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晖》 第1章 第 1 章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 御花园,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而行,细观之下,步履轻缓的紫衣青年始终微微落后身边人半步,姿态恭谨却又透着几分散漫。 而他身边,身着赤金色五爪金龙龙袍 ,腰间坠着翡翠印玺,负手而立的青年,正是当朝皇帝——萧卿瑜。 虽未至而立,到底高居帝位多年,眉目锐利,眉峰微挑便露出几分压迫感。只是在身边人面前,难得软下些许。 “皇兄召臣弟入宫,便是为了此事?” 紫衣少年同萧卿瑜有容貌上七分相似,却因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添了满身风流,使得气质截然不同。 少年的姿态更为慵懒随性些,嘴角擒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不曾染上眼底的淡漠,似乎是习惯了这般。 “这也是母后的意思。”兄弟两个难得一见,宫人们都远远地跟在后面,倒也听不到什么,“你要自由,我纵你在北疆蹉跎三年,如今三年之期已到,你该收心了。” 萧卿珩敛了神情,垂下眼睫,片刻后,又恢复了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啊。” “你也不必这般,总归是先选着,会有合适的。”萧卿瑜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向不喜与女子亲近,也不愿过多强求。 二人沿着石径小路慢走,落叶的稀碎声响忽被遮盖,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假山附近。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初听如清泉漱石,落在御花园的青石板上,又似风吹过成片的翠竹,叶尖轻颤着漾开细碎的声响。 萧卿珩眼力不俗,隔着假山望去,假山另一侧的桃花树下,一名少女正坐于石凳上抚琴。 她身着月白色襦裙,领口绣着浅紫色缠枝莲,腰间配着一枚浅紫色暖玉,裙摆垂落于青草地,裙摆上的银线绣成的流云在日光下若隐若现。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仅用一支碧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指尖拨弦的动作轻轻晃动。 琴音渐渐转急,似有寒松立于峭壁,风雪吹过枝桠,却又在转瞬间柔缓下来,如月光洒在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萧卿瑜驻足,龙袍的下摆扫过脚边丛生的兰草,目光有意无意瞥过一旁失神的萧卿珩。 少女的指尖戴着一枚银质护甲,拨过琴弦时,发出清脆的回响,与远处传来的鸟鸣、近处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竟让这御花园的喧嚣都淡了几分。 石桌上放着一盏青瓷茶盏,茶水早已凉透,却衬得少女手边的琴身愈发温润。那是一张桐木古琴,琴身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与少女恬静的模样相得益彰。 一阵风过,桃花簌簌落下,几片花瓣落在琴弦上——那还是他年少时亲手所种。 少女抬手拂去时,琴音微顿,随即又续上,让萧卿珩嘴角那抹惯有的疏离笑意,竟悄悄淡了几分。 驻足的二人尚不曾回神,倒是让弹琴的人先发觉了。 “臣女见过陛下,煜王殿下。” 少女行至二人跟前,俯身盈盈一拜。 “你认得我?”萧卿珩率先出声多少是有些失礼的,不过萧卿瑜不在意,便也没什么。 其实萧卿珩这话多少有点多余。且不说长相——身穿江南特供云锦,几缕暗金色流云纹落在肩头。最重要的是敢和皇帝走在一起,除了煜王,也没有旁人了。 少女眼睫轻动:“殿下曾于此救过臣女一命,臣女自是不敢忘。” “哦?”萧卿珩似是来了几分兴趣,接着认真回忆了一番。 萧卿瑜看着萧卿珩那样都知道靠不住,还是自己出声:“落忱可是进宫来陪母后?” “是。”姜落忱应,“太后与母亲许久未见,臣女想着也不好打扰,这才在此等候。不想竟惊扰了陛下。” “哪里的话。”萧卿瑜难得露出浅淡的笑意,“是朕与煜王扰了你。不过尚未至初夏,仍不免寒凉,你还是要多添些衣物才是。” “承蒙陛下关怀,臣女省得。想来母亲也在等着了,便不打扰陛下与殿下了,臣女告退。” 姜落忱自是不想多与面前这二位谈什么,礼数到了,便与其告辞了。 “还看什么?”萧卿瑜看着身边这个目送姜落忱离开的弟弟。 “姜家小丫头,都这么大了……”萧卿珩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姜落忱容貌随了她的母亲,白皙的脸上,眉眼生得极柔,眼尾微微下垂,覆着层细密的长睫,垂眸时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而萧卿珩脑海里不断浮现着的,是少女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似是一只小鹿。 烛火晦暗,火苗跃动,倒映出桌子上,一下一下轻敲的修长手指。 “老将军防我像防贼,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想起我了?” 一清俊少年抱拳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家父说,郡主不会放任那人最后留下的东西被旁人觊觎。” 姜落忱的手停了一瞬,而后似乎是嘲讽般开口:“居心叵测,狼子野心……这可都是你父亲当年骂我的,怎么,如今倒是觉得我可靠了?” 少年低下头,对这些挖苦的话充耳不闻,只再次开口:“父亲说,世子当年的决定是对的,只有郡主才能保住沈家残部。是他自负,才致使如今这番难以挽回的局面,望郡主顾念旧情。” 姜落忱敛去了所有的情绪,起身路过那少年,只留下一句话:“回去吧。” 门没有被关上,少女步伐轻缓,却还是在长廊中留下了些许声响。 少年深呼一口气,知道姜落忱这是答应了。 “郡主。” 许是心绪不宁的缘故,姜落忱阖眼却难以入眠,索性披了外袍起身。 “怎么了?” 手指轻翻起书页一角,便被敲门声打断,侍女合上门,确定了不会有风渗入,才转过身。 “郡主,方才,煜王府遣人送来一张琴,特意点明赠与您。” “知道了。”姜落忱合上书卷,语气平淡,“好生收起来吧。” 侍女识趣退下,徒留姜落忱一人。站在窗边,寂静的夜色中,一轮明月高挂,月华洒在橱窗上,银辉透过雕花,看不清她的情绪。 与此同时,煜王府的书房里还亮着灯。萧卿珩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目光却落在手边那个巴掌大的锦盒上。 锦盒被打开放在那里,里面并非是什么稀世珍宝,只有小半张被撕坏的纸,墨水未被晕染的部分,字迹凌乱,却还是能够勉强看出,那是姜落忱的名字。 暮春的慈宁宫后花园,牡丹开得正盛,粉的、红的、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夹杂着晨间的露水,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宫人们穿梭其间,将雨后春茶、蜜饯点心摆在石桌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与茶香,一派热闹又雅致的景象。 姜落忱一袭红衣,明艳动人。细碎的金箔掺杂在那浮光锦中,走动时,暖玉随金缕纹在衣间流转,更衬得肤白胜雪。 长发垂落至腰际,赤金色点翠步摇上嵌着红宝石。略施粉黛,长睫投出浅浅阴影。 分明是那般张扬的装扮,站在那却因沉静气质显得莫名妥帖。 “郡主。” 太后设宴,邀世家贵女出席。姜落忱抵达时,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 先帝同今上皆无女,姜落忱虽非皇姓,却是两国大长公主之后。两国大长公主乃是大渊太祖陛下义妹,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又抚养先帝成人,地位尊崇。 姜落忱自幼长在太后身边,深得先帝宠爱,亲封郡主,尊贵不虚公主。 姜落忱同这些小姐的关系都不错,只不过是因为碍于在宫里,太后不在,互相点点头也就罢了。 面子工程走完,姜落忱落座,便马上被围了起来:“听闻,陛下与太后有意为煜王殿下选妃,今日的宴会,怕是为此。” “煜王殿下今年也满了二十,倒是不奇怪。” “落忱,你常在宫里陪伴太后,可知道些什么?” 姜落忱被点名,也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许是有这个意思,不过煜王殿下方才回京,真要选妃,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定下来的。” “也对……” 几个人谈论得热火朝天。 姜落忱对这个话题兴致寥寥。方才见她们欲言又止,便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太后最属意的人选,自然是她。 姜落忱给自己倒了杯茶,指尖轻拂过杯盏,倒也没什么。 不多时,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出现,伴随着清亮的唱喏:“太后娘娘驾到!” 话音未落,众人起身见礼。 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下了软轿,缓步走到主位坐下。而正如所料,煜王萧卿珩,陪同在太后身旁。 太后抬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扫过满园景致,转头看向一边的萧卿珩:“这般好的天气与美景,可有比你跑马差?” “母后说笑了。” 萧卿珩赔着笑:“母后愿意让儿臣来讨口茶喝,儿臣感激还来不及。” 话虽这般说,他的目光却又悄悄飘向姜落忱所在的方向——她身着红衣立在人群中,乌发间的赤金步摇随动作轻晃,在一众素色衣裙中格外惹眼,让他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就是煜王殿下啊……” 落座后,姜落忱听着附近的轻声细语,不免将目光投向了那人。 许是碰巧,今日的萧卿珩同样换了身赤色锦袍,腰间玉带更显精致,带扣是整块白玉所制,坠着明黄色的丝绦。 萧卿珩在北疆待了数年,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已立过无数战功。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周身气质纵然不似杀伐时那种寒铁般冷冽,也不该是这种如同不谙世事的闲散姿态。 对方似有所感,抬眼瞬间同姜落忱对视,嘴角浅淡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落忱。” 姜落忱猛得回神,是太后在唤她。 “快,到我这来。”太后同姜落忱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对姜落忱爱屋及乌,一向偏宠。 “太后。”姜落忱顺从地将手递给太后。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多年养尊处优,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听闻郡主琴艺高绝,是个识琴爱琴之人,不知前日的那张琴,可得郡主欢心。” 太后正拉着姜落忱说话,萧卿珩突然发问。 第2章 第 2 章 “殿下何意?” 御花园桃树下,姜落忱并未转身,只是停下脚步,忽地出声。 而那人被发现了也不尴尬,缓步走出,一步步走在青石路上,发出声响:“郡主提前离席,母后放心不下,特命我护送郡主出宫。” “哦?”姜落忱回头,与萧卿珩对上视线。 萧家人的样貌不差,不过五官俊郎倒是其次,萧卿珩那双带笑的桃花眼,似是深情款款,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溺毙其中。 繁花似锦,二人身着红衣站在树下,远处望去眸中只有对方,仿若一对画中璧侣。 “方才宴会之上,郡主还未回答我,那张琴,可得郡主欢心?”萧卿珩慢慢靠近姜落忱,“听闻郡主曾为爱琴取名长丝,我送的琴,虽不敌长丝,但也望郡主垂青。” 萧卿珩步幅不大,却也不容置疑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姜落忱毫不畏惧抬头直视,嘴角上扬。 “臣女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魅力,值得殿下如此费心。听闻殿下于北疆素来决断,不妨直说?” 姜落忱从并不认为自己处于被动,反而心态很稳。她的眼里,甚少出现慌乱,面对萧卿珩,更多的是,他看不懂的自信。 萧卿珩生来锦衣玉食,又权柄在握,性格不免带了些许骄傲:“郡主直率,我便也开门见山。我想向郡主打听一个人。” “谁?” “沈哲津。” 诡异的沉默,两个人似乎都不肯服输。 姜落忱眸色微动,却转瞬即逝。纵有千般思绪,也凝成一线:“臣女自幼宅于家中,也挺闻沈世子同殿下总角之交,殿下何故同我打听?” 萧卿珩嘴角弧度没变,只是眼中莫名多了些情绪,语气虽尽力放松,却还是露出几分破绽:“若是郡主给了我满意的答案,我自然也会投桃报李。我只想问郡主一句,郡主同他,是否相熟?” 萧卿珩目光如炬,盯着姜落忱一动不动,似乎想要看透她一般。 “认识。”姜落忱表情未变,淡淡一笑,说出的话也远不如表现得那么轻松:“沈国公府,北疆一战,满门忠烈。其世子虽未马革裹尸,却也重伤而还,返京后不满一年,毒发身亡。” “郡主应当知道,我想听的到底是什么。”萧卿珩不自觉握紧了拳。 “殿下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姜落忱不闪不避,反而上前一步,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倏地缩短。 萧卿珩比姜落忱要高出一个头,垂眼间,少女姣好的容貌近在咫尺,似乎能够看清她细密的眼睫,有些过分亲昵了。 猛然惊醒,萧卿珩后退两步,竟有几分慌张。 “臣女深居闺阁,同沈世子不过几面之缘,实在不知殿下何意,想来殿下当是误会了。”姜落忱微微俯身,“便不耽误殿下了。” 萧卿珩眼睁睁看着姜落忱离开,眼神变得复杂,直至入夜,将自己关在书房,仍未能平复。 翌日清晨,在书房枯坐一夜的萧卿珩刚推开房门,思忖着如何再见姜落忱一面,就见贴身侍卫如临大敌般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殿下!”侍卫拱手,“方才陈家传出消息,陈老将军于昨夜,去世了……” 萧卿珩一时无言,反应过来后快步离去。 将军府已挂满了白绸,素白长灯下的白穗在风中无声轻晃。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大多穿着素色锦袍,也有戴着毡帽的昔日旧部。接过白绢按在额前,脚步放得极轻。 管家站在正厅外躬身相迎。 萧卿珩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灵堂的白烛燃得正旺,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积成一小滩蜡油。老将军的灵柩停在正中,盖着绣了“忠勇”二字的素色棺罩,两侧跪着府里的下人,头埋得低低的,间或有压抑的哭声传出。 陈家少主一身孝服,跪在灵前,脊背挺得笔直。有人劝他歇歇,他也只是摇摇头,轻声谢绝。 “殿下,我家公子实在是太过伤心,还望您见谅。”管家陪同在萧卿珩身边。 为表哀悼,萧卿珩也是一身素色常服,无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郡主,成了。” 姜府,姜落忱也是一袭素色衣裙,听侍女来报,轻轻点头。 “星临,是不是有事想问我?”姜落忱看着侍女欲言又止的样子,勾唇,“想问就问啊,憋着做什么。” 姜落忱声音放得很轻,抬手招呼侍女到身前,而后拉着人坐下:“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姜落忱性格随和,起码在星临看来。她不喜旁人侍奉,只有她一个侍女。从小到大,除却必要场合,怕她被罚,姜落忱从不会以主仆身份约束她,反而是真心实意将她当做姐姐一般,忠心之上,不免多了几分真心。 “你本可以拒绝陈家。”星临抓着姜落忱的手,轻轻摩挲,眼中满是心疼,“陈家当年因你是女儿身而轻视你,不顾沈世子遗愿强行带走沈家残部,如今这个境地,是他们咎由自取。” 姜落忱回握住星临的手,抚上她的脸:“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星临,我答应过他。” 那个人是在姜落忱怀里走的,那么安静,不似他的人生。 “陈家自然有错,他们觉得我没办法护住沈家残部,如今不一样要来求我庇护吗?” “那么从那天晚上起,沈家残部与他们便没有任何关系了,何去何从,只能由我决定。” 姜落忱的眼中多了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 “郡主,和陛下反着来,于我们无益。”星临还是有些不放心,“多年谋算,只为一时意气功亏一篑,不值得,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我做的事不就是和陛下反着来吗?”姜落忱拍了拍星临的手,“你什么时候见我做过亏本的买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资本还是有一些的,放心。” 星临一直都知道自己看不透姜落忱,明明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却有些不符合年纪的谋略和眼界。 还有,与这个天下格格不入的想法。 “郡主。” 直到暗卫现身,星临才知道姜落忱所谓“不亏本的买卖”是什么。 “沈家残部,被收揽了?”星临有些难以置信,“郡主……” “陛下不是当年的先帝,正是精明强干的年纪。沈家虽败,但名声犹在,当年那场战役留下的影响还在,”姜落忱解释,“他其实想要的,并不是什么所谓力量,毕竟就连百姓都知道,沈家军如今只剩下响亮的名头了,陛下要的,就是这个。” “但对于我们而言,这些人却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能利用的,我一个都不会错过。” 星临一时怔愣,倒也很快回神。她的惊异倒不是因为姜落忱的所作所为,而且沈家残部竟真的愿意被姜落忱收服。 至于姜落忱,星临跟在她身边十多年,早就看开了,面前的少女——生于钟鼓鼎食之家,却在暗中养兵,对比之下,刺探情报都算是小事了。 “我不打算起兵造反。”姜落忱挥退暗卫,房间里再次剩下两个人,“我没那么大野心,皇帝的差事我做不来。何况,真起兵,兵力不够。” “郡主,您又是何苦?” 这么多年,姜落忱苦心孤诣,昼夜不歇。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姜落忱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见过太多优秀的女性,她们在各个领域发光发热。可是如今,大渊的女子被困于后宅。她们不该是这样的,她们应当是自由的,可以绽放光芒的。” “京城世家因我的背景待我恭敬,背后却也不甚尊重,遑论他人……若我这样的出身都不愿意一试,还能期盼谁?” 处理完一系列琐事,姜落忱终于有了空闲,可以出门走走。 姜落忱觉得,春天万物复苏这个说法好像也没那么准确。不然为什么,这个院子里这么荒芜呢? 曾经满园的娇艳已不复存在,许是长久无人打扫,长椅已不能用了。 姜落忱站在唯一的生机之下,轻抚过树干,似是呢喃,又充满了怀恋:“记得你的人又少了一个……你不是想听我唤哥哥吗?怎么如今我没有心理负担了,你又听不到了……连入梦都不肯……” 萧卿珩推开院门,似是没想到会与姜落忱在此处碰见。 树下的少女一袭素色长裙,听见声响蓦然回眸,白皙的脸上泪痕还没干。 “煜王殿下?” 姜落忱有些许慌张,转身用帕子擦了擦,整理了一下衣襟才同萧卿珩见礼,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 “郡主不是说,同沈哲津不熟吗?”萧卿珩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落寞与疲惫,走到姜落忱身前“又为何孤身在此,落泪?” 姜落忱垂下眼睫,半晌后,发出一声轻笑:“我说不熟,殿下也并未轻信吧。” 少女抬起头,萧卿珩就那样看到了姜落忱难得的柔软。她的眼睛泛红,睫毛上沾了泪,欲落未落,看起来好不可怜。 “那现在郡主愿意告诉我了吗?沈哲津的死,作为未婚妻的你,知道多少?” “我不清楚。”姜落忱垂下眼轻轻摇头,“他回京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到了极限。” “殿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同沈哲津虽称不上情深义重,但也没必要特意编出个故事诓你。” “咳。”萧卿珩掩唇清咳,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姜落忱,“我信你。” 姜落忱没想到萧卿珩会有此举动,抬眼看他,并未第一时间去接。 萧卿珩竟亲自动手,用帕子一点点擦去了她脸上残留的泪滴:“是我多对郡主不敬,望郡主见谅。” 萧卿珩的动作放得很轻,声音也不大,两个人凑得有些近,温热的呼吸打在发丝上。 “我……” 萧卿珩张了张嘴,但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姜落忱一眼看出自己那些话算是白说了,心里好气,但还没忘记自己今天的目的:“多谢殿下。” 姜落忱轻声道谢:“殿下,臣女想斗胆问一句,沈家残部,今后何去何从?” 第3章 第 3 章 月华零落,散在摊开的书页上,连带着最后一点看书的心思都被搅得稀散。 姜落忱凭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窗棂,默许了不速之客的进入。 “殿下白日在沈府走得匆忙,想来是有要紧事,可解决了?” 她声音轻得像风,却精准点明萧卿珩的来意——白日里她那句问话落音时,他才如梦初醒般仓促离席,连句交代都没来得及说。 阴影里的人终于迈步而出,衣袍沾着满身的寒气,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沉郁。 萧卿珩喉间滚着千百个疑问,可目光触到少女削得近乎单薄的肩线时,所有诘问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哑然。 “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对不对?” 他攥紧了袖中的手,强压下心间的愁苦,使语气尽量平稳——萧卿珩觉得自己纵有万般情绪,也不该倾泻在姜落忱身上。 姜落忱早料到他会来。也知此事于他而言何其重要,可她没算到,他竟会如此急切,夙夜而来。 应对的说辞早已在心底盘桓了千百遍,连语气的轻重都斟酌妥当,可真正要开口时,为何又有些难以开口呢? “我……” 话音刚落,一阵尖锐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的月色瞬间被黑暗吞噬。熟悉的刺痛感从心口蔓延开,姜落忱下意识去抓窗边的扶手,却因脱力而难以站稳,失去意识前,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萧卿珩的声音骤然绷紧,本能地冲上去,身体比脑子快在她摔倒前将人接住。 接着微弱的月光,他才发现,少女没穿外袍,单薄的衣裙已经被冷汗打湿,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机,手不经意碰到了什么,凉得让人心惊。 “落忱!” “怎么了?” 门被猛地推开,星临的声音带着急意闯进来。 萧卿珩已将人打横抱起,稳稳放在榻上,头也不回地沉声道:“你家小姐晕倒了,立刻去请太医。” 星临的目光在姜落忱苍白的脸上扫过,随即反手关上门,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殿下,奴婢已派人去请老爷和夫人了。这里毕竟是郡主的闺房,您在此多有不便,还请移步。” 话音落时,她已不着痕迹地挡在榻前,恰好隔绝了萧卿珩落在姜落忱身上的视线。 萧卿珩动作一顿,才后知后觉想起男女之别。他虽满心牵挂,却也只能压下担忧,转身往外走。临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只见星临正有条不紊地替姜落忱擦汗、掖被角,神情间虽有焦急,却不见慌乱,倒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 他的心,又沉了沉。 没等多久,院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家夫妇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姜父更是亲自引着太医,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萧卿珩立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最终还是无声地转身,融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殿下。” 萧卿珩回府之后仍放心不下姜落忱,日日派人去打听,可姜家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实在探不出口风。 无奈之下,萧卿珩又做起了梁上君子的勾当,准备趁着夜色去偷偷探望。 不成想,被抓个正着。 星临抱臂站在墙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萧卿珩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僵持了一会,发现对方似乎没有戳破他的意思,才若无其事地跳了下来。 只可惜,他想得有点美好。 萧卿珩正准备往姜落忱的房间走,被星临抬手拦住:“殿下,我家郡主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你确定要拦我?” 萧卿珩眉心微拧,有些不悦。他其实多少没有将星临放在眼里。对方见到他没有行礼,这件事终究是他自己理亏,可此时另当别论。 “殿下若是觉得奴婢此举不当,可以唤来旁人评理。但奴婢的主子是落忱郡主,纵然奴婢真的有错,自有郡主定夺。” 星临语气淡淡的:“两国大长公主下令,外人除却太医,任何人不得靠近郡主的院子。” 搬出两国大长公主,萧卿珩纵是不悦,也只得放弃。 “本王只有一个问题,她,究竟是怎么了?” 星临语气起伏不大:“郡主生来体弱,伴有心疾,时常发作。” 长夜冷寂,萧卿珩思绪难平,徘徊良久,终于出声:“流云。” 侍卫应声而入,接住了萧卿珩抛过来的令牌,又消失在夜色中。 “忱儿还没醒吗?” 姜落忱一连昏迷数日,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姜父站在院子里,止不住地叹气。 “国公爷见谅,实在是郡主乃是先天不足,臣才疏学浅。” “国公爷!”一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外,外面……” “外面怎么了?” 姜定远是军旅之人,此时又心急如焚,语气不免重了些,小厮一时被慑住,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外面怎么了,不用急,慢慢说。”姜母安抚道。 “外面有人,自称江湖郎中,可解郡主之危。” “江湖郎中?什么江湖郎中?” 因姜落忱体弱,太医院无能为力,姜父这些年没少花银子,延请天下名医,可都是杯水车薪。纵使如此,也没有放弃。 “在下鬼盏,是一游历江湖的郎中,受人之托,特来为郡主诊治。” 说话间,那人似乎等不及了,竟自己找了进来。 那是个青年模样的男子,灰发被风吹起,只一根木簪插在其中,脸色较常人白些,玄色锦袍上绣着繁复的纹样,闲庭信步,身上的银饰随着步履发出轻响。 走近了才发现,他的瞳孔颜色甚浅,是个罕见的褐瞳。 姜父半信半疑:“久闻修盏阁阁主大名,只道阁主神出鬼没,常人难寻其踪,不知是何人之托?” 鬼盏也不废话,从怀中掏出一物就扔了过去。姜父接住,定睛一看,没再多问,只让星临将人带进去。 鬼盏话不多说,上来就搭了姜落忱的脉。他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姜父姜母在一旁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光是诊个脉就 姜父姜母在一旁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光是诊个脉就耗费了近一炷香的功夫,鬼盏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少女手腕的凉意:“郡主先天心脉不足,体寒畏冷,气血两虚,脉象看来,又常年心气郁结,想来睡眠也不佳,是不寿之象。如今内里沉疴反扑,才致使郡主昏迷不醒。” 姜父闻言身子一晃,还是姜母及时伸手扶了一把,强撑着稳重:“小女当真药石无医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鬼盏生来不羁,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风流意,却在此时敛尽,“在下可尽力一试。” 姜父姜母爱女心切,恨不能以大礼相报,鬼盏侧身一避,躲开了。 “二位可否先行回避,在下为郡主施针。” 旁人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鬼盏和昏迷不醒的姜落忱。他从袖中拿出银针,一言不发开始扎。 “她这心脏病已经无药可医了,与其把人拘在医院里,不如遂了她的意,让她做些想做的事吧……” 昏昏沉沉间,姜落忱似乎睁开了眼睛。入目是刺眼的白,浓重的消毒水味昭示了她的所在。 姜落忱好像又回到了她第一次晕倒那天,她穿着病号服,站在医生办公室外,听着自己的判决书。 多久了?十七年了,高中毕业的姜落忱死在了她的十七岁…… 姜落忱曾幻想过人死之后会去哪,不成想再睁眼,自己竟成了姜家新出生的女儿。一个没听说过的朝代,一个窥不见天机的人生…… 姜落忱不止一次在想,自己究竟死没死?如今的生活,是没和忘川水的投胎之后,还是一场死前幻梦? 医生的话仿佛蒙了一层雾,越来越模糊。 “咳!” 姜落忱猛的咳嗽一声,胸腔传来的钝痛将她从混沌的记忆中拉回。令人压抑的白光散去,再度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描金帐顶,鼻尖萦绕的也不再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她常用的百合香。 费力睁开眼,手指没来得及动就被按住。姜落忱目光聚焦,在看清那双褐色瞳眸之后,心凉了半截。 “没恢复就先闭嘴,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鬼盏语气淡漠,声音比起刚才对姜家人,降了不止一个度。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终于鬼盏将姜落忱身上的银针尽数取下,又大发慈悲一般扶起她,将晾好的温水给她喂了下去。 “你……” 姜落忱瞥了眼鬼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出声。 只可惜,后者没想听她的解释:“找到我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不是信不过你……”姜落忱的声音很低。 “那是为什么?”鬼盏从榻上站起来,气得甩了一下袖子,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又开口,“信得过我,为什么不传信让我来给你诊治?如今你病发的消息,我甚至要从萧卿珩那里才能得到!” “鬼盏,”姜落忱的声音平和,“我并非不相信奇迹,可它从未发生在我身上过。” 从十七年前,到如今。姜落忱也曾寄希望,说是否会有意外收获,能让她安稳地活下去,可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她也累了。 “星临,如今是几月了?” 姜落忱躺在摇椅上,透过窗户看着自己院子里那颗银杏树。 鬼盏是应萧卿珩之请而来,自是要回去给个答复的。那日在她苏醒之后,鬼盏就离开了,只时不时会来为她施针。 “郡主,已经五月了。” “五月啊……”姜落忱轻声重复,“又要到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