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le 心洞》 第1章 老头说,他以为河里飘的是皮筏子 “老板,怎么最近不见你老婆呢?” 冬夜,寒风瑟瑟,赋城区东七巷不复往日热闹,只有一支牛肉汤摊位仍然炊烟不倒,散发着汤锅香气。 “发生那种事,晚上再不敢让她出摊了。” 体型近乎于椭圆的老板是口音浓重的外地人,靠家传手艺在赋城安身立命。把帕子往肩上一甩,一面抽出白瓷碗,一面揭开汤锅,汤面翻腾,若隐若现去核的苹果,牛大骨。切片的牛肚皮肉码在碗里,一勺清甜鲜汤浇上去,如同注入灵魂,香气扑鼻。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 “饭点,有点麻烦,这个点,忙得过来。” “那就行。” “苏子酱自己打哈。” 熟客点点头,驾轻就熟抽出小碟,打了苏子辣酱,找了张挡风的桌子,稀里呼噜吃起来。 距离两人口中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半个月。 半个月前,春节刚过,务工人员陆续返乡,赋城区渐渐恢复了人烟气。 一个本地老头,天未亮便在江边垂钓,江面雾气弥漫,不是很能看清水面走向——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他老眼昏花,在那灰色的清晨,他依然看见,江面上漂浮着一团大东西。 很不寻常,老头事后说,他在江里见过稀奇古怪什么东西都有,鞋子垃圾死狗死猫篮球胸罩……尸体也看到过,还不少,他甚至总结出了经验:若看见溺水尸体,面朝下的是男尸,而面朝上的则是女尸。 若说是尸体,可那个东西,既不朝上,也不朝下,像个皮筏子一样飘着,他完全辨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只看见其漂浮在水面,由于体积过大,水流湍急,它不慎卡在了石缝中。 老头略通水性,于是迈脚前去查看,雾气仿佛舞台拉开的帷幕,在他趴在江石旁向下张望时,适时地揭开——老头对着那团东西看了三分钟,从不敢相信,到无比确定,他惊叫一声,哀嚎着爬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冲上喉管,老迈的身体无力支撑,他于是只得保持同一个姿势又与那团东西对视了十五秒。 然后他爬起来,向早上刚开业的街坊奔去,十五分钟后,警戒线拉满了整个赋城河线,警戒线旁停了四台警车,全区的居民除了不得不上班者,几乎全数围到河边,看着警员们乘船,从河里捞起来那个东西。 先是认出屁股,再是没砍干净的肩膀部分,逐渐辨认出,这是一具没有四肢,没有头颅,泡到发胀的人类躯干。 离河岸最近的人纷纷拧住鼻子,仿佛已经能够闻到尸臭。 在赋城,这被叫做水打棒:即因长时间浸泡,皮肤组织发生膨胀,致使身体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根棒子似的尸体。 居民们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团肉块被打捞起来,落到船上,船上的警员们维持着专业素养,没有露出惊恐扭曲的表情,在大概十分钟后,除法医外的警员们悉数冲到船边呕吐。 而发现尸体的老头,此时正坐在一家小卖部门口,双手蜷缩,翻着白眼,额头上搭着打湿的热毛巾,嘴巴微张,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很快老头的子女赶到现场,给父亲喂了把药,他渐渐复苏,给他做笔录的是赋城区派出所的老警员,她面色凝重,为了安抚老人情绪,她只好暂停记录。 剩下的尸块打捞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 若不是成本过大,赋城区公安部门是设想过向上审批抽水捞尸的。但经过长时间打捞后,警方渐渐意识到,凶手既然已经抛尸,且剁掉了四肢和头颅,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警方无法辨认尸体,而象征着身份的那几样尸块,和这具躯干应该是分开抛弃的。 于是,赋城派出所从头再来,先从尸源找起,开始排查最近六个月的失踪人口,但进展如何,没有公开。 自此,赋城的居民就暂时不知道这起案子的其他内容了。 寒风中,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坐在了食客身后,引起他的侧目。 几碗汤色澄清,散发肉香的牛肉汤端上来,他们却看上去兴致不高,席间无话,只能听见喝汤时喉咙滚动,以及舌齿间交互的咀嚼声。 年纪稍大的一个终于开口,对其他人说:“我们还是要保持信心,我跟省里的专家也开过会了,我们的想法很一致,现在的警察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的技术也和过去不一样了,相信我们能抓住耗子尾巴,一定把它揪出来。” 其中有个年轻人,放下筷子:“那个人什么时候调来,说是省里来的刑侦专家?” 另一个说:“明天的火车,我开车去接他。” 老刑警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人家毕竟是来帮忙的,你们待人要客客气气的,心里不要埋怨。” 警员们很尊敬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顿无言的饭吃得很快,众人起立,戴上警帽,而老警员很自然地上前买单。 这时老板和食客才发现,那位肃穆的老警察正是赋城区派出所所长。 隔天,赋城火车站,所长吕季欣和警员高国道举着欢迎牌,接到了来自省公安厅调派下来的刑侦专家陆雁何——对方身高接近一米九,在矮矮的人群里拔地而起,很是突出,穿浅色风衣,提着行李箱,正在四处张望。 一眼就瞥见了人群中远远举着牌子的高国道,径直向他们走来。 高国道见他第一眼,就觉得此人根本就不像是警察——倒不是说所有警察都共用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而是陆雁何戴着口罩迎面走来,都能感觉到其人气质阴冷,让人很难建立信任的心情。 “高国道。”他主动伸手。 陆雁何也顺势握住:“幸会,陆雁何。” 说话间,为了以示尊重,陆雁何微微拉下白色口罩,他戴眼镜,或许是因为有洁癖吧,他的眼镜非常干净,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镜片下他秀长的双目,浓密的睫毛,和有些异域风情的高鼻梁,以及眼下一颗显眼的小痣。 这颗痣救了他阴鸷深邃的五官,仿佛一滴水墨落在人像上,增添风雅的气质,简单来说,就是让他本来显狠的五官温柔了许多。 松手后,高国道暗暗想,他穿得也不少啊,怎么手冰得吓人。 一路上,高国道都通过后视镜偷偷观察陆雁何,不时抛出两句问题,想验验他的资格: “卷宗看了吧,你怎么想?” 陆雁何很老实地坐着,看着窗外,似是在欣赏赋城区沿途丰富的绿化景色:“不是难案,找到死者身份,就能找到凶手。” 高国道嗤了一声:“这谁都知道,这个分尸办法一看就是熟人作案,所以只抛个躯干,不想让我们追查到死者。” 陆雁何不置可否:“我倒觉得是随机作案,凶手在泄愤。” 高国道挑眉:“泄愤?” 陆雁何:“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要掩藏死者身份,但是,要掩藏身份,其实销毁头部就好了,有挣扎痕迹的话销毁手部也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连腿都没有了?” 高国道:“可能是太重了。” 陆雁何:“不是这个原因。” 高国道扭过头,瞪着陆雁何。吕季欣欸了一声:“好好开车。” 陆雁何也不在乎这越来越尴尬的气氛,继续道:“人体内所有器官都集中在躯干部分,重量占比是很大的,如果凶手是因为顾及重量,就应该从肚皮切开,躯干分成上下两部分抛,这样才是最方便的。” “你不觉得,尸块的状态很像人彘么?我想,这大概是有意为之,凶手应该是怀着极大的恨意,在实行杀人吧。”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高国道越想越恶心,他本能对陆雁何这个人有抵触情绪,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不再跟陆雁何说话了。 哪成想一落地,才下车,陆雁何三人又被紧急通知,塞上了警车。 “什么情况?”陆雁何问吕季欣。 吕季欣挂断电话,脸上阴郁:“发现新的尸块了。” 谢天谢地天气还没有变热,规模庞大的垃圾山前,已经站了上上下下十几个警员,都在漫山遍野的生活垃圾内掏找肉块,所有黑色的塑料垃圾袋,不管里面装的什么,都要打开来看一看——这是很挑战心理素质的。 吕季欣三人先到现场,局里的法医刚才处理其他现场,现在才在来的路上,他们便先一步查看起了情况。 报案人是垃圾站的工人,好在对方工作时留了个心,不然这些东西一旦焚化,线索就几乎无可能找回了。 引起报警的导火索已经被递到吕季欣面前:黑色塑料袋不大,看起来就和菜市场称肉时随手抓的一样,打开,一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甲极长,是做过美甲养护的,但是食指和中指劈开了。 另一边,又推出来一个绿色布面的行李箱,箱子极脏,一角被血浸透,在亮色布面上非常显眼,打开一看,一对人腿,脚趾上涂着和手同色系的指甲油。 吕季欣下意识喃喃:“坏了,连环杀人。” 陆雁何则提着装手的塑料袋打开仔细看了看,突然说:“这是男人的手啊。” 吕季欣和高国道闻言,心中都咯噔一声,石头落了地,但是沉了底。 说罢,陆雁何就合上了袋子,轻声道:“看来那具躯干的主人很快就要找到了。” 第2章 霓虹之国 “真的能在这些地方查到吗?” 薛晓艺抬头望着漫天的霓虹招牌,有些露怯。九街是赋城区夜生活的先锋地带,九街九街,顾名思义和酒脱不了干系,在年轻人里也被叫作“酒街”。 陆雁何说,死者就在其中。 薛晓艺对这个空降上司充满好奇,不止她,她们这批随案件调派的警力都为陆雁何的判断感到隐隐兴奋,觉得案件将有破绽。 相较于传统保守的高国道和吕季欣,陆雁何表面看起来斯文内敛,干起事来却极为大胆。 找到四肢碎块还不到两天时间,陆雁何就直接请了赋城都市报的记者来局里,刊登案件最新进展,并做了对当下盛传谣言的一系列辟谣工作。 高国道是非常抵触媒体的,其实她们都知道,媒体的介入大部分时候会搅乱局面,打草惊蛇。但陆雁何为了最快找到死者身份,同时也平息这阵子人人自危的恐惧感,还是选择了大篇幅透出信息。 躯干尸块来源于年轻男性,年龄大约在18-20岁之间,经过DNA比对,和垃圾袋里发现的四肢相吻合,系属于同一人,目前还没有找到头颅。 老实说,这具躯干和四肢肉眼看简直是南辕北辙,谁能想到做着精致美甲的四肢和一具男性躯干能相关联到一起?但陆雁何就像是抓住了一根冒出线头的猫,循着蛛丝马迹穷追猛打,他立刻找到警员们了解赋城的声色犬马之地,随后下达指令,开始调查赋城区内所有酒吧,夜总会等带有灰色属性的营业场所。 而她们这些基层警员,也是因此,大晚上出现在人来人往的九街。 陆雁何本人也亲临一线,他穿着便服,看起来就和路上那些找乐子的年轻人们没什么两样,见薛晓艺等人一脸担忧,他也不着急:“死者大概率已经不是学生了,作为需要谋生的男性,我想一般的工作场合不会允许他如此张扬地表达自己。而九街这样的夜场,恰恰会包容一些不为普遍价值观接受的人,让他们可以戴着夸张的美甲工作。当然,也是因为这样,他们的人口流动性极大,在这里的老板们眼里,本就不稳定的员工有一天突然消失了也不奇怪,根本不会去报警,所以你们先前很难在失踪人口里找到有关死者的线索。” 沿街充斥着酒精的气味,混乱的音乐。街头传来松弛的爵士乐,巷尾流动着震天的流行舞曲。来往的几乎都是年轻人,有些一看就年轻过了头,稚气未脱的脸上弥漫着糜烂的神情,陆雁何路过他们时暗暗想,或许死者就是一个像他/她们那样的人。 又或者,杀死受害者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分头行动后,九街年轻的迎宾舞者站在路边,穿着清凉,浓妆看不清年纪,随着节奏摇晃,见到落单的陆雁何,极为热情地上前搭讪,邀请他进店消费。 反观高国道那边,所有揽客的人见了他,都露出害怕的神情,像打闹的学生见了教导主任似的,不管上一秒多么活泼热情,下一秒都立刻安静下来。 高国道看了眼旁边,陆雁何已经笑眯眯被簇拥进店里,他不禁心生疑问:都是便衣,我看起来就不像会进去消费的?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是这么嘀咕的,身边跟着他的警员周苗耿直道:“道哥,你是长得太条子了,这些店家看了都怕你是冲着关门去的。” 高国道往他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怒道:“你一个人民警察左一口条子右一口条子的找死啊?” 既然如此,他也不装了,高国道索性直接一家家进去,找到老板,啪亮出警察证开始盘问。也不失为一种高效率。 想不到老板们见了他,第一句话总是:“我们有营业执照的,我们是正规的。” 高国道啧一声:“谁问你营业执照了,我问你们店有没有20岁上下的男性员工最近没来上班了?” 结果是,大部分店家都把他当瘟神打发,害怕多说多错,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这并不能怪高国道,真正的原因是,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酒吧多如繁星,而他所挑选进入的,只是最门面,最浅显的那些,真正藏污纳垢的地方,隐藏在第一次来的人难以发现的角落。 陆雁何运气稍好,他进店点了酒,接待他的酒托摇晃着手里的骰子,似乎对眼前这位客人很满意:“你是生面孔。” 陆雁何笑了笑:“确实第一次来。” 对方魅惑一笑,唰将胸口的拉链拉开:“那可得让您玩尽兴了。” 陆雁何不接茬,凑过去,轻声在耳边说了几句,对方便脸色一变。 低下头,陆雁何已经不动声色将拉链拉了回去。 九街后巷是大片密集的握手楼,交错的天线盘旋在夜空,偶有麻雀停留。 刚才还风情万种的酒托叼着烟,看样子已经兴致全无,陆雁何乖乖跟在她身后,随着视线上扬,万千灯火中,果真有那么几扇窗户,透露着与其他居所截然不同的暧昧之光。没有阳台,那些防盗窗像密密麻麻的监狱网。 窗户外的防盗窗上,还挂着星星点灯的LED灯,虽然没往外挂招牌,但陆雁何能看出,那里不是普通的住家户。 酒托把手上的烟踩灭,丝毫不拖泥带水:“你要找的就在上面了。” 说完转身就走。 筒子楼没有门禁,从一楼往上爬,老旧的感应灯随着脚步一层层亮起,最终停在十六楼门口。 1601号房看起来和其他住户没什么不同,唯有门口HelloKitty的粉色地毯暴露了屋主钟爱可爱卡通的品味,其实老房子的隔音很差,陆雁何在门口都能把里面震天响的英文舞曲听得一清二楚,他只好用力敲了三下门,里面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来给他这个不速之客开门了。 门被打开一道缝隙,画着浓妆的黄发女孩伸出来美黑过的细长脸颊,她声音有点低沉,造作地问:“嗯?不好意思我们今天客满咯。” 这时候的陆雁何收起了刚才轻慢的玩客姿态,微笑着问:“我不是来玩的,方便进去说吗?” 对方表情凝滞了几秒钟,似乎陆雁何的外表太具迷惑性,女孩往身后看了一眼,还是将门缝拉开了。 里面是标准家装的两室一厅,但客厅的茶几上陈列着两三排shot,正常的客厅灯旁边还安了个迪斯科灯球,彩色灯光星罗棋布打在白色地砖上,整间屋子陷入昏暗暧昧的灯光中。两台小音箱架在餐桌,正放着Lady gaga的《Telephone》,沙发上躺着三个人,客厅和餐桌边各有两个人正伴随节奏狂舞,看样子脚步已经不稳了,见陆雁何进门,竟然毫不避讳地扑上来。 陆雁何下意识一躲,对方扑空在地,愣了半晌,抬起头来不怒反笑,摸着自己微微起伏的胸口,嗔道:“你很不识货诶,这个很贵哦,手感和真的一样。” “不好意思,他喝醉了——小敏,快起来啦。”黄发女孩弯腰去扶地上的人,转过头对陆雁何歉意地笑了笑,陆雁何这时才借由灯光看清楚,这位“女孩”的脖子上系着纱巾,若隐若现的是喉结:“帅哥,叫我莉莉就可以。” 莉莉打开居室其中一间的房门,先对里面说:“出来一下,有点事情。”随后,房里又走出来一个低着头的长发的人,莉莉对陆雁何仍然是轻声细语:“请进。” 陆雁何有些好奇:“你们的音乐声音很大,这周围的邻居受得了吗?” 莉莉露出有些沮丧的神情:“已经为这事打了不知道多少仗了,我们月底就会搬走。” 陆雁何:“换新的店面么?” 莉莉自嘲地笑笑:“九街的房东不会租店面给我们的,而且我们没什么钱。” 陆雁何:“你好像知道我是来干嘛的。” 莉莉:“你是警察吧,我其实第一眼看见你就猜到了。” 这间一居室和普通的房间没什么区别,莉莉扑到床上,从乱成一团的被褥里翻出只黄色的皮包,里面掏出一根烟。 “介意么?” 陆雁何微乎其微地摇头:“请自便。” 莉莉有些娇俏地笑:“你很绅士哦。”但转瞬之间,那笑容便淡化,变成了苦笑:“其实前几天有一个女生来过,她那时就告诉我,过几天可能会有警察上门。” 陆雁何心中警铃大作:“你们都说了什么,她又是什么人?” 莉莉抖落指间微弱的星火,灰屑落入地上的烟灰缸:“她找上门来叫我看报纸,恰好我们这里有一个男孩子失踪了,和你们报纸上的特征都对得上。” 莉莉:“其实,这里就是他的房间。” 陆雁何:“既然你知道对得上,为什么不报警?” 莉莉似乎不太想面对这个现实,错开脸:“因为我觉得不会是他……这谁说的准呢,而且那孩子是逃家出来的,我害怕一报警,那个孩子的家里人就会来找我们麻烦。” 陆雁何低下头,颇为苦恼地摁了摁眉头:“你先告诉我,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莉莉:“我们都叫他小舞。” 陆雁何:“哪个五?” 莉莉:“跳舞的舞。” 陆雁何:“他本名是什么,多大,有没有家人朋友,老家哪里的?” 莉莉:“哎唷,警察哥哥,他是离家出走诶,身份证都没有,天天在九街徘徊,我都是看见没有地方收留他,怕他被坏人拐跑,才让他搬到这里的,怎么可能对他了解这么详细。” 陆雁何:“你们平时不聊天么?” 莉莉:“聊啊,但是我从来不会主动问这些。问了都是伤心事,有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个人尊重别人的秘密。” 谈吐间不难看出莉莉并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有的文采,都是来源于人类心中本能的忧伤。 吞云吐雾间,莉莉的脸变得模糊了,看上去惆怅万千:“我只知道他老家不是赋城的,在别的区县,他家里面还有个姐姐,跟他关系蛮好。” 陆雁何:“那你口中那个来找你的女人,是他姐姐吗?” “当然不是。”莉莉的烟抽完了:“那个疯女人。” 陆雁何:“此话怎讲?” 莉莉撩起袖子,裤脚,黄黑的手臂脚杆上遍布淤青和抓痕,然后,啪嗒几声,解开头上的黄色假发,露出里面剃得很短的板寸,头右边的一块位置被活生生薅秃了。 “她打的,厉害吧?要不是我老公拉着,内裤都要被她撕烂。”莉莉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她说,过几天她还要来,到时候我报警,你们记得让她赔我医药费。” 陆雁何有些好奇:“她干什么要打你?” 莉莉脸色微变:“因为她是个疯子呗,姓不知名不道的,劈头盖脸就给我一顿好打,从没见过这么神经病的人。” 陆雁何:“你最后一次看见小舞是什么时候?” 莉莉沉思了片刻:“也许快一个月了吧,这孩子叛逆期,话很少,白天睡觉晚上起床,我也说不上具体是哪一天,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莉莉一拍掌,突然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箱子,从提起来毫不费力的手臂看,箱子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这就是小舞全部的行李了,都没碰过,我们留着也没用,反正这个房间已经住进来新人了,这些东西你们警察留着吧。如果他还活着,回来找,我会让他去警察局找你们要的,别扔了啊。” 陆雁何接过箱子,觉得难以置信,这个地方像个非官方的临时收容所,谁来,谁走,一点规律都没有,只是一个有屋檐的桥洞罢了。 莉莉看出他表情背后复杂的情绪,却难得露出了捍卫领土式的严肃:“帅哥,别看这个房子这样,对于很多人来说,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家。” 做完笔录,莉莉送陆雁何出门,彼时夜深,刚才发酒疯的小敏已经跑到厕所大吐酒水,厕所门敞着,一个地中海中年男子面带嫌弃,站在后面替他揪住头发。 “你爸爸也住这里?”陆雁何无意瞥见。 莉莉黑下脸来:“这是我老公。” …… 陆雁何:“对不起,我该换眼镜了。” 陆雁何:“那个女人下次来的时候,或者有什么线索的话,你一定要通知我们,电话记得保持畅通。” 莉莉别有深意道:“放心吧,她会来的。” 第3章 欢迎来到失落王国 陆雁何正关上门,迎面撞上一个戴着黑色口罩和帽子的女人,对方站在楼梯口,和他猝不及防撞了个照面,双双吓了一跳。 陆雁何捕捉到女人帽子下探究的眼神,但这个女人的反应亦很快,她眨眼间就状若不经意地继续往楼上走了。 为了不引起怀疑,陆雁何同时也慢慢往下移动,但渐渐的,他听不见女人的脚步声了,与此同时,上面一共就只有两层楼,在隔音效果极差的握手楼内,陆雁何没有听见任何开门的声音。 她根本不是楼上的住户。 陆雁何在电光石火间确认了这个信息,立刻掉头往楼上追,顶楼的门大开着,楼顶却已经空无一人。 陆雁何冲到顶楼边上延伸出的紧急避险楼梯,那里也已经全无踪影。 这栋楼没有其他出口,这个女人从顶楼逃跑,一定是她敏锐捕捉到了什么——她看出陆雁何是警察,如果不是因为心虚,那跑什么? 陆雁何打给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国道,所有警力围绕九街,展开地毯式搜捕。 可没有五官特征,仅凭极度大众化的服饰,根本无法在这片人口密集流动的区域有所收获,更何况很多握手楼犄角旮旯的巷子里根本没有安装监控,她很容易就可以钻空子逃走。 那个女人如同融化在水里的盐,消失不见。 高国道罕见地安慰了一脸挫败的陆雁何:“没事儿,没准是你想多了。” 陆雁何抬头,一脸你别说了的表情。 高国道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其实他们都知道,偏偏是这个时机,偏偏在这个地点,这个神秘的女人一定和案情有紧密联系。虽然这次被她狡黠地跑了,但好歹是为没有进展的案情找到了头绪。 兵分两路,陆雁何负责调查神秘女子的去向,而高国道则带着几个警员跨省调查失踪的年轻男孩“小舞”。 而在警方焦头烂额之际,赋城区一所金碧辉煌的会所内,大理石走廊上飘散着脂粉香气,每扇隔了音的包厢门打开,都会溢出震耳欲聋的歌声和酒精发酵的异味,一个服务生端着酒盘,上面是十二只小巧的鸡尾酒杯,每只里面放有两块印着会所字母M的方冰,杯沿卡着半片柠檬。 服务生推开一间包房,里面相较隔壁,显然场子还没热起来,客人都很年轻,穿着时髦奢华,清醒状态下,素质也较好,不会对着他呼来喝去。 服务生为他们开好酒,倒好,就被允许离开了。甫一开门,又碰上突击检查的老板,他似乎是接到了经理电话临时赶来的,正站在包厢门口东张西望。 “去把所有小妹喊过来。”老板透过在包厢玻璃,看见了自己在找的人,脸上表情瞬间热情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会来事儿的。” 经理这时也从大堂追了上来:“是他吧,我没看错吧?” 老板咧开嘴,露出最里边那颗金牙:“没跑了,喊姑娘们上吧,今晚别给他们的酒动手脚,人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喝得出来。” 服务生不明就里跟着经理往休息室走,他从来没见过老板对哪个客人抱有这么高的热情,要知道,就算是本地名声响当当的地头蛇来寻欢作乐,老板也顶多是少往他们的酒里罐两个指节的水而已。 “斌哥,他们是什么人啊?”服务生忍不住发问,经理回过头来,对他表情居高临下:“问那么多,跟你有关系吗?” 休息室里,陪酒女郎们穿好搭配的衣服,有的坐在镜子前补妆,有的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见经理进来,都不是很待见。 “姑奶奶们诶!快起来吧,来大款了,史诗级大款plus,洗干净屁股麻溜的!” 生意最红火的陪酒女艺名叫桃子,她最近把长发染成了张扬的酒红色,加之皮肤雪白,一眼扫过去就比其他姑娘打眼:“多大的咖啊,所有人都要搬进去选。” 经理见她要端着,往日也就耐着性子给给台阶,但今天的主儿非比寻常,他觉得没必要演戏了,索性直接说:“老板让你们去的,自己心里掂量掂量,什么人物让老板这么上心?平常一个个都开玩笑想嫁入豪门,现在豪门送上门还拿什么乔呢?我话递到了,先到先得啊!” 此话一出,休息室里几乎所有服务小姐们都冲到镜子前整理仪容,踩着小碎步排好队。 “豆腐,你的腿怎么了?”苏明祯身后的女生忽然发出一声惊叹,她是一片好心,苏明祯今天来上班时,走路就一瘸一拐,她今晚穿着长裙,遮住了双腿,但会所要求每个女职员都必须穿露脚的高跟鞋,因此苏明祯还是露出了脚趾往上一大片连着大腿根的淤青。 豆腐是苏明祯在这里的“艺名”,她皮肤苍白,因此显得那些伤疤更加惨痛。样子虽算不上让人眼前一亮,但胜在气质独特,有些人就喜欢她眉眼中压抑不住的倔强,傲气。 这种傲气倒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天然的鄙夷,而是一个人无比明确自己想要的和不要的,从而生出对其他无关事物的不屑一顾。 “从楼梯上掉下来摔的。” 苏明祯没有说谎。 两天前的夜里,她在孙小武曾经待过的gay吧门口碰到了条子,对方虽然穿着风衣,单枪匹马,但苏明祯和警察打过太多交道,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那个男人穿着风衣,眼镜折射出冰冷的光,抿唇盯住自己时,下颚线紧绷……逆光往上看,压迫感极强。 她哪能和警察正面对峙,还好反应机灵,成功窜上天台,就是往下跑时太过着急,到了最后两层楼,她没忍住直接往下跳——把腿摔成这样,请了两天假才堪堪能下床。 苏明祯淹没于形形色色的女人当中,她听见压低的谈话声,桃子和经理关系亲近,尤其会聊天,她不必被选也会留在包房里撑场面,经理于是给她科普包房里的神秘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等会进去,里面那个黑头发黑卫衣的,就是蒲自江的儿子,蒲思一。” “切,他们家五年前不是就被查封了,他爸早就撸下来了,有啥了不得的。”桃子不像这里的其他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她常看时政新闻,充实自己,为的就是某天踩着跳板跳出这里。“当年多轰动呀,他十八岁成人礼他老爹送他的那三台玛莎拉蒂跑车,被查封的时候就放在头版头条上呢。” “所以说你们这些人没见识,哪个有钱人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框里面。你只看见人家被查了几台玛莎拉蒂,告诉你,他们家被查完了,还有一车库的跑车,早就转移出去了。” 桃子压低声线:“这么牛逼,那他还敢回国?” “有什么不敢,他爸在牢里面蹲着,他妈早就离婚割席了,人家只要不高调,想怎么造怎么造。这就叫那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掉根毛就够你吃一辈子了。” 苏明祯跟在后面,听得兴致缺缺,进去包厢以后,女孩们像货物一样整齐站好,供君挑选。 老板已经坐在沙发上套近乎,反倒是见了本人以后,苏明祯觉得蒲思一这人不同寻常。眼前是这种暧昧又喧哗的场面,他既不尴尬胆怯,也不老练油滑,气定神闲坐着,侧过身子和老板闲谈,像是坐在高档的米其林餐厅里,主厨抱着刚下飞机的帝王蟹在他面前展示一样。 看不出不高兴,但也绝没有因此兴奋起来。 他的朋友们反倒是很配合地大笑,大叫着捧场,很快,桃子便钻到和她发色相近的男孩怀里,两个人一起开香槟。 “嘿,你好。”面前有人搭话,兀自发呆的苏明祯抬起头来,发现蒲思一举着一杯酒,在她面前站着:“我调了一杯鸡尾酒,还是说你比较喜欢葡萄酒?” 这算什么,她被留下来了吗? 苏明祯有些为难,她来这里和其他人的目的不一样,对傍大款也毫无兴趣,但既然老板在场,她就没有走的可能,接过度数较低的鸡尾酒,苏明祯挤出微笑,在沙发上找了个角落坐下。 她总是喜欢坐在角落,旁观者的位置,观察全局。 她在找一个嫖/客,一个常常出没于这家会所的人,但肯定不会是眼前这个富二代。苏明祯发现蒲思一一直在有意无意看向自己,那种眼神就和她在寻觅某人时一样,探究,但不怀好意,至少她自己的第六感是这么觉得的。 蒲思一全程不参与陪酒女们的游戏,也不唱歌,他那三个朋友就像他的弄臣一样,拼命活跃气氛。而他只要靠在沙发上,一杯一杯的续酒就好。 他和苏明祯各坐一个角,同局的两位旁观者。 “来来来,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桃子和红发男孩玩得很投机,开始吆喝其他人加入,苏明祯也不得不靠了过去。 “今晚都别玩虚的,喊到什么做什么啊!”说话的男孩瞥了蒲思一一眼,这话看上去是在要求所有人,实际上只是在征得蒲思一一个人的同意。蒲思一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游戏继续。 第一个被酒瓶转到的人是桃子,她非常潇洒地拨开胸前长发:“姐给你们打个样,大冒险吧。” 一个蘑菇头男生指着和她气氛暧昧的红发男孩说:“来吧姐!你嘴对嘴喂他一口酒!” 现场立刻响起起哄的声音,苏明祯抬起头看着桃子,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不情愿的神色,好让她起立解围,但是没有。 桃子魅惑一笑,举起酒瓶饮下满满一大口,将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然后她叉开双腿,几乎是悬空骑在了男孩身上,捧着他的脸,掰开他的嘴,将酒液渡给他。 男孩顺势抱住她的腰,在喝完酒以后,桃子嬉笑着顺其自然跌进男孩的臂膀里,坐在他旁边,于是苏明祯和蒲思一之间的格挡没有了。 祸不单行,酒瓶子转到了苏明祯面前。她此前太过缺乏存在感,以至于其他人都不知道该让她干嘛,蘑菇头笑道:“美女,你自己选吧。” 苏明祯并不想沦为取悦他们的道具,淡淡道:“真心话。” 还是那个蘑菇头,他那颗脑袋削剪得太浑圆了,搭配上猥琐的神情,是让人见了就莫名讨厌的长相,苏明祯忍了又忍没一杯酒泼到他脸上去。 “那么——就请这位豆腐小姐,给我们讲讲你第一次和男生亲密接触是什么时候吧~你~懂~的!” 他说到亲密接触四个字时,好险口水没直接滴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想知道一个气场清冷到有些干涩的女人,身上能发生什么风流韵事。 苏明祯喝掉杯子里剩的酒,沉默片刻后说:“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一条没安路灯的小巷子,有一天我被留校了,出了校门,在巷子前,黑漆漆的巷子尽头,有一个人举着手电筒,可能是手电筒的瓦数很高吧,他在巷子的另一头,光却直接照到了我的脚下。” “那时候,我只觉得留校很丢人,肚子很饿,想赶快回家,于是我也不管那个人为什么会站在那里,一路向前跑。” “结果,在我们俩擦肩而过时,那个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摁在地上。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叫都叫不出来,身上也害怕极了,手忙脚乱地挣扎,痛也感觉不到。”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路过的大叔发现了我们俩,他把坏人揪起来以后,我爸妈也赶过来了,她们报警,带我去医院,除了我的校服裤子被弄脏了,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口。” “那个扑倒我的男孩,是我们区第一个理科状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等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突然疯了。从此以后,他经常光着身子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尾随小孩儿和女人,那一次以后,我们家搬到了离学习很近的地方,而他反反复复被抓去警察局,直到被送进精神病院。” “和男生接触的话……这就是第一次。” 苏明祯说完,嘴角往上扬了扬,如她所愿,好不容易炒热的气氛瞬间冷却,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包厢此刻安静得像坟场。 “你是禹水区人么?”接话的是蒲思一。 苏明祯那副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后洋洋自得的微笑敛住了:“你怎么会这么说?” 蒲思一:“我出国以前就住在禹水区,我听说过这个人。” 苏明祯:“是,我是禹水区人。” 蒲思一笑了笑,对苏明祯遥遥举杯。 他的面相很像温驯的狐狸,看起来纯良和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其他人已经组织好气氛,游戏重新开始了,蒲思一却满不在乎,单独和苏明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苏明祯神情坦然:“我不关心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管为什么,都不值得被原谅。” 蒲思一认真听完,凑近了些,对苏明祯小声说:“我觉得,他是突然发现,成绩,名利,这些附加条件最终都不能带给他想要的东西——而伤害别人,让他得到了真正的自由。”蒲思一指了指胸口:“这里的自由。” 苏明祯蹙眉,正要开口反驳,骨碌碌旋转的瓶口缓缓停下,对准了蒲思一。 “蒲哥!蒲哥!蒲哥!”除了苏明祯以外的所有人都开始起哄,蒲思一则笑着摆摆手:“机会就留给你们啦,我还是选真心话吧。” 这下,提出问题的人就要展现自己的分寸了,既不能提那种出于不敢得罪人而显得无关痛痒的蠢问题,也不能真的提到会让蒲思一尴尬或不爽的痛点上去。 “你给我们讲一个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密吧。”话到嘴边,却又峰回路转换了一个意思,苏明祯突然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 像是早有预料,蒲思一欣然接受,他将手肘支撑在膝盖上,佯装沉思了三秒后,轻飘飘道:“我杀过人。” 全场寂静了片刻,连苏明祯都没有想到这个答案。 蘑菇头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靠,蒲哥!不要编这么瞎的故事啦,你该不会要说是在床上杀的人吧——让美眉欲!仙!欲!死!” 蒲思一微笑着耸了耸肩:“某种程度上——你说得也没错。” 笑声,更加响亮。 后半夜,大家换了许多个游戏,唱了无数首歌,但苏明祯始终沉浸在那三秒钟的答案内。 她本来打算,今天出了这个包厢,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些人,可是天微微亮,蒲思一打着哈欠走出包厢时,她看见蒲思一的钱包落在沙发上,苏明祯默默捡起钱包,还到了前台去。 谁知道,晚上七点,一个陌生号码拨了进来,苏明祯接起电话,对面竟然是熟悉的温润男声:“豆腐小姐,我的钱包好像落在包厢里了,里面有我们家比较珍贵的合照,不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会有酬谢。” 苏明祯:“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蒲思一噗嗤一声笑了,好像觉得她的问题很可爱似的:“苏小姐,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了解到你。” “所以钱包的事,就拜托你啦?” 电话挂断,苏明祯感到汗毛直立,不止是被反将一军的挫败,还有自己似乎走入一个布好的局的恐惧——因为,她登记在这家会所的,以及对外示人的名字,都不是她的本名苏明祯。 第4章 别在我床上吃东西 鼓江县近月阴雨绵绵,这是一个潮湿的季节,这是一个浓雾笼罩,不见日光的县城。 高国道坐在车内,点燃一根烟,想起此行的目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梅林花园未设门禁,保安亭里坐的也是颤颤巍巍的老头,恐怕来往人群都看不清,莫说找他问出什么线索了。 高国道径直上楼,敲响房门,先是听见里面使唤人的声音:“谁啊?孙小文,去开门!”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 门开了条缝,女孩细长的脸凑出来:“干嘛的?” 高国道亮出警员证:“这是孙小武家么?” 女孩脸色一变,让出了门。 ———— 陆雁何拉开窗帘,漏出一道缝隙。楼下早餐摊的生意火爆,居民有的打包带走,有的将就着油亮亮的桌凳享用起来。 那个人也在。 她坐在正对着陆雁何窗户的方向,低头喝一杯豆浆,抬起头,见窗帘已经漏出一道缝隙,急忙收拾了没吃完的包子离席。 十分钟后,已经收拾妥当的陆雁何走下楼,果不其然,位置已经空了。 他顺势坐上去,叫了一碗汤粉,余光瞥见角落里,那个人还没走,她故作轻松,倚靠着墙,鸭舌帽压低了仍能看见她追随着陆雁何的视线。 陆雁何吃饭斯文但利索,他练就过五分钟一碗粉的极速,擦嘴时,女人已经不见。 因为经费有限,陆雁何住的招待所条件比较一般,吕季欣前阵子来看过,他是个和善体贴的前辈,见房子霉味重又潮湿,主动让陆雁何搬到他家中客房暂住,还能照顾他吃喝。 陆雁何怕打扰,婉拒了两次未果,再拒绝就不体面了,还没收拾行李,那个尾随他的女人便露出了马脚。 陆雁何有个小习惯,不管是回家还是回房间,进门前都会先观察一下门口。 这家招待所虽然装修已经陈旧,但走廊还是很有仪式感地铺满了红色地毯,绒毛有很厚一层,陆雁何某天从局里回来,走到门前一看,不明显,但有一对不属于他的脚印曾长久停留。 鞋码比他小一大圈,肯定是对女人的脚。 陆雁何打过招呼,他自己会清理房间,所以保洁阿姨不用进到他的房间里,也就没有理由站在他的房门口。 而旅店的这一层都是长租房间,没道理谁会大白天找不到自己住的房间,在一个陌生的房门口站那么久,以至于脚印都留在了地毯上。 陆雁何不动声色打开门,蹲下身子,地上有一层很薄很薄,肉眼几乎不会察觉的面粉,如果不蹲下来,以成年人往下看的角度,根本不会发现地面有异常。 陆雁何的心脏扑通扑通加速起来,那对不属于他的脚印进房了。 面粉被牵动,虽然浅薄一层,但仔细看,还是能清晰看见陌生脚印的动向。但同时,因为面粉撒的很少,陆雁何大慨看了几步路,就已经完全看不见脚印了。 他走路很小心,每次回家都一定会越过撒下面粉的地方,出门前也会再检查一次,如果撒下的面粉被吹走,他就会再补一层。 种种外界因素排除,他能确定有人非法闯入了他的房间。检查行李,公文包,什么东西都没丢,至于有没有被打开过,他就不能确定了。 胆儿挺肥。 陆雁何感觉好笑,他其实已经有猜想,事情也许和那个居民楼里擦身而过的神秘女人有关,但他始终不明白,那女人先前躲警察躲成什么样子,怎么现在还送上门来? 她是想知道案子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陆雁何不排除有可能是团伙作案,他和法医团队认为分尸情况来看几乎不可能是一个女性独立完成的,更何况,现在警方对外已经放出核实身份的信息了,若是真凶,这时候应该及时逃跑才对,怎么可能还逗留在案发地不走,还主动跑到警察房间里来呢? 他到楼下查监控,老板娘还以为他丢了什么东西,进机房里看,电脑上调出了陆雁何回来前一个小时的监控,看到监控的时候,陆雁何心里便升起了无奈。 扎着头发的女保洁畏首畏尾在每一处房间前转来转去,最终停留在陆雁何的房门口,不知道在张望什么,最终用钥匙拧开门,进去转了五分钟不到,就出来了。 “哎哟。不好意思了老板,她是新来的保洁,特别笨,啥也弄不明白,她这是按表看房号进去打扫呢,您的事我忘记跟她打招呼了。是丢了啥东西吗?” 陆雁何盯着监控里的人,良久,往后撤了一步:“没丢什么,她是新来的?” 老板娘急于撇清关系:“是啊,原来招的那个前台跟客人跑了,我现在天天和我老公轮流上晚班,还要打扫卫生,这怎么熬得住。那女的是乡下来的,普通话都说不好,不过做事情很麻利,没丢东西就好。” 陆雁何:“这样啊,行,那你以后让她正常上我房间打扫吧。” 老板娘:“行嘞,她上兼职斑,下午三点前来嗷。” 隔天,陆雁何就在房里坐着,一到点,门被敲响了,他不动声色移到窗帘后面。 门口传来女人乡音浓重的呼唤:“老板,俺打扫卫生。” 陆雁何不答,女人又叫了两声,见没有人应答,钥匙插入了门孔,她推门进来了。 陆雁何不做声,他身形削立,隐藏在窗帘后的角落。女人进门,先四周环绕了一下,装模作样开始扫地。 陆雁何有洁癖,每天会自己清理房间,根本没有什么要打扫的,她于是又进洗手间提了垃圾出来,站在床前插着腰发了会儿呆,然后,她转头,伸手往陆雁何放在书桌上的公文包去——陆雁何屏住呼吸。 像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这个保洁手碰到公文包的一瞬间,一定扭转了她心里本来想要做的事,所以她迅速把包正了正位置,佯装无意地继续反身回来收拾床铺。 陆雁何有些恼怒,他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反正想要抓个现形应该是不行了。 但他还有一招。 保洁换了新床单,将被子掀起来时,陆雁何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在女人的角度看,这简直是大变活人,闹了鬼了,她吓得下意识尖叫出声,可惜没有忍住,字正腔圆以普通话骂了一句:“操!” 陆雁何在心里冷笑,鱼咬住钩了。 刚才隔着窗帘看不清楚,现在面对面才发现,女人很年轻,皮肤白皙,不像是黄土飞扬之地的肤质,再有,神情憔悴,想必是作息和饮食极不规律,导致这人明明底子年轻端正,现在肉眼看却十分落魄。 她反应很快,立刻转换了口音,大声斥骂道:“恁有病,俺刚才在门口恁不做声干啥?!” 接下来就是一大串日娘日爹的北方俚语,把陆雁何祖宗十八辈都伺候了一遍,她骂得语无伦次,同时手上也没停着,拾起掉在地上的扫把,准备往外跑。 陆雁何知道她已经露出破绽了,如果这次放她走,这个女人估计不会再出现了。 陆雁何步步紧逼,他赶在女人之前啪一声把房门关上,女人见他要撕破脸,正要大喊,陆雁何先发制人:“你那天晚上跑什么?” 女人进门那一刻他就能确定,这个身形就是他那天晚上遇到的神秘女人。 她三番两次涉案,和无名碎尸脱不了干系。 陆雁何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演技挺好,差点把她自己都演进去了。 可是在听见陆雁何的质问后,女人的眼神大变,不等陆雁何反应,她抄起桌面上的烟灰缸就要砸陆雁何。 桌面离她有点距离,等她闪身去夺时陆雁何已经先发制人,擒住了女人的手臂,她力气很大,挣扎起来动静不小,陆雁何被她搡到墙上,脑袋撞出砰的一声。 血气上涌,陆雁何也顾不得绅士不绅士的,索性直接使出锁喉**,这下女人使劲也很难挣脱了。 但她也许是刚才动作太激烈,一下子没力气了,被陆雁何锁了没有十秒钟,他就感觉怀里的人有点往下掉,陆雁何心想我还没用力呢,松开手,女人坐在地上,唇色发白,两眼发直,典型的低血糖。 陆雁何啧了一声,从包里翻出来葡萄糖,冲了热水喂给她。 等了十分钟,女人缓过来,呼吸也匀了,发现自己坐在床上,陆雁何则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擦眼镜,仿佛屁事没有。见她意识恢复,还语气嘲讽道:“早知道你那么菜,我就不害怕了。” 女人也不演了,用普通话气若游丝道:“咱俩谁吓谁?” 陆雁何:“说吧,你跟死者什么关系?” 女人往后靠,躺在枕头上,像是终于松懈了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我跟他没关系。” 陆雁何:“没关系,没关系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女人皱了皱眉,转头盯着陆雁何:“你不认识我?” 陆雁何火也有点上来了:“你很牛吗我得认识你。” 女人翻身背对着陆雁何:“说来话长,没办法长话短说,先给我弄点吃的。” 陆雁何起身去拆旅馆标配的泡面。 女人见他要弄泡面吃,啧了一声。 陆雁何没好气道:“我出去买吃的你跑了算谁的。” 面煮好,端给女人前,陆雁何:“下来,不许在我床上吃东西。” 女人脚步虚浮地爬下来,然后像饿了三天饭一样狼吞虎咽,陆雁何忍不住道:“生活有困难啊?” 女人边吃边白他一眼。 一碗面下肚,手脚终于回温,大脑也清醒了,女人盘腿坐着,陆雁何:“从头说起吧,名字。” 女人想了想:“董丽华。” 陆雁何:“说实话。” 女人无奈道:“……苏明祯。” 陆雁何听见这个名字,却愣住了片刻。 然而苏明祯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她似乎已经经历过这种事很多次了,连解释来龙去脉都熟练得很。 第5章 孙小武 如果陆雁何打电话给各地的警界同仁,他们都不会对苏明祯这个名字陌生——评价也是相当的统一:刺头。 每当有一筹莫展的案件发生,苏明祯这个编外人员都会变换身份,横插一脚。 就像迷信的受害者家属总会重金聘请假道士一样,人在遭遇重创时,会做出自己平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一些家属无法理解警方对自己保密案件信息的行为,因此就会转身投入民间力量的怀抱,祈望她们能够协助破案。 苏明祯时常出现在这类家属周围,因为她不收钱。 很多警察无法理解苏明祯的行为,而且都觉得她精神恐怕有问题,她高中毕业,没有固定工作,房产和车子更别提了,老老实实呆在老家也许还能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却为了一群和她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四方奔走,累得蓬头垢面。 这不是善举,这是自虐。 由于她这样越界的行为太多,导致警察有时候会强制中止她的介入,而且联想到她的过往,很多警察虽觉得她麻烦,心中又不免对她产生同情。 这其中,有人吓她: “你再有一次,我可给你按寻衅滋事处理了啊。” 有人对她好奇: “不是,我特别想问,死的也不是你屋里人,杀人的也不是你屋里人,到底关你啥事啊?” 也不止一次有警察苦口婆心对她说:“你也别怪我们,你是民众,追查案件的过程中万一出了事,该算谁的?你们家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正是因为这样,你更不应该再插手这些事,人生要向前看啊。” 第一次苏明祯还会低头沉默不语,第四次第五次,她便已经学会油滑地说对对对知道了知道了,以换取早点结束话题。 她躲警察,不过是因为怕陆雁何和其他人一样,干扰她的行动。 陆雁何无法理解:“你手上有线索和思路,这案子很需要,为什么不报警?” 苏明祯沉默了片刻,回答:“这是委托人要求的,没查清楚前,不要报警。” 与此同时,成团的积云笼罩了梅林花园,大雨一如往常,在屋外淅淅沥沥下着。 孙小文给高国道等人倒了茶,屋里的电视关了,空气潮湿,几人无话。 孙小文的母亲反复揉着膝盖,用方言问孙小文:“他们是啥意思,孙小武在外地给人害了?” 孙小文低着头:“没确定,不一定是他。” 高国道捏着公文包,考虑到老百姓普遍对碎尸照片没有接受能力,他想了想还是没先给他们看。 “孙小武的身上有没有胎记之类的?” 父母都不说话,孙小文只能迟疑着回答:“没有吧……好像没有。” 孙小文的母亲说:“屁股瓣上有颗痣,右边。” 高国道心里一沉,把照片掏出来,孙小文的父亲说:“别给我们看。” 但孙小文接过照片,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后,她的父母都靠了过去。 高国道说:“照片不一定能认出来,可以跟我们去局里认一趟,顺便做个DNA比对。” 孙小文颤抖着声音问:“头呢?” 高国道说:“就是没有找到头,如果有头,早就可以确认身份了。” 这家的儿子孙小武,时年19岁,于半年前离家出走,留字条说去外地闯荡,从此音讯全无。 这样的离家出走不是第一次发生,孙小武自高中辍学后就多次因家庭冲突离家出走,每每混到流落街头就会回家。 最长的一次持续了一年多,因此这次家人没有报警。 但在回程的警车上,孙小文战战兢兢说,弟弟孙小武其实一直和她暗中有联系,每一次离家出走都是。 最后一次联系,是一个月前。 姐弟组合的家庭情况大都相似,弟弟吃鸡腿,姐姐吃鸡翅,这和谁爱吃什么部位无关,孙家的原则是肉多的部位得给男孩吃,男孩需要营养,至于姐姐——爸爸妈妈都没吃鸡翅,给你吃了呢,在贫困的家庭里,也不能称为不爱,对吧。 这种将信将疑的爱,让孙小文至今对父母言听计从。 孙小文高中去读了卫校,现在在家附近的诊所当护士。弟弟孙小武小她六岁,辍学后情况一团糟。 这个片区几乎没有独生女,也就意味着孙小文从小到大的玩伴都是和她一样的“姐姐”们,比起其他人家里横行霸道的弟弟,孙小武称之为天使也不为过了。 孙小武从小就很亲姐姐,孙小文读卫校,每周末回来,孙小武都会把自己的鸡腿偷偷给孙小文,听说孙小文住宿生活费有限,吃得很差,下一周回来,孙小武把攒下来的零用钱偷偷给她:“姐,平时吃饭多打两个荤菜呗。” 后来为了方便孙小武学习,家里置办了一台电脑,孙小文某天回家用电脑查车票,偶然发现孙小武忘记删除的网页浏览历史,她这才发现弟弟好像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她当晚就和孙小武摊牌了,孙小武只说了一句话:“那以后我还是你的弟弟吗?” 孙小文紧紧抱住他:“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是你姐。” 这变成姐弟俩共同的秘密,秘密有了人分担,就相当于肩上的负担轻了一半。 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孙小武和其他男生的不同也越来越明显,他遭到严重的校园霸凌,加之成绩很差,他选择退学。 父亲觉得孙小武缺乏男子气概,联系了外地的武校将他绑走,一个月后,孙小文收到弟弟的求救信,带着警察把他接出来。 孙小武身上有十七处淤青,均是所谓教官以他“不孝顺父母”,“男不男女不女”,“缺乏阳刚之气”,为由打的。 这促成了孙小武第一次离家出走。 后面的几次,就不需要理由了,这件事已经让家庭分崩离析。 最后一次,孙小武说在网上认识一个医生,可以帮忙做变性手术,他想外出打工挣手术费,以后移居到曼谷。 孙小文表示支持,从微薄的存款里抠出了五百块钱给他当路费。 高国道忍不住发火:“你怎么不早点报警呢?” 孙小文哭了:“他经常消失,而且他跟我说这种手术是不合法的,那个医生也没有证,我怕如果他是做手术恢复期,我报警的话会牵连到他……” 孙父在旁边一言不发,人已经木了。 他想起他和孙小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样的儿子有也和没有一样。” 现在,儿子真的没有了。 高国道继续问:“他跟没跟你说过,找的是什么医生?” 恐怕真相就要大白了,一个江湖医生,因为手术失败致病人死亡,随后分尸抛尸,很完整的逻辑链。 孙小文却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找了人帮我打听。” 高国道愣住了。 孙小文是经同事介绍,在一个□□群里认识了苏明祯。 认识苏明祯的人,被苏明祯帮过的人不少,至少孙小文加入的互助群里,就有好几百人。她主动找苏明祯说明了孙小武的情况,隔了一天苏明祯才回复她:好,我帮你。 随后,苏明祯要了孙小武的照片,就没有下文了。 孙小文看着工资卡里的余额,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苏明祯会找她要多少钱,听说私家侦探都很贵,即使存款全部掏空,她也只有几千块钱而已。 直到收到苏明祯已经出发的消息,孙小文实在没忍住,问:姐,车费多少,还有咱们这趟要多少钱,我给你报吧。 □□页面显示输入中,苏明祯回复:不要钱,放心吧。 孙小文当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是骗子,这也是她上赶着送钱的大好时机啊,为什么什么都不要呢。 这天底下,真的有这么热心肠的人吗?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苏明祯又是隔天才回复:我也当过姐姐。 孙小文当下,感觉自己被热水浸泡了全身,鼻子酸酸的。 但是,苏明祯真的很厉害,没过多久,孙小文夜里就接到苏明祯打来的电话。 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苏明祯的声音,听上去和她年纪差不多,好像没休息好,沙哑,很轻,显得温柔,但是语气,语调都很坚定。 “我找到你弟弟待过的地方了,但是吧……他应该是为了筹手术费,有和别人出去过夜。” 孙小文心里咚咚乱跳:“然后呢?” 苏明祯说:“然后我跟拉皮条的打了一架。” 孙小文心里又惊了一跳:“你没受伤吧?” 苏明祯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斟酌道:“险胜。” 孙小文这才松了口气:“那小武现在是跟客人走了吗,怎么不打电话回来呢?” 苏明祯:“就是不知道,这里的人也说不清楚。但是我问到那个医生经常出没的地方了,我去找找。” 孙小文:“啊,那是个什么地方,你怎么找呢。” 苏明祯:“是个会所,本地挺有名的,看来那医生靠这种手术挣了点小钱。” 孙小文:“你会危险吗?” 苏明祯顿了顿,笑道:“放心吧。” 放心吧,苏明祯总是这样说。 ———— 招待所里,一切讲完,苏明祯工服里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陆雁何示意她接听。 “夭寿,豆腐,你快来吧,你之前让我留意的人好像来了。” 说这话的是和苏明祯在会所关系较好的姑娘。苏明祯开着公放,噢噢两声,从床上翻下去。 陆雁何跟在她身后:“是不是给孙小武做手术的人?” 苏明祯嗯了一声,她到一楼的杂物间,衣服放在里面。 陆雁何堵在门口,被苏明祯瞪了一眼,他往里看,转身都困难的地方,肯定没有密道和后门。 “我跟你一起去。”陆雁何说。 刚才,两人核对了信息,几乎可以确定死者就是孙小武,这种情况下,带个警察去确实更保险。 苏明祯只得同意了。 关上门,她争分夺秒脱掉身上的工服,换上去会所上班穿的裙子,再打开门时,虽说只是衣服换了,但她却好像切换了另一种状态,和刚才伪装出的北方女人形象截然不同,说是大变活人也不为过。 第6章 苦柚 盛大的会所雇佣了接近一百多名员工,不包括没签合同,占据着水果花名,随时会拍拍屁股走人的陪酒女郎。 一楼是接待大堂。 电梯向上,二楼,三楼,是按摩室,澡堂,自助餐厅。 四楼,五楼是KTV,陪酒的女郎们不一定都在包间,业绩不佳的,赶到楼下去帮人按脚也是有的。 散客喜欢揩油,脾气大,又抠门,挣不到什么提成,而且,一旦贬下去,就很难再回楼上包厢了。 这样一来,楼上陪酒的女人只会庆幸自己还能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多卖出去两瓶酒,到手就有几百块,总比在楼下给男人踩背按脚十几块钱一个钟强,因此更加卖力。 虽然只隔着一层楼,也都做着服务的工作,可是天花板和地板之间,出卖尊严的感受却有霄壤之别。 给苏明祯打电话的,就是最近被贬到三楼的女孩,她在四楼时叫柚子,下了一层楼,变成工号005。 她和苏明祯之间有所亲近,是因为有一天下班,她们俩踩着天蒙蒙亮的街道同走了一段路,她问苏明祯,为什么你就可以叫豆腐? 苏明祯说,水果都被起完了,我这名儿是经理起的。 柚子说,噢,我来的时候也是,我想叫草莓,经理说已经有草莓了,我想叫苹果,经理说已经有苹果了。我说卧槽,怎么什么水果都没了,经理说还有个柚子,你叫柚子吧。 苏明祯说,柚子挺好的。 那时车站前,有辆载着各色水果的摊贩停下来,这种一看就是大老远进城卖水果的农民,因为水果从地里摘下来坏的快,得争分夺秒卖出去。 柚子见车上露出黄黄的果皮,诶了一声,拉着苏明祯过去:“柚子多少钱一个?” 苏明祯:“大早上吃这个?” 柚子说:“白瞎叫那么久这名儿,我还没吃过呢。” 和摊贩讨价还价了一通,柚子还是嫌贵,她使出最基础的那招,摆摆手说那算了,我们去别家看看。 没想到走出几十米了,摊贩还是没有要拦她的意思,柚子绷住面子,死也不回头,继续往前走。 可是没过一会,她听见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回头,苏明祯踩着高跟鞋,廉价的皮草披肩里裹了一颗黄橙橙的柚子,当街就剥起皮来。 “哎呀,那么不划算,买它干啥呀!” “你不是说没吃过吗?难得今天我们俩一个班次,恰好这辆车就停在这里,可能是缘分吧,老天就想让你今天尝尝。” 柚子说是这么说,苏明祯一剥皮,递给她,她就很喜滋滋地接过去了。 柚子皮很厚,淡淡的苦香,她做了美甲,只能苏明祯徒手掰开,白白的肉絮撕开,露出来一排排浅色的果肉,扒掉上面的籽,柚子第一次吃到了柚子。 “可是,怎么这么苦呢。” 怅然若失。 原来因为柚子没有其他水果那么甜,才被剩下来啊。 苏明祯吃了一口,骂道:“操,这是真给骗了,卖那么贵我还以为是沙田柚,那骗子卖的不正宗,正宗柚子都是甜的。” 她们俩因为这颗柚子成了朋友,但后来再也没吃过柚子,所以也不知道苏明祯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说真话了。 她总是比别人差半截,接话慢半拍,反应迟半晌,不知不觉就被比了下去,因为没有客人喜欢,被调到了三楼去。 人刚跌落谷底,都会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触底反弹,柚子变成005号后也是如此,但是日复一日,脚复一脚,她忽然一瞬间发现,前途不可能改变。 本来是准备走了,大好年华,不可能在这按一辈子的脚,临走前,想着帮苏明祯什么。可苏明祯这个人异常独立,她特立独行到有点孤僻,柚子没什么能帮得上她的,唯有一个人,苏明祯总叫她帮忙留意。 柚子刚下钟,忽然看见隔壁房间有个客人刚搓完背,围着浴巾,背上顶着红彤彤一片走出来。 她觉得有点眼熟,就跟在后面,对方一拐角进了自助餐厅,在里面挑水果吃,恰好露出了正脸。柚子赫然发现,这是苏明祯反反复复跟她说过的,一个有点闷骚的眼镜,年龄四十上下,开私人诊所,五官也和表述中的对上了。 柚子立刻闪身进了员工厕所,给苏明祯打电话。 柚子虽然平时不机灵,可是,在苏明祯拜托她的这件事上,柚子却展现出了资深特工般的专业,她佯装无意,在自助餐厅里走来走去,收拾客人吃剩的餐盘,清点冷柜里的饮料,果盘。 实际上,眼睛的余光没有一秒放过那个男人。他是这里的熟客,看上去不是多话的类型,但单独服务过他的大姐说,两人共处一室时,这人的话就很多,很骚,会突然打听你什么地方被摸会舒服。 同样,小费几乎不给,但主动找他要,他会不情愿地给十块钱,从不拒绝。 只是很多大姐讨厌他,所以情愿不挣那十块钱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 他也是常客中,唯一一个透露过自己开诊所的男人。 别看他是个赤脚大夫,竟然不管什么病都涉猎一点,有个服务员大姐和他混熟了,去他的所谓诊所里补过牙,说是诊所,其实就是他的出租屋,里面空出一间房当手术室,环境很糟糕。 大姐说,他就往嘴里挤了点像胶水的东西,拿灯照了照,又塞了片砂纸叫她磨,感觉不太正规,但补完的牙也没出什么状况。 总之,男人低头戳水果吃,尚未发现柚子的异常。 不出二十分钟,柚子忽然看见苏明祯和一个穿着衬衫,同样戴眼镜的男人一起出现。男人第一眼看上去斯文儒雅,刘海凌乱微斜,看上去像是刚跑过来的,袖口敞开往上撸到手臂,表情相当严肃。 感觉要出事了。 柚子有些紧张,哪料这个时候,男人也吃完了水果,他擦完嘴,把纸巾啪一下丢到果盘里。正要往外走,陆雁何走上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才说了一句话,谁知下一秒,男人就把椅子推到陆雁何身上,然后拔腿就跑。 苏明祯正要追上去,突然被一只手扯住了手臂,她回头看,竟然是蒲思一,他穿着会所的浴袍,应该也是刚做完按摩。 啊,对,那个钱包。 蒲思一见了苏明祯,就喜上眉梢:“苏小姐,多谢你帮我找到了钱包,今晚到我包厢里去,我帮你开几排酒吧?” 蒲思一只点店里最贵的酒,几排下来,就是上万的提成,他想苏明祯没理由会拒绝。 然而,医生找到了,她也不用在这个破会所里赔笑了,苏明祯急于去追消失的男人和陆雁何,她急火攻心,直接瞪着蒲思一吼道:“撒开!” 说罢,一把甩开了蒲思一的手,飞快地往前奔去。 她故意没穿高跟鞋,那破鞋根只会限制她奔跑的速度,毕竟是曾经甩掉过警察的人,苏明祯的敏捷和专注异于常人,因此,她根本没有看见她颇为失礼地对待蒲思一后,他脸上那副打翻调色盘般的表情。 医生从楼梯往下跑,在大堂宽敞的长梯上被陆雁何逮住,双方争执过程中,脚下踩空,双双跌下楼梯。 陆雁何的眼镜飞了出去,他依然没撒手,没想到摔落的过程中,另一只手就这样和医生的衣角擦过。 眼见医生要挣脱,苏明祯从上而下,凌空一脚降下,将医生一脚踹飞,趴在会所大堂的地上。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电影般的画面,大堂的保安,接待的经理全都看傻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闻了风声的老板气势汹汹闯下来,正好就撞见陆雁何压在医生的身上,将其牢牢制服。 “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老子的场子上闹事?!” 此事惊动了蒲思一,对方刚才怒气冲冲离开,先前的付出都付诸东流,以至老板大吼一声,当场就想叫打手把闹事的三人都揍一顿。 “等等!不许碰他!”苏明祯见保安要上来,会所鱼龙混杂,她是见过那些妄图赖账,醉酒生事惹怒老板的人是何下场的,这家会所开到今天,老板的背景肯定不干净,陆雁何单枪匹马,很难降得住他们。 苏明祯冲上去,挡在陆雁何面前,手伸进陆雁何的裤兜里面,掏出来了警察证:“想干嘛?这是警察!” 老板冷笑一声:“哦,你认识这个条子啊。” 他一步步往下走,摩拳擦掌:“董丽华,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我这卖不出去了,开始和警察串通钓鱼执法了是吧?” 他居高临下看着苏明祯,压低声音道:“出来**就要守鸡德,人家有钱人欣赏你,你倒是给脸不要脸,跟这个穷条子跑,你以为拍电影呢?” 苏明祯挡在陆雁何身前,从上到下把老板打量了一遍,冷冷说:“你那么喜欢蒲思一,怎么不自己上呢,他走了瞧你急得屎都快漏地上了。一口一个条子,你鸡窝不想开了?” 门外迅速聚集了警车,原来是楼上的散客见了刚才的情况受惊,主动报了警。 吕季欣亲自来提人,老板见了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老吕,怎么惊动你了?” 吕季欣板着脸不理他,甩了个手铐给陆雁何,他利落接住,扣住嫌疑人,丢上警车。 陆雁何转身走回来,问苏明祯:“受伤没?” 苏明祯摇摇头,她和陆雁何往外走,回头看,吕季欣对老板不知说了什么,使江湖地位甚重的男人在警察们陆续走出会所后露出沉重的神情。 第7章 尘封的罪恶被吹开 审讯立刻开始。 苏明祯在外面坐着,陆雁何在里面审人。 此时,高国道也开了一下午的车,带着孙小文一家验尸归来。 也不知为何,明明平生素未谋面,可孙小文在经过警局办公室的长廊时,一眼看见坐在长椅上的苏明祯,就觉得认出她来了。 “苏姐!”她试探性喊了一句。 苏明祯听到有人喊她,下意识四处找人,看见孙小文那张寡寡淡淡的脸时,也凭着声音认出了她来:“你来了。” 两个女孩隔着□□和电话第一次相见。 苏明祯:“就你来了?” 孙小文:“我爸也来了,在外面打电话。我妈来的路上心脏不舒服,送医院了。” 苏明祯:“你脸怎么了。” 孙小文惨白的左脸上有一个成年人手掌大小的巴掌印:“唉。” 她坐在苏明祯旁边,见她憋着一口气,苏明祯也不说话。 苏明祯把手盖在孙小文攥成拳头的手上,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孙小文忽然捂着脸哭了:“我要是不给他那五百块钱就好了。” 她没说下面的话,但苏明祯明白,她伸出手,圈住颤抖的肩膀,单薄的身体尽量想把孙小文裹起来,紧紧抱住。 苏明祯感同身受。不是杀人犯被逮捕,一切就结束了,活着的人面对的是变成烂摊子的生活,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心会永远剧烈疼痛着。 杀人者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让活着的人也觉得自己有错,无法正常生活下去。 她知道,她知道。 有时候,本来应该作为互相支撑的亲人,无法接受自己可能有间接的责任,就会互相推卸,乃至大打出手。 沉默付出的女儿,吃力不讨好的女儿,承担了所有责任的女儿,此刻在幽静的长廊里紧紧相拥着。 审讯结果不尽如人意,这位江湖庸医名叫张贺,时年42岁,虽然承认了认识孙小武,却不承认自己给他做过手术。 张贺说:“我和他所有交流都在网上,现实中只见过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他坐车来我这里交手术费,我是明跟他说了,这个手术其他地方弄起码要六万打底,我这里只要两万块钱。结果他那天晚上来,就带了三千,我说你逗我好玩呢?他就开始跟我说他有多么多么不容易,他着急做手术。” 陆雁何:“然后呢?” 张贺转了转眼珠子:“然后他就突然把裙子脱了,说实话,他长得挺好看的,如果不说话,和女的没区别。” 陆雁何:“他是自愿和你发生关系的,还是你主动要求的?” 张贺连忙摆手:“没发生没发生!我们俩什么都没干,他长得再好看也不是女的啊,我心里还是有障碍的。” 陆雁何表情并没有松动:“他既没有足够的钱,提出用身体代偿你也拒绝了,那事情怎么收场?” 张贺露出一些不耐烦的神色,这种不耐烦源于心虚:“我先把那三千收了当定金,就让他再去筹钱,到时候酌情少收一点,他当时恩人恩人的喊我,鞠了躬才走的。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了,这笔钱他也没有来找我要,所以说你们抓错人了。” 高国道猛地拍桌子:“放你的屁!你心里没有点事你看了警察跑什么?喊你配合调查你跑什么?你还袭警!” 张贺也颇感冤枉地大吼:“那我没有执照我见了你们能不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多手术器械啊药啊不正规,我还不是怕有谁出后遗症了报警喊你们来抓我!” 高国道吼回去:“你妈,你还有理了!” 张贺绝望地倒回椅子上:“那我没话说了!我亲眼把他送上出租车的,你们不信就算了,随便你!” “打住。”陆雁何冷冷出声:“你说你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张贺:“是啊!我给他打车回去,他身上三千块钱给我以后分文不剩,我还把打散的六十多块钱还给他打车了。” 张贺继续道:“对,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去打了麻将的,我打了一天一夜,你们去珍珍麻将馆,那里有人给我作证!” 案件进入了飞速的进展,也建立了绝对的保密,办案不比侦探小说,往往是人证与物证的组合,找到线索,顺藤摸瓜,真相自然而然就浮出了水面。 张贺送孙小武上车的街道监控按理来说经过三个月覆盖一次,已经荡然无存。 但万幸的是,同一个街道当天夜里,还发生了一起酒后斗殴案件,由于双方定责僵持不下,当晚的监控录像被保留至今。 像是冥冥之中天理见证,这段录像的一角,记录了孙小武存在人间的最后一段影像。 在监控画面里,左上角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孙小武上车的车牌号,在车门打开的瞬间,模糊的监控画面里,出现了孙小武的脸。 那张涂抹着金色闪片眼影的脸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在了监控画面中。 车牌号隶属于赋城区出租车公司旗下,陆雁何带队调查,得到的消息是,这个车牌号对应的司机名叫郑荣杰,不久前找财务处支取了所有工资走人了。 根据公司的排班表,案发当晚,他执行的是夜班,从晚上六点到早上六点。 找到交接班的司机,对方记忆已经有些模糊,能想起来的只有郑荣杰当天晚了两个小时和他交接车辆,且交接时神态很疲惫,只说接了个长途耽误事了,当时,没在车里发现什么异常。 找到那辆出租车,上面的确没有检测到血液,车内的座椅等位置也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陆雁何拿着该司机的身份信息回警局里背调,不看不知道,此人前科累累,但不知为何,在入职出租车公司时,并没有人员对其资质进行审核。 高国道那头得到消息,直接带队搜了郑荣杰的出租屋,才知道这个人临时以短信形式通知房东退租,连押金都没有要。 房间是大单间带一卫,空间非常逼仄,无窗,一张桌,一张床,一台电视机,床角处有纸箱,里面塞满了书。 高国道往床底下一掏,掏出来一把锯条。 再往里一看,一根热得快,一个铝锅,锅盖打开,里面还有把锈迹斑斑的砍刀。 高国道拿着刀左右看了看,心里犯嘀咕,不像是锈迹,恐怕是血迹。 赶快转交给其他警员保存好。 见此情景,不用多说,其他警员一拥而上,把床垫掀起来,垫子下方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创口,是剪子剪开的,足伸得进一颗脑袋。 在掀起来的过程中,高国道就隐约感觉里面有颗骨碌碌的东西在直转悠,手套戴上,往里面一伸,不消片刻,果然掏出来一颗已经完全白骨化的人类颅骨,经检验遭到过烹煮,头颅属于被害人孙小武。 在郑荣杰的出租屋里,还发现大量野史书籍,其中大多是猎奇,血腥,失真的描写,高国道注意到,郑荣杰果然给其中讲到人彘之刑的部分做了标注,反复翻阅。 他想起当时陆雁何刚落地,在车上和他争执的那段话:“你不觉得,尸块的状态很像人彘么?我想,这大概是有意为之,凶手应该是怀着极大的恨意,在实行杀人吧。”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郑荣杰与孙小武素不相识,仅有的交际也就是在出租车里共同度过的几十分钟,但没有人能知道,那几十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比起被剥夺生命这件事,更令人痛苦的是对受害者无穷无尽的侮辱。 因为孙小武特殊的身份和经历,孙小文听说真的有媒体开始引导风向,这些报刊引起的舆论虽然不会干扰最终的量刑结果,却能让孙小武死都死不清净。 “他为啥要这样说我弟弟?为啥!我们家孙小武不是那样人!” 孙小文难得庆幸父母不会使用电脑和智能手机,她看到网上的谣言,一会说孙小武拒绝支付打车费用,提出肉/偿,发生关系后又威胁要告司机□□,才惹得司机下了死手。 一会又说孙小武为了凑齐手术费,自顾自在车上脱衣服,敲诈勒索司机,才被司机失手杀死。 细节之充沛,简直以为笔者当时就在那辆出租车内目睹了一切。 苏明祯在网吧通宵开机子,游走在各大论坛,举报这些传播虚假内容的帖子,效果甚微。 到最后,孙小文不再上网,也让苏明祯不必再去做这些无用功,谣言多到她看不过来,也无力再看了。 比起一个差一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离家出走的受害者,人们都更愿意看到更猎奇,香艳的版本。 似乎,一个人一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才会被杀,而另一个人,一定是被逼到了绝境,才会杀人。 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个无冤无仇的司机,就是可以因为主观的恶意,抢劫并杀害了乘客。 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从小叛逆邪恶,最终阴沟翻船。 事已至此,郑荣杰的嫌疑非常大,剩下要考虑的,一个是追查郑荣杰,另一个,就是调查郑荣杰还有没有过其他罪行,陆雁何拿到了几份赋城区的旧案报告,高国道难得好声好气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分析。 这不是因为高国道对陆雁何改观了,而是因为,侦破这些案子,是赋城区,甚至全省所有警察的梦想。 陆雁何打开案卷,映入眼帘的便是: 赋城区,禹水区,经州县,梅海区1999年多地特大连环杀人案。 高国道沉吟片刻,说:“这四个地方,郑荣杰可查到的资料显示去过三个,基本上在每个地方停留两年左右离开,先前留下的案底,就是在禹水,经州犯的。” 陆雁何点点头,翻到对应的地区,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照片:垃圾站巨大的生活垃圾桶敞开,倒插着两条白花花的人腿,失去血色的脚底板被连日大雨打湿,皮肤纹理扭曲褶皱,在纸巾,汤水,塑料瓶堆砌的堡垒里,隐约还能看见死者的工服。 高国道:“2005年,经州垃圾站连环杀人案,也是只有下半身,上半身后来都是在桥洞的面粉口袋里找到的。” 陆雁何翻到禹水区。禹水临江,水源丰富,潮湿闷热,这次尸体趴在绿荫环绕的山溪边,周围已经飞满了蚊虫,尸体头部侧躺着,半边脑袋砸得稀巴烂,另半边的脸却完好,还能看见失去光泽的眼睛和部分鼻梁。 高国道:“1999年,禹水区河岸连环杀人案,几乎没有分尸行为,但是手段是愈发残忍的,一开始是用刀,后来有一次差点抓到了,蛰伏了半年,再犯案就是用钝器。” 陆雁何:“郑荣杰犯的是什么案子?” 高国道:“禹水抢劫,经州□□未遂,判的时间都不长,基本上一释放他就转移阵地了。” 陆雁何:“为什么会觉得是同一个人?” 高国道:“和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这个人杀人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可能是抢劫过程中激情杀人,死者是被连续捅刺多刀身亡的,可是后来发现的死者死状越来越凄惨,当时的推测是,这个人很可能是不稳定就业人员,对社会和女性充满仇视,从而用杀人来解压。他的作案逻辑就是,多日连续作案,在尸体被发现前就逃走,或者是中间断断续续几个月作一次案,然后即将被抓到前消失。你看,最重要的是,他在这个泥泞地上留下了一枚脚印,和第一次案件的血脚印是对的上的,再者,到了经州的案子,有人目击过当时很有可能是嫌疑人的男子,是从禹水坐火车来的,下车后乘坐黑车到案发地所在村庄,两天后出现尸体,所以我们判断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陆雁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他没什么反应,高国道试探着问了句:“你觉得呢,不太行?” 陆雁何本来想实话实话,可看到高国道殷切期盼得到点什么的眼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种旧案,只要保留好关键性证据,依现在的技术,肯定有希望的。” 高国道笑了:“是啊,现在的警察和过去的警察用的都不是同一套装备了,我跟老吕说了,这几个案子,得在我们这辈结了。” 第8章 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 尸检完成后,孙小武一家人选择在赋城区就地火化,不举行葬礼,等回了家,再给孙小武挑选一块墓地,尽早入土为安。 考虑到他们家经济情况紧张,在赋城区的这段时间,都是吕季欣主动安排的食宿,火化当天,赋城区阳光明媚,孙小文的父母始终认为凶案是一桩丑事,因此,让孙小文不要通知其他亲戚,火化当天,只和父母,苏明祯一起烧了纸钱。 面值一亿的冥币安安静静躺在火焰里,一点点卷曲,化灰。 孙小文这两天眼泪都快哭干了,她想,弟弟的头七早就过了,说不定魂魄已经喝了孟婆汤,忘掉痛苦,转世投胎了。但又听母亲说,孙小武死得这么冤枉,凶手被逮住前,绝不可能去投胎。 孙小文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孙小武还在上初中时的样子,那之后的孙小武,就不常出现在她面前了。 “你还在吗?” 孙小文轻声问。 火堆里静静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她全当成是回话了。 “还好,头给找回来了,叫你全须全尾地走。帮你找到的是高警官,还有一个陆警官,在帮你抓凶手,肯定能抓到的,放心吧。还有一个苏姐姐,萍水相逢的,一分钱没要,帮了咱们大忙,你在天有灵,要保佑她们,别保佑我们家,从来没有帮上你什么。 你恨我们吧?所以从来不来姐梦里,还是怕吓着姐?姐又不怕你吓人,不管变成什么样,姐都还想再见你一次,姐弟一场,再见也没说上一声。” “姐每个月都会记着给你烧钱的,这么多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你终于不用为钱犯愁了。” 孙小文说完,后知后觉想,孙小武已经没有什么一辈子可言了。 孙小文的工作耽误不得,处理完后事,他们一家人坐大巴先回到了鼓江县。 来时阴雨绵绵的天,回时依然如此。 大巴站台,吕季欣转而看向一旁也来送行的苏明祯:“妹子。” 苏明祯扭过头,朝吕季欣点点头。 “你有去处没有?” 会所的工作,当然是丢了。苏明祯在外漂泊的十几年里,丢工作是常态,她已经麻木了,何况这是一份她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她身上也没剩什么余钱,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她总能找到活路。 苏明祯下意识点头,她知道吕季欣古道热肠,只要她需要,他就会主动帮助苏明祯。 但她不想给人添麻烦,更深点说,不想受人恩惠,和人建立联系。 “小陆说,案子能有重大进展,你帮了大忙。”吕季欣微微笑着:“你这些年不回家,在外面干什么呢,这些破案的线索,你又是哪里找到的?” 苏明祯:“找人,问人,打工。” 吕季欣感觉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挑起了苏明祯心里的防备,她迅速像刺猬一样隔绝了自己,虽然回答了问题,但语气中完全没有想展开聊聊的成分。 吕季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用意,他觉得,一个人在心里憋太多事,会很痛苦。但看她的态度,苏明祯已经习惯了痛苦,或者说,她宁愿痛苦。 吕季欣斟酌着开口:“今天晚上不走吧?小陆说,想请你吃个饭。” 苏明祯:“不用了。” 吕季欣:“欸,吃吧。” 这把年纪,这个地位的长辈,语气低声下气的,苏明祯迟疑片刻,觉得自己不答应,未免有点伤害人了。只得说:“就今晚吧。” 走进包间的时候,苏明祯很讶异。她本来以为吕季欣和高国道等人也会在场,但偌大的包间里,巨大的圆桌前,只坐了陆雁何一个人。 再往前一倒,吕季欣似乎说的正是陆雁何请她吃饭,没说要叫上其他人。 他配了一副新的眼镜,深灰色渐变镜腿的,看上去像一个新认识的人。 见了苏明祯,他也不寒暄,简单明了:“坐吧,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 苏明祯找了个正对面的位置坐下,为了使自己显得不在掌控之中,她自顾自地抽了筷子,夹转盘上的菜,给自己添饭。 但她没吃下两口,就被陆雁何接下来的话哽住了。 “我看了禹水区连环杀人案的卷宗。” “上面有一名受害者,叫苏明泉,她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对吗?” “苏明祯,如果我告诉你,这个案子可能有线索了呢?” 不等苏明祯有所反应,陆雁何将一沓复印件放上圆盘,转到她面前。 是某个人的手稿复印,字形崎岖难看,写的乱七八糟,苏明祯拿起来,一页页翻,她读的慢,但很快,手发抖了。 十三年前,她清楚地记得,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山去,绿荫遮天蔽日,闷热潮湿的空气回荡在雨衣内,穿过议论不休的人群,只能听见胸腔里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她拉开警戒线,看见一个人面朝下躺在湿漉漉的小溪旁,脸被石子硌得变形,双手反绑在后,打了个利索的红花绳,脖子上紧紧缠着鞋带,而脚上的运动鞋,已经蹬掉了一只,没有鞋带。 警察指着这个人问:“这是你妹妹吗?” 耳朵轰的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日记上,在苏明泉遇害前一周,写着: 宋去找了包工,我说可以回来了,他不接电话了,我想钱肯定是要不来了,早该知道自己就是这个命,我认了,但我不会这么轻易罢休,我看这个社会是又想逼我了,社会逼我,我就杀人,社会逼我逼得越狠,我就杀人越狠。 隔了几天的日记写: 想好了,必须杀女学生献祭。今天,幼儿园老师教一群小孩儿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把你们全弄死了,看你们如何鲜艳。 再隔一天: 小孩不太好找,我决定找更大一点的学生,她们独自回家。我不去做工了,下雨往回走,前面有两个学生,推着自行车。真好,如果把她们勒死了,还能骑着她们的自行车到处跑。 我一定会勒死一个女学生。 苏明祯感觉麻木的心一点点活络,她缓缓把材料放回圆盘,1999年,大量劳工进城务工,人口流动巨大,禹水区作为城乡第一道防线,是率先陷入混乱的。这也是为什么,大量受害人出现,凶手仍然宛如大海捞针,信息技术不发达,燕过不留痕,人很容易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 “这是郑荣杰的日记?” 陆雁何点头。 “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陆雁何说:“郑荣杰老家苷(音同:甘)州,那地方在边界线,地广人稀,民风彪悍,他料定这次跑不掉了,应该会跑回老家躲着。一来可以找机会逃出国,二来当地居民大都知根知底,会为他包庇。” 苏明祯怔怔道:“我去过苷州……” “对,正是因为你去过苷州,而且,这个凶手很可能就是你这么多年寻找的目标。”陆雁何道:“所以,我想请你再和我去一次。” 陆雁何:“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郑荣杰的藏身地很有可能在苷州与北甸交界线的一个煤矿,那个地方招人不要身份证,当地人犯了事都会过去避风头。管理那个煤矿的,也不是本国人,据说从矿场到邻国的距离——只有我们这个饭店到马路对面那么远。” “所以,贸然行动很可能打草惊蛇,我一个人单枪匹马过去,也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省里非常重视这起案子,研讨后觉得,如果组建成家庭的形式出现在当地,会降低本地人的戒心,等一找到郑荣杰,我们就可以脱身。我想,13年来,你卧底的经验肯定不逊于我们省里的其他女警,但这个案子之于你的意义,是比她们更重大的。” 苏明祯:“我们要假扮成夫妻?” 陆雁何:“对。” 苏明祯:“什么时候走?” 陆雁何:“明天晚上。” 陆雁何:“要给你留点时间处理吗?” 苏明祯把身后黑漆漆的双肩包提起来:“不用,我就这点儿行李。” 她现在脑子里还懵懵的,13年,她像是天牢里受了13年折磨的犯人,突然被告知,或许要大赦天下了。 但很快苏明祯发现,陆雁何看着她扁扁的双肩包,露出了很难过的神情。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她真想象不到陆雁何会露出这种表情,可怜她吗?苏明祯只能这样想了。 一桌子菜,两个人铁定吃不完,空调一吹,又光顾着聊案子,几乎是就着冷菜吃完的。苏明祯把剩下的全打包了,陆雁何感觉,她好像一把被点燃的干柴,进门时还蔫蔫巴巴,现在打包菜的动作都有干劲了些,他在旁边一声不吭打下手。 “你还住在先前那个旅店吗?” 陆雁何不动声色打听。 “没,老板娘她妹从老家上来,她就把我给开了。” 苏明祯把红烧肉一块一块捻进塑料盒。 “那你现在住哪?” “宿网吧里呗,包厢一晚才38块钱,就是腿抻不开,不过比外头招待所的钟点房还便宜。” 陆雁何又不说话了。 到饭店门口,他说:“苏明祯,我出钱,今晚别住网吧了。” 苏明祯啧了一声:“不用,再说,明天就走了,花这冤枉钱干嘛?” 陆雁何:“不是冤枉钱。” 苏明祯见他认真了,于是也认真说:“不要,我不想欠人人情。” 红灯转绿,苏明祯抬腿要走,陆雁何在身后叫住她:“苏明祯,别再折磨自己了,那不是你的错。” 她在霓虹斑斓的车流前停住脚步,夜色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苏明祯回过头,她冰冷的侧脸看不出一丝情绪,她对陆雁何冷冷道:“这不是你说了算。” 第9章 佛门重地,不说诳语 苏明祯靠在网吧包厢里窝着,此时已经凌晨十二点,她想到明天的行程,紧张得辗转难眠,最终决定借网吧的微波炉打热了剩菜,全当成夜宵。 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陆雁何】:抱歉,今天晚上是我的错。明天早上你起得来吗,我们开车去赋城的古庙,可以邀请你一起吗? 【苏明祯】:你什么时候把手机号存我手机里的? 【陆雁何】:秘密^_^ 【苏明祯】:? 【陆雁何】:明天去接你~ 苏明祯感觉这人隔着手机屏幕,欢脱了不少。 【苏明祯】:去寺庙干什么。 【陆雁何】:不成文的规定,执行特别重要的行动前,要去一次寺庙祈福,顺利抓到犯人,平平安安回来。 看到顺利抓住犯人几个字,苏明祯抿了抿唇,手机丢到桌上,她扯过兜帽,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反正网吧包夜就到早上七点,她这样想,我无处可去,跟着去沾沾运气,也没什么坏处。 第二天早上七点,苏明祯摁掉闹钟起来,从双肩包里掏出漱口杯和牙刷,在网吧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番,就退了卡。 谁成想一走出网吧,路口就停了辆车,陆雁何倚靠着车门,正低头看手表。 苏明祯:“喂。” 陆雁何抬头:“刚好七点半,你很准时。” 苏明祯:“……我记得我昨天晚上没有发给你网吧地址。” 陆雁何讶然:“是吗。” 他弯了弯眼睛,他这样薄情寡义的长相,怎么笑都显得别有用心:“那真是巧了。” 她一上车,和昨天冷冷清清的包厢不同,车里可太热闹了。 高国道家里有一个老婆两个小孩儿,算上两条大狗,综合考虑,买的就是比较宽敞的家庭用车。 高国道坐在驾驶位,副驾驶则是一个陌生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后座则依次坐着薛晓艺,周苗,吕季欣,陆雁何,最后还剩了一个空位,是留给苏明祯的。 她沉默地嵌进位置,环视了一圈,心想,跟春游似的。 “来小苏,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咱们局里的高警官,这是小高的媳妇春雪。晓艺,周苗,咱们局新来的弟弟妹妹,他们俩外地考来的,还没在赋城旅游过,今天就跟我们一起了。小陆就不用说了,你们俩熟。” 难得看到这群人穿便服的样子,吕季欣的便服相当鲜艳,都是他爱人买的,这样一穿显得气色很好,都不显老了。 吕季欣主动给苏明祯介绍,薛晓艺和周苗也从前来扭过头来:“苏姐好,苏姐好。” 在苏明祯上车前,她们俩应该就已经久仰大名了。 苏明祯点点头。 然而,车里的气氛很快就凉了下去。 不可忽略的是,从苏明祯上车开始,主驾驶位的夫妻俩就不断散发出阵阵无形冷气。高国道坐在驾驶座上,习惯性想牵妻子的手,对方啧了一声,直接甩开。 气氛顿时更加尴尬。 吕季欣作为在座唯一一个长辈,劝和的瘾就犯了:“哟,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高国道许是觉得在前辈面前闹了笑话,哎呀一声:“没有,她们单位最近不是搬迁吗,就没有食堂,要自己带饭去单位了。我叫她买个好点的打包盒,她非要买个便宜货,结果就什么呢,那盒子一进微波炉,她去洗个筷子的功夫,砰就爆炸了,给那微波炉点了,赔钱倒是无所谓,人要是站在旁边炸伤了怎么办?我就说了她两句,为的是这事儿。” 高国道的太太名叫马春雪,听高国道叭叭了一堆,她也气不过:“你跟他们说,你说我什么了,你把原话说出来!” 高国道本想就此打住,结果后视镜里,所有人无一例外身体前倾做聆听状,这判官是当定了的架势。 高国道骑虎难下,不说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又没骂你!再说,我说错了吗,你贪小便宜吃大亏,跟你妈一样。” 马春雪再次听见这句话,又急了:“你再说一遍!” “别别别,嫂子,高哥,咱开车呢,别吵架!”周苗和薛晓艺充当着吉祥物,拼命往前挤,打圆场。 周苗像只大狗一样扒在马春雪座椅后:“嫂子,高哥不会说话,他是关心你呢。” 薛晓艺也连忙附和:“对对对,臭直男都这样。” 马春雪许是也觉得没意思,在外人面前吵得面红耳赤反而丢人,就沉默下来,将头转向窗外。 “你这样说,不仅攻击了她,还攻击了她妈妈。” 苏明祯突然在后座开口。她嗓音冷冷哑哑的,在前面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当中非常突出,以至于虽然语调平缓,但全车人都听清楚了。 马春雪回头看了一眼苏明祯,眼中已经含着泪花了:“你看,连外人都听得懂。” 高国道急了:“你难道不明白我不是那个意思吗,再说你妈确实是很喜欢捡垃圾回家,咱们去年年三十了还在给她收拾屋子,那堆里面都有死老鼠了,确实是不卫生啊。” 马春雪低着头:“跟我结婚前,你不知道我们家穷吗?我不知道买好东西要买贵的吗,我想那打包盒装个菜而已买便宜的凑合用就行了,这些钱又不是我省下来自己用!” 陆雁何也幽幽补充道:“就算引入法律的概念,主观没有恶意,但实质造成了伤害,也是要被追究法律责任的。” 高国道瞪着陆雁何:“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甩下车,你自己从高速走过去。” 陆雁何转头对吕季欣说:“您看看。” 吕季欣于是再次发挥起多年揉面独门技巧——和稀泥:“家是讲感情的地方,小高,你伤了人家小雪的心,是你不对。小雪,你知道小高也没有存心侮辱你的意思,别太往心里去。至于你们两个没成家的,别瞎掺和,越帮越忙。” 进了寺院,七人陆陆续续领了香,在宝殿前参拜。今日是工作日,又是清晨,寺中人数寥寥可数,入园都没收门票钱。 拜了没几个殿,几人就顺着路线走到了食堂,赋城寺的素面和斋饭非常有名,吕季欣本来说,应该参拜完一圈,再去吃早饭。 但没走出两步路,回过头,只有陆雁何和苏明祯跟了上来。高国道和马春雪呢,进园领了香,也不知他死乞白赖说了什么低贱的话,惹得马春雪破涕为笑,两人很快就手拉着手蜜里调油起来,莫说继续参拜了,当务之急是在食堂找张靠窗的空桌子好好说说话,把车上没唠的磕都唠回来。 寻常夫妻,大概就是这样,鞋里进了石头硌脚,可当众把鞋脱了又恐怕不雅,有些人走着走着,石头移到了不会硌脚的位置,也就这样继续下去了。 周苗和薛晓艺呢,年轻人消化好,闻了香味就走不动道,站在原地赖赖唧唧的:“我没吃早饭呢……不按时吃我要低血糖的。” 只有陆雁何和苏明祯两人,清心寡欲地跟在吕季欣后面,整的他怪不好意思:“你俩……不跟他们去吃点东西?” 两人异口同声:“不用。” 吕季欣噢了一声,回身感觉自己仿佛南极仙翁,身后跟了一对不苟言笑的童子,正在进行饿体肤,苦心志的修行。 但其实,两人根本不是抱了想和吕季欣同游的心,今晚,他们俩就要乔装打扮成一对普通的夫妻,和省里组织的专案组一起到苷州实施埋伏抓捕。 苷州临近国界间的灰色地带,黑恶势力盘根错节,作为要以身试险的两人,是刻意避开其他人,在商讨对策。 陆雁何:“你记好了,我的化名是邹权,你的化名是曹石榴,我们俩都是浙园沟生人,你我是同乡,经媒人介绍结婚,出来打工,在苷州找机会。” 苏明祯一味地嗯,嗯。他们俩的身份信息,都是省里精心安排好了的,如此大费周章,一个是因为郑荣杰其人身负嫌疑过重,抓捕必须万无一失。另一个原因,则是更高层级的机密,尚未透露给苏明祯。 她在外奔波十三年,自认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此刻,忽然觉得自己才算是真正的入局了。 陆雁何讲完,随机抽查了苏明祯几个问题,她对答如流,令陆雁何吃惊的是,沟通间,苏明祯竟然已经不动声色换上了浙园沟当地的口音。 就连一开始正常的走姿,也慢慢变得外放,粗俗起来。 她几乎是陆雁何的眼皮底下,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不存在的曹石榴。 陆雁何情不自禁道:“论伪装技术,特工恐怕都不如你。” 苏明祯自嘲地笑笑:“都是经验。我之前不是去过一次苷州么,当时也是当地发生了杀害少女的案子,我觉得和我妹的事可能有关联,就去了。结果在那里工作也找不到,还被旅店偷了行李,身无分文,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结果是把我们这些外地人车猪崽了。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把我们当成家畜,直接送到那里最偏最偏的村子给卖了。男的卖去下力,女的更惨,卖去生孩子。那种情况下,你要是不学他们当地的方言,连人家要把你卖给谁都不知道。” 陆雁何脸色发白:“那你是怎么——” 苏明祯哈哈大笑:“我月经来了故意不告诉他们,血流了一坐垫,当时夏天,他们还舍不得给大巴车开空调,结果臭的要命。那个工头觉得我疯疯傻傻的,直骂我晦气,恨不得打死我呀,让我滚到厕所去,我当然是赶快找机会跑了。还好是月经,就是尿和屎,他们也不会这么大反应。” 陆雁何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这些冲击。 陆雁何:“多跟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吧。” 苏明祯:“都是些破烂事,没什么好说的。” 陆雁何:“我们俩要在外假扮夫妻,就要对对方知根知底,再说,倘若有什么意外发生,至少这些事没有烂在你心里。” 苏明祯:“你不是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么。我妹妹死了,她死了以后,我们家也散了。既然散了,我也没必要留在禹水了,事情就是这样。” 陆雁何知道她不愿意多说,好在,他们已经兜兜转转走到了最后一尊佛像面前,香火袅绕,双手合十,苏明祯短短许完一个愿望,睁开眼,下意识去看身边的陆雁何,却发现他似乎根本就没有许愿,而是盯着自己。 二人的视线忽然相撞,苏明祯在他面前敲了个响指:“想啥呢,这么出神?” 陆雁何道:“秘密。” 苏明祯被他冷硬的语气刺了一下,以为陆雁何是因为她刚才的不配合生气了,按以前她的脾气,生气就生气,但现在,她和陆雁何已经是共生的搭档关系,谁想要一个气鼓鼓的搭档呢? 苏明祯:“你生我的气了?” 陆雁何:“没有。” 苏明祯:“我又不瞎,生气了就直说。” 吕季欣这时候感觉到肚子饿了,嘿咻嘿咻往前大步流星,要吃加了辣子油的素面。陆雁何走在苏明祯前面,看得出背影长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没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是生你的气。” 第10章 假夫妻 求得了护身符。接下来的一整天,高国道等人打道回府,吕季欣则和陆雁何,苏明祯采买去苷州的行李。 他们俩都特地换上了质地粗糙廉价的套装,陆雁何买了一套紧绷绷的咖色西装,白色袜子一看就是三天便起球的面料,套在那双油亮发假的皮鞋里,让他整个人冷若冰霜的高知气质降了一大截,再用发油把头发往上一抹,像个精明但不聪明的传销头目。 苏明祯挑女装的经验比旁边那俩大老爷们强多了,他们还是下意识会选审美里“好看”的女装,苏明祯结账的时候,吕季欣总会下意识喃喃:“有点风尘吧。”但转念一想,曹石榴的确应该是一个审美浅显的女子,她把头发烫完盘起来,黑色细卡子卡住刘海,里面一套流水般的黑色蕾丝长袖连衣裙,整个肩颈都是镂空的,隐约可见白底的身体。外面还套件藏蓝色花外套,两条笔笔直的腿只露了小腿和脚背,曹石榴的豹纹高跟鞋就跟她老公邹权的皮鞋一样张扬。 远远一看,又俗气又冷艳的一个女人,跟个大花豹似的。 这对璧人立在吕季欣面前,他点评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 两人相视一笑,满意了。 晚上,这对成立了不到48小时的夫妻,揣着自己的□□和真家当,风风火火到了火车站。苏明祯难得化了点淡妆,收拾得比先前在会所里还漂亮,她东张西望,如果情报没错,这个站台应该大部分都是警察,可这样叫她打眼望去,她心里一点准都没有。 她拉了拉陆雁何的袖子:“你们这些同志真是厉害,没有一个看得出来是警察。我们俩还是太嫩了。” 陆雁何凑近她耳边:“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明祯问:“为什么?” 陆雁何:“因为他们跟我们就不是一辆车走。” 苏明祯:“……” 来往路人侧目,看这对打扮土里土气的漂亮小夫妻,狞笑着互相揪对方。 去往苷州的火车路远站多,从赋城到苷州,要坐一天一夜之久,每到一个站点有人上车,有人下车,都是场小小的震荡。陆雁何和苏明祯把行李用腿夹着,抱在胸前,抵挡不住疲意,沉沉睡去,白天醒来,窗外已经是新的光景。 苏明祯迷迷蒙蒙睁开眼,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陆雁何手上拿着打湿的手帕,托住苏明祯的下巴,给她擦脸。 凉水一蹭上来,苏明祯立刻清醒了,她本能想啧陆雁何一声,但大脑及时提醒,她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培养亲昵的举动很正常。 苏明祯:“干嘛呢?” 陆雁何:“接水那地方太恶心人了,来来往往几个人进去,就听见一次冲水声。” 苏明祯:“嚯。” 陆雁何已经打扫干净,他的生活水平降级不少,跟一堆烟臭味的老爷们挤在洗手池,用刀片刮干净了胡青,他觉得这环境简直臭不可闻,索性趁着自己占着好位置,打湿了手帕接了水,让苏明祯不必去挤。 “到哪了?” “沭县,今晚凌晨能到苷州。” 苏明祯噢了一声,她拉开拉链,掏出昨天早上在寺庙里买的素包子:“豆沙还是菜包?” 陆雁何:“你喜欢吃什么,我吃你剩的就行。” 苏明祯把菜包留下,把豆沙包给了陆雁何。 陆雁何迟疑道:“你不喜欢吃豆沙馅么?” 苏明祯一脸莫名其妙:“你以为我故意让给你啊?我可没那么好心,我不爱吃甜的。” 陆雁何这下没有了心理负担,面带微笑吃完了豆沙包。 落在对面的乘客眼里,吃个包子都买不起肉的,几个素包子还推来推去,这对夫妻也是够可怜的。 火车离苷州越来越近,肉眼可见的,房子越来越矮,风沙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车上还在的乘客已经大换血,也就是和他们同一个目的地,准备在这里压榨别人,或被别人压榨的人们。 甫一下车,苷州张狂的风便吹得苏明祯有些瑟缩,上一次来这里的经历可不怎么样,故地重游,她还是老样子,这里看起来却是更糟了。 黑车司机早冲破站台,直等乘客下了火车,成为招揽的目标,各色摊贩大声叫卖,站台的工作人员有些收了钱不愿管,有些不敢管,就愣愣站在旁边看着,偶有乘客投来求助的眼神和话语,他们就移开视线装聋。 人潮就像涌入渔网,大量被拦截住,只有少数人挣脱幸免。 “美女,走哪里啊?” 苏明祯耳边也不断传来各色口音,好在她身边还有个身材高大的陆雁何,否则这群人非直接上手不可。饶是这样,他们也想探探陆雁何的底线,瞅准了这对花枝招展的小夫妻,一路尾随着。 苏明祯小声说:“还跟着。” 陆雁何紧了紧她的手,意思是不要担心。 苏明祯也想,这次任务这么紧要,警方一定会做万全的准备。果不其然,过了闸机,外面更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拥挤,其中冲出两个人来,径直走到陆雁何面前。 一个寸头圆脸,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一个看上去年龄稍长,江湖气颇重的男人。 “哎哟我的哥,可算到了,辛苦辛苦。介绍一下,我表哥邹权,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屠总。”寸头男人笑起来一团和气,相当熟络,陆雁何也笑起来,和他深深拥抱,然后又握了握姓屠的人的手。然后才把身边的苏明祯让出来,介绍:“屠总,我老婆,曹石榴。” 苏明祯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跟着摆出礼貌的微笑:“屠哥好。” 这个姓屠的人五官倒是长得对位,就是眼神和畜牲一样,光有凶性,没有人性。 他头发略长,皮夹克,黑牛仔,气质比古惑仔里的演员还要逼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兜里掏出一把西瓜刀乱砍,他对陆雁何,是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面对“邹权”的小娇妻问好,则是从胸膛里憋出一声嗯。 车站外,停着一辆小面包车,寸头男坐上了驾驶座,姓屠的在副驾驶位,夫妻俩则和行李一起缩在后座。 苏明祯屁股都坐麻了,路上唯一的乐子,便是听陆雁何滴水不漏地应付姓屠的男人。 “从浙园沟来?” “对。” 姓屠的人通过后视镜盯着苏明祯:“结婚多久了?” 陆雁何笑呵呵:“刚结半年。” “结了半年,就出来了,没打算要个孩子再说?”这话他是透过后视镜盯着苏明祯说的。 苏明祯在心里啧了一声,脸上倒是尴尬地微笑:“我倒是想呢,没钱敢生吗,生下来也是和我们一样。” 陆雁何也适时发出尴尬的笑声。 “哈,那倒是了。现在都是在乎小孩的人不生小孩,不在乎小孩的人一个劲的生小孩。”姓屠的男人终于说了句人话。 寸头男把话茬接上:“所以啊,表哥,你们俩就跟着我屠总好好干,啊,争取明年就让咱家抱上大孙子。” “诶对了,还没吃饭呢吧,咱们等会先停镇上吃个饭,到村里得晚上了。” 苷州地广人稀,很久之前,是除了原住民以外根本无人问津的荒原。这几年,反而是因为暴利的黑色产业,让这里涌入了大量的外地人。 苏明祯上次来是冬天,漫天大雪,仿若天罗地网,她穿着被浸透的裤子在雪中逃跑,得救时两条腿冻得已经没知觉了。 现在正值夏天,天气却一样的难熬,日头不要命的往下晒,尘土被车轮扬起来,谁要是这时候顶着日光走上五百米,保准目眩头晕,然而这样的炎炎烈日,苏明祯看见远处大量的空地仍然运行着施工队。 被搭建起来的脚手架上,黝黑的工人像蚂蚁一样穿梭其间,这样的高温作业,肯定是方方面面都不合规的,而且他们行驶在大路上都能明明白白的看见,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想来是经过了某一层的许可。 苏明祯心里沉了沉,她忽然发现,这次行动的根本目的,或许还为了铲除一些早就腐烂的残根。 而如果是那样,她们的行动就远远不是卧底找到一个郑荣杰那么简单了。 这个姓屠的男人,她不认识,但从气质便看得出来,他是当地颇有影响力的人物,手上可能还掌握着某种产业的命脉,但他肯定也不是最上面的人,否则不会跟这个混不吝的寸头来接他们俩。 本想埋怨陆雁何没有充分地告知情报,她又不会畏难而退,这点信任都没有么?然而转头一看身侧的陆雁何,谈笑风生间,手背的青筋鼓起,她才恍然发现,可能情况也同样超出了陆雁何的信息范围。 他们俩就这样被车到了苷州的洱宁乡,一座座鼓起的山坡上没有植被,正在被施工队团团包围,扒皮抽筋。而远处幽闭的深山也远没有青山绿水的娴静,反而死气沉沉,苏明祯还是头一次觉得远山的密林有怨鬼的气质。 这个洱宁乡,就是所谓屠总的产业基地,因为车上男人们吹着牛逼,不经意就透露出,这个洱宁乡几乎百分之六十的居民都是屠总手下的工人,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比例。 相当于他一个人,就掌握了此地数百上千人的生计。 更让苏明祯意识到不对劲的是,车没开出火车站多久,他们便在一家兰州拉面馆停下吃饭。店主显然认识这个姓屠的人,见面便叫屠总,神情微妙,但热情招呼了他们。 虽然舟车劳顿,但毕竟一路上不是泡面就是包子,难得端上热乎乎的现炒面条,苏明祯还是忍不住胃口大开。 只是吃完饭,一行人已经起身,姓屠的人没提给钱的事,寸头亦是没有动作,神情自若地往外走。陆雁何踌躇两秒,反身准备掏钱,老板娘从后厨冲出来制止他:“不用不用。” 姓屠的人走在前面,嘴里叼着牙签,也回过头来打点陆雁何:“不用给。” 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自得,仿佛他在夫妻俩面前展现了特权。 寸头一把揽住陆雁何的肩膀,表情戏谑:“傻了吧?屠总在我们苷州吃饭不用给钱。” 吃霸王餐的特权分两种,一种属于亲戚熟人,出于面子或情谊,让老板主动免费提供餐食。另一种则是出于威胁和压迫,让老板不得不免费提供服务。 从进店开始的观察看,显然不是前者。那么,苏明祯心里就有些打鼓了,重新回到车里,陆雁何问出她想问的问题:“我们离洱宁乡还有多远?” “接近三百公里呢,嫂子在车上睡会吧。”寸头一边剔牙一边回话。 此言一出,苏明祯和陆雁何不约而同变了变脸色,一个人若是在村庄附近横行霸道,这叫村霸,尚可理解。 但若是一个人在几百公里外随便一家饭店都能横行霸道,想不给钱就不给钱,还让店家不敢收他的钱,这叫什么? 这个姓屠的人,势力版图横跨之远,根本不像是个不入流的喽喽,在他手下卧底,恐怕是很难脱身的。 从这一刻起,苏明祯和陆雁何便做好了,不久后的将来,要和这个人鱼死网破的打算。 第11章 苷州生活 洱宁乡和普通的村庄没什么区别,两人上午到苷州,下午五点才到洱宁乡,正遇上孩子们放学,乡野小道上骑着自行车的小孩,走路的小孩,都侧目看着这辆降速的汽车。 陆雁何注意到,这些小孩投来的,都是敬仰和羡慕的眼神。 他们落脚在村里唯一的招待所,出人意料的是,生意还挺火爆,老板娘背后一面墙的粘钩都是空的,取下仅剩的一把钥匙,就是丢给苏明祯夫妇俩的。 “行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坐一天车,回去洗洗睡吧啊。”寸头捏了捏陆雁何的肩膀,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了房门口,就转身走了。 姓屠的人根本就没下车。 打开房门,里面和普通的招待所没什么区别,床单泛黄,灯也昏暗,唯一一扇小窗打开,外面还隔着防盗网,窗外也不是什么美丽景色,而是一堵红砖墙,照射不到一点阳光。 “跟牢房一样。”苏明祯坐在床上抱怨。 陆雁何脸朝下趴在床上,缓了几分钟坐起来,从包里掏出两人的手机,苏明祯怔怔看着他抠出电池,还把手机都放到了卫生间去,又从包里拿出一枚小型仪器,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才坐回来:“以后我们俩要谈话,都要这么做,记住了?” 苏明祯点头:“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陆雁何:“防止窃听。” 苏明祯惊了:“那个寸头和姓屠的是什么人,他们俩有这本事?” 陆雁何:“那个寸头是我们的狱侦耳目,叫柯翔轩。他很多年前就认识郑荣杰,和他一起蹲过牢,给我们提供了很详细的信息。郑荣杰就藏在苷州的某个矿场里,大概率就在这个姓屠的人手下,他是主要管理人,苷州水很深,我们初来乍到,他们一开始戒心都会很高。” 苏明祯:“我跟你说个事,我也不是傻子,你告诉我,这阵仗只是为了抓郑荣杰?” 陆雁何沉吟片刻:“我们的任务,就只是抓郑荣杰。” 苏明祯:“那除我们之外呢?” 陆雁何抬头:“除我们之外的,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苏明祯没有再回话,她沉默着站起来,然后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洗漱用品,更换的睡衣都取出来,走进洗手间去了。 之后漫长的几个小时里,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陆雁何知道,苏明祯也知道,他们彼此的目的很简单,至少在这一点上,陆雁何没有隐瞒她。 但不知怎的,苏明祯有种稀里糊涂被摆了一道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生命被悬于一个未知的险境中。 只要陆雁何坦白告诉她,她至少知道下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但他该死的不说,她可是什么都没有过问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来这鬼地方卧底啊? 因为他们是以夫妻身份来的,理所当然,招待所安排的是大床房,两人洗完澡面面相觑,再多的别扭,此刻也变得更加别扭了。 陆雁何还是先服软了:“我拿两床被子。” 苏明祯:“你卷被子么?” 陆雁何:“不卷,我睡相挺好的。” 苏明祯:“那就没必要拿了,就这里的卫生环境,两床被子的螨虫肯定比一床多。” 陆雁何:“那就在被子里盖一层罩子吧。” 两人并排躺着,盖着同一床被子,中间楚河汉界划分清晰,恨不能再塞个人进去。 苏明祯光顾着问陆雁何睡相好不好,殊不知她才是睡姿恐怖的那个,陆雁何刚闭目,便感觉到苏将军“开疆扩土”到了他旁边,好在他睡靠墙的里侧,苏明祯再怎么挤他,他侧过身来面朝墙壁也能睡。 也不敢挤回去,万一苏明祯调转方向腾挪,直接摔下床可怎么办。 不知凌晨几点,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陆雁何觉浅,猛地睁开眼睛,打开手机一看,凌晨两点。 他直接坐起来,仔细聆听门外的动静,尽量忽略疯狂作响的心跳——因为光听脚步声就知道,门外不止站着一个人。 苏明祯累了一整天,入睡较快,可是深度睡眠时间一过,她也被身边人的动静吵醒了,刚想直起身子,被陆雁何按了回去。 黑暗中,她看见他紧绷的侧脸,陆雁何的眼镜放在枕头边,苏明祯也明显听出门外试图开门的动静,她知道陆雁何枕头底下藏了枪,而他的手现在就在枕头底下蓄势待发。 苏明祯开始疯狂复盘白天的情况,是她哪里露馅了吗?还是那些人早在她们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要灭口了?苏明祯慢慢把头埋在被子里,佯装熟睡。 咔哒。 门被打开了,走廊的灯衬托出几个黑影不疾不徐走进来,啪,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 “啊!!!”苏明祯发出尖叫声,她睡眼惺忪爬起来,仿佛被惊吓吵醒。 而陆雁何也适时做出惊恐的反应,把妻子护在身后:“你们谁啊?!” 几个酒气熏天的醉汉站在门口,看清床上的两人后,瞬时往后退:“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喝多了,喝多了,我们走错房了。” 这时候,也听见走廊传来老板娘的骂声:“哎哟要死,擦你娘的你们几个丧门星,乱走什么啊,你们要把人家吓死啦!” 苏明祯尖声骂道:“你们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进来!我要投诉,我要报警!” 老板娘扭动着蛇蝎般的腰肢进来,两巴掌就把一群人轰了出去,不让他们迎接陆雁何气急败坏的追问,一味地道歉:“不好意思啦不好意思,喝醉酒了,喝醉酒了,给你们免房费嗷,给你们免房费。夜深了太晚了不要吵了,人家隔壁还要休息的,明天再理论哦,明天再起来理论好吧。” 她显然是来掩护这群人撤退的,一面点头哈腰一面迅速地关上房门,一路嬉笑怒骂渐远,房间内外都重新归于寂静。 人已经走了,苏明祯还忍不住浑身发抖,陆雁何长出一口气,小声说:“幸好你今天没让我们盖两床被子。” 两人刚才,算是出色地扮演了一对受惊的夫妇,若不是苏明祯的第六感,这群别有用心的人一看两人盖两床被子,就能猜出他们并非夫妻。 这绝非意外,更不是巧合。没有老板娘协助,哪个房客会刚好拿到他们房间的钥匙,又刚好打开门走进来,这也是一出好戏,为的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以试探他们的真实身份。 好在两人都很谨慎,最重要的是演技还不错,否则,刚才就真的会升级成枪战了。 苏明祯从床上跳下来:“背过去。” 陆雁何先老实背过去,再问苏明祯要干什么。 苏明祯:“做戏要做全套。” 她把睡衣换了,趿拉着拖鞋,气势汹汹往楼下冲,陆雁何跟在她后面,一副拉不住老婆的受气相。 “x你妈的,什么黑店,管事的呢,出来!”苏明祯一路骂骂咧咧,五官张到极致,恨不能把整栋楼全轰醒。 老板娘见她冲到前台,一脸的无所谓,懒洋洋打发道:“人家走错门而已,不是已经给你道歉了吗?” 苏明祯指着她鼻子开骂:“那群人呢?你放走了是吧,好,那我就跟你算账。他们的钥匙谁给的,是不是你给的,你什么居心,啊?要不是我老公在,出什么意外你付得起责任吗?” 老板娘也被她指得发火,啪一下站起来:“有完没完了,能出什么意外,你以为你长得很漂亮吗?!” 这下,无关表演,苏明祯的火气是真起来了。不说这句话还好,这话一出口,就活该挨她一顿揍! 苏明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耳光扇在老板娘脸上,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还伸出来,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力道之大,直接把老板娘从柜台后面扯了出来:“给脸不要脸,老娘打死你!” 眼见老板娘要还手,刚才还做小人夫状的陆雁何立刻上前圈住老板娘,温吞劝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不要打了。” 老板娘见这对夫妻占自己便宜,嗷一声吼:“傻逼!出来!你婆娘给人打了还他妈睡?!” 苏明祯和陆雁何都想,谁会领这名号,没想到里间还真冲出来一个胖墩,两眼中间隔了道海,就差直对着他们俩流口水了。 “傻逼,愣着干嘛,打啊!”老板娘一号令,这胖墩真的哇哇大叫着冲上来,陆雁何赶忙松了手,护住苏明祯半边。这胖墩打起人来,可以说是敌我不分,雨点般落下的拳头,好几下还是挨在了老板娘身上。 不少房客闻声下来看热闹,正打成一团乱麻,门外停了辆车,寸头满身酒气冲下来:“干嘛呢干嘛呢!撒手!都撒手!欸欸欸,嫂子,好了!撒手!” 老板娘见了他,也算是恢复了理智,两拨人被寸头劈开,他站中间,苏明祯破口大骂:“小柯,你给我们找的什么黑店,我跟你哥睡着觉呢冲进来一堆人,这还开店做生意呢,谁还敢来啊!” 老板娘也不甘示弱:“不想住了赶紧滚蛋!贱货,一定要找人弄你!” 陆雁何同柯少轩耳语:“我先把她弄上去,你安抚一下,别真把警察搞来了。” 柯少轩做了个了然的表情,也故技重施耍起酒赖,环着老板娘和胖墩,要把他们俩弄上车:“走走走,我们去吃夜宵,跟他们一般见识个什么劲?” 老板娘像讲笑话似的:“她还想报警,你不知道那些人里就有警察吗?防得就是这种闹事的。” 语末,她风情的声音中流露出狠辣:“要不是看他们是新来的,今晚就拖到长板滩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