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几分钟》 第1章 1 min 十一月初,江城连续下了两天雨,气温一夜之间骤降十几度,被雨水打落的银杏粘在泥水未干的街道上,这个季节的落叶是扫不干净的,只能任它萧条地躺在那儿,作为自然景观的一部分。 寥寥行人踩着残破的叶片,幽灵一般没入晚九点的地铁站,空荡荡的下行扶梯上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听着似乎有些疲倦。 “……反复强调过了,受理不接受撤回,请尊重流程的严肃性。”她的嗓音偏细,属于清亮的类型,因而正色起来显得有点冷硬,大概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无声地吸气又呼气,耐着性子把语气放得温和,“话不能这么说啊,我是解决规则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不能总想着钻规则的空子……” 格子围巾在刚才过安检时就从一侧肩头滑落,她还没来得及重新系好,拎起包先匆忙接通了来电。冻得指节泛红的手从大衣袖口伸出半截,隐约能看到手背上贴着的医用胶带,半小时前这个位置还扎着针管——毕竟,秋冬换季是感冒发烧的高峰期。 “这样,既然我们都说服不了对方,那也没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升级问题拉群沟通好吧?”温和的假象堪堪维持了半层扶梯,郁之槐面无表情地挂掉电话,快步迈进了已经起哨催促的列车里。 这个点的七号线谈不上拥挤,但也没什么空位,她懒得往里面走,索性就站在门口,随手理了理脖子上半挂的围巾,拨开被压住的长发,把拎在手里的包挎回肩上。 待她把自己收拾出人样,车厢门也缓缓闭合,映出身后的人影。透过玻璃,她对上一双阔别已久的眼睛。 第2章 2 min 2015年10月12日,晴。 高一(1)班。 “……6、7、12题划掉不写,课代表晚自习下课前收齐交到我办公室。” 下午第一节课总是最令人困倦的,数学老师难得没拖堂,他前脚刚走,教室里就歪七倒八地趴了一大片。郁之槐的脑袋早已轻轻垂下去,她强撑着翻开练习册一顿勾划,划完盖紧笔帽才终于闭眼昏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两分钟——人在睡眠状态下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会减弱。耳边隐隐传来嘈杂的、躁动不安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吵醒了她,班主任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已经出来了……”沙哑的女中音在此刻略显高亢,她手上有纸张晃动的声音,郁之槐坐在第三排也能听见,“我们班的第一名是——陆雁桥同学!” 哇哦—— 同学们相当配合地鼓掌起哄。 郁之槐慢吞吞地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层蓝色“滤镜”,眨眨眼,“滤镜”又淡去一些。开学一个多月了,她几乎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大脑没什么印象,很陌生。虽然大半个班的同学对她来说都陌生。她事不关己地玩着手里的眼镜腿,心想,果然是满瓶不动半瓶摇,那些平时特别爱表现的往往笑不到最后。 “陆雁桥同学在哪里?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班主任期冀又慈爱的眼神在教室里扫射,看起来也不太认识她的得意门生。 教室后方传来椅子蹭过地板的轻响,同学们齐刷刷转身,投去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郁之槐还在犯困,她其实懒得动,可一抬头就会对上前排同学的视线,显得她很不合群。于是她思考了半秒钟是否有戴上眼镜的必要,最后还是放在桌上,意意思思地转过去,看向那个站起来的模糊身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这就是她对陆雁桥的第一印象。 “陆雁桥一看就是个非常有潜力、非常认真的孩子,平时看着挺低调,结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家要多像他学习。陆雁桥这次总分在我们班排第一,在全年级也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成绩……”短短两分钟,这个名字的使用频率已经快赶上逗号,大概是想通过当前的重复来弥补曾经的疏忽,给青春期的中二少年一点万众瞩目的热烈关怀。 掌声一路下来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同学们窃窃私语,有人佩服有人不甘,但无论出于什么,慕强和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八卦强者更是。 话题中心的陆雁桥本人此时正双手撑着桌沿,随意地站着,不长不短的黑发,顶在他头上偏偏就很清爽。午后日光漫过窗沿,穿进他们之间,她看不清他的脸。 男孩穿着一件拼色衬衫,四分之三的纯白混杂些微橙粉条纹,让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夏日、甜橙和暖阳。她突然有点后悔没戴眼镜,却也不打算去拿,好像在和什么神秘力量较着劲,她别扭地想,为什么非要看清楚,显得她很在意似的。于是她又转回去,状似不感兴趣地趴在了桌面上。 但有一点没说错,人们对“第一名”的态度是很微妙的,差距大尚且能欣赏敬佩,差距小谁都想取而代之。 郁之槐起初对陆雁桥确实是抱有欣赏和敬佩的,直到语文老师按单科成绩把他俩定为“竞争对手”,理由是期中考在即,有竞争才有动力。 但众所周知,这种设定基本就是个摆设,不在乎成绩的人到头来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搞不清,在乎的人心里也早有了假想敌,本来人家暗中努力猥琐发育得好好的,猝不及防摆到明面上来,多影响班级团结友爱共建和谐大家庭啊。 这让郁之槐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 她以前也有过“竞争对手”,对方刚好发到她的周测卷,得意地找过来,“这题都能错?我赢了。” 那种耀武扬威的神态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经,使她的目光瞬间像反光的冰棱,她不阴不阳地回了句,“哦,好厉害,我现在鼓掌吗?” 郁之槐这种胜负欲强心眼还小的女生,几乎是瞬间就记恨上了对方。记恨之余,更多的是挫败,她的自尊心被踩在了地上,她的颜面被架在火上炙烤——她被轻视了。于是她熬夜怒刷模拟题,终于在后来的一次次大考中狠狠挫了他的锐气,直到初中毕业分道扬镳,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才告一段落。 鉴于此,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起陆雁桥的一举一动。 几天观察下来,没发现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因为这人压根就没干什么正事儿,他上课支着脑袋转笔结果打到自己的头,下了课就优哉游哉地跟周围的同学嬉皮笑脸。 ——陆雁桥人缘很好,一个成绩突出、碰巧还长得好看的同学,除非性格有问题,不然大家没理由不喜欢他。 语文很少周测,她以为与陆雁桥真正交锋要等到期中考后,然而就在考试前一晚,语文老师突击报了个听写,给本就紧张的氛围添了把火。 那是个天气不算好的星期三,老师心情可能也不太好,总之听写结束,大家都在甩着右臂哭天抢地,教室一时间哀嚎遍野,听到让竞争对手交换批改时,她只后悔没把字再写端正些。 陆雁桥就像那个年纪的很多男孩子,头脑灵光,却不喜欢死记硬背古诗文,只是作为“第一名”,听写本上大片的空白简直洒脱得令她肃然起敬。 这是什么新路数?郁之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回到座位上,跟着老师念的答案,认真批改起他的听写。 “你还帮他改错?”旁边的崔时星熟练地划了几个叉,抽空问她。 郁之槐笔没停,“复习嘛。” “哇哦……”她比了个大拇指,摇摇头感叹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啊。 “哎,郁之槐,郁之槐!” 突然感觉有人在拍她的肩,她疑惑地回过头,发现后面几排的同学都在笑,并且给她指了个方向——陆雁桥的方向。 陆雁桥正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他把脸埋进了右臂臂弯,另一只手抻着,自然垂落在桌沿。 耳边传来同学们起哄的声音,“陆雁桥说,他认输。” 有根弦在郁之槐心里拨了一下。 他一副“被打倒”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虽然看不到脸,但郁之槐觉得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爱。 就像此刻,教室里柔和的白炽灯光很可爱,同学们善意的笑容很可爱,窗边路过的风很可爱,天边浓重的深蓝也很可爱。 她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包裹着,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 第3章 3 min 那次期中考她以0.5分的差距惜败,语文单科成绩在周一上午提前出炉,虽然总分未知,但她心里的胜负已经定了。 吃完午饭,郁之槐一个人慢悠悠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她应该沮丧,应该不甘,因为她讨厌挫败感,讨厌所有不可控。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很平静,心情甚至还可以。 有时候她觉得陆雁桥这种人的存在,就是让普通人嫉妒的,嫉妒他天生讨人喜欢的外表和一呼百应的好人缘,嫉妒他的开朗大度不拘小节,嫉妒他明明输得起,却又赢得那么轻易。 可郁之槐从没讨厌过他。她只是有点羡慕,她发自内心地认为陆雁桥就应该赢,应该要闪闪发光,但她也不想输,尤其不想输给他。 “不想输给陆雁桥”这一想法似乎比“输给陆雁桥”这件事本身更能燃起她的斗志,她的步伐不自觉加快,连血液都好像在沸腾。千百种情绪在神经末梢碰撞,其中夹杂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为她势均力敌的对手。 等下次,她一定会打败他。 “卧槽,学神!”崔时星激动地晃着她的肩,看上去比她本人更兴奋。 郁之槐晕晕乎乎地戴好眼镜,终于看清白板上投影的总分排名——最前排赫然印着她的名字! 仅仅过去半天,局势竟然就迎来了大逆转,她一脚将陆雁桥踹下了“全班第一”的宝座,顺利得像午睡还没醒。 命运该不会是想捧杀她吧? 还没等郁之槐缓过劲儿,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往她这边看,崔时星最夸张,她先是用一副“感动哭了”的姿势双手捂嘴,揩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然后又嫌不够似的边鼓掌边大喊,“‘学霸’!哦不对,是‘学神’!” 戏太多吓得郁之槐花容失色,赶忙去堵她的嘴,被她顺势老泪纵横地握住,“我就说你是‘学神’吧!” 这么一闹腾,周围几个好事者也跟着喊起来,动静大得连班主任都注意到了,估计是班级整体成绩还不错,她心情很好得没制止,反而跟着打趣道,“掌声呢?祝贺一下我们的‘学神’!” 喝彩如潮水般涌向她,却没有让她感到荣耀,反而诚惶诚恐。郁之槐从小就有个毛病——她会在最开心的时候想最忧心的事,在最幸福的时刻率先预见幸福的消逝。 她的心里好像永远有一个倒计时,因此总不敢太高兴,唯恐一高兴就露了怯,被命运钻进缝隙里鞭笞一顿。 比如现在,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下次月考后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的熊样儿。 整晚,郁之槐从始至终没敢回头看陆雁桥一眼,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害怕看到他的愤恨疏离,还是害怕看到他褪去光环后的黯然失色。 但命运没有给她躲太久的机会,第二天下大雨,课间操喜闻乐见地取消了,班主任趁机拿着新鲜出炉的座位表走进教室。 细密的雨点打在成排的窗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萧索的秋风被玻璃窗拦截,里面热闹的空气也被衬托出几分温馨。 大家争分夺秒地进行着乾坤大挪移,期间仍不忘交头接耳,几十平的空间里一时沸反盈天,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聚焦在她和她的新同桌身上。 陆雁桥搬着他的书桌笑嘻嘻地停在郁之槐左边,“学神好!” 要不是双手占着,他可能还想敬个礼顺便再握个手,完成两任全班第一的史诗级会晤。 可悲可叹,“学神”这个称谓在崔时星的一手推动和班主任的联合造势下,摇身一变成为郁之槐的专属名词。脑补的愤恨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对方藏得太好还是从来就不存在,平心而论,她做不到像陆雁桥这样心无芥蒂地恭维一个抢走了他的一切还得到了他没得到的待遇的人。 看着投影上紧挨的名字,以及近在咫尺的男孩,他看上去那么大度那么真心,衬得她像个阴暗小人。 郁之槐两眼一黑,命运该不会是想玩死她吧。 “老杨这招儿太狠了……” 她从走廊上接水回来,听见几个男生正围着陆雁桥的新座位幸灾乐祸,见她走近,硬生生咽下后面的话,默默站直了。 出去这会儿功夫,周围的同学都差不多安顿好了,她的位置在里面,只能从陆雁桥这儿借过。郁之槐有点尴尬,她强行忽视这群人,正打算若无其事地开口,陆雁桥先起身让了一步。 不仅如此,他还十分隆重地把椅子往前推,清理完路障后摆出一个手势,谄媚道:“学神,请。” “……谢谢。”郁之槐懵了,她完全猜不透这人的脑回路,只能受宠若惊地道谢。 其他人没眼看他这副毕恭毕敬的狗腿子德行,齐刷刷扶着额头散了。 枯燥的高中生活一页页翻过。 他们有时会讨论题目,陆雁桥问她周测最后一道选择题的答案,问完嘲笑前座的萧鸾,“看到没,学神说选C!” 萧鸾指着他的卷子:“笑屁,你不也选的B!” 他就装蒜:“哦,我写出来让你们高兴一下,答题卡填的是C。” 然后在萧鸾的追杀中抱头鼠窜。 他们有时会交换笔记,其实更多时候是郁之槐抄他的笔记,她写字一板一眼,总是比别人记得慢,久而久之,当她往陆雁桥那边转头,他就会直接把书推过来给她看。 陆雁桥也会找她借尺子,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己买一副,但反正郁之槐有多余的,可以一直借给他。每当陆雁桥笑着凑过来喊“学神……”,她就会干脆利落地把尺子递过去,递出一种银行卡的架势。 她开始习惯陆雁桥总是喊她“学神”,也总是在让座时挪好椅子,对她说,“请”。 “噼里啪啦”的响动惊扰了正在做题的郁之槐,她转头一看,发现陆雁桥的桌子被围着他打闹的几个男生不小心撞翻,虽然被他及时撑住没倒下去,但摇晃中里面的东西全洒了出来。 郁之槐看着一地狼籍,血压替他飙到了一百八,她忐忑地抬眼观察陆雁桥的表情,却发现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指着那几个闯祸精说,“非常好。” 用一种“你们等着”的语气,可由于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所以毫无威慑力。 已经是上课时间,老师随时可能进来,几个罪魁祸首即便心里过意不去,也不好都堵在过道上,只能讪讪地先回座位。 陆雁桥蹲下来,一点点捡着书本和散乱的试卷,郁之槐无奈地叹口气,放下笔,弯腰和他一起捡。 视线中出现另一双细白的手,他抬头笑了,“谢谢学神。”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特意压低的声音却仍是轻快明亮的。郁之槐也微笑一下,算作回应。 他们的双手默契交错着,从地上捞起一叠叠试卷往桌上放,指节在狭窄的空间里不经意相触,停留不到半秒便擦过,只卷起一点余温。 抽屉里很快就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陆雁桥手里还拿着一摞没地方塞,终于后知后觉地头疼起来。 “这样放很占位置的,”身边的人突然开口,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把压皱的纸张一一展平,“把它们按照大小和方向整齐地摞在一起,旁边空出来的位置就可以再换个方向放……你看,空间利用率是不是大很多?” “……近期会用到的我放这边了,还有这些,可以按学科类别摆放,找起来也更容易……”她边整理边自顾自吐槽,“欸,你平时都不分类吗?怎么精准把卷子刨出来的?” 他静静看着她专注的模样,耳边传来的声音很轻,让他几乎产生一种温柔的错觉。 “好了。”郁之槐看过来。 他愣了一下,“嗯?” 以为他没听清,她又重复一遍:“我说,整理好了。” “哇。”陆雁桥回过神,“难怪你桌子那么整齐,每天都收拾不累吗?” 郁之槐认真思考了一下,“找不到东西对我来说比较累。” “内涵我是吧,你记得住它们分别放在哪儿?” “当然,我的每件物品都有固定坐标。”她看上去对自己的成果满意极了,连嘴角都不自觉翘起来,“不仅如此,现在连你的我也记得,只要你不把它们弄乱。” “这么厉害?”他目光不自觉闪了闪,生硬地挪开视线,“……那我的物理改错本在哪儿?我找不到了。” 郁之槐:“……” 他果然没认真听吧! 下午来教室后,她看见陆雁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新买的书立,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把常用的工具书和笔记本竖在了桌角。 她好笑道:“哟,你居然在自己整理。” 他煞有介事地看她一眼,压着嘴角装严肃,“我决定重新做人。” “真了不起。” 所以到底为什么不买尺子。 郁之槐没问,莫名地,她不太希望他真的去买,就这样一直找她借好像也不错。 “这本怎么粉粉的,好有少女心啊。”她戏谑地咧着嘴点了点书立,其中一本露出粉色的边缘。 陆雁桥笑骂:“你滚行吧。” 刚进教室的同学略显诧异地往他们这儿瞟,她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他们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地开玩笑了。 说不上来的感觉,有点……开心? 第4章 4 min “哎,郁之槐!” 下午去教室的路上,她碰到了以前的同学。常筱从后面追上来,顶风作案的韩式水波纹卷发在严查仪容仪表的高中校园里格外显眼,空气刘海的弧度一看就精心打理过,她亲亲热热地挽上来,“你是在1班对吧?” 郁之槐淡淡地点头,“嗯。” 她不太习惯肢体接触,但没抽回手。 “我在13班!”常筱抢答。 “哦,13班啊。” ……其实她没打算问。 很显然,他们高中不只有考进来这一个途径,还可以选择交一笔昂贵的“择校费”。市里经年日久地流传着关于“一分三万六”的江湖传说,激励或恐吓了多少届中考学子,然而一分究竟值不值三万六,她就不得而知了。 说实话,她对常筱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这也不能怪她,早自习拿着课本讲义和拿着小镜子卷发筒的人注定热络不到哪儿去。 她自知跟这姑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毕竟无冤无仇,新学校路遇热情老同学,她也不介意跟她叙一把没什么好叙的旧。 互相说了一些诸如“好困”“好累”“压力好大”的全国高中生尬聊通稿后,常筱终于图穷匕见,切入了正题,她悄悄凑到郁之槐耳边,“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大众男神’啊?” “啊?”什么玩意儿? 滚滚天雷刹那间劈向郁之槐的天灵盖,她被“大众男神”这个词咯噔出一身鸡皮疙瘩,外焦里嫩地问了句,“我们班?真的假的?”颤巍巍的语气竟然有了几分活人感。 “就是那个、那个……”常筱忸忸怩怩,哼唧半天才说出口,“陆雁桥。” 最后三个字细若蚊蝇,生怕别人听清楚似的。郁之槐真恨自己长耳朵了。 “谁?”她满怀希冀地企图再确认一次。 “就,陆雁桥嘛……”常筱用手指卷着发尾,脸有点红。 好吧,她承认陆雁桥确有几分姿色,但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们都这么说——哎呀!你看表白墙就知道了!” ……看表白墙不如看作业帮。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比当年带领义姐义妹征战贴吧要可爱不少,让人不太忍心扫她的兴。 “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九十年代的港星吗?” “啊……确实。” 郁之槐绷着嘴角附和。 “他看着好温柔,眼睛虽然忧郁,但笑起来很可爱。” “……啊?啊,确实。” 郁之槐差点咬到舌头。 “你们一个班的,你说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郁之槐大惊:“他应该有吗?” 早恋会被老杨片成北京烤鸭的! 常筱大喜:“那就是没有的意思?” 难怪上次班会老杨话里有话地点他们,还说这个年纪的学生互相产生好感很正常,但青春的美好源自一种“朦胧感”,看不清,摸不着,不用幻灭,不会深陷。作个温暖的念想,多年后还能留在回忆里生光。 搞半天只有她一个人信了这套隔窗听雨的说辞,其他人早就打碎窗户冲进雨里,还自以为奋不顾身。 “不知道啊。我跟他不熟,你不如直接问他。”郁之槐看着常筱张扬的卷发,觉得她应该不缺这点胆量。 谁知这小妞心事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唉……我有朋友去加他,但一直没通过,你们学霸是不是都不玩□□啊?” “哦,可能他比较忧郁吧。”郁之槐随口胡诌,“光顾着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了。” 太天真了。她竟然敢默认所有人都是来学习的,但有些人只想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青春爱恋。 郁之槐豁然开朗,终于想通老杨这样调座位的用意了,原来不只是想看他俩卷生卷死,还因为陆雁桥是个祸水,最好能安排个棒槌以绝后患。 躁动果然是青春的底色。 不久前,他们高中进行了一场事关校容校貌的大整顿,除了禁止烫染发,女生不能披头散发,男生头发不能过长,男女生刘海均不过眉等等,最重要的就是统一着装,在那之后,班级里五颜六色的穿搭都被迫变成清一色的校服。 学校甚至贴心准备了夏秋冬三款,致力于把一年四季的服装都包圆。这对于正处在爱美年纪的花季少年们来说实在憋屈,他们总会见缝插针地展现自己的时尚品味,比如故意大敞着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奇装异服,遇到年级组检查就光速拉上拉链,转个身便故态复萌。 郁之槐对这点小心思嗤之以鼻,虽然她也觉得校服很土,但鬼鬼祟祟显摆自己的样子更蠢一筹。她偏头看了眼旁边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男孩,感慨道,果然不是衣服的问题。 因此,在得知高一年级组要举办“红歌比赛”时,文艺委员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个臭美的机会,得到老杨应允后,专门为大家租了演出服装。 “红歌比赛”顾名思义就是各班集体合唱正能量歌曲,传递少年人的朝气与活力。据说该比赛原定在十月底,主要为了喜迎十八届五中全会召开,但校方担心影响到十一月上旬的期中八校联考,最终决定推迟到十二月初。 初冬寒冷的天气没能阻挡大家逃避学习的热情,那两周早晚自习前的5-10分钟,是他们的固定排练时间。直到每个人都能闭眼唱完整首,时间终于来到比赛当天。 比赛下午三点开始,两点钟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到教室,文艺委员带着几个男生把刚送到的演出服搬上来,按照事先登记的尺寸分发给大家。 演出服的款式是民国时期的学生装,女生是齐腹的淡蓝色上衣,过肘的衣袖加宽成了喇叭形,下身配黑色无褶长裙。男生则是清隽内敛的改良中山装。 为了配合文明新装,女孩子们要把头发编成两个麻花辫,郁之槐有点为难,本打算找崔时星,看了一圈发现她不在教室,估计是换衣服去了。她犹豫了一下,叫住路过的萧鸾。 “怎么啦?” “我少一个皮筋,也不会编头发。” 听完,萧鸾把手绕到脑后,利落地扯下自己的发绳,甩了甩刚及肩的短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得浑然天成,“用我的吧。” “来,我给你编。” 她把郁之槐按回椅子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郁之槐的个子初中时就固定在了一米六五,此后十来年也没长过,在他们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算比较高的。萧鸾比她稍矮一点,课间跑操时刚好在她的斜前方,郁之槐时常盯着她的后脑勺看,天然茶棕色的短发看上去十分柔软蓬松,顺着跑步的频率轻轻抖动时,掠过的风都显得更自由。 她很喜欢萧鸾的头发。 三股麻花辫并不难,只是郁之槐从没学过,她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扎着无聊的马尾,根本没有学的必要。 萧鸾做事很干脆,不一会儿就编好了,她两眼放光地抓着郁之槐的两根辫子晃悠来晃悠去,连声音都夹了起来,“啊…学神好萌!” “没有没有。”郁之槐只当是哄人玩儿的俏皮话,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手推辞。 “真的真的!”萧鸾戳戳她泛红的脸颊,“学神你撒个娇给我听听嘛。” 她从没撒过娇,光是想象都有一种“张飞卖萌”的惊悚感,可她不想扫萧鸾的兴,只好试着放软语气,配合偏细的嗓音倒真有那么点意思,“这个我真不会啦……” “萌啊——”萧鸾执起她的手,深情款款地吟唱,“Marry me~” “光天化日干什么呢。”没等郁之槐说“Yes I do”,陆雁桥不知道从哪儿溜达回来了,“有没有点无产阶级战士的自觉?” “呵呵,嫉妒的嘴脸。”她揽过郁之槐的肩头,显摆她左侧辫子上的发绳,“学神自己都没意见,轮不到你来管哈。看这里,定情信物,祝福一下?” “你好意思吗?”陆雁桥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看看自己坐的谁的位置,还给我。” 陆雁桥和萧鸾以前就是同学,崔时星漏给她的。确切地讲,是他们三个住在同一小区,也难怪能同校多年。郁之槐微笑着看他俩互掐,那种熟稔的默契一看就像认识了很久。她想,常筱她们加不到陆雁桥的□□,但萧鸾一定早就加了,他们说不定还会在空间里互相点赞,评论得有来有回。 可她不知道他一般发什么动态,因为她也没加陆雁桥的□□,他们谁都没主动提。 “同学们,有个突发情况。”老杨推门进来,示意大家安静,文艺委员唯唯诺诺地跟在旁边,看起来略显愧疚。 “信息登记错了,现在我们班少一套男装,多一套女装……所以,可能要请一位男同学反串一下了,有没有自告奋勇的?” 全班男生集体沉默了一瞬,突然此起彼伏地喊起自己的好兄弟,其中有个名字出现频率过高,取得压倒性胜利。 “盛情难却啊——”揶揄的目光落在陆雁桥身上,“那就你吧,小桥同学。” 陆雁桥:? 郁之槐挑眉,睁大了眼睛转头看他,萧鸾已经笑倒在桌子上。气氛热闹极了,众人纷纷鼓掌叫好,民意可见一斑。 “推选陆雁桥同学是因为他长得清秀,”老杨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笑了,“我已经联系负责人去调货了,但时间很紧张,得随时做好上场准备……” 大家笑够了,也都抓紧去捯饬自己。郁之槐早就收拾好了,闲得很,于是饶有兴致地撑着头观赏陆雁桥的精彩表情。 也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方式说服了自己,竟然破罐子破摔地一扯外套,相当随便地把上衣套在了打底的白衬衫外,正生无可恋地盯着桌上的半身裙苦笑。 若非见过他面无表情的脸,郁之槐可能会以为他天生微笑唇,任何情况下都能自娱自乐。 她轻飘飘发问:“你打算用电眼激光消灭它?” “……其实我也可以用电眼在台下记录你们的英姿。” “那不行,全班都上,怎么好意思孤立你?”郁之槐冠冕堂皇地说完,抬眼就看见彭皓卓正蹑手蹑脚地从他身后靠近,笑得还很贱。 “我求你们孤立我。” 话音刚落,一件外套罩在了他头顶,彭皓卓攥住衣身,留下两只袖子恰好垂在他脑袋两边,“辫子给你安上了,不用谢,雁桥妹妹——” “彭二狗你死定了。” 他回过头放狠话,宽大的白色校服袖子也跟着甩动,像只垂耳兔。不对,他这个身高按理来说应该是北极兔。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两点四十五,广播在呼唤集合,走廊上涌出大量的学生,吵吵嚷嚷,不少人好奇地探头往他们班看。 “陆雁桥!”文艺委员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进教室,“杨老师说再过二十分钟左右能送来,你先和大家一起去礼堂。” 旁边的人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一世英名终于得到救赎。 郁之槐拿笔帽戳戳他,“同志,援军来了。” 陆雁桥:“感谢党和人民。” “红歌比赛”的很多细节都已模糊远去,她只记得他们每人抓了两把剪碎的彩纸,藏在掌心,唱到最后一句时,大家一起用力把它们扬出去,纷纷扬扬的彩色从头顶洒落,洒在脸上,落在肩头,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以及彩纸掉色,表演结束后所有人的手掌都花花绿绿的,大家聚众在厕所门口的水池边排队搓手,幼稚地互崩水珠子。 天色渐晚,斜阳西沉。老杨指挥班长把“第二名”的奖状贴到黑板上方的墙上,同学们也把衣服换下来,叠好交给文艺委员。 郁之槐取下发绳,物归原主。 萧鸾大方一笑,“送你啦。” “那我不客气了?”她眨眨眼,乌黑的麻花辫散开,搭在肩上。 萧鸾的发绳是低饱和的莫兰迪绿,上面还有个清新简约的蝴蝶结,这种款式在商店里一般会用印着英文的ins风卡片钉起来挂在货架上。相较而言,郁之槐这种装在廉价塑料袋里两块钱一把的老式黑色橡皮筋根本不配称之为发绳,用久了还会毛躁脱线,裸.露出里面的黄色橡胶。 她当然买得起漂亮的发绳,只是从来没人提醒她换成这种款式,就像没人提醒她去学扎麻花辫,这些都是被打上“用不上”标签的浪费之举,是没必要去做的事。 郁之槐盯着青绿色的发绳看了会儿,随手把头发低低地挽起来,几缕鬓发垂落在脸侧,被她别到耳后。 “诶,学神今天的发型有新突破啊。”陆雁桥新奇地凑过来。 因为她没办法像动漫角色那样嘴叼皮筋两手随便一拢,就扎好一个乱中有序、清爽慵懒的高马尾,她认为一般人类自主完成这个发型还是离不开梳子和镜子。 算了,跟他说不清,他又不绑头发。 她懒得解释,没话找话地开玩笑,“你今天突破也不小啊,雁桥妹妹。” “承让了,”想不到对方竟毫无心理负担地回敬她,“之槐姐姐。” 这个称呼让郁之槐的胸腔震颤了一下,心跳很没出息地漏了两拍。 她于是又心虚地把别好的碎发放下来,挡住发烫的耳廓。 都怪常筱,现在陆雁桥头上顶着的竞对指数已经变得不纯粹了。 第5章 5 min 第三次月考后,座位重新进行了调整。 郁之槐不幸迎来一位新同桌,心情十分糟糕,不为别的,实在是彭皓卓其人让她很难有好脸色。 彭皓卓,或者说彭二狗——大家都这么喊,因为不管是很二的狗东西,还是很狗的二百五,都符合他不配为人的为人——他下课找不到人,一上课就开始找事儿,多次骚扰郁之槐无果丝毫不能磨灭他的斗志,反而使其越挫越勇,贱招连连。以至于大多数时候,郁之槐只能选择性耳聋。 “第二问有没有人做出来?举个手我看看。” 教室里稀稀拉拉举了不到五只手,比数学老师的头发还要稀疏。 “喔!牛逼哦学霸,这都会做。”二狗不死心又凑过来讨嫌,让他安分听讲比做压轴题更难。 “老师讲过,”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了他一眼,“把手放回自己桌上。” “行,”二狗脸皮奇厚地在她桌面上又敲了两下才收手,嬉皮笑脸道,“你第一,你了不起。” 郁之槐看他又不安分地用直尺挠起头皮来,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就这么点儿人?”老师看着台下这小猫三两只,愁得挠了挠险些退到后脑勺的发际线,“找个会做的同学分享下思路吧——陆雁桥,你来说说。” 郁之槐循着熟悉的清澈嗓音,长久注视着几米之外讲述解题方法的陆雁桥。 对话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有在他回答问题的时候,目光才能混入人群,光明正大落在他身上。 二狗见她盯着某个方向发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陆雁桥刚落座。刹那间,棉花脑袋劈过一道闪电,恍然大悟犹如窥见天机,简直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大嘴。 郁之槐直觉他没憋好屁,果不其然,只见他贱嗖嗖地问,“你喜欢陆雁桥?” 这个问题对现在的她来说十分刁钻, “你胡说什么!”——恼羞成怒。 “哈哈,怎么可能?”——欲盖弥彰。 “你管得着吗?”——疑似默认。 “嗯嗯是的。”——她要毁了自己吗! 无法斩钉截铁地否认,怎么回答都落于下风。好在郁之槐装惯了大尾巴狼,即便心里一紧,面上照样脸不红心不跳,她无精打采地翻了个白眼,“滚。” 二狗在造谣方面向来执行人海战术,乱点鸳鸯谱的事迹罄竹难书,他自己都不太当真,见自讨没趣也懒得纠结。 然而该话题确实点燃了他脑子里的垃圾焚化炉,他话锋一转,“哎,学霸,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少打听。” 月考试卷讲完了,老师让大家自己消化错题,课代表正在找同学帮忙分发练习册。她摘下细框眼镜放在桌角,纡尊降贵搭理起二狗,“跟我谈论喜好?你没毛病吧。” 二狗才不管,自顾自地话唠起来,“我跟你说,男人的品味分三级,一级看身材,喜欢范钰珊那种腿长的。” 他指了指后排一个模特身高的姑娘。 “二级看脸,”他又指另一个方向,“任心玥那种。” 这回说的是个肤白娇小的萌妹。 “三级看才华,喜欢学习好的。”他扭头,意有所指地看向她,“我现在还处于一级阶段,等我境界再高点或许会喜欢你这种。” ……? 这傻叉想表达什么? 损她不够漂亮,还是讽她书呆子? 郁之槐困惑地歪头,笔帽顶到她的右侧脸颊,戳出一个浅浅的涡。 搞不懂。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声明:“首先,不管是范钰珊,任心玥,还是我,都不喜欢你这样的。” 没给二狗反驳的机会,她接着打断—— “其次,你一直很低级,坚持住。”郁之槐拿笔隔空点了下他,“被你喜欢我不如找根房梁吊了。” “你看你看,平时找你说点儿事你看都懒得看一眼,高冷地摆摆手就打发我们,难得多说两句吧,全是刻薄话,这样谁敢喜欢你?” “哦,没人爱,好可怜……”她相当做作地抱紧双臂,“你脑子里只有谁喜欢谁这种无聊的东西吗?” “哪里无聊了?活着要是只有学习,我还不如找根房梁吊了。” “请。绳子要帮你打结吗?我怕你系不紧。” 二狗被她的牙尖嘴利噎了个倒仰,此类低级品种一旦说不过就开始胡搅蛮缠,“你敢说你以后不谈恋爱?” “谈恋爱”这个说法从十五六的半大孩子嘴里吐出来,实在有种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不愧是二狗,满脑子puppy love。 郁之槐哂笑一声,“生活是一件蠢事赶着一件蠢事,爱情是两个蠢货追来追去。” “靠,谁说的?” “不是我,王尔德说的。”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她抬眼见陆雁桥刚巧发着作业路过,他故作深沉地点头肯定,“王尔德说得对。” 郁之槐有点窘迫,在二狗面前犯中二病就算了,也不知道陆雁桥听到了多少。 她心跳尚未平复,二狗突然插嘴,俨然一副蒙昧待开智的愚人相,“王尔德是谁啊?” 郁之槐:“……” 她抬头和陆雁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淡淡的嫌弃。 他拿作业本拍了下二狗的胳膊,“就你这水平还跟学神聊天?洗洗睡吧。” 十二月底,这座小城终于降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课间的走廊栏杆上趴满了亢奋的孩子,都依依不舍地不愿回班,教导主任见此情形,破天荒给全年级放了节活动课。 教室很快变得空荡荡,郁之槐没那么热衷赏雪,就坐在那儿慢悠悠地擦着起雾的镜片,擦完再放回盒子里——她轻度近视,不必时时刻刻都戴着眼镜。 “学神,你觉得王宇凡帅不帅?” 一群活泼过头的同学突然架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围上来。 男生个子不高,看起来有些羞恼,面红耳赤地锤了同伴们几下,脸上的青春痘好像也在诉说他的难堪。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种玩笑对很多人来说或许不痛不痒,但少年人敏感的神经,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撬动。 她反感被人当作找乐子的工具,更不愿成为语言暴力的帮凶。 于是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们:“帅啊。” “听到没?学神都说你帅!哦哟,大帅哥……”没听到想听的话,但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同样娱乐了他们。 腼腆的男生又被他们嘻嘻哈哈地推着离开,走出去没两步,他忽然回头看了郁之槐一眼,闪烁的目光似有什么话要说,但碍于人太多没能开口。 郁之槐朝他轻轻点头。 不用谢。她在心里回答。 “学神!”那伙人刚走,陆雁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献宝似的站在她座位前。 “伸一下手。”他摊开左手掌心示意。 郁之槐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 他抽出藏在背后的右手,虚握着悬在她的手掌上,下一秒,郁之槐突然被冰得颤了下——陆雁桥竟然在她手心里放了个雪球! 郁之槐愣了一瞬,哑然失笑,“你幼不幼稚?” “捏这么圆很不容易的,送给你。” “给我干嘛?” “感受一下初雪啊。”他后退一步,笑盈盈地看着她,“别学了,出来看看嘛,天天闷在教室里不腻吗?” 陆雁桥情商很高。 活蹦乱跳的外表下其实严守分寸,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但绝不会冒犯的距离。 嬉笑怒骂都不伤人自尊,警告一定带着三分笑意,尽可能避免过界的肢体接触,连提出请求的方式都留足余地。 就像现在,如果郁之槐婉拒,他一定不会执着。他会说一句足够坦荡的漂亮话,然后体面地不多打扰。 “你长这么大没见过雪啊?”她还是放下笔站了起来。顺便带上那个雪球。 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人,陆雁桥喊她出来看雪,果然就只是站在栏杆边看,甚至没有为难她下楼。 雪仍在簌簌地飘着,铺天盖地的茫茫白色连通二楼天花板与围栏,将他们隔在巨大的雪幕之外。 楼下,萧鸾在帮崔时星堆缩水版小雪人,二狗和打雪仗的同学们正踩着雪猪突猛进,再远一点,操场上传来缥缈的嬉闹声。 陆雁桥少见地没出声,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们闹。 郁之槐想,至少在这个瞬间,他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跟我才是。 她主动打破沉默,“听我妈说,她们小时候积雪能到小腿那么深,不像近些年,只有薄薄一层,还没过夜就化了。” “全球变暖加剧,北极冰川正在以14000吨/秒的速度融化,或许未来某一年,我们这里就不再下雪了……”陆雁桥看向她,“所以还能看到的时候,要珍惜啊。” 郁之槐盯了他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他被这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怎么?” “没什么,被你装到了。” 他幽怨地拧眉,像在撒娇,“我就不能爱看新闻?” “你不如说自己心系天下。”她不敢再看了,数着秒把头转回去,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新闻有没有告诉你,2012没等到世界末日,说不定2022就等到了。” “……要是世界末日真的来了,你会害怕吗?” 她认真设想了下,“嗯……一个人死可能会,但要是全人类一起覆灭,听起来好像还挺浪漫。” 陆雁桥挑眉,“你管这叫浪漫?” “不浪漫吗?”郁之槐意味不明地笑了,她伸手去接雪,看着飘落的雪化在手心里,“等亿万年后外星人登陆地球,发现层层冰雪之下,竟然埋葬着整个文明时代的遗迹,一定会为这份未知的礼物感到惊喜。” 雪花吹进来,落在郁之槐的眼睫上,她不甚在意地眨眨眼,那抹湿润就扑闪两下,像颤动的蝴蝶翅膀。 又出现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迫使陆雁桥不得不说点什么,中断它。 他心领神会,“尤其是经过漫长的调查研究后,发现居然是人类自己把自己送了,换谁都会忍俊不禁的。” 末日的暴雪没降临,当下的一捧雪却猝不及防从楼下抛上来,实实在在砸向了陆雁桥胸口。 二狗举着个雪球仰头大喊:“我说你怎么打一半没影儿了!你到底行不行?” 陆雁桥掸了掸衣服上的雪粒,余光瞥见身边有什么东西猛地飞出去—— 郁之槐眯着眼瞄准,手起球落,被她攥化了一圈的小冰球正中二狗的脑门,不留情面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卧槽!”二狗大叫一声。 陆雁桥笑得前仰后合,“枪法可以啊长官。” 他完全不在意自己捏的雪球被砸出去,好像它本来就该这么绚烂地纵身一跃,粉身碎骨。 “过奖,”郁之槐优雅地甩甩手,束起的长发也跟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长官早就想打他了。” “他又怎么惹你啦?” 她好像还轮不到对陆雁桥发牢骚,可或许是他的笑容里夹杂着微妙的无奈,又或许是他的言辞里隐含着近乎亲昵的、仿佛自然而然站在她这边的意思,让郁之槐产生了一种可以信赖的错觉。 “他好烦。一天天跟有多动症似的,不理他就把手往你桌上放,或者抢你的书……”她颇为头痛地扶额,连小表情都生动许多,“而且他挠头还掉头皮屑!你能想象吗?像雪一样往下飘!不对,辱雪了,没这么好看……” “哈哈哈哈……还是跟我做同桌比较好吧?” 郁之槐斜他一眼,夸张地摇头感叹,“可不是。” 真心话要她如何说明?只有换成玩笑来掩饰。 第6章 6 min 时间跨越2015,进入次年第一月。 期末考试的钟声即将敲响,为了激发同学们考场角逐的斗志,老杨不择手段——她承诺下次换座让大家自由选择,当然,是由绝对成绩赋予相对自由。 大家顿时坐不住了,雀跃地跟自己的狐朋狗友眉来眼去私定桌身,少数野鸳鸯混入其中,激动之余又难免怀疑班主任在钓鱼执法。但不管怎么说,在调个座位就能造就或破坏一段缘分的中学时代,人人都渴望拥有决策权,而想为自己做主,必须赢得相应的筹码。 高一(1)班的学风短暂的整肃了。 半个月后,期末考试结束,但这群高中生还得另外再补一周的课,才能迎来心心念念的寒假。 老杨一诺千金,把全班同学请到了教室外的走廊,她手里拿着成绩单,念一个放进去一个,表示绝不干涉大家的选择。 郁之槐是第一个进教室的,没有犹豫,她径直坐回原来的位置——三排正中的SVIP坐席,最重要的是,省去了搬桌子收拾东西的麻烦,她讨厌频繁的变动。 她挺直了腰背坐着,偏头看向窗外的走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点。 她想过提前邀请崔时星或萧鸾,但她俩不仅关系好,也分别有更要好的朋友,万一人家先约好了,她横插一脚岂不是很尴尬?反正二狗前面有四十个人能解救她,不如顺其自然,她的人缘还不至于差到一个人都抓不来。 何晨曦进来了,眼睛在空旷的教室里扫了一圈,礼貌地笑着往这边走,郁之槐也朝她笑,满心期待她能在旁边坐下,可她却有点不好意思地坐在了郁之槐身后。 痛失一位靠谱的同桌人选,郁之槐立刻目光如炬地搜罗下一个。 老杨意思着放两人打了个样后,就提高效率开始批量叫号,赶羊群似的把前十名一次性赶进门,没等他们犹豫太久,十到二十名也跟着加载进来。萧鸾轻车熟路地坐在了她前面,崔时星仍在外候场,周围好几个同学围着她打转,但都没敢直接坐过来。 陆雁桥在过道上跟朋友们拉拉扯扯,其实郁之槐有一瞬间考虑过他,但这想法刚冒了个头就被残忍掐灭。 她想,陆雁桥占了她课余时间的70%,可她占他多少时间?10%都嫌多。 她既不算他的新朋友,也不是他的旧相识,甚至不必躺进他的□□列表里凑数,于他而言,大概只比普通同学特别一点,勉强称得上昔日对手、同桌一场。 更何况,班主任在此,哪个不是忠肝义胆,除了学习绝无二心?就连野鸳鸯们都缩着脖子分了男女汤。主动选择异性做同桌,实在有点瓜田李下,胆大妄为。 然后她就看见陆雁桥朝这个方向走来,长腿一迈,大摇大摆地在她身边坐定。 郁之槐:“……” 好一出光天化日光明磊落光风霁月,她整个人都玄幻了,浑身僵硬地屏住呼吸,怕不小心把梦吵醒。 心脏在胸腔里上蹿下跳,大脑在咕嘟咕嘟冒泡泡,沸腾的感官加起来能凑个四菜一汤——可她还没忘记自己是谁。 她蝉联第一,近距离向她学习,合理。 她还算好相处,二次同桌免试错成本,合理。 余光瞥见萧鸾转过头,顺滑的短发在空气中划过好看的弧线,她突然顿悟。 四周只剩这一个空位,不能更合理。 三瓢冷水浇下,她说服了自己。公事公办地朝陆雁桥点点头,予以批准。 下课,二狗撒丫子跑来照着身旁人的脑袋就是一爪,陆雁桥一脸懵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狗疯。 “我说你最近在忙什么,搞半天是为了抢我位置!” 听完指控,陆雁桥人模狗样地叹口气,万分宠溺地问,“又说些孩子话,不是你跟爹地哭诉这位置风水不好,耽误你不学无术了?” “你放屁——”二狗抬手就要挠他。 “——咳,注意素质。”陆雁桥避开他的魔爪,嗔怪地看他一眼,“帮你解决问题你又不乐意,我真是看不透你。” 二狗眼睛瞪得溜圆,简直不知该从何骂起,活生生气笑了,“再装?你看学神信你吧?” 莫名其妙被点名,郁之槐握着笔若有所思,“我是在想,他少考哪一门能跟你抢。” 陆雁桥闻言低头,手背挡着下半张脸,笑得肩膀都在抖。 二狗看看陆雁桥又看看郁之槐,两头没落着好,嘴都气歪了,哑火片刻还是把矛头指向后者,“卧槽,你一天不侮辱我会死?” 郁之槐冷脸:“你一天不来烦我会死?” 这场闹剧以她显而易见的偏心告终。 冬天渐渐过去了。气温回暖,校园里的梨树也长出新的枝桠,在这个春风沉醉的三月尾,黑板旁的墙面上贴出了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单。 郁之槐向来不会挤在人群里看成绩,一方面是她自命清高,觉得推来攘去的有失风度,另一方面是她用不着亲自去看,总会有人来告诉她。 这节化学课,老师按照座位粗略地从教室中间劈了一刀,把全班四大组的同学分为八个小组,各组临时指派一个组长,以小组为单位去花坛对面的实验楼三楼做实验。 郁之槐还是第一次踏足实验楼,这边的楼梯和走廊已经落了灰,看上去使用频率不高,但装修很新,每根廊柱上都挂着著名科学家或者历届优秀校友的照片。她背着手悠闲地参观,虽然一路上依稀能听到谈论月考成绩的声音,但她的心情看上去丝毫没受影响。尽管她只排第二。 总共八个实验台,大小刚好够每组人围一圈站着操作。这里毕竟不是教室,位置不够所有人都坐下来,整间实验室除了墙边摆了两张椅子,实验台是没配备座椅的。 作为组长,郁之槐正站在中间分配实验器材,周围几个同学突然闪身让开——陆雁桥不知道从哪儿搬了个椅子放在她腿边。 “学神,你坐。” 组员们都十分好事地看过来。 萧鸾瞧这状况,干脆替众人发声,“哎呦喂,怎么不给我们坐啊?” “废话,也不看看这儿除了学神还有谁进前五?”陆雁桥嬉皮笑脸地看了一圈,这回大家没话说了,都在心里默默竖起中指。 两人一唱一和捧完郁之槐,萧鸾功成身退地送他个白眼,他还一副颇为得意的样子,也不知道连自己一道骂进去有什么可骄傲的。 郁之槐当然没坐那个椅子,她还要带大家操作仪器,她也知道陆雁桥只是在耍宝。可那个单独放在她面前的圆形塑料椅还是直直戳进她心里。 他们都叫她“学神”。 她忽然想起那个叫王宇凡的腼腆男生,那些人架着他喊“帅哥”的语气与喊她“学神”时如出一辙,闲来无事就拍拍手嘬三声,像在逗弄马尔济斯犬,一种血统高贵的宠物。 不必崇拜簇拥,不必万众瞩目,她只需要一点尊重,她不想从话音里品出不甘的余味,更不想听酸溜溜的谄媚与讨好。 很多次,她忍不住想脱口而出“直接喊我名字吧”,可这话听起来有种得便宜卖乖的不识好歹,很适合被回怼一句“你到底还想怎样”。 可陆雁桥是不一样的。 当人们喊这个绰号时,到底是想逗谁笑,她一听就知道。 裹着玩笑外壳的信任,比公式化的安慰更动人。她很感激陆雁桥对她释放的善意,正是这些源源不断的善意,让她冥冥中感觉,即便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陆雁桥也还是会相信她。 隔天,发卷子的同学都陆续回到座位,郁之槐还是没拿到自己的小测卷,老师扫了眼讲桌,“这儿还有几张没写名字的,赶紧上来拿。” 她左右张望半天,终于不可置信地走上讲台——她竟然真的忘写名字了! 见她讪讪地前来认领,老师顿时拧起了眉头,“强调多少遍,每次都还是有人不写名字,你们几个给我在黑板上写十遍。” 难得糊涂一次的郁之槐同学和难得生气一回的老师就这样倒霉地撞上,控制变量,她简直怀疑是自己连累了其他几个惯犯。 她上黑板听过写,也解过题,罚写却是第一回,众目睽睽之下,她如芒刺背,飞速写下一串“郁之槐”,立刻灰溜溜地拿着试卷滚下讲台。 陆雁桥起身给她让位时还在幸灾乐祸,她瞪他一眼,“不准笑。” “写得挺好看啊。” 可这个名字本身就难看。她没说出声。 过了会儿,他忽然转头问她。 “哎,你为什么叫‘郁之槐’啊?” 郁之槐笔尖点着草稿纸,不甚在意地回话,“因为‘竹柏杨柳枫’已经有了,轮到我就只剩‘槐’了呗。” 陆雁桥一副大脑宕机的样子,她觉得有点可爱,就耐心跟他解释,“我家里堂亲很多,哥哥姐姐们把常见树种都占完了,等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他老人家福至心灵,想起村口那颗大槐树,一拍脑门儿就给我取了这个字。” “只是这样?” 她笑眯眯地咧嘴,“不然你以为?” “总有特别的含义吧?” “嗯……倒是也有,”郁之槐的眼神飘远了,像是陷入某种回忆,“我曾经一度害怕写自己的名字。院里的小孩都说槐树也叫鬼树,会招来冤魂,他们不想带我玩儿的时候,就说我被鬼附身了。” 她喜欢萧鸾的名字。 盛世鸾凤,腾云驾雾,展翅翱翔。 这个寄予了无限爱意与厚望的名字,是萧鸾的副教授妈妈为她取的。上学期末的家长会上,萧鸾的妈妈被邀请作为家长代表发言,那位精致优雅的阿姨在台上侃侃而谈,举手投足无不散发着知性和智慧的光芒。她也好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猜那个包要多少钱?”郁之槐的妈妈和其他家长一样,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她拍拍身旁站着的女儿,悄悄指了下讲桌边随手放置的黑色菱格包,上面闪烁着经典的双C弧logo。 郁之槐笑着摇摇头,弯腰凑到妈妈耳边,“我以后赚钱了给你买,好不好?” 她忽然想起某节课间,她们闲聊到未来的规划,崔时星苦恼地说,她爸妈警告她要努力考上江城的大学,不然专程在那边给她留的房子就白费了。 省会,房子,以及“留”,这个用词。郁之槐难得对中文感到费解,她噎了一下,调侃道:“崔老板家产颇丰啊。”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推了把旁边的萧鸾,“还是萧老板有钱。” 萧鸾当时说了句十分超凡脱俗的话,她说,“我没钱,是我妈有钱。” 这句话像膏药一样粘在郁之槐的大脑皮层上—— 她承认家里的底牌,却不过分依赖,她轻飘飘挥开与生俱来的光环,她怀揣着凌云志,只待他日另起高楼。简直像小说主角。 要被怎样的家庭托举着,才能说出这么不卑不亢的话? 她真的很羡慕萧鸾,不只是名字。 “我一直以为……” 陆雁桥的声音将她纷乱的思绪唤回。 “‘郁之槐’的意思是——郁郁葱葱,持之以恒,坚韧不拔。” 郁之槐愣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正常,刹那间的失神快得犹如错觉。她托着腮玩味地问,“哦,不是郁郁而终的吊死鬼么?” “你少冤枉我啊,”陆雁桥呛了一下,义正言辞地为自己抗辩,“‘国槐’有上千年的种植历史,地位很高的,而且它根系发达,即使在硬化贫瘠的土地上也能枝繁叶茂,哪点比竹柏杨柳差了?你爷爷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郁之槐十分惊讶,“哇,没想到你不仅关注新闻,竟然还对植物有研究。同样是高中生,你也太闲了吧。” “推荐你用‘成绩优异,爱好广泛’形容我,谢谢。”他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随时预备好了去做国旗下的讲话。 “所以后来长大一点,我就想通了。其实也不全是坏事。小学二年级,后座的男生总揪我头发,我就跟他说我的名字连通阴阳两界,不经允许碰我会被怨灵缠身——这招儿特别管用,他们都不敢惹我,还有人抢着给我做小弟。” 陆雁桥似乎很轻微地皱了下眉,旋即又舒展开,顺着她的玩笑话问,“你真收了?” “当然,”她高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还让他们尊称我‘女王陛下’。” 他摇摇头,痛心疾首地感叹,“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是是是,哪能跟你比啊,你是老师的好帮手,同学们的好伙伴。” 郁之槐笑得灿烂。 如果真实的故事是这样就好了。 她骗了他。七岁那年,她被人揪头发,对方笑话她的名字,她没勇气为自己争辩,只能偷偷躲在放学路上抹眼泪。她妈黑着脸把她捡回家,她抱着她妈的胳膊,哭着求她别找老师告状,她不想被大家讨厌。她妈数落她没出息,拎着她气势汹汹地冲到班主任面前大闹一通。 不得不说,愤怒和暴力的作用被远远低估了,最高效的问题解决往往只需要最淳朴的骂街。风歇雨止后,谁又会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有尊严呢? 她不解风情地挡回他的好意,如同防住一个为她量身打造的陷阱。 她一个人在崖底待久了,已经很习惯。她可以再静坐一会儿,或者自己爬上去,但不会接住任何企图拉她上去的手。生命的燃料源于自身,她不需要被拯救。 第7章 7 min 四月底,天黑得越来越晚。郁之槐从食堂出来时,天边正挂着绯红的云霞。 距离晚自习还有五分钟,路上零零散散的同学都急匆匆加快脚步。她正走着,陆雁桥突然从两栋楼间的岔路拐出来,形迹可疑地朝她招手。 “郁之槐,跟你商量个事儿。” 上次讨论寓意后,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解没错,他有时会喊她的名字。 她有点疑惑地走过去。 “陪我去个地方呗?” “现在?”她看了眼手表,友情提醒道,“马上就上课了。” “对啊,所以才要叫上你一起翘课。”他语气十分理所当然,把违反校规说的跟晚上吃什么一样轻松。 郁之槐无情审视他:“你疯了吗。” 他一本正经地扯淡:“没有翘过课的高中生涯是不完整的。” “以前也没见你翘,不会是想害我吧?” “我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今晚备课组例会,没半小时结束不了。”给出合理依据还不够,陆雁桥能屈能伸地并拢四指发誓,“几分钟!就几分钟!算我求你。” 郁之槐叹了口气,无奈投降,“走吧,去哪儿?” 陆雁桥没告诉她,只是带着她往教学楼的反方向走。 郁之槐又问:“怎么不找彭皓卓陪你?” “谁让你是我同桌。” 再走就要出校门了,她正准备发作,陆雁桥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栋看上去没通电的旧教学楼。 “你来小东楼做什么?” “看夕阳。”他惊世骇俗地表示。 新校区是零六年建的,位于城郊产业开发区,再过去就到高速路口了。可惜三线小城市发展慢,这些年没怎么开发,辽阔的地界上除了低矮的自建房,就只有零星几栋在建楼盘,目标是在未来成为炙手可热的学区房。虽然郁之槐觉得脑子有病才会为了上三年学买这么偏的房子,但她爸说那叫投资,不想住可以租给一届又一届的陪读家长,一个月收租就能收两三千。她还没有蠢到去追问她爸妈为什么不投资。 小东楼是最早投入使用的一批楼,紧挨着操场和篮球场,不同于“静雅楼”“德育楼”之流,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反正大家都默认这么叫。近年来随着学校扩建,它被崭新的教学楼和实验楼挤到了校区边缘,相比中间扎堆的新楼,视野确实更空旷。他们这届入学的时候,全校师生都已经转移到新楼,这边除了堆放旧桌椅和教学器材,基本算是废弃了。 “去东楼看夕阳?真有创意。” “不然看日出?你也没答应啊。”他张口就来,“再说东楼怎么了,东方明珠塔也照样能看夕阳。” 沉默着往前挪了两步,郁之槐突然问,“……好看吗?” “什么?” “东方明珠塔的夕阳。”她垂眼看地面,没去看他。 陆雁桥愣了下,笑着回答:“哪儿的夕阳还不都一样。” “那请问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笑容顿时甜美了,缓缓举起来的拳头也捏紧了。 “但氛围不一样啊!”他求生欲极强地解释,“美景也需要在合适的条件下欣赏。” 寥寥余晖洒进荒废许久的楼道,把影子照得张牙舞爪。楼里落针可闻,时不时传来门窗被风晃动的“吱呀”声,令人一阵牙酸。 校园恐怖传说就是这么诞生的。 “你说的氛围,原来是指纳凉特辑。”她面无表情地挤兑他,“误会你了。” “所以才找你来探路。”陆雁桥被打脸也依旧装蒜,“要是遇到危险二狗绝不会救我,他会先拿手机录像,360度全机位。” “带手机也违反校规。”郁之槐指出。 他即刻严肃了嘴脸,庄重点头,“深表谴责。” 说完还是没控制住嘴角,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很多年后,万能的网友才创造出“人机”这个词,那时的他远在大洋彼岸,回想起这一幕,朝着夜色正浓的东方,无声地弯了弯眼尾。 上到顶楼,发现通往天台的铁门上,挂了把骇人的大锁。 学校果然有先见之明,为了不让恐怖故事变成真实事故,充满了安全防范意识。 他们又退而求其次地下到五楼,好在教室门并没有上锁,陆雁桥轻轻推开第一扇门,探头观察窗外的视野——有遮挡,他退出来,不甚满意地摇摇头,往下一间走去。 郁之槐背着手跟在后面溜达,“你这观景攻略做得不行啊。” “我也是第一回来,业务不熟练情有可原。”他在第三间教室门口站定,推开门等她,“这边。” 教室里落满了灰,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地摆着,灯的开关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他们本来也不能开灯——黑漆漆的大楼突然亮起一格,这简直是一种邀请。到时候她偷摸翘课跟异性同学钻小东楼的事抖出去,就算跳贝加尔湖也洗不清,后面两年直接别混了。 黑板和墙上有以前的同学留下的笔迹,讲台上还摆放着老旧的教学工具,陆雁桥津津有味地参观起来,此行的目的被他暂且丢在一边。 郁之槐环顾四周。 空无一人的废弃楼房,力量悬殊的孤男寡女……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具有教育意义的社会新闻。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几步之外的身影,思忖着如果对方突然发难,自己该怎么逃脱。 虽然她挺相信他的人品。 但概率为0,并非不可能发生。 “你拎个椅子腿干嘛?”陆雁桥转头,表情困惑。 她言简意赅:“防身。” “这里就我们俩,防谁啊?” 郁之槐幽幽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雁桥:“……” 片刻,他了然:“哦,防我。” 脑门的电路终于搭上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下的情境确实有点暧……咳,利于作案。 潜在嫌疑人干咳一声,“……我们的同桌情谊原来这么脆弱吗?” “不好说,万一你想保送。” 好冷的笑话。 “太看得起我了。”他把讲台上的陈年大圆规递给她,“给吧,这个更轻便,我看效果也差不多。” 郁之槐接过木头圆规,饶有兴趣地正反看看,又往手心敲了两下,确实趁手。一连串动作看得陆雁桥不由得摸了下后脑勺,总感觉凉凉的。 他们穿过歪歪扭扭的桌椅,一左一右地站在窗边。玻璃已经糊上灰蒙蒙的一层,滑轨也生了红锈,陆雁桥把卡住的窗户打开,小东楼霎时破了个口子,被傍晚的风追上。 他抓着窗框向外探头,扑面而来的晚风掀起他棕黑色的额发,擦过他的下颌,又翻动洁白的衣领。 她下意识吸了口气,捕捉到空气中飘来的很淡很淡的、洗衣液的香味。 “快看。”陆雁桥说。 她回过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渺远的天边。 落日的余晖穿透连成片的绵绵云层,在靛蓝渐紫的画布上,晕染出绮丽的橙粉色彩霞。 宁静悠扬,波光粼粼。 盛大着落幕,温和着燃烧。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朵玫瑰。” 淡粉色日光洇在不规则的纯白云层上,像一封夕阳寄给天空的情书。 郁之槐歪头,“能看出是什么品种吗,专家?” 他想了想,故作深沉地忽悠:“粉红雪山。” “这是什么?我只知道卡罗拉和粉佳人。” “粉红雪山玫瑰,据说是荷兰的一个园艺师,看到粉色霞光映照在雪山顶上,被梦幻的景色触动,培育出来的。就像这种,中间粉,外围又比较白。” 她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看他,“你到底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这个真的是碰巧。我爸给我妈买过一束,送的卡片背后写的。” “真有情调。它的花语是不是‘初恋的悸动、至死不渝的爱与忠诚’?”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 郁之槐双手一摊就开始鬼扯,“很难猜吗?所有玫瑰都是这几个关键词,所有玫瑰都被迫跟人类的情情爱爱挂钩,也没人问过玫瑰的意见啊,说不定人家长刺就是想扎死我们这群肤浅的人类。” 他笑着听她发表完奇异的见解,“或许小狗也给小猫送玫瑰,只是你不知道。” 郁之槐:“……” 竟然有人比她的角度更清奇,这要怎么反驳。 “你觉得玫瑰好看吗?” “……好看。”今晚的一切都好看,她想她会开始喜欢晚霞和玫瑰。 “我猜,最早认识玫瑰的那些人,一定也觉得它好看,所以才为它赋予‘爱’的含义。”陆雁桥的想象力果然丰富,“‘爱’有时候很蠢,但总归不是坏事,它是一种亘古不灭的力量。玫瑰会宽容我们的。” 真好啊。 眼前这个男孩,拥有最坦荡的“爱与被爱”的能力。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那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让她迫切想脱口而出什么。 她咬了咬舌尖,最后只是说,“夏天就要来了。” 夏天,六月,就要文理分科了。 “嗯,夏天就要来了。”陆雁桥重复一遍她的话,也想起即将要面对的事,“你打算选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吧。你呢?” “理科。”他同样没有犹豫。 她笑着偏过头,望向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我想也是。” “哎,你以后想做什么?”陆雁桥又问。 “不知道,或许……法官?” “行使国家审判权,维护法律的秩序,”陆雁桥想象她在法庭上做判决的样子,会心一笑,“很适合你。” “你呢?有想做的吗?” “我……”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在做什么思想斗争。 她抬眼,“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他轻轻摇头,心想,告诉她也没关系。 “地球物理学。” “地球物理?具体学哪些内容?” “研究地球内部构造,预测地震等自然灾害,以及资源勘察之类的。” 她点头,“嗯,学成以后去地质局或气象局,前途无量。”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太功利,她解释道,“我说话比较现实,玷污你高洁的理想了。” “我要真像你说的这么超脱就好了。倒是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意料之中。”她翘了下嘴角,想起他曾不假思索说出的北极冰川融化速度,一切都有迹可循,“那你说说,为什么喜欢地球物理?”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给出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积极阳光的答案。 “地球比人类好理解。即便很多人时常表现得像远古的猩猩。” 她想,陆雁桥其实也是高傲的,聪明的人都高傲。只不过因为他修养极好,不会轻易让任何人感觉到。 “我以为这种欠扁的话一般由我来讲。”她熟练地调节气氛,“但你没选那些热门专业,我还是有点意外的。” “……家里人确实更希望我学金融或者计算机。” 她没做评价,轻声问,“你会听他们的吗?” “我不知道。” “你也会不确定啊。”她莞尔。 “怎么不会?我不确定的事多了。”牵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嘲弄,他淡淡地说,“现实又不是小说,选错了也不能读档重来。” “多少人把你当小说男主,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装出一副磊落潇洒的姿态,像个看客般揶揄他,“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自信,我们普通人要怎么办?” “我这样的人。”他低声重复,“我是什么样的人?” 黄昏的余晖裹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他脸上很少见的没什么表情,显得有点冷淡。 “你们把对小说人物的幻想投射在我身上,要是哪天发现,真实的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会不会很失望?” 他今天总说些不够理性的蠢话,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可郁之槐并没有煞风景地戳破他的反常,说些粉饰太平的话。她把目光移向窗外,斟酌着开口。 “一个太过完美的角色,是注定会牺牲部分人物弧光的。从我个人的审美来看,我或许会欣赏一个如谪仙般无瑕的角色,但不会记得他太久,反而是白玉微瑕更能深入人心,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 “没有人追求完美是觉得它真实,你可以不那么完美,我们一般管这叫‘反差萌’。” “反差萌……”他琢磨着这个词,不知道作何感想。 坏学生只要表现出一点进步,就可以得到嘉奖,好学生只要表现出一丝松懈,就会被连声质问。究竟要如何把握失足的角度,才能保证是“反差萌”而不是“千古恨”? “陆雁桥。” 清亮的声音随风而起。 “嗯?”这几乎是他第一次从郁之槐口中听见自己的全名。 “你的名字很好听。” 陆雁桥没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乱接话,“……我人长得也很帅。” 郁之槐无语地一掀眼皮。 “接着夸啊,别停。”他很好奇她嘴里能说出什么好听话。 “说正经的。我第一次见你的名字,就联想到成群掠过的飞雁,风雨无阻,勇往直前。多自由啊。” “嗯,继续。”他压了下嘴角。 “你面试呢。”她不算凶狠地睨他一眼,依旧宽宏大量的把编好的腹稿说完,“更何况,‘陆雁桥’三个字,海陆空三位一体,说明你生来就跟地球资源绑定了。” 他在脑子里掰扯了下哪来的海陆空,莫名其妙被逗乐了,“亏你想的出来,我写作文就是这么强行扣题的。” 其实她深知,自己的意见左右不了陆雁桥的选择,他要是不愿坚持,根本不会把她的话记在心里。 可万一呢?万一他想听到有人支持他。 她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安慰和支持,即使他不需要,但那是她为数不多能给的东西了。 “你有考虑过留学吗?”陆雁桥问。 郁之槐微笑着摇摇头,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接受了其他人的命运。 “我的人生,应该就是循规蹈矩,考个好大学,再找份好工作,选择最不出错的选项,让家里人安心。” “我以后,”他同样没有评价她的人生规划,沉默片刻,“应该会出国留学。” “嗯,那很好啊。去国外发展也不错,竞争压力相对更小,想回国还可以走政府的人才引进计划。就是申请国外的硕士,本科期间会比较辛苦,GPA必须足够高,还要备考雅思或者托福……”她相当客观地自说自话了一大长串,“对了,你可以问问萧鸾,说不定她也有留学的想法。” “我干嘛问她?”他微微皱眉,对方分明句句都在替他考虑,此刻他却不太想听。 逃避去听那些遥远的未来,他也说不清自己在闹什么别扭。 郁之槐却好像感知不到他的情绪,“你们不都是鸟吗?” “你才是鸟。”他幼稚地反驳。 “我不是鸟,”她不以为然,“我是树。” 陆雁桥和郁之槐,就像是飞鸟与树。 树只能扎根在原生的土壤里,而飞鸟属于广袤无垠的蓝天。 飞鸟愿意在树梢停歇,却不会停驻太久,终归是要飞走的,树又凭什么挽留。 “世界给了你更高的容错率,是希望你能无畏地做自己,倘若实现了理想,就是为本就光彩的人生锦上添花,即便遗憾收场,失去的也总比我们少,你的身后人声鼎沸,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不置可否,“谁刚才说要‘循规蹈矩’来着?” 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你是我无限向往又无法实现的另一种人生。 尽情飞远吧,去追寻你的理想,我们之间只要有一个人不留遗憾就够了。 “我给出的是明天的真理,但我更喜欢今天的错误。”她抑扬顿挫地念出这句话。 陆雁桥挑了下眉,“这也是王尔德说的?” 郁之槐笑了,她的眼瞳在没开灯的教室里显得格外透亮,“还真是。” 她的身形比标准体型要单薄很多,他摊开手掌仔细端详,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抓住她的两个手腕。 可他不觉得她瘦弱,她像一棵迎风而立的绿树,沉静坚定,只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辉,让人没办法轻浮地对待她,因为一定会被反射的光剑割伤。 他想,郁之槐其实没那么难懂。她有迎着风霜的果断锐气,也有遮天蔽日的包容细腻,她时常不放过任何一个寒碜人的机会,却又总是在刻薄的最佳时机善解人意。 然而更多时候,他却并不能猜出她在想什么,她的脑袋里好像装了很多神秘又深刻的想法,你必须很诚恳地敲门,她才会偶尔准许你透过门缝看一眼。 他对“郁之槐”这个人的了解还太少,他觉得有点可惜。 晚霞褪去,夕阳西沉,墨蓝色攀上了夜空。偷来的几分钟就要走到尽头。 他们关好门窗,乘着夜色,并肩漫步在小东楼的走廊上,不远处的教学楼已经亮满了灯,灯光却照不进这座废弃的旧楼。 “郁之槐。”借着楼梯口微弱的光线,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官。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 你要一直向前走,坚定地,走向你认为正确的路,不要为任何人回头。 她的眼神颤动了一瞬,神色自若地避开他的视线,好笑道,“理由呢?因为我考第一?何晨曦也考过。” “排名不是衡量一个人优秀与否的唯一标准,我也考过第一啊。” “是哦,”她小心翼翼下着台阶,状似不经意地问,“抢走了你的第一,没在背后偷偷骂我吧?” 闻言,陆雁桥又露出他那极具个人特色的、无奈的笑容,“我不是早就认输了?” 笑着说出来的话仿佛自带混响,轻轻震动着她的耳膜,再顺着血管连到心脏。 她愣在原地,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半年前的傍晚恍如昨日,男孩把头埋在课桌上,露出毛绒绒的黑色脑袋,周围的同学替他传话——“陆雁桥说,他认输”。 陆雁桥回头看她还落在几步之外,“这下不着急回去了?” “有点黑,我怕踩空。”郁之槐随口扯了个谎,以掩饰自己的走神。 “哦,”陆雁桥把手递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说,“那你要拉着我吗?” 他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的轮廓却那么深刻清晰。 郁之槐垂眼,盯着那只手看了两秒,终于也试探着伸出手。 女孩与男孩的指尖在昏暗的漂浮着灰粒的空气中一点一点,慢慢靠近。 最后在即将相触的瞬间错开。 郁之槐牵住了他的袖口。 陆雁桥几不可察地笑了笑,任由她扯着校服袖子,放缓了下楼的脚步。 何晨曦看着面前两个空座位,疑惑:“这俩人呢?” 同桌:“学神和陆哥都不在,肯定又被哪个老师叫去了呗。” 何晨曦点点头:“哦,原来是被老师叫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7 min. 第8章 8 min “抓紧收拾东西,我们分班前最后换一次座位啊。”老杨站在讲台上,表情似乎比往日更加严肃。 这学期显然忙碌很多,连老杨都不热衷调座位了,上学期末换的位置竟然持续到了五月初。大概确实太久了,一些人已经从蜜月期进入相看两厌的阶段,纷纷打小报告要求重新选座。 “老规矩,按期中成绩,”班主任看了眼腕上的电子表,“两分钟时间出去集合,前二十准备好,速战速决。” 郁之槐跟着人群往外走,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靠墙的某个空位上。 旁边两个女生在闲聊。 “冉琪琪今儿咋没来上课?” “嘘,我刚去厕所听的。她跟16班一男的在谈,昨晚他俩在寝室楼下被逮了,本来要年级通报处分的,老杨出面拦下来了,最后说是让家长领回去反省一周。” “我去,停课一周这不玩完了?” “那咋办,总比记处分好吧,你以为记过就不用停课?这都还是看在老杨的份上,不然更惨。” “他俩分了没?” “谁知道,据说在办公室哭得要死要活的,被她妈铁青着脸拖走了。” “哎我天,幸好我男票是二中的……” 入学新建班级群的时候,不少同学批量互加好友,冉琪琪就是那时加上的她。郁之槐偶尔没事也会翻一翻空间,她几乎不发动态,也没有给人点赞的习惯,就只是随便看看。 她无意间翻到过冉琪琪发表的说说,她还记得那一条写着—— “捱过最无能为力的年纪,我一定要拥有你。” 她是认真的吗? 如果不是,何必要演得那么投入。 如果是,自我感动的成分恐怕更多。 在大人眼里,他们就是一群还没断奶的幼崽,话都说不明白,却妄想谈论爱。 多么不懂事啊。 所以,当陆雁桥再一次走来,落座于她身侧,她咧着嘴笑得粲然,“你走开。” 兴许笑容再明媚一些,就能中和她的言不由衷。 就当我在耍小脾气吧,就当我在跟你闹着玩。就当是朋友之间亲昵的嫌弃,那一刻她真希望陆雁桥能把她当朋友。 陆雁桥依旧笑着,他什么也没问,从善如流地起身让座。 崔时星恰好进来,左顾右盼间被郁之槐一把拽住,不明真相的她欣然应邀,在旁边坐下,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焦急地望着那抹风度翩翩往教室最前排走去的身影。 郁之槐祈求他能回头看一眼,只要看到崔时星,他会明白的吧? 我只是跟朋友约好了,我不讨厌你,也没想刻意疏远你。 你能不能也别疏远我? 陆雁桥听不见她的心声,他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直截了当地坐在了讲桌右侧。 一个没有同桌的位置。 连老杨都对他自愿成为“重点关注对象”的行为刮目相看,“确定坐这儿?做我的右护法?” 他笑嘻嘻地回复,“进步永无止境。” 大方又俏皮的态度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崔时星也跟着傻乐,乐了一半扭头看见郁之槐的表情,悚然一惊,“你怎么笑得跟个俄罗斯套娃似的?” 她的脸几乎笑僵了,像没有灵魂的表演者,拙劣模仿着别人的喜与乐。 没有人知道,陆雁桥再次向她走来的那一瞬,她的心跳有多剧烈。 就像没有人知道,漆黑的楼道里,她鼓起勇气,牵住他平整干净的衣袖时,心跳有多剧烈。 她从未奢望陆雁桥对她有同样的感觉。 因为无论陆雁桥如何看待她,她都不能再放任他在心里占据更多的位置了。 错的时间,不可能遇到对的人。 既然注定要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不如早些清醒过来。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正确的路,所以绝不能后悔。 分科考试在即,语文老师让郁之槐检查他们这组的背诵任务,崔时星从旁协助,大多数同学碍于“学神”的威严,会自觉找崔时星检查。毕竟对着郁之槐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什么心理素质能不忘词儿? 据知情人士彭二狗透露,她面无表情接过书说“开始”的那一刻,就是舌头打结的开始,她冷脸递回书说“背熟了再来”那一刻,就是人生的结束。 对此郁之槐铁面无私地表示,严格一点是为他们好,并辩解自己相当有耐心,甚至是在提示三次之后才忍无可忍打回去重背。 总之,若非不得已,没有人想贸然打扰学神,除了陆雁桥。 这人疑似受虐倾向,一下课就拿着他那本翘边的破书,上赶着坐到她面前。 上次换座位的事只是个小插曲,不知是否该庆幸他似乎并不在意。 郁之槐习以为常地接过他的书,“又来了啊,背吧。” 然后边条件反射地捋平卷起的书页,边在心里计数,通常数不到十他就会卡住,苦笑着拿书滚蛋,等下节课间再卷土重来。 如此反复,一篇课文不来个三五次背不下来,郁之槐愣是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竟然也不打断,反而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轻声提醒他。 仿佛只要不打断,就能一直陪他到最后。 六月初正式分了文理科。郁之槐留在了文科(1)班,陆雁桥则去了理科(11)班。教学楼是“回”字形设计,一层是教师办公室,第二层开始,每层十个班分布在南北两侧,东西侧分别是大厅和连廊。根据地形,11班刚好在1班的正上方。 郁之槐有时会故意跑去三楼,反正二楼全是文科班,女厕所总人满为患,逃到上面楼层的不止她一人。她就借着这个机会,假装不经意路过陆雁桥的教室,透过窗户远远看他一眼。 渐渐的,她发现一些规律。比如每周四晚饭前那节课,11班的数学老师会拖堂五分钟,如果提前拿着水杯去三楼连廊接水,运气好的话,能刚好赶上他们班下课。 眼冒绿光的同学们闹哄哄地往门外涌,男孩被簇拥在人群中,不知道在跟新朋友们聊什么有趣的话题。 极偶尔的,他们的视线会恰好对上。 这时陆雁桥会朝她笑。 她就点点头,也回他一个微笑。 他不会知道,这个笑是她计算好了,专程来送给他的。 她沉浸在自娱自乐的独角戏里,没什么意义,但她乐意。 看他一眼,可以短暂愉悦五分钟。碰巧对视上,就延长至十分钟。要是陆雁桥能再赠她一张好看的笑脸,那她一晚上的心情都会很好。 时间照常流转,除了郁之槐日益加深的近视度数,生活并没有太多不同。 眼镜逐渐焊在她的鼻梁上,渗入她休眠状态以外的每时每刻,她无需再把眼镜盒放在桌角备用。 饱经风霜的眼镜盒曾几次三番被撞翻在地,桌面的震动带歪了她的笔迹。彼时,她看着旁边过道上疯作一团的男生,色厉内荏地重重拍了下桌子,拍完却不上不下地顿在那里。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平时心情好敬她两声“学神”,不代表打起架来还把她当回事儿。正当犹豫是硬着头皮放狠话,还是闭麦装深沉时,熟悉的身影从后面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指着二人幸灾乐祸。 “哎呀,学神生气了,你们完了!” 打闹的同学悻悻地换了个地方折腾,陆雁桥一脸无辜地捡起眼镜盒,还顺手叠了叠擦镜布,一起放回她桌上。 这样的场景不会再有了,好在,她也早把眼镜盒收回了寝室。 指针转动一圈一圈。 夏天,秋天,冬天,春天。 2016,2017,2018。 高考一天天靠近,十七岁的郁之槐渐渐顾不上埋藏在心底的少女心事,她强迫自己不想他,她越来越少看见他。 2018年4月,学校请来医护团队为所有高考生做体检。高三年级上千学子汇聚在行政楼前的广场上,有序排队。 她一眼看到几列队伍之外的男孩,那么突出,那么夺目。 她目光追随着他的侧脸,一秒,两秒,三秒…… 他似有所感地偏过头,与她视线相撞。 隔着拥挤的人潮,她看见陆雁桥笑了。初夏的晨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男孩浮夸地朝她半鞠躬,轻碰了下嘴唇,清风将他的问候吹来耳边,听不见,却好像听得见—— “学神好。” 2018年5月,高考倒计时的红字越跳越快,所有人都埋在试题里,向未知的前程拔足狂奔。模拟考一场接一场,光荣榜一张换一张。 一模后的某个中午,郁之槐给同学讲题耽误了放学,离开教室时,整栋楼显得格外静谧,只剩绿荫下寂寥的虫鸣。 她走到楼梯拐角,意外撞见陆雁桥正独自站在一楼大厅,盯着新贴的光荣榜出神。 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有人从外面进来,好奇多看了眼这道瘦高挺拔的背影。 借着楼梯的遮挡,郁之槐突然闪身往回跑,一口气冲上二楼,装作刚从教室出来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关心来人,“怎么了?” 女生爬上最后两阶楼梯,“服了,竟然忘带饭卡。” 郁之槐点点头,正要走,对方却仿佛想起什么,低声凑近她,“对了,那边有个男生在看你的照片。” 见通风报信的对象没什么反应,女生扯着郁之槐下了半层楼,想指给她看,楼下却空空如也。 “咦?人呢?他刚还在那儿,真的。” 郁之槐无奈地看着她笑,“你不是来拿饭卡的吗?” “哦哦,卧槽,差点又忘了!” 风风火火的女孩沿着走廊跑远,郁之槐静静地下楼,站在陆雁桥驻足过的位置,她抬眼,不悲不喜地,看着定格在画面里的,自己的眼睛。 第9章 9 min 高考前夕,她去了趟小东楼。 旧楼依旧空无一人,被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一并尘封的还有两年前,谁与谁曾翘课来过这里的秘密。 她独自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相近的时间点,芒种的暮色却才刚刚露头,铺悬于蔚蓝的天际。 昔日的悸动恍若梦境,仿佛只是她的臆想。她在五楼的第三间教室外停下,推开他曾推过的木门,站在他们曾站过的窗前。废弃的圆规仍保留着当年她放回去时的样子,安静地躺在积了灰的讲桌上。 圆规另一只脚上的粉笔早就断了,掉落在讲台边,她轻轻将它按在黑板上,转动着描摹半圆,想象和他肩并肩站在黑板前解题,白色的粉笔字一半来自他,另一半来自她。 橙红的夕阳落进窗檐,拂过空气中飘散的微粒。她在绯色日暮中偏过头,望向遥远的天穹,一群飞鸟盘桓着绕过高楼,直至彻底消失在她视线。 云霞温柔,美景依旧。她心绪平和地欣赏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她已经看过此生最美的晚霞,从此往后见到的都是那晚的赝品。 走廊尽头,昏暗的楼梯转角,猝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郁之槐?” “真的是你啊,学神。”陆雁桥从车厢对门走过来,“好久不见。” 走向她的动作,意外的神情,略显惊讶的语气,都和高考前那晚如出一辙,寥寥无人的走廊和熙熙攘攘的地铁荒诞地重叠。 哦,也不完全一样。 那天晚上还有萧鸾,就站在他旁边,看上去同样惊讶。 后来发生了什么? 郁之槐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己条件反射地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打趣,“明天就要高考啦,怎么还在这儿闲逛?” 他们似乎说了什么,心跳声太响了,吵得她听不清,于是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拍了拍萧鸾的肩膀,“嗯,高考加油,我先回去复习啦。”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没舍给陆雁桥一个眼神。 昔日的心跳如今仍在胸腔里剧烈回荡,她希望自己看上去是平静的,“好久不见。” 记忆里的少年已长成青年,穿着件简约大气的立领冲锋衣,清爽低调,又不至于太成熟,混在大学生里应该也毫不违和。 他身上传来温暖干燥的气息,他的肩膀比十八岁稍宽一点,他的身高——他一直比她高大半头,判断不出有没有再长两厘米。 她还想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可无论问哪句都不合时宜。 “什么时候回来的?”郁之槐从一堆问题里挑了个最不痛不痒的。 他算算时间,“差不多一年前。” 她随口接话,“怎么没留在那边儿?” 陆雁桥拧眉,露出一副不愿回想的表情,“白人饭很难吃。” “哈哈,那你厨艺有进步吗?” “凑合吧,”他无奈叹气,“为了活着回来。” 郁之槐注意到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你近视了?” “防蓝光的,”他把眼镜摘下来,捏了捏鼻梁,“开会时也显得我比较专业。” 缺少了镜片阻隔,他的眉眼更加清晰浓重。确实容易被人质疑专业性,她腹诽。 “真羡慕你们这群中基因彩票的。”她一语双关,表面在夸他先天视力好,深层含义也无需明说。 “你呢?怎么没戴眼镜了?”陆雁桥反问她。 “我前两年做了近视手术。”她垂眼,长睫轻轻颤动着。 他笑,“嗯,你不戴眼镜更好看了。” “谢谢,你戴眼镜也很帅。” 他们像合格的大人一样寒暄。 七年。 七年后的他们,找不到话题地沉默着,并排守在门两侧,被转弯的列车摇来晃去。 她幻想过他们重逢于异国的雪天,白茫茫的暴雪淋湿了呼吸,或者重逢于都市的街巷,卷起的红枫吹落在肩头。 她在经过的每一处风景里,不抱期待地寻觅他的踪迹。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在生病加班的地铁上,狼狈得被他围观自己庸庸碌碌一地鸡毛的人生闹剧。 她苍白着脸色,毫无办法地笑了。 适时响起的语音通话邀请,打破无话的尴尬—— 挂断。 再响。 郁之槐举着手机看了眼陆雁桥,他礼貌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没关系。 她偏过头,低声接通语音。 “嗯,他刚才也联系过我……” “……停,不用跟我解释,麻烦你们内部先统一口径。” “如果有异议需要协商,24小时内反馈沟通结果,超过时限我就按正常流程判了。” 电话挂断,陆雁桥的目光关切地落在她的左手背上,“生病还忙工作啊?” “低烧而已,”郁之槐把手机揣回兜里,不怎么在意地扯扯袖子,遮住手背上没撕掉的医用胶带,自我调侃道,“牛马打工人哪有时间生病。” “你没学法律。” 询问者用了肯定句型。 “嗯。”她顿了下,语气轻快洒脱得近乎刻意,“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不是说想做法官?” “跟普通人谈论过去的理想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少爷。”她咧嘴一笑,似乎是借着这个称呼打趣他,可她的眼睛没有笑,黑洞洞的,静静凝望着他。 有别于当初拎着椅子腿开玩笑的,另一种陌生的防御姿态,看上去那么刺眼。 郁之槐见他神色微动,一贯的笑容也从脸上掉了下去,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感知不到她的情绪。他太过聪明,只要察觉到一点抗拒就会退回安全距离。 她只是做了效益最大化的选择。她的理想之路荆棘丛生,收益回报率不成正比。所以她用有限的分数,紧紧抓住了可触及范围内,最知名院校的最容易变现的专业,只为求一条体面活下去的生路。 她还是没忍心,换了种他更能接受的说法。 “你还记得高一下学期,2班的数学老师过来代课,说自己其实最喜欢语文,而她做过最明智的决定,就是没有把爱好变成工作。” 电话里怎么都拗不过来的冷淡音色,竟然无意识地收敛了,轻柔得宛若叹息。 “所以……真心喜欢的不能拥有。”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话里有话,“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得不到就抢先放弃,至少看上去是自愿的,是这个意思吗,这样会让你比较有尊严吗?” 越界了。不该这么咄咄逼人的。 他应该祝福老同学的选择,用他最擅长的场面话。 “抱歉……”他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觉得自己看走眼了,我根本没那么厉害,还是在替我不甘心?”她听出陆雁桥在压着火,不免有些好笑,“哎,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所以,放弃了这些……你真心喜欢的,你过得好吗?”他艰难地开口。 有没有重新喜欢上什么?主修的专业,现在的工作,以及……身边的人。 “挺好的。没什么不好的。” 在普通人里,她算是混得不错了吧。 没什么不好的。所以挺好的。 她看见陆雁桥的嘴张开又闭上,最后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她没追问他过得如何。 一切都如她十六岁那年预料的。一切都循着轨道平稳前进着。 “我小时候,大概六七岁吧,特别想要一辆滑板车。那时候很流行这个,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就是那种双手在前面把着,一只脚站上去,另一只脚用力在地上滑行的玩具车。院子里的小朋友经常骑着滑板车比谁滑得快,我就蹲在路边看他们玩。” “其实嘴甜一点,求求他们,总会有小孩儿愿意借你骑两分钟,可我一次也没开过口。因为我真的很怕,怕他们退后一步,侧身护着车,对我说,‘这是我的,想玩让你爸妈也给你买’。所以我从来不问。” 都怪生病,她竟然有点鼻酸,破罐子破摔地矫情起来了。可谁让她高烧刚退,脑子还没完全降温,感性一点也可以被原谅吧。 “我爸妈终于答应,等我过生日就给我买,我从来连生日蛋糕都没有,但没关系,我还是满怀期待地等着独属于我的滑板车,我也想要一辆粉色的、印着美羊羊图案的。后来他们说下雪天不适合骑车,等过完年天暖和了再给我买,我就又等到春天。然后再等到夏天。我爸从某个表姐家的杂物堆里,带回来一辆破旧的蓝色滑板车,我特别高兴地骑上去,可它的把手已经坏了,转不了方向,轮子也发出刺耳的刮地声,我踩着它在院子里杂耍了两天,就报废了。从那以后,我没再提过要滑板车。” 她视线凝在虚空某一点,兀自说着。 “你没法理解吧。不就只是辆滑板车。” 不就只是辆滑板车。 她固执地不去看陆雁桥,此时此刻,她不想从他眼里看到任何一种情绪。 良久,陆雁桥才开口,声音沉下去,听着有些紧绷。 “你后来……还想要吗。” “后来?后来我长大了。”郁之槐盯着隧道里呼啸而过的一簇簇灯光,“错过就……错过了。” …… 沉默。 指针一格一格跳动。 “你……”他们同时出声,又戛然而止。 “你在哪站下?”郁之槐问。 陆雁桥看了眼显示屏,“还有两站。” “哦,那快了。” 没几分钟了。 她又说,“我,下一站换乘。” 他愣了下,颔首。 再次沉默。 10,9,8……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细细密密蔓延至全身。 7,6…… 地铁广播蓦地响起—— “前方到站,秋影榭,开左侧门。有到临江省博物馆的乘客请在本站下车……” 她闭上眼。 5,4,3,2,1, 时间到。 [END] 第10章 番外[番外] 「Viale del Tramonto · Bar」 2024/5/18,中国,海城。 穿着白衬衫的长发女人推门进来,低头看了眼银色腕表——下午14:58,比约定的时间早两分钟,她四下扫了一眼。 “哎,这里这里!”萧鸾从卡座上起身,朝她招手。 郁之槐拨了拨额发,走过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出“哒哒”的声响。 一年多以前,她还在海城,萧鸾恰好来这边旅游,约她见过一次面。 “哇,女神你好美,”萧鸾还是那么会说话,给足了情绪价值,“当年答应嫁给我的事儿还作数吧?” “走啊,现在就去登记。”郁之槐也是个嘴上没谱的,“让你男朋友给我做小。” “直接让他滚蛋。”萧鸾笑得开怀,“咱俩多久没见了?快六年了吧。” “是啊,一晃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她把包放在手边,在萧鸾对面落坐。 萧鸾穿了条休闲的吊带裙,扎着简单的高马尾,露出一对闪亮的圆圈耳环。她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但依旧很酷。 郁之槐翻着造型复古的酒水单,抬眼看萧鸾面前的深红色冰饮,“你这喝的什么?” “蔓越莓芭乐气泡酒,”萧鸾笑着把酒杯递过来,“尝尝?” 郁之槐抿了一口,细眉轻轻抖了下,表情颇为精彩,“我果然喝不来酒,还是咖啡吧。” 萧鸾盯着她翻看菜单时晃动的手腕,捧脸道,“你好白啊。” “别夸了亲爱的,你也很美。”她点了杯茉莉厚乳拿铁。 “真羡慕你。” “羡慕我?”郁之槐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羡慕你还差不多。” “你从以前就是学神。”萧鸾回想她推门进来时高挑的身形,随意挽起的衬衫衣袖,浑身散发的沉着干练的气息,轻声感慨。 对方却不以为意,“这头衔也就你们买账,比我优秀的人多了去了。” 可只有你在最刚好的时间点,以最浓墨重彩的方式被记住了,人人都艳羡你,人人都想成为你。 她的目光从郁之槐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尖移开,“我还以为你会一路硕博,没想到你竟然先上班了。” 郁之槐双手交叉托着下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的话却相当直白,“我最讨厌学习。” 因为学习是她唯一骄傲的资本。 听到萧鸾吐槽她拉仇恨,她就觉得自己又扳回一城。 填报完志愿那天,她去剪了个短发。 要说她人生中有什么后悔的,应该就是没有在看到Tony老师的杀马特挑染鸡冠头时扭头就走。 剪完天崩地裂地回到家,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发质偏硬,剪短了一点也不垂顺,执拗地支楞着,像只炸毛的狮子。跟印象中的弧度相去甚远。 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两滴水“啪嗒”打在地上,她下意识仰头看天花板,并没有漏水,她顿了下,试探着去摸自己的眼角。 咦? 地上的水珠越落越多。 怎么回事? 她自我感觉情绪很平稳,并没有想哭。 为什么? 她对着镜子把嘴角提起来,嗨,你在难过吗? 镜子里的人没有回答,也没有笑。 可是,我在难过什么呢?不就是头发剪毁了。 两年前亲手把喜欢的人推远,她没哭。高考前夕从小东楼逃也似的跑开,她也没哭。甚至放弃了自己想学的专业,她还是没掉一滴泪。所以为什么? 也许是觉得,这副强行把自己塞进别人模板里的蠢样,要是被以前那个不可一世的郁之槐看到,大概会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彭皓卓讽她空有才华,其实说得不对。 她只是应试体系训练出的标准化机器,肚子里装的那些样板戏,根本不配称之为才华。 她那么平庸,却可悲地骄傲着。 “高中那会儿,我可喜欢你的头发了,看上去特别柔顺,简直能代言洗发水。” 萧鸾挑眉,捋了把自己的头发,“得了吧,我细软塌,哪有你发质好。” 她们从天南聊到地北,聊以前同学们的近况,聊大学时期的经历,也聊身边的恋人和朋友,六年的时光好似并没有让她们变生疏。 然而,她和萧鸾,大约是没办法成为密友的。 萧鸾很有个性,有许多她不了解的见闻和天马行空的想法,早在十年前,她就感觉到自己在被向下兼容。 她们之间的相处从来都不平等,一个耐着性子讨好,一个绞尽脑汁接话。她喜欢萧鸾,却也害怕她。 她们不甘着,羡慕着,欣赏着,呵护着,像两块磁铁的同极,再努力靠近也还是有距离。 但无论如何,她会记得萧鸾为她扯下的发圈,为她编好的麻花辫,为她准备的生日歌,挽着她的手臂,还有,递到她唇边的红酒巧克力味的百醇。 周围卡座的人逐渐变多,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郁之槐想起什么,调侃她,“难得过来旅游,你光跟我浪费时间了,你男朋友没意见?” 萧鸾冷笑一声,“刚跟他吵了一架,这会儿估计还在酒店生闷气,不管他。” 郁之槐汗颜,“……真不用管?” “人家自己会去峡谷玩儿。”提起这些她就来气,头顶上仿佛冒出几簇小火苗,“你谈过就知道了,男人不能惯,越惯越作。” “大师。”情侣吵架不宜插手,郁之槐以咖啡代酒,先喝为敬。 “不说我了,”萧鸾转而八卦她,“你这些年就没遇到喜欢的人?” 她摇摇头,毒舌得很委婉,“难。你应该比我了解市场行情。” “这倒是真的。”萧鸾果然没学部分同事说教她眼光高,“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外面这些人,甚至不如以前的同学看着顺眼。” 郁之槐凉凉地感叹,“所以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排骨,不然长大要怎么面对外面的猪头肉。” 萧鸾赞同地举杯,笑她这张嘴堪比管制刀具。 话题到这里,该往谁身上引,她也隐隐有预感了。 “你知道陆雁桥怎么样了吗?” 从见面起就刻意回避的名字,多年后再听见还是会心跳加速。 “不知道。”郁之槐垂眼,抿了口咖啡,“你知道吗?” “他前两年留学去了,”她对着头顶的灯光看美甲上的闪钻,“学的什么地球还是物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们没有联系?” 萧鸾满不在乎地耸肩,“他都给我发好人卡了,慢慢就不联系咯。” “好人卡。”这个词在郁之槐嘴里滚了一道,她忆起往事,百感交集地坦言,“我那时候,还嗑过你俩的CP。” “你?嗑我俩?”萧鸾笑得有些古怪。 她不紧不慢地啜饮一口气泡酒,放下酒杯,投来一个重磅炸弹,“他喜欢你。” “嗯?”郁之槐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口齿清晰地重复,“陆雁桥喜欢你。” “不可能。”郁之槐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萧鸾继续着自己的推断,“他那晚去小东楼,其实是想见你吧?” “我怎么不知道。”郁之槐无动于衷地搅着面前的拿铁,“他不是也带你去了?” “不是他带我去的。” 2018年的6月6日,高考前一天的傍晚。 萧鸾犹豫着要不要找陆雁桥,恰好看到他往篮球场的方向去了。她有点疑惑。换作平时,她应该会大声喊他,或者追上去拍他一下。 可那天,由于怀揣着心事,声音堪堪卡在了喉头。她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想看看他去哪里,再寻一个合适的搭话时机。 她看见陆雁桥一个人进了小东楼,满腹疑虑的,她快步跟上去,在昏暗的楼梯拐角叫住了他,“陆雁桥?你来这儿干嘛?” 陆雁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在那边看到你了呗。”萧鸾语气里有种微妙的紧张,“明天就高考了。” 他笑着说,“嗯,终于要结束了。” “……你有想过毕业之后吗?” 陆雁桥的表情凝固了一刹,神情里的玩笑意味褪去,却仍维持着插科打诨的语气,“不是吧,你现在跟我谈人生?” “对,谈谈吧,”她并没有顺着他递的台阶下,而是瞥了眼周围环境,“在这儿吗。” 乌漆麻黑还自带全景声回音的楼梯间,确实不怎么合适。陆雁桥沉默了两秒,转身上楼。 …… 她没想到会撞见郁之槐,旁边的陆雁桥也同样愣住了。她诧异地唤了声她的名字,郁之槐的笑容有点尴尬,但很体面的没过问任何,神色如常地跟他们打招呼。 “明天就要高考啦,怎么还在这儿闲逛?” 她脑子其实一团乱,于是顺着她的话,“我们……出来透透气。你明天肯定没问题的,加油。” …… 大二的暑假,萧鸾的表弟升高三,姑妈拜托她帮忙借笔记。她实在没几个说得上话且拿得出手的理科同学,但长辈都开口了,只能硬着头皮点进发霉的对话框,去麻烦陆雁桥。 陆雁桥那时正留在实验室,没日没夜地忙项目。他说会让他妈帮忙把以前的资料收拾出来,她直接去拿就行。 不用面对他本人,她反而松了口气。 陆雁桥的妈妈是个细腻妥帖的人,她说自己也分不清哪些用得上,就干脆都装起来了,两大摞书很重,她还亲自把萧鸾送到楼下。萧鸾郑重向她道谢,把书拖回了家。 表弟来之前,她先坐在一旁好奇地翻了翻,五花八门的字符看得她满头包,正欲起身,余光突然瞥见一抹不合群的粉。 她从厚厚的书堆里抽出一本看上去很新的粉色笔记本,犹疑地翻开—— 里面一字未写,只夹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听写纸。 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交错着,黑色恣意,红色娟秀,相得益彰地铺了满页。 她倏地抬头,不可置信般盯着手机里,陆雁桥的聊天框。 上面仍停留在“谢谢啦,我一会儿过去拿,用完会尽快还给你!”“不用客气,祝你表弟学业进步。” 她反反复复打字,打了又删,最后什么也没发。 萧鸾小心翼翼地把纸片夹回去,那个本子在她的书架上藏了很久,后来随着表弟用完的资料一起还回去,就像从没来过。 郁之槐愣住了,漂亮的眼眸那么无辜,看上去比自己这个局外人还要难以置信——她总是这样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真让人嫉妒啊。 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或许是听说陆雁桥要回国了。 又或许是,她一开始就误闯了别人的剧本,她想走得干干净净。 她们在咖啡酒馆外分别,萧鸾的男友放弃了排位赛,开车来接她。 郁之槐隔着车窗朝萧鸾挥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她独自留在晚霞里,望向渺远的天际。 其实她也怀疑过。 在他主动坐在她身侧的时候,在他隔着人群看向她的时候,在他凝望着她照片的时候,黑暗中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都曾动摇过。可她不敢去想,那是一个泛着绚丽光芒的深潭,一旦踏入就会陷进去,万劫不复。所以她从不去深想。 遗憾吗?有点吧。 但她不后悔。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陆雁桥,或许喜欢过她。 但等他去了更广阔的天地,终究会意识到,她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总会有更值得的人在下一站,等着牵起他的手。 年少时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早就被两千多个日夜冲淡,随光阴流逝。 错过就……错过了。 “前方到站,秋影榭,开左侧门。有到临江省博物馆的乘客请在本站下车。” “秋影榭到了,可换乘五号线、八号线。We are arriving at ……” “我到站了。”郁之槐最后看了他一眼,决绝地踏上站台。 一秒,两秒…… “等等——” 声音从身后追来。 没等她回头,手腕先被一小股力量不轻不重地扯了下,她垂眸,发现陆雁桥正急切地拽着她的……袖口。 她定定地看着那只手,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班群里的□□号,你还在用吧?” “我可以联系你吗?” 她呆呆地点头。 他手足无措地笑了下,踩着车门即将关闭的“滴、滴、滴”的警报声返回车厢。 郁之槐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直到列车再次启动,一节节从眼前滑过,才后知后觉手机在振动。她低头看,划不完的工作消息里弹出一条□□提醒,突兀的企鹅图标显得格外滑稽。 [陆雁桥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同意] [我们已成功添加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啦~] [全文完]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