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BG】沉默的愚人船》 第1章 难眠恶夜 没有人不会认为她是个奇怪的人,安室透那被磨砺出灵光的警觉更是早早就注意到了波洛咖啡厅这位怪异又沉默的客人。 首先,她不喜欢喝咖啡。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扫视菜单的目光犹如一台机械的扫描红光——从上至下的极快一眼,然后她报出了“不加咖啡的抹茶拿铁”这样的点单,当天负责收银的小梓愣在小小的液晶屏上两秒,两秒之后,她的职业素养让她从善如流地说:“您想要来一杯抹茶,对吗?” 她从来没有点过咖啡,从来没有。抹茶,牛奶,果汁,她把波洛咖啡厅里所有不含咖啡因的饮品统统喝了一遍,第六次,她带来了一瓶伏特加,Kusskaya,是在日本不算有名的俄罗斯品牌,那天她点的是一杯橙汁,她旋开伏特加的盖子,面无表情地把它一头扎进了橙汁杯里,然后一饮而尽,倒头就睡。 是的,她来波洛咖啡厅的目的,只是睡觉。她的目的之明显,根本无需用上哪怕一分的揣测——她只是想点来一杯她不讨厌但也显然不感兴趣的饮品,找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座位,然后睡上个五六小时。 安室透没有往这个奇怪的女人身上投注过多的注意力,但小梓在某天备餐时聊起了这位客人,她正拿起一罐墨西哥的红罐咖啡豆,上面的红色漆艺因为磨损而多了几抹银色,小梓擦净红漆的碎屑,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情似的开口:“啊!那位奇怪的女客人,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她总是戴着墨镜,安室透想起自己确实没有见过那块黑色玻璃下的颜色,他微微转过视线,然后给出了答案:“虹膜红变?” “咦?原来真的有红色的眼睛吗?”小梓有些惊讶,“那天她醒的时候我正好看见她抬眼——鲜红鲜红的眼睛,虽然这样说客人很不好,但是我当时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联想,就是恶魔或者堕天使。” “那是一种病,细小血管铺满了她的虹膜,”他解释,“要说她本身就是恶魔或者堕天使的话,不如说这是恶魔的诅咒。” 今天是周三。恶魔客人来的时间并不固定,休息日的晚上,工作日的早晨,她每周会来一两次,但谁也说不准她抵达的时间,波洛咖啡厅都是在送走许多常客或者接待些许生面孔之后,突然地迎来她这样一位无论白天黑夜都戴着墨镜的客人。 今天亦然。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像只报丧的乌鸦似的在日落前踏进了店门。她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晚秋的冷冽空气和她的长靴一起落在地毯上,小梓热情的“欢迎光临”撞进这番景象,也只是空荡地落到了地上。 她口袋里揣着小瓶装的伏特加,开口和安室透要了一杯橙汁,安室透从她的声音和动作里感觉到了一缕疲惫,但就像是注意到他停留视线的时间多了几毫秒似的,她复又站直,于是寒冽的风似乎又刮过了他们的脸颊。 她今天来得太晚。仅仅两个小时,波洛咖啡厅就迎来了关门的时间,但这两个小时显然无法满足她的睡眠,安室透送走了其他客人,那个趴在角落座位里的身影也没有醒来的痕迹。 他站在吧台边,看了一会儿她手边那只已经空瓶的伏特加,秒针滴答作响,带动他的思考,眠宿在咖啡厅里的冷风总是让他感觉她没有容身之所,即使“安室透”是开朗善良、愿意向他人伸出援助之手的,也完全有理由在此时将她请离咖啡厅。 犹豫持续了三秒,最后他转身去把门口的牌子翻成了闭店。 收拾杯具、把刚做好的草莓奶油放进冰箱冷却成慕斯、擦干净吧台的每一丝污渍,安室透自认自己已经将动作放得很慢,但那位红眼睛的恶魔客人依然没有醒来。 如果是松田阵平或者萩原研二,他们应该会在这个时候再点起一支烟来最后等待几分钟时间,但是面对如此境况的人是安室透,他只是靠在吧台边,依着最后一盏灯光认清了她脚上的那双靴子。 沙漠靴最早在海湾战争中出现,因为轻便透气且适合跋涉而逐渐普及,她脚上的就是这样一双靴子,且显然没有受到合适的照顾,它的磨损太严重,和她那件简朴却显然价格不菲的大衣格格不入。 安室透必须闭店离开了,八点他会和风见裕也在公安厅见一面。他站到她的身边,感受那团没有一丝声息的阴影,然后伸手想要敲敲桌面。 她的黑发很长,铺洒在桌面上,让安室透停住动作的显然不是这个,而是她黑色额发下窜出的一缕金发。那金色足够纯粹,如同熔金,比安室透的发色还要鲜艳上几分。这缕金发的映衬也已经足以让人意识到那头黑发的虚假。 安室透不动声色地敲动了桌面,看清了这位做足了伪装的恶魔。她醒得很快,几乎在敲击声抵达的瞬间,她就已经抬起头坐了起来,那双血红的眼睛扫了一眼安室透,使得他心想,也难怪小梓会这样印象深刻,这确实是恶魔的一瞥。 高鼻梁,五官深邃,但一切又都生长得恰到好处,似乎在立体到某个程度的时候就会点到即止,加上那头藏在黑色下面的金发,安室透对这样的长相并不陌生,去年刚刚解体的苏联很擅长以他们的形象输出艺术创作。 斯拉夫人。 她正将墨镜架回自己的鼻梁。安室透微笑起来,用俄语对她说了:“晚上好。” 恶魔显然没有领情,她蹙起眉头微微后靠,也用俄语回应了他:“你的身上有血腥味。” 空气凝滞了一秒,在安室透推动自己去完成他善良而天然的反应之前,恶魔客人已经迅速地站了起来,并用之前从未让他们起疑的标准关东腔说道:“别在意,我没睡醒,刚刚是梦里。” 安室透锁门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摸出她的烟盒,那是整整三盒烟,她从里面挑出已经开封的那盒,敲出两根递向安室透,在后者摆手婉拒之后收了回去,她没有用打火机,而是用火柴点燃了那根烟。 这种种的一切还是让安室透问了出来:“你是军人?” “曾经是,”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似乎尼古丁正在让她的思维重组,“哎呀,看来咖啡厅的小帅哥服务员非常敏锐。” 安室透没想过她开口会变得这么不着调,但恶魔客人挑了挑眉毛,撩开大衣的一角去摸了摸手机,然后拉开步子,一边走向街的对面,一边向他挥手作别。 深秋的东京,已有潮气开始蔓延,似乎一场秋雨正在蓄势待发,冷色的车尾灯极快扫过,将朦胧的世界划亮片刻。随后,她消失在了巷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难眠恶夜 第2章 不和谐对视 一起不算小的抢劫案件占去了安室透将近一周的时间,逃窜犯被抓捕归案的那天下午,风间裕也和他约在天桥下交接案件内容,原本这样的事情无须公安插手,但证据却显示逃窜犯是被他人煽动,于是,档案避无可避地来到了他的手里。 “被击毙了?”安室透有些不满,“没有人质挟持的一次攻坚,也已经知道犯人身后还有其他势力的煽动,SAT为什么会击毙他?这是我们的精锐部队能干出来的事情?” 面对他有些严厉的语气,风见裕也只能小心措辞:“涉及SAT……特殊急袭部队的事情,即使是公安也没法直接问责,实行击毙的突击班也还没写出详细的事件报告……” “太慢了!事情已经结束两天还没有写出报告,”安室透把档案拍回风见裕也手里,“如果没有合理的击毙缘由,我们就该在报告里写他们无故丢失我们追了一周的线索。” 说到这里,他就想要起身离开,但步子转过一圈,他又踏了回来,安室透蹙起了眉毛:“是突击班击毙的犯人,不是狙击班?” “……是的。”风见裕也回答。 安室透冷笑了一声:“如果持枪就向手臂开枪,如果持械就向腿开枪,但是突击班开的那唯一一枪精准夺走了犯人的命,这是文明社会的法制力量该做出的事情吗?” 这句质问掷地有声,风见裕也鲜少遇见他表露出这样的怒气,档案在他的手里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他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报告提交,我会向警视厅提出正式抗议的。”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似乎让对方有些无措,安室透摆了摆手:“别在意,我不是对你发火,只是认为确实可以提醒一下SAT的行事作风。” 秋雨正毛毛落下,他冒雨穿过街巷,还在思考如何衔接那些断掉的线索,当咖啡厅的招牌在远处露出小小一角时,他逼迫自己把这件事情短暂地抛之脑后,那份冷冷的怒火在他踏进波洛咖啡厅的瞬间已经烟消云散,降谷零会在很快的时间里让自己重新成为安室透。 和小梓打过招呼,用毛巾拂掉外套的水珠,放松全身的肌肉,把温和的笑意含在嘴角,再微微降低声音。他给隔壁的樱子婆婆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再把热牛奶和橙子慕斯放在了恶魔客人的面前。 她隔着墨镜瞪了自己一眼,安室透断定。 “小帅哥,你送错桌了,”她指了指慕斯和热牛奶,“我点的是橙汁,加冰。” “要入睡的话,我并不推荐伏特加混橙汁把自己灌倒,”安室透微笑起来,“酒精可以加快入睡,但是会让睡眠变浅,热牛奶的功效比伏特加更好,你可以试试。” 她笑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拿这张脸和这种处处关心的情商,把来店里的女高中生们迷得五迷三道的。” 和她不同,他保持的是和善的微笑:“慕斯是我的练手作,是免费请客人你试吃的,甜分也可以帮助分泌多巴胺,对治疗PTSD很有效果。” 她抬手取下墨镜,露出了她那双红色的眼睛,安室透没有习惯和这样一双不属于正常人或普通人的眼睛对视,但他依然没有挪开目光。 恶魔客人的声音很平淡:“少自以为是,小子,牛奶和慕斯属于那些每天围着你喊‘安室先生’的女高中生,但没法属于我,你那敏锐的小脑瓜转了这么多圈,知道了我是军人,知道了我是俄国人,知道了我有战后PTSD,那你更应该去他妈的把橙汁给我拿来,让我把这瓶该死的酒喝下去,然后让我睡一觉。” 脏话是她的语言习惯,军人的语言习惯。安室透很快做出了判断。虽然她的句子连在一起又失礼又难听,但是她只是在平静且直白地叙述。 “你试试就知道这能否属于你,”安室透说,“我还没见过有人的身体激素排斥甜分呢。” “如果对我无效怎么办?”她有些无可奈何地问。 “那我请你喝一杯,”他即刻回答,“Kusskaya的伏特加酒精度高,但是日本的山崎威士忌不仅酒精度高,而且很有风味。” “你是在搭讪吗?” “啊,那真的是误会我了。” “那你想干什么?”她有些不耐烦了,“我只是个普通客人。” 虽然她嘴上喊着小帅哥,但事实上自己的这张脸完全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否则不会引起她这样的警戒心,安室透判断着。不过,前苏联的退伍军人出现在东京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都还是调查接触一下比较好。 “我的家人也患有战后PTSD,”安室透张嘴诌出了一个合理的故事,“四年前他跳河自杀,我只是希望每个保家卫国的军人在战后能受到好的待遇。” 她沉默了。她微微翕动唇齿,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把墨镜推回鼻梁。几秒之后,她依然没有对那盘慕斯下手,安室透将放着勺子的那一面转向她,她才伸出手去捏起那支精致的、小巧到似乎她无法适应的甜品勺。 疤痕。捏起金色甜品勺的那支手遍布疤痕,细长的白色深浅不一地爬满手背,小指骨节似有畸形,应当是受伤后没有得到正确的接骨。 她像切开生肉一样利落地砍断慕斯的前半截,她低头的时候,安室透听见了她用俄语轻声喃喃:“Точтоязащищаюужедавнопусто.” 我所保卫的,早已空无一物。 慕斯和牛奶没法对她起效这件事情,安室透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如果不是睡眠障碍严重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也不会戴着这些繁琐的伪装光临咖啡馆睡觉。 他依约邀请恶魔客人在咖啡厅闭店后去附近的bar喝上一杯,后者已经在缺眠的烦恼中一路都在揉动自己的太阳穴,即使向安室透表现出了警惕心,但她忍耐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尽量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酒侍将安室透存放的那瓶山崎威士忌拿了上来,干果和巧克力香在开瓶时漫溢出来,安室透往两只冰杯里倒上一圈红琥珀色的酒液,然后推了一只杯子到恶魔客人的面前。 感受到他将酒杯推近,她微微战栗,用余光穿过手臂确认了他的动作,她已经取下墨镜,金色的睫毛正微微扇动。 “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安室透说,“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 “对亚洲人来说,俄罗斯名字相当难记,而我的名字也确实毫无意义,”她疲惫地说,“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即使是假名也不愿意编一个给我,”安室透笑了,“用樱子、和子之类的日本名叫你也可以?” 她瞥了安室透一眼,威士忌的香气似乎堪堪让她的眉眼柔和了一些,她说:“我奶奶是日本人,我算混血,你想这么叫我也可以。” “啊,这就是你来日本的原因,”他摆出了然的表情,“苏联去年解体,如果是俄罗斯的话,现在应该是相当混乱的情况。” “万一我是乌克兰或者白俄,阿塞拜疆或者格鲁吉亚呢?”她懒懒地开了个玩笑。 “那看来确实是俄罗斯。”安室透听出了她的玩笑。 “我八岁之前都在东京,”她杯里闻香用的那一点威士忌已经被她喝净,安室透又替她满上杯底,她继续说,“那之后,五年在阿富汗,十年在俄罗斯。” 阿富汗战争。安室透早已猜到这些。 “你二十三岁呀,”他说,“看着是比我小不少。” 闻言,恶魔用她的红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用透露出嫌恶的语气说道:“一张天天吸引女高来店里的脸,刚刚告诉我自己比我大不少?” 安室透容忍她的说话方式,因为她的手指没有离开过她的太阳穴,他说:“比你大三岁,二十三很好,即使回到了日本也还能重新融入,听起来你还有家人在日本,一切都会顺利起来的。” 她俯下身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或许是因为头疼感加剧,她屏息抬起头来,倚着手臂靠坐在吧台上:“啊啊,我没有家人在日本,我的家人死完了,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的话。” “……我很抱歉。”安室透真心地说道。 她没回应他的致歉,而是保持那个倚靠手臂支撑的姿势,复又把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安室透伸手想帮她重新倒上,她却先他一步拿起那瓶威士忌,往杯子里满满当当倒上了一杯。 又是一满口威士忌。不管亲眼目睹多少次,安室透都会在心中对苏联人的饮酒能力感叹。 “我说,服务员小哥,”她眯着眼睛说道,“十八年陈的山崎可不便宜,这是你的工作可以支撑你支付的价格吗?你还经常——经常翘班。” “是副业,”安室透回答,“我其实还是一个侦探。” 她愣了愣,随后大笑了起来。安室透没有看她,任由她在自己身边笑得前俯后仰。 “你?侦探?”她的笑意还未褪去,“替人找丢失猫狗的那种,还是闯进命案现场擅自调查的那种?或者帮妻子找丈夫的出轨证据,帮丈夫跟踪疑似不忠的妻子?” 安室透想温和地向她解释自己的侦探工作,但她却摆手打断,并用接下来的话语让他停住了提杯的手。 “你知道,在苏联,一个退役的军人和克格勃打交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会调查你的思想精神和生活状态,保证你依然是CCCP的忠实拥簇,猜猜看,我们坐下聊的每一句话,你让我想起了谁?” 她抬手看了眼表,说:“十五分钟,你用十五分钟知道了我对日本并不排斥,知道了我在日本和俄罗斯生活的时间,也知道了我参加了五年阿富汗战争,还知道了我在日本没有任何家人。” “一个咖啡厅的服务员,却从来不为生计忧愁,总是无偿为所有人提供额外的服务,邻里之间对你的评价都很好,但时常会消失很多天,现在他告诉我,什么?他的主业是侦探?”她摆着手,拿自己的威士忌杯碰了碰他的,“我不信会有普通人给侦探付费,调查一个PTSD的前苏联军人。” 她没信自己的任何说辞,安室透心想,那个家人因为PTSD自杀的故事她也没信。但是她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喝下了这杯威士忌,并且在知道一切都是套话的情况下自然地把自己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撒谎?前面的所有信息都是虚假的? “侦探总是比普通人多一些好奇心,”安室透坦然地面对她的质疑,“倒是你的疑心好重,因为是前军人吗?” “我没有疑心,我只有直觉,”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你也没必要质疑我在跟你说谎,因为我戴墨镜假发掩饰自己的外国人身份,也只是为了安静地生活。” “我懒得管你是侦探还是日本的什么情报组织,”她又饮下一口,并且敲出烟来点燃,“我脑子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枪声,坦克履带的行进声,哭喊声,我只想在这些该死的声音里好好睡上一觉,你们咖啡厅有能让我睡着的神奇功效,所以我愿意在那里睡觉。” 斯拉夫人的直接了当,配上一个饱受PTSD折磨的灵魂,还有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所磨砺出来的“直觉”,这一切组合成对安室透而言全新且不曾见过的人格,他承认自己第一次在调查对象面前出错了牌。 “为什么不选择吃药,而是选择酒精?”他冷不丁地问道,他卸下了“安室透”的面具,用降谷零的声音问她,“短暂的麻痹和有效的治疗,有你这样的理智,应该选择后者吧?” 面对安室透失礼但直白的提问,她反倒满意地眯了眯眼睛:“我在俄罗斯吃了一年多的药,吃到对安眠药产生了抗体,其他精神类药物让我置身幻梦停止思考,但是一旦停下它,我依然会活生生地落回地狱。” 她懒洋洋地吐出烟雾:“一个做梦的废物,或者一个清醒的疯子,我选的是后者。” “正确的治疗才有可能痊愈,”安室透说,“苏联曾经是你为之奋战的国家,现在你的信仰破碎了,所以你也想和碎裂的苏联一样不再痊愈?” “别和从前线下来的人谈什么信仰,”她低下头,鲜红的眼睛瞥向安室透,“我们都是人形野兽,还在努力回忆人是怎么做的。” 安室透不再说话,于是她也保持了沉默。bar的音响里放的是一首Lo-Fi Hip-hop,音调缓慢但跳脱,像回忆中变得哀伤的盛夏,她指尖的烟雾缭缭而起,丁达尔效应汇聚在他们的头顶,灯光晦暗复杂,但点亮她疲惫的红眸。 最后那杯威士忌也被她饮尽,在她起身之前,安室透对她说:“你可以不用戴墨镜,也不用戴假发来咖啡厅睡觉。” “这我就要说了,”她招手让酒侍去取自己的外套,“是的,我是军人,我疑心很重,我已经招来了你这样一个麻烦家伙。” “这里是日本,不是苏联,”安室透接过自己的外套,看着她把烟和火柴塞进口袋,他说,“让任何人都可以安心睡觉,这件事情正是我在努力做的,所以我说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去那家咖啡店,那么你就是可以。” 她倏然抬起眼睛看向他,安室透对她回以淡淡的凝望,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而她此时总算没把她的那股斯拉夫劲头发散出来,她像个日本人一样向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真心实意的狡黠笑容。 “好吧,不过我承认,慕斯很好吃。” 第3章 覆灭的铜环 安室透在前往高尾山的路上拨通了风见裕也的电话,后者还在警视厅处理当天的公文,他过问了SAT的事情报告是否已经提交,风见即刻回答了“没有。” “嗯,”安室透回应,他正踩满了一百二的油门奔驰在国道246上,“我今晚会找到煽动抢劫案的嫌疑犯,文书工作就交给你,他们犯的错,不能一直是公安替他们收尾。” “啊!要向SAT发难吗?”风见裕也问道,他没有透露出为难的意思,但多少也有些心惊,“特殊急袭部队毕竟是部队,虽然他们的确下属警视厅受公安管辖……” “部队才更应该听从指令,”安室透打断了他,“有锋利牙齿的狗才最要好好教训。” 高尾山已经近在咫尺,安室透越过路灯,望向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山的轮廓,随后挂断了电话。他腾出左手检查了绕过后背的战术背带和腋下的枪袋,一路驶下国道,绕过东京工大,最后停在了山脚。 正值季节,如果是白天,应该能一览高尾山漫山遍野的红枫。安室透倚着车门检查了弹夹和备弹,又确认了一遍白天得到的那份地图,因为是在黑夜中寻路,他才更要将路线记在心中。 人们总是能想到连夜奔逃的嫌犯会藏进深山老林,但很少想过他们会躲进一座在白天挤满游客的旅游胜地,即便是安室透在接到这份情报时也感到小有疑虑,但与他交换情报的东京□□却嗤笑着告诉他“不要以为每一寸土地都在你们的管辖之下。” “所以才更要把每寸土地都翻过来寻找。”这样轻声呢喃着,安室透抽出了手电筒开始向山上走去。 夜晚的高尾山悄无声息,深秋的潮气正在弥漫,时常让人想起民间传说中的百鬼夜行,他走的是与游客道路完全相悖的野路,草植与藤蔓堆积脚底又挡住去路,他一遍遍拨开它们,并时常停留下来观察是否有人曾行经的痕迹。 离地图所示的位置越近,沿路的行经痕迹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安室透意识到,那份地图应该是无误的,东京□□的信息并没有他以为的滞后性。 远处出现了光亮,隐隐一簇,如同发亮的茸毛。安室透关掉了手电筒开始潜行,即使他的动作得够慢,但脚下被碾碎的草木依然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响,他聚精会神地提高五感的敏锐,挥去风声,四周依然寂静无声。 一片红枫悠悠落到了他的肩头,头顶的树上似乎传来轻微晃动声。 安室透抬手挥挡,又翻身躲避,一个人影带着飒飒的落叶声从他的头顶向他袭击而来,偷袭失败没有使对方露出犹疑,在漆黑的夜色中,安室透凭借远处的那缕茸光辨识对方的所在。 一次出拳带动风声向他袭来,他矮身躲过,但鞭腿已经抵达他的侧腰,他堪堪受下。 不简单。安室透心想。 接下来是前刺,后直,前勾。标标准准的组合技,老练又气势汹汹,安室透一一躲过,却差点没避开对方的摔技。 几次交锋下来,他终于找准机会,一咬牙,蹲身蹬腹,在对方失去平衡之后,反身将他擒拿在地。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翻过对方的衣袖细看刚刚就注意到的不对劲,一路捏着这件略有熟悉的制服衣袖往上看,果然看见了他的袖章。 SAT。 安室透蹙起了眉头,当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数道强光手电集中向他的位置,将他明晃晃地暴露在了山野之中。 起码一个分队的人手,也只有一个分队的人手。他迅速做出了判断。 “松手!双手高举过头顶!”警告声从不远处传开,逆光看去,安室透勉强判断出来人全副武装,战斗部盔、背心,战术目镜,携板背甲,甚至HP-MK5的冲锋枪……的确是SAT,特殊急袭部队无疑。 安室透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此时也只能照做,他松开那个被他撂翻在地的SAT队员,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我可以解释。”他平静地说。 “解释什么解释。”刚刚警告他的大高个显然对他撂倒自己队友的行为很不满意。 “你们是突击几班?”安室透问,“你们分队长在哪?” 面对他平静又熟稔的态度,大高个显然犹疑了起来,片刻后,另一个人影穿过草木,踩着满地的红枫叶走了过来。 人影路过大高个时拍了拍他的手臂,于是大高个挥手让所有人都放下了朝向安室透的枪口。 “哎呀。”人影发出了一声不着调的感叹,这个声音让安室透的眼角微微抽动。 她走到安室透的面前,把护目镜推上部盔——到了这个时候,安室透看清了那其实是一台夜视仪。 她露出了她鲜红的双眼,恶魔客人微微挑眉,问他:“我们的服务员小帅哥,你做侦探还要夜探高尾山的吗?” ……早该想到的,没进公安系统查她的资料真是一大失策。安室透心想。 恶魔客人挥挥手,先前被安室透撂倒的队友马上立正在了她的跟前,她腾出端枪的一只手给了他的脑门一巴掌。 “丢人现眼,”她呵斥道,“加训一个月。” 队员高声应是然后迅速跑开,恶魔客人招呼了一声大高个:“一之濑,去把犯人们押到车上,这个人我来解决。” 人群开始散去,连同手电的光也在逐步消失。等到四下寂静重回黑暗之后,她才摘下面罩,从腰带的战术袋里摸出烟盒和火柴。 对安室透来说已经堪称熟悉的烟味氤氲了起来,她转过头来看向他,拨亮手电筒,熄灭,最后又拨亮。 在那方小小的光亮中,她的红眸睨着他:“SAT突击班分队长法因娜——我是不是还得叫你长官?” “无所谓,”安室透把松开的枪扣重新系紧,“为什么SAT会在这里?我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报告。” “来抓一些会影响社会秩序的犯人,”她淡淡地说,“我报出我的名字了,你不准备报出你的吗?” 安室透无视了她的提问:“就连前阵子击毙犯人的报告都没有上交,今天难道是一次擅自行动吗?” “怎么?”她叼着烟露出了一丝揶揄的笑,“要把我告上军事法庭?” “日本没有军事法庭,日本只有自卫队和你们特殊急袭部队。” “噢,抱歉,忘了日本是战败国了。” 安室透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 法因娜,这个刚刚报上名字的斯拉夫女人抬了抬手里的冲锋枪,拉开弹夹卸出子弹塞进腰包,沉默片刻后,她说:“抓了八个人,缴了两把手枪两把冲锋枪,管制刀具若干,够将功补过了吧?” “为什么击毙那个犯人?”安室透冷冷地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把将HP-MK5的冲锋枪拍在安室透胸口上,安室透迅速接住了这把危险的武器。 “我他妈凭什么要向你上报?”她说,“把你的公安手账拿出来给我看!‘长官’!” 两秒的停顿,她没有看他,而是从嘴边取下烟,然后踩灭在脚底。安室透放缓声音说道:“我不认为一个公安的名字有这么重要,你应该很清楚公安有不向同僚报上名字的权利。” “因为我是个击毙犯人的疯狗,是个不确定因素?”她冷笑着,“是,他没有挟持人质,但是他的手里捏着一个手榴弹的铜环和一个遥控器,说他随时可以起爆房间里的炸弹,该死的!铜环,铜环!那玩意我曾经能收集出一箩筐,阿富汗的那群□□人把炸死我们战友的铜环扔进我们的壕沟,和铜环一起来的还有沾了血的照片和半截手指,照片上是伊万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他把那张照片缝在袖子的内衬里,每天晚上他都捋着那半截袖子睡觉!你还想听什么?你还想听什么?你……” “好了,好了,”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安室透不得不出声打断她,“他威胁了你们的生命,所以你一枪击毙了他,我已经了解情况了。” 她的瞳孔在颤抖,她抿紧嘴唇去遏制自己略有失控的情绪,然后用同样震颤的手指去摸出烟盒和火柴,安室透默然无声地从她手里拿过那盒火柴,抽出其中一支来帮她搓亮。 火光跳跃之间,他看见她眉角细密的冷汗。她迟疑着,凑过头来,点燃了烟。 片刻后,她平静了下来:“是,他威胁了我们的生命,我已经具备了击毙他的资格,但是我很清楚,当时的我其实可以击中他的手臂迫使他丢掉□□,我真正击毙他的原因,是那个铜环。” 安室透熄灭火柴,没有答话。 “在突击进那间房子之前,他的妻子——就是那个向警察提供线索的证人,拉着我,请求我不要伤害他的生命,说他是受人煽动的,”她低声说道,“但是我开出了那一枪,干净利落,直中额头中心,这一切就像我的肌肉记忆一样,但又更像我从来没有离开阿富汗的战场,我的枪法让我在战场上拿了三枚勋章,但我的枪法在和平的世界是扰乱秩序的根源。” “他的妻子……回忆了他的行动轨迹和生活异常,”安室透说,“你是根据这个排查出高尾山的地址的?” “是,”她回答,“我临时向警视总监发起了行动申请,他批准了,消息可能没有这么快抵达公安手里,因为你们公安不接受直接的报告,大多是凭借高权限自主查阅。” “我明白了,”安室透点点头,“我会向我的手下确认,他没有立刻同步信息。”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她不耐烦地接上了他的话。 安室透把那把冲锋枪交还给她,然后从大衣的内袋里取出了他的公安手账,他翻开,展示在法因娜的面前。 “公安警部,”他说,“降谷零。” 法因娜沉默不语,只是微微垂落她的眼睫。 第4章 文明的矫饰 深夜两点,安室透和风见裕也在目黑区一家居酒屋的吧台坐下,像两个互不相识的客人一般兀自点单。店里占据座位的公司社员们已经喝到了后半程,大多摇摇晃晃,但说起话来大声又竭力,但这样的嘈杂恰是他们想要的自然掩饰。 “撤回对SAT的调查文书?”风见裕也的声音透露出惊讶。 “撤回吧,”安室透翻过杯子给自己倒上水,面不改色地说,“我在高尾山接触了那支小队,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经了解了,倒是你怎么不知道他们当天晚上出动的事情?” “抱歉降谷先生,”风见裕也快速地认了错,随后说道,“他们的出动是直接过的警视总监,我收到消息想要联系您的时候,您应该已经抵达高尾山,并且切断联系了。” “嗯。”安室透简单回应,他没有做出其他评价,只是夹起面前的小菜。 “但是我已经了解到实行击毙的是哪位SAT队员,”风见接上话,“是条红眼睛的疯狗——呃,SAT负责人是这么说的。” 安室透睨了风见裕也一眼。后者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他硬着头皮说道:“是个前苏联军人,似乎大家默认她的斯拉夫脑子就是很疯,虽然是分队长,但是已经背了两个处分——都是和其他分队的人斗殴,虽然是对方先行挑衅,但是她把对方打进医院躺了一个月,没有人能拉住她,甚至没有人敢拉架。” “然后呢?”安室透的声音不算温柔。 “战术指挥、特种作战、体能和武装训练……各方面都是翘楚,在前苏联的军衔是上尉,只要有她在,突击的任务就不可能失败,上半年她被调到冲绳去执行反恐任务,她们分队十二个人,镇压了三十个持枪的歹徒,她一个人镇压了十七个。” 十七个。安室透在心中重复这个数字。 风见裕也继续介绍着:“总之,野狗、疯狗、斯拉夫疯子、红眼狗,叫她什么的都有,她当分队长一年,整个分队也开始打架,她的疯也扩散化了,这个分队长其实不该让她做,我认为我们出面去适当地教训一下她们分队是合适的。” 安室透还在用那种眼神看着风见裕也,后者属实有些脊背发寒,只能问道:“降谷先生,您是想说什么吗?” 天妇罗上桌了,安室透挂起微笑向服务员致谢,在对方走远之后重新沉下声来:“这只能说明SAT内部天天找他们分队事情,而不是他们主动找事。” “何以见得呢?”风见裕也更想不明白了。 “那家伙不是这种人,”安室透把炸虾摁进酱汁里,“倒不如问问SAT挨揍的那些人,是不是天天对着她喊‘疯狗、野狗、斯拉夫疯子、红眼狗’。” “……啊。”风见裕也消化着这段话,心想自己这位上司在高尾山应该是和SAT的这支分队接触颇深。 “调查报告撤回吧,她没问题,击毙犯人是因为有炸弹威胁,快的话明天就会有报告交上来,”安室透把炸虾咽了下去,“也去给SAT负责人传句话,虽然安定部队内大部分人的心情很重要,但这不是在无视公正的前提下进行的,别来和公安说些所谓的疯狗坏话来转移责任。” “好的,不过您好像很信任她,”风见裕也喃喃着,“那个法……” “法因娜。”安室透帮他喊全了这个名字。 苏打水在杯中快速地升起气泡,安室透停下筷子,越过玻璃与密集的水汽,望向那之后被光线所扭曲的世界,他说:“即使有正当理由也在怀疑自己的开枪动机,并且还因此而痛苦不已,这样的人显然懂得审视自己,她会想要捍卫自己的尊严,但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即使在阿富汗战场的那种地狱里杀了五年的人?”风见裕也带着点好奇问道。 他想起她面无表情地把伏特加扎进橙汁杯子里的样子,她的眼神像是停留在彼世而非此世,她所寻求的只是一夕的安寝。 “没有人想要战争。”安室透回答。 疯狗,这个词语似乎不止是他人对法因娜的称呼。在高尾山的夜晚,那张斯拉夫面孔用混杂着自嘲和荣耀的表情吐出“疯狗”这两个字,生活在理性社会的人都会以抗拒的姿态断定她精神上的疯癫,但安室透对此却有其他看法。 距离开店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准备工作已经结束大半,安室透把冰箱里冻好的慕斯取出来检查了一遍,上面的樱桃是鲜红的,果汁沁进透明的慕斯,像血正晕染。 这盘慕斯会端到那位恶魔客人的面前。自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后,安室透已经可以推测出她的大致行动轨迹——每逢不出任务的休假,她就会来店里睡上一觉。 而也是从他们双方坦诚身份之后,她开始正大光明地来店里,这个正大光明,不单指她不再做任何的伪装,用她那头金发和那双红眼短暂地骇住来店的客人,同时也指她不再注意开闭店的时间,而是摸准了安室透会在的时间,自然地推开“闭店中”的牌子进门。 对此,她面不改色地表示“谢谢您体谅退役老兵对安稳睡眠的渴望”,而安室透秉承着“安室透待人友善而天然”的原则,默许了她的任性。 今天亦然,早上七点半,她推门进来,站在吧台前面,张嘴就是:“我没吃早饭。” “是晚餐还是早饭?”安室透问她。三明治已经备在保温箱里,他伸手去取出那一盘来,然后转身去打一杯橙汁。 “……晚餐。”她承认了自己一夜没睡。 橙汁和三明治已经摆在了吧台上,但她站在那里,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安室透露出询问的眼神看向她,于是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瓶酒摆在他们之间。 不是伏特加,而是威士忌,爱尔兰威士忌。 “工作时间,我不碰酒。”安室透说。 “这里是咖啡店,”她说,“你可以给自己做一杯爱尔兰咖啡。” 安室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挽起袖子把手洗净,他望着伫立在吧台对面的女人,说:“爱尔兰咖啡是一款鸡尾酒,爱尔兰威士忌和咖啡做成的酒。” “但它是爱尔兰咖啡。”她依然这么说着。 她买了一瓶这样的酒来店里,显然不是为了和自己玩一些没什么意义的文字游戏。安室透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些类似于朋友的位置,但开店时间还有余裕,他略略思索,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 “你们斯拉夫人是只有喝了酒才能讲心里话吗?”安室透笑了,“借助酒精刺激神经细胞,卸下理性和尊严的防御,然后再把真实的自己展露出来?” “……至少我喝了酒才能睡觉。”她说。 出乎意料的坦诚。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安室透的揶揄做出有力的反击。 说完这句话,她拧开威士忌的盖子,然后把它一头扎进了橙汁杯里,棕黄色的酒体咕噜噜地落入橙汁,从下至上地扰乱水纹的颜色,安室透凝视如同烟雾般扩散进黄橙色的棕,然后伸手把那只威士忌酒瓶拎了起来,放正在桌面上。 他从吧台下捞起一只玻璃杯,往里面满上三分之一的威士忌,随后走到咖啡机面前检视咖啡豆的状态,他拉下滑杆,咖啡液落入威士忌之中。 最后,他坐下,拿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她的。法因娜似乎是才意识到事情发展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拉出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然后拿起酒杯,他们一起喝下了第一口。 这瓶爱尔兰威士忌是焦糖水果的风味,混合阿根廷咖啡之后,诞生了绵长又清新的韵味,安室透喝得眯起了眼睛,但显然对面的人不会择风味而选,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可以被冠之以褒义词汇的巧合。 “早上我们的头儿来找了我,”她开了口,“其实我已经差不多习惯被叫‘疯狗’,也差不多想清楚自己是被理性世界抛弃的那种人,但是,异化也好,规训也罢,我确实认为自己需要学习你们的规则。” “听起来你像是被SAT负责人教育了,”安室透说,“还是不小的‘教育’,不过我也是才知道你上一次被处分是因为殴打长官,说实话,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怎么?认为军人应该是最听长官指挥的那种人,长官说向北进发,那即使我们的双腿被炸断,也会向北边爬?”她揶揄。 “没这么极端,但也差不了太远,军令确实应该被奉为圭臬,如果不这么做,我很难想象整支军队的结局。” “逃兵会被处以极刑,但没做逃兵,只能把双脚放在前线焦土上的士兵比你想的要疯癫,我,”法因娜点了点自己,“我只是那些群体中的一个,炮弹的声音会撕裂我们的血管、手掌、眼睛,我要强调,我们身上的动物本能是在那些声音中被不断唤醒的。” “你们在战场上会做出无视规则和军令的事情?” “我们在战场上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忍受,仅此而已,但下了前线——我是个上尉,一个校级的长官喜欢体罚我们,以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方式体罚我们,比如说我行的礼他看不顺眼,比如伊万的鞋子没有擦得一尘不染,他就会罚我们喊着口号去扒拉两天的泥水。” “听起来这位校级长官也是疯癫的一员——或者说,是获得了不匹于他本人能力的权力之后沉醉于以权力发号施令颐指气使。” “嗯,我们小队把他摁在泥水里浸泡了一个下午,并告诉他,在前线,没有人能够在赴死前来到他的面前,向他行军礼,喊口号,并大声询问我们是否可以赴死,在前线,我们眼里只有生和死,冲锋是为了活下去,没人会在这时候回头告诉自己,后面挥斥方遒的是我们尊敬的长官。” 安室透沉默着,而她缓慢地继续她的叙述。 “一个好的长官——或者说配其位的长官,他在意的不仅仅是战争的输赢,还有我们这些悲惨的填线士兵能否走出地狱,最次,他也会思考我们的死究竟能换来什么——钢铁青年!我们可是相信了他们的呼唤,然后把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 “你不认为SAT的负责人是一名好的长官?”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他依然询问,或许是出于尊重,或许是出于探究。 “他是个政客。” “政客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国家斗争。” “这里是日本,不是苏联,以理想构成的苏联已经解体,我现在所能见的大多政客,是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输赢而驱动我们的生命,就像他会为了安定部队内的蠢蠢欲动和恶意,放任失去祖国的我成为一条“斯拉夫疯狗”,所谓他口中,我的疯癫无法适应的社会的理性,只是一种恶心的矫饰。” 她把喝空的酒杯放倒,淡淡地说道:“文明的矫饰。” 第5章 将死之时掩以水门汀 这是一场沉重的谈话,和城市里触目萧索的秋意一样令人生寒,雨水正一遍遍洗刷光秃的树枝,让安室透想起小时候家附近的葡萄园,那里的藤蔓总是肆意生长,嘲讽他发色与混血身份的小孩会在葡萄正腐烂的土地上将他按倒在地,用折来的藤条抽打他的脊背。 她在等待的是公义,安室透心想,但当他抬起眼睛看见她没有表情的面孔,他又意识到她没有在等待任何事物。 “你说你想学习规则,”他说,“但你将运行规则摸得清清楚楚,你只是不愿意这么去做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我依然是个军人,而非公安这种情报组织。”她开了个不重要的玩笑。 “你痛恨规训和规则,也痛恨人们的勾心斗角。” “我痛恨虚假。”她回答。 可我就是虚假的,安室透心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法因娜意识到了她的言行似乎影射到了他,她微微低头把金发捞回头顶,然后说:“但是人们都需要生存,只要渴望生存就会充满虚假,社会的运行也需要规则,即使规则充满虚假。” “真是苍白的解释。”安室透笑了。 “我说的是事实。”她面不改色。 “那让你感到痛苦的原因是什么?” 她移开目光,顿了顿:“我被排除出了对犯人的审讯,这让我心情很差,因为是我先那群傻瓜一步推演出了犯人的藏身处,也是我把他们带回来的。” “因为你行动前越级向警视总监申请行动,绕过了你的直属上司高尾——他是SAT的负责人,而你是他手下的分队长。” “等高尾从他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里回过神来,犯人早就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但凡在行动前把申请发送给他,等待十分钟或半小时再越级报告,你都不至于被这么名正言顺地排除出审讯,”安室透说,“这是你的傲慢,你不愿意运用规则,将责任清楚地落回高尾身上。” “因为我不明白这样弯弯绕绕的意义,”她快速地顶了嘴,“我想选最快捷有效的方式,即使离开战场在现在这样的文明世界,时间也是争分夺秒的。” 安室透停顿五秒,等待她意识到她只是想表达不满的情绪,第四秒,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然后吐出来一句:“随便吧。” “是的,‘文明社会’就是会用这样的规则吃掉一个人,”安室透说,“运用这样的规则,你起码可以保护你自己。” “谢谢您的教诲。”她揶揄。 “不用,我也收益颇多。”他坦然应对。 安室透举杯,碰了碰她空掉的酒杯:“倒也不用这么烦闷,你的手下对你倒是忠心耿耿,你应该也能探听到审讯的情报吧?” “……探听到了,八个人,七个咬死不开口,剩下那个似乎精神有些异常,成天念叨一大堆酒的名字,琴酒、伏特加、威士忌……呃!全是些基酒,就算是我也过了这么乱喝的年纪。” 安室透站了起来。 法因娜瞥向他:“怎么?碰到你的专业范畴了?” “我去打个电话。”安室透解下围裙,从椅子上捞起自己的大衣,随后快步推门离去。 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法因娜哑然失笑,她拎起那瓶爱尔兰威士忌继续给自己满上半杯,再轻车熟路地依据记忆翻出柜台里的橙汁给自己倒上剩下的那半杯,在她重新探出身要将橙汁放回原位的时候,安室透已经重新推门走了进来。 她的自作主张被抓了现行,但她面不改色地坐回去,拿吸管搅拌杯底。安室透拿起自己的杯子去洗净,对她说:“正好,你可以看看熟练运用规则之后,效率可以变得有多快。” 他擦干杯壁上的水渍,然后挪走了法因娜那杯橙汁威士忌装进一次性的透明杯里做成打包的样式,一分钟,法因娜静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一分钟,在他将吸管配进杯子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将目光投向外面的街道,十五秒后,他挂断电话,绕来吧台外面拿起了法因娜的大衣递给她。 “走吧,”安室透说,“那个犯人要见你。” 坐上这辆今早才被洗刷一净的马自达RX-7并没有让法因娜的表情发生什么波动,当安室透第一脚踩动油门的时候,她斜过眼来看了一眼这位驾驶者。 “怎么?”安室透问,他以为她要问案件的事情,例如为什么犯人突然要见她,例如那些基酒的名字为什么能让他找到线索。 “你车架太低了,又是双涡轮转子发动机,激烈驾驶的时候焊点会脱开,RX7是民用车架,很软。”她说。 安室透沉默了两秒,趁着红灯,他看了一眼法因娜:“……我周末约了改装店抬高车架。” “嗯。”她简单回应,随后,她摆出了没话要说的样子靠到了座椅上。 “你不准备问了?” “学习规则第一步,不主动向公安问情报。” 安室透笑了,他说:“但是向我刨根问底才比较像你,除非你已经全部猜到了,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认识也才没多久,你认为你已经了解我了?” “因为我是‘公安’,会有一些小习惯。” “那我更要在公安面前闭嘴不再暴露自己的更多情报,以免明天我的上司让我去他那个堆满文件整天都拉着窗帘的地穴办公室,然后告诉我,我被‘长官’投诉了。” 安室透大笑起来,而法因娜降下车窗,让城市的声音和风声一起钻进车里。安室透没有听电台的习惯,但她侧过身去把手臂放向车窗上的动作,让他觉得现在适合放一首r&b。 警视厅其实离波洛咖啡厅不远,法因娜只有短暂的时间思考,在车载音乐唱第二遍“suddenly ,it’s not what it seems”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其实我能猜到犯人为什么会想见我。” 安室透没有说话,他在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一之濑放倒的那个女人是斯拉夫人,那天我一直没有拿下夜视仪,但在回到警视厅交接犯人的时候,我摘下了装备,她看向了我——那是我只在赴死的战友身上见过的眼神。” 安室透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他开始缓慢地松开油门。 “我想见她,但又不想见她,她让我想起硝烟和炮火的味道,她的眼神就好像那枚扔进我们战壕的手榴弹一样让我有些应激,坐上你的车的时候,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像动物本能一样立了起来。” 他说不出“如果你不想去,那可以不去”这样的话,因为这涉及组织的信息,他需要撬开那个犯人的嘴,但他此时的确没急着走那个绿灯,而是在后车催促的喇叭声中让道踩下刹车,然后缓慢地停在了刚刚变色的黄灯前面。 “没关系,”她发现了他的动作,她撩开大衣,从腋下的枪袋里取出那把P9S手枪放到了他的置物箱上,“你的身手应该可以撂倒没有武器的我。” 这名犯人已经由公安正式接管,审讯室里没有其他人,风见裕也已经在门口等候,他备好纸笔做好了审讯记录的准备,安室透在单向玻璃前面坐下,看了看里面的斯拉夫犯人,然后拿过记录本,告诉风见裕也他来做笔录,因为等一下的审讯有可能会涉及俄语。 法因娜站在审讯室的门口,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那双沙漠靴的鞋尖,那上面曾经沾染过来自战友内脏的鲜血,视线短暂模糊,复又聚焦,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安室透,确认了对方也正在投向自己的目光,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即使在狱中,犯人也把她栗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辫子,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当她看向法因娜的时候,后者淡淡地回以了两秒的注视才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她们叫你法因娜。”她说。 “是。” “你的姓呢?” “我没有姓。” “撒谎,”至今没有报上名字的犯人轻但果断地说,“红眼恶魔,你是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 “那不是我的姓。” “87年,卡拉什尼科夫中将给你颁发苏联英雄勋章的时候,给抛弃了自己姓氏的你以殊荣,用他的姓氏作为你的父姓。” 法因娜不再说话,她只是用她赤红的眼睛看着她。 犯人笑了笑,这是一个冷漠的笑,她说:“你想抛弃战争,所以你连这个姓氏一起抛弃,即使它依旧在苏联退役军人的登记册上,一个伟大的、光荣的姓氏——你真的很喜欢抛弃自己的来处,不是吗?” “这重要吗?”法因娜缓缓地说道,“苏联已经消失了。” 她们沉默对视,犯人发现自己没能惹恼法因娜,于是抖了抖肩膀:“你比萨沙在信里说的要无趣多了。” 法因娜的眼睫颤动,她微微张嘴,片刻后才带着迟疑问道:“你是奥芙娜?” 犯人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傲气抬起了头,说:“看来萨沙也会向你们说起我,就像给我的信里总在念叨你们一样,‘红眼恶魔法因娜’,在热砂中带着他们在后勤补给切断的情况下突出山谷的围杀去斩首敌方少将的队长。” 她又只能沉默。奥芙娜察觉到了她的黯淡,再度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来?队长不是会前往战亡队员的家里慰问吗?为什么要堂堂少校来,而不是你这个带着萨沙冲锋陷阵的上尉队长来?” 话语落空在审讯室的地板上,被询问的法因娜依然不愿开口,奥芙娜的怒火终于有些难以遏制,她拍了拍桌子,厉声说道:“说话!我们战无不胜的长官!被□□人用恶魔称呼的法因娜长官!他死在你面前,你们小队死得只剩下两个人,萨沙的每封信都在讲你们的事情,你不是可以用你的伶牙俐齿为你们争取多的吗啡和卷烟吗!你不是每天晚上都会边念祷词边和他们一起煮豆子汤吗!” “我很抱歉,”愤怒的余音在室内沉寂三秒后,法因娜说,“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经订婚四年,在等战后结婚,也知道你喜欢洋甘菊泡过的茶和融雪杜鹃,他说你的栗发很美,微微卷曲,总是散发向日葵的味道,但是很抱歉,我只能对你说这个,我很抱歉。” 她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对面表露出哀伤神色的奥芙娜,然后轻声说道:“很抱歉活下来的是我。” 寂静如同投入水池的石子,水波向外散溢,染上室内的每一寸空气,又将余震传到了单向玻璃的后面,安室透停笔,又抬笔,却几次都没将法因娜的这句话完整地书写下来。 被银色手铐圈禁的女人俯下身去掩面而泣,哭声如同小兽哀鸣,法因娜坐得笔直,攥紧双拳,只是岿然不动地凝视她。 等到哭声渐弱,奥芙娜抹去泪水抬起头来,说:“萨沙死后,我本想一刀剪了我的头发,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我本想在他参军前和他结婚,但是又怕他有了牵挂,犹豫着犹豫着,他就上了战场,三年都没有回来,等到他再回来,只剩下一枚勋章和一把给我的阿富汗弯刀,我赶去他家里,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我滑倒了两次,那个少校把弯刀和遗书递到我手里,遗书是每次上前线之前写的,我接过来,但是我没注意,我手上的血渍把遗书搞脏了——不,我也不知道那是我的血还是萨沙的血,萨沙说,他想念我头发的味道,他想和我结婚,我应该和他结婚的,但是他死了,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法因娜?”她再一次问道,“只有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有你知道他在战场上的日子,只有你知道……只有你可以帮我们填补那三年的空白,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炮击,”法因娜快速地说,她又垂下了眼睛,“他死于炮击,我们谁也没料到敌人后方支起了炮台,那是一枚远距离炮弹,萨沙没来得及撤进地道,我们平常会去后勤院子里偷鹅,然后在隐秘的干草堆后面支炉子烤鹅吃,他会一遍遍向我们说起你……” “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来!”奥芙娜站了起来,用尽力气拽起椅子摔向墙壁,一声轰隆中,她踉跄两步,却依然厉声责问她:“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这声巨响终于触动了法因娜已经几近脆弱的神经,刚刚脑海中的炮击声似乎再度亲临了她的面前,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扯下了腋下空空如也的枪袋,虚空之中,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想对奥芙娜扣下扳机。 冷汗,无数冷汗正在沿着额角和脊背流下,头顶用以拷问犯人而设置的白冷灯光此时似乎是在对准法因娜的灵魂,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秒,两秒,三秒,她跌坐回椅子上。 到了这个时候,奥芙娜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看着她,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你得了战后PTSD,你没法来。” “你见到我了,”法因娜咽下一口唾液,然后扶着椅子站起来,“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以说出我们要的情报了……我去换人进来。” “把那柄阿富汗弯刀还给我,你现在的队员把它缴获了,那是萨沙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奥芙娜对着她的背影说。 法因娜充耳不闻地拉开了门,奥芙娜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 “——你在日本犯了罪,我们不可能把任何一柄利器送到犯人手上,”法因娜极快地接上她的话,她回过头,面目淹没在阴影中,“还有,别再用那个姓氏叫我。” 第6章 露命如朝暮蜉蝣 她推开门的时候没有抬头,她的黑色衣领立起,金发又一缕缕落下,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将左手放进大衣的口袋,抬起右手向风见裕也招了招,后者立刻起身要接替她走进审讯室,安室透把装了橙汁威士忌的袋子拎了起来。 她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谁也没看地迈步向门口走去,安室透捞起自己的外套跟上了她,却看见她的手搭在门把上静止着,于是他帮她摁下门把,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指尖。她的指尖冰冷,细密的冷汗在凝聚。 “法因娜,”他轻声喊她,“我很抱歉让你来见了她,但是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晦暗之中,他看见她的泪水一闪而过,极快地砸落在了地面上。她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只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安室透回过头的时候,单向玻璃那一头的风见裕也正在扶起那只椅子,奥芙娜背对着他,将脊背绷紧来平复情绪。 他没有任何理由错过接下来的审讯,事关组织,职责会让他留在这里。但是当他重新坐下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甚至没有留过法因娜的电话,单向玻璃那头还只是传来断续的哽咽声,安室透瞥了一眼桌子另一侧的电脑,快速斜身过去打开了公安的内部系统。 只需稍微滚动SAT的人员档案就可以找到这位毁誉参半的分队长,法因娜确实只叫法因娜,她没有记录自己那个“伟大而荣耀的姓氏”,她的证件照来自一年前,那时候的法因娜还没把头发蓄得这么长,参差不齐堪堪及肩的金色如同天将亮时的水面。 与其他人清一色坐得笔直端正的证件照相反,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阴鸷而警惕地盯着镜头,仿佛此端是她需要随时提防的敌人,安室透从这个神情中读出了疲惫,这疲惫来自于她时时刻刻将世界上的一切都纳入不安全的范畴。 公安的好处和坏处在于,只需一次点击,详细的个人情报就会展现在他的面前。安室透掠过警号、两次处分、空白的紧急联系人、新宿区的住址,将目光停留在了联系电话上面。 他打开手机,输入那串号码,片刻的迟疑之后,他向她发送了“你没带走你的爱尔兰威士忌。” 风见裕也堪堪恢复了审讯室内的整齐,此时他正在要求奥芙娜重新坐下。安室透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关掉了内部系统的页面,最后看向单向玻璃的那边。 奥芙娜那游离的理性显然不足以支撑她完美履行她的诺言,她不再提那把阿富汗弯刀,似乎那把刀是仅存于她和法因娜之间的秘辛,她反复地、来回地说着这一切都是阿拉拉特的指示,阿拉拉特在三个月前将她带来日本执行这样的任务,而当问到奥芙娜听从指示的动机时,她透露出几分疯癫的圆睁双眼扫过整个审讯室,然后爆发出了一长串的笑声。 “你去问法因娜!你去问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她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风见裕也皱起了眉头:“你是在指控一名SAT分队长参与或者知情你们的行动吗?” “她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 “把话说清楚,我们没有时间和你做一些文字游戏。” “我说得很清楚了,‘长官’,”奥芙娜坐直来看向风见裕也,她的手铐窸窣作响,“在组织里,每一瓶酒都是一个代号,如果有一天法因娜会拥有一个代号,我会叫她绿苦艾,她会在幻觉中颠倒,永远地熄灭在过去和死神的怀抱里,因为她和他们一样走过了地狱的熔炉,她的灵魂已经由父招回永葬大地,即使她从阿富汗的战场上活下来了,但她也不是真正地活着。” 室内外一片寂静,风见裕也认为相比起坐在这里审讯,倒不如叫来医生评估这位犯人的精神状态,耳机那边的安室透沉默片刻才给出了“先出来,风见”的指示。 阿拉拉特是俄罗斯最具代表性的白兰地,即使在组织中卧底近一年,安室透也断定自己没听见过这个代号。 他向风见裕也交代“关注出现在东京的斯拉夫人”,却因为对灰暗墙角的一瞥而想起几个小时前法因娜的沉默。风见裕也回到审讯室带走犯人,安室透翻过手机检查信箱,依然空空如也。 他回到波洛咖啡厅,小梓已经闭店午休,剩下的那半瓶爱尔兰威士忌被妥善地放进了橱柜里,女孩温柔埋怨了他的突然离去,拿出了他早晨做好的三明治给他填肚子。他笑着,说侦探的工作总是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意外,他们一起接待了下午和晚上的客人,来店的高中生结束了部活,笑语连连地算着零用钱点芭菲和慕斯,老人们则带着柴犬和巨大而毛绒的拉布拉多来喝一杯热牛奶,平和的日常生活,安室透早已习惯生活的强烈割裂。最后,在深秋的夜晚薄雾中,他和小梓闭店告别。 一根长刺始终横亘在安室透的心头。信箱依然没有回应,他记得档案里她的住址,却敲击了三次方向盘都没考虑妥当,在重新踩下油门之前,他注意到了副驾上的银色光点。安室透探过身去,取出了那只卡入了座垫缝隙的银色小匣子。 这是一只苏联的单兵压缩饼干盒,上面的俄语标签已经被撕去大半,金属表面遍布坑洼和刮痕,安室透的手指微微使上巧劲,撬开了盒盖。 盒子里是一粒粒的安眠药,但是如她所说,她的确很早就已经放弃了吃它们,每粒药丸都磨损严重,显然已经在盒子里颠簸了太长的时间。药丸之间夹杂着已经风干的郁金香花瓣,它们的脆弱使它们四分五裂,而轻轻拨开这一切之后,安室透从中取出了一枚子弹。 7.62毫米的托卡列夫手枪弹。底部的覆铜钢上刻了一圈俄语: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 安室透凝视着那圈名字,这枚尚未被射出却被预设了终点的子弹在他指尖冰冷地来回两圈,最后被他放回饼干盒中,他合上盖子,翻过饼干盒,看见了另外一行被刻得凌厉的俄语字迹。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来。” 他把饼干盒放下,穿过挡风玻璃看向雾气弥漫的街道,寒冷因潮气而渗透进每一丝空气,不停歇的秋雨笼罩远处高楼的呼吸灯,四下寂静无人,唯有远处传来一声犬吠。 安室透踩下油门,依据脑海中的地址找到了并不远的法因娜的住处,她的房间没有亮灯,他用法因娜的半包烟和保安搭上了话,后者接过,吐出烟雾,安室透简短地向他打听,得知了法因娜今天还没有回来过。 于是,一丝预感强烈地涌入了他的大脑,这样的灵光一闪使他匆匆向门卫告别,然后重新坐上了他的马自达rx-7。 距离她早上喝下那杯爱尔兰威士忌已经过去了超过十二个小时,结合她坐上这辆车时的发言,安室透有了一个明确又突兀的目的地。 仪表盘上泛着夜视仪一般的磷绿色,丰田supra正在吞吃东京湾岸的白色虚线,法因娜踩紧油门,在弯道将近前刹车,车身随同方向盘猛烈摆尾,她重新踩下油门,漂移过弯。 转速表指针转进红区,法因娜的车速直直突破240,三档齿轮的咬合声精准复刻了那个清晨——战车履带碾过结冰的溪流,十五岁的阿富汗牧羊少年突然睁开眼睛,向她们发射了一枚RPG导弹,此时,挡风玻璃上的雨珠正以同样的方式颗颗爆裂。 改装表显示油温过热,法因娜却没有想要排查散热器是否故障的准备,因为所有的记忆正在她的大脑中过热,她以高速掠过雨雾中燃烧的T-62坦克,掠过喀布尔清真寺飞溅的大理石碎片,掠过恰里卡尔山谷被烧焦的白杨,掠过那所有的一切。 后视镜灌满太平洋的盐粒,东京那哀愁的雨雾被她搅乱成寂静的暴风,萨沙最后的耳语混着镇痛泵的蜂鸣,一遍遍在她耳边响起。 当时的她们都已经知道萨沙命不久矣,但人人都在萨沙面前用笑容和语言期待他的痊愈,萨沙也用已经泛紫的嘴唇微笑,接受着大家的所有好意,但在离开之前,萨沙却喊住了法因娜,他的眼中有光沉积落下,他轻轻阖上。 “告诉奥芙娜,我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来。” 后视镜里的红光不是羽田机场的导航灯,也不是一枚磷铝弹。法因娜看清了红光闪烁之后,一辆白色的马自达RX-7穿越雨雾,正向她疾驰而来。 她喉咙发紧,咽下一口唾沫,只将游移的目光放回前方,她再一次踩紧油门,想以此将这辆白色的rx-7甩下,但后者的车技却一次次超乎她的意料,白车在后视镜中紧追不舍,越过团团的雨雾,将灯光指向她的车尾。他们漂移、甩尾、加速,大海开始咆哮。 法因娜拐入下一个弯道,肾上腺素的上升使得时间都在凝滞变慢,她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出现在侧面的白色rx-7,额头上的冷汗尚未落下,瞬息之间,安室透的车带着要震碎她车窗的速度与轰鸣越过了她的车。 然后是一次漂亮的快速变道,他挡在了她的车前,他车尾的刹车红灯亮起,法因娜不得不猛拉手刹,他们的轮胎在积水路面上犁出了四道弹道轨迹。 安室透走到她车窗前的时候,她正在捋开湿漉漉的金发叼上一支烟。寒冷的雨雾蚕食着他们,他弯下身,接过她的打火机,替她点燃了那支烟。 第7章 湾岸黎明死在夜幕之前 寒冬快要来临,雨雾沁入每一丝缝隙,停在路边的白色马自达rx-7升起跳灯,撕开雾气的一角,灰色的丰田supra偃旗息鼓,安静地融入黑夜。 他们一起坐在马自达里取暖。法因娜的丰田supra在高速突然手刹之后传动轴损坏,在简单的检查之后,她阴郁地吐出烟雾,拨通了拖车和紧急维修服务的电话,却被告知暂时无法向湾岸派遣人手拖车,因为现有的人手已经赶去处理交通事故。 安室透理应不可能丢下她先行离开,因为他做出了280码截停这样的行为,换句话说,他才是导致supra只能停在路边的罪魁祸首,也是因为这个,他默许了法因娜坐在自己的爱车里抽烟。 因为在雨雾中转圜检修的原因,她金色的眼睫是潮湿的,她把手肘搭在窗户外面,一言不发地抽烟,她没有出言怪罪过安室透,只是沉默着。 寂静在蔓延着。唯有海浪拍打的声音在黑夜中起伏,他们谁也不知道拖车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天亮的具体时间。 最后,安室透打破了寂静。他取出那只银色的苏联压缩饼干盒递还给她,她淡淡一瞥,用夹烟的手指接了过去,银色一闪而过,淹没在她大衣的漆黑中,如同陨落在夜晚的最后一弯月光。 “我以为你是理性至上的那种人,”她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我从你身上看到的是孤独的骑士形象,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在精密计算一切,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 安室透默然无言。此时他不认为自己有摆出那张安室透面具的必要,“咦?我没想到我在你心中是这种形象呢”这种话,对法因娜来说是更像一种侮辱。 但他心中隐有不安,而他无法说出那不安行经的轨迹,或许是因为他擅长用理性构建防御壁垒,而法因娜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在看穿并挑衅他的谎言和伪装,他此时只能选择用沉默应对她的不可预测性。 “没想到能干出只有我这种疯狗才会干的事情,”她说,“你的本性也蛮混沌的,是吧?” 反问递到了嘴边,他不可能继续沉默:“守护秩序需要绝对理性,在那种情况下,我判定不能让一个犯了ptsd的前军人在湾岸开着280码的车继续向前。” 法因娜微微耸肩,安室透知道她最多相信了一半。她说:“和你相处就像剥洋葱,你这家伙太麻烦了。” “如果你可以不要继续剥下去,我会少很多烦恼。” “哈!原来这令你烦恼吗,‘长官’?但我没有剥人内心的习惯——再强调一次,我只有直觉。” “你的直觉来源于你的经验积累足够,大脑在推理过程之前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不会是在夸我吧。” “我是在阐述事实。” 法因娜扭头看了一眼安室透,后者的余光瞥见她翕动了自己金色的眼睫——他很少在他人身上看见和自己类同颜色的眼睫,这总能率先引起他的视觉注意。 “好吧。”她这次信了。 空气安静了三秒。法因娜问他:“你这家伙是不是经历了什么黑暗的过去啊?” “你不是没有剥人内心的习惯吗?” “天呐!”她甩动外套,在副驾的位置上大幅度挪动了一次自己的双脚,“难道我们要就这样相顾无言地坐到天亮拖车来吗?把你那该死的理性至上公安外表撕条缝出来消磨消磨时间不行吗?难道这种深夜谈心栏目还得让我讲几个阿富汗笑话?我遭遇了什么才患上PTSD、我在战场上杀了几个少年兵?或者教教你怎么分辨轻型炮弹的嗡鸣、怎么用手榴弹炸沟壕、怎么注意毒气弹?” “我相信我很清楚如何发现文明社会里潜藏的危险——说不定比你更清楚,”安室透瞥了她一眼,确认她没有把双脚架上挡风玻璃的倾向,“倒不如说说那个犯人——奥芙娜的未婚夫,你的前战友萨沙。”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你他妈的又进入工作状态了,我还以为你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同理心或者愧疚心作祟才来找的我,你不会下一句是‘交代完萨沙的事情就可以坐上你那辆传动轴损坏的supra继续280码发疯找死’这种话吧?”她忍不住出声嘲讽。 “我会看好交通情况,确保前路没有其他车辆再让你出发,以免你的疯癫让其他人遭殃。”他接下了她的嘲讽。 “哇,好冷漠、好理智、好守护秩序的公安大人,我家的吸尘器都比你暖和,它用久了还会发烫呢。” 安室透终于还是忍俊不禁:“你们在战壕里的时候,你的手下应该都很喜欢听你说话吧,还是说你就是在战场上打发夜晚的时候学会了这种说话方式?” “你到底是在嘲讽我还是在夸我?”法因娜想点燃第二根烟,但是受了潮的火柴怎么搓动都没有点亮。 “我的意思是,”他从收纳盒里取出一枚一次性打火机递过去,“我会很愿意和你一起放夜哨。” “我们现在就是在放夜哨,сэр(长官),”她用那枚打火机点上了烟,“你这家伙又不抽烟为什么会有打火机啊?” “一个朋友,落在我车里的。” 火光落下,她的红眸越过光亮的余影望向他,只刹那,她毫不犹疑地说道:“他死了。” 空气凝滞了。 安室透很清楚她说的不是一个反问句,而是一个笃定的陈述句,他的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了片刻,随后他也望向她,话语在喉咙中涩滞,他废了些功夫才将它顺畅地吐出来:“又是直觉?” “算是,你说的是‘朋友’不是‘同事’之类的,这件事情本身就让我很不可思议——什么人能被你这种做什么都在算计的孤狼称作朋友?而且,‘一个朋友’?真是意味深长又充满回忆的称呼。” “你笃定现在的我没朋友?” “笃定,”她那股斯拉夫劲又来了,“就跟我没朋友一样,我们这种人的朋友,不是死完了,就是散完了,否则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放夜哨。”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把自我献祭给秩序的公安吧,”她抽了抽鼻子,“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形象?” “拿疯癫消解虚无的军人。”他回答。 “哇!一语中的!不愧是公安!” “不只是你在剥开人的内心。” “我也没准备藏啊,”她说着,又抖出一根烟递给安室透,后者依然拒绝,于是她说,“既然你那个死去的朋友抽烟,你没有抽根烟回忆他的想法吗?” “我没有那种感性神经。” 她当即用苏联俚语骂了句脏话。 “我确实没有这种想法。”安室透坦然地说。 “我替你那位朋友感到可惜,”她问,“怎么死的?” 引擎在身下稳定地躁动,热空调导致的内外温差正在使挡风玻璃蒙上迷雾,安室透把左手放在方向盘上,他的喉结微微滚动。 “他是拆弹警察,一枚工作目标让他丢了性命。” “远程引爆还是技艺不精?” 安室透坐直了:“他是我见过技术最精湛的拆弹警察。” 意识到了他声音中的冷肃,法因娜微微侧目,片刻后,她伸手摸了摸口袋,一阵窸窣后,她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两支小瓶装的伏特加,随后她旋开一支的瓶盖,递给安室透。 “……你不用开车,但我需要。”他说。 “十五毫升是会让你怎么样?”她提高了声音,“等天亮让拖车把你的马自达一块拖走不就行了?” 掌控疯癫的秩序破坏者才会说出这样的提议,安室透心想。他看了眼法因娜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支小伏特加,她潮湿的金发落下来一缕,穿过光晕,红色的瞳孔正在凝视他,他们似乎在深渊面前对峙。 安室透接了过来。这个举动超乎了他自己的预料,而他终于认清了那不安的来源——不止是她的不可预测和她洞悉自己的能力,而是他会在这样的不被掌控前承认她照见了自己灵魂的裂痕。 “敬技艺精湛的拆弹警察先生。”她难得用上了敬语,随后她微微一扬瓶子,将那口酒囫囵喝下。 “敬故友。”他说。 伏特加的辛辣卷入舌尖,让他想起他们五人坐在居酒屋里插科打诨的日子,当灼烧感落入喉咙,口中剩余的,却又都只有苦涩。 第8章 所谓疤痕,所谓野蛮 凌晨四点半,一道手机铃声撕开了马自达RX-7里的昏沉,安室透侧身查看手机,随后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法因娜手里的烟盒空了,她正在撕开下一盒的包装,但她的手机铃声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瞥了眼正在车外雨雾中的安室透,然后接起了电话。 “队长,你怎么开始夜不归宿了,房间干净得像你根本没回来过。”是她手下的一之濑。 糟糕的预感,法因娜冲着窗外吐出第一口烟, “我的车抛锚了,在湾岸,”她简短地做出了解释,随后问出了同样精简的问句,“紧急集合?” “紧急集合,”一之濑迅速地肯定了她,“议员的宅邸被深夜袭击,他的妻女都被杀害,议员本人被绑架。” “GPS信号的状态呢?这帮命贵的议员身上应该都有装定位吧。” “信号在移动——我来接你?你在湾岸线的哪一段?”问出这句话之后,已经在潜意识中会替自家队长做些助理活的一之濑紧跟着说,“我会联络人给你的车善后。” 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安室透坐了上来,他正在放下手刹切换远光灯。法因娜看着他的动作,知道他也是因为同一件事情被紧急通知,于是她告诉一之濑:“不用,把我的装备带上,我们警视厅见。” 她挂断电话,问安室透:“伏特加不妨碍你开车了?” “十五毫升而已。”他回答。马自达rx-7已经苏醒,转速正在不断上升,湾岸的雨雾再度被他们扰乱,法因娜的散漫态度在他的大油门加速前也有了松动,她扯过安全带给自己扣紧,忍不住心想,不愧是转子发动机。 “议员被绑架这种事情几年都遇不到一次,怎么和你坐一起放个夜哨就发生了,”法因娜打开面前的收纳盒,取出她早上放在这里的PS9手枪插回后腰,“你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任务体质?” “足以见事情的严重性,”安室透回答,“公安会接手营救的指挥权。” “别告诉我那个负责的公安是你。” “很遗憾,是我——你们突击一班负责执行?” “是,虽然SAT内部看不惯我们,但论实绩没人能拼过我们——如果等一下高尾说些难听的废话我应该会给他一拳,你可以当作没看见。” “别用这种通知的口吻告诉我你要揍自己的长官——你为什么认为你会想揍他?” “因为我每天都想揍他,他张嘴就是难听的废话。” “……那为什么是今天?” “啊,因为公安职级比他高,而我恰巧认识今天负责指挥的公安,我在半小时前用十五毫升的伏特加贿赂了他。” 安室透笑了:“你最好不要把最后一句话说给其他人听。” “我还没有蠢到这种地步,‘长官’。” 警视厅楼下停了两辆斯巴鲁SUV,加装了防撞杆和防弹玻璃,一个穿着防弹背心的男人靠在车门边抽烟,安室透从身形上认出了他——曾在高尾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之濑,一个脑袋正从后车窗里冒出来和他说话,微微往车里一看,又能看见几个已经装备上防弹背心的家伙。 显然,SAT突击队正在等待他们的队长归队。 法因娜下了车,一之濑立刻把烟熄灭在脚底走了上来,斯巴鲁的后备箱也在打开,法因娜挥着手绕过去,站在后备箱前面取自己的装备——防弹背心和战术腰带都端端正正地等待在那里。 人们从车上一拥而下站到她的身后,一之濑背起手立正向她报告情况,而她一边听,一边检视自己的装备。 安室透在等待风见裕也的信息,正好目睹了她换装备的过程。 她脱掉大衣扔进后备箱,然后解开了最上面的两粒衬衫扣子,到目前为止,她的队员没有一个挪开视线,而是用自然的态度继续和她说话。她摆着手臂脱掉衬衫一并扔进后备箱,露出了她的运动背心以及疤痕遍生的后背。 后肩有两道枪伤,她显然在中枪后依然大幅度使用了附近的肌肉群,这造成了无以挽回的枪伤撕裂,使得疤痕狰狞地攀爬在那里。数道条状的烫伤从她的后肩开始蔓延进她的运动背心,最后贯穿到她的后腰,这是滚烫的鞭子抽打,或许是电线——她遭遇过拷打。 安室透屏息两秒,看着她四散的金发在疤痕上游走。法因娜正因一之濑的话而扯着嘴角发笑,SAT统一的短袖被她迅速套上身去,然后是黑色的制服外套、全部填满补给的防弹背心和战术腰带。已经连上耳机和夜视仪的部盔则被挂到了后腰。 人们开始重新回到车上,她合上后备箱,拍拍车盖,两辆斯巴鲁向楼下的集合点驶去,一之濑和她一起步向警视厅。 野蛮而反直觉,他们每个人都冷硬得像是一把枪,疤痕是理所应当存在的轨迹,疼痛是最忠诚的同伴,世俗的规则是毫无意义的束缚——在他们的眼里,法因娜首先是他们的队长,然后才是一名女性。 法因娜从头到尾都没注意他的动向,因为她的确忙着把自己武装成一名SAT,也的确忙着听自己的队员向她汇报情况。在走进十三楼的会议室之前,她首先看见了令她心烦的上司——SAT的负责人高尾,后者正拿着文件候在门口。 “真是一张令人心烦的脸。”一之濑率先表达了轻微的不屑。 高尾显然也看见了他们两人正在走来。法因娜从鼻腔里推出一声嗤笑,轻声对一之濑说:“赌一把,一瓶威士忌,两秒之后,他嘴里吐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嗯……‘混账东西’吧,他最近一直用这个骂人。” “我赌‘疯狗’。”法因娜说。 高尾的皮鞋快速而规律地敲打大理石地面,随着这些韵律,他的呵斥掷地有声地向她们袭击过来:“你这疯狗!紧急集合来得这么慢!” “看吧,我对他来说就是这么特殊。”法因娜从牙缝里悄悄挤出这句话来。 一之濑和她一起抖动肩膀忍笑,她带着那丝笑意,看向高尾,立正扬声说道:“长官!今天执勤的是二班!一班收到紧急换防的通知已经尽力快速抵达!我们没想到今天会需要我们!” 高尾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而法因娜的话中有话也显然激怒了他,他扬起文件夹冲着法因娜的脑袋扇了这么一下:“你以为我看不见你的嬉皮笑脸?今天要是敢在公安面前不把你的狗尾巴夹好——我告诉你,处分都是小事,我让你每天去泥地里爬一百次障碍来回。” 法因娜立正接下了这一次扇击,她转动红色的瞳孔睨了一眼高尾的文件夹,然后说:“长官,你是半夜从谁的被窝里被迫爬出来紧急集合火气很大是吗——染红发的接你下班那个?还是比你矮两个头的那个?我早跟你说了,多回家陪陪妻子挺好的,不至于闹到警视厅来。” 高尾骂了句脏话,正要再度扬起文件夹,法因娜迅速拿左手挥开他的手臂,她已经戴上战术手套的右拳则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高尾的脸上。 还没完,她抬脚踹在高尾的腹部,然后一扯他的衣摆将他放倒,腿一横跨坐在了他的身上,又是一个直拳——起码她还记得避开鼻子和眼睛——然后她拎起高尾的领子,低下头靠近他的眼睛:“长官,一次就差不多了,我今天给你脸了?” 远处走廊里有人奔跑而来的声音,一之濑看清了是突击二班的队长和副队长,他们正喝着法因娜的那些诨号,让她放开高尾。法因娜抽抽鼻子,抬头大声说道:“哎呀,长官,你的护卫犬来得真快啊。” 一之濑掀起了袖子。 混战开始了,但人们通常总是知道结果,因为家犬打不过野狗,士兵奈何不了疯子,在法因娜卷起二班队长的衣领把他双脚悬空地拧在墙上的时候,即便是高尾也只能头痛地大喊住手,但二班队长显然不是这样的想法,他还在曲起膝盖想要击打法因娜的腹部。 新一轮的混战,走廊的灯光落下,外面正等待黎明的黑夜将这副堪称“原始”的景象推射回室内,高尾有些头晕目眩,他想拉架,但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法因娜的拳头离二班队长的鼻子只剩毫厘,但她却硬生生停下来,然后抬起了头。 安室透站在走廊的尽头,向他们投来了凝视。刚才就是他远远地送了一句“法因娜!”的呵斥声过来,面对停下动作的法因娜,他挥了挥手,法因娜看懂了他的意思,“差不多得了”的意思。 于是她耸耸肩,站了起来,却还是不忘碾一脚二班队长的肚子。 安室透在心里叹了口气,而一边的风见裕也已经有些失声——谁也想不到SAT敢在公安接手指挥权的任务前夕打架,而且这里是警视厅,不是那些适合干架的酒吧,他废了些功夫告诉自己“SAT带些军营的流氓气息也无可厚非”,然后推了推眼镜,安静地站在了安室透的身后。 “见笑了,各位长官!”法因娜拿手肘擦了擦脸,立正站直,补上,“我们在进行一些简单的格斗训练,为接下来的任务热身。” 第9章 摘下来的谁他妈还叫它月亮 会议室中央的巨大屏幕正将荧光均匀地布在每个人的脸颊上,虽然刚刚才发生了那种程度的骚动,但工作就是工作,绑架案的处理时间容不得耽搁。挂了彩的突击二班队长和副队长已经离去,高尾匆匆检查了自己的脸颊,却发现法因娜的两拳打得很有水平——避开了关键位置,也没有明显的红肿或淤青,只是肤色泛红,像是脸颊的短暂过敏。 于是,在安室透沉默的催促下,他们每个人都迅速入座,将所有的不愉快暂时地咽到了肚子里。 那名被绑架的议员住在郊区的别墅群,最新的现场勘测照片已经传输到了警视厅,风见裕也正在一张张地筛过那些照片,好让在场的“专业人士们”完全了解情况。 法因娜打了杯热水端在手里,引得高尾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了她两次,要不是那杯水真的在冒着热气,他一定会认为法因娜在饮水机的位置耍了什么把戏,使得她杯子里装的是伏特加而非饮用水。 安室透也在看报告,高尾认为劫持者的武装力量需要得到评估,只是现场照片实在是混乱不堪,议员的保镖也开了枪,弹道与弹道交错混合,到处布满了搏斗痕迹,但保镖与议员的妻子儿子却都是被一枪毙命。 “别告诉我你们还要等什么弹道鉴定,”法因娜开口了,原本这个环节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在这里是为了能在了解情况之后再执行营救任务,但她依然托着那杯热水发言,“分两边,一边是三把手枪,点四五的子弹,三个人都是老手——搏击老手,射击技术中规中矩,噢,这三个人就是议员的倒霉保镖们。” 她摆手示意风见裕也换到另一组照片,继续说:“另一边是四把手枪,九毫米的子弹,三个老手和一个菜鸟,天花板的那枪是菜鸟开的——应该是潜入被发现为了恐吓才开的这枪,议员的倒霉保镖和家人都是被那三个老手杀的,其中一个杀了两个保镖,一个杀了一个保镖和儿子,剩下那个在卧房杀了妻子。” 会议室安静下来。安室透逆过屏幕的荧光看了她一眼,却正好撞上她低头喝水又抬起头来,她带着点疑惑眨了眨眼睛,片刻后笑了:“干什么,我说了什么很吓人的话吗?四把手枪的潜入力量,还带了个菜鸟,说明他们人手没有很足,小队潜入室内暗杀的任务,正常来说六个人也没问题,不用担心他们的武装力量,赶紧找出他们在哪,然后让我们上不就行了?” 饶是高尾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而冷静:“现场的弹道繁多且杂乱,不排除多把武器的可能性,你怎么判断出来的?依据呢?” “没依据,是直觉,”法因娜扯了扯嘴角,后靠在了椅子上——安室透又有了她会把脚架上会议桌的担忧——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照片,试图把所谓的依据补上,“这种射击痕迹肯定只能是手枪,冲锋枪会更多更集中,□□更不用说了,是多发圆形,至于人数这些……呃,解释太麻烦了——再说了,这不是看一眼就知道了吗!” “这不是‘看一眼就知道’的现场,法因娜队长,”安室透前倾在椅子上,淡淡地看向她,“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你已经可以用你的一眼取代鉴定科一晚上的工作了。” 法因娜耸了耸肩膀,摊开手:“那等鉴定结果吗?” 她手里那杯水的热气袅袅而起,荧光度不过那层水汽,只是徒劳地把她满不在乎的面孔抹得模糊。安室透斟酌再三,想起了她坐在bar那弥漫雾气的灯光下,说她的脑子里至今也还都是枪声和坦克履带的行进声。 只须臾,他下了决断:“不等了,武力评估也是为了你们SAT的安全着想,如果你对自己的直觉足够自信,且你的队员对此没有异议,那我们直接进入营救的议题。” 高尾坐直了,他有些神经紧张地插了话:“可这也关乎议员的安全,攻坚的时候,他一定会成为人质。” 安室透极快地回应:“再等下去,议员很可能会被转移,十分钟前GPS信号已经断了,我们现在还能保持在周边搜查列出可疑地点,但拖到天亮,我们谁都不能保证议员的安全。” “降谷零警部,”高尾倏然站了起来,这一动作险些带倒桌面上的笔筒,他绕过会议桌走到安室透的面前,他把手撑在桌面上,弯身俯视他,多少带了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知道这只红眼疯狗怎么通过的心理测试,但是她就是个ptsd的疯子,她见人就咬,脑子里全是些幻听和幻想,如果你要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那你就不要动用SAT的部队,换你们公安自己的部队!” 法因娜翻着白眼把喝空的水杯拧到了一起,她开口就要骂人,但是安室透竖起手掌制止了她。他对高尾回以平静的视线,说:“首先,我们公安没有部队,只有线人,这是你们SAT为什么存在的原因,其次,我之所以相信法因娜队长的判断,是因为相信她在阿富汗战场上五年所锻炼出来的本能,最后,高尾总队长,如果你是担心任务失败影响SAT的年终总汇报,那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们‘公安’已经接管了这次任务的指挥权。” 室内针落可闻,直到法因娜懒洋洋地吹了声口哨。高尾绷紧了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他站直身来,迅速地把自己的文书塞进文件夹里,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安室透面不改色地将目光挪向风见裕也,说:“接下来谈谈营救任务。” 高尾抱起了手臂:“我们还没有犯人的精确位置,只有gps切断后的大概范围,同僚们还在排查周边,没有精确的建筑位置,SAT根本没有出动的必要。” “这件事正是我和风见要说的。”安室透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风见裕也切换了图片,一处废弃工厂的卫星图像显示了出来,狙击班的最佳位置和突击班的突进路线与备用路线都已经清楚地划归出来,法因娜的视线扫视路线,如同机器扫描一份文件,风见裕也从中读出了审视,但法因娜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喝了一口她朴素的热水。 安室透的金发落下,湛蓝色的视线短暂地落向法因娜,后者半睁着眼,一如既往地散漫,但安室透知道她的沉默就是一种认同,他继续说:“我们的线人已经把精确情报给到了我们。” 十分钟后,法因娜全队已经在斯巴鲁的车厢里检查弹匣和补给,耳机的内部通讯线路里,坐在隔壁车上的狙击手本间凑开起了玩笑,类似于“队长和一之濑背着我们打架”这种话在十二个人里落了几个来回,法因娜跟着他们一起嘲笑了高尾和二班的身手。 “但是公安真是群——奇特的人,”本间凑似乎想不出什么其他有趣的形容,“那个深色皮肤的混血公安,是警部的警衔吧?高尾是警视,按理来说是高一级,怎么能开个会出来被那个公安警部气得脸色铁青的?” 想起安室透那副无辜又淡然的脸,和高尾那张又青又红的脸,法因娜笑了:“我是上尉的时候,克格勃来找我,我也得一脸惜命地跟着走,情报机构就是这样。” “但是那么严肃的公安居然没有问责我们队长打架——我们的战绩已经可以让我们这么为所欲为了吗?”本间凑的缺点和优点都是话多,“不会是偷偷记在黑名单上什么的吧?” “别闲聊了!”眼看时间将近,法因娜正色呵斥了他一句,“全体都有!再来报一遍任务过程!” 随着耳麦里清一色“是!”的应答,空气终于变得严肃起来,一之濑代替突进队,本间凑代替狙击队,双方开始复述任务。法因娜撕开尼古丁贴片粘在自己的手臂内侧,在他们喊出“完毕!”之后,解开了冲锋枪的保险。 “尽量别搞出人命,”她说,“但如果是自身安全受威胁的情况,那务必毫不犹豫地开枪,陈词滥调我就不再重复了,公安如果在任务中有临时要求,我也会像平常对待高尾一样判别合理性再向你们传达,所以像以往一样执行就可以——明白了?” “明白!”依然是清一色的应答。法因娜揉着耳麦调整位置,却感到了一阵不合常理的细微疼痛,她拧了拧痛处,果然挤出一丝血迹,应该是刚刚打架造成的擦伤,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会议结束之后,安室透拍了拍风见裕也的肩膀,指使后者给自己送了张创口贴。 当时,那张创口贴被不明所以又赶着集合的法因娜随手揣进了腰包里,和止血带吗啡绷带挤在一起,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因的她感到有些好笑,她把那丝血渍抹开在战术手套上,只是抬眼看向了前方。 创可贴。她根本想不起上次用创可贴是什么时候,她脑中“止血”这两个字的定义也与创可贴相去甚远,曾经她手下的步兵大腿中枪,她们从铁丝网中将他拖上担架,顶着炮火越过雷区往战壕送,他伤口涌动的血液濡湿整张担架,又一滴滴落在砂土之间,指出了她们快步行过的每一步,那时候,法因娜满脑子都是“止血”,却怎么也没能翻出一截完整的止血带,所剩不多的绷带被她用裤脚的布料捆紧在那个步兵的腿上,却依然无法阻止出血。 她们只能带着担架大步潜行奔跑,顶着夜色和一声声火炮的轰鸣,“止血,止血,止血,止血”,她们在心中喃喃,却只能听见担架上人的哀鸣逐渐淡去。他最终死在战壕前十数米的位置。 这个创可贴就像在告诉她,曾经的那一切都像虚幻的梦境,这里是文明社会,小小的擦伤也需用创可贴严丝合缝地保护。 “都说了我不是围着他喊‘安室先生’的女高中生,”她用俄语轻声喃喃着,“人形野兽连致命伤都不会在乎。” 坐在她身边的一之濑向她投来了目光,似乎是略有犹疑,他片刻后才用俄语开口:“队长,致命伤还是要在乎的。” 法因娜瞪圆了眼睛看向他,下意识地说了句俄罗斯脏话:“一之濑,我现在才知道你会说俄语。” “啊,队长,”对方隔着部盔挠了挠头,“你经常拿俄语自言自语,上次警视厅开了各种通用课,我和本间都去学了俄语。” “……你们这帮家伙能不能给我留点合理的私人空间?”她忍不住用起了复杂的语法。 一之濑短暂地消化了一会儿这句被法因娜刻意绕了几圈的俄语,但耳机里的本间凑已经大声回应了她:“不能!队长!我们真的很想关心你的身心健康!毕竟你根本不睡觉!” “闭嘴吧!”她头痛地后靠在了车窗上。 周遭安静了下来,直到一之濑再次平静地开口:“你说的安室先生是刚刚那位公安警部吗?降谷零警部?” “你再问下去我们都得被抓去公安签保密协议。”法因娜挥了挥手,像是要把烦恼一起挥向一边。 “没事的队长,我在警校见过他,他比我高一届。”一之濑坦然地说。 法因娜坐了起来,她摆出了一副危险解除的面孔看向一之濑,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很有人气的全优天才,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生代表,有个学俳句的家伙说他像月亮。” 法因娜哈哈大笑起来,她想起安室透在湾岸的雨雾中用二百八十码截停她的车,她像是被文人酸得睁不开眼睛似的,说:“摘下来的谁他妈还叫它月亮,那叫他妈的卫星撞地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摘下来的谁他妈还叫它月亮 第10章 你看见我了 她的声音与往常相比,变得镇静而沉着了。安室透意识到。 从法因娜的小队抵达工厂开始,公安的指挥就已经切入了他们的内部通讯线路,SAT队员的部盔上部署着摄像机,使得他们身处不远处的指挥车中,可以看着屏幕上传回的实时画面。而从他们下车开始,法因娜的每句指示都变得不再像她。 这个不再像她,指的是方方面面。每个指示、询问、手势,甚至于她站立的姿势和眼神,一切都变了。在即将到来的黎明前,灰色的光线堪堪落下,她红色的双眼如同一只鹰隼般扫过突击队每个队员的装备,又看着狙击班前往高点部署的影子,确保着每个瞬息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成为了一把利剑。日常生活里那个散漫又锋利的兵痞消失了,她不会再让人觉得她会随时喝掉一瓶伏特加或者点燃一根烟,也不会让人担忧她会把脚架上会议桌和前车窗,她的目光是冷漠又沉稳的,镇静又锐利的……野兽回到了她的战场。 狙击手已经部署就位。突击班开始向工厂潜行,他们翻过高墙,端起冲锋枪列队在侧门,法因娜检查了老旧生锈的金属窗框,确定了它已经被反锁。于是突击队分两边紧贴墙壁而站,一之濑紧盯着法因娜的动作,后者竖起手指倒数。 三、二、一。一之濑一脚踹开了侧门,随后迅速屈身躲避有可能的枪线,与此同时,法因娜端墙向门内突进,人们列队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工厂,分三路走进了三条走道。 法因娜走的是中间,紧闭的窗帘没能让些微出现的太阳光线照亮室内,夜视仪的磷绿色中,安室透看见把守在楼梯口的人正在一边掏出枪来,一边摸索着想要去开灯,但他却被法因娜一枪命中手臂,在他正要脱口尖叫的时候,一之濑将他骑倒在地,狠狠捂住了他的嘴。 左侧与右侧走道都在传来枪声,随后是耳麦里两句简单清晰的“clear”。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二楼东三房间有手电筒光。”在高点狙击的本间凑说。 他们估算的敌人仅有四名,但他们在没有议员和装备的一层击倒了三名敌人。安室透和法因娜同时感到了不安,前者扬声问了正在排查周边信息的风见裕也,后者压低的声音也迅速通过麦克风传到了指挥车里。 “你们排查工厂最近进出的物品了吗?所有可疑的‘物品’。”她问。 安室透回答她:“风见一直在排查,但现阶段还没有疑点——危险物品不可能走明账,我们在统合线人的信息。” 敌人已经被惊动,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法因娜放出手势,留两个人在一楼驻守,自己带队上了二楼。 “东一房有手电筒光,”本间凑的声音传来,“隔一秒半,东三房的光又亮了——是两拨不同的人。” 回旋式楼梯走到了尽头,法因娜的枪口与她的视线同时转向走廊。磷绿色的鬼魅视野里,狭长的通道中央端端正正地摆了两只灭火器。 法因娜的瞳孔紧缩,她出于本能地喊道:“毒气!毒气!毒气!” 气溶胶罐装很容易伪装成灭火器或者香水罐,他们统一的防暴面罩只能防止催泪瓦斯这样的粉尘,所幸在法因娜这种战场兵的队伍里,无论是什么样的任务她都会要求将防毒面具卡上战术腰带去执行任务。 人们正在着手戴上防毒面具,但法因娜知道晚了,因为她的嗅觉已经完全消失,无论是面罩上的薄荷味还是老旧工厂的铁锈味,一切气味都已经消失殆尽。这是无味的“空白”毒气,和80年苏联研发的无声武器类同的科技。 “是失能剂。”戴上防毒面具的法因娜说道,她这句话不是在给自己的队员信息,而是在向指挥车中的安室透报告,随后她喊道,“二楼快速行动,一楼报告情报!” 说完这句话,她采取了她能想到的最佳行动——在失能剂完全发挥效果之前,尽量将工厂内的敌人清理干净。 她大步急行,端着冲锋枪一扇扇踹开面前的房间。驻守一楼的两个人没有回应,显然在她们踏上二楼之后,一楼潜藏的失能剂发挥了功效,不曾察觉的两名队员已经失去了意识。 一扇扇门在她面前被踢开,远处已经开始响起枪声,另一边的SAT正在和西侧的敌人相接。又是一扇门,敌人在门被踹开的那一刻正举着手枪,法因娜快他一步扣下扳机,子弹正中对方的眉心和胸口。 她又能闻到气味了。那是腐烂的花香,先是丁香或茉莉的淡淡气息,随后是**植物汁液的酸味,绿色的汁液如同她视野中的磷绿,粘腻得像是指尖的血液…… 视野变色了,如同她瞳孔的疾病一般蔓延成鲜红,有人在她的耳边低语:“法因娜……” 失能剂当然会让幻象出现了,法因娜。可是你为什么会看见我们?看见我们腐烂的面孔,看见被混着血液的泥浆涂上板甲的军服,看见磨烂的军靴上发白的骨骼?我们不再是你的战友,不再是你信任的兄弟姐妹,我们成为了战争的阴影,成为了飘荡在遥远阿富汗的孤魂野鬼,我们活在你猩红的双眼里,我们活在你磷绿色的夜视仪里,我们活在你声息的每一瞬。 “德米特里,谢尔盖,萨沙,安德夫,米哈伊尔……”她轻轻地,断续地,哀愁地念出了他们的名字。 人影从侧面跃出,他手里的匕首泛出冷银色的光辉。 指挥车里的安室透从法因娜喊出毒气的那一刻就在动手翻出防毒面具,并在抽出腋下的手枪检查备弹,在她告诉他那是失能剂的时候,他已经跳下了指挥车,并告诉风见:“十分钟后如果我没有音讯,通知高尾和SAT二队。” 跟随着SAT的突进路线,他很容易就可以进入工厂。一楼的两名SAT队员已经倒地昏迷,安室透检查了他们的脉搏之后就起身跑向二楼,他没有听见任何一道枪声,但是搏斗的轰响声却从东面的走廊不断传来。 他起步狂奔,直抵声音的尽头。黎明已经到来,残破的半薄窗帘将日光透入室内,法因娜的冲锋枪被甩到一边,一把匕首直直地扎在她的肩胛上,匕首的主人戴着防毒面具紧握刀柄想要夺回武器,但半垂着头的法因娜一手握紧了那把匕首的刀刃一手握紧了敌人的手腕,锋刃在她的指尖搅动她的肩胛血肉,但她浑然不觉。 安室透开出了第一枪,正中敌人的胸口,但令人不安的声音使得他意识到对方穿着防弹背心。敌人承受着子弹的冲力,放开匕首后反手将法因娜桎梏在胸前作为盾牌。 “法因娜!法因娜!”他试图喊回她的理智。 含混不清的俄语从她的口齿间吐出,安室透咬紧了牙,他平稳自己的双手为下一次必须精确的射击做准备,他试图寻找敌人的漏洞,却无法找到合适的开枪位置,无论如何,被首先洞穿的一定是法因娜。 “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他喊出了她不愿意接受、但却被她刻进了子弹的名字。 失去理智且几乎瘫软的女人抽搐着颤抖,随后,他听清了她混合着血腥与悲哀的俄语怒喝,那声音如同将苦难打碎入肚中却又将要被死亡击倒者的最后一声哀啼:“该死的另有其人!该死的另有其人!不是你们!不是我们!不是你们所有人!” 她掰过身后敌人的手腕,后撤脚将他过肩摔在地上,匕首带着血液在空中划出弧度,敌人却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手脚撑地防止摔击,混乱之中,安室透开出了第二枪,直中敌人的右手臂,但敌人的动作却丝毫不因中枪而受影响,他用左手抽出了第二把匕首,向安室透突进而来,室内过于狭小,他的突进又足够快,安室透不得不用握枪的右手挥开他的手臂。 余光中,法因娜正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她刚刚的反击已经超过了一个中了失能剂的人该做的事情,安室透没有寄希望于她再来帮助自己一次。 但面前的敌人与其说是一个罪犯,不如说是一台机器,他既感觉不到疼痛,每一个动作也简洁而充满压迫,如果不是他透过防毒面具传出嘶嘶的呼吸声,安室透几乎以为自己是遇到了非人的物种。 即使只有单手,他也在甩动自己受伤的手臂袭向安室透,这是原始的搏杀,安室透感觉自己撕开了某处阴影的一角,他并不适应防毒面具有限的视角,他的训练有素在野兽喷薄的气息前几乎落了下风。 他不能丢开枪,即便枪在这样的近身搏斗前失去了它的大部分优势,即使他引以为傲的射击技术变得失去用武之地,但是他不能失去他手上唯一的武器。寒冷的锋芒一次次掠过他的眼角,搓出他手腕上细微的伤痕,一种不理解从他的心头升腾而起,这是他未曾触碰过的未知。 在敌人划开第三道伤口的时候,细小的血液再度在空中凝结成挥洒的水珠,法因娜的金发在晦暗的一角微微拂动,刹那之间,他有了答案。 这个敌人和法因娜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日月无光、哀鸿遍野、使人们忘记道德和底线和为人的尊严。他们来自同一个地狱,由战争缔造的地狱。 他意识到,和这样的对手搏斗,他不该存有侥幸心理。 安室透扔掉了已经显得有些碍事的手枪,随后他拉开双拳,矮身避开一次匕首的挥击,他蔚蓝色的眸光闪动,着力撤脚,用尽所有的力气顶住敌人向窗户的方向冲击而去。 玻璃轰响破碎,黎明的光线颤颤巍巍地落下,将碎片折射出清亮的光。巨大的惯性使得敌人向窗外落去,但敌人一把抓住了安室透的衬衣——他绝不允许自己的下落只能带来他一个人的惨淡结局。 一声穿透数十米空气的狙击枪响,本间凑击中了敌人的要害。敌人松手下坠,安室透想重新抓紧窗台,但老旧的窗框却轻易地一同脱落。 算了,只是二楼,他心想。 第11章 送别我,用猩红或磷绿 谢尔盖是个沉默、胆怯的青年,他怀里总是揣一本皮质的书本,他会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机会阅读。那本书的皮封面最后被他亲手拆下,给三个人磨损的军靴打了补丁,以保证他们的脚趾不会从鞋面穿出。 他死在霍斯特,当时他们的补给线被切断,因为缺乏支援,他死战于无数子弹。 安德夫是锁匠的孩子,喜欢捡些战场上的弹壳和铜环做些没用的小玩意,他最具标志性的作品是一枚用铁丝环绕子弹做成的项链,这条项链之所以标志性,是因为他总将它挂在胸前,他说要给队里的人们都做一个,萨沙每次都说这太不吉利。 他死在坎大哈,他和米哈伊尔的侦察车触雷爆炸,法因娜在认尸埋葬时,凭借那条项链一眼认出了他。 德米特里和法因娜同龄,年轻但具备了他这个年纪似乎不该有的沉稳。他和法因娜从新兵训练营开始认识,一路同生共死,他会在换防时摘叶子给她吹叶哨,他是唯一不将法因娜视作必须敬畏的队长的人,他会想法设法地从别的队伍里找来罐头和面包,要法因娜先吃饱,他的眉眼才会舒展。 他死在喀布尔以北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当时他是在等待一班回国的飞机,阿富汗人的袭击使得他在基地防御战中死于炮击,尸骨无存。 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只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勋章的人。 法因娜已经在梦里太多次地重新见证他们的死去,这些回忆会在她准备合上眼的时候,像水雾一样漫入她的大脑,让她重新看见曾经每一天的日月无光,让她重新看见他们的生命刹那熄灭的瞬间。 她以为这又是另外一个她此生都无法挣脱的噩梦循环,她所能做的或许只有继续在梦中嘶吼、呐喊、拼尽全力伸手却也无法阻止袭向他们的炮火。 她知道越过那道战壕后,会有机枪密集的扫射将他们洞穿,但是她依然没能拽住抬枪要越过战壕杀出重围的谢尔盖——他的恐惧已经让他有了赴死的决心,他反身跃起,法因娜的手再一次徒劳地拍空在泥土之中,子弹再一次将视线中的人影洞穿,谢尔盖再一次倒回战壕之中,他再一次血流不止,他再一次死去。 火炮与尘霾笼罩天空,跌倒在地的法因娜仰面向上,突然看见近处凭空多出了一座山坡,那之上,葡萄架的藤蔓低垂,摇晃的秋千空空荡荡,她心中有了一丝绞痛的预感。 这来自她尚不知世界与战争全貌的童年。 幼小的孩子正在擦掉眼角的泪水,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从山坡上一跃而下。 等等,等等!该死的另有其人!该死的另有其人!不是你们!不是我们!不是你们所有人!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抬动深陷泥浆的双腿,催促自己的双手拨开那些弹壳和尸体,拼尽全力地向山坡上奔跑而去。 磷绿色扭曲着转入视野,但却稍纵即逝,她看清他一跃而下的背影,然后像是要抓住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一样地伸出了手—— 一滴,两滴。温热猩红的血液砸落在安室透的脸颊上,他抬高视线,看清了在窗台边紧紧抓住他手的法因娜。 她肩膀的血液正顺流而下,一路濡湿他们彼此的手臂,它们穿行进了安室透的衣袖,察觉到那温热的靠近,他微微战栗。 “法因娜,”他轻声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松手,只是二楼,我可以安全落地。” 她的没有回应让他意识到了她根本没有找回意识。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她的伤口还在沁血,安室透无法想象这样拉扯伤口的疼痛为什么还是没能让她出于本能松手。 你没有聚焦的双眼究竟在凝视什么样的风景? “法因娜,法因娜!”他又尝试了两次,在依然没有回应之后,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扶正耳麦,开始呼唤自己的部下,“风见!风见!敌人全部死亡,立刻过来!” 他四下寻找着力点,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暂时踏足的边缝,随后尝试甩动手臂,似乎是出于无人能感知的直觉,她用力上拽,安室透终于堪堪伏在了窗台上,而法因娜终于跌倒在地。 走廊上响起了同僚们的脚步声,安室透翻进房间,新鲜的空气正在涌入室内,他伸手摘掉了法因娜的部盔和面罩,又检查了她的脉搏,确定血液的鼓点在正常运行之后,他从她的战术口袋里翻出纱布和绷带包扎她的伤口,再用止血带扎紧她的肩膀,他靠在窗台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去翻档案,”安室透对着冲进门来的风见裕也说道,“斯拉夫人,军人,楼下死掉的犯人很可能是法因娜曾经的同僚。” 当法因娜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担架上,人们正要将她推进医院。她打眼看了自己手上的血压夹,直接扯开它坐了起来。她昏沉的视野扫过面前喊她躺下的本间凑和医务人员,疲惫地挥了挥手:“本间,报告一下现场情况。” 本间凑立正站直:“队长,这里是医院,您和负责突击的其他五名队员正要被推进去,以上就是我的现场报告。” “失能剂不妨碍我揍你,懂吗?” “敌人被全部击毙,”本间凑识相地接上,“议员在地下室,已经被保护起来。” 法因娜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这才察觉到肩膀上的不适,她看了眼被妥善包扎的伤口,皱了皱鼻子:“烟。” “是。”本间凑立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取出一支递到她的嘴边。 医务人员在阻止,但法因娜充耳不闻地挥了挥手,叼起了那支烟,她从担架上跳下来站直,活动了自己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膀,而本间凑已经把点燃的火柴递到了她的嘴边。 随着第一口雾气被吐出,本间凑说:“您真是铁人,中了失能剂能把敌人摔在地上,能救那个公安警部,还能在进医院前恢复神智站起来。” 法因娜带着点疑惑眯起眼睛:“我什么?” “……没记忆了吗?居然潜意识里做的,更吓人了,队长。” “说人话。” “我不在现场,降谷警部会写报告的,您到时候看就好了。” 法因娜抖掉烟灰,瞥了眼隔壁车上下来的担架,一之濑正失去意识地躺在上面,医务人员将他迅速地推进了医院。 “他人呢?” “降谷警部吗?回警视厅了。” “给他打个电话。” “我没有他的电话,队长,SAT没有查询公安档案的权限。” 法因娜骂了句脏话,她捏着烟揉了揉眉心,然后说:“给门卫打!马自达RX-7进门的时候拦下他,把电话回拨之后让车主跟我讲话!” 这通坎坷的通话最后真的接上安室透的时候,他的确没想过电话那头会传来法因娜的声音,后者的声音显然还带了点没恢复过来的疲惫,但开口就是劈头盖脸的问句:“那个犯人死了吗?” “死了,你的队员狙击技术很精湛。” “那家伙不简单,”她说,“这个失能剂也不简单。” “我知道,我已经在关注出现在东京的斯拉夫人,”安室透从车窗里递出一支法因娜的烟递给门卫,感谢了他将这通电话接上,然后问她,“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联系我?” “SAT没有查询公安档案的权限——我上哪找你电话号码?”法因娜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你们公安的保密性太麻烦了,我懒得惹麻烦,你们这群阴暗的家伙。” 安室透的指节敲了敲方向盘,他微微垂下眼睛,看了眼自己那部属于降谷零的手机,然后说:“我这个阴暗的家伙给你发过短信,只要你不是在填报资料的时候乱写了一串数字,你就应该有我的号码。” “啊,”法因娜抬起头,吐出一口烟雾,“填资料的时候我还没有日本手机号,所以我填的是一之濑的号码。” 安室透眉心一跳。 “你发的什么信息?”法因娜问道。 “没什么,忘了吧,”安室透冷静且迅速地说道,“你这样怎么收通知?把档案信息改了。” “……我和他还有本间一起住的三室一厅,有事他敲我门就行了啊。” “你和他谁是队长?” “我啊,你在问什么蠢问题,”因为他挂起了长官的姿态,法因娜佯装没听懂他的反问,她紧接着抛出话来,“我马上回警视厅,等我一起开复盘会。” “把检查做了再回来。” “失能剂又不是神经毒素,比这厉害的我都吸过无数次了。” “没人能保证这是不是新型,你给我把检查做完再回来。”安室透皱了皱眉。 “我没感觉到一点异样,你这时候怎么就不能相信一下我在战场上五年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 “至少你得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游。” 法因娜顿了顿,她掀起眼睫,扫了眼身边的本间凑,然后压低声音:“你什么意思?” “你睡不着觉是因为创伤记忆反复是吗?”语言被稳定地组织起来,安室透尽量耐心,“你的精神状态很危险,法因娜,正常人不会在中了失能剂之后依然像一头野兽一样活动。” 她无声地咽了口唾沫,说:“也许我只是有耐药性。” “这样下去你会失控。” “关于我失控的问题,高尾一定很有话和你说。” “现在不是贫嘴的时候——你对我的内心夸夸其谈的时候,我没有你这么叛逆的反应,一报还一报,你给我耐心听好!” 法因娜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把烟踩灭在脚底,却又伸手和本间凑拿了新的一支点上:“说!” “德米特里、萨沙、谢尔盖,我至少听见了这三个名字,法因娜,你每天闭上眼睛就会回到地狱,所以你没法睡觉,我知道一些人有个不太常见的习惯,他们会将要复仇对象的名字刻上子弹,再用它射杀拥有这个名字的人。” 法因娜的躁动缓慢褪去,她摆动受伤的肩胛抖落烟灰,她听着电话那边安室透的声音,但她已经几乎预料到对方要说出些什么,就像人们在询问之前,心中总有预设的答案一样。 “你把自己的名字刻上了子弹,当你彻底失控的那天,你会杀掉你自己,把你无处可以宣泄的愤怒用在向自己复仇上面。”安室透平静地叙述着。 到了这时候,她才想起检查自己那枚失而复返的压缩饼干盒,她打开盒盖,只看见破碎的花瓣和白色的药丸。 “子弹我拿走了,”安室透说,“你还不能死。” 好苦啊,猛猛加班之后甲流倒下了,所以鸽了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送别我,用猩红或磷绿 第12章 糖渍柠檬片 她沉默了半秒,不动声色地压抑下那份惊慌,那份因突如其来的琐碎关心而产生的惊慌。 “我严正拒绝一切形似关心实则以利益出发的言论,你用温柔面貌收买人心的手段在我身上不会奏效,”法因娜斜着眼吐出了这句话,她装作那半秒的沉默没有存在一般,冷冷地说道,“我们彼此都直接一点,说出你的目的。” 电话那边的人也沉默了,随后,她听见他冒出一声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声,或许是因为失能剂使嗅觉发生过短暂的失效,卷烟的气息在口腔中变得苦涩,法因娜不动声色地咽下那气味。 安室透说:“接下来要对抗的人很可能也是前苏联的军人,你是其中的关键步骤,因为你比我们更清楚军队的信息,无论是今天的无声武器,还是那个被击毙的犯人。” “你要我出卖祖国吗?” “苏联已经解体了,你现在踩在日本的国土上。” “你们公安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谢谢你的夸奖,”安室透面无表情地接下了这句话,“做完检查之后,我们在波洛咖啡厅见一面,我知道你会揣上一瓶伏特加,让自己以常客的身份走进来。” “我不是你那个手下风见裕也,你少对我颐指气使。” “那你恐怕是没见过我真正指挥下属的样子。” 电话挂断了。法因娜把它递还给本间凑,她捏起卷烟,让尼古丁盈溢自己的肺泡,她知道电话的结尾不算愉快,但她也知道不管是她还是安室透都会将这份不愉快抛之脑后,因为他们是理性的公安警部和疯癫的军人,因为细小的情感波动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存在的必要。 走进波洛咖啡厅的时候,法因娜已经又是那副恶魔客人的面貌,她黑色的大衣一角刚刚出现在门口,小梓就已经转身去打一杯橙汁,安室透打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从橱柜里取出那半瓶苏格兰威士忌掺进了橙汁里。 在他带着招待客人的微笑从冰箱里取出半份慕斯和临时酒品一起推到法因娜面前的时候,后者正褪下墨镜,露出从眼角落向耳朵的一道划伤,她肩膀的伤口隐藏在大衣之下,而她还在尽量正常地使用左肩。 小梓愣了神,她当即要给法因娜推荐一些祛疤药物和护肤产品,法因娜揉了揉眉心,用僵硬且不适应的动作和神情告诉她:“没那个必要。” 她疲惫的血红双眼扫向小梓,后者却已经勉强克服了对她的恐惧,只是一遍遍说着:“这可是漂亮的脸呀,不能留疤的。”于是她无措地抿了抿嘴,向安室透投去求救的目光。 安室透对小梓微笑,说自己会负责这位恶魔客人,请她帮忙照顾那桌放课的高中生,于是女性端着托盘走向女孩们,安室透依然保持着天然的微笑,而法因娜视若无睹地喝了一口威士忌。 “你真的很不擅长接受他人的好意。”安室透说。 “因为我太擅长对付他人的恶意,”法因娜瞥了他一眼,“你不会今天才知道我的本质是个兵痞吧?” “真是不坦诚啊,法因娜小姐。” “相信我,跟你比起来,我简直太坦诚了。” 简单的语言交锋,法因娜对他的这副面具习以为常,却觉得他挂着这幅面具对自己绵里藏针地讲话颇有意思,她抿酒,将目光锁在那半份慕斯上,正准备问他为什么是半份,但安室透先她一步发了话。 “你会注意周围吗?注意正常世界里的人们是怎样正常生活的。” “不会。”她即答。 “但你能注意到正常世界里的不正常,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身上有血腥味’” “确实,因为疯狗也是狗,鼻子够灵,能嗅出气味。” 安室透再一次意识到,她的尖锐不止针对世界,也针对她自己,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发问:“你那天这么说也是直觉?” “是,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喜欢来波洛咖啡厅睡觉,是因为你身上有斗争的血腥味,我这种人既痛恨战争又需要战争,因为我除了争斗什么也不会,我没法在正常世界入眠。” “即使是和队友合租的房间也不行?” “不行,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犬,不是从死亡里爬出来的尸体。”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具从死亡里爬出来的尸体。” 她抬眼看了看他:“你身上的死味还不够重吗?你那虚假的举手投足下全都是死味,类似的话题我们谈过,我们死了很多朋友,至少是死了很多重要的人。” “你只会分辨与自己相似的人?还是只会分辨与斗争和死亡有关的一切?” 法因娜仔细地打量着安室透。他的话语似乎是一种宣战,而她应下了:“即使我们今天的谈话是在咖啡厅里,但是你只有前三句话还是安室透的面貌,之后的你都是降谷零,一方面,你认为和我讲话挂上面具没有必要,一方面是因为——” 她侧过身,微微朝向一边的桌椅,那里坐着一位安静书写功课的高中女孩,她继续说:“——前三句话的时候,这个姑娘一直在偷偷看你,一旦有第三方的注意,即使她听不见你的声音,你也会完全沉浸入自己的演绎,以避免出现任何差错。” 说完这句话,她重新坐正了。 安室透表露出些微意外的神情,法因娜却不认为这种程度的出击能让对方满意,他照常放话引出她的解释:“你在观察周围,但你一开始否定了我,因为你认为自己没有刻意地注意人们。”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她回答他:“即使在睡觉,士兵也会聆听天空中的任何一丝异动,即使在擦拭枪管,士兵也会用余光注意所有风吹草动,一些没法更改的习惯而已。” “说说看,”安室透取出一片糖渍柠檬,俯下身来把它装饰在法因娜的慕斯上,这个动作使他过于地靠近了她,他垂下的金发甚至略过了法因娜的鼻尖,她花了点力气按捺下自己属于士兵的反射神经,才没有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安室透问道:“你从她身上看出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睛,将目光从安室透的发梢挪开,说:“她的笔袋用了很多年,但不是因为经济的窘迫,而是因为恋旧,笔盒是儿童喜欢的那种风格,很可能是父母送的,但是为什么不送她新的?离异、死亡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的被动式关系破裂。” 安室透淡淡地接了话:“是母亲送的,她跟着父亲长大,母亲离去,所以没人教她怎样保养皮鞋,也没人教她怎么把裙子的边线处理干净。” 法因娜笑了,她把目光放到慕斯上,吃下了今天的第一口甜品,随后她说:“我在这家店里见到她很多次,她每次都会坐在这个位置上写作业,这个位置正对吧台却不在吧台,她可以隐秘地注视你——你的罪孽,安室先生,你使一位在缺爱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对你有了仰慕之心。” 安室透摊了摊手,用他“无辜、天然、单纯”的面貌对着她微笑。 法因娜咽下那口慕斯,拿勺子点了点他:“你平常在店里对女孩们客气礼貌地保持安全距离,但你刚刚非要弯下腰把你那一点也不好吃的柠檬放到我的慕斯上,你一副好像愿意和我亲近的样子,好像我可以突破你的安全距离,就是因为你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而你想让她知难而退,原因很显然,我是个成年人,一个目光锐利、烟酒都沾、与她大相径庭的成年人。” “哎呀,”安室透拿起糖渍柠檬罐看了看,“我第一次做,看来是没成功。” 法因娜翻了个白眼,说:“你这个看似随性实则处心积虑的测试可以结束了吗?总之,不管你对我的侦察能力有什么见解,我都不可能加入你们公安,不管是线人还是执行部队。” “你明明知道,但却还是顺着我的话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即使你完全没有加入我们的想法。” “因为疯狗的特征就是绝不服输。”她说。 他推出一声认同的单音节,然后问她:“太甜了?还是太酸了?” “太甜了,搭配慕斯可谓一塌糊涂,扔进黑咖啡里或许有救的机会。” “你的嘴变刁了,不久前你还尝不出慕斯和压缩饼干的区别。” “托你的福。”她伸长手臂,拿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水杯。于是安室透放下柠檬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说:“放进水里直接喝也不错。” 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正在和高中生客人们聊天的小梓高声应合了一句欢迎光临,她快步走来前台给客人冲上一杯冰水,法因娜低头不语地戳弄那盘慕斯,安室透开始招呼客人、点单,邀请入座。 等到吧台又无人走动,法因娜才托着腮说道:“这里显然不适合谈工作,你对我的那个该死试探也结束了,你可以下班了吗,我们得对对那个———斯拉夫人。” “离我下班还有四小时。” “上一个叫我等的家伙被我抱摔在地上轻微脑震荡捂着脑袋躺了两天,你想试试吗?” “就我所知,你已经至少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了,我认为你可以在这里小憩四小时。” “这更是托了你的福,伟大的公安需要审讯犯人,命贵的议员需要被毫发无伤地救回文明世界,命不值钱的疯狗在四十八小时里没法睡觉,只能为各位大人奔波。” 安室透把双手撑在了柜台上,他似乎是隐秘地叹了口气,又似乎是想找到办法对付她,而法因娜看着面前这位做事滴水不漏、在警视厅说一不二的公安警部居然表露出了些许的苦恼,她就觉得有些好笑。 “你,”确认了没有人的视线放在这边,安室透扬起手指点了点她,正式摆出了一些他的本来面貌,“立刻睡觉,四小时后我们有的讲,你再不睡觉的话,我认为很难保证你能清醒着做完讨论。” “你的结论是我会吃你这套?真诚的本来面貌,加上利害关系来辅助说明?” “你到底是真的不吃这套,还是单纯地想要反驳我?如果是后者,那你未免太有不符合你这个年龄的叛逆了。” “还有第三种可能,和你斗嘴很有意思。” 安室透抬起下颚,冷冷地看着法因娜,后者一边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端起酒杯去角落里补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糖渍柠檬片 第13章 千尺焰 法因娜很懂得如何让自己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即便上一秒还在思维的深渊中熟睡,但只需要一个过于靠近的拍肩,她就可以立刻抬起头回到现实世界。安室透当然不会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也以同样的警戒面对着世界。 因此,在已经做完闭店准备的咖啡厅里,他的右手拍了拍法因娜的肩膀,左手已经把她的大衣捞到了她的面前,法因娜接过来,站起来,穿上,然后驱动自己的面部肌肉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以寻找对身体的操纵感,最后摆正椅子,问他:“去哪?” “你家。”安室透面色无常。 法因娜短暂沉默,皱了皱鼻子,“你知道你这话很像骚扰吗?” “你不是和你的两个部下合租吗,没有比SAT的宿舍更安全的地方了。” “有,公安厅的地下。” “我和你谁也不是掌控日本存亡的人物,身上也没有一旦暴露就会掀起腥风血雨的情报,如果有的话,我可以邀请你去公安厅的地下。” “我的确没有,至于你就难说了。” 他们在晚秋的寒风中走出咖啡厅,法因娜紧了紧自己的领子,坐进他的马自达,她的目光笔直地放在前方的街景上,突然说:“那个女高中生在等你,如果你装作没有看见她就这样启动引擎的话,她八成会来敲你的车窗。” “我认为,你坐进我的车这件事情可以让她放弃她的这个举动。” “难说。”法因娜抽出口袋里硌到了她的墨镜,叠进外套的前口袋里。 身边的人短暂地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似乎是在思考,但是法因娜的性格不会让她闭嘴:“你给自己缝那张面具的时候没想过吗?你那张脸能让多少人对你产生爱慕之心,自己的问题自己得解决啊。” “我这张脸真的这么有用的话,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尽办法地让我下车去和她说话,”安室透瞥了她一眼,“而是会催我赶紧启动引擎,离开这里。” 法因娜露出了那种难以言表的复杂表情,顿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可没想过我能成为这个话题的一部分。” 她坐正,伸直手掌做了个向前的战术动作,说:“好吧,快点启动引擎!降谷零!让你的转子发动机上班!” 安室透没有去追究她这话里玩笑和认真的占比,而是把这一切报之以一次忍俊不禁,他转动钥匙,挂挡,松手刹,补上了油门,她总是挂在嘴边的转子发动机发出了啸叫。 法因娜没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即使他根本没看导航而且表现出了一种古怪的轻车熟路。而或许是因为电台里放起了一首俄罗斯后朋克的原因,森冷如同风一般灌入了车内,让安室透想起坐在车里打开那枚压缩饼干盒的那天。法因娜把手臂放在车窗的位置上,用手指揉搓自己的太阳穴。 她眼神中的疲惫被放大、瓦解,然后再度融合,像是至始至终纠缠他们的梦魇。降谷零只需要瞥她一眼,就知道她陷入了回忆里。 “那你到底是怎么通过心理测试的?”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的PTSD应该是非常严重的分级了吧。” “没有那么严重。”她作以简短的回答。 他们要谈的话题恰是她曾经的军队,奥芙娜和那个俄罗斯军人劫匪已经足以说明这件事情需要法因娜揭开每一寸伤口,从疤痕的纹理里给他们指出一条或许模糊或许明确的道路。一口气淤积在胸口,安室透找不到纾解它的方法。 “我们可以去湾岸,”他说,“在车里谈这件事情也是可以的。” “没那必要,”她抬手看了眼手机,“一之濑说做了晚饭,我也说了会多双筷子。” “……你真是被你的队员照顾得很好。” 她短短地推出一个赞同的音调,然后像是再也受不了这沉重氛围似的坐起来调换了电台,那首阴郁的后朋克被切掉,取而代之的是一首数字摇滚,不断变化的节拍让她心烦意乱,于是她再切换了一次。 秋雨开始落下,安室透拍下雨刷器。和电台较上了劲的女性旋动转扭,她皱着眉头,一次次让电台发出沙哑的电流音,夜晚的新宿灯光粼粼,在雨落后更甚。 最后他腾出左手,帮她关掉了电台。寂静中,他没有看她,而是短促地找了找音调,然后哼起了一首歌。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歌的名字。只是它遥远、漫长,如同他们想回也不可能回去的童年,又或是沉眠在身体里被遗忘的过去,寒冷的灯光缀在他们的眼角,像一闪而过的眼泪。 他哼完那首曲子,车里死寂了三分钟,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后车的鸣笛、雨落在车顶的声音,还有偶尔安室透打转向灯时发出的滴答提示声。 那栋安室透来过一次的公寓终于还是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法因娜指挥着他把车停进地下车库,而安室透立刻认出了隔壁车位上的丰田supra——一之濑已经通过不知道什么手段将车从湾岸送回了家,且全车都已经被检修一新。 在法因娜开门之前,安室透就已经闻到了香气,迷迭香、腌制酱料、西芹,还有新鲜的肉,这所有的一切一起在油与高温中才会产生的香味。法因娜转动门锁,推门,然后曲起膝盖,一脚踢开向她飞速投来的棒球,而始作俑者的本间凑探出半个脑袋接住了那颗棒球。 “本间,你最好是不小心的。”法因娜像撂下她的外套一样撂下这句话。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一之濑!队长带回来的是男人!最要命的是他带的是那个公安!”这样喊着的本间凑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安室透打量了一眼客厅,这是拎包入住式的省心公寓,一切都极尽公式化,不过安室透也无法想象法因娜会认真地挑选家具安装家电。这里和酒店最大的区别就是,健身器材和枪械武器分门别类地摆在沙发边,一看就很适合他们随时拿起来使用。 一之濑从走廊拐角后的厨房走了出来,他穿着围裙,走来玄关这里找出一双拖鞋放在安室透的脚边,告诉他这是自己新买的。然后他捞起法因娜的外套,又在安室透的感谢声中取过他的外套,拉开隐藏式衣架挂了起来。 在走进房间的这一分钟里,安室透已经了然,一之濑是那个照顾着法因娜和本间凑的人。 “一会儿就可以吃上饭了,”一之濑说,“我做了烤肉,牛肋和牛排,焖了饭,罗宋汤正煮着。” 法因娜囫囵点着头,安室透再次道了谢。一之濑问他有没有忌口,他摆手说没有,一之濑笑了笑,说看来你是比队长还好养活的人,安室透反而露出抱歉的笑意,说来得匆忙,没有带任何伴手礼。 “没关系,”一之濑也报以温和的笑容,“到队长这种人的家里,不会有人觉得是在‘拜访’的,再换句话说,有队长在,所有的礼节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高尾山。一之濑就是那个带队率先包围安室透的人,想起他在任务中的果决态度和在警视厅陪法因娜打架的样子,安室透意识到,一之濑将工作和生活也分为了两种面孔,但他工作时的面孔,却更像是为了更好地辅佐法因娜而存在。 一之濑走回厨房,而法因娜已经奔向了沙发边的小冰箱,她抽出一瓶伏特加,随后停滞片刻,转头问安室透:“你喝什么?” “……除了酒。” 她扬声向走廊尽头喊道:“一之濑!拿你一瓶胡萝卜汁!”然后抽出一瓶橙黄色的饮料扔向安室透,她在茶几前盘腿坐下,把翻倒的威士忌杯摆正,给自己满上一杯,然后又翻倒一个威士忌杯,示意安室透可以用这个。 到了这个时候,本间凑才又露面,他抱着一个纸盒,从里面掏出一个崭新的马克杯,在饮水机那里把杯子洗净,递到了安室透的面前:“哎呀,还是用这个吧,队长只有酒杯。” 安室透哑然失笑,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一之濑和本间凑,本质上都是照顾着法因娜的人。他接过杯子,再次道谢,正要坐下,手机却突然在口袋里震动了起来,他伸手看了眼屏幕,然后说了抱歉,自己需要离开十分钟。 法因娜冲他摆了摆手,本间凑说有门禁,我送你下楼吧,正好我要给一之濑带些黑胡椒。 门打开,合上,两个人的身影就此消失。厨房里吱吱作响的烤肉声不影响法因娜独自喝酒的兴致,半杯伏特加下肚,她正要伸手取过一边的冲锋枪随手保养起来,客厅那巨大的落地窗却震颤了起来。 一朵巨大的焰火升上天空,四散成彩色的火花落下,然后是第二发,第三发烟花。他们的落地窗简直成为了最佳的观景位置,但法因娜却停止在伸手的动作上,她咽下唾沫,冷汗正从她的额角落下。 过于剧烈的响动一向只能使她心慌。焰火接连不断地升空,如同炮弹一枚枚地砸在战壕附近,心跳逐渐加剧,细微的耳鸣随同头疼一起侵袭神经。 余光里的焰火火光变成了超高速的爆炸辉光,她侧头,似乎听见一声来自战场的哀鸣,于是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伏特加燃烧着滚入喉咙,她蜷缩在床边,抬起手臂,凝视每一根立起的汗毛来平静心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次爆炸都在她的心脏上敲开伤口,填入硝石,她按捺每一丝火光,以避免一场真正的爆炸。 千尺的焰火,千尺的炮弹,千尺的哀鸣,千尺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安静下来。法因娜震颤着喝下一口伏特加,然后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站起来,在窗户的反光上确认了自己的表情,随后打开了门。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刚刚承受了漫长炮击的法因娜被这焦糊肉质的气味逼得眉头紧缩,她掐了掐自己肩膀的伤口,以此告诉自己这不是在阿富汗,而是在“现实”里,然后她迈开步子走向厨房,扬声说道:“一之濑,你怎么把肉烤糊了!” 寂静无声。但吱吱的烤肉声还在继续,法因娜拉开那扇毛玻璃的厨房门,看清了厨房的面貌。 烤盘是新买的,本间叫了一个星期想吃俄罗斯式的烤肉,并且在三天前买了新的烤盘和调料,又上交了一部分的工资请求一之濑和他一起选购新鲜的牛肉,他们在一个下班后特意去了屠宰场,买了最新鲜的肉,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任务而把牛肉冻进了冰箱,今天终于得以解冻的牛肉此时已经在烤盘上变得焦黑,且缩成一团。 一之濑倒在地上,法因娜微微动作,就能看清他中弹的头部,血液正在蔓延,流溢,沾染他的衣领和围裙,又爬伸到法因娜的鞋底。他是个一米九二的壮汉,他站在厨房里的时候,法因娜和本间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当他倒下,这方厨房对他来说终究还是太过逼仄。 呼吸,呼吸。她似乎有些不记得怎么呼吸,但她还记得怎么检查一个人的鼻息和脉搏。她这样做了太多次了,在轰炸后的战壕里,在毒气消散后的弹坑里,她忘记怎么呼吸,也分不清真实世界的虚影,却能翻过无数队友的面孔,一次次、一遍遍地检查他们的呼吸和脉搏。 但答案从来只有一个,但答案从来没有改变过。 一滴水珠落到一之濑的脸颊上,法因娜面无表情地抹了抹冷漠的眼睛。她静止了几秒,站起来环顾四周,看见厨房的推拉窗户开着,她抽出后腰的ps9手枪,拉开保险靠到窗边向四下扫视,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她攥紧枪复又蹲下,然后从一之濑的口袋里翻出了他的手机。短信、收件、非联系人短信,她向下滚动,找到了那条“你没带走你的爱尔兰威士忌。”她毫不犹豫地回拨了这个电话。 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降谷。”她在蔓延到眼角的头疼里喊他的名字。 第14章 大夜弥天 她站在客厅里。平时她们只会开一盏顶灯,因为她们都更习惯在不完全明晰的世界里,配着果汁或者伏特加一边擦拭枪支一边看一段没什么营养的电影,此时,所有的顶灯和侧灯都被打开,每个角落都被照得清晰无比。 人声低语着进出,取样、拍照、现场留证。法因娜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恰如已经一片寂静的落地窗外,她站得笔直,手里攥着那把p9s手枪,她始终不肯关上保险,而是把手指停留在扳机的附近。 她不说话,但每一缕响动都会让她转过目光,本间凑想让她坐下,她不作应答,负责现场的警察想让她放开枪,擦去手上的血渍,她不作应答。她进入了完全的防御状态,又或者她认定现在的自己就身处战场。 人群忙碌到半夜,一之濑已被送法医尸检。法因娜小队全员住在这个小区里,他们本想陆续前来,却因为刑事部的阻拦而停在楼下,最终,突击队的北原健太上楼,给法因娜和本间凑送了晚饭,并要带他们回自己的公寓暂住一晚。 搜查一课的暮目十三询问了北原健太的具体住址,然后给出了“明天早上我会来找你们做询问”的指示,本间凑明白,他们现在是受到管控的证人,又或者嫌疑人。 北原健太住的是单人公寓,他想把卧室让给法因娜,自己和本间凑一起在客厅凑合着睡,但法因娜什么也没说,她合了合大衣,直接躺在了沙发上,于是本间凑挥着手让北原回房睡觉,自己铺好睡袋躺在了法因娜的脚边。 灯已经关了。但他们连着夜视仪的部盔和冲锋枪都放在头顶,沉静之中,本间凑还是向法因娜搭了话。 “队长?” 无人应答。 本间凑压下喉咙里的苦涩,想了想,问她:“那位公安先生,明天的证言我该怎么说他的身份?” “咖啡厅的服务员安室透,”她回答了,随后似乎是转了转身,她的声音埋没在衣料后面,“我去他的咖啡厅坐了一下午,然后邀请了他来我们家吃饭,但他临时有事,和你一起下楼,你是下楼买黑胡椒,但他没准备回来过。” “明白了……这样也用不着我们签保密协议了。” 复又死寂。 “是他通知刑事部来的吧,我买完黑胡椒,在超市门口等他办完事回来,但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出事了,他叫我赶紧上楼,然后就走了。” “他不能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在我们冷静下来对清楚他的身份之前,他的确还是不出现更好,知道他身份的,有我、你、高尾、一之濑,也就是议员绑架事件的部队负责人、执行任务的分队队长和副队长,以及狙击班长,虽说SAT作为部队本身就具有保密性,但这已经是太大的辐射范围,只能停留在这里。” “明白了。” 本间凑的余光里有法因娜手中那把p9s手枪。他想,一之濑这个时候会怎么做?一之濑会怎么让队长放下警戒? “队长,”他开口,“我应该在烟花开始放的时候就回来的,我知道你很讨厌这样持续的大响动,而且这个烟花还离得这样近。” 又是一片死寂。本间凑缓缓将自己蜷缩起来。 “队长……我有点难过,但我又希望你不要难过。” 沙发上一阵悉窣,她坐了起来。随后那只遍布薄茧和伤疤的手盖在了本间凑的头顶,她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进去找北原和他一起睡吧,我会守在外面。” “队长,你不睡吗?” “得有人守夜,我本来也不怎么睡觉,去吧。” “其他人呢?他们本来都想来一下现场……” “我已经通知过了,最少三人一个小队睡。” “队长……我……” “明天还有笔录,去睡吧。” 她站起来,取出茶几底下的烟灰缸。火光倏然燃起一朵,随后是烟草燃烧的细碎声音。她不再说话。 在关上门之前,本间凑看清了月光下法因娜的眼睛。她死寂的红眸定焦在某个点上,猩红的颜色下燃烧着火焰。 早上八点,搜查一课的车抵达了楼下,北原健太说SAT有自己的车可以前往警视厅,但暮目十三为难地拒绝了他的要求,法因娜抬手示意北原不必再说,然后坐进了车里。 他们抵达了警视厅,被带进单人小间做笔录,她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审讯间,却也清楚证人的笔录本不该在这样的房间做,但她只是看了眼侧墙的一整面镜子,什么也没说地接受了。 负责审讯的警官自称吉野隼人,法因娜没见过他,但是第一眼就不太喜欢这家伙,他戴着一副眼镜,是个看似斯文的暴徒。 降谷零的礼貌与暴力都是克制与理性,但吉野隼人的斯文只是一层浅薄的伪装,他冷漠而倨傲,即便施行无理由的暴力,也会赋予其看似正当的理由。 而他的每次开口也显然没有将她以同僚看待。 “作为一名真正上过战场的军人,内部也有很多你对危险感受灵敏的报告,你真的对闯入室内杀死一之濑敬的危险毫无感知吗?” 法因娜皱了皱鼻子:“我说过,我讨厌烟花的声音,所以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而且我从进门就在喝酒,我的感觉被削弱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这不是在任务中,而是下班的休假时间。” “我希望你可以说实话,”吉野隼人翻动报告,“根据SAT负责人高尾先生的报告,你患有战后PTSD,你是否因为烟花的声音而PTSD发作,所以回到了房间?” “是因为PTSD还是因为讨厌烟花走进房间,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会影响案件本身吗?”法因娜说,“重要的是在我走进房间的这段时间,我的队员死了。” “所有细节都会影响我们对案件的判断,”吉野隼人抬起眼睛,锐利地凝视法因娜,“我们现在是在针对案件做复盘,法因娜小姐,希望你可以端正自己的态度,否则会妨碍搜查。” 她冷笑:“妨碍搜查?是方便高尾给我穿小鞋找理由吧,他不是天天叫嚣我的精神有问题是条疯狗吗,想借这个机会把我这根眼中刺从SAT里剔除?” “请勿质疑我们的专业性和公正性,”吉野隼人快速地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上似乎有恼色,“请回答问题,你是否因为PTSD发作而走进了房间?” “你希望听到我怎样的回答?”法因娜直起身来,将双手放在与椅子嵌合的桌上,“即便是普通人也有拒绝回答这种问题的权力。” “每个公民都有协助调查的责任。” “是,但每个公民都可以决定自己回答什么,或者拒绝回答什么,告诉警察什么信息是由公民自己决定的——朋友,你这套忽悠不了我,你在走进这个房间之前就知道,我和你身处同一套体系下,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是传统意义上的条子,而我是个军人。” “我认为我们在浪费时间。”吉野隼人说。 “我也这样认为,”法因娜说,“现场搜证是搜查一课三系负责的,但我昨天没见过你,你刚刚只报上了你的名字,现在你得告诉我你的警衔和所属——吉野‘先生’,别急着反驳我,我高低是个SAT的分队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片刻的安静,法因娜看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这是动怒的前兆,如果这么容易就可以惹恼他,那他只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压抑住了恼怒,而是拿出自己的警察手账,冷硬地说:“搜查一课二系,吉野隼人警部补。” 法因娜微微颔首:“我们平级,以防你不知道,我在苏联时期是上尉,所以把你那副急着冲高尾摇尾巴的嘴脸收起来,这个房间里没人吃这套,”说到这里,她抬手指了指右手边的镜子,说:“当然了,单向玻璃那边的人吃不吃这套另当别论。” 吉野隼人微微侧头,法因娜确信他从隐藏式耳机里听到了什么指示,因为他站了起来,审讯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大块头,已经知道这场审讯不会让自己好过的法因娜微微叹了口气,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支,她抽了一口,然后把烟灰抖在脚底。 “为什么不给这条疯狗上手铐?她现在是嫌疑人。”大块头开口就是对吉野隼人的质问。 “是证人,先生。”法因娜随同烟雾一起吐出这句话。 大块头的视线扫向了她,绿豆般的眼睛,眼神光像是刚吃了一头狼,一般人将其称为凶神恶煞,而法因娜太熟悉这种人了——连伪装都不会的真正的暴徒。 “法因娜,警部补,”大块头说,“一之濑敬的致命伤,是他脑袋里一颗.22的子弹,是的,就是你们SAT配备的自动手枪P9S用的那种子弹,凶器当然不是你在进这个房间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把,现场少了的那把p9s是一之濑敬自己的那一把。” 法因娜淡淡地看着他。大块头没有自报家门,但在这样的情境下走进审讯室来代替吉野隼人说话,那他无疑是吉野的上司,最次也是警部,而法因娜相信,他能爬上警部的位置,靠的应该是左勾拳、直拳或者椅子砸脸去撬开他人的嘴。 “现场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大块头继续说,“在他的面部查出了失能剂,是从身后捂住他的口鼻将他麻醉后,再用他的枪给了他一下——那么这就很有意思了,你们的房间在十二楼,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除了你,还有谁能让一之濑保持放松警惕的状态靠近他?” “你应该查查厨房窗户的逃离路径和四周的监控——当然,如果有监控的话,”法因娜捏着烟指他,“我知道现场没有挣扎痕迹,也知道一之濑是一枪毙命,因为我他妈是第一发现人,但是一之濑的烤盘背对着窗户,烟花的声音很响,犯人从窗户翻进来用润湿失能剂的手帕或者不管什么东西麻醉他都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吗?SAT的精英?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分了神?然后因为这个丢了性命?”大块头逼近法因娜,凝视她,“我认为还有一些其他原因。” 这下,换作法因娜的脸部肌肉抽动了起来,她微微滚动喉咙,说:“他知道我讨厌烟花,他或许急着想来看看我。” “什么程度的讨厌烟花,能让你精英的部下分神成这样,只想赶紧走到你的身边来?”大块头问她。 “那个失能剂,”吉野隼人突然开口了,“麻醉一之濑敬的失能剂,和你们昨天任务中的失能剂是同一种,来自前苏联的武器,而据我所知,和这一切有所牵扯的那位嫌疑犯奥芙娜,在口供中指控过法因娜警部补,她有点疯,但是她的口供看起来很像在指控法因娜警部补是她们的同谋。” 大块头向她摊了摊手,露出那种“中了百万彩票也非我所愿”的表情,他说:“bingo!这一切显而易见,法因娜警部补,你是个苏联人,你和那群毛子从头到尾都可能是同谋,你的队伍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却在议员绑架事件里差点全军覆没,就因为那个失能剂——杀死了一之濑敬的失能剂,那个还关在拘留所里的毛子女人满嘴疯话,但话语总是围绕你,我记得她还报了你的代号?叫什么?绿苦艾?” 法因娜明白了这一切的陷阱,她绷紧了自己脸部的每块肌肉,抬起头,回应大块头的凝视:“你想知道我有多讨厌烟花?我告诉你,就像我现在非常讨厌你这张脸一样地讨厌,我他妈想把你这张蠢脸重新塑塑形,你们是心中有了答案,只想向我索要不存在的过程,你,你这样的人不会使用正常警察的手段去找出真正的答案,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听明白了吗?就算你他妈问我穿几码的鞋我都不会告诉你,蠢货!” 一个直拳砸落在法因娜的左脸上,随后是瞄准侧面脖子的一记侧勾拳,法因娜的脑袋嗡鸣作响,但她却很清楚,大块头唯一说对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该给她戴上手铐。 她跳了起来,先是扯过大块头的脖子给了他一记重拳,然后曲起膝盖对准他左侧的腹股沟狠狠膝击,吉野隼人立刻扑了上来想要阻拦,但法因娜完全腾得出脚向他旋身飞踢,一声轰隆之后,吉野隼人摔倒在椅子之间。大块头已经不够稳当的出拳被她接下,她一勾大块头的左膝盖,狠狠一推,将大块头骑倒在地,随后,她不准备出拳,而是双手合拢,做出了砸的动作,这一下带走了大块头的一颗牙,血肉横飞之间,法因娜听见审讯室的门开了,人们正在涌入。 被警察簇拥着架起的时候,法因娜从口腔里吐出一口血沫,她扬头,瞥见人群中熟悉的身影,于是又低头细看,穿过人群,她看见了风见裕也。 她的双手被反拧到身后,一声咔嚓,这下手铐是真的锁紧在了她的手上。在她被带出房间之前,大块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喊着等一下,然后走到了她的身前,他举着半杯热水,泼在了法因娜的头上,说道:“给这下三滥的斯拉夫人洗洗脸!” 法因娜抬脚将他踹在了地上,随后一跳,用膝盖砸在了他的胸口,人群又再度过来阻拦,在一双双强硬的手中,法因娜放声对他说:“告诉你!你那套严刑逼供在老子这里不管用!再有下次!再掉一颗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大夜弥天 第15章 愚人船摇摇晃晃 我们只剩下一双死者的眼睛 隔壁传来他人拖动脚步走路的声音,没关紧的水龙头滴下水珠,数到三,就会听见一墙之隔的那人将自己放倒在三厘米的床垫上,随后是他翻身的声音——交错的金属板条床显然没有大伙想象中这么牢固。 灰白色的肥皂正从洗脸台上滑落,法因娜的头很疼,但她依然仰面躺在床上抽烟。首先,烟灰是否会落在毯子上这件事情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因为这间拘留用的牢房本身也不算干净。 其次,她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她仅剩三支烟的烟盒。以牢房里根本无事可做的情况来看,不出一个小时,她就能把这三支烟消耗殆尽,而如果不是她随身携带两包烟的习惯,她根本撑不到现在。 再过十五分钟。她心想,再过十五分钟,去喊狱警,先尝试好声好气地拜托对方给自己买两包烟来,如果无效,那就放“等我出去你也不想自己断几根骨头吧”这样的狠话。 她队里的那帮好小子没人过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被拒绝探访了。 烟燃尽,被她熄灭。离刚才的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五分钟,公安的大爷显然比她想得没良心。 法因娜打挺坐起,准备起来再打一组拳消磨时间,却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两个人,其中一个在尽头停下离去,另一个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数了数步子,判断了脚落地的声音,认出了这是谁。于是她没再珍惜自己的烟,而是如同沙漠行走的人见到绿洲那样弯腰拿起烟盒,又抖出一支来点上。 于是,降谷零站定在铁栏前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法因娜叉着脚斜靠墙站着,盯着牢门的方向,嘴里叼着烟,而烟雾正从她头顶的铁栏缝隙里飘向外面。 “早上好,”她含混不清地说,“在你开门之前,我先问你,给我带烟了吗?带酒了吗?没带的话现在出去买。” 降谷零挑了挑眉毛,意识到她的状态比自己想的要差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包没拆包装的烟——还就是法因娜惯抽的那种俄罗斯牌子——和一支四百毫升的伏特加,说:“揍了审讯官一顿的嫌疑人法因娜警部补,现在你见谁都能指挥起来。” 她的眼睛暗了暗:“怎么?我是谋杀罪、妨碍调查和袭警数罪并罚了吗?” “那是最坏的情况,”降谷零抽出钥匙开门,“但现在还不是。” 没人会听公安的墙角,除非对方不要命了。跟着公安大爷走进这间狭小的会面室之后,法因娜把脚一架,旋开瓶盖,像是几天没喝水那样灌了自己几大口,然后把酒瓶立在桌前,说:“你可以坦白了。” 降谷零抬眼看了看她。 “都是千年的狐狸,”法因娜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少拿这副无辜的样子看我。” “我不擅长坦白。” 法因娜坐直,看向他:“好吧,那我问你答——你接到了谁的电话?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间出门?太巧合了,我不怀疑都不行。” “公安的紧急事件,我突然消失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我从波洛咖啡厅里突然有事需要消失一样。” “你要跟我玩这套是吗?” “我卧底的组织来信,让我接应他们任务后的一辆车——我要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就这么简单。” 虽然法因娜知道对方有所隐瞒,但她没想到对方轻易地就把这种一听就是高度机密的信息给讲了出来。因为这个,她把架起来的脚放下,拉着椅子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降谷零笑了:“是你让我‘坦白’的。” “……还有什么比一个机关算尽的公安突然向你扔出惊天消息更吓人的?” “你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她几乎是发出了带着怒气的嚷嚷,“那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你那个该死的组织杀了一之濑,还想栽赃我!” “你已经知道真相了,那为什么你要这么生气?” “因为你他妈的要拉我下水了!” 降谷零顿了顿,他摩挲了一会儿手边未拆封的烟盒,然后微微使力把它滑向法因娜,再从脖子上卸下一条项链,他把这个也递给了法因娜。 项链的挂坠是一支金属混皮革制成的筒管,如同新兴设计师之流制作的东西,法因娜不太懂那些艺术或者潮流,但她一眼认出了这是一个便携烟灰缸。 “……天哪,便携烟灰缸项链,你甚至要买东西贿赂我,这根烟我都不想抽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没地方抖烟灰然后把它抖在地上,即便是拘留所也是可以投诉公安的。” “是,我就是这么没素质。” “已经很有素质了,至少你知道端着烟灰缸走出咖啡厅抽烟,”他淡淡地扫她,发现她依然没有点烟的动作,于是补上一句,“还总是克制着不让我闻二手烟。”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并不介意这个吧?” “不介意,我曾经的朋友们总抽烟,我真介意的话,湾岸那天我不会容许你在我车里抽烟。” 她一边从嘴里吐出一句:“我以为那是因为你搞坏我的车之后很愧疚!”一边撕开烟盒,抖烟,点火。 他需要尼古丁抚平她的神经,然后才能开口告诉她接下来的事情。降谷零凝视那股烟雾扬起,又凝视她鲜红的眼睛和被胡乱扎到脑后的金发,直到他确认了对方瞳孔中的光点不再摇晃,他才说话。 “高尾和二系的人是真的认为你是凶手,你具备了作案条件和作案手段,且无法解释自己身为SAT的精英为什么会毫无察觉地让他人闯入室内杀死队友,而动机,很显然,他们也已经找到了——奥芙娜给了你一个绿苦艾的代号,未尝一败的SAT突击一班在一群苏联人面前险些全军覆没。” “谢谢你替我完成前情提要,”法因娜眯了眯眼睛,“但是你是被那个组织的人叫走的,绿苦艾和失能剂也和那个组织有关,这一切怎么看都像他们给我泼的脏水吧!” “脏水,”降谷零缓慢清晰地说着,似乎这样也可以给法因娜更多的思考时间,“才是两面的,最无法被厘清的,就像你可以说你是被冤枉的,他们也可以说组织的人叫走我,是为了给你动手的时间。” “我没蠢到要杀人却把自己暴露得这么明显——这话不是说我会杀人,而是我没这么蠢。” “我相信你,”他极快地肯定了,“但其他人不相信你,我也想不到办法把你清清白白地捞出来。” 法因娜冷笑了,她后靠在椅背上:“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坏的消息——那帮蠢货居然是真心地认为我杀了一之濑,不是冤枉我,不是想给我下马威。” “奥芙娜供出了一名组织里代号叫阿拉拉特的人——俄罗斯的酒,想必你比我清楚——他应该就是谋划了这一切的人,你在苏联军队时期,队伍里有没有人可能……”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们队除了我,只有两个人活着从阿富汗回来,但那两个人都死了。” “……怎么死的?” 她像吐出一口烟雾一样吐出这两个字:“自杀。” 空气停滞一秒,降谷零依然不动声色,但却有所预感,他问:“为什么?” “从地狱回来的人怎么适应正常的世界?”她依然冷笑,仿佛她的整张面孔已经只能支撑出这一个表情,“疯狗,是很难成为人的,大家欢度节日的时候喜欢放烟花,五彩斑斓的,很漂亮,但我们听起来像是导弹袭击,我们会开始止不住地战栗,止不住地思考是哪个方向的声音,是轻型炮弹还是重型炮弹,预期落点在哪里,战壕呢?最近的防空洞呢?现在呼喊能救下多少同胞?” 烟灰积攒在她指尖,倏然落下一截。她垂下眼睛凝视那截烟灰,继续说:“我们曾经的求生本能融入了潜意识,让我们从战场那种地狱里活下来,但这种潜意识,成为了现实世界里的疯狂和躁动,家人,朋友,没人理解我们为什么会做出‘过激’的反应,为什么那个人绊了我们一脚,我们要反身把他遏制在脚下绞住他的动脉?而我们也会想,他们为什么要聊这片蛋糕好不好吃?为什么要跟我说隔壁的阿姨二婚或者三婚?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束花摆在家里?我们无法融入他们,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我们成为了一叶孤舟。” “……法因娜。”降谷零知道她陷在泥潭般的回忆里,也知道她在平静地叙述,但他依然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即使知道这毫无用处。 她的唇角终于向下了,回到了她脸上最多见的那种面无表情,仿佛她抬起眼睛所望向的依然不是此世,而是彼方。 “博学多闻的公安先生,你知道愚人船吧?为了把游荡的疯子们驱逐出市政的管界,他们把疯子们集结在一艘船上,让他们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愚人船只会在孤独空旷的地方流浪,城镇绝不会接纳他们……我们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艘愚人船。” “他们自杀,是因为他们疲于流浪,也疲于被告知,在被祖国背叛后,他们甚至被正常的世界定义为‘疯人’而已,”她说,“我们,我和他们,都是一艘艘愚人船,愚人船摇摇晃晃……因为我们只剩下一双死者的眼睛。” 这场谈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即使回到那所四四方方的牢房里,法因娜也不愿接受这场谈话的意义。降谷零不止带了烟酒、项链和坏消息,还带来了她被收走的压缩饼干盒,她坐在三厘米厚的床垫上抽烟,一遍遍用粗糙的手指抚摸饼干盒上的那句“我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来。” 我们没能回到任何地方。她心想。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不相信我眼见的一切,我想找到一片可以容纳我的故土或者新乡。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一遍遍地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仰倒在床垫上,看着铁窗中飞舞的灰尘,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雾。 第16章 烂命一条 烟雾在肺里转圜,灰白色的天花板在头顶逐渐模糊。但略一眨眼,就会瞥见那只始终在她脚边来回嗡鸣的蚊子逐渐来到了胸腔的附近,法因娜含着那口烟雾,看准蚊子的行经轨迹,然后挥手捏住了它。 她站起来,带着蚊子在洗漱台附近洗手,然后缓缓吐出了那口烟雾。他们至今不愿意放第二个犯人进这间牢房,以至于让她享受了三天的单人隔间。 昨天,风见裕也来过,他以前和法因娜没说过话,但彼此都打过照面,他略显不自然地递了两包烟和小瓶装的酒进来,法因娜囫囵点头道谢,她没问为什么不是降谷零来,反而是风见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向她解释自己上司的行踪,但他张嘴也不过是“降谷先生最近在忙别的事情”这种法因娜听来完全是废话的废话。 这三天里她几乎没能睡着过,因为隔壁似乎是醒酒牢房,人们的呓语、疯狂和呕吐逼得她神经紧张,她在熄灯时盯着天花板的灰白回忆一之濑死的疑点,等到早起,就开始打一组又一组,一组又一组的拳。 她对这三天的拘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疲惫让她想起固守战壕的日子,所以她不想跟风见寒暄客气,面对他的那句话,她只是撕开烟盒,当着他的面点燃一根,然后对他重复了一句:“谢谢。” 对她的拘禁已经超过了48小时。对同僚实行非法拘禁是愚蠢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的拘捕令被批准了,下一秒,下一分钟,或者下一个小时,就会有人来带走她,要她重新录一遍口供,如若不认罪,那就是送检上法庭。 她想得很清楚,她把这一切都想得很清楚,她要做的只是消化这可笑的现实而已。她比风见裕也还要明晰一件事情,降谷零不会再来了。 在她被拘禁的第五十六个小时,的确如她所料那般,吉野隼人出现在了她的牢房门口,法因娜刚刚打完一组拳,她睨了一眼正在开门的人,然后拎起酒瓶仰头就喝。 六秒。吉野隼人站定在她身边六秒,等待她结束把那支伏特加喝干的动作。警校的精英都在毕业的时候领到了一双锐利的眼睛,但他却已经很清楚自己面前的人不会被他们的眼神所震慑。 法因娜面无表情地把空掉的酒瓶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起毛巾擦汗,最后她捞起外套,俯视着矮自己半截的吉野隼人半秒,皱起眉头发出了不耐烦的催促:“走啊。” 吉野隼人伸手取出了手铐,法因娜微微吐气,随后笑了出来:“看来是上次挨揍的那个审我,他的牙补好了?” “嫌疑人都有这样的程序,请见谅。”吉野隼人僵硬地说。 她的手——和手铐——甚至被铐在了审问椅上,法因娜摇摇脚,问吉野隼人是不是还想像对付重刑犯那样给她戴个脚铐,后者只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审问室。 因为长时间的缺眠,她的头很痛,而走进门的大块头依然没有自报家门,所以她连亲自慰问他有没有补好牙的兴致都没有,也对他重复了一遍的“犯罪经过”堪称充耳不闻,只在对方问她“是否认罪”的时候,淡淡地回复他:“认你大爷。” “你认不认罪都一样,”大块头喘着粗气,显然他还是没能在上次的挨揍中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只是你送检上法庭之后,少了酌情减轻罪行这一条。” 法因娜摊了摊手:“那你结束这种审问不就行了?这样你我都不用互相面对,你不需要耐着性子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讲些没有可能的如果。” “你不会到现在还在做梦吧?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或者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方法能被捞出去?一个父母死在苏联、在日本的祖辈亲人都已经全部去世的斯拉夫人?”大块头提高了声音。 法因娜像是真的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了起来:“我比你清楚没人来捞我,也比你清楚我真的会就这样被判有罪,朋友,我只是告诉你,让我认罪是不可能的,你可以省点力气。” 大块头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法因娜的面前,俯下身贴近法因娜的脸,他们对视着,法因娜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几天的缺眠让她眼白的红血丝变多,以至于和虹膜一起泛出不自然的猩红。 “那你就是真的疯了,”大块头从牙齿里挤出这几句话,“我甚至可以杀了你,说你是畏罪自杀,这样才能快速结案,省掉我们的麻烦。” “谢谢,”她说,“那你可以报一牙之仇了,我也很开心。” 一个巴掌扇在她的脸颊上,她下意识的抬手却只是让手铐当啷作响,大块头掐住她的脖子,以至于将她微微从椅子上抬起了半截,法因娜的血色迅速冲上脸颊,但她依然保持着冷漠的眼神看着大块头,她甚至不再抬脚反抗。 生理性的气泡声从喉咙里挤出,法因娜感到眼眶发烫,她的动脉被掐住了,或许大块头是真的想要她死呢?她好像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情,只是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可笑得令人发慌。 五秒,她们沉默对视,只有血液因为无法抵达她的大脑而焦急。十秒,她的视线开始发晃,但她无动于衷。十五秒,大块头松开了她的脖颈。 静止,静止,一切都是静止的。当她再次抬起眼睛看向大块头的时候,对方已经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法因娜抬手捂了捂眼睛,然后大笑了起来,她放下手,却依然几乎笑得拍案,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息沉积在胸腔里,使她大声地将它吐出来。 “蠢货!你以为死,区区死亡可以威胁到我?”她声嘶力竭:“我死过无数次了!在坎大哈!在喀布尔!在他妈的该死的战壕里!在他妈的枪林弹雨下!在队友们的死尸之间!在一之濑的那颗子弹里!我告诉你,你他妈的杀不死我!因为你是文明社会里被规训得最好的那条狗,你只会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洋洋得意!你一辈子都杀不死谁,也不会被谁杀死!更妄谈你以为你可以用死来威胁我!你是属于文明的尊贵的狗,而我才他妈是真正的烂命一条!” 她声音的余音在空气中扰起尘埃,在她猩红圆睁的双眼向下的刹那,灯泡发出了被切断的滋拉声——随后是橡胶烧焦的浓烈气味,灯光闪烁两次,随后彻底熄灭。 黑暗中,法因娜缓缓靠在椅背上坐正,大块头慌乱的脚步声传向门口,但接下来却是他落地摔倒的闷响,应急的红光亮起,她看清了站在门口的奥芙娜,她正将已经空了的针管扔到一边,大块头躺在她的脚边,她一脚把他拨拉到了一边。 奥芙娜的面孔沉寂在一半的红光和一半的黑暗里,恰如此时此刻面无表情的法因娜。她们没有对视,奥芙娜低下头,从大块头的腰间翻出钥匙,然后快步走上来给法因娜的手铐开锁。 “你什么意思?”法因娜问她,“用糟糕的供词让我锒铛入狱的罪魁祸首现在跑过来救我?” “我很抱歉……法因娜……我很抱歉……”奥芙娜没有抬头,只是回应她:“我不知道我的那些话会……我不知道,萨沙死后,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锁开了,但法因娜却没有动作,她还是坐在那里,任凭奥芙娜拉了她两次依然岿然不动。女性焦急的声音带了点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求你了……先跟我走吧,你上庭真的会被判刑。” “我凭什么信你?” 红光依然在闪烁,奥芙娜双手的震颤隔着衣袖传到法因娜的手腕,她在犹疑,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向法因娜:“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让我来接你!” 德米特里。 她在梦里依然会经常听见这个名字。 “……他死了,”法因娜说,“如果我们所知的德米特里是同一个人。” “他、他,你没见过他的死亡现场不是吗?”奥芙娜下意识攥紧了法因娜的手臂,“求你了,法因娜,跟我走吧,他们真的会把你带进法庭,他们真的会……我是说,我们来不及了,跟我走吧!” 走?走去哪里?重新流浪?彻底抛弃我这几年来苦苦坚守的容身之所?但如果不走呢?这个“文明世界”真的还会有我的容身之所吗? 红光之中,她头痛欲裂,那细密的痛感没能让她把心中的句子统统问出来,她任凭奥芙娜拽起她的手臂踉跄着走了两步,黑暗还在继续,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撤离的路线是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强忍的痛意。 第17章 高热病症 上次行经湾岸是五天前的雨夜,她的引擎和轮胎啸叫着陪她疾驰漂移,但是那辆马自达RX-7却在弯道更胜了她一筹把她截停在临海的路边。五天后的今天,她再次途径这里,却已经是为了一场逃亡。 她突然想起来,她没有问过降谷零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都觉得没那么必要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她坐上马自达时对他的改装置喙了一二,而东京每一个想要锻炼车技或赛上一场的车手,都会上湾岸兜风。 但是为什么会笃定那辆丰田supra是自己?一个将秩序和正义奉为圭臬的警察踩紧油门参与这种“非法”游戏——他的车也的确经过了“非法”的改装,任何原装车都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速度。 或许是因为行经湾岸,或许此时又是一个淅沥的雨夜,法因娜任由散漫的思绪飞向不知名的彼方,车窗开着,她沉默不语,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抽烟。驾驶座上的奥芙娜几次想要和她搭话,却找不出合适的句子。 在车终于要驶下高速时,不知是因为恐惧驱使还是任务使然,奥芙娜告诉她,她们将由不同的人送往不同的安全屋躲风头,德米特里会在那边等着她。 “你见过德米特里了?”法因娜问她。 短暂的迟疑,奥芙娜分辨着她话语中的情绪,似乎是察觉出她不再像对待审讯官时那样失控,她才回应了法因娜:“见过了,他给我看了你们小队的合照,里面有萨沙,也有你。” “你和上次我审讯你的时候真是判若两人,”法因娜冷笑,“你那会儿巴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前座的人似乎沉默了须臾,似乎是为了拖长思考的时间,她换挡减速,然后回答她:“我的确怨你,萨沙死后你不来见我们,又在那个时候亲手把我们送进了日本的审讯室。” 坐在她的斜后方,法因娜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垂了垂眼睫,奥芙娜说:“而且如我所说,萨沙死后,我有时候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赤着脚跑回家,我以为昨天萨沙死的消息刚刚到家,但其实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我的记忆混淆了很长时间,医生说这叫‘解离’,我觉得很可笑……直到德米特里找到我。” “德米特里找到你,你就不再‘解离’,而是成为了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在审讯室里演一个心碎又锐利的疯子?” “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心的,”奥芙娜说,“恨,痛苦,怨,都是真的。” “你病了。” “我们都病了,法因娜,这是从战争里带回来的一场高热,我也会像你一样莫名其妙地咆哮,不被人理解地发疯,但又在情绪碾踏后的废墟里茫然,你在审讯室里的样子不仅像是要杀了那个审讯官,你还想杀了你自己……这和那天面对你的我,是一模一样的。” “我没有污蔑你,没有扇你巴掌,没有掐你的脖子,唯一的共同点只有,我想把你送进监狱,那个审讯官也想把我送进监狱。” “好吧,”奥芙娜笑了,“你真的很想做一个正常人,如果你知道你最后会逃亡,难道你不想杀了那个审讯官吗?” “这里不是战场,我也不再是以生存为最高法则的士兵。” “德米特里说,在警视厅SAT部队里的你,是一只被磨去爪牙,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园狮子,你变得浑身都是软肋,你害怕被文明世界抛弃,你害怕没有容身之所,你像个弱者一样地流浪,你还开始依赖别人。” “依赖,”法因娜咬下这两个字的重音,“我怎么不知道我依赖别人?” 奥芙娜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了些难以言喻的不可置信,她说:“我先坦白,是的,我们调查过你的行程,我知道你只能在一家咖啡馆睡着,你一开始隔三岔五地去,后来变得一有闲空就去,那个服务员是个不错的人吧?你从他抵达咖啡店做准备的时候就会到那里,然后你会和他闲聊,喝上几口,最后开始睡觉,直到他翻出闭店的牌子、收拾完杯子、备好明天的餐、摆好桌椅……他才会叫醒你。” 法因娜默然无声地听她说话,她知道奥芙娜会说出些什么,但她没有阻止的兴致。 “这不是依赖是什么?”奥芙娜问她,“只有依赖关系才会让你受伤,所以我不确定你该不该知道另一个真相。” “你话都说到这里了,不就是想告诉我‘另一个真相’吗?” 她们已经看到了本牧码头,似乎接头点已经近在咫尺,而奥芙娜认为这个话题不应该停止在这里,所以她再一次减慢了速度。 几秒的迟疑后,奥芙娜说:“那个服务员是我们这边的人,我们不属于同一支,但我知道他的代号,他是‘波本’。” 法因娜预想过这样的局面,即便她身边的人都擅长伪装,但她没法笃定自己能做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只是,从奥芙娜提起“咖啡厅的服务员”开始,她似乎就已经不再需要多余的情绪推动去完成一个“冷漠而自嘲”的反应。 她终于听见了他的第三个名字。而她笃定自己现在没有那么想听见他的名字。 两天前她和降谷零在狱中的谈话,当她的“愚人船言论”终于落下帷幕,她以这种方式,否认了降谷零“阿拉拉特是苏联军人且是她曾经队友”的想法。而降谷零沉默了很长的时间,那段时间漫长到法因娜宁愿起身回自己四米乘四米的牢房等死,而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了她的不耐烦,降谷零赶在她起身之前说了话。 “我还是认为组织里代号‘阿拉拉特’的人,是你在苏联军队里的朋友。”他说。 “我说了,他们死完了。” “或许不是和你一起离开战场的那两个呢?”降谷零说,“你确定你的队友全部死在你的面前?” “……你什么意思?” “在战场上假死脱身的人,你真的想不起任何疑点吗?你亲眼目睹了所有人的死亡?”降谷零问。 他暗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法因娜,这使得她有些后悔让他习惯自己反常人的眼睛,显然她并不喜欢被他用质问的眼神凝视。 “……德米特里,”她说,“我的副手,死在喀布尔以北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当时他是在等待一班回国的飞机,但是那里爆发了基地防御战,我们收到的报告是,他死于炮击,尸骨无存。” “年龄、入伍时间、死亡时间呢?” “比我大一岁,和我同年入伍……84年,”法因娜揉动自己的眉心,“死在89年,部队撤离前夕——但他死了,他就是应该死了,他不应该出现在日本,不该是你们那个组织的‘阿拉拉特’,他是个死人,我只是没有亲眼见到他的死而已。”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伪造,”降谷零说,“有时候,人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更不要说是一纸报告。”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那家伙要骗过我们所有人,只为了给一个组织效力?” 降谷零垂下眼睫,凝视了一会儿桌面上的纹理,他似乎不想说出这个答案,但他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在此,他必须把它说出来:“如果是这个德米特里的话,他会非常需要你以至于要栽赃你杀人,让你以被SAT驱逐的姿态面临牢狱之灾,再像救世主一样把你劫出狱吗?” 这段话所蕴含的信息量足够大,但真正引起法因娜唇齿颤栗的,却是她明知自己对这一切都有所预感。细密的头疼像是数万根针蹂躏她的神经,在战壕里试图用枯败树叶吹笛的德米特里在这三年的梦里都是一具枯骨,他的生命应该停留在他面带微笑地说自己要回国休假两个月的那个瞬间。 他们是同期的训练生,所以德米特里从来不叫她的军衔或职位,他曾经在一次几乎让他们全灭的毒气战后,对她这么说过,“法因娜,我们就应该一直都是队友,只有你知道要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歼灭对方,也只有我能替你部署好所有点位细节,让它真正实施。” 德米特里的灰色眼睛里总是有沉着但闪烁的傲气,他在劫后余生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开玩笑的人:“我没法想象你像萨沙他们一样去开个酒馆或者花店,然后变成一个逐渐慵懒的痞子,如果你离开军队,我们可以一起去做雇佣兵之类的角色,你照样骂人揍人,我照样替你收尾,怎么样?” 这些在如今的法因娜看来本该是死者低语般闪现在噩梦里的语句,此时变成了一把朝向她的尖刀,她坐在审讯室里,浑身冰冷地看着对面的人,而她清楚坐在自己面前的是降谷零,不是安室透,而降谷零的眼神是绝不会躲闪的,降谷零也是不会心软的。 “你……”即便头痛欲裂,但所有的线索依然在脑中拼凑成型,不再只是德米特里,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降谷零的信息绝不仅仅止步于此,她问他,“你想让我将计就计,就这样在这里被宣判有罪,然后被那个什么他妈的组织劫走,变成你们公安的卧底,是不是?” “是,”他缓慢,但坚定地回答了她,“在端掉阿拉拉特之后,你可以回到SAT或者加入公安的执行部队,现在没人可以完全洗清你的冤屈,但是我和我的上司作了保,他认为相比起收监一个犯人,给你卧底的时间洗清冤屈可以摸出组织的更多线索,他接受了这个方案。” “你别他妈的在这糊弄我,”她竭尽全力想要抑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的声音依然有撕裂的前兆,“在我们一起回我家之前,你在咖啡厅给我做的那个测试,我以为那是线人或者执行部队或者你们公安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测试,但是你,你根本是在为这件事情做准备。” 她站了起来,却在耳鸣和头疼中摇晃了两步,不得不撑住桌子来稳住平衡,她继续说:“到了我家之后,组织给你电话让你暂时离开,你是因为我通过了那个测试,所以你才离开的,是不是?你知道那通电话是组织要把你支走,你根本就是知道的,你猜到了,你全他妈的猜到了!你放任一之濑死了!” “我不知道一之濑会死,”降谷零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来否认这件事情,“我的确预感组织——或者阿拉拉特——想要招揽你,也明白那通电话是为了支走我,但我以为是组织的人想尝试和你接触,我不知道一之濑会死。” “是啊,你以为你能掌控所有棋局,”她说,“你觉得小小的冒险说不定可以换来巨大的收益,所以你接了电话,即使你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但你就这么离开了,你笃定我会成为你们的卧底……但我明明在车上告诉过你,我连公安的线人或者执行部队都不想做……” “我本以为,”降谷零想从她的脸上挪开视线,但他逼迫自己停留在那里,“我本以为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法因娜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关注他的反应,此时她的声音变得像是一种喃喃,“我知道你是这种人,该死的,我知道你是这种人,但我以为你最多是想利用我成为你的武器,我也想过,如果你需要,我真的可以扛着RPG带把冲锋枪替你助助阵,但我一定会在事后讹你一个月的午餐之类的……但我没想过你会让我站到棋盘上,成为你的车?兵?或者卒?我不知道,但一之濑也被你摆上了棋盘,他还被黑方的兵一口吞下了。” “……法因娜,我还没有接触过阿拉拉特,”降谷零说,“组织本不该在执行上这么激进地杀死无辜的人,我真的很抱歉走到这一步,只是我说再多‘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在你看来也没有意义,但是我们可以找到阿拉拉特的真面貌,至少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降谷零皱起了眉头,他终于还是下意识地把视线放远了,他的喉头滚动,像是在消化一件已经无以挽回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害怕烟花,如果我知道,我会在烟花开始放的时候就赶回来,我没有意识到PTSD会对近距离的爆炸声……我确实应该想到的。” 又是烟花。在那一瞬间,法因娜突然意识到了这所有一切的病症所在。 是的,不该有正常人害怕烟花。而SAT的精英,SAT最机敏的疯狗,不该会让人突破进家里杀死队友,所有人都会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可笑、多么荒谬的事情,这件事情让一之濑被杀,这件事情让她此时坐在这里蒙受不白之冤。 这么多年来,法因娜一度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干涸在所有的噩梦里,在那些连毁灭都一起湮灭的梦境中,她除了痛苦之外已经干燥得挤不出一点多余的情感。 但此时此刻,那暌违多年的感觉回到了她的身上。先是鼻腔和眼眶发酸,随后是上涌的热意,在她来不及反应这陌生的感受是什么的时候,泪水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即便是如同某种病症般的红色眼睛,流出的眼泪也和普通人一样。那只是咸而苦涩的无色液体。 她用左手遏制右手的颤抖,以此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烟盒,然后她把烟盒、火柴和伏特加揣进口袋,当时的法因娜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离开这间审讯室,离开坐在这里的降谷零。 之后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她按照既定的程序做所有的事情,但也只是在牢房里打拳,喝酒,抽烟,见风见裕也,并对他解释降谷零的行踪嗤之以鼻,最后她被吉野隼人带走。她明白自己的命运,比风见裕也,比吉野隼人,比那个该死的大块头都要明白,但她却在被掐住脖子的濒死时刻想起了那天她走前降谷零的样子。他蹙紧眉毛望着审讯室的一角,将手紧紧地攥在桌下,他的肩膀是绷紧的,她知道他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境况,只是他们谁都必须面对。 所以她才不想在这样的雨夜重新回到湾岸。这只会让她想起五天前的一切,她会想要踩紧油门,一点刹车不压地260码进弯,把所有的海抛在身后,用夜风吹散她们所有人身上的高热病症——即便这一次,不会再有一辆像她一样不要命的白色RX-7以同样的速度入弯,再在直线将她截停。 奥芙娜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后座法因娜的神情,发现她把自己的半张脸掩在手后,她几近蜷缩地坐着,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我很抱歉,”奥芙娜说,“但事实就是这样。” “没什么好抱歉的。”法因娜说,她意识到奥芙娜已经停下了车,于是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点燃一根烟。 奥芙娜拉起手刹,松开了安全带,在她下车之前,法因娜问她:“你对我的态度为什么这么矛盾?你好像恨我,但你好像又会在意我的死活,或者说,是在意我的情绪。” 奥芙娜把自己静止在位置上几秒,她的眼睛笔直地放向前方,这个瞬间,法因娜从她身上重新看见了那天审讯室里看见的她。她骄傲,冷漠,而又悲伤。 “看见你就像看见萨沙,”奥芙娜的声音变得轻缓,“萨沙死前的家书已经变得混乱但可怜,我能感觉到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又在期待战后和我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法因娜,我在狱中听见了他们对你的称呼,你也想开始新生活,但你却变成了一条他们口中的‘疯狗’,如果这是萨沙在战壕里期盼了这么久的新生活……如果……” 奥芙娜垂下头去,她捻了捻手指,不准备为自己戛然而止的失语做出解释,也不准备和法因娜告别,她打开车门,雨声突然变得尤为清晰。但又一次的关门使得雨声再度变得模糊起来。 法因娜在黑暗里等待了几个呼吸,四下依然寂静。于是她从后座探出身去旋开电台,她想听听看有没有什么通缉她的新闻,却换了几次都是晚间电台,而或许是因为外面淅沥的小雨,都市人们爱在这时候听一会儿浪漫缱绻的曲子,当雨声再次变得清晰时,电台正停留在一首爵士曲上。 钢琴缓慢地拉长曲调,雨声中,有人利落地坐进了车里。他的头几乎触到车顶,于是俯身开始调整座椅,法因娜保持着探出半身转动电台的动作,她嘴里叼着没点燃的下一根烟,看着他的金发起落。 “听说你狠狠发了疯,”降谷零说,“奥芙娜说她很担心你的精神状态,她进审讯室的时候,你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只知道咆哮和撕咬。” 法因娜心想,无论换几首曲子,切几次电台,车内的气氛都不会因此而改变。她坐回车后座上,任凭自己藏匿在阴影之中沉默不语,但前座的人却拍了拍副驾驶的位置,再次和她说了话。 “我废了不小的功夫才和贝尔摩德要来了转移你的任务,”降谷零说,“所以别再怨我了,至少,少怨我一些。” 第18章 利刃的使命 他们非得再次路过湾岸不可吗? 法因娜知道刚刚他们换掉了这辆车的车牌,也明白重复路线和绕路都是甩掉尾巴混淆视线的手段,但当这辆车重新驶上湾岸的时候,她已经只能挤压出几个烦躁的气音。她懒得和降谷零说话,只是坐在后座靠着椅背,一副被抽掉筋骨的样子。 她甚至不想问他是不是有要和她这个“卧底”交代的注意事项,因为站到德米特里的面前,她不需要哪怕一点的伪装,在军队共事的五年,他们小队吃同一个罐头,睡同一条堑壕,她抬抬下巴,德米特里就知道该踢哪个混账的后膝。她或许没有那么了解德米特里,但德米特里一定了解她。 ……等等。 或许是空气的扰动?或许是不同寻常的电流音?无论缘由,那细微的预感使她汗毛林立,她打挺坐起,抽出刚刚奥芙娜递给她的一把手枪,马卡洛夫pm,她最擅长用的那一类,但她断定现在的情境不是一把手枪可以应付的。 她踹了脚前座,冲着降谷零说:“别告诉我你只带了你那把P7的手枪,快翻点家伙出来,冲锋枪步枪什么的。” “……预感?” “预感,别废话了,快翻东西给我!” “不会有公安随身携带除了消音手枪以外的武器,秘密接送的车也不会配备任何大杀伤力的东西。” 降谷零清晰地听到后座的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啧声,他翻手摸出那部属于公安的手机,正要拨动,风见裕也的来电已经显示在了屏幕上,他接起来。 “降谷先生,法因娜小姐的行踪暴露了,SAT一二队都在出动追击,或许需要你们那边派人接应——” “——就是我在带着她走,出动了多少人?装备都有哪些?” “什么?您千万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进SAT的手里……” “这我很清楚,”降谷零打断了他,“报人手和装备。” “SAT一队没有了队长和副队长,现在暂时归二队指挥,十加十二,二十二个人……出动了警车和直升飞机,其余装备都是正常的出勤装备。” 法因娜冷笑:“真看得起我。”她拍了拍车顶,于是降谷零替她打开了天窗,好让她探出身去查看情况。 “他们到哪了?”降谷零继续问风见裕也。 “十分钟前出发的,预计两分钟后和你们接触。” 降谷零挂断了电话,法因娜正好钻回车里,她迈脚从后座钻来副驾坐下,又检查了前置的储物箱,但却一无所获,她骂了句你们组织真抠门,然后指了指匝道:“下高速,我给你指路。” “我们被定位了,没有玩猫捉老鼠的必要。”他提醒她,但还是照她说的换了车道。 “我知道,进没有监控的路段之后你下车。” “……法因娜?” “你在跟我装什么傻?你那个属下都知道你不能进SAT的手里,你一个服务员协助嫌疑犯越狱逃亡是怎么回事?最好的结果也是你的公安身份大面积暴露,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是个前SAT成员但是在逃的犯人。” “我不认为放你一个人面对二十二个SAT队员和直升机是什么好的选择。”他捏紧方向盘,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 “我们手里只有两把手枪,手 枪,”法因娜挥手指路,“你很清楚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没有区别,你也很清楚我们的争论没有意义,这就是最好的方案,区别只是,你来说出这个方案比我说出来更残忍。” 她开始检查那把手枪的弹匣和备弹,又敲了敲车的四处来试图确认材料,然后她拉开保险,做完这所有一切,她瞥了眼皱着眉头的降谷零。 车已经驶入了无监控路段,四下的车辆稀少,至少他们的后方已经进行了交通管制,法因娜让降谷零停车,但后者充耳不闻,依然踩满油门向前疾行。 “停车。”她再一次指示。 降谷零无动于衷。 法因娜面无表情地侧身,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但降谷零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说:“如果你不希望我把车开出车道撞进海里,那你最好松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问。 “我一直都知道。” “停车,你下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警视厅还能定位到我们,也不知道你“波本”为什么要掺和进这么一件很可能暴露身份的事情——你就不应该来接我。” “你的评估等级很高,他们全副武装,而且是高尾指挥,所以他们一定会开枪,像你这样的越狱嫌犯,他们甚至有直接击毙的权利,”降谷零说,“我不可能放着你不管。” 法因娜松开了他的领子,她难以置信,发出两声气极了的笑声:“事到如今,你还真的对我有了愧疚的心理?” 降谷零没有回答。法因娜坐回位置上,目视了一会儿前方,然后突然拿起枪托砸碎了窗玻璃,在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的时候,降谷零已经狠狠踩下刹车并且伸出左手想要抓她,但她的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到了车窗外面,他只堪堪抓到了她的右手,车在急速降下速度并失衡摆尾,法因娜顺势拉过降谷零的左手,以此为支点将他的半个人都扯出了驾驶座。 降谷零摆脱不开她的手,只能单膝跪住坐垫稳住平衡,一片混乱中,法因娜探回车里拉起手刹,使得车还算平稳地停下,这也使得车门锁顺势解开,降谷零伸手要拦她,但她抬脚就是一次踹击,他只好竖起手臂挡住。 “法因娜!”他喊着她的名字,想让她改变心意。但这头以厮杀和攻击为生的野兽只用冷冷的红眼睛睨着他,随后她毫不犹疑地拉开车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样的方法能让降谷零在狭小的车内施展不开手脚,知道怎么做能让他的重心不稳无法反抗,或许也知道降谷零不会真的对她出手。 所以,在车门打开的瞬间,降谷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只能被扔出车外。 他或许不该在看见她砸开玻璃的时候就降下车速的,法因娜不会蠢到在一百八十码的车速时跳车,她选择砸玻璃也只是想要给他制造惊吓并让他留出时间刹车……她要跳车的行为只是一种陷阱。 所有的预设除了懊恼之外都没有意义。 扔出不被欢迎的乘客之后,斜停在路中央的车被再次启动,一次漂亮的摆尾,它掉头重新向湾岸驶去。 如果不是在日本,法因娜应该会打满一整瓶伏特加,以此去回应尖叫着沸腾的肾上腺素。她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抽一根烟——或许是最后一根,于是她单手扶住方向盘,从胸口拿出了烟盒。 警铃由远及近,如同追杀者的脚步。后视镜里已经能看见直升机的缩影,她还看不清外挂两侧的SAT队友,但她反正也不可能伤害到天上的对手,于是她只是深吸一口烟雾,一头扎进隧道。 很小的时候她就走过湾岸。即使八岁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得似乎不再属于她,但在这条漫长的隧道里,远处出口的细小光点还是避无可避地唤醒了她的记忆。 那是个不算美好的午后,七岁的法因娜坐在奶奶的车后座兜风,她不太记得奶奶的具体样貌了,只记得她是名瘦削但硬朗的女性。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且从来不在乎与日俱增的白发。那些丝丝缕缕的白色出现在被高高挽起的发髻中,和她那总是傲然的脊骨一起,仿佛岁月根本冲刷不了她的桀骜。 她架一副半框的金丝眼镜,用一只同样金色的滤嘴吸烟。后座的法因娜鼻青脸肿,因为她刚打完架。 “法娅,”奶奶喊着她的昵称,即便只是回忆起来也会让她一阵战栗的昵称,“那个孩子骂你什么?” “……金毛杂种,外来杂种。”七岁的她可以完整地复述每一个脏词。 “从听见这个词语,到你动手揍他之间,你想了什么?”奶奶似乎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我教过你的,就算是冲动行事,事后也要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动手,即便你回答我‘只是愤怒’。” “他们觉得我不是亚洲人,我不是黑发,我跟他们没有道理可讲,他们只是对我有恶意,”法因娜说,“我们没法交流,所以我只能揍他……但我确实也是很生气。” “嗯……你不认为你们是平等的,”奶奶说,“你认为他们是愚蠢而不可交流的,所以你用压倒性的暴力向他们宣称了自己的权利。” 年幼的她消化了很久奶奶的话,因为对方一直学不会降级语言来和一个孩子交流,所以法因娜总是要多花很多时间去试图理解奶奶在说什么,甚至有很多话,她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理解的。 “我不是说你的‘复仇’不对——如果这算一种复仇的话,”奶奶说,“但我必须告诉你,生活就是这样不公平的,总会有大量的恶意倾倒在你身上,尤其当你是一个不符合普罗大众规则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法因娜只能这样问。 “用通俗的话来讲,你很个性,虽然人人追求个性,但真正的个性出现,人们会对它喊打喊杀,因为它是一种异端,它会挑战秩序。” “秩序也是人造出来的。”法因娜在众多语言中做出那句反驳。 “人类需要秩序,社会需要将人群趋同成为一种人,即便那是庸才,但他们足够拥护秩序,”车正驶进隧道,奶奶指尖的金色滤嘴在最后一次折射后暗淡下去,“两条路,法娅,你面前摆着两条路,成为明白一切但默不作声的假‘庸才’,或者被秩序驱逐的‘野兽’。” “你觉得现在的我是野兽?” “你才七岁,我不想把这些强硬地施加在你身上,但是法娅……但是法娅,”黑暗中,光点离得太远太远,“野兽如同利刃,不断打磨,上阵厮杀,要么撕裂对方,要么折断自己。” 奶奶。 法因娜把嘴角的烟一把扔入风中。 我已经厮杀到了今天。 直升机的声音从隧道口呼啸而过,它在奔向隧道的出口,并笃定自己会在那里跟上它的猎物。但法因娜在进入隧道之后就踩下了刹车,她甩尾掉头,将车头指向自己的来路。 SAT用以运输人员的车辆,速度限制只是190码,这是当然的了,毕竟那是原厂原装,符合所有规范的警用车。那么SAT的直升飞机呢?川崎重工许可生产的UH-1J ,时速是220码。 她现在这辆看似不起眼的翼豹,即便是出厂速度也有210码。这就是JDM盛行的时代,是湾岸的狂徒们争相以命为赌注博取速度的时代。 这辆翼豹只需要一点点的改装——但凡“组织”的人懂一些车,但凡他们在派车的时候多思考了几秒今晚可能遇到的情况,但凡上天愿意倾斜一点点的幸运给她——即便只是涡轮的小小升级,也能让她用自己的方法逃出去。 她不可能被直升机和警车撵着继续往那个方向跑,因为这是陷阱,路段已被控制,前面会有无数个关卡在等着她,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进入隧道时直升机的视野盲区,短暂地和直升机拉开距离,然后调转方向,等待警车即将靠近隧道入口的瞬间,最后—— 她踩下油门,依次升档,如离弦之箭般从隧道中冲向来时的道路。领头的车措手不及,在猛烈的刹车声中撞向一边的围栏,而紧跟着的那辆则打直车身想要用撞击截停法因娜,但她摆正躲过了这一击,随后如鱼入水般穿过因突然的变故而紊乱的车群,绕过第三辆和第四辆车,她一路加速,向前逃亡。 密集的枪声响起了。它们大量地落在翼豹附近的地面,却也有不少的数目正正打上车后,后方的挡风玻璃应声而碎,躬身操纵方向盘的法因娜竭力使自己的路线不那么容易被猜测,混乱中,强烈的电流音从警车的扩音喇叭里响起,他们开始呼喝法因娜停车。 在那句“立刻停车!”中,夹杂着混乱的呼吸和争夺声,在那声呼喝的末尾,似乎是有人终于抢到了开口的机会,他大声呼喝着:“队长!再跑下去你会死的!他们会一直开枪——” 呼喝戛然而止,警用喇叭被强制关闭了,但法因娜听出了那是本间凑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容。她从来不惧怕死亡,但她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和包括死亡在内的事物去斗争。这是利刃的使命,奶奶在她七岁的时候告诉过她了。 她只是踩下油门,将视线锁在前方,在枪声之中向前开,向前开,向前开,向前开……向前开—— 直到回到七岁的那片湾岸,直到回到没有阿富汗战争的童年,回到葡萄藤架旁的家乡,金发的孩子坐在那里哭泣,而她永远有走上去的勇气。 引擎嘶鸣着,声浪鼓动她的耳膜,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利刃的使命 第19章 空洞无声,只经年累月地烧灼 降谷零砸碎路边一辆GT-R的车窗,倚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内饰把钥匙开关两头的电线抽出来直接连上,启动电机顺利地带动发动机运转了起来。 当降谷零一边把车牌发送给风见裕也一边挂挡加速时,贝尔摩德的回电来了。 “阿拉拉特会解决后面的事情,”她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显然是对自己的美容觉被打扰感到不满,“你别掺和了,撤退吧。” “她很可能会死。” “那是阿拉拉特要考虑的事情——怎么,咖啡厅的客人让你这么挂心?” 降谷零拧了拧眉毛:“转移她是我的任务。” “任务里可没说让你面对两支SAT小队,”贝尔摩德打了个哈欠,“早点回去休息吧。” 对话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这意味着组织派来的人手不会和他汇合。降谷零从这行事作风里嗅出了阿拉拉特的些许形象,他足够独断,足够自信,足够不信任“自己人”以外的人。 “我知道了,”降谷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悦,“这个点回家,我正好还能往冰箱里放一杯冷萃。” 电话挂断,被他一把扔在副驾座椅上。他从口袋里摸出另外一部属于降谷零的手机,然后打开了GPS定位系统。半个小时前他出于职业习惯和法因娜的不可控性,往那辆翼豹里塞了一枚定位器,但现在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黑白灰三色的小小地图上,代表法因娜的红点在短暂的停滞后转换方向,一路向船桥驶去,降谷零立刻明白她做了什么,他没有犹疑地踩下了油门。 他没有办法开上首都高速,因为出入口已经被封,但只要他的速度足够且运气够好,那他可以在桥上和法因娜并行——虽然是不同的桥。他能做什么?他没有那么确定,但不管法因娜选择做什么,他都得替她想想后路。 只是猛然的一个瞬间,降谷零意识到这条路通向哪里,这使得他避无可避地想起自己在千叶度过的童年,而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乡。被孩子们围在一起用葡萄藤抽打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恰如消失得只剩一个虚影的医生。 ……又恰如曾经的法因娜。 他们共享过童年的某些碎片。降谷零不知道法因娜是否还有那些记忆,但至少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在他因为金发而被排挤和嘲笑的儿时,法因娜承受着和他同样糟糕的待遇,层出不穷的伤口不只是在他身上出现,葡萄园中也不止有一个孩子被摁在泥土中。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法因娜天生是截然不同的人,在孩童时代,他遭遇欺凌也依然守序,即便那样的守序更像一种懦弱,他的痛苦使他需要被关怀,需要被爱,所以就算是制造伤口,他也希望得到艾莲娜医生的温柔细语,他懂得以弱者的面貌谋取他想要的东西。 法因娜不同。她会从开始反抗到结束,即便手指已然骨折,即便反抗会引来变本加厉的欺凌。他和法因娜同住一个街区,儿时也不过寥寥几面,但他记得她一个人站在水边洗掉衣服下摆的血污,也记得她对欺凌者所展露出的轻蔑眼神,她的生命力灼热以至于滚烫,将他不甚成熟的心灵烫出一块空洞——即便当时的降谷零不明白那空洞意味着什么。 她凭什么可以做到反抗周围的环境?只凭借她一个弱小的个体? 在千叶最燥热的那个夏天,东京湾的天气反复无常,时常落下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大雨。还是孩子的降谷零和法因娜只说过一次话,就是因为他们被暴雨困在了同一片屋檐下。 大海澎湃汹涌,潮水拍打岸礁,又一遍遍淹没码头的木板道。法因娜站在铁板搭起的矮棚下,面无表情地拧干裤脚的水,她转过头来,自上而下扫视了一遍降谷零,她的目光停在他被打湿的绷带上,突然笑了。 “我搞不懂你。”她说。 **岁的降谷零没想过她会和自己搭话,所以他愣住了,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喉咙挤出一个疑问的单音节。 “你是自己摔的,”法因娜轻飘飘地,“但你和那个医生说,你被他们打了,那个医生又没法帮你打回去,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就为了让她给你擦擦伤口?这种事情,我自己都可以做了。”她松开那只裤脚,又去拧另一边的,水淅沥落下,和入大雨。 “如果你不明白,”降谷零说,“那就没必要明白。” 这是一句有力又无力的还击。那天的法因娜喉头微动,将目光转向海面,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放下裤脚,像是明白自己和他之间似有深渊和裂缝似的,迈开脚,走入雨中离开了。 现在想来,即便法因娜记得这些,她也会只会和自己一样将这些记忆吞入肚中绝口不提,即便偶尔想起也会让它重新消散。但此时此刻,开在这条通向家乡的路上,回忆完完整整地在降谷零的心中呼啸,使得他皱起眉头,才能咽下在唇齿间回荡的那份苦涩。 手机震动着闪动来电提醒,“KUUE”,降谷零立刻接了起来。 “SAT不同意撤退。”黑田兵卫简单直接地给出了答案。 一股恼火在降谷零的心中升起,他极快地调整语气:“……我不明白。” “他们有正当的理由继续追捕逃犯,但我们给不了强硬的命令让他们撤退,因为这才会引起怀疑,你不该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降谷零说。 黑田兵卫微微停滞。这短暂的沉默使得降谷零的心中警铃大作,在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黑田兵卫已经开口了:“我们是公安,你不该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我求助,但是,”黑田兵卫说,“即便我有权力强制SAT撤退,我也不能这么做,我只能用些偏门向他们提议——这你是知道的。” 降谷零说:“她现在应当是受公安保护的线人。” “她是卧底,不是线人,卧底从一开始就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真正进入组织之后,她会面临的生命危险远比今天要多,这你一定深有体会,我们没必要在这里争执这些,”黑田兵卫似乎是轻声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亲手暴露了弱点。” 降谷零抿紧了嘴。 “SAT拒绝撤退,这是结论,我们今天的通话时间有些太长了。” 但我从没想过让法因娜死,就像我从没想过一之濑会死。我从没想过我对局面控制的一次误判,会就此毁灭法因娜与社会刚刚建立的链接,一之濑是她重新找到的家人。公寓的加湿器里装着安神的香氛,他做的罗宋汤是正宗的斯拉夫口味,冰箱的便利贴上写着法因娜每天的最高用酒量,他一直在想办法让她慢慢好起来,法因娜根本注意不到这些,而我在走进那个公寓的三分钟里就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他像个温柔的监护人那样照顾法因娜的生活,却又能为了做好法因娜的副手而表露出可靠和冷硬,他是法因娜和“正常社会”之间的桥梁……但这桥梁倒塌了。 我为什么要在那天,接下贝尔摩德的电话,然后走出那间公寓? 细密的头疼使得降谷零咬紧牙关,故人们的呼吸似乎在后座隐现。似乎在很多年前的某天,松田在后座甩开打火机,和萩原一起点燃烟,班长摇下车窗看向远方,当副座的诸伏弹了一个响指,他们就都消散殆尽,车里复又只剩他一个人,只剩他踩紧油门,紧握着方向和换挡杆。 降谷零一头扎上市川大桥,他一眼望见在隔壁的首都高速路疾驰的翼豹,京野线电车在他们的右侧轰隆驶过,在桥上显得尤为猛烈的海风呼啸着吹打在伤痕累累的翼豹上,降谷零看清了已经尽数碎裂的挡风玻璃与弹孔。向后望去,直升机在百米外呼啸,向前探望,则看见首都高的前方有警车闪烁的红光。 法因娜将在这条大桥上被两条防线合拢围剿。 他要怎么做?他该怎么做?市川大桥和首都高之间相隔十几米,而这十几米下面就是东京湾,即便GTR的速度远超翼豹,也不够等他穿过大桥掉头换路进首都高去帮她截停警车,他也不可能在两边都有高围栏的情况下开足马力越过这道鸿沟。 他追上了翼豹,几乎与她等速行驶,穿过空空如也的车窗,降谷零看清了法因娜的表情。她额头上正淌下鲜血,空空的眼睛紧盯着前方,似乎周围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再让她动摇。 怎么办?怎么做?那些纷乱的计划和可能在降谷零的脑海中快速闪现,又极快因为它的不可实现而被否决,当他在那几乎要涌到喉头的心跳声中扭过头,再次看向法因娜时,对方却正向他抛来极轻极快的一眼。 或许是出于警觉,又或许是出于无可挽回的预感,那挤压在胸腔中的气息使得降谷零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法因娜!”、 但他劝不了她,因为他们不会再有“最好的选择”。 她如爪牙般疯狂飞舞的金发中,猩红的双眼一闪而过,随后她彻底转过头去,翼豹如不再受控的野兽般撞向另一侧的护栏,轰隆的巨响伴随金属摩擦的哀鸣,如同敲碎人类灵魂的巨锤落至土地,她随车跌入海中。 如鱼钩入眼,他睁着眼凝视那冲击落入自己的瞳孔深处。 第20章 噩梦的眼睛 法娅,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回到了苏联。我是个自私的祖母,总是学不会如何与你沟通,对于你这样的一个孩子,相比起你父母评价的我的高高在上,我更认为我是一种手足无措。 你今年八岁,我曾经对你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始终一知半解,但我此时此刻无比希望你可以记得它们,即便是只言片语,因为我们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我已经无法再陪伴你,并见证你的人生——即便我渴望见证。 我的同事们说,海风可以让人放松身心,除了午夜会有不要命的飙车党出没之外,湾岸线其实很适合谈话——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带你去湾岸线兜风,虽然我并不认为那样的环境比书房要僻静,但我知道你喜欢吹着风看看大海。 我不是很想学故事里的那些和蔼祖母那样,在分别时给你一些无意义的谎言,告诉你月亮轮转一千次之后我们就会再度相见,因为我知道你即便是个孩子,也早已明白了许多事情,更何况你是个聪明孩子。如果多年后的你重新看见信里的“一千个月亮”,你也不是那种会大哭着骂我是个骗子的人,你应该会觉得我这样的祖母,竟然顺了所有故事或世俗的意,在最后时刻搞了一把没什么意义的温情戏码。 所以,我会在这封信里清楚明了地告诉你:我们不会再见了,法娅,我们没法再见了,这不是说我会死,当然我很有可能会死,就像你爸爸在上个月遭遇的那样。你的祖父也是同理。 如若不是这样万不得已的境地,我们当然不会想尽办法让你这样一个八岁的孩子启程去往苏联,去往你未曾谋面的外祖父母家里……但是,于你而言,那终究是个家,是个可以给你容身之所的地方。 至于我们为什么非死不可,我不愿赘述,但你终究是会清楚的,只是,所有来自祖辈的恩怨会在你这里停止,这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血脉相融,但我不会让我们的因果降临在你的身上成为原罪。 我对死亡没有恐惧,因为我也是一把利刃,我厮杀了一辈子,终于迎来了我折断的结局。我曾经想叫你不要做一把利刃,是因为你的一切都与我如出一辙,而我不希望你迎来我这种结局,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太疲惫又太痛苦,即便不畏惧死亡,也似乎看不见什么生路。我希望你不要踏上我们的老路,我希望你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即便它更庸常。 千言万语,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我捻捻这纸页,意识到接下来我即便字斟句酌,几页纸也终究装不下我想要对你说的话,那索性就不再说了,你会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法娅,海是汹涌的,但海也是无声的。我将与海风一同常伴你身。 你自私的 祖母 直升机和警用船在海面搜寻,几束探照灯来回梭巡着已经漆黑一片的海水。坠海的翼豹正在被吊起,岸边圈起的警戒线在灯光下泛出黄色反光,它既使人们停步,又使人们好奇。 降谷零开着搜查队的内部频道向出海口一路梭巡,人们此起彼伏地在频道里报告进度。他认为自己需要赶在警视厅和阿拉拉特之前找到法因娜,但今晚的结局似乎就是在冲着一无所获而去。 他的猜想的确对了大半。事情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情况,但也不算多么健康。在公里开外的渔船上,几个黑衣人正在将一具**的躯体从水里捞上岸,他们的穿着符合所有暗中行事者的刻板印象,其中一个人匆匆拨开这条“大鱼”的金发,确认了她的面容,于是他挥手,渔船立刻提速驶离。 法因娜已经几近力竭。从枪战中逃离又落海之后,她迅速逃出车厢,在没有氧气瓶的情况下尽力潜泳,只敢在桥底和渔船附近浮水换气,多亏警视厅认为中枪的她多半只能顺流向出海口去,而她的动作又足够快,所以她居然真的悄无声息地逃了出来。 那个确认她面容的男人用黑色的帽子和面罩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始终低头俯视着法因娜,那双眼睛让法因娜起了疑,但注意到她的视线,男人迅速挪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 法因娜没什么心情,她仰躺在渔船的甲板上,任男人连拖带拽地把她安置进船舱,她开口问道:“德米特里呢?” “……阿拉拉特在船舵那边。”男人的声音闷闷的。 法因娜动了动手指:“我中枪了,没人准备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吗?” “是子弹擦伤,如果你真的中枪,你游不了这么远。” 她没否认这句话,她只是清了清嗓子,然后盯着天花板上的钨丝灯泡,大喊了一声:“德米特里!立刻滚过来!” 片刻的死寂,随后,船舱的尽头传来了脚步声,法因娜依然湿漉漉地仰躺在船舱中央,直到一杯装满了的伏特加放在她脸边的地板上。视线中的钨丝灯泡被人影遮去,她眯起眼睛适应光线,随后看清了德米特里灰色的眼睛。 一双只存在噩梦中,本该属于已死之人的眼睛。 现在他们冷冷地对视着,一如梦中。 “我以为再会的时候,你会有很多话想说。”灰色的眼睛说。 “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确实会有话说,”红色的眼睛说,“告诉你我他妈终于也死了,你们这帮人全都争先恐后地逃向了死,丢下我一个人在泥潭里挣扎了这么多年。” “那现在呢?”灰色的,平静的眼睛问道。 “我很遗憾我们都还活着。”红色的,冷漠的眼睛回答。 寂静。寂静蔓延着。法因娜打挺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她顺手捞上那杯伏特加喝了一口,然后站起来掀开桌上已经摆好的医疗箱,她把手臂上的伤口用镊子撑开,再把那杯伏特加对着伤口倒了下去,酒液噼啪落地,在他们的脚边汇聚成细流。 她放下空了的杯子,旋开酒精瓶照样做了一次,最后她放开镊子,捏合伤口,自己缝了三针。 疼痛让她的大脑清醒了许多。在这个亮着昏黄灯光、充斥着谷物酒香,且随水浪起伏的船舱里和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对话,她确实需要一些清晰的实感,以确定这不是每日每夜折磨她的幻影。 拖她进船舱的男人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他转过头想离开这里往船舵去,而法因娜正抽出她的那把马卡洛夫手枪。 她甩开防水袋,拉保险,上膛,对着他喊了一声:“喂,吉野隼人。” 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悚然回头,看见法因娜将枪口对准了他。 吉野隼人没再端着那副审讯室里的斯文败类样子,而是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一边的德米特里,但后者无动于衷,于是吉野隼人只能对着法因娜的枪口举起双手:“……在审讯室里不是我打的你,是我的上级。” “废话,我又不瞎。” “那我们没必要这么针锋相对。” “你管这叫针锋相对?难道不是我在单方面威胁你吗?”法因娜耸了耸肩,问:“你们搜查一课二系把我列成嫌疑人,是你受了德米特里的命令暗中推动的吗?” “我没有,我的上级从一开始就怀疑你。” “你的上级,那个该死的大块头,他也是你们的一员吗?” “不是。” “你受他的命来审讯我?” “是的。” “一之濑是你杀的吗?”突兀的问题。 但吉野隼人答得很快:“不是。” 法因娜看着他。而吉野隼人也意识到了她真正想要寻找的答案,于是他尽量放缓声音:“听着,我们没必要这样,一之濑不是我杀的,那天我值班,况且我也只是一个警部补,做不到影响案件方向判断,我们都同样效力阿拉拉特先生,我们应该和平相处。” “你加入这个——组织?很久了吗?” “……三年半。” 降谷零所在的公安意识到组织的存在也才两年,吉野隼人不是警方的卧底,而是组织安插在警视厅的内应。 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法因娜还是像随便问问似的开了口:“哦,你是组织的警察内应还是双面间谍?” 德米特里笑了:“我们现在不在警视厅,而我就站在这里,你指望他回答你什么?法因娜?” 吉野隼人跟着开口:“法因娜……小姐,你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太久,如果僵硬走火,这个情况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你才刚刚和我们接应上,有问题我们应该坐下谈。” “劳烦你担心了。”法因娜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随后她扣动了扳机。 枪管外的水渍在高温下吱吱作响,子弹已经从这里行经,稳稳落入了吉野隼人的眉心。 德米特里没有惊讶,他靠在桌边,看着瘫倒在地的尸体,说:“培养一个警察内应很麻烦的,法因娜。” 他不会问法因娜杀人的原因,因为他们的起点和终点,始终都是杀人机器。她这样做了,德米特里反而能够确认她依然是她。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法因娜心想,如果是降谷零站在这里,那他会是什么表情?他杀过人吗?他擅长下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棋局,但他真的能够亲手背上一条人命吗?或者说,如果他站在这里,他是不是会感到难以置信,直到她给出吉野隼人非死不可的理由。 法因娜把那支马卡洛夫PM放回腰后,她看着德米特里:“现在该问你,是不是你杀的一之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噩梦的眼睛 第21章 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那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渔船依然随浪起伏不定,钨丝灯的滋声时隐时现,世界本该是静谧的,但仿佛只要他们在对视,每一把枪就在发出换弹和上膛的声音,每一双军靴也会在泥泞中一遍遍踏出粘稠的水声。 德米特里问她:“你还记得我们是为什么而战的吗?” “别来这套,回答我的问题。” “法因娜,应该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即便它分崩离析,它也依然存在,我们一起为了它在战场上和死亡共呼吸了五年,我们为了它把自己变成野兽,我们为了它付出我们身为人的一切,我不相信你会把它忘记,我需要你告诉我,”德米特里一字一顿地重复,“我需要你来告诉我。” “革命和苏联都已经结束了,”法因娜放缓了声音,但她依然坚定且冷漠,“现在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时代。” “革命没有结束,是苏联背叛了革命,两代领导人亲手毁掉了一切,我们成为了被欺骗和背叛的人民,但是革命没有结束,革命也不该结束。” 法因娜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谈论政治。” 德米特里的眼神变了,转瞬之间,他的平静被一种更深的情感打破,讥讽、愤怒,抑或是面对矫饰的不屑,他提高声音:“你是最应该谈论这些的人,无论是在苏联还是在日本,你出生在它身边,你的父母和祖辈因它而死,你因为它流亡苏联,最后又为它走上战场,时至今日,你居然想在我的面前装聋作哑?” 她应该及时做出反应,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法因娜很清楚自己没有和德米特里提起过自己的童年或者曾经,而她从八岁走进苏联的时候开始,就应该是一个失去姓氏的流亡孤儿,她不明白德米特里为什么会提起这些,也无法肯定他究竟知道多少。 隐秘的往事在东京湾一艘最不起眼的渔船上悄然露出半只眼睛,窥视着十五年来始终佯装自己忘记了一切的女性。 法因娜咽了口唾沫,她冰冷的手指再度摸向后腰的马卡洛夫,但德米特里对她这样的举动嗤之以鼻。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把枪:“你的父母,还有祖父祖母,都死于一把枪,不是吗?在你出生之后一年,东京大学爆发了革命,医学生为了对抗不公平的体制率先点燃了那把火,随后这把火烧得越来越旺,不止是东大,其他学生也加入了这场斗争,他们罢课,对峙,以至于内阁接受了集体谈判,最后这场斗争被警视厅机动队以暴力形式解除了。” “德米特里……”她想阻止他,但所有的词句都在此刻失效,她在成年后逐渐从新闻和故事里独自摸索出了真相的脉络,但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些,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也有将它们吞入肚中绝口不提的责任。这是她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对这些事务的评判。 他还在继续说下去:“而你的母亲,东京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她在次年就“车祸去世”了,谁都知道那是一场清算,你母亲是个清白的学者,她的思想是□□的,但她反对暴力斗争,认为东大学生的这次反抗是一次理想失控的革命,她想要告诉学生,斗争应该在结合现实的情况下去继续,但这一切都因为她被清算而彻底结束。” 他冷笑了一声:“你的父亲和你的祖父母呢?76年,洛克希德事件爆发,日本政坛动荡,你祖父母的公司被发现向□□提供资金,你的父母和你的祖父都是苏联人,他们也同样被清算了,我们不论过程,但你很清楚,日本和美国一起杀死了他们……” “法因娜,你旧姓西园寺,那是你奶奶的姓。” “德米特里!” 痛意。比尖刀剜入皮肉更甚的痛意。她的本能告诉她,她不能再让他继续说下。她低吼着他的名字将他扑倒在地,但却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阻止他的声音。 “而你回到日本!加入了SAT!成为了公安的爪牙!” 她双手握紧对着德米特里砸下一拳,德米特里曲起膝盖顶向她的腹部,她受击,却依然给了他下一拳,血液横飞之间,她对着他怒斥:“闭嘴!别来评判我的过去和现在!” “所有的失序都被怪罪于理想,人们冷眼旁观它!而你呢?”德米特里蹬地回击她一拳,随后一把拽过她的衣领,迫使她血红的双眼逼近自己的,他睁大双眼,问她:“你呢?你不只是忘记自己亲人的死,不只是冷眼旁观,你甚至加入了SAT,一个会听令冲进学校逮捕学生的组织,你成为公安的爪牙,即便当年就是公安杀死了你的亲人们!” 她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这些话的:“那些都已经结束了,她们和理想一起死在日本,她们付出了代价,而我也为苏联付出了我的代价!所有恩怨都已两清!你不要来评判我的做法!” “代价?不,法因娜,这些是不会结束的,否则你就不会事到如今还要站在我的面前!一之濑不是我杀的!他的死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都可以知道你的过去,日本公安难道查不出来吗?” “清醒一点!”德米特里伸手抓住她的后脑,迫使她停留在这里用震颤的瞳孔继续面对他接下来的话语:“栽赃你、污蔑你,想杀死你的,都是你现在所效忠的警视厅!或者是警视厅身后这个庞大又受他国掣肘的国家!就像当年杀死你所有亲人那样!我们身上流的是红色的血!你是个在资本主义国家被归罪和驱逐的苏联人!我们是冷战的弃儿,永远的败者,历史的尘埃!” 充血的鼻腔只需要一次呼吸,就会有粘稠猩红的液体滴落。法因娜感受那抽动,一瞬间,她似乎只记得这样呼吸着。 德米特里松开了她,他们似乎还在对视,但那深沉而哀伤的气味一经弥漫,就只会经久不息,他的哀悯在瞳孔深处凝结成一个点,使他沙哑的声音稍显柔和:“而我,我不会做永远的败者,也不会像你一样以为代价已经还清,所以掩耳盗铃地去追求平静的生活,我会一直战斗下去,不管我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直到我死,或资本的时代结束。” 暗昧的光线分割明暗,灰色的眼睛吐出这句话,并表露出了让她熟悉的坚决。她想起那封足以劈开她人生的信件,想起湾岸边与祖母乘车掠过的每一缕海风。波浪还在他们的身下起伏,似乎她只需俯身贴面,就能与十五年前的亡人对话。 奶奶。你明明对我说过。 耳鸣与阵痛席卷她,仿佛那个时代正在她的体内行经。 你向我保证,我们血脉相融,但这些因果不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成为我的原罪。你说你希望我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即便它更庸常。 法因娜想起从阿富汗返回苏联之后,面对即将解体的国家和日渐萧条的社会,她囿于战争带给她身体的强烈后遗症,终日躲在房间里迷茫踱步,当伏特加的空瓶都要在柜台前堆叠成山,她偶然看见了衣柜底下那封她几年来根本不敢打开复看的信,那封来自祖母的遗书使她下定决心,要回到童年与她们共度所有时光的地方,去过她所说的“普通人的生活”。 等她从纳霍德卡港乘船至新泻,走过和当年同样的路回到日本时,巷子里正播放一首来自流行文化的歌曲,而当时的她半懂不懂,只对那歌曲感到新奇和陌生。 它有着最深邃的哀伤和对已破灭之物的追悼。它在风中猎猎,唱出一封遗书: 你啊,我要你说一个永不破灭的谎言,永远都不要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曾经的梦想,难道不是你让我望见的吗? 重伤的野兽用尽最后的力气仍要龇牙反抗。 那就说谎吧,用谎言来代替永别的悲伤,用谎言代替无限难堪的现实。 你啊,请你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第22章 遗弃十五年 降谷零重新见到法因娜的地方,是在一处位于千叶的老厂房。在远离市区的偏僻海边,有一片被遗弃多年的船运码头,诸多铁皮搭成的厂房中,还有曾经用来运输的木板车和管道。降谷零绕过那些生锈陈旧的障碍,几乎在这个堪比迷宫的地方迷失方向,而他漫无目的地寻找,让他想起小时候玩的那种像素游戏,你总是不知道你的任务目标在哪张地图上,你也总是没有简单高效的寻找方法。 不知道第几个拐角之后,当他的脚步声终于不再是徒劳回荡在空间之中时,他的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显然他穿过迷宫,来到了这片秘密森林的另一口出口。这出口面朝大海,他甚至看见海边年久失修的木板道。 当然,他也看见了那架被彻底拆分的车。锈蚀严重的巨大车架边,黑色车漆的外壳被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在一张及腰高的木桌上,一台六缸引擎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 法因娜穿着黑色的背心和一条机械师的工装裤,正在清理引擎活塞花上的油泥。她似乎早就察觉了降谷零,所以她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 仔细地扫视后,降谷零向她提问:“二十年前的supra?” “skyline C110。”她报出了这台车的型号。 “甚至是停产都已经二十年的车,”降谷零俯下身,看清了外壳上斑驳的车漆,他说,“我听到的说法是,你在养伤,一个伤口没拆线的人,在这里做这种——无用功?” “你这就断定是无用功了?” “车架锈完了,它和废铁唯一的区别是还没塌成一堆,内设你是全部扔完了吧,我只看见了这台引擎,你想修好这辆车?这是堪比造车的工作量。” “引擎还在,它就还是那辆车。”法因娜面无表情地拔开那个火花塞,然后摆到了一边。 降谷零停滞,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法因娜,问她:“你是在和什么事情较劲吗?” “是吗?”她显然不想回答。 “阿拉拉特先找到了你,”降谷零斟酌词句,“我很抱歉,让你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要直面他。” “你发现了吗?我们最近的几次见面你全在道歉,”法因娜拔下最后一颗火花塞,“照你的礼貌程度,把你踢下车的我是不是也得道个歉?” “没那必要,但是那样的情况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从如今的结果来看,如果你当时在车上,你的服务员身份就彻底完了,SAT在追击过程中当然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车里有谁,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波罗咖啡厅的服务员安室透,就是协助罪犯逃亡的危险分子。” “但你差点死了。” “如果你在车上,也只是我们两个差点死了,”法因娜举着那枚起子摊摊手,“不是说我觉得你很没用,只是力量实在太悬殊了而已。” 降谷零捏了捏眉心,他举起手:“这个话题结束吧,我们吵不出任何结果。” “我赞同。”法因娜撂下这句话,拿起喷枪开始加热那一串火花塞。 于是他把话题换了回来:“你从哪里搞来的这样一台——陈旧的老古董?” 法因娜夹着火花塞重新回去装到引擎上。一枚、两枚、三枚……安装的过程可以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在她放开起子直起身来的时候,她看向降谷零,然后对他说:“这是我祖母的车。” 降谷零微微凝滞,他下意识地从嘴里发出一句回应:“……哦?” “你那张面具快融进你的皮肉了,”法因娜嗤笑着,“在你不知如何反应,或者十分惊讶的时候,安室透就会下意识地突然出现在你的脸上。” 他看着她去拖来油泵和电瓶,良久才回复她:“或许安室透也是我真实的一部分。” “噢!”法因娜几乎是立刻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安室透让你感觉到了一种自由——不需要背负什么责任,不需要感受什么痛苦和孤独,只是普通正常的生活?” 她过人的敏锐还是让降谷零绷紧了下颌。 法因娜耸耸肩,开始修复断裂的缸线,她找了个小椅子坐下,低着头问他:“你应该看过我的档案吧?” “看过。”回答没看过就属实太假。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哪来的祖母?”法因娜轻飘飘地吐出了这句话,她手上的动作完全没有停下,“我档案上的履历,是我出生在苏联,长在苏联,只是我的祖父是日本人,所以在苏联解体后我来到了他的故乡。” 话语空落到地上,厂房内突然死寂。 法因娜笑了,她再度看向降谷零,她的红眼睛里有一些自嘲,她说:“我们第一次讲话的时候,我也是告诉你,我出生在日本,八岁去的苏联,这和我的档案完全相悖……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 降谷零把手放进外套的口袋里,这是一个防御性动作。但他也没有提醒自己不要用动作暴露内心的心情,毕竟法因娜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且显而易见地让他陷入了为难之中。 最后他回答她:“我知道你的档案是伪造的。” “一开始就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 “你为什么相信一个陌生人对你说的话,而不相信SAT的档案?”法因娜站了起来,她走到降谷零的面前,凝视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认出了我?” 千叶的海就在他们面前咆哮,这是他们童年的那片海。这似乎在提醒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否认了。 “是的。”他回答她。 她的眼中有哀愁。这是在法因娜身上最少见的一种情感。她轻轻地,像是安抚她自己般地开口:“那你凭借你小时候的记忆,调查过我的家庭吗?” “我不需要重新调查,”安室透说,“我知道你是八岁离开的,也知道你曾经住在哪一栋,我在刚进入警视厅的时候就看过那栋房子所有人的信息,出于好奇。” “看来我让你印象深刻。” “我相信那个街区的小孩没人能忘掉你,一个天生的反骨。” “你上报了吗?我伪造档案、我的真实家庭?” “当然没有,”安室透皱起眉头,他认真地看着法因娜,“你在怀疑什么?阿拉拉特对你说了什么?” 法因娜后退了两步回到她的那台引擎边上,重新拿起胶水修复缸线。 “我祖母以前常用这台skyline带我兜风,说实话,我没想过它居然一直停在我们旧居的车库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无人问津了十五年,我硬是冒着风险把它拖出来,拉来这边的厂房,想要在养伤期间把它修好,德米特里——噢,他确实就是阿拉拉特,他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工具和车子都给我送过来了。” “十五年,日本的□□死了十五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和你说我真实的履历,明明我不觉得你认出了我,明明和任何人提起这些多少都有些危险,明明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你恐怕是个公安……我恐怕是真的有点疯,又或许是因为遇见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让我感觉自己在这里好像是有留下过记忆的,这或许就是你避之不及的感性神经在作祟吧。” 降谷零上前两步,他拽住她的手,迫使她松开那条缸线,但她依然没有抬起头看向他,于是他只是对着她说:“我从来没有上报你的档案伪造,这恐怕也是出于我的感性神经,我甚至认为我们最终谁也不会提起童年,但如果现在有这个必要,那我也得告诉你——那些过去,你的父母和祖辈,那些都跟你没关系,他们已经死了十五年了,过去就应该只是过去,我知道你只是想回到日本寻找一种平静的生活,你认为在这里可以远离战后的那些痛苦,而你真实的履历只会给你造成麻烦。”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艰难,恰如她压抑声音才能止住颤抖,她说:“你能保证其他人也是这样的想法,其他人也不知道我的过去吗?” 降谷零突然明白了一切,他再度皱起眉头:“阿拉拉特否认他的人杀了一之濑,是吗?他甚至告诉你,是警视厅或者我们公安要驱逐你?你应该不会相信这样的谎言吧?” “警视厅没必要杀一之濑,因为他是无罪的,想栽赃我的方法有很多,没必要杀掉一个履历清白的SAT精英,但是我没法确认”法因娜说,“比如说,一之濑真的‘履历清白’吗?这是不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降谷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不敢细究。怀疑自己自始至终所效忠的秩序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但相比起怀疑,他也隐有预感——倘若真的将法因娜和一之濑都视为威胁,那公安为了好的结果,动用灰色手段解决问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因为他们是公安。他也会使用灰色手段达成目的,而每一个公安对灰色手段的使用定义都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法因娜的眼睛,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会去调查一之濑的背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