《我把心上人卖进会所抵债》 第1章 沉没的心 夏末的黄昏,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闷得人喘不过气。夕阳的余晖透过市立第三医院重症监护室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窗户,在地上投下一片惨淡的橘红。 程砚背靠着冰冷的、刷着半截绿漆的墙壁,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点点向下滑。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缴费通知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冰冷的数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眼底。 【欠费金额:98,756.43】 【请于三日内缴清,否则将影响后续治疗。】 “后续治疗……” 程砚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向监护室紧闭的大门。门内,是他唯一的亲人,被晚期肺癌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母亲。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命运在无情地倒数。 他刚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出来。那个戴着金丝眼镜、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的中年男人,用最公式化的语言,宣告着最残酷的现实:母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但还有一种进口靶向药,或许能再争取几个月时间,只是价格昂贵,且不在医保范围。 几个月……对普通人而言或许短暂,但对程砚来说,那是他母亲生命里可能最后的光。 钱。又是钱。 程砚只是一个刚上大二的学生,靠着课余在便利店打工和微薄的奖学金维持着最基本的生活。母亲病倒后,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像阳光下的水滴,迅速蒸发殆尽。亲戚们早已借遍,如今见了他都绕着走。校园贷?他打听过,那高得吓人的利息和催收手段让他望而却步,他不能让自己也彻底陷进去。 直到三天前,他在医院门口那家24小时便利店值夜班时,一个穿着花衬衫、叼着烟、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在买烟的间隙,状似无意地瞥到了他放在柜台下、露出一角的缴费单。 “哟,小兄弟,家里有难处?”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油腻的亲热感,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锐利。 程砚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啧,别紧张嘛。” 男人吐出一个烟圈,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精明的算计,“看你年纪轻轻,挺不容易的。哥认识人,路子广,能帮你搞点救急的钱。利息嘛……好商量。” 绝望像藤蔓一样勒紧了程砚的心脏。他看着缴费单上刺眼的数字,听着监护室里隐约传来的仪器滴答声,再想想医生那句“或许能再争取几个月”……理智的堤坝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轰然崩塌。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借款的过程快得超乎想象,也冰冷得让人窒息。在一个灯光昏暗、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臭味的棋牌室隔间里,程砚签下了一份他根本来不及细看的合同。借了十万,到手却只有九万。那个自称“彪哥”的男人拍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仗义”:“小兄弟,手续费、跑腿费,理解一下!放心,利息按月付,不高,绝对在你承受范围内!” 程砚攥着那叠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仿佛要将他压垮的冰冷。他知道自己踏入了沼泽,却别无选择。这九万块,连同他之前东拼西凑的,勉强缴清了医院的欠费,也换来了那几盒昂贵的、装着母亲渺茫希望的药丸。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月。 当程砚拿着辛苦打工攒下的两千块,按照约定的地点去还第一个月的利息时,等待他的不是彪哥,而是一张完全不同的、更加冰冷的面孔,和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数字。 那是在医院附近一个废弃仓库的角落里。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 一个穿着黑色衬衫、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唯一的光源——一扇破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里。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仅仅是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瞬间冻结了仓库里的空气。 程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 男人缓缓转过身。 月光勾勒出他利落冷硬的轮廓。他的五官异常英俊,却像用最坚硬的寒冰雕琢而成,找不到一丝温度。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眸光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审视猎物般的漠然和冷酷。 他随意地弹了弹烟灰,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却让程砚感到刺骨的寒意。 “程砚?”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程砚的耳膜上,震得他耳蜗嗡嗡作响。 程砚喉咙发紧,艰难地点了点头。 男人从西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份折叠的文件,动作优雅得像在展开一件艺术品。他走到程砚面前,两人身高差距带来的阴影几乎将程砚完全笼罩。他将文件展开,递到程砚眼前。 “看清楚。” 冰冷的命令,不容置疑。 程砚的目光落在文件上。是他签的那份借款合同。但下面多了一页附加协议,上面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签名(彪哥的),还有一个让他血液瞬间冻结的数字: 【月息:15%】 十五万!借十万,一个月利息一万五?! “这……这不是我签的!”程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彪哥他跟我说的是……” “高利贷。”男人打断他,薄唇勾起一个极其冰冷、毫无笑意的弧度,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彪哥?”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轻蔑,“他负责拉客,我负责……收债。”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程砚惊恐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合同有附加条款,债务转让。现在,你的债主,是我。”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程砚,那双冰冷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叫裴屿。” “从现在起,你欠我的钱。本金十万,第一个月利息,一万五。”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程砚面前摊开,掌心向上,仿佛在索要一件理所当然的东西。 “拿来。” 程砚看着那只摊开的手,修长、有力,却透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口袋里那辛苦攒下的两千块,此刻轻飘飘得像一片羽毛,根本填不满眼前这个名为“裴屿”的深渊巨口。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裴屿那句冰冷的宣告: “你欠我的钱。” 第2章 沉下去的石头 钱。钱! 钱像一座他妈的大山,死死压在程砚的脊梁骨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抬不起头。自从那天在医院废弃仓库里,被那个叫裴屿的男人用冰刀子一样的眼神剐了一遍后,这两个字就成了程砚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嗡嗡作响,日夜不停。 十五万!一个月光利息就他妈一万五!这哪是钱?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刀子!程砚把自己榨干了。便利店夜班,下课就过去,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腿肿得像灌了铅。白天学校食堂帮工,趁着课间给人跑腿送外卖,能多挣一块是一块。饭?能省就省,食堂免费的汤泡着硬馒头,一天两顿,饿得前胸贴后背。连睡觉都成了奢侈,脑子里全是催命的数字。 可就算这样,他拼死拼活一个月,也就挤出四千来块。离裴屿要的一万五,差着十万八千里。 第二个月头上,催债的电话准时来了。不是裴屿本人,是个嗓音粗哑的男人,语气跟讨债鬼差不多:“程砚是吧?裴老板的账,该还了。一万五,准备好,明晚老地方。” 电话那头“咔哒”一声挂断,忙音嘟嘟响着,像催命符。程砚握着手机的手全是冷汗,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想解释,想哀求,想告诉他们他真的在拼命还,再给他一点点时间……可对面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程砚捏着刚拿到手的、薄薄的几张工资,还有这两天送外卖挣的皱巴巴零钱,总共不到四千五。他走到缴费窗口,把钱递进去,声音哑得厉害:“麻烦……交呼吸内科,张素芬的住院费……先交这些。” 窗口里的护士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收据吐出来,金额少得可怜。 监护室里,母亲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丝线。程砚隔着玻璃看着,眼眶又酸又涩,喉咙堵得厉害。他不敢进去,怕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着她。钱……钱都填了医院这个无底洞,裴屿那边怎么办? 明晚,老地方…… 程砚不敢想裴屿那张冷得像冰块的脸,还有那双看死人一样的眼睛。光是想到要再面对他,程砚就觉得腿肚子发软。 第二天晚上,程砚几乎是挪到医院附近那个废弃仓库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得厉害。仓库里还是那股铁锈和灰尘的味儿,呛人。角落里,一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裴屿果然在。 他就那么随意地靠在一堆废弃的木箱子上抽烟,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冷硬的轮廓。月光从破窗户漏进来一点点,照在他夹着烟的指尖,骨节分明,却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程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他一步一步挪过去,感觉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呼吸不畅。 “裴……裴老板……”程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听不清。 裴屿没应声,只是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黑暗里缭绕。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被他随手摁灭在旁边的木箱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他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那双冰锥似的眼睛,即使在黑暗里也亮得吓人,精准地钉在程砚惨白的脸上。 “钱呢?”两个字,冷硬得像石头砸在地上。 程砚哆嗦着,从破了洞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里面是他全部的“积蓄”。他双手捧过去,像捧着滚烫的烙铁:“裴……裴老板,这是四千五……我这个月……实在…” 他的话没说完。 裴屿根本没听他解释。他看也没看那个信封,直接伸手,两根修长冰冷的手指像钳子一样夹住信封的边缘!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仓库里炸开! 信封被裴屿两根手指硬生生从中间撕成了两半!皱巴巴的钞票瞬间散落出来,像被丢弃的垃圾,哗啦啦掉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沾满了灰尘。 程砚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地上散落的钱,那是他一个多月不吃不喝、拼了命才攒下的,此刻却像破烂一样被随意丢弃践踏。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冻得他浑身僵硬,连手指尖都在发麻。 裴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度厌烦的冰冷,像是在看一只挡路的苍蝇。 “四千五?”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却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程砚的耳朵里,“打发叫花子?”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强大的压迫感让程砚几乎窒息,下意识地想后退,却撞在了冰冷的墙上,退无可退。裴屿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用指关节极其用力又冰冷地抬起了程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那双毫无温度的寒潭。 “听着。”裴屿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重锤砸在程砚心上,“我的耐心,有限。下次见你,我要看到的是本金加利息,一分都不能少。”他的指关节像铁一样硬,硌得程砚下巴生疼,“再拿这点零钱来糊弄我……”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戾气! 程砚猛地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裴屿松开了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他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雪白的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刚才抬起程砚下巴的那两根手指,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将那方昂贵的手帕随意地丢弃在散落着程砚血汗钱的肮脏地面上。 白色的手帕落在灰黑的尘土和散落的钞票上,刺眼得如同一个巨大的羞辱。 裴屿再没看程砚一眼,仿佛他只是地上的一粒尘埃。他转身,迈开长腿,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清晰回响,一步步走向门口那片更深的黑暗。 直到那冰冷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程砚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瘫软得如同一滩烂泥。 仓库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月光,冰冷地照在地上散落的钞票和那张刺眼的白手帕上。 程砚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一只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小兽。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砸在冰冷的膝盖上,瞬间变得冰凉。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医院的催款单还在口袋里,像烧红的烙铁。裴屿那双冰冷残忍的眼睛,如同噩梦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前路一片漆黑,全是悬崖峭壁,看不到一丝光亮。绝望像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他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沉重得快要窒息。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程砚蜷缩着,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地面散落的、沾满灰尘的钞票。 下一刻,他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在离他不远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缝隙里,在几张褶皱的钞票旁边,静静躺着一个很小的、深棕色的小玻璃药瓶。瓶身很干净,显然刚掉不久。瓶盖密封着,里面装着几粒白色的小药片。瓶身上贴着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印着几个字。 程砚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东西……不是他的! 是刚才……裴屿掏手帕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一个极其大胆、极其荒谬、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草,在他被绝望浸透的心底,悄然滋生…… 第3章 指尖的火苗 仓库那晚之后,程砚觉得自己像沉进深海的石头。四面八方的水压过来,又冷又黑,连喘口气都费劲。裴屿撕碎的不只是那四千五百块钱,更像是撕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一点以为还能挣扎上岸的念想。 钱!还是钱! 医院那边,呼吸内科的护士长说话已经很不客气了,眼神刀子似的刮人:“程砚,你母亲的欠费不能再拖了!靶向药用不用?床位还留不留?你再这样,我们只能按规矩办事了!”规矩是什么?停药?赶人?程砚不敢想。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对不起…对不起…我在想办法…再给我几天…” 便利店的夜班成了他唯一的指望。站得小腿静脉曲张,脚底板疼得像针扎,眼皮打架得恨不得用火柴棍支起来,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老板脾气不好,最烦员工打瞌睡。程砚怕,怕丢了这份工,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了。 这天后半夜,店里冷清得吓人,只有冷柜发出低沉的嗡鸣。程砚靠在收银台边上,偷偷揉着发胀的小腿肚子。冰柜的冷气一阵阵扑过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胃里早就空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阵阵发虚。他瞥了眼货架上花花绿绿的泡面,最便宜的那种,咽了口唾沫,还是没舍得拿。 就在这时,店门被粗暴地推开了,带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劣质香水味。 三个男人勾肩搭背地晃进来,都喝得醉醺醺的,脸红脖子粗。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挂着条假金链子,一进门就粗着嗓子嚷嚷:“老板!来包华子!最贵的那种!” 程砚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站直了:“好的,稍等。”他转身去拿烟柜里最上面一层的中华。 “快点!磨磨唧唧的!”另一个瘦高个不耐烦地敲着柜台玻璃。 程砚踮着脚,费力地够到那包烟,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到柜台上:“先生,您的烟,六十五块。” 光头眯缝着眼,拿起烟盒在手里掂了掂,没付钱,反而盯着程砚上下打量,眼神黏糊糊的,带着令人作呕的意味:“哟,小兄弟,长得挺白净啊?上夜班多辛苦,跟哥几个出去玩玩?哥给你钱!”说着,一只油腻腻的手就伸过来,要摸程砚的脸。 程砚吓得脸色煞白,猛地往后一缩,后背撞在后面的货架上,哗啦一声响。“先生!请您自重!买烟请付钱!” “嘿!给脸不要脸是不是?”瘦高个猛地一拍柜台,震得收银机都晃了晃,“摸你一下怎么了?装什么清高!” “就是!穷鬼一个,装什么装!”另一个醉汉也帮腔,伸手就要越过柜台来抓程砚的胳膊。 程砚心脏狂跳,恐惧像冰冷的蛇缠住了他。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躲开那只手。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抓起收银台边上那个不锈钢的招财猫摆件,挡在身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别过来!再过来我报警了!” “报警?你他妈报一个试试!”光头狞笑着,绕过柜台就要扑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砰!” 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门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股冰冷、凛冽、带着外面夜雨潮湿寒气的气流瞬间灌入小小的空间,冲散了那令人窒息的酒气和香水味。 门口的光影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住大半。他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肩头沾着细小的水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没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乌黑的短发上,勾勒出冷硬的脸部轮廓。 是裴屿。 他像是刚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夜的湿气。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寒潭里浸泡过的黑曜石,冰冷、锐利,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视着店内的混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三个醉汉的动作僵在半空。光头伸出的手停在距离程砚胳膊几厘米的地方。瘦高个拍柜台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他们脸上的酒意和嚣张像是被瞬间冻住,然后迅速褪去,变成一种混杂着惊愕和…恐惧的表情。 他们显然认识裴屿。 “裴…裴老板?”光头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明显的哆嗦。刚才那股子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躲闪着,不敢和裴屿对视。 裴屿没说话。他甚至没看程砚一眼。只是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进店里。皮鞋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沉稳、带着无形压力的“叩、叩”声。 他径直走到收银台前,停在光头和程砚之间。高大挺拔的身形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瞬间将程砚和那三个醉汉隔开。 “买东西?”裴屿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低沉平稳,却像冰珠子砸在玻璃上,清脆又冰冷。 “啊…是…是…买包烟…”光头结结巴巴地回答,额头开始冒冷汗,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也顾不上数,一股脑全拍在柜台上,“钱…钱在这…裴老板您忙…您忙…”说完,连那包中华烟都不敢拿,像避瘟神一样,扯着两个同伴,灰溜溜地贴着墙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便利店大门,瞬间消失在雨夜里。 店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冷柜的嗡鸣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程砚还维持着刚才防御的姿势,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招财猫摆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看着眼前裴屿高大沉默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挡住了所有的恶意,也带来了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裴屿……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巧合?还是…… 裴屿似乎完全没在意刚才那场闹剧,也没在意那几个落荒而逃的醉汉。他甚至没看程砚一眼。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收银台旁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香烟上。修长的手指在烟盒上缓缓滑过,像是在挑选一件心仪的艺术品。 最终,他的指尖停在一包深蓝色的硬壳香烟上。那烟盒设计简洁冷硬,和他的人一样。 他抽出那包烟,随意地扔在柜台上。然后,才像是第一次注意到程砚的存在,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那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程砚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握着招财猫的手心全是冷汗。 “钱。”裴屿只吐出一个字,简洁冰冷。 程砚这才猛地回过神,赶紧放下手里的招财猫,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笨拙。他看着柜台上那包昂贵的香烟,又看了看裴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不敢问多少钱,也不敢让对方扫码。他慌乱地拉开收银机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零散的钞票和硬币。他飞快地数出几张最大面额的钞票,双手捧着递过去,声音还在发抖:“裴…裴老板…您的烟钱…” 裴屿垂着眼,看着程砚递过来的钱。他没有接,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像那天在仓库里夹信封一样,夹起了最上面那张最大面额的钞票。 然后,他用那张钞票,慢条斯理地、极其仔细地擦了擦刚才碰过烟盒的指尖。仿佛那烟盒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才用那两根擦过的手指,捻起那包烟,随意地揣进了大衣口袋。看也没看柜台上剩下的钱,更没再看程砚一眼,转身,拉开玻璃门,身影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雨幕之中。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直到那沉重的玻璃门“咔哒”一声轻响彻底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那个冰冷的身影,程砚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小凳子上。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单薄的工服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心脏还在狂跳,后怕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屈辱感交织着涌上来。 裴屿的出现,看似替他解了围,却比那三个醉汉的骚扰更让他感到窒息。那种绝对的冷漠,那种视他如无物的轻蔑,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他的神经。还有他最后擦手指的动作……程砚感觉自己的尊严,也被那张擦过手指的钞票一起,丢在了肮脏的地上。 他瘫坐在冰冷的凳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玻璃门外无边的黑暗和雨丝。前路在哪里?医院,裴屿,两座大山,压得他看不到一丝光亮。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冷柜的嗡鸣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了。程砚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收银台桌面。刚才裴屿用来擦手指的那张百元大钞,被随意地丢在那里,皱巴巴的。 而就在这张钞票旁边,一个极其微小的反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 程砚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凑近了去看。 在收银台边缘,靠近裴屿刚才站立的那个位置,一个很小的、深棕色的小玻璃瓶静静地躺在那里!瓶盖密封着,里面装着几粒白色的药片。瓶身上贴着一个小小的标签。 和他之前在仓库地上缝隙里看到的那个药瓶,一模一样! 是裴屿的!肯定是他刚才掏烟或者擦手指的时候,不小心从口袋里滑出来的! 程砚的心跳瞬间飙到了极限!血液疯狂地涌向大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玻璃门外只有雨幕和黑暗,裴屿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危险、带着疯狂火焰的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在他被绝望冻僵的心底猛烈地燃烧起来!压都压不住! 这个药瓶……对裴屿很重要!非常重要!仓库那次他掉了一个,这次又掉了一个!他随身携带!这可能是他的把柄!唯一的把柄! 偷了它!藏起来!用它来威胁裴屿!让他宽限时间!或者…或者让他放过自己!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疯狂地诱惑着他。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紧张地看向四周,店里空无一人,只有监控摄像头沉默地对着收银台区域。 不行…有监控…会被发现的…被裴屿发现偷他的东西…他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程砚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像是在看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威胁裴屿?他真的有那个胆子吗?裴屿会怎么对付他?打断他的腿?还是……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医院那边怎么办?母亲怎么办?裴屿那边一万五的利息,他拿什么去填?下一次见面,裴屿会不会真的像他眼神里透露的那样,把他撕成碎片? 两难的抉择像一把巨大的剪刀,在程砚的脑子里疯狂地绞动。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一边是悬崖边缘的最后一丝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便利店挂钟的秒针走动声,在死寂的店里被无限放大,“嗒…嗒…嗒…”敲在程砚紧绷的神经上。 最终,对母亲病情的担忧,对裴屿下一次催债的恐惧,彻底压倒了理智和恐惧本身。那双因为长期熬夜和营养不良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在监控摄像头无法完全捕捉到的收银台边缘死角,他的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个冰冷的玻璃小瓶!然后,飞快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将那个小药瓶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飞快地将握着药瓶的手缩回柜台下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他紧张地、僵硬地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沉默的监控摄像头。那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完了…被拍到了…肯定被拍到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僵硬地坐在凳子上,一动不敢动,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等待着,等待着那扇玻璃门再次被推开,等待着裴屿那张冰冷的脸出现,等待着那足以将他碾碎的雷霆之怒。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外面只有雨声,店里只有冷柜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程砚僵硬的身体才微微松弛了一点。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紧握着药瓶的手,塞进了自己工服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药瓶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冰凉坚硬。 他不敢拿出来看,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整理货架,擦拭柜台。只是动作僵硬,眼神飘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后半夜剩下的时间,程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店门被推开,哪怕是真正的顾客,他都会惊得浑身一颤,以为是裴屿去而复返。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早班的同事打着哈欠来接替,程砚才像逃离地狱一样,脱下那身蓝色的工服,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便利店。 雨已经停了,清晨的空气带着湿漉漉的凉意。程砚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那紧贴在胸口内侧的、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 他不敢回家,怕裴屿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他拐进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才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颤抖着,用汗湿冰冷的手指,从衣服最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差点让他魂飞魄散的小药瓶。 冰冷的玻璃瓶,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质感。里面白色的药片,像几颗小小的毒药。 他死死盯着瓶身上的标签。标签是打印的,字迹清晰: 【药品名称:盐酸地尔硫卓缓释胶囊】 【用法用量:遵医嘱】 【患者姓名:裴屿】 裴屿的药!真的是他的药! 盐酸地尔硫卓……程砚飞快地在脑子里搜索着。他记得在药理学课本上见过这个名字!是一种治疗……心绞痛的药!是心脏病的药!用于控制心绞痛和高血压! 裴屿有心脏病?!而且需要随身携带这种药?!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程砚混乱的脑海里! 那个冷酷、强大、像冰山一样难以撼动、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坠入深渊的男人……他……他有心脏病?! 程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他看着手里这个小瓶子,感觉它瞬间重了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个把柄……这简直是裴屿的命门! 如果他知道了药在自己手里……如果他心脏病发作的时候找不到药……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程砚猛地打了个哆嗦!他不敢再想下去! 但同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瓶重新藏回衣服最里层,紧贴着皮肤,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这个危险的秘密。 他必须藏好它!藏得死死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拿出来!这是他的底牌,也可能是……催命符。 程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游魂一样走向医院。口袋里揣着刚结的微薄工资,还有那个滚烫的秘密。他要去缴费,能交一点是一点。 刚走到住院部楼下,手机响了。一个没有名字的本地号码。 程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裴屿!肯定是他发现了!监控!一定是监控拍到了! 他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犹豫了几秒,才按下了接听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点不耐烦的粗哑嗓音,不是裴屿。 “程砚?彪哥让我给你带个话。” 彪哥?程砚一愣,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点,但警惕心丝毫未减:“……什么事?” “裴老板那边,让我问问你,”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下个月五号,本金加利息,一共是十一万五,准备好了没有?裴老板让我提醒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十一万五!程砚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下个月五号?这才月初!他怎么可能?! “我……”程砚想解释,想哀求,声音带着哭腔,“能不能…再宽限……” “少废话!”对方粗暴地打断他,“话我带到了。五号,老地方,钱准备好。裴老板说了,这次,他要见到钱。见不到……”对方冷笑一声,那笑声充满了残忍的意味,“你知道后果。别以为上次在便利店那点小事能怎么样,裴老板懒得管你死活,他要的是钱!”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程砚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浑身冰冷。不是因为电话里的威胁,而是因为对方最后那句话。 “别以为上次在便利店那点小事能怎么样,裴老板懒得管你死活……” 裴屿…知道?他知道便利店那晚自己偷了药瓶?监控肯定拍到了!他知道了!但他为什么没立刻来找自己?为什么只是派人来催债?还特意点出“懒得管你死活”? 是警告?是暗示他知道药瓶在自己手里,但暂时不动他,只为了要钱?还是……他真的“懒得管”?觉得一个药瓶无足轻重? 程砚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恐惧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紧贴皮肤的那个小药瓶。它还在。冰凉的,像一个定时炸弹。 裴屿到底知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程砚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医院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前路,依旧一片漆黑,迷雾重重。他怀揣着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却看不清那个掌握他生死的男人的真实意图。 口袋里那点微薄的工资,此刻显得如此可笑。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 钱……药瓶……裴屿…… 他像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蛾,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被越缠越紧。 医院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程砚捏着刚交完费的单据,薄薄一张纸,轻飘飘的,却抽走了他口袋里最后一点温度。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重症监护室(ICU),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隔着厚厚的玻璃门,母亲张素芬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氧气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露出的部分皮肤蜡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几个月病痛的折磨,早已将这个曾经温柔坚韧的女人榨干了精气神。各种管子缠绕在她枯瘦的身体上,连接着旁边发出规律滴答声的冰冷仪器。那微弱的、起伏的胸廓,是程砚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程砚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贪婪地看着,眼眶又酸又涩。妈,再等等我……再坚持一下……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不知道是安慰母亲,还是安慰自己。 “小砚?”一个带着疲惫和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程砚猛地回神,胡乱地抹了把脸,转过身。是母亲的主治医生,王主任。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了大半,戴着厚厚的眼镜,此刻眉头紧锁,看着程砚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一种沉重的无奈。 “王主任……”程砚的声音嘶哑。 王主任叹了口气,示意程砚跟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窗外是医院的后院,几棵光秃秃的树在冷风里摇晃。 “小砚,你妈妈的情况……”王主任斟酌着词句,语气沉重,“不太乐观。癌细胞扩散的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之前的靶向药……效果不明显了。” 程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窗台才勉强站稳。 “不……不明显了?”他艰难地重复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怎么办?” “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王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医者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第一,尝试另一种进口的靶向药组合,价格……非常昂贵,一个疗程大概在十五万左右,而且不能保证效果。第二……”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就是保守治疗,减轻痛苦,提高最后这段时间的生活质量。” 十五万……又是一个十五万! 程砚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了冰冷的深海,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的胸腔,挤压着他最后一丝希望。裴屿那边十一万五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医院这边又砸下来十五万……二十多万!他就算把自己拆了卖了骨头,也凑不出这么多钱! 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最后无力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地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逼他! 王主任看着蹲在地上无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的年轻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程砚瘦削颤抖的肩膀:“小砚……我知道很难。但……你也要保重自己。你妈妈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这话像一把盐撒在程砚血淋淋的伤口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极度的痛苦和茫然:“王主任……就没有……就没有便宜一点的办法吗?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我……”他想说“我什么都愿意做”,可喉咙哽得厉害,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还能做什么?去偷?去抢?还是……把自己卖了? 王主任沉默着,镜片后的眼神复杂。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目前……没有更有效的替代方案了。那两种新药是国际上刚获批的,效果相对更好些,但价格……唉……”他站起身,又叹了口气,“你再好好想想吧。决定好了告诉我。不过……要尽快。时间不等人。” 王主任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踩在程砚的心上。 走廊里只剩下程砚一个人。他蹲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幼兽。巨大的无助感和绝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棕色药瓶。 裴屿的药瓶。他的救命药。 一个极其疯狂、极其罪恶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最毒的藤蔓,再次疯狂地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如果他……如果他让裴屿永远也用不上这个药……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程砚猛地打了个寒颤,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他用力甩甩头,想把这种可怕的念头甩出去!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杀人!是犯罪! 可是……如果裴屿没了……那十一万五的债……是不是就……没人催了?是不是……就消失了?高利贷的债主死了,债是不是就烂掉了?那笔钱……是不是就能拿来给妈妈救命了? 这个充满诱惑又无比邪恶的推论,像魔鬼的低语,一遍遍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回响。 程砚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死死攥着那个小药瓶,冰凉的玻璃硌得掌心生疼。道德和绝望在他脑子里激烈地交战。一边是良知的拷问和巨大的恐惧,一边是母亲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呼吸声。 他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程砚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蹲得太久而麻木刺痛。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楼,外面天色阴沉,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他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破败的出租屋楼下。他抬头望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窗户,那是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窝。如今,窗户里一片漆黑,再也没有等待他的灯光。 就在他准备转身上楼时,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单元门口那个锈迹斑斑、早就废弃的蓝色牛奶箱。 箱门似乎……没有关严? 程砚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驱使着他,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伸出手,轻轻拨开了那个沉重、布满铁锈的箱门铁盖。 “吱呀——”铁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牛奶箱里空空荡荡,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破碎的蛛网。然而,就在那厚厚的灰尘底部,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普通的牛皮纸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小包!看形状和厚度……是钱! 程砚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个小包抓了出来!沉甸甸的!他颤抖着,飞快地撕开牛皮纸筋—— 一沓沓簇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百元大钞!足足有十沓!整整十万块! 程砚的呼吸瞬间停止了!血液疯狂地涌向大脑!十万!整整十万!这……这是谁放的?! 是裴屿?!他派人送来的?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难道是……彪哥?或者别的什么人?放错了地方? 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程砚!他双手捧着这突如其来的巨款,像捧着滚烫的炭火,又像捧着救命的仙丹!他紧张地、飞快地环顾四周。清晨的小区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是谁?到底是谁?!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牛奶箱里。在刚才放钱的位置旁边,在厚厚的灰尘里,还静静地躺着一个很小的、不起眼的东西。 程砚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捻了出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非常廉价的银色金属指环。指环的样式极其简单,就是一个光面圆环,表面甚至有些磨损的细小划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黯淡的光。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没有署名。 只有这十万块现金,和一枚磨损的旧指环。 程砚呆呆地站在冰冷的牛奶箱前,手里捧着十万块钱,指尖捏着那枚冰冷的指环。巨大的疑惑像浓雾一样将他包围。这钱……这指环……是谁给的?为什么放在这里?是给他的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个装着裴屿救命药的小瓶子还在,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它的冰凉坚硬。 裴屿的药……牛奶箱里的十万块……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程砚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母亲在ICU等着救命!这十万块,加上他手里还剩下的一点,勉强够支付那个新靶向药一个疗程的费用! 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害怕和猜疑。他飞快地将那十万块钱重新用牛皮纸包好,连同那枚小小的指环一起,紧紧塞进了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然后,他像一阵风一样,转身,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钱有了!妈妈有救了! 至于这钱的来历……至于裴屿的药瓶……还有那枚指环……所有的疑问,都被此刻巨大的希望暂时压了下去。程砚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妈妈!无论如何,先救妈妈! 第4章 断线的风筝 十万块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揣在程砚怀里。它散发着油墨的香气,却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感,烫得他胸口发慌,心脏狂跳。他一路狂奔回医院,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脑子里一片混乱:钱哪来的?裴屿?还是别人?那枚指环又是怎么回事?无数个问号像苍蝇一样嗡嗡乱飞。 但他顾不上了!母亲在等!ICU那扇厚重的门后面,是母亲最后的机会! 他冲进住院部大楼,连电梯都等不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气喘吁吁地跑到呼吸内科护士站。他双手颤抖着,将那厚厚一沓用牛皮纸包着的十万块钱,连同自己口袋里仅剩的两千多块零钱,一股脑全拍在柜台上,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交费!张素芬!快!新药!用新药!” 值班护士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看着他惨白脸上滚落的汗珠和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睛,不敢怠慢,赶紧清点。看着那一沓沓簇新的钞票,护士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但什么也没问,飞快地办理了手续。 “钱交进去了,药马上会安排上。”护士把收据递给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程砚紧紧攥着那张收据,像攥着救命的稻草。他冲到ICU门口,隔着玻璃,看着护士拿着新的药物走向母亲的病床。他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贪婪地看着,心里一遍遍祈祷:妈,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撑住!钱有了!药来了! 药用了。一天,两天。 程砚寸步不离地守在ICU外面狭窄的走廊里。困了就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眯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硬邦邦的面包或者泡面。他不敢离开,怕错过任何一丝希望的消息。他怀揣着那个偷来的药瓶和那枚来历不明的指环,像揣着两颗定时炸弹,却只能强行压下所有的恐惧和猜疑。 王主任每天会出来跟他说说情况。第一天:“用了药,暂时没看到明显不良反应,再观察。”第二天:“生命体征稍微平稳了一点,但……效果还没显现,再等等看。” 程砚的心,像被一根线吊着,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回晃荡。每一次王主任出来,他都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第三天下午,王主任出来时,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他走到程砚面前,看着这个几天下来瘦脱了形、眼窝深陷的年轻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砚……”王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你妈妈她……刚走了。” 走了? 程砚呆呆地看着王主任的嘴一张一合,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王主任后面说了什么——“突发心衰”、“病情发展太快”、“新药也没能逆转”、“节哀顺变”——这些字眼飘进耳朵里,却怎么也连不成能理解的意思。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回荡:妈……走了? 怎么可能?钱交了!药用了!她明明……明明昨天王主任还说稍微平稳了一点! 程砚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不可能……”他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妈……不会的……她答应过要等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主任,里面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你骗我!她还在里面!让我进去!我要见她!” “小砚!你冷静点!”王主任赶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不忍和无奈,“你妈妈真的走了!就在刚才!我们尽力了!新药对这种爆发性的转移……实在……” “让我进去!!”程砚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王主任的手,像一头失控的小兽,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那扇紧闭的ICU大门冲去! 旁边的护士和保安赶紧冲上来拦住他。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抱住他,把他死死地按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我妈!!”程砚疯狂地挣扎着,嘶吼着,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绝望的泪水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妈!!妈!!你出来看看我啊!!妈——!!” 他的身体被几个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用头去撞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声音,像是绝望灵魂最后的叩击。 力气在疯狂的挣扎和嘶吼中迅速耗尽。最终,程砚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他蜷缩起来,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像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从喉咙深处闷闷地溢出来,回荡在死寂的走廊里。 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甚至不惜偷了那个要命的药瓶,换来的那十万块钱……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没能留住母亲。 他成了真正的孤儿。一个被命运彻底抛弃的孤儿。 接下来的几天,程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整个人像被掏空了灵魂,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在机械地运作。他浑浑噩噩地处理母亲的后事。医院太平间冰冷的气息,殡仪馆里沉闷的哀乐,火葬场高耸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一切都像一场模糊的、无声的黑白默片。 亲戚们象征性地来了几个,帮忙操持了一下,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话,很快又都走了。最后,只剩下程砚一个人,抱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 他租不起墓地。只能暂时把母亲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捧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看着寄存处那一排排冰冷的格子,程砚感觉自己的心也一起被锁了进去。 走出殡仪馆大门,外面天色阴沉,飘着冰冷的细雨。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程砚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在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找不到归途的游魂。 家?那个冰冷的、空荡荡的出租屋,还能叫家吗?学校?他已经旷课太久,而且,他拿什么交学费?活下去?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麻木地掏出来看。是房东发来的消息:【小程,你房间这个月房租到期了。下个月要涨租了,提前跟你说一声。你什么时候方便,把房租续一下?或者……】 房租?钱?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针,再次扎进他麻木的神经。他所有的钱,包括那十万块来历不明的“救命钱”,都填进了医院那个无底洞,最后换来一个冰冷的骨灰盒。他现在身无分文,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裴屿……还有那十一万五的债……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比母亲的离世更直接、更**的恐惧!母亲走了,他唯一的牵挂没了,可裴屿还在!那笔债还在!下个月五号……老地方…… 他拿什么去见裴屿?空着手去?裴屿会怎么对他?打断他的腿?还是像他眼神里透露的那样,把他彻底碾碎? 程砚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内侧。那个偷来的、装着裴屿救命药的小玻璃瓶,还紧贴着他的皮肤,冰凉坚硬。 它……现在是他唯一的“筹码”了。一个极其危险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筹码。 他该怎么办? 程砚像一缕游魂,在冰冷的雨丝中飘回了那个破败的出租屋。楼道里依旧弥漫着熟悉的霉味和油烟味。他掏出钥匙,手指僵硬地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防盗门。 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几天没回来,屋里更显得冰冷死寂。母亲的床铺空荡荡的,上面只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 巨大的空虚和悲伤再次将他淹没。他靠着门板,身体一点点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干涸的、撕裂般的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门缝下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信封。 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任何署名和地址。 程砚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爬过去,一把抓起那个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他颤抖着手指,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还有……两张薄薄的卡片。 他先看向那张纸。是一份打印的《债务清偿证明》,格式非常正式。上面清晰地写着: 【债务人:程砚】 【债权人:裴屿】 【债务金额:本金人民币壹拾万元整,及截至清偿日利息人民币壹万伍仟元整,合计人民币壹拾壹万伍仟元整(?115,000.00)】 【清偿方式:现金全额清偿】 【清偿日期:XXXX年X月X日(就是今天!)】 【证明:上述债务已全部清偿完毕,双方债权债务关系终止。】 【债权人签字:裴屿】(一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 【日期:XXXX年X月X日】 债务……清偿了?十一万五……全部还清了?! 程砚的脑子轰的一声!彻底懵了!他像是不认识字一样,把那短短的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谁还的?裴屿自己?怎么可能?!他疯了?!他图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程砚浑身发抖!他猛地看向信封里的另外两张卡片。 一张是中国银行的储蓄卡。崭新的。 另一张……是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纸片,上面只打印着两行字: 【密码:你生日后六位】 【药,收好。】 药?收好?! 程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伸手摸向自己胸口内侧! 那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还在! 裴屿……他知道!他果然知道药瓶在自己这里!这封信!这清偿证明!这银行卡!还有这张写着“药,收好”的纸条……都是他送来的! 他不仅没有追究自己偷药瓶的事,反而……帮自己还清了那笔要命的债务?!还给了自己一张银行卡?! 为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程砚死死攥着那张写着“药,收好”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条的边缘割着他的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像是被这简单的三个字烫伤了。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窗边,一把拉开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破旧窗户!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急切地在楼下昏暗的街道上搜寻!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只有被雨水打湿的、空荡荡的街道,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留下的模糊光带。 没有黑色轿车。没有那个高大冷硬的身影。 裴屿……来了,放下东西,又走了。像幽灵一样。 程砚失魂落魄地缩回身子,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盏蒙着蛛网、光线昏暗的灯泡。 手里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药,收好。” 这三个字,像一句诡异的咒语,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它代表着裴屿洞悉一切的目光,代表着那笔从天而降的债务清偿,也代表着一种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未知。 裴屿放过了他?用这种方式?是施舍?是怜悯?还是……一种更可怕的、无法逃脱的控制? 程砚不知道。巨大的变故接踵而至,母亲的离世,债务的消失,裴屿这反常的举动……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将他彻底抛入了一个混沌的、充满迷雾的深渊。 他不再是那个被债务追得走投无路的穷学生,但他也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母亲。他自由了吗?那张银行卡里有多少钱?“药,收好”又意味着什么?裴屿的影子,似乎并没有随着债务的消失而离去,反而以一种更诡异、更无法捉摸的方式,重新笼罩了他。 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以为获得了自由,却发现自己正飘向一片更未知、更黑暗的风暴中心。那根看似被剪断的线,另一端,似乎还牢牢地攥在那个叫裴屿的男人手里。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泪水,又咸又涩。程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楼,又是怎么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防盗门的。出租屋里死寂一片,灰尘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漂浮着。母亲的床空着,盖着那块旧床单,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他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盒子的棱角硌着他的胸口,带来一阵阵真实的刺痛。母亲的骨灰是冰冷的,可他却感觉不到。他整个人都像被冻僵了,从里到外,只有心脏的位置,还在一下下沉重地、麻木地跳动。 债……没了?裴屿……帮他还了? 这个念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带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内侧。那个偷来的药瓶还在,紧贴着皮肤,冰凉坚硬。还有那张写着“药,收好”的纸条,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已经揉成了一团,湿漉漉的,沾着他掌心的冷汗。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裴屿为什么这么做?大发慈悲?不可能!那个冷酷得像冰雕的男人,眼睛里从来只有利益和手段。怜悯?更可笑!他程砚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那……是警告?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小动作我一清二楚,你的命还在我手里?还是……一种更恶毒的、慢性的折磨?让他以为获得了自由,然后再把他拖回地狱? 无数的猜测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恐惧并没有因为债务的消失而减轻,反而因为裴屿这反常的举动,变得更加浓重、更加难以捉摸。裴屿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重新笼罩下来,密不透风。 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白色的信封,再次拿出那张银行卡。一张普通的蓝色磁条卡,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密码……他生日后六位。 鬼使神差地,程砚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他需要知道!知道这张卡里有什么!这可能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依靠,也可能是裴屿给他挖好的另一个陷阱!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出租屋,像一具行尸走肉。雨还在下,不大,但冰冷刺骨。街上的行人很少,都行色匆匆。程砚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但他感觉不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卡片上。 最近的银行ATM机在街角便利店旁边。玻璃门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程砚走进去,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他走到一台机器前,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试了好几次才把卡插进去。 屏幕亮起,提示输入密码。 程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他颤抖着手指,按下了自己生日的后六位数字。 【密码正确】 屏幕跳转。程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请选择服务项目】 他按下了【查询余额】。 屏幕上,数字加载的进度条缓缓移动,每一下都像在程砚紧绷的神经上碾过。几秒钟后,一个清晰的数字跳了出来—— 【账户余额:? 50,000.00】 五万块。 不是很多,但也绝对不少。足够他支付拖欠的房租,足够他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甚至……足够他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裴屿……给了他五万块。 程砚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数字,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还清十一万五的债,再给他五万块……裴屿到底图什么?!这五万块,是封口费?是让他拿着钱滚蛋,永远消失?还是……别的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从ATM机里退出了卡。走出便利店,冰冷的雨点再次打在脸上。他看着手里那张小小的蓝色卡片,感觉它重如千钧。 离开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拿着这五万块,立刻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裴屿的阴影,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母亲不在了,债务也没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 对!离开! 这个想法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他麻木的心!自由!他渴望自由!渴望摆脱裴屿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控制!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朝着出租屋的方向快步走去!他要收拾东西!立刻!马上就走!越快越好!趁着裴屿还没改变主意!趁着那个恶魔还没想出更恶毒的手段! 回到出租屋,程砚翻出那个破旧的行李箱。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旧书,还有……他动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相框上。相框里,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笑容温婉。他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拿出来,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包好,放进行李箱的最底层。 他飞快地收拾着,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慌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走!赶紧走! 就在他拉上行李箱拉链的瞬间—— “咚咚咚。” 清晰的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敲打在老旧的铁皮防盗门上。 程砚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这个时间……会是谁?房东?不可能,他刚交了房租(用卡里的钱取了一部分现金塞在门下)。亲戚?更不可能! 一个冰冷的名字瞬间跳进他的脑海——裴屿!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来了!他果然来了!他根本没打算放过自己!所谓的“清偿”、“药收好”、“五万块”,都他妈是幌子!是猫抓老鼠的游戏!是为了此刻亲自来把他拖回地狱! 程砚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防盗门,仿佛那后面站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他下意识地后退,后背紧紧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节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程砚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该怎么办?不开门?裴屿有一百种方法能把门弄开!开门?然后呢?面对那张冰冷的脸,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要瘫软在地。他颤抖着,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旧衣柜上。衣柜不大,但或许……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躲进了那个狭小黑暗的衣柜里!他蜷缩在几件旧衣服后面,屏住呼吸,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黑暗中,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门外那清晰的敲门声,交替响起,如同死神的丧钟。 “咚、咚、咚……” 每一下,都敲在程砚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门外,似乎安静了几秒。 然后,程砚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咔嚓! 锁芯转动! 门……被打开了! 一股冰冷的气息伴随着门外的湿气瞬间涌入狭小的房间。 程砚蜷缩在黑暗的衣柜里,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用疼痛来抑制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滚烫地砸在手背上。 脚步声。沉稳、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踏在程砚的心尖上。那脚步声在小小的房间里缓缓移动着,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程砚甚至能想象出裴屿此刻的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冰冷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简陋的一切,最后……落在这个藏匿着他的旧衣柜上…… 时间在黑暗中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程砚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脚步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衣柜前! 程砚的呼吸瞬间停止!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他死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衣柜门被粗暴拉开的那一刻,等待着那张冰冷的脸出现在眼前,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拉扯并没有发生。 衣柜外面,一片死寂。 只有那沉稳的、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在衣柜门外……来回踱步。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压抑。 程砚蜷缩在黑暗里,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承受着凌迟般的煎熬。他不知道裴屿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只是这样无声地踱步?是在享受他恐惧的滋味吗? 脚步声持续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程砚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终于,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紧接着,程砚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很轻,很短暂,短到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门口的方向。 门被拉开,又轻轻关上。 咔嚓。落锁的声音。 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下。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过了很久很久,程砚才敢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松开捂着嘴的手。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他瘫软在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堆里,浑身被冷汗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裴屿……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明明知道自己躲在衣柜里!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揪出来?!那声叹息……又是什么意思?! 程砚挣扎着从衣柜里爬出来,踉跄着走到门边,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落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 那里,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保温桶。桶身光洁,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不是他家的东西。 是裴屿留下的。 程砚死死地盯着那个保温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裴屿……给他送了个保温桶?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视线。他不敢碰那个东西。谁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是毒药?还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自己的行李箱,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裴屿留下的所有痕迹!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行李箱拉杆的瞬间—— “咕噜噜……” 一阵极其响亮、极其突兀的声音,从他的肚子里传了出来。饥饿感像一只苏醒的猛兽,在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之后,终于咆哮着露出了獠牙。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任何东西了。之前在殡仪馆处理母亲后事,在银行取钱,回来收拾行李……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的疲惫,让他完全忘记了饥饿。 此刻,胃里空得发疼,像有一把钝刀在里面缓慢地搅动。 程砚的动作僵住了。他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再次看向了那个静静躺在地板中央的、崭新的深蓝色保温桶。 一个荒谬的念头,如同鬼魅般浮现:那里面……会不会……是吃的? 第5章 雨夜的烙印 冰冷。刺骨的冰冷从皮肤每一个毛孔钻进来,带着黏腻的湿意。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程砚是被冻醒的。 意识像是从深海里一点点挣扎着浮上来,迟钝、沉重。眼皮像灌了铅,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不清,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光。 昨晚…… 程砚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他猛地转头!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残留着体温压过的痕迹,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走了? “呃……”身体刚一动,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身体脱力地又摔了回去。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卧室门口。 程砚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身体绷紧得像一块石头!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虚掩着的卧室门! 门被推开了。 裴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黑色的衬衫熨帖没有一丝皱褶,西裤笔挺,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精英模样,仿佛昨晚那个在雨夜中失控、将他强行占有的野兽只是一个幻觉。只有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像寒潭,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手里端着一个东西——正是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桶。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目光沉静地落在床上狼狈不堪的程砚身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昨晚的疯狂,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程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巨大的羞耻和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可他浑身酸痛,动作慢了一步。 裴屿已经迈开长腿,走了进来。 他走到床边,目光扫过程砚眼神没有任何波动。然后,他弯腰,将手中的保温桶放在了床头柜上。 那个位置,就在程砚昨晚偷藏起来的、那个装着裴屿救命药的小药瓶旁边! 程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盯着床头柜,生怕裴屿的目光扫过那个角落! “喝了。”裴屿直起身,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下达一个简单的指令。 程砚的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保温桶上,又惊又惧。又是汤?又是这种诡异的“关怀”? “不……我不喝!”程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恐惧和强烈的抗拒,“你拿走!出去!”他裹紧了身上的薄被,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 裴屿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程砚,那双深邃的眼睛像两口深井,让人看不透底下的情绪。他的目光从程砚惊恐的脸上缓缓下移,扫过他紧抓着被子的、指节发白的手,最后落在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踝上。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迈步离开了卧室。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一步步走向外面的客厅。 程砚紧绷的身体在他脚步声远去后才稍微松懈了一点,但恐惧感丝毫未减。他死死地盯着卧室门口,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很安静。没有离开的脚步声。裴屿……没走?他在客厅?! 这个认知让程砚的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他还在!就在外面!他想干什么?等着自己出去?还是…… 床头柜上的保温桶像一个定时炸弹,散发着诡异的热气。程砚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又叫了起来,饥饿感像一只爪子,在空虚的胃里抓挠。他挣扎着坐起来,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那个保温桶。 盖子似乎没有盖严,一丝丝带着药材清香的温热气息飘了出来。 鸡汤……又是鸡汤…… 程砚的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饥寒交迫的身体,对这种温热的、带着食物香气的诱惑,几乎没有抵抗力。理智在疯狂地尖叫:别碰!那是魔鬼的诱饵!喝了它你就彻底完了! 可是……身体的本能却在叫嚣着饥饿和寒冷。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了出去,指尖触碰到保温桶冰凉的金属外壳。然后,像着了魔一样,他打开了盖子。 浓郁的、带着温补药材味道的鸡汤热气扑面而来。汤色金黄清亮,上面浮着几颗饱满的红枣和几片炖得软烂的鸡肉。香气浓郁得让人无法抗拒。 程砚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被饥饿和身体的本能吞噬了。他拿起保温桶旁边放着的勺子,甚至顾不上烫,舀起一勺汤,急切地送进了嘴里。 温热的汤汁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流入冰冷空虚的胃袋,带来一种瞬间的、令人战栗的熨帖感。像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甘霖。饥饿的胃疯狂地叫嚣着,催促着他。 程砚再也顾不上什么恐惧和羞耻,什么魔鬼的诱饵。他像一只饿极了的小兽,捧着保温桶,一口接一口,贪婪地喝着热汤,吃着里面软烂的鸡肉。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暂时麻痹了心灵的痛苦和恐惧。 他吃得很快,很急,甚至被烫得直吸气也不停下。保温桶很快见底了。他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身体因为热汤的滋养而暖和起来,酸痛感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吃饱了,短暂的满足感过后,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恐惧感再次席卷而来。 他抱着空空如也的保温桶,蜷缩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裴屿还在外面。他该怎么办?逃跑?他现在这个样子,走路都困难,能跑到哪里去?留下?和这个人共处一室? 就在他胡思乱想、被恐惧反复煎熬的时候,脚步声再次从客厅传来。 程砚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他惊恐地看着门口,下意识地把空保温桶紧紧抱在怀里,像个寻求庇护的小孩。 裴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卧室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小型的家用医药箱。他没看程砚,径直走了进来,把医药箱放在了床头柜上,正好压在了……那个装着药瓶的抽屉钥匙上! 程砚的心猛地一缩! 裴屿打开了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支小药膏和一小包医用棉签。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做过无数次。 “躺好。”他拿着药膏和棉签,看向程砚,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命令口吻。 程砚惊恐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又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他……他要干什么?! 巨大的恐惧让程砚失控地尖叫起来:“滚开!别碰我!!”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往后缩,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力把那个空保温桶挡在自己身前,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 裴屿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程砚惊恐万状、如临大敌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眼神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不耐烦?或者……困惑?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里的药膏和棉签放在了医药箱旁边。 “自己处理伤口。”他丢下这句话,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然后,他不再看程砚一眼,转身,再次离开了卧室。 脚步声走向客厅,然后是沙发传来的细微响声。他似乎……坐下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程砚惊魂未定地看着床头柜上那支药膏和棉签。处理伤口? 他死死咬住下唇。他恨不得立刻消失!或者冲出去和裴屿同归于尽!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角,像一只被拔光了刺、只能缩成一团的刺猬。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客厅里也毫无动静。裴屿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无声地坐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身体上的不适感太过强烈,也许是那支药膏散发出的、淡淡的清凉药味带着一□□惑,程砚终于动了动麻木的身体。 他看着那支药膏,内心挣扎得厉害。可是……真的很疼,火烧火燎的,让他坐卧难安。 最终,生存的本能和对痛苦的恐惧还是战胜了羞耻心。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支药膏和棉签。然后,他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像一只躲在茧里的蛹。 处理好自己,程砚精疲力尽地瘫在潮湿闷热的被子里,像一条脱水的鱼。恐惧折磨着他,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边缘。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昏昏沉沉,快要坠入黑暗的时候,客厅里,终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裴屿……要走了吗? 程砚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疲惫感瞬间被驱散,只剩下极度的紧张。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走向门口。停住。 然后,是门把手被拧动的声音。 咔嚓。 门开了。 一股外面潮湿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程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走了! 然而,脚步声并没有立刻离开。门外的人似乎在门口停留了片刻。非常短暂的几秒钟,安静得可怕。 程砚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他紧紧攥着被角,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裴屿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隔着卧室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落在程砚紧绷的神经上: “药,收好。别乱动。” 说完,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走向门外。防盗门被拉开,又轻轻关上。 咔嚓。落锁的声音。 随后,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 程砚僵硬地蜷缩在被子里,像一尊被冻结的石像。裴屿最后那句话,如同带着冰碴的冷水,将他从头淋到脚! “药,收好。别乱动。” 他知道!他果然一直都知道药瓶在自己这里!甚至知道自己把药瓶藏在了床头柜抽屉里!那句“别乱动”……是**裸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妄想用这个药瓶做什么! 昨天的“清偿证明”,今天的“鸡汤”,还有这支药膏……这一切看似“反常”的举动,都只是猫在吃掉老鼠前,无聊的玩弄吗?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为了让他以为自己安全了? 巨大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全身!程砚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冰窟!每一步,都被那双冰冷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只在玻璃缸里徒劳挣扎的虫子,所有的动作都被洞悉! 裴屿……他到底要干什么?! 程砚猛地掀开被子!不顾身体的疼痛,挣扎着扑向床头柜!他拉开抽屉,颤抖着拿出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 冰凉的玻璃瓶握在手心,像握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收好?别乱动? 裴屿那冰冷平淡的话语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程砚死死盯着瓶身上裴屿的名字,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药瓶,根本不是什么他的护身符!它是裴屿故意留在他这里的!它就是一根拴在他脖子上的无形的锁链!是裴屿掌控他、玩弄他、随时可以收紧的绞索! 他就像一只被贴上标签、等待处理的猎物。裴屿暂时不杀他,只是因为他还没玩够!或者……因为他裴屿自己,也需要这颗“药”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程砚浑身发冷。他绝望地意识到,他以为自己偷来的“护身符”,其实是裴屿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项圈。所谓的债务清偿,所谓的五万块,甚至昨晚那场失控的□□……全都是这场掌控游戏的一部分! 他逃不掉了。从他在仓库里签下那张借据的那一刻起,从他在便利店鬼使神差偷走这个药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坠入了裴屿精心编织的、名为“掌控”的蛛网中心。无论他怎么挣扎,只会被越缠越紧。 程砚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手里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瓶。窗外,雨声依旧。屋内,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冰冷的寒意顺着光裸的脊背爬上脊椎,冻得程砚一个激灵。他茫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蜷缩着在地板上睡着了。 身上只胡乱裹着那床薄被,抵挡不住地板的冰冷和清晨的寒气。浑身的骨头像是生锈的齿轮,每动一下都嘎吱作响。 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床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头柜——那个崭新的蓝色保温桶不见了,连同旁边那支他用过的药膏和棉签。仿佛昨晚的一切,包括那碗“魔鬼的施舍”,都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只有身体的疼痛和床头柜抽屉里那个冰冷的药瓶,清晰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裴屿走了。悄无声息地,像他来时一样。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他。 程砚扶着床沿,艰难地站起来。每走一步,都牵扯着身下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倒吸冷气。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蒙尘的窗户。冰冷的晨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身体一阵摇晃。 楼下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地面。没有黑色轿车。没有那个高大冷硬的身影。 他真的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冰冷。裴屿……就这么走了?把他像用过的垃圾一样丢在这里? 就在这时,程砚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单元门口那个锈迹斑斑的蓝色牛奶箱上! 箱门……似乎又被打开了一条缝! 和上次一样! 程砚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梁骨!难道是……又是钱?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楼梯,不顾身体的疼痛,跑到牛奶箱前。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猛地拉开了那个沉重的铁盖!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清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牛奶箱里,依旧积满灰尘和蛛网。 然而,在厚厚的灰尘底部,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不是用牛皮纸筋捆扎的钞票! 是一个崭新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厚厚的,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 程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个文件袋拿了出来。沉甸甸的。 他环顾四周,依旧空无一人。清晨的小区冷清得可怕。 他拿着文件袋,像拿着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了那个冰冷死寂的出租屋。 防盗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程砚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剧烈地喘息着。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袋,封口处没有任何密封的痕迹。他可以轻易打开。 里面是什么? 裴屿留下的新陷阱?新的债务合同?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一种更强烈的、被命运操控的无力感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手指,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哗啦—— 几张纸滑了出来,飘落在地板上。 程砚弯腰捡起。 第一张,是一份打印的、非常清晰的病情诊断书复印件。 【患者姓名:张素芬】 【诊断:晚期肺癌(腺癌)伴多发转移】 【……病情进展迅速,预后极差……】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检查数据。程砚的目光死死盯着“预后极差”那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认得这份诊断书,是母亲刚入院时做的。裴屿……他怎么会有这个?! 第二张纸,是一份详细的用药清单和费用清单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列着母亲住院期间使用的所有药物,包括那两种价格昂贵的进口靶向药的名字和每一笔费用!合计金额高达二十七万多!最后一行,用红色的笔清晰地标注着:【已结清】。 已结清?! 程砚拿着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三个字!母亲住院后期,他明明只交了十万块(那来历不明的钱)和自己的一点积蓄!远远不够!后面的费用……是裴屿付的?!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 他颤抖着看向第三张纸。 那是一份转账记录的打印件。上面清晰的显示着: 【汇款人:裴屿】 【收款人:市第三人民医院财务处】 【金额:?172,000.00】 【日期:XXXX年X月X日】(正是他收到牛奶箱里那十万块的前一天!) 十七万二! 程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那天……他收到牛奶箱里那十万块时,还以为是天降横财,是救命稻草!原来……那只是裴屿支付巨额医药费的一个零头?! 他猛地想起王主任曾意味深长地说过:“……医院这边会尽力提供支持……” 难道……所谓的“支持”,就是裴屿在背后付清了所有的费用?! 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巨大的疑惑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程砚的脑子乱成了浆糊!裴屿替他还了十一万五的高利贷!给了他五万块生活费!又默默付清了母亲高达十七万的医药费?!他图什么?!难道就为了……羞辱他?控制他?或者……昨晚那场失控的占有?!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文件袋里最后一张纸飘落在他脚边。 他捡起来。 那不是打印件。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只有一行手写的字迹。字迹狂放大气,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感,正是裴屿的签名笔迹! 【搬到我那里去。】 没有称呼,没有解释,没有原因。只有这冰冷的、带着命令性质的五个字和一个句号。 像一个最终裁定。 搬到他那里去…… 程砚看着这张纸,看着这简单的五个字,又看看地上散落的诊断书、费用单、转账记录……再想想床头柜抽屉里那个裴屿的救命药瓶,想想昨晚那场刻骨铭心、带着痛楚的占有……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恩惠”与“伤害”,所有的谜团与警告,最终都指向了这个冷酷的、不容拒绝的命令。 裴屿付清了母亲所有的医药费,付清了他的巨额债务,给了他生活费,甚至……给他送了鸡汤,留了药膏。 代价是什么? 是他这个人。是他的自由。是他从此以后,彻底沦为裴屿的……所有物。 像一件被买断的商品。 程砚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窗外,天色彻底亮了,惨白的光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苍白死寂的脸上。 他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搬到我那里去”的纸。 指尖冰冷。 第6章 金丝雀的笼子 搬家那天,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程砚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旧行李箱就装完了所有家当——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旧书,那个包着母亲遗照的相框,还有……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被他用一块布包好,藏在箱子最底层。 他拖着箱子走下那栋住了近二十年、如今只剩下冰冷回忆的破败居民楼。单元门口那个锈迹斑斑的蓝色牛奶箱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见证者。程砚的目光扫过它,胸口一阵莫名的刺痛和窒息感迅速掠过。 一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停稳。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是裴屿的司机老张。他看了程砚一眼,眼神平淡得像看一件行李,下巴朝后备箱方向抬了抬。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只有无声的指令。 程砚默默地走过去,把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箱子合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关上了他过去生活的最后一道门。 他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混合着皮革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和裴屿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这种无处不在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包裹。 老张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程砚靠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熟悉的街道、破旧的店铺、拥挤的人流……这些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此刻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离他远去,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没有问去哪里。裴屿的命令就是目的地。搬到他那里去。那个“那里”,是虎穴还是狼窝?他不敢想。 车子最终驶入了一个程砚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高档住宅区。绿树成荫,环境清幽,一栋栋设计现代、外观冰冷的公寓楼拔地而起,像一座座钢铁森林里的孤岛。车子在一栋楼下停稳。 老张没有下车,只是按了下钥匙,楼下的电子门禁应声而开。 “顶层。”老张的声音毫无波澜。 程砚默默地拖着行李箱下车,走进敞开的单元门。里面宽敞明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他走进电梯,按下顶层唯一的按钮。 电梯无声而快速地上升,轻微的失重感让程砚的心也跟着悬起。当冰冷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时,程砚看到的是一条极简、宽敞、光线充沛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黑色实木门。 门虚掩着。 程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冰冷、空旷、仿佛无人居住的气息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得不像话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远景,灰色的天空和冰冷的钢铁森林构成压抑的背景。客厅里的陈设极简到了极致。一张巨大的深灰色沙发,线条冷硬;一张同样巨大的黑色玻璃茶几;角落里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落地灯。除此之外,空旷得可怕。没有电视,没有装饰画,没有绿植,没有任何能称之为“生活气息”的东西。一切都干净、整齐、冰冷,像一个样板间,或者说……一个冰冷的展示柜。 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带着一种恒定的、毫无温度的凉意。 裴屿就坐在那张巨大的深灰色沙发上。 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两颗纽扣,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覆盖着薄薄肌肉的小臂。他手里端着一个水晶酒杯,里面盛着一点琥珀色的液体。他没有看程砚,目光落在远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侧脸线条冷硬得像雕塑,看不出任何情绪。 程砚站在门口,像一只误闯入巨人领地的蚂蚁,渺小、局促、格格不入。他拖着那个破旧的行李箱,脚下是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穷酸和污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裴屿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门口多了一个大活人毫无反应。客厅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和程砚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巨大的压迫感和无声的排斥让程砚几乎窒息。他僵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指死死地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指关节泛白。 终于,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裴屿的目光才极其缓慢地从窗外收了回来。没有看向程砚,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他脚边的行李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嫌弃一件碍眼的垃圾。 然后,他抬起拿着酒杯的手,朝着客厅一侧一个方向随意地指了一下。 “那边。” 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温度,像在指挥一个佣人。 程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客厅另一侧,靠近里面的位置,有一扇紧闭的白色房门。 那是……给他的房间? 程砚没有动。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冰冷感缠绕着他。难道他搬进来,连一句起码的安排或者……哪怕是虚伪的警告都没有?就只有这样一声像打发猫狗一样的指令? 裴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沉默和抗拒。他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了程砚身上。 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像在看一件刚搬进来的、需要安置的家具。他的视线扫过程砚苍白憔悴的脸,洗得发白的外套,以及那个廉价的旧行李箱,眼神里没有鄙夷,却有一种比鄙夷更刺骨的漠然。 “要我帮你?”裴屿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程砚心里那点微弱的挣扎。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裴屿的眼睛。巨大的恐惧感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反抗?他有什么资格反抗?他早已把自己卖了,卖给这个操控着他一切的男人。 他默默地拖着行李箱,像一个等待发落的囚徒,朝着那扇白色的房门走去。行李箱的轮子滚动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孤零零的声响,在这巨大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走到那扇白色的房门前,程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拧开了门把手。 门开了。 里面的空间比想象的要小一些,但依旧干净整洁得不像话,延续了外面那种冰冷极简的风格。一张单人床,铺着没有任何花纹的纯白色床品。一张简单的白色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嵌在墙里的白色衣柜。 唯一的色彩,是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保温桶。 和他之前在那个出租屋里收到的一模一样。 程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保温桶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是它!裴屿的“标记”! 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地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空旷的世界,也隔绝了沙发上那个散发着无形压力的男人。 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坐到同样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终于“搬进来了”。搬进了这个华丽的金丝鸟笼。而那个给他套上项圈的主人,就坐在外面,掌控着一切。 他成了裴屿名正言顺的……所有物。 日子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冰冷、精准、毫无波澜地在巨大的公寓里流淌。 程砚被彻底困在了顶层这个华丽的囚笼里。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他的卧室和外面的客厅——即使是在客厅,也必须像幽灵一样安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裴屿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多半在深夜。他身上总是带着一丝外面的寒气,有时是淡淡的酒气,有时是烟草味混合着一种更复杂的、程砚无法形容的气息。他会径直走向卧室(他自己的主卧,那扇门程砚从未敢靠近过)或者书房,关上门,留下客厅一片空旷的死寂。 程砚和他几乎没有交流。偶尔在客厅或者走廊撞见,裴屿的目光也极少直接落在他身上。就算扫过,也是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审视,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还在原位。程砚会立刻低下头,屏住呼吸,等他走过去才敢松懈。 唯一的“交流”,或者说裴屿施加存在感的方式,就是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桶。 每天早上,无论裴屿是否在家,那个保温桶总会准时出现在程砚房间的床头柜上。盖子打开着,里面永远是温热的、香气浓郁的汤。有时候是鸡汤,有时候是排骨汤,有时候是加了药材的清炖鸽子汤。旁边会放着一套干净的餐具。 像一个定时定点、不容拒绝的投喂。 程砚从一开始的抗拒、厌恶(觉得那是监视和控制的象征),到后来在饥饿的本能驱使下不得不吃,再到如今……变得麻木。他机械地坐下,机械地拿起勺子,机械地把汤喝完。温热的汤汁滑入冰冷的胃里,带来短暂虚假的慰藉。吃完后,他会把空桶和餐具洗干净,放在门口的地毯上。第二天早上,它们就会消失,被一个新的、盛满热汤的桶取代。 像饲养一只宠物。 除了送汤,还有一个固定的“仪式”。 每隔几天,通常是晚上,裴屿回来之后没多久,程砚房间的门就会被敲响。节奏永远是不疾不徐的三下。 叩、叩、叩。 像一个冷酷的召唤。 程砚的心每次都会瞬间提到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他搬进来后,裴屿没有再像那个雨夜一样失控地侵犯他,但这种召唤式的“临幸”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恐惧。每一次敲门声,都像是宣判他去履行某种无法逃脱的义务。 他不敢不开门。每一次,他都像走向刑场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打开那扇门。 裴屿通常就站在门外。他已经洗过澡,换上了深色的丝质睡袍,身上带着淡淡的、清冽的沐浴露气息。头发微湿,几缕碎发垂在饱满的额头,柔和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甚至显出几分慵懒的英俊。 但这表象只会让程砚更加恐惧。他清楚地记得这具看似完美的身躯下蕴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和冷酷。 裴屿很少说话。他只是用一种平静的、却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程砚。那目光像无形的绳索,缠绕上来。 程砚低着头,手指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他只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跟在裴屿身后,走向那个他噩梦开始的地方——客厅那张巨大冰冷的深灰色沙发。 裴屿会先坐下,姿态放松地靠在沙发靠背上。然后,他会抬起手,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在召唤宠物的手势,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程砚的呼吸会瞬间变得困难。他屏住呼吸,僵硬地挪过去,在距离裴屿还有一臂远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下。 沙发很宽敞,但他只敢坐一个小小的角落,身体绷得紧紧的,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裴屿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距离。他只是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轻轻落在程砚的脖颈上。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敏感的皮肤,程砚的身体会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那只手并没有用力,只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缓缓地、缓慢地向下移动。从脖颈,滑过锁骨,再到单薄的胸膛……指尖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冰冷的战栗。 裴屿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研究的专注。像是在抚摸一块上好的玉石,又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的成色。他的目光会随着自己的手指移动,落在程砚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落在他紧张得微微起伏的胸口,落在他因为恐惧而紧抿的唇上…… 没有**。或者说,程砚感受不到任何属于**的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充满掌控感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确认所有权般的抚摸。 每一次抚摸,都让程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恐惧。他像一件被放在展台上、任由主人把玩的器物。他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来更可怕的对待。 时间在这种冰冷的抚摸中变得异常缓慢和煎熬。程砚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颈侧和胸口被手指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细微战栗。 裴屿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感。他会一直抚摸,直到程砚的身体因为过度紧张而开始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里控制不住地泛起生理性的泪光——那是恐惧到极致却又不敢释放的证明。 这时,他才会像完成了某种确认仪式般,缓缓收回手。 然后,他会淡淡地说一句:“回去吧。” 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得到这句赦令,程砚会像得到特赦的犯人,立刻僵硬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回自己的房间,反手死死地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临幸”结束,他都感觉自己像是从地狱边缘爬回来,浑身被冷汗湿透,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绝望。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冰冷机器,精确地碾压着程砚残余无几的自尊和灵魂。他被囚禁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身体被投喂,精神被凌迟。裴屿用这种无声的、带着绝对掌控的方式,一天天地磨掉他身上所有的棱角,驯化着他,让他彻底习惯这种被圈养、被占有的生活。 程砚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也越来越空洞。他像一只被拔掉了爪牙、习惯了囚笼的金丝雀,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等待着主人的投喂和……下一次的“临幸”。巨大的公寓像一个精密的、冰冷的空壳,而他只是里面一件会呼吸、会颤抖的**摆设。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将冰冷的玻璃染上迷离的色彩。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裴屿又出去了。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程砚一个人。死寂像浓稠的液体,包裹着他。 他蜷缩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一片璀璨而虚幻的光海。手机安静地躺在书桌上——那是裴屿给他的,一部崭新的、没有任何指纹密码的智能机。里面只有一个号码,裴屿的。它更像一个定位器和紧急呼叫器,而不是通讯工具。 饥饿感像往常一样准时袭来。他麻木地站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果然,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桶又准时出现了。盖子开着,氤氲的热气带着熟悉的药材香气弥漫开来。 又是汤。 程砚看着那桶热气腾腾的汤,胃里却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不是汤的问题。汤很好,营养丰富,味道鲜美。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受够了这种被设定好的、被当作物品一样精准投喂的生活!这种温水煮青蛙般的窒息感! 他猛地转身,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对着冰冷的洗手盆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他扶着冰冷的大理石台面,大口喘息着,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会疯掉的!他会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花,瞬间点燃了他死寂的心湖——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熄灭!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离开这里!逃离裴屿!逃离这个冰冷的牢笼!拿着那五万块也好,去打工也好,哪怕露宿街头也好!他宁愿在外面饿死冻死,也不要再在这里被当成一件毫无尊严的物品圈养、抚摸! 他猛地冲出卫生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开始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窗户——这里是顶层,三十多层,跳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不行!门?门锁是指纹锁,只有裴屿和他自己的指纹能开……等等!他自己的指纹? 程砚的心猛地一跳!他扑到门边,手指颤抖着按在冰冷的指纹识别区。 “嘀——”一声轻响,门锁的液晶屏亮起绿色的解锁标识! 开了!真的开了!裴屿竟然设定了他的指纹! 这个发现让程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希望和恐惧同时攫住了他!裴屿竟然给了他开门的权限?!是笃定他不敢跑?还是……根本不在意? 不管了!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程砚没有任何犹豫!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那张存着五万块钱的银行卡!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的刺痛感! 然后,他冲到衣柜前,一把拉开柜门!抓起一件外套胡乱套在身上!他甚至顾不上收拾行李箱!那个箱子太笨重了!目标太大!他只带最重要的! 银行卡!还有……床头柜抽屉里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他飞快地把它抓出来塞进外套口袋!这可是裴屿的命门!万一……万一被抓住,也许还能当最后的筹码!虽然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用它做什么! 做完这一切,程砚冲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手指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再次按上了指纹锁! “嘀——” 门开了! 一股自由的、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程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没有任何停顿,闪身冲了出去! 走廊空旷冰冷,灯光昏暗。巨大的公寓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程砚赤着脚(为了无声),像一道影子,飞快地冲向电梯!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脏上!快!快!快! 他冲到电梯前,疯狂地按着下行按钮!电梯的液晶屏显示着数字——1 层。它正从一楼缓缓上升! 该死!怎么会有人这时候上来?!是裴屿?!还是老张?!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程砚!他不能等电梯!他会被堵个正着!他猛地转身,像没头苍蝇一样,看到了走廊尽头那扇标着【安全出口】的厚重防火门! 楼梯! 他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猛地推开沉重的防火门! 一股冰冷的、带着灰尘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应急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向下盘旋延伸的、冰冷的混凝土楼梯!深不见底! 三十多层! 程砚没有丝毫犹豫!逃!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咬紧牙关,一步踏下两级台阶,跌跌撞撞地向下冲去!脚步声在密闭的楼梯间里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回响!咚!咚!咚!像他疯狂擂动的心脏! 一层!又一层!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像刀子一样刮着喉咙!体力在急速下降,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不敢停!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下去!离开这栋楼! 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少层,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脚步开始踉跄的时候—— “叮——” 远处的电梯似乎到达了顶层。隐约传来电梯门滑开的清脆响声! 程砚的心猛地一沉!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到了!裴屿回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化作了最后的力量!程砚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更加疯狂地向下冲去!他不敢回头!不敢想象如果被裴屿抓住会是什么后果! 快!再快! 当他终于看到楼梯间出口那扇沉重的防火门,上面标着大大的“G”(地面层)时,他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了那扇门! 外面是昏暗的地下车库! 冰冷的、混合着汽油和橡胶气味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自由!他出来了! 程砚狂喜!他踉跄着冲到车库入口,外面就是黑沉沉的夜色和城市冰冷的灯光!他像挣脱了牢笼的鸟,只想立刻融入那片黑暗! 就在他即将冲出车库入口的瞬间—— 两道刺眼的白光猛地亮起!如同两把冰冷的光剑,瞬间撕破了车库的黑暗,精准地、不容抗拒地钉在了程砚的身上! 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车库出口的正前方! 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 老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他的目光平静地穿透刺目的车灯灯光,落在程砚因为剧烈奔跑和恐惧而扭曲的、苍白的脸上。 没有惊讶,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彻底的冰冷。 “程先生,”老张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车库里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裴总让我接您回去。” 程砚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刺眼的车灯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也灼烧着他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身体因为剧烈奔跑后的脱力和这突如其来的绝望打击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逃? 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像一只自以为挣脱了蛛网的飞虫,却在振翅的瞬间,发现自己早已被一根无形的、名为“裴屿”的丝线牢牢缠住。无论他飞向哪里,线的那一端,都牢牢攥在那个男人冰冷的手里。 老张推开车门,走了下来。高大的身影在车灯的光晕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将程砚完全笼罩。 “请上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场。 程砚看着老张伸过来、准备帮他拿外套的手(更像是控制),看着那扇敞开的、如同兽口般的车门,最后看了一眼车库外那片象征着自由的黑沉沉的夜色……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被抽空。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停止了颤抖,挺直了腰背。空洞麻木的眼神越过老张的肩膀,望向车库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顶层那个冰冷的牢笼,看到了沙发上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迈开脚步,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隔绝一切的响声。 第7章 一潭死水 车门关上的闷响,像一口巨大的棺材盖合拢的声音,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空气和光线。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味,浓得化不开。 程砚僵硬地坐在后座,身体紧贴着冰凉的车门,尽量拉开与驾驶座那个沉默身影的距离。他不敢看后视镜里老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逃?像个笑话。 车子无声地启动,平稳地驶出地下车库,重新融入城市冰冷的霓虹洪流。窗外流光溢彩,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再也无法在程砚死寂的眼底激起一丝波澜。 回到顶层公寓。指纹锁冰冷的“嘀”声再次响起,像是在宣告他无期徒刑的延续。 客厅里依旧空旷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熄灭的城市灯火。裴屿坐在那张深灰色的沙发上,姿势和程砚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仿佛从未动过。手里依旧端着一个水晶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底轻轻晃动。他没有看程砚,目光落在窗外虚无的某一点。 老张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程砚站在玄关,像一尊被重新搬回原位的雕塑。行李箱不见了,大概是被老张处理掉了。他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没有责骂。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目光。 只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迫感。 裴屿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程砚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但本身并无价值的物品是否完好无损。 程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绷紧,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等待审判的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裴屿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巴,朝着程砚房间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进去。”声音低沉,毫无波澜,甚至比平时更淡。 程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命令的语气,却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他感到冰冷和恐惧。这平静之下,蕴藏着什么?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还是……彻底的漠然?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像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那扇白色的房门挪去。脚步沉重而虚浮,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尊严上。 打开门。房间里一切如旧。冰冷的白墙,冰冷的单人床,冰冷的白色家具。唯一带着一丝“温度”的,是床头柜上那个……依旧准时出现的、深蓝色的保温桶。盖子开着,热气袅袅。 程砚的目光落在那个保温桶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这一次,连干呕的**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麻木和……认命。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去。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房间的黑暗吞噬。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逃?他试过了。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结果呢?像个跳梁小丑,被轻而易举地抓回来,连一丝涟漪都没能在那潭死水中激起。 反抗?他还有什么可以反抗的资本?身体?早已被占有和驯服。尊严?早已被碾碎在一次次冰冷的抚摸和无声的掌控下。自由?那从来都是裴屿指尖的玩物,收放自如。 母亲走了。唯一的牵绊也没了。他活着,还为了什么? 为了那碗准时送来的汤?为了这间冰冷华丽的囚室?还是……为了等待下一次那扇门被敲响,然后像一件物品一样被带到客厅,接受那如同确认所有权般的冰冷抚摸? 程砚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这一次,连眼泪都没有了。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风的黑洞。绝望到了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平静。 他累了。太累了。 就这样吧。当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希望。只需要按时喝下那碗汤,然后在被召唤时,安静地走过去,躺下,或者任由那冰冷的手指在身上游走。像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 这或许,就是他程砚,欠下那笔高利贷后,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宿命。 …… 日子,以一种更加死寂、更加机械的方式流淌下去。程砚彻底变了。 他不再试图靠近那巨大的落地窗,不再去看窗外那片虚幻的自由。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那把冰冷的椅子上,或者蜷缩在墙角的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桶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床头柜上。程砚会机械地走过去,坐下,拿起勺子,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将里面的汤喝完。动作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喝完,洗干净,放回门口。整个过程,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维持这具躯壳运转的燃料。 裴屿回来的次数似乎更少了。即使回来,也几乎不再召唤他。那象征屈辱的敲门声,仿佛随着程砚“逃跑未遂”事件的落幕,也一并消失了。客厅那张巨大的沙发,似乎也失去了它“临幸台”的作用。 公寓里安静得可怕。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偶尔在走廊或者客厅遇见,裴屿的目光扫过程砚时,会停留片刻。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在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或者……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 程砚的变化太彻底了。从之前带着恐惧的僵硬、屈辱的颤抖,变成现在这种彻底的、死水般的麻木和顺从。像一具被完美驯化、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空壳。 这种彻底的“驯服”,似乎并没有带给裴屿预想中的掌控快感,反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有一次,裴屿深夜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烟草味,脚步比平时沉重一些。他走到客厅,没有开灯,目光落在角落里蜷缩在单人沙发上的程砚身上——程砚只是习惯性地待在那个角落,并没有在等他。 裴屿走过去,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程砚完全笼罩。程砚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裴屿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想用指尖去触碰程砚的脖颈。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的皮肤时—— 程砚的身体,没有任何预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动作很小,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裴屿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冰锥,死死钉在程砚那张依旧毫无表情、眼神空洞的侧脸上。 程砚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刚才那微不可察的躲避只是一个错觉。 但裴屿知道,那不是错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怒意,混合着一种更深层的烦躁,瞬间在裴屿眼底凝聚!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猛地收回手,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戾气!看也没再看程砚一眼,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主卧,房门被“砰”地一声重重甩上!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程砚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弛下来,恢复了那种彻底的麻木。空洞的眼神里,甚至连一丝恐惧的涟漪都没有泛起。仿佛刚才那声巨响,只是来自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无关噪音。 ……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看似平静的深夜降临。 裴屿回来了。时间比平时更晚,脚步有些虚浮。他径直走向主卧,没有在客厅停留。 程砚在自己的房间里,蜷缩在床上,并未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沉浸在一片空茫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小时,或者更久。 突然—— “哐当!” 一声极其沉闷、巨大的重物撞击声,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猛地从主卧方向传来!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平地惊雷! 紧接着,是压抑的、痛苦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粗重喘息和挣扎声! 程砚猛地睁开了眼睛! 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全身! 是裴屿! 出事了!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瞪大眼睛,惊恐地望向房门的方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声音……那声音太可怕了!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倒在地!还有那粗重痛苦的喘息…… 裴屿……他怎么了?心脏病?!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程砚混乱的脑海!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他的药! 程砚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该怎么办?!冲出去?还是……当作没听见? 主卧里的声音更加混乱了!挣扎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还有身体在地板上摩擦拖拽的声音!仿佛一个人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濒临死亡! 程砚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理智在疯狂尖叫:别去!别管他!他是魔鬼!他死了最好!死了你就自由了! 可是……那濒死挣扎的声音……那痛苦的喘息……像魔咒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里,狠狠地撞击着他死寂的心湖! 他猛地想起了那个雨夜之后,裴屿留下的药膏。想起了那碗碗准时送来的、温热的汤。想起了那张写着“搬到我那里去”的纸条背后,是付清了母亲所有医药费的冰冷转账记录…… 恨吗?恨!深入骨髓的恨!他恨裴屿的掌控,恨他的冷酷,恨他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可是……看着他就这么痛苦地死去? 程砚的内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死寂的表面下,暗流疯狂涌动、激烈碰撞!恨意与一种本能的、对生命的敬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埋的复杂情绪,在绝望的冰层下激烈地撕扯着他! 时间在巨大的恐惧和挣扎中飞速流逝。主卧里挣扎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粗重的喘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越来越弱…… 不行!不能死! 这个念头,如同冲破冰层的最后一股暗流,猛地占据了上风!不是怜悯!不是关心!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本能的念头: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自己面前!如果他死了……自己怎么办?会成为第一嫌疑人吗?那个药瓶还在自己这里!他会被当成杀人犯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巨大恐慌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恨意和犹豫! 程砚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他冲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那个深棕色的小玻璃瓶!他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冰凉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寒冰! 然后,他像疯了一样冲向房门!手指颤抖着,几乎无法准确地按上指纹锁! “嘀——” 门开了! 他赤着脚,冲了出去!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炸开!巨大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冰冷!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主卧虚掩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里面传来更加微弱、更加断续的痛苦呻吟! 程砚冲到主卧门口,猛地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房间很大,装修风格同样极简冰冷。此刻,巨大的双人床旁边,昂贵的羊毛地毯上,裴屿高大的身躯痛苦地蜷缩着!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头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他的左手死死地抓着胸口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右手则无力地垂在地上,旁边是打翻的床头柜和碎裂的玻璃水杯! 他整个人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缺氧而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眼睛,此刻痛苦地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 濒死! 程砚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视觉冲击让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药……” 裴屿似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程砚脸上,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一丝微弱的、几乎是本能的求生欲! 这一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醒了程砚! 他猛地回神!几乎是扑了过去,跪倒在裴屿身边! “药!药在这里!”程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他手忙脚乱地拧开那个小玻璃瓶的盖子!因为太过紧张和恐惧,瓶盖滑了好几次才拧开!里面的白色小药片哗啦啦地倒出来好几粒在他颤抖的手心! “吃!快吃!”程砚看着裴屿那青紫的嘴唇和痛苦扭曲的脸,巨大的恐惧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他根本不知道需要吃几粒!只知道要把药塞进他嘴里! 他用沾满冷汗的手,颤抖着捏起几粒药片,几乎是粗暴地、不顾一切地塞向裴屿紧闭的牙关! “呃……”裴屿痛苦地 第8章 冰层下的暗涌 主卧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两种声音切割——裴屿微弱但渐趋平稳的呼吸,和程砚自己擂鼓般沉重的心跳。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浑身脱力,冷汗浸透的单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不敢动,也不敢离开。目光死死锁在裴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仿佛一错眼,那刚刚平稳下来的呼吸就会再次断绝。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裴屿的呼吸更沉了一些,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嘴唇的青紫色也褪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病态的苍白。他像是陷入了深度的昏睡,整个人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程砚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了一点点,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疲惫地闭上眼,头无力地靠在床沿上。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 他救了他。 用那个深棕色小药瓶里的药片,用自己沾满冷汗和恐惧的手,塞进了那个魔鬼的嘴里。 为什么? 为了自保?对,一定是这样。他不能死在这里,死在他面前。那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那个药瓶……他私藏了药瓶,这本身就是说不清的罪证。他是为了自己,仅此而已。 程砚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理由,试图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在生死关头被强行唤醒的“人”的本能压下去。他不需要怜悯裴屿,更不需要对他产生任何复杂的情绪。他是囚禁他的牢笼,是掌控他命运的魔鬼。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的闷哼从裴屿唇间溢出。 程砚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裴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正在努力对抗沉重的黑暗。他的眼皮挣扎着,试图掀开一条缝隙。眉头再次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但那不再是濒死的痛苦,而是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不适。 他要醒了!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击中程砚!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站起来,逃离这个房间!他不想面对醒来的裴屿!不想面对他的审视,他的质问,甚至……他的感谢?不!他不需要任何东西!他只想立刻躲回自己的壳里! 然而,他刚撑起一点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就猛地袭来!长时间的紧张恐惧和巨大的体力消耗让他的身体彻底透支了!双腿一软,他再次重重地跌坐回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声响似乎刺激到了正在苏醒边缘的裴屿。 他的眼睫颤动得更厉害了。终于,在几次艰难的挣扎后,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刺入,让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的眼神涣散、迷茫,失去了平日里的焦距和冰冷,只剩下大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移动,带着初醒的懵懂,最终,落在了跌坐在他脚边地毯上的程砚身上。 程砚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钉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地想要低下头,避开那目光,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迎视着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生理性水汽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屿的目光在程砚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他是谁,才将眼前这张苍白、惊恐、布满泪痕和冷汗的脸与记忆中对上号。他的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冰冷审视,也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一丝极其模糊的困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了一声干涩嘶哑的气音。剧烈的咳嗽随即爆发出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虚弱的身体剧烈震颤,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煞白! “咳咳咳……呃……”裴屿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手无力地捂在胸口,额头上瞬间又渗出细密的冷汗。 程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但看着裴屿那痛苦不堪的样子,看着他咳得几乎喘不上气,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一种本能的反应快过了理智的退缩。 水! 他需要水! 程砚的目光慌乱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打翻的床头柜旁,那个碎裂的玻璃杯已经彻底不能用了,水渍溅得到处都是。他挣扎着爬起来,膝盖发软地冲向主卧自带的浴室! 浴室很大,同样极简冰冷。程砚冲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出。他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杯子,终于在旁边的置物架上看到一个干净的玻璃漱口杯。他飞快地接了大半杯水,又觉得太凉了,病人可能受不了,又笨拙地打开热水龙头,兑成温水。 他端着那杯温水,脚步虚浮地冲回裴屿身边。 裴屿还在剧烈地咳嗽,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猛兽,脆弱得不堪一击。程砚跪在他身边,犹豫了一瞬,看着裴屿因为咳嗽而微微张开的、干裂出血丝的嘴唇,终于鼓起一点勇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水杯凑到裴屿唇边。 “水……喝点水……”程砚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裴屿似乎感觉到了唇边的湿润,咳嗽稍稍停歇了一瞬。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程砚脸上,又看了看唇边的水杯。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力气拒绝,只是微微张开了嘴。 程砚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水杯倾斜,让温水缓缓流入裴屿口中。他喂得很慢,很小心,生怕呛到他。动作生涩而笨拙,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照顾他人的无措感。 裴屿顺从地吞咽着,温水滋润了干涸灼痛的喉咙,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靠在床沿上,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的痛苦之色减轻了不少。 一杯水很快见了底。 “还……还要吗?”程砚端着空杯,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裴屿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呼吸依旧急促,但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程砚看着空杯子,又看了看闭目喘息、虚弱不堪的裴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该走了吗?还是……留下来?他僵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空玻璃杯,像个多余的木偶。 就在这时,裴屿那只一直无力垂在身侧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而沉重,仿佛抬起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座山。 他的手指微微蜷曲着,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寻找支撑的意味,在空中摸索着。 程砚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显得异常脆弱的手。 那只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然后,仿佛认准了方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虚弱无力的力道,落在了程砚撑在地毯上的……手腕上。 冰凉! 那指尖的触感,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的玉,瞬间激得程砚手腕上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浑身一颤,差点失手摔了杯子! 裴屿的手并没有用力抓住,只是虚虚地搭在那里。指尖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皮肤渗入骨髓,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病弱者的重量和……一丝微弱的、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感? 程砚僵住了,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他不敢动,不敢抽回手,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手腕上那冰凉的、带着奇异重量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 他低头,看着那只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因为虚弱而清晰可见。这只手,曾经冰冷地抚摸过他的脖颈和胸膛,带着绝对的掌控和占有。而此刻,它却如此脆弱地搭在他的手腕上,像一个无意识的依恋。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情绪再次冲击着程砚!恨意、恐惧、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此刻手腕上这冰凉的、带着依赖意味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搅和在一起,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很强大吗?他不是掌控一切吗? 就在程砚心神剧震、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时,主卧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叩、叩。”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 是老张!他一定一直在外面守着! 程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来!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情绪!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尽全力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裴屿的手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垂落下去,跌回冰冷的地毯上。他的眉头似乎因为这突然的抽离而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依旧紧闭着眼睛,呼吸沉重。 程砚的心脏狂跳着,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远离了裴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是什么可怕的瘟疫。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老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和靠在床沿昏迷不醒的裴屿,最后落在了脸色惨白、浑身狼狈、手里还拿着个空杯子的程砚身上。 老张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药箱和一个新的保温杯。 他没有看程砚,径直走到裴屿身边,动作熟练而沉稳地开始检查他的脉搏和呼吸。然后,他打开药箱,熟练地拿出听诊器和其他一些程砚看不懂的器械。 程砚像个多余的人,僵硬地站在几步开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空玻璃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老张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专业的处理,看着裴屿在老张的照料下呼吸似乎更加平稳了一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茫然。 他在这里,像个笑话。 “程先生,”老张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程砚的思绪。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照顾着裴屿,“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程砚如蒙大赦!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看也不敢再看裴屿一眼,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冲出了主卧,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里面的一切。程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深海里挣扎出来。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凉的、带着奇异重量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什么都没有,皮肤光洁如初。但那冰凉的印记,却仿佛烙进了他的骨头里。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身体沿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 第二天清晨,程砚是被生物钟唤醒的。或者说,是被那深入骨髓的习惯唤醒的。他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白色,眼神依旧空洞麻木。 昨晚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裴屿濒死的惨状,自己救人的慌乱,手腕上那冰凉的触感……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唯有心口残留的沉重和疲惫,提醒着他那并非梦境。 他机械地起身,像往常一样走向床头柜。 深蓝色的保温桶,依旧准时地、沉默地立在那里。盖子开着,温热的香气袅袅升起,带着一丝熟悉的药材味道。 程砚的目光落在保温桶上,胃里却没有任何翻搅的感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他走过去,坐下,拿起勺子,准备开始每日的“投喂”程序。 然而,当勺子舀起一勺汤,递到唇边时,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昨晚……裴屿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和他虚弱地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冰凉手指,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程砚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垂下眼睑,看着碗里澄澈的汤水,第一次,没有立刻将它喝下去。 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抗拒感,悄然滋生。不是对汤的厌恶,而是对……某种东西的抗拒。 他最终还是机械地喝完了汤。只是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眼神也似乎不再那么空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洗好碗,放到门口。他退回房间,蜷缩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时间一点点流逝。公寓里依旧死寂。老张似乎一直待在主卧照顾裴屿,没有出来过。 程砚的心,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彻底平静了。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不安,像细小的蚂蚁,在心底悄悄啃噬。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裴屿醒来后的反应,还是……在担心什么别的。 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主卧的门,终于被轻轻打开了。 老张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空的水杯和药盒。他依旧面无表情,动作轻缓地关上门。 程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老张。 老张径直走向厨房,清洗杯子。然后,他转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程砚房间的方向。 程砚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老张没有走过来,只是在原地站定,用他那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裴总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