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四年》 第1章 第 1 章 草原上的朝阳刚刚升起,有一行人在天蒙蒙亮时已经开始打点行装,备上足够长途跋涉的干粮和水,排成整齐的一排准备出发。 领头的一个年轻人向身旁的长者作了一揖,长者急忙避开,却还是受了半礼。年轻人斯文儒雅,却有种将军风范。 “姜伯伯,这段时间,舍妹就拜托了。她向来淘气,举止间没有分寸,请多担待。待晚辈接回爹娘,再登门拜谢。”年轻人说完又作了一揖。 长者微微扶了一下年轻人,言语里是坦然和赞赏:“我看小姐聪慧过人,公子不必担忧。就怕这里偏僻简陋,委屈了小姐。还请公子见到东家和夫人必替我问候一声。” “晚辈一定会的,请您放心。”年轻人微微地衽礼,随即看向长者身边的一个少女,眼里有无奈,有宠溺,更多的是一种不舍:“踏雪,住在姜伯伯的这段时间,不许胡闹,不许给人家添麻烦,知道么?”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睛大大的很有精神气,肤色白皙,五官有雕琢之美。与年轻人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少了一份恭敬,多了一份娇俏:“我可不敢!” 年轻人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浅浅地笑了:“回头要是听到你闯了什么祸,就由我处罚了。”又向身旁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子说:“杨柳,看好她。” 这个名叫杨柳的女孩子倒是恭敬有礼:“公子放心。” 年轻人这才骑上马,对各位告别:“各位,后会有期!” 踏雪和杨柳被领进屋里,安静坐了下来,姜伯伯和姜伯母就一直拉着她们说话。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踏雪,此时也拘谨了起来。对这两个昨天才认识的人,她心中竖起了厚厚的城墙。但凡说话,必定看站立身侧的杨柳。如果杨柳不阻拦,她就大大方方如实回答。、 得知上官老先生年前已经去世,姜家不免又感伤了一番。遂又问起了踏雪和她的哥哥。 “踏雪小姐,”姜伯母先问起,“公子按道理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娶亲了么?还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身旁的杨柳微不可察地动了下嘴角,继而又恢复如常。 踏雪瞟了杨柳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哥哥还未娶亲,想必是有意中人。只是哥哥走南闯北,浮萍一样的,就怕人家嫌弃,不愿委身屈就。” 姜伯父慈祥地笑了:“怎么会呢?公子一表人才,又知书达理有见识的,旁人看了喜欢还来不及呢。我和你伯母……”话说到一半,姜伯母也看了一眼杨柳,抢着说道:“姻缘都是天定,随他们小儿女去吧。” 杨柳依然面无表情,嘴角却有淡淡的笑意。 到了晚上踏雪翻来覆去的,脑子怎么也停不下。一向最不放心她的兄长却把她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家照顾,思来想去皆是无解。 昨天晌午在草原上稍作休息时突然遇到风沙,本是春天里常有的事。可巧的是竟遇到了贼人。以前也随外公游历过,那些沦为强盗的牧民功夫不济,见到外公后又哭又跪又拜的。这次带出来的人个个武力高强,怎么会让姜伯父恰好来救? 强盗处于上风,可是既不伤人,也不劫货,哥哥却说他们是贪图女眷,接下来的路杨柳和踏雪不宜再跟随。可为何哥哥要带那么多东西,折成银子岂不轻便?一路上还不让她接近探查那批货物?昨夜还和姜伯父促膝长谈…… 真是理也理不清。踏雪索性把被子一闷,管他呢,如今睡觉才是第一要事。 月光溶溶,洒落在广袤的疆域上。距离燕王朱棣攻占南京已经四年,四夷尚在观望。昔日强大的蒙古一分为三:盘踞西边的瓦剌,自诩正统的鞑靼,若即若离的兀良哈。 东边是平定内乱的倭国,左右横跳的建州女真,不征之国朝鲜,往南还有改朝换代的安南和一望无垠的大海。 建文帝朱允炆仍是下落未明,国中争议不休。“奉天靖难”与“乱臣贼子”不过一墙之隔。云贵列入版图,“株连十族”一石千浪,太子与汉王明争暗斗,宦党和文臣水火不容。还有许多旧臣新贵,利益纵横交错。 民间战乱平息,物资不足。再加上金银紧缺,宝钞泛滥。永乐盛世也才刚刚开始,只能慢慢拨乱反正。 可这上述的那些,目前和这个就着月光迷糊睡去的小姑娘没有多大关系。 乖甜叛逆的杨踏雪,是苏州流光绸缎庄的正牌小姐,总会在深思熟虑后作出最鲁莽的决定。与她一母同胞的只有少东家杨岸,可她父母膝下却有五人。 容貌明显高处常人几个档次的杨柳,是外公九域先生早年捡回来的孩子。杨柳与杨岸自幼形影不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对儿。除此之外,因为舅父舅母已经不在,杨家还收养了一对龙凤双生子,上官洵和上官眉。 说来好笑,九域先生是当世名医,理应亲自抚养上官兄妹,好让他们将来继承辽东的药山。可这几个年岁相近的孩子,却性情迥异,各有缘法。 踏雪不服父母管教,却最听外公的话,从五六岁开始就被九域先生带在身边,口传心授研习医理。上官洵随姑父杨英,惯常舞刀弄枪;上官眉却随姑母上官云容,对经商之道颇有研究。 几个长辈一合计,干脆因材施教,各自认领。至于杨岸和杨柳,作为长兄和未来的长嫂,干脆什么都学一些,也好分忧一二。 改元后九域先生绵绵漫漫生病,上官兄妹远赴辽东接手药山。踏雪替母尽孝,亲侍汤药。直到去年底,九域先生撒手人寰。踏雪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到了今年,也就是永乐四年的春天,才慢慢好转起来,有个人样。 最年长的杨岸是同辈人思虑周全的领袖。此次把踏雪放在姜家,也是做了一番考量。此行出行,任务繁重。九域先生的遗产,靖西将军的往事,边关的时疫,都靠他一人运筹帷幄。 他也想带上杨柳和踏雪。只是踏雪年岁渐长,容貌气质舒展,恰似故人归来。为了减少麻烦,他干脆把这两个人放在姜家。 一双处在暗处的眼睛,从踏雪进姜家大门开始,就没游走过。有心人已经为杨家和姜家,织下了天罗地网。 住在这里每日骑马,切磋武艺,姜伯父教导有方,点评起来字字珠玑,明显是精于马上比试的。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踏雪隐约知道,姜伯父是祖父旧年的军中同袍。 洪武年间,太祖对文臣武将严苛,相比那几个骇人听闻的大案,“戴枷升堂”已是法外优容。能和杨英、姜华新这样抛去官身做布衣的,勉强能称之为“侥幸”。 杨柳的年纪大些,又是四处行走的人,拳脚功夫和警惕性都很强。有时姜伯伯都赞叹:“杨柳姑娘二十上下的年纪,就学到如此境界,天分很高,人也勤奋。” 可是看到踏雪的时候还是会摇摇头:“小姐天资聪颖,一眼便能领悟精华所在。只是这一两年来才开始用功,遇到一般的对手尚可以自保,如是稍强些的,可能就危险了。但假以时日,多下苦功,必能有所成就啊。” 踏雪喃喃给自己找补:“他们都受教于爹爹,而我以前都是哥哥教的。哥哥的水平……” 一旁的杨柳难得爽朗地笑了起来:“编瞎话的功夫越发高了。老爷当时何尝没有悉心教导,还把我们几个都拉过去叫我们好生看着。只是一个不留神,人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天黑了才回家,说去山里练功了。老爷和夫人担心的不得了,气的不得了。每次都是老太爷护着,不然都不知道要挨多少板子了。” 姜伯伯也是笑了:“公子教导,绰绰有余了。如今年龄还小,要追也是不难的。” 踏雪听完杨柳的话,想起从前外公的疼爱,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悲伤。一旁的杨柳自知失言,赶紧说起别的话题:“日前曾听姜前辈说过,家里的少爷和小姐正四处选上等的好马,踏雪还说,盼着他们早些回来一览风采呢。” 踏雪知道杨柳的用意,尽力欢笑着说:“正是呢。参加赛马会的不仅要骑术好,连骑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听说草原上的好马性子都烈,很难驯服的。” “他们二人顽劣,又贪玩,不过是哪里热闹去哪里玩罢了。只要平平安安回来,不闯什么大祸,也就随他们去了。”虽讲的是谦词,姜伯伯的眼里却满是骄傲。 “出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也是好的……”杨柳讲到一半话就被踏雪抢了:“他们年纪跟我差不多,却去了那么多地方。” 姜伯伯爽朗地笑了起来:“听小姐的话是没出过远门的。他们在外面过得也许还不差,可是做长辈的该操的心还是一刻也停不下。估摸了近日他们两个也该回来了,等他们回来,你们多聚聚,我这个老头子就一边去咯。” “听完姜伯伯说,我更想见见他们家的公子和小姐了,听说他们独自在外游历,什么好玩的事好玩的人都有见过。”练完功后踏雪和杨柳闲来无事,骑着马在草原上慢慢地走,由着马儿走。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漂亮的姑娘策马再前,有一群人在后面追赶她。姑娘一扬马鞭更急了,可是后面的人追得也更加急,那姑娘不时还回头看。 杨柳顾不上说话了,拉起踏雪的手,催促了一下马儿:“踏雪,我们快走。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如此混乱。” 可是踏雪却没有走的意思,转过脸对杨柳说:“柳姐姐,你看那姑娘跑的那么急,那群人不会是要抢这个姑娘吧?我们过去,也许可以帮上她。”说完也不顾杨柳,一扬鞭向前冲。 “踏雪,不要冲动……”杨柳看着踏雪越走越远,也不听劝,只好也策马向前。那群人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急匆匆地往前策马,气势不可抵挡,纷纷栓住了马,为首的一个白衣青年正要说话,踏雪却一句不说动起手来了,还怒气冲冲地骂道:“看你们穿得斯文得体,长得也是齐整,为何光天化日下要强抢民女!” 青年跟踏雪过了几招,杨柳也赶过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姜伯伯。杨柳策马到踏雪身侧,拉住了踏雪举起鞭子的手,那漂亮姑娘和另一个少年先是一惊,见到姜伯伯时喜悦地叫了一声:“祖父!” 第2章 第 2 章 姜伯伯开始也是一惊:“盛儿,语儿,你们回来了?”接着又十分紧张地向踏雪说:“小姐快住手,别打了。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如何是好啊?” 踏雪被杨柳拦住了,也移开了马鞭,一时反应过来,讷讷地问杨柳:“柳姐姐,这……该不会是老相识吧?” “幸亏姜前辈见我们出来久了,来寻我们。不然,指不定又要出什么错。你这急公好义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杨柳的声音虽然极低,确是一个姐姐口吻,有责备,更多的是担心和忧虑。 杨柳说完向为首的白衣少年行了礼,万分歉意地道:“是我家小姐莽撞,惊吓了公子。公子海涵,就担待我家小姐。若是伤到了公子,自当负责。真是非常抱歉。” 踏雪此时也是明白了几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追着这位姑娘不放,但毕竟是我冲动在先,是我冲撞了你们。我还以为,还以为……”踏雪本是个性不饶人,平时嘴巴上也没少占便宜,此时却是自觉理亏,越讲气势越弱,声音也越发低了。 不料白衣青年没有恼怒,反而淡淡地笑了,似是在安抚她的情绪:“姑娘不必自责。不知者不罪,在下也并没有什么事。这都是误会罢了。” 踏雪听他这样讲,心里好受了些,只觉得他的声音好听,遂抬起头来看他。只见长身玉立,气势从容不迫,如同草原上的一弯新月,虽不能称为貌比潘安,却也是人中翘楚,分外顺眼。 白衣少年身旁的一个女子似是有话要说,话还未说就被制止了。那女子眼中有不甘,只拿眼瞪着踏雪。到底还是姜伯伯一家打了圆场。姜伯伯向白衣青年微微行了个礼,对方也回了个礼。 姜伯伯赔笑道:“公子与小儿、小女同路,应是相识之人。这位小姐是老夫家中贵客,冲撞了公子,一切如公子所说,是个误会,就化干戈为玉帛,交个朋友吧。” 漂亮姑娘也跟着笑说:“大家既是相识之人,今日也是不打不相识。往前不远便是我家,不如随我和祖父到家中,歇歇脚,今晚畅快喝上几杯!” 白衣青年也不推辞,跟吩咐身边的人说:“回到客栈告诉大公子,我在朋友这里喝几杯,晚点自然会回去。白霜和白露留下。”白衣公子身边两个女子颔首答了句“是”,其余两三人由一个少年带头回答了句“是”后,带着人走了。 踏雪听他答应了,知他已经不再计较,而不是碍于情面不追究,心中的愧疚少了大半,脸上方有了笑意。白衣青年又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姜伯父,请。” 酒席上自然是宾尽主欢。一番介绍后入座畅饮,草原风情、各地习俗、路途所见所闻,无所不谈。 姜伯伯的孙女最近几年都去青州参加赛马会,今年才携幼弟远游,恰好在离家不远的马市和这位白公子看上了同一匹马,三人因此而结识。起先是这位白公子先看上的,姜氏姐弟也不好相争,三人皆是爱马之人,故相伴走了一段路。 “当时当真是吓到我了,还以为来了土匪。盛儿这次是第一次随我出远门,脸都煞白了,就一直在叫我。却没想到出来的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举着马鞭,眼看着就要抽下去了。”姜伯伯的孙女姜语儿笑道。 她转身接过丫鬟送来的酒,往席上的人酒杯里倒酒,接着又说:“后面祖父就出来了,还有杨柳姑娘也随着来了。要是真打起来了,踏雪小姐可能就讨不到便宜了。” “语儿姐姐,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踏雪起身接过语儿递过来的酒杯,“只是当时姐姐一人策马在前,人才又是这么好,后面有一群人在追赶,我就不免起了疑心。况且姐姐是越跑越快,频频后望,似是在看后面的人是否已经追上。我还以为他们才是土匪呢。” 踏雪说完这句话低头笑了一笑:“无论如何,这杯酒,就是跟白公子正式赔罪了。” 白公子也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姜盛笑道:“当时白兄在马市买的是一只马驹,从来好生养着,没有在草原上跑过,故而野性未脱。我姐姐骑的是一只母马,那只小马驹起初不愿走,看着姐姐骑的马走了,才跟着动。” 语儿也跟着笑起来:“这马是难得的好马,就是还淘气不听人使唤。后面慢慢听马蹄声,才知道走的平稳了。我这个人啊,平日里赛马成癖,自己跑前头,就生怕人家的超过我,他们一快,心里就莫名的紧张。” 姜伯伯抚掌而笑,“语儿就是如此。之前我与盛儿与她赛马,我稍微快了点她就急了,一个女儿家好胜心也是这么强。如今细想那神情,小姐当时不清楚情况,那样推测也是情有可原。” 席上众人皆是大笑,语儿率先举杯:“今日我们就在此共饮一杯,如此方能尽欢!” 酒席之间,觥筹交错。 宴罢,白峻还看了一下场子里的好马,不料却有仆从来报:“大公子说了,叫二公子速速回来,天色已然晚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白峻说道:“我现在就回去。”说罢,跟姜家人告了辞,又跟踏雪说道:“杨姑娘驾马之术也是了得。十日后青州赛马会,希望还能见到你。” 踏雪说道:“那是自然。如若在赛场见,我定然不让你分毫。” “那就后会有期了。”白峻抱了抱拳。 约定之期很快便到了,听说这次胜者不仅可以得三百两纹银,还能有上等种马一匹,各大马场都派出了个中高手。本来此次大会,语儿是胜券在握想拔得头筹的,不料初赛就已意外摔伤。姜盛年纪还小,劲力不够,自然也败下阵来了。 杨柳怕他们三人需要照顾,所以没有参加比赛。倒是踏雪意外入了最后一轮。 语儿心事重重,杨柳和踏雪以为她输了比赛沮丧,都安慰她。语儿道:“你们不知,本来我也是抱着戏耍的心态,可是上月家里一匹马突然疯了,还撞伤了人。本来已经安抚好了,可是那人的侄女是京城高官的小妾,扬言要把我们告上去。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敲诈,谁家受得了。家里急需要钱,祖父和祖母都商量着把马场卖了,到关内去住。我不敢问,就想着这次赛马能赢点钱,想着想着居然分了心从马上摔了下来。现在倒好,赢不到钱,还要倒贴钱去看大夫。” 杨柳道:“家里有困难,等公子回来了,再一起想想办法。要是缺钱周转,我还有些体己,虽然不多,但也还能先度过时下。那家人如此过分,再三谦让也不是个解决之道。” “哪家人竟然如此张狂!”踏雪愤愤不平。语儿怕她真的去刨根问底,好言拦阻她:“踏雪小姐,万万不可。听祖父说,民不与官斗。京城里利益勾连,盘根错节,我们惹不起但还可以躲躲。” 踏雪见她言辞恳切,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些盘算,但是眼下还是宽慰她道:“语儿姐姐,你放心,那个酬金我帮你赢回来。你在这里不要动,要是伤了筋骨,可是要卧床很久的。” 此时正是赛马会的间隙,各处的人趁着这个缝隙都给自家的马儿喂粮喂水,更有不少人等着看最后一轮比赛。在倒数第二轮的时候已经是热闹非凡了,不仅比试马上功夫的好坏,还比试武功深浅。 如今场外的围栏里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大家都来看这一年一度的盛会。踏雪趁着这个时间,到马场旁边的小山坡上采摘了一些花草,捣鼓好后放在香囊里。 重返场上时,却见到了白峻。白峻笑道:“听说杨姑娘进了最后一役?” “当然进了。”踏雪也笑道:“白公子看来也是春风得意。” “当初你说不让分毫,我倒想看看花落谁家。”白峻说道。 “我赢定了。”踏雪志在必得。 到了场上,各位高手自然是先拱手谦让,但是真上了场,就是说也不让谁。 踏雪左手边的大汉,拿着一把银枪,作势便要拦住马儿,被踏雪九节鞭一把挡回,反倒拦住了自家的马。 右手边的妇人也不甘示弱,发银针试图把踏雪的马的马腿打伤,不料踏雪把马腾空,数枚银针齐刷刷插入地里。 也很难怪其他人这般针对踏雪:姜家历年来都压制着其他马场,这次赛马不仅有银两,更有各大马场求之不得的良种马,若是姜氏得了,必然如虎添翼。 长长的赛道上,最后只有踏雪和白峻遥遥领先。踏雪说道:“我说过,我是分毫不让的,今天你输定了。”说罢从怀中掏出香囊,挂在鞭子上,让马闻着香囊的香味。那马突然像发了疯似的,缰绳怎么拉也拉不住,直冲冲地往前跑。 白峻见情形不好,赶紧大声说道:“你快把香囊放下来,再冲下去你可能就没命了。” 踏雪此时已经领先他一些,又求胜心切,哪里听得进这许多。白峻狠抽了一鞭子,马受了疼也狂奔起来,场外的观众只以为这二人你追我赶是要争这第一,气氛一时浓烈起来。 临近终点了,白峻明明快要超过踏雪,却又收了僵绳,利落下马,接住了快要坠马的踏雪。踏雪因急速奔跑,脸色惨白,有气无力问了句:“我赢了吗?” 此时场上的人敲了一下锣,说道:“姜氏马场胜,拔得头筹。” 第3章 第 3 章 醒来已经接近晌午,迷迷糊糊有阳光照在身上,踏雪一眼醒来看到了杨柳,还有端着水杯来的语儿。杨柳看到踏雪,微微松了口气,接过语儿端来的水,轻轻说:“总算是醒了。” 语儿如释重负:“踏雪小姐,我马上准备些吃的来,昨晚都担心了一晚呢。杨柳姑娘,这里你先照应着,我待会回来。” “语儿姑娘,”杨柳突然叫住她,“踏雪现在身体还虚弱,我先陪她说说话。”语儿轻轻点了点头,关好门后自去了。 “柳姐姐,”踏雪稍稍回过神来了,“钱拿到手了没有?” “你且不用说话。”杨柳帮踏雪扶了扶靠枕,接着说:“你去年大病了一场,还没恢复好,这次快马疾驰,可吓坏大家了。我医术虽差,但把了脉后知道你性命无忧,他们才稍微放了点心。那个白公子的兄长派人捎话来,说家里来了信,得马上启程回去。他还不愿意走,听说你没有大碍才走的。” 杨柳说完原本疲倦的神色好了些,帮踏雪拍了拍头发:“幸好平安无事,不然我也无颜见老爷和夫人了。酬金已经拿到手了。倒是你,怎么能这样拿命去博。” “柳姐姐,你知道反正我迟早会醒的,怎么不休息休息。看你的样子,怕是一夜没睡。”踏雪的心中,几分愧疚,几分心疼。 “你没醒,我如何睡得下?现在把衣服穿好,洗漱好,起来吃点东西。”杨柳说着把踏雪的衣服拿过来,手里还有一个玉牌:“这玉牌是我昨晚帮你脱衣服时看到的。应该是那个白公子昨天救你时不小心拉下的。我问过语儿,能不能把玉牌送回去。派去送玉牌的人回来说,他们已经离开客栈了,又送了回来。” 踏雪接过杨柳递过来的玉牌,仔仔细细地看。这玉牌色泽丰盈,肌理自然,右上角刻着一个显眼的“白”字,不认真看像是很普通的玉佩,其实雕刻的师傅非常用心,连牌上四周的云彩花纹都是顺着玉本身的纹理去雕刻。阳光下照看,上面刻画了一人泛舟,所刻景色正是西湖上的平湖秋月。单看这玉牌,便知此人身份不凡。 踏雪心想:柳姐姐大概还不知道这玉牌的贵重,若是昨晚送回去了那还好,偏偏人又走了。当今之计,只能瞒着他们,私下问语儿那人的来头是什么,找个机会把玉牌还给人家。 正想着,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接着是一个悦耳好听的声音:“是我,我是语儿。”踏雪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杨柳也赶过去开门。语儿也不避讳什么,大大方方地进来了,笑道:“听说踏雪小姐醒了,我高兴的不得了。想着小姐久不进食,就吩咐厨房熬些粳米粥来,缓和缓和肠胃。” 踏雪听完,把语儿拉到身边,把她手中的粳米粥放在桌上,和她一同坐下,佯怒道:“真论起来,我该叫你做姐姐。我跟姜伯伯姜伯母说过多次,不用小姐小姐的叫,他们不听也就罢了,怎么你也学了这一套?” 杨柳也在一旁笑道:“你不用和她拘礼的。我们年龄都差不多,平时都叫姐姐妹妹的,私下不必这么规规矩矩,直接叫名字就好了。咱们该玩的玩,该笑的笑。” 语儿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忙把粥推到踏雪面前:“快喝吧,再不喝可就凉了。” 踏雪笑着接过粥,小嘴地喝了起来。杨柳说道:“如今已经好了,咱们收拾收拾回去,才是正理。” 回到姜家后,语儿自然是被说了一通,姜伯母往踏雪身上仔细看了又看,再三确定她身上无恙,才放心下来。姜场主说道:“就是无事,听你这般唠叨,也听出病来了。”说罢便摆了摆手,让她们几个下去了。 “我和祖父祖母说了,带你们来这个湖边玩。现在正值春天,湖边的青草长得正好,不时还有水鸟飞来。湖面清澈,从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颜色。”语儿在前面一边领队,一边热情介绍。 湖边的青草已有半人高,风吹过时微微摇摆,在水边临水而照的鸟儿若隐若现,看见有人过来,又展翅飞走了。 “果然好美。”杨柳不禁赞叹。 踏雪心中有事,景色没看多少,心思倒是千回百转,琢磨着要怎么还那个玉牌,思绪却突然被语儿打断了:“我和盛儿去原上相马的时候,回来的时候也是经过这么个湖边,天才刚亮,我们看到那里有好几个人,在那里打水,最是齐楚斯文的人,见到我们,叫我们若是在附近打了水,就倒掉,要喝就喝那湖里的水。我和盛儿都不解,他们说这附近的牧民都染上了疫病,只有这湖里的水未被污染,再一打听,我们才知道,原来草原上一直很神秘的‘观自在’在那里取水煎药救助牧民。本想去拜访,却被那几个人制止了,只好作罢了。” 杨柳的身子微微一颤,踏雪的心中似乎明白了几分。“观自在”,分明是外公在世时,挂在厅上的手书。父亲和母亲,和哥哥,究竟瞒着她多少?杨柳是个守口如瓶的性子,问她她肯定不说。何况此时有另一件事困扰着,必须向语儿打听清楚。 踏雪打马在前,随便聊一些闲话。“语儿姐姐,你真是厉害,年纪不大,却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我今年都十六岁了,还是跟着哥哥姐姐跑,家里都不让我一个人出去。”踏雪扯着闲话,却也是真心话。在她的童年里,小时候跟着外公,如今又跟着兄长,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踏雪,你如今年龄还小,父母兄长不放心,也是情有可原。等再大一些,想通了一些事,自然可以出去了。”语儿与踏雪不过相处了几天,可看踏雪言行举止,率直随性,全无半点心机,人又聪慧机敏,就是像一头小野马,不够沉稳。 看着这个跟杨柳一样稳重的姐姐,踏雪心中也是心服口服。行事滴水不漏,为人又有草原女子的热情豪爽。心思突然偏到别的地方去:语儿姐姐,柳姐姐,好难选。语儿朗朗大方,柳姐姐细心缜密。哥哥那个粗心鬼,怎么有那么好的运气,个个都看上他。想着想着不禁笑出来。语儿听到她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什么呢,那么开心?” 踏雪赶紧把自己的小心思藏起来:“我在想那天的事。觉得好笑。那个白公子彬彬有礼,我却把他看做坏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坏人。”语儿原本笑着的脸变得沉重。 “为什么呢?我看姐姐以礼相待,对他也是赞不绝口,怎么会这么觉得呢?”踏雪不解。 “我待他以礼,是因为他也是爱马之人。我与他并不熟识,只知道他来自京城,是一个生意人。其他的他不愿多说,我也不好询问。这队人衣着普通,跟一般商人无异,可是这白公子身边的两个姑娘,武功并非常人可比。我想他应该身份不凡,才能差遣身边这些人。”语儿一边打马,一边徐徐跟踏雪解释。 踏雪心中暗服。听完语儿的推断,又恰好自己对切合玉牌的想法。柳姐姐的武功不会低于语儿,不过并没有与他们相处那么久,所以没看出来。柳姐姐看不出来,哥哥就不会知道。一时回过神来,对语儿说:“听姐姐的语气,可是在担心些什么?” 语儿轻轻叹了口气,凝望着远处:“不瞒你说,我这几年东奔西走,见过不少。我虽是中原人,家里在关内也有房有地,却从小在草原长大。蒙脱草原地跨大明、建州、鞑靼,各部疫病横行。如今边境不稳,天灾**之下,鞑靼频频南下作乱。今春,朝廷先锋营险胜,鞑靼提出议和,开马市通商。这自然是互惠互利的事。可是不管是鞑靼人还是中原人,彼此都不服气彼此。真要再大战起来,想必死伤无数。祖父和祖母想要卖掉马场,想必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想到自己成长的地方可能会遭此劫难,心中不免也难受。” 第4章 第 4 章 踏雪心中一惊,听完语儿的话,心里不由得害怕。一瞬间又面色如常,感慨了一句:“兴,是百姓苦;亡,亦是百姓苦。” 语儿浅浅地笑了,只是这笑带着点小小的无奈。又想起了什么,问道:“踏雪,昨日我闻了你的香囊,跟我那天马儿失控撞伤人时,闻到的花香很是相似,这花可是有什么玄妙?” 踏雪笑道:“那是我外公当时闲来无事帮乡亲们研制的。春日里,万物繁衍,有些家养的牛啊猪啊不在野外闻这些花草香,就总是生不出幼崽。外公看这紫草的繁衍常将种子附在动物身上,一到春天就很多野兔闻着味道聚集在那里,就想到了此法。” 语儿眉眼都扬起来了,半晌才点了点头:“久闻上官先生精于医道,没想到对……对养殖也有这般心得。” “紫草的香味只能让马儿靠近,只有异乎寻常的浓烈才能让马儿发疯似的狂奔。所以我昨日还加了少许迷情散,让它进入决斗状态。”踏雪说道。 “我那匹马被你这般折腾,居然还能活到现在。”语儿哭笑不得。 “放心,让它歇歇,吃好喝好休息好就行了。”踏雪宽慰道。 后面的杨柳赶了上来,看两人坐在在草地上,正想说她们呢,背后却传来脚步声。杨柳是个警觉的人,此刻也做好了准备。 “洵哥哥。洵哥哥?”踏雪看见来人,惊喜笑道:“洵哥哥,我叫你呢,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像个呆头鹅!” 杨柳也跟着望过去,只见上官洵呆望着语儿,脸都红了。语儿只见一个青衣少年,紧闭的薄唇,冷峻的神情,说不上潇洒飘逸,却全身透着一股男子汉的气息,让人不禁为他的气宇所震慑。 杨柳最是了解这个弟弟:看着沉默寡言无比冷静,其实内在却是个腼腆内向的人,不惯与生人打交道。连忙出来打圆场:“小洵,这位姑娘是姜场主的孙女。你怎么一个人找到这里?我们几个是偶然来这里玩,现在天快黑了,你和我们一同回去,好不好?” 上官洵好像想起来什么,“还有小眉,我是一个人过来,先叫她待着别动。” “为什么不叫眉姐姐一起过来呢?”踏雪不解。 “她……她在路上得了风寒,我叫她在原地休息。” 踏雪盯着上官洵:“眉姐姐怎么了?我去寻她。”说着也不管别人,跨上马扬起鞭子。 “你等等我。”上官洵小声叹了一声。不由分说牵起杨柳的马,向前追上踏雪:“小雪,我带你去,你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语儿也跟着过去,见到一个粉衣女子:丹凤眼儿鹅蛋脸儿,带着一点点棕色的瞳孔似乎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美人心思到底在哪。偶然邪魅一笑,仿若对方无形中已被看穿,而她却依然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想必这个就是踏雪挂在嘴边的眉姐姐了。只是她脸色不太好,看着病了好几天了。 “姜场主,”一番谦让后大家都坐了下来,上官洵首先开口道:“真是麻烦您照顾柳姐姐和踏雪。兄长已经把姑父姑姑接回,但是身上还有要事,不方便来接。踏雪在府上叨扰多日,我们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这次让我们兄妹二人来接回去苏州。等事情处理好后我们将亲自登门拜谢,聊表敬谢之情。” “这位小哥想必是遥先生的孩子吧。不想一别数年,你们兄妹二人竟已然长大成人,”姜场主上下打量着上官遥,“果然一表人才,有舅爷当年的风范。小姐和杨柳姑娘在寒舍,我还怕委屈了她们。现在要接回去,老夫还有些不习惯。只是,表小姐身上抱恙,不宜远行,就依老夫的,都再留几天,等她身上好了,再回家去。” “姜……”上官洵刚想说话,突然被踏雪打断:“洵哥哥,我帮眉姐姐把了脉了,本是风寒,歇息歇息就好了,如今竟一再拖延,今天早上额头还有点发烫,怕是要歇上好几天才能下地呢。就听姜伯伯的,等眉姐姐把身体养好再说。” “是我太不会照顾人。”想起上官眉,上官洵的心中很惭愧,“可是,”他的眼神中有坚定,一种近乎书呆子的坚定:“那样太麻烦人家了。” “老夫什么时候还会怕麻烦。”姜伯伯拊掌而笑,旋即又是一个和上官洵一样坚定的眼神:“什么也没有身体重要。” 这番话倒说的上官洵不好意思了。人家东道主都不嫌弃,他还在这里坚持。姜家也是好心,如此恭敬倒不如从命。 上官眉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本来就跟随兄长姊妹习武,年纪又轻,身子底子本就不差。在加上踏雪的医术,杨柳无微不至的照顾,过了三四天,上官眉就可以骑马远行了。 临别时,姜氏一家都站在门口送他们。姜夫人拉着杨柳的手,语儿拉着踏雪的手,叮嘱她们一定要再来,要多来小住,说了半日,踏雪和杨柳才上了马,跟着上官洵和上官眉上路。 天气很好,晨早的阳光还不太刺眼,偶尔还有风吹来。“小洵,”杨柳一边慢慢策马,一边走到上官洵身边,很小声地问:“那边的疫病控制住了吗?公子还有什么事,老爷和夫人回府了么?” “柳姐姐,”上官洵的回答也很小声,“有姑姑出手,那些大夫是都回来了。但是此次受到瘟疫影响的流民很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置。姑父和姑姑日前已经回府,表哥还带着人在那里照料牧民。说来也巧,有两队人马都到了那里,各有所求,表哥借了一下人家的势。事情做好了,他就打发我和小眉来接你们了。” “原来如此。”杨柳自言自语寻思着,突然像想起什么,轻轻一笑,眼神看着上官洵,“近日听说了不少,边境上甚是热闹。”说罢低声在上官洵耳边说了一番。 “果然不差。”上官洵也轻轻笑了,“表哥说的不错,与他心意相通的,只有柳姐姐一人。” “大概猜猜罢了。有什么相不相通。”杨柳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又说道,“他家的二公子一身华贵,的确是锦绣堆出来的。” 沿着姜家指的路走,上官洵和上官眉已经不像来时那么不辨方向了。天黑的时候就找到了客栈落脚。四人胡乱歇了一晚,次日天明早早启程了。天气好像更热了一些,每走一段路,踏雪都喊着要歇息。上官眉笑她:“那么怕见到姑父和姑母么?拖拖拉拉的。” “才不是呢。”踏雪的脸热得红红的,“又当我偷懒了不是?今儿天气热,我们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有人烟的市集,万一有人中暑了怎么办?我也想爹娘了,就是不想见哥哥。” “哪里来的这一摞子道理?”杨柳拉着踏雪坐下。“好好休息,才有力气到前面。” 第5章 第 5 章 几人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远远有人带着一队人马过来。踏雪看着那队人马,只觉得有种很熟悉但又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马蹄声越来越近,只听见上官洵大声喊着:“是兄长啊!”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 “刚刚才想着不要见到哥哥,怎么又见到了。”踏雪泄了口气,嘴角撇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前面,脚下踢着石子。 “小洵,小眉,这……?你们不是早就该到家了吗?”杨岸下了马,一脸的疑惑。 “这……说来话长。先休息吧。”上官洵,上官眉都围着杨岸,仿佛见到主心骨一般。杨柳好像想向前,又好像不想,呆呆地站在原地,低着头。 “唉,还是这样,我又被丢到一边了。”踏雪在旁边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知上官洵和上官眉在草原上迷路,还染上风寒在姜家停留数日后,杨岸轻轻问上官眉:“现在身子可好些了?若是还不成,就近找个地方,等大好了再一起回苏州。” 上官眉笑道:“在姜家被照顾的很好,我现在骑马、打架都不在话下。” 踏雪就在一旁听着他们讲话,心里的疑惑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这个哥哥呢,柳姐姐比他温柔细心,武功也比他好;若是论心计城府,眉姐姐也许可以甩他几条大街;沉静超然,坚韧执着,又不如洵哥哥。要是比脑袋,就像个木头人,还没踏雪自己的好使。明眼看是个谦谦君子,私底下还不就是个幼稚鬼? 可就是这样个人,让三位哥哥姐姐就这样心悦诚服地追随他,朋友也不少。长辈们呢,有女儿的都想把女儿许给他,有儿子的呢,都叫自家孩子要跟他多结交。以前一旦有爱慕他的女孩子知道自己是他妹妹,总会围着自己转,问问题,献殷勤。想不通啊,同个爹妈生的,自己也算是聪明可爱,怎么就没能跟哥哥一样呢? “怎么了,我的小姑奶奶?”杨岸走近踏雪,拿出手帕给她,“满身大汗的,擦擦。在姜伯伯家怎么样?没闯祸给人家添麻烦吧?” “我才没有闯祸。倒是你,我有事问你。”天气一热,又加上踏雪本身就带着怒气,说话时竟气冲冲的。 “哦?愿闻其详。”踏雪的话对杨岸一点冲击力都没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这次是不是草原上又流传疫病了?爹爹和娘亲行医济世,本是好事,为什么每次都偷偷摸摸的,还要瞒着我?”踏雪没好气问道。 杨岸转身看着杨柳,杨柳摇了摇头。“这事是我自己知道的,不关柳姐姐的事。”踏雪还是那样看着杨岸,眼神丝毫不退让。 “踏雪,听哥哥讲。”杨岸的语气中充满了真诚,又带着焦虑,“去年冬天外公去世后,你大病了一场,整整一个月都不能下地。本应在家好好调养,开春时候身体也还未大好。事情来得突然,娘亲特意写信叮嘱我不要让你一起过来。你又一直要过来,我没办法,只好把你托付给姜伯伯。 要不是有这场时疫,朝廷也打不了胜仗。要是官府知道了我们救济牧民,定是饶不了的,所以这次是担着身家性命来的。但要是不管,时疫随时都会传到中原,何况还有流民。这也是外公临去前的心愿……” 踏雪听到其他的还没什么,听到外公时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你们还当我只长不大,扛不住事的孩子呢?我想做什么,你们就把外公搬出来!外公才不像你们那样不信任我呢。”说完一路小跑,骑上马,扬起马鞭往前冲。 “踏雪,踏雪……”杨岸一叠声的叫唤,随后自顾自说了一句:“谁说不是呢?黄毛丫头真当自己长大了。” 踏雪骑着马拼命往前冲,毒烈的太阳照在身上也不觉得痛,迎面扑来的风带走了她的泪水,也让她的心像浸在凉水中一样冷。脑海中浮现了一幕幕,现在的,过去的,一个个画面搅得她头发晕。她从小跟着外公长大,外公是疼爱她的人,带着她骑马,带着她上山,带着她问诊,什么好玩的,只要她想要,外公都会给;爹娘责怪她只会添麻烦,只有外公觉得他这个小孙女是世界上最聪明懂事的小女孩。 记得那时爹娘不常回家,一年只有一两次见面,外公一手把她养大的了。后来爹娘没有那么忙了,要把她接回去,她拉着外公的衣角死活不肯走,娘亲生气,要罚她,还是外公和颜悦色地把她留下来。外公的遗愿也是她的使命,为何不能参与其中? 原野的风像刀一样吹来,马儿累了,踏雪也无心在鞭打它,停下来就停下来吧,干脆停下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杨柳骑马赶了上来,看着她,就轻轻叫了她一声,接着竟也在一旁默默落泪。踏雪一直都没见过杨柳哭泣,倒是停了下来,拿出手帕帮她把眼泪擦了。 杨柳强忍悲戚,嘴角微微抽搐:“踏雪,公子不放心,叫我来接你。你若是还不想回家,我就跟你出去玩几天。我身上带了银子,够你我二人花费几日的了。” “柳姐姐,你又是为什么哭呢?你一哭,我心里好没底。”踏雪说着反而笑了。 “踏雪,我……”杨柳哽咽起来,“我知道你的心。一家人要同进退,就算不让你跟着去,也不应当这样隐瞒你。但公子也有苦衷……”话未说完,忽听到一阵马蹄声,杨柳的警觉性又回来了,拉着踏雪的手往草丛处隐藏,“有人来,我们先避避。” 第6章 第 6 章 踏雪和杨柳站在高处,暮春的草长得又高又密,足以掩护她们。打眼往下望,是一条小路。大概是因为少有人走,路上的野草又冒出来,东倒西歪的。往前走数十里便是山海关,过了这关口可以到密云后卫,辗转回到北京。 前面一个青年骑着马,腰间一把防身的短剑。看起来二十上下的年纪,手臂的血还在往外冒,滴到白色的马儿身上。他骑马又快又从容,不见慌乱。往后一丈远的样子,有三四个人跟着。他们腰宽背厚,长相粗狂,背上背着箭,手里拿着刀,拍马追逐,志在必得。 踏雪本能想冲下去,可又怕误把良人当贼子,卷入无谓的是非中。她转头看杨柳,想征求个意思。却见杨柳脸色淡然,看得分外入神。 后面有一个人拉开如同满月的弓,箭头直指前面的青年。眼看着这个人要无辜枉死,成为刀下之鬼。踏雪于心不忍,说道:“柳姐姐,我曾跟外公许诺,不能见死不救。”她说罢便甩动九节鞭,周围的草随着鞭子的风簌簌响起,引起了动静。 那大汉果然闻声而止,左右张望,怕有援兵在埋伏。杨柳看出他们的容貌和装束与汉人不同,只怕是异族探子入境。只见她顺手就拿起石头,打翻了那人的弓箭,又上马疾驰,冲下了山坡援救。 眼看杨柳冲下去,踏雪也坐不住了。两匹马速度之快,冲散了那一队整齐的队形。那大汉看着手里的弓被打翻,恼羞成怒,只盯着石子打来的方向看,暂时无暇顾及前面那个青年。他一心想为自己挣回颜面,眼中露出杀光。又见杨柳长相不俗,眼中杀光转成垂涎之意。 他和同伴低语了几句,就急急骑马来跟杨柳交战,看得出轻敌了。 他们不是中原人,大汉后面还有一个人在叫他,可那大汉却浑然不听。 踏雪随九域先生在辽东长大,又四处游历,各部族间的话听不十分明白,却能大略猜出意思。她心中谋划着,杨柳和那大汉已经交上手了。对手一身蛮力,双拳挥动都带着风。杨柳行动敏捷,躲开巧妙化力。如同抽刀断水,水能磨钝刀,刀却砍不断水。 这个貌美女子不是泛泛之辈。那大汉恼怒地叫了一声,又有几个人上去帮忙。 一瞬间杨柳处境艰难,双拳难敌四手。前无救兵,后无支援。那青年也没有闲着,骑着马去支援。踏雪看援兵已到,不如到后院放一把火。她骑着快马,趁众人注意力都在杨柳那边,绕后路到刚刚劝说大汉的人身边,用九节鞭狠抽了一下那人的马。 马受了惊,冲散围攻杨柳的几个人。看着杨柳突围了,踏雪只身闯进了混乱当中,反过身从袖子里抽出紫草和迷情散的药粉,又抓了一把青草,混着向对方的马匹撒去。 看得出这几只马都饿极了,不管不顾往前冲。几个大汉驾驭不住,任由马的步子打架,摇摇晃晃的。一时间马蹄声、马叫声和人声混在一起。 “好好受用着吧。”踏雪把杨柳拉出了混战,又看了自己的马,“幸好先把你的鼻子给捂住了,而且你也不贪吃,不然你也跟着疯起来了。”她一边摸着马一边看戏,心中十分得意。 那伙人很快回过神来,又有冲锋的架势。 “接剑,抓人。”那青年看着踏雪叉腰看热闹,不免提醒了一句。 杨柳把那个领队的马打了过去。青年把手里的短剑扔向踏雪,还敢去夺对手的刀。踏雪眼疾手快,趁着这个混乱的空隙,接住了短剑。隔着半人的距离,直直用剑指着那人的脖子。 一群大汉瞬间都止住了马,有一两只马见拉缰绳的力空了,直突突把人翻下身去,自顾自跑远了。 话说领头那位本是想控制住局面,却不曾想被一个小姑娘乘虚而入。此时做了俎上的肉,半点不敢动弹。那青年和杨柳也回笼,打马到踏雪身边。 “柳姐姐,你没有受伤吧?”踏雪斜着头看了杨柳一眼,手上的剑却不敢怠慢。杨柳也显疲惫之态,满头大汗,脸颊通红,大口喘着气,却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踏雪的心安定了一半,随即露出狡黠的笑,跟那些人说:“你们领队已经在我手上,你们先回去,到关口我自然会放他回去。你们若是不走,”踏雪抖了抖手,“自己看着办。” 几个大汉看到领队被抓,不敢大声喘气也不敢向前一步,只凶狠地看着眼前这位小姑娘,仿佛要吃人。 这领队的倒是沉着,轻笑了一声,回复道:“姑娘,我是死不足惜的人,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你若是动了我半分,只怕我的兄弟们不会让你们活着回去。” “你可会说汉语?临死之前,就把原因告诉他们,拿谁的财,又是消谁的灾?男子汉,该做就要该当。”杨柳说道。 这首领也算是从善如流,遂用汉语讲:“我们受雇于人,要追杀这小子。”说着用手指了指那个青年,“但消的是谁的灾,不能说。生意可以不做,规矩不敢坏。要杀要剐随意处置。”说罢又用原来的话说了句:“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放我的兄弟们走。” “踏雪,小心。”杨柳惊呼一声。 从踏雪后方来了一位上了年纪的人,看着是个大首领,身手极好。他一个闪身,当空旋转了一周,就快要夺到踏雪的剑。青年就在身侧,护着踏雪。杨柳抽出手来,与大首领比试了几个回合。 那人没能夺到剑,直直落到地上。等站稳脚,看到踏雪时,他眼中惊恐,甚至还有一丝崇敬:“你是谁家的人?是你吗?神医娘娘?”说完又仔细看着踏雪,几近踉跄跪了下来。 “你若是伤她半分,别说你,就是你们这么多人加起来,也赔不了分毫!”杨柳眼睛直瞪着他,气愤不平。 “世上竟有这般相似的人……小人有眼无珠,不知道这公子是小姐的朋友,竟还差点伤到小姐,若是小姐有丝毫闪失,小人百身莫赎。我这帮族人是生机无奈才跟了我,但求各位放过他们。”那个大首领说着又向踏雪磕了几个头。 在场的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踏雪问道:“我和你认识吗?”问罢又看着杨柳,只见杨柳神情自若,并没有回话的意思。那群人更是惊讶,没有想过平时镇定自若的大首领也会如此跪地求饶,应该是惹上了惹不起的人,不一会儿已经由惊讶变为恐惧,纷纷跟着跪下来。 大首领回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好半会儿踏雪才回过神,想着这莫名其妙的,不如就坡下驴。她顺着那人的话说:“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你既没伤我性命,那我也不杀你。但我救你,不是让你做这个营生的。你走罢,别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了。再和你们说一声,别想着追过来,这一路都有埋伏,我们两个女流之辈都能和你们打成平手,其他人你们更惹不起。” 那群人又磕了几个头,收拾东西走人了。踏雪又叫住他们,他们以为还有什么事,都停住了脚步。只见踏雪把袖子里的药瓶拿出来,“还好剩了一点。” “你想干什么?”其中一个喊道。大首领也不知道踏雪刚刚所作所为,拦住了手下。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剩下的马都闻了药粉,纷纷跑了。 “这下稳妥了。”踏雪说着,眼看着那几个大汉追着马去了。 “柳姐姐,我们走罢。”踏雪抬起头望着杨柳,背过身子打算上马。 “救了人什么也不说就走,作事没有首尾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那位青年轻佻儿戏地说,仿佛刚刚不是生死之争,不过是游戏了一场。 “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刚刚救你不过是我们恰巧路过。你若是好人,就当我们姊妹做了一件善事;你若是坏人,以后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此时走,又有何不妥?”踏雪被他那轻佻的语气弄得有点生气。 “姑娘不要生气,我并无恶意。不知道两位姑娘贵姓芳名,日后当聊表感激之情。”少年赔笑说道。 “免贵姓杨。至于名字,萍水相逢,相见即是有缘,不说也罢。我与妹妹只是偶然路过这里,天色已晚,是该回去了。”杨柳轻轻行了个礼就要离开。 却不想方才镇定指挥,身手敏捷的青年,竟从马上摔下来,重重倒地。 第7章 第 7 章 杨柳和踏雪已经上了马,那青年却体力不支,重重倒地。 踏雪终究是不忍心,下马看了看他的伤势。见他衣裳褴褛,刀口极深,肩上还有些伤,所幸身上穿了护甲,没有伤及肺腑。那人抬起头来,盯着她的眉眼看。 杨柳定睛看这青年,满脸灰尘,轮阔明显,脸色苍白至极,一双眼睛倒是明亮的很。 “这是多大的仇怨才往这死里打,护甲被砍得这般斑驳,刀刀往着要害处。”踏雪看着这伤口,不禁叹息道。 那青年强打着精神,说道:“没有什么大碍,两位姑娘救命的恩情,我来日再还。”说着就打算站起来。踏雪回过头看杨柳,看杨柳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踏雪转身回来,把他按下,轻笑了一声:“你先别动了。还没事呢,看你这张脸白得怎么样。 她视线看那青年,正好碰上眼神,扰得她的心有点慌乱,垂下眼睑:“你别误会。我不想看到有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那我刚刚不就白忙了?你既然想着来日报恩,就不要来世结草衔环了。算你运气好,碰见了我们这样慈悲心肠的姐妹。我这次救你,这些金创药先借你抹一点,止住血。我和姐姐带你出去。” 踏雪随身时刻带着个小药包,里面一些常用药品都有。每次出远门她总要带着这个,就怕有人被虫子咬了,中暑了,她想万一要有什么事就用得上了,竟没想到第一次用居然是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你有药瓶么?这个药很好,敷几次,再好生将养,辅以汤药应该没有大碍了。不过这个药瓶是我心爱之物,不能给你。”踏雪拿出药瓶,向青年手臂受伤的位置轻轻撒下。用白玉制成的药瓶温温润润的,上面还极其精致地用五彩画出了一个美人。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踏雪的眉眼像极了她,却又有些分别,看不出是陈年画像,还是另有其人。 看那青年不言语,踏雪便知自己问这个问题实在好笑,好笑到对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自顾自说道:“我问这问题实在是愚笨。你一个男人,怎么可能那么细心还带着药瓶?” 她又抬头看了看他:神情自如,可是牙齿却是咬着,看的出是极疼的。即便如此也不皱一下眉头,凛然有大丈夫之色。心里虽是极其佩服,可这伤看着都疼,踏雪紧锁眉头:“你这伤口不浅,还要再敷上几次才没有大碍。前走几里地就有人家,再敷一次就可以勉强止住血了。”说完拿出药袋里的纱布帮他包扎,那青年经过踏雪的诊治才勉力骑上了马。 “公子,请跟我们走吧。”杨柳看踏雪也跨上了马。因着青年受了伤,三个人速度极慢。见着炊烟时,已经快天黑了。 不料到了客栈,掌柜的见两个美貌女子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又见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男子,便不太乐意收了。 踏雪见着荒郊野岭,若是掌柜的执意不收,自己和杨柳也只能露宿街头了,左哀右求道:“我和姐姐路过这里,这人掉落了山崖,浑身是伤,我们见他可怜,就救了他。如今他伤重,总不能见死不救。”“掌柜的,您一看就是宽厚的人,就当发发善心吧。”“掌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掌柜的,……” 掌柜的执着的很,不为所动。杨柳是老江湖了,神情淡淡的,说道:“我们可以加银两。”说着从荷包拿出一两,掌柜的盯着银两,脸色松弛了一点。杨柳再拿出一两,掌柜的眉梢稍微挑了挑:“他那间,右手边第二个厢房。” 待掌柜了收了钱,便又和和气气的了。老板娘倒是个良善人,到房间送了衣服过来,说道:“两位姑娘,这是小女的衣裙。我看你们身上沾了不少血迹,还有这泥巴,换了罢。这粗布衣裳,先将就穿罢。”踏雪接过衣裙,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确实是血迹斑斑。 杨柳还想给钱,老板娘说什么也不收,说道:“二两银子做这衣裳,都不知道能做几套了,哪里还能再收姑娘的钱。我这里还给那位小哥准备了一套,他摔得这般重,真是天可怜见。待会我再请个郎中帮忙看看吧。” 杨柳和踏雪都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杨柳不善言辞,还是踏雪说了:“大娘这般盛情,倒叫我们惭愧。这钱还是请您一定要收,加的那二两银子,本就是我们姐妹情愿的。至于请郎中么,我是半个大夫,倒是不用麻烦大娘了。”说着二人就这银子争执了起来。 那老板娘把衣服给了踏雪,便急急走了,碎银子也没拿一块。暮春时节,天气回暖些,二人就只洗了脸,换了衣服,盘算着晚些再洗个脚,将就歇一晚。踏雪看着那套男装,想着也该给他送去。杨柳就只叮嘱了她早些回来,也没再多说什么。 踏雪进了房门,见他正坐在椅子,就问道:“怎么不在榻上歇着?” 那青年说道:“我坐坐就行。” 踏雪把那衣裳放在桌上,说道:“老板娘给的。你先换了罢,晚些时候我过来给你上药。” 吃罢晚饭,踏雪带着药包又来他房里,见他换了干净衣服,脸盘里的水都是红色的,想必是自己擦洗了。又见桌上的饭没动,他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踏雪才知晓他是怕弄脏别人的床褥。心中觉得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就点了烛火,轻声说道:“多少吃一些吧。”说罢拿着馒头小心撕开,往里面夹了肉和菜,拿到他跟前。 那少年也不抗拒,张了嘴吃了一口。踏雪料想他应是腕力不足,想举起手来接着,手却又轻飘飘地落下了。 “你且好生受用吧。别动了。不够我再去拿来。”踏雪说道。 两人这般坐在一处,又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那青年起了头,问起踏雪:“姑娘当时可是够沉着的,擒贼先擒王。可是,姑娘,你当时是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头儿的呢?” 踏雪见他说了话,总算破冰,马上就接住了话茬,笑道:“那可不是?我是听懂了他们在讲些什么。那个人来跟我姐姐挑战的时候,后面那个首领,在跟他说:‘我们已经追了一天一夜了,大事为重,不要节外生枝。’他的马已经有点站不稳,我想大概是跑太久了一直没歇,太饿了。我上次给马儿做了些药,没用完,没想到排上用场,加在青草里了。之后就那样了,你都知道的了。” “可我倒是很奇怪,那个大首领最后怎么会一直向你磕头呢?”看似简单的一句,却冥冥中让人觉得有无限警惕在里面。 踏雪不以为意:“这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他自己不想干了,也许是他认错人了,也许就是他不想再造杀戮。你还要馒头吗?” 那人摇了摇头。 “那好罢,我给你换药。” 就在踏雪翻起药包找金创药的空隙,那青年突然架了把匕首在踏雪脖子上。 踏雪一惊,脖子凉飕飕的。“想不到你这人是个恩将仇报的性子。” “可是那人前面问了,你是谁家的人,是你吗?我也想问,你是谁家的人?”那青年讲话冷冰冰的。 “我劝你省点力气,明天好回去。”踏雪垂下眼睛看着那个匕首,像是调戏一般笑了一下,“腕力虚浮,强弩之末,凭你现在也想跟我一较高低?”手指轻轻一捏,就把他手里的匕首夺下了。“我谁家的人都不是。你若想保住你这只手,就不要动。不要让我说你。”说罢挽起他的衣袖,往上面仔细地抹药。 那青年见她轻易就识破了自己,心里暗自想到:若真有心害我,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我这般举动,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嘴上却说道:“是我孟浪了。这一路过来,诸多险阻,逢人就多了个心眼。姑娘确实是我的恩人,明日到了关口,想要什么,姑娘尽管说,在下能办得到的,一定如你所愿。” “但愿你办得到吧。”踏雪轻笑道,“我也不问你这一路为何诸多险阻,我救你也不是为了图你报恩,只是家中长辈教导,人命关天。你要是真想回报我,问诊、取药、住宿、护送,拢共加起来一百两纹银也是够够的了。明天入关你若有钱就给,你我便是两清了。” “当真只要一百两银子?”那青年冷哼了一下,语气中透着不屑。 “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踏雪敷完了药,拿手帕擦了擦手,笑得明媚,“你现在身无分文,就不要说太多大话。你千万别跟我说你家是什么显贵,然后空头许很多承诺。这种话,一年之中我总会听个七八遍,一点也不新鲜。” 她把伤口包扎好了,帮他把袖子扯了下来。“也别说下次见面如何如何,我压根就没想再见你。好了,你且好好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别耽误了。” 踏雪没有想到,明日会见到更血腥的打斗。往后再想起今日,她心里只怨自己话说得太早太快,竟然可以全部推翻。所谓儿女冤孽,就在一念之间缘起。 第8章 第 8 章 次日清晨,杨柳脸上依然是淡淡的,三人一路无话。只见前面有一小片阔叶密林,杨柳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打算下马先探查一番。还未走几步,便有数人自拦路。踏雪慌了神,那青年虽虚弱却还是气定神闲。 不多时,有个武人模样的人骑马而出,喝道:“几位在我李家庄的地界上犯了事,就这样走,不太妥吧。”踏雪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地的地头蛇。 此地离官府甚远,想必是昨日客栈掌柜的怕事,一早给家主报信了。只见为首的一个眼神,就有数人往前,就在杨柳和踏雪打算肉搏之时,有人从背后放了一支冷箭,深深插进去树干里。 “凭你李家庄,也敢叫嚣?” 迎面出来一个白面小生,唇红齿白的倒有几分俊俏女子模样,惹得诸位大汉哈哈大笑:“就这个样子,小娘们似的,还敢背后放冷箭,真真是笑掉大爷的牙。”更有粗俗的干脆说道:“这是从娘胎中刚钻出来的吧,到大爷怀里来,让爷好好疼疼。” “好笑,”那小生也不恼,抬手一箭,正中那粗俗起哄的汉子的头巾,只差一分就入面门。那些大汉哪里受过这种气,正欲把那小子抓来,却见小生赶紧调转马头进了密林,说道:“要是不服,只管来曹家庄找小爷。” 众人大声说道:“家主,这小子如此嚣张,在我们的地界尚且如此,要是传出去,我们李家庄的脸面往哪里搁?不如就入了密林,杀鸡儆猴,也不敢叫旁人小瞧了咱们。” 李家庄家主李麟瞥了一眼,喝道:“这等泼才也值得你们如此!”但想想素日里曹李两家就不对付,过了密林就是曹家的地界,借着由头去杀杀曹家的威风也未尝不可。 又见踏雪一行人,两个姑娘,一个半死不活的青年男子,就是留下三两人看着,也足以震慑,不耽误邀功请赏。当下便做了决定,留下三五人牵制,带着其余人等跟着进了密林。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半死不活的青年男子终于开口说话:“都差不多了吧。” 方才那个姑娘似的小生闻声冒了头,还有数个武人,见到那青年,先擎住了那三五个大汉。又护送青年进了密林,看着李家庄没有后手跟进来才慢了脚步。白面小生说道:“只可惜李麟那厮带人逃了,此番联合曹家也只能敲山震虎,不能斩草除根。” 还有几人涌了过来:“公子,你总算是回来了,众人已经等候久了。这两位是?” “我在路上被人袭击,是这两位姑娘救了我。”那青年说这话时倒是云淡风轻,杨柳和踏雪往密林张望,他们也不阻拦。 还未深入密林之中,已经有血迹,看来是火拼过。杨柳觉得气氛很是不对,眼神示意踏雪,二人打算走为上策。有数人围着她二人,“还请姑娘留步,在此处多留几日罢。”其中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恶狠狠地说。 “你们是土匪?”杨柳说道。 “我们自然不是。”大胡子似乎不太会表达,“反正,留姑娘下来自有用意。我们不会苛待你们的。” “这就是你们对救命恩人的态度?踏雪想起昨日那青年还拿匕首指着自己,心中隐隐觉得不好,便挥动九节鞭,众人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力气,措不及防都被鞭子扬到了,吃了暗亏。这下众人也不客气了,局面动乱。 “我们姊妹是大明的良民,路过此地,自觉没有做什么阴险的事,却不料遇到你们这群匪人。小雪,今日咱们姐妹纵然寡不敌众,也绝不后退,就是拼死也不能受折辱。”杨柳说道。二人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不多会那小生拿着一个锦囊折返,见到这架势,先是骂了一通:“公子叫你们请人,这是以礼相待的态度吗?都退下去。” “小相公,要是让她们跑了怎么办?”大胡子说道。 “真是精彩。一群男人,欺负两个姑娘。”隐约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 大胡子还是不想带着人散开。 “姑娘受惊了。”那小生赶过来道歉,“都是些粗人,不懂礼数。”他将锦囊递给踏雪,说道:“我家公子说了,如姑娘所愿。” 踏雪还没反应过来,打开锦囊,原来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三两碎银子,心中才想起昨日说的话,但是刚刚受了气,便把银子掷在地上:“谁稀罕。” 小生将锦囊捡了起来,赔笑道:“是这样,我们没有恶意,只想请姑娘在此处停留两日,边境这段时间都不是很太平……” “要你们管。我们姐妹行走江湖,从来没怕过。”踏雪一生气,拿着九节鞭打了一下地上,大声说道:“昨日就算我们多管闲事,顺手救了条狗。今日就此别过。”杨柳和踏雪骑上马出去了。 密林没有回音。 虽然觉得气不过,但杨柳和踏雪毕竟也是闯荡已久的人,一路骑马进了城,舒舒服服住了一天客栈,就到码头准备坐船南下苏州。没想到那个小生一路暗中追随,到码头时才现身,急匆匆把锦囊递给踏雪便走了。 踏雪虽然心里生气,但天大的气,气消了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拿了一个咬了一口,看来是真的。遂拿在手里问杨柳: “柳姐姐,论理我该和你平分的。但是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钱,这次好不容易得了些银两,我想你是个财主,应该也是不想要这点小钱的吧?” 杨柳笑了,把银票拿起来,放在手里仔细地看:“谁说我不要?有谁会嫌弃银子多吗?” “怎么连你也打趣我。”踏雪撇了撇嘴。 “算了,看在你一个月就一吊钱的份上,还是给你吧。银票记得要去钱庄兑。这碎银子倒是没多少。”杨柳帮她把银两又放了进去,还给了她。“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行伍里的,也不知道你怎么讹到的。” 在踏雪心里,杨柳就是个大姐姐,温柔,细心,体贴。言谈举止间从容淡定,从不说别人半点不好。这样的人,已经几乎是完美了。 “这不叫讹,这是赚来的。要是每个人都能按约定给诊金,那就好了。”踏雪说完想了想,“这还不是怪哥哥,我那点零花,平日里买个冰糖葫芦都不够。可是哥哥对柳姐姐就大方了,一个月五两银子,一年算下来就有六十两呢。柳姐姐,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待你如何?”踏雪试探性地问。 杨柳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语气里却是极为淡定,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公子很好,什么都好……” 踏雪知道这样官方下去这场谈话只会无疾而终,下定决心攻其不备:“你喜不喜欢他?” 杨柳头低了下来:“我们快走吧……” “答非所问!”踏雪心里有些着急,“你对我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你们两个谁也不开口,我都急了!” 杨柳的头抬了起来,脸上显得更红了。“你还小,不懂这些。” 听了这话,踏雪的心里又不着急了,对啊,她还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也不能看着他们两个日渐隔阂,踏雪甜甜地笑了,语气轻缓下来:“那为什么你们两个现在变得那么生分了?这两次出去你都故意避开我哥哥,可是吵架了?”她想起上次在路上见到哥哥时杨柳的举止神情,心下笃定了几分。 第9章 第 9 章 “不,没有……”杨柳把马停了下来,呆呆留在原地,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头看着踏雪:“我配不上……公子都跟我说了……” 踏雪心里疑惑:“哥哥说你配不上他?” “不不,公子没有说这样的话,这只是我自己心里想的。” 杨柳顿了顿,接着说:“我是一个孤女,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记得有一个人抱着我到了一个小树林里,又把我放在石头上,我哭到累了,睡了过去。天快黑了我醒了过来,在一个屋子里,我一直害怕,一直哭,公子那时候点了灯进来,刚好照着他的脸,我以为是鬼,又吓晕过去,有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可是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没想到再醒来以后看见一个老爷爷。”杨柳仍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但声音里却有数不尽的悲凉。 “那个老爷爷,是我外公吗?”踏雪只知道杨柳是领养的,并不知道还有那么多前因。 “是老太爷。我以为我被卖了,心里害怕,眼泪却不敢掉下来。他给了我水喝,给了我饭吃。我将信将疑咽了下去。我记得父母曾说,要知恩图报。我心想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就问他打算要我做些什么。再怎么说我也吃饱了饭,也有力气。他说不要我做些什么,还问我是哪里人,父母是谁。 我只记得,我叫柳儿,其他的都记不得了。他叹了一声,说我是应该是好人家的女儿,既已无家可归,不妨留下来。我跟他磕了头,再次问他需要我干点什么。老太爷那时笑的就像个太阳一般,说:‘真是个半点恩都不肯受的孩子。既然你想干活,那你先把身子养好,等我想起来要你干什么了,你可不能说干不动。’” “之后呢?”踏雪从心里对杨柳有了更深的认识:她的柳姐姐,竟然这般有骨气。以前她总是以为,有的人天生就是能干的。现在她才知道,能干的人,都是磨出来的。 “然后公子进来了,帮我把脚上裹脚的布给拆了。我那时候疼的厉害,只听见老太爷说还好年纪小的,可是遭老罪了。长大一些后我才稀稀疏疏想起来,那人贩子为了把我卖去扬州当瘦马有个好价钱,故意缠了脚给青楼的老鸨相看。我在辽东休养了大半年,刚开始连路都走不稳。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太爷还回去了北平一次。 那时候公子照顾我,估计那也是他最勤快的时候的了。后来老爷和夫人搬到苏州住,安顿好了,我又跟着公子到了苏州。我又见到了老太爷,我再次问他能不能让我做些什么,他把我带到你的跟前,叫我好好带你。那时你才刚刚会爬,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玩。公子也在你旁边,逗着你玩。那是我跟你第一次见面。 老太爷跟我说:‘今日起,你叫杨柳。外公有事出去照应不到的时候,你和岸儿好好照顾你们的妹妹。’你那时候真是非常可爱,脸粉粉的,眼睛大大的。我跟公子就一起照顾你,看着你一天天长大。那时老爷和夫人常年在外,我和公子在老太爷那里,从小就一起长大。 但我心里知道,我和公子是不一样的。能得到老太爷的收留,我已经很知足了,能报答的也只有尽心把事情做好。因为这个,公子没少被老太爷责备。即使老太爷叫我唤他为兄长,哥哥,我也丝毫不逾规矩。后来你长大一些了,也不乱跑了,老爷和夫人把公子和我带了回去,再后来我又跟着公子东奔西跑。” “你们一直感情都很好,可是……”踏雪心里又觉得奇怪了。 “公子把他的心事告诉我了。可是,我觉得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他若是娶了我,别人会怎么说他?再加上,我根本帮不上他的。” “你就是因为这样,一次次避开我哥哥?”踏雪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踏雪,公子每一步都走得很不容易。你只看到好像很多人家都想把女儿许给他,却不知道公子为了躲避这些不可预知的麻烦花了多少工夫。” “麻烦?”踏雪不懂,桃花运也算是麻烦吗? “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懂了。公子想事情十分细心周到的。很多事情,都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的。你要记得,以后无论在哪儿,都不要轻易说出公子和老爷夫人的名姓,不然他们可能会有危险的。”杨柳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郑重地嘱咐她。 踏雪点了点头,杨柳接着说,脸上没有了刚刚的镇定,反而是红了一大片:“这些话,你不要跟别人乱说。” 踏雪愣了一愣,半响才反应过来,禁不住笑起来。杨柳佯装要打她:“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不会乱说的。”踏雪一边说着一边靠着杨柳身上撒娇。 两人一路舟车劳顿,所幸是平安到家了。到堂上先拜见爹爹和娘亲,这次娘亲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她揽在怀里,叫她回房好好休息。这次回来既没有询问也没有训斥,这般异常反让踏雪猜不到门路,只怕爹娘还有后手。 爹爹杨英是个实心眼,平日里读书习武,生意上稳扎稳打。娘亲上官云容,做买卖长袖善舞,心思机敏,对这一家老小门儿清。 按照以往惯例,踏雪我行我素,出门闯不到大祸,但回来总会带点新闻。要是上官眉同往,就是理直气壮十分护短,甚至是共谋;要是杨柳随行,就是软言好语平息,帮忙遮掩;上官洵是个闷葫芦,他还未开口事态就全讲完了;杨岸倒是有心也劝得住,就是威严不够,降服不了;如果是老太爷,天塌下来都没事,娇惯无度。 夫妇二人坐下来谈天,几个孩子唯有踏雪令人头疼,杨英都只感叹当时忙于营生,没有亲自教养踏雪。上官云容倒是有其他打算,得绸缪一二。 踏雪没有回房,直接到杨岸的房间去。推开房门只见乱糟糟一片。衣服,鞋子,书都放的乱七八糟,杨岸好像在找什么,也没看见她。她吭了一声,杨岸也没抬头,只是问:“杨柳,你知道我那本书到哪里去了吗?就是那本……” 他没听到回声,才从一片凌乱中反应过来。 “是我。”踏雪看着这一片狼藉,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再看这个平时一贯玉树临风的哥哥,此刻满身大汗,非常狼狈,禁不住大笑起来。 “怎么是你?杨柳,没跟你回来?”杨岸的脸上本是嫌弃,说到后半句是却是紧张起来。 “是我,不好吗?”踏雪声音里有种不满。“上次拜托我的事还想不想知道啦?” 杨岸听到“上次拜托的事”,马上就服服帖帖,伺候踏雪坐下喝茶。她这个哥哥呀,外人看着人模人样,内里可没有那么成熟稳重。她干脆东转转西转转,一会说他的东西怎么这么乱,一会说房间太热,就是要吊着他的胃口卖个关子。 “我说,哥哥,柳姐姐不过跟我出去转悠了几天,你就能把房间弄得这样。难怪柳姐姐都说你懒。宋大娘没有帮你收拾吗?我看平时眉姐姐也会帮你收拾收拾。你怎么还是这样呢?”踏雪转着转着,一个不经意间接过她哥哥手里的茶,顺势就坐了下来。 “杨柳说我懒?还是你说的?她们是想帮忙来着,我不让,她们收的不好,杨柳收拾得才好。”杨岸对踏雪说的话将信将疑。 “你还好意思嫌弃别人。”踏雪顺手拿起手边的一本书,随便翻了一翻,“如果我没记错,你每次看完书都是随手一扔,每次都是柳姐姐帮你收好了顺便夹上书签,放在固定的位置,等着你下次看完再随手一扔。我要是柳姐姐,我肯定嫌弃死你了,谁没事给自己找个大爷伺候?” “闲话少说。我上次叫你帮忙问的话,怎么样?”杨岸把椅子上的东西往床上一扔,腾了个位置也坐了下来。 踏雪一连声地叹气。“你好像跟我讲的不是很详细,是不是略过很多?比如之前还说过什么?” “我……”杨岸顾左右而言他,“你就只说探到了什么口风。之前的事那不重要。” “不说那我走了。”踏雪耍起了无赖。拿起脚来就要出去。 第10章 第 10 章 “别这样。”杨岸急急拦住自己的妹妹,“既然来了,好歹跟我说点。” 他当然不能说,这么多年来,他是怎么把杨柳看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在他所有的计划里,都有杨柳的影子。从前他只认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当有人看上她,要提亲的时候,他失态地把对方赶走了,他感到紧张,甚至害怕,害怕失去她。他终于直面自己这么多年来逃避的情感,跟她说了自己最真切的感受。可她从那时开始就好像有意识地避开自己。他去东,她就说要去西;他去南,她就说要去北。他尽量把心中的情感压抑下来,却还是被自己的妹妹发现了。他恳求妹妹帮他,问一问杨柳能不能接受他。当杨柳陪着踏雪在姜伯伯家时,他甚至有点嫉妒,甚至希望杨柳跟他走,把踏雪一个人留下算了。可他不能,他必须留下一个最稳重,最可靠的人在自己亲妹妹身边看着。只要杨柳在,他的心里就是安定的。 踏雪知道,哥哥和柳姐姐的感情甚笃,撇开一起长大的情分,一直以来哥哥对柳姐姐就与别人不同。他读了什么文章,他要跟柳姐姐说;他路上遇到什么事,他第一个找柳姐姐商量。甚至于在路上捡了一只猫,也是跟柳姐姐一起养。在柳姐姐面前,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会收拾房间,看到什么好玩的就不管不顾地去玩。那只猫生病了,他可以没日没夜地照顾,等到小猫病好了,又高兴的和个傻子一样。而柳姐姐呢,知道他所有的心愿,所有的事情,甚至一个眼神就就知道他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意思,说是二人如同一人,也不为过。踏雪想起之前所有的所有,心一下就软了,顺着哥哥的意思坐下去,把实情和盘托出:“柳姐姐觉得自己来历不明,配不上你,也帮不了你。” 杨岸几乎是一下子站了起来,踱着步,说道:“什么来历不明,她就是杨家的人,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她要是因为顾虑这个,那还真不是什么事儿!” 踏雪看着她哥哥,又好笑又好气。心中最后还有一丝疑惑:“哥哥,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杨岸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能不急吗?杨柳跟着我,提亲的人一波又一波。街上看个花灯,都有人相中她。我要不是说她是我的未婚妻,估计还有不怕死的上门来提亲。那些人,也不想想自己的子弟配不配得起。” 踏雪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柳姐姐都没答应你,你就自己给了名分,她知道了反而不好呢。我就奇怪,以她的品貌才德,提亲的人可以从苏州排到爪哇国。一直无声无息,原来是你在外面胡说八道……” “我才不是胡说八道呢。”杨岸自知一时克制不住把话说漏嘴了,看了看房间外有没有人,确定安全后才对着踏雪说:“你可不许出去乱说,尤其,不能让她知道。”说完像是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杨柳现在人在哪儿呢?不是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说起这个,踏雪支支吾吾的,杨岸拍了拍她:“到底怎么了?出事了?”一种担心涌上他的心头,他急急忙忙地就要出去。“难道刚回来就要出去了?一路上吃的苦还不多吗?” 踏雪哭笑不得,看着哥哥那个生气样子,心想还是要善意提醒一下他:“跟我出去玩几天就是受苦了?我说哥哥,你别把房间留着等她回来收拾就是心疼她了……” 杨岸想了想,觉得踏雪讲的也有道理,遂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一边问:“什么时候去?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去哪儿?” “不知道,现在还没走。”踏雪嘴上胡乱答了一句。 杨岸把一堆书整理出个模样来了。虽然还是东倒西斜不成样子,但起码是他愿意整理东西了。 踏雪私自添了把柴,跑过去杨柳那边:“哥哥他……”踏雪还没有说完,杨柳已经放下手头的东西往杨岸房间赶过去。一旁的上官眉悄悄地拉着踏雪,小声对她说:“做的好,看不出还有点小机灵。我早就知道他们两个了,只是不好开口。这些天两个人谁也不敢和谁说话,真是压抑死了。” 踏雪心中有了坏心思,对上官眉说:“我们过去听听他们的壁角,如何?” 这上官眉跟踏雪一般好玩成性。她们两个年龄相仿,以前踏雪练功要逃走大半都是上官眉悄悄放走的。如今有这么好玩的事,何妨去玩一下? 两人相约着到了杨岸的房间外,闭气凝神,唯恐发出一丝声响。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杨岸的语气里透着孩子气。 “不,不。踏雪,她说她说你……算了,反正你没事就好了。”杨柳的声音里谨小慎微,已经是要走的意思了。 杨岸站了起来,步伐很重,应该是抓住了杨柳的手,喘着气,有种愠怒的情绪在他心中:“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不管你本来出身是什么,你都是杨家的人。我不用你帮我,恰恰相反,是我要照顾你,保护你。”在他用尽全力说完心里埋藏已久的话时,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声音慢慢平静下来,还是像小孩子一般:“你要躲着,那就永远躲着好了,也不要管我是死是活。”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杨柳显然是被他刚才的过激言行吓到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踏雪和眉儿嘀咕:“戏过头了。” 没料到杨岸是那么死心眼的人:“不给。再给你时间,你就是别人的人了。上次你也是这么忽悠我的。” 杨柳明显想转移话题:“你这书怎么摆成这样?”屋子里传来东西移动的声音,很明显杨柳还是忍不住帮他收拾了。 “你不在家里,我自己收拾的。只能收成这样了。” 上官眉忍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表哥在柳姐姐面前是这样的。”杨柳的警惕性本来就高,这轻声一笑逃不过她的耳朵,她跑了出来,看到倚在门边的这两个人,一下子脸红了大半,低着头小跑着出去了。杨岸也跟着上来,到底是踏雪比较聪明:“我们刚好路过,看到柳姐姐,往那边去了。”杨岸话也不说,就顺着踏雪指的方向追了上。 天快黑了杨岸才带着杨柳回家,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满腹情绪。正好遇到了晚饭。杨柳只低着头吃饭,饭桌上上官眉和踏雪永远都是像小鸟一样叽叽咋咋的。“小眉,”一直静静听着两人或嗔或笑的爹爹突然发问,“明天和小柳一起出门,东西可准备好了?” “嗯嗯,准备好了。我今天看到眉姐姐和柳姐姐在收拾。”踏雪嘴里的饭还没吞下,抢先帮上官眉回答了。 “爹,我听说小眉带踏雪回来的时候得了风寒,估计还要静养。再说两个女孩子出门,也不安全。不如明天就我跟杨柳去吧。”从带着杨柳回来以后,这个木着脸不说话的人终于开了口。 上官眉和踏雪相视一笑。上官眉是很识趣的:“对啊。我最近老觉得身上不太好呢。” 娘亲也嗔怪:“身上不好,中午怎么不说呢。你留在家里,好好调养。外面的事,就岸儿和柳儿去好了。” “那小洵也一起去吧。”杨柳说道。 上官眉和踏雪对着上官洵使了个眼色,上官洵有点反应不过来。还是杨岸出来故意说了声:“看来小洵也有点不太顺服。是吧?”说完拿脚踢了踢上官洵的脚。 “是啊,我,我也不太畅快。估摸着,估摸着也是着了风寒。”上官洵说道。杨岸对着得意地点了点头。 “夫人,我……”杨柳还没说完,云容慈爱地看着她,对她说:“你就和岸儿一起去。他不会照顾自己,你就多看着他。”看着杨柳迟疑的眼神,她又加上了一句:“你就当替我。” 这下杨柳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把杨岸在房间里跟她说的话说出来吗?难道跟大家说刚刚是怎么差点被这位大少爷抱着回来吗?她明明想逃避,想再仔细想一想,可是却被这个主动请缨的人弄得想躲一躲的机会都没有了。心思明明千回百转,到唇边只化成了一个字:“是。” 第11章 第 11 章 第二天,杨岸欢欢喜喜地跟着杨柳出了门。上官眉在太阳下打了个哈欠,样貌已是风情万种,此刻娇伸懒腰,更觉妩媚。“踏雪,你看表哥和柳姐姐两人好笑不好笑?一个什么都不回答,一个没完没了地说话。一会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一会又说这条路会经过哪里要带她去玩,没半刻消停。来来去去了大半时辰,好歹是出门了。如今这两个角儿都不在,我哥哥又是个无趣的,只剩我们两个,你说要玩什么好呢?” 踏雪一时懵了。玩什么好呢?在姜伯伯家天天练习骑马,练习武艺,现在回到家天天吃饭,睡觉,看书的反而让她不舒服。琴棋书画,她在幼年的时候特意请了先生来教,倒也有学到了几分。“我也不知道玩什么。不如你教我功夫吧。” “好的很。这可是你求我的。”上官眉正愁没人陪她练习呢。 “下决心要学了?那我也来教。”杨英闻言从里间出来。 “爹爹,你也来教我啊?”踏雪把脸拉得老长老长的。 杨英坐了下来,上官眉倒了杯茶递给他。“你好像很有意见的样子。”杨英啜了口茶,接着说,“这段时间我和你娘都在家里,外面的事是该交给你的哥哥姐姐了。我来教你们,看你们有没有长进。” 踏雪觉得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讲了要学功夫的话。不对,应该是说了这句话刚好被爹爹听到了。“那我还是不学了。” “之前不老说表哥的武艺不好所以教出来的学生也不好,现在姑父来教了,徒弟反而要放弃了?”上官眉故意调侃。 杨英放下手里的茶杯,“出发。” “爹爹老了,打不过小雪了。”杨英和踏雪来了几个回合,不说功夫,定力比之前都好多了。“爹爹没老,是你的女儿聪明,姜伯伯教的也好。对了,爹爹,你和姜伯伯认识很多年了吗?”杨英听到女儿的问题,先是一愣,随即像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说:“是好多年了啊……” “既然认识多年,那为什么不让踏雪早点拜见他呢?他可是个很好很好的先生。要是我从小是姜伯伯教的,现在也不用开小灶补习了。”踏雪心中不解。 “是爹爹不好,之前没有时间多陪你。你年龄小,定不住,我总想让你快快学会,拔苗助长,适得其反,反而逼得你一次次外逃。”一想起以前,杨英的心就愧疚。 踏雪心头一暖。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父亲居然还记得这些事。“爹爹当时也是一番苦心,心意是好的,女儿明白。” “倒是长大了。”杨英的心中十分欣慰。“今日就练到这里吧。随你眉姐姐好好休息下。” “是。”上官眉和踏雪恭敬地回答。 杨英走远了以后,踏雪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眉姐姐,你现在一个月的零花是多少?” “三两银子。”上官眉不解,问道:“怎么了?” “为什么只有我还是一吊钱?”踏雪问道。 “那我还想问下,为什么柳姐姐是五两?”上官眉说道,“我想,表哥现在给柳姐姐的钱,将来也是变成嫁妆要回来的吧,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我们两个穷光蛋,还是老实在家里练功的好。”踏雪说完这个,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兴冲冲的从房间拿出了那张银票,说道:“不如让洵哥哥先帮我们兑二十两回来,我们出去玩上一圈。” 上官眉问道:“这钱哪儿来的?” “路上偶然救了个人,这是酬金。”踏雪炫耀道。 “得了吧。姑父和姑姑都在家里,你还想着能到哪儿去?”上官眉挑了挑眼睛:“要出去消遣,也要等大人不在的时候。我先说好了,去游湖。这银票倒是可以先换了些银子回来。” “只要出去,我都依你。”踏雪说道。 转眼大半月过去了,杨岸,杨柳还是没有回来。踏雪又从上官眉那里学了个新招式,正打算找她的爹娘演示一番。她急匆匆往书房走,爹爹这个时候总会在的。还没敲门,她就听到了娘亲的声音:“岸儿这次回来大概要带好消息回来了。你看这信,一笔一划都是情意。” 爹爹笑了:“这么说来,把流光锦送到北平的差事应该是办妥了。” 娘亲也笑了:“你这人啊,不解风情。他哪里是因为差事,是因为陪着去的姑娘。”娘亲顿了顿,又接着说:“我早就看出来他们两个是情投意合,既是青梅竹马,又一起长大,彼此性情都了解,这样便是最好的了。这么多年了,柳儿在我的心里跟踏雪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我的女儿。她嫁到别的人家去,我怕她吃苦受累;岸儿娶了别人,我又怕是不知底细的。要是柳儿能放下,这婚事大概早就办了。” 踏雪心想:快点办吧,既然早有了主意还一直等。 “云容,柳儿是担心什么吗?说起她,现在都二十出头了。别人家这个年纪早就生了好几个娃娃了,可这几年,柳儿连个提亲的人都没到家里来过。” “你还不知道你的儿子?”娘亲像是倒了杯茶:“我在外面可是听了不少。杨大少爷自作主张定的未婚妻,谁敢来提亲?至于柳儿,大概是觉得自己身世未明,一时之间也没人张罗,姑娘家心里害羞,不敢说吧。” “倒有几个岸儿的朋友,估摸着也快到了。我看倒是不错。眉儿也到年纪了,不如介绍他们认识认识。”杨英说。 上官云容像是抿了一口茶,“眉儿的婚事,我想等找到他们的父亲后再从长计议。我总觉得还会再遇到兄长的,他只是还没回来。辽东的产业,有一半是嫂嫂的陪嫁,现在岸儿管着,以后都要给回眉儿,才是处事的道理。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明眼看着家里就有两对,你也看不出。” “两对?”杨英像是很惊讶,“还有谁?洵儿和眉儿可是……” “我和你真是说不下去。”上官云容很嫌弃地打断了他,叹了口气,“依我说,不如先给踏雪看看。最近她在家里总算呆得住了,就着这个势,咱们安排一下。眉儿和踏雪虽都是贪玩性格,但是眉儿做事做人知道进退轻重。踏雪聪明却不懂事,偏偏家里人人袒护着。对于我们现在做的事,其他几个孩子都或多或少知道了,她还是一点不知情。她一直没有历练过,不知道世事深浅,早日寻个好人家嫁了,也能保全她。” “踏雪身上有旧约,信物和婚书都在呢,也有见证的人。兄嫂虽然不在了,但是咱们得践行婚约。上次岸儿跟我说了,这田田或许在京城了。退一万步说,便是要给雪儿议亲,这原来的约定也要有个了断才是。”杨英说道。 “我知道,是我做的主,定婚的时候雪儿都没出生呢。但当年都是权宜之计,就是兄嫂还在,也没有你这样古板。义兄家是行伍人家,当今陛下武德充沛,那孩子肯定是承袭军籍了,在哪里还两说,难道要让我们踏雪一直等着?大哥和嫂子都是好人,但是早就都不在了,他当年的年纪小,未必知道这事。”云容款款说道。 “所以我才说,这事得要有个交代。万一人家就是记着旧约,一日没寻到我们,便一日不成亲,岂不是我们耽误了人家?”杨英道。 长幼有序,娘亲怎么那么着急要把自己嫁出去!田田,说不定就是个娘娘腔,爹爹还一幅非要找到他的样子。就说爹娘不询问也不训斥,原来留着后招,把自己困在家里,要不相看,要不成亲。既然如此还不如出去躲躲,逼着爹娘让步再回来,就说已经历练了,也好叫爹爹和娘亲心服口服。 但是转念一想:爹娘和兄长姊姊难道还有更多的事情瞒着她?舅舅难道还在人世?数年前哥哥和柳姐姐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就被爹娘罚在小屋子里跪了一晚,爹爹和娘亲从来就没有对他们那么严厉过。可是今年,流光锦居然可以去北京展开销路了?踏雪心中有很多很多疑问,但无人解答。 去南京?踏雪突然想到。反正留在这里要被催婚,倒不如先出去走走。听娘亲的意思,不会给眉姐姐安排相看。现在走了,就让来的人都扑空。再说,她现在对自己有信心,一定能平安归来,就算有事还有眉姐姐策应呢。就这样吧。杨踏雪一向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家里现在爹爹和娘亲还在书房,眉姐姐在睡午觉,洵哥哥看书,是个绝妙的空档。她回房间收拾了全部银两和那张银票,一些衣服,又偷了家里一张路引。准备好走了,突然想起那个玉牌。这下一举两得了,先找到那个该死的田田退亲,再把玉牌给还了。 踏雪暗自到了码头,给了银子:“往南京。” 已经一天一夜不见踏雪了,上官眉以为她拿着银两出去玩了。想着想着来到了踏雪的房间,嘴里说道:“好没义气的人!说好了一起出去游湖,不声不响的就走了,等着小蹄子回来,非告发她不可,下次我可不做掩护了。”房里没有声音,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上面写道:“去京城玩玩,一个月以后回来。还有,我不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眉姐姐等我回来再一块游湖。” “姑父,姑姑……踏雪,踏雪不见了……”上官眉急匆匆地跑进屋子,手里还拿了一封信。 上官云容急急忙忙拿了她手里的信,看完两人面面相觑,旋即又同时明白过来:踏雪偷听了他们在书房的谈天。杨英还算平静,上官云容瘫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前面。上官眉急得要跑出去寻马匹,追到京城去。 “站住!天都黑了,外面危险。”在场的人只有杨英还保持着镇定,“什么大事!踏雪从小就去过很多地方,一时半会,不会出事的。孩子大了,是该放手让她出去闯闯了。” 一直在一边说不出话的上官云容突然说:“说不定已经出了城了。她既然有本事出去,最好也要有本事回来。” 第12章 第 12 章 上官云容的直觉总是很准。其实踏雪的心里还是很害怕的。虽然武功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但是她也懂得,就算武功再好,单身旅客还是容易被人盯上。要不要回去呢?她有点动摇了。不,绝不。回去就要被迫嫁出去,这个逃出来的理由她还是记得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是只去一个月也好,这样父母还不敢那么快帮她找婆家。踏雪睡觉时还是警惕着,所幸没有出什么事。时间把握的灵活,现在已经到了京城的外郊。 虽是城外,但踏雪已经可以想象城内是多么繁华了。城外的酒馆人家鳞次栉比,大路宽敞。还有很多首饰店,里面的东西小巧可爱,连一直不爱打扮的踏雪都喜欢的无可不可。京城风光果然不错,游览了这几日,踏雪最爱这城郊山清水秀。胜棋楼,这名字不错,今天就在这里投宿了,踏雪心里打算着。进了客栈,跟小二订了一间最好的客房。已经入夏,天气热的很。她一进房间放下东西,就叫掌柜的女儿帮忙烧水,准备沐浴。 门好像轻轻开了一条缝。踏雪以为是那个勤快的小姑娘送水来了,高声说了句:“小丫头,我不用水了。”门外没有回声,踏雪也不觉得什么。 洗了澡以后,踏雪觉得浑身舒服多了。走到放包裹的地方,刚刚买了根发簪,现在正能把头发松松地挽起来。伸手进去拿,越摸越觉得不对劲。刚刚还在的呢,现在怎么都没了?那几根簪子……还有要还给别人的东西,这下一起丢了。一定是刚刚从门缝里进来的人,踏雪心想。她把财物分成了两份,一份包在衣服里,一份拿小绸绢另外包好放在随身物品里。尽管自己也算是小心,这下都没有了。 踏雪一气之下,觉得一定要找掌柜的理论。东西在他的店丢的,就算不是他们偷的,只怕他们也不能免去疏于安防之责。踏雪又想起杨柳一直的教导,要冷静。她坐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跟人讲话了,就带上自己仅存的东西打算去到那里去理论。开了房门,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包袱。踏雪想,就是这人,拿了自己的东西,便来追赶,那人知道后面有人跟着,急忙进了一间空房,打算跳下去。踏雪跟着也进了房间,就在要抓到之时,那屏风碍事。打斗之时顾不了这许多,踏雪就一挥手把屏风给推了。正在打扫的伙计听到声响,赶到房间看着一片狼藉,两个伙计倒是先把踏雪给抓了。 “有贼人偷了我的东西,你们这店,不帮着追吗?”踏雪问道。 “姑娘,实在对不住。贼人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可今日刚好大掌柜和东家来巡视,你这声响实在太大,又把那缂丝玉屏风给打碎了,我们只能先抓你了。”其中一个伙计说道。 掌柜的是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人。他的女儿年纪还小,就在店里帮忙。妻子虽然是病怏怏的样子,也在忙前忙后。踏雪被押了下来,只见楼下黑压压的一群人,掌柜的带笑迎前:“客官可是觉得小店不舒服?要是觉得不好,小人再叫人帮您打扫一间房间,何必要砸东西?” 踏雪可不是被人说几句话就服输的人,更何况她刚刚还吃了亏。她强压住怒气,也笑着说:“房间挺好的,就是毛手毛脚的人挺多的,我刚刚已经要抓到偷子了,却又被你们抓了来。” “客官讲哪里的话?我们可都不敢乱来,哪有贼人可见?”掌柜的笑的心虚,旁边的一个稍胖的看起来也想帮着遮掩此事:“无知丫头,应当送你去报官你才会害怕。这一带一向风调雨顺,哪里会有什么贼子?”转头又跟居中坐着的年轻人说道:“公子,想必是这女子失手打烂了东西,信口编造胡说罢了。” 信口胡说?难道我的东西自己有脚会跑?今儿也是撞到黑店了,踏雪心里一团火气,想道:他们人多,而我只有一人,如今如何是好?正想着,就跟那掌柜的说了一句:“好笑。我在这里要是住的好好的,难道没事找事砸你们的东西?要说我是这里的粗使丫头,对你们心存怨气或者粗心,还有可能把东西打烂。可我是路过住店的,不过一两天功夫就走了,砸你们的屏风于我何益?倒是你们,客官说丢了东西入了贼,你们不派人去追,反倒把我抓起来,我倒想问问这是个什么道理?” “谁说我们没有派人去追的?”那年轻人笑道。只见有个使女打扮的人,把那人抓了进来。 “公子,正是此人。”那使女回道。 踏雪挣扎了出来,看了他手头的包裹,正是自己的。里面有几件衣服和一些碎银子,钱倒是不多。那贼也是好笑,说道:“姑娘身上的银钱不多,为何那样往死里赶?” “我还有一包值钱物件,有一张银票和一个玉牌,你放哪儿去了?”踏雪问道。 “我没有拿。”那贼见踏雪不信,又补充道:“姑娘不信大可以搜我的身。”说着那人自己抖了抖身子,确实没有别的了。 “劳烦差大哥把这人带走吧。”那年轻人说道。 一旁赶着来的官差讨好般笑了下,拿绳子捆了下那个人,说道:“白公子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小人就先下去了。”说罢带着人走了。 刚刚那个使女附耳说了几句,年轻人听罢又问掌柜的:“王掌柜,这打破的屏风,是多少钱买的?” 稍胖一点的中年人回道:“回公子的话,此店才刚刚开张,那缂丝玉屏风买的时候是五百两银子,还是全新的。” “贼子已经抓到了,但屏风确实是姑娘打碎的。不知姑娘能够给多少钱补偿呢?”那年轻人表面是笑着,其实谁都知道他就是在刁难眼前这个小姑娘。 “若不是你们店里进了小偷,我怎会失手把屏风打碎了?这样说来,你们这些掌柜伙计,也是讨不了便宜。”踏雪回到。 “好张利嘴。”那年轻人说道。“这样,安防不严,确实是我们的疏漏,这王掌柜既为这一片的大掌柜的,这一年的月俸就免了吧。还有胡掌柜,你店中出了这事,你也是一样罚这一年的月俸。白霭,帮我算算,这样下来,这位姑娘还要给多少钱?” “五百两减去两位掌柜的年俸,算下来,还要给三百九十八两六钱。”那使女回道。 年轻人又像想起什么,说道:“当然,二位掌柜的要是今年经营得好,年底的分红也是不会有少的。”听完这话,王胡两位掌柜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些。 “红口白牙的,你说这屏风是花五百两买的就是五百两买的?我看那成色,五两我都嫌贵。”踏雪自知这赔钱是少不了的了,但是还想争取少一点。 “你不信?那拿账本出来给她看。”那年轻人说道。 胡掌柜果然拿出了账本,里面有收据,还有签章,甚至因为是大额开支,官府查账的时候怕是假的,还特地盖了印鉴和墈合,踏雪出门在外也没有怕的:“我还有另一袋值钱物什,你们也没有抓到贼人,若有分说便到官府去。” “官差还没走远,刚刚已经报上去了。姑娘,这是两码事。若是人人遭了贼都这般横冲直撞,把店里的东西都砸了,让我们如何做生意?我看姑娘的路引是苏州过来的,能远游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那年轻人说道。 “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家去。我家在苏州也算殷实人家,这笔钱估计也是出得起的。”他这样一说,踏雪也实在理亏。 “留下抵押,可以放你走。”王掌柜的边说边往踏雪手上瞟,“这里是南京,天子脚下,我们做事都是有章法的。你若是一去不回,我们可无权到苏州抓人。” 踏雪看了看手上的镯子,赶紧拿另一只手捂住,头使劲地摇。那是外公留给她的,她是绝不会给出去的。 “你识字吗?”那年轻人。 “识字,是要我写欠条吗?”踏雪问道。 第13章 第 13 章 踏雪答道:“识字。”留下欠条金蝉脱壳,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即使暂时动弹不了,只要亲笔书信能到苏州,眉姐姐也一定会来的。她现在人单势薄,不能逞强,只要不违法纪,一应事项只能照做,后面再讨回公道。 “这样吧,我手下还有个药铺,就在城东,前阵子账房先生回乡了,现在那里缺个人手。若果真如你所说,你家境殷实,你就先做着几个月,攒点钱托人捎信回家,你家来了人,把银子给了我们,那我们自然就放你走了。到了那边,李掌柜自然会跟你说工钱的。”那年轻人像是看到了踏雪的盘算,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答复。 “留我做伙计抵债?”踏雪也不知如何应对才是。年轻人点了点头:“人走债消,我们也不吃这个哑巴亏。你要是京城人,欠条送到府上一日来回也够,是送官还是还钱当下就明了。可你家在苏州,我要是遣人送去欠条,来回少说也是四五日,这边还要先贴资费。既有你有路引,那便不是流贼,自然也不能让官府处置。思来想去,唯有此法能两全了。” “城外这里还有几家店呢,公子也一并去看看吧。真是让公子见笑了,怎么才到这里就出了这档子事。真真是看了笑话……”王掌柜的自顾自说着,跟着那年轻人出了门口,走远了。 年轻人还留了个使女,那使女正打算带着踏雪去采芝堂。正走了几步出了门口,却听到掌柜的声音:“白霏姑娘留步。那姑娘还有钱在这里。”掌柜的摊开手心,里面有几块铜钱,只见他赔笑着说:“刚刚收的订金。你既不住了,那我们也不能收你的钱。” 踏雪心下暗暗一惊,自己只顾生气,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接过铜钱,还是礼貌性地道了谢。掌柜的弯着腰慢慢跺回去了。踏雪自言自语道:“倒是个好人。” 那个玉牌,现在都没有了。本来还想送回去的,现在是只能欠着了。还有,现在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和一点点碎银子,就是想回家也不够路费,还倒欠了三百多两的银子。一向从没有为银两担忧过的踏雪也不禁唉声叹气。心里暗暗想着,往日里自己偷溜出来,家里必定会出来抓。这次倒好,家里不来人,自己也没法捎信。 踏雪此时心中还是十分疑惑的,按说,她跟这个白公子不过一面之缘,连名字都未互通有无,人家当下就给定了活计,不会是做什么祸害社稷的营生吧。心里不断正盘算着,还没等她开口,白霏倒先问起她来了:“刚刚可是受惊了?你,叫什么名字?” 踏雪胡乱回答了声:“是。我,我叫杨三娘。”想着柳姐姐之前嘱咐不能出来报父母兄长的姓名,踏雪此时用了自己排序。一边胡乱应着,一边心里还在想着这么开口才合适。也是,一般都应该是雇家问她的底细,她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怎么好先开口呢? 白霏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没生气,自顾自开始说话:“说来也奇怪,公子吩咐什么人去做什么事,很少失手过。采芝堂不过才开了一年半,人不多,也都很和气。说来也巧,那边本来是有个专门管账目的人,不久前说要去做别的谋生了,然后那位置就一直空着。 我跟了公子这许久,你是他第一个连名字都不用问就定下来干活的人。你到了采芝堂,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那里的掌柜和大夫,我也会常常过去。” “我还不知道东家姓甚名谁呢?还有,看那官差的态度,看来东家的产业不少啊。”踏雪想,要是家大业大,给的工钱一般也不会太少。总不至于做个伙计,还要贴钱的吧。 “我们东家姓白。若是论产业,城东这几家药铺是这几年新开的。还有城外的,和城北的。另外,还有铁匠铺,玉石铺子,客栈酒肆也是我们的。” “那城西和城南…” “城西和城南和我们没有大关系。”白霏像是语重心长地说:“在京城这个贵地,有一席之地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三娘,你既是白家的伙计,我也不妨跟你说这些。少问多做,京城的水很深。刚刚公子罚了二位掌柜,你当是因为你掉了东西这件事? 其实不然。如今国泰民安,城外常有京城的贵人去投宿,你今日这般已经是大事化小了,若是真的是有权有势的人碰到贼子,就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了。” 踏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马车停在了采芝堂门口。掌柜和大夫都已经先在外头迎接了。踏雪一下马车,看到的状况果然如白霏所说,人很少,一个大夫,一个掌柜,一个学徒。不多时,一个妙龄少女从里间含笑出来。白霏看到她,就笑着迎上前:“近日可好?” 那少女行了个礼:“托姑娘的福,一切都好着呢。”又打量下踏雪,“这位是?” 白霏示意踏雪站近一点,踏雪向前迈了两步,对着那几人也行了个礼。“这位是接替上一个人,大公子说,让她来管理药材账目。她的名字叫杨三娘。”白霏说着又对踏雪一一介绍。 “这位是采芝堂的大掌柜,你叫他李掌柜就好了。这是郑大夫,这是李掌柜的女儿李岫岫。你今后要掌管这药材的出入账目,岫岫会帮你,你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了。” 踏雪这才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少女。她其实年纪还小,看约十四五岁。穿戴不太讲究,荆钗布裙,却是难得的得体端庄,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美中不足的是走路不太自然,有点跛脚。 踏雪的心一下安定了下来,在马车上她还想着掌柜是不是凶巴巴的呢。现在看来掌柜确实是凶巴巴的,但是其他人看起来还是好相与的。 白霏倒是识趣:“我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了。你们好好聊。”说完就上了马车。药铺里的伙计都不敢动,等她的马车走远了才进去里间。 踏雪跟着岫岫进了一个房间,这房间像是她平时起居的地方。她跟踏雪说:“坐吧,坐下好说话,别老站着。”踏雪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岫岫倒了茶,自顾自抿了一口,缓缓地说:“上一个人走了不久,留下不少糊涂账。公子叫你来,也太为难你了。我们这里有一个仓库,城东这里的几个店铺的药材都是从这里统一出去的。每日领多少,剩多少,入了多少账,都要记清楚,还要核对。药材品种很多,有的供不应求,有的又剩下太多,看似琐碎,实则责任重大。除此之外,你还要做下采芝堂的账目。”她一边说,踏雪一边在心里默记着。 心里盘点了一番,踏雪大致知道该怎么做了。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就做过管理药材之类的事。当然那时并没有掌管几个店铺,不过是帮外公和娘亲做点琐碎活罢了。 岫岫想了想,再叮嘱了她几句:“平日里我是打下手的,这些活计估计还得再钻研钻研。我在这里帮你铺了张床,你平时就在这里歇息。” 踏雪看岫岫对自己很是友善,心想自己也算是白家的伙计了,她更想知道这个“白府”究竟是什么来路了。“岫岫,我刚到京城,也不懂什么,稀里糊涂就来到这里。你能告诉我,白家在京城究竟算是什么人家吗?” “白家的身份非常显赫,不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靖难时,老爷以商人之身帮助当今皇上举兵平反,后来被封为忠义侯。今上曾欲赐‘奉天靖难’的铁券,可是这样的荣耀老爷却不受,说自己只愿继续做生意,平淡过日子。 靖难之前,大公子已经中了举人,二公子更是少年英才,年未弱冠就已经进士加身,白家也称得上书香门第了。三年前夫人去世,大公子和二公子回北平丁忧,如今期满,皇上恩封大公子为户部员外郎,二公子在都察院里任职。朝中的文武百官见到白家的人都恭敬有礼,一来因为皇恩浩荡,二来白家的财力和朝中势力不容小觑。” “那我的工钱多少?”踏雪听了那么多,终于知道白家很有钱而且有势。那总不能苛刻她这个小打杂吧? “我想想。上一个人的话每月是五钱。吃住全包了。”岫岫说道。 踏雪说道:“好像还不错。” 李掌柜的进来说了句:“你就是今天早上打碎了屏风的那个姑娘吧?这是字据,你待会签了吧。你好好攒着钱,等你家里来赎你吧。”说完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姐姐不要介意,爹爹他,说话就是这样,其实是没有恶意的。”岫岫赔笑说道。 后面的日子里,踏雪真的不相信李掌柜的对她没有恶意。 第14章 第 14 章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踏雪在采芝堂的生活,那就是一个字:苦! 每日里天不亮就起来了。药材成批成批地来,又成批成批地去,清点完数目,还要看品相,一个早上就没了。下午的时候要切药,又搬又抬的。夏天还没过完,这苦力活就让踏雪活活掉了七八斤肉。晚上还要算账,和掌柜的对平银钱。本来只打算来京城一个月,没有多带衣服,只能勤快洗勤快晾。一日下来没有半刻得闲,洗完澡以后倒头就睡。饶是这样,还讨不着好。饭吃多了两口,早上多睡了一点点,就会被李掌柜训斥。做满了一个月,才得了干巴巴的一钱银两。李掌柜的还说是白霏姑娘特意叮嘱的,从每月的工钱里扣去四钱偿债。难得休半天假和岫岫去街上走走,买个头油脂粉的,钱就没了。岫岫见父亲这般待她,也于心不忍,说道:“姐姐,我爹爹确实很过分。本来那天东家来这里,已经允了他,让我接这账房的活计。后面突然来了你,他心里当然不自在。那日你不在,王掌柜的特地过来跟我爹爹说,要给你摊多点活。我说了爹爹好几次,他仍是不改。但他还是有良心的,别人帮你的时候,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掌柜的不识规矩了。东家看他老人了,不好当面驳他。要是你们父女二人同时管着银钱和账簿,日子长了这采芝堂就不姓白,姓李了。账房晚上住店里也是这个缘故,相互制衡而已。我就说我和你爹没什么深仇大恨,他摊活摊得厉害,这小鞋穿的实在挤脚。”踏雪说道。 “我娘已经没了,我这腿你也看到了。这么多年了,爹爹为了给我攒嫁妆,一个铜板也别想从他跟前溜走。什么脸面啊,规矩啊,都没有银钱要紧。”岫岫也很无奈,边说还边拿出一件衣服:“这是我这几天连夜帮你做的,你看看,合不合身。” “你平日里就常来帮我,又给我留饭菜。这下,怎么还给我做起了衣服?”踏雪心里暖暖的。 “那日我刚见你时,就看得出你家境很好。现在叫你穿着粗布衣裳,是委屈你了才是。”岫岫说道。 “你这针线还不错。”踏雪夸道。 “磨磨蹭蹭什么呢?三娘,干活了。”李掌柜在外面大声喝道。 踏雪赶紧穿上这身衣裳:“先谢谢妹妹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忙了。” “姐姐,吃早饭呢?”岫岫对着门口说道。 “忙完我就回来吃。”踏雪回道。 时间已经接近晌午了,踏雪忙的脚不沾地,早饭没有吃,饿的有些发晕。岫岫把她拉了进去:“多少先吃点吧。近日里又新来了一个学徒,我跟他说了,下午他来切药。姐姐趁这个空隙歇一歇,补补觉吧。已经几个月这样连轴转,铁打的也挨不住!” “往日这个时候,你都去送药了,今天还在铺子里呀?”踏雪边扒拉着饭,边问道。 “我帮不上什么忙,也就做做饭洗洗衣衫,可拿的月钱和众人是一样的。铺子里忙着,我也该去打打下手。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岫岫说道。 “难为你一心还想着我,我待会和你一起去送药吧。下午既然无事,大白天的我也睡不着。”踏雪说道。 “城东一片多是达官贵人,连着丫鬟小厮都是尊贵的,都是轻易得罪不了的主。”岫岫的脚走起来很吃力,“这几户人家要的都是上等的好药材,若是在京城,除了皇宫,也只有我们这里有。” “张府跟我们那儿,走路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还要人家送,真是。”踏雪抱怨道。 “他们出了大价钱,我们送过来也是应分。快到门口了,姐姐慎言。”岫岫说道。 “让你们送,怎么了?”角门里传来了妇人的声音。岫岫一看,忙赔笑道:“刘大娘好。我们今日是来送药的。” 那妇人哼了一声,说道:“就一盏茶的功夫,都能迟到这许多。这是御医给群主娘娘开的安胎药,要按着点来喝的。这要是误了煎药的时辰,你们担待得起吗?” “今日是迟了些。还请大娘叫群主娘娘房中的姑娘出来核对下,签了字,我们也好交差。”岫岫说道。 那妇人侧着眼睛对身旁的小丫头说道:“听到没有?还不去请群主房中的副小姐们出来。”小丫头唯唯诺诺领了命就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说道:“姐姐们说,这时候不得闲,请大娘帮着看看罢。往日送惯了,料是不会有什么差池。若是大娘没空,就叫药房的小娘子等等,思柔姐姐待会就来。” “小蹄子,传个话都说不好。”刘大娘说罢,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吓得小丫头赶紧走了。“如今连这小丫鬟都不把我放眼里,一心巴着东苑的高枝。”气没出完,又对着岫岫骂:“该死的货色。要是不能按时送,我就找个机会跟你们掌柜的说了,把你们这丫头片子都发卖了罢。” 踏雪平生看不惯这种狗仗人势的奴才,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刘大娘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管家娘子,今儿什么是什么火气冲撞了您老人家。您要是和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姑娘过不去,岂不是失了体统,丢了脸面?再说,我们两个都是良民,又不是府上的人,就算做错了事,也有白府教导处置。” 刘娘子气的脸色煞白。她初次与踏雪打交道,看这丫头容貌乖巧,音色甜软,语气恭顺,话到耳边自然消掉了言语中过半不敬之意。纵然刘氏口齿畅快,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发作,只恨恨地说一句:“走着瞧。”她前脚刚走,后脚那小丫头就领着一个姑娘来了,岫岫忙问好道:“思柔姑娘,这是娘娘今日的药,您看看罢。” 那女子生的眉目甚是好看,穿的也十分华贵,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定以为是哪家的太太小姐。只见她把药包里的小包都看了一下,又对了下手里的药方,说道:“刚刚在屋里不得空,倒是让你等了。”说罢在单上签了字,岫岫接过单据,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就是略等等,也是应该的。”说罢就告辞前往下一家。 路上踏雪说起此事:“那婆娘是中了什么邪风?我看张府也是有体统的人家,怎能容她这般放肆。” 岫岫忙说道:“我看姐姐才是中了邪!那刘大娘是太太身边的陪房,最是得脸的。她要是到太太旁边说几句,保不准咱们可能真的要被发卖了,说不好还会连累东家。” “你放心,这等刁奴,左右不到主子。”踏雪说道。 “姐姐如何知道?”岫岫不解。 “听刘氏的语气,张家上下都极重视郡主腹中这个胎儿,就连药方都是御医开的,还要踩着点喝。京城药铺甚多,我们的药材齐,品相好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张家和白家交好。做生意,来往照应,还是要看人。白家和张家即使无恩,也必定无仇。几句口角而已,哪家主人会为了一个奴仆跟别家撕破脸?”踏雪说道。 岫岫正想说些什么,不料碎步走的太急,险些摔倒。踏雪看她踉踉跄跄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平日里送药出行原是这般不便。要不以后就我来送药吧,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帮我切药吧。” “如果可以就最好了。每天这样来回走,真的受不了了。可惜我的脚是天生的,只怕这辈子只能如此。”岫岫说道。 两人慢悠悠把剩下的药送完,又自自在在的回到采芝堂。李掌柜的难免责备踏雪偷奸耍滑,岫岫却出面维护,提出了换差事的想法。掉进钱眼里又看踏雪不爽利的李掌柜听完女儿的话,心中倒是有另外一番盘算。 第15章 第 15 章 李掌柜的让岫岫送药,本来有点小算盘:去的都是大户人家,时不时会给点赏钱,也是变相提高工钱了。可闺女这脚走不动,要和三娘换差事?岫岫还没讲完,李掌柜的眼皮耷拉,看得出心中不太乐意。 踏雪心下明了,主动提出从赏钱中分一些给岫岫。李掌柜眼神又清澈了。如此算下来,女儿不出工日晒雨淋,还能分到钱。铺子里的活计又是自己拿主意,父女二人都在店里,街坊四邻可都看着呢。找个合适的机会在东家面前有意无意的谈谈“苦劳”,也能博个好名声。岫岫学学做生意,就算有点跛脚也不愁以后的婚事。李掌柜的无利不起早,也就默许了。 当时拿送药和岫岫换是无心之举,但是后续来看,踏雪只能一叠声感慨自己太过英明果断。自从岫岫领了切药的差事,李掌柜的可谓是发动了一切力量到库房帮岫岫,铺子里的最吃体力的活计本来就该多人承担,这下总算分的均匀了。 踏雪如今每日晚饭后把账算好,这一日的任务就过了。晚上的时间从容了,能安心睡上四个时辰,身量还较之前高了些。虽然还是穷,但手上多了几个铜板,平日里也结识了些人平日里来往苏州和南京,有合适时机就叫人送信到家里求救。这次出来没有按时回去,家里面也没人来寻,倒也是好生奇怪。踏雪想想当日是过分了些,惹得爹娘生了气,干脆把自己放生在南京,找个相熟的人家远远看着,约莫着吃尽苦头才接回去也不可知呢。 时节已经到了八月。晚上有些空闲,两个姑娘凑在一起,也琢磨着做多几件衣裳。夜里有点凉了,院子里堆满药材,柴房里也不缺炭火灯烛。踏雪和岫岫两个人晚上围着烛火做针线,日子倒也算舒心。 就在踏雪觉得四海承平的时候,铺子里来了些人,点名要踏雪给个交代。岫岫还未拦住,踏雪就莫名被带走了。 张府的东苑现在可谓是手忙脚乱,群主还未足月就生产,主母卢氏也来回踱步。陪房刘氏扶着卢氏往东苑的正堂坐下,悄声说道:“有一事,想着回禀太太,不知当不当说。” 卢氏正心烦着,草率说道:“你是我从闺中带过来的,打小的情分,不必隐瞒。” 刘氏却正色说道:“刚刚我去看了群主的安胎药,看到了不得的东西。里面有一大块桃仁,群主碰了这个,难怪早产了。这头胎子就出了闪失,可不是小事。皇后娘娘对郡主可是看重得很……”说罢,便叫小丫鬟把那药罐端上来,请候在外间的御医看了一下,果然不假。 “如今他们老少爷两个,都不在府中。我一个妇道人家,怎懂这些。快去沈府请舅爷过来,这事得他帮着处置才是。”卢氏心中恐惧,若是群主有个三长两短,她也逃不掉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依我看,这事得找药铺伙计,就是那个送药的一起来问问。还有群主的安胎药,一直都是思柔姑娘管着的,也得一并问问才是。太太以为如何?”刘氏上次被踏雪呛过,心里还记着仇呢。 “很是。快遣两个人把药房的伙计请过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卢氏说道。 耳房里的叫声越发凄厉,看来郡主是遇到了生产难关。“我的儿啊,哪曾见她这般辛苦过。”卢氏说完又赶紧念了几句佛。 张家的人来请,岫岫心中生疑,只叮嘱道:“今日中秋,姐姐办完事便快些回来。” 一盏茶多的功夫,踏雪便来了。卢氏厉声问道:“你老实说,每日里给郡主的药,是不是都按着方子来的?” “那是自然。府中有签收核对之人,小女不敢造次。”踏雪回道。 “那你看看这是何物?”卢氏使了个眼色,丫鬟就把药罐给了踏雪看。 “桃仁?谁人下的?”踏雪也不禁疑惑。“太太若是怀疑,我可以把昨日的单子给太太看。连着我们铺子的出库,太太也可以遣人核对。”说罢把单子递了上去。 “昨日不是思柔签的。怎么会是小丫头芳儿?她平日里不是烧火是吗?她昨日可有去过哪里?”卢氏慌了神,没个主张,对着刘氏连珠炮一样的问。 “那丫头我昨日撞见她了,说是出去买点头油,我一时也没留意。”刘氏回道。 “太太,我是局外人,本不该多言。但是人命关天,小女不得不说。桃仁过量虽然会引起早产,可是那桃仁连泡都还没泡熟,若用此法害人,未免过于拙劣。”踏雪说道。 “倒是让你费心。”卢氏客套回了一句,又吩咐道:“把芳儿叫来,我有话问她。”还来不及把人拿过来,耳房里稳婆倒是急急忙忙跑出来,声音焦急:“太太,不好了,娘娘大出血。”一旁的御医倒是自觉,赶紧跟着跑过去。 “孩子已经出来了,是一位小公子。娘娘那边,该做的臣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看郡主娘娘自己的造化了。”御医忙了一阵子,出来回道。 踏雪翻开随身携带的小药包,还好里面放了灵弦散。她急忙把灵弦散给了郡主身边的使女,说道:“赶紧帮郡主敷一下,这是止血的良药。” 刘氏喝了一声:“太医都束手无策,你个丫头来捣什么乱?”外头的丫鬟通报:“舅爷来了。” “你们放开我,这真的可以救人。再耽误下去,郡主性命堪忧。生产大出血那可不得了,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踏雪还在抗争,后面传来了一个严厉的声音:“不过一个小丫头,口气也忒大。”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德宁郡主的嫡亲弟弟沈时衡。只见他向卢氏行了礼,又瞟了踏雪一眼。沈时衡并未正眼瞧这丫头,只看到一个修长年轻的身影,说道:“我家阿姐可是千金之躯,你担待不起,还是……”话音未落,只见踏雪并没有理会他:“这是灵弦散,很难得才有的药材配的。”说完也不顾其他人,只把眼睛盯着思柔。时衡见她这般无礼,说话都急了三分:“要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我饶不了你。” 卢氏松了一口气,总算撇清责任了。虽然她私心里希望郡主能化险为夷,但是妇人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若是她贸然决定,出了差错,她不仅皇后面前无法交代,就是在儿子面前也难辞其咎。毕竟是继室,不是亲生的,卢氏做事总归还是要小心些。思婉和思柔护主心切,哪里管得及是谁开的药,当下血流不止,也没有更坏的选择了。思婉抢过了药,急急忙忙地进去了。 一时间大家都屏气凝神,没人敢出声。只见思柔面带喜色出来,“世上竟有这般神奇的药,郡主娘娘的血止住了。只是现在昏了过去,只怕一时半刻还醒不来。”凝结的气氛散开了,太医也醒觉赶忙进去诊脉。一时又有丫鬟来报,说宫里的嬷嬷来了。卢氏一叠声说道:“快请进来。” 众人向徐嬷嬷行了礼,卢氏又给她让了座。徐嬷嬷也不谦让,坐了下来后拿出一个药瓶,说道:“皇后娘娘知道郡主今日生产,在宫中烧香念佛。又担心郡主有什么不测,忙叫奴婢把这灵弦散送来,给郡主敷下。” 卢氏笑着回道:“托皇后娘娘的福,郡主已经转危为安了。孩子也好,是个胖小子。” 徐嬷嬷拊掌道:“如此便是最好了。那老奴就回去把这消息告诉娘娘。想必娘娘必定高兴。这药也留着给郡主罢。”说罢便起身告辞了。众人送了嬷嬷,太医和稳婆见郡主无碍,也告辞出府回宫复命。卢氏小声跟刘氏说道:“宫中果然手眼通天,这里才刚刚发生的事,转眼宫中就得到消息了。” “看来桃仁一事,还请太太出面查个水落石出,不然哪天皇后要是问起,这可不妙。”刘氏也小声说道。 “把思柔和芳儿叫来。”卢氏说道。 那芳儿年龄极小,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踏雪说道:“签字的不是这个小女孩。” 卢氏客套地笑道:“跟药房已经没有关系了。姑娘,你救了我儿媳妇,我们十分感激你。但如今我要清理门户,只能请你先出府了。酬金我待会叫人另外备上,今日就辛苦姑娘一趟了。” “让她留下来听听吧。”时衡说道。 刘氏在卢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卢氏脸色阴晴不定的,对着刘氏一叠声说:“不可,不可。” 第16章 第 16 章 刘氏为了自己的小心机,又在主母卢氏耳边吹风:“太太,这是家事。不如给这送药的一点赏银,把她打发走。这件事要关起门来处置,不相干的人在场,反而走漏消息,对太太也不好。” 倘若沈时衡没来,刘氏的提议也在理。但卢氏一向胆小怕事,知道时衡是个雷厉风行的主,不好在他眼皮子底下隐瞒过去。要真有事,可不是“辈分”二字压得了的。倒不如准了他的意,也好免了自己的责。 一行人离开东苑,沈时衡来不及看望郡主,就跟过来卢氏的正室铲除内奸了。 “芳儿,平日里烧水煎药的都是你,你且说说这桃仁是哪里来的。”卢氏问道。 “芳儿不知。”那小姑娘怯生生地回道。 “丫头,你把实话说了,今日借着小少爷的光,太太还能饶你一命。你要是扯谎,可得仔细!”刘氏说道。 “是思柔姐姐叫我买的,求太太饶命。昨日思婉姐姐叫我外出买点头油回来,思柔姐姐悄悄跟我说,她也要买点东西,给了我一吊钱,叫我去药铺里买点桃仁。我不知桃仁是什么,胡乱买了一些。今日,思柔姐姐又说,她来煎药,我不敢违逆,就在一旁候着,就见到她把一大把桃仁丢了下去。我以为是郡主交代的,也不敢回禀太太。事情经过就是如此,还请太太高抬贵手饶了我。”芳儿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镇定得可怕。 “思柔,你可有话要说?”卢氏问道。 “芳儿,我从未给过你钱,也没有叫你买东西,这几日我也没有与你说过话。”思柔说道。 “事已至此,姐姐还是求太太饶命吧。”芳儿的眼神一直都在躲着。 “好你个沈思柔,我平日里看承你还好,没想到是个刁钻丫头。胆大心空,忘恩负义。听说你想当姨娘,在小花园里勾搭爷们。我也想给你开了脸,当个屋里人。可郡主待你恩重如山,为你的前程已经色色周全,你为何还要做这般事?”卢氏问道。 “做姨娘一事,又是从何说起?”思柔对安在自己身上的罪名一无所知。 “思柔从没有这般想过,定是刘婆子挑唆的太太!小花园里是陪我习武练剑,姑爷在一旁悄悄看着,娘娘也在,哪来的勾搭!”思婉是个急躁脾气,忍不住破口大骂,差点就要动手,“还有你这死丫头。我叫你买头油不假,但是昨日思柔一直与我一起,何曾见她找过你说话?你去了药铺,是哪一间?不如也请他们掌柜的来,坐下来对对账。要是你说了谎,你可别怪我手里的刀。” “两位姐姐何,何等交情,思婉姐姐要这般说,我,我,我也无法。只是桃仁确实是思柔姐姐叫我买的。今天的安胎药,确实就是思柔姐姐端的,这一点,姐姐也是知道的。娘娘喝完了以后,就腹痛难忍要生产,这也是姐姐知道的。”芳儿被她一吓,说话都哆嗦起来,翻来覆去的就是咬定这一事。 思婉口齿不算伶俐,被回的哑口无言,只是忿忿的。踏雪在旁边都替她着急,但碍于身份不好讲话。看着郡主身边这两个人,思婉粗中有细,思柔绵里藏针,都说在点子上了,只看主母如何分辨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事情已经明了。只是这丫头一直伺候玉若,是沈家出来的人,还是请舅爷处置罢。”卢氏说道。 踏雪望向沈时衡,看他应是个秉公处理的主。时衡自然是相信思柔的清白,现在卢氏将这事推给他,摆明了就是要让他左右为难,他总不能当面说卢氏昏庸。既然是沈家出来的,那他带回去便是。正要开口,有个小丫鬟从东苑走廊出来,说道:“郡主娘娘请思柔和思婉两位姑娘进去,还有舅爷也请一起来。” “既如此便进去吧。思柔这尊大神,我府中是留不得的。思婉,将这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你主子,是卖是逐,就由玉若说了算。其余人等去拿点赏钱,都散了吧。”卢氏用手扶着额头,改了口风,草草结案。刘氏在一边给她轻揉太阳穴,看得出她已经疲惫,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竟然这样判!冤假错案原来就是这样造成的,连在一边旁听的踏雪都无言以对了。 东苑里已经归置妥当,看不出半点生产的痕迹。时衡先看了看姐姐,又抱了抱外甥。之后把孩子给乳娘,让她抱着孩子出去了给卢氏看看。沈玉若靠在床上,脸色苍白,精神勉强还能支持。她先是问思婉道:“那赠药的小娘子还在吗?这药果然有奇效,不仅能止血,还能止痛。” 思婉回道:“想来这会子已经被太太送出去了。” “改日定要当面谢她才是。”玉若说道。又见思柔不知何时跪在地上,便轻声说道:“这又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说话。” 思柔磕了头,才站了起来。玉若又说道:“那刘氏平日里常刁难你,我都知道。今天的事,我本意想保你,可太太最后却当众叫我或卖或逐,摆明了就是想让我进退两难。如今之计,只能先委屈你,先到济宁的府里避避风头,等我身子大安了,定然查出真凶还你一个清白。” 思婉也跟着说道:“芳儿这小蹄子,往日里不见她口才出色。今日说这话,反而是倒背如流。这当中,肯定藏着什么猫腻。” “一切听从小姐的安排。”思柔说道。 “罢了,你先下去,收拾收拾东西罢。明日一早你就启程,万事要小心。”玉若说道。 “是。”思柔便下去了。 “去库房拿些银两,把我的私牌也一并放进去。思柔虽会些武功,但是形单影只的,拿着我的牌子,有什么事想找官府也容易些。”玉若吩咐道。思婉回答了一声,也跟着下去了。 如今房中只有玉若和时衡姐弟二人,时衡开口问道:“阿姐身子可是无碍?刚刚我在外边,听太医讲,是凶险得很。” “生孩子太痛了,比战场的刀剑还厉害。幸好他心疼娘亲,没有为难我太久。说来奇怪,我听到孩子哭声,一颗心放了下去,整个人昏昏沉沉,和沉入湖底一般。施针之后勉强有些知觉,敷上药才慢慢回过神来。神志清楚却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玉若道。 “看来的确是命悬一线了。此次无事,实属大幸。要害阿姐的人,想必另有其人。”时衡说道。 “我在里间只听了一些,把你们的话都琢磨了一番。思柔和思婉,平素有没有二心,我最清楚。再说,这技法拙劣,就是要害我,也没必要留个物证让人抓着。东苑活少钱多本就让人眼红,这种绣花一样的后宅相争,也就思柔能持重平息。想来是太太也是有心纵容,硬是把这没边的事坐实了,好把思柔遣出去,让刘氏的女儿补进来。”玉若说这些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虚弱。 “仔细想芳儿那丫头的话,大有文章。我问了太医,脉象一向平稳,不像是有早产之兆的。这往日里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可有什么不同?”时衡不明白后宅的弯弯绕,但张府的人再嚣张也不敢要当朝郡主的命,所以背后还有人。 玉若边想边说道:“吃的那些,并无违禁之物,府上也验过了。因着我体热,太医嘱咐每日里要喝些苦茶,会不会是天气凉了,入了寒气?可是我问过大夫,这茶是为了中和体质,什么时节都可以喝点。近日这安胎药,我也懒得喝了,都趁着没人留意偷偷倒了。用的那些,宫中赏了些面脂口脂,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平日穿的也就那几套衣裳,最近也没有新做,往常也不熏香。倒是有几个亲近的公主和王妃送了安胎补品来,但我还没用呢。” “这烧水煎药的活计,都是那芳儿做的。或许这水,本身就有问题。上次我来的时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喝,与往常的白水倒是有稍稍的不同。不如这样,我带些苦茶回去,再从这儿带着煎好的白水,找个人帮着看看虚实。口脂面脂或许也被掺了东西,我一并带些。”时衡说道。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要是再让大夫来我房中瞧,想必又有别的风波。这家里家外危机重重,让人防不胜防。你姐夫现今不在京中,纵然是万般小心,也难防有宵小之辈心怀不轨。你我同气连枝,若果然有此人,就决不是平白针对我一个,你在外头也要留意。”玉若说道。 “倒是姐姐要好生歇着,我命大着呢。”时衡说这话时低头笑了笑。 “哪能次次让你赶巧。平平安安的,不要受伤,不要遇险,才是最好。”玉若帮时衡抚了抚衣襟,一下又难过起来:“这次把思柔送了出去,这一路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阿姐不用担心,我会派两个人一路跟着她。依我看,若是奸细在府中,她正好能躲过去。若是奸细在外头,那便抛砖引玉,把大鱼钓出来。暗处那个人只陷害顾全大局的,不陷害翻桌子的。思柔出去了,不要补人进来。只能辛苦阿姐弹压一二,留着思婉这尊火炮,别被人当枪使,她将来还有大用处。”时衡说道 “她二人一文一武,思婉哪里是能在这宅子呆长久的?到底是你想的仔细。咱俩聊了这么久,我那婆母想是在外边嘴碎一百遍了。我待会还要应付她,外头的事情,你就先帮姐姐做着。”玉若说道。 时衡站起来,把刚刚所说的茶水口脂等都拿装好带走。一出门口,却和卢氏碰了个正着。 第17章 第 17 章 时衡一出门口,卢氏等人正在那里逗孩子,果然在等着进来。卢氏见他手里拿着包裹,也不敢多问:“郡主跟公子果然是姐弟情深,说了这半晌的体己话。” “姐夫不在家里,姐姐这次又遇着危难。她心里后怕,这会子总算好了。生产之事我不懂,还请太太进去看看。有哪些要注意的,多操心些。”时衡说着些场面话,便告辞出去了。 到了往日里进出的西南角门,晚风骤起,凉浸浸的。门外十余步外,时衡看见踏雪穿着夏日里的衣服,身形单薄,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正在那里来回踱步。 踏雪一见时衡出来,便行了礼,笑道:“我在这里等候公子很久了。”时衡见了她,想起自己方才无礼,心中过意不去,稽首道:“方才冲撞杨姑娘了。” “无妨无妨。产房中是至亲骨肉,公子看我年纪轻怕我信不过,心里着急,不碍事的。”踏雪倒是大方。 “杨姑娘是如何知道要在这里等我的?”时衡问她,又顺着她的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匹悠闲的马:“它告诉你的?”踏雪笑而不答。时衡上下打量了她,还是腰背挺直,眉眼之间明闪闪的。修身的素色粗布衣裳,头饰耳环一应全无。不知经历何事,看得出数月辛劳。“没想到边关一别,你我还能重逢。你看着清瘦了不少。” “公子与我见过面?”踏雪疑惑。 “杨姑娘忘记了关外的事?”沈时衡心中有些许失落。 踏雪想了许久,笑道:“还请公子明示。” 沈时衡显然难为情了,挥了挥手说道:“忘记了就算了。”接着又说道:“出来了这么久,掌柜的没来找你回去?” “我们铺子里另一个伙计已经帮我回去告假了。我得了些银子,又拿了几块让她带回去,估摸着掌柜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功夫管我。更何况我只是来这里问几句话,又没做错什么事。 倒是说了一堆闲话了,我要紧只有一句:那个思柔是被陷害的。她万一被发卖了,这辈子就完了。我若是不说,心中实在不安。只求你能持中处置,不要让好人蒙冤。”踏雪说完便要提脚走人了。 “既然告了假,那就别急着走。”时衡说道。 “可是,今日是中秋,我还要回去过节。”踏雪吸了吸鼻子。 时衡这才注意到已经八月十五了,“你在这里也好,省的我去找你了。我还有些事想问清楚你,你随我来。” “要多久到?”踏雪问道。 “快的话,一刻钟吧。”时衡让踏雪上马,自己反而牵着马走。一路上长久不说话,很是尴尬。行程过了大半,还是时衡先破的冰:“你跟思柔,很熟吗?” 踏雪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每日来送药的小伙计,平日里也没有别的事要打照面。思柔姑娘手指缝宽着呢,给我打过几次赏钱。今日之事,本就是一桩糊里糊涂的官司。 我自小四处行走,见过那些被发卖的女子,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要是我坐视不理,且不是白受了长辈多年的教诲?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也当帮她一回不是?” “我和阿姐知道她受委屈了,已经让她出府避避风头。济宁都是我姐的封地,那里有郡主府,可以照应。”时衡说着这话又转过头来看着踏雪,“上次见你还是在边关,这次又在京城。江南上好的水田,一亩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一百两雪花银,够姑娘买上十来亩了吧?我看姑娘是自在随性的人,不会为五斗米折腰。该不会是钱花完了,才去药房里当的伙计吧?” 踏雪听出他语气中揶挪之意,又听这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既然忘记了就算了,何必再兜兜转转提起。踏雪只能笑着回答:“我看公子是有几分眼熟,但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一时眼拙也想不起来。敢是来过我们铺子,看过病,还是抓过药?”又想着这样讲话不吉利,补了一句:“做过买卖?” “姑娘的九节鞭使得不错,数名刺客在前也毫无惧色。”时衡说道。 “原来是你。”踏雪想起来了。她拢共也就会那么点功夫,第一次下场就是救了这么个人。那人衣裳破烂、满脸灰泥,眼前却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上次见他时甚是狼狈,这次和他对上面,可算是看得清了,只见:肤色偏深,不怒自威,鼻梁高挑,看着凌厉,却有个不薄不厚的唇中和了几分戾气。 “我绝不与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同行。告辞。”踏雪一下子柳眉倒立,气势汹汹,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我一直记挂着你,还叫人去打听你的下落。边关的事说来话长……”时衡话还没说完,又见她执意下马,怕她摔着,倒是忙着去扶住她了,没再讲下去。 “打听下落?现在我就在你眼前,天子脚下,任凭处置。你别拦着我。”踏雪还是一点不让步。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那时在边境作战,容不得半点错。”时衡还想解释,又被踏雪生硬地打断了:“谁又认得你是谁?” “你现在在气头上,听不进去。将来有机会,我再和你细说。”时衡轻叹了一口气,“到了。今日我不求你能明白我,但请你看在我姐姐和思柔的份上,能为我指点一下迷津。” 到了沈府,进了花厅以后,时衡才觉得身上舒服了些。踏雪倒是不生分,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只想快点办完事快点走,脱了这层干系。这府上伺候的人不多,院落也不大。“这是你家别院?没伏兵吧?” 花厅里伺候的小厮给她倒了茶,她仍是板着脸端端正正坐着。时衡在她左手边坐了下来,也不和她计较,回道:“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你把你昨日送药的事细细说与我听。” 踏雪把茶放在桌上,一口没喝,说道:“昨日来拿药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先前也来拿过几次,说是思柔姑娘遣她来的,我看不是生脸,也没有起疑。药方中没有桃仁,定不是从我们铺子出去的。再说那桃仁根本就是倒了药以后再扔进去的,根本都没湿透。只怕拿刀一砍,里头还是干的。” “杨姑娘手中的灵弦散,连太医院都没有。不知……”时衡还是留了个心眼。 一直都很刚强的踏雪忸怩起来,吞吞吐吐说道:“我知道方子。药材调制,配比几何,都了然在心。药房里头齐全,好几个月了才凑成这么一点,都是下脚料拼拼凑凑的。铺子里对药材一直以来都有个定耗,有一些名贵的是我偷偷攒的……” 踏雪怕他不信,还翻出了随身小包,里面什么都有:驱风油、去暑的藿香片、提神的薄荷膏、止血的小纱布…… 他是边关所救之人,踏雪怕他心狠手辣波及旁人,又解释道:“我虽然年小,可十四五岁就出诊了。这些时日在郑大夫身边也不曾懈怠,料定无碍才给的药。如今知道郡主和公子皆是身份贵重之人,我也后怕。有什么干系就找我,别为难我们铺子里的人。” 沈时衡想起那时就是因为她带了这些,才救了自己的命。这般提问倒是把“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刻在脑门,也是可笑。 “我不是疑心,我……”时衡一开口就越描越黑。多说多错,还是转移话题为妙,“要是熬出来的汤汁,你可能分辨出其中包含了哪几位药材?” “我可以试试看。不过,多是猜测罢了。”踏雪说道。 “那你猜猜,这水里加了什么?”时衡从暖壶里倒水出来,倒了一杯递给她。 踏雪拿鼻子嗅了嗅,送到嘴边本想尝一尝,可又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水喝了,不会死吧?” 时衡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你别怪我多心。我是无足轻重,你可是身份非凡。架不住有人想要你的性命,可别混搭上我。”说完闻了一下,说道:“如果没有猜错,是暹罗进贡的乌香。虽有毒性,但是用量极低,对身体无碍。” 时衡又倒了一杯,也拿起来嗅了嗅,问道:“何以见得?” “你不常与药打交道,自然闻不出来。毒药用量适宜,也可治病救人。但是郡主的药加上这个并没有裨益,又加这个做什么呢?”踏雪说道。 时衡把一直以来太医开的方子给她看,踏雪看完,连连摇头,“这是岭南寻常的祛湿茶,上面的药材,也没有和乌香相克的。如此看来,这么难得的药,加入水中煎煮,倒是无功无过了。” “这就令人想不透了。”时衡说罢又说道,“但还是多谢杨姑娘为我解了这个疑惑。今日要不是姑娘襄助,怕是……只怪今日仓促,没能备上谢礼。后面自会奉上礼物到采芝堂,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才是。” “礼物已经备上了,我已经到库房取了银子。”一旁的长随小厮思远说道。 时衡看着他,暗暗瞪了一眼。 踏雪忙摆手笑道:“礼物就不用了,张府已经给了银子。再说,公子事务繁忙,就不必费这个心了。” 沈时衡说道:“那你可有其他想要的?” 踏雪仔细地想了一想,说道:“我只想保住性命回家,往后过清闲日子。” 时衡听她说的“保住性命”颇感讽刺。世道轮回,也是时候让他品一品旁人的猜忌和嫌隙了。“你且等等。”时衡说着往思远耳边低语了几句,思远往卧房里拿了件女子穿的披风出来。 时衡把披风给了踏雪,说道:“秋风起了,天凉。这是姐姐旧日里穿的,还望你不要嫌弃。” 踏雪行了礼,说道:“不劳费心。”说罢也不收衣服。时衡一路送她出去,又问道:“你要是家去了,我得了消息,想找姑娘帮忙的话,该怎么联络?” “京中高明的大夫有的是。除了与采芝堂有关的事,其他我也不便掺和。”踏雪微微俯身,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倒是个有骨气的女子。”思远说道,“公子这数月的思虑,看来是多余了。” 第18章 第 18 章 时衡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慢慢空散下来。当日击退流贼,她如天降奇兵,浑身是胆;今日重逢,看着却这般落魄潦倒。思远冷眼看着,杨姑娘是一位能让自家公子节节败退的人。公子明里是说要当面致歉,让人去苏州寻了一遍,人海茫茫自然没有什么结果。今日一见,边关之事只是缘起,怕是日后还有纠缠。 思远道:“公子这数月的忧虑,倒是多余了。现下人就在南京,也知道她家铺子。等郡主大安了,定是要召见的。见她形容消瘦,粗衣布裙的。不如送些衣裳首饰,也是投女儿家的喜好了。” “也好,你找找库房里有没有,合适的就送过去。我看她言谈举止,不是个奢侈的人。短短数月,百两纹银就不知所踪,大抵是被骗了。给些现下能用的,反而比银子好。”时衡说道。 “公子带姑娘到家中,只怕秦二小姐那边听到风声……”思远忧虑道。 时衡没想起还有秦家那不省心的,吩咐道:“安排几个人,要机灵点的,不能让杨姑娘听到什么恶言恶语。家里的人你也要时刻留意,别有事没事就去通风报信。” 日头不如夏天的时候长,踏雪回到店中之时,天已经全黑了。采芝堂安静的很,岫岫拉过踏雪,低声说道:“大公子在里边呢。我从未见他那么生气过,后面听说郡主转危为安了,才稍稍好些。姐姐待会进去小心些。” 踏雪点了点头,抱着杀身成仁的心态进去了。原来这采芝堂前店后院,极为宽敞。有个院子晾晒药材,也有仓库收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厨房,两个小房间,其中一个算是病人的诊室。李掌柜的知道踏雪在南京没什么熟人,平日也刁难她。但想着一个女孩子,晚上守店不安全,就让岫岫收拾包袱和她一间房住着了。 东家此时站在诊室里,背对着她。踏雪打了招呼,他才回过身见到了她,坐了下来,嘴边挂着一丝冷笑:“我倒不知姑娘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店铺伙计,倒是敢给药!” 踏雪赔笑道:“少东家息怒。彼时人命关天,我没有多想。再说,把郡主治好,也是摆脱了采芝堂的嫌疑,还能挣点好人缘。这笔买卖,是稳赚不赔的。” “你倒是想的周全!这家该你来当才是!”白岭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摔,倒把踏雪吓得打了个颤。“你运气好,郡主是没事了。可要是郡主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担待得起?旁人第一个便饶不得你。” “自然是有把握才敢给的。”踏雪继续赔笑道。 “你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家,哪里来的把握?你可知你一个不慎,就是个绝佳的筏子。”白岭数落道。 “如今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东家何须如此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踏雪笑道。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白岭的语气温和了些,“你在店里思过,慢慢想。想通了,就写检讨信,要我看过以后觉得你是诚心改过的那种。”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总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踏雪心里算是松了口气。只是白日里耽误的活计得续作,还要抽出时间写一封情真意切的检讨信,真是头大。 李掌柜的讥笑道:“三娘啊,连太医院都没有的药,你手里倒是随随便便倒出去。我说你想攀高枝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让东家难做。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那不就没了章法?医死个显贵,几条命都不够你赔的。大过节的,你倒是回来得巧,气都让我们受了。大公子也就说了你几句重话,你且知足吧。” 踏雪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反唇相讥道:“李掌柜的教训的是。是我太贪财了,是该检讨。张家的银两我给了几块回来,为了不让掌柜的收到牵连,还是把银两还给我吧。分了银子,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船翻了也是一起溺水。” 李掌柜的抱紧了荷包,说道:“那是你的误工费。今日中秋,按理是要早点歇店的。你一个人不在,那得几个人帮你干活?别人帮你做事了,误了自己手头的事,月钱又没多。这样算下来,你该补点银两给公家才是,再不济也该请大家吃个饭。我时常教你做人做事的道理,你怎么老是听不进去呢?” 踏雪还想说话,岫岫过来叫二人过来吃饭。李掌柜的又说了一句:“你看,饭还是岫岫做的。你摸着心想一想过意不过意的去吧。”说罢便得意洋洋地去吃饭了。 岫岫看着踏雪被气得心肝疼,不禁觉得好笑。忙过来给她捋一捋毛:“先去吃饭,不然菜凉了。这检讨信我待会和你一起写便是。” 到了三更半夜,踏雪还拿着纸笔想着怎么写的情真意切。岫岫笑道:“我爹爹刚刚都教你了,你怎么还不会?” “他哪里是教我?分明就是看我笑话。”踏雪叹道。 “看你笑话不假,无意中教了你也是真的。我现在说你现在就拿纸笔记着。” “那你可得讲的慢一些。我已经写了好几篇,手都麻了。”踏雪撒娇道。 “好。”小半年的相处,岫岫也愿意惯着她,“我一句一句讲,等你写完了,我再说下一句。” “一是不知身份低微,行出格逾矩之事。德宁郡主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她若是出了事,必定会惊动宫中的贵人。此事你不出手,中宫娘娘也都看着呢,根本轮不到姐姐来操心这事。”岫岫说道。 踏雪想着张府里的太医和稳婆,还有后面宫里来的嬷嬷,确实是岫岫说的这个道理。 “二是不顾东家教诲,行枉顾风纪之事。你这般成了,也是讨不着好,风头过盛会招来事端。知道你的人,便清楚你是为了救人,不知道你的人,会以为是白家故意让你去解围施药,好借机拉近和郡主的关系。 这京城里开药铺的,什么人都有。有人为了和宫里沾点关系,花了多大力气。姐姐讨了巧宗儿,自然有人眼红。再说要是有人效仿,出了差池,白家数年积累的声誉就慢慢的毁了。你要是败了,那便更不用说,牵连之事可大可小,我们几个恐怕也要跟着遭殃。” 树大招风?是这么个道理。 “三是不知及时回禀,行忤逆尊上之事。既出了事,当及时回禀东家,有头有尾主动坦白才是。姐姐倒好,说是等个人,天黑了才回来,等着东家来寻你,他如何不气? 再说东家训斥你,你也不明白他的苦心,答的尽是好处,却没答出却出了岔子,当如何解决。要是往常的人,或者早就被撵出去了。姐姐写时还要加上东家恩宽,下次绝不再犯之类的话。” “岫岫,我都对你刮目相看了。说法想法这般周全,你是比我要了不起的多。”踏雪啧啧称奇。 “往常里许多道理都是爹爹教我的。他就是平日里爱说风凉话,本心并不坏。他要是真的要害你,他早在东家面前落井下石了。我拿了银子回来,他虽贪了些,却也是马上买些吃食分与大家,不然那几个人,嘴里早就不知要念叨你多少遍了。” 岫岫看着她写,又劝谏了几句:“众人都知道姐姐热忱,但行事难免孤勇。全照着规矩做,一些事没有四两重。如若跳脱出去,有心之人添补添补,一千斤也扛不住。姐姐往后做事要三思,我们也好设法圆局。” 踏雪没回答,自顾自把这封检讨信思量润色,再思量再润色,最后把稿子给岫岫看,岫岫笑道:“好得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后受责怪嘲讽,也没有半点不满。这种赤子之心,也正是我最羡慕姐姐的。” “李掌柜前世是攒了多少功德,怎么那么大福气,有你这么个琉璃心肠的女儿。我当时想着,要是出了事我自己担着就是了。还有一事,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数月前,我曾在边关与我姐姐救过一个人,当时他被人追杀,全身是血。”踏雪说道。 “我好像听你讲过。这人是挺奇怪的。”岫岫说道。 “你猜这人是谁?他就是德宁郡主的弟弟,你说奇不奇?当时他也在,我一时也没认出来。当时并未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后面知道了他的身份,难免后怕。我自己行事,敢作敢当,就怕牵连你们。”踏雪道。 岫岫皱起眉头:“他曾经恩将仇报想杀了你,也难怪你这样揣度他。” “可是他后面又对我客客气气的,还说要另外再备谢礼给我。我倒是看不懂了。”踏雪说道。 “关于他们姐弟二人,坊间有很多传闻。真真假假,谁也辨不明。郡主和沈公子的母亲是当今皇后的庶出妹妹,老一辈的徐三小姐。他们姐弟年幼时父母便亡故了,父族人口凋零,今上和皇后娘娘便把他二人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靖难前后打了四年仗,期间李景隆围困北平,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带军属坚守。传闻是德宁郡主冒死出城求援,救兵来了才保住了北平,军心方稳。所以郡主享宗亲之尊,由娘娘亲自赐婚,出嫁时十里红妆,热闹非凡。 这沈家公子,十三四岁就上战场了。今春他又立了大功,圣上特许他回京休养。上月没有让他出兵安南,或许要等过了年关再去守北边呢。据说他心思深沉难测,喜怒无常。年纪虽轻,做事老练,加之好武,故而圣上喜爱非常。 他二人圣眷正浓,我劝姐姐能避着他便避着他,权贵之人,不是我们这些等闲之人招惹的起的。他对你客气,那是他端庄守礼。他若是看不上你,那也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岫岫说道。 “原来是这样。幸好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他若是,他若是遣人找我,你只管帮我接待,其他东西一律不收,其他诸事也不要提。”踏雪说道。 岫岫拿热水沏了壶茶,倒了一杯给踏雪,说道:“姐姐倒是说得跟要走了一般。” 踏雪拿茶暖了暖手,说道:“我从张家得了赏银,是该想法子回家了。南京这个贵地,风水不可以预测,我也呆不长久。报几次平安了,家里人也没有拿银两来把我赎回去。我只能出个损招,自力更生回到家中领罚。” 岫岫叹了口气,说道:“难得和姐姐投缘,到底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到门松动的声音,不知是人是鬼。铺子里只有这两个姑娘,倒是被吓得抱成了一团。 第19章 第 19 章 门松动了一下,踏雪又听到了最头疼的声音:“大半夜的不睡,灯油火烛也不知道要省点用。三娘,你引着岫岫三更半夜的说甚废话?”岫岫闻言就去开了门,“爹,大晚上怎么就过来了?” 李掌柜的一张大脸阴沉着,看见是岫岫立马就雷雨转晴:“岫儿呀,下雨了,爹给你送一床棉被来。明日不用早起,当心冷着了。”是夜秋雨绵绵,连着夜越发冷了。“只顾着检讨,倒是忘了今日佳节。”岫岫见老爹走远了,回厨房拿出月饼,切成几块和踏雪分着吃。 “不晚,还能应一下景。”这大概是踏雪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中秋了。 次日一早起来,踏雪便跟李掌柜的说,把这个月半天假提前休了,去白府送检讨书。自然又听到一堆冷嘲热讽。踏雪也不理他。 先到码头打听有没有要去苏州的,踏雪包了一点碎银子进去,请他帮自己捎封信回家。又装模作样地拿了根藤条背在肩上,到白府请罪。角门里看门的说大公子不在,此时却有一人打算出去。踏雪见了他,忙笑了笑:“白二公子。”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家二公子白峻。他见了踏雪也笑道:“杨姑娘,竟在这里遇到你,果真是后会有期了。你这背着藤条是做什么。” “你今日可是休沐?这是要到哪里去?”踏雪也笑着问道。 “我告诉你个事情,我们家下面的药铺出了个能人,传说昨日救了郡主,现在京城里谁不知道。我正想去一睹风采呢,你要不要一起去?”白峻说道。 “我劝你还是不必去了。”踏雪讪讪笑道,“原来是你家的产业,我就在这儿。昨晚连夜写了检讨信,正是来请罪的呢。” “你快把这藤条解了罢,想必是我阿兄小题大做了。”白峻说罢把她身上的藤条解了,又叫一个小厮来,把信递到书房。然后说道:“你来了南京,我竟不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带你去茶楼喝酒听戏,你觉得如何?” “可我晌午之前就得回去了。”踏雪说道。 “我到时候叫车马送你回去,不碍事的。”说着就请踏雪上了车。“现在外面传的可玄乎了,有人说你就是个普通大夫,不过就是运气好,瞎猫碰到死耗子了。还有人说,是我家特意去献药,这太医院都没办法呢。也有人说,你是皇后娘娘暗自派去查访的,手里的药居然和宫中一样。你跟我说说,到底昨日是个什么情形。” “京城的花边消息传得可真是又快又乱。”踏雪说完就把昨日情形说了一遍。 “可惜那个侍女了,平白倒是做了替罪羊。”白峻说道。 “听说她出了府,这糊涂官司算是结案了。” 正说着,听到白峻说道:“到了。”踏雪抬头一看,“福至茶楼”四个字赫然入目,“名字倒是喜庆。” 白峻和踏雪到了二楼的雅间,里面每一桌都用屏风隔开,正对着的便是戏台,咿咿呀呀传出歌声,楼下的客官或喝彩,或唏嘘。原来已经先有人在这里等着了。白峻点了几色小菜,又要了一壶茶。 踏雪看这里是个看戏的好位置,说道:“此处倒是个不错的所在。这位是……” 那位原先就在的青年公子看起来不过十**,倒是个温和有礼的人。“这你不是见过的吗?那日赛马,他也去了。”白峻说道。 “姑娘拔得头筹,自然不记得我们这些无名之辈了。”那人笑道。 “这是我嫂子的胞弟,赵瑾年。”白峻介绍道,“来之前忘了跟你说了,今天咱们三个,要开怀畅饮。” 踏雪仔细端详眼前的人,一身派头不如白峻显眼,倒也真是个温润君子,实在没想起来何处见过。“都不必见外,叫我本名就是,杨踏雪。” “第三名。”瑾年笑道。 “我是真不知道你来了南京,还在我家的药铺里当了这小半年的差。想来你欠了那么多钱,便是在这里做多几辈子也还不清。倒不如我帮你消了债,你也落个自在。”白峻说道。 踏雪只想早日离京,说道:“两位都是财主,要是消债,倒不如先借我个四百两。等我回苏州了,立马连本带息偿还,如何?” 瑾年盯得白峻把脸转向戏台。白峻低声说道:“要是帮你消债,我们两个倒也说得上话。就是要惊动阿兄,他也不是个难说话的人。但借钱的话,难呀。我们两个现在手上加起来,估摸着也没有五十两。” “我阿姐把我们两个这一年的花销,通通勾掉了。”瑾年调侃说道,“这位手缝大的,就是拿一两银子,也要经过官中。账房里那些先生,见到这位白二公子都避之不及。” 要是地上有个洞,白峻可能会立刻钻进去。半晌,没好意思说:“当时丁忧期满,吏部授官,我支了一千两,到青州找瑾年会合。赛马会上拿了第二名,折合下来还亏了五百两。 磕磕绊绊回南京后,被我阿嫂知道了,就把我们两个这一年开销给蠲了。她说我在都察院任职,要纠察百官的。清贵官身,派头不宜太大。现在花的钱还是赛马会的彩头,这半年来我可是把什么都给戒了。” “当时不是东家不是也随同麽?怎么会看着你大手大脚呢?”岫岫当时对白家的评价是“书香门第”,和关外那个前呼后拥,从容华贵的生意人白家二郎,怎么听都是八竿子打不着。 白峻仔细回忆了一下,“在关外的时候,我阿兄的确处处节制,之后我和他分头走,他说是要帮朋友的忙。我就自由自在了,随心所欲了。青州赛完马了,”他拿手指了指瑾年,“是这小子假传圣旨,让我归队,差点没把我吓死。” “你且知足。”瑾年轻哼一声,“也不知是谁后面让我救济。” 原来十天就可以花掉大几百两,踏雪也是甘拜下风。霎时间,一桌三人,败家的,补家的,偷家的,居然齐全了。 “我在采芝堂,几个月都过来了,谁还在乎多几日少几日呢。昨日,招惹了张府的官司,得罪了沈家,少东家又敲打了我,我才晓得京城的利害。不知郡主往后复原如何,要是好便是好了。要是不好,总不能通赖我吧。要是你们手里有钱,我打算过午就走,回家避祸。”踏雪想起时衡说的“联络”,只当是一次最轻微的警告了。 “你是说沈时衡?”白峻倒是回过神来了。“他的性子不好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是为他姐姐,也算不上得罪。” 恩怨分明?踏雪不敢苟同。大庭广众下,也不好说这些皇亲国戚的是非。 “他可是亲口说的,有差池饶不了我。刚刚寄了家书,我还是乞求这几天能风平浪静吧。我是真没奈何了,出了个下策,就盼着家里带着银两来。往后,说不定是你们来苏州,我请你们吃酒呢。”踏雪说道。 “夏天的时候我已经去了,苏州风光不错,你家里人也挺好。在边关时,我也不知与你家是世交,真是失敬了。”白峻说道。 白峻说起边关,踏雪想起他那时可是斯文有礼的,反而现在一整个纨绔子弟模样。 “你不说我倒没想起,你曾落下块玉牌在我身上。本打算来南京的时候顺手还你的。我是不走运,浑身家当都在你们家的胜棋楼被偷了。好几个月了,少东家也没和我说抓到偷子没有。” “别浑说,胜棋楼是瑾年他们赵家的,我阿兄只是代管。”白峻撇清关系后又问道:“哪个玉牌?”。 “就是一块白玉,和田玉来着,上面还刻了个白字,还有西湖风光。”踏雪说道。 “那个应该是我的扇坠。丢了一个两个没有关系的,我那里还多得是。粗糙玩意儿罢了。”白峻说着瞟了一下瑾年,“那种小牌子,下次让瑾年亲手打个苏州十里桃坞的给你,那才叫应景。” 踏雪心想:难怪当时柳姐姐那样淡定,应是早看出身份了。眼前这两人是大户,都是家里都是有矿等着继承的。那种肌理的美玉,本就不多见,竟然还多得是。 瑾年说道:“他要是放心上,早就折返回去寻了。倒是那次没买成姜家的马,回南京了还直念叨。” “是啊。”白峻对着踏雪叹息道,“就是赛马的时候你骑的那匹。你是要把它折腾死才满意吗?幸好马没事,我才安心走了。” 踏雪想起当时情景,白峻一个书生两袖清风,竟然能跑得过自己,好奇问道:“你上场那匹马哪里来的?” “后面到处寻的,花了我八百两呢。”白峻说道。 “拔得头筹才三百两,你花八百两买马。”原来当时错过了这个土财主,“你要是和语儿姐姐开了价,五百两我立刻劝她卖给你。” “姜小姐说这是家里尊贵的客人挑了的,我还能说甚,何况当时刚买了一只,手里也没有银子。”白峻耸耸肩。 “回来说已经一再谦恭,可是那家的小姐就是不肯割爱。”瑾年说着给两人都斟了茶,“不过花大价钱买了现在这匹也好,上次在苏州看到好马,总算挪得动道了。” “柳姐姐领你家去的?”踏雪说道。 “阿兄叫我去相看,成家立室。我是不乐意去的,还不都是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但瑾年去了,我得陪他。见到杨柳姑娘匆匆忙忙回来,才知道原来是你家。你不见了,伯父伯母都没说。倒是你的表姐上官小姐着急,给了亲笔书信让我带给阿兄,还让我们留心下生意名册,看你有没有来投宿。”白峻说道。 “我就是为了婚约才来的南京,我爹爹没告诉你?”踏雪尴尬地笑一笑。 屏风响动,隔壁有一人站了起来。“婚约”二字,不知是触动了谁的心神。 第20章 第 20 章 三人正聊些有的没的,隔壁屏风的沈时衡却站了起来。此时此刻的福至茶楼,还得加上这一个护家的。他趁着休沐,一早就来这里。把私事处理完了,坐等思远来接。 远远瞧见踏雪,他还想着上前与她说说话。时衡看到引路人是白峻,又听见他们和赵瑾年打了招呼,同坐一桌,瞬间没了兴致。一颗心还操劳着,但更怕她遭蒙骗。要是踏雪先离席,他还能叫住她,让她当心祸害。 饶是他杀伐果决,也逃不掉偷听壁脚的诱惑。此时坐在这个绝佳的位置,听见踏雪议论自己。时衡竖起了耳朵,听进去的没一句是好话。他从未想过要为难她,可“饶不了”这三个字的确是他的金口玉言。 而且他们三人早就打过照面,家中平日里还有来往,机缘颇深。赛马会那种闲情逸致的场合,可不是杀机四起的关外。 时衡倒吸一口凉气,灌了一杯冷茶,收回神思,接着听下去。一家有女百家求,白家和赵家这两个不中用的纨绔,也好意思上门相看? 竟然还有婚约。也就一个姑娘,到底要许几个人? 思远在茶楼结账的地方,仰头就看到自家公子和杨姑娘隔着屏风,都正对着戏台坐。公子好似在听什么,还是想什么,入神了。又看屏风隔着的邻桌,杨姑娘和两个青年公子侃侃而谈。自小服侍着长大,也有十几年了,可从未见公子对旁人的闲事那么上心。思远干脆在一楼找个位置往上观望,就等着这位主儿回过神了。 踏雪往下瞟了一眼,也远远的看到了思远。只当他是寻常来吃茶,并非上心。 时衡放下杯子,站了起来,竟没察觉到走猛了,椅子挪动了屏风。思远见他匆匆而来,脸色不好。见思远手上还拿着披风,时衡问道:“这是什么回事?” “依着公子的话,把金簪子和秋衣送过去了,还把门口那些人遣散了。杨姑娘不在,铺子里有位李姑娘,说杨姑娘不日就要家去了,多谢公子盛情。本来还想把锦盒还我,我走的快了些,那姑娘也追不着。”思远问道。 “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时衡说道。 思远听他口气,竟然有一丝……委屈? 看在按时发月银的份上,思远宽慰道:“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我看着,公子和这位杨姑娘还会再见面。且先不要灰心。” “有什么可灰心的,人家何曾待见过我。”时衡说道。 语气中有怨怼之意。思远不亏是察言观色的老手,忙转移了话题,问道:“公子刚刚见了那两人,怎样?” “这两人倒是精通香料,只是说着口脂和面脂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如今线索全断了。或许叫姐姐抓住那个芳儿,能问出什么。”时衡说道。 “郡主娘娘传话来说,那芳儿昨日夜间就失足落了井。说是下雨路滑,不小心跌进去的。”思远说道。 “好个狠心的,连小丫头都不放过。”时衡脸色更加阴沉,“此人究竟想要什么?让姐姐陷入死地,又能全身而退。行事缜密,像雁过无痕。敌暗我明,如今就是要盯紧思柔的行踪,内宅中再派些可靠的,务必保护好郡主和小公子。” 思远答应了一声。又问道:“今日休沐,公子现在是去校场,还是回家?” “去校场罢。京城守备要靠这些人,我还放心不下。”时衡说道。 他没开口,思远也不好走远。时衡颇不耐烦,又说道:“你跟着作甚?家里没事干?” 思远也摸不着头脑了。这人今日吃了枪药,是那位杨姑娘,搅得他心神不宁的吧。 想必解铃还须系铃人。 屏风是震动了一下,亏得瑾年扶住了。踏雪和白峻二人一直侃大山,像在姜家的时候一样。瑾年话不多,就一直给他们添茶水,顺便留心周围。 “伯父说了你有婚约。但是伯母说只要不去寻,天长地久就各自成家了,到时候这事便也作罢了。对了,你来京城,要是用本名,我哥哥必定是知道你,哪里还要你吃那么多苦。瑾年听上官姑娘讲完,让人按着你的名字查册了,伙计客官都倒了一遍,有同名姓的但其他都对不上,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白峻说罢又瞥了瑾年一眼,“伯母说我还不错,一看就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不如瑾年看着踏实呀。” “听你们说完,我已经猜到七八分了。路引上就是我的本名,苏州府上一查籍贯便知。想必东家和我哥哥也是熟识,让他免债他定让我哥哥拿主意,两人合谋看我笑话呢。二位今日见我要保密,我定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踏雪眼前已经出现一个画面:杨岸会如神兵天降那般,来到京城拯救自己。再配上他特有的语重心长,款款说道:“为兄一再劝你好生呆在苏州,为何不听?江湖不好混,莫再去吃苦受罪。你还是听爹娘的话,早日完婚罢。” 白府的东家再打个配合:“三娘啊,幸好你有个这样好的哥哥,不远万里相寻,连我也好生感动。” 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什么叫血脉压制,这就是了呀。 停止想象! 踏雪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三娘是我的序齿。上头两位姐姐都待字闺中,阿娘倒是操心起我。长辈嘴碎是有的,忍忍也就罢了,不用这样难为自己。”说罢拿着糕点,就着凉水咽了一口。 “我们两个算不错的,自认不差。你的胆识魄力不是寻常女子可比,和我们这样的青年才俊,正好般配啊。”白峻自顾自说着,丝毫没有看到踏雪脸上一直维持一个笑容,一副冰雕的神情。败家和偷家,哪里登对? “你别把我带进去。”瑾年说道。 “不说这些了。咱们来这里是吃茶看戏来的。你再不吃,都冷了。”踏雪说道。 “亏你还是个大才子,竟连潜词都听不懂。杨伯母说你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就是说你俗。”瑾年说完这番话,三个人都笑出来了,就此移了其他话题。 待坐车马回到采芝堂,已经是晌午。 门口只有往常的顾客,岫岫见着她,便说道:“幸而姐姐早上不在,来了好多人指名要见呢。那沈公子派人来送了两套衣裳,说是给你的。还有一个锦盒,在里头放着呢,我没打开看。” “我就说得罪他会有大麻烦。怎么能收呢?昨日我们说好的。”踏雪说道。 “那人走的太快了,我根本跟不上。”岫岫还是忙着手头的伙计,应了一声。 踏雪进去里面,看这两套秋装倒是难得时兴的款式。略试了试,稍微短了些。岫岫进来叫吃饭,看了一眼,说道:“真是人靠衣装。姐姐穿上这衣服,跟仙女一样。” “嘴倒是甜。这里还有一套,你我身量差不多,你也来试试。”踏雪说道。 “果真?”岫岫笑着问了声,踏雪点了点头。岫岫换上这衣裳,说道:“这衣裳,就是穿着去吃宴席也使得了。” “好看。”踏雪围着她转了一圈,打趣道:“就是去相看也使得。既然你喜欢,那就收下,这两套都给你。” “这怎么使得?姐姐这般,让我怎么消受?”岫岫笑道。“看看这锦盒里的是什么?” 踏雪拿起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金簪,岫岫说道:“这是宫里才有的点翠,我今天算是开了眼。姐姐快试试吧。”说着把金簪往踏雪头上插上。“现在看来,真是神仙妃子了。” “这金簪要是拿去当,值多少钱?”踏雪问道。 “好好的,干嘛要当。”岫岫问道。 “我不懂首饰,要是当得贵了,那肯定是值钱的了。”踏雪说道。 “虽说不是时兴的样式,但少说也有四五百两。”岫岫拿起簪子仔细瞧了瞧。 “那还不如给我四五百两,倒还实用些。等我在这里脱了身,这个金簪我再还回去。无功不受禄,何况这也太贵重了。”踏雪笑道。 “姐姐说的哪里胡话。要是没有来往的心,可不兴同一个物件还送来送去的。”岫岫说道。 日子这般平平淡淡过着。采芝堂门口来了一辆马车,踏雪一见来人,喜道:“阿竹,你来了。”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脸上稚气未脱,模样伶俐,见到踏雪便加快了脚步,脆脆叫声:“姑娘。” 岫岫看着来人,说道:“姐姐府上,都是些水灵的丫头。” 踏雪领阿竹到房里,问道:“怎样?” “公子去了北京一直未归,柳姑娘才回来几天又匆忙走了。说是,要在那里张罗个铺子呢,不知几时回来。姑娘走后不久,表公子和表小姐就去了辽东。老爷和夫人早就备好了秋冬的衣服,还说了姑娘自己闯的祸自己摆平。” 阿娘这次是真铁了心。难怪前几封家书都石沉大海。 阿竹继续说道:“趁着老爷夫人去了杭州,我可算是逮着缝隙了。我去账房,想支四百两银子。可是先生们都得了命令,愣是没一个给的。我的月钱都被夫人押着,幸好姑娘寄了钱来。我看了信,就把姑娘房中的一幅画先当了。是活当,不过只有十五天。当了五百两,已经带过来了。等回了家,还请姑娘一定要保我。” “你拿了哪个去当了?”踏雪问道。 “就是姑娘信上说的,右边的书架第二层。不过夫人前阵子又收拾了一次,我当的那个,好像叫,猫儿图。”阿竹说道。 “要死了。若是别的也就罢了,那猫儿图是外公生前最喜欢的,我要是去求爹娘赎回来,只怕下半辈子得拄着拐过活了。”踏雪说道。 “那,那可怎么办。”阿竹也慌了。 “你当给了谁?怎么十五天那么短?”踏雪问道。 “是城南的顾掌柜。”阿竹说道。 “仇千洲的猫儿图,他就只给五百两,还只有十五天,想必是诓了你。你先别怕,一切有我呢。好在前阵子我发了笔横财,还能周转回来。你那五百两先妥善收好,我在这里脱了身,就跟你一起回去。顾掌柜的虽然油盐不出,但好在守诺。十五天内把画要回来,你我便没事了。”踏雪说道。 阿竹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家姑娘,哽咽道:“姑娘,你在这里能有什么横财?老爷夫人常说,可不兴贪公家的银子,要蹲大牢的呀。” 第21章 第 21 章 “你个小哭包,一言不合就掉眼泪。你家姑娘,我,良民一个。能是那种人?你擦擦眼睛,让你开开眼。” 阿竹抹眼泪,看到一个金灿灿的簪子,忙接了过来。踏雪顶了岫岫的活计,叫岫岫带阿竹去城里的当铺,直接把金簪做了死当。岫岫又和当铺掌故的讨价还价,当了整整四百两回来。 踏雪带着银票,去白家的账房平了账。找回来的一点散钱,正好可以做补一下路费。晚间,到白府请辞回家。 白峻问道:“你这就要家去了?那我迟些时候再去看你。对了,这个留个纪念吧。”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块另一块白玉,上面雕的字和花纹跟之前的一模一样。 “之前那个丢了就丢了吧,这个你可要妥善保管。” “朋友赠的东西,我肯定会好好收着。”踏雪说道。 白岭一直淡淡的,“明日一早就出门吧,路上多保重。到了,就捎封信到采芝堂报平安吧。” 踏雪和阿竹收拾好东西,一应行李留给岫岫,轻装上阵动身回家了。李掌柜的看着车马越变越小,对着车辙说道:“走了好。免得天天在这儿碍我的眼。” “爹爹分明心中也是舍不得的吧。”岫岫说道。 “我会舍不得这丫头?又笨又懒的。”李掌柜的说着又踱回铺子里,做自己的事了。 回到家中,踏雪先环顾四周。爹娘去杭州的灵隐寺还没回来,自己的腿算是保住了。 想起白岭的叮嘱,她写了平安信,叫人往京城送去。 阿竹备好马,两人一起去了城南。 没想到当铺大门紧闭,挂着白布。经人指认,两人到了顾家,顾掌柜的浑家吴氏带着两个儿子在堂上不停哀嚎。 来奔丧的亲友唏嘘不已:“老顾死的冤啊,都是那个猫儿图害的。听说,当今兵部尚书酷爱古画,尚书的公子和老顾商议要买。” “那就卖了咯,开当铺不就是低买高卖,赚个价差呗。” “你不知道呀。老顾人没几个好处,就是最守信用。要是无人赎回,他倒乐意把价开的高高的。好说歹说的,都要等过了十五天。” “知府想着去献好,哪里是能等的?寻了罪名把他抓了。没想到他平日吝啬,倒也有几分骨气。” “骨气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命用?都在狱中被活活打死了,连着这家都被抄了。” “哎,苦啊。这孤儿寡母的。” 并非亲眼所见,闻言亦觉可怜。 吴氏本想等人散了些,就收拾收拾,给两个孩子弄点吃的。却没想到进来了两个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你们是哪房的亲眷?倒是有心了。” “大嫂,我不是亲眷。猫儿图是我家人当的,我来是想赎回去,竟不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踏雪说道。 那妇人像是疯了般,指天骂地。“你去苏州府找段为有要,要不就去南京找钱克阳要。我们家老顾为了你这画,平白丢了性命。你来找我要,我找谁要回我家死鬼!” 阿竹被吓得后退了几步。踏雪握紧了她的手,对着吴氏赔笑道:“我今日不是来要画的。当初缺钱,我已经想了别的法子补上了。这五百两银子我也用不上,大嫂且收着。看着孩子的份上,节哀顺变。” 吴氏见她有礼有节,也没有收下银子。只一下子坐地大哭,嘴里不停喊着:“老顾,老顾。” 年纪小的那个孩子以为是纸钱,拿了过来,本想扔进火盆里烧,被阿竹制止了。 踏雪见她悲坳,只把银票放在桌子上,说道:“大嫂节哀。好生收着。” 待上了马,踏雪和阿竹说道:“这段知府就是个狗官。如今这画应该是辗转到了钱府,成了他献媚的工具了。” “现在要想追回,难上加难了。”阿竹说道。 “我在南京的时候,也给钱家送过药。钱尚书和夫人,风评甚好。刚刚听那人说,钱公子本来是商量着买的,想来是被段为有蒙在鼓里了。我们立刻回南京,我有门路到钱家后院。若是真在钱府,夫人为了尚书的官声,也会给回来的。要是去了别的地方,那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踏雪说道。 天气晴好,阿竹在钱府门口守着,说道:“姑娘可千万别逞强。画丢了最多挨一顿板子,姑娘就全推我身上,我能受得住。” “傻瓜,哪有让你挨打的道理。我有分寸的,最多就是被赶出来。这画既是外公钟爱,那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它要回来。”踏雪说完,坚定果决地往角门走去了。 角门边上两个家丁倒是和气:“杨姑娘,有段时间不见了。瞧着衣裳都不一样了,我们还以为你找了小女婿,回去享福了呢。今日里送的可又是什么进补的药材?” “哥哥们又取笑我了。我今日是有事,想找王嬢嬢说说话。还请哥哥们行个方便。”踏雪说道。 “王大娘正好在呢,你找她说完话便快些出来。今日公子要回来,怕冲撞到外来的女眷。”守门的丁大郎说道。 踏雪说道:“这是自然。” 到了王大娘房中,只见她正做着针线。踏雪敲了敲门,先甜甜地叫了句王姐姐。王大娘见是她,笑道:“你这讨巧的丫头。听说你家去了,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你来的正好,帮我穿穿针线吧。” 踏雪拿了起来,帮着穿了针线。王大娘笑道:“可又是来这儿偷懒来了?我老婆子一个,也就是你,能常来看我。” “嬢嬢说笑了。我来可是有正事哩。我这次家去,听了些不好的消息。往日里常受钱家恩惠,嬢嬢又待我好。我既然知道了,又岂有不通报的道理?”踏雪说道。 “什么事情这般严重?”王大娘正色道。 “我家一个亲戚,被那苏州知府打死了。那知府抢了一批古画,说是给钱大人的。我想,大人为官清廉,怎会收这来历不明的东西?一定是有人诬告。我正想回禀夫人,近日要是有人孝敬,可万万不能收,当心称了小人的意。”踏雪说道。 “竟有这种事。大人是我奶大的,他的品性我最清楚。我这就帮你通传夫人。” 踏雪怕见不到钱夫人,忙拦住了她,笑道:“嬢嬢腿脚不便,怎能劳动嬢嬢为我转告。不如,我去拜见夫人,前前后后讲明白了,给个分晓,也好让夫人裁断。” 王大娘听罢,也点头称是。就叫了个小丫头,吩咐道:“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你帮我带这位小娘子进去见见夫人。”又叮嘱踏雪:“三娘,事关重大,你要一一禀告,详细为上。” 踏雪答应了一声,跟着小丫鬟进了内院。 钱夫人坐在高堂之上,见了踏雪说了声:“坐吧。”既威严又疏离。 踏雪行了礼,才规规矩矩在下方坐下了。 钱夫人说道:“听人通报,你有紧要事要告诉我,你且说来,我听听。” 踏雪说道:“夫人容禀。我是苏州人氏。先时,在苏州城南当了一幅古画,日前曾去赎回。却听闻苏州知府为抢画敬献尚书大人,把那掌柜的寻了罪名打死了。大人的名望众所周知,料想是那知府狐假虎威,做些不法之事,故来通禀夫人。” “一派胡言!”钱夫人喝道,“我家老爷从不在字画上上心,抢画更是空穴来风。清者自清,你个小姑娘不过是想借力打力,用着莫须有的传闻让我家为你出头。来人,把这女子赶出去。” 正在使女来拉扯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母亲大人。” 使女们停了手,往门外进来的公子恭敬行礼。踏雪只见一位翩翩公子,头上插着时兴的鲜花,脸颊微微扑了点粉。眼波流转,体态风流,更胜女子。想必就是钱尚书的独子钱克阳了。 踏雪也打了招呼,那人点了点头,对着使女说道:“都下去吧。这位姑娘,你留下来。” 钱夫人语气倒是不咸不淡:“让你去杭州进学,才多久就回来了?莫不是又觉得先生不好?” “回京自然是有事,待孩儿做完,还是要回去的。”说罢又对着踏雪说道:“姑娘说的不错,段为有是给了我一副猫儿图。可我实在没品出什么,转手卖了,姑娘想要也是要不着了。” “逆子!胡作非为!送你去杭州,怎么又和苏州知府攀上了?本是想着你能跟着正经朋友学好,你却私下受贿。你爹爹的官声,你不要了?”钱夫人骂道。 “母亲大人息怒。段知府是孩儿的朋友,又不是求孩儿办事。品鉴而已,不偷不抢,却之不恭。爹爹为了让我学好,平日里给的银两不够。我不忍心回家报信,让母亲担忧,才想了这个卖画的法子。”钱克阳说这话的时候还撒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钱夫人听他这样说,也心软让步。一改方才的威严,轻声说道:“姑娘。犬子既做了这事,我家一定会设法补偿你。多少银两,你尽管说。既是古画,想必价格不菲。我就是变卖嫁妆,也在所不惜。”。 “夫人美意,小女心领了。我只要画,不要钱。”踏雪说道。 “母亲何须如此,孩儿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拖累爹爹官声,也不用母亲变卖嫁妆。克阳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姑娘抓我去官府投案,母亲以为如何?”钱克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恳切。 钱夫人脸上流露出欣慰之意,“这位姑娘和那掌柜家的是苦主,此事我们也有不是。但我儿受人蒙骗,不是有意为之。如今先寻了画回来,再到苏州好生安置那掌柜的妻儿。此事等老爷回来,通报有司,那苏州知府贪赃枉法,必定会给个公道。” “也只能如此了。还请钱公子告诉我,那画转卖到了何处?我也好去寻。”踏雪见钱家果然如传闻般,是知书达理的诗书人家,降了戒心。 钱克阳倒了杯茶,说道:“都是我一时贪念,才铸成大错。我给姑娘斟茶致歉。姑娘喝了这杯茶,原谅克阳年少无知,一时猪油蒙了心。” 踏雪摆摆手,说道:“公子也是被人诓了,我实在担不起。” “姑娘不肯原谅,那也是我罪有应得。”钱克阳说着话的时候,眼角还泛着泪光。 “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喝就是了。”踏雪说道。 钱克阳趁着踏雪低头喝茶的间隙,眼睛望向别处,挑了挑眉,嘴角渗人,皮笑肉不笑。有人破窗而入,连着钱夫人也惊得站了起来。 第22章 第 22 章 踏雪毫无防备受了一棍,晕了过去。有好几个人从窗台跳进来,钱克阳一改方才的谦恭,冷冰冰对着打手吩咐道:“这是个能打架的,你们捆仔细些。” 钱夫人见此情状大惊,站起来指着钱克阳的鼻子,怒斥道:“你为何殴打良人?” 克阳面对她,眼神语气又转委婉:“不敢瞒母亲,这个是小女子早就来要过债了。她这般不依不挠的,孩儿只能另辟蹊径。”又让打手把钱夫人请到密室中。 名为看管,实则幽禁。 阿竹还在门口苦等,到角门问了家丁,那丁大郎笑道:“想必是王大娘留着吃酒呢,姑娘等等罢。这府里规矩多,我们是万不敢放你进去的。” 另一个守卫说道:“何妨打发个人问问王大娘。这杨姑娘进去久了,要是上头知道了,咱们怕也是要受处罚。”丁大郎想想也是,就打发个小丫头进去问了。 没过一会儿小丫头就回来了,说道:“嬷嬷说了,杨姑娘和夫人说着话呢。哪有下人催主子的道理。” 丁大郎对着阿竹说道:“小姑娘,你这下可放心了?” 阿竹无话,又在门口等着。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就又去角门催了一催。没成想守卫换了班,把她赶走了。阿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却又无计可施,只恨自己没有双翅膀可以飞进去看看。 偌大的南京,谁能救救小姐?阿竹急得眼泪直打转,想来想去,只能先回采芝堂。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说不定岫岫姐姐有什么法子。想着就牵着马,一路跑回了到药铺。 岫岫正在算账,见着有人进来了,也没抬头,只叫了声:“爹。” 李掌柜的正吃着饭,忙打了帘子出来,一看来人,说道:“这不是三娘身边那个丫头吗?怎么又回来了?” 岫岫这才抬起头,忙笑道:“这不是阿竹姑娘?姐姐近来可好?刚刚才收到平安信,已经送到东家那边去了。” 阿竹听到别人问起小姐,又哭了起来。 岫岫忙放下手里的活,从柜台里走出来,说道:“这是怎么了?” “进来说,别在门口哭哭啼啼的。岫岫,把店门给关了。”李掌柜的说道。 岫岫忙把店门给关了,又倒了水给阿竹喝,说道:“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帮你?” 阿竹断断续续把事情经过给说了,岫岫见她哭的可怜,安慰道:“或许真是在王大娘那里坐的久了些,你先放宽心,肚子饿了就先吃些。” 阿竹止住了哭,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几乎要把眼皮耷拉下去。“你说的,可是真的?” 岫岫又安慰了她一番。毕竟年纪小,又数日奔波,阿竹不多会就睡着了。 李掌柜的翘着二郎腿,剔着牙。见岫岫正要出去,忙问道:“你这是干嘛去?” “自然是去打听消息了。” “你站住。”李掌柜的喝止她,“今日街上那般热闹,你没看见?钱家那混世魔王去杭州进学半年,又吵吵闹闹回来了。三娘在南京小半年的光景,没听说过他。运气又不好,偏偏撞见了这么个邪门的。你去做什么,去给那丫头做伴?” “那钱公子虽秉性乖张,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然钱大人的官位不会那么稳。”岫岫说道。 “你懂什么?他做的那些,都是他老子给他遮掩的。这阵子听说在扬州弄死了人,不过是扬州知府怕他老子的权势,不敢声张罢了。现在告状的都闹到南京来了,这一路的声势,怕是要官家裁断。”李掌柜站起来拦住了她。 他见岫岫止住了脚步,又半哄半骗,款言好语:“你我在市井里讨生活,收着八方的消息。但没轮到我们说话的,还是明哲保身为要。当官的,我们斗不过。爹一直告诉你这些,你都忘了?” “你要我只顾自己,我如何做到?”岫岫再也无法完全认可这一套。 “你被她带坏了,也跟我对着干。才落地吃了几天的饭,就顾头不顾尾。可惜你娘走得早,就留下你这个孽障。你爹我黄土都到腰了,你还要去送死。”李掌柜的见说不通,第一次对这个犟死理的丫头说了重话。 岫岫被驳的无法,也不敢全违逆,还是执意要出去。只见她爹爹正在穿鞋,就问道:“这么晚了,阿爹还要去哪里?” “那臭丫头要是能救回来,你叫她给我绣个锦旗,挂在这店门口,还要站那儿给我说一箩筐奉承的好话。”李掌柜的说道,“我也不要什么酬劳,五贯钱就够了。” “我就知道爹爹不会见死不救。”岫岫笑道。 “我可没说去救她。这事我只告诉东家,剩下的看她的造化。今日算是豁出老脸了。”李掌柜骂骂咧咧的就出了店门。 李掌柜的虽然知道东家仁义,但想来最多也是让白霭姑娘拿拜帖去要人,从未想过东家对这事会这般上心。白岭先是叫了阿竹来问话,后面又叫了车马连夜去钱府。 白岭在钱府门外等了一会,里头有人出来说:“白相公久等了。我家公子旅途劳顿,早早地就歇下了。倒是让相公白来了一趟。有什么事还请留个口信,明日一早我们再通禀。”白岭吃了个闭门羹,心里知道不过是钱克阳是故意不见自己,随意寻个托词罢了。 心里算计这钱克阳这般做事为何。若是怕受牵连,他大可推脱自己是受段为有蒙骗,反正事情并不是他亲手做的。若是贪图钱财,钱家虽算清廉,可钱莫谦做官前就是浙西的大户,房产田地不少,哪里少的了钱。 莫非是为了朝堂上的事?杨家现在从商,早就远离朝政了。难道只是一时兴起图个好玩?可是传闻钱夫人极严厉,曾绑着他打算押到衙门治罪,素来也没听过他做过什么特别过分的事。 白岭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只能先叫白霏吩咐下面的商行看看最近有没有人来当古画,黑市里也要找人看着。要是抓住了物证,可以不把事情翻到明面上,软硬兼施逼钱克阳放人。 第二天一早,白岭还想去钱府一趟,却见白霭来报:“公子,杨柳姑娘来了。” 后面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柳。白岭正在踌躇,见到杨柳犹如得了久旱逢甘霖,有主心骨了。“你来了。”他又往后面看了看,皱眉问道:“你家那位呢?他不是跟你是寸步不离的吗?” “公子在路上,有事耽误了,后面会跟着来的。我听说我家小妹又来南京了,想必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来是想把她接走,后面还有正事呢。”杨柳说道。 “你来迟一步了,我正为你妹子的事焦头烂额呢。”说罢让白霭把阿竹叫来。阿竹见到杨柳,免不得又哭了,抽抽噎噎地又说了一次事情的经过。说罢白霭便带她下去了。 白岭说道:“到底是孩子心性,前前后后哭了好几次了。我昨晚去钱府,倒是吃了闭门羹。” “听你讲的,这钱克阳倒是嚣张的很。我们要设法见到钱夫人,或许还有转机。画我们不要了,他能把小雪放出来的话,多少银子,我们给他。”杨柳道。 “你这妹子是个精怪,会不会已经出来了,又去了什么地方,留着阿竹在那里等?若真是这样,咱们可寻不到了。”白岭道。 “不会的。她平日里虽然调皮,但心中是有数的,不会让别人空等。连离家出走她都能写明去哪儿,去多久,除了这次,她还没食言过。”杨柳说道。 正说着,白霭从外间进来,手里还拿了一个锦盒,说道:“钱府派人送来了这个,说是得了一件新奇的玩意,请公子品鉴品鉴。这里还有封信,是给杨柳姑娘的。” 白岭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是一个半旧不新的金镯子。杨柳拿起镯子仔细看了看,看见镯子上还有几丝血迹,心中暗想不好,说道:“这是小雪的东西,这梅花的样式还是她自己挑的。这是她及笄时老太爷送的生日礼物,里面还刻着她的名字。” “你快看看,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白岭问道。 “他知道我到南京了,今晚要设宴招待我,还让我一个人去。如果我不去,还会再收到东西,保不齐明日收到的东西会不会太血腥。可我从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请我。”杨柳道。 “是个疯子!”白岭说道,“他究竟要的是什么。这是鸿门宴,你千万不能去。我现在就过去跟他要人,看他能拿小雪怎样!” 杨柳气到握紧了拳头,紧咬牙关。过了一会才说道:“事关小雪,我不能冒险。我现在就和你去钱家。难不成,他还敢绑架良民。” 白岭摇了摇头,冷静了下来:“不妥。现在大白天的,他只请你,我更进不去了。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我怎么让人接应你。光天化日之下,可不兴在皇城中飞檐走壁。” 白霜、白露两个功夫好已经到场,今晚只能让白岭调度部署了。 只怕钱克阳也早准备了应对之策。 第23章 第 23 章 门开了一条缝,一束光钻了进来,照出这空气中密密麻麻悬浮着的尘埃。天已经大亮了,屋内还是暗无天日。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小的密室。 这束光刺眼,照得踏雪又半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看见不远处有个人轻盈走来,待他靠近,不是别人,正是钱克阳。 还是一贯的春风满面,笑意盈盈。钱克阳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视线和她对齐,笑道:“醒了?你倒是睡了个好觉。” “这里是哪里,你到底要干什么?”踏雪见到他这个玩世不恭的样子,怒火中烧。 “我拿了你身上的一件小东西,想必已经送到白府了。你算是妹妹呢,还是小姑子呢?连你杨柳姐姐来了京城,你都不知道。也罢,我下帖请她晚上过来,亲自设宴为她接风,你们也能团聚。” 钱克阳语气倏忽又转幽阴,眼神冲上踏雪的怒目:“你说,她会不会赏这个脸?” “你少骗我。你这种人,柳姐姐怎么会跟你认识?”踏雪说道,又想着他既知道杨柳,不像是拿出来瞎说的,转口说道:“再说了,我又不是她的亲妹子。我和她关系最差,你拿我来威胁她上门,没有用的。” 钱克阳轻薄地笑了一笑:“小姑娘,你不用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你的命可是要紧的很,在乎的人可不少。连白家的少东家昨晚都亲自登门了,可见你还是有点人缘的。” 踏雪见他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想来这样绕圈子也是没有意思。如今手脚都被捆了,又在这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敌强我弱,一味跟他要强反而可能对自己不利,不如适当让步,反而能降低他的戒备。 这样转念一想,语气没有刚刚那般强硬了,反而轻柔不少。“不知公子和我家柳姐姐之前有什么渊源?我和她虽不是亲姐妹,到底一起长大,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公子想见她,不如我帮公子请来,岂不两相便宜?” “我不上你的当,你想劝我放了你,真是天真。”钱克阳说道。 “公子这话差了。我见公子一表人才,戒心倒是挺重。我若是狡猾的人,昨日也不会让公子抓到机会给打晕了。只是我愚钝,不知公子心思巧计是这般缜密,还请公子告诉我。不然要是姐姐来了,我怎么帮公子呢?” 钱克阳略想了想她的话,说道:“你倒是个识相的,不像你那哥哥,是个死脑筋。今年元宵,我在苏州街头第一次见到杨柳,和她看上了同一盏花灯。她笑着让给了我,笑的就跟那天的月色一样好看。” 他站了起来转悠,像是又回到元宵那晚。“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本想问她是哪家的小姐,你哥哥就回来了。我听杨柳喊他叫公子,心里才知道是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我去提亲,你哥哥拒绝了。我如何能平?” 踏雪顺着他的话,说道:“原来如此,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如今晚我也出席,帮着劝劝她。实不相瞒,我被亲哥哥设计了,到这里做工还债。每个月只有半天假,一钱银两。我在铺子里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伙计,你又何必大费周章?” “可我怎么看着,各路神兵会因你齐聚一堂呢?”钱克阳上下打量了她,毫不在意的笑道。 “我不过是一枚弃子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神兵营救?公子想要美人而已,一开金口,我们杨家必定恭敬送到府上。这样动干戈,倒显得小题大做。”踏雪继续扇风。 “你家的流光锦,比那些废纸好使多了。姜家的马场,白家的生意,都和苏州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还有杨柳,身世也是了不得,你舍得把她给我?” 踏雪虽由九域先生抚养长大,可父母都在商场上泡着。耳濡目染十几年,岂能听不懂他所说的废纸?必定是宝钞无疑。听他话意,是看上了自家的绸缎庄?白家有铁矿兵器,姜家有草场马匹。 只怕钱家图谋不小。 洪武八年,推行大明宝钞。一贯宝钞相当于一千文,一两银子。 太祖雄才大略,从蛮夷手中恢复中原。可他老人家在仕途经济上,实在不敢恭维。 对于宝钞,朝廷出了几个昏招:一是金银可换宝钞,宝钞却不可兑换金银。二是朝贡和赏赐用的宝钞,又如洪水一般。三是民间破损的宝钞,又不予收回。 只开闸,不泄洪。如此一来,钞贱银贵。无数旧钞在民间羁押,吞噬财富。手里有田地粮米者,遍身绮罗;终年劳作者,却身无分文。 不过二十光阴,一贯宝钞就仅能兑换七十文。一来一去,中间就差了九百三十文。眼见宝钞为民间所厌弃,洪武三十年,太祖就以强权全面禁止金银经营交易,力保宝钞地位。 不许用金银,不愿用宝钞。铜钱也是一会禁一会用,政令反复。要是山高皇帝远,谁陪朝廷唱这种胡闹的大戏。没有金银,这生意就不做了。 可苏杭毗邻天家,商品集散,海贸兴旺,自古以来就是通达之地。皇帝眼皮下,谁敢违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另辟蹊径,以物易物。既然织造兴旺,那用锦缎布匹交易,擦了个边球,总是可以的吧? 流光锦是好东西。可以放置,不会腐烂,市值稳定。可谓是众多布帛中,最理想的等价物。再说流通出去,还能涨价。一匹流光锦出了国门,身价翻几倍。 商船从东南诸港口出发,归来的时候还能带倭国、红毛国的银子回来。 杨家从未涉足商贸,一开始能在苏州立足,是因为九域先生德高望重,愿意以辽东的药山作保。 到了踏雪五六岁,杨家的生意就比从前忙碌。买卖能做大,与时局有关联,也不愁销路。何况云容悉心经营,丝户、织户、染坊盈利有保障;杨英是个重诺的武人,货物在他手上能齐全。 渐渐的有名声流传:与杨家来往,不吃亏。 今上登基后,以钞法不通,金银流通准奸恶论。拿着大块金银做买卖,等着杀头或者发配吧。要是当货物用,给佛像修个金身,打金簪子戴银耳环,闲来无事压箱底,那无事的。 永乐帝也要保宝钞,还推出户口食盐回笼旧钞。可就连白家、赵家这样的大户,都不愿意被盘剥。像踏雪这种小伙计,时不时收到的是小块的银子。更何况升斗小民,一年到头苛捐杂税也就罢了,还要这样为他人做嫁衣? 百姓虽愚,谁肯以一金买一纸? 踏雪想了一下:冤有头债有主,钱克阳为甚不去抓哥哥或者柳姐姐?当下还是保命第一,护住柳姐姐第二。至于兄妹之情,这种比彩云和琉璃还易散易碎的玩意儿,一边凉快去吧。 “一点小生意,又不是我的家业。你要抓也该抓我哥哥,都是他在打理。我能帮公子抓到他,顺手捕获杨柳姐姐。铲除了他这个讨厌鬼,就能成全公子与柳姐姐这一对才子佳人了。”踏雪道。 “你少唬我吧。我派人跟着杨柳已经大半年了,她对你爱护有加,对你哥哥坚贞不二。要让她心甘情愿跟着我,哪是你说说就行。你也不用心里窝着火,表面还跟我虚与委蛇。”钱克阳自认遇到同样六亲不认的对手了。 他稍稍一想,就不和她演戏了:“你也不用恼。实话告诉你,你就是运气不好,自投罗网。不过你不冤,你要是好好在苏州或者采芝堂呆着,现在这儿的就是伯父和伯母了。” 踏雪听他这般说,要不是被捆住了,只想跳起来把他掐死。咬着牙说道:“你往苏州也派了人?” “你看看你,原形毕露了吧。小姑娘,别跟我玩花样。这就是我设的局,你即是棋子,怎知道执棋之人想把你放在哪儿?更何况,杨柳是个宝,我要她还有大用处。你就省点力气吧。” 钱克阳像是很喜欢看别人愤怒或是痛苦的表情,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其乐无穷的趣味。 他站起来又说道:“杭州灵隐寺,杨伯父威风不减当年。可要不是你那该死的哥哥及时到了,再不济我也能把伯母请过来。你现在可得好好活着,饭要准时吃,觉要准时睡。免得,我又到你家抓人。” 有丫鬟送进餐盒,钱克阳吩咐道:“这可是我请来的贵客,要小心伺候。” 踏雪见钱克阳已经走远了,丫鬟开始帮自己梳洗,又伺候吃饭。踏雪赶紧想着办法搭话,不料这丫鬟就跟聋了哑了一般,无论踏雪说什么,她都一概不答。 外头传来一声咳嗽,那丫鬟颤了颤,惶惶恐恐说道:“姑娘饶了我吧,姑娘饶了我吧。”踏雪才明白外头一直有人在监听,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那丫鬟如临大赦,战战兢兢退出去了。 现在屋里又只剩下踏雪一个人了,她这才仔细看了周围,家具齐全,四堵墙竖着,连一个窗都没有。只能静观其变,若是柳姐姐来了,哥哥势必会跟着。到时候把这屋子里的东西砸了,弄出声响,逃出生天的机会便大些。 她如今手脚被缚,数日奔波之后身子跟灌了铅似的,脑子却是清醒的很。仔细想想钱克阳的话,话里似乎大有文章。 踏雪想道:他明知自己是在逢场作戏,却故意说出了是如何认识柳姐姐,又是如何知道家里人的行踪的。现在唯一庆幸的是爹爹和娘亲安全了,想必他也无暇顾及辽东。 若我一人进这里,能保护全家避开这个疯子。被抓这一次,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想到这里,踏雪嘴角苦笑了一下,继而又想到:可若他说的是真的,从元宵到现在,他可以下手的机会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他说柳姐姐有大用处,莫不是要来满足他某些不可言说的癖好? 屋里烤着火,踏雪觉得呼吸越发难了,这般坐以待毙可不是法子。她倒是希望杨柳能自私一回,今晚不要来赴宴。 是了,火。 踏雪不敢发出声响,慢慢挪到火盆边,想着把手钻进火盆里。若是能掏出魔掌,就是废了一双手又有何妨。 踏雪正在地上,想蛇一样往前挪着,差不多要到火盆了,她寻思着慢慢站起来,到够得着火盆的时候,她停住了,脸上露出了惨淡胜利的笑容。 没想到钱克阳又进了来,说道:“小姑娘,你实在是聪明。我自认见多识广,却是第一次见对自己也下得去手的人。这么纤巧的一双手,多可惜啊。是我低估你了。看来光这样绑着你还不够,还得再加一些东西。” 说罢他拿起绳子,把踏雪牢牢绑在椅子上。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是钱夫人。只见她手里拿着剑,颤颤巍巍的,眼看就要刺到钱克阳的心脉了。 要真能除去这个祸害,倒也不错。不料钱克阳像是知道一般,顺着椅子一闪,半片衣袍划落。钱夫人一片好心,却给这个逆子送了另一个把柄。 第24章 第 24 章 钱夫人不是惯常拿刀剑的人,克阳只是身子一偏,刀锋就落在踏雪肩上。 杀不成这逆子反而伤了好人,钱夫人心中暗自懊恼。 “母亲养我一场,有话不妨跟儿子说,何必舞刀弄剑。”钱克阳笑道,笑的阴森恐怖,“我虽不是你亲儿子,却好歹也在膝下承欢多年。” “你初次行恶时,我就该绑你去官府。何至今日铸成大错,枉顾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折在你的手上。”钱夫人说道。 “无辜的人?你当年逐出我娘,她就不无辜吗?”钱克阳说罢从地上捡起了剑,架在钱夫人脖子上。 “你娘?”钱夫人冷笑了一声,“你娘当年的行径,你应该早就自己查清了吧?她和你一样,善于伪装,为了自己私欲不顾他人的死活。她生下了你,就找机会把我的宝怡推到池塘。怡儿当年也不过十四岁,而且是女儿身,根本对你没有威胁。她还想杀了我,不过事情没成。她自己逃了出去,哪里是我赶的她?” 钱克阳冷笑一声,说道:“我娘何尝有错?我也想杀了你,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母亲大人不妨先在这里等着,等过几日我帮爹爹成了大事,你我的事到时再分说分说。” 说罢叫人把钱夫人给绑了,又叫人把火盆熄了,重新关上门便出去了。 “都怪我,本想救你出去,没想到把自己搭了进来,还误伤了姑娘。”钱夫人苦笑道。 “不打紧,划了一下而已。”踏雪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又说道:“如此情形,夫人当先保全自己,再徐徐图之才是,为我以身犯险,实在不值当。” “府里府外人都是他的人,我是无法独善其身了。他带回了些泼皮打手,家丁丫鬟都被他关在后院,我身边的心腹想见我,有一个已经被打死了。没想到,他还是走了他娘亲的老路。”钱夫人道。 “夫人既知道他不是善类,为何还一再教导?在同一个坑里跌了两次,不值当。”踏雪说道。 “我和他只有生了宝怡。本来说好。以后招婿,这万千家私给女儿,我们二人也能老有所依。他要是正经纳一个回家,我也不反对。只是没想到有人和他说,那贼妇是宜男身,可那是罪臣之妻。 他怕我不允,就偷偷安置在外面。 无子是他的心病,被人拿捏了。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不得不认。怡儿怕我多心,还安慰说将来有个兄弟,也有照应。后面怡儿脸泡那么胀,他竟然帮贼妇遮掩,还有脸送克阳给我养。” 钱夫人说到这里,把脸别了过去,低声哭了一会。心绪平复了,又说道: “但克阳小时候太贴心,很温和。十二岁的时候,不小心打断了书童的腿。我想着报官,可是他不肯。我也只当一时疏忽,赔钱了事。” 踏雪听她话中一直所说的“他”,想必就是钱莫谦,钱尚书了。 “昨日我还以为母子情深,现在看了夫人的遭遇,只能说人心难测。只是不知他娘亲后面怎样,这杀女之仇,夫人可报了?”踏雪说道。 钱夫人轻哼了一声,说道:“老天有眼,听说她生产后没多久就死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敢抚养她的儿子。” “如此自私凉薄的人,养了十四年的女儿说忘就忘。只怕更换府上的守卫,是钱尚书的授意。”踏雪说这话时微微笑了一下,脸上却是愈加苍白了。 “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或许他让这逆子去杭州进学,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久居京城,不知道外面的事,他如今不在京中,克阳就是他手上的一把刀。我只恨与这种人荣辱与共,多年来还要四处维护他的名声,委曲求全。” 钱夫人叹息,话语中尽是不甘心。 “世道如此,夫人不必自责。”踏雪宽慰道。 踏雪听完钱夫人的描述,只当这孙子是要金银,要美人的浪荡子弟。可四书五经不通,出入秦楼楚馆的钱克阳,偏偏是个有野心的人。 他为了权力,可以玩火**。 趾高气扬也行,伏低做小也行。 偏偏不可以被无视。 事实上,他早就搭好了戏台。就等着踏雪这个锣鼓一敲,宾客坐齐,好戏才刚开场。 太阳渐渐西斜,熄了火的密室愈发冷了。踏雪只觉得神识渐渐微弱,已在无力支撑的边缘。 钱夫人看她脸越发白了,肩膀上已经红了一片,急道:“若是当时杀了他,这些个打手就是树倒猢狲散。可是杀他不成,倒是连累你受了伤。”说罢就要叫人。 踏雪赶紧制止了她:“夫人不用叫了,现在外面都是他的人。我刚刚试探夫人,听着前因后果,和钱家不是一路的。他没有主动跟夫人翻脸,想是还要夫人帮着他唱戏。若是能见到我姐姐杨柳,请叫她快走,不必管我。” 钱夫人含泪点了点头,不一会果真有人来带她出去。踏雪看着她的身影略微笑了一笑,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掌,勉强精神了些。 里头是阴暗潮湿,外头却是暖意融融。不过是一墙之隔,情形相差恍如天上人间。美酒佳肴铺满了桌子,钱克阳满心欢喜,朝思暮想的人要登门了。 钱夫人被带了出来,被人强按着坐下。 钱克阳笑道:“母亲出来了?待会有贵客上门,还请母亲和我一道作陪。母亲待会说得好便罢了,要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我可保不准下一个死的是周妈妈还是刘妈妈了。” 钱夫人见他这张笑脸只觉得恶心,可为了府中其他人的性命,她不得不忍气吞声。杨柳果然如期赴约,且并无随从。 三人分了宾主坐下,杨柳倒是先开了口,说道:“公子厚爱,还特地写了书信,设宴招待。可是杨柳眼拙,并不记得何时曾见过公子。” “‘杏花未遇疏疏雨,杨柳轻摇短短风。’你是贵人多忘事。”钱克阳看到杨柳,眼波流离,只恨眼睛没贴在她身上。不由得吟起张孝祥的《鹧鸪天》这一句,倒是十分贴切。 钱克阳手上殷勤布菜,贴心入微。连杨柳不喜欢吃葱,他都知道。他把葱末挑出来,笑道:“今年元宵灯节,在苏州街头,你我同时看上一盏花灯。姑娘忍痛割爱让给我,我一直记忆犹新。只恨萍水相逢不入姑娘的眼,转身就是咫尺天涯了。” 杨柳笑得难为情,跟一个假笑瓷娃娃一般:“原来如此。我一向记性不好,倒是难为公子一直惦记着。” “姑娘风姿天成,阳儿自然过目不忘。虽是一面之缘,我倒是常听他说起姑娘。”钱夫人道。 “不如我敬姑娘一杯,敬今日重逢,如何?”钱克阳道。 “可惜我天生便不能喝酒,不然当与公子喝到天亮,共饮三大白才好。”杨柳推辞道。 “姑娘这是骗我。与那姜场主的孙女、白家的二公子都能喝,与我就不能喝了?罢了,知道姑娘是看不上我的。那不喝酒,便吃些菜。”钱克阳说道。 杨柳听他这一说,心中有些发毛。如此私密之事,他竟然能知道。想来此人果真是个疯子,若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救出踏雪,她真的不愿意跟这种人多说废话。 钱克阳见她不说话,怕她是生气了,忙讨好道:“是我说错话了,姑娘家本就不宜饮酒,我还难为姑娘,实在是该打。” “公子说这话折煞我了。是我不识抬举。”杨柳说完便拿起酒杯假意要喝。那钱克阳果然来拦,说道:“罢了罢了。” “多谢公子体恤。”看来此人果然是乖张无状,该时不时使个脸色给他瞧瞧,多磨些时间才是。杨柳说罢又看向钱夫人,问道:“夫人今日是有心事?” “哪里的事。只是这府中数日冷清,姑娘来了张灯结彩,我一时有点不适应罢了。”说罢拿着酒,心虚地喝了一口。 “这高门府邸,想来门前当是络绎不绝才是。”杨柳说罢又给钱克阳倒酒,说道:“我不能饮酒,就请公子代我喝一杯罢。” 钱克阳见杨柳亲自为自己倒酒,心中是无限的欢喜,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杨柳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第25章 第 25 章 杨柳见钱克阳一饮而下,趁着这个间隙掏出匕首,手快挟持了他。 “我出身小门小户,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官邸,可否让我四处观摩一番,等家去了,也好跟亲友们炫耀炫耀。”杨柳语气不容置疑,要亲自去把踏雪搜出来。 “那我带姑娘去罢。”钱夫人先开口了,待见到钱克阳的眼神,又补充一句道:“毕竟是女客,我带着也好说说话。” “昨日也来了一个姑娘,现在也在府里歇息呢,母亲待会宴罢不去看看她?”钱克阳刀在脖子上,还能言笑晏晏。 “姑娘?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府里除了杨柳姑娘,剩下的年轻女子,都是些做粗活的丫鬟。我哪里还有姑娘可看。”钱夫人面露心虚。 “母亲中觉睡多了,都记混了。今日还与她说了半天的话,忘了?”钱克阳轻笑。 “我是多喝了几杯酒,现在脑子糊涂了。”钱夫人一边说一边给杨柳打眼色,让她趁着钱克阳在手里,快点走。 杨柳没有理会她,心里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想必白霜和白露已经把府里看了个遍,待晚些白家几位弟兄也到了,拼出条血路,便有机会救出踏雪。 拿捏了这个罪魁祸首,府上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料钱克阳不嫌事大,笑道:“还有好戏未看,着急什么呢。克阳的命,早就是杨柳姑娘的了。杀不杀的,都是空躯壳而已。” 杨柳不想与他多说废话,把刀锋压近他脖子,冷笑道:“我不与你兜圈子,昨日那个姑娘,你关在哪里?我劝你快把她放出来,不然我的匕首可不认人。” “不愧是个烈性女子,也不怪我这么喜欢你。”钱克阳笑道。 钱夫人再出昏招,把酒杯打碎,拿起碎片往前冲,想着一刀划死这孽障。不想周围的打手反应快,三两下就抓住了她。 杨柳看背后发出声响,又见钱夫人手拿着碎片,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帮谁。 只听钱克阳轻蔑地笑了下,说道:“母亲忘了大白日的,才刚拿剑刺伤了小杨姑娘么?昨日小杨姑娘被母亲扣押,儿今晚有意设宴为母亲赔罪。可是母亲今日又失手伤人,席间也不愿坦白。为人子如今只求一死为母亲赎罪。可是母亲万不该还想伤人,倒是请母亲饶恕儿子不孝了。” “她受伤了?”杨柳问道。 “不错,伤在右肩,所幸未伤及心脉。”钱克阳回道。 “果真是你伤的?”杨柳扭头问钱夫人。 “他胡说八道。我本意是想杀了他,才无意伤到了杨姑娘。”钱夫人急急地辩解。 “外间传闻你们母子虽不是亲生,但感情甚笃。公子自幼由夫人抚养长大,就是犯了错,也不过是打算送官。夫人当真会为了一个昨日才见到的人,杀自己养了二十来年的儿子?”杨柳一脸狐疑。 “杨柳姑娘细想,我与踏雪不过是昨日才认识,我又是为何要扣押她,为何要伤她?姑娘是行走江湖的人,看这堂上数名家丁,无一不是亡命之徒。他早已将人全部换了,连自幼奶他长大的乳娘都杀得,我如何杀不得他?姑娘快些杀了他,如此方能救人。”钱夫人说道。 杨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相信谁。钱克阳拿出攥在手里的半片衣袍,说道:“杨柳姑娘不信,可以看看这片袍子。是我母亲行刺,我去护住小杨姑娘时划破的。” 就在这迟疑的一瞬间,钱克阳将她手中匕首夺去。数名家丁扑到前面,将她抓住,钱克阳笑道:“姑娘或许在思索该信谁,我不忍姑娘伤神,就直接告诉姑娘答案了。” 底下有人进来通报:“公子,人抓到了。”白霜和白露两人被扭了进来。 白霜一见杨柳也被擒,便喊道:“姓钱的,杨柳姑娘既是你的座上宾,你又是何故抓她?” “性子泼辣,我挺喜欢的。”钱克阳笑道。 他的笑容很干净,却有一种让人心里发寒的能力,仿佛他看的不是人,而是他做出来的玩具。 “美人儿,你说这两个,放哪个回去通风报信的好?” 杨柳铁青着脸,并没有回复他,一脸的心气不平。本来还在上风,一瞬间全盘皆输。 他又赔笑道:“又生气了不是?我来决定。就这个话多回去吧。回去告诉你们白岭,叫他别自作聪明,杨岸的人,就让杨岸来跟我要。” 押人的大汉放开了白霜,白露和杨柳只一叠声地叫她走。她回头看了好几次,才翻墙走了。 杨柳此刻恨不得将钱克阳千刀万剐,只恨刚刚没有亲手杀了他。 钱克阳看着她,笑道:“这个游戏好不好玩?你知道你那妹子在哪儿吗?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她正在那边,就跟我们隔着一道墙,在那儿忍饥挨冻,煞是可怜。你却在外头宴饮欢歌,美酒好菜受用着。” 杨柳气到说不出话,钱克阳对着外头说道:“今日府中进了刺客,夫人受了惊吓,近几日就不再见客了。府中一律戒严,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报我,众人皆要留心些。” 时辰尚早,白岭正在堂上焦急地等着。只见白霜一个回来了,没有看到其他人,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白霜见了他便跪下了,说道:“属下无能,没有救出踏雪姑娘,连着杨柳姑娘和姐姐都被抓了。” 白岭一下子站了起来,以为自己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你们三个就算不是一等的高手,江湖上能赢过你们的也屈指可数,怎么会这样。” 白霜脸色凝重,说道:“钱家上下已经换了守卫,里面看院的都是流落江湖的亡命之徒,交起手来招招致命。我和姐姐要进到内院策应,被好几个人围住,纠缠了一些时间。现在杨柳姑娘和钱夫人都已经被挟持,想必踏雪姑娘凶多吉少了。” 白岭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钱克阳出手实在狠辣,连教导自己多年的养母都能下得去手。怒气涌上心头,他提起剑打算过去救人。 白霜赶紧拦住了他,说道:“公子先不要冲动。那钱克阳放我回来,是叫我带话。他说,他想要见的人是杨公子,还说,让杨公子去跟他要人。” “守初是我至交,他的家眷便如我的亲人,我怎能冷静。我与他相交多年,从未听他说起钱克阳这个人。那个疯子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白岭喘着大气,眼中泛着凶光。 “回来的路上,属下也一直在想。这钱克阳心思难测,等闲的人只怕根本猜不出他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但看今日情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冲着杨公子。公子仔细想想看,会不会是杨家曾与他有过节,或许是生意场上的事。”白霜说道。 “不可能。”白岭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守初的为人我很是清楚。他做事八面周全,一向风评很好。再说,钱克阳并不涉足生意,他家是浙西的大户,田产倒是不少,也没听过开过店什么的。” 白霜在一旁说道:“既不是生意,或许是党争?杨家是做买卖的,论理应与庙堂无关。” 她又想了一想,脸突然有些红了,说道:“属下倒是想到一个可能,但是这实在太过荒唐。两个男人相斗,或许是因为女子。杨柳姑娘确实是貌美惊人,那钱克阳起了横刀夺爱的心思,想是也未可知。” 白岭听罢,略想了想,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要是想抢女人,为何还要先抓踏雪?他直接抢了杨柳要威胁守初,岂不是一步到位?” 白霜说道:“公子这就不懂了。他要是直接抢杨柳姑娘,怕是宁死也不从他的。” “确实,他现今手上是握着把柄,他拿踏雪的性命来胁迫杨柳,便没有他做不了的事。但是这样又有疑惑,他心愿既已达到,为何还要再见守初?”白岭道。 白岭像是和白霜在讲话,又像自言自语:“按照常人做法,既然只涉及到守初和杨柳,那就只对付他们就是。何必又另外多树敌,平白无故增加负担?” 这下白霜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来。白岭道:“罢了,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先静一静,理个头绪。” 第26章 第 26 章 窗外一点一点下起了雨。 刚从书房钻出来的白峻,摸着肚子,六神无主往厨房走。他正头疼着当下一个要案:名妓荆绿烟上南京告状,为钱克阳在扬州弄死孙雅尔一事敲鼓鸣冤。 事关太子和汉王的斗争,白峻不敢疏忽。好不容易看完卷宗,想着找点宵夜吃。这样的雨天吃点热食最好不过,或者还能加杯温酒助助眠。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叫住了从眼前掠过去的的白霜:“这么晚,还下着雨。你这幅行头,是还想着出门逛去?” 白霜和大公子讲完话后,重整行装,还想出门再打听营救。没想到碰到二公子,连忙遮掩:“这么巧,我也刚回来。” “你看着有些不对劲,可是身上不太好?”白峻说道。 “只是下雨了,觉得冷了些,回去加件衣裳罢了。”白霜说道。 白峻听她话音,在忽悠自己,不禁皱起了眉头,声调也重了几分。“你别瞒着我。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名分上是主仆,可一向我都当你是朋友。心里有事不妨和我说说,或是谁惹了你生气,我去教训一顿就是。” “只怕此事,不是公子去教训一顿就可以了事的。”白霜道。 赵瑾华是个贴心的嫂子,没有让厨房熄火,果真有宵夜。 白峻寻着味一路跺到了厨房,招呼白霜坐下来一起吃,说道:“你这话我不爱听。我虽没有大哥那般运筹帷幄,可毕竟也是府上的公子,办法总比你个小姑娘多。”。 白霜看着自家这二公子,从小就被大公子保护得有些天真。今日杨柳去赴宴席,纵然武艺高强,也难保全身而退。大公子派人私下策应,就是将心比心。若是二公子受了难,只怕大公子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今姐姐遇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白霜心中悲痛,遂一五一十与二郎说了。 白峻闻言大怒,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放下。宵夜也不吃了,擦了擦嘴巴,就要重新回书房。“竟有这样的事情!天子脚下还能强行扣押良民,天理难容。” 白霜劝他:“如今事情还没到明面上,也未知她们在里面怎么样了。二公子不要轻举妄动。” “杨柳和踏雪也是我的朋友,我这次一定要帮她们。”白峻说道。 “二公子一点武艺也没有,怎么帮。”白霜苦笑道。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钱克阳挟持养母,扣押良民,替父受贿。这是动了律令,天底下还是有人能管得到他的。于公于私,这件事我都不能坐视不理。你且不必着急营救,明日就会有分晓。”白峻冷笑道。 思远在宫门外差不多等到了午时,才见沈时衡出来了。思远忙拿下脚蹬,扶着时衡上了车,跟车夫说道:“雨天路滑,且慢点走。” 那车夫诶了一声。思远打下车帘,问道:“公子今日这样迟,可是去跟娘娘请安了?” 时衡说道:“倒不是。陛下留着我,给了个差事,方才在殿前议论了一会。” “公子早间骑马出门,侧着跌到了地上。我想着若是早些出来,顺路可去药铺寻些跌打的药。” “能有什么事,早就不疼了。”时衡说道。 “公子又说了反话。”思远笑道。 时衡说道:“一点小伤就要看大夫,像什么话。也罢,就去看看吧。这差事有些棘手,正好也要些头疼的药。” 思远识趣地不说话了,往日朝堂上的事他从不询问。即使是府上的事,他也一切只听吩咐行事。 不料时衡倒是自己提了起来:“那白家二郎,今早上呈了弹劾折子。想不到这钱克阳无法无天,接连染上了好几条人命案子。眼下纪清风拿着扬州的事做文章,跟钱莫谦都斗成火球了。” 时衡顿了顿,哼了一声,“他倒是不识时务,来添了一把柴。当真是书生办事,不知所谓。” 靖难时,白光因为手上有铁矿,被彼时的燕王挟持在王府的地下室,在好几个养鸡场的鸡叫声里围着打造兵器。 沈家姐弟是燕王妃的外甥,玉若对火炮有钻研,自然也能画下图纸,白岭又是负责督造的人。燕王府从来没有私自打造兵器,两人因此来往多了些,并未逾距。 赵瑾华还未过门,生怕被夺了夫婿,就到处编造玉若的是非。 三家早就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儿女事,弄得非常难看。再加上白赵两家的子弟,行事风格和性情秉性都和时衡格格不入。 一提起他们,时衡就颇感厌烦。 “如此看来,这白家是站在纪氏一边了?”思远问道。难不成忠义侯也有意追随太子? “也不一定。他家老爷挂着名字避世不出,就是想远离朝堂是非。两头不得罪,一心做生意。陛下既叫我协办这事,无非就是想看看兵练得如何。到底要靠这些人守卫京畿,逮住机会就得遛遛。” 时衡说罢又沉默了起来,暗自想道:荆绿烟告状一事,已经风风火火闹了好几个月。此番能上南京,定有纪清风的手笔。 按律令,女子不涉诉讼。即使是天大的冤情,也须由血亲或者宗亲递交诉状,上堂陈情。一个孤女若无父兄,无婚嫁,如同稚子抱金。旁人欺凌,也只能忍气吞声。 从扬州到南京,走水路不过几日的行程。荆绿烟一个烟花女子,出身低贱,无依无靠。想必期间的恐吓奚落,不绝于耳。她与孙雅尔只是朋友,竟能不屈不挠告到南京。 心气令人敬佩。 那么,如果有亲族庇护,就能过得顺遂吗?未必。 孙雅尔出身在官宦之家,锦衣玉食长大。数年前一念恻隐,帮荆绿烟赎了身,结下善因。却因一句话,由千金小姐沦落为卖笑女子,甚至丢了性命。 方孝孺有风骨,“便十族奈我何?”今上一怒之下,开启了前无古人的血腥清洗。 孙坚是方孝孺的门生,颇有官声。从政后一直在江淮、福建等地做流官,连京城的门都没摸到过。靖难这种大事,他就是想站队,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株连的时候可不管这些。问安书信和年节礼单,孙坚都榜上有名。全家男丁死,女眷没为官婢。 如今唯一的女儿孙雅尔还死于非命,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久久不息。 更可恨的是府衙传唤钱克阳,他竟一再称病不来,这大大惹怒了陛下。一品大员的府邸不是常人可以进去,六扇门和刑部前去也讨不到好。 只怕此举是故意为之,凑够人头铺排大戏,也是好心机。这次被钱克阳捏在手里的良民,必定是各方牵挂的软肋,才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时衡眼神入定,整个人魂魄抽离,竟有兔死狐悲之感。如若靖难事败,只怕沈家也是孙家这般命运。 争权夺利为生死,斩草除根绝忧患。 思远见他陷入沉思,又长吁短叹,以为他还在左右为难,宽慰道:“公子管着皇城的安防,直接派兵围住便罢了,又何须头疼。” 时衡半瘫坐着,回过神来,早上跌到的手肘隐隐发痛。 “殿下叫纪清风主导此事,我只是协办。他文韬武略不差,但遇到死对头了,肯定是要赶尽杀绝的。可府上还有无辜的人,直接派兵围捕,声势太大。更怕钱克阳狗急跳墙,把人质一锅端走。散朝之后,我与纪清风为此争辩许久。他始终坚持打杀,不肯让步。” “借刀杀人,免得脏了自己的手。”思远感慨颇深。 思远说罢打起侧帘,往外看了一眼,对车夫说道:“停车罢。” 时衡下车就看到了采芝堂。他回过头来只盯着思远看,一脸被看穿心思的表情。 自从那天在福至茶楼喝茶后,时衡一想起踏雪背后的议论,就越想越冤。他从没有在口齿上输人,外头却传他的风言风语。肯定是有人在杨踏雪面前故意中伤他。十有**,就是白家和赵家的人吹的邪风。 思远是个旁观者。朝中军中府中,说公子严苛的人,十只手也数不过来。他不是照样我行我素,何曾那般闷闷不乐? 解铃还须系铃人。思远笑道:“公子去看看罢,说不定杨姑娘还没走。” 时衡瞪了思远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岫岫在店里还在张罗着,见到来人并未在意。 时衡打量了她一下,问道:“你这衣服是从何而来?” 岫岫看他穿着官服,恐怕哪里怠慢了,忙说道:“原来是大相公。不知要点什么,小人马上准备。” “我问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时衡又重复问了一句。 岫岫见他问得蹊跷,又不能不答,就说道:“这是小人一个朋友送的。看着可是有不妥?” “自然是不妥。这是我送她的,怎会到你身上?”时衡说道。 岫岫脑子转过弯,忙赔笑道:“原来是沈大人。三娘已然家去,东西太多行动不便,就随手送了我两件。” 正说着,阿竹出来了,说道:“李姐姐快些去吃饭。中午人少,我能帮着看点。” 时衡听岫岫这般讲,又见出来了个面生的小姑娘,心里想着她果然是走了。人其实很奇怪,初见时以为日后不会再见,心中平静。但是第二次见了,就会想着有第三次、第四次……这就是所谓羁绊了。 时衡此时心中失落,脸上还是平常脸色。他看着阿竹,说道:“原来杨姑娘果真是家去了。你们手脚还挺快,那么快就补上了人。” 岫岫尴尬地笑笑。 阿竹有些听不懂,还以为他要找自家小姐。又见他身着官服,说不定能救人。“相公认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也姓杨,之前是在店里当伙计的。” 这下轮到时衡听不懂了。“你家小姐既然走了,怎会留你在这里。你们主仆不是该一起走吗?” 岫岫对着阿竹使了个眼色,阿竹和她确认了眼神,赶紧说道:“是我听岔了,惊扰了贵客。李姐姐抓完药便来吃饭罢,天气冷,菜凉了还得热。费了柴禾,掌柜的又要说我们不知道过日子了。”说罢慢慢脚步后退,打算回去小房间。 时衡看着二人挤眉弄眼,心中大不解,只说道:“谁允你下去了?你既是出来看店的,为何又退回去了?” 阿竹听他语气严厉,不敢违抗,只得停住脚步。 时衡呼吸几声,和缓了一下语气说道:“你家小姐先前救过我,我这次是来致谢的。” 阿竹听罢看着岫岫。岫岫略点了点头,心想这陈年累月的事,怎么这沈大人还拿出来讲? 不料阿竹却跪下了,说道:“那么也请大相公救救我家小姐吧。” 时衡和岫岫都吃了一惊。岫岫赶紧拉了她起来,在她鬓边耳语说道:“别乱说。你怎知他不是和钱家一伙的。” 阿竹这才明白岫岫为何不求救。她是关心则乱了,想着只要是人,有能力可以救出小姐的,她都愿意去求,没想那么多。 时衡说道:“把话说清楚了。”又见她低头不语,心中生气,言语里都带了薄怒:“倒是说话啊。” 阿竹还是不说话,时衡只能好生说道:“我是京卫指挥佥事,有什么话你不妨和我说说,我能帮你。” “相公的官职可比白家两位公子的大?”阿竹怯怯问道。 时衡说道:“他们一个是户部挂名的从五品员外郎,一个是都察院从七品的经历。而我,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你说呢?” 这下阿竹算是听明白了,眼前的确实是个贵人。她冷不丁跪下哭道:“大相公救救我家小姐。” 第27章 第 27 章 门外人来人往,阿竹这样跪着,倒像是采芝堂里出了什么是非。岫岫只能让阿竹把时衡领到诊室,单独陈情。 “……小姐信中说,君子防未然。她只是一时止血,不敢担保郡主一生无灾无妄。何况那郡主的兄弟,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先前在边关救了他性命,差点把柳姑娘一并搭进去。和他重逢,方知是南京的贵人。往后在他手底下,不知生出什么祸事呢。右边书架第二层的画随便拿一个出去……” 时衡听到“小人”“恩将仇报”、“祸事”,眉眼都低垂下来了。他回神又往下听,才把事情经过串联起来。 “刚刚那番话,你和几个人说过?你这添油加醋的本领不是杨姑娘教你的,一封家书写不下那么多。”时衡说道。 其中细节当然不是书信中的长篇累牍。可为了猫儿图,主仆二人往返苏州和南京,路程中有的是时间打发,小竹子听完又添了一些。 阿竹掰着指头数:“来往的客官、白家、官府……” 时衡示意她不要再算了。他摸了摸鬓角,好像脸面上有刺配,脖子上也有枷锁了一般。一身的冤屈不算,还被定了罪名反复鞭尸。 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家小姐还欠着白家的钱,没还完是万万不能走的。她既拿了钱回去赎画,又是如何从采芝堂脱身的呢?” 阿竹结结巴巴说道:“说前阵子发了笔横财,拿了个顶精致的金簪叫我去当了。得了四百两,刚好把钱还完。” 果然和自己想的不差。时衡复而又说道:“你把当铺名字告诉我。你家小姐的事我已明白,会设法营救的。” 思远见时衡进去了许久,早就在门口候着张望了。一见到他,便关切地问道:“可是见到了杨姑娘?止血化瘀的药可配了?” 时衡摇了摇头,说道:“两个都没有。” “那……”思远想问但是又不敢问。 “她被钱克阳抓了。”时衡说道,又重复了一句:“她就是被绑架的良民。” “这,这是怎么回事?”思远没有接上话茬,又想起车上说的话,问道:“可是那白家二郎弹劾的事?” 时衡点了点头,又说道:“为今之计,兵贵神速。今晚便要抓到钱克阳,杨姑娘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思远也沉重了起来,说道:“既是白家二郎弹劾的,那大抵侯府知道首尾。公子说过白家有意与杨家结亲,想必弹劾前设法营救了。去一趟白府,摸一下钱家最新的底细,岂不是事半功倍?” 时衡细想了一下,思远说的也有道理,便对车夫说道:“去白府。” 杨岸下了马,扶着后面一个花鬓老人下来。在白家的角门碰见了白霜,杨岸就寒暄了几句。 “小雪在府上叨扰多日了,只怕闹了不少笑话。听说她没苦硬吃,咬着牙关梗着脖子搬搬抬抬,活生生脱了十来斤生肉。她现在可跟杨柳在一起?”杨岸此行就是来接人。 白霜见他笑容洋溢,心中不忍,只说道:“大公子盼着杨公子来好商讨个对策。且随我来。” 杨岸心下纳闷,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跟着白霜进去, 只见白岭坐立不安,杨岸先笑道:“子岭兄。” “你可算是来了。这位是?”白岭拉着他的衣襟让他坐下,又看到后面有个老人家。 “这是姜氏马场的场主,你家二郎今天春天还在他家看过好马呢。”杨岸介绍道。 白岭立刻让座,请姜场主坐下,又打发白霜去沏茶。 花厅里只剩他们三人。 白岭说道:“你家出事了。” “可是小雪又闯祸了?”杨岸皱眉道。 “你可认得钱克阳?”白岭问道。 “钱克阳?”杨岸稍思索了一会,点头说道:“是有这么个人,来找过我几次,被我打发了。姜伯父的孙女语儿小姐,因着年初家中马场伤人一事,蒙冤入狱。找了许多人问询,最后竟也与那厮有关隘。” “他把我们全搅进局,不知是何居心。你家小雪想从我这儿回家,写信给家中,不巧让小竹子当了猫儿图,钱克阳就耍计得了这画。前日踏雪到钱府去要,却被他暗算了。他又写信让杨柳昨晚赴宴,你家杨柳为了救人,和白霜白露便一道去了。却没想到他换了打手,如今几人都落在他的手里。”白岭说道。 “他觊觎杨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杨岸拍案说道,“他此番设计绑架,无非是想抢占杨柳,又能引我和姜伯父上钩为他所用。” “当真有过节?”白岭问道。 “你我之间,向来坦诚相见,没有隐瞒。我家已经退隐多年,再无意朝政,这你也是知道的。”杨岸气得说不下去。 “当初公子与我夜谈许久,通了始末。靖西将军当年的确是病故,不是纪大太监毒杀。无中生有,我如何能替钱家做伪证。”姜场主这段时日也是焦头烂额。 杨岸叹气,沉吟了一会,接着说道:“钱克阳看上了杨柳,被我一口回绝。没想到他贼心不死,顺着杨柳,跟踪小雪,把杨家和姜家上下都查了个遍。他要借我和姜伯父的手,除去纪清风。” 白岭有些震惊:“这又是什么关系?有什么前因后果吗?” 杨岸幽幽想起来,说道:“钱家数次登门,在我和爹爹面前,编织一套故事,我也信以为真。民不举官不究,爹爹无意争斗,他们就让我出头翻案。事出反常,我起了疑心,找到姜伯父问了个究竟。” 姜伯父也叹气:“将军当年是奉了太祖的旨意,去云南算计纪氏。归途中病笃,郁郁而终。没想到钱家连小一辈的都不放过,还在这里抓了那么多人。真是罪过。” 白霜沏了茶进来,说道:“京卫指挥佥事沈时衡,沈大人求见公子。” “他来做什么?”白岭听到这个名字,也很不对付。 “没有说。”白霜回道。 “我们可要回避?”杨岸问道。 “我素来不喜应付官门中人。你在这里正好,也免得我故意送客。说起来,此事起因就是他。踏雪先后救了他们姐弟,他反而挟私报复,仗势欺人,弄得踏雪慌不择路。我若是一早知道,立刻就送人回苏州,何至于有这等无妄之灾。” 白岭说完,又对白霜说:“快去请他进来。” “你们官门中人,都是这样的吗?”杨岸撇撇嘴。 白岭白了他一眼。 沈时衡脚步还没停住,衣摆还带着风,开门见山问道:“白经历可在?” “舍弟还有公务,此刻还在院中,不知沈佥事找他何时。”白岭说道。 沈时衡刚跨进门,说道:“早上白经历弹劾钱尚书,陛下已让我捉拿钱克阳。我来这里打听一点细节,可否叫人请他来?” 白岭听说白峻上奏弹劾,有些意外,半晌才开了口,说道:“此事,佥事问我也是一样。” 时衡问道:“内情有多深?” “前日我已经上门和钱克阳交涉过,可惜无果。佥事有需要,我定全力支持。”白岭道。 时衡这才坐下,注意到杨岸,眼角不自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杨姑娘与这位公子是?” 杨岸见他问得没头没尾的。白岭说道:“佥事问的是哪位杨姑娘?” “自然是你家药铺的小伙计。” 白岭点了点头,回道:“这位是踏雪的兄长。此番来本是为了接妹妹回家,却不料钱克阳丧心病狂,连着营救的人,已经有数人在他手里。” 时衡点了下头,预料之中。白家的草包指挥,去捞人还能白送几个过去。 他站起来,跳过白岭,只和杨岸说道:“幸会。杨姑娘古道热肠,在边关救了我。到了南京,又多亏有她赠药,家姐才捡回来一条命。我既揽了这差事,当尽全力保她周全。” 杨岸道:“小妹顽皮,到处游玩。我怕她出来之后不知轻重,就托子岭兄多照顾她。没想道她能行善积德,也是一桩因缘。”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时衡问道。 “托大,虚长几岁。我叫杨岸,表字守初。”杨岸说完又介绍姜伯父,“这位是我家的旧交,姜氏马场的场主。” “在下沈玉观,表字时衡。二位,有礼了。”时衡对着姜伯父恭敬行了个礼,又回到正事上头,说道:“我听说那钱克阳为了字画一事,只抓了杨姑娘一人。其他几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杨岸与他只是初识,刻意隐瞒了内情,只说了表因,“我家殷实,那钱克阳又贪慕拙荆。想来他制造事端,是为了勒索。” 朝堂的弯弯绕绕,时衡现在也没心情细说,只说道:“陛下已经派了太子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纪清风主管此事,我是协办。纪大人的意思是围捕,可我却想出奇兵。杨兄既是有家眷在其中,不如与我一起游说他,杨兄以为如何?” “刚刚听子岭说了经过,钱克阳此人实在嚣张,还叫我去要人。我心中已有一计,今晚何妨以我为饵。拖他一时三刻,沈佥事再派人强攻。如何?”杨岸说道。 白岭摇头,说道:“昨日杨柳赴宴,为防不测,我派白霜白露策应,倒是三人都被抓了。再说,他应该是有了警惕,不宜再打草惊蛇了。” “我倒觉得杨兄此计可行。”时衡说道,“可此行凶险。” “无妨。”杨岸笑道,“我虽然学艺不精,但对付钱克阳身边三四个人,不成问题。” “不如我假扮杨兄潜入,再和外头策应,如何?”时衡说道。 “佥事是信不过我的身手?”杨岸笑道,“不如我与佥事比试一场,若是我胜了,请佥事让我参与营救。” 时衡比了一个请的姿势,两人一并到了宽敞地方。二人只是寻常切磋些拳脚,时衡主攻,杨岸主守,姜伯父裁决。几个来回,比不出上下。时衡一个转身,让杨岸抓住了机会。反守为攻,略胜一筹。 “是我输了。”时衡说道。 “若不是佥事手上有伤,公子也胜不了。”姜伯父一眼就看出其中因由。 时衡脸色变了一下,倏忽又如常,没有说话。 杨岸说道:“应是手肘上的伤。沈兄弟既是带兵打仗的人,当更加爱惜身体才是。” “一点小伤,并不碍事。”时衡说道。 “恕我多言,佥事应是先前就受过重伤,但一直没有悉心调理。建功立业之事可他日再徐徐图之,当多加保养为是。”杨岸说道。 “伤痛可以调理,不比嘴上那些软刀子,杀人无形。我从军不求建功立业。只要边境安宁,就是马革裹尸也无妨。” 时衡往内堂瞟了白岭一眼,又说道:“我既输了,当依杨兄所请。我已派人去钱府查探,具体如何部署还要再等天黑,届时再请杨兄商讨。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 说完也不和白岭辞行,直接往角门方向走去。 姜伯父看着时衡的背影,赞赏说道:“好个意气儿郎。既然要出奇兵救出踏雪小姐,那我这把老刀,也来先给你们年轻人打个头阵,开开路。” 第28章 第 28 章 各路神兵在谋划合围营救,杨家姐妹也没有闲着。 杨柳为了保全踏雪的性命,以身为赌,让钱克阳遣人给踏雪治肩膀上的伤。又靠在她床沿,看着她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神色惊恐,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踏雪仿佛置身雪山,浑身冰冷。她好像回到七岁那年,跟着外公远游。卡刚到了伴山岩上,正想着和外公炫耀,她便跌了下来。外公的脸愈发模糊,渐渐地看不见了。她想喊,奈何嘴里发不出声音。 慢慢地听得到声响,她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眼睛睁开,感到生疼。日头正晒着她的脸,闪到了她的眼皮。 耳边传来一个既熟悉的声音,问道:“你醒了?”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杨柳被绑在床沿,眼神殷切地看着她。 此时她看向四周,不是昨晚那个密室了,是一个小屋子,也不潮湿了,暖融融的。 昨晚她掐着自己的手,听到了打破东西的响声。神思一聚,如同回光返照般,就不省人事了。 想着爹爹娘亲和哥哥姐姐,还有外公,还有想吃的想玩的。她就该老老实实呆在苏州,帮着做做生意,练练功夫,等时候到了管他是个什么人,顺顺利利嫁人,平平安安一生。 要是死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多不值当。最可恨的是没有亲眼看到钱克阳遭报应,就这样含恨而终了。 可是眼前的人是杨柳,这让她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挺过这一劫了,忧的是又把杨柳搭了进来。此刻杨柳发出声音,外头又有开门的声音。往常的习惯又条件反射上来,踏雪赶紧闭上眼。 “刚刚听到踢床板的声音,可是她醒了?”钱克阳问道。 多年来形成的默契,杨柳很清楚踏雪为何会突然装昏睡。换了是平日早就笑着叫她起来了,今日倒是帮了大忙。她学着往日里踏雪悲戚的样子,说道:“你听岔了,她根本就没醒。刚刚是一只小老鼠咬板子,害我也白欢喜一场。” “既然这样,我便和你一起等。她要是救过来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千万不能反悔。”钱克阳笑道。 “我既答应你,自然不会反悔。如今我二人手脚都被缚了,钱郎还是不放心我。我又没有翅膀,难道能飞吗?”杨柳现在在踏雪身边,心里有底气,也学着逢场作戏。一边说一边垂下眼角,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钱克阳听到她的称呼,一时喜笑颜开。又见她娇羞,心里不忍,说道:“你说的也对,咱们来日方长。往后你不能到处乱跑,乖乖呆着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那既这样,我想离着她近一些。给她挪个位置,不要晒着她才是。”杨柳说道。 钱克阳看了两人,又叫丫鬟把踏雪的位置挪一挪,此时踏雪正在枕在杨柳的腿边。他又看了一眼杨柳,便出去了。 杨柳见门关严实了,就抖了抖身子。踏雪会意,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来。无奈肩膀疼的厉害,身子跟注了铅似的沉重。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踏雪把手慢慢伸了过去,想帮杨柳解开绳子,却使不上半分力。 杨柳握住了她的手,轻捏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动。 杨柳试了许久,绑了踏雪的绳子方有些松动。房外传来了脚步声,杨柳赶紧停了,踏雪把手抽了回来,藏在被子下,肩上伤口又渗了些血出来。 没想到钱克阳去而复返,说道:“是我粗心了。天黑的早,我该尽早差人给你梳洗才是。”他又转头看了看踏雪,纱布上的血深了些,眉头皱成一团,一脸生疑。 杨柳脸色淡淡的,悠然说道:“刚刚移了移身子,想是救过来了,到底还没清醒。” 钱克阳脸上松了下来,眼睛定死在踏雪身上,确认没有醒,他才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我看着你梳洗罢。待会儿我喂你吃饭。” 杨柳没有说话,只看着踏雪,任由人来摆弄她。钱克阳笑了笑,有小厮进来在他旁边耳语了几句。他边听边笑:“真是天助我也。该来的都来了。等爹爹回来,自有打算。” 那小厮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杨柳想着应该是不好了,可是碍于处境并不敢说话。踏雪此刻闭着眼睛,也在担心着哥哥的安危。 不一会儿,丫鬟们就递上了几色小菜,安置了碗箸,便鱼贯退下了。 钱克阳把绑杨柳在床沿的绳子解开了,又抱着她坐到了椅子上,一口一口夹菜喂她吃饭,如同在喂养一只小猫小狗,放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会动的布娃娃。 杨柳双手还被绑着,只能由他。钱克阳说道:“你我要是从此就这样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终老一生,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杨柳不言语了,逢场作戏这种事情,她向来都做不到十拿九稳。要是一时克制不住动手或者骂人,就还不如什么都不做,轻举妄动反而助长钱克阳的威风。 钱克阳看她不说话,又自言自语说道:“娘子可是生气了?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你一定喜欢听的。洪武十五年,云南有个大户人家,姓纪。云贵上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听纪氏的话,朝廷有意招抚,那首领也答应了。 可就在纪大小姐长女的满月宴上,那纪氏却谋反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栽赃嫁祸罢了。可怜这纪家却遭了难,从此骨肉分离。你说,这个故事好笑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柳问道。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褒姒一笑。自从遇到你这个冷美人,我可是费劲了心机,吃遍了苦头,才知前人诚不欺我。”钱克阳自嘲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身世吗?为夫可帮你查清楚了。你就是云南纪氏二小姐纪清韵的女儿,你高兴吗?你舅舅从罪臣之子,靖难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手握重权的大太监,只怕现在正带着兵过来要抓我呢。 你说,他要是知道他还有个外甥女在我手上,他会不会退兵啊?还是说,那杨岸会早他一步来送死?” 杨柳秀眉一蹙,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又担心杨岸,眼泪流了下来,喝到:“你住口,你住口。” 钱克阳把她的眼泪擦干,笑道:“脸都哭花了,不好看。” “你现在为了杨岸流泪,是出于什么身份呢?你与他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今生都是无法跨过去。你母亲是纪家的女儿,已经过了及笄之年,本是要被处死的。却有人拿出纳妾文书,保了你母亲一命。你猜是谁?就是杨岸的祖父。洪武十六年,纪家就把你母亲送过去当侧室。若是按着辈分,杨岸是要叫你做姑母的吧。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竟是禁忌之恋。你放心,你的侄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我会让他走得体面。” 他大笑起来,在烛光下愈发阴冷,是那么狰狞恐怖。 踏雪的手还在不停挣扎着,绳子渐渐松了,却也磨出了点点血迹。听完钱克阳的话,她心中大惊,心想:如此悖论之事,怎可能发生在自己家身上。钱克阳是个疯子,他的话真真假假,不知几分可信。 若是自己果真平白无故多了个姑姑,那叫哥哥和柳姐姐他日如何相处?兴许是因为身上痛着,踏雪的心思格外镇定。柳姐姐随身的玉佩上有生辰八字,生于洪武十八年,比哥哥还小。不知何时被拐子抱走,流落在外,收养的时候也不过四五岁的光景。按着爹娘的性子,若真有一个幼弱的庶妹,肯定会好生抚育,当女儿那样教养。 踏雪不太记得祖父何时病逝了,那个时候距离她出生还有好几年呢。按着年龄推回去,年份上没有差,只是月龄尚待推敲。而且,如若纪家二小姐并非自愿,也许中途就逃出去了。抑或是遗腹子,连父亲都未能得知? 钱克阳正就这烛光端详杨柳,忽听到外面有人来报:“公子,六扇门又来人了。”他挥了挥手:“打发他们走,若是不走,便叫人打出去。这是重臣府邸,由不得他们胡来。” 那人答应了声,正准备退下,又有人来报:“公子,外面来了很多士兵,想是要围府。还有,有个叫杨岸的人求见。” 钱克阳转头向杨柳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又说道:“把人马集结到大门口,以防他们硬闯。还有之前布置的机关,开了吧。杨岸那小子,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那小厮本想下去,又被叫住了。钱克阳从杨柳身上解下她随身的项链,拿到手时觉得很是邪门,一下子天旋地转,如鬼附身。 他立刻把项链放下,叫人拿锦盒来装,说道:“把这东西,给那为首的黄门。记得,不用太着急,慢慢走过去。” 两个小厮齐齐应了声是,便把门掩好退下了。 “咱们继续。别让这些事坏了咱们的雅兴。”钱克阳说罢便倒了杯酒,往杨柳嘴边送去。杨柳别过了脸,紧闭着嘴巴。 外面果然起了动静。钱克阳笑道:“这就按捺不住了。” 一时又有人来报:“公子,有几个人打伤了后院的守卫,一时人马难以调回,后院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钱克阳仍是淡定道:“好得很。”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步履稳重却略显拖沓。来人不是杨岸,是姜伯父。“钱公子这样大动作,我这个老东西有什么帮得上的吗?” 钱克阳一见是他,有些慌乱:“怎么会是你。杨岸呢?你们躲过了机关?”他说着赶紧抱着杨柳移到了最里边,从袖中拿出匕首,对杨柳笑道:“娘子,我倒是学到了你那一招了。” 姜伯父仍是笑得慈祥,说道:“我一把老骨头,你怕什么。把这两个小姑娘放了,你先前和我谈的事,还有谈判的余地。” 钱克阳放松了戒备,笑道:“已经不需要了。荆绿烟已经到了南京,纪清风我是必定要扳倒他的,可这美人我也是势在必得。你退出去,我便马上放了她。” 姜伯父哈哈一笑,“美人在手,随你处置。你道公子为何不来?我只是受他之托,带句话来。” 第29章 第 29 章 姜伯父看到钱克阳挟持杨柳,也不恼。他拖了钱克阳的椅子,坐下来,和入定的老道一样。“杨柳姑娘这样的美人,你舍得就杀了吧。不怕告诉你,公子也知道乱了纲常。他正暗自神伤,不会来了。他让我来带句话:与其日后难分难舍,不如趁现在做个了断。刀就在钱公子手上,自便吧。” 杨柳眼中含泪,说道:“你可听到了?他不要我了。” 这件事出于钱克阳意料,他眼神慌乱,只喃喃说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踏雪此时已经把绳子解开了,钱克阳背对着她,真是天赐良机。她顾不得其他,一把抓起床边的药散,拼尽全力向钱克阳跑去,捂住了他的口鼻,转头对着姜伯父说道:“快带柳姐姐走。” 钱克阳挣了一会没挣开。姜伯父趁着这个机会救回杨柳,拿出刀子割开绳子解绑。 不料踏雪因为受了伤,方才拼尽全力,支撑不了多久手便松动了。钱克阳把手一歪,拿着匕首往踏雪腹上刺去。“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肯定是有古怪的。” 所幸踏雪腰上挂着白峻送的玉牌,匕首打了滑,反而令钱克阳崴了脚。钱克阳强撑精神,勉强站定,又挟持了踏雪,姜伯父和杨柳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个空隙,窗口跳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时衡。沈时衡用剑极快,一下子便把匕首挑开了,又用剑鞘打了钱克阳的腿,让他动弹不得。 若不是看了两眼孙雅尔的卷宗,时衡还想着和杨岸一起游说纪清风,商议部署得当再动手。此番做好外围查探,释放人员,皆是纪清风首肯。可让副将萧追和胡烈主持事宜,只身犯险带两个平民营救杨氏姐妹,皆是他本人的主张。斥责也好,弹劾也好,这个干系他担了。 因为,钱克阳是不会在意手上多添人命,多加罪过的。当真是书生模样,穷凶极恶。 杨岸也从骚乱中突围出来,前来策应。加上杨柳和时衡,三人合力擒住了钱克阳。 时衡见此情形,跟着杨岸点了下头,手上的剑不敢放松,从袖中掏出黄烟向屋外掷了出去。 钱克阳还敢笑说道:“娘子,你可千万要记得。为夫会等你,莫让你侄儿玷污了你。” 杨岸听到这声“娘子”,腹中怒火中烧。杨柳转头看踏雪,见到刀划出一道口子,不住流血出来。她一时气恼,给了钱克阳狠狠的一个巴掌,又一直后怕,靠着杨岸哭。 姜伯父早就护住了踏雪,看了一下,说道:“还好没伤到内脏,皮外伤。” 杨岸听罢才放下心来,问时衡道:“沈兄弟,外面可是都弄好了?” 时衡点了点头,说道:“开了个门,那些人已经从后院逃出去了。” “待会此处会有一场混战,除了后院以外,其他几个门我都派人守着了。几位不妨先走罢。”时衡的眼睛扫过踏雪,脸上流露出怜惜的神色。 若非一再让她心生忧怖,她又怎会病急乱投医一心回家,卷入这种无妄之灾? 杨岸赶紧把踏雪背了起来,往后院走去,杨柳和姜伯父掩护着断后。 “原来是你。”踏雪随手抓起来的是伤寒散,此时起了轻微效果。钱克阳昏沉着大笑起来,跟中了五石散一样疯癫。“沈将军果然是好计策。有胆有识,是带兵的人。我竟忘了,神医娘娘,救过将军的性命。只是后院放出去的那些才是打手,多谢将军放虎归山。我们父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时衡见他这幅嘴脸,早知他存着一手算计。心里厌恶至极,脸上还要强作平静,说道:“不敢当。我只是让他们出来,又没让他们走。就是再怎么混战,也得验明正身。你要浑水摸鱼,让我杀良冒功,可我手下的人也不是好招呼的。” 这下换钱克阳恨恨看着他,一时狂妄竟然自送把柄。时衡把刚刚绑过踏雪的绳子绑在他手上,像拉犯人把他拉了出去。 时衡想着让他输得明白也好:“你棋差一著,我就承让承让了。膏粱纨绔,不知沙场凶险。你有玲珑心思,几个方位都屯了人,想打**阵。我派人查探,你就李代桃僵。站在前线的是替死鬼,被你圈禁的才是练家子。是兵是民,一试身手就知。想借我的手帮你把这些亡命之徒放出去,你还是指望下辈子早点投胎吧。” “沈将军是个厉害人,可我还有后手。”钱克阳仍不服输。 院内混战已经结束,一路走到门口倒是安静得很。钱克阳从扬州带过来的打手已经现形,但没有主动出击。 时衡心中纳闷,钱克阳既做了层层部署,为何又不战而降。刑部早已来了人,把他押了下去。他对着时衡,阴鸷地笑了一下。 纪清风骑在马上,显得风姿卓然。他已入宫多年,身上却没有寻常宦官的圆滑世故,反倒像是幽居山林的名儒高士。朝中谁都知道,他以往在潜邸默默无名,却在靖难时立了不世之功。 偏他这个人又极自重,不恃才傲物。往日里都爱些弹琴对弈,煮酒品茗的雅事,让今上更倚重了几分。 只是朝堂相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对于钱家,他也是真的下定了狠手。 纪清风趁着沈时衡进去钱府的时间,先下手为强逼着这些守卫露出狐狸尾巴。想着到时再告钱莫谦私自豢养死士,便是不能把他扳倒,也能减下他威风。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既然他才是主办,那么就由他来部署谋划,太子跟前也圆得过去。 打了一阵子,有小厮出来,给了他这个锦盒。里面放着的,是云南纪家的信物。 持有此物的人只可能是两个,要不就是他早年离散的幼妹,要不就是他香消玉殒的二姐留下的女儿。无论是谁,他都不能冒这个险,纵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只能就此作罢。 待看到黄烟燃起,他又狐疑不止。 院内守卫见到小厮出来,还顺从地扔了兵器,任由对方发难,这让纪清风大大意外,立刻喝令手下住手。 钱莫谦肯定是留有后手救儿子,脏水已经泼过来了。 时衡也是出于意料。今日相斗,本在他的预想当中,这二人谁都看谁不顺眼。钱克阳为突围会冒险,纪清风为抓把柄也不择手段。但如今看来,混战之后各自停手,人马对峙,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纪清风见他出来了,便下了马。他对着纪清风和刑部侍郎各行了礼,又跟身边一个随从耳语了一番,那随从便骑着马不知去哪了。 时衡说道:“后面的事便劳烦侍郎大人费心了。”说罢便点了人数,叫副将萧追整顿人马,带一些先回营。 他正准备上马,往钱府的后门去。不料被纪清风叫住了:“佥事大人请留步。” 时衡问道:“纪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纪清风笑道:“此番既抓住了钱克阳,后面诸事自然不敢劳烦大人。只是在府中混战时,他曾派人给我送了东西。实不相瞒,我怀疑我有亲旧在他手里。想问问大人,如今这救出来的人,都安置在何处?” 时衡低头笑了下,原来板子打到了纪清风身上。怪道他一直不在乎人质的生死,却没有往死里团灭钱家。“大人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说罢叫人去叫刑部主事来,说道:“府中诸人和江湖打手都搅浑了,有一些关在后院的两间屋子里。还请届时细心甄别,不要鱼目混珠。” 那刑部主事叫了些捕快,便一起从正门到后门来了。 白霜和白峻一早便来接应,见到杨岸他们出来了,却一直都没找到白露,心里着急。白峻看着踏雪这幅模样,让出马车让杨柳和踏雪先进去敷药,自己到外头候着了。 杨岸怕人靠近马车,就和姜伯父在车夫的位置上坐着,不时张望着各处。 没见过阵仗,丫鬟家丁们跌坐地上大哭,不敢乱走。带头的一个军官满脸的络腮胡子,喊道:“哭哭哭,又不是抄家,又不是死了爹妈,哭丧什么。” 士兵们带着钱府的管家进去拿了花名册,出来后一个一个念了过去,人还算齐全。只是钱克阳的乳娘,据说是因为要求见夫人,被那些打手活活打死了。 杨岸看着这沈时衡做事周到,手下这些人行事带着军营中人的粗犷,倒也算纪律严明,不贪图貌美的丫鬟和府中的财物。 姜伯父也赞叹:“这沈将军着实是少年英雄,竟然全在他的预判之中。” 钱克阳的确厉害,他算准了纪清风会出手,算准了杨家会来救人。机关设置精巧,人员混做一团。冷眼放任沈时衡放人,只要双方交手,混乱之中,就可以把杨岸和姜华新的死推到纪大太监头上。再拿出纪家的信物,逼迫纪清风停火,保全自己。与他而言,一箭双雕。死人不会说话,他编造的故事就是真的了,还能顺手收了杨柳。 至于踏雪,半死不活地吊着命,好勾住杨柳。 他早就造了势:靖西将军的参将和男孙,为了翻案,冒险上京。纪清风借圣上旨意,杀人灭口。他们钱家出于公心,保护人证,却被栽赃。 纪清风扶持荆绿烟到南京,想假捉拿之名,行灭府之事。钱克阳却借纪氏急功近利之心,反向设置圈套。 二人各有算盘,唯独低估了沈时衡救人的决心。他不惜抗命行事,以身入局。不过几个时辰,先是派人查探,又四处捣乱。有一个入府通道,竟然无人看守。底下人和时衡汇报,他当机立断识破了机关,并且判断有打手埋伏。任凭机关再精巧,也只能对付冷兵器。即使绳子、陷阱、暗箭全到位,在时衡眼中,也敌不过一个火炮。 要是还不够,就再来几个。炸出来声响,打手也被炸出来了。杨岸掩护姜华新,如入无人之境。 姜华新上了年纪,突然出现,打乱钱克阳的心计和布局,沈时衡趁乱突袭。 纪清风既然有亲旧在其中,感激时衡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提他不听调遣一事。真是巧到老天都满意,给了纪清风和钱莫谦两个这死对头再战一局的机会。 这盘棋还在下,胜负未分。钱克阳算不准白峻上书,却算得到纪清风围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即使高坐皇位之上,不也斜着眼纵容,让他们明争暗斗麽?他自认聪明,随机应变,能把得住命脉。扬州醉花楼孙雅尔一案,他背后的靠山很硬,一条链上的人都会掩护他。他和纪清风的斗法,还没结束。 主办不顾人质死活,一人受伤,两人被缚的死局,竟然盘活了。除了白露和钱夫人不知所终,其余人均被成功救出来。 白峻暗暗松了口气,又问那领头的军官:“里面可还有其他人?我府上有一个使女昨晚也被扣押了,是跟这杨家的姑娘一起的,不知军爷可有见到?” 那军官粗着嗓门问道:“你是何人?我们协同刑部抓人,闲杂人等是不能靠近的。” “这位是都察院的白经历。大胡子,不得无礼。”说话的不是别人,是思远带着沈家的车马来了。 思远笑道:“经历大人莫怪,军营的人难免毛躁,还请大人见谅。” 时衡的母亲,老一辈的徐三小姐,特意选了思远打小伺候,为的就是帮那个说话不怎么中听的儿子攒点人缘。思远都发话了,大胡子不敢不从,给白峻拱手道:“末将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大人莫怪。” 白峻摆了摆手,没和他计较。白霜前后左右翻查,没有姐姐的踪影,一时着急,和这个大胡子争执了起来。秀才遇上兵,两人粗鲁地互相推搡起来。 “胡烈,我看你是又欠打了。”远远有个声音传来,中气十足又威严气派。大胡子垂手以待,竟然比接了圣旨还灵。 第30章 第 30 章 那大胡子看见思远,规规矩矩行了礼,又对白峻致歉道:“末将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大人莫怪。刚刚我叫了几个家丁合着兵士去各处看了,都没人了,想必院里的人都在此处了罢。” 白霜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抓着他的衣领问道:“那井里呢,后院树下,花园里的小池塘,假山里,并着房梁上,还有他家的凉亭和桥底下,你可有查过,有没有尸首?” 大胡子一把拂开了她的手,把她推到地上,骂道:“小娘们,这黑灯瞎火的,爷上哪儿给你瞅去?再说了,这又不是抄家,谁还看的那么仔细?” “胡烈,我看你是又欠打了,愈发不懂规矩了!”沈时衡骑着马从后面赶来,大胡子见了他便不敢说话了,只垂手在一旁站着。 时衡扫了一眼,见白家、杨家众人都还在,周围还有刑部不少人。这里是南京,军中的人敢这样推搡,成什么样子。他沉着脸大声呵斥道:“今年春天围堵杨家姐妹,赏了你一百军棍,你没吃进去?合该天杀活剐,才晓得厉害。正经事不去张罗,到处胡乱言语,反带累了我的名声。” 大胡子怕他,战战兢兢说道:“属下无礼,请将军责罚。” 杨岸到底年长几岁,听到“胡乱言语”,就知道时衡话讲给谁听了。他一改方才的气恼紧张,轻笑起来。 姜伯父见他笑得蹊跷,问道:“公子为何发笑?” 杨岸没忍住,低声说道:“我笑沈兄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白兄弟是御史,刚刚的事往大了说,是军中跋扈。他率先发难,‘胡乱言语’,就定成行事粗糙了,叫人还能怎么讲话。他趁着人多,借着杀下属的威风的劲,也让咱们别错看他。想是近来坏话听多了,找个机会正名。三五句话,连我们都在他的算计内。” 时衡见老胡这般,说道:“罢了。你把这里的事跟刑部的同僚通下气,便带着弟兄们到大门集合罢。时候也不早了,快些回营,免得在此处扰民。” 大胡子听他这般说,松了口气,带着人下去了。时衡对着纪清风和刑部主事笑道:“军营里的人没规没矩,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白霜在一旁已经哭了起来,时衡方欲问她刚刚要找谁,被思远拦住了。 思远跟他把刚才情形一字不差细说了。 刑部的人已经把白霜抓住,说道:“姑娘和我们走一遭罢。”白峻上前拦着,两边僵持起来。 时衡暗下想了一想,便对着白峻说道:“府上这个使女也是人证之一,怕是刑部那边也要通传问话,还请白经历行个方便。” 白峻闻言才住了手,由着白霜被带走了。瑾华细心,带来的马车中备着药。杨柳帮踏雪敷完药以后,留神听着车外的动静。她听到白霜被带走,便也下了马车,说道:“昨日钱家公子找我赴宴,这姑娘是随我来的,也请大人们把我也带走。” 姜伯父随之也说道:“诸位辛苦,我也跟着走一趟罢。” 刑部的人看他年事已高,说道:“老人家,劳动了。” 杨岸看杨柳和姜伯父都留下问话,放心不下。此番擅自干扰办案,还未知道是赏是罚。他也说道:“钱克阳也邀了我,还请大人把我也带走吧。”说罢又对白峻说道:“其余的就拜托白兄弟了。” 白峻知道他是叫自己帮着照顾踏雪,便点了点头。 纪清风见车上下来个姑娘,细看跟二姐当年有几分相似,便拿着锦盒上前问道:“这项链可是姑娘的?” 云南纪氏家的项链,是采高山上的寒玉,雕成白象的形状,再和数颗红宝石串起来,极为名贵。寒玉极冷,若是没有云南纪家的血统,戴着这个项链,日夜侵入寒气,轻者头昏脑重,时日长的只怕命丧黄泉。 根据九域先生的研究,寒玉中有轻微毒素。大抵是纪家的血液中,有解毒之物。 杨柳见他拿着这东西,又想起钱克阳和她说的话。她上上下下细致打量了他,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因着人多,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阁下可是姓纪?” 纪清风点了点头,把项链给回了她。杨柳把项链重新戴上,眼里呛着泪,经过他身边时轻声叫了声:“舅舅。” 他听到这句话,心中知道眼前这姑娘就是他找了许久的外甥女,他想抱着一起好好哭一回。宗庙被毁,骨肉离散,这多年来,他时刻把这仇恨挂在心间。可是这一瞬间,他终于能放下心结了。 刑部主事说道:“这两位姑娘,都是经历大人家的亲朋,我们略问问便送回府上了。二位都是苦主,我们也不会太为难。”又望向杨岸和姜伯父,说道:“老人家和这位公子在院中突围,是出于什么原因呢?一并到刑部问话吧,我们也听听纪大人那边怎么裁度。” 杨柳点了点头,便和白霜一道走了。大胡子跟时衡说道:“大人,刚刚上了马车的还有另外一位姑娘,只是现在已经昏迷了。” 时衡颔首,对着刑部主事和白峻说道:“马车上那位昏迷的姑娘,怕就是一开始被抓进来那个。这个是重要人证,为防被灭口,需先到亲军指挥使司好生保护起来。待到清醒,自然会移交刑部。” 白峻忙说道:“踏雪是我白家的伙计,又是我家世交的女儿,这就不劳烦沈佥事了。我带回府上休养,待能说话了,亲自送到刑部。” 时衡见到他,心下本就不悦。再听他直呼其名“踏雪”,更是浪荡不合规矩。他脸上冷了几分,说道:“贵府上的守卫,想是比不上指挥使司。不然,怎还有使女在钱克阳手上?” 白峻一时无话,刑部主事也怕人证在白府出了事,帮着说道:“沈佥事所言极是。白经历一片好心,我们都心领了。” 思远在一旁忍住了笑,围观自家公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分明是心中早有主意,引着众人按他的想法做。竟还有一箩筐道理,堵得旁人哑口无言。 时衡一叠声地叫他,说道:“叫了你半天没应,挺着尸想什么呢?还不赶紧把人移过来,送回指挥使司。” 思远忙应了一声,叫几个人打算把人挪过来。 白峻说道:“沈佥事想的周全,那便依你。只是不必再麻烦了,就由我白家的车马送踏雪过去罢,顺着我也一并去。不过……我阿兄在家中坐立难安,劳烦佥事派人和他报个信,就说人已经都救出来了。” 时衡没有反驳他,叫了个随从到白家去报信了。 白峻本想上自家的车马,被时衡叫住了:“她是伤员,便让她自己坐一车吧。你和思远到我府上的马车罢。” 白峻闻言想着也是,便照着他说的做了。 纪清风望着杨柳的背影,心中满是感伤。匆匆和众人告了辞,带着随从,也骑马回府了。剩下的刑部众人安置这些丫鬟仆从,只怕今夜是要连夜问话的赶脚了。 因为踏雪带着伤,白家的马车合着沈府的车马,慢慢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亲军指挥使司。白峻赶紧下了马车,想抱着踏雪下来,不料却被沈时衡抢先了一步。只见他小心把踏雪抱了下来,动作倒是极其笨拙。弄了小半会儿,踏雪才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地躺着了。 白峻还想跟着进去,却被拦住了。白峻不解,说道:“踏雪是我府上的客人,这次被关押,又受了伤。她兄长叫我好生照顾她,我自然是要进去的。” 不料时衡却说道:“男女大防,怕是不便。还请快些回府,免得家里担心。”说罢便径直进去了。 白峻还想进去,却被思远拦住了。时衡平日里冷淡,好在有思远上下打点,不至于在官场上把人全得罪光。白峻跟思远抱怨道:“你家大人怎么了,难道他就没有男女大防?” 思远笑道:“公子已经叫我先派了些丫鬟过来伺候,连着大夫都到了。此处很是安全,还请经历大人宽心。” 白峻嘟囔说道:“他倒是铺排得细致。”说罢便自行回了府,想着要和大哥细细说说今晚的情形,或者还能把纰漏理出来,想个应对之策。 迷迷糊糊的踏雪,昏迷之后不知身处何处。此刻安稳躺在时衡怀中,到了亲军指挥使司中。下落未明的钱夫人和白露,不知是死是活。到底钱家把这两颗棋子,摆在了何处。 待踏雪缓缓清醒了过来。已经临近次日的午时。她睁开眼睛,打入眼帘的是两个面生的丫头,吓得她往后缩了缩,差点哭出来。众人不知如何宽慰,手足无措。一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只怕刑部来人还要细问究竟。 第31章 第 31 章 两个面生的丫头映进踏雪的眼中,她还以为自己又被钱克阳扣住了,吓得往后缩了缩,差点哭出声来。 其中一个丫鬟想着宽慰几句,急急地跟另一个说道:“快去跟公子说一下,姑娘醒了。” 踏雪缩成一团,不敢讲话。 那丫鬟笑道:“姑娘莫怕。现在在亲军指挥使司呢。” 踏雪见众人脸上像是松了根弦,忙说道:“姐姐们辛苦。只是不知,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一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丫鬟瞟了门边,见到来人便不言语了,只顺从地退到一侧。其余诸人又恢复刚刚紧张的状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时衡。踏雪见到他觉得有些意外,问道:“是你?怎回事?” 时衡废话不多,手轻挥了一下,诸人便会意地退下了。其中一个丫鬟端了药进来,只放下碗便恭顺地出去了。踏雪平时和阿竹厮混惯了,不曾见过这样一板一眼的。“这些都是你府上的?看他们的样子,想是你平日里苛刻太过。” 时衡没有接住话茬,踏雪也无心和他计较,松松垮垮地半躺着。 见他不说话,踏雪又问道:“我刚刚问你话呢。我哥哥和姐姐呢?姜伯父呢?他们可安好?” “他们昨晚就去了刑部问话了。我打发人打听,已经问完了,都自行回去了。”时衡又打眼仔细看她肩上的伤势,说道:“你差点就没命了。” 踏雪没注意他在看什么,听到他的话,顺着问道:“那我怎在这里?论理我也该一同去刑部才对。” “你伤势太重。我们几人商议之后,决定把你送到我这里。指挥使司有重兵把守,在几个可选的地方里,算得上是最安全的了。”时衡又去拿了药碗给她, 踏雪本想接过来,手上没有力气,差点把碗打翻在锦被上。她被吓得一起灵,一下子定了心,拍着心口说道:“还好还好。万一弄脏这被子,我可赔不起。” 在胜棋楼被屏风讹了,总不能在这里又被锦被诈了吧。 时衡见她回神过来了,没被烫伤,说道:“这是我的床,你放心,我不用你赔。” 踏雪不想喝药,又放了回去,脸微微一红。“你们这里位置这么紧缺,还拿你的床来安置我,难为了。我不惯睡生床,能不能挪个位置?或者,我去椅子上坐着也是可以的。” 时衡搬了张椅子坐了过来,说道:“你都睡了一个晚上了,不用再腾位置了。把嘴张开。” “你放在那里,等下我自己去喝。”踏雪看到这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就倒胃口。 “张开。”时衡又重复了一遍,可谓是命令了。 踏雪没理他,心想着男人的床会把头发都熏臭,自顾自说道:“可是我娘亲说,姑娘家是不能睡男子的床的。就连坐过的地方,我也要避开些的。” 她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现在只穿着单衣。终于不再自言自语,转过头和时衡尴尬地笑笑,“能不能请你先回避一下。” 时衡一脸不耐烦,说道:“张嘴,不要让我再说第四遍。” 踏雪忿忿看着他,冷哼了一声:“吓唬谁呢。”说罢从他手上拿走了药,一饮而下。劲儿太冲没缓过来,她的肩膀痛起来,五官拧成一团。嘴巴苦得很,手发抖摔碎了碗,还一叠声叫着要冰糖。 时衡说道:“缓缓吧,我这里没有什么冰糖。你放心,我很少在这里睡的。有时候公务太多,来不及回府才在这里将就一晚。” 踏雪听他这样说,眉头才舒展了,心里踏实了些。时衡伸手看她有没有划伤,踏雪闻到了自家药油的味道,便问道:“你可是受伤了?” 时衡没有回答,踏雪推开他的衣袖,只见手腕处已经是一片肿胀了,看着怪可怜的,又想起他昨晚还亲自过来救自己,便说道:“这药油是我家调配的,你就这样随便抹抹,怎能见好。” 时衡把手抽了出来,难得低声说道:“不碍事的。” 踏雪想起初见他时,也是一身的伤。想他这样随意,估摸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转念又想自己实在是多管闲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时衡还在等着她再说话,没料到她闭嘴了,眼睛盯着上面发呆。时衡只得另起话题:“我叫刑部的人午后到这边来。你不用动,他在房中问了话就走。”又说:“我叫丫鬟进来,伺候你穿衣。”说罢便抬脚要走了。 踏雪琢磨着想起了什么,拉住了他的衣袍,说道:“你,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时衡瞟了她一眼,就顺势坐下了。踏雪絮絮说着,还带着厚重的鼻音:“你可知道,钱家有什么别院么?昨天我听他说,不知道又抓了谁,叫人安置在别院呢。你,你有兵,快点带人过去查查。还,还有钱夫人,昨晚有没有找到她?她想杀了钱克阳,没想到却误伤了我,想来钱克阳是不会放过她的。” 时衡听她结结巴巴讲完,说道:“你慢点讲,舌头都打结了。大夫说了,你身上的伤寒还没好,又流了很多血,要以静养为主。说话做事太快,会力不从心。” 又说道:“我手上虽然有人,可这是陛下的亲兵,没有鱼符不能随便调动的。昨日不见钱夫人,我已经叫人暗中去查了。” 踏雪缓了缓,说道:“那刑部抓住了钱克阳,可有问出些什么?” 时衡哼了一声,缓缓说道:“一个难缠的家伙。你昨天是不是用药把他迷晕了?他托词身体不适,故而屡次传唤都来不了。大夫见他口鼻之中还有伤寒用的药散,姑且放过这个。 还有,他一口咬定是钱夫人伤了你,他见你受伤便把你留在府上。设宴是为了赔罪,你姐姐来是来带走你的。他还反咬有刺客过来,他出于自保,请人看家护院。钱府中有具体的花名册,想来那些打手的籍贯和身份都被他洗白了。 至于钱夫人,他只说是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具体是哪里,要等他爹回来他才肯说。” 踏雪咬得牙齿啵啵得响,恨道:“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时衡点头,说道:“的确狡猾。想来白家使女,是被他藏起来了。等钱莫谦回来,他们再以此为威胁,探听白家口风,走下一步棋。” 踏雪听完,久久不能平复,心口痛了起来。眼泪簌簌,一粒粒小珍珠划落脸颊,声音都颤抖了。“都是因为我。本来白家是不用卷进来的。这下还连累了无辜的人。” 时衡见她这样,轻声安慰,语调生硬:“都是白家的人没脑子,拖后腿,不能怨你。你和你姐姐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打手再强也比不过刺客。能损兵折将,全因为白岭调度不当。肉搏是要拼命的,家里有的是人,他竟然派姑娘家去和那些大汉对打。还陪着喝酒吃菜,磨磨蹭蹭的,当诗会还是唱曲?自投罗网,白送人头,反过来还被摆了一道。” 踏雪听他口吻权威,完全没有感受到被宽慰。眼泪止不住,哭道:“我在生死一线时,曾想了很多。想来我入京本就是个错误,干不成自己想做的事,还四处拖累别人。哥哥说的很对,我该待在苏州,帮着做些买卖,何必出来到处闯祸。我果然是没用得很,也难怪娘亲一直说我不懂事。” 时衡见她泪眼更猛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说道:“我从没安慰过姑娘,也没办法帮你排解什么难过。但我知道,此事错不在你,罪魁祸首就是钱克阳。他安排这出戏,有心让你拿座留客。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如今人没事便是最好的结果了。其他的事,你不用多思多想。” 踏雪听他这样说,抽抽噎噎得更凶了,声音都一阵一阵的。时衡在一旁也是手足无措。过了好一会儿,踏雪方慢慢止住了,锦被上都是泪。 时衡站起来,倒了杯热茶给她,又递给她一方帕子,说道:“你来了,救了我姐姐,又怎会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呢?” 踏雪笑了一下,伸手拿过帕子,往脸上擦了擦,说道:“便是我不救,娘娘也没事的。我为了这事,还写了检讨,不敢居这个功劳。” 时衡见她笑了,想是哭了一场,心里畅快了。便顺着她的话,说道:“你以后遇事,可别再莽撞了。我在京中一日,便照应你一日,权当是报你当日救命的恩情了。” 踏雪把头往下低了一点,说道:“我诓了你一百两,救命恩情早就两清了。而且,如若那日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想必你也不会再信任我。” “我知道,你我初见算不得愉快。只是后来你骗我说家去,也不允我再联络你。我只怕待你不够,再无不利之心。如今,你对我可还有疑惑?” “坊间传闻,你喜怒无常,冷血果断,是个惹不起的主。”踏雪思忖半晌,还是有必要和他直说。 时衡叹了口气,望着她,问道:“难道连你也是这样看我的?” 第32章 第 32 章 时衡盯着她看,希望她给个回复。踏雪低头,躲避他的眼神。 二人此时沉默,比面红耳赤争辩来得更厉害。无声更胜有声,只闻得窗外落叶揉碎了秋风,飒飒作响。 时衡打了个寒颤。细想从来,一不贪赃枉法,二不为非作歹,竟被人诋毁抹黑至此。世间许多人,装得神佛一般。真到了阴曹地府,只怕过百次油锅,都难消万中之一的罪孽。他自认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我要是喜怒无常,冷血果断,就是借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当面评议我。昨日去采芝堂,你那支竹子让我救你,就在我眼皮下讲我的是非。我告诉你,我只做心中认定之事,他人如何思想,我管不到。当日为何想杀你,今日我便把话说明白了。” 他也没留意踏雪刚醒,流了很多血,掉了很多泪,又讲了许多话,早就神思倦怠。他只怕这次不抓紧机会讲明白,往后冤死,阎王也不饶他。 “彼时朝廷只是险胜,我身上带了最新的军报,追杀我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前元早就分家,并非铁板一块。鞑靼进犯,他西边的瓦剌就骚扰他。东边兀良哈虎视眈眈,建州一贯首鼠两端,那才都不是好惹的主。战机稍纵即逝,只要军报能入关,我和弟兄们,就是都死了也在所不惜。” 他说到这里,眼神空洞了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此役死去的弟兄似乎还在他眼前言笑晏晏,但旋即他的眼神又回归坚定。 “倘若军报被截留,称了他的军心,继续进犯,只怕北京不稳,西南也会有动乱。事关北线收兵和征讨安南,可疑之人宁错杀也不放过。若你果真是来杀我的,我决计不会手软。我叫人留你二人几日,后面又叫人跟着你们,是为了周全起见。 如果你是歹人,怕是成了剑下亡魂,想来讨命都没地方找;可如若你是好人,边境凶险,兄弟们可护你一路平安。既然你是我朝的良民,又掩护我入关救了我的命。先时我对你多有不敬,今日正式给你致歉。 你要是还觉得心中不平,那我便写个检讨给你。军营中的人都是执行我下的命令,我也一并请罪。” 踏雪精神不济,听他长篇大论的说得坦荡,喃喃说道:“我只是个路过的。算我多事了,以后不敢胡诌……” 时衡起身去寻纸笔,“你待我不公允,我心里不服气。”言语中带着几分小孩子的委屈,还真较起了劲。 踏雪本想阻拦,但又想不如收了他这信。以后互不相欠,也省得他心里生气。 不一会儿,时衡便写好检讨给她了,她略看了看,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比自己绞尽脑汁写的要情真意切得多。他还特地签了字,盖了印鉴。踏雪点点头,声音很微弱。“好。既然你是替朝廷办事,我也收了这封信,此事便翻篇了。” 时衡听她这般讲,总算雨过天青了。踏雪又说道:“可是你先前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时刻照应我,不是我求的,是你要给的,可要作数的。”又见他低头沉思不言语,心中正懊恼还不如不接他这封信,这下损失惨重了。 不料时衡却轻轻说道:“好,我都依你。” 未时刚到,刑部的人便来问踏雪话了。前前后后反复问反复记,竟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话问完。 思远送了刑部的官员,回来时见踏雪眼皮打架,却下床把锦被和枕头收拾妥当了,旁边的丫鬟也劝不住。思远忙说道:“小姑奶奶!你可别动了,想要什么吩咐人便是。要是弄出点动静来,您老人家没事,倒是折煞我们了。” 踏雪脸色尚好,只是嘴唇发白,力不从心。听他这样说完,她笑了起来:“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不相干的。再说,叨扰了许久,也必得走了。等你家公子处理完公事,你便帮我说一声罢。” “怎么不相干?快回床上躺着,就是疼我们了。要是公子知道就这样放你走了,怕是连我也讨不着好呢。”思远急道。 踏雪见他说的恳切,想想也是。“那就劳烦小哥先去跟公子说一声。我久不回去,家里会担心的。方才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不过还是再说一次稳妥些。” 思远见她一再请求,就叫了个人到前厅去报信。不一会儿那人回来了,拿回一个小包裹,还和思远耳语了几句。思远将小药包给踏雪,笑道:“府上是知道姑娘在这里的。公子让我送姑娘回去,还带话回来,说里面装了姑娘疗伤用的药。每日早晚定要勤敷,才能不留疤。” “难为他想着了。”踏雪说道,“我走后,劳烦小哥跟他说,看大夫的钱,待我回府自会尽数还回来。至于这药,我那里还有,就不收了。等伤好了,我再登门道谢。” 思远笑道:“姑娘分明知道,公子并不是计较钱的事。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了,我送姑娘回去罢。” 踏雪点头笑了笑,跟着他上了马车。见着车已经动了,她才低声说道:“刚刚人多,我不好问你。你们公子平日里是不是很严苛?我这次欠了他一份大恩,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才好。” 思远听她这般讲,有点哭笑不得,问道:“姑娘是从何处听说我家公子严苛的?” “这听说的地方就多了。”踏雪仔细回想了一下,但又想这并不要紧,便又说道:“他这样相貌出身的年轻哥儿,不敢说众星捧月,但也不至于一进来,府上的人就噤若寒蝉。 我不过是整理下被子,一个个吓得脸色比我现在还白。你府上的姐姐们的名字,西湖、武夷、洞庭……他是爱喝茶还是爱游玩啊?除了没有美人,其他稀罕的东西我倒是多得是。他喜欢什么,我就搜罗来,总有好的让他使。” 思远尴尬地笑笑,说道:“您老人家就先别忙了。把伤养好比什么都强。” “那可不行。”踏雪想了想又说道:“论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我只是个引子,不算重要人证,还不至于要特别保护起来。我能被救出来,他也是出了力的。方才和我吐了一肚子的苦水,里头也有我的不是。所以我才想投其所好,你别见怪。” 思远听踏雪这番话通情达理,难怪公子看重她。他趁热打铁帮时衡描补:“公子在哪里都是军令如山,但是很重情义,赏罚分明。姑娘和他机缘颇深,边关初见已是难得,又那么巧在群主遭难时打了照面。冥冥之中生了羁绊,这点小事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所以姑娘也不必想着赔罪。” 踏雪摇摇头:“流言伤人。你看,他还煞有其事给我写了检讨。真论起来,他又没有对我做什么不利的事。但我一心疑他,话传出去反失了本真。” 思远道:“流言伤不到他半分,他却因姑娘几句闲话摇摆懊恼。姑娘若有心,就常来看他,和他来来往往说说话,想必就是极好的礼物了。我家公子从幼年起,不是读书就是练武,没在女儿堆里混过。说话直来直往,不怨旁人恼他。不瞒姑娘说,家里的丫鬟们私下给他起了个雅号,叫做冷面太岁。” 踏雪有气无力,又想大笑:“冷面太岁,倒是别致。” 思远耸耸肩,秀气的五官有些女相,一脸的没奈何。“什么时辰作息,什么时辰洒扫,什么时辰吃饭,都得按着点来,一刻也不能差错。一年四季,什么时候插什么花,得配什么瓶子;春夏秋冬,什么时节用什么被子,被子要什么材质颜色,都有讲究。公子是没有逐人或者发卖过谁,可我也不敢选些粗心的伺候他。” 踏雪没忍住笑,说道:“只要别在他头上动土,一切好说。” 思远一副苦瓜相,“风评如此,我们长随的也没有办法。更何况还有一个人,时不时就来敲打。她们都说,要是能将来能娶进来个宽仁的夫人,也算是解脱了。” “宽仁的夫人,也难和他处得好。只怕太过文静,他又觉寡淡。来个才女,他又附和不上。”踏雪还在笑。 “当真如此。”思远连连点头,“圣上特许公子回南京养伤,郡主也没少帮着留意呢。左挑右拣……”思远说到这里,怕多言又越了界,心中已是后悔不迭,只恨没能打自己几个巴掌。“因为是杨姑娘,我才多说了几句。姑娘回头,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起。咱们今天说的话让他知道了,心里又该不得意了。” “我知道的,定是她们时常在你面前抱怨。你夹在中间,一头筋两头堵。我不是多嘴的人,不会说出去的。只是不知,哪个倒霉的会做他夫人。每日里对着他,跟个学生似的。”踏雪说罢便自己笑了起来,连着思远也笑起来。 两人说着笑着到了白府,杨岸早已在角门等候。只见他左右踱步,来回张望,心思重重,怕是有要紧事和踏雪商议。 第33章 第 33 章 两人就这样一路到了白府,远远地看到角门边上有个身影,是杨岸前后左右踱步,想是久等了。 思远小心搀扶这踏雪下车,嘱咐道:“姑娘好生将养。”又对着杨岸行了礼,便告辞了。 杨岸看踏雪脸色苍白,殷切问道:“可要我背你进去?” 踏雪摇了摇头,慢慢挪步,有气无力说道:“又不是伤了腿,我还能走。”说罢又问道:“柳姐姐呢?” 杨岸叹了口气,一只手扶着她,说道:“自刑部问完话后,杨柳就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只道她是受了惊吓,故而神思恹恹。几次找她说话,她都闭门不见,也没有回话。我还以为我们两个早已心意相通,却怎样也琢磨不透她在烦恼些什么,竟能一整日魂不守舍。” “待会回了屋里,我和你说些事。”踏雪说道。 日头短,申时才过了半,太阳便落了水。等坐定,踏雪把这几日钱克阳说的话,做的事都跟杨岸说了一遍。 杨岸站了起来,气道:“这钱克阳当真丧心病狂。他只想玩弄女人,全无半点善待。怪道爹娘怎会半路遇险,都是这畜生搞的鬼。杨柳绝不可能是你我的姑母,她不是我们的血亲。姜伯父只是为了打乱部署,权宜之计。等杨柳平静下来,我再找她说,不然此身如何分明。” 踏雪又细细想了许多,“就是姜伯父当时说了纲常,才引得柳姐姐胡思乱想。哥哥,有些事你要和我坦白。我经过这件事,已经知晓厉害。我们一家人,有事要同进同退,不能给人可乘之机。” 杨岸坐了下来,轻拍了一下大腿,垂头丧气,说道:“是哥哥傲慢了。总想着一力承担,却不想把你们都拖进去泥塘,平白造了隔阂。今年元宵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我把你和杨柳托付给杨伯伯,是想着能保全你。” 踏雪听这话音,似乎背后还有隐情,“哥哥当时不是说,是强盗看上了女眷麽?” 杨岸抬起头看她,笑了一下,“你也不信这个托词的吧。你年岁渐长,容貌长开。和当年的……” 话还没讲完,只听见屋外有敲门声,是白岭的声音。“守初,你可还在房中?” 踏雪听见声音,不怀好意地对杨岸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杨岸也尴尬地回笑,便去开门了。 “我就说,哥哥来京城为何不住客栈,从刑部问了话就回白府了。原来我哥哥还有个这么有钱的朋友,我竟有眼不识泰山,今天才知道。”踏雪笑着,态度玩味。 白岭见踏雪在屋里坐着,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原来三娘是守初的胞妹,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他还作势拍了一下杨岸的肩膀,“你也是,不早说。” 他又左右扫看踏雪的伤口,包扎得还不错,便问道:“身上还疼不疼?” 踏雪故作恭维说道:“谢东家关心,暂时还死不了。” 杨岸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大声说道:“你看看你,怎么说话呢?好便是好,没好便是没好,哪来的暂时死不了。” “哥哥设了好大的圈套让我钻。”踏雪嗔怪道,“当时遇到白少,我就猜到了一点。现在你们都如实说了吧,我是不会生气的。” 白岭心虚地笑道:“小眉写信来,是叫我好好照顾你的。但你给我送的见面礼……令人吃惊,我只能将计就计。可后来工钱和休假,都是你哥哥的主意,可不能怪我。我只是迫于无奈,照做而已。” 踏雪差点要跳起来,无奈一用力,肩膀疼得紧。“什么!我就说为什么岫岫每个月可以有两天,我就只有半天。钱少倒也罢了,还不能给我睡个整觉。胜棋楼那事,该不会也是你们安排的吧?” 白岭轻叹一口气:“都是照着规矩做。还有你另外一包贵重的东西,后面查出来了。是店家的女儿手脚不干净,趁着给你送洗澡水的间隙,把包裹偷走了。看在她年龄尚小,初犯,又主动把东西交上来。掌柜的自动请辞,我们也就没有报官了。屏风是你自己打碎的,这个你可不能赖我呀。” “那你好歹还我呀。我在南京因为没钱,也没衣服穿,这身上的伤寒到现在还没好呢。东家,你老实说,李掌柜的天天叫我干活,是不是你指使的?”踏雪真是越听越气。 白岭喊了几声冤枉,杨岸在一旁幸灾乐祸说道:“什么叫指使,这都是什么词。分明就是你人缘儿不好,那店里那么多人呢,他怎就针对你一个。” 看着杨岸这副欠欠的样子,踏雪要不是伤口疼,真想追着他打一顿。白岭说道:“踏雪,我待会就叫人把那你那包裹还你。里面的钗环当真卖不出钱,在我这里也是可惜了。还有那张银票,我没有暗号也不知道哪个钱庄才能兑,原封不动放着呢。至于玉牌,二郎那里多得是,随你处置。” 踏雪心里着了一把火,喝了杯冷茶静了静。“我在采芝堂看账目,分明就有药材来自辽东,彼时我就疑惑了。放着外祖家的生意不去帮着打理,倒是被自家哥哥卖了到京城做白工。” “所以,我和小眉说,你在南京游山玩水。”杨岸说道。 踏雪瞪了他一眼。杨岸见她没说话,就问白岭道:“刚刚找我做什么呢?” “没事,叫你一起喝酒,给你压压惊。”白岭说道。 “东家记得把钱还给我呀。我去看看柳姐姐。”踏雪说道。 “刚刚也遣人去请她了,说是身上不自在,这会儿已经睡了,你就别去打扰她了。还有,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东家了,你换个称呼罢。”白岭说道。 “也好。你既是我哥哥的朋友,那论理我也该叫你一声哥哥,今后我便叫你做白大哥哥,你觉得怎样。”踏雪说道。 白岭想了一想,勉为其难地说道:“马马虎虎吧。” “只恨我现如今身上有伤,不能喝酒,不然我也想喝几杯。”踏雪说道。 “你那酒量就免了,待会吃罢晚饭就早些歇息吧。阿竹已经帮你把房间收拾好了,记得晚间还要敷药。”杨岸说道。 踏雪回了自己屋里,阿竹和岫岫正在摆饭呢。阿竹一见到自己姑娘,高兴得快哭了起来。岫岫见她身上带伤,说道:“怎么还受伤了?这几日担心死我们了。”说罢便拉着踏雪坐下来喝汤。 阿竹说道:“这几晚我都睡不着,听到姑娘能平安回来,我才放心了。我就说那位沈大人是有办法的,他既说了能救姑娘,那必定是能救的。” “我现在不好好的吗。”踏雪宽慰她二人道,“虽是受了皮肉苦,但没有伤及筋骨,调养几日便能好。岫岫今晚陪我睡吧,我这心里后怕着呢。阿竹,今晚你去柳姐姐房里看着。这几日害你们为我担心,我也过意不去,” 阿竹应了一声,说道:“柳姑娘神色可是不好着呢,我不敢上前打扰。这几天为了救姑娘,上上下下好多人帮忙呢。那日我在钱府外头等不到姑娘,就回采芝堂找了岫岫姐姐。李掌柜的找了大公子,大公子又派人营救。二公子听到后上了折子,今上才说派兵抓那钱克阳。谁知那个沈大人来店里抓药,就是他带的兵。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就说姑娘一路都有贵人相助,是能逢凶化吉的。” 踏雪笑道:“沈大人就是德宁郡主的兄弟。你舞到正主跟前,多嘴议论。怪道他非让我去指挥使司,状纸都钻进我眼睛了。我改日需得去谢他,你也赔赔罪。”她又望向岫岫,“掌柜的提了什么条件?等我好些了,我买些琼浆玉露去谢他?” “你要真心答谢,就把伤养好。”岫岫笑着点了一下她,“可千万别给那老汉买酒,醉死都没人知道。”她说着眼睛暗了些,“可惜白露姐姐还没找到,还不知道好歹。” 踏雪想起午间和时衡说的话,想这白露成了这钱克阳手里的棋子,气便不打一处来,骂道:“钱克阳这人当真要千刀万剐。” “姑娘可别大声讲话,当心伤口。”阿竹嘱咐道。 三人吃罢饭,正坐着闲聊呢,却见白峻来了。白峻在自己家,面对几个姑娘不也生分,找了个位置坐下,说道:“论理,这大晚上的,我是不该过来的。我早应来看看踏雪的,可是公务繁忙,耽搁到现在。” “踏雪?”岫岫有点摸不着头脑。 踏雪笑道:“那是我的名字。” 岫岫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阿竹给白峻倒了杯新茶,他抿了一口,说道:“这茶不错,给我多倒些。估摸着今晚要熬大夜,也省得我再泡了。这钱克阳的案子,怕是要三法司联查呢。他在南京抓人,又在扬州弄死人,坊间议论纷纷。不查个水落石出,怕是难以交代。” 踏雪和阿竹低语了几句,又和白峻笑道:“什么值钱的,我正愁没什么谢你呢。既然爱这茶,这一罐子都拿去。 岫岫幽幽说道:“钱家那个狗东西。要是没有他爹在后边,就是没有钳子的螃蟹,张狂不起来。” “诶,你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自荆绿烟进京以来,这朝野的声音就没平息过。今上把钱莫谦从太原召回来了,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呢。”白峻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金镯子,说道:“阿兄见我要过来,叫我顺便把这个给回你。” 踏雪小心把镯子戴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像是见到了一个久违的老朋友。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谢你的好茶。踏雪,你好生歇息,什么都不要想。有消息了,我再来和你通气。” 既然是白峻上的折子,圣上就让他也随从听命。接下来的三天,他前前后后做了细致功课。钱莫谦回京述职,却推脱不知情。今上令刑部主审,一应不明之事提请太子裁决,纪清风从旁协助。 荆绿烟在扬州屡次上告,屡次被驳回。原因很简单:孙雅尔一介罪奴,已无父母兄弟,宗亲亦避之不及。有冤情,也该江淮盐场出主张。荆绿烟与她非亲非故,且是女身,以原告身份提起狱讼,于制不合。 太子朱高炽性情是难得的宽厚,底下官员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听了刑部主事的叙述,又看了扬州官府递来的文书,也陷入被动局面。无他,线索太少了。 钱家背后是汉王,刑部主簿刘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同朝为官,刘冠存了大事化小的心思,暗自还抱怨荆绿烟是个刺头,逼着他为孙雅尔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得罪太子和汉王。 朱高炽提审了钱克阳,看他书生模样,巧言善辩,一时也辨不出真假。 孙雅尔一案诸人已到齐,白峻日日去刑部泡着,冷眼看众人做贼心虚,各怀鬼胎,只想着拖延时日,等着事态冷下来。 直到门口传来一阵鼓声。 第34章 第 34 章 白峻听到一阵鼓声,刑部众人都一改懒散,分头行动。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腔调婉转,在大门口一边击鼓一边呐喊: “太祖遗命,大诰在此。民有冤,可告官。太祖遗命,大诰在此。民有冤……” 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只见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衣衫不甚整洁,手里的鼓槌敲得鼓面震动。鼓声阵阵,如泣如诉。她略显憔悴,可一身精神气,竟锐不可挡,众人一时不知道该看何处。 清丽端容,竟难以用言语描画。门口几个衙役愣愣地看着她,既不敢上前劝阻,又低头不敢直视,像被她的光辉所震慑。 其洁若何,纯如白玉;其质若何,璀夺明珠。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云浦。曾经扬州城中斥万金才能一见的金面,今日就出现在这刑部门口。 司务闻声出来,一脸怒气,呵斥属下不拦着。待见到她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心气大了化到了她。他小碎步往前,笑着说道:“想必这位就是荆姑娘了吧。 削肩修颈,身量苗条,文弱间夹杂着英气。一张鹅蛋脸,长眉杏眼。眼眸中有淡淡的忧愁,却又明亮有光。眉眼已是神来之笔,鼻子高耸略有肉感。本以为白玉微瑕,但配上精致的心性窄唇,又衬得一张脸张弛得宜。一波三折,像一副恰好留白的水墨画卷。细看之下,又带了微弱的异域风情。 容貌、身段、气质融为一体,所谓“风流态度”,并非惊艳高贵之类可以形容。 绿烟点了点头,说道:“有劳大人。”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闻声也上去,手里攥着一叠文卷。 “荆姑娘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进来便是。敲登闻鼓不是小事,这么多百姓看着呢。”那司务只小心赔笑。 绿烟眼神盯着他,余光却蔓延到众多百姓身上,说道:“绿烟唐突,事出有因。今年六月初二,当朝兵部尚书钱莫谦之子钱克阳,肆意玩弄扬州官婢孙雅尔,致使其在醉花楼死于非命。我已一路告了三个月,迟迟未见升堂明断。今上爱民如子,耳聪目明。定是昏官重事轻报,混淆视听。” 绿烟顿了顿,又对着百姓们说:“绿烟亦是出身低贱,死不足惜。我等性命存亡,自有朝廷分辨,岂容奸人随意戕害?世道不公,人间无明。钱家权贵,难道能大过君父?绿烟愿意以身为引,换一个是非曲直。此案,请天家裁断,请百姓裁断!” 本来漂亮的女人一出现,旁人都会失去名姓。何况她慷慨陈词,更显得那些红紫官服黯然无光。 底下声势汹涌,民情已成水火之势。 白峻在里面听着分明,心中暗暗称奇:只骂昏官,只求公理。原来真正的天兵,是这个手无寸铁,以卵击石的弱女子。 刘冠赶着来处理这一骚乱,一边整理官服,一边和师爷抱怨:“拿着一本老黄历就来告状,你们不动手轰出去,还要惊我豁出脸面去赶?烟花之地的女子,惯会装腔作势。在大门口撒娇撒痴的,当官民都是她当窑子里的座上宾吗?” 师爷忙打断了他:“大人慎言。大诰是太祖亲制,就是今上也不敢多言。荆绿烟已经从良,不是贱籍了。她真拿这个做文章,大人只能好言相劝,太子跟前也有个交代。” 刘冠赶紧闭上嘴巴,待见到绿烟后也哑了火,笑道:“下官也是替朝廷办事,一应仰赖太子圣听。绿烟姑娘不妨进来,当面陈情。这样声势浩大,打扰百姓生息。” 没过多久,太子也到了。随行的黄门开了路,远远地听到有百姓四处低语:“太子爷来了,青天来了。”“人命关天,不能复生。就是十恶不赦之徒,要秋后处斩,还得有陛下御笔亲点。”“一个公子哥,就这样胡作非为。”“为奴为婢,贱命一条,这样哗众取宠做什么。”“听说这女的是个名妓,哥几个找日也去消遣消遣。” 百姓们推举了几位年高有德的老翁老妪,到了太子跟前。其中一个老廪生,上前给太子恭敬行礼,说道:“据这位绿烟姑娘所说,为一个官婢请命。既然没入官家奴婢,那就是陛下饶她一条性命。小老们不才,蒙众人推举,请入内旁听。” 朱高炽腿脚不便,身形笨重,语态十分谦虚:“既然是百姓推举,那么也请高坐明堂。其中是非,百姓亲断。” 没有任何的通气,没有任何的窜供。一场大戏,就铺开了。 钱克阳一见荆绿烟,便轻佻笑道:“绿烟姑娘,上次醉花楼一别,身体可还安康?” 荆绿烟看了他一眼,并不回他的话。只向堂上禀奏:“民女荆绿烟,拜见堂上诸位大人。此番来,是为扬州江淮盐场官婢孙雅尔鸣冤。乞望大人们明查,将真凶擒获正法,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朱高炽见她形容美丽,说话进退有礼,不像是出身风尘的女子。通身的气派,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只是公堂之上,万不可掉以轻心,便说道:“你在扬州的诉状和当时醉花楼诸人的供词,孤已经都看过了。你且把人证物证拿出来,在堂上分说分说。” 荆绿烟见过权贵,心中知道这些高位之人是怎样的嘴脸,也没有感到害怕。一旁的门子已经把物证呈上,是钱克阳的腰牌,上面还沾着血迹,还有一封书信。书信并未开封,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儿克阳几个字。 另外还有一本簿子,是老鸨们托人记录的,上面写着何年何日,何人来楼,谁人作陪,谁人留宿。只是这簿子残缺不全,只有永乐四年六月初一到初十的记录,其余页数都散佚不见了,就问道:“这几页纸是何故?” “回殿下,这是民女拼死保下来的残页。醉花楼的妈妈们不肯交出名录,连着扬州的父母官也诸多阻挠。六月初二,贵人们赏荷游湖,饮酒作乐,来人中有钱克阳。他点名要陪同的人,便是孙雅尔,名录中的“笋芽儿”。这位是同住一屋的婢女桃桃,她当晚都在现场。绿烟当日也赶到了,亲眼看到钱公子从窗边逃窜。” 桃桃怯生生地说道:“当晚,游湖赏花之后,钱公子回到小院,一直赖着不走。还说有好些诗词不懂,想跟笋芽儿请教。我去沏茶,又烧水沐浴,隐隐听到笋芽儿的呻吟声,还有,”她看了一眼钱克阳,眼神惊恐,绿烟握住她的手,她才继续说。 “还有钱公子的笑声,煞是可怕。屋里有争执的声音,有火油和肉混在一起烧焦的味道。笋芽儿一直在喊救命,就在这个当口,绿烟姑娘来了,踢开了房门。” 白峻已经有点反胃,堂上的人也作呕。 绿烟神色悲戚,忘不了雅尔当时的样子:“有三四个大汉按住了笋芽儿,她瞳孔放大,衣不蔽体,站着动弹不了。手上是大大小小的血痕,鲜血一滴一滴,地上都汇成血泊,身上烧得没有一块好肉。他看我们进来,还作势,要拿签子戳她的手指给我们看。整个人如癫如狂,大喊大叫。” 桃桃说:“绿烟姑娘喝止不了,就冲上去救人。钱公子直接把匕首往笋芽儿的心口插进去。我也上前,拉扯下来这个腰牌和书信。” 绿烟心速加快,连着话音都颤抖:“那几个人掩护他逃走。笋芽儿只剩一口气了,我急急忙忙叫了妈妈来,还报了官。这畜生,这畜生……他和数人轮流凌辱,玩弄够了就虐杀。官府的人来了,仵作也验尸,信誓旦旦要秉公明察。可知道是何人所为,又不敢多言。” “当晚小院外都是钱家的人,不会再有旁人进来。”桃桃掩面而泣,声音悲戚。 “你可知这书信里写了什么?”朱高炽问道。 “小奴不敢开。妈妈和官府的人都来了,只想着把事情压下去。我无奈之下只能找到荆姑娘。求殿下为笋芽儿做主。”桃桃磕了头,哭声久久不停。 钱克阳嗤了一声,说道:“当晚我当真是请教完便走了,我的贴身小厮都可以作证。腰牌和书信我也是后面才发现不见的,我还找了好久。再说,雅尔姑娘天资风流,我怎舍得对她下手。” 纪清风轻蔑的笑了一声:“按律令,罪臣家眷没入官中,不是歌舞官妓。孙雅尔充入扬州盐场劳役,却在醉花楼中遇害。分别是地方官员做无本生意,与那些老鸨分成,供你们享乐。单这一条,你就有罪过。” 白峻总算明白,为何扬州官府,要替钱克阳遮掩。原来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钱克阳反唇相讥道:“盐场劳役苦闷,雅尔小姐与我两情相悦,自愿陪伴。这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纪大人不懂,难免的。” 绿烟哼了一声,说道:“两情相悦?当年陛下怜惜年幼之人,才法外开恩,保全性命。笋芽儿死在你手里的时候,还没过十一岁的生辰。” 几位百姓脸色哀戚,连声叹息。 钱克阳不以为意,还笑得出来:“豆蔻年华,青春少艾。绿烟姑娘十一二岁,想必已经梳弄了吧?从前的做派,忘记了?不就是前门送后门迎,一个个轮着来麽,还装什么贞女烈妇。” 朱高炽见纪清风和荆绿烟,一个脸青一个脸白,便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你既丢了腰牌和书信,为何不去寻。” “我又没有官职,这腰牌不过是做着玩玩罢了,再做一块又有何妨。再说书信,当时有要紧的事要告诉父亲,与其花时间去寻,不如再写一封,抓紧送去才是正理。况且,旁人和我说雅尔姑娘死了,我可是难受了好几天。扬州知府来传唤,我还是哭着去的呢。”钱克阳也擦拭眼角,猫哭老鼠。 “殿下不妨把书信的内容打开。”钱莫谦也被请了过来,态度倨傲,只略略行礼,就当面要求太子。 朱高炽将信将疑,把书信打开,里面不过是一些问安的话,还连着写了一件旧事,乃是当年靖西将军身故的原因。其中矛头明明白白指向了纪清风,看完令人惊骇。 钱莫谦说道:“殿下,老臣在太原久了,还来不及想陛下细说此事。今日既挑起了事头,不妨把这陈年往事都分说分说,也是为枉死的同僚讨个公道。” 朱高炽虽性情仁厚,但也大概知晓了钱氏父子为何这样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以己为诱饵刻意造势,无非就是为了扳倒纪清风。也是,建文朝文官备受推崇,武将虽比不上那些所谓清流,也是受人敬重的, 如今父亲却有意抬举宦官,有开设学堂,让他们读书识字的意思。在朝政上,也多有委以重任。军中本来已经有都察院的人从中节制,又派了大太监做监军,这些武官又如何服气?宦官之中,纪清风是其中的佼佼者,更是领袖一般的存在,也不怪钱莫谦要拿他开刀了。 局势僵持不下。但对于朱高炽而言,纪清风从北平起便一路追随,是二十来年的心腹,这个人他想保。“钱尚书,如今是审孙雅尔一案,两事不可混为一谈。令郎身上的几桩公案,都要一一分明。近日围困府邸,隐匿嫡母是为不孝,扣押良民,乃是目无法纪。伤人性命,更是天理难容了。这书信和名录,孤定会查清,择良机禀告父皇,再请父皇定夺的。” 入堂的百姓也开口说道:“殿下明断,钱家的老少爷们莫要避重就轻。” 钱克阳轻笑道:“诸位都是一片好意,要伸张正义。可我父子二人,也是被人攀咬呢。敢问仵作笔录何在,其余口供何在?殿下那般圣明,何不看看醉花楼名录?” 绿烟轻哼一声:“你真当压住了官府,就挡得住民间悠悠之口吗?” 第35章 第 35 章 绿烟另外从袖中拿出文书呈上,这些天她须臾不离,日夜警惕,就是为了保全这些文书。 朱高炽一看,乃是民间告老还乡的仵作们亲手勘探,具了公呈,扬州府中一查便知。还有长长的请愿书,连名出首,不会写名字的也按了手印,都愿为此事作保。 绿烟道:“绿烟无才无德,托赖乡间庇护,苟全性命。我发愿为众人抱薪,众人亦怜惜我,不忍令我冻毙于风雪中。” 太子望向刘冠,大有问责之意。话都到这份上了,刘冠不得不开口了:“笔录和口供,刑部这里有。” 证据很充分,但钱克阳还想着攀咬。 扬州古来繁华,秦淮河畔歌舞不断。钱克阳玩腻了声色犬马,竟把目光转向一群无脚蟹。江淮盐场花名册的女人,都被他点过去作陪过。 瘦马娼妓,还有身价可言,有不少还是官员相好。盐商为了盐引,也孝敬了好些。送来的女子虽然是贱籍,但弄死了,脸面上过不去,还要吃官司的。 柿子挑软的捏。官家盐场的奴婢份属公产,劳作辛苦,且身后无人。钱克阳一开口,立马有人乐意做顺水人情,送给他作践白嫖。 为奴为婢,并非生来下贱,并非罪有应得。有人是贫苦人家女儿,卖身换钱给父母买药;有人是年轻寡妇,被公婆随便找了个由头卖掉;还有被株连的官家小姐,年幼无知。起初还有人以为能脱离苦海,有大树依靠。一轮过去后,方知是个比拼命大的差事。众人看笋芽儿年小,担心凶多吉少,才请绿烟到醉花楼探看。 绿烟略懂一些刑罚之事。每年夏初,朝廷例来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的事。凡有人被冤枉,许当面陈奏,直达天听。只怕钱克阳早有虐杀之心,特特等风尖浪口退去,迫不及待选在了六月初二动手。 在去醉花楼之前,已经特地留了心眼,没承想还是迟了一步。此番上告,是铤而走险。但手中要是没有**分的成算,绿烟也不会击鼓鸣远。 钱克阳指使官府一路追捕,花大力气和纪清风斗法。殊不知江淮地界,人人盼着钱家倒台。荆绿烟能进京,是这些他视如蝼蚁的百姓们,处处掩护。 白峻熬大夜做功课,一个也没落下。钱克阳这种人渣,必杀之。谁动手无所谓,白峻只要为民除害。他算是机灵,分别给了刘冠和纪清风各一份,不成想竟没有一个递送。反而是荆绿烟一直留着,亲自给太子递上。 钱莫谦知道朱高炽这番话是为了保纪清风,此事原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没理会刘冠,只对朱高炽行礼。 他哼了一声,笑道:“江山是朱家的,我们钱家一直追随。生怕阉人专政,祸害朝纲。殿下给犬子的罪名,下官不敢苟同。 内子在别院中过得好好的,昨日还跟我说起克阳的事,何来隐匿。至于扣押良民,不过是进了盗贼,看着有些眼熟。伤人性命更是无从谈起,家中仆妇乃是急病。至于孙姑娘的事,是谁下的手还不知道呢。”他说罢眼神还瞥了纪清风一下。 “绿烟姑娘名气颇大,醉花楼名录中,六月初一的胡季寿的人和六月初四那位国姓客官,不知绿烟姑娘是否陪同了?”钱克阳仍是一副轻佻模样。 “你……”绿烟听了这话气不到一处,随即又平复,不让钱克阳得意。“我早就赎身,一律文书俱全,和醉花楼再无瓜葛。” 钱克阳哼了一声,悠哉悠哉说道:“若无瓜葛,为何桃桃会给你开门?到南京也需要盘缠,荆姑娘也要谋生的。反正做这一行久了,也熟门熟路。” 桃桃一改懦弱,当面啐了他一口,骂道:“荆姑娘的心胸,岂是你能污蔑的。” 钱克阳舔了舔桃桃的口水,还自得其乐,“这美人就是水做的,连着唾沫星子都是香的。” 纪清风心中暗恨。天时地利人和,竟一个也没占到。他花了大力气到苏州游说,打通关系,全都打了水漂。顾吴氏抱着必死之心,要拼个鱼死网破。无奈浙西是钱家的老巢,亲族门生颇多,一路上诸多阻挠。再加上猫儿图一事关系到几个当地大户,顾吴氏刚没了丈夫,却还有孩子和亲属,思来想去后还是作罢,打落牙齿和血吞。 本来顶好的一个局,如今处处落得下风。纪清风正思忖着怎么应对,刘冠说道:“殿下何不把证人都召来,这几个案子看似错终复杂,但似乎又有迹可循。众人分说分说,也好辩出来个是非黑白。” 这刘冠本就是个墙头草,既不算新臣,也不算旧党。长袖善舞,最适合和稀泥。朱高炽见场面僵持不下,便允了。期间钱克阳又挑衅了纪清风几回,像是故意要惹怒他似的。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钱夫人、军医陈蓝、姜家场主姜华新,悉数到场。 白峻看了一眼,竟没有白露。他们一直藏着,是不想和白家撕破脸,还是另有所图? 钱莫谦对着妻子使了个眼色,钱夫人却毫不理会,反而从嘴角渗出一丝惨笑,与昨日的温顺大为不同。 钱夫人还未站稳,先晕了过去,人事不省,引得现场乱了手脚。 纪清风何等聪明,一眼就看出这钱氏夫妇心有隔阂,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铁板一块。他在朱高炽耳边低语进言道:“殿下,待会还要到武英殿里议事呢。如今这人证昏迷,不如先把人留在刑部安置好,分开录了口供。届时殿下再由口供看起,岂不省心省力?” 朱高炽想了一下,也是这个道理。父皇醉心武事,政事多半是自己处理,也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吩咐道:“罢了,想必也是审不了了,这些人证物证,还是先安置在刑部,等后面一一录了口供,再对簿公堂吧。刘冠,你小心看好,不可怠慢。” 这回轮到钱莫谦吃了哑巴亏了。自己辛苦找来的人证物证,不是预备着给他人做嫁衣裳的。刘冠是个老狐狸,两边他都不会得罪,最后无非就是听到什么就交什么上去。钱莫谦原本就是借着拿捏姜语儿,再拿捏姜华新。若不是拿捏了姜华新,昨日也谈不成交易。 钱克阳仰天大笑了两声,纪清风喝道:“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大声喧哗。” “我只是笑,这堂上不是审案,倒是在排一出大戏。”说罢又做出无辜的样子,可怜巴巴,声如幼儿,说道:“诸位请看,这荆姑娘和纪大人,长得倒像是亲兄妹一般。荆姑娘,小生昔日在扬州时,曾见姑娘颈上挂着白象玉佩,当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差人问了问,才知道这白象是云南的部族图腾,咱们纪大人身上,也有一块呢。 钱克阳转了语调,阴沉说道:“醉花楼是绿烟姑娘的出处,不知安南的胡季寿,在姑娘那里得到多少大明的军报?又有多少,是纪大人手里出去的呢?还有频繁来往的国姓客官,只怕也是希望搭上纪大人,干扰陛下处置宗亲吧。” 绿烟一下哑然,抬眼仔细看了看堂上一干人,眼光锁定在纪清风身上。太子、刘冠、白峻和几位老翁老妪也认真瞧了瞧两人,确实有几分相似。 朱高炽一下子明白,为何见到荆绿烟会有熟悉之感。刘冠知道太子存了保纪清风的心思,便问钱克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克阳不才,愿为诸位理清头绪。”纪清风眨着眼睛,语气恭顺,痴顽撒娇道:“荆姑娘和杨家,都是纪大人的亲信。绿烟姑娘拿着几张废纸,一块没用的腰牌,便要诬告我杀害了雅尔小姐。她妄图窃取密件,为其兄掩护。幸好桃桃聪慧,歪打正着留了信函。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钱克阳又冷笑了几声,笑的人心里发毛。 “我家知道靖西将军身亡的缘故,是请杨家后人过来商议的。杨家大姐儿是收养的,正是纪大人的外甥女。她指使杨将军女孙到我家,想以猫儿图为条件讹我们。我嫡母恼羞成怒,伤了她。父母有过错,为人子只能尽力弥补。我摆下宴席给杨家姐妹赔罪,惹得白家的小侍女私闯府邸。这人证物证都在,太子殿下不听一下,就着急走吗?” 太子听到“白家的小侍女”,望向了白峻。 任是白峻平日里好脾性,此刻也急。他和太子对了一下眼色,得到许可后,质问道:“钱尚书,两个侍女是去接人的。却只有一人回来,红口白牙说令郎扣留了另一个人。你们请人赴宴,堂上还安排了打手,真真好笑。今上圣令下旨抓捕令郎,刑部也依例录了口供。殿下早已阅过。你家再随意攀咬,当真以为律令是你们钱家写的?” 朱高炽正愁没个人灭灭钱家的威风,白峻三言两语的,就把风向扭回来了。 钱夫人缓过劲来,听了他一堆胡言乱语,惨笑道:“逆子,我真真是瞎了眼白教导你多年。” “夫人何必装晕,早些清醒把误会解开,不是皆大欢喜吗?”钱莫谦说道。 眼看朱高炽必要继续审此案不可了,门口来了个小黄门,通报道:“殿下,陛下在武英殿等您呢。”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除了钱益谦父子。 朱高炽说道:“你们先审着,有进展了再跟孤说。醉花楼一案,按笔录和口供,以及堂上的说辞,把文书整理好。钱克阳,一案归着一案,是你的你也逃不掉。几位长者今日辛劳,查出真相,定会通报民间,请诸位回去和邻里好生言说。” 堂上诸人皆行了礼,目送太子离开。刘冠见太子走了,也无人做主。事关党争,自己还是明哲保身的好,便说道:“此案牵连甚广,证词证据都有待商榷。钱克阳仍押解回大牢,其他诸证人还请到刑部驿站住下,随时听候传唤。纪大人,钱大人,你们二位就请自便吧。”说罢遣了众人,长长呼了一口气。 钱克阳和纪清风眼神对碰,形如水火。纪清风看向荆绿烟,便向刘冠说道:“刘兄,纪某今日心绪杂乱,想与荆姑娘借一步说话,看看是不是我走失多年的胞妹,还请通融。” 刘冠点了点头:“人之常情,纪大人请便。” 钱益谦哼了一声,说道:“阉人也算是人?” 纪清风并没有理会他这羞辱的话,这些年他听这些话听得太多,心里早已麻木了。不料荆绿烟却回了一句:“纵子如杀子,做伤天害理的事的才不是人。” 钱益谦也不予理会,也可以说他不屑于理会,毕竟在他看来,欢笑场上的女子,也不是人,只是用来取乐的玩偶。 方才哄哄闹闹的刑部大堂,如今只有纪清风和荆绿烟二人。 第36章 第 36 章 荆绿烟呆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心绪难辨。 “你,当真是我兄长?”荆绿烟问道。 “把你的白象玉佩拿出来我看看。”纪清风没有了往日的寡淡,此时言语温柔莹润。 绿烟把脖子上的玉佩拿了下来,递到他手上。 纪清风仔细看了玉佩,双手摩挲玉佩许久,眼泪不直觉就掉了下来,一叠声说道:“果然,果然。”几日内认回了两个亲人,他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骨肉重聚,悲的是云南纪家已成过眼云烟。 绿烟也跟着掉眼泪,兄妹二人到了一个僻静地方,抱头痛哭了许久。 纪清风哽咽道:“你本名纪清心。当年抄家时,你才只有五岁。爹娘的老来女,父母双全,两姊一兄,你本该平安顺遂过这一辈子的。你快跟哥哥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哥哥,哥哥,我找了你好多年了。”绿烟声声悲凉。“自我记事起,我便换了好多名字。我先是在蓝玉将军家做小丫鬟,每日里劈柴提水干粗活,吃不饱也穿不暖。我比旁人生的好些,早早就被转卖了。那时我遇到了二姐和二姐夫,他们认出我了,帮我赎了身。” “那后面怎会?”纪清风问道,心中暗自庆幸。 “我与二姐、二姐夫还……有小柳儿一起到北平找你,我们都以为你被充军做苦役了,一直到各处的军营打听你,也没寻到。后来,我和小柳儿跟着二姐去集市,就被人拐了。光天化日明晃晃地抢人,二姐追着马车,哭的撕心裂肺。我被卖到了扬州,和小柳儿也失散了。”绿烟说着,眼泪又禁不住掉下来。 “小柳儿,是她的名字吗?”纪清风问道。“我见着她了,与二姐年轻时很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叫人去请她,说是,病了。哥哥现在帮你去跟刘大人说,你和桃桃都别住驿站,到家里来住几天吧。” 绿烟摇了摇头,说道:“这样会留下话柄的。” “咱们不怕他。就是有什么事,也有哥哥担着。”纪清风说道。 绿烟想问他这些年来遇到了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兄妹二人,各自存着不堪往事。 纪清风看出她的心思,主动说道:“那日家被抄了,我心有不甘,想回去讨个公道。不料被抓回来了,走错了路,入了燕王府,成了今天这个模样。万般皆是命,是哥哥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哥哥这就叫人去扬州帮你赎身。” “哥哥不要这样说,造化弄人。咱们兄妹能见面,已经是上天垂怜。二姐说,哥哥文武双全,十三岁就能披战袍上阵杀敌,众人都很是佩服。又是诗酒风流人物,最是快意洒脱的。”绿烟勉强笑了笑安慰他:“我也不光彩,在烟花之地卖笑多年。数年前,我攒够了身价,老鸨不肯放我出来。直到……” 荆绿烟其人,命途跌宕,铁骨不折。出身富贵,自幼就是掌上明珠。年幼无知,家境陡变。不记得昔年疼爱,只当生来下贱。在蓝家做丫鬟的时候,众人称呼为“阿蛮”,忌惮她生来得人意。先是不停派重活,后面又在主家耳边吹风,设计将她发卖出去。 没成想阴错阳差,绿烟躲过了蓝家抄没,又被二姐赎回。二姐和姐夫手头并不宽裕,也让她吃饱饭,算是童年时期难得的好时光了。 彼时杨柳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出集市买个糖人的功夫,拐子就把杨柳抱走了。绿烟上前拉扯,反把自己搭了进去。她本就坎坷过,又有几分聪慧,心中活络,故意呵斥道:“肺痨鬼,就知道哭。病秧子,早死早清静。” 拐子听她这话,不像现编的,倒像家里大人常说的。绿烟继续大声叫嚷:“托带着我也一身病。这下好了,死了也省棺材,一起做孤魂野鬼去。” “你们两个身上都有病?”拐子将信将疑。 小绿烟见他上钩,说道:“大叔,我们家里早就想卖了,卖不出价。要是死在路上,还连累你。要不,你送我们回去,或者找个地方扔了。” 岂料拐子扬起手来打小柳儿,骂道:“不言不语只会哭的赔钱玩意儿,竟然还有病在身。”找了个小树林,把杨柳扔了。绿烟顺势也跟着下去,拐子却转了心意:“你这丫头人小鬼大,是个能出脱的活货,也不枉我忙活一场。便宜些,说不定有人收。” 有了这个机缘,才有九域先生和杨柳的相见。 拐子令绿烟喊他做“爹”,又对外谎称是亲父女,养不起了要卖掉。绿烟想着保命,只能顺从。名满天下的庆夫人南下京城,看中她说话伶俐,亲自传习了几天。绿烟找了一个空隙,想着逃走,又被拐子抓了回来。幸亏庆夫人出面,绿烟才没有被打死。 彼时只有十来岁的绿烟,不晓得庆夫人是她被逼良为娼前,最后的救星了。 到了扬州,“妈妈”们也有好歹,也会攀比。馆子有点名气的,爱她生得标致齐整。但一听说身子骨不好,立刻拒了。 所谓“瘦马”又要迎合买主的嗜好,从小养起来,最好十二三岁就卖出去。 辗转几日,绿烟被卖到一个不起眼的门户人家里。鸨儿姓荆,是个四十开外的胖妇人。财礼合适,有肺痨也无所谓了。反正十三四岁就要接客梳弄,到了二十大几,身价又是一笔钱。 粉姐儿可不是什么好营生,缺衣少食,非打即骂。那鸨儿口口声声,叫唤绿烟做“女儿”。金银面前,可就没什么“母女情分”了。若收一百两银子,先抽了九十九两。 养了二三年,明码标价喊人来梳弄。当时是一个二世祖来破瓜,很可怕。绿烟把他劈头劈脸的抓出了几个血痕,次日那人就走了。她哭了很久,想过一死了之。但又想贞洁事小,冤屈事大。 那么多男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一点也不贞,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她一个被拐被卖被淫的苦主,反而要舍了性命。 鸨儿看着她寻死觅活的,其余便宜养女都不像样。一时要找好的,看来看去,都不如没有绿烟这块料子。咬了牙,另辟蹊径,指望她通点文墨,以后攀上高枝,说不定还能养老。 在二姐身边的时候,绿烟就识字了。她不敢再要强,忍辱负重,收起了性子,盼着再和家人团聚。二姐还在等她,小柳儿也下落不明,她要保全自己,挣出条路。老鸨看她听话,出本请来先生培养。 有了一点名气后,她又和老鸨谈分成,效法宋时临安花魁娘子王美娘,把银子分散藏在客官家中。 容貌只是绿烟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万金一面,也有她见解过人的缘故,生生地把门槛抬起来了。琴棋书画好在何处,朝局利弊如何,她都说得头头是道。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以色侍人,吹拉弹唱,诗词唱和,是不得已而为之。所谓的士大夫,文死谏,武死战,不也是伴君如伴虎?她也不想等着旁人来救她脱离苦海,那些把她当做玩物的人,早该无地自容。 二十出头的年纪,绿烟的名气到了巅峰。那些人唾弃她低贱,却又上赶着向她请教。一个名妓,不仅要卖身,还要说话通达,秉气圆润,居然还兼着做谋士。 老鸨反过来挑客官,安心吃着女儿,用着女儿。留着这颗摇钱树,将来再找个愿意出钱的接手,不肯她自赎身价。 直到孙家来扬州做知府,城中有头面的都出席设宴,请绿烟作陪。孙大人惧内,也不喜扬州风气,夫人特地让奶娘抱着女儿来破局。那些臭男人们看到孙家小姐在场,一个个都收起了色胆。 孙雅尔喜欢这个漂亮姐姐。一群色鬼组的龌龊局,竟成了教学琴艺的儿童局。 宾客散后,雅尔哭着说,这位神仙姐姐手上,全是伤。 原来来客相看,嫌弃坐地起价,都不愿意买。老鸨拿她出气,用鞭子抽了她一顿。 孙大人也起了恻隐之心。绿烟才自赎身价,侥幸换得自由身。 “你现在在哪里住?扬州城中,何处安身?”纪清风问道。 “我找了个道观,说来也巧,就叫清心观。僻静度日,为兄姊和孙家祈福。” 老鸨开了大价钱,绿烟给了大半体己。搬去道观,住在山里,她的处境也不好。清心观中,老的老,小的小,都没有什么生计了。绿烟买了一点薄产,挂在道观名下。 一时间扬州城中一片唏嘘,荆绿烟不去找个好宅院从良,反而甘心做个道姑。 但是绿烟心中明白:进到一个四方院子里,其中刀兵凶险,不比单打独斗少。笼子里就那么多吃食,多一口少一口的,挨着日子过。 无数女子挤破头,或自愿或被动,只为了一个名分,做菟丝花依附乔木。误以为娇妻好做,战士难当。 大树根深蒂固,依附他而生的,不止后宅的女子。他若是乐意,伸出小枝丫,就由着菟丝花生长;可若是不留神,断掉枝丫也于己无损,可菟丝花却从此飘零。 身后无人时,只有自己最靠得住。 闲汉们都等着落井下石,等她重操旧业。许是苦惯了,绿烟也不听这些流言。弹得了琵琶,自然也做得了苦力。她盘起头发,换上道服。砍柴种菜,上山下河,全无昔日娇惯做派。 何况纪家的人,天生貌美,一身仙气盖过乡野土气。有人调戏她,小道姑平日也深受其扰。绿烟不想多生事端,能容忍的都容忍了。但有人给她报北平的假消息,想把她骗去奸污。幸好有乡民报信,她才逃过一劫。 忍无可忍,她决定带着道观的人反击。她假意逢迎,来了一招关门打狗。淫贼们按约,都到了道观的院子里。道姑们站在屋顶,堪堪地把粪水泼在那些登徒浪子身上。绿烟拿着菜刀和锄头,守在门口,就敢玩命。一群人浑身滚臭,跳进河里洗了半天,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眼见没占到便宜,他们就到处造谣和她**一梦,床上功夫了得。有好事者上门踢馆,一群大男人反被石头砸得鼻青脸肿。日子长了,口口相传,都说荆绿烟是个棍棒都打杀不了的烈货、灾星。 江湖中敬佩她有红拂女的慧眼明断,不敢轻慢,成就了绿烟有勇有谋、义字当头的名号。 “所以你看她含冤而死,便一路追上来为她求个公道,是这样吗?”纪清风问道。 绿烟低头点了点头。 “你不必愧疚。钱克阳罪恶滔天,早就该死了。你一身胆气,是纪家的好女儿。”纪清风宽慰道,“你先跟着周叔回家,哥哥还有公事,晚上叫小柳儿一起来。” “小柳儿现在在哪里,我先去见见她。就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绿烟说道。 “她现在在杏花巷白家,你去见见她也好。她年纪比你还小,想必当时一点事都没能记得,一时之间反应不来,也是有的。”纪清风说道。 绿烟跟着周叔上了马车,前往杏花巷的白家。 第37章 第 37 章 白府深宅大院,很是气派。周叔和看门的说了来意。门童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回来了,说道:“我们奶奶说了,杨柳姑娘近日来身子不太好,就不见外客了。” “烦劳小哥通报一声,这位是杨柳姑娘的姨母,是南下寻亲过来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姑娘。”周叔说道。 阿竹和岫岫送草药过来给踏雪换药。阿竹听到有人提起自家柳姑娘,想起素日里踏雪每到一处,便寻亲问旧地打听杨柳的家人。现下这个自称是“姨母”,不晓得是什么来路的人。 绿烟掀开车帘,跟周叔低语说道:“罢了,咱们改日再来访吧。” 阿竹这才看到她的容貌。素日只知杨柳是千里挑一的绝色美人,待看到这位,脸上还有斑斑泪痕,半湿半干,我见犹怜,岫岫和门童也看呆了。阿竹再细看,她的眉眼与杨柳还有几分神似,当下便说道:“请姑娘略等一等。想必是这小童话没说全,我进去再跟奶奶说仔细些。” 正巧白峻回来,远远地碰见了她,叫道:“这不是荆姑娘吗?” 绿烟认得他,只微微行礼。 白峻猜到她的来意,说道:“小竹子,带姑娘进去。” 二公子都发话了,门童和守卫不敢再阻拦。 绿烟跟着阿竹和岫岫来到了听雨阁,踏雪嗔道:“你们怎么才来啊,快疼死我了。”又见阿竹后面有个身量高挑,削肩蜂腰的美人,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神仙姐姐?” “我是人,不是仙。”绿烟抿嘴一笑,更加仙气飘飘了。 “声音也很好听。”踏雪称赞道。 阿竹生平最喜好看的,笑道:“怎不是仙子下凡?阿竹只是个刚冒头的小笋子,看柳姑娘那是一片柳林。见到荆姑娘,幽谷都是花,沧海都是水,巫山……巫山都是云了。” 绿烟今日难得开怀笑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踏雪看到阿竹的花痴样,眉眼都皱成一团了:“让你珠算是一把好手,诗词上真是贻笑大方。”阿竹傻笑,附在踏雪耳说了一下刚刚的事。踏雪听完忙说道:“神仙姐姐请坐。阿竹,快去倒茶。”又给岫岫使了个眼色,岫岫会意说道:“那我去捣药。” “刚刚我听阿竹说,姐姐是我大姐的姨母。我想问问,可有信物?”踏雪说道。 “你是小柳儿的妹妹?”绿烟想了一下,又打量了一下踏雪,说道:“我记得二姐彼时只有一个女儿。难道……” “神仙姐姐不要多心。准确来说,我是她未来的小姑子。柳姐姐从小就养在我们家里,对我来说,她就像亲姐姐一样。”踏雪说道。 绿烟听了有些感伤,又有些欣慰,缓缓说道:“难怪哥哥说她一时还难以接受。你们多年来视她如手足,一时又冒出不知来路的舅父和姨母,适应不了也是有的。不过还好,你们收养了她,她这些年也不至于受苦。” “柳姐姐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我们的血亲,她这些年东奔西跑的也一直在找你们。”踏雪说道。 绿烟礼貌性微微笑了一下,从颈上拿下白象玉佩,说道:“姑娘可曾见过此物?” 踏雪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拿了一下这个白象,果然是天旋地转,头疼欲裂,与拿杨柳那个时一模一样。绿烟看她神色不对,赶紧把白象从她手上拿了下来,踏雪才缓了过来。 “世人皆说这是个不祥之物,所以一直才能戴在我身上。”绿烟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满是苦涩。 “神仙姐姐,我带你去一下她的房间。但是她愿不愿意开门见你,我就不敢保证了。柳姐姐一直以来都想知道自己的来处,也很迷茫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踏雪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神仙姐姐多说一下柳姐姐家里的往事。” 绿烟点了点头,跟着踏雪来到了房门外。她在门外低声叫着:“小柳儿,小柳儿,你能听得到吗?” 门内没有回应,但隐约听到啜泣的呜咽声。 绿烟也跟着掉眼泪,“我知道你能听得见。你还记得风筝吗,那个蜻蜓风筝,姐夫亲手给你扎的,你人小跑不快,风筝飞不起来,就急得跺脚哭鼻子,最后还是我帮你把风筝飞起来的。你爱吃糖人,在集市上见到糖就挪不开脚。 是小姨不好,带你去买糖人。结果糖人没了,咱们也被抱走了。小姨还记得,你母亲当时哭的撕心裂肺,赶不上人贩子的马车,咱们也记不清回家的路了。” 踏雪在一旁,眼眶也发红了。 杨柳把门轻轻开了,脸上满是泪痕,她抱住绿烟,低声叫道:“小姨,小姨……” 踏雪在一旁也禁不住抹眼泪,回首一看,杨岸站在走廊的尽头,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杨柳哭了一会,数日来茶饭不思,血气上涌,整个人如山一般倒了下来。杨岸一个箭步过来,把她抱住。踏雪又把了脉,说道:“无妨,歇息歇息就是。” 绿烟一日之内认回了两个亲人,大喜大悲了两回,哭的眼睛都有点肿了。几人安静坐了下来,阿竹倒了热茶上来。岫岫捣好了药,见几人都眼眶红红的,便低声问阿竹道:“这是怎么了?” 阿竹听到岫岫问她,也垂泪说道:“看着人难受。亲人相见,仙女落泪。” 岫岫和踏雪回了房换药,绿烟忍不住对着杨柳看了又看,说道:“七分像姐姐,三分像姐夫,姐姐要是在天有灵,必然欣慰。现在我找到了哥哥,也找到了小柳儿,今生无憾了。” “小姨,你见过杨柳的父母?”杨岸问道。 “你是小柳儿的义兄,还是?”绿烟问道。 杨岸看着杨柳,低头腼腆地笑了一下,绿烟已然明白,笑道:“你不必说了。小柳儿能到你们家,也是造化一场。能从钱克阳手里逃出来,当真是万幸。” “今日在堂上,那厮是怎么讲的?”杨岸问道。 “他是有备而来,早已将诸人的底细摸得清楚。你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而且他惯用形势,绝不是等闲对付得了的。”绿烟说道。 “雅尔姑娘的事,我们也听说了。”杨岸说道。“按律令,证据已经很清楚了,他应当躲不过才是。” “钱克阳这个人,千万家资,肆意妄为。他打通官场,随便报个病死、溺亡,人命官司就都压下去了。他料定无人出头,才只手遮天。此人是个大祸患,何况,钱尚书手脚也不干净。只要他们不停手,这事就没有终章。若是釜底抽薪,岂不胜过扬汤止沸?我听闻浙西一带,他们家兼并了不少水田,人命官司也有几单缠身。”绿烟说道。 “还有猫儿图。”踏雪换好药出来说道,“他吞名贵字画,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求财而已。钱克阳家的打手,都是些亡命之徒,当强盗的时候好酒好肉吃惯了,现在当走狗,也是富贵日子照过。要销赃洗钱,光凭他一人可不能够。” 没在堂上凑够热闹的白峻,拉着赵瑾年一起过来。 “好一个釜底抽薪,胜过扬汤止沸。正想和你们说今日公堂上的精彩,荆姑娘就到家里来认亲了。”白峻说道, “猫儿图,可谓是此案的关节。”白峻无论在哪里都是主角色彩,衬得旁人黯淡无光。“我和瑾年说了,让他帮忙找一找。” 绿烟笑道:“古来字画,自有流通渠道。既然是重要物证,我倒是帮得上忙。” “我那边也张罗人去找一找。”瑾年有眼力见,看到人家认亲呢,不好相扰,找个缘由拉上白峻就走了。 杨岸听罢,心中有了主意。 绿烟又说道:“今日还提到一桩旧案。但云山雾海的,说不分明。钱家造势这么多,似乎就是为了翻案。”说罢又对杨岸说道:“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等小柳儿醒过来,你告诉她,我现在住在夫子巷。你们都是客居在此,我也不便常来,只盼她能常来说说话。” 杨岸点了点头,说道:“小姨,我送你出去。” “那我也回铺里了。”岫岫说道。阿竹也跟着一起送她出去。 踏雪见屋里只剩他们兄妹二人了,便凑过去问道:“哥哥心里可有什么计划?” “小雪,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告诉杨柳。”杨岸说道。 “哥哥请讲。” “杨柳的舅父,现任东宫司礼监秉笔太监纪清风,此人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平日行事稳重,能力也超群,才被圣上指派到东宫,辅佐太子。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必钱家父子已经做好全局,才能这么嚣张。我们做子孙不追究旧案,除了官府以外的其他人,想要翻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杨岸说道。 “所以哥哥的意思是,钱家父子并不是出于公义,而是暗藏私心,所以才设了这个局?”踏雪问道。 杨岸点头道:“我们到处帮杨柳找亲人,有一点消息就四处打听,十几年来也一直没有什么线索。但是钱莫谦不仅摸清了云南以往的旧事,还有咱们家和白家的底细,计谋深远,行事周到。若是纪小姨所说的旧案不能扳倒纪清风,那他们肯定会走下一步棋。” “下一步棋,莫非就是柳姐姐或者是纪小姨?”踏雪思忖道。 “无欲则刚。有了想守护的人,就会有软肋。钱克阳想引杨柳入局,就拿了你作引子。你武艺不精,又年轻冲动,这也是我之前希望你安分待在苏州的原因。你要改一改以往性子,同时也要帮我看好杨柳。她最近心绪不宁,这些话也不敢跟她说。”杨岸说道。 踏雪低了头,说道:“哥哥说的是。我仔细想了,是我太逞强好胜。等我伤好了,我马上回苏州,先把功课练扎实了再说。但求哥哥一件事,帮我跟爹爹和娘亲说说,别逼着我成婚了。指腹为婚也好,世交子弟也罢,小雪还不想嫁,更不想随随便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像我跟白少,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乱点鸳鸯谱。” “这个,为兄,尽力而为。”杨岸说道,他可没把握可以说服他那坚持己见的爹娘。“白兄弟各方面均属优上,我要是女子,我上赶着嫁给他。相貌家世,才学人品,都是没得说的。你若是自选一个,未必够得着他。” 踏雪听杨岸这么说,当真是老天钟爱白峻。这次在钱家的案子里立功,吏部那边的考评说不定还要往上提一提。升官加爵,无灾无妄,公卿指日可待。 “他?”踏雪缩了缩脖子,“他得找一个能钳制他那双手的,免得挥金如土。我自认魄力不够,降服不了。更何况,你们都一个个没成婚,我齿序最小,先成婚也不合规矩啊。我才十六岁,你十六岁的时候你不也没成家?”踏雪和他拌嘴道。 “你以为我不想的吗?”杨岸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你不想做什么?”杨柳从门口听了这一句,问道。 “哥哥说他想成婚了,他早就想成亲了。我去厨房催催饭,你们聊。”踏雪只想遁走。 杨岸看着杨柳,急切问道:“怎么起来了?” “我当然是来寻小姨啊。” 杨岸给踏雪一个眼神,“说个正事,明日去一趟夫子巷,尽晚辈的礼数。” 第38章 第 38 章 纪清风和绿烟别后,先去东宫和太子避嫌,辞去协办。又讨了一个示下,让绿烟和桃桃到家里来住。 桃桃到了家里以后,纪清风细细问她绿烟这些年过得如何。桃桃本就是绿烟在醉花楼时候的婢女,当时不愿同去道观,却又在孙雅尔遇难时挺身而出。当着外人,称呼为“荆姑娘”;可到了私下,桃桃还是更愿意叫一声“小姐”。 “以小姐昔日的颜面,奉承权贵,或许会有援手。可她宁愿九死一生到京城来,讨一个堂堂正正的公道,也不愿再曲意逢迎。为了这一趟,身上的盘川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桃桃见绿烟坚决,才愿意追随。 纪清风叹息道:“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凌辱的苦头。不愿意重蹈覆辙,也是应当的。她平日里还说些什么,爱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你也不用拘束,想到就和我说。” “小姐的心志,当真不是常人可比。”桃桃顿了顿,“都说娶个嫦娥回家,时日长了也会腻烦。说这话的,或者是公侯富贵之家,或者是无甚见过世面的小家子。真有个天仙红袖添香,只怕梦里都会笑呢。小姐说,人之首恶在淫。 找个收房做小的,资质好的,身价没有个千八百银子,抹不开。但到了醉花楼,一步一个价,也给得起。见面先是十两银子,然后过夜是一个价,长久住上又是一个价。中等偏上的,进了这等销金窟,卖房卖地,父子反目。也有痴心男儿,落得个倾家荡产。 鸨儿只看钱钞,哪里管哪来的。我常劝小姐,那些人就是为她死了,也是命里该的。小姐说这是人欲,一步一步把人吃干抹净。为这个钱,都想着招揽头牌姑娘,没有就去坑蒙拐骗,弄得家破人亡。” 纪清风听到“家破人亡”这四个字,不禁滴下泪来。 桃桃当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说道:“可是我冲撞到了?” 纪清风摇摇头,让人打扫好两个房间,让绿烟和桃桃分开居住。他一阵恍惚跌坐地上,如梦如现,仿佛回到前程往事之中。 洪武十四年,北元以云南为棋盘作乱,段氏首鼠两端意欲两头得好。纪氏所带的部族原本就是中原人,早就不堪蒙元侵扰,便归顺明军,明军得以通过曲靖要塞单刀直入。 云南一带被血洗,唯纪氏所带部族不受牵连。十五年,明军全面占领云南,纪氏首领受封土司,他是一时风光无两的云南世子。父亲爱惜长姐,不忍她出嫁服侍公婆,就招揽了一个秀士当上门女婿。 纪清风年纪尚小,军政庶务由姐夫陈钦帮着父亲料理,他倒也自在逍遥过一段时间。其后乌撒各部发生复叛,他也曾披上战袍与父亲平乱,那时杨青大将军和副将姜华新与父亲并肩作战,他也颇为敬重这两位长辈。 洪武十七年,乱既平,又恰逢大姐纪清涧的长子出生。父亲大喜,设满月宴款待明军诸将领。酒过半巡,人已微醉,正是花好月圆夜,觥筹交错时。 不料,大姐夫陈钦趁父亲母亲酒醉,趁机割下父母亲的头颅,拿出一封伪造的造反书信投诚明军。陈钦手持兵符,勾结摆夷族,兵士唯他命是从,酒席外明军包围了寨子,一时间他姐弟妹四人成了阶下囚。 大姐对丈夫所做的一切,毫不知情。眼见父母死在挚爱手中,她手持刀剑,却报仇未遂。 陈钦说道:“我本是摆夷族,你父收我部族,杀我兄弟,如此深仇大恨,我今生是必然要报的。何况云南是朱家的天下,你父还妄图谋反,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你当与他决断。你我夫妻一场,我会保你周全。待我接手云南,你仍是土司夫人,尊荣不改。清涧,这里都是我的人马,你杀不了我的。你快把剑放下,听我的话,别伤了自己。” “你杀我父母,还胡言乱语。我父若有二心,也轮不到你来处置。如今死无对证,对错全凭你一张嘴。我只恨错信你这小人,害了全家。”清涧心痛难忍,眼泪不住留下,整个人是站也站不稳了,刀刃早已被人夺下, “你做这些的时候,想过我们的夫妻情意吗?也罢,也罢,我是纪家的罪人,是我引狼入室,为虎作伥,我不能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亦不愿曲意逢迎。我无颜面苟活于世,只能以死明志。”清涧说罢大笑了几声,拔下头上的银簪,直直捅向胸口,顿时血流如注,鲜血染红了半片衣襟。 纪清风哭得撕心裂肺,小妹纪清心年纪更小,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何事,他赶紧用手蒙住了妹妹的眼睛。 “快叫大夫,快去叫大夫。”陈钦大声吼道,也顾不得局势紧张,只一个箭步冲到清涧身边,抱着她的身子,拉着她的手。 清涧用仅剩的力气推开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死生不复相见。” 陈钦看着她眼里的恨意,随着她越来的凉的手一点点冷了下去。纵然他运筹帷幄,心狠手辣,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你我之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杨青对陈钦说道:“公子心愿已了。但眼下还有残部不服,还请公子节哀,早日定夺了大事才好。” 陈钦依依不舍放下清涧,拿出兵符命令道:“纪氏犯上作乱,现已被我诛杀。传令诸部,若有不从者,斩!” 二姐纪清韵时年十七,见大姐如此决绝,她也拔下银簪只求一死,却被杨青拦下,劝说道:“按律令,十五岁以上罪臣之女,迟早也是一死,二小姐不必着急。” 清韵恨恨盯着他,声嘶力竭说道:“父亲对你推心置腹,你却带兵与陈钦里应外合。你明知他已然归顺,却还要挑拨事端。怎么,我连一死的资格都没有吗?” 杨青没有回答他,只低下眼角。 纪家就此没落。那一年,他十三岁,从云南土司世子一夜跌到阶下囚,纪家的男丁十六岁以上的赐死,十四到十六岁发配,十四岁以下的入诸王府邸扩充黄门。女眷十五岁以上赐死,十五岁以下没为官婢。 临走前,听说二姐被杨青霸占为妾室,他又怒又恨。遣人的官差把他冒充在一群大人中,他中途想折回报仇却被抓了回来,押解的官差见他身量未足,便把他丢回了十六岁以下的犯人中。他一路跋涉,遭遇了难以言说的折辱,苟且偷生,一心只想报仇雪恨。到了北平后到了燕王府,因他生的清秀,又识文断字,被燕王世子选中陪侍左右。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了,纪氏之罪,罪在其位。纪家横跨云贵广西,手里还有一点安南的地盘。这块肥肉在手,不是明廷盟友,联合只是一时之计。 纪家既没,明军又如法炮制挑起事端,陈钦主事云南没几年,也在混乱中死了,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树倒猢狲散,余下诸部群龙无首,各自为政,都死于内乱了。明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云南的心腹大患除掉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云南的地盘被自己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沐氏家族登堂入室,世代镇守。 纪清风醒来,迷迷糊糊看到了大姐。绿烟把他搀扶了起来,嗔怪道:“早就入秋了,地上凉的很。哥哥累了也该上塌,好生安歇才是。” 原来是梦。纪清风笑了笑:“方才在等你,不知怎么的就眼皮子打架,熬不住了。你去到白家可还顺利?” 万事成定局,若是执迷过往,便无法做到往前看。他这几年除了为家中的往事翻案外,还一直在打听姐妹们的下落。 这两年翻阅遍了当年的花名册,有关的人他都找了个遍,偏偏又是在北平断了线索。想不到这个忙,他一直以来的死对头钱莫谦帮了他一把,顺便还捅了把刀过来。 既然绿烟和杨柳都被找回来,他也可以稍稍安心些了。 “小柳儿气岔了,晕了过去。”绿烟道,“天色已晚,哥哥好生安歇。” 绿烟在道观中清心寡欲,到了南京也是早睡早起。鸡叫没几声,她就到院子里,开始耍太极,甚至把院子都打扫了一遍。吃罢早饭,又打坐起来。 一阵敲门声,很有音韵。这个大清早的,还有谁会登门来访。 第39章 第 39 章 太子不仅准了纪清风避嫌,还让他在家里好好与家人团聚。他本来想带着绿烟出去街市走走,不成想这个妹妹如今这般养生,倒显得自个才是个俗人。 一阵敲门声传来,没有递名帖。纪清风准了人进来,一见来人就嗤之以鼻。 “姜将军,别来无恙?”纪清风皮笑肉不笑打了个招呼,没有招呼他坐下的意思。 “如今,我是该叫你一声纪大人了。也是,你年少时就智勇过人,断没有明珠蒙尘的道理。”姜华新见到了他,寒暄道。 “你再提从前,只会让我觉得可笑。”纪清风冷笑一声,“我一向敬你是个铁血铮铮的汉子,怎么,一向避世不出的清高人,也有做走狗的时候?” “你可还记得上官先生?”姜华新问道。 纪清风停了停动作,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依你的聪慧,这些年想必早就想透了云南那些旧事。我也不拐弯抹角,我愿意出来作证,并不是想推翻你。”姜华新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过来京城,只是想救人。” “难得你良心未泯,这世上还有你挂念的人。”纪清风讥讽道。 “当年你回了北平,也没有对将军的儿子,孙子下手,我便知你不会牵连无辜,还是像从前那样恩怨分明。上官先生的外孙女被钱家所囚,既然钱家让我这把老骨头来换,我也在所不辞。”姜华新说道。 纪清风眼神亮了一下,旋即黯淡下来,说道:“那丫头何德何能,一个个为了救她都往火坑里跳。还好,她现在也没什么事。可惜,我和妹妹就没有遇上你这样的大好人。你自家孙女官司缠身,你倒是还有空管旁人的闲事。” 姜华新知他心中有怨,倒也不计较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我只劝你一句,千万护好绿烟。那年的事情,我已经如实说了,绝不会被钱家利用。” 门口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是杨岸的拜帖。纪清风看到这名字就懒懒的,随意吩咐左右,让他们偏厅等候。绿烟出来,笑道:“是小柳儿来看咱们了。” 清风瞟了姜氏一样,眼中已经下达了逐客令。姜伯父不为所动,还是稳稳坐着。绿烟看二人间隐隐剑拔弩张,打圆场道:“不知这位老者,如何尊称?” “昨日公堂之上,荆姑娘言辞恳切,我在一旁也听得动容。”姜伯父笑道。 昨日人多,绿烟只盯着钱家父子,其余诸人并未留意,只当他是人证。绿烟笑道:“那我去偏厅接待小柳儿。” “荆姑娘莫走。”姜伯父叫住了她,“有一件事,需姑娘出言相劝。有几个小冤家,因为我胡言乱语了几句,现下正闹着别扭呢。” 绿烟坐了下来,只怕他说的就是杨岸和杨柳。姜伯父继续说道:“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何不让他们也到这里来。一些往事,纪大人心中也知道。” 清风使了一个眼色,让身旁一个长随去接人过来。 到堂上来的就是杨家的三个好儿女,行礼之后分年幼按次序坐下了。纪清风一眼就看到了踏雪,喃喃叫道:“云贞……为何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老?” 绿烟对清风介绍道:“杨家收养了小柳儿。我昨日在白家听这个小杨姑娘说,小柳儿和这位公子……” 杨柳立时和杨岸隔开一条楚河汉界。“名分未定,小姨不能乱说。” 姜伯父大笑起来,说道:“都是我一时口快,惹得你们生分。当年的事,纪大人也在场。杨柳姑娘,关于你的父母……” 绿烟一脸疑惑,说道:“昨日你晕了过去,我来不及和你细讲。你看看那只白象,你拿西洋镜看看,象脚那里刻着你的生辰八字,还有你母亲的生辰八字。二姐说了,象腿能压得住小人儿的命,这样鬼差就拖不走小孩子的魂魄了。 姐夫知道了,也说要刻一个,姐姐说他命大,鬼差不稀罕他的命,就在左边的第一颗珠子上也刻了他的。拐走你的时候,你还未起名呢。你出生在洪武十八年六月十九申时,你的父亲叫柳业,你的母亲叫纪清韵……” 杨柳果然把项链拿了下来,左边第一颗珠子果然刻有生辰八字。 “世上因果,当真有造化在,命途只在一念之间。”姜伯父感慨道,“杨将军当年奉旨远赴云南,弄得纪家家破人亡。可九域先生又救了纪大人和杨柳姑娘。” “纪大人刚刚提到我的小姨母的名讳,是什么缘由?”踏雪试探性问了一下。 杨岸给她递了一个眼色,款款说道:“踏雪,给纪大人行礼。要不是他为姨母翻案,只怕这戴罪之身,就落在你身上了。” 踏雪听完这话,十分不解,只按着哥哥的话照办。 杨岸继续说道:“外公开始生病的时候,你只有十二岁,容貌还未伸展,就一直在苏州呆着了。要是小姨母和你现在站在一起,还未知有几成相似。今年春天,你执意要到边关,阿娘怕旁人错拿了你,我才把你托付给姜伯父。” “外公说了,小姨母定是被人冤枉的。”踏雪急急辩解道。 “可她下落不明,也是真的。”杨岸正色道,“只要文书上还是在逃犯,你就不得自由。所以你到了南京,我也叫了白家拘束着你。好在纪大人已经查明,但姨母仍是不见踪影。” 纪清风只听这三言两语,就知眼前人绝不是云贞。他心中失落,又不好直抒。 虽说没入王府扩充黄门,可也不是等闲的人都能在世子身边伺候。当年被抓回去,受了蚕刑,他性命垂危。先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钟爱,让人医治。九域先生膝下一男二女,长男上官云遥,当年就是在燕王府良医所任官。有了这个机缘,九域先生不眠不休救治他,云贞一口汤一口汤喂给他吃,才留住了性命。 他当年,是抱着必死之心。云贞和他差不多大,但呆头呆脑的,每日都泡在医书中,丝毫不避忌他是残疾之身,反而宽慰他要保全性命,将来好和家人团聚。 彼时的纪清风,可没有现时的豁达。他已经不是男子汉了,也没有了家。他恨朱家,甚至想过复仇,放一把火把王府烧干净了事。岂料云贞像是看穿他,和他说道:“就是想着要杀人,也得拿得起刀。你心中还有念想,不是将死之人。” 在云贞细致的照顾下,纪清风才好转起来。在燕王府的时候,作为世子的心腹,他时不时就要外出行走,也常趁着闲暇拜访上官家。云贞也渐渐长大,对男女之事并不开窍,还托他帮忙抓一些小白鼠之类的。 上官云贞让他做什么,他有求必应。甚至有时候云贞没说,他也变着法子打听。 直到他偶然听到九域先生和云遥谈起云贞的婚事,心中暗自不自在,方知已生出非分之意。 为了躲避,他自请到南京,到了彼时的皇太孙府上服侍。 洪武二十三年,在北平的云贞,没有踪迹。众人都说她投毒,私通敌国,畏罪潜逃了。 等到很久以后,纪清风才得知这个消息。他心中后悔不迭,只恨彼时南下,让云贞失了倚仗。 “听闻九域先生外出游历多年,如今在何处?生病了?可大好了?”纪清风问道。 “外公他……去年年底已经病故了。”杨岸回道。 纪清风连连叹息,“这样的好人,竟没有长命百岁。这些年我让人在北平帮忙,想着找一些亲旧。却得知遥先生也多年没有消息,江夫人难产而亡。当年上官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滴水也未能相报。” “舅父在北平,可有我父母的消息?我……我再北上的话,还能见到他们吗?”杨柳问道。 纪清风脸色悲伤,说道:“二姐和姐夫……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差人探访了邻里。他们说,为了找回你们两个,二姐忧思成疾,姐夫为了救她,过劳而死。没过多久,二姐也撒手人寰了。我已经让人重新安葬他们,你若有到北平,就到坟前磕个头吧。” 绿烟闻言,先大哭起来:“我就说倘若他们还在,定会来寻我们的。当初愿意倾尽盘川把我赎回,后面又怎么会不闻不问。” 杨柳也滴下眼泪:“我……” 姜伯父宽慰道:“二位,节哀。” 纪清风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姜将军还是操心自家生计,何必猫哭老鼠假慈悲。” 杨岸本想问语儿之事,又想着是在纪家,贸然开口不合适。 “我虽然老人,也不会受人胁迫。老将军若是私心与纪家为敌,又何必在知道十五岁以上女眷赐死时,不惜伪造纳妾文书,保全二小姐性命?又在过门当晚烧掉屋子放她走?众人背后耻笑他为老不尊,家中已有两个男孙,还老当益壮,梨花压海棠。 将军郁郁而终,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是存心翻案,十几年前你我就该公堂相见了,又何必等到纪大人功成名就,养虎为患呢?”姜华新说道。 “既然都心知肚明,那我也问心无愧。你们有张良计,我自然有过墙梯。”纪清风缓缓说道,举手投足间从从容容,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来人,送客。” “纪大人对我有成见,我愿意承受。”姜伯父还是一样的慈祥,“之前在边关时,我见过杨柳姑娘的白象项链,也去帮着打听了。可钱家却能把底摸清,想必是当年纪家家中亲密的人,特意告知的。陈钦本就是安南王室的远支,只怕他的孩子尚在人世。依小老看,所谓的胡季寿,说不定另有其人。” 纪清风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心中却有了计较。杨岸听得云里雾里,只等从纪家告退,再与姜伯父商议一二。 桃桃一直在外边候着,有一个真真切切的消息,要通禀绿烟。但是见绿烟和杨柳哭成一团,又不敢上前。踏雪看到有个侍女鬼鬼祟祟,就借着更衣的由头,出到了外面。 桃桃见来人来势汹汹,暗想着不好。踏雪一把拉住了她,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堂外徘徊?” “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要告知我家小姐。”桃桃还是胆怯。 “难道是,猫儿图?”踏雪想起昨日绿烟说的“流通渠道”。 桃桃点了点头。 第40章 第 40 章 桃桃点了点头,眼睛还往绿烟的方向望去。 踏雪把她的脸转到自己这边,说道:“你们都是原告,无令是不可擅自行动的。纪大人已经自请避嫌,也别让他难做。” “那,那怎么办呀?”桃桃秀眉微蹙。 踏雪拿手戳了戳自己。桃桃低头,笑得真如桃花一般:“那地儿你可不兴去。小姐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死我。” “你只管说,我去摇人就是。” 桃桃说的地儿,沈时衡已经到了,并且浑身不适。 置身于一屋子莺莺燕燕和珠圆玉翠中,暗香浮动,熏得时衡喘不过气来。换做平时,他是打死也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一个身穿锦衣,腰带玉佩,手持折扇的富家公子熟练地跟倚红阁各路老鸨、头牌打招呼。 时衡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把白眼翻上天。 “秦公子好长时间没来了,嫣红姑娘很是想念公子……哎呀,这是哪里来的俊俏郎君。这拘谨的样子,是第一次来吧。” 沈时衡看着她伸出爪子来拉自己的手,赶紧后退了几步。 那老鸨没讨到好,笑容有点秧秧的。但她在道上混得久了,老江湖了。她拿起手帕,掩面而笑。“都到家了,还害羞。喜欢那个姑娘,尽管跟妈妈说。妈妈呀,肯定打点得妥妥当当的。” 秦川借过时衡肩膀,丝滑介入中间,笑道:“妈妈还是老样子,喜新厌旧,冷落了我。我这个兄弟啊,他不开窍。”他边说边用调戏的眼神看着时衡。“他眼光最高。还跟我打赌说,倚红阁就没他看得上的姑娘。他说的邪门,我偏偏不信,非让他来开开眼界。就让他自己选,有看上的,多少钱我都帮他给。” 时衡顿觉后槽骨有响声。原来是牙痒痒了,想生吞了眼前这个浪荡子。 “听着口气可不小。饶是这么着,我帮这小爷看,保准有他心爱的姑娘在里头。”老鸨继续说道。 “不必。”时衡冷冷说着,声量不小,愣是把见惯世面的老鸨唬得不敢说下一句了。 关键时刻还是秦川出来打了圆场:“妈妈,你看他就这个性子。”又低声跟老鸨耳语道:“这是冷面太岁,寻常人他看都不看一眼的,能近他身的不是一般人。”说罢又抬起头笑道:“嫣红姑娘今日在吗,好久没听姑娘的曲子了,心里头想得紧。” “在,在。公子快随我来罢。”老鸨说道。 时衡见他们走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他不敢疾步前行,放慢脚步东看看西看看。这些满脸横肉的龌龊男人,少说都有一两个妙龄女子依偎身侧。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显得有些另类。 此番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消遣,是为了找一份名册。 自上次踏雪帮他辨明水中之物是乌香后,他一直都在暗地里追踪此类药物的下落。乌香是禁物,按理说是大明境内也只有几个人有脸面能成批买这类东西。寻常的药铺造册都看了,张府并没有人买过。 倚红阁聚集三教九流,黑市交易多得海了去。据刑部的人通风,前阵子抓了个犯人,亲口说禁药来自此处。事关他姐姐,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 倚红阁共有五层,一楼是些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专门用来招揽客人的,轻歌曼舞,客来客往热闹非凡。二楼是戏台,上面隔了喝酒的雅间,主要是生意人来,还有姑娘陪酒。三楼是大小不一的雅间,听曲子看跳舞的,文人墨客、锦衣公子常来此处,偶尔也做皮肉生意。但是倚红阁的姑娘也不便宜,来的也都是达官贵人。 四楼是大大小小的房间,基本上都是花魁娘子,是服侍专人的。五楼一向神秘,是没有楼梯可以上去的,要上去的话坐箱子只能用人力拉上去,一直以来谁也不知道有谁上过五楼,坊间传闻只有倚红阁的大掌柜才上去过。 京中有几个人能一手遮天,时衡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谓的大掌柜,无外乎那几个人中的一个罢了。 时衡想道:一楼二楼人声嘈杂,又没有可以遮蔽的地方,花册定不会放在这人多眼杂之处。秦川已去三楼听曲子,虽然他不中用,但还不至于是个废物。他正六神无主,四处游荡,又见到那阴魂不散的老鸨。 老鸨调笑道:“我道公子喜欢什么呢,原来是好这口。你爱的姑娘,这里头都有。不如先让银珠服侍服侍公子,若是不中,再换一个罢。”说罢也不管时衡愿不愿意,推开了就近的房门,把他推了进去,顺道还锁了门。 时衡未曾来过这风月场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待到惊魂初定,又见房里屏风里,有个姑娘的剪影,看着是在换衣服,他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那姑娘隔着屏风,见进来个大活人,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时衡见她没有出来迎客的意思,心才安定了些。只听那姑娘笑道:“奴家还未准备好,形容失仪,还请郎君见谅。”她又整理了一下衣服,点了香。 时衡见这情景倒也没有刚刚那般紧张了,只找了个位置坐下,心里暗自盘算着如何出去。 “枯坐无趣,不如让奴家为郎君抚琴一曲,君以为如何?”那姑娘问道。 “姑娘自便。”时衡说道。 彼时琴声响起,所奏之曲乃是将进酒。那姑娘看似弱不禁风,指下竟有金戈铁马之声。时衡心下暗自惊奇,他听秦川说,时下京城流行的乃是六朝和前元曲目,多为欢快缠绵之音。这烟花之地的女子少有弹奏边塞曲的。 那姑娘还弹错了几个音。香气越来越盛,时衡脑子发晕了。他顾不上许多,往屏风后走去,问道:“你究竟是何人?点的是什么香?” “你你你,你别过来,”那姑娘退到一边,看来她本料定一刻钟内来人必定晕倒,却不料他还有力气走到这里。 “是你。手里那根破簪子,吓唬谁呢。”时衡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人。 “不错,是我,我们又见面了。沈大人,我是杨踏雪啊。你怎么了?哎呀,都是我不好。你先坐下,我把香给灭了。”踏雪见着了熟人,一改紧张,喜笑颜开。 踏雪过去把香掐断,又把掐断的那一块仍在地上拿脚踩了踩。做完这些,她倒了杯水给时衡,又从怀里拿了小药丸,让他和水吞下。 时衡过了一会儿,总算是清醒了些。踏雪见他好些了,笑道:“寻常人怕是一刻钟不到就倒下了,大人倒是坚毅,居然能挺这么久。”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来这里?”时衡语调中有隐隐愠怒。 踏雪退了一步,双掌叠放在小腹前,略低头,说道:“对不起,打扰了大人的雅兴。你放心,我马上就走。” 时衡拉住了她的衣角,药效下去后他也灵台清明了。只见踏雪穿着倚红阁侍女的衣服,头上别着京城最时兴的发髻,略施了点粉,口点朱丹,再加上笑起来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倒是显得容色无双,娇憨媚丽。细看容貌,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了。 踏雪被他看得不自在,说道:“沈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是倚红阁的姑娘,你要寻开心也不要找我。我来这里是有要紧的事,先告辞了。” 时衡从未这样近距离看一个女子的容颜,此时此刻也觉得自己失礼了,便说道:“你不走,我就放手。” “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踏雪知道自己功夫不如他,而且先前险些迷晕了他,此时算起来理亏,只能发挥逢场作戏的优势了,“但是,我们可说好了,你不能碰我。” “你伤好了?就敢出来瞎逛?之前在指挥使司,我怎么叮嘱你来的?话到了耳边,是化成风了,还是化成烟了?老实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时衡板着脸一连串训斥。 “哈哈,实不相瞒。”踏雪不吃他这一套,开始大忽悠,“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来南京,听说这边酒菜特别出色。更何况不用我花钱,还有赵少这种俊俏郎君作陪,不来一次多可惜啊。没想到这里那么大,我居然迷路了。还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偏生这么巧,还碰到了大人。大人,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那你为什么穿着侍女的衣服呢?”时衡听着她打哈哈,一针见血地指出。 踏雪心虚地笑了一笑。 第41章 第 41 章 时衡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我混进来的时间差不多。你料定这是间空房,躲在屏风后面换衣服。没预料到有不速之客,打破了你的计划。你索性点了迷香,想把我迷晕之后再逃出去。” 踏雪笑得更心虚了,过了一会方说:“大人果然聪慧。反正你我来这里,目的并不冲突。大人只管去寻花问柳,咱们就当今日没见过面。” 时衡并不理会她说了什么,接着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名册吗?” 踏雪见他说到了点子上,半晌才吞吞吐吐说道:“听说,钱克阳在倚红阁有个相好。他那些名贵字画,都是他那个相好帮他把画卖出去。我也只是来看看,碰碰运气。” 见时衡一张棺材脸,眼神严厉地看着自己,她又慌慌忙忙说道:“这倚红阁上上下下少说也是百来个姑娘,光是老鸨就有八个,侍女仆从更是不计其数。我混进来,随便报个名字,那些老鸨也不一定知道有这么个人。” “正经人家的女眷谁来这种地方?你快把这一身狐皮脱下,收拾妥当,叉出去……”时衡看她用可怜眼神盯着自己,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如果今天进来的不是我,你就不是弹个曲子,就能胡乱蒙混过去的。” “总不能让我哥哥来吧。柳姐姐老实,演技拙劣,一讲话就露馅。我目标小,容易混。再说,猫儿图本是我弄丢的,我就要把它找回来。要不是你胡乱插了一脚,我早得手了。”踏雪说这话的时候,一改方才的可怜神色,十分嚣张,仿佛胜券在握。 时衡被她顶撞的有些生气,踏雪见他有些恼了,便拉着他的衣角哀求道:“你就行行好,让我出去吧。” 踏雪的口音,说话本就软糯,一夹带哀求,嗲声嗲气的。一会好一会歹,把时衡撩拨的心口有些酥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不行。” 对上踏雪那一双眼睛,他只能让步几分:“来这里的就没有一个好男人。你一个姑娘家,长得太显眼。我待会带你出去,以后别一个人来了。 ” 踏雪听他这样说,又恢复往常神色,笑道:“大人虽然不是好男人,但够义气。” 时衡瞪了她一眼。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知道撞的什么邪,遇到这几个作妖的狐狸。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时衡听出是秦川在哀嚎:“二姐,疼疼疼。别,别揪我耳朵。” 倚红阁四楼的走道处少有人,一旁有人喊叫,多半是家里来抓现成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少事瞒着我。说,沈时衡在哪个房间。” 踏雪听到有姑娘家的声音在喊时衡,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是不速之客。大人,你惨了,等着回去吃鞭子咯。” 不料时衡却是一脸的厌弃。 “他,他,他怎么会来这里。他那么没情趣的人,这会儿,这会儿想是在军营里泡着呢。”秦川疼得说话都结巴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时衡拉着踏雪说道:“不好。”他拉着踏雪找躲藏的地方,找来找去只找到衣柜可以藏身,就把踏雪塞了进去,“她来了,你名节就毁了。我帮你打掩护,你赶紧进去。” “咱们什么也没做,你只是听了个曲子。跟你夫人说明白了,她还敢打你不成?”踏雪问道。 “胡说八道什么,快进去。”时衡催促道。 踏雪拨开衣柜里的衣服,打算包住自己。她往后退了退,衣柜靠墙处是空心的,有个伸进墙里的小空间,里面可以站两三个人。她手一伸,把时衡拽了进来。“大人讲义气,我也重交情。还有位置,快来这里藏好。” 她拿衣服掩饰好,把柜门关了起来。墙里的空间逼仄,漆黑之中踏雪能听到时衡的心跳声。 “二姐,你看,没人。”秦川拍了手掌,把手臂张开,像是请他二姐参观一般。 来人衣着华贵,样子倒也过得去。就是通身的气派,戾气太重。她环顾四周,把床,桌,书柜都翻了个遍,古董花瓶、字画、香炉都砸了,仍是不肯罢休,惹得老鸨叫苦不迭。 待到她翻开衣柜,一旁的老鸨着急道:“二小姐,里面放的都是银珠素日里攒的体己,高抬贵手呀。” 秦川也帮腔道:“二姐,算了吧,下次可不兴这样。” “你还敢讲,下次下次,我抓你一次就打你一次。”秦棋关上柜门,骂道。 秦川笑嘻嘻地赔罪:“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带他来这儿。谁不知道,他是我未来姐夫。哪有小舅子带坏姐夫的道理?” 秦棋抓不到人,也没有证据,只好作罢。 这秦棋和秦川乃是一对龙凤胎,年纪虽轻,来头却不小。祖父秦老太师,曾教过当今天子。虽然因年事已高告老还乡,但满朝都是秦家的门生故旧。他老人家咳嗽一声,半个朝廷的官员都得去问候问候。祖母秦老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出身张家,当朝首辅张元及就是她的内侄。 要说父母更加不得了。父亲是前朝探花,但已经亡故了。怎奈何最得势的,是他们的母亲,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荣宠备至的安庆长公主。长公主新婚半年就守寡,不摆公主的架子,把公主府建在夫家的隔壁,以便随时伺候公婆。 早在前朝,先皇念其孤苦,寡妇失业的,在封邑和年俸上已经是超格提拔,比肩亲王了。今上继位后,封其为长公主,又给了五百食邑和千亩良田。她是先皇的亲生女儿,今上的亲妹妹,单是这个来头就已经是含着金汤匙出世了。 与长公主一样出名的还有她这对龙凤胎,秦棋骄横跋扈,南京和北京是人尽皆知,故而十七岁了,还没人上门提过亲;秦川爱好诗酒,终日混迹于秦楼楚馆,不问仕途经济之事,家里逼着读书,打过骂过仍是本性不改。 任是这老鸨见惯世面,八面玲珑,在秦二小姐前也不敢说个不字。 踏雪听着外面已经没了声响,便在时衡耳边低语道:“大人,我先出去,若是还有人,你可千万别出来。”说罢也不顾时衡劝阻,打开柜门的一条缝,眯着眼睛往外看。地上地下狼藉一片,所幸已经空无一人。踏雪长吁了一口气,钻了出来,把柜门打开,示意时衡出来。 “大人,里面很热吗?怎么你脸都红了?”踏雪问道。 “你以后,别附在人家耳边说话。”时衡没好气说道。“想必这夹层,就是用来躲避抓奸用的,想不到今日倒是救了我们。” 踏雪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刚刚踩过的地方,好像是还有个小抽屉,她用拔下簪子打开锁,里面放着几个小盒子。确实如老鸨所言,想必这就是银珠姑娘的体己了。一个盒子里放着首饰,金银等物。另一个放着几份票据,有典当棉衣,玉石的票子,也有十来张是卖出去的东西。 时衡也凑过去看了,竟然是些字画的契子。踏雪趁着这个时候,把这些契子都放入怀中。其中还有一份名录,记着乌香的进出货时间和卖家买家的落款。 “消息果然是对的。这银珠姑娘,便是这买卖的中人。”踏雪说着,顺手把乌香的名册给了时衡。“想必大人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吧。”她说完依旧把锁锁上,把柜门关好,一切回归原样。 “大人,你回避一下,我想把衣服换了。”踏雪说道。 时衡听话地背过身去。 踏雪把侍女的衣服脱了,仍旧包好,说道:“我知道有一条路,有点难走,但可以不走楼梯下去,请大人随我来。就在倚红阁的西南角,专门有个空处贯穿五楼,便是人力绳拉箱子的地方。箱子安放在三楼,镂空的地方拿绳子吊着。平日里此处为禁地,人来人往都不经过哪里。” 这绳子是挂在轮子上,爬的时候很容易动了空箱,那就会惊动人,若是滑轮松动一脚踩空,还容易丧命。踏雪学了些功夫,人又比较轻,两根绳攥在一起,勉强爬了上来。 时衡仔细回想了下那个地方,摇了摇头,说道:“你仍旧穿上侍女的衣服罢,我说过我会带你出去,说到做到。” 踏雪点了点头,不一会仍旧穿上衣服,时衡拿衣袖帮她擦了一下脸,帮她把妆容弄乱,看不清五官是怎样的,便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等等,还有一样东西忘记拿了。”踏雪突然想起。 第42章 第 42 章 秦川早已在三楼候着了,一见到时衡就如同见到救星一样,“总算是等到你了,我刚刚才送走二姐。你不知道,那情形,实在是太险了……这位姑娘是?” “你与老鸨说一下,我要这位姑娘。多少银子由她开,我出得起。”时衡说道。 “想不到铁树开花了。”秦川笑道。 三人一路往下走,又见到那老鸨。秦川把她拉过来,把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袖子里,拿了一块银子给她,说道:“妈妈受惊了。” 老鸨摸到银子,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一边笑一边把银子攥在手心里,笑道:“秦公子说的哪里话。” “这位姑娘是这儿打零工洗衣裳的,我兄弟看上了。”秦川说道。 那老鸨拿眼睛凑近,想仔细看一下踏雪。踏雪拿起方才在银珠房里拿的纱布,把脸一别,头一低,连声说道:“羞煞奴家了,羞死了。” 时衡看她身子一摆一扭的,都想找个地方把这个现世宝扔了。 老鸨隐约见她五官端正美丽,是个美人胚子,不舍得给,说道:“这我可说了不算。再说,这姑娘是个好苗子,要走还是留,得由大掌柜说了算。” 秦川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还是把这姑娘交回给锦瑟姑娘吧,这本来就是服侍她的。再说,李妈妈那里也缺好苗子呢。” 时衡拿出宝钞,不容置疑说道:“放她走。” 那老鸨一听到对家也看上这姑娘,想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是也是,难得有情人。反正也是个打零工的,再找也一样。我和大掌柜说一声,肯定答应的。名字?” 踏雪报了进来时候那个谎报的名字。老鸨也没去查验,由着他们走了。 时衡拉着她的衣袖从倚红阁出了去,扶着她坐上了马车。“既然知道羞死,那就拿纱布擦一擦脸。当真是人丑事多,戏台都不够你舒展的。” 踏雪也不跟他计较,还问道:“你看看,擦干净了没有。” 时衡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还行,像个人了。” 踏雪也不恼,嬉皮笑脸的:“难不成先前还像个鬼?” 时衡见她的这个模样,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说道:“把那些票子给我。你拿着的话,会有危险。” 踏雪摇了摇头,死活也不肯给,说道:“你拿你的,我拿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再逼我的话,我就把你去倚红阁的事情跟你夫人说。你看着办,别把我逼急了。” 时衡闻言没好气说道:“我还未娶妻,你休要胡言乱语。” 马车突然停了,秦川从马上下来进了马车,时衡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又钻进来作甚?” “可这本来就是我家的马车。”秦川停顿了一下,找个位置坐下,“今日之事,你千万不能说漏嘴了。我命大,死里逃生,你可别把我的性命当儿戏。已经有耳报神回府,说了你看上了一个姑娘,咱们可说好了,” 秦川指着踏雪继续说道,“这姑娘是你父亲的表姑妈的小叔子的亲闺女的外甥女儿,是湖州人,你见她流落街头,于心不忍,就帮她赎了身,现在已经叫人把她送回湖州了,你帮她只是出于亲戚的情分,没有别的意思,你记住了吗?还有,她今日来闹的时候,你本来是跟我一起听曲子的,后面去了茅房,所以她没见到你。” “你二姐怎么想的,是她的事。我的行程,也没有必要时时禀告。但是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会保你的。”时衡说道。 “恕我多嘴。夫妻之间,还是坦诚相待的好。”踏雪说道。 “姑娘,你有所不知,他们之间难就难在不是夫妻。”秦川接着又对时衡说道:“你一人做事一人担,可担待的不是你,是我。我是浪荡子弟,声名狼藉,可你不一样。我处处帮你掩护,你是不是该礼尚往来一次?现下整个京城和北平谁不知道,我二姐一路追着你跑,已经是众人的笑柄了。 秦川叹了一口气,继续劝道:“你要知道,我二姐不是好惹的。被她看上的,没有逃得了的,你最后不娶也得娶,没得商量的,难不成要孤独终身?你早日想通,早日受用。我二姐喜欢你,这朝中谁敢把女眷许给你,谁就是公开与我母亲作对,打的就是陛下的脸。她为你连青楼都敢去,你倒好,一直不冷不热的,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我没有什么意思。牛不喝水强按头,谁乐意当你姐夫?如若我有了意中人,她是不是就能消停一些?”时衡听完火气十足。 “我不知道。”秦川显然对自家二姐没有底气。执念太深,只能伤人伤己,这个道理知易行难。 踏雪在一旁看他二人一来一回的,秘辛之多出于意料,插嘴说道:“我来京中也几个月了,也没听说过这些。看来也没有到人尽皆知的程度嘛。” 气氛啥时间缓和了不少,时衡本来都是强压怒气,听踏雪这么一说,倒是没那么生气了,只说道:“你要是想说,就把来龙去脉都讲清楚。讲得清楚明白,人尽皆知了,死的是这位公子,可不是我。” 秦川恨恨地盯着他。 “我肯定是不会去讲的,你们放心好了。”踏雪笑道。 “你可以回去骑马了。”时衡对秦川说道。见秦川不肯下去,又说道:“我今日一直跟你听曲子,顺便碰到了我父亲的表姑妈的小叔子的亲闺女的外甥女儿沦落青楼,我出于亲戚情分,就帮她赎了身,送她回湖州,行了吧?” 秦川得到他肯定的回复后,才下了车。 “他姐姐对你,用情至深呀。”踏雪感慨道。 “若是一厢情愿不是情,是朝不保夕,负重前行。”时衡说道。“这名录和当票牵扯甚广。越查越多,你就会越危险。闹得人心惶惶的话,半个朝廷都要翻天了。你不要自作主张,要紧的是那张猫儿图。你给我,我保证把画原封不动地拿回来,还给你。” “我不要。”踏雪说道。 “好呀,那我现在就去白家。就说你去了青楼,让老鸨叫来指认指认。我既白搭了钱,你便归我所有,不日到家中端茶递水,当个粗糙使唤的婢妾也好。”时衡说道。 “想不到你是这样无赖的人。那你去说,官员狎妓罪过也不轻的,我光脚不怕你穿鞋。”踏雪说道。 “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把你领回府里,等着白家来拿人吧。”时衡说道。 “我一向敬重你,你叫我帮的忙我可是都有帮你。你不仁不义,欺人太甚。有本事现在就把我带回你府上,我就不信你能对我怎么样。”踏雪说道。 时衡听她放狠话,像极了一只小猫在装老虎的架势,心里头莫名有点得意,不自觉就笑了起来。 踏雪见他笑了,说道:“我可没和你玩笑。” “前面的,改道。”时衡招呼道。 “我输了,是我输了,我给你还不行吗?”踏雪说罢从怀中那些当票,一脸不舍:“但是你要答应我,你要答应我,听到了没有呀?你对我也要礼尚往来,一定要把猫儿图找到,那是外公生前最喜欢的。我已经是不孝了,不能一错再错。” “改道去哪里?真把我当你车夫啊?”秦川哼了一声。 “白家。”时衡回道。 “果然东西到手就不认账。”踏雪抱怨道。 “你别多想,”时衡上下打量她,“我虽然还没娶妻,也还没到见人就要的份上。这赵家轻浮子弟带你去吃饭,居然没等你一起回来。” “我们清清白白,不像你,满脑子都是□□,还往青楼跑。”踏雪说完还瞥了他一眼。 “他样样都好,总行了吧?到前面转角的地方你就下车,我还有事找白大少爷,就先走一步了。你慢慢走,跟上来。”时衡说道。 “我还穿着这身衣服就下车,不太合适吧。要不这样,你先下车,我把衣裳换了再下来,免得这路上的人都误会。”踏雪看了看衣裳,又想了一下,“还有我脸上,现在跟花猫一样,怎么见人。又或者,前面就是采芝堂,我在那里下来就好。” “你不怕白家的人担心你?”时衡倒是想看她能出什么花样。 “我一向都到处闲逛。除了钱克阳那狗东西得逞了,其他的人,我都是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我抽一双。”踏雪催促他,“快到了,你闭上眼睛。”趁着这间隙,踏雪把衣裳换了回来,指着那侍女衣裳说道:“你亲戚就在这儿,我是杨踏雪,我走了。” 隐隐听到后边有马车停了下来。赵瑾年缓缓下车,笑道:“在楼里和路边找了你好久,你怎么随便坐不相干的车走呢?” 踏雪见到瑾年,像是见了救星:“正愁怎么回家呢,还好你来了。我在倚红阁……”踏雪想了一下不能说碰见时衡的事,“出了一点点事,幸好已经摆平了,可惜没有找到契子。” “人没事就行,快上来吧。” “我看你对她,倒是挺有耐心的。可惜有人摘了你的桃子。”秦川看着瑾年来接人,幽幽说道。一边又想这样的女孩子确实是讨人喜欢,总比自己那个硬邦邦的二姐强多了。 “我一向极有耐性。”时衡气定神闲回复,他掀开车帘,看到瑾年扶着踏雪上车,心中不太痛快。这小子,也太会在事后做好人。 “不敢苟同。”秦川一点也不认可,“我回家安定后方了,你想去哪里自己去,我不奉陪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时衡借了一匹马,往前走一段路就是白家了。 白岭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还是请他进来了。 “深夜叨扰,实在不该。但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请员外郎帮忙。” 白岭客气回道:“佥事但说无妨。” “我常年守边,不知道经济之道。”时衡说罢望了一眼周围的侍从。白岭会意,屏退了左右,时衡方接着说道:“不知你可曾听过乌香这种药?” “乌香,名字虽美,亦正亦邪。溶于水,只要剂量足够,就能要人性命。说起来,这是一种禁药,各州郡只有指定的药铺才能卖,造价高昂,只有达官贵人才买得起,买卖都要造册登记,十分严格。”白岭道。 “毒性比起砒霜来如何?”时衡进一步试探。 “不如砒霜十分之一。”白岭摇了摇手,“反正是个害人的东西,佥事打听来做什么?莫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图,你别误会。”时衡神情淡然,“此物流毒世间,怕是有心之人所为。” “你是指,黑市?”白岭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你是有什么线索,还是听到什么传闻?” 白岭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把其中利害跟时衡说明:“此物加入水中会有毒性,但需得剂量充足。但要是磨成粉吸食,轻则上瘾癫狂,重则性命不保。前人曾说: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故而一直以来,都是严格控制进出。这其中牵连甚广,还请沈佥事把话说明白。” 时衡看他这般焦虑,不像是演出来的,心里也就大概知道这买卖是谁在做。 药材生意和铁矿一点干系也没有,白家涉猎药材生意,完全起源于忠义侯的爱妻:侯爷夫人一向体弱,大明境内和海外都找了良方。靠着一年四季不断的汤药,勉强吊着命。反正都是要买,与其被盘剥一轮,不如拿些家资入局。 白岭年少就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虽然不是钻研药理的,但接触多了,自然也就懂得其中的轻重。如果不是他,当今有这个财力物力又控制着西南要道的,只有那一个人:汉王朱高熙。 时衡想明白了这一点,起身说道:“我也只是听说。兹事体大,因着你家一向做药材生意的,才过来打听打听。” 两人都是聪明人,白岭也猜到了这其中的猫腻,故而也只是笑道:“既然如此,那白某也会留心此事,多谢佥事告知。” 天大亮,时衡就到了张府,找了郡主,说了来龙去脉。郡主责怪道:“姐姐和你怎么说的,你忘记了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知肚明,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这怎能一样。”时衡在郡主面前脾气是收敛些的,“如今敌暗我明,还不知道下一步他会怎么做,拿了这名册,只想让他有个忌惮,不敢轻易下手。” 郡主叹道:“我何尝不知你是事事为我,可是……”姐弟俩正说着话,思婉通报道:“爷回来了。” 时衡正想离开让他们夫妻二人好好说会话,张桂连就风尘仆仆赶进来了。他奉今上的旨意去西南核算茶税,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脸上可见疲惫。刚在户部交割完,他就立马往家中。见到妻儿平安,脸上难得有了笑意。但看到玉若敛了话语,他又把这笑意咽了下去。 时衡见到他,拘谨地行了礼。他也没说话,只微微点了头。 “姐姐,那我走了。”时衡说道,“晚些再来瞧你。” 郡主只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桂连却拦住了他,“玉观,待会留下来吃饭。” “你想干什么?”玉若脸色不悦。 “我只是,想请他喝酒。”桂连一向罕言寡语。 “姐夫一路舟车劳顿,先歇息歇息。我明日再过来。”时衡见这两人又不对付了起来,赶紧打圆场。 “你明知道玉观一向不饮酒的。”郡主眉头微蹙,小声抱怨道,“老是做强人所难的事。” “南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七八分。”桂连不接他们姐弟的话茬,“我不累。当日你姐姐生产时的事,还请你细细说给我听。” 时衡顺从地跟着出去了。在书房看了会书,等着桂连沐浴更衣。这偌大的书房,书虽多但不乱,他这姐夫也是难得的才俊。虽说出生显赫,但身上丝毫没有骄奢之气。为人讷于言却敏于行,不相关的话半个字也不会说。 既然惹得他动了金口,那必定是他很看重或者干系甚大的事。 桂连换成家里常穿的便服过来,“久等了。” 时衡看着他,把当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两人接着就陷入长久的沉默。 时衡浑身不太自在。他这姐夫不是个坏人,但有时候就是心事很多。如果是官场上的事,有时也能谈个尽兴,受益匪浅。但只要是家务事,特别是关于玉若的事,他这姐夫就瞻前顾后了起来,唯恐说错一个字。 “我刚刚还听到,名册的事,也是跟玉若难产有关的吗?”最后还是桂连打破了这个沉默。 “是有这么件事。”时衡把乌香买卖的名册拿了出来,递给桂连。 桂连一打开册子,里面的字迹居然慢慢淡了,过了一阵子,这本名册倒成了无字天书。 “这怎么会……”时衡惊讶道。 桂连心中沉着,“没什么,想必这墨水是见光就消散的,江湖上的老道术了。”他看着字迹一点点消散,隐隐还闻道脂粉味。心照不宣的,他就知道这册子的来处了,也不点破,只提醒道:“万不可再去那种地方。” 时衡听到桂连这样说,脸微微红了:“这是旁人帮我拿的。”又见他没有再往下说,也就没那么忐忑了。他起身把窗帘都关了,说道:“还有一份。” 桂连点了点头,把时衡手里字画的契子和名单拿了过来,“这个不打紧。你去把窗帘拉开。”他看着时衡一脸不信的表情,便把拿起其中一张契子给时衡闻,“这是上好的乌金墨,跟乌香名册上的不一样。” 时衡闻了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不过他相信桂连,便把窗帘打开了。果然这纸上的字见了光,还是清晰如初。 “你没有仔细看这些契子,都是别人精心挑选过的。”桂连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字画都是钱尚书家的公子四处搜刮的。既然没有流入黑市,那就只能是收藏起来。买一副字画不值什么,却远高于市价。中间差价从何而来,就值得寻一寻出处了。想必有人知道你在查乌香的事,故意引了你入局。” 时衡仔细想了一下那日去青楼,有些事本来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当时不过刚上四楼,老鸨就火急火燎把他往房里推。不像是做生意,反而像请君入瓮,还把锁了门。 几乎可说是进入无人之境,囊中取物了。还有这银珠姑娘,东西被人翻了,房间被砸了,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常举止。想来都是可疑人物。 但是为何踏雪也去那里找呢?她一个姑娘家,怎么知道钱克阳的相好是哪位,在哪个房间呢? 桂连看他心有所想,便问道:“怎么样,想明白了吗?” 永乐帝和徐皇后感情甚笃,九年间先后产下三子四女。南京中,太子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熙斗得如火如荼。汉王在靖难之役中跟随父亲冲锋陷阵,常自比李世民。第三子赵王朱高燧,联合同胞姐姐永平公主和大姐夫袁容,又在北京另起炉灶。 恐怕在赵王看来,南京这边是唐太宗时期李承乾和李泰的大位之争。兄长们斗得你死我亡,他就能做个捡漏的唐高宗李治了。 “大部分想明白了,倚红阁早就被渗得跟筛子一样了。”时衡笑了。要是有黑锅,汉王还是个绝佳的替死鬼。“还有一事,我答应了人。其中的猫儿图,你可否帮我找到?” “是这青楼女子?”桂连正色说道。 “钱克阳作恶多端,这是字画便是铁证。把这画找到,是在帮太子殿下。” 算起来也是“青楼女子”吧,还赔了银子才能领走的呢。但时衡怕他又要说教,顾左右而言他了。 桂连道:“真是事赶事。” 时衡看他神情,就知道事情并不简单,正想细问,外面小厮进来通报:“爷,席面已经摆好了。” 桂连想起初次见时衡的时候,不过才十五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黄毛小子。这几年不仅身高蹭蹭往上冒,智谋也越来越深。可惜道行还是浅,这茶税的事关联甚广,眼下还是不要和他说的太细。 送了时衡后,桂连还是回到了东苑。乳娘抱着未满月的孩子给他,天真烂漫的,他看着心里欣慰了一些。算起来他这长子来得迟,和他同岁的人,大多早就儿女双全,孩子也都到了上学启蒙的年纪了。 思婉端着碗筷出来了,桂连看这里头的饭菜都没怎么动过,便问道:“这饭菜不合娘子的胃口?” “正是呢,娘娘说太油腻了,吃不下。” “小厨房没来问今儿想吃些什么吗?”桂连接着问道。 “早撤了。太太说家里开销大,一家人就别吃两家菜了。”思婉小声说道。 “你下去吧。我进去看看。这里不用伺候了。”桂连说道。 玉若在书桌旁,就着日光写东西。她专心得连桂连靠近了,她都没发现。她仔细写了想吃的东西,写完后还吹了一下,说道:“思婉,你把这个给玉观送过去,他应该在前院还没走。你叫他多早晚都给我送过来,我专候着他。” “想吃什么,为何不和我说?”桂连问道。 玉若没料到站在隔壁的是他,委实吓了一跳。待见到他人,又没好气讥笑道:“爷是要盼着外放的人,家里的事妾身不敢指望爷。” “这次是公务在身。我已经知道当日的来龙去脉。”桂连说罢想握一下玉若的手,对方却把手抽回去了。他自觉没趣,便说道:“还好有惊无险。” 玉若并不回应他,只赶着把明后日的菜谱也写了。桂连也累及了,一回到房里人一松泛,困意袭来倒头就睡了。这还没走到床边,人就先倒下了,玉若急得赶紧扶住了他,见他呼吸平稳,才稍稍安心。 “还是要我一个没出月子的人来照顾你。”她小声埋怨了一句,“孩子都生出来了,你就是赶着回来也没法代我受苦,何苦来哉。” 她是一个带过兵打过战的人,四处的山川地理也懂一些,西南到京师,就算是走水路,一路无灾无妄的,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这一路星夜兼程,想必是赶着回来,一应文书还没料理妥当,怕是在船上写的公文。 “死扛。”她帮他把被子掖上,放下帷帐便想脚底抹油了。不料桂连死死握住了她的手,嘟囔了一句,“你别走。是我,多情总被无情恼。” “多情,无情?”玉若虽然一向粗线条,也懂得这话的字面意思,“我还墙里秋千墙外道呢。” 玉若望着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架不住他的脸面好用,她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计划。 第44章 第 44 章 玉若望着桂连,也是个俊秀郎君。可是她对他,说不上来到底算什么情愫。 四年前改元,徐皇后本来想把玉若许给武将人家,可张家却抢先一步请旨求婚。玉若当时站在屏风后偷偷看到他了,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心情。 一个男子,清秀瘦弱,平平无奇。 沈玉若对儿女事并不上心。对于一个武人而言,她已经得到了最高奖赏:军功。在燕王府的时候,瑾华说她和白岭的是非,她也没在意过。同为女人,她理解瑾华的为难:联姻是赵家的投名状,否则白光那老家伙不会帮赵家姐弟守住家产。 当徐皇后小心翼翼问玉若心意的时候,玉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嫁谁都是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闻张家公子拒了好几家的贵女,年龄又在二十开外了。徐皇后护短,怕他身有隐疾,特地派了思柔过去试婚。 思柔不愿意,张桂连也不愿意。只是思柔不敢抗旨,跟着徐嬷嬷到了张家。桂连不从,以为皇后拿赝品来糊弄他,索性关了房门,好几日不出来。 玉若怕思柔受了委屈,又怕耽误了正事。朝堂上正因为方孝孺的事,文官清流四分五裂。张家也是排得上号的,拉拢要趁早。她找了徐皇后,说明其中利害,请择定婚期,告知四方。她又把思柔和思婉认作义妹,一应开支由郡主府出。 成婚后,玉若呆在桂连身边,就像置身绵稠潮热的雨季一般。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哪里打战缺银子了,桂连得去凑集军资;哪里银贵钞贱,桂连得去平抑物价。户口食盐法,他一手一脚都跟着做开的。可玉若在东苑也是憋得慌,张家连婢女都是文绉绉的,私下里还有人议论:“还以为大公子会选个名门淑女,挑花眼了,选了这个夜叉。” 玉若听完照常过日子,反正这桩婚事划得来。她照常研制火炮兵器,弓箭骑射也不曾懈怠。桂连在外地,家书不断,还必要她亲自回信;南京的话,就很粘着她,一时三刻没见到,就到处找。就连在家中的小花园习武,他也要火急火燎跑过去。 他身体康健,品行温吞,不喜好自家老婆以外的女色。玉若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提防着,好像生怕自己卷铺盖跑路一样。 为了分散出去一些专注,玉若长篇大论,论述了常年孤身在外,身旁有一个贴心人的必要性。当桂连从玉若口中听到“纳妾”两个字的时候,眉宇间隐隐不悦。他只说道:“不用担心子嗣的事,早晚都会有的。” 自那以后,他愈加在玉若身上使劲了,一抱上就不撒手,像是暗暗在较劲。没多久就有了好消息,玉若看他那阵子神色得意,只当是家里长辈急着抱孙子。 今年春天,对玉若而言,很煎熬。有了身子,嗜睡倦怠。丈夫去了西南,为出兵安南做预备;唯一的弟弟在北境边关,又生死未卜。思柔和思婉这才到了张府,帮着打点。 玉若握住桂连的手,用力挣了出来。生孩子九死一生,自家相公没帮上一点忙。现在,她要借这双手,为思柔出口恶气。 张府在风暴之前平静得很,白家却里外混乱一团。踏雪忙着找物证,杨柳忙着认亲。杨岸也想着办法打听白露的消息,为白家洗脱嫌疑。 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自出事后,白岭就命令各个掌柜留意各处的动向,有任何异常要立马呈报。 各处也是铆足劲要表现表现,都方向不大对路。 城北的罗掌柜来信,有个小厮打扮的人来买十斤桂花头油,他以为人家来找茬,就把人赶出去了。城东的莫掌柜说,有人来买南瓜饼,还特意交代要烤的。 白岭和杨岸两个大男人,对女人用的东西都没太研究。书房里信件积攒成小山,日子越久,越心烦。 没想到这白露倒是个极聪明的女子,绕了个大圈托人出去买东西,实际是往自家店铺里递消息。 她如今是个有用的人,钱克阳的人也不敢怠慢她,何况买的东西又没什么特别的,就只能照着她的意思做。白家的生意以铁矿为主,各行各业都有所涉猎,在京城的势力不小, 白岭的妻子赵瑾华,也加入其中,她细细看了所有书信,又扶着肚子想了一下,笑道:“守初和相公都没看出来,这些铺子,没有一家在城南。” 二人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了。如果要递消息,肯定不能往近了递,不然以钱克阳的警惕,定能查出那是白家的产业。现在白露应该是在城南,白岭赶紧叫人把京城的地图拿来,对着城南一条一条巷子地看。 瑾华又看了所有掌柜报上来的消息,“桂花头油,桂花糕,南瓜饼,都是吃的,想必是因为要掩人耳目,没有开伙食,只能每日差人出去买。” 杨岸也在旁边看地图,说道:“城南正好有条桂花巷,会不会是那里?” 白岭说道:“咱俩想到一块去了,说不定就是那儿。” 瑾华笑道:“说你们聪明也聪明,说你们傻也是够傻。”二人面面相觑,等着她发表高见。她缓缓说道:“桂花巷,正是因为那里有栽种桂花,如今**月正是花期,要做桂花头油,往树上一摇,自产自销。何必舍近求远,特意去买呢?” “还是娘子机智。”白岭笑道,“那现在也没有其他线索了。” “这里还买了针线。”瑾华陷入了思考,“还有珍珠,箴女图。最奇的是,咱们家的打铁铺子,居然有人来问是不是卖榛子酥的。”她也靠近来看地图,问道:“城南是不是有个地方,叫真珠巷?” “有是有,但是已经差不多到城郊了。”白岭找了半日才看到。 “白露最喜欢吃榛子酥。”杨岸说道,“那便叫人看着那里。怪道什么都要出去买,原来已经是京郊了。” “叫城南相熟店铺的伙计帮忙盯着点,最要紧看看,有没有人在这段时间赁了房子。”瑾华说道。 “还是嫂夫人聪慧。”杨岸说道。 “姐姐。”瑾年也进了书房,“姐夫。守初兄也在?” 这赵瑾年就是瑾华的胞弟,白岭的妻弟。赵家在山东做玉石生意起家,近年来也做了一些首饰,客栈的生意。踏雪初到北平时的胜棋楼,虽然现如今归白家管着,却实打实的是赵家的产业。因为两家都是做矿石生意起家的,所以白岭和瑾华是早早就定了亲的,这瑾华算起来还比白岭大了两岁。 瑾年出生后没多久,他们母亲就去世了。故而早在北平时,瑾华就开始帮着父亲照管家里的生意,到十六七时要出嫁时,父亲又没了,弟弟也不过才十来岁。她带着幼弟在家守孝,底下的大掌柜都虎视眈眈,就等着大小姐出嫁好把产业分了。瑾华一向精明,底下人的心思她早就一清二楚了。好不容易守完父亲的孝,她便把家产当做嫁妆,一起带到白家来。 彼时瑾年不过才十二岁,也被姐姐带在身边了。俗话说,长姐如母。数年来她对这个弟弟事事操心,口传心授,把他培养得样样拔尖。现如今,赵瑾年已经十八岁了。白岭是个厚道人,也不惦记妻子的财产,天天抱怨生意太多做不完,提了好几次让瑾年自立门户。 瑾华也有意让弟弟单干,这数年来那些大掌柜们暗地里骂了她几百次了。明明是他们的心思龌龊,明里暗里的夹枪带棒,堂而皇之指责瑾华侵吞老东家的遗产,全然不顾手足之情。 今年来她渐渐把生意转给弟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现下已经转了十之**,剩下那几家是父亲在世时指明说的给她的嫁妆。她找了机会和弟弟说了,各处的生意要去看看,培养几个忠心的人,做生意就是要耳聪目明。瑾年也愿意接过姐姐手里的盘子,现下就先把京城的生意掰扯明白,往后还要一路往北把各处的生意都整饬整饬。 “交代你的事,有眉目了?”瑾华问道。 “不错。年初姜场主的孙女语儿姑娘牧马时,马群不小心冲撞一个人。那个人的侄女,正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小妾。得知叔叔被冲撞,这女子,要显摆出风头,不依不饶的,一次次差人来索要钱财。后来姜场主打算举家搬迁避祸,那小妾不知怎么吹了枕边风,哄得少卿大人修书一封给当地县令,大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后来县令叫他出来给靖西将军的旧案作证,他想着故人当年的请求,并不打算再出来指证谁。那县令存了讨好的心思,做了假案,把语儿打入大牢。此番他南下,一来是受了威胁,二来也是想找人把语儿救出去,又不想风波再起,连踏雪也被人做了局。” “既如此,那咱们不能不管这事。”踏雪也跟着进来了,“我在外头等你们发现我,没想到一个都没察觉我在外头。” “那你还没发现我在你后边呢。”白峻闻声也进来了。 “这倒是热闹得很。”瑾华笑道。“那敢问三位,有何妙计啊?” “我不一定有,但踏雪一定没有。”白峻笑道,“连偷东西都偷不利索。亏得瑾年帮你把了那么久的风。” 踏雪被他这样一挑衅,欣然应战:“谁说我没法子的。你就等着瞧,我一定要把语儿救出来。” “又去偷什么东西了?”杨岸蹙眉道。 “他胡说八道。”踏雪故意叉了腰在白峻跟前嚣张,“我是良民,不做偷窃的事。” 白峻跟瑾年打眼色,瑾年却看了踏雪良久,笑道:“确实没做什么。” 瑾华看着他们玩闹,倒是从瑾年的眼神中看出了点什么,最后只能出来打哈哈:“这是书房,要安静。要说话去外头院子。” 几人出去了,闹闹哄哄的一路走还在争辩。“看来我家是迟早要跟你家结亲的了。”白岭说道,很显然他也看出来了。 “再说吧。我这妹子不是一般人能管得住的。”杨岸说道。 白岭把白霜叫来,细细部署了营救白露的事。 第45章 第 45 章 白霜亲自带人去真珠巷,在城村交界的地方的一处破旧的尼姑庵,果然看到了白露留下来的绢条。 主街上还有揉成一团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城西杏花巷冯记,专做各类糕点,桂花糕,榛子酥,桃花饼,芙蓉糕,不一而足。若为神社专做,可议价。白霜想道:正是了,重阳前后,这些村子都要按丁口收份子钱游神拜神,又要做的体面,又要敬献神灵,自然要到处打听做糕点的地方。 这冯记是打铁的地方,也是难为这些村民找到那儿去又碰了一鼻子灰了。经过附近的村民指认,最近村子里是来了一户奇怪的人,住了一个茅草屋,每日里只是一个男人出来买东西,家里也不生火,也不是本地人。白霜带了人趁着那里不备,把那两个小厮给捆了,白露就被关在这里。 “我们可是钱家的人。小娘们,你敢这样对我们,要是被我们主子知道,仔细你的皮。”那小厮骂道。 “让他闭嘴。”白霜跟随从说了一声,随即赶紧把白露救了出来,还好人没什么事。白霜对着那两个小厮说道:“现在得让你们知道,我们主子是哪位了。”说罢拿起马鞭正打算狠狠抽下去。 另一个小厮求道:“还请姑娘饶命。我们的家眷都在钱家,公子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只能做什么。” 白露也说道:“他们也没为难我。不必打他们,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把他们带回去,让公子处置吧。” 白霜带着白露上了马车,她仔细看了白露,眼泪掉了下来:“姐姐受苦了。” 白露笑道:“我一切都好。只是,没有连累东家吧?” 白霜摇了摇头,“没有。再过三日就要再审钱克阳了。那厮现在是个疯子,逢人就咬。谢天谢地,你被救出来了,东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听这两个小厮聊天,他们都是钱克阳的乳兄,难怪如此尽心竭力为他卖命。不过,幸好他们都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戒备心,这才让我找了机会通风报信,让你们找到我的位置。”白露说道。 白霜迟疑了一会,说道:“那可真是可怜人。那日沈大人带兵来抓那厮,他乳母看不过他把家丁丫鬟围在府中,说了几句,就被那厮杀了。这乳母的两个儿子居然还不知道,为仇人卖命。” “如此,此二人可为公子所用。”白露思索了一会,“想不到那人居然这样心狠手辣。” 白霜看白露有些乏了,便轻声说道:“姐姐就先睡一会,等会到家了我再叫你。” 白露点了点头,靠在妹妹身上闭目养神起来。 白家一贯不和朝堂多来往,救回白露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碰上语儿的事,要从中斡旋,只怕费事费力。踏雪唯恐生变,何况又和姜家交好。语儿多受一天的苦,她就多一分煎熬。 现如今打听到了有个法子,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倒也值得一试。这少卿是个正直明理的人,想来那书信不是他仗势欺人写的,多半是那小妾自作主张罢了。再说,官场上白峻或许还跟大理寺有点关系,但毕竟年轻,又没婚配,贸然点明人家家事似乎不妥。 不过,他家的正房娘子也是湖州沈氏,和群主家是同宗。据说这沈夫人是个难说话的人,闺中独敬德宁郡主三分。但是郡主和瑾华关系一般,况且,踏雪也看出了瑾华的为难,干脆自己出马,是个方法总得要去试试。 晌午过后,踏雪跟瑾华要了辆马车,还有些仆从,一路到时衡的家。门童通报后,一行人方带着礼品进去。沈时衡看着阵仗像是被吓了一跳,问道:“你是来行贿的?” “沈大人说的哪里话,我是来道谢的。何况,当时冤枉了大人,阿竹又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也一并赔罪了。”踏雪笑道。 阿竹给时衡赔不是:“小竹子胆大包天,随口评议沈大人。是小竹子贫嘴贱舌讨人厌,不关姑娘的事。” 时衡一脸嫌弃地说:“知道了。”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请柬给踏雪:“这个,阿姐让我给你的。我那个外甥子的满月宴,还请你务必要到。” 说起来,踏雪也不知郡主复元得如何。时衡又说道:“阿姐说,带你到府上走一圈。你既然来了,也免得我到白家去请。你叫他们把东西清走,现在和我过去一趟张家。” 踏雪给阿竹打了个眼色,阿竹明白要留在这里,看着众人搬搬抬抬。 “做什么呀?”踏雪好奇问道,跟着他走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时衡只是转达,没有细问,“大概身上有些不舒坦,让你看看去。这世道懂医术的女子不多,又不能隔三差五地让太医来瞧。” 时衡刚牵了马,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故意说道:“要带你进府,你看着又磕碜。我给你的衣裳和金簪子呢?” 踏雪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评价为“磕碜”。“这叫端庄,你懂什么呀。来来回回就几套衣裳的人,也好意思说我。” 时衡上下打量了她,素色衣裳并不适合她娇俏的容颜。那日在倚红阁,加了口脂称得她整个人神采奕奕。他方才言语轻浮,此时只能把这一堆腹谤咽下去:“赴宴的时候别丢人。” 踏雪在他背后打空拳,不料他又转身。踏雪只能收了四肢,眼中含笑。还有事要求他,可千万不能再逞口舌之快。时衡嘴角有轻微笑意,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他又说道:“还有,以后别老是叫我一口一声大人的。难听死了,我也没大你几岁。” “不然还能怎么尊称?”踏雪哼了他一声 时衡想了想往常别人对自己的称呼:“佥事”、“将军”、“公子”?似乎都不太适用。“玉观”是家中所叫,又不到那么亲密。她一个女孩子,叫表字也不太适宜。思来想去,他说道:“你怎么称呼白家和赵家的,也一视同仁吧。” 踏雪吊儿郎当,“等人家说我磕碜了,我再一碗水端平。” 时衡被她呛到没话说,一个劲地催促她上马。 今日休沐,桂连也在家,还有思婉那尊火炮。对于玉若来说,万事俱备,就差踏雪这股东风了。 张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满月宴的事。太子妃张氏届时也要来,现下里里外外都在清扫呢。桂连跟着妻儿身边,思婉也在一旁帮忙照看。 “上次郡主生产完后,可有什么不舒服的?”踏雪还是记挂着玉若的身子,“我来请个平安脉。” 玉若伸出了手。 踏雪听诊后,沉吟半晌,说道:“真是好心计。郡主是不是平日里体热,行动容易出汗。一到夏日,水不离手?而且不受酒气?” 玉若点了点头。 “乌香是名贵之物,只有云南会产一些,其他的都靠外邦进贡。”踏雪冷笑,“这个人真毒。只怕水中这些,是日积月累的一些粉末。其余以酒为引焚烧成烟,是要让郡主往后做个瘾君子。” 一旁的桂连脸色陡然一变。 “药无好坏,人有善恶。灵弦散能止痛,也是因为内有乌香。只不过剂量极小,用后就会发散。”踏雪想了一下,还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恕我多言,郡主需彻查府中所用之物。夏日里驱虫用的雄黄,混杂着乌香,放在钟乳石皿器中烧,会产生类似五石散的效果。体热之人,血气涌动,有孕之人……” 玉若看她不忍心讲下去,已经明白了。儿子能出生,算是命大。她也纳闷,往常武艺骑射样样在行,身子不差,为何会突然遇到生产难关。 思婉立刻就把房间的东西翻了出来。 时衡看这架势,玉若是要趁着桂连在,算一次总账。卢氏作为主母,昏聩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因为母子的名义,东苑这边一再忍让。他眼观八方,姐夫的脸色阴沉不定,此处大战在即。他点了点踏雪,挤眉弄眼给她递消息。 踏雪和他第一次心意相通,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郡主往后有什么事,直接到白家找我便是。” 玉若点了点头,让时衡带她出去。 踏雪出了张府,心有余悸:“这深宅大院,果然卧虎藏龙。” “阿姐会看好形势,借力打力的。”时衡很放心。 踏雪想起此行的目的,也是借沈家的势力,最小代价地救出语儿。 时衡回到家中,小花厅的礼品都铺到走廊了。他望向踏雪,迎面见到一个超大超阳光的笑容,瞬间明白何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阿竹识趣地出去外头候着。时衡见花厅内只剩他和踏雪两个人,便走了一圈看她都带了些什么来。 踏雪跟着他一边介绍道:“府上的侍女的名字都是地名,想必大人爱喝茶,我便买了些好茶过来给大人尝尝。还有这个,是兴源斋的糕点。本来我想自己做的,但是伤还没好,也做不了。大人真是好眼力,这个可是难得一见的佳酿,白少力推的,顶好的酒,换成别人去买,是绝对不卖的。还有……” 时衡听说是酒,便把瓶子放下了。踏雪以为不合他的心意,便拿起了一瓶打开盖子,凑到他鼻子边,笑道:“没骗你,当真是上好的酒。你闻闻,酒香扑鼻。” 没成想时衡只是闻了一下,有点厌烦。踏雪吓了一跳,她想伸手去扶他,却被推开了。过了一阵子,时衡才回过神来站稳了。 “若是大人觉得不合心意,那便挑喜欢的用。改日家里设宴款待,再挑好的来。既然是带兵的人,好马和兵器,想不想要?”踏雪问道。 “你送的这些待会都拿回去吧,家里也不用这么多东西,太碍地方。”时衡又看了踏雪一眼,见她还想说什么,就又抢先补充了一句:“都不合我心意。” “那这些布匹,年节下做衣服也是好的。还有药材,平日里滋补身体,很受用的。”踏雪赔笑道。 时衡脸上还是很冷淡,东西也不看了,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踏雪看他不稀罕,怕事情做不成,话都说得着急了:“我知道大人出身吴兴大族,沈万三就是你们亲戚。平日出手阔绰,银票金簪随随便便就给我了。想必是好东西见多了,这些不太看得上?好歹收个一两件,这个样子让人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对了,我兄长还说,这个跌打酒给你,磕磕碰碰的时候用得上。” 时衡说道:“我只收这个,还有那个食盒的糕点,就这两件吧。其余的你退回去,别乱花钱。” 踏雪闻言,只当他客气,笑道:“原来大人是个直爽人,是我多想了乱折腾。大人放心,我……” “又是送礼又是示好,难不成,难不成是偷偷去青楼漏了馅,给我送封口费?还是有什么事要让我做的,不用拐弯抹角。” “大人说的哪里话。什么青楼,什么封口,小女子一句也没听懂。”踏雪赔笑道,“既然这么爽快,那我也直说了。这次来,确实有事相求。” “这样子?”时衡挑了挑眉,故意岔开话题,问道:“沈某最近有一件困惑的事,一直想不通,姑娘是个通透的人,能不能帮忙解一下心结?” “但说无妨。”踏雪说道。 第46章 第 46 章 时衡见她上钩了,说道:“是这样,我曾送过一件礼物给朋友,但后面发现,她居然把我送的东西当了,我心里很不满,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体面地发作。” 踏雪想了一会,说道:“此人不识抬举,不再来往就是。” “你的意思是,绝交?” “不错!”踏雪说道。 “很好。正想找你,自己送上门了。”时衡轻微点了一下头,门外的小厮恭恭敬敬拿了一个锦盒进来了。踏雪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兴致地看着他。不料,时衡拆开了锦盒,拿出了里面的东西,笑问道:“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这个?” 正是之前拿去换钱的点翠金簪。 踏雪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那或许是那人有难处。这人嘛,都有困难的时候。而且那也不算是朋友送的啊,所以刚刚说的也不太适用。” “也是。”时衡笑道:“既然不是朋友,那姑娘还是请回吧。” 踏雪在心里抽了自己几百回耳刮子了,脸上只能赔笑道:“彼时不是,不代表现在不是。” “彼时都不是,现在就更不是了。”时衡一边说着一边叫人送客。 踏雪心想这冷面太岁的称号真不是白来的,又严格,还记仇。 厅外并无人进来。不如,给这只纸老虎一个台阶下? 踏雪心里想了一下,便站了起来,伏低做小,讨好笑道:“何必这么大火气,跟我一个小女子计较,有**份。再说,这支金簪子我也找了很久,想必是遭了贼,被人偷了。对,就是被人偷了,然后又被他拿去当了。” “那这贼有点不长心眼。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还短兵相见了。那时我也想到了可能是被偷了,所以还特意叫人把当票找了出来。你猜猜,谁是那个贼?你要不要也看看当票。”时衡说道。 “这都是一场误会。”踏雪尴尬笑着,“吃块糕点,喝口茶,消消火。她们年纪小,不懂事。亏我一直把她们当亲妹妹看待,她们竟然为非作歹,做了内贼。大人放心,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教训她们。” “数日不见,本事见长了。”时衡听她胡诌,数落道:“她们跟着你,能学到什么好?当古画,当金簪,还是被哄着去打白工?” “言重了。”踏雪暗自捏了一把汗。 “我看你腰上的玉牌,是上等的羊脂玉做的。被刀划了,你还佩戴着。有闲钱做这个的,非富即贵,想必这才是朋友所赠之物吧。沈某送的东西,姑娘不赏脸,也是厚此薄彼。”时衡说着把锦盒往桌上一扔,语气中有轻微不满。 “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大人莫要计较,原谅则个。”踏雪打了个哈哈,后背不禁有点凉,想道:这人年纪轻轻就带兵,城府极深,只怕已经被他看得透透的了。 踏雪虽然心里害怕,但已经在白家夸下了海口,便回到话题,说道:“大人你看,咱俩挺有缘分的。数月前我曾救过大人一次,不久前又救了郡主,那都是冒着性命安危的。可否请你也投桃报李一次,帮一帮我呢?” “哦?”时衡说道,“这算下来,我也救了你们姐妹一次,还在青楼把你带走,算下来也是三次了吧。再说,我要是跟你认真,你现在就在我府上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了。按白家给你的月钱算,就是你这辈子都还不完。” 踏雪听着这话没趣,看来卖金簪的事真是触到他的逆鳞了。“这官员狎妓,按大明律法,可是重罪。那日人家来闹,好不容易才躲过一劫。你总挂在嘴边,难免被有心人听到做文章。我一介白身无所谓,可你的官声很要紧。” 她说罢便行礼告辞了,“既然你对金簪的事如此介怀,小女子也无话可说。今日是我唐突,你就当我从未来过。” 时衡本意只是逗她玩一下,没想到她较真了。这下到他着急起来,“不是说有事相求吗?怎么,不打算说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送你金簪和衣裳,是思远的提议。我看你一直穿着素色的衣服,一点装点也没有。我姐姐想见你,我就想让你好看些进府。这衣裳和首饰虽说不是新做的,却也从来没人穿戴过,我前脚刚送,你后脚就拿去换钱,拿去送人。听说连那一百两的银票都是被人偷了,若是你的心意被人这样轻贱,你生不生气?” 踏雪低声说道:“你竟然这样细腻,观察也仔细。方才还特意打趣我,分明……”她抬起头,正对着时衡的眼睛。这人分明什么都知道,还要故意提上一嘴。“但我穿素色衣裳,是因为去年我外公去世了。钗环首饰那些,我也无心装扮。” 时衡故意喝了口茶避开她的眼神:“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们姐弟是知恩不报的人。有什么事你就坐下,慢慢讲。” 踏雪听他这样讲了,就回到位子上,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时衡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主意。踏雪试探性问了一句:“是不是很棘手?” “倒也不难。”时衡说道,“只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免得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那,我等你的消息?”踏雪问道。 “嗯。”时衡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记得把这些东西带走。” “当真什么都不要吗?”踏雪看了这一屋子铺天盖地的东西,有些为难。 “我什么都不缺。” “既如此,我也不能无功受禄。这金簪,既然被你赎回了,那你就好生拿着,我也不要。这个,就算两清了。”踏雪心里盘算着,“可是找猫儿图和救人,那都是要银钱和人情的。我愿意许大人一个愿望,只要不伤人伤己,在我能力范围内,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踏雪说道。 “看来你对此人十分上心。”时衡看了她一眼,“姑娘也不够大方,只许一个愿望,给不起多的了吗?”时衡把锦盒递给她,“这个金簪,还是你的。赎金簪、找图、救人,你许三个愿望给我,还是我亏了。” 踏雪听他这样说完,心里的愧疚一洗而空,没好气说道:“我又没求你把它赎回来,是你强买强卖,硬压着让我收。一支金簪送两次,我还没嫌你小气,你反怨我不大方,还敢多要。先前还说我在京城一日便照拂我一日,看来这君子一言,是连驴都能赶上,别说马了。” “是你要给的,我却之不恭。既然敢说大话,那就让我试试你的能耐。或者你还想让我做什么,一次性说完吧。” 踏雪想了一下,说道:“有一件事,或许你能帮到我。实不相瞒,我来南京本是来寻人,可是误打误撞,脱不了身,所以迟迟未能寻到。” 时衡没想到她提了这个要求,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踏雪接着说:“上次一别,我爹娘便张罗着给我议亲,无意中我才知爹爹先前为我订了亲。只是两家多年未走动,失了音信。听说他在南京,我便来寻他了。” “你这就要去履行婚约了吗?”时衡玩味地看着她,身子松垮地靠在椅子上,“那个人在白峻、赵瑾年之上?” 踏雪一脸狐疑看着他,“沈大人居然还关心这些。” 时衡哼了一声,“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不好,你也不会倒追过来了。我劝你一句,这世间的男子,好人少,色鬼多。别被白家赵家那种货色迷惑了,随意托付终身。” 语气轻薄,不怀好意。踏雪回敬了一句:“那敢问大人是什么货色?” “我是人,又不是货,当然拣心爱的。”时衡说这话回到平日的口吻,“要是比那两个人还差,我也不帮你寻了。你既然托我帮忙,想必是军中的人。行伍中那些兵鲁子,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不如当做没有过这回事,再拣好人家。” “不是不是。”踏雪忙摇头。阿娘那么反对,大抵也是和时衡一样的想法。 她又解释道:“我是要退婚。我还不想出嫁,更不想嫁一个我从未见面的人。婚姻大事我想自己做主,不想受制于人。” 时衡听了这话,悠哉说道:“这样啊。那我尽力做到。” 踏雪笑了,说道:“那人姓田,指腹为婚,应该是比我大一些,大多少就不知道了。听我爹娘说,他叫什么,田田。十六七年前,他家里的长辈跟我们杨家是签了婚书的,大概就这么多。” “田田。谁家好儿郎会叫这个。”时衡皱眉说道,“写张欠据吧。你放心,我让你做的事,你一定都是做得到的。再说,你敢开这个口,也是吃定了我不会让你为难。” 踏雪也没辩驳,真的写了字据画了押。她把字据往他身上一扔,潇洒告辞了。 第47章 第 47 章 九月十五,张府的满月宴如期开了。 白家大嫂带着踏雪来赴宴。她已有身孕,脸色淡淡的,上下都不便利。踏雪一路跟着,也怕她颠着碰着。到了张府,她没有随着众人去看小公子,只跟卢氏道了喜,便照着位置入席了。 做惯生意的人,就是自己愿意低调,旁人也上赶着巴结。这世道,谁愿意和钱过不去。她那儿自然成了人群的焦点,熙熙攘攘的,也没有踏雪的立锥之地。席面还没开,踏雪就被思婉请了进去。 听说,张家大公子张桂连以雷霆手段,清理了一批人。这次宴席,就在东苑前厅请人,连主母卢氏只是座上宾。一群人都是诰命夫人,当朝权贵,太子妃张氏、定国公府秦氏,那可都是当红人物来站台。没有邀请未出阁的小姐,杨踏雪是唯一一个例外。 踏雪一路走过去,果然没有了那个搬弄口舌的刘氏陪房。她进了内院,看到德宁郡主身穿红衣,坐在正中央。期间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贵妇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和郡主说着话,一见思婉领着踏雪进来,忙笑道:“想必就是姑娘,当日救了娘娘的命。快些坐吧。” 玉若身穿百子衣,头戴五凤钗,脖子上还带着金圈,收拾得跟人间富贵花一般。 踏雪行了礼,玉若让她随意坐,别太拘谨。 待丫鬟上了茶,玉若笑着开口说道:“听……”又顿觉不合适,只能按规矩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我姓杨,小名踏雪。”踏雪回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只能略备酒席款待姑娘,略表心意。”玉若笑道。 一旁上了年纪的妇人笑道:“姑母今日的宴席,准备得别致。这天忽冷忽热的,还要注意添衣保养才是。这生孩子,是九九八十一难。先前受了苦,往后慢慢就好了。” 踏雪听这称谓,心中知道,这便是大理少卿的正房娘子了。 她正想开口,玉若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接着笑道:“我年轻,这才只是第一道难关。托大呢,我算是长辈。真计较起来我一概事都不懂,平日里还是太太在操劳。这往后还是要跟夫人多讨教,也免得太太说我懒怠。” “姑母文能研制火炮,武能领兵打仗,这人情世故也通,过谦了。”那夫人接着话恭维了一番。 “那些都是些粗糙功夫,后宅的事那才是绣花精细活。我们这根针安稳了,爷们在前头才没有后顾之忧。”玉若笑道。 那夫人点头赞许:“很是。这宅院的事千头万绪,既要稳妥,又要实惠,不当家不知当家苦。上上下下,一应都要照料。上孝父母,下教子女,还要襄助夫君,没有一件容易的。旁的不说,就我家那几个姨娘,哪个是省油的灯?娘娘心善,往后都要小心才是。” 玉若笑道:“说起来,我近日倒是听说了一些事。咱们都是同宗,我须得提醒你一句:府里要紧的东西千万要收好。现下有不少冒充京官给地方写信的,盖的都是官印。往下一查,竟然都是内鬼干的。不管有没有,这些魑魅魍魉都得从府里清出去,才能高枕无忧。” 沈氏收住了笑意,低声问道:“姑母与我说这些,莫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 “有没有都要查一查,若是没有就最好了。但我劝夫人一句,明白人都知道,咱们沈家出来的都正直清廉,只是那等小人狗仗人势随意唆摆。但有些糊涂人,上下嘴唇一动,就三人成虎,惹得我们一身麻烦。”玉若说道。 沈氏听她这样讲,心里也明白了几分。眼下人多,玉若这是在提点她,但又不好明说。 阿竹进了内院,与郡主行礼后,低声跟踏雪说道:“大奶奶正四处找姑娘了,前头眼看就要开席了。” 踏雪听完,就起身说道:“叨扰郡主久了,我也该是时候到前头去了。” 玉若点了点头。 这张府的内院颇大,出了东苑,踏雪和阿竹有些认不清路了。四处是高大的松柏,亭台楼榭都是一般的模样。远处有嬉笑声,踏雪和阿竹走近一看,原来是张家的两个小姐,在玩捉迷藏呢。 “阿姊,你看,这有个东西。”张家二姐儿年方五岁,正是天真烂漫、对一切充满好奇心的年龄。她整个人钻进草丛里,“阿姊,有虫。” 没想到这大姐儿看着虎,却是个胆小的性子,她低声唤道:“你快出来,我,我害怕虫子。” 草丛里传出一阵哭声,踏雪和阿竹本想来问个路,却看这偌大的院中,一个大人也没有。听到哭声后,她们两个赶紧循着声音过去,大姐儿说道:“快救救我妹妹。” 踏雪把草丛拨开,看到二姐儿在里面呢,“虫,虫子,好吓人。” “二小姐,不怕。”踏雪轻声宽慰道,“把手给我。”二姐儿乖乖伸出了手,踏雪轻轻把她抱了出来,只见她手里还攥着一封信,看这信的样子,笔迹很新,上面写着“沈时衡亲启”。 阿竹牵着大姐儿,跟了过来,“这上面写的什么呀。姑娘,看这字迹,像是男子所写。”阿竹说道,“怕是外头的相公不小心掉在这儿了,说不定是要紧的东西。” 踏雪把信折进袖子里,说道:“要是咱们没看到,倒也罢了。现下碰到了,就不能不管。这样,我去赴宴,你带着两个小姐,往东苑前厅去,那边有丫鬟奶妈在。” “可你的衣裳脏了。”大姐儿说道,“我认得去前厅的路,要不你带妹妹去后院吧。” “大嫂嫂有好多漂亮的衣裳。”二姐儿没抓住重点。 “姑娘,不如,咱们反过来?我和大小姐去前厅?”阿竹问道。 踏雪点了点头,蹲下身子说道:“那就有劳大小姐了。” “你们是新来的姐姐吗?”二姐儿有点慢半拍,踏雪都抱着她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要确认身份。 “当然不是。”踏雪故意哄她,“我们是天上来的。” “那,天上好玩吗?”二姐儿懵懂问道。 “天上有好多二小姐这样的小姑娘,个个都又漂亮又勇敢。”踏雪说道。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踏雪到后院时,玉若和思婉已经到前厅去了,屋里头只有上了年纪的沈妈妈在,踏雪把这来龙去脉说了,央他们好生照看二姐儿。 “给件衣裳。”二姐儿说道。 沈妈妈没体会到她的意思,说道:“老奴叫人回玲珑轩取。”张府是三进宅子,东边是儿子儿媳住的东苑,西边是女儿们住的玲珑轩。 二姐儿拉了拉踏雪的衣袖。 沈妈妈这才看到踏雪的衣裳被污水弄脏了一片。脱外袍的时候,草丛里那封信掉了出来。 “还有这封信……”踏雪正想解释。 “姐姐,我困了。”二姐儿说道。 沈妈妈一看那信,脸色有点不好,不过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奴婢都晓得的。要开席了,杨姑娘且快去吧。” 踏雪听她这么说,想是知道这信的来由,就也不多解释了。“那就有劳沈妈妈照看二小姐了。还请派个人和我去,我……我不识路。” 沈妈妈望着踏雪脚步走远了,自言自语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郡主高看了一眼,就想鱼雁传书,做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美梦了。”她正想拿火烧了这信,二姐儿却从床上跳起来了,“别烧。” “这是教坏爷们的东西,二姑娘莫要拦住老奴。”沈妈妈说道。 “她们说,她们说……”二姐儿在努力回想刚刚的对话,“这很要紧的。看,看字……字迹。” 沈妈妈一看,果然是男子的笔迹,“想必是图个一官半职。” 二姐儿还是在天不怕地不怕的阶段,她爬上了桌子,说道:“不是你的,不能烧。” “我的小祖宗。”沈妈妈看她爬得那么高,拿她没办法。正说着话,思远从外头进来了,“听大小姐说,玲珑轩竟没有一个人照看。太太说了,把二小姐也带到前厅去。” 沈妈妈上前赔笑道:“怎有劳郎君亲自通传?” 思远看二姐儿正站在桌子上,心里不悦,说道:“妈妈,你是老人了,怎么不知轻重?把二小姐放在桌上,万一摔了可怎么好。太太和郡主在前头忙着,饶是张府的人不懂事,我也管不着。可妈妈是从沈家出来的,须得体谅才是。” 二姐儿从桌子上跳下来,抱住了思远的腿,一脸奶凶地告状:“她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烧掉。” 沈妈妈只得把信交了出来。 第48章 第 48 章 思远拿过书信,“妈妈这是做什么?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呀。” 沈妈妈赶紧说道,“这等伤风败俗的信,不能让公子过目。” “这样说来,你还看了?”思远颇感无奈,翻转了一下信封,封口完好。他看她上了年纪,又不好多说什么,“罢了,也不和你多说了。二小姐,随小人走罢。” 宴席前的人情世故都表演完了。踏雪到的时候,众人已经就座。幸好她在末席,无人在意。 思远抱着二姐儿,慢慢悠悠赶到了。张家的家主张元及还在泉州公干,主母卢氏脸色寡淡,也不与人交际。桂连招呼着外头男宾,里头女宾由玉若照顾。 时衡不喝酒,也不讲话,既碍位又扫兴。他只潦草地动了几下筷子,就到花厅喝茶了。旁人知他素来爱清静,也不多挽留。 趁着这个间隙,思远把信给了他。 “我在路上问了二小姐,她只念叨那个天上的姐姐,还缠着要听故事。”思远说道。 时衡把信拆开了,跃入眼帘的是一行俊秀的字迹,明显是女子写的。他看完喝了口茶,把信扔回去给思远。 思远吃了一惊。“越女歌?谁敢给公子写这个?”他拿起书信,还念了其中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快收起来。”时衡推他,还四处张望起来,“别让旁人听到了。” “那公子想知道,是谁写的吗?”思远问道。 “不想。”时衡看起来异常坚定,不会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 思远怕他口是心非。“想必这人就在这酒席之中。要是去打听,或许还能找到。” “多事。要刨根问底你去,免得旁人当我自作多情。”时衡说道。 “待会酒席散了,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错过了就错过了,当真放得下吗?”思远整理了一下思路,“也许是杨姑娘,方才就是她身边的阿竹带大小姐过来的。” “说不定,”时衡停顿了一下,脸色变得严肃,“有人故意设局。我要是真收了,就入了圈套。”他脑子快速转了一下,或许这是投石问路,就看他上不上钩再去一次倚红阁。 “是与不是,就问问二小姐呗。”思远说道,“她见过这人。要是让她去辨认,肯定知道是谁。” “五岁孩子的话,你也信?”时衡脸色不改。 “公子要是害羞,那就让我来。”思远可没那么扭捏,“何方神明,自有分晓。”他说着就混进了女宾中,旁人都以为他是来找郡主的,也没多留意。 两个小姐见了他,就像鸟儿见了谷子。大姐儿已经八岁,还懂得些礼数。二姐儿就完全不同,上蹿下跳。卢氏实在照看不了,就连思远带她们去外面玩。 时衡嘴上说着不想知道,身子还是诚实地跟了过来。踏雪和瑾华已经要告辞了,二姐儿见到踏雪,赶紧跑了上去,“天上的姐姐,你还会再来吗?我还想听十兄弟的故事。” 踏雪蹲下去,俯了身子,“二小姐怎么出来了呀?” “二哥翻过山了,遇到一个妖精,然后怎么样了呀?”二姐儿说道。 “妖精有一个帮手,就是这山里的大蟒蛇。二哥为了救爷爷和大哥,也顾不上了,就跟他们打了一架。可惜这妖精知道二哥是个顺风耳,就让大蟒蛇缠住二哥,故意放鞭炮。二哥聋了,就输了……”踏雪尽量简短说了一下。 “小雪,时候不早了。”瑾华提醒道。 “有机会再讲,好不好?”踏雪对着二姐儿轻声说道。 “那你要记得啊。”二姐儿虽然不舍,也只能挥手和踏雪告别。 踏雪和瑾华走远了,思远才上前问道:“二小姐,”他晃了晃手里的信封,“这个,可是刚刚说话的那个姐姐给的?” 二姐儿想了会,点了点头。 思远正想去找时衡,转身却瞧见了他,就站在身后一丈远的地方。 时衡喃喃道:“竟然,真的是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时衡心里的小鹿乱跑乱撞,尽管极力克制着,但这种朦胧情绪罩在心头,饶是他在千军万马跟前无所畏惧,也怕一个女子这般直接的表白。 这次回府,时衡罕见地没有骑马,而是让思远回府驱车来。他在车上反复看了那封信,仔细回忆了和踏雪从认识到现在一起经历过的事,整颗心就像被一层薄薄的细糖包裹住了。 “论理,杨姑娘不该对公子有所想法才对。”思远说道,“更何况,她生性散漫,爱自由,不像是为情所困的样子。” 时衡拿着信发呆,说道:“她真看上我了吧。” “秦二姑娘也看上公子了,公子还不是跟避瘟神一样。而且,”思远又补了一刀,“杨姑娘要回苏州,不会在南京长久呆着的。公子,咱们是不是该去查证一下,说不定真是风月官司呢。杨姑娘是个聪明人,她要是有心,也该让我转交才是,怎么会把信给沈妈妈或者二小姐?” 时衡一言不发,思远继续说道:“满月宴来往那么多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二小姐年幼,不知轻重。此事只能问杨姑娘,要真是她写的信倒也无妨,就怕有人钻空子。公子……” “她既心悦于我,自然顾不得世俗了。”时衡没听进去思远的话。 “何以如此笃定?”思远晲着眼睛看他,说道:“这信封和信笺,分明出自二人之手。下面还有一行蝇头小字,只不过沾了露水,看不清了。” “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时衡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那要不要去看下杨姑娘的字迹,辨认一下真伪?”思远出了个靠谱的主意。 时衡抬起头,侧目而视,“要不你带几个人,敲锣打鼓一路寻过去?女孩儿家的名声,都是被你这等人弄坏了。” 思远一脸不可置信。“要真是乌龙,公子早就喊打喊杀找真凶了。前阵子有人要试试姑娘家的能耐,手里还拿着欠条字据呢,等下到书房一比对字迹……” “我有人证,这就是她给我的信。你当审犯人呢,难不成还要画押?你再多言……”时衡一顿输出打断了他。 “那公子打算怎么做?私相授受,于礼不合。”思远很嫌弃地看着时衡,杨姑娘这是不认也挂着账了。“可惜了这么她一个通透人。” “可惜什么呀,”时衡说道,“我又没高攀。” “我不是说公子不好。”思远笑道,“只是,公子和杨姑娘,性格迥异。” 时衡嘀咕道,“我看是天生一对。” 思远压低了声音,“白大奶奶常带杨姑娘在身边,想来是为了赵少爷的婚事。他是个出了名的温润君子,两家又是世交,来来往往多了,日久生情,那再……” 时衡没有反驳,一张冷脸呼之欲出。思远看风头不对,赶紧换向,免得引火上身。“那再看公子的脾气秉性,也是南京一绝。英武不凡,不是那种小白脸可比的。” 经过两天一夜的深思熟虑,时衡决定表态了。他要找踏雪出来讲一讲,碰一个长久相处的机缘。 在时衡看来,踏雪又是说了要退亲,又是说了婚姻自主。前面铺垫了那么多,许了三个愿望,往后的羁绊还深着呢,这会子又鱼雁传书。女方都示好了,他总不能一直被动。 姑娘家脸皮薄,做到这份上不容易。他姑且收了这些暗示,趁早确认,凤求凰的事他来做便是。 杨踏雪听说时衡要兑现愿望,早早地就来福至茶楼。她是个讲信用的人,还人情的事宜早不宜迟。 她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冲了两泡茶,等得懒懒的,酒和下酒菜就到了。踏雪对着戏台自斟自饮。猛地一转头,正好对上了姗姗来迟的时衡,风风火火往她跟前赶。她有些意外,说道:“不着急,你慢点。” “公务多,让你等久了吧?”时衡看到桌上的酒,微微皱了皱眉头,“喝酒了?” “小酌怡情嘛。”踏雪看了这酒,可是这店里最贵的了,“要不要来点?” “我不饮酒。你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赶紧撤了这些。我今日来,就说几句话。”时衡气息还未平稳,先说了几句。 踏雪看他来势汹汹,心里打鼓,要说什么话?要说什么事?她脸上还是笑盈盈的,“什么要紧的,我又不跑。”她往时衡那边的茶杯倒了一杯热茶,“喝口茶缓缓。” 看来她还挺在意我的,时衡心里想道。“想吃什么就自己点吧。”他又见踏雪抱着菜牌,放不开手脚,“我请你。” “就等这句话了。”踏雪笑道,“小二,点菜了。”然后连珠炮般点了四五个菜,看来是早有预谋。 “你胃口不小呀。”时衡坐下,对着踏雪递过来的菜牌摇摇头。显然吃饭不是他的目的,见面才是。 “大人是给朝廷做事的,不会这么小气吧。更何况,我过阵子就不在南京了,就当是先为我践行了。”踏雪说道。 时衡想说又不敢开口,倒是踏雪先说了:“前几日在张府,给你的那封信,应该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时衡局促起来,“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事。” 踏雪想道:他来找我,莫不是以为我故意弄湿了信,或是偷看过?神色这样为难,又不像来兴师问罪的。她问道:“想问什么,想说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衡原本忐忑,听她这么一说也直接发问了:“你还会在南京待多久?要是把那个娃娃亲打发了,你家里还打算给你议亲吗?要是没有时日可以相处,那各自就都留个念想,旁的事都不要再提了。” 第49章 第 49 章 时衡话说得蹊跷,前言不搭后语,踏雪听得云里雾里的。她仔细一想,应该是信里的内容,有让他难做的部分,既然来他开了口,那也该分忧一些。 踏雪说道:“能说得细致些吗?需要我做点什么?可是遇到难处了,或许我能分担一二。” 难不成她愿意为我,不回苏州?时衡心里想着,嘴上说道:“有些事你自己明白,还要怎么说得细一些。” “是跟我有关系的事吗?还是,退亲的事有了眉目?”踏雪想了半天,她也没做什么啊。 时衡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怎样,故意问道:“倘若你收了一封信,里面是山盟海誓,但对方却无法与自己长相厮守,你会怎么做?你从前救了我性命,前几日在张府那封信……反正也算维护了我的名誉。这种书信,是旁人都有,还是单单给我的?我……”他话没说完,又改了口,“我只是举个例子,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事。” 踏雪看他语无伦次,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大为震惊。信封上是男人的笔迹啊! 她心中想道:一般说是朋友的事,那这个朋友十有**就是他自己。“山盟海誓”,“长相厮守”。看来这第一个愿望,是“维护名誉”。难怪火急火燎赶来,还问我在南京待多久,这是盼着我回苏州,好遮掩过去呢。 看着踏雪说不出话的样子,时衡心想:说了这么多,怎么没回音?难不成还要耍赖皮?他嘴上说道:“明知道自己过阵子要走,还写信过来。真不知道她是存心,还是真心。我只想要探探虚实,要一个机缘,最后的主意还是她来拿。” “你放心,这事不会有别人知道的。”踏雪表现得非常豁达,“无论他是怎么想的,要紧的是大人自己的想法。若是坚持,定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说不定他为了你留下也未可知。就算不能,但古语说得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闹了半天,请吃饭是假,来封口是真。 时衡难得笑了一下,“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自己的婚事,自己能拿主意?” 台上伶人唱道:惜年华流水春去也,一样心情别样娇。我思忖他情,他思忖我意。不是我无故寻烦恼,到底是话中带着话,让人心乱意也乱。 踏雪听戏词,当真是戏如人生,便半是感慨说道:“我能自己主张婚事,大人你也能的。机缘贵在争取,往前一步,就别有洞天了。你只管去做,我绝不会添乱的。这件事谁问我,我都能圆过去。” “那我咬定了,可是不松口的了。”时衡看着她,再三确定这个“机缘”能不能到手。 踏雪可怜巴巴看着他,点了点头。想不到沙场硬汉,不爱娥眉爱须眉。 “那我也不多说了,我们俩心里有个默契就好。”时衡说道。 “那是肯定的。”踏雪想起信藏在草丛里,而且沈妈妈接信的时候脸色变了,这些都佐证了,这封信来源不简单。这断袖之癖,也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开。何况沈时衡,还是沈家这一脉唯一的男丁。真要传出去,知道底细的,谁敢把女儿嫁过来? 踏雪继续想,也难怪以时衡这么好的条件,居然没有议亲,连丫鬟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到底是怎样的男人,才能让他另眼相看。又是怎样的情比金坚,才能不惧世俗。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但从时衡的视觉看,事情就完全变了一个样。他心中思忖:这可是你先招惹的我。既然存着来往的心思,何不直接挑明?一个女儿家,心肠弯弯绕。绕圈子大费周章,跟打哑谜似的。 “客官,这菜上齐了。请慢用。”店里的小二拿了菜上来。分别是松子黄千层糕、蟹黄包、虾饺、糯米糍粑,一水的江南的茶点。“这个分量,咱们两个人能吃得饱?”时衡问道。 “所以说你无趣。”踏雪笑道,“这是茶楼,还有台柱子在这儿唱戏,来这儿就是冲着这戏。这点心不过茶余饭后的。”说罢她挑个糯米糍粑吃,“还是比不上苏州六宜楼的。” “这么甜,怪腻的。”时衡看着一桌子的茶点,下不去筷子。 “说了随我心意的。”踏雪说道,“若是大人不喜欢,那就再挑几个爱吃的,可好?” “不用了。你吃吧,我也不饿。”时衡说道。 “你可是从指挥使司那边过来的?”踏雪问道。 时衡微微颔首。 踏雪心想:他肯定是还未吃饭就过来,看来他对“他”应该很看重,但又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这样看来,倒是个痴情人,“小二,帮我把这些拿油纸包了。” “怎么,不好吃吗?”时衡看小二麻利把这些点心包了起来,心思藏不住了,着急问道:“戏也不听了吗?还是有什么事,要先走了?” “我想起,阿竹也爱吃这些。”踏雪说道。 时衡并没有体会到她的用心,付了钱,整个人像被浇了冷水一般。这次还是有事谈,她都呆不住,匆匆便要走,往后要是无事,还怎么见面。三个愿望还是太少了,他得想办法再多攒着才是。 “我想起,这边往东走两条街,有一家小店,他家的阳春面特别好吃。”踏雪边走边说,“我是鲁班面前弄大斧了,大人在京城这么久,哪里的东西好吃,肯定比我了解。” “这京中都有什么吃的,我真不知道。”时衡说道。 “你平日里都不出来走走吗?”踏雪说道,“那个秦公子,看起来便是个爱玩,会玩的人,大人有这样的朋友,日子怎会那么闷?” “他?”时衡想起他就头大,“他玩的,我可消受不了。”勾栏听曲、招猫逗狗、斗鸡斗蟋蟀。时衡自认既没有秦川的身家,也没有秦川的闲暇,“他是当之无愧的富贵闲人。” “那你平时休假,都在忙些什么呢?”踏雪问道。 “从天黑睡到天黑。”时衡来了京城之后,身上的琐事比在北京时还多,“要是没人来打扰,就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不爱交际,生活平淡。那这个“他”,会是谁呢?踏雪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倒着走,跟时衡说道:“我来京城不过几个月,城中几个好吃的我都摸清了。你若不嫌弃,我可以一一介绍。” “想必,是旁人常带你出来吧。”时衡腔调中微微含着酸气。 “你怎么知道?”踏雪停下脚步,笑道:“赵少对这些也有钻研,他还会做,手艺比我还好。” 时衡想起思远的评价:“这赵少爷是个温润君子……”其实他知道思远想往下接的话: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有这样知情知趣、有闲有钱的青年公子来撬墙角,沈时衡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守得住阵地。 所以,思远的顾虑也是时衡的顾虑。在两天一夜的思考中,他很认真想了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指望着踏雪能够包容自己了。 他做事之前都会反复衡量,思来想去,越罗列,踏雪的优点越多。他们两个并没有那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处,除了踏雪偷家这个毛病。但他很自信,管束得了。如若踏雪并不那么快离开京城,他愿意花几个月彼此了解,要是合适,直接到苏州提亲。可是夜长梦多,杨踏雪当真不会变心吗? 虽然想到了这里,时衡还是自认优势在我,春风化雨地给踏雪上眼药:“不是白峻吗,赵瑾年又凑什么热闹?和你消遣的人可真不少。你一个女儿家,少和他们厮混,别被引坏了。” 到了面馆,两人坐下各点了一碗面。“这面啊,要是清煮,捞起滤水,加点猪油,再拌点细糖,那味道也是十分好的。”踏雪说道,“若要炒面,就一定要加葱,加上金华府刚熏好的火腿,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做法,也是姓赵的教你的吗?”时衡说道。 “不是,这些都是寻常做法。” “猪油加细糖,差别这么大,能好吃吗?”时衡问道。 “能,又香又甜。别看这两样东西风马牛不相及,真要凑一块,那味道虽比不上山珍海羞,却也别有风味。”踏雪往他的面里倒了醋,“这汤面得加上山西的陈醋,尝尝。” “也,也还行。”时衡被酸到了。 “那就多吃点。”踏雪说着又往他碗里使劲加了醋,又把自己碗里的面尽数给他。“这里的也给你。” “你不吃吗?”时衡看她碗里,只剩面汤了。 “我不饿,再说,我还有点心。待会回去,要留点肚子跟阿竹一块。大人且吃着,我喝点汤就好了。”踏雪说道。时衡也不理论,只低头吃面。 踏雪用手撑着脸,看着他发呆,心里想道:“他”难道是思远?看起来不太可能,两人形影不离,何须写信表明心意。 难道是秦公子?也不可能,秦公子看起来喜欢美女多一点。就算是,也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军营中的人?都是些糙汉,他眼光不会这么次。官场中的同僚?满月宴那天,确实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可外头的男宾也进不去内院。 那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张府的人。踏雪瞬间清醒,从头到尾理清思绪,恰如其分脑补了这一场面:那日在倚红阁,回来的马车上,他说:如若我有意中人,又如何?一个是官场新贵,一个是重臣家仆,两者身份云泥之别,但电光火石中互生情愫,可这旷世奇恋为世难容,处置不了沈时衡,只能狠心处理那个仆从。 对了,那个人还得认字,说不定是张相公身边的人,才能进出内院。踏雪想起外公曾教导她:人的情感,只要纯粹便高贵。我们做不到认同也好,不能接受也好,但可以尊重过别人,不要随意干涉和评价,更不要贸然涉入其中。 踏雪想着,望着他,为了心爱的人可以拒绝当朝长公主的女儿,也是个可敬可叹之人,不自觉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