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裘之蚤》 第1章 无逢 丰林茂草,乱山合沓。一行商队,拉着几车大木箱,正在山中提缰慢行。 走在前面的头领,看起来四十多岁,脸色因长时间赶路有些憔悴。一行人走不多时,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头领在马上遥望,见谷底丛石乱树中,隐约有小院落,回头对众人说道:“山下有户人家,咱们去借宿一宵,明早再走吧。” 众人听说今晚不用露宿野外,都振奋了精神,向山谷中走去。 头领身后的马车上,一个矮胖的男人拍了拍驾车的青年:“燕二,要不要歇会儿?” 叫燕二的青年拉着缰绳,摇头笑问:“保哥醒了?” 保哥伸伸腰:“你还别说,你驾车稳当,我跟躺床铺上似的。” 燕二嘿嘿一笑,又问道:“保哥,咱这是到哪儿了?” “无逢山。” “怎么不走山下的官道,往山里绕路?” “嗐,官道才绕呢,翻过这座山,明早就能到威虏城,正好赶上交货。” “这么快?” “嗯。都以为无逢山是悬崖,不敢走,不知道山里有条近道。” “那你们怎么知道的?” “听过来采药的村民说的,不过他们一般不到这山里来。” “为什么?” “因为……”保哥转转眼珠,表情阴郁:“山里有吃人的恶鬼!” “恶鬼?” 带路的头领闻言,一撩眼皮瞅了瞅燕二,见他脸上并无一丝恐惧。 “嗯,听说有人进山采药,就再没回来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慢慢的就传出来,说山里有恶鬼,满脸都是血,牙齿这么长,手里还拿着人皮……”保哥啧啧称奇:“你不害怕?” 燕二笑了笑。 保哥有些失望:“没意思,这话还得跟大庆讲,保准他能吓得滚到地上。” 头领点点头,对这个掌柜的夫人的妹妹的三叔的侄子介绍来的表亲很是满意。虽说才刚入行,但是手脚勤快,胆大心细,还会些拳脚功夫,有这年轻人在一路,既可驾车,也充护卫,让人安心不少;就是头回出远门,一路傻乎乎问个不停。 正想得入神,忽然瞥见前面有一片红点子,头领勒马喝道:“停!” 马嘶不断。 保哥也赶紧帮着拉缰绳,问道:“温叔,怎么了?” “前面有东西挡住路了,你们在这等着。”温叔跳下马,想起什么,又回头招手:“燕二,跟我过去看看。” “好嘞!” 二人走近了才发现,在荫天蔽日的树林中,有两颗挂满红丝的合欢树,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绳垂下来,简直像一张大网,正好拦住了去谷底的路。 这是何物? 燕二环顾四周,不见其它异象,走近前端详了一阵,抓起红丝一拉一拽,那丝线细如头发,却十分坚韧,费好大劲才拉断一根。 “嚯!啥玩意儿这是?” 二人身后响起夸张的惊叹,燕二转身一瞧,是车尾的大庆,等不及便要凑上来看,笑道:“这好像是……蜘蛛丝。” 温叔点点头,“我看也像。” “哇!红的蜘蛛丝?这么多?” “好了,别一惊一乍的!”温叔一推大庆:“你去叫几个人来”,又吩咐燕二:“去找几个树枝。” 大庆叫来六七个体格壮实的年轻车夫,分成两拨,每人手里一根树枝,温叔也站在外边,用树枝搅那丝绳,几人喊着号子,一齐着力,耗了大半时辰,才将拦路的丝绳都搅断。 燕二呼了口气,掂掂手里的树枝,怕是有十余斤。 温叔坐地上气喘吁吁:“好久没来,没成想蛛丝都长封了道了。” 众人歇息片刻,收拾好蛛丝,沿着山路,继续往山谷走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间寂无人行,只听见车轮徐徐滚动的声音。温叔辨着方向,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来到院落前。 这是一间柴扉改成的临路店,舍宇无多,庭院宛然,门前一株木樨,几丛修竹,看着不像客店,倒像是私人宅邸。 温叔见房门紧闭,叫燕二去敲门。 “笃、笃、笃。” 房里无人应声,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大庆皱了皱眉头:“里面没人?” 保哥也问:“门没锁,要不进去看看?” 温叔听说,面露犹豫,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来了。” 一个身著红绒比甲的银发妇人过来开了门,看到一众男子围在面前,双眼放光,拿衣袖在嘴边胡撸了两把。 燕二压下乍然涌起的怪异之感,躬身一揖:“大娘,我们是路过的行商,天色将晚,能否借住一宿?”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 妇人接过碎银,笑容可掬:“请进,请进。” 众人进门,各自解箱,歇马,放行李。 客房陈设无多,连榻上是崭新的床褥,桌上摆着几盏烛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妇人端上些黄粱粟米,一大盆热腾腾的鸡肉,几盘干菜,又拿出一坛子酒,一叠碗,铺在桌上,“客官,老身亲自动手整理了些饭食,还望不要嫌弃。”说罢笑一笑,退身而去。 大庆、保哥和几个车夫七手八脚地围了上来,拿起便吃: “不嫌弃不嫌弃!” “嚯!温叔,还有酒!” “满上满上!” “这酒真香!” “天天啃那干馍,嘴里都没味儿了。” “燕二,来坐,就差你了!” 燕二笑着找了个空位,接过酒碗,凑到唇边正待要喝,忽然扭头打了个喷嚏,他眸光一闪,揉揉鼻子,放下了碗,和众人客套,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夹来夹去,却半点不往嘴里送。 保哥往碗中倒满了酒,先敬温叔:“自打有了温叔,隆昌商行那叫一个财源茂盛,咱也跟着沾了光,敬咱隆昌的活财神!” “敬温叔!” 温叔满面红光,摆手笑道:“哪里哪里,都是姚掌柜经营有方。” 屋里霎时一片碰杯之声。 燕二趁无人注意,只把这酒泼在僻暗处。 待喝过一轮,燕二离了坐席,凑到保哥身边,低声问道:“保哥,我听你刚说的,温叔以前不是隆昌商行的?” 保哥声音压得更低:“不是,温叔本来是裕成商行的,裕成知道不?” 燕二摇头。 “裕成也卖茶,号称‘清心九边’,九边城上到太守,下到平民,还有碧梧人,都喝裕成的茶,往年那生意大得,隆昌拍马都赶不上。”保哥似又回想起隆昌风雨飘摇的那段日子,叹口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那他怎么会来隆昌?” 保哥咳嗽两声,见无人注意,才掰着手指头,凑近他耳边数道:“裕成原有两个掌柜,大掌柜侯玉笙,二掌柜就是温叔,侯掌柜说一不二,处处压温叔一头。后来侯掌柜年老生病,温叔强行让他回家休息。侯掌柜气不过,病一好就来跟少东家请辞,少东家最后留下侯掌柜,温叔就……离开了。我们姚掌柜听说,备下厚礼登门拜访,温叔这才来的隆昌。” 哦,燕二了悟,这是被扫地出门了。 保哥看他呆愣愣地,把眼一瞪:“你可千万别在温叔跟前提,这事儿他恨着呐!” “不提,不提。”燕二摇手,“我只道隆昌在九边城赫赫有名,生意都做到了幽都山,不想还有这些曲折。” 保哥揉揉眼睛,也叹道:“隆昌那会都快关门儿了,温叔说,要让隆昌和裕成一决高下,我们开始还不信,没想到后来真把裕成比下去了,如今谁还知道裕成?都喝咱隆昌的红锦春!” “那裕成呢,就看着生意被抢走?” “嗐,当然不甘心了,侯掌柜还派个小娃来传话”,保哥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学起来:“裕成侯玉笙欲进一言:‘温雪岩怀贪鄙之心,实乃宵小之徒,狠绝之人,姚掌柜心明眼亮,万不可因一时之利,而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说罢轻哼一声:“装模作样!” “姚掌柜就没说什么?” 保哥打个哈欠,“当初,温叔感激姚掌柜的恩情,把经过都交待清楚了……姚掌柜说,这是侯玉笙的离间计,想害咱们隆昌……” 小小隆昌请来这尊财神,对温叔言听计从,自然不会轻易放手,可听侯掌柜这意思,宵小之徒…… 燕二若有所思,忽闻一声脆响,一个叫阿福的车夫应声而倒,座中只剩自己一人端坐,众人或坐或躺,竟都已闭眉合眼了。 糟糕,忘了这茬!燕二赶紧吹熄烛火,双眼紧闭,扑的仰倒在桌边。 明月出岭,清光入扉,万籁俱寂,风吹飒飒。 一阵脚步声渐傍屋外,顿了顿,才推门而入,那妇人见客人懵然昏睡,喜哈哈道:“成了!大祭司说的法子果然有用!” 大祭司?燕二一惊,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山名取自《山海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无逢 第2章 有遇 传说碧梧王朝太祖皇帝夜梦丹霞从云中飞出,直入崇芳阁,醒来遍寻阁内,果有一红衣女子,飘飘有仙人之姿,善言吉凶祸福,随太祖效胜于战场,屡建奇功,成其征伐霸业。太祖皇帝喜不自胜,尊其为大祭司,崇芳阁改作祭祠,其后历代帝王效仿,四时奉祭,崇芳阁祭火累世不灭,百姓风靡。 祯明末年,陈后主不理政事,反而不停祭神奉天。当今圣上率八千人北出金陵,与碧梧军九战九胜,天下耸动,云集响应,待义军入得宫城,陈后主见大势已去,**于崇芳阁。 一夕之间,威震四方的碧梧王朝风流云散。 新朝建立后,圣上说,碧梧祭祀太过,行巫鬼之事,是挟邪左道,下令烧经毁祠,禁绝妖言异闻。世间再无大祭司,天下士子拍手称快。 这老太太在荒山野岭,孤身一人,开了家专宿行客的路店,竟还和前朝祭司有瓜葛!燕二眯眼一瞧,见那妇人将脸凑近榻前一人,正背对自己,忽而抽出匕首,抢步上前,银光一闪,锋刃已横在她颈边,“别动!” 妇人身形一僵,转头盯着燕二,眼中精光暴涨,兴奋无比:“好啊,还有漏网之鱼。” 匕首压低半分,“你到底是谁?” “你让我咬上两口就告诉你!”妇人歪头一笑,忽地挥手一划。 一股劲风扫来。燕二大惊,连忙缩头往地上一滚,险险避开。身后条凳被这股风掀得飞起,翻滚几圈撞到墙上,四散裂开。 燕二不敢怠慢,辗转腾挪,瞬息之间,匕首“扑哧”一声没入妇人肋下,那妇人被逼得后退两步,并不惶急,还伸舌头舐了舐唇,“你小子真有胆子。” 燕二一凛。 那妇人张开手心,往前一抓,挟风带闪。燕二暗道不好,旋步撤身,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助力,两相冲撞,正好卸去了攻向他的力道。 几次三番都没抓到人,妇人有些恼怒,再次举起了手,一劈而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迅疾如电,只听到“噼噼啪啪”几声,连带着桌板晃动,盘碗脆响,筷子掉落,那妇人就被打得飞出房门,径往院墙砸去。 燕二“嚯”地顿住脚步,手伸一半停在空中,直是瞠目结舌:好……好利落的身手! 待那人转过身,燕二蓦地怔住。 月明如昼,窗边立着一人,黑袍拂动,清姿如霜,双眸沉沉,静如幽夜。她看一眼他,扫一圈屋里,蹙了蹙眉,转身即走。 燕二回过神,几步上前,对着女子揖道:“多谢女侠相救。” “不必。” 燕二见她举步要走,又低低问道:“我叫晏修,女侠怎么称呼?” 女子迟疑了一下,答道:“柳襄。” 晏修紧盯着她,忍不住嘀咕:“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柳襄打量他一眼,淡淡言道:“不曾见过”,见他总挡面前,便绕身而过,往院墙走去。 当真不曾见过?看着如此眼熟,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晏修暗思,迈步跟上,“你也是歇店的客人?” “……” “你认识那老太太?”晏修抬手一指,这才发现院里空空荡荡,哪还有老太太。 “不认识。”柳襄边走边察,见墙边一把匕首,一滩暗红血迹,还未干透,细想之下倒有些明白:那人是故意被她打中,借机逃走的。 “血?”晏修捡起匕首,想起一事,感叹道:“我刚才分明刺中她,她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当真强得可怕。” 柳襄眸光沉沉,欲言又止:“她……也还行吧。” 晏修暗自沉吟,看柳襄又在院门外的木樨叶上发现几点血渍,略一思索,说道:“人跑了,屋子还在,我看这小院定有古怪。” 月白星疏,清风夜起。若不看那一地的横七竖八,也算是良辰美景了,晏修暗叹一声,点亮烛火,将众人扶到榻上,见桌上已吃得盆干碗净,便端起酒坛仔细闻了闻,霎时就觉得鼻中蠕蠕作痒,差点儿没忍住,“你闻,这酒里加了什么?好奇怪的香气。” “般度兰花……”柳襄喃喃言道。 “天经上说的圣花?”真有这种花?晏修惊讶不已,“我还以为那都是编来骗人的。” “也不全是。” “哦?” “天经上说,大战之后,圣花必开,消除苦痛。”柳襄眉梢一挑,“这是说,般度兰可止血,镇痛。” 晏修听得愣住,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脑中忽闪而过,却来不及抓住,“那他们为什么昏睡?” “般度兰根茎花叶皆可药用,花粉却能使人昏迷。” “可能解?” “食用不多,睡一觉便好了。” 晏修点点头,松下一口气,想了想,又问道:“我从没见过这花,般度兰从何而来?” “此花耐寒,喜阴,中原多阳,般度兰难以存活,除非……” “除非是极北之地的幽都山!”晏修登时惊呼出声。 柳襄不置可否。 晏修听父亲讲过,宫城即破,陈后主带着禁军且战且退,又下令焚烧宫室,处处火焰相接,黑烟铺地,待救灭余火,才发现大祭司和十万碧梧残部已逃往幽都山,就此安营下寨。 那老太婆言称大祭司,身带般度兰,十有**和碧梧残部有关。晏修立起眉峰,冷哼一声,在房内一寸一寸细细探查,“我倒要看看,她从大老远地从幽都山跑到这深山老林,究竟藏了什么祸心!” 藏?柳襄恍然,衣袂翩翩,躞蹀而出。 小院不大,屋庐俨然,后方一屋与客房相隔不远,启扉而入,便闻见一股腥膻气息。 柳襄顿了顿,缓步灶前,蹲下身捻起一块烧化的书册残片,玉面一黑。 “怎么了?” 柳襄闻言一愣,不知何时,晏修竟也蹲在身边,举着烛火探头探脑。 “此处原是我的居所,这儿的书卷里,放着我的户籍文书。”柳襄闭目长叹,“一日,旧友告急,我四处找寻未果,正要出城门,才想起未带文书,转回来取,却不想……” “却不想房子已被别人占了去!”怪不得那老太婆一开门我就觉得别扭,晏修一拍大腿,“她占了你的住处,还把你的书当柴火烧,当真可恶!” 柳襄以手覆额,似乎颇为苦恼。 边城关卡险峻,为防边患,守关军士查验身份十分严格。 “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你怎么出城呢?”晏修放下烛台,凝神细思,心里已有了主意。 怎么出城?大不了打个洞钻出去,柳襄暗想。 晏修见她蹙起娟秀的眼眉,烛影之下,绰约可爱,不禁暗笑一声,悄语慰藉:“不必担心!我有个法子,就是你得受点儿苦。” 柳襄抬眼瞅瞅他,“什么法子?” “客房那些人是茶商。”晏修站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此行是要将茶叶卖到钩吾城,你若藏于箱中,明日我可送你出城。” 柳襄低头沉思,又听他道:“你救了我,帮你一回也不算什么。” “好。”她收回思绪,站起身问:“箱子在哪?” “在歇马……嗳呦!”晏修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正想趋近,忽而脚下踉跄几步,径向柳襄扑去。 第3章 夜话 “嘶!”柳襄没防备,被他迎面撞到身上,歪斜几步,磕到桌角,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馨香盈怀,晏修不提防将眼前人抱了个结结实实,霎时慌乱不已,忙不迭稳住身形,倏地从她腰间撤手,移开一步,背过身双耳通红,“我、我……我刚刚踢到了什么东西……” 半晌没听见回音,晏修一惊回头,见她脸色发白,眼中噙泪,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扶正,急切问道:“你、你受伤了?” 柳襄缓过气来,摇头轻道:“没事。” “真没事?”晏修还是不放心,从身上摸出一个描金小瓷瓶递过去:“这个你拿着,如果有哪儿受伤,抹上就好了。” 柳襄刚想推拒,那温热的瓷瓶就被一把塞进手里,“原是我不小心连累的,你拿着吧。” “……” 晏修心头恢复了平静,低头去瞧那方才绊住自己的东西,“咦,这不是山头那红蛛丝么?” 墙边堆着带污血的鸡毛兔毛,地上散着大大小小几团红丝包裹,还有些獐子的残肢碎骨和模糊血块,腥臭扑鼻。 “不是蛛丝,是毡丝。”柳襄温声解释,“那老妪用来抓野味儿的。” 还吃野味儿,那老太婆牙口倒好,晏修暗自腹诽,选了团红丝撕开,见里面躺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笑道:“正好没吃晚饭,这不有了。” 书房作了厨房,轻烟缭绕。 晏修动作麻利,进进出出,擦桌刷盏,拔毛洗锅,烧水燃柴,一会功夫便将兔肉料理好,还沏了壶茶,“隆昌的招牌,红锦春,尝尝。” 柳襄饮了一口,端着茶盏,眼眸晶晶亮亮:“‘涣涣青梅雪,盈盈红锦春’,原来是这般滋味!” “什么?” “我从未喝过茶,只在书上看过。红锦春果真名不虚传!” 晏修失笑,“红锦春虽好,青梅雪更佳。你若喜欢,等去了上京,我再请你喝。”待她喝完茶,又递过去一只兔腿,说道:“多吃点,你太瘦了……” 柳襄一愣,接过兔腿,浅浅咬了一口。 两人相对词竭,各自吃了一阵。 一时饭罢,晏修将盘盏撤下,看一眼桌子,又看一眼地上的零零碎碎,颇为疑讶:“那老太太吃饭怎么不上桌子,蹲地上?” “她只是一棵草,吃饭哪里用得着上桌子。”柳襄嘀咕。 “什么草?”晏修没听清,凑过去拿眼瞅她。 柳襄掩口轻轻一咳,“才刚说藏身的箱子呢?” “哦”,晏修一拍脑门,“在后院。” 斜月沉沉,树头苏苏有声,杨花点点,雪一般铺满小径。后院有园半亩,岚气氤氲,箱箧堆叠。 “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约莫午时即可出城。若有变,以此为号。”晏修柔声说完,抬手在箱边叩了两声。 柳襄点点头。 “你若嫌闷,也叩两声儿。城门一过,你就可以出来了。”晏修打开箱子,一面絮叨,一面将里边装的茶饼拿出来。 柳襄瞧他一眼,点点头,随手拿起一包茶,掂了掂,好奇问道:“茶叶这般重?” “许是受潮了?”晏修接过来掂一掂,也觉体沉,便打开来看,里边突然叮叮当当滚出几块黑色碎片。 晏修正暗自惊疑,耳边又传来柳襄的声音:“里面还有。” 翻弄了好一阵,两人才将碎片找寻完整,拼出个圆周模样。 “这是……铁锅?”晏修面沉似水,猛地攥紧拳头。 柳襄眨眨眼睛,不知缘故:“铁锅怎的?” “圣上有令,铁器不出边城,敢私铸私贩铁器,是要杀头的。” “前朝没有这样的禁令……为什么现在改了?” “边城之外,碧梧残部虎视眈眈,所幸幽都山不产铁,这几年碧梧虽时有侵扰,还不算大患,可若是他们有了铁,大造甲兵利器,便是危亡之祸了!” 不想柳襄闻言,摇摇头,“这个法定的不好。” “怎么不好?”晏修提高声音问道。 “铁器,可以是杀人的刀剑,也可以是耕田的农具。” 晏修一愣。 “边城外是有碧梧残部,可更多的,是城内的百姓。我虽刚来不久,却也听说,边城常有百姓,因为官作铁器太贵,拿不出钱买农具,长官干脆强买强卖,闹得农户们仰天号哭,举家逃亡……”柳襄话到此处,叹了叹,“只想着剿灭叛军,不顾民情,终归有些不妥当。” 晏修一窒。 “我从前在书里看到,士农工商,商人排最末,身份最卑微,然而来了威虏才发现,百姓务农的少,从商的多,想了很久才明白为什么。” 神思飘忽,眼前浮现众多商行伙计的脸,晏修敛了情绪,皱眉细想一番,答道:“世人都说商人重利,可很多商人原先也是务农的,可见从商也不全是为了利。” 柳襄点点头,“农民生计艰难,多半是因为器械不备,没有便宜好用的铁器,就没有趁手的农具,耽误农时,五谷没有收成,一年到头缺衣少食,活不下去,自然另谋生路。” 晏修盯着地上的黑片,深深一叹:“可……碧梧本来就图谋不轨,若得了铁器,北境恐有大祸,于国于民都是有害!” “你们不是说,‘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吗,假如陈后主勤政爱民,还有当今圣上什么事呢?” 晏修细思其言,点点头,默记下来。 柳襄将那些零碎铁片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忽听身后问道:“柳襄姑娘,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师父教的。”柳襄低着头,声音闷闷地,“师父说,女子亦要多读书,有鸿鹄之志,不能因为身而为女,便甘于人下,困在厨房灶台,庸碌一生。” 晏修笑道:“自古以男为贵,以女为卑,你师傅既有此一言,当真气量恢宏!” “师父学贯古今,心识通达,令人景仰。” “既有这等高贤,可否拜访?” “……他去世了。” 晏修正将拆散的茶叶垫在箱底,闻言轻声道了句“节哀。” 柳襄摇摇头,“师父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他这一生已无遗憾,不必悲伤。” 晏修闻言一愣,目光暗了下来,年光往事如潮水翻涌,飞电过隙。 …… 玉山崩颓,磊磊落落。 “……阿兄……” “子殊,人谁不死?不必悲伤。” “阿兄,你英名振世……”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父母俱存,幼弟无故,此生得遇阿昭,已无憾。以身殉国,将复何恨?子殊,不必悲伤。” 不必悲伤…… 不必……悲伤…… 晏修忽的就拿手盖住眼睛。 “你怎么了?” “没什么。”晏修吸了吸鼻子,“天快亮了,你藏进来吧,底下铺了茶叶,你可以休息会儿,只是不要睡沉。” “好。” “你自己小心。”晏修用茶饼将她遮住,虽已看不出破绽,还是叮嘱了一句,见未闻回音,又叩了两声。 “笃、笃。”里边也传来两声敲击。 晏修这才展眉一笑,合上盖子,在箱边留个记号,满意离去。 晓色迷蒙,晏修回到客房,面墙而卧,一时辗转,一时静躺,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温老三,又穿你娘的衣服上学来?” “哈哈哈哈,他爹一死,他就当闺女啦!天天穿女人的衣裳!” “这小白脸儿会不会真是个娘们儿?” “裤子脱了看看!” “哎哟!娼妇养的!敢打我?” “还来劲了!你们还不来动手!” “姓温的!你是什么东西!给我往死里打!” “打!打死他!” “呸!” …… “啊!”温叔嚯地睁开眼睛,猛然坐起,气喘汗流。 保哥一惊而醒,也坐起身,揉着眼睛咕哝:“温叔,怎么了?” 没事,都过去了……温叔按着胸口,深深吸一口气:“做了个梦。” “噢。”保哥一头躺倒:“再睡会。” “睡什么睡,起床了!”温叔一掀被褥:“今天还得交货,起来!都起来!” 屋内立时怨声四起。 出门遥望,细草铺径,山花满路,温叔志得意满,嘴里唱起了小曲儿:“翠云楼,香玉宅,黄金铺就蓬莱台,咽下苦中苦,泼天富贵终到来;哎哎哎,要不是咱心气儿高,皇帝老儿也称斤卖……” 正哼得尽兴,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温叔!” “吓我一跳!”温叔嗔道:“你这孩子,咋走路没声儿呢!” 晏修笑得龇牙咧嘴:“刚喊来着,您没听见呢。店主老太太出门儿了,这地儿偏僻,大伙儿商量着去威虏吃早食。” 温叔只顿了一下,边走边吩咐:“原就是误了时辰才走的无逢山,还是赶路要紧,路上吃点干粮垫垫。早早出城交了货,回头我请客!” “好嘞!出发咯!” 一辆辆马车拉着箱箧,径直出了院门。马儿一路打着响鼻,发足奔了许久。 保哥担着条腿,晃晃悠悠:“燕二,我咋觉得你今天驾车这么快呢?” “怎么,颠得头晕?” “那倒没有,还是稳稳当当。” 那就好,晏修呼了口气,朝保哥挤眉弄眼:“我不想着快点交货嘛。” “哦,噢噢噢……”保哥明白了:“想快点数钱?你小子!” 晏修憨笑两声,问道:“保哥,听说你是牛角村的?” “嗯!”保哥换条腿担着,继续晃。 “那怎么……不种地,来做生意了?” “嗐,我们村里的人,春夏秋冬,风里雨里,种地种菜,连个坐着的空儿都没有,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 “为啥?” 保哥又掰起了手指头:“田里的草,仓里的鼠,耕地的犁,水旱瘟疫,赋税劳役,粮价还贱,嘿!” 晏修又问了些田地收成,暗叹农人利薄。 保哥见他沉着脸不说话,用胳膊肘拐他:“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我……家里都是哥哥当家,这些我都不知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价,钱花起来跟流水一样!”保哥叹了口气:“我家里也有小弟小妹,种地实在养不活他们,就来隆昌当学徒,随便跑趟生意都比种地强。” “保哥,你挣了钱想做什么?” “给我娘治眼疾,买个不漏雨的大房子,再养个婆娘。”保哥竖起三根手指,欣欣地笑,“你呢?” 晏修转转眼珠儿:“我……我也想买个大房子。” “也养个婆娘?”保哥哈哈大笑。 晏修一呛,猛地咳嗽起来。 第4章 出城 笑过一阵,保哥忽然托着腮帮上上下下打量晏修,又一把搭上他肩膀:“燕二啊,我有个妹子,还没成婚,我看你挺合适……” 晏修闻言连忙摇手:“不不不,保哥,你看错了,我不合适!” “哎,我刘大保就没看错过人!”保哥笑得亲热:“你就招小姑娘们喜欢,路过都多看你一眼。” “我……”晏修一下呆住。 “你个子高,体格儿好,力气贼大!”保哥捏捏他胳膊,“不赌不嫖,酒都不咋喝,还认字儿,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强,我都看在眼里!对了,你喜欢啥模样儿的?” “我、我不知道……”晏修有些发愣。 “我妹妹呢,脾气好,模样儿也还行。我跟你说,找老婆得找能踏实过日子的,那些不守本分的,家财都得耗光,咱可耗不起……”保哥嘴都说干了,一看晏修还在发呆,捅咕他两下:“你说是不?” 晏修蓦地被打断遐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点头哈腰应道:“是,是。” “这就对了,你八字多少?” 八字?晏修灵机一动,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我命不好,出生的时候就有乌鸦叫,屋子后边还突然起火,烧了大半个房子,村里老人都说,这是八字带煞!” “啊?”保哥表情讪讪地。 “家穷,我爹给我定过亲,后来那家人不愿女儿过来受苦,就退婚了。” “唉!”保哥拍拍他:“你也是个苦命的娃……” 碧梧落,金陵立。自打十余万碧梧残部盘踞极北之地的幽都山,金陵泰康皇帝便将金陵北方连绵的群山休整为天然的屏障,相继建起九个边城。 威虏城是九边城中最大的所在,城里十几条大街,几百条小巷,处处人烟凑集,歌吹沸天。待来到北大街,出城的队伍已排了二三里地,温叔打马先行,领着众人径到城门楼前。 “大人,隆昌商行温雪岩欲往钩吾城去,还望大人行个方便。”温叔下马拜了拜,递上文书。 一个身着护甲的年轻军士肃立门前,闻言接了文书,点头应到:“原来是温掌柜,久仰久仰。” 几个行商正等着守卫核查车马,听到“隆昌商行”几个字,眉来眼去一番,就有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出城门什么时候跟堆柴禾似的,后来居上了?” 温叔捋捋袖子,掸掸灰尘,并不言语。 年轻军士一目十行,转瞬已看完书贴,问道:“温掌柜此行可是有紧急的事?” “不打紧,还是原先的买卖。” “既如此,温掌柜请去队尾。文书我已验过,轮到您时,立刻就给您办。” 那几个行商这才脸色稍霁。 “大人!”温叔笑眯了眼:“小的最好结交朋友,早早便与雷太守相熟,太守盛德,常照顾隆昌,亲承金口,准允出城早些支放。”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悄悄递与他。 对方看了一眼,并不接手:“青天白日的,温掌柜莫要为难在下。” 温叔笑意更盛,又递过去一两银子:“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大人笑纳。” 不料那军士朝身后一使眼色,便有两人左右持戟,走近前来:“温掌柜,请吧。” 温叔的笑就僵在脸上。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们进出那么多次,哪回排过队!”晏修一个没拉住,大庆就嚷嚷开来,引得一片哗然。 “出城都要排队,凭什么你们不排?” “就是,我们天不亮就来了!” “他们是谁啊?好没脸!” “那几个人怎么还堵着?” “啧,还要等多久啊?” “喂!前面的!磨磨蹭蹭半天了,干什么呢!” “哎?你怎么也跟着往前挤?” 怨声四起,牢骚满腹,人群吵嚷间便有一些指指戳戳,扯扯拉拉,守卫又忙着劝解。 大庆挨了一顿抢白,气得暴跳,忍不住大呼小叫,和人理论。 晏修将一脸铁青的温叔拉到侧边,说道:“温叔,这才巳时,交货还早呢,要不就去后面等等?赶了那么久的路,权当休息。” “不能退!这可是隆昌的脸面!”保哥一努嘴:“今日这么多商队都看着,往后咱还怎么说得起话?只怕明日就要吃瓜落儿!” 温叔嘴角一撇,面色越发黑沉。 “那这回我去。我再和他们理论一番,温叔你先歇着。” 晏修抢在头里,边走边想法子,正犹豫未决,忽而传来一声暴喝: “别吵了!” 只见城楼上“噔噔噔”下来一个将领,看起来三十多岁,粗眉细目,一把大胡子,瞪着眼睛,甚是凶恶:“吵吵啥,要造反怎的!还出不出城了?” 躁动渐渐平息,温叔咳嗽一声,把晏修招了回来。 众守卫行礼,称道:“严大人。” “怎么回事儿?” 先前拦人那军士,上前一步,如此这般,将方才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 “原来是雪岩老哥!”那将领听说,大踏步过来一把拉住温叔,满脸堆笑,极致殷勤:“好些时不见老哥来,新来的小子无知,冲撞了你,改日我备下一桌齐整的,给你赔罪!” 温叔瞥一眼那些窃窃私语的行商,答得慢条斯理:“不敢不敢,是我今日相扰了,延年贤弟不必费心。” “哎,见外了不是?实不相瞒,正巧我有一事要请教老哥。” “贤弟尽管吩咐。” 严延年搭着温叔,压低了声音:“下月十五是雷大人小公子的满月宴……” 温叔了然:“我记下了,贤弟放心!” “你多次替我准备这些,辛苦辛苦!”严延年眉开眼笑,“没奈何,我是个粗人,哪有你在行。听说上个月你送雷大人那个,珊瑚,啧啧啧,我见都没见过,你从哪里找来的!” 温叔“嗐”了一声,“也是机缘巧合,能得雷大人看中,是我的造化。” 二人一通闲聊,守卫已隔开闲杂人等,腾出一条敞亮亮的出城之路。 “今后遇着隆昌商行温掌柜,不得拦阻,早早放行!”严延年对着守卫喝了一声。 “是!” “展勤,你拦人出城,误了温掌柜生意,还不过来赔个不是?” 那名叫展勤的军士默然不应。 “展勤?”严延年连叫两声,就怒将起来,抬脚便要踹人,“你他娘的又犯什么倔呢!癞狗扶不上墙!” “严大人!”晏修高呼一声,挤到近处,陪着笑脸向严延年说:“大人,货物箱子还等着清点呢,我们原想早点儿出城的。” “也罢。”严延年往地上啐了一口,“快滚!还等窝心脚呢!” 展勤也不回应,将文书交给晏修,又对他躬身一揖,暗自离去。 严延年一挥手,守卫便上前来开箱验看。 晏修见那留了记号的箱子也被打开,心里一紧,正想阻拦,守卫却只草草一翻:“大人,并无异常。” 严延年点点头,刚要放行,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明明我们先来,排了一早上,凭什么他先出城?” 温叔扭头一看,是之前那几个行商,先遭盘诘,后被推搡,十分气忿。 “凭什么?”严延年嗤笑一声,“就凭他每年几十万的税银子!你若想,一样交上来便是!” 那几人一听,丧眉搭眼,不再言语。 严延年拉着温叔,携手走了几十步,一路陪着送到城门口,温叔再三打躬辞了,方才回去。 一行人逍逍遥遥,行经城外,但见青烟袅袅,云开天霁。再走一阵,路边有一长溪,澄波如练。 晏修问道:“温叔,这里草好,水也清,青骢马走得都慢了,要不下来歇会儿?” 温叔颔首:“这地方就叫歇马岭。” 众人欢呼一声,各自放马,饮水,保哥还和几个车夫脱鞋挽裤抓起了鱼。 晏修拿了水壶,走到寂静无人的上游,见溪中游鱼可数,掬水在手,隐隐有竹叶香,正觉满意,忽而清风骤起,一片花瓣,自空中荧荧飘落,在手中摇曳漾泊,随指缝流移而去,晏修心中一动,往身后望去,却只有竹树环合,木叶翻飞。 好奇怪的感觉,晏修摇摇头,接好了水,才回去将车马赶到僻静处,解开缰绳,敲敲木箱:“柳襄,出来罢。” 拎着水壶立了良久,不见动静,晏修一抬手打开箱子,里面哪还有人。 怔愣片刻,晏修四顾茫然,“怎的不告而别?” 第5章 暗筹 钩吾城背靠幽都山,城中房屋齐整,铺面轩昂,做买做卖的茶坊酒肆,热闹喧哗,更有各种轮枪舞棒,引得许多男女拥拥簇簇的看。 温叔在城西一石桥处下马,带着众人进了一座丽瓦楼台,晏修举目一瞧,果然是那“金跃客栈”。 “哟,温大掌柜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店小二笑脸吟吟,不一时,便摆上来茶汤点心。 温叔往楼上觑了一眼,问道:“一号房的客人到了没?” “啊呀!还没咧,今日他倒来迟了。” “不妨事。”温叔取出些银子交给小二,“劳烦小哥,去东街的铺子里买些好酒好肉,来招待我这些弟兄们。” 小二满口答应,欢天喜地收了。 晏修眼眸微微一转,找个借口上了二楼。 走到里间,晏修看左右无人,走到一门前,徐徐敲了四下。 “谁?” “行道之人,不劳相问。” “贵客请进!” 晏修推门进去,就看见亲卫青山正叉手行礼,激动不已:“主子!可把您盼来了!” 这会儿可顾不得叙旧,晏修一摆手,撩袍坐到了主位,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青山掩好房门,神情委顿: “客栈这边倒是打点好了。不过幽都山那里,碧梧人守得极严,轻易不出山,就是下山采买,也是当日必回,路过面生的,蚂蚁都要盘问一番,属下……也没把握一定能混进去。” “碧梧军据高占险,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须得以奇变取胜。” “主子有何妙计?” “我亲自去。” “啊?”青山瞪大了眼:“主子如何能冒此大险?” “就是要以身为饵,才能破这死局。碧梧不除,不出两年,当有大祸。”晏修双眉飞扬,“天子之臣,当得为国为民,不必顾私。” 青山胸中激荡,豪情顿生,纳头下拜:“属下愿追随主子,戮力同心,剿灭贼虏!” 晏修眸中光芒大盛,扶起青山,“此非常之时,你另有要务。拿笔墨来,我要拟一奏章。” “是。” 纸光似雪,墨气如兰。晏修端坐案前,研墨濡毫,默默念着柳襄所言,沉思片刻,下笔成篇,风落电转。 晏修写罢,仔细读过两遍,才交给青山:“让澄辉送去上京。” “是。” “叫冬凌盯着隆昌商行的大掌柜温雪岩,卖茶只是名目而已,他的货箱里藏着铁器,恐怕真正做的是贩铁的买卖。” “什么?他好大的胆子!” “温雪岩绝非等闲之辈,务必要查细些,他从何时做起这生意,与何人交接,不可遗漏。” “是!” “原本我打算扮作茶商,留在钩吾城,待时机成熟,和你来个里应外合,不想这机会来得如此迅速,不出意外,今晚我便可潜入碧梧大营。”晏修探手入怀,取出一块错金令牌递给青山,“我走后,你和夏云去找太守雷预,亮明身份,凭此物调兵五万,幽都山南坡平缓,派人守着,等我号令。” 青山接过手,打眼一看,登时惊呼出声:“虎符!主子,如此贵重之物,属下……属下怎么能……” “就是贵重才托付于你。”晏修临窗远眺,面容沉肃,“青山,我若一去不还,便由你坐镇威虏,发号施令。三年前,我军败于北境……而今金陵百废待兴,不好持续用兵,我也不能再输了,你可明白?” “明白。”青山眼泛酸涩,将虎符恭恭敬敬包了收好,“属下誓与威虏共存亡!” “雷预有些任意妄为的名声,他要是轻慢疏忽,以军法论处。” “是。”青山点点头,又问道:“主子,属下初来边郡,不识人情,假如处置了雷大人却所用非人,岂不误事?” 晏修闻言一笑,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颇觉欣慰,“不错,有长进了!” “承蒙主子不弃,朝夕教导,施畅春风,泽如时雨……” “行了!”晏修摆手打断青山话头,正色道:“有一人可以一试。” “谁?” “此人名叫展勤,是守将严延年麾下守卫,性子刚直。边郡之事,若得他指点,或能大有助益。” “好。”青山暗自记下。 “还有一事……” 青山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主子,什么事?” “算了。”晏修嗫嚅半晌,摇头喟叹:“先办正事……” 吩咐已毕,晏修纵身一跃,上了房顶,绕到一号房,轻轻将瓦片扒开条缝儿,就看见温叔低头喝茶,对面坐着一年轻男子,年纪二十上下,穿著石青箭袖,手指“嗒嗒”敲着桌面。 “温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哎!不是我拿乔,大官人要得愈发勤了,九边城我都快走遍了,怕觅不着,误了官人的尊事。” “呵!两年了,温掌柜还是这般,与我栾挚一句响亮话都没有。”男子森冷一笑,索性把话挑明:“这生意到底多少银子做得下来,温掌柜不妨直说。” 温叔听这话音儿,心中已活了几分,握拳咳嗽两声,说道:“幽都山上的贵人们是我们隆昌的老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茶也要用上万斤,多承盛情,不敢推却。只是……” “只是什么?” “大官人有所不知,边郡赋税与别处不同。金陵北境这一片,原是飞沙走石的荒凉之地,就是建了边城,也没什么人。直到来了个雷预雷大人,不禁商贾,租税低廉,几年之间,边城物宅大量涌现,首府威虏城更是尽笼天下奇货,数万商民在此贩物求利。” “可威虏轻易不放外面的人进城。”栾挚抿一口茶,暗自翻翻眼睛:不然我何苦费这么多心思。 “雷大人虽防着外人,却不阻拦本地商人出去,原先半年才开的集市,后来每月都开,现在逢双数的日子都开,慢慢地人越来越多,这不才有的钩吾城。” 栾挚盯着温叔,忽的道:“温掌柜不如在钩吾开个铺子?我再与你添些本钱,你只消每隔三五日查算帐目,一月稳有百八十两营收,省得来回劳累。” “雷大人只许我们在钩吾城待三日,逾期要交罚金,若是七日不回,那便是脱了籍了,再回去可麻烦了。”温叔摇手,“况且商无常处,聚散如沙,生意事拿不稳,我们东西南北的跑,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若是将来亏折了,落了官人本钱,叫我拿什么脸来交待?” 栾挚手指拨着茶盖,半晌淡淡答道:“也是。” “来威虏做买卖的越来越多”,温叔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喝茶,“后来,就出了夜白楼那案子。官人可听过?” “略有耳闻。”栾挚眯了眯眼睛,“富商兄弟三人,分资不均,在夜白楼大打出手,还死了人。” “死的是楼里的伙计,才十八岁,他父母本收下赔礼,不知怎的又突然反悔,一纸状子告到官府。当时这事儿哄动了整个威虏,街上议论的人,不计其数。”温叔忽然笑了笑,“雷大人说城中富商长幼失序,轻忽人命,不仅严惩了那三人,此后更对九边城中所有商贩敛以重税。” “哦?你们就由着他收税?” “自然是不愿的。许多商行上书求情,都被驳回了。” “既如此,怎不另寻个去处?” “九边城好进不好出,想出去还得再交好多税,戏本子里都唱么,‘九边挣,九边花,一分别想带回家’。金陵只有九边不贱经商,有‘一等官,二等商’的说法,做生意来这,正好扬眉吐气,干一番事业!何况这里如今已是丰余之地,不好白白断送这么多营生。” 晏修眯了眯眼:这雷大人倒是有一番手段。 “怪不得温掌柜一再提价。”栾挚睨他一眼。 “是我想岔了。要价高,赚钱多,税也交得多,账目又不好抹平,一来二去,耗折了数千金。”温叔眼中精光熠熠,“今儿我想出个新法子来,所以要和大官人商议商议。” “不知是什么新法子?”栾挚暗暗一嗤,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官人曾将一株珊瑚抵作钱费,不知是从哪得的这宝贝?” “大祭司的库房。” “那库房里的珊瑚又是从哪来的?” 栾挚瞥他一眼,“盘龙海。” “盘龙海……”温叔慢条斯理念了一遍,“那是哪里?” 栾挚暗翻白眼,解释道:“幽都山再往北三千里就是盘龙海,水势绝远杳冥,又叫溟海,多的是珊瑚玳瑁砗蟝,你们见都没见过的宝贝。” 晏修听到这里,也想到幽都山有“尽头山”的俗称,幽都山外有什么,倒真不知道,只是听到些荒诞不经的异闻传说。 “原来是海里的宝贝,甚好,甚好!”温叔放下茶盏,连拍桌板,“往后红茶入在流水账上,那黑茶……官人只用些珊瑚玳瑁照账点清,我再抄一个底子,留着好对。行么?” 栾挚敛了笑,半晌才应道:“当真省事,筹算也容易。” “多谢官人费心体谅!”温叔暗里松了口气,喜道:“官人晚间就在这住下罢,东街新开了家来凤楼,都是上等的席面,还请了名班大戏,说是热闹的很。我着人定一桌,官人勉强吃些。”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走到栾挚身边耳语几句,栾挚便站起身,拱手道:“今日实在不巧,我还得赶几十里路呢。下月二十,再加十箱,温掌柜休要误了。” “这个自然!” 晏修见二人事已谈妥,在客套些阔别的话,赶紧飘身而下,叫来小二嘱咐几句,又瞅准空当,一闪身藏进了木箱,不多时,便感觉车箱晃晃荡荡,渺渺茫茫出了客栈。 发现写架空历史最大的难点——取名儿。人名难,地名也难 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温叔卖茶的地方就叫钩吾城 谐音购物城(简单粗暴)[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暗筹 第6章 假冒 茶香充溢,穿鼻沁脑。晏修蜷腿缩脖,将这几日所见所闻细细回想一遍,正想得入神,车马突然一颠,就听见一声惊呼: “大人答应了?” “我不答应,岂不误事?”是栾挚的声音。 “这都由他么?他算个什么东西!地上的银子不够,还想要海里的宝贝,天上飞的蚊子都能叫他刮下油来!” “别的行商要么不敢,要么货不中用,我好不容易才搭上这条线,得了大将军看重,不由着他,你还想过以前吃咸菜咽馒头的生活?” 静默一阵,又听见栾挚说:“好了,乔安儿,别丧着个脸。温雪岩那老花子,回回和我胡枝扯叶的,这回倒省事,玳瑁珊瑚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有了刚甲利器,等大将军夺回上京,咱什么没有?” 晏修眉头一皱,侧耳紧紧贴着木箱。 “大人说岔了呢,盘龙海来回千里,好不费事!” 隔着木板,晏修都能想到乔安儿把脸哭丧下水来,撅着个嘴的样子。 栾挚抚掌而笑:“你忘了大祭司养的那些昆仑奴?” “是了!如此说来,倒也容易!” “不错!跟大祭司多借几个,不费事,也不耽搁。” “大人妙计!不过……” “不过什么?” “万一他们跑了怎么办?” “大祭司神通广大,不说昆仑奴,这些年多少兵将想逃,最后还不都被抓回来了。”栾挚气定神闲:“找从来不敢生事的,他们害怕大祭司,不敢不回来。” “好啊,好!” 两人一齐大笑。 什么昆仑奴?晏修还想再听,外面却安静下来,再无人开口了。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在山冈子上走了多久,栾挚和一行人打了个照面儿。 “原将军?” 原将军?禁军统领原化成?晏修倏的竖起耳朵。 原化成正坐在大树浓叶底下打盹儿,听见有人唤他,睡眼惺忪地答腔:“哦,栾大人回来了?过来坐。” 栾挚扑的跳下马,携了酒葫芦,挨到身边闲聊:“原将军喝两口?权当解闷。” 原化成满脸堆笑,“哎”了一声,接过来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个罄尽,“好酒!” 栾挚笑道:“原将军怎的亲来巡哨?” 这一提起,原化成登时直眉瞪眼,大发牢骚:“哎!前几天大祭司夜观星象,说太白逆行,恐有贼掠之害,叫我成日家全装贯带,四下巡山,好不劳神费力!偏偏她又是白日休息,夜晚理事,我倒罢了,众弟兄早起晚睡,一个辛苦钱儿都没有!” “原将军没和大祭司说?” “大祭司事儿忙,我连日也没曾去,随她老人家给不给,我敢争?” 栾挚暗思一回,劝道:“原将军这辛苦钱儿怕不好弄。不过,我倒有个主意填补,等我问过大祭司,讨个话儿回你。” 原化成连声叫好,竖起了大拇指,“栾大人这一身赚钱的本事,当真能耐!那就借‘栾大官人’余光,原某恭候佳音!” 栾挚哈哈大笑:“我还有押运,不可久留,改日请原兄喝酒去。” “你也辛苦,早点完了这趟差事,歇息去罢。”原化成起身送到亭外,二人各自上马,作别去了。 爬行许久,转过山头,乃是一段平阳之地。 马蹄声渐渐停息,乔安儿喊了一声:“来人!”须臾,晏修便感觉被抬进了一间屋子。 几个小头目指手画脚地呼喝完,聚在一块絮絮叨叨地闲谈。 “栾大人真厉害,这一趟又收来这么多。” “可不是嘛!之前大将军动不动发怒,要是谁触了霉头,一顿鞭子下来,浑身稀烂。栾大人找着这些,大将军才不这般打人了。” 晏修听见一一开箱倒笼之声,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就要露馅儿了? “咦,我怎么听说,那是大将军气大祭司的东西被偷去当银子?” “哦!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吃吃地笑过一阵,几人说话越发不防头脑。 “冲冠一怒算什么,我若得大祭司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呸!就你?癞虾蟆想吃天鹅屁!” “我怎的?俗话说得好,江山轮流坐,下回轮到我,赶明儿我也挣个皇帝当当,把大祭司梳弄了。” “唉哟,大将军一叫‘王九’,你吓得跟个鬼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还想梳弄大祭司?” “谁不想,你不想?” 霎时一屋子的靡靡笑音。 窸窸窣窣的翻拣声越来越近,晏修皱眉急思对策,暗道:不知外头有几人?罢了,横竖速战速决,就怕动静太大,引来吏卒守卫,万一拿住,又如何是好? “跟你们说,我还真没别的想头,只盼平生多梳弄几个老婆。” 不知是谁插了一句,说得几人哄堂大笑起来。 吱呀……又一道箱门被打开,晏修绷紧脊背,数着脚步声:四、五、六……是六个人…… “你倒说说看,梳弄几个了?” 那人比个手势,众人一下炸开了锅。 “好小子!艳福不浅呐!” “咋办成的?”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我每日积攒三分,一年也有十两银子,够挑最有名的粉头!” “有名的粉头不是伺候富户吗?” “做老鸨的,专要钱钞。有了银子,乞儿也肯接。” “张哥说得有理。明日起,我也攒钱!” “攒钱不济事儿,我跟你说,这红锦春专贡宫里头的贵人,要是拿去外面……” 一阵窃窃察察的私语之后,又是满堂哄笑。 “噢噢噢……” “嘿嘿,嘿嘿嘿嘿!” 吱呀……这一声,就在隔壁!接着就有一双手摸上头顶的木箱盖子,只听见撕拉一声,眼前便有一线亮光,晏修攥紧了匕首,蓄力待发。 “你们在笑什么?”乔安儿兀的问道。 “咳咳咳,乔……乔总管。” 盖子“砰”地合上了,目前顿黑。 “乔总管,有什么吩咐?” “那边厢还有百来担粟米布帛摆着,你几个装憨打势,躲在这里说笑,还不快去帮忙!” “晓得晓得,遵命了。”那几人点头如捣蒜,往外一溜烟跑了。 乔安儿嘟囔几句,将房门一掩,也转出去了。 晏修缓缓吐出一口气,侧耳细听,屋里再无响动,轻轻一推,就从木箱中钻了出来。 原来这是一间库房,堆着许多生熟药材,茶果香料,前边堂屋里唱名搜检,往来传言,仆役们搬进抬出,忙得脚不沾地。晏修隐在门内瞧了一阵,往僻静的后廊出了角门。 日已曛暮,灯火初张。晏修穿廊过道,只找微草处走动,刚转过石墙,迎面遇上一队巡逻将士,当先一人,铁甲锦袍,劈头便是一声雷吼:“什么人,出来!” 晏修暗暗叫苦,却听这声音耳熟,灵机一动,小跑上前山呼拜倒:“原将军!” 那人果然是原化成,闻言喝道:“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倒吓我一跳,还当你是个贼。” 晏修弓腰塌背,硬着头皮答道:“小的……王九,奉栾大人之命,在此恭候原将军。” “哦?”原化成回嗔作喜,“这等说,栾大人已将事办妥了?” 晏修含含糊糊的应着,“原将军的事如何迟得?定是要作速办的。” “好好好!”原化成笑道:“回去告诉他,说我的话:动劳贤弟帮衬,也是他的盛情,往后莫说上山,就是下山,一应查验也都免了,随他来去。” 晏修忙不迭作感激状,“谢过原将军!” “今日白受栾贤弟一壶酒,改日另有补报!你去罢。” “是!”晏修立刻应下。 “哎,等会儿……”原化成狐疑地看他一眼,问道:“乔安儿做什么去了,怎的今日不见他?” “小的原在库房搬运,今日栾大人下山采买了百来担粟米布帛,并十来箱隆昌红茶,乔总管正清查库藏,怕耽误了时候,便叫小的上来传话。” 原化成觑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正要再问,就见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扑到跟前,“原……原将军!可让咱家好找!” “黄内侍?” “出事了!大将军正找你呐!” “出什么事了?” “宫里进了贼……” 晏修见原化成一行人匆匆离去,这才抬起头,拍拍心口,“吓死我了!” “噗!”绿树丛中忽的有人笑出声来。 “谁?”晏修登时警觉。 “编这许多谎话,还道你是个胆子大的,竟也会害怕?”树叶抖了抖,“当啷”一声,跳下来一个乌发蓬乱,面目黝黑的女子。 晏修拿眼打量她,见她颈项一道红痕,四肢锁着铁链,破旧的衣衫沾满血污,露出的手肘上满是鞭痕、刀疤,叠着深深浅浅的牙印。 “喂,原化成那老头子没见过王九,我可是见过的。”那女子围着他打转,“你看着不像这儿的人,不知做什么假冒王九,我要是喊起来,他们把你捉了去……” “别别别,别喊!”晏修假作惊慌,“姑娘饶命!我并无害人之心。” 那女子听说,眼眸霎时一亮,叉着腰满脸得意,“哎,你到底叫什么?” “你叫我燕二吧。” “嗯,燕二,你既要我不言语,得给我做件事。” “任凭姑娘吩咐。” “好,你随我来!” 晏修跟在后边,踌躇半天,问道:“你是这里的逃奴?” “什么逃奴,我木欣欣本就是自由身!”女子“哗哗”晃着锁链,“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她们骗来这里关着!天底下竟有这般坏心的人,岂有此理!” “哎,你小声些!” “哼!这儿是监狱,大祭司可没少在这儿干坏事,她怕人看见,不让人靠近,巡查的士兵寻常都不来。” “坏事?”晏修脚步一停,这才发现此处石墙隐天蔽日,枯木森森,“大祭司她……干什么坏事?” “听说是在做什么药,有些人被她带出去就再没回来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挺邪门儿的。”木欣欣翻着白眼,“我问她她也不说,惹急了就发脾气打人,真是缺心眼儿!” 晏修闻言皱眉。 “哎,你想什么呢?快点过来!”木欣欣站在石墙前,抬手一指:“喏,我让你做的事就是把这个打开。” 第7章 祭司 栾挚由两个小黄门接引,穿过严兵摆列的宫门,进了长乐宫。长乐宫正殿上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彩羽凌空丹顶凤,凤尾明晃晃闪着亮光,亮光下更显得大殿金璧辉煌。 甫一进门,就见正中间一道珠帘,珠帘后的七宝座上端坐着一位绛纱衣,芙蓉冠,玉簪珠履的女子,眉眼瞧不真切,只一手翻着案前一摞竹简,一手执朱笔,时不时在手札上添一行字。 栾挚恭恭敬敬叩首在地,山呼礼拜:“大祭司万福!” “嗯。”大祭司头也不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栾挚高擎奏章,“臣已写在折子上了,请大祭司过目。” 侍立在侧的宫娥接本在案,献上表文,大祭司从头看过,冷嗤一声:“亏他想得出!” “是。温雪岩尝着甜头儿,胆子愈发大了,茶叶铁器倍价而卖,还盯上了珊瑚玳瑁这些稀罕物什。” 大祭司心里正思量,又听栾挚拱手道:“臣……还有一事,求大祭司恩准。” “何事?” “臣想借六个善游水的昆仑奴。” 大祭司“啪”一声搁下笔。 “中土去海万里之遥,以玳瑁、珊瑚为稀,其中又以溟海所出最为上乘。若遣几个昆仑奴,往溟海去一趟,往后取用,便不必劳动库房了。”何况库房也快空了,栾挚在心里补了一句。 大祭司默了许久,才在折上批了几句,一并连对牌交给栾挚,“库房珍宝,你可按此数目支取。” “是。” “昆仑奴就借你三个。让槿翠跟着一起,昆仑奴有她看着我也放心,找她带你去挑罢。” “右使大人呢?” “蕙红好的差不多了,不过还需静养。” “多亏了温雪岩给的身份文书,右使大人才能混进威虏,谁知她昨日夜里突然回来,身带重伤。”栾挚赞道:“右使今日就已大好,大祭司精意医术,真是仙家妙方,起死回生!” 大祭司突然一言不发。 烛火忽明忽暗,大殿静得怪异。 栾挚不明就里,拿眼去瞅一旁的宫娥,那人倒也机灵,丢个眼色,便有侍女手捧汤羹,鱼贯而入。 那宫娥“哎哟”一声,磕头请罪:“婢子忘了时辰,竟误了大祭司晚食!” 栾挚见状,立刻接过话头,欠身道:“臣思量不周,竟扰了大祭司进膳。” “不关你的事,是我不想吃。”大祭司搁下了笔。 “大祭司若还想回去上京,兴复碧梧,切宜保重身体。”栾挚说罢,朝侍女道:“还不快伺候大祭司进膳!” “罢了。瞿如,这些东西油腻腻的,你给我换碧粳粥吧。” 那名叫瞿如的宫娥松了口气,喜道:“有有有,碧粳粥煨着呢,婢子这就端来。” 大祭司叹了口气,“你下去罢。” “是。”栾挚顿首谢去,走到天阶,见一二八姝丽,青丝素裹,红绒比甲采照万方,越过低眉俯首的侍从,笑盈盈扑近他身来: “栾卿!” “红红!”栾挚听了,欢喜的要不得,将人揽进怀里就要亲下去,忽然面色一滞,“怎的长唇疡了?” “补药吃太多,上火了。”蕙红抬手攀上他肩,仰着脸,眸光炯炯。 “我就说大祭司对你不一样。”栾挚转过头,一掌拍在她臀上,“我们求都求不到的补药,你跟吃饭似的。” 蕙红斜溜他一眼,踮起脚尖儿,轻声说道:“你大晚上来长乐宫,有什么事?” “大祭司准我挑几个昆仑奴用一阵,让槿翠带我去看看。” “我今天一天都没见着她,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哦。” “就没了?” “没了。” 蕙红撅起了嘴,倏地抽回手,背过身默默不言。 栾挚摸摸下巴,将蕙红扯回怀中,双手搂抱着问道:“红红生气了?” “是我不该回来。前些日子不在,你倒惦记着,蜜嘴糖舌地哄,白日黑夜,叫我只是一心牵挂想你,如今才晓得,原来都是空头!” 栾挚见了,笑嘻嘻凑上前:“红红,我逗你呢!我的情意,你还不知道吗?”又抓起蕙红的腕子,反带着围上自己腰间,“喏,你瞧瞧,想你想得瘦了好些。” “既如此,你怎不干脆娶我过门,我们做对长久夫妻,每日里同在一处,再不耽惊受怕?” “再等等。我正想着凑些银子盖房子,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了你,往哪里住去?” “上回你就这么说!” “我也想快点,可是现在宫里入不敷出,钱不好挣啊!” “真的?” “怎么不真!我发过誓的,与红红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你既真心娶我,可趁早些。”蕙红向栾挚耳边悄悄说道:“不瞒你说,我已怀孕在身。” 栾挚一脸诧然,失声问道:“什么?” “我总觉得身上有些不大好,还以为是受伤的缘故,不想被诊出了喜脉。” 栾挚眯了眯眼睛,“谁给你诊的脉,大祭司?” “大祭司还不知道。”蕙红摇摇头,“别告诉她。” “那是扁鹊堂的卢医官?” “也不是他。” “那你怎知是怀孕了?”栾挚顿了顿,“别是诊错了脉,空欢喜。” 蕙红笑而不言,拉着他走出宫门,登上辇车,奔西走了一刻钟,便有一座高逾百尺的青色围墙。 “这是哪里?”栾挚心中郁闷,问道:“黑黢黢的,你带我来这做甚?” “你不是要挑几个昆仑奴吗?”蕙红笑答:“就在里面。” “里面?”栾挚见石墙首尾相连,并无缺口,奇道:“这怎么进去?” 石墙外数尺的静地中,有一颗小树,挺然而立,甚是光滑,蕙红以手拧动树干,只听“轰隆”一声,两扇大石门缓缓打开,里面都是些琪花瑶草,古柏苍松,顺着小路走到头,只有一块花斑石碑,立在悬崖峭壁之上。 蕙红一按石碑上凸起的圆点,“咔咔”响过几声,底座下徒然显出一个洞口,“跟我来。” 二人举着火把,拾级而下,石阶旋转往复,足足走了一盏茶功夫,转过阶角,眼前突现一座天然石窟,四角上嵌有夜明珠,照得一室尽亮。只见石窟中间摆着一尊半人高的炉鼎,炉鼎后面是一张石桌,上面书卷画轴堆积成山,玉瓶瓦罐满目琳琅;石窟两侧凹陷,监禁着虎豹熊罴,腥膻之气扑面而来。 “这里,这里是……” “昆仑宫。” “这就是昆仑宫?都说昆仑宫堆金积玉……”栾挚目瞪口呆,“怎么却似牢狱一般?” “本就是牢狱,那些传言……”蕙红眨了眨眼睛,“是大祭司骗你们的。” 栾挚在石桌前正要翻看卷轴,闻言一愣。 “你可别乱动!”蕙红凑头过来,“这些丹药医书,大祭司宝贝着呢!” “大祭司白日待在昆仑宫,常有宫人看见云雾从宫里飘出来,都传是大祭司请了天上的仙人下来,仙凡殊途,只有身怀绝技的昆仑奴才能侍奉仙人。这原来是大祭司在做丹药?” “这些本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告诉你也无妨。”蕙红叹了口气,“你是不晓得,大祭司得知陈后主死了,日夜伤心,大将军常带着她散心解闷,那会初来幽都,军中多有变故,有时大将军抽不开身,大祭司便独个儿下山。有一回,大祭司不知从哪儿带回来一个青丘道人,那道人说,他会死而复生的异术。” “死而复生?大祭司想复活谁?” “陈后主。” “陈后主?陈后主死在上京,幽都山相隔千里,如何能做到?”栾挚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大将军没拦着?” “大将军没说什么。”蕙红歪头想了想,“许是拦不住?大祭司当时已怀胎月余,那道人说什么‘孩子这身在此,父亲之气便在此,父子血脉相通’,让大祭司舍了孩儿,以命换命。” 大祭司身边并无幼孩,栾挚想到此,暗道,看来大祭司当真…… “大祭司真就舍了腹中孩儿,结果却是一场空。可怜那孩子,是个男胎,已成形了。”蕙红手捂肚腹,声音低了下去:“那道人看难以挽回,打叠起精神,又拿出一张青丘秘方,说九九归真,让大祭司按方采药,辅以八十一颗半岁以下的幼儿心肝,煎汤服药,孩子可活。” “真有这样的药方?” “哼,那道人满嘴谎话,只是拖延时间罢了。大祭司当时红了眼,也顾不得真话谎话,只是一意要救那孩子。”蕙红苦笑道:“药方好容易配成,却根本没用,道人也逃了。腊月寒天,大将军军务都不理了,亲自把道人抓回来,堵了嘴再不让他胡说,当着大祭司的面,乱棍打死了。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独自一人,孩子也没了,大祭司哭个不住,大将军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才好些。” “怪不得……”栾挚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一阵恍惚,思量一番,前因后果已然通透:“再是劝慰,大祭司终是心怀郁结,大将军便找了扁鹊堂的卢医官,开了个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一来二去,大祭司对医理上了心,这么些年一直自学丹砂,昆仑宫就是大祭司的炼丹房。” 蕙红眸光闪了闪,犹豫道:“差不多吧。” 栾挚心思忽然一动,眼神幽暗:“你跟在大祭司身边三年,也学了些岐黄之术,怀孕之象是你自己诊出来的?” “不是三年,是八年,不过医术深奥,我并不懂。这次回来,大祭司找了个昆仑奴给我疗伤,她会切脉,我这才知道的。栾卿,我与你相伴两年,向来没有身孕,这孩子想是天赐来的。”蕙红心头涌起一片酸涩,声音就带了些哽咽:“你是不知这些丹丸是怎么做出来的,大祭司有时候真让我害怕,我不敢告诉她,睡觉总是做噩梦……万一这孩子被她知道了,我怕……” “不会的,红红!”栾挚搂住依进怀中的蕙红,问道:“给你诊脉那个昆仑奴呢,我还有件事想问她。” 蕙红闻言,将他引到几间暗黑房室,往里努嘴儿,栾挚走近一瞧,各间小室四壁无窗,人影挨墙倚壁,瑟瑟缩缩,隐约有喤喤呷呷的喑哑之声。 “她呀,原本和这些昆仑奴关在一块儿。”蕙红绕到房室后面的楼梯,边走边道:“前阵子大祭司生日将近,没成想她带着些胆子大的昆仑奴,放火烧了原来那个昆仑宫,差点逃走,折了好些人,才把她抓回来。大将军气得发昏,要把她给杀了,大祭司不让,只打了个半死,建了这座新的宫室之后,就把她单独关在这儿了。” 二楼有一间低小的石室,灯火昏暗,只听锁链“哗哗”响动。 蕙红偏脸向里喊道:“喂!有人找你!” 等了半晌,只有锁链轻颤,并无一言回答。 “红红,不对劲,快开门!” “啊?”蕙红一僵,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 只见天窗碎裂,柱子上的铁链拴着一只小斑鸠,见到人,直往墙角扑棱,地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血泊中躺着一个人影,嘴边胸前,也都是血。 “槿翠?你怎么样?她怎么……又跑了!” 第8章 寻找 “怪不得我来那么多回没找着门,谁能想到要去那么远掰树枝!”木欣欣叉着腰,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拨转机关的法子,我在几本古书上看过。”晏修举目四望,高高的石墙之内,是一座巨大的假山,这假山像是被劈开,一半巍峨,另一半折断不少,巨石倒翻,半埋草中。 木欣欣打量他一眼,蓦地出手,晏修后退一步,与她过了几招便卸了力,佯装摔倒,任她将自己制住。 “老实点!”木欣欣颇为得意,“你打开了门,我本要让你走的,不过还是不放心,若是你出去乱说,可不坏事了?” “我不乱说,姑娘放我走吧!” “那不行,我要去里面找样东西,在我找到前,你都得待在这!” “姑娘要找什么,我可以帮忙,早点帮姑娘找到,我也可以早点出去。” “你倒识相!”木欣欣将锁链从晏修脖子上松开,“我要找一把钥匙,细长,小齿,尾部有缺口,若你找到,算你功劳一件!” 晏修唯唯诺诺,跟在木欣欣后面,绕到假山一角,见她拨开藤蔓,钻了进去,也蹲身而入。 无烛无灯,磷火荧荧。甬道暗黑,不知走了多久,豁然开朗,眼前是明明朗朗的一座石桥,桥下却无水无波,过了桥便是一扇铁门,门轴已经坏了,只虚虚的掩着。推门进去,是一间石窟改造的监牢,正中一张侧翻的高几,地上纸张书册横七竖八,香炉花瓶四散翻倒。晏修正四处细看,忽然见对面石壁上影影绰绰,打开火折子一照,立时呆住。 整面的图刻,精雕细琢,不仅有山川水泽、州界分野,还有鸟兽草木、异物名种,描摹工巧,标注分明,右上角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碧梧全舆图”。 晏修伫立半晌,大为惊叹,这舆图细细标出了战略要地,北境直延伸到盘龙海,幽都山也赫然在列。 “让你找钥匙,你发什么呆呢?”木欣欣找寻良久,一无所获,心内灰了一半,正没好气。 “我从没见过这样全的舆图,多看了会。”晏修挠头,“也不知是谁刻在这儿的。” 木欣欣翻着白眼,在一堆书册里翻检,“大祭司呗。” 晏修愕然,问道:“大祭司刻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她脾气暴躁,也就在刻舆图的时候平和一些,其他时候,动不动就要打要骂,这儿的人都挺怕她的。上回我好说歹说,同几个胆子大的合起伙来,杀了管事的,明明差点就能出去了,哎,也是运气不好……”木欣欣说得嗓子都干了,一抬头见晏修背对着她,还傻楞楞站着,自己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一点钥匙的影子都没有,越发气闷,声音徒然拔高:“喂!你到底帮不帮我找钥匙!” “帮。”晏修转过身来,抬手揉了揉耳根子,“你找钥匙,是想打开你身上的锁链吧?” 木欣欣瞪着他。 “大祭司给你戴上的,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也是她告诉你,钥匙在这里的?” “是槿翠说的,钥匙丢了,不过她神智失常,说不清到底丢在哪里。”木欣欣咬牙切齿,“那我就一处一处找!” “你这么找,要找到猴年马月啊!”晏修夸张地叹口气,“我刚在舆图上看了,这里一共有二十八座宫殿,大大小小的房间怕是有三千多间,就算你我一日探十间,少说也要一年呢!” 木欣欣一听,脸就垮了,坐在满地卷轴上,垂头丧气。 “不过……”晏修背着手踱过来,也盘腿而坐,“我猜,这里的宫人差不多也有三千人,如果让这里的宫人都听你的,帮你找,一日也就够了。” “她们怎么会听我的。”木欣欣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你听过‘挟天子以令诸侯’么?抓着头目,别说三千人,整个幽都山都听你号令。” 木欣欣眸色一亮,转而又暗下去:“我打不过大祭司。” “这里身份尊贵,能发号施令的,除了大祭司,还有谁?” “还有谁……”木欣欣满脸疑惑,“大将军?” “不错。”晏修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流转,“欣欣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纵横宫闱如入无人之境,你我二人联手,还怕制不住他么?” 木欣欣只觉醍醐灌顶,猛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就是不知……”晏修从身后摸出支树枝,边说边画,顷刻已将二十八座宫殿位置画出来,与他身后那副舆图上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宫殿,大将军住哪儿?” “这里”,木欣欣拿过树枝,往地上一点,“大祭司住长乐宫,他住离长乐宫最近的晏华宫。” 二鼓人定,夜黑风紧。木欣欣领着晏修,一路借古木乔松掩隐身形,飞速掠到晏华宫东角。 “奇怪,今天看守的兵卫怎么少了很多。”木欣欣轻手轻脚跃下树梢,矮身藏入夜色中。 晏修悄无声息落在她身后,闻言挑了挑眉。 “东门平时看守的人就少,现在只有两个,你我一人一个,你可别拖我后腿!”木欣欣告诫完,挺身就要往前冲。 晏修伸手一拦,忽然往她腕间拍去。铁链晃动,发出“当啷”一声响。 木欣欣登时双眼圆睁,狠狠瞪着晏修。 门前两名守卫被声音吸引,左首一人走上前来,刚转过拐角,就被晏修捂住嘴,在侧颈一劈,晕了过去。 另外一名守卫也狐疑着靠近。晏修缓缓将人放在地上,一使眼色,木欣欣便闪身而出,一手捂嘴,一手勒颈,守卫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软倒在地。 “欣欣姑娘果然身手敏捷,在下着实佩服!” 木欣欣这才面色稍霁,看着晏修将二人藏进宫门,又穿上守卫的衣服,不禁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衣服短了一截,晏修挽起里衣袖口,往内折了折,闻言皱着眉头盯她一眼,叹口气道:“双拳难敌四手,一会便宜行事,欣欣姑娘千万不要冲动。” 这一眼竟有些威势,木欣欣眼梢一跳,嘀咕道:“你怎么跟我阿、阿姐似的。” 晏修没听清,“什么?” 木欣欣摇摇头,不说话了。 待潜进去,晏修也觉着不对劲了,晏华宫寂不闻声,灯火犹亮,大殿空荒无人。 “晏华宫平时就人少?” 木欣欣想了一想,答道:“大将军不喜人伺候,晏华宫没有宫女,除了殿门卫士,贴身侍奉的小奴也就两三个吧。” 晏修心思急转,将今日所见所为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见并无遗漏疏忽,微微摇头,转去桌上翻翻找找,又在墙上摸索。 “不用找了,钥匙不在这。”木欣欣此刻倒是不急了,坐在主位上悠闲地倒了杯茶。 “哦?你来这探过?” “我没来过这。不过我听说,晏华宫是这里最素的宫殿,什么都没有。”木欣欣将茶盏换到左手,锁链磕碰,溅了两滴金黄的茶水在桌案上,“所有值钱的、重要的东西都在大祭司那,他要是捡到钥匙,早送去长乐宫了。” 晏修打量周围,窗下是一张木塌,没有铺软垫,一侧摆着单开门的衣橱,当中一方长案,椅子只有一把,里间的床榻也寻常,连床幔都没有,被褥叠得整齐,贴墙放着。 确实普通至极。 晏修干脆靠坐在案上,“你说你打不过大祭司,是怎么打不过,她很厉害么?” 木欣欣垂头丧气,缓缓说道:“大祭司能打十个我。” “长乐宫有那么些宝贝,想必人多势众了?” “对,还都是高手。”木欣欣见晏修望向长乐宫的方向,忽然呛了一下,放下杯盏,大睁着双眼:“你、你不会是想去劫大祭司吧?不行不行,我劝你绝了这个念头,她可不好惹!” “是么?”晏修唇角一扬,“可我听说大将军才最是可怕……” “才不是!大祭司比大将军可怕多了,她……” 木欣欣还要再说,晏修却猛地抬手,示意她噤声。 殿外传来遥遥的脚步声,木欣欣精神一振,取下墙上悬挂的金柄长剑,蹑手蹑脚躲到门后,晏修起身离座,正要寻地方掩藏,眸光掠过地上影子,心下一惊,抬头朝门边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粗粝的呵斥声。 晏修毫不迟疑,疾步上前,拽着木欣欣腕上锁链,提气一跃,飘飞的衣摆恰好裹住踝间链条,将她带离殿门,刚绕到屏风后面,殿门“嚯”地被推开。 “没用的蠢货!”有人踏步进门,“那女贼从何而来,往何处去,竟一概不知!原化成,你成日巡山,巡的什么!” 嗓音低哑,涩如砂纸。听得这声音,晏修怔愣一瞬,慢慢撤回放在锁链上的手,长指颤了两下,又紧紧握起。 “属下巡山,并无遗忘错漏,实在是那女贼凶悍,拦不住……”原化成喃喃呐呐。 “行了!从右卫抽调两百人到……” 原化成正聆耳细听,声音却突然顿住,大殿内蓦地静下来,他疑惑地抬头,“大将军?” “想起来一件要紧事,你随我来。” 说着,二人就往外走,须臾,殿门重又关上。 木欣欣侧耳听了听,外间已无声息,问道:“你为什么拉我到这来?” 晏修冲她摇头,等了一刻钟,才松了口气,“门上有你影子,不拉你过来,怕是早就被人发现了。” “发现了又怎么样,打出去便是,本就是来劫人的,现在人都走了,怎么办?” 怎么办?晏修揉揉额角,只觉得耳边嗡嗡的。 木欣欣“咯吱”一声拉开殿门,“我可不想在这等……” 语未毕,声息戛然。 木欣欣僵着身子一步步后退,踝上的锁链拽动,每走一步,都有锒铛之声。 一双鎏金铜扣**靴慢悠悠踱了进来,身着绯衣的男子抬手一挥,藤甲侍卫浩浩荡荡涌进来,拔剑张弓,密密围了三匝。 男子双目狭长,右侧额角上一道烧伤的疤痕,一直蔓延到颈项,他乜一眼木欣欣,皱了皱眉,又望向晏修,讶异片刻,低低笑起来,“是你!” 晏修沉默不语,眼光一寸一寸,迎向昔日碧梧远近闻名的骠骑大将军—— “羊舌歧。” 第9章 宿怨 殿内光鉴毫芒,羊舌歧眸光一闪,“晏家的二小子……是叫晏修吧?跟你哥长得挺像。” 晏修抿了唇一言不发。 “三年了,若你哥还在,也快到而立了。”羊舌歧眉目惝恍,仰天叹息,“可惜!当初松山之战,太子贪功冒进,被我擒住,这才引颈自裁,分明是咎由自取,却要你哥偿命,你爹跟着陆鼎新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却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不知咽气时可瞑目?如今晏家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啧,好不凄惨!” “阿兄领兵以来,亲历六十余战,从未败北,除了松山之战……”晏修阖目苦笑,“你可知他临终前和我说了什么?” “什么?” “以身殉国,将复何恨?”晏修一字一句说完,抬目看入羊舌歧双眼,眸中一片明朗,“父兄虽亡,我今尚在!便是今日殒命于此,我也绝不辱没父兄清名!” 羊舌歧眉头一立,沉下脸来,“不识抬举!给我拿下!” 晏修和木欣欣对视一眼,木欣欣忽就掷出长剑,腾身而起,左冲右突,引得大半侍卫拦挡。 晏修接剑在手,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朝着羊舌歧一击而下,羊舌歧侧身让开,高喝一声:“剑来!”登时就有侍卫奉上佩剑。 羊舌歧吸一口气,长剑直进,晏修自上而下直劈下去,羊舌歧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要害剌去,数十招过去,二人身形飘忽,攻势凌厉,交手越来越快,激得风声虎虎,剑光带过,发出一片闪闪光芒。 又拆得几招,羊舌歧一剑横削,晏修举剑一挡,长剑相接,发出丁一声清响,端的清脆悦耳。羊舌歧双目炯炯,自刀锋里看了他一眼,左手突然一掌击出,晏修不闪不避,挥拳来挡。 “嘭嘭啪啪”,拳掌相击,夹杂着骨裂般的闷响,烛火摇晃,尘屑纷飞,转眼已拆了二十余招。 两人僵持一瞬,羊舌歧忽然撤招,晏修也旋腰后撤,侍卫立刻蜂拥而上,摆出战阵猛攻,晏修单打独斗,难免露出破绽,木欣欣闯进重围,为他分担一部分缠斗之人,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速战,突围。”晏修横剑当胸,手腕一抖,剑招变得狠辣,疾风骤雨般朝一角猛攻,木欣欣紧随其后,行动如电,在空隙中穿来插去,擒拿点拍。 羊舌歧听得铮铮之声不绝,却是侍卫哀嚎遍地,心中怒气勃发,断喝一声:“放箭!” 危急之际,晏修回剑一撩,一个侍卫直向羊舌歧飞去,羊舌歧猛地纵起身来,飞腿回踢,晏修倒身闪避,砰的一声,侍卫背脊撞在门板上。喀喇喇一片乱响,殿门塌了半边,闪避不及的侍卫被砸中,骨折筋断,口吐鲜血。 “多谢大将军开道!”晏修一拽木欣欣,低声道:“走!” 两人趁众人注意力分散,从塌陷的角落掠出,守在殿外的侍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木欣欣就近扼住一人,用力往身后一搡,撞散一干冲上来的侍卫,步履飞快,没入沉沉夜色。 晏华宫一向静谧,时下已成纷乱之源,巡卫内侍惶惶奔走,火把缭乱,照得暗影幢幢。木欣欣看着走在前面半步的晏修,忍不住问:“宫门现在肯定好多人守着,我们往哪去?” “北门。” “北门出去就是长乐宫,你还想着劫大祭司?” 晏修不答,微一偏头,木欣欣就见宫门严兵摆列,甲胄森森,原化成正背着手走来走去。 青石板道上忽然传来铁索的响动,前方走来两道黑影,原化成倏地顿住脚步,立刻有小军上前查探。 “原将军!”晏修高呼一声,上前俯身行礼,“属下在东门发现此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像是要遁逃,属下便擒了来。” 原化成走到身前仔细看去,认清来人,大是诧异:“是你!你又跑出来了?” 木欣欣“哼”了声,一眼不看他。 “来人!捆了送去长乐宫。”原化成吩咐完,目光在晏修身上掠过,见此人低垂着头,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心中闪过一种莫名之感,“你哪个队的?抬起头来!” “回将军,属下是……”晏修慢条斯理地回话,忽的抬起头,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王九?”原化成愣住了,随即骇然色变,连忙后退,“不对……”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晏修抢步上前,一手反折原化成右臂,一手掐住他咽喉:“都别动!” 变故突生,侍卫愕然,不敢贸然逼近。 “你到底是谁!”原化成咬牙切齿。 “让你的人把刀都扔了,撤到十步开外!” 木欣欣见原化成梗着脖子默不作声,三两下挣脱束缚,从一旁侍卫腰间“噌”一声拔出刀,径自架在原化成脖子上。 刀锋森冷,原化成瞪圆了眼睛,咽了口唾沫,喝令道:“退后!”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侍卫们扔下长刀,往后撤了十步,晏修这才腾出空,挥手一弹。 鸣镝腾空而出,惊破万籁,继而金蕊爆闪,碎作流萤万点。浮光转瞬而没,四下里突然声息寂灭,似乎只能听到风过耳际,轻轻柔柔的声音。晏修望向无垠的夜色,蓦地心想,也不知柳襄跑哪里去了。 “这是什么?”木欣欣双眼晶亮,且赞且叹,“真好看!” 原化成一怔,皱眉道:“你是金陵的人?” 晏修清浅一笑,将所有情绪收了起来,淡淡言道:“原将军好狠的心,既在边疆平安无事,怎么也不寄封家书?” “哼,要杀便杀,少废话!我如今独自一个,死也好,活也好,早就豁出去了!” “怎么是独自一个,你不要家中妻小了?” “我不是早就被夷三族了吗,哪里还有家!” “原将军竟然不知?陛下自即位以来,封后、改元、立太子,多次大赦天下,原将军家人并未获罪,还在上京靖安街住着呢!” 原化成一下子愣住。 “原将军无子息,只一个令爱,年方及笄,德性温良,才貌出众,十皇子见了心喜,还请陛下赐婚呢!”晏修探手入怀,摸出一支莲花金簪递过去。 原化成甫一接过簪子,立时红了眼眶,喃喃道:“这簪子……这簪子是我给她备的笄礼!我走的那年……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到她长大了……” 晏修看入他双眼,叹了一声,“人生如朝露,原将军何必守着这幽都山自苦!” 原化成半晌无言,忽然问道:“十皇子求赐婚,然后呢?” “陛下说不知本人愿不愿意,十皇子遣人去问,原小姐答:‘婚姻一事,当遵父母之命,小女与父相去千里,音书隔绝,殿下垂询,不便私允,望殿下见谅’,陛下便笑了一句:‘老十这下要害相思病了!’”晏修静静看着原化成,不动声色道:“将军可还记得同乡杨赢杨大人?他早已归顺朝廷,如今官至中书令,家中公子皆尚公主,可谓富贵之极。陛下早就听闻原将军大名,也知道原将军的苦处,是真的想诚心相待,就是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 原化成避开目光,看向地上凄惶的孤影,正要说什么,忽听迅疾的脚步声响起,他手腕一翻,止住不语。 北门顷刻间黑压压地聚集了无数兵卫,羊舌歧来得比想象中快,他紧抿着唇,看一眼地上的长刀和被挟持的原化成,目色里蓄起风暴,周身似凝了霜。 “大、大将军!”卸了刀的侍卫大骇,齐齐跪地请罪。 “废物!”羊舌歧紧紧盯着晏修,面露狠色,怫然怒喝:“弓箭手!” “在!” “放箭!” “是!” 风劲弓鸣,霹雳弦惊!银华闪烁,箭矢如雨射来。 “等等!”晏修瞳孔一缩,错愕不已,眼见弦响箭发,飞矢直扑而来,他将原化成往一旁推去,仰首后倒,堪堪避开一隙。 耳畔破空之声再起,晏修足尖一挑,勾起一柄长刀,腾身接过,挥刃将周身护住。 羽箭如蝗,接连而至,晏修信手挥洒,拨挑拍打,将箭矢尽数挡开,木欣欣僵着身子,躲在他身后,虽也有样学样,却因锁链束手束脚,一个不慎,右腿中了一箭。 “你怎么样?”来箭极密,晏修转头的空当,被飞矢在肩头拉开一道血口子。 木欣欣闷哼一声,折断箭杆,却左支右绌,又添新伤。 羽箭如麻,进退维谷,看来今夜脱身不易!晏修暗自叫苦,沉下一口气,不慌不忙地问道:“大将军如此心急,就不想问问我来此做甚?” “还能做什么?”羊舌歧肆意一笑:“你爹是晏景臣又怎样,我又不是非要留你活口!” “困兽之斗,还不受降!”原化成突然大喝一声,拿了长枪,疾向晏修攻去。 弓箭手见那三人转瞬间已斗在一处,便犹犹豫豫,陆续停了射箭。 晏修登时心中略宽,却没能松下一口气,瞥一眼羊舌歧阴沉的脸色,看一眼木欣欣满身的血痕,心想再这般连番鏖战下去,大是不妙,他眼中精光锐闪,虚晃几招,绕过原化成,拖转长刀,散落在身旁的断箭被刀刃抛向高空,晏修凌空一揽,将断箭拢于掌中,随后伸手一掷,护在羊舌歧身前的侍卫刹时就中箭倒地。 一线之机!晏修飞身跃起,掷出手中长刀,利刃劈风掣电,直冲羊舌歧眉心激飞而去。 突然之间,凌空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纤指一弹,只听丁的一声,长刀远远飞开,刀刃斜插在地,刀身摇晃,嗡嗡轻响。 静了片刻,四面八方响起雷鸣般的呼声:“大祭司!” “阿鸢?”羊舌歧剑眉微挑,嘴角弯起:“你怎么来了?” 月桂中天,清光皎皎,但见羊舌歧身前站着一个女子,绛纱袍,芙蓉冠,面容冷寂,明眸一晃,如静水微澜,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又望向木欣欣,声音淡淡的:“听见声音,过来看看,却不想还遇到个逃跑的小奴。” 木欣欣脸色一白,垂头一个劲儿往晏修身后躲。那女子突然反手为爪,呼的一声,势挟疾风,向晏修击去。 这一抓劲道甚是刚猛,晏修退无可退,正是情急,忽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一道黑影拦在了面前,也挥掌直送过去。两人双手相交,衣袖翻飞,猎猎有声。 只一瞬,两道身影又已分开。 墨色身影如渊渟岳峙,清远之极。晏修还没回过神来,木欣欣就哇的一声,直扑了过去。 “阿襄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呜……” 第10章 兰心 转头一望,柳襄惊愕不已。 木欣欣衣袖短得盖不住手臂,露出的肌肤伤痕累累,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手腕上套着铁镣,被磨得红肿一片,腿上一团血晕,还在慢慢往外洇染。 原化成钻出头来看了一眼,表情僵住了,“你是方才那女贼?” 此话一出,周围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中间那抹黑影。 “女贼?阿襄姐姐?”红衣女子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你就是柳襄?” 柳襄抬手轻拍木欣欣脊背,垂下眼眸小声说了句什么,木欣欣便用手背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抬起头,弯起眼睛笑起来。 柳襄的目光略过众人,停在了红衣女子身上,“魏鸢,放了欣欣。” “我要是不呢?” 四目相对,便有戾气暗涌。 众人微怔,讶异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 “柳襄……” “阿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羊舌歧和晏修极快地互瞪一眼,才又问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听过名字。”魏鸢顿了顿,又眼梢一挑,似笑非笑道:“你见了我竟然不躲,不怕我告诉万□□,把你抓回去煮了?” “咦,你不知道?”木欣欣探出半个脑袋,“万□□早死了!” “什么?”魏鸢蓦然色变,“怎么死的?” “我杀的。”柳襄面无表情。 沉默良久,魏鸢胸腔中突然赫赫作响,似笑,又似哭,脸上一闪而过刻骨的恨意,眼睫濡湿,却低低地笑出声,“我说他怎么突然断了音讯,竟是死了?死了……” “阿鸢?”羊舌歧皱了皱眉,一只手轻轻搭上她肩膀,“你怎么了?” 魏鸢站在一片细碎的火光里,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晃了两晃,噗地呕出一口鲜血,向前栽倒。 “阿鸢!”羊舌歧大骇,跨步上前伸手一捞,才将人接住,就见蕙红和栾挚双双奔了过来。 “大祭司!”蕙红惊呼,转头看见木欣欣,怒气难以抑止,“你把槿翠怎么了?” “我什么都没做。”木欣欣耸肩,举起满是咬痕的手臂,“是她说我的血能增进功力,是大补的良药,凭什么让你一个人独享,自己贪多失控罢了。” 蕙红冷笑一声,伸手一招,衣袖里骨都都冒出红色丝绳,向木欣欣扑将过来。 柳襄看得分明,眉眼一厉,抬手捉住红丝,用力一拉。 “糟了!”木欣欣嘶声大叫:“阿襄姐姐,快松手!” 静了一瞬,红丝忽而暴涨,蜿蜒游走,向柳襄卷了过来,在她身上绕了数匝,连手臂也绕在其中,动弹不得。 红丝籁籁有声,越收越紧,柳襄正暗运劲力,却突然感到有细微滚珠般的跳动从指尖传来,她愣了一下,眼光转向蕙红,半是惊讶半是探询。 晏修斗然见到红光迸出,丝绳乱冒,吓了一跳,眼睛都睁圆了,见周围侍卫立在原地,见怪不怪,又是一惊,眼看着柳襄像是顷刻间就要被箍得腰骨折断,他蹬蹬蹬几步上前,摸出匕首割开紧紧缠绕的红丝。 不料那红丝被割开后,两端微微抽搐几下,又密密接合在一起。 “怎么回事?”晏修惊呼出声,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柳襄愣了一瞬,回头看到晏修,又呆了呆,她忽然退开两步,欲言又止,“你……快走,别过来!” 话音刚落,红丝猛地跃起,如洪奔涌,向他卷了过来。那红丝如活物一般越蜷越紧,让人霎时动弹不得,失了抗拒之力。 晏修挣了两挣,红丝只是略加延伸,并没有断,他面露诧异,揣度片刻,脑中灵光乍现,脱口道:“无逢山上那张红色的大网是你布下的!” “不错!”蕙红斜睨他一眼,“漏网之鱼,今天再不能让你跑了!” “那老太婆也是你?” 蕙红下意识瞟了栾挚一眼,再看向晏修的眼神狠戾毕露,她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背后传来一叠声咳嗽。 “咳咳……咳……” 羊舌岐轻轻拍着魏鸢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吐出来就好了,你怎么突然气急攻心?别急,现在好些了吗?” 呛咳一阵,魏鸢缓过神来,心头渐渐恢复清明,她擦去唇角血迹,站起身,推开羊舌歧的手,淡淡道了声“多谢。” 一缕红丝悄无声息绕上了晏修脖颈。柳襄忽然对蕙红幽幽言道:“你怀孕了,不该如此情急。” “什么?”羊舌歧愠怒不已,当先看向栾挚,“她怎会怀孕?” “什么?”魏鸢不敢置信,急切问向蕙红:“你怀孕了?” 讶声四起,在场的一众亲随面面相觑,随即使劲弯腰盯着自己脚尖,恨不能钻到地缝中去。 蕙红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指胡乱搅着衣袖,栾挚汗出如浆,硬着头皮答道:“小人不知,小人也是今日才知晓。” “我让你另择良配,你不听,我把你远远支开,你竟然……”魏鸢紧紧阖上了眼睛,浑身颤抖,再睁眼时,看着栾挚的目光一片冷凝,她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大祭司!”蕙红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几步,缓缓倾身磕了个响头,眼泪夺眶而出,“请您开恩!” “怀孕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蕙红紧紧抿着唇,眼里水雾弥漫。 “你……”魏鸢盯着蕙红,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气恼地一抬手,右手高扬。 蕙红呼吸一滞,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魏鸢极力自持,压下满腔气恼,收回手一甩袍袖,转向柳襄,“你的事容后再议,先处置眼前之事。” “是。”蕙红拂去腮边泪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蕙红,你不想知道……”柳襄眸光湛然,再次抛出一道惊雷,“你吃过蓇蓉草,身体亏损,早已绝育,却如何还能怀孕吗?” 众人目光唰地投向蕙红,北门刹时鸦雀无声。 “住口!”羊舌歧出言呵斥,面沉似水,“不要听她信口雌黄,她在拖延时间!” “蓇蓉草?”蕙红只觉耳边嗡嗡一响,心口怦怦跳着,睁大了眼望向大祭司。 魏鸢眼风扫过,不妨蕙红竟下意识看向自己,她脸上露出茫然而震惊的表情,片刻之后,又变得铁青,双眼几乎窜出火苗,咬着牙愤恨地斥骂:“糊涂东西,眼瞎心盲的蠢货!你怎不去问问你的枕边人,倒怀疑我!”骂完又厌憎地瞪视栾挚,“还不快说!” 空气仿佛凝固了,蕙红迟疑地望向栾挚,努力想从他眼中搜寻什么,可栾挚没有意外,没有慌乱,只小心觑一眼羊舌歧,垂首静默,一言不发。 蕙红木然走了两步,忽就觉得两眼发黑,手臂发麻,登时头晕目眩,一交坐倒。 柳襄眸光锐闪,屏息凝气,运力崩断身上的丝绳,再伸出手指竖着一划,束在晏修身上的红丝也整个裂开。断裂的红丝一半缩回蕙红袖中,一半飘转地上,蜷缩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晏修眼冒金星,撑起身躯,一下一下揉着额角。 “枕边人……”蕙红嘴唇哆嗦,容颜惨白,神情恍惚,魏鸢忍着恼怒,一把撩开她衣袖,果然腕上皮肤发紫,青黑色的脉络顺着小臂攀延,一转头见柳襄右手掌心闪烁着湿润的红光,鲜血一滴一滴从指尖坠落,她眉头一竖,“解药拿来!” 柳襄淡淡看着魏鸢,“放了欣欣!” 魏鸢凉凉一笑,立即飞身而上,长指力抓,甲锋凶悍无比,顷刻已探至木欣欣面门。柳襄闪身相迎,挥掌挡住,饶是迅捷如电,木欣欣颈侧仍被撕开一道口子,伤口豁开,血喷如注。 木欣欣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欣欣!”柳襄惊呼出声,格开魏鸢击向木欣欣的三爪,沉声道:“我教过你的,快止血!” “嗯,我记得……”木欣欣勉强提一口气,一手用力按在伤处,一手在地上摸索,捡起一缕红丝,手口并用,将丝绳裹住伤口,狠狠打结系紧,她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抬眼望了望,喘息道:“我没事……阿襄姐姐小心!” 魏鸢愈逼愈近,柳襄听风辨形,侧身避过一记险招,看木欣欣涌泉般的血流止住后,不再分心,跃若惊鸿,凝神应对。 众人只见一团红影和一团黑影急剧旋转,倏分倏合,发出砰砰啪啪的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呼呼风声,激荡不已,两团影子形如鬼魅,速度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 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站得近些的侍卫时感凛冽寒气,细看襟摆袖口竟有丝丝缕缕的划痕,不由暗生惧意。两人战得正酣,突然火光一闪,夜空中传出一星光亮,伴随一阵悠远尖锐的哨声,南山口徒然窜起一束猩红的烟花。 变故忽起,众军士望见南有火光,厮杀声隐约可闻,都面色大变,惊呼出声,只晏修微微一笑,登时心头如同放下一块大石。羊舌歧本全神贯注盯着那团红影,见着烟花远远炸响,心中惊怒交加,低骂一声,领着众亲卫就要往外离去。 “哪里逃!”晏修大喝一声,眼疾手快,一把夺下原化成手里的长枪,往前一送,直指羊舌歧。 一柄长刀自半空中横过,羊舌歧手挥利刃,架住长抢,转瞬间两人战过数合,左右亲兵也团团围上相援。 “将军!”原化成欠身,“事不宜迟,末将愿往,保南门无虞!” “好!”羊舌歧点头应了,绯衣翻舞,手中长刀从空中疾劈而下,攻向晏修,“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是!”原化成厉声高呼:“有人搦战南门,正好建功立勋,愿随我者便来!” 众兵卫立时站定,见原化成说话间已去得远了,互视几眼,争先恐后追随而去。晏修再无掣肘,振奋了精神,长枪奋力挥舞,挟风贯日,直有石破天惊的气势。 栾挚在旁安静地看了一阵,见这边厢刀枪相攻,那边厢指掌相撞,四人生死相搏,却势均力敌,互不能胜。眼光转来转去,瞥到木欣欣专心观斗,满脸关切,栾挚计上心来,就地捡起长刀,悄悄向木欣欣靠了过去。 黑影踽踽,木欣欣乍觉骨寒毛竖,偏头一瞧,见栾挚不怀好意步步逼近,她紧咬牙关,挣扎挪动。 “害怕吗?”栾挚在两步开外的距离蹲了下来,拿刀背在木欣欣脸上拍了拍,轻佻地笑:“喊吧,喊出来!” 木欣欣用两肘撑着身体,一声不吭。 “你挺漂亮的,我这一刀下去,你的脸可要血肉模糊,狰狞可怖了!” 没力气了!木欣欣匍匐几息,气喘汗流,暗自反复念道:冷静,一定要冷静,快想办法,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脑子急速转动,木欣欣一眼扫到还在怔忪的蕙红,灵光大现,脱口问道:“蕙红中毒了,你不管她吗?” 这回换栾挚一声不吭了。 “阿襄姐姐天生血有剧毒,她在刚刚被绑住的时候,割破了手掌,那红丝和蕙红经脉相连,毒血早浸进去了,不信你看她胳膊,都变紫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中毒之后,恐怕命在旦夕了!” “你说什么?!”栾挚心下焦躁起来。 蓇蓉草出自《山海经》: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兰心 第11章 同途 蕙红坐在地上,对着冷月呆呆出神,回思与栾挚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只觉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 一阵风将浓雾吹开,眼睛一眨,冷月化作栾挚的脸,英挺的眉,温柔的眼,蕙红心想:他还是这么好看。他满脸急切,嘴唇蠕动,好像在说什么,蕙红抽出手,摸了摸耳朵,低头一瞧,青紫的手上多了一抹红,眼前又有浓雾弥漫,她喃喃念道:“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明明心中酸涩,却忽而笑了。 脑中浑浑沌沌,依稀响起呵责: “他并非你的良人。” 别说了…… “他接近你目的不纯!” 别说了。 “你要不是右使,他会费尽心思献殷勤?” 别说了! “眼瞎心盲的蠢货!” 别说了!!!蕙红突然竦起轻躯,捂住耳朵,痛呼出声。 一道哀厉的声音撕破沉沉夜幕,直教人心头发紧。 魏鸢十指如钩,正与柳襄对攻,猛听得惊天动地一声泣吟,一错身就见蕙红口鼻溢血,栾挚一手握着她肩膀,一手持刀,似要透劲而入。魏鸢目眦尽裂,怒喝一声,扭身后跃,不顾空门大开,向栾挚掠去。 红影闪动,柳襄见她一个回旋,只怕她还要冲木欣欣去,手上丝毫不停,趁魏鸢背后无防,迎面击来。 “阿鸢小心!”羊舌歧心神大乱,不及攻敌,身形一转,疾向魏鸢奔去。 两道血线,从蕙红双目流下,淌过脸颊,直挂到下颌,再一颗颗坠下。蕙红耳鸣阵阵,头疼欲裂,眼前浊雾却消散了。她转了一下眼睛,清清楚楚的看到,大祭司凌风而来,衣袖飘飘,像被这朔风吹瘦的花朵,可身后却跟着一只手掌,掌心对准了她的胸椎。 近十载相伴的情谊,蓦地涌上心头,蕙红心念犹如电闪,在柳襄凝气欲发的一刻,狠命推开栾鸷,直冲过去。 柳襄急忙收手,可蕙红硬生生猛扑,砰的一声,已重重击在她胸口。 蕙红不由自主地身向后仰,就在这时,她右手一翻,袖中红丝冲天而起,如烈焰奔腾,对着柳襄咽喉袭去。 霎时间凶险万分,木欣欣惊呼出声,晏修心跳如鼓,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柳襄无可趋避,回手格挡,喀喇一声响,红丝破骨穿洞,停在距离咽喉半寸的位置,柳襄浑身一颤,掌心鲜血淋漓。 蕙红口中黑血狂喷,如同被抽走全身力气般,翻身栽倒,先时还锋锐如利刃的红丝立时软瘫,风吹柳絮般缩回袖中。柳襄晃了两晃,脚下一踬,跌了下去。 “阿襄姐姐!”木欣欣拖着铁镣,狼狈万状的滚向柳襄身边,抱住了她。 “蕙红!”魏鸢一矮身将蕙红接住。 “大祭司……对不起……”月色映在蕙红眼底,如被洗过一般明亮清澈。 “我没怪你!”魏鸢抱着她,眼眶通红,泪如急雨,“槿翠说我偏心,可我从没拿你当下人看,你知道我所有事,是我无话不谈的挚友,我只是……心疼你!” “别哭、咳咳……你笑……好看……”蕙红说话前还容色艳艳,说完后已发白如雪,满脸皱纹,连嘴角的细纹中都嵌着血。 魏鸢咬着唇,努力绽开一缕笑。 “阿鸢,我错了……我不该……”蕙红声如蚊蚋,眼睛已不能转动,握着魏鸢的手渐渐松开,已然气绝。 魏鸢垂着头,双肩颤动,几度举袖拭泪,“你没错,错的另有其人……”她一言未毕,足尖轻点,突然跃到栾鸷面前,冷漠之极地看着他。 “大、大将军!”栾挚被看得心中发毛,高呼道:“我是听你的才……” 魏鸢一凛,蓦地出手,五根手指并卷如钩,直插入栾挚咽喉,噗的一响,长指又血淋淋拔出来。鲜血自喉头汩汩涌出,栾挚仰头栽倒,登时毙命。 “阿鸢,你冷静一点!”羊舌歧抢步上前,一手搭上她右腕。 “滚开!”魏鸢呼的一掌,迎面劈去,啪的一响,正印在他的胸口。 羊舌歧连退数步,喷出一大口鲜血,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魏鸢一闪一晃,旋到柳襄面前,动如脱兔,一手横抱蕙红,一手挟起木欣欣,随后如腾云驾雾的游龙一般,消逝于苍茫夜色。 “欣欣!”柳襄噌的弹起身,歪栽几步,又重重跌倒。 “柳襄!”晏修当即扑过去接住,见她脸色苍白,袖袍上溅满了血,手上肌肤冰凉彻骨,急道:“我给你的小瓶子呢?” 柳襄见他双手微微发颤,正要开口,忽觉伤口剧痛,抿了唇,左手在腰间摸索,两指捏着一个描金小瓷瓶,送进他手中。 晏修除蜡开瓶,握住了柳襄的手,那纤指徒然瑟缩两下,像被惊飞的蝴蝶。 “你伤到了骨头。”晏修手掌轻柔,却没让她挣开,“这药膏是疗伤接骨的奇药。” 柳襄低头看了眼,见他手上并无伤口,这才慢慢松了劲。晏修将黑色药膏倒出来一半,厚厚涂在她掌心,细细抹匀,又轻轻吹了吹,叹道:“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就算有这奇药调治,少说也得养一两个月。” “我要去救欣欣。” “我和你一起。” 药膏清清凉凉,柳襄冷静下来,好半晌才说道:“我与魏鸢,还有些私事要了。” 晏修哦了一声,回身折了几根短枝,给她固定在伤处,撕下条衣襟裹好,“既如此,我和羊舌歧也有些私事要了。等了结完了,我去哪里找你?” “后山。” “好,说定了!”顿了顿,晏修举起小指和她勾在一起,“我在后山等你,你一定要来!” 柳襄点点头,心里却一片茫然:怎么就一定要来了? 晏修这才眯着眼睛笑了笑,又看她一眼,取出匕首塞到她手里,正色道:“你受伤了,千万不要和她硬碰硬。功夫再高也怕刀子,你拿着防身。” 柳襄唔的应了,收好匕首,站起身,往空气里嗅了嗅,倏地跃起,几个起落,已去得远了。 幽都山后有一片烟润的土坡,数十顷白花开了满地,犹似堆絮积雪,一望无际。晶莹的白光中,有一团红,柳襄轻轻巧巧的落在一旁。 “你来了。”风乍起,白花翩翩而下,沾满魏鸢衣衿,她跪坐在地,娴静端庄,膝盖边躺着蕙红,双手交握,身上盖满了白花。 花气随风,香无断际。柳襄接下一片飘然而至的花瓣,垂眸道:“你用般度兰的香气将我引到此处,又是为何?” “打累了。”魏鸢扯了扯嘴角,“想和你说会儿话。” “我没想杀蕙红。” “我没想杀木欣欣。”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了静默。 “柳襄,你说……”魏鸢蓦地抬起眼睫,轻声问道:“人为什么而活?” 柳襄张了张口,久久不言。 “我娘说,人活着是为了找到装在心里的人。我心里装着三个人,第一个是万□□。”魏鸢面色一沉,“我恨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柳襄挑了挑眉。 “是他和我爹娘说,我资质过人,假以时日,能成为圣女,侍奉天神,骗得我爹娘高高兴兴把我送进了通天台。”魏鸢凄然泪莹,“那时我才八岁!” 通天台每年搜寻资质上佳的女孩儿,叫作“秀女”,教授文武技艺,以六年为期,层层选拔,角逐出唯一的圣女。一旦选为圣女,门户生辉,有靠圣女一夜发家的,也有家里世代出圣女,成为名门望族的。 “传说,你们一族受天命眷顾,得了天神青眼,圣女只能从你们族人中挑选。”柳襄不禁感慨,“你们族长确实也因为圣女,从天神那里获得了强大力量,当了百年霸主。” “天命眷顾?”魏鸢惨笑,“外人只看到通天台的威风,看不到里面的黑暗!从八岁到十四岁,我在那里生活了六年,挨打挨罚,吃尽了苦头,后来才知道,像我这样父母健在的,他们还收着手打,若是孤儿,更是被肆意凌虐! 我十二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叫鹦儿的秀女,她父母双亡,成了流浪儿,被带回通天台。鹦儿瘦瘦小小,却长得白,有一天晚上,我听见鞭子声和哭声,就爬起来看,万□□把鹦儿叫到房间,又打又骂,说她不长进,让她……让她把衣服脱光,他要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鹦儿不肯,他就用鞭子抽,打了好一阵,鹦儿不敢不从,就脱了衣服,万□□睁着双饿眼,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就把鹦儿抱起来,扔在床上…… 他比鹦儿大两轮,都能给她当爹了,也下得去手!没过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万□□妻子耳朵里,她闹到万□□跟前,却被他骑在身上一顿暴打,两口子就这么撕破脸了。万□□为了能早点气死妻子,还故意把她叫到屋里,点上一百支蜡烛,命令鹦儿脱光衣服,当着她的面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他妻子渐渐的再不闹。有一回,趁万□□不在,她灌醉鹦儿,趁着鹦儿不省人事,脱了她衣服,对准下身,一刀扎了进去……血流了一地,鹦儿就那么断气了。她把鹦儿拖出去扔在山沟里,又叫我们擦干血迹,威逼我们不准泄露出去。后来万□□回来,她说鹦儿跟野汉子跑了,万□□大怒,派人去抓,却又抓回来几个漂亮秀女,万□□就不再追究了。” 柳襄惊怔失色,如鲠在喉。 “惊讶吗?这样的事在通天台数不胜数,每天都有莫名消失的秀女。万□□对我们监管极严,一入通天台,再不得自由,还有秀女五岁进来,到十五岁都没出去过。想出去只有一条路——成为圣女。 我拼命的学,日夜不休的练,终于通过选拔,成为圣女。我暗下决心,等见到天神,一定要告诉他们通天台的罪恶,却没想到,出了通天台,又进鬼门关! 成为圣女后,万□□带着我,跨越山河,走了一个多月。路上我见过戈壁,穿过草原,越过冰山,淌过大海……自从八岁离家,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 “是。”柳襄目光悠远,“那样的景色我也见过,落木千山一手可握,五湖四海归于一望。” 魏鸢淡淡一笑,“我开心极了,跋涉万里,都不觉得累,心里盼着这条路再长点,走得再久点。一天,万□□说到了,带我走进了一个金光万道的地方,那么多穿金甲的卫士,掌扇的玉女,围着一个坐在雕龙金椅上的人。我那时年少无知,以为真的来到了仙境,见到了天神。” 柳襄默了默,轻声说:“他带你进了碧梧的皇宫。” “没错。万□□把我送到就走了,什么都没说。第二天,我被盛装打扮,明幌幌的珠宝玉饰戴了一身,在崇芳阁接受跪拜,他们喊我‘大祭司’。”魏鸢颤抖起来,“到了晚上,我被带到紫宸殿,见到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穆宗皇帝,还来不及开口,我就被绑到床上……” 圣女再也不圣洁。 “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出自《子夜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同途 第12章 伤逝 “白天,我是预言吉凶的大祭司,夜里,我就是紫宸殿里的玩物,穆宗皇帝的荒淫,比万□□更甚!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看上去不过五十多岁,其实已经七十七了。他身边除了宫女,还养着几个六岁以下的幼女,这些女童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却渐渐黄皮蜡瘦,没多久就枯弱而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养身秘方。”魏鸢眉峰紧拧,“将杜仲塞进幼女身体里,不让她们吃喝,三天后再取出来,洗净了泡茶喝…… 我真想杀了他!可我不能反抗,也无法逃脱……” 柳襄思忖片刻,已知原因:“因为你父母健在。” 魏鸢点头,“和女子大多不为家人爱重不同,我们族人一直将女儿视若珍宝。万□□握着这命脉,一面哄骗秀女的亲眷,让他们往通天台送奇珍异宝,一面利用家人性命胁迫秀女,让她们唯唯诺诺,从来不敢违逆,所以孤儿出身的秀女不可能成为圣女,在通天台最为卑贱。所谓‘资质过人’,不过是心有牵挂罢了,心有牵挂才好拿捏,这就是当年我被选中的原因。” 柳襄叹息,“就不能退选吗?” “通天台分为六部,初部到三部根本接触不到核心,连万□□面都见不上,四部到六部才逐渐机要。成为圣女是家门荣耀,走到三部倒能回头,可吃了那么多苦头,谁又甘心后退?于是一步步自投深渊,等到了六部,已是泥足深陷,无路可退。 六部落败的秀女都在通天台担任要职,或是盯梢的哨子,或是看门的打手,或是教习的师傅,在通天台至少待了六年,忠心耿耿。抓住私逃的,为了杀一儆百,都是公开制裁、从严惩处。 五部有一个秀女叫白鸯鸯,私逃被捉住,就在部院里被扒净了衣服,打得遍体鳞伤,头发被一绺一绺揪下来,揪下的头发淌满鲜血,脸被打烂了,从侧脸能看到臼齿,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白鸯鸯不管怎么打都不哼一声,最后突然暴起,砸了部院,折腾大半天,用尽气力,口吐鲜血,大笑而亡。 进入四部之后,秀女的家人会受到通天台供养,其实就是看管起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在掌握,秀女怕牵累家人,不敢轻举妄动。白鸯鸯平日里胆小怕事,却惹得祸事临门,白家两百多口人,一夜之间灭门绝户。通天台只说白家犯下大错,遭了神殛。”魏鸢苦笑,“谁会质疑天神的决定?” 柳襄蹙了蹙眉。 “木欣欣被我关进昆仑宫,却说动昆仑奴跟她一起造反。”魏鸢蹙着眉,“那时我才恍然,我们当初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明明自由不靠施舍,靠争。” 柳襄默了默,温声道:“你们只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又有什么错。” 白蕊颤颤,如蝶翅渐张,花雨纷飞,两人一时无话。 魏鸢忍住眼中水雾,半晌才道:“白鸯鸯前车之鉴,我不敢冒险,在紫宸殿整整受了十个月的折磨。一日,几个崇芳阁女使偷懒闲聊,被我听到,我才知道,我早就没有家了。 当初晋升四部时,我获准回过一次家,见到了父亲,其实那时母亲就已去世了。母亲一直期待我能当圣女,父亲怕我不继续努力,没有把母亲的死讯告诉我,只叫我赶紧回去,不要误了修习。我成为圣女时,登上通天台亮相,父亲远远望见我,觉得心愿已了,不出一月便追随母亲而去。 我乍闻噩耗,只觉脑袋像开了瓢,当场昏厥过去,醒来以后就此病倒,深入膏肓。按照惯例,大祭司到二十才能退位,由皇帝发落,还没有我这样刚来就要死的,老皇帝觉得扫兴,宫人连夜给我准备棺材和密封用的铁钉。我心里的第二个人,就是蕙红,那时候,只有她陪着我。 蕙红原本是崇芳阁的女使,不忍心见我就这么命丧黄泉,一直守护在身边,告诉我,要活下去,报仇雪恨!” “没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柳襄道:“仇不过夜,恩不隔年。” “呵,木欣欣总念叨你,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崇拜你了。”魏鸢动容,闭了闭眼睛,心道:柳襄,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也许后来我就不会做那么多错事…… “听说圣女选拔至难至苦,圣女登台那日我去了。”柳襄缓声道:“你披着锦衣一飞冲天,笑傲天地,光彩夺目,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魏鸢听的愣愣的,一抹红晕悄然在玉面绽开,又静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从那以后,我病情好转,就此隐忍苟活,四处打探消息,再加上从通天台获知的,我终于明白了选圣女的始末缘由……” 几百年前,碧梧只是一个小部落,并不起眼。到陈元先当上首领,吞并诸部,渐渐地广民众,号为最强。陈元先喜欢打猎,在潘侯山追赶一头牦牛时,误入密林深处,迷路不得返。经十三日,粮食乏尽,一日忽然在一溪边,遇到一女子,见他衣衫褴褛,便收留了他,住了十余日后,二人暗生情愫,陈元先将她带回了碧梧。 柳襄认真听了一会儿,出声道:“陈元先就是太祖皇帝,那个女子就是你们先祖?” “没错。”魏鸢应道:“她叫薛凤鸣,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一人可挡千军万马。部众降的降,杀的杀,白骨之上建功勋,陈元先顺势建了碧梧国,薛凤鸣也成了第一任大祭司。 二人形影不离,共理国事,恩爱深厚之至。陈元先在位四十五年,碧梧兵势强盛,威加四海,薛凤鸣内有辅佐之器,外有将领之才,陈元先爱重她,助她回乡建了通天台,我们一族就此崛起,族长成了霸主,群雄臣服,号令百年,通天台至今还拿她作榜样激励秀女。” “怪不得你们出圣女。”柳襄弯了弯唇。 “从陈元先开始,碧梧就定了这规矩,大祭司只能从我们一族中选。”魏鸢心中五味杂陈,“陈元先和薛凤鸣的儿子当了下一任皇帝,薛凤鸣也亲自选了下一任大祭司。 最开始的皇帝和大祭司亲密无间,可时过境迁,信任喜爱转头空。第三代皇帝和大祭司已经形同陌路,第七代的大祭司甚至和皇帝交恶。 第七代大祭司叫赵鹭容,据说她非常好妒,不能容忍皇帝亲近其他女子,还动用私刑,将一名因皇帝临幸而怀孕的宫女杖毙,甚至将宫女开膛破肚,取出胎儿,往肚腹里塞入蓬草,再送回给皇帝,皇帝就此厌弃赵鹭容,两人冷战热吵,闹到皇帝下旨限制大祭司权力、打压崇芳阁的地步。赵鹭容也成了通天台耳提面命的错误示范。 没了碧梧的膏梁利器,我族威慑不再,就如同从青云之上,跌到了泥里,立时叛乱并起,我们族长自然不甘心,亲自去和碧梧皇帝交涉。 那时的皇帝是懿宗,贪淫好色,族长和他定下盟约,从那以后,通天台锦衣玉食不断,又有了兵甲器械,圣女也成了无权无势、以色侍人的大祭司。” 柳襄一下子明白了,“是懿宗授意通天台选秀女的?” “是。薛凤鸣带回去好些书籍,只有我们族人才能学习,通天台原本是书院,新任大祭司由上一任年老或重病时指派。她大概也没想到,读书的净地,成了衣冠禽兽的弄权淫乐之地,从通天台里学了一身本事,最后不过是成为神仙窟里的一个玩物!”魏鸢坐在繁花中,如同陷进一片黑暗里,“我恨万□□,恨老皇帝,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要杀了他们!” “杀了皇帝?”柳襄一怔,“难道陈后主夺位的那场宫变……” “陈后主?”魏鸢轻轻笑了笑,“他是六皇子,本不是继承大位的人选,也无心倾夺权位,只醉心图经地志,想遍游天下,绘尽山水奇物。他向来光风霁月,是我让风染了血,月沉了海。” 柳襄看她眼角通红,隐约猜到了,“他也是你心里的人?” “我怀着目的接近,以为对他只有利用和交易。”魏鸢自嘲一笑,“我别无长物,他却甘愿为我驱使,借一场宫变,杀了老皇帝和所有伥鬼,将我摘得干干净净,没有人怀疑我。 他教我怎么用皇族暗号联络通天台,还打算造弩练兵,用重弩击杀万□□,可惜后来金陵起义,无暇他顾。宫城被破的那日,他让我先去幽都山,他自有办法脱身,我日思夜盼,却等来了他国灭身亡的消息……” 柳襄若有所思,“幽都山地势险要,确实是立足生根、出奇设伏的好地方。” 氛霏满地,暗香馥馥,魏鸢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般度兰,“我偶然和他提起,我的家乡长满了般度兰,花开时节,便有男子给心仪之人送般度兰的习俗,以示相爱不忘。我离宫之时,他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去后山看看。” 柳襄垂眸,见她捻着花瓣,泫然欲泣。 “长乐宫是羊舌岐比着上京长安宫修的,装潢摆设和长安宫极为相似,我一日比一日思念他,只想尽快解决万□□。”魏鸢怔怔的痴望,“我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炼体化丹,服用之后能功力大增。” 柳襄听得心下一惊。 “我失败过好多次,不过最后终于成了。”魏鸢眸色深深,“老皇帝防着万□□,他为表忠心,见皇帝时都是一个人。我准备了许久,半年前,我用暗号联络万□□,引他到埋伏之处,可还是棋差一着,他只是受了点伤,我却险些丢了性命。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帮我报了仇。” “受了点伤?”柳襄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半年前,万□□确实从通天台出去,好几个月才回来,他一回通天台,我便打上了门。我猜,你其实重创了万□□,他还没痊愈,又遇上我,才丢了性命。” 魏鸢猛地抬起头来,“当真?” 柳襄点了点头,“我和他斗得久了,他右手无力,抬不起来,只用左手支撑,我拼命一击,才将他杀死。” 过了好一会儿,魏鸢突然仰天长笑几声,往后便倒。柳襄大惊,上前将她接住,搭上她腕脉一探,立时倒吸一口凉气,沉吟着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时日无多?” “不。”魏鸢仿佛卸去重担,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只是……很久没有和人这么畅快的说过话了。” 柳襄叹了口气,“木欣欣在哪?” “天亮你就可以见到她了。”魏鸢满眼疲惫,“为了复仇,我一直用同类做药,增强力量,那些丹丸是药也是毒。我自被万□□打伤后,一直缠绵病榻,命若游丝,后来蕙红抓到木欣欣,我靠她的血,才又续了命。” 柳襄不知说什么,握了握她消瘦的手。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活着就要忍受啮咬,恨的人死了,爱的人也死了,忍受啮咬的意义是什么?”魏鸢慢慢垂下了手臂,“柳襄,我好累……” 曾经惊鸿一瞥的神采渐渐暗淡无光,一颗流星划过,坠入幽冥。 “不!”一声嘶哑的长啸忽然在林谷间回响,羊舌岐一步一跤,飞奔而来,他双手被缚,膝行几步,低下头用耳朵贴近魏鸢口鼻,过了半晌,目色骤然狠戾,“当初是我从火里把你救出来,你的命是我的!你想去找陈延秀?我不许,我不许!”说完嘴角一动,已咬舌自尽。 顷刻间两人枕籍而死,柳襄看着地上的尸体,呆若木鸡。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最后一句出自《红楼梦》。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伤逝 第13章 清泠 晨光初起,晏修终于在后山一片雪蕊中找到了柳襄,她面容沉静,跪坐在两堆小土丘前,周身萦绕一层白光,平添几分凄清冷凝之感。 “柳襄!”晏修穿花而行,来到她身边,刚要说什么,不料突然打起了喷嚏,一个接一个,末了眼泪都出来了。 遐思蓦地被打断,柳襄见他鼻头红红,泪眼迷蒙的可怜样,站起身,两指捏住他的前襟,边走边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清风鸣条,香气淡了一些,晏修慢慢止住了喷嚏,他抬手抹抹眼角,忽而一眼瞥见柳襄指尖血肉模糊,忙问道:“你手怎么了?” 袖袍飘拂,翩翩翔起,白色花朵随风扬下,莫名让人神伤。柳襄脚下一顿,翻过手掌看了看,淡淡道:“埋葬了故人。” “啊?”晏修惋惜道:“木欣欣还是没救下来?” “……”柳襄幽幽地望他一眼。 “你这伤口沾了泥,要先清洗一下。”晏修走了几步,见柳襄还站在原地,便折了回来,拉了她手腕往前走,“羊舌岐趁我不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顺着长乐宫一路找到这儿。” 柳襄再次顿住脚步,往后一指,“羊舌岐在那。” 顺着手指,晏修这才瞧见土丘后方,横着一双鎏金铜扣**靴,诧异道:“他死了?” 柳襄点了点头,“魏鸢伤逝,他也咬舌自尽了。我安葬了魏鸢,却不知该怎么处理他。” 晏修琢磨片刻,道:“这事就交给我吧。”说罢重新牵起她冰冷的手,带着她去往清泉的方向。 林壑幽丽,绕过几块巨石,便能听见泠泠的声响,泉水清澈,晏修净了手,才将柳襄的衣袖挽起来,捧了水冲洗她手指的伤口。 污泥洗去,露出遍布鳞伤的玉指,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血,柳襄肤色极白,衬得一道道血口子分外明显。 指尖的痛觉越来越清晰,柳襄从怔愣中回神,漆黑的眸子重新聚起光亮,她略微向下移了移视线,这才看到两人交叠的手。干净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温暖,暖漪沿着两人指尖,流入缝隙,滴滴答答地滚落。 “还好我包得紧,你右手没事。”晏修松开手,甩一甩水渍,微微倾身,拨开草丛左右张望。 柳襄瞧了他一眼,问道:“你找什么?” “看看有没有止血的药草。” “你等一下。”柳襄起身,辨了辨方向,逐渐走远,好一会儿才回来。 晏修不及开口,一枝只有叶子的青梗就被举到了眼前,叶片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却比不上她映着霞光,清澈明亮的眼眸。 接过那无头的花梗,晏修一下子笑出声来。 柳襄不解其意,歪着头看他。 晏修笑着,正想说什么,忽然斜刺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阿襄姐姐!” “欣欣!”柳襄迎了过去,见她走路一瘸一拐,身上沾了许多泥土,忙伸手扶住,“你怎么样?” “魏鸢把我打晕了扔到那边的山洞里,天亮我才醒转过来。”木欣欣眉眼弯弯,“睡了一觉,我现在感觉精神大好!” 不止精神大好,还脸色红润,柳襄蹙眉,一抚她额头,“你发烧了。” “发烧了?”晏修也凑过来,把话接了过去,“阿襄,她这连伤带病的,得找个医馆才是。” 阿襄?木欣欣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珠儿咕噜噜转,却见柳襄好似并未注意,只微微点了点头。 晏修扬了扬唇角,留下一句“你们在此稍等片刻”,径自出了林子。 木欣欣瞥他两眼,向柳襄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问道:“阿襄姐姐,你认识他?” 柳襄“嗯”了一声,“找寻你时,他帮过我。” “哦。”说起这个,木欣欣高高兴兴挽住了柳襄,“阿襄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前段时间,我突然梦见,你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哭,醒来后就觉得是你出事了。我虽感到你离我不远,却还是找了好久。”柳襄握了她的手,“让你受苦了!” 木欣欣摇摇头,“你别怪自己,是我要来找你的!” 柳襄叹道:“你不好好在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阿襄姐姐,你有危险!”木欣欣忽然面色凝重,“万□□死了之后,当天夜里就有一伙人,趁乱闯开门,攻了进去,通天台塌了半边。万□□那个干儿子寒鸦,出面镇压了那伙人,重建通天台,还放话说,你杀了他干爹,他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灭了你!我担心得不行,就偷偷跑出来给你报信了!” “他们一向睚眦必报,我早就知道会惹上麻烦……”柳襄面无表情,见远处山石嶙峋,晏修正沿着石阶大步行来,身后跟着一幞头铁甲的清秀少年,牵着两匹马。 “阿襄!”晏修几步走近,温声道:“不知你们会不会骑马?我打听了,这里最近的医馆在山下。” 柳襄想了想,问木欣欣,“你可还能骑马?” “能骑。”木欣欣忙不迭点头。 “好。”晏修回头叫道:“青山,青山?” 一连喊了两声,青山才好似从怔愣中回神,应道:“主子有何吩咐?” “扶木欣欣姑娘上马。” 青山领命称“是”,见木欣欣站不稳,向她递了手臂过去。木欣欣从善如流地将手搭在他小臂上,单脚跳着蹦到矮些的那匹马面前,拉紧缰绳就要往马上攀。 柳襄见她晃晃悠悠,往前走了两步,不料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跃起,嘶声长鸣,直接将人掀了下去。 “啊!”木欣欣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向后倾倒,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抬头便直直对上一双眼眸。 那双眸子清清泠泠,正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没事。”木欣欣忽然觉得羞赧,双颊迅速烧起来。 青山想了一下,将木欣欣放在了马背上,回身对晏修道:“主子,要不我带木欣欣姑娘去医馆?” 晏修看了柳襄一眼,颔首道:“顺便去山下看看,有没有开锁的法子,把她这些链子解了。” “是。”青山躬身一福,翻身跃上另一匹马,一手帮木欣欣拉着缰绳,一手挥鞭,打马扬长而去。 “青山办事妥当,你只管放心。” 柳襄收回目光,将袖里的匕首托在掌心,向他递了过去。 晏修俯首打量一番,收好匕首,将她拉到一块光滑的石头前坐下,探手入怀,取出个白色小瓶,拔开瓶塞,将药粉密密撒在柳襄受伤的手指上。 柳襄垂下眼睛,长睫轻颤,眉心蹙了蹙。 “是有些疼,你忍一忍。”晏修哑然失笑,“阿襄行事果决,胆大艺精,能孤身出入敌营,原来这么怕疼?” “……”柳襄蓦地抬眼,怔怔望着他,又倏的抽回了手,将身子侧转开来。 “哎?生气了?”晏修忍住笑,跟着挪到另一边,拉了她手放在膝上,一边涂抹药粉,一边软下声气道:“你这手得好生调养。我幼时长在军中,常听老兵说,年轻时若受了重伤留下瘢痕,到老能凭伤痕预测晴雨。你也不想身怀此等奇术吧?” 柳襄低头扫了一眼,再看他专注的样子,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晏修上完药,缓缓开口道:“我来这儿查探军情,正好遇见木欣欣,原来她就是你落难的好友。既找到了她,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柳襄静默片刻,答道:“我要去苑东乡。” “巧了不是!我要回上京!”晏修眼睛一亮,“苑东乡就在上京禁苑东面,你我是同路人。” 柳襄抬起头,“同路?” “这一路大大小小几十个关卡,少不得查验身份,你和木欣欣没有户籍,眼前怎么进威虏都是问题。”晏修朝她眨眨眼,“不瞒你说,我在朝任职,有我同行,不怕官差查验。” 这话正触着柳襄忧虑之事,她思前想后,点头道:“承蒙相助,若你日后有事托我,我必倾力相帮。” “好!”晏修笑意吟吟,朝她伸出右手小指,柳襄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犹疑地伸出手指,与他拉了个勾。 这日晨起,钩吾城的行商带回来一个消息:北安郡王的小儿子,被封了个招讨使,本是要出兵讨伐碧梧,怎知他竟孤身潜入敌营,和碧梧将领密谈半夜,竟让碧梧大将原化成率十万大军归降金陵,大将军羊舌歧不愿臣服,自尽而亡。威虏城的百姓听说,一下便炸开了锅。 午时,城门洞开,城中男女老少,攒聚在道路两侧,七嘴八舌地议论。 “北安王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晏淇,小的叫晏修,人称‘大小晏’,当年可是名动京师!” “领头那个是大晏还是小晏?” “我看看,唔,是小晏。” “长得真俊!” “嗐,你是没见过他哥——大晏!”说话那人见众人围过来,面露得意之色,挤眉弄眼道:“我一个族叔,在京城当官,听他说,有一回在朝宴上,大晏举着白玉杯献酒,白玉与手都无分别,皇后见了都笑:若当初得配郡王,生出这样的儿子,才是叫人欣慰!啧啧啧,大晏的容姿,让皇后娘娘都羡慕哩!” 几个年轻女子听说,伸长脖子张望老半天,问道:“大晏怎的没来?” “来不了了,他早就……”那人抬手往脖子上一抹。 “啊?”众女大是惋惜。 那人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道:“当初碧梧军在北境这一片,设立了许多山城,大泠是一座一座地打。北境苦寒,眼看着凛冬就要来了,有人提议说,绕过这些据点,出奇兵直取幽都山腹地,大晏还没点头呢,故太子就率领精锐出师,路上走漏了风声,被碧梧在松山设伏,别说人了,连一匹马、战车的一只轮子都没跑回去!后来还是大晏,一直打到咱们这座无逢山,最后冬季来临,不得不撤军。哎,这仗打得,太子都打没了,大晏回去就被治了死罪,不出半年,北安王也病逝了。现在也只能借着小晏,遥想大晏当年风采喽……” “哎呀!他要走了!” “我还啥都没看见呢!” “快,快跟上!” 人群涌动,欢欣雀跃。晏修整冠束带,骑着紫麟宝马,才到城门,便有一个胖胀面孔,身着襕衫的中年男子拍马上前,揖道:“在下太守府主簿范百康,雷大人今日巡行乡间,劝课农桑,惊闻大人大驾光临,遣小人在此恭候。” “有劳范主簿。”晏修笑得和煦。 “大人请。”范百康侧身一让,见队伍里有一辆驷马安车,愣了愣,问道:“大人一路还有贵人相随?” 晏修回身看了一眼,笑道:“说是贵人也没错,不过并非朝中仕宦。” 范百康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各叙寒暄,如故友相逢一般,才走过北大街,忽然四面八方扔来一串一串的莓果,晏修身侧一披甲将士,立时闻声而动,挥剑拨落掷到身前的枝条。 “大人勿惊。”范百康微微一笑,“边郡风俗,春季会在南郊设禖坛,供奉高禖神,祈福之后,从神坛领取莓果,女子看到爱慕之人,便会向他赠送这莓果,大人若无中意之人,不予理会即可。” 晏修还没说话,他身侧那将士一撇嘴,冷笑道:“雷大人事忙,范主簿心宽,故今日护卫之责,我不敢随意敷衍。” “夏云。”晏修低唤了一声。 “哼。”夏云睨一眼尴尬的范百康,负剑催马,走在前面,他身边另外几个亲卫也打马上前,将莓果尽皆挡住。 范百康瞧了晏修两眼,满脸堆笑道:“雷大人分身乏术,未能亲自来迎,心下不安,特意备下薄礼,聊表歉意。” “哦?”晏修饶有兴趣,“那我可拭目以待了!” 高禖:远古时期的媒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清泠 第14章 交锋 太守府临街而建,三间兽头大门,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成色颇新,穿过前堂,转过屏门,乃是一座穿堂,堂后有一座院落,雕梁画栋,轩昂壮丽,院中一株白海棠,两边筑室穿池,竹木蓊蔼,很是清雅。 “雷大人住祥园,离这儿不远。这座留园是新建的,还没有人住过。”范百康笑了笑,揖道:“大人连日辛苦,且在这儿将就歇歇,养养精神,待晚间为使君设席接风。” 晏修未语先笑,“劳主簿费心。” 范百康又客套几句,这才躬身作别。 “哇!”木欣欣身上披着青山的衣衫,手脚铁链尽去,伤处也已包扎,倚在柳襄身侧,小声惊叹道:“好漂亮的花花!” “阿襄!”晏修穿过亲卫,走到柳襄面前,低声道:“你先歇息片刻,我晚间再来找你。” “好。” “那……我走了?” 柳襄点了点头,扶着木欣欣进了西厢房。 众亲卫从未听过晏修用这般声气说话,霎时就传出几声轻笑,青山咳嗽几声,向夏云递了个眼色:看!我说什么来着! 晏修面皮有些发烫,回身一拍他脑袋,端着架子,沉声道:“闲的慌?让你办的事呢?” “办好了。”青山笑嘻嘻地,“原将军正在夜白楼等着呢!” 夜白楼一间僻静的阁子里,晏修与原化成见了礼,二人同坐吃茶。 “我与你爹同年从军,他尤善单骑入阵、夺槊刺敌,弱冠之年便已扬名军中。”原化成说着说着,怅然感慨道:“追怀往昔,旧识多半冢木已拱,回首平生,直如昨梦前尘,光阴易迁,岁月催人老啊!”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晏修眉峰一扬,“原将军丹心投诚,回上京必能佐助鸿业,大有可为!” “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你爹也曾说过,大丈夫处世,当执鞭有为,不负为国为民之本心。你颇有乃父之风!”原化成叹罢,心潮澎湃,大声喊道:“拿酒来!” 酒保立即取来一个大酒坛,将泥封开了,提起酒坛倒了满满两大碗。酒香四溢,晏修举起碗来,朗声笑道:“干!” “干!” 两人一连干了三碗,原化成哈哈大笑,“好酒!痛快!” 酒酣耳热,晏修定了定神,问道:“那十万新降军士,原将军打算如何安排?” “哪有十万!”原化成一嗤,“当年陈后主下令,让我们护送大祭司来幽都山,可军中多是京城子弟,越是远离上京,偷跑的就越多。刚来幽都山那会,缺衣少粮,常有兵厮窃财逃走,大将军千方百计从周围散居的部落征兵,这才勉强凑了八万人。这些降军,要我说,愿意留下的,就地改编,不愿留下的,就地遣散。” “就按原将军说的办!”晏修嚯地站起身,拱手道:“劳烦原将军再回幽都山一趟,代我设宴,赏劳军士,不愿从军的,发放钱粮,许其还乡,剩下的编入边郡各营。若有作战勇猛、战力强悍的,收作精锐,由原将军统领,带回上京,各宫宫人,也都遣散了罢。” “好!”原化成亦站起身,还礼道:“有我在,不叫降卒添乱!” “还有一事想请教将军。”晏修负手而立,叹道:“我来时扮作行商,意外发现隆昌商行私贩铁器。原将军可知道这事?” 原化成颔首,“这些都是栾挚去办的,不知他从哪找到的门路,和隆昌搭上了线,借着买茶,运回来许多铁,得了羊舌歧赏识,予他诸多特殊待遇。” “倒叫我钻了空子。”晏修微微一笑,“我藏在运茶的木箱中,竟一路没人盘查,混了进来。” “也不是没人盘查。”原化成笑道:“早年也是查的,闹出许多乱子,后来才改了,栾挚在山下清点完货箱,贴好封条,再进山就只验人不验货,一则省事,二则货不露白,士卒便不会惦记。查人不查货,这就是你畅行无阻的原因。” 晏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还道是我运气好呢!” “你确实运气好,哪怕早来……”原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晏景臣三年前去世,晏修该是守孝满了,刚出来做事,遂话锋一转道:“……晚来,都没现在这样好的时机。” 晏修笑了笑。 “栾挚身边有个小厮叫乔安儿,每回下山都带着,你要想知道他和隆昌的事,问乔安儿就行。”原化成斟酌道:“不过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隆昌把那么多铁运出威虏,城外有栾挚接应,城内……要糊弄过去可不容易,我猜,这太守府雷大人双手并不干净。” 晏修深觉此事棘手,闻言感激道:“多谢原将军提点!” 二人又聊了些交割事宜,晏修便拱手作别,径自回了太守府,沐浴更衣,收拾妥当之后,去了西厢房。 东风袅袅,晴丝摇漾。晏修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抬手刚要叩门,呀的一声,门开了。 门框似画,框住了一个冰清玉润的美人。柳襄换了身藕荷色柔纱长裙,云鬓半拢,明眸细翦,竟是语言难以形容的瑰姿艳逸。 刹那间,晏修只觉得先前喝下的酒这会儿都涌了上来,醉意升腾,胸腔一片滚烫,周身也生了燥热。柳襄打量他两眼,见他红着脸,呆愣愣杵在门口,身上有极淡的酒味,问道:“你喝酒了?” 晏修哑着嗓子应道:“唔,喝了一点。”柳襄漆黑的眸子眨了眨,让开一步,晏修便走进屋里坐下。 桌上一套碧玉茶具,一只茶盏装着半杯香茗,晏修端起来大喝一口,味浓香永,正是红锦春。 柳襄盯着他手中的茶盏,欲言又止,沉吟片刻,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经她提醒,晏修想起来正事,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道:“幽都山上的宫人都遣散了,估计过几日,边郡官吏会给他们重新登记造册,你没有户籍,正好是个机会。” 柳襄点了点头。 “只不过……”晏修起身踱步,“女子户籍多记在父户或夫户名下,你……可有婚配?” “没有。” “哦。”晏修悄悄松了口气,笑盈盈坐了回去,又拿出一只茶盏,持壶给柳襄和自己斟满了茶,“不知令尊如何称呼?” 柳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七岁时,母亲小产身亡,父亲再娶,我便离家独自生活。后来,我遇到一个叫柳明甫的人,他收我做了徒儿,教我读书识字,我这名也是他取的。” 晏修不防听到这些,茶盏举起又放下,想要安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 柳襄见他局促,唇角略微扬起,她靠近了一点,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天地浩瀚,沧海无穷,我并无离家之思。” 晏修怔了怔,望着眼前这双琉璃一般的眸子,心尖被狠狠撞了一下。 “师父性情潇洒,游历普天之下四十载,临终时,托我将他归葬故里。”柳襄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手中茶盏上,“其实我用的,是师父的户籍文书,他刚好有个女儿。” 晏修顿时就明白了,“你去苑东乡,是为了安葬你师父?” “是。” “若你师父还在,文书遗失倒没什么,写封家书,委托家人在原籍再办一个新的就是,可你师父已经去世……” 柳襄记起来,她进城时,查验的士兵也说,她这文书盖的是前朝旧印,须得回原籍再办一份盖着当朝新印的文书,她眼眸转了转,见他皱眉不言,便轻声问道:“有何为难之处?” “也不是为难。我身边都是男子……”晏修别过头,握拳轻咳一声,“女子同行,须得有个缘由。” 柳襄想了想,道:“就说我是你新收的婢女。” “不行!”晏修斩钉截铁。 柳襄一愣。 “婢女是贱籍,行事多有不便,况且贱籍和良籍不能……”晏修说着说着,突然没声儿了。 柳襄眨眨眼,“不能什么?” “咳……”晏修避开她的目光,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我、我是,我奉朝廷旨意,作为招讨使,北收碧梧,关卡对官吏家眷查验不严,我就说,你是我远房表妹,如此一来,你的户籍便可暂时附于我名下,木欣欣就扮作你的侍女好了。” “表妹?” “嗯!” 柳襄盯着他泛红的耳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想再问,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唤:“主子?” 青山和木欣欣站在檐下,待晏修拉开房门,木欣欣看一眼他,又和青山对视一眼,“噗嗤”就笑了。 晏修觉得莫名,问青山道:“什么事?” 青山咧嘴一笑,“雷大人回府了,请主子赴宴。” “知道了。”晏修颔首,几步折返回去,在两目睽睽之下,与柳襄低语几句,才迈步出来,看了木欣欣一眼,“你进去吧。青山,我们走。” 宴席设在前厅,范百康领着府内一干幕僚,已迎在阶前,当先一人,年近半百,红光满面,一对眼睛精光四射,见着晏修,哈哈一笑:“下官雷预,有失远迎,请使君见谅!” 晏修也答礼相还:“久闻雷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二人逊谢数语,携手入堂,众人紧随其后,分宾主依次而坐,侍女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 雷预举起酒杯,说了一番客套话,而后才道:“下官略备薄酒,一则与使君接风,二则为使君贺喜,且酌三杯,庆祝使君兵不血刃,尽收碧梧!” “哈哈哈,都是托圣上的洪福!”晏修饮完三杯,便有范百康带着幕僚前来敬酒。 晏修一一笑纳。 酒过三巡,雷预朝范百康使个眼色,范百康便笑道:“使君远道而来,在下特意备了薄礼相送。”说罢两掌一拍,立时丝竹盈耳,十余舞姬须臾而至,翩翩起舞,其中有一红衣美人,雪肤透过莹莹的轻纱,泛着奶白的光泽,五官分外妩媚,频频冲着晏修轻挑蛾眉。 晏修也眯着眼睛打量她,不时舔舔嘴唇,就着节拍喝了一杯又一杯。 范百康寻着个间隙,不经意地笑问:“使君何时来的威虏?” “前日刚来。” “边郡风俗与中土不同,使君多住些时日,也好细细赏玩。” “嗐,久住不得!”晏修又干了一杯,醉眼惺忪地道:“圣上教我,隐藏身份,潜入碧梧大营,待时机成熟,和雷大人来个里应外合,歼灭碧梧。我假扮乡民,混出城门,刚进幽都山,就让原化成逮住了,我只好表明身份,原化成竟跟我说,他早有投诚之意,就盼着朝廷派人来找他了。我这跋山涉水,奔波千里,转眼又要回去复命,真是个苦差!” 闻言,范百康和雷预对了个眼色,正好一曲舞罢,众舞姬起身施礼。 满堂宾客轰然叫好,晏修盯着红衣美人,赞叹不已,“雷大人府中竟有如此妙人儿?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上京走遍,也找不着!” “此女是我在一个宴会上所得,名叫珍珠,说是九岁时,梦与神通,受了神仙点化,歌舞妙绝,一曲《伊州》,直是赏心悦目,我练色知声,卜了个良日,就纳过来了。”雷预颇为得意,说完又对红衣舞姬道:“珍珠,你今日怎的跳错了《伊州》曲?使君大度,夸赞不尽,还不快去谢恩!” 珍珠俏脸绯红,步履盈盈,坐到了晏修身边,擎起酒壶,娇声软语道:“奴家得使君称赞,真是三生有幸,奴家为使君斟酒!” 晏修余光一瞥,见席上众人身侧皆有舞姬陪侍,便也愉悦一笑,倾身正要喝酒,忽然“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阁子:包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交锋 第15章 高禖 门轴断了一处,半扇房门歪歪扭扭挂着。席间正在热闹之际,突然鸦雀无声,笑语喧哗停了下来,众人全都愣住了,齐齐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府中护卫闻声而来:“大人?” 雷预上下打量这个忽然出现的冷面女子,寒声问道:“你是何人?” “阿襄?”晏修一震,笑意僵在了脸上,悻悻地坐直了身子,“你怎么来了?” 柳襄扫一眼厅内,径自走到晏修身边,“这就是你说的接风宴?” 晏修身子一僵,十分尴尬,站起身向雷预拱手道:“雷大人,她是我表妹,性子急了些,大人海涵!” 雷预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他站起身挥手屏退护卫,笑得意味不明,“不妨事,既是使君亲眷,自便即可。” 柳襄侧了侧头,落在珍珠身上的目光冷冰冰的。珍珠瑟缩着身子,偎向晏修,以袖掩口,嘤嘤的轻唤:“使君……” 晏修一边挠头,一边干咳两声,“那个……这是太守府上的珍珠,舞技甚好。” 柳襄瞪起眼睛,冷嗤一声,“再舞一曲,我也看看。” “是。”珍珠娇娇怯怯站起身,刚走两步,忽的脚下不稳,“啊”一声猛往后跌,晏修伸手一扶,两人登时搂在一起。 珍珠双目轻阖,两手紧紧抱着晏修颈子,柳襄见二人就在眼前拉拉扯扯,眸光一沉,左手高扬,就要往她脸上扇去。 “啪!”手腕被一把扣住,晏修五指攥起,好似被她这无理取闹激怒了,他推开珍珠,眼中冒火,“我来威虏是办正事,你倒好,偏要跟来!今日好不容易畅饮一番,你也来扫兴!” 柳襄愕然,怔愣一瞬,甩开手转身就走。 晏修瞪着她的背影,气闷不已,坐在位子上伸手揉着眉心;雷预举着酒杯,默然不语;范百康咳嗽一声,雷预点点头,乐工们便改曲变度,数十美人款款而至,振袂飞舞,群宾推杯换盏,酒宴又恢复了热闹。 珍珠风韵婷婷,跪到了晏修身边,泫然欲泣,“都怪奴家,惹得使君和表妹不和。” 晏修叹了口气,“你起来吧,不关你事,是她非要管着我。” “使君身边缺个可心的,不如将珍珠带回去,携丽人而归,也是乐事。”雷预似笑非笑。 晏修迎眸注目,直看得珍珠脸红心跳,低下头揉着衣角,沉吟半响,他终是一脸挫败地道:“大人的美意,我是无福消受了,我那表妹……哎!” “使君性子太过温软,那女子如此善妒,日后定要搅得使君家宅不宁。”范百康搂着个美人,朝他晃一晃酒杯,“要我说,慈母也是要呵骂小儿的,威怒不用,惯得女子不知规矩,成何体统?” 座中众人一致附和,晏修扶额苦笑,灌下几杯闷酒。 饮过数巡,晏修在珍珠的劝慰下,喝得东倒西歪。范百康见他不胜酒力,叫来青山将人扶着,又客套一番,目送两人踉踉跄跄地走远。 前厅夜宴正酣,雷预搂着珍珠,嘴对嘴哺酒,余光扫见范百康回来,问道:“走了?” “走了。”范百康赶紧入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雷预右手一伸,探进珍珠衣领,在光滑的肌肤上□□,眯着眼睛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大人多虑了。”一人答道:“我看晏修就是个运气好的傻小子。” “可不是么,什么不伦不类的招讨使,品级都没有!” “他性情懦弱,连个女人都能踩他头上。” “晏景臣就是个惧内的庸夫!朝中唯一的异姓郡王,皇帝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竟然不敢蓄妾,晏修是得了他爹的真传!” “就是就是!”众人哄堂大笑。 “他说是老皇帝教的他这些,你觉得呢?”雷预问范百康。 “大人派我试探他,我今日察言观色,觉得他心性纯直,对一些官场里的事情,还懂的不多。”范百康琢磨道:“晏修不像他父兄,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年纪又小,所经不多,更为单纯,并无多少城府。如今朝中缺人,圣上有启用晏家之心,才派他出来历练历练,大人只用好吃好喝将他供着,过几日,再恭恭敬敬将他送走便是。” “有理。”雷预点了点头,“他阴差阳错收了碧梧,也算帮我一个大忙。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也不难,再去试探试探。”范百康捋着髭须,“美人不收,明日再送他些金银试试。若不好色,也不贪财,就有些难办了。” “好,你去安排!”雷预这才满意,手上加紧动作,揉搓得珍珠颤声叫道:“大人,轻些……” “你这小妖精!”雷预斜睨着她,“要不是晏修那个表妹来闹一出,我还真怕他把你要走,还好他福薄,我可舍不得你……”说罢一把抱起珍珠,朝后院走去。 珍珠眼中盈泪,望着厅外喃喃道:“我也福薄……” 穿过游廊,转过石屏,青山眨眨眼,悄声道:“主子,别装了!” 晏修晃晃悠悠,余光四处瞄了瞄,才站直身子,青山瞧了瞧他的神色,“主子要去找表姑娘吗?” “什么表姑娘?”晏修呆了一呆。 “那个!”青山往西厢一指,“那个表姑娘!” “……”晏修深深吸了口气,抬腿一脚踹过去。 “那属下就不打扰了,属下告退!”青山笑着往旁边一闪,溜得飞快。 晏修闭了闭眼,向西厢走去。 素月流天,星河皎洁,西厢灯火青荧,伊人身影映在纸窗上,丰资韶秀,邈若神仙。晏修心神一荡,站在院子里瞧了好半晌,方低声唤道:“阿襄……” 不过片刻,柳襄轻轻地开了门。 四目乍然相对,晏修幽思萦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柳襄望着他肩上的海棠花,“你怎么站在那里?” “我……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 柳襄偏着头,凝眸看他。 “你手没事吧?”晏修望向她宽大的衣袖,“我走的时候,范百康还叫人修门轴呢。” “没事,你给的药,很有效果。”柳襄停顿了一下,眸中露出一丝俏皮,“你不是让我凶恶些?” 晏修莞尔,他想朝柳襄走近一点,却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柳襄见他身躯晃了晃,便走到海棠树下,扶了他一把。 “我……有些头晕……”晏修头一歪,顺势靠了过去,整个依在她怀里。 两个影子紧紧拥在一起。 夜风骤起,混着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颈间,有点痒。柳襄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有些手足无措,僵立一会儿,她摊开手掌,“这个给你。” 一只黑色瓷瓶躺在光莹的掌心,越发显得墨一样黑。晏修有些意外,接过来晃了晃,瓶子里发出细微声响,清脆宛转,“这是……” “我用般度兰做的,可以止血。”柳襄别开眼睛,“也可以解酒。” “喔!”晏修重又站直身躯,从瓶子里倒出一颗小药丸,往口里一送,草药特有的涩甜在唇齿间慢慢化开,他笑眯了眼,解下身上所佩荷包,将瓶子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阿襄……” “嗯?” “明日,和我去个地方。” “……” “阿襄……”晏修拉长声音。 “……好。” 第二日一大早,蒙蒙的细雨下起来。晏修带着柳襄,并一干人等,来到城郊,但见烟笼远树,山林锦翠,山岔中,男男女女各拿着祭物,三三五五,拾阶而上,好不热闹。 夏云不言不语,径自走到前面开道。 “怎么来爬山了?”木欣欣打着哈欠,“还不如在家睡懒觉呢!” 晏修睨了一眼木欣欣,“青山,木欣欣腿脚不便,你好生照应着。” “是。”青山见木欣欣鬓发微湿,便从背后拽出顶斗笠,帮她戴好。 木欣欣仰起头,眨着眼睛望着他,“你把你的给我了,你用什么?” “我不用。”青山笑着摇头,走在木欣欣身侧,“你要是累了,就歇一歇,不到山顶也没什么。” “来都来了!”木欣欣打起精神,“我爬也要爬上去!” 青山低笑了声,递出右手,“那就走吧,欣欣姑娘。” 眼见他二人越走越慢,晏修寻着机会,撑开一把青罗伞,将自己和柳襄都罩在其中,“我听说,这里是有名的求福善地,阿襄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柳襄想起了遥远的小时候,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说,眸色暗了暗,摇了摇头。 感受到柳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晏修抬手,指腹攀上她指尖,握了握,轻声道:“怎么了?” 柳襄沉默了好一会儿,转眼望见山道上,有些男女,头顶香盘,一步一拜,低声道:“神仙虚无,何必如此?” “神仙虚无,人的心愿确是实实在在的。”晏修驻足感叹,“功名、姻缘、子嗣,百姓所求,无非是家事顺遂。可民生多艰,纵然半生辛苦,须发苍然,心愿也未必实现。清官难得,百姓便希望有天官,恭祈他永久赐福,说到底,神明大兴,罪在中枢。” 柳襄怔了怔,抬起脸深深望进他眼底。晏修垂目,瞧着她呆呆的样子,唇角不由自主扬起。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望着对方。 “阿襄姐姐!”木欣欣弯着眼睛,趴在青山背上,双手拢在他头顶,为他挡雨,“你们怎么不走了呀?” 静谧猛地被打破,两人避开眼睛,气氛莫名暧昧起来。 “你们先走吧。”晏修轻咳一声。 青山瞧着两人情状,暗中偷笑,背着木欣欣继续攀登。 “他们是不是……” “嘘!上去再说……” 雨丝细密,晏修见柳襄低着头,抬手用指背抚了抚溅落在她额角的雨滴,将伞往她那边移了移,“累吗?” “不累。” 晏修手指停顿一下,再往前,拉起她的手,“石头路滑,当心摔跤。” 温热的触觉传过来,柳襄迟疑一下,轻轻拉住了一个指尖,不多时,那握在手心的长指,渐渐发烫。 山路险隘,走了半晌,风定天晴,远远便看到一处阔大的祭台,正中一尊高大的石雕,上窄下宽,屹立雄展;供案上摆着鸡鸭鱼肉、米面果品,案前有趴着磕头的,跪着还愿的,也有挤在一处,私相笑语的。青年男女们打扮得粉白黛绿,翠袖红裙,眉目送意,眼角传情,女子们叩拜之后,都转去席棚边排队领取莓果。 柳襄瞧了片刻,正觉有趣,就见木欣欣拎着一串莓果,蹬蹬蹬地跑过来,满脸笑容道:“阿襄姐姐,你饿不饿?我挑了个大的!” “你吃吧,我不饿。” 木欣欣“哦”了一声,又蹬蹬蹬地跑走,欢欢喜喜找青山去了。 柳襄转了一圈,正要退到后面,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借问,这儿是高禖祭坛不是?” 回头一望,两个年轻女子气喘吁吁,柳襄还没答话,旁边一大娘热心回道:“是呀,求姻缘可灵了!” “我俩慕名而来,没想到祭坛在这么偏远的地方!” “爬了半天,轿子都没有,累死了!” “哎呀,这你们就不懂了!”大娘压低了声音,“世上反目的夫妻,大半都是早婚易娶,没有几个是吃尽磨难得来的。俗话说,‘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只有这般费力地爬,虔诚地求,焦躁地盼,遂了心愿之时,才分外有情。不独婚姻一节,事事如此……” “阿襄!”晏修从人群中挤出来,将她拉到僻静处,晃晃手里红艳艳的莓果,“我刚从树上摘的,你饿不饿?” 第16章 变故 他半垂着眸,长睫葳蕤,眼尾微扬,满含期待地看着她,鬼使神差的,柳襄取了一颗他手里的莓果。 果子酸酸甜甜,带着一丝涩,柳襄慢吞吞吃完,抿了抿唇上的润泽。 “唔,好酸!”晏修也尝了一颗,皱巴着脸,嘀咕道:“我记得小时候吃的莓果是甜的,这儿的莓果怎么这么酸。” “……也没有很酸。”柳襄小声说了一句,又捻起一颗,咬了一口,细细品尝着唇齿间蔓延开的滋味,有些走神。 “这个不好吃。”晏修干脆将莓果一把喂进嘴里,囫囵道:“等回了上京,我再摘山莓给你吃。” 柳襄望向晏修,他也正望着她,忽而眼神一黯,用指背蹭了蹭她唇角。 几只鸟突然支支喳喳的连叫几声,扑棱棱振翅飞走,林中似有脚步声。有人来了?晏修一凛,拉着柳襄藏进了树丛中。 一对情人会于此地,正唧唧哝哝说些私话。 “我今日就要回了。” “你不是说多住几日不妨事?我你方得欢会,正在好头上,怎舍得就撇下我去了?” “他今晚该回来了。” “那老厌物!占了我的人,夺了我的好事!” “你去哪里?” “我现在就去告发他!他做的那些事,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你回来!你以为他生意怎么做的那般大?威虏有头有脸的,谁没和他有些瓜葛?你告发他,到时候官府捉了你去,没把你吊起来打,还算是便宜你的!” “琥珀,我们苦命!我都下定了,正数着日子迎你过门,他半路里抢了你去……我心中无一日畅快,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我去和他拼了罢!” “你……你别哭……唉,苦命人哪就只我们两个?玲珑也是新婚,就遭他抢来,日日被灌酒侍宴,好好的一个人,不过两月,瘦如枯柴!他声势正盛,你再忍忍……” “琥珀,我将你做心肝儿般看待,你受苦,我哪里忍得住!” “世俊,好哥哥……都说这儿灵,我在高禖神前发了愿,万一神明庇佑,叫那老东西不得好死,我得了自由,再不和你分开!” “珀儿,若有得了你的日子,也不枉我费一番苦等!” 柔情绮语,正是情浓。两人又偎依一阵,方才离去。 晏修往后一仰,四肢摊开,躺倒在草地上,暗道:这人烟众多处,果然有些议论风声。 柳襄见他双眸紧闭,好半天一动不动,轻声道:“你睡着了?” “没,想事情呢!”晏修掀开眼帘,“这里草轻风暖,阿襄,你也躺躺。” 柳襄低头,看着身上的藕荷色新衣,再瞥一眼草地,往前挪了挪,坐在他腿边。 “阿襄,你还没喊过我名字呢。” “……” “我字子殊,你叫我子殊吧。” “……” “阿襄?”晏修扑腾一下坐起身,凝眸看她。 “……”柳襄别开脸。 晏修更靠近她一些,望着她的眼睛,换了语气,“阿襄……” 柳襄小声道:“知道了。” “那你叫我一声。” “……” “阿襄……”晏修软着嗓音。 “子……子殊……”柳襄忽然觉得两颊烫的慌。 “哎!”晏修响亮应了,眉欢眼笑,他举目一望,树叶像水洗过一番,绿得可爱,天边透出一派日光,云边一片黑点子,再一眨眼,黑影又大了些,他揉揉眼,“咦,那是什么?” 柳襄抬头一望,猛地睁大双眼,站起身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反手一推,目光沉静如水,“快走!” 陡然间刮起一阵怪风,山石振动,沙砾飞腾,须臾,云黑日暗,只听得男女呼喊之声不绝。 方错愕间,黑烟沸涌,自高迤下,团团围住柳襄,顷刻间,将她的身影淹没。 风势夹着腥气,间或几声嘶唳。 “阿襄!”晏修目眩耳鸣,却怎么也冲不进那繁烟黑絮之中。 “嗖!嗖!嗖!”风尾劈面打来一把石块,逼得晏修连连退步,他惊咤不已,一咬牙,正要再冲上去,肩膀忽然被人按住,“阿襄姐姐呢?” “在里面!” 木欣欣怒目切齿,沉声道:“你这样横冲直撞没用,要拿着刀剑,他们才拦不住你。” “今日游山,我未带兵刃。”晏修心中一动,忙问:“青山呢?” “他和夏云在疏散人群。” “好,你在此间等我。我去找青山,拿了剑,你我一起冲进去助她。”晏修不等木欣欣回答,纵身一跃,已去的远了。 温稠的血不停地从柳襄指缝中渗出,她整个人身上也沾满了血,染透了足下的草地。一个断腿的黑衣人,借草丛的掩护,向她缓缓爬去,拼着最后一口气,举刀向她刺去。 柳襄不闪不避,右腿一抬一拂,骤然踢断刀身,再五指并起,甲尖倏地长了几寸,扑的一声,插入黑衣人胸口,极是干净利落。 “还有多少?”五根手指血沥沥的拔出来,柳襄脸上仍是淡淡的,声音却如同水激寒冰一般,“一起上吧。” 黑衣人不计死伤,呼啸而起,十八般武器对准了她全身要害,围攻越来越急。柳襄毫不畏惧,身姿飞旋,纵高跃低,双掌翻动,和七八个黑衣人斗在一起。 嘭嘭嘭三声巨响,三个黑衣人口喷鲜血,飞了出去,转瞬之间,又有三人同时抢上,围得无一丝缝隙。 柳襄攻来拒去,双掌如风,快捷无伦,奋力撑了小半时辰,她想跨出一步,双足却突然被人牢牢抱住,她右手一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掌,那人七窍流血,身躯僵直,却不忪手。 黑衣人立刻乘虚而入,刀剑乱舞,风声劲急,斜后方缓缓刺来一剑,噗的一声,穿胁而出,柳襄身子一挣,左手反掌,打中那人胸口,喀喇一声响,那人肋骨尽断,手中短剑登时震落在地。 柳襄两眼一闭,再等睁开,双瞳血红,她清啸一声,一跃而起,悬在半空中,右手一握,丛树扑摆,片片绿叶就像数条丈长青蟒,直奔她身前。柳襄五指一张,绿叶停了一瞬,忽然间,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血花四溅,碎肉横飞,黑衣人还没来得发出惨叫,就散成一团红雾。 不多时,黑衣人数量锐减,剩下的聚在一处,挥刀格挡,只听得铮铮声响,不断有人受伤倒下,为首的黑衣人见状,当啷一声丢了长剑,伸出两手食指,一左一右反向划圆,霎时旋风大作,撼地摇天,呼的一声,走石扬沙,直奔柳襄而去。 柳襄眉眼一厉,绿叶犹似巨蛇翻涌,仰头迎上。 “阿襄姐姐!我来帮你!”木欣欣刚刚赶到,扑将上来,双臂运劲一抬,屏一口气,喝声:“起!” 平地里波涛翻滚,雪浪携江海之声,澎湃奔腾,凌空跃起。 青白黑三力相撞,霹雳一声,天昏地暗,山岳摆簸,但闻雷鸣风吼,骤雨倾盆,大风过处,草木倒折。 天旋地转,柳襄从半空跌落,摔到了木欣欣身旁,她轻咳几声,吐出一大口血,身上各处伤口鲜血长流。 “阿襄姐姐,呜呜……”木欣欣嘴角边也淌下血来,抱紧了柳襄啪嗒啪嗒掉着泪,“我来迟了!” 柳襄望着她唇角的血迹,抬起手,忽然僵了一瞬,又放下了。 她的手沾满了血。 “阿襄姐姐,你怎么样?” 柳襄默了默,“还能再打十个。” 木欣欣听了,挂着眼泪噗嗤一笑。 柳襄扯了扯嘴角,靠着她喘息。蓦地里黑影闪动,一柄长剑迎面击来。柳襄看得清楚,一挥手推开木欣欣。她深吸了口气,翻手上托,双掌并力,牢牢抓住利刃,暗自凝神,丁一声震断长剑,右手疾探,向黑衣人脸上拍去。 蒙巾裂开,片片扬落,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你就是寒鸦?”柳襄蹙着眉。 “若大王在此,定叫你碎尸万段!”那人捂住胸口,张着嘴,“呼哧呼哧”直喘。 木欣欣大怒,一骨碌爬起来,“呸,混账东西!我先把你碎尸万段!” 柳襄抬手一拦,瞥他一眼,“寒鸦怎么没来?” 黑衣人面色一僵,眼中露出凶光,身形挫动,手爪斗然向她抓去。 人未到,风先至。 柳襄不待他抓来,手掌翻动,向前凌厉一击,木欣欣飞起一脚,踢向他小腹。 黑衣人知道今日到了最后关头,势如疯虎,形若鬼魅,柳襄和木欣欣并肩抗敌,奋力抵御,三人打了个难解难分。 柳襄见势不好,狠下心硬接了对方一爪,嗤一声,衣服被扯去一块,玉雕似的半个肩头霎时添几道血痕,她立即借势一旋,右手探出,一掌结结实实打在黑衣人背心,就在此时,木欣欣顺手一捞,捡起一把短刀,往他身上一插,正中小腹,直没至柄。 黑衣人忽的怪声长啸,声音尖细,随后扑的倒在地上,登时毙命。 柳襄眼前一黑,喉头发甜,再也支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往后跌倒。 雨消云散,风定天晴。晏修提着刀赶到的时候,满地伏尸狼籍,柳襄闭着眼,血透重衣,疮痍遍体,木欣欣抱着她,放声大哭。 晏修心中猛地一沉,只觉得山河失色,天地刹那间一片灰暗,他昏昏默默地迈步,走到柳襄面前,蹲下身伸出双手,却又顿在那里,整个人都在发抖,“阿襄……” 柳襄蓦地睁开了眼,眸子澄澈又黑亮,像盛着一汪清泉,她望着他,忽然凑过来,整个人倚进他怀里,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好疼……” 晏修:拔刀四顾心茫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变故 第17章 养伤 自高禖祭坛昏天黑地的那场风雨之后,威虏城的大街小巷忽然就有大队官军奔来走去,百姓们议论纷纷,有知道缘故的,忙向街坊四邻细诉前后始末根由: 原来那劝降碧梧的小晏大人,有个情投意合的表妹,不远千里跟随而来,小晏感动不已,两人一起去拜高禖神,不料遭刺客埋伏,他那表妹危急关头,替他挡了一刀,如今命悬一线不说,刺客还跑了。现在官军正全城搜捕,排门挨户,只怕有一个疏失,漏走了可疑之人。 此消息一出,举城哗然,众人再添上些枝儿叶儿,传得沸沸扬扬。 太守府已经好几夜灯火通明。又熬了一个通宵之后,范百康两眼乌青,望着桌案上堆叠的公文,苦不堪言,晚宴那天,雷大人将诸事都交给了他,他还美滋滋地想,第二日把银子往使君手里一送,转手之间,自己还能得几百两银子,谁知道第二日竟发生这样的事! 雷大人听说使君遇刺,惊得嗝儿喽一声,一交跌倒,不醒人事,现在都起不来身;这桩刺杀案迷雾重重,当时风雨交加,使君没看清刺客样貌,也说不出刺客去向,现场百姓更是传得离谱,又没有证人,又没有画像,还要抓刺客,范百康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力交瘁。 “范主簿!”晏修满脸急切,“今日怎样了,抓到没有?” 他又来了!范百康无语凝噎,两眼呆滞,缓缓摇了摇头,他现在看见晏修就跟看见催命的判官似的。 “这天杀的刺客!”晏修把桌案拍得山响,“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使君……”范百康刚挤出两个字,又听见他一拍桌案,“这样下去不行!写张告示,悬赏捉拿!” “使君这个法子也不是不行,就只是……”范百康瞅瞅晏修脸色,吞吞吐吐地道:“这几日虽没找着刺客,却查到些拉帮结派的地痞,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几桩积年旧案,下官正焦头烂额,府中实在没有空闲人手……” “这有何难!”晏修从桌上抽出一张纸,铺开来提笔便写,顷刻而成,范百康还没看清他写的是什么,就被他拿走官印,啪一下盖了上去,“告示我写好了,人我来出,赏钱也我出,定要抓到这个杀才!”说罢,拿起告示,头也不回的去了。 得,您折腾去吧!范百康瞪着他的背影,看你有多大本事! 晏修刚一跨出门槛,青山便迎上来,接过了告示,悄声问道:“主子,贴城门还是市集?” “市集。”晏修快步流星,“你亲自守着,念给百姓听。” “哦。”青山跟在他身后,到了留园,才仔细看那告示,见上面说,刺客用的兵器是铁锅熔化以后铸造的,私铸兵器是大罪,若有百姓知情或发现线索,先来报信,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青山倒吸一口凉气,“主子,这赏银也太高了!” “赏银高才能哄动满城。”晏修脸上漾出个得逞的笑,“叫冬凌盯住了温雪岩。” “是!” “夏云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青山“嗐”了一声,“乔安儿就是一半大孩子,夏云阴着脸一吓,他把什么都说了!” 晏修笑意更深,满意地点点头。 “主子,您已经知道温雪岩私贩铁锅,乔安儿也认罪画押了,何必再耗费一千两找证据呢?”青山又看了一眼告示,着实有些肉疼。 “我有一个猜测……”晏修若有所思,“眼下也只能这么验证了。” 青山不明就里,却也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又处理完一些琐事,晏修捏了捏荷包,惆怅地想:昏睡这么多天,也该醒了吧…… 古道峥嵘,荒林遍地,柳襄盘桓寻逐,怎么也走不出去。 “柳襄……” 好像有人在叫她?柳襄侧耳细听,仍听不真切。 “柳襄,不要转弯,一直走。” 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入耳萦心,柳襄愣了片刻,施施然循着声音,往离离野草间直走,穿过崩塌的枯木,一个红衣女子立在婆娑的槐树下,巧笑倩兮地看着她。 “魏鸢?”柳襄喜出望外,迈步就要过去。 魏鸢却急了,“别过来!” 柳襄讶然,停住不动。 魏鸢缓了面色,抬手理了理鬓角,冲她笑道:“柳襄,我今日好看吗?” 顺着手指,柳襄一眼瞥见她鬓间一线幽光,原来是一支八角星纹绿松石玉簪,在鸦雏般的秀发中,水光一样闪闪滉漾,柳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正在此时,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来,是个容貌英俊的男子,长身玉立,穿了一件淡黄色缎袍,他一手抱着个眉眼和魏鸢颇为相似的男孩儿,一手牵起魏鸢,拉着她走向槐阴深处。 魏鸢边走边回头,冲她挥手: “柳襄,好去莫回头,以后梦里有人问你名字,千万别回答!” 梦里? 柳襄嚯地睁开了双眼,顿觉全身无处不痛,骨节似要散开一般,像回到了小时候。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她才猛然醒悟,幼时虽也一样筋力消竭,痛不可支,现在却温暖得多。 温暖?柳襄又是一愣,稍稍一动,发现手上裹着白纱布,身上盖着被子,被褥柔柔软软,鼻尖若有若无一丝清冽的味道,好生熟悉…… 忽听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又过了片刻,一双手探进来,挂起了床幔。 柳襄睁着眼睛,直直对上晏修的目光。 “阿襄?”晏修惊喜过望,“你醒了?” 柳襄张了张口,却喉头发痒,咳了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哎呀!”晏修赶忙掀开被子,半扶半抱,让她倚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你伤得重,别用力,放松些,乖,松下劲儿,松下劲儿来就不疼了,有没有好些?” 绷紧的脊背缓缓忪了下来,柳襄冷汗涔涔,靠在他颈窝,一下一下顺着气。 晏修抬手,掌心覆在她后颈,手指轻轻抚了抚,“好些了?” “嗯。”柳襄半垂了眼睫,呼吸慢慢平稳。 晏修扶着她躺下,垫高脖颈,起身寻来一杯温水,一口一口喂她喝了下去。暖意融融,遍布全身,柳襄眉心顿时舒展。 “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柳襄点点头。 晏修走去屋外,不一会儿,端来一碗清粥,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柳襄吃着清粥,后知后觉地问:“这是哪里?” “留园,我的房间。”晏修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日你昏死过去,我一时着急,也没想那么多,就把你放这儿了。” “欣欣呢?” “她已经活蹦乱跳了。” “哦。”柳襄默默望了他一会儿,心里有些茫然:怎的他憔悴了那么多…… 吃到一半,柳襄抬起手来,压在他腕上,摇了摇头,“不吃了。” 晏修顿了一下,看她脸色不那么苍白了,身上似乎也有了力气,便放下勺子,拿了干净的帕子,一手撑在床榻上,擦了擦她的嘴角。 呼吸相闻的距离,清冽的淡香扑面而来,柳襄心里灼了一下,异样的感觉突如其来,她漆黑的眸子眨了眨,十指悄然攥起。 “再睡会?”晏修见她眼睫颤了颤,以为伤口又疼了起来,温声道:“睡着了就不疼了。” 确实有些困乏,柳襄点点头,躺回被窝,小心背过身,蜷成小小的一团,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晏修站在床边,越看越心生怜惜,她在昏迷之中也是如此,他不过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就见她蜷缩着侧躺,压得伤口的血流湿了枕畔,他经宿不眠,扳着她身子仰躺,每日敷药,直到伤处结痂了才好些。 他抚了抚柳襄额角的软发,仔细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 柳襄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她一醒来,就见木欣欣眼睛一亮,“阿襄姐姐!你终于醒了!” “嗯。” “你都躺七日了!都怪我,原是我照顾你的,可我不会上药,也不会包扎,害得你伤口裂开,又流了好多血,呜呜……” 柳襄觉得乏力,正闭着双目,闻言睁开了眼,“那是谁给我上的药?” “晏修啊。”木欣欣坐在脚踏上,两手托腮,眨巴眨巴眼睛,“血浸了你一身,他吓坏了,每日都亲身看视,真是无微不至,他倒是个细心人,比青山还胜几倍……” 柳襄抬起手臂,见上面缠着一圈一圈柔软的白纱,紧密稳固,还系了个蝴蝶结。看着看着,柳襄忽然撩开被子坐起身,瞪大眼往腰间一探,那处贯穿伤也包得甚紧,她微张着嘴,原本苍白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连脖子都一片绯红。 “阿襄姐姐”,木欣欣纳罕道:“你怎么脸红了?” 晏修提着个匣盒,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柳襄满脸红晕的样子,他将盒子放在桌上,几步迈过去,挤开木欣欣,将指腹贴在她额头上。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柳襄想说自己没发烧,可就是舌头发僵,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指下肌肤滚烫不已,晏修皱了眉,冷眼一瞥木欣欣,走到盥洗架前,慢条斯理洗手,不经意地道:“青山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我看他在市集那儿,被好多人围着……” “啊?”木欣欣腾一下站起身,“阿襄姐姐,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急匆匆跑走了。 晏修擦了手,重新打来干净的水,拧了帕子,凑到柳襄面前,帮她敷在额上。 四下里一片静谧。 好半晌,柳襄才找回声音,“我……我没发烧……” 晏修垂目看她。 “我会些医术,我没发烧……”柳襄小声地重复,不料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晏修低笑了一声,将帕子放在一边,打开桌上的盒子,将膳食一样一样摆好,屋子里霎时香气四溢。 “你能起来吗?” “能的。”柳襄刚下地,身子就晃了晃。 晏修一把揽住她,“不要勉强,你好不容易才好些。” 柳襄偎在他胸口,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眩晕的感觉,嗓音软软的,“躺了那么久,我想走走。” 晏修待她站稳,给她披了件衣衫,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桌前坐下。 热腾腾一碗鸡蛋羹,几样小菜,清淡又易消化。晏修坐在她身边,陪着吃了一点,便放下筷子,抿着茶,瞧着柳襄拿了勺,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她穿着月白的寝衣,乌压压的黑发垂在身侧,绸缎似的发亮。 晏修心中一动,伸了手指拂开她颊边一缕发丝。 柳襄突然呛了一下。 “慢慢吃。”晏修失笑,在她背上轻拍。 “吃好了。”柳襄垂着眼睛。 晏修又从食盒子里端出一碗汤药,柳襄蹙了眉,接过来一口将浓稠的汤药喝光。晏修抬手摸摸她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颗什么东西。 口中的苦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尝过的甘美。 “这是什么?”柳襄捏一点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蔗糖。”晏修有些好笑地瞧着她。 “蔗糖?”柳襄想了一下,“‘芋魁肥白蔗糖沙’的蔗糖?” 晏修怔了怔,见她一脸新奇,蓦地想起她在无逢山第一次喝红锦春的样子,“你……也是只在书上读过,却从没吃过蔗糖?” 柳襄神情专注,“嗯”了一声。 心底的怜惜又涌上来,晏修摸摸她的头,“好吃吗?” “好吃!”柳襄唇角微扬。 晏修眸色深深,再摸摸她的头。 夜露渐重,晏修留了一盏灯,扶柳襄躺下,见她并不困倦,便靠在床头同她讲了些话本故事,直说到了一二更天。 “你从哪里看的这些故事?”柳襄打了个哈欠。 “小时候睡不着,听阿兄讲的。他比我爱看书,野史杂传读了不少,又爱听史话,他和嫂子就是在上京桑家瓦子里认识的……”絮语轻消,晏修见她合上了眼,这才缓缓起身,为她盖好被子,悄无声息出了门。 屋外淅淅飒飒,像风又像雨。不知为什么,柳襄这一夜并没有睡好。 “芋魁肥白蔗糖沙”出自权邦彦《乐平道中》。 瓦子:表演戏曲杂技等的娱乐场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养伤 第18章 惊雷 柳襄刚醒来时,还时常觉得困倦,到了第三日,已经精神大好。 午后阳光明媚,晏修扶着柳襄,在海棠树下晒太阳,正觉惬意,忽听外边脚步声响,青山捧来一碗汤药。 柳襄将药喝完,望了晏修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偷偷望过来,晏修忍俊不禁,长指一翻,递过去一个团花纹银小盒子,他俯下身,凑到她耳畔,“等你吃完了,我再送你。” 盒子不过巴掌大小,里面包着一层油纸,满满当当装了一整盒雪白的糖丸。柳襄眼睛一亮,捻了一颗含在嘴里,慢慢翘起唇角。 青山低着头,仍旧站在那里,晏修看他一眼,拿起外衫披在柳襄身上,扶着她回了房。他走出房间,拍拍青山肩膀,“有事?” 青山奉出一张字纸,“主子,冬凌传来消息。” 晏修展开细读,眸中精光一闪,“大鱼终于上钩了!你去找夏云,让他……” 温雪岩最近眼皮常跳。 自打原化成带着碧梧军投降,他知道往后那门生意算是黄了,着实忧愁抑郁了好久,后来转念一想,他遇到的大风大浪还少吗,不都淌过来了?这么想着,夜里渐渐又能睡着了。 前几日,几个集市回来的仆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什么大人遇刺,雷大人都吓病了,太守府悬赏一千两,激励大伙儿告发凶手,一个叫蒋世俊的人揭了告示,说刺客用的是熔了之后的铁锅,他知道碧梧军用的就是这样的兵器,刺客一定是碧梧军里的人…… 温雪岩听到这里,瞪大了眼,一颗心突突的乱跳。 今儿搂着玲珑睡得正沉,却被吵醒了,厨下庖子赶来禀报:正要烧火做早饭,锅忽然裂了。他心下不安,不到月底就递了拜帖,想去太守府雷大人那里探探口风。 来到祥园,雷大人正靠在紫檀木卧榻上闭目养神,温雪岩觑他一眼,躬着身子道:“听说雷大人病了,小人备了上好的人参,给大人补养元气。” 雷预还没睁眼就笑了,“你倒真是个贴心的!我心里想着什么,还没开口,你就送来了!”他坐直了身躯,咂了咂嘴。 温雪岩赶紧沏了茶,呈到他面前,“这都是应该的!小人父母双亡,自被赶出裕成,万念俱灰,那时想着还不如早些死了,都是大人的提携扶持,小人才有今天,大人对我有活命之恩!” “好死不如恶活么,岂可短见?”雷预吹了吹浮叶,呷了口茶,掀起眼皮道:“你那生意怕是不好做了吧?” “小人正为此事而来!”温雪岩扑通一声跪下,“听说使君遇刺,刺客是碧梧人,小人只恐走漏了消息,叫人晓得我们的隐事,那时如何是好?” “有部戏叫《千门开》,听过没?”雷预弄眼提眉,摇头晃脑,“若要好,银钱到,天大祸事一笔了。” 温雪岩一听,长舒了口气,“小人家里还有些粗笨货,无甚用处,还得叫人守着,大人若不嫌弃,小人明日就差人送过来。” “不着急。”雷预下巴一抬,“等那瘟神走了再送来。” 温雪岩满口答应。 “就你是个伶俐的!我这回心神惊悸,大夫说要静养,范百康求见,我都推了,也就是你,我才接见。”雷预端着茶盏,吸溜呼噜地喝了一大口,“怎还跪着?看坐。” “大人对我自是极好的,我在此异乡,能与大人做个相识,是我的福分!” “你我何等情分!”雷预眯眼一笑,声音低了下去,“我这园子还是你出钱修的,你来这儿就跟回家一样,千万不可存了彼此的心……” “何等情分?”房门“啪”的一开,“也让本使瞧瞧!” 晏修黑衣玉带,噙着一抹冷笑,步伐铮铮,跨门而入,他两边跟着数名亲卫,穿甲持械,一个个怒目横眉,使人不寒而慄。 温雪岩一惊,翻身跪倒,雷预哆里哆嗦,颤颤微微,拼命想爬下榻行礼。 晏修坐在案后,冷眼瞥着他。 “扑通”一声,雷预抖着身躯跪下,叩头道:“咳咳……下官、下官参见使君,咳咳咳咳……” 晏修勃然变色,扬声喝道:“来人!” “在!” “将温雪岩带到门外候审!” “是!”亲卫如狼似虎,将温雪岩前拖后扯带出房门,跪在阶下。 “大、大人饶命……”温雪岩仓皇失措,见面前摆着胳膊粗细的夹棒、拶指、挺棍、脑箍,种种狠毒刑具,还有姜汁、酒、醋、新汲冷水、药材,一切喷唤昏晕等物,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 晏修端然高坐,转向雷预,“雷大人和温掌柜是何等情分,又有何隐事,本使实在好奇!” “回使君……”雷预埋着头哼哼,“那都是温雪岩说的,下官也不知情……” “本使问话,如此推脱敷衍!”晏修沉下脸来,拍案怒喝:“来人!将雷预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让他好好想想回话的规矩!” “是!”众亲卫一似凶神恶煞,按住雷预,放翻了就要往外拖。 “住手!”雷预登时拉下脸,“我是圣上亲封的朝府大吏,守疆御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全由圣上定夺!你凭什么处置我!” “我早知你有这番说辞。”晏修止住亲卫,从怀里取出一卷纸,擎在手中,“雷预听旨!” 众人面向桌案,乌压压跪了一地。雷预甚是诧异,也俯伏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边事之重,系国安危。今命北安郡王之子晏修为招讨使,绥定碧梧,九边资用,可按需调遣。 边庭之要,系于纲纪整肃。凡遇九边贪赃枉法之徒,不论品秩高低、职司何属,事急从权,可依实情临机处置。尔当明察真伪,辨清曲直,持公心、秉刚断,以雷霆手段肃贪,以昭则典刑正风。 吏弊之害,蚀国本、苦黎庶,权柄所授,系于治乱,尔其奋勉,勿负朕望,勿辜民托!谨遵斯命,允听宜哉!” 晏修宣诵完,朗声问道:“雷大人,可听清楚了?” 青山一使眼色,亲卫立刻上前,将雷预生拖硬拽,拉到堂下打了二十大板。 杖责已毕,亲卫们又将人押了回来。 雷预衣衫不整,匍匐在地一声不吭,后背隐有血湿。 晏修再次喝问:“雷预,本使问你,和温雪岩到底有何隐事?” 青山也凛然一斥:“还不快说!” 雷预面色铁青,梗着脖子呼呼喘气,“没什么隐事,不过就是些是非官司,他送银子来,我收了,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呵!你倒避重就轻!”晏修气得倒仰,“这么说,他卖铁锅给碧梧军你是不知情了?” “不知!”雷预神情倨傲。 “夏云!”晏修压下一腔怒火,“带上来!” 夏云揪着鼻青脸肿一人,走上前来,他将那人扑的往地上一掼,掏出一本边角焦黑的账册,“还好去的及时,不然就被烧了。” 那人正是范百康,他瞟一眼雷预,战战兢兢地道:“雷大人,我见温掌柜一早来了,不多会儿兵卫又将祥园重重围住,晓得大事不妙,正要烧账本,就、就被……” 雷预一惊抬头,瞪着晏修咬牙切齿。 “温雪岩每月二十将铁锅藏在茶箱里,运出威虏,在金跃客栈跟碧梧军的栾挚接头,雷大人则是每月底都有一笔巨额收入,上个月是一株珊瑚。”晏修打量着屋内,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二尺高的珊瑚,“就是这个吧!幽都山长乐宫里的宝贝,如何到了雷大人院中?” 雷预一僵。 夏云忽然拔了刀道:“范百康私毁证物,我先一刀把他杀了!” “哎?万一范主簿开口作证,也算是戴罪立功,还有活路!你怎么能给宰了呢?”青山拦住他,频频朝范百康递眼色,“范主簿,一个是从三品的九边太守,一个是从一品的北安郡王之子,千万别头脑发昏,站错了地方!” 这一席话,听得范百康如梦初醒,他立马倒身下拜,头磕得梆梆响,“正如使君所说,温雪岩卖铁锅是雷大人同意的!” “你胡说!”雷预气得哮吼如雷,“我没同意!” “使君有所不知!”范百康连正眼也不瞧他,“雷大人为官,有一个默字诀:凡事我们等他做,不则声,他就晓得我们已经允许了他了。那守城门的严延年,发现温雪岩带铁出境,原是上报了的,只不过一直无有答复,温雪岩也就晓得雷大人许他做了。” 晏修一挥手,夏云拎起范百康,带出门外听候发落。 雷预紧紧抿着唇。 “雷预”,晏修斟酌道:“你小儿子下月十五才满月,若你如实招供,本使或许网开一面,保他不受牵连。” 雷预胸膛起伏半晌,终是讥诮一笑,“是,是我默许了他。圣上只怕边疆不保,他坐不稳皇位,调了十万大军守在这荒凉之地,十万人,你知道要耗费多少钱粮吗?一日五千两!我去哪里弄那么多银子!” “朝廷每年拨款济军……”晏修话没说完,就被雷预嘶声打断,“那点钱哪里够!我跟户部要银子,户部百般推脱,我跟圣上说,两军交对,胜负在将,不在众寡,请求减员,圣上将我申斥一番!我不想办法从民间帮贴盘费,我能怎么办?我也是读过圣贤书,中过科举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凭那几句仁义道德,就能让十万军士吃饱饭吗?能让威虏城繁华如今吗?” 屋中一片静默。 “我十六七岁读书时,未知人事,以为读书做官都为利他,不为利己,直到后来步入仕途,衣食不足,妻儿饿死,才知道做官不独为了别人。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我这从三品太守,还得多亏温雪岩帮衬,才住上翻新的太守府!我是对不起边境百姓,但我没有对不起朝廷!” “你没有对不起朝廷?”晏修起身离座,不怒而威,“雷预,你可知这万里江山靠什么撑起来?” 不等他回答,晏修又正色道:“靠百姓的田垄撑起,靠贩夫走卒的汗滴浇灌!朝廷设官,是要你护着百姓,圣上要的江山永固,是要百姓安居乐业,你拿百姓当垫脚石,捧着军册当护身符,你怕是忘了,十万大军不光为了抵御外敌,也是为了护卫一方百姓!你本末倒置,护的不是军士,是你的乌纱帽!” 雷预脸色大变,张嘴想要辩解,“我……我无罪……” 晏修紧盯着他,步步进逼,声色俱厉,“你倒住上了翻新的太守府,每日都有笙歌夜宴,你怎么不看看被你弄得举家逃亡的农户?你纵容温雪岩强抢民女,逼良为贱,你用百姓的嚎哭堆出来这威虏的虚假繁华,把朝廷往火坑里推,还说没有对不起朝廷?” 雷预直往后退,口中兀自喃喃不休,“你敢杀我,你也没好果子吃……” “来人!将雷预押入大牢,明示其过,按律治罪!”晏修环顾睥睨,“带温雪岩上来!”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出自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惊雷 第19章 温凉 温雪岩见雷预一条铁链套在腕子上,被押了出去,直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被人提溜至案前,一撒手便“扑通”一声,往地上一摔。 “温掌柜,别来无恙。” 他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一看,错愕良久,“燕……燕……小二说你家中有事先回去了,你竟然是……你、你都知道了……” “本使假扮行商那段时日,你多有照拂。”晏修怅然嗟叹,“本使还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老实本分?你不懂!生意场上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勾栏院还要下作!”温雪岩眼中竟泛起泪花,“我在裕成的时候,跟少东家说侯玉笙跌价抢售,有亏商本,结果呢?我被空着手赶出了门!” 晏修皱眉,“这是为何?” “因为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穷困!”温雪岩镇静下来,跟晏修四目对视,“贫穷则受尽欺凌,富贵则人人追捧,哪怕随便一句话,都有分量!他侯玉笙不就是祖上捐了个官儿么,沾着点毫末的光,就高贵了,红的了不得,处处说一不二的,没人惹得起他!” 屋中气氛忽然凝重。 “我刚入裕成写的‘诚信为本’的牌匾,最后走的时候我把它砸了。”温雪岩眼睛里又泛起酸涩,他自嘲地笑笑,“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做。这世道,你守规矩讲良心,就是被上门上户地欺负!老实本分?还是刻在碑上合适。” “温雪岩,你错了!”晏修阖目暗叹,缓缓道:“多少盛极一时的大商人,最后因为乘势窃利被抄家杀头的?贪图富贵昧了良心,并不是长久之道!士穷乃见节义,那些在富贵时慕悦你的,指天发誓生死不相背负的,一旦面临利害,立马翻脸不认还落井下石,这样的追捧你要来有何用?” “没有用,都没有用!我早看明白了,人之生就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缔,明明是一个花骨朵出来的,结果风一吹,有的落到席子上,有的吹到粪厕里,努力一辈子,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温雪岩说着说着,突然一脸决绝,一头往桌案上撞去。 众人大惊失色,晏修嚯然而起,青山挡在他身前,其余亲卫各自挺剑而出。 “咚”一声巨响,温雪岩血溅满地,直殭殭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所有声音一齐停了,屋里静得出奇。 亲卫们谁也不敢出声,晏修心跳如鼓,青山按了按温雪岩颈侧,冲他摇了摇头。 夜色微茫,太守府乱成一团。晏修独步祥园,郁郁不乐。 “使君好生威风!”柳襄立在月亮门儿前,眼尾轻挑,似笑非笑望着他。 “阿襄?你怎么出来了,看着了风。”晏修有些意外,快步上前,解了外袍披在她身上。 柳襄见下摆曳地,伸手提着一点衣裾道:“我好多了。欣欣说,祥园甚是热闹,叫我来瞧瞧。” “你还打趣我。”晏修闷上心来,垂着头恹恹地道:“我今日第一次审案,好像办错了事。” “我看到了。”柳襄对他弯眸,“你没做错。” 晏修神情沮丧,好似失了力气,凑过来一把抱住她,将脸搁在她肩上,“可是温叔他……” “他走绝路,是知道自己罪大恶极,就算不是你,他也会这么做。”柳襄温柔解劝。 “我还是有些难过。”晏修手臂紧了紧,将头埋在她颈侧,“你抱抱我。” 柳襄默了许久,才将两手环在他腰间。 两人相拥而立,时间仿佛静止。 晏修在她颈侧蹭了蹭,嘴角略微扬起一点,“阿襄,谢谢你。” “嗯?” “没什么,就是很想谢谢你。”晏修松开柳襄,“我送你回去吧。” 月明高洁,清光似水,阶路由苍石砌成,一片滑洁,廊下灯火昏黄,白海棠纷纭满树,花影摇曳。 “我也该搬回去了。”柳襄站在花树下,眉眼盈盈。 “明日吧。”晏修望着她笑了笑,俯下身用力抱了她一下,“早些睡罢,我去忙啦。” 随后几日,晏修几乎是连轴转。白日里查得可疑之人,拿入狱中逐加讯问,录好口供,核对证词,卷宗堆得半人高,夜里就伏在案上浅眠,蜡烛燃了一截又一截,直到身上的衣服穿着都有些热了,他才惊觉,不知何时已到了暮春时节。 这日清晨,林鸟争鸣。晏修在一本名册上勾掉最后一个名字,再递给旁边的青年,“展勤,你再看看。” 近来这段时日,展勤被他叫过来,也跟着早起晚睡,他应对敏速,出力最多,现在已升至兵曹参军,“雷预党羽虽多,但各为其利,人心不齐,除了严延年跑得没影儿,其他差不多一网打尽了。” 晏修有些不安,“严延年怎会事先得到消息?” “未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专会见风使舵,看眼色行事,也许是看着情形不对,自己跑了。”展勤微微倾身,“通缉的文书发下去了,横竖逃不出九边。” “严延年这个人,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就是九边人,家在定虏城,原是山中的猎户。雷预巡视定虏城防,遭山贼袭击,严延年正好遇上,他出身行伍,懂些兵法,指挥号令,打退了山贼,雷预因此很信任他,让他去守城门,他仗着雷预的势力,借职务之便,挑剔勒索过往商贩,我们背地里都叫他‘严过拔毛’严拔毛。” “定虏……”晏修手指在舆图上寻找,点在一处敲了敲,“离这儿不远,叫上青山,与我一道去看看。” 紫麟蹄下生风,连翩飞驰,行到晌午时分,直至定虏地界。日光将草木照得熠熠生辉,与威虏的开阔舒朗不同,定虏深林丛薄,高山险阻,石角棱层,仿佛能接上云霄。 三人进了定虏,沿着大路溜溜达达走了七八里路,遇着一个猎户,手里拿着叉棍,拎着几只山鸡。 晏修见了,下马问道:“大哥,你们这儿有个叫严延年的没有?家住在那里?” “严延年?”猎户用叉棍一指,“打这从小路穿过去,听着狗叫的便是严家村,你们去那问问。” 晏修谢过猎户,披榛觅路,过了涧沟,远远就听见狗叫,待走到村口一望,不过十来户人家,一个妇人在院子里晾晒几件粗布衣服,几个孩子光着脚丫在一旁追蝴蝶。 展勤不待吩咐,上前问道:“大娘,严延年家在哪里?” 那妇人睨他一眼,并不答话。 展勤莫名其妙,青山拽了他一把,赔着笑脸再次问道:“好姐姐,严延年家是这儿吗?” 那妇人这才缓和了面色,往背后一指。 青山冲他一挑眉,展勤浑身一阵恶寒。 转过树丛,只见一间小小的茅屋,茅草稀稀拉拉,土墙斑斑驳驳,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近,狗便吠起来。 展勤又去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 “严延年家是这儿吗?” 问了两遍,老妪方点头道:“是,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在威虏城里住,特地来找严延年的。” 老妪偏着头听不明白,展勤又重复了两遍,老妪登时沉下脸来,白瞪着眼,“我儿子死了三年了,你们去地底下找吧!”说罢,竟自关了门,回去了。 “老人家!老人家!” 不管怎么拍门擂户,只有犬吠连声。 三人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晏修道:“青山,你再去打听打听。” 青山应诺,村头村尾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三年前,故太子在北境招募精壮猎户入伍,严延年也在其中,后来他跟随故太子在松山战死,尸首无存,享年二十六。” 晏修沉默不语。 “那看城门的严拔毛是……”展勤皱了皱眉。 “假冒的。”青山吁出一口气,“今日收获不小,这个严拔毛有问题,回去好好查!” 三人歇息片刻,依着原路,骑了马,回威虏城去了。 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晏修在太守府门口下马,转头对展勤道:“你去城门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展勤打马而去。 晏修将缰绳扔给青山,刚一跨进大门,就见府中侍卫婢女七首八脚的乱跑乱喊,一个小厮背着脸,用大袖子捂着右肩跑了出来,躲闪不及,被他扯住问道:“你跑什么?” “回禀使君。”小厮低着头,“小人从西苑过来,夏统领受了伤,血顺着衣襟淌了一地,所以小人才赶着跑了过来,想找个大夫给他疗伤。” “什么!”晏修惊疑不已,“雷预怎样了?” “这个……小人不知。” 晏修心里着急,拿出几两银子,“不用找大夫了,府里有大夫,你速去买些止血散瘀的伤药,要快!” 小厮答应了一声,接过银子,径往门外走去。 “等等!” 擦肩而过之时,晏修闻到一阵香风,他皱了皱眉,往小厮身上看了一眼,见小厮细眉细眼,生得斯文清秀,看上去十分面善,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愣了愣,垂头道:“小人贱名叫做……杨客。” 晏修默念几遍,还想再问,小厮已悄悄退下,他摇摇头,一面让青山去留园将柳襄请来,一面快步赶往西苑。 太守府西边有一片深院,便是西苑,是关押死囚的大牢。铁门一开,血腥贯鼻,狱卒见着晏修,吓得一凛,“大……大、大人!” 不待行礼,晏修劈头就问:“雷预呢?” 狱卒撒腿往里跑,将他引往关押雷预的牢房。众囚徒听见有人来了,吓得战栗起来,把枷锁弄得叮当响。 晏修越瞧越不对劲儿,“雷预怎样了?” “他……他死了。” “什么!”晏修脚步一顿,“死了?” 狱卒见他沉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大人恕罪!” “起来回话!”晏修深吸一气,稳住心神,“今日西苑发生了什么?” 第20章 迷局 “起先就、就和往常一样。”狱卒搓着手,“天刚亮那会小的和王三钱换了班,点了人数,一个不少,早饭是米粥,雷大……雷预也喝了一碗,他还跟隔壁的李三溜子拌了两句嘴,嫌人呼噜声大,吵得他睡不着,晌午头太阳毒,小的打了个盹儿……” “说要紧的!”晏修瞪着他,“雷预是怎么死的?” “是!是!”狱卒点头哈腰,“约莫一个时辰前,西苑来了个穿黑衣的汉子,说是给李三溜子送件衣裳,李三溜子是个绝户,也没啥亲戚,小的看他面生,本想拦着,他塞了块碎银子过来,小的……小的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进去了,又过了会儿,夏护卫来了,说要审问雷预,结果进去不到一刻,就听见拳打脚踢的动静,桌椅都翻了,还有人嗷嗷叫……小的吓得腿肚子转筋,就钻到那堆草料后头了!” 狱卒怯生生看他一眼,接着道:“小的躲了好一阵子,没声了才敢探出头,就、就看见牢门全开了,囚犯都跑了,雷预……雷预口吐白沫,一摊泥儿似的就躺下了,夏护卫身上全是血,把稻草都浸透了,小的当时魂都没了……” 正说着,已到了雷预住的那间牢房,笼门里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雷预的尸身蜷缩在一角。晏修正欲俯身细查,忽然听见一声:“别碰他。” 晏修转头一望,惊喜道:“阿襄,你怎的先来了?” “听见有人哭喊,就过来了。”柳襄侧身让开一步,墨色衣袍如涟漪般轻漾,晏修这才看见她身后的夏云,面色苍白,胸口被布条紧紧裹住,见了他低低叫道:“主子。” 晏修几步走到他身前,“你怎么样?” “表姑娘医术高妙”,夏云面上带着一点倦容,“死不了。” “……”晏修无言哽噎,心道:等这阵忙完了,得狠狠收拾青山这小子! “雷预颈部有毒针,应该是螫毒,极易渗入皮肤。”柳襄视线落在晏修手背上,“你没碰到他吧?” “没有。”晏修冲她一笑,举起手晃了晃。 “阿襄姐姐!”木欣欣背着手,从大门外进来,青山和另外一个俊雅的男子跟在她身后,两人一手一个,拎着人犯。 木欣欣钻到囚室,坐在囚床上摆手扇风,“阿襄姐姐,逃走的死囚我都抓回来了,累死我了!” 柳襄弯弯唇角,摸了摸她的头。 青山和那俊雅的男子将人犯推到大牢里收禁,行礼道:“主子!” 晏修“嗯”了一声,问道:“冬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午时,有人来报城门失火,属下带着人赶到时,火势已过于猛烈,来往商贩带的都是丝织衣物、茶叶药材,轻利易燃,传得极快,再加上百姓乱撺奔逃,属下也是救完火回到府中,刚换过衣服,想来禀报主子,路上碰见青山和木欣欣姑娘,便一道过来了。”冬凌皱起了眉头,“城门被烧得倾折,军士和百姓重伤的有十数人,原将军还在城门善后。” “我下午查算账目时,发现有一笔银两不知去向,所以来找雷预。”夏云倚着墙壁,接口道:“我进来时,一个黑衣人正要走,我跟他对望了一眼,觉得奇怪,便叫住他问了几句,他突然出手,我与他斗了一阵,他先是斩断铁锁,放跑囚犯,又装假死,诱我近身,我被他一剑刺在胸口,再醒来时,主子已回来了。” 晏修点点头,又看柳襄。 “我来时,雷预已死,夏云失血昏迷。”柳襄言简意赅。 晏修听完,沉吟良久,喟叹道:“我们中计了!” “啊?”青山愕然,“是谁无故的生出这等毒计?” “并非无故,这幕后之人专为雷预而来。”晏修面沉似水,“严延年久不归案,我去定虏寻访他的来历,太守府便有了空当;午时城门着火,引得府中人手倾巢而出,此时西苑守卫空虚,再扮作囚犯亲眷混进来,杀了雷预,如果不是意外遇见夏云,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冬凌听得生气,“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趁虚而入,真好手段!” “我回府时,遇着一个叫杨客的灰衣小厮,很是可疑,他捂着右肩,身上有浓郁的香气,说要出去找大夫,我也觉得他有些怪。”晏修一拳捶在墙壁上,“当时府中正乱,我乍闻夏云重伤,不及细问,就让他这么走出府门去了!” “右肩?”夏云想了一想,“我确实刺中黑衣人右肩,莫非他换了衣服,扮作小厮,香气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血味儿?” “不错。”晏修闭目长叹,“不知他在外窥伺了多久,连你是我亲卫统领都知道。” 青山问道:“主子,那严延年还查吗?” 晏修摇了摇头,“这是个连环计,假严延年就是诱饵,况且城门被烧,就是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夏云,你才说一笔银款不知去向?” 夏云虽受了伤,神志却十分清醒,“雷预横征暴敛,但支出不多,太守府翻新都是温雪岩出的钱,细算起来,至少有八十万白银下落不明。” “我的天!”青山一下子跳了起来,“八十万!” 晏修皱着眉头,“范百康呢?” “问过了。”夏云撇撇嘴,“一概不知。” “这就是雷预被灭口的原因。”晏修一半面容陷在阴影里,眼底的光暗了下去,“青山,你去查查那个叫杨客的人。” 暮**合,残霞褪尽最后一缕绯色,太守府的喧嚣终是随着天光一同沉了下去。烛火满阶,白日里的纷扰,只余下收拾残局的细碎声响,弦月初升,将一切浸在夜色里。 晏修心事重重回了留园。 仵作验明,雷预中了一种极霸道的毒,从毒发到身亡不足一刻;城门骚乱已平,原化成刚遣散了碧梧军,眼下又忙着抚恤伤亡的军民;展勤和青山则一无所获。原以为假严延年是一线希冀,谁料转瞬之间便被掐灭在黑夜里,线索断得干干净净,杨客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无人知晓他的来历,连半分可循的踪迹都没有。 卷宗被翻得卷了边,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此时看来像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辨不出轮廓,更理不出头绪,午时还清晰的脉络,随着雷预咽气的瞬间,竟如蛛网般寸寸断裂。无数疑问盘旋在心间,却寻不到出口。晏修望着海棠树斑驳的影,仿佛看见了自己杂乱的心绪,像手里明明握着一把钥匙,却不知该去开哪扇门。 西厢的灯还亮着,晏修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棱,“阿襄,你睡了吗?” “还没。”柳襄声音有些拘谨,“我刚沐浴完……” 晏修笑笑,“那我们就隔着窗户说话吧。” 柳襄挪到窗边,却半晌不闻他声息,“你是不是遇上了难处?” “阿襄……”晏修手背放在窗沿上,等了会儿,她才将手搭过来,掌心相贴,便觉一阵慰藉,“还好有你在……” “嗯?” 晏修默了默,“要不是你,夏云就没命了。” 柳襄垂眸,并没有接话。 “你的伤都好了吗?” “嗯,已大好了。” “你那日为什么被黑衣人围攻?” “杀了一个恶人,被他的部下报复。” “那我要怎么帮你呢?” 柳襄停顿一瞬,握了握他的手,“这样就好。” 晏修怔了怔,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柳襄侧首,有些不自然地掖了掖鬓发,又听他道:“阿襄,你怎么不穿那条红罗裙了?” “沾了血污,洗不净了。” “阿襄,明日我带你买新衣裳去。”晏修迈出一步,更靠近她,“来了这么久,还没在威虏逛过。” “……” “阿襄?”晏修捏了捏她的指尖。 “……好。” 晏修低低笑了两声,牵起她的手,带出轩窗吻了吻,“明早我在门前等你。” “好。” 待他走远,柳襄才打开窗,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夜风带着潮气,吹拂在脸上,隐约还带着一丝清冽的香,指尖残留的触感像蝶翅掠过,她眨眨眼,抬手碰了碰手背。 翌日辰时,晏修果然等在屋外,携了柳襄出门。 自太守府至北城门的通善大街,坊巷市井,悉集于此,一路的花果时新、野味奇器和食物店铺,虽是早市,却人烟浩穰,与日间并无不同。 柳襄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两只眼睛应接不暇,晏修瞅着她满是兴头的模样,只觉心花顿开。 木欣欣和青山走在前面,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她忽一声跑过来,揉着肚子,“阿襄姐姐,我还没吃什么呢,怪饿的。” 青山也迎上来,“主子,前面有家馄饨铺子。” 晏修望向柳襄,“尝尝去?” “好。” 木欣欣欢呼一声,一行人便进了那间铺子。店面正在闹市中间,门首中央悬一面牌匾,写四个大字:萧家馄饨,门柱左右一副对联,里间柜台上也有诗对,盘子里盛着些精致的小点心,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店里四五个小伙计和一个老掌柜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 四人刚一落座,掌柜的连忙擦抹桌面,“客官用点心还是用馄饨?只管吩咐老汉就是。” 晏修闻着香气,也觉胃口大开,“四碗馄饨。” “好嘞。鸡汤馄饨四碗!” 不一会儿,掌柜的举着托盘,里头摆着四碗皮薄绷鼓的馄饨,放到桌上,余外还有一盘玉带糕,“客官,点心是送的,每桌都有。” 木欣欣咬开一只馄饨,立时烫得大呼小叫,青山在一旁帮她吹着汤碗。晏修瞥她一眼,一边将柳襄碗里的馄饨夹开了晾凉,一边随口问掌柜的:“怎的突然送点心?” “隆昌商行的温掌柜没了。”掌柜的叹口气道:“说起来,我跟他还是同乡,也是他送与我十两银子做本钱,我才开了这家馄饨铺,他爱吃我这儿的玉带糕,我多送些,权当还他的恩。” 晏修顿了顿,颔首道:“你倒心善。” “早年,我和他在一个学堂里读书,他最得先生欣赏,可惜后来他爹死了,他便去学做生意,赚个三文五文帮贴柴火,好容易捱到现在,家大业大,没成想落了个去后萧索,钱财散尽!”掌柜的不尽唏嘘,“我早和他说了,别去结交雷大人……” “哦?”晏修将晾好的馄饨递给柳襄,“为什么不去结交雷大人?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么。” 掌柜的“嗐”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雷大人管他要投名状呢!” “投名状?”晏修舀汤的动作停下来,“什么投名状?” 掌柜的左右看了半天,才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提!当年夜白楼死的那个伙计,其实是温掌柜推下楼摔死的,他还劝说那伙计的爹娘去太守府告状,那可帮了雷大人大忙!后来雷大人加税,好多商户不干,说要去上京告御状,温掌柜担心事情败露,雷大人当时就说,他在上京有靠山,就算皇帝知道了,也不会拿他怎样!” 晏修听得愣住。 第21章 通善 从馄饨铺出来,晏修神采奕奕,一扫昨日甚为委顿的样子。 “你心情很好?”柳襄忽然问道。 “是啊,雷预和温雪岩死了,很多事乱麻一般,没有个头绪,正有些束手无策,没想到今日误打误撞的,倒得了新线索。”晏修垂眸看她,“阿襄,你真是我的福星。” 柳襄淡淡瞥他一眼,嘀咕道:“假私济公。” 呆了好一阵,晏修才明白她的意思,他轻笑了一声,伸手去拉柳襄,修长的指穿进她的指缝,晃了晃,“阿襄,我错了。” 有风飒然而至,柳襄低着头,见自己的衣摆拂在他身上,一黑一白,缠萦不清,她小声道:“我没怪你。” 晏修俯下身,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我保证,今日不谈公务,只尽欣娱。” 一行人信步走了两条大街,又穿过两三条小巷,买了些应时小吃,顽耍物件,不觉走到一个巷子里面,内有一家彩帛铺,排山似的开着,客人来来往往,多是些妇女。 这家铺子与别家不同,并无牌匾旌号,门口只站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迎客,一见晏修驻足,立马热情招呼:“哥哥进来瞧瞧?本家锦绮缣素,绸缎纱绫,四时受用无所不有!” “哇!”木欣欣一步跨了进去,摸着一件大红小金花成衣,“真漂亮!” “哎呀,真不巧,这件嫁衣是客人定好的!”小丫头伶俐地撩起另一块水红绵绸,“姐姐可中意这款儿?也是整匹的花儿,正巧绣娘们在后头赶做嫁衣,现裁了后日就能做出来。” 嫁衣?木欣欣眨眨眼,转头望向柳襄。 柳襄僵了一下,忽然快步拉着木欣欣往里间走了几步,指着一匹青绫道:“这个吧,这个颜色衬你。”说罢又悄声对她道:“回去跟你解释。” 哦,木欣欣点点头。 “这位姐姐说得对呀!”小丫头凑过来,抿嘴儿笑道:“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如今春夏之月,裁了做条绿罗裙,正好应景!” 晏修听得笑了,指着柳襄问道:“你看她适合什么衣裳?” 小丫头围着她转了一圈,“姐姐模样标致,肤白如瓠,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倒俗气了,浅色衣衫配簇新时花最是适合!” 晏修眼睛一亮,赞道:“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个行家!” “可不是呢!”小丫头乐得豁牙都露出来了,“这家铺子是我娘和几个姨姨合伙开的,我就生在店里!我抓周儿那天抓了一把绸子,我娘给我起了个名儿叫小绸子。” 晏修挑眉,“市集上贩妇虽多,能在通善大街开这么大店面的,却是少见。” “说起来还得感谢雷大人。”小绸子眨巴着眼睛,“我爹很早就死了,店里好多姨姨都死了丈夫,姨姨们都说,雷大人不拘着我们做生意,让大家有条活路,真是个好官……” 正说着,从帘子后头“嗒嗒嗒”地走出来一个妇人,劈头便给小绸子凿下两个栗暴,“又在这儿扯闲白!还不带客人进去量尺寸!” “哦!”小绸子捂着脑袋,皱巴了一张脸,哀哀道:“两位姐姐请随我来。” 木欣欣挽着柳襄,欢欢喜喜的去了。 那妇人这才转过身,忙上来陪笑奉茶,“小孩儿作耍子乱说,客官莫要当真。” 晏修笑了笑,“无妨。” “客官要不要做两套新衣裳?我们这儿女客男客都有,床帐被褥也能做的。”妇人从柜台里面取出几匹彩纱,摆在外面,“客官看看,这是新纺的绵纱,透气,且甚轻,做衣衫、袜子、被套,夏日再好不过了!” 晏修点了点头,环视壁间中梁,忽的问道:“怎么你家没有牌匾?” “让客官见笑了!”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刚开店时,没有余钱做牌匾,后来雇了个账房先生,本也想请他写个标识,他欺我们不识字,在账本上做手脚,我们便给他些钱打发了他。这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 “那你们怎么结算盈利开销?” “全在我脑子里,错不了的。” 挺厉害啊,晏修暗叹,想了想又道:“你何不给小绸子聘个教书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再不叫人蒙骗。” “我们这样的人家,等闲的教书先生不愿来,愿意来的要价高。”妇人叹了口气,“原是送小绸子去过学堂的,她说那儿的男娃娃总欺负她,读了几天书就没去了。” “该开个学堂,把百姓家的女孩子都收在里面读书。”晏修若有所思,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收钱。” “哪有全是女娃娃的学堂,还不要钱的!”妇人笑得前仰后合,“客官睁着眼睛说梦话呢!” “会有的。” 妇人还想再说,从门外进来一个大个儿青年,五官端正,皮肤黝黑,十分憨厚,“莫掌柜,我要的衣裳做好了没?” “好了好了!”莫掌柜取下那件大红金花嫁衣,“蒋官人瞧瞧,可还满意?” 那男子将衣服里里外外地看了,笑容可掬,满口称赞道:“真好手艺!” “官人定了后天成婚,我们几个绣娘熬夜赶急,好容易做出来!”莫掌柜半嗔半喜,“快拿回去给新娘子试试,若是有哪处不合适,再拿过来改。” 男子连声答应几个是,掏出银钱付了。 莫掌柜给他包好衣服,眉开眼笑地送到门口,待他走了,晏修问莫掌柜:“他是不是叫蒋世俊?” “是呀!” “他后日要和琥珀姑娘成亲?” “对呀!请帖发了个全城,我都收到了……”说着说着,莫掌柜眼上眼下的看了看他,疑惑地问:“怎么,他没请你?” 晏修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帘子轻轻一挑,一道身影款款而出。 柳襄身上那件黑袍已经换去,此时穿了件天青色软烟罗裙,裙角疏疏落落绣着些折枝花样,腰间系着条同色宫绦,末端垂了两颗白玉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梳了个新髻,鬓边插了支碧玉簪,走动时流光微闪。 巷陌风起,吹得她裙摆翩翩,那裙角的花仿佛活了过来,竟像是要顺着风,落到人的心上似的。 “我就说嘛,襄姐姐穿这件好看!”小绸子跳出来,捂着嘴笑,“把哥哥看得眼睛都不会眨了!” 柳襄赶紧垂下头去,晏修别开了脸,连腮带耳一片通红。 “阿襄姐姐,我呢?”木欣欣夹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我呢?” 青山一把将她拽过来,“好看好看。” “哎哟!你轻点!”木欣欣呼痛。 “你、你手怎么了?” “不小心划的……” 两人自去一旁嘀嘀咕咕。 “前儿新裁的成衣,竟像是比着姑娘做的一般!”莫掌柜满眼惊艳,“往日常听人说:‘浓香不如清香,艳色不如浅色’,我今儿算是见识了!” “那是我说的。”小绸子抱着胳膊一撇嘴,小声道:“就喜欢大红大绿的,忒是俗气。” “多嘴!”莫掌柜抬手就要赏她一顿栗暴。 晏修忍俊不禁,上前一步,半挡了小绸子,温声道:“莫掌柜,新衣几日能好?” 莫掌柜瞪一眼小绸子,堆起笑来答道:“客官若是不急,七日后来收取,管叫好了;若着急,三日也可。” “不急。”晏修又挑了些素色锦缎,刚要付定钱,柳襄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别买那么多,我没钱。” 晏修一愣,忽的笑了笑,“阿襄,你会写字吗?” “会。”柳襄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这样吧,这家店没有牌匾,我重金求你一幅墨宝,送给莫掌柜,你只当是用自己墨宝换的钱,买了衣服,如何?” 柳襄想了想,“好。” “哎呀!这、这如何使得!”莫掌柜不想卖了衣服,还得了墨宝,登时一副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妨事。”晏修拍拍小绸子的头,“我与这孩子甚是投缘。” “小绸子,快去把你先前读书用的笔墨拿来!”莫掌柜吩咐完,将一半银子双手捧过来,“客官,这些就当是我收藏墨宝的钱。” 晏修不接,她又捧给柳襄,柳襄也不接。 “我、我的嘴笨,也说不出个什么来……”莫掌柜竟红了眼,“只盼客官往后常来坐坐,喝杯新沏的雨前茶。往后……不,打今儿起,您要裁的衣裳,我亲自盯着,保管针脚儿比虮子还细!” 小绸子取来文房四宝,闻言皱了皱鼻子。 晏修磨的墨浓,深润羊毫,递了过去。柳襄拂展云笺,信手纵笔,题下“织月轩”三个字。 “织月轩。”晏修一字一顿念完,挑眉道:“好名字!” 小绸子跟着念了两遍,眼睛亮晶晶的,莫掌柜乐呵呵的道:“姑娘起的这名儿比账房先生的‘莫家彩帛铺’好听,像给仙女做衣裳似的!” 一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莫掌柜,以后若是有了女学堂,把小绸子送去读书。”晏修蹲下身,“小绸子,你有天分,好好读书,将来必有所成,长大了把织月轩开到上京去!” “哎!”莫掌柜搓着双手,一脸殷切,“客官贵姓?府上在何处住?待衣裳做好,我给您送去!” “我姓晏。”晏修摆了摆手,“不必送到府上,到时我差人来取。” 莫掌柜一叠声儿应着,见晏修告辞往外走,直拉着小绸子将人送到巷子口,“晏官人慢走!” “晏家哥哥!”小绸子两手拢在嘴边,“你和襄姐姐很般配,可要白头偕老哇!” 晏修轻笑一声,回身冲她颔首,携了柳襄,渐渐消失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 存稿不多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通善 第22章 交付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弹指间,春尽夏临。 温雪岩私贩铁器一案,跌宕多日,终是有了了结;原化成摭拾残局,渐进尾声,每日催请早归;夏云伤口愈合,连疤都没留下;青山和冬凌等人也整束了行囊马匹,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登程而去。 晏修将卷宗一一整理好,交给展勤,又屏退左右,吩咐道:“我走之后,由你暂行代管太守府诸事。” “啊?”展勤像被烫着了似的,“小人……小人只是兵曹参军,如何能代管太守府?” “我深思熟虑了好几天,还是决定推举你做九边太守,一并连此案情形写了个折子,已发往上京了,估计到月底,便会有使者亲载诏书,来太守府宣述上意了。”晏修温言慰抚,“你十四入军,在九边轮守十二年,以往的太守都是从京中调遣,哪似你这般熟稔边境的山川地势,你长期沉抑下僚,如此便知民生疾苦,更难得的是你的品性,公私分明,刚正纯直。北境新定,正需要你这样既懂军务又知民生,还能守得住心的人坐镇!” 展勤猛地抬头,眼中泛起热意,他挺直脊背,躬身拜倒:“蒙大人知遇,若朝廷恩准,小人以性命担保,此生此世,不负大人,不负斯民!” 晏修双手来扶,“我信你有这份能耐!不过,有几件事你要答应我。” “大人请讲!” “第一,温雪岩案主犯已死,余下的从犯、罪疑者从轻发落。” “好!” “第二,雷预擅自提高了九边的商贩赋税,我要你痛除捐输、抽釐、逼勒诸弊,让商人可自由出入九边,再不逢关纳税,遇卡抽厘。” 展勤沉吟,“如今碧梧归顺,幽都山已是金陵所有,这个也不难。” “自雷预一来,商人税负增了六倍,若从此积弊,转而成俗,吏贪官横,九边必会人情浇薄,民不聊生!”晏修对着展勤一揖,“前路尚远,须得你披肝沥胆,坚苦自持,除弊务尽。” “小人正有澄清之志!”展勤慨然而叹,也对他深躬一礼,“大人所言,小人铭记肺腑!” “第三,我要你开办学堂,尤其是分文不收的女学堂。” “分文不收的女学堂?”展勤愣了愣,“小人愚钝,大人此是何意?” “我从前,在京中读那些经史,‘百姓’二字,只是纸上墨痕罢了,直到我乔装商人,来了这北境,一路上,住过漏雨的屋子,踏过结冰的街巷,看过十字街头的乞儿,拉过小贩冻得皴裂的手,我忽然懂了,‘百姓’这两个字,是热的,会欢呼,会悲泣。”晏修眼望着白云缥缈,有些失神,“城墙围住的,是日子,可谁家日子里没有女儿家?她们跟着母亲学女红,用针脚缝起一家人的生活,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字据看不懂,账目算不清,一旦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举目无靠,任人坑蒙拐骗。 ‘百姓’二字里,不光有男子,也有妇孺。若能开一所女学堂,让她们识些字,明些理,未必得吟诗作赋,至少能认得官府的告示,能记清自家的钱粮,往后遇上难处,心里不糊涂,手里有底气,不叫人随意拿捏,才算真正在这世间站住了脚。” 穆穆清风,吹拂衣裾,送来几片飞花,晏修张开手掌接了,“年少时只听到深宫之中的雄风,如今才听见,穷巷之间的庶人之风里,裹着多少女儿家的叹息,她们不识字,便犹如行走在万古长夜之中。百姓皆苦,做太守的,既要守护这一方的万家灯火,这灯火里,女儿家的光亮,也该亮起来才是。” 展勤闻言,一时愧悔局促,“大人这番话,真叫小人无地自容!小人受教,明日便叫人清出闲置宅院,找几个稳妥的先生,教习妇人和幼女的课业,一应钱费,皆由官府出。” 晏修摇摇头,狡黠一笑,“威虏巨贾最多,若有富商豪民愿意资助周给,也是值得表彰之事。” 话音刚落,展勤豁然顿悟,“多谢大人提点!只是……小人与城中商贾不熟,该如何与他们往通声气?” “水至清则无鱼,在上位者,该宽严并用,轻重得宜。”晏修走到窗前,“譬如这扇窗,你打开一面……阿襄?” 柳襄静静立在窗外,仰着头,目光清亮,直直望着他。 展勤一瞧两人,想起青山说的闲话儿,登时垂头告退:“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办!” “阿襄,你……”晏修脑中一片空白。 阳光在她眼睫下投出浅影,“大人看我可能去女学堂教书?” “啊?”晏修呆呆愣愣,“你不去上京了?” 柳襄弯起双眸,轻笑了一声。 “你、你……你又打趣我!”晏修背转身,耳尖一片殷红,柳襄弯了弯唇,伸出手,拉住他的食指,晃了晃,见他没有反应,又推门而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递过去一件月白袍衫,“给你。” “什么?”晏修垂眸看她。 “织月轩取回来的衣服多了这件。”柳襄含笑望着他,“我猜这是莫掌柜给你的。” “给我的?”晏修目光落在衣衫上。 “你看看合不合身。”柳襄抖开衣服,踮起脚尖靠近了些,似乎是要给他披上。 晏修低下头,鼻间嗅到她发丝的香气,他心摇神动,忽然将手搭在她后腰,微微用力一拉,把人带到了怀里。 柳襄踉跄欲倒,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襟,她定了定神,抬起眼睛望向他,他也正望着她。 四目澄澄,眼波溶溶。 晏修眸光灼灼,将人再拉近一点,俯下身越凑越近。 他衣襟上的清润气息愈来愈浓,柳襄眨眨眼,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溢耀的微光,也能数清他唇上浅浅的纹路。 距离一点点缩短,他眼睫垂得更低,投下的阴影漫过她的额。柳襄感觉眉心被烫了一下,接着是唇上温热的触碰,呼吸交缠着丝丝缕缕的淡香,一并萦绕在鼻尖。 柳襄眼睫颤了颤,她忽然觉得腰间搭着的手,比唇上的温热更让人不知所措。 晏修喉结动了动,他轻抚柳襄后颈,缓缓侧过头,鼻尖蹭过她的脸颊,慢慢辗转着将柔软压实。 窗外沙沙乱响,树影在他侧脸游移。柳襄攥着衣襟的手紧了紧,望着近在眼前的眉眼,连呼吸都忘了匀。 一直到冰凉的唇发烫了,晏修方稍稍退开,额角埋在她颈窝,微微喘着气。 柳襄有点懵,她怔怔望着他莹润的唇角,心跳渐渐快起来,脸上的温度一点点攀升。 过了好半晌,晏修直起身来,眼尾还洇着一抹薄红,他半垂着眼,手指蜷了蜷,“阿襄,我……” 柳襄蓦地回过神来,清冽的气息又绕上她的呼吸,她向后退,却总觉得那味道还停留在鼻尖,连带着唇上还未散尽的暖意,竟瞬间让她浑身都像是烧了起来。 晏修喉结微动,视线落在她唇上。 柳襄慌忙转过身,脚下一绊,差点撞上桌角,她抬手想捂一捂发烫的颊,猛地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件月白的袍衫,她闭了闭眼,回身将衣衫朝晏修脸上一扔,提着裙裾落荒而逃。 听着脚步声跑远,晏修才将衣衫扯了下来,他望向柳襄消失的方向,见廊边带刺的枝条上,挂着一小片薄薄的布料,边缘的丝线被勾出几缕,显然是她跑过时,被划破的。 晏修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布条解下来,拢在掌心,温软的布料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望着空荡荡的游廊,且恋恋,且怅怅:“就这么跑了?” 又过了几日,晏修见展勤整肃纪纲,抚循吏民,笼络众心,交待的事项也有条不紊节节推进,便放下了心,带着众人踏上归程。 原化成带着五百精锐,打马在前,一路疾驰,晏修领着众亲卫亦是风餐露宿,无有懈怠。 柳襄撩开帘子往外望了一眼,问道:“要不出去走走?比在马车里闷着好些。” 木欣欣躺在她膝上,一脸菜色地摇了摇头。 “你都两日没吃东西了。” “不想吃。”木欣欣恹恹的没有精神,“阿襄姐姐,你是怎么到的威虏,也是坐这样颠簸的马车吗?” 柳襄摇摇头,“坐的鹿车。” “啊?比这还累吗?” “嗯,累得走不动,就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睡觉,结果就梦到你了。” 木欣欣撑起了身,挽着柳襄胳膊笑了笑,“没想到我一着急,走你前面去了!” 正说着闲话,忽听得呼呼风响,马儿突然嘶鸣一声,拉着马车往山间岔路上暴冲。 “怎么回事?吁!”青山一个劲儿地拉缰绳,却被马儿一个跃挺甩下马车。 “阿襄!”晏修纵马直追,见势不好,急得大喊:“快跳车!” 木欣欣被颠得翻滚到门边,她连推五六下,大惊道:“门打不开!” 晏修去拽缰绳,不料绳断落地,险些让他坠下马来,“破窗跳出去,快!” 柳襄微微侧着身子,一手抓住窗棱,运劲踹开车窗,一手托住木欣欣背心,将她推了出去。 “紫麟!”晏修拍拍座下宝马,紫麟应声奋起,意欲拦挡,却哪里拦得住,马儿发疯一般,只望着崖顶狂奔,车轮碾过石块,磕得车身猛颠,柳襄迎面撞上车壁,霎时眼前阵阵发黑。 “阿襄!”晏修伸长手臂,“快出来!” 马儿攒蹄疾驰,柳襄重重摔了一交,“别管我,你走吧!” 转瞬已近崖边。晏修一咬牙,斗然折身跃上马车,砰的一声踢开门,探手握住柳襄腕子,正要拉着她跳车,忽觉脚下踏空,车上帘幕都往车顶飘去,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柳襄长发飞舞,凝眸看他,“你掉下去就没命了。” 不停倒退的景色让晏修觉得眩晕,他往她腰里一抱,闭了眼将人紧紧护在怀里,轻声道:“和你一起,死便死吧。” 柳襄半阖着眼睛,两手攀上了他的肩背,“你不后悔吗?” “后悔……”晏修将脸埋在她脖颈,蹭了蹭,“没有早点遇见你。” 马儿扬脖嘶鸣,叫声随风传开,回声凄厉,紫麟打着响鼻,在崖边徘徊。 第23章 造梦 冷风侵肤,露气蒙蒙。万籁俱静之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柳襄悠悠转醒,但见初月弯环,星河皎洁,她静静躺了一会儿,才觉得浑身冰凉渍湿,再一细看,原来自己泡在湛湛涧溪中,晏修趴在一臂远的岸边,小半截腿没在水里,不省人事。 淡淡的月光铺在他脸上,白得似透明一般,柳襄心中一寒,猛地向他扑去,抓住他衣襟拖离水面,翻转了身子细细审视,见并无伤口,又伸手往他颈底下一按,顿时松了口气,坐倒在地。她定一定神,举目望了望,俯下身一把抱起晏修,迈步向林中走去。 黑夜独行,柳襄却视物分明,曲曲折折的行了一阵,静悄悄的乔木间,透出星也似一点亮光来。 柳襄精神大振,忙往深径里寻路,直奔那芥荳之微的星火处而去。来到近前,只见小小一个草庐,嵌在山凹里。 “笃、笃、笃。”柳襄轻叩柴扉。 呀的一声,柴门响处,走出一个年逾四旬的妇人,容长脸,眉高眼深,很是面善,她身穿素服,上边补着各色的补丁,足踏蒲鞋,开了门便问:“大半夜的,谁呀?”妇人身后跑出一个哈巴狗儿,望着柳襄,汪汪的乱吠。 “大娘,夜暗迷路,可否借宿一宵,明早便走?” 妇人上下打量,见她抱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两人身上滴水不断,隐隐明白过来,“贪玩山水,掉池子里啦?可怜见儿的,进来吧!” “多谢。” 屋内略微潦草,明烛下一张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柳襄将晏修放在土炕上,拉过褥子,给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妇人搬了个不带背的三条腿椅子坐着,顺口说道:“姑娘,你该先把他的湿衣服解下来。” 柳襄动作一顿。 妇人见状“嗐”了一声,把椅儿掇远一步,笑道:“少年夫妻,恁地怕羞也是有的,我不看你。” 柳襄指尖一颤,“大娘,劳烦您煮一碗姜汤。” 妇人一拍脑袋,“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恁地会忘事!”说罢自到厨下忙活去了。 柳襄坐在炕上看了晏修半晌,缓缓吸了口气,把心一横,掀开被子去褪他衣裳。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衣衫松散开来,露出紧实精壮的修长身躯,劲痩有力的线条舒张有度,肩膀宽阔,腰腹细韧,踝骨分明;她的手难免会碰到他,掌心所触,不仅柔滑,还有温暖,柳襄不知怎的,想起一句“春逗酥融绵雨膏”来,蓦地心跳越来越快,她连忙掩好被子别开了头,只觉再多看一眼,脸就要发烧。 “咳咳!姑娘,好了没?” 柳襄稳了稳心绪,“好了。” 妇人蹼蹼踏的端进来两碗姜汤,“我熬得浓浓的,喝了保管没病没痛!” 柳襄搂着晏修头颈,接过姜汤,呷了一口,才一点一点给他喂下去,末了小心翼翼放回炕上,为他拢好被子。 “姑娘,你衣裳还滴水呐!” “不打紧。”柳襄瞥一眼湿透的外衣,“我不怕冷。” “你的姜汤都要凉了,快喝吧!” “嗯。” “恁地,灶上烧着热汤,你与我一同向火去。”妇人十分和蔼,“暖和些总是好的。” 柳襄点点头,用手背贴了贴晏修额头,又仔细掖了被角,才随着她去房里烤火。 妇人掇了条杌子,拿着烧火棍,拨了拨灶膛,“姑娘,暖和点儿没?” “嗯。谢谢大娘。” “姑娘和小郎君是从哪里来的?看着不似本地的。” 柳襄默了默,道:“上京。” “我说呢!恁像读书人!”妇人拍手打掌,“你和那小郎君还是新婚吧?” 柳襄低下头,小口抿着姜汤。 “那小郎君好生有福,得了姑娘这般模样儿的细致人儿!”妇人一脸羡慕,“我跟我家那口子就没这福气。一起过了三十年,跟他吵了多少次,数都数不清。只有一回,我洗衣裳掉进井里,他把我捞上来,我们两个浑身**的,一道儿蹲在门槛上拧衣裳,拧着拧着,我俩都笑了,他说我就跟这口井似的,看着浅,较真起来能淹死人。” 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妇人撇撇嘴,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孽嘴孽舌的笨货,到死都没给我做件新衣裳!” “大娘也有福。”柳襄放下碗,拍了拍妇人手背,指尖触到她指节上的厚茧,“大娘衣衫上的补丁,针脚歪斜,一看便知是男子的手艺。” 妇人愣愣地看着她。 “我师父和师娘也总吵架,师父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师父弥留之际,还是最惦念师娘。”柳襄往灶里添了根柴,“他临终一定也是记挂您的。” “他净记着和我拌嘴!” “男子大多嘴笨,就像火,看似不好亲近,实际热气都往您身上扑呢。” “哎呀,姑娘真是个伶俐人!”妇人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呀?” “我叫……”柳襄正要回答,电光火石之间,脑中轰然如有雷劈,她一下站了起来,“不对!” “姑娘,你怎么了?”妇人满面笑容,此时在火光的映照下反而显得异样可怖,“孩子,坐呀!” 柳襄不发一言,拔足便奔。 妇人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攥住她,力道大得出奇,“你去哪里!” 柳襄蹙了蹙眉,手腕一翻,径往她心口拍去,妇人眼见抵挡不了,松手回撤,一个筋斗着地滚开。 “哼!我看你能撑多久!”妇人有恃无恐,扭身摆腰,攻了上去。 柳襄伸掌与她相抵,却忽感手臂酸软,脚下也立不稳。 “哈哈哈!姜汤好喝吗!”妇人不慌不忙和她拆了几十招,呼喊道:“阿狡!” “噌”的一声,哈巴狗儿从暗中窜出,蹬腿咧嘴,倏地长到半人高,身上现出豹文和牛角,眼睛碧油油的发光,口内流涎,疾向柳襄扑去。 妇人身法迅捷,打着呼哨和那狡兽一左一右,把她堵在屋角。柳襄和她对了一掌,身子晃了两下,猛觉一股风扑向前胸,急忙侧身相避,不想仍是慢了一步,竟被狡兽在右腿上,连衣带肉,血淋淋的咬了一块下来。 柳襄登时足下蹒跚,向后一纵,靠着墙壁喘气。 “啧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妇人声音尖细,口中荷荷地笑:“寒鸦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柳襄心念电转,情急智生,指着妇人,仰头道:“欣欣,砸她后脑!” 妇人果然分心。柳襄左足点地,斗然飞身而起,使了十成力,一掌击中妇人面门,这一招既快且狠,打得她口吐鲜血,哇哇怪叫。 “阿狡,上!”妇人捂着脸,“别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狡兽弓起脊背,怒吼一声,一口獠牙寒光闪闪,猛向柳襄袭来。 一人一兽倏分倏合,腥风猎猎,骨骼爆响。 柳襄双臂运劲,连发五掌,狡兽拧身后跃,翻了个筋斗,掉头扑上。柳襄忙向旁跃开,堪堪躲过狡兽利爪,爪尖擦着她肩头扫过,顿时带起五道血痕。 柳襄只觉肩头有如火烧,还没站稳,狡兽已经旋身再扑,千钧一发之际,她咬紧牙关,将手伸进灶膛,抓起热灰,一把扬进狡兽眼瞳。 “嗷——” 惨叫震彻山林,狡兽身躯向后弹起,两爪按住面孔,掌缝中渗出血来,它狂躁地打转甩头,几点火星溅到它眼窝中,立马被泪水与血污糊住。 狡兽双目已瞎,再不能视物,只能漫无目的横冲直撞。 柳襄右手垂在身侧,指腹和掌心已泛起红肿,她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宛似一座石像,疾风拂过,将她一头长发刮得飘飘飖飖。 “阿狡!”妇人心下骇然,一时不敢冒进,展开身法,放慢进击,绕着柳襄滴溜溜地转,想以游斗耗她气力。 柳襄并不与她纠缠,挥手挡开偷袭,强自一步一步往正门走去。 妇人窜高纵低,额头见汗,却奈何柳襄不得,她斜眼一瞥,灵机一动,忽地奔到炕上,揪起晏修,扼住他咽喉,“你不管他了?” 柳襄脚步生生顿住。 妇人一声长笑,蓬蓬几拳,击在他脸上,打得鲜血直流。 柳襄猛地转过身来,两手紧紧攥了攥,双眸乍红乍黑,瞪视着她。 “你换他,怎么样?”妇人抓着晏修头发晃了晃,又拍拍他面颊,“小子,醒醒!” 晏修身子摇摇欲倒,他虚弱地张开眼,眼神中充满了痛苦绝望,“别走……救救我……” 柳襄嘴唇颤了两下,又紧紧抿住,她一瞬不瞬盯着晏修,忽然收回目光,头也不回,一口气扬长出门而去。 妇人气急败坏,撇下晏修飞奔而来,嘴里咕哝咕哝说着什么,却离她越来越远,听不清了。 阳光炽烈,柳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躺在满地绿叶上,是了,掉下山崖时,她聚了好多绿叶承托。 柳襄浑身酸软,脑门发胀,她揉揉额角坐起来,见腿上并无血污,右手也无烫伤,恍然醒悟道:原来真是一场梦! 晏修呢?柳襄举目四望,不见他踪迹,眼角忽然瞥见几片绿叶上,有暗红的血迹,还未干透,分明是刚留下的,她心下一惊:莫非在她昏睡时,被寒鸦抓走了? 方才动了个念头,柳襄再也想不下去,颤声唤道:“晏修?” 声音飘荡在密林里,只余些细碎的回音,冷汗打湿了鬓发,凉得人心里发紧。 “子殊?”柳襄边走边察,目光扫过每一处阴影,丛生的荆棘勾破衣袂,她也浑然不觉。 血迹断断续续,引着她往林子深处走,阳光几乎透不进来,风吹草隙,呜呜咽咽。 柳襄被树根一绊,踉跄两步,抬头看时,不远处的乔木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柳襄刚舒口气,却见他身形晃了晃,似乎有些站不稳。 “子殊!”柳襄朝他跑过去,裙摆向后高高扬起,她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问:“你怎么样?” 晏修回转身,皱着眉头,歪着脑袋看她,眼底一片困顿迷茫,“你是谁啊?” 柳襄愣住了,仰起脸来望着他,这才瞧见他额头草草缠着布条,渗出的血迹将布条染成暗红,脸上也沾着血污,“你不记得了?” 晏修神情木然,平平静静,毫无波澜地看着她。 柳襄脸色煞白,“我是柳襄!” “柳襄?” “嗯!” “你以为……”晏修捏住了她的下巴,缓缓绽开一个邪气的笑容,“你梦醒了?” “春逗酥融绵雨膏”出自《酥乳》。 寒鸦:吾好梦中杀人! 柳襄:大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造梦 第24章 沉睡 柳襄惊疑不已,退了两步。 晏修哈哈一笑,轻飘飘纵身而起,长袖飞舞,睥睨着她,一字一顿念道:“柳襄!” 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雾起云迷,黑风大作。千钧之力立时从头顶压将下来,柳襄支持不住,扑的跪倒在地,俯伏地下,张口吐出鲜血。 竭力撑了一刻,柳襄脑中嗡嗡作声,全身骨节格格格的响个不停,仿佛随时都能碎裂。 “你倒有几分能耐。”晏修冷冷瞥着她。 “没能耐……”柳襄抬起头,嘴角带着嘲意,“怎么杀万□□。” 晏修勃然作色,一甩袍袖迈步到她身前,伸手抓住她衣领,“我义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杀他!” 柳襄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转过脸,低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胡说!”晏修厉声打断,“义父将冻僵的我带回通天台,给我一个家,教我智略,强我筋骨,若非义父,我怎有今日!这份恩,我肝脑涂地,莫报万一,你杀了他,你……” “通天台不是家,是死门……” “住口!”晏修周身戾气翻涌。 “万□□心狠意毒,从你被捡回去那天起,你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他给你饭吃,不就是想你替他淌血卖命?”柳襄闭了闭眼,目光如刀,直刺他眼底,“哪有亲儿子不养替别人养儿子的?你只是他手里的玩物,你以为你是谁?” “我就是他亲儿子寒鸦!你休想……”话说一半,蓦地顿住。 重压骤然消失,柳襄双目血红,吸一口气,双足一撑,猛地提身而起,一掌拍向寒鸦。 这一掌全力施为,疾如风雷,蓬的一声,正击在他胸口。 寒鸦哇的喷出一口血,急忙后跃。 柳襄脚下不停,斜身抢进。 啪的一声大响,四掌相对,两人身子俱是一晃。 寒鸦又惊又怒,长袖一挥,大喝一声,两手成爪,迎面直击,立心要取她性命。 柳襄左掌虚引,化解来势,右掌从斜刺里挥出,寒鸦回过左臂,和她砰的一掌相交,地震土裂,草木错折,两人又分别退开几步。 寒鸦运劲站定,满脸涨红,出手如风,倏来抓她右腿。柳襄右手一拂,左手蓄力,袭向他胸前,寒鸦急忙回手相格,两人近身肉搏,硬碰硬的对攻。 柳襄双掌翻飞,左右舞动,气势如虹,直无半点破绽,寒鸦眼中满溢怨毒与仇恨,不顾性命的猛冲直撞。二人一时相持不下,均是暗自凛然。 转眼间拆了近百招,柳襄冥思脱身之计,放眼一望,见周遭皆是密林,草木丛杂,她忽地跃起,纵跳如飞,每落一步都藏在茂树中,寒鸦双目大张,不知她玩什么花样,只凝神提防。 柳襄纵来跃去,越跳越快,斗然向前扑出,右掌往他后领打来。 这一下迅捷之至,寒鸦听得脑后风响,怒气冲天,身子一挫,右腿横扫,柳襄乘势直上,下手更不容情,啪的一记,猛力往他肩胛骨击了一掌。 寒鸦大口鲜血直喷出来,他缓了缓,提气再上,柳襄连番苦斗,精力耗损,两手已无力气,当下右足一点,飞身径踢他腕骨。 风声飒然,寒鸦掌劈爪戳,柳襄横踢竖踩,两人转瞬拆了四五十招,打着打着,柳襄见他还在用晏修的脸,心中生气,看准空隙,抬手啪一声打了他一巴掌。 寒鸦不及变招,只得硬接,被打得偏过脸去,眼见柳襄右腿又已踢到,他面色一沉,跃上一株大树,顷刻间枝桠抖动,密密麻麻的乌鸦从树上飞出,霎时便将柳襄困在中心。 黑色浪潮铺天盖地,千万片黑羽掠过,像墨刃划破长空。一声嘶哑的啼叫裂石穿云,数不清的乌鸦俯冲下来,利喙直冲她眉心袭去。 柳襄屏息凝神,树叶纹丝不动,她吃了一惊,双足急点,跃在半空,却被鸦群左推右拍,咕咚一声,仰天跌倒。 柳襄再要跃起,哪知双腿竟突然不听使唤,离地尺许,复又跌下。 乌鸦倾轧而来,将她全身罩住,一只只爪喙擦着脸颊划过,柳襄难以抵挡,血流披面,但觉皮肉消溃,满身炙痛,自己劲力全失,正不断往下沉去。 “啊——” 柳襄嘶声大叫,呼吸急促,一下子坐起了身。 “终于醒了!”晏修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肩,“怎么了?” 柳襄顾不得臂膀酸软,横眉立目,一把将人撂倒,翻身将他强压在如茵细草上,手指掐着他咽喉,恶狠狠问道:“你是谁?” “阿襄?”晏修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也不挣扎,“我、我是子殊。” “子殊?” “嗯!” “子殊……”柳襄两眼迷蒙,松了劲呆呆望着他,“我在做梦吗?” “做噩梦了?”晏修呵笑一声,摸摸她的头,拉住她的手,轻轻咬了咬指尖,“疼吗?” 柳襄眼睫一颤,“疼。” 晏修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疼就不是做梦。” 柳襄脑中一阵晕眩,闭了眼偎在他胸膛上,“梦里也疼的。” 云停风静,万壑无声,斜阳一抹,暮山漾金。晏修陷在这一刻的静谧里,他唇角扬起,垂目看着她的发顶,“你做什么梦了?” “好长的梦。”柳襄吸了吸鼻子,嗓音软绵绵的,“我好像梦到了师娘,她要杀我……” 晏修左手扶在她后背,右手挑起一缕她的长发,一圈一圈绕在指上,“她没来由杀你做什么?” 柳襄被熟悉的暖意包裹,心跳渐渐缓了下来,只觉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围住了她,围住了山林,围住了整个天地。她在他掌心蹭了蹭,呓语一般说道:“还有人扮作你的样子……” 她声音越来越低,晏修含笑凑到她面前,“梦到我了?” “子殊……” “嗯?” 半天没等到回音,晏修偏着脸,小心挪了挪,见她合上眼,已经睡着了,他凝眸望了好一会儿,凑过去吻了吻柳襄微蹙的眉心。 空山耸翠,寂无形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喘吁吁地道:“歇会儿吧,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另一人道:“快着些,天黑就更不好找了。” 晏修睁开眼,唤了声:“夏云。” “主子?”两人飕的跑近,果然是夏云和冬凌。 “可算找到了。”冬凌满头满脸的汗,就地坐倒。 夏云扶着晏修起身,“主子,没事吧?” 晏修望一眼怀中的柳襄,“落下来时树枝拦挡,幸而无恙。你们呢?” “主子掉下山崖,我们想搜山,人手不够,路也不熟,原将军便去附近的城镇求援;木欣欣姑娘摔断了胳膊,青山带她看大夫去了;属下和冬凌是缒绳子下来的。” 晏修点点头,“这是哪里?” “甘枣山。” 晏修极目上眺,见崖顶隐于云雾之中,他叹了口气,“寻个石洞,今晚就歇这里吧。” “前面就有。” 晏修抱着柳襄,三人穿过一大片郁林,只见一座石山脚下,露出一个半掩在藤蔓后的石洞。 石洞不深,内里还算干燥。夏云折下树枝,扎成扫帚,先进洞中清扫,冬凌也帮着拾掇,摸出火折子把干草点燃。 噼啪声里,山洞渐渐暖起来。 “主子,好了。” 晏修颔首,将柳襄轻轻放在铺了几层枯叶的地面。 夏云和冬凌自去洞口守着。 柔光跳跃,晏修见她脸色苍白,皮肤冰冷,身子微微发抖,他解下外袍裹着她,又添了些柴,让火势更旺些。 她还是战栗不安。 晏修靠近火堆,将身体烘烤得滚烫,才躺在她身边,紧拥着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 柳襄蜷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倦意漫上来时,晏修将她往怀里拢了拢,阖上了眼。夜深静卧,虫鸣渐消,唯有火堆偶尔爆出的细碎声响,衬得石洞愈发宁谧。 次日清晨,距离甘枣山最近的历县县令,由原化成引领,带了百人伐木开道,将近正午,才寻到晏修。 “下官孟连海,参见使君!下官来迟了……”孟连海说着就要跪下去。 晏修见他满身的划痕和污泥,抬手一拦,“远劳孟县令,该我谢你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下官分内之责!下官已备好车马,在山口等候,使君请随我来。” “孟县令费心了。”晏修颔首,转身去了洞内。 孟连海惊讶地看着他抱个女人从里面出来,正想询问,就被夏云和冬凌一边一个,架着膀子往前拖。 “孟县令,走走,带路!” “哦……” “孟县令,此处离历县有多远?” “呃……约莫九十里。” “历县有什么特产?我给我娘带回去一些。” “这个嘛,容下官想想……” 柳襄没有醒,晏修不忍叫起她,将人裹好外袍,一路抱着,放进马车,来到历县县衙。 县衙东跨院的正房已料理妥当,床褥都是崭新的,窗户透着天光,很是亮堂。晏修抖开被子,为她掖好缝隙,掌心在她额头贴了贴,他笑笑,蜷起指背蹭蹭她的颊,“还不醒?小懒虫。” 使君驾临,县令率一众属吏倾诚迎候,晏修不免出去应酬一番,回房时,已到了掌灯时候。 柳襄依旧沉睡。 晏修脸上的笑蓦地僵住。 “阿襄?醒醒!”晏修顿感不妙,三两步抢到床前,然而不管怎么呼唤摇拍,试了百种法子,始终叫不醒柳襄。 晏修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