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优雅地气死前任[快穿]》 第1章 绕指柔001 承乾二十七年,深秋的寒风比刀锋更利。 朱漆的大门在重撞下发出刺耳的哀鸣,轰然洞开。 似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唐夫人身着诰命夫人的朝服将御赐的牡丹金簪插入发髻。 “夫人——”管事嬷嬷的哭喊撞破内室凝滞的空气,“御林军闯进来了!说…说老爷……” 通敌叛国,午后问斩。 正厅方向传来瓷玉落地的脆响夹杂着禁卫粗暴的呵斥和女眷压抑的惊呼。 唐夫人猛地起身,目光掠过如惊弓之鸟的妾室、庶女,最终停在那张紫檀木镶嵌的翘头案上。案上供奉着一把古朴的玄铁匕首,此刻它犹如一双森冷的眼凝视着即将发生的惨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唐家女儿,”她的声音不高,却似金钟玉磬字字砸在人心底,瞬间压下了满室的悲泣惊惶,“宁肯挺直脊梁血溅五步,绝不屈膝俯首堕入贱尘!” 她一把抓起冰冷沉重的匕首,反手便将匕首的青锋掼向脖颈。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如同泼墨浸透了簪顶的牡丹。 只最后一眼,落在远处她最挂心的人身上,眼神晦涩难辨。 那是她的孩子…… 今日穿了件月白软缎裙,喉间那点若隐若现的轮廓被衣领掩得不算严实。 “娘!!!” 撕心裂肺的尖叫打破了沉默。 是唐棠,当朝太子太师唐柯的“掌上明珠”,御旨钦点的太子妃。此刻,他却如同待焚的废弃珍玩被粗暴地推向阶下,细瓷般的腕上悬着冰冷的镣铐。 亲眼看见母亲自刎,他目眦欲裂。他纤细的腰肢猛地一沉,借着背后士兵推搡的惯性,双腕于锁镣的间隙中猛地一拧、一错,竟用镣铐的重量挣脱了另一只手的钳制。 细嫩的腕骨在铁链摩擦下皮开肉绽,他咬着牙用镣铐锁环勾住对方腰间佩刀。 儿时太子表哥教的卸甲术竟成了此刻垂死挣扎的最后倚仗。但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曾许诺护他一世的人为何要将他推入火坑。 他身后穿着铁甲的御林军猝不及防,只觉得手上一轻,小臂内侧传来剧痛。唐棠借着锁镣边缘锋利的金属棱角把粗布军服下的皮肉狠狠割开了一道口子。这出乎意料的挣脱技巧和瞬间爆发的反击力量让人下意识松了力道。 唐棠腕间镣铐哗啦作响,踉跄着扑向母亲倒下的方向,几乎快要触到那柄沾血的玄铁匕首。 不过刹那,一根极细的针从屋顶飞刺而来。他颈侧皮肤传来细不可查的刺痛,刚刚凝聚起的力量如同被剪断的弓弦消散而去。 唐棠只觉浑身气力被抽得干干净净,瘫软着跌向地面。满腔恨意在体内翻涌,恨翻脸无情的皇室,恨构陷家族的奸人,更恨自己无力守护至亲。 恨意越发浓稠,一道强大的意念涌了上来,伴随着从骨缝里传来的空灵声音。陌生,却又带着自己的影子。 “睡吧。” “剩下的,我们一起。” 紧接着是极轻的一声笑,像在对谁宣战:“欠了你的,总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慢慢地,眼前母亲染血的身躯、身后士兵狰狞的面孔……所有景象都被浓稠的黑沉所吞没。 “走水啦!走水啦!!!” 凄厉的叫喊划破夜空。不知从何处燃起的火苗舔舐起厚重的帷幕锦缎,吞噬着满堂血色与簪缨富贵。 在唐棠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竟诡异地看见了自己软倒的身体和西角楼上的玄色身影。 冲天火光映亮了西市后街高耸的院墙。端王李安泽凭栏而立,他的目光掠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唐棠沾了灰烬却难掩绝色的脸上。 不到半炷香时间。在他的默许下,暗卫解下唐棠腰间的并蒂海棠玉佩挂在一具身形相似的女尸身上。 李安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眼底映着熊熊烈火,辨不清是悲悯、算计,抑或仅仅是漠然。 …… 镜面随之一转,画面切到马车里。李安泽正望着唐棠的睡颜,医女小荷在一旁收拾药箱。 马车外传来小贩的阵阵吆喝声,行色匆匆的脚步与车轱辘的声音交错着。京城的繁华热闹不会因任何一个世家的败落而有片刻停歇。 半个时辰的时间,已到宵禁。端王也带着唐棠从西街赶至了东街。随行的医女小荷已为唐棠取了药针。针上涂的并非什么毒药,而是混着迷药的软骨散。 李安泽在车内望着唐棠的睡颜若有所思。突然马车剧烈颠簸,暗卫小声道:“王爷,锦衣卫封街了。” 李安泽怀抱唐棠跃出马车氏,锦衣卫的火把已蜿蜒逼近。他足尖点过坊市青瓦如鹰隼般掠过三条街巷。 伴驾的医女小荷抱着药匣踉跄跟随,被暗卫一把提起。人影融入夜色时,下方传来刀鞘撞击声:“车内何人?掀帘查验!” 见无人回应,锦衣卫用佩剑挑开马车帘子却见车厢内半个人影都无。 …… 镜面又破碎重组。 太子李安余单骑立在长街尽头,腰带间挂着一枚缺角的海棠玉佩。 “二弟,宵禁策马,所犯何急?” 李安余声音温润如旧,目光却盯在李安泽怀中之人染血的衣襟,“孤接到密报,有人擅劫钦犯。” 那腕间的锁链还是李安余亲手挑的,原想着精致不伤皮肉,此刻却深可见骨。唐棠素来怕疼,小时候擦破点皮都要哭着找他吹。伤成这样怕是疼得魂都要散了。 李安泽冷笑,指尖掐进唐棠腰间软肉:“皇兄这话蹊跷。唐府走水烧得那叫一个干净,何来钦犯逃走?” 他顿了顿,“金玉珠宝烧了便烧了,只是可惜皇兄与皇嫂无缘拜堂了。世人皆道伉俪情深,生死与共,”话音陡然压低似毒蛇吐信,“如今这未过门的嫂嫂香消玉殒,皇兄贵为储君自然不能殉情。可怜皇兄还有闲心在此与臣弟说笑,不赶着去火场拾块残簪倒显得与共二字轻、如、鸿、毛。” 他刻意加重皇嫂两字,目光扫过太子身后空荡荡的街道。按律太子出行需带十二名侍卫。此刻李安余却单枪匹马显然是不想将事情闹大。 李安余眼中闪过厉色。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在青石板上形成剑拔弩张的模样。 就在此时,唐棠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腕的伤口渗出黑血。李安泽下意识运功护住唐棠的心脉便打算离去。 李安余却又开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李安泽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月光下,李安余面色柔和:“唐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你心思不纯,此举是害了她。” “证据确凿?”李安泽嗤笑,“皇兄是指那些被篡改的军报和来路不明的密信吗?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兄如此,臣弟亦是。” 李安余脸色瞬间煞白,勒住马缰的手猛地收紧,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 李安泽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在李安余愣神之际抱着唐棠纵身跃下,消失在巷子深处。 李安余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锦衣卫指挥使匆匆赶来,他才低声道:“收队。” 指挥使面露不解:“太子殿下,可是……” “收队!”李安余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 境灵幻化的水镜,同步着幻境中发生的一切。安宁本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可那镜中的爱恨痴缠却似有无形的魔力,将他的心神一寸寸拖入其中。 “此乃无妄幻境,你师尊已入魔。幻境中有他本尊与心魔两重化身,唯有心魔甘愿受你斩杀,方可破幻境、驱魔障。” “无相会入魔?”安宁不屑一顾却在看见幻境中“少女”容貌时怔住。这扮相与他五百年前男扮女装偷溜去人间玩被抓回来关禁闭时一模一样。 刚被抓回来,无相遣他去换衣。他却偷偷换了身无相的道袍。 “师尊!”十七八岁的少年嬉皮笑脸地晃着手腕上的捆仙索,“您锁着弟子作甚?莫非是想……”他狡黠的眼睛瞟向自己身上披着的道袍,“想看弟子穿回钗裙?” 背对着他的身影仙姿孤绝却似乎有刹那的凝滞。 “魔子不悟道,须守阴阳正伦。”那人的声音清冷如冰玉相击、毫无波澜。 可安宁清晰地捕捉到了无相耳廓上转瞬即逝的薄红。 境灵的催促将安宁拽回现实:“盖因魔族乘虚而入,你以为他为何总罚你抄《阴阳调和论》?为何禁止你与旁人往来?他怕的是……” “怕我这魔子玷污他仙尊清誉,我与他早断绝了师徒情分。一如他所言,此后生死无关。” 安宁才不管无相入不入魔,他被此境化身的恨意唤醒后便想着撕开幻境出去。没想到这幻境不仅让他仙力和魔气均无,回溯能力也强得有些反常。无论他如何尝试,睁眼都依然在幻境中。 安宁并不信邪,反反复复尝试撕裂幻境。可他凝聚出的魔气刚触碰到幻境壁障便如泡沫般破碎。 在他愣神之际,唐棠濒死时的绝望如潮水般漫过识海与他被无相剔骨时的剧痛与心寒重叠。于是,他选择了留下来。 “何必白费力气。” 境灵的虚影在安宁识海中明灭,“上古幻境会吞噬所有蛮力,越挣扎便陷得越深。感受到唐棠的恨意了吗?并非无端侵袭,你与境中化身命魂同契、因果纠缠。若是不化解此间执念,你将永远是笼中困兽。” 安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的玩味。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让他借此机会看看是无相的道心更牢固还是心魔更执着。 境灵见安宁态度软化,劝说道:“师徒情谊一场,怎能见死不救?” 未免沾染因果而见死不救在修仙界再正常不过,又何况无相与他如今横亘着剔骨断发之仇。所谓师徒情义早成了水中花、镜中月。 安宁并未直接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故作困惑拧起眉:“可本尊和心魔该如何辨别?” “这有何难!”境灵语气笃定,“坏事做尽的肯定是心魔,光明磊落的自然是本尊。” 安宁闻言轻笑一声:“无相当年剔我仙骨,说是除魔卫道。转头又藏我残魂,说是师徒一场。他这算坏事做尽还是光明磊落?” 境灵的光影剧烈震颤,像是被颠覆了某种认知,闪烁了几下才勉强稳住形态。 “仙尊此举或有隐情。” “很难回答吗?他是光明磊落,那我就是无耻小人。我何必管他心魔缠不缠身呢?什么无妄幻境,说得冠冕堂皇。这是无相的心魔境,对吧?” 安宁望着镜中李安余与李安泽对峙的画面。一个蟒袍玉带单骑涉险,一个手握虎符暗藏算计,周身萦绕的气息诡异地相似,宛如镜中倒影。 “答不出来?那我换个问题。你说,反戈一击的李安余和野心勃勃的李安泽,谁算得上光明磊落?” 境灵彻底哑火,半晌才艰涩道:“境中事本就虚实交织。” 安宁却不给镜灵喘息之机,识海里魔气翻涌如潮,唇角噙着的笑意却愈发温柔:“想来是不必区分了。” 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教人生死相许,那便让他们都爱上我再一并逼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绕指柔001 第2章 绕指柔002 不过是深秋,京城却落了大雪。 一层覆盖一层,宛如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昔日煊赫的太师府邸彻底掩埋。 而东市后街的别院却是另一重天地。 紫檀木案前,李安泽指尖摩挲着密报,听心腹禀道:“唐府大火烧得干净,痕迹已悉数抹平。此外,肃州州牧确有一女早夭。” 案上茶盏蒸腾的白雾漫过他眉眼:“唐家军旧部呢?” “肃州军民听闻唐太师被斩后躁动异常,”心腹压低声音,“赵猛已屯兵石钳关,只等……” 话音戛然而止却足以让两人心照不宣。 “不急。” 李安泽望着窗外新发的梅枝,父皇的谋划犹在耳畔。 在最恰当的时机救下唐家遗孤,借刘州牧与唐家的远亲关系安插新身份,再以平反之名收归唐家军旧部。既得了忠良臣子的人心,又能借这枚棋子打压皇兄势力。 自古帝王,清外戚、排异己,非兵行险招不可。 李安泽看着密报在火盆中蜷曲成灰,弹了弹指尖残余的灰烬。他挥退心腹沿着回廊往别院深处走去。 别院深处,屋内暖炉正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榻上少年的寒意。 安宁闭着眼,还未愈合的手腕在锦被下微微抽搐。这具身体的五感将疼痛传递得清晰无比。 帘幔被掀起一角,李安泽高大的身影步入内室。他解下沾着雪片的玄色大氅递给随从,露出内里精悍的亲王常服,周身还带着未散尽的寒气。 榻上的人维持着假寐。安宁操纵着这具身体,眉头紧皱,将一个被扰清梦的、虚弱不堪的“少女”扮演得淋漓尽致。 李安泽看向榻上之人。他清晰地看到那人眼睫有轻微的浮动,呼吸也比之前略快了一些。 “醒了?”李安泽的话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 榻上的人还在装睡,唯有眉头蹙得更紧。好像对他来说,这声质问不过是扰人清梦的北风。 李安泽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烛光摇曳间,少年腕间的伤口清晰可见,这人浑身都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但他也清楚地记得这双细弱的手是如何灵活地挣脱镣铐的束缚。 “呵…看来精神尚可。”李安泽声音低沉带着些嗤笑,他伸手挑起榻上之人的下颌迫使那人睁开眼。 冰冷的指腹碾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安宁心中却一片漠然:力道尚可,角度精准,是个惯于掌控的人。可惜招数用错了对象。 “知道坊间如何传的吗?”李安泽俯身,温热呼吸裹着冷香扑在耳畔。 “通敌叛国!你爹的清名算是被你的好表哥葬送得干干净净。唐府女眷自刎的节气也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畏罪**的笑柄。” 父亲甘愿赴死、母亲决绝自刎,以及那人将最后一丝侥幸碾成粉末的沉默。所有痛苦与背叛被李安泽的话语点燃。 安宁的睁开眼。他眼里翻涌的恨意直直撞进李安泽眼底。 李安泽短暂的惊诧后,眼神很快便变成了棋手窥见棋子锋芒时的审视。 安宁在他眼中看到了:满意的衡量。 鱼儿上钩了。 “唐柯通敌叛国的人证物证俱在,已斩首示众。” 李安泽刻意顿住像最娴熟的刽子手丈量着下刀的角度,每一个字都精准挑开榻上之人的旧疤:“听说,父皇有意为皇兄另择一桩婚事。” “很痛苦?”李安泽的话如同毒蛇吐信,让人喘不过气来。 “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是谁践踏了唐家全族的骸骨。如此才好讨回来。” 这也是安宁想要的。 他的恨意越深越具指向性,越能迷惑无相的两个化身。无论他们哪一个想靠生恩或旧情来麻痹或利用他都将被这刻骨的、无差别的仇恨所灼伤。 李安泽似乎觉得身下人木偶般的沉默没有意思,突然抢过旁边侍女手中的药碗。他的力气太大让瓷勺碰撞碗沿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侍女踉跄后退。 “唔!” 苦涩药汁被强行灌入口中,安宁呛得剧烈咳嗽,药液顺着脖颈漫进衣襟。 他挣扎着偏头却被对方死死按在软枕上:“唐小姐,本王的耐心有限。” “你...咳...究竟想要什么?” “若只是要个会恨的傀儡,街边断腿乞儿也能任你摆布。” 瓷碗被李安泽丢了出去,飞溅的碎瓷片惊退了屋内候着的侍女。李安泽单膝抵上榻沿,阴影彻底笼罩住少年的身躯。 “傀儡?”李安泽嗤笑,“本王若只要傀儡,此刻你早该成为床榻上予取予求的玩物。” 安宁适时地流露出屈辱和更多的戒备。 良久,李安泽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他松开了对安宁的钳制,直起身,“本王要的,自然不是傀儡。” 李安泽理了理袖口。方才的暴戾与狎昵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夺权者的漠然和算计。 “傀儡没有眼睛,不知该往何处刺。而你这双眼睛,”他目光扫过安宁垂下的双眼,“哪怕闭着也能看清该恨谁。” “唐家的印信虽已蒙尘。可肃州老兵见了青竹纹的箭簇仍会想起当年踏破敌营的威风。” 话音一顿。他的拇指碾过对方唇瓣,本是暧昧的动作却显得生硬,“唐小姐这般容貌,若化作枕边软剑剜去人眼中不该有的清明,倒比千军万马更能直取要害。” 安宁仰起头,任那带着药渍的发丝凌乱垂落:“可惜了!我们唐家人的骨头太硬做不来摇尾乞怜的棋子。” 话音落下,李安泽却笑了,“唐家满门忠烈,血洒肃州、骨埋京华换来的却是通敌叛国的污名。一把大火烧尽了最后的气节,成了市井茶余的笑谈。” “这份污名,你甘心让它刻在唐家的墓碑上千秋万代?” “听起来你我不过是豺豹与孤狼互啃残骨。”安宁苍白的唇畔溢出冷笑。 “不。”李安泽俯身与安宁平视,眼底不再是戏弄,“豺狼争食,而你我各取所需。” 李安泽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诏书,诏书上的封泥尚未干涸。安宁看着那卷诏书,他知道这是场豪赌。可唯有抓住这一线生机才能让唐家的冤魂得以安息。 “可若我中途反水或直接与太子联手呢?” “你不敢赌。太子为保储位能构陷恩师,自然也能屠尽唐氏最后血脉。君无戏言。他亲自指认的东西自然没有回转之地,只有我能给你平冤昭雪的机会。” “一切如王爷如愿。”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些,李安泽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被风雪吞没。 榻上,安宁的气息悄然一变,紧绷的身躯松弛下来。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方才的绝望与挣扎。 不过片刻,雕花木门再次被推开。 医女小荷捧着药碗进来,碗中漂浮的浅黄沙枣花随波轻晃。小荷是李安泽专门指来给安宁料理身体的,非常巧的是此女是肃州人氏。 沙枣花的香气钻入鼻端,安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看似寻常的药材实则暗藏玄机。 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是试探?还是警告呢? 唐棠自幼饮用的安神汤中便加入了清甜的沙枣花。这不是个秘密,对外只说是他怕苦。 事实上,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沙枣花有调和阴阳之效。唐家借此压制他身为男子的气血才让他在京城一直不落马脚。 小荷接过空碗时,状似无意说道:“风寒体弱最怕惊扰。王爷倒是关心小姐,奴婢只是提了一嘴沙枣花有润口止涩的作用便寻来了不少。” 她压低声音,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安宁平坦的胸口,“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有些事藏得深些方能长久。” 小荷点到为止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窗外的月光变得阴沉,明明光线变得越来越暗。他却看清了这别院处处皆是来路不明的暗桩,每一缕穿堂风都裹挟着窥伺的目光。 但这份认知并未让安宁害怕,反而让他更加兴奋。 猎手,终于踏入了猎场。他轻轻抚过腕间的伤口,刺痛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看吧,看仔细些。 第3章 绕指柔003 承乾二十八年,春寒料峭,雨雪纷飞。 锦州三县粮仓接连被淹的急报在亥时送入御书房,朱案上的青铜香炉仍飘着袅袅龙涎香。 承乾帝将奏报摔在龙案上,震得青玉镇纸都险些滑落:“半月前还说一切安好,转眼就溃了堤坝?一群酒囊饭袋!” 阶下群臣跪地,在青砖地面撞出一片闷响。 “奸佞误国啊!恳请陛下彻查此事!”鸿胪寺卿颤着白须叩首,他官帽上的珊瑚坠子也跟着发抖,“定是地方官贪墨修缮银钱,才致……” “够了。”承乾帝揉着眉心打断聒噪。 李安泽跪在丹墀下,余光瞥见太子李安余正垂眸不语。他心念一动,“儿臣愿请旨前往,查明真相。” 承乾帝自然明白次子的盘算,唐家军旧部在肃州蠢蠢欲动而锦州恰是连接京城与肃州的咽喉。但他乐见其成,朱笔重重落下,“准了。” “三日后启程。”他将批好的奏折扔了下去,“若查不出个所以然就别回来了。” 李安泽稳稳接住奏折。批文上的朱砂还残留着御案的余温。 “儿臣遵命!”李安泽起身时目光不经意与太子相撞。 御案前的香雾仍在袅袅升腾,李安余注视着不远处的二弟。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三年前的唐太师也是在此处接过同样朱批的旨意,却不知那竟是催命符。 李安余比谁都清楚,与过去不同的是这道旨意于端王而言不是催命符而是登云梯。 三日后,安宁在别院内对着铜镜戴上发冠。镜中倒影恍惚间与偷穿表兄战甲的少年重合,彼时金戈铁马的憧憬尚未破碎而今却要以美人皮囊周旋于豺狼之侧。 安宁对着镜中人勾了勾唇,他眼底是与容貌截然不符的戾气。 扮柔弱?他最擅长这个。 小荷捧着月白劲装立在屏风后:“这扮相……”她望着镜中少年的肩线与眉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唐小姐准备好了?” 小荷慌忙开门。李安泽负手而立,腰间御赐的云雷纹腰牌代表着特使巡查的身份。他踏入内间,看着安宁束发劲装的模样,眼神略微深了一些。 月白长衫勾勒出少年的身形,褪去女儿娇态的眉眼比着红妆时更显锋芒。 “束胸可还习惯?”李安泽的声音低沉得近乎呢喃,“本王倒觉得,还是钗裙更衬你。” 这话与调戏无甚区别。安宁偏头避开,语气带着几分嘲讽:“王爷若是喜欢,不如等抓到贪官后让他们扮作女相游街。” 急促脚步声打破了两人的争锋相对,是暗卫呈上了密报。 “备马,启程。” 端王将密报凑近烛火,火舌瞬间吞噬纸页。 …… 通往锦州的官道上乌云压城,马车碾过积水在泥泞中划出蜿蜒的辙印。 李安泽展开锦州知府的加急文书,轻笑出声:“阴雨连绵半月,这折子上的墨迹竟半点未晕染。” 安宁闻言抬眸,注意到文书边缘折角隐约有道被刻意涂抹的暗痕像是修改过的日期。 李安泽注意到了安宁的目光,他将文书递过去:“想要为唐家翻案?先证明你比这张漏洞百出的废纸更有价值。” 安宁展开文书细看,发现粮仓图示上标注的储粮量墨迹深浅各不相同。 他正要开口,车外传来急报:“王爷!肃州流民暴动,冲击官仓!” 李安泽冷笑:“好一招调虎离山。” 他转头看向安宁,发现安宁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两人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灾民被人故意引去肃州,真正的贪腐就在锦州。”安宁道,“他们算准了我们会先去处理暴动,等回头……” “就只剩空粮仓和一具具饿死的灾民。” 李安泽接话时,车外惊雷炸响。突如其来的光照亮了安宁眼底的锋芒,也映出端王眼中转瞬即逝的惊艳。 戌时,李安泽屏退随从,独留安宁在客栈密议。 李安泽拿起笔在锦州布防图上肃州与锦州的中间画了个圈:“虽然能猜出这是调虎离山,但我们缺一个将幕后之人逼出来的由头。” 安宁的目光扫过墙角堆叠的空米袋,白日街头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为争抢地上洒落的粟米扭打在一起。 “或许可以从孩子入手。当年唐家军的战歌就是从孩童口中传遍天下。” 李安泽挑眉,饶有兴致道:“比如?” “锦水清,锦水浊,官爷仓底睡银瓮。”安宁提笔写下几句,字迹劲瘦如竹,“孩子们不懂其中深意只会觉得顺口。但贪官听了便会以为是同党走漏风声。” 李安泽眼中闪过赞赏。他从未想过深闺女子也能从不起眼的细节找到破局的办法。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安宁写的童谣:“就怕他们狗急跳墙。” “所以需要早日找出账本。”安宁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月黑风高正是行动的时候。 李安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布帛。这是传闻中的西域火浣布,布料遇火不燃反而能让字迹更清晰,专门用来防止重要文书被毁。 子时,月色如霜。 两人乔装潜入锦州粮仓。腐米的霉味扑面而来。 安宁打量着四周,最终走到墙角摸了摸那处的鼠洞。他摸到脱落墙皮异常光滑的边缘:“不是鼠咬,是人为开凿的夹层通道。” 李安泽在石壁上轻轻刮擦,剥落的墙灰下露出规整的凿痕。发现问题是好事但他心中却充满探究与警惕。这等勘察的眼力即便在刑部也不多见。女子当学琴棋女红,唐家却教出个能勘破文书、探查密道的女儿? “米粒混着细沙,每囤底层都是霉粮。”李安泽收起心思,随后抓起一把米粮,“但账本上……” “却记着上等新米。”安宁接话,用火折子照亮梁柱。布袋上崭新平整的账本与周围的潮湿格格不入,“常年潮湿的粮仓,账本早该受潮发霉。这一本分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真账本必然另有存放。” 不远处,突然有灯笼光晕穿透粮囤。摇曳的暖色光斑在两人脸上交替明灭。 李安泽迅速吹灭了火折子,长臂一揽将安宁拽入怀中,借着力躲进了刚发现的夹层通道。 后背撞上粮囤的闷响被衙役的脚步声掩盖,带着酒气的话音落到了两人耳中:“大人说了,等端王来了就……” 话音慢慢变得听不太清,灯笼在不远处晃了晃又朝着另一侧走去。 黑暗中,安宁能清晰感受到李安泽灼热体温和搭在他腰间的力道。 待衙役走远,李安泽仍未松开手。安宁轻轻挣脱开,摸索着墙壁起身。 在一番敲打摸索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梁柱新旧不一的斧凿痕上:“梁上藏了东西。” “或许真账本就在这儿。”他又道。 李安泽挑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安宁点头:“贪官自诩聪明,以为灯下黑,没人会想到他们敢把罪证藏在原处。” 他踮脚摸索梁上暗格。李安泽见状,单手托住他的腰往上送。安宁猝不及防被他举起,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李安泽掌心的温热。 “专心。”李安泽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几分戏谑。 安宁定了定神,指尖探入暗格,果然触到一卷账册。他指尖在账册边缘飞快一抹才装作费力抽出的模样。 黑暗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但也放大了所有声响。粮仓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比先前来得更多,更急。 “被发现了。”李安泽眸色一沉,迅速将安宁放下,顺手接过账本塞入怀中,“走。” 两人刚闪出夹层就看见无数衙役持刀涌入,火把将昏暗的粮囤照得通明。 “给我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为首的衙役厉声喝道。 李安泽拽着安宁隐入粮囤阴影处,压低声音:“分开走,你去引开他们,我带着账本从后门脱身。” “过河拆桥?王爷这是要拿我当诱饵?”安宁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安泽却撞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不是最擅长这个?”李安泽用力一推将安宁推向外侧。 安宁踉跄半步便明白了对方用意。他足尖点地跃起,故意踢翻半人高的粮袋。霉米如瀑布般倾泻,在寂静的粮仓发出突兀的声响。 “在那儿!” 衙役们闻声而动,齐齐追去。 沉重的喘息、刀刃刮擦粮袋的嘶啦声、脚下碾碎霉米的窸窣声在空旷的仓廪中不断回荡、放大,步步紧逼。 安宁身形如燕,几个起落便跃上粮囤高处。他刻意控制着速度,让身法看起来更像是绝望下的爆发而非训练有素的轻功。他始终将追来的衙役卡在看得见踪影却摸不到他衣摆的距离。 他甚至有闲心回头瞥了一眼,李安泽果然已不见踪影。可他感觉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 戏已做足就该挂彩了。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听着身后刀剑袭来,他算准角度让那刀尖险之又险地划破臂膀外侧的衣料带出血痕。他连眉都没皱一下,痛感反而让他心神更定。 “他怎么这般坏,尽是心魔做派!” 识海突然响起境灵的愤懑。安宁并不搭理境灵,他从袖中甩出几枚铜钱,左手一甩精准打灭最近几人的火把。黑暗降临,粮仓内顿时乱作一团。在衙役们的咒骂声中,他贴着潮湿的墙面离开了粮仓。 他脚步不停,脑中思绪飞转。若今夜不能全身而退,无法成为利刃的棋子只会化作弃子,甚至是一具守住秘密的尸体。至于肃州虎视眈眈的唐家军旧部,想必李安泽早已备好了替代的傀儡。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蹊跷。在端王眼里他不过是弱质女流,为何会认为他有在刀光剑影中周旋的能耐? 这个念头刚起,安宁方才意识到什么,脚步微顿。李安泽若真把他当作寻常闺秀,又怎会让他参与这等危险的行动?除非…… 除非他早就知道些什么。但至少不会是识破了他的男儿身,端王会容许唐家女儿活着,绝不会容许唐家儿郎活着。 所谓的绝境求生不过是对方抛出的试金石。不过,这场试探从一开始就是双向的。 安宁衣衫腰侧的内袋里正藏着从梁上取下时便被他掩藏的真账本。 第4章 绕指柔004 骤雨如瀑,浇得青石板路泛着冷光。 路面水洼里,几枚浅淡的足印歪歪扭扭伸向废弃山神庙。树梢还勾着半片素色袖角,似匆忙的疏漏,又似精心的引诱。 安宁的喘息声在庙内回荡,雨水混着血迹从下颌滴落。肩头被粮囤撞出的淤青疼得钻心,他咬着牙撕下袖口布条,胡乱地包扎着伤口。 安宁看着腕间新添的擦伤,思绪万千。即便是在幻境,那人还是如此,有用时被捧在手心算计,无用时便被弃如敝屣。 他需要一种更聪明的姿态,一种能够以假乱真的脆弱。他抬手将额前湿发理到耳后,唇色发白,整个人显得慌不择路,仿佛一只受惊后仓皇躲藏却又无处可逃的雀鸟。 真账本于他而言,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他本想暂藏着静观其变,但李安泽对权势的渴求几乎疯魔。马车上那句“证明你的价值”在今夜被推出去时具象化了。 端王从不缺谋士,良策再多又如何? 这账本,是他用来让李安泽觉得他弃之可惜的投名状,也是他从棋子变回棋手的第一步。 雨幕里,渐近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切尽在掌控的压迫感。 李安泽来了,比他预想得更快。 “唐小姐,倒会找地方躲。” 李安泽渐渐逼近,手指掐住安宁下颌:“真账本,藏在哪?”指尖顺着颈侧下滑像在丈量猎物最脆弱的命门。 “王爷这后知后觉的本事真是亡羊补牢。倘若民女死在粮仓里,王爷怕是见不了真账本了。” 在李安泽戏谑说当心时,安宁故作羞赧,指尖却灵巧地在内襟换了账本。端王接手的不过是先前过目的假账本。 “确实甘拜下风。唐小姐偷梁换柱的本事,实在是暗箭难防。” 他的手掌突然按住少年后腰,将人抵在剥落墙皮的泥塑旁,“不过眼下本王来得正巧,就看是唐小姐自己交出来,还是要本王……一层一层地搜?” 安宁浑身绷紧,偏头躲开李安泽的手,藏在袖中的账本顺势滑落。李安泽眸光一凝,手指快速扣住账本一角。 李安泽松开身下人,翻开账本一看,眼神微变。 这不是普通贪腐账册,册页中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灾民名册。名册上写着“三岁稚童阿毛、卧床老妪张氏均算全口领粮”,旁侧朱砂批注更刺眼:“多算三十口,可换银五两”。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批注的字迹与构陷唐家的密信如出一辙。 夜色中,两人的沉默比雨更重。 这朝堂的蛀虫远比想象中更多更深。 翌日正午,骤雨初歇,阴云仍压得锦州城透不过气。 安宁戴着竹编围笠混在流民中,看着十几个孩童蹦跳着唱诵童谣:“锦水清,锦水浊,官爷仓底睡银瓮!” 稚嫩的童声在街巷间回荡。不远处茶楼上富商们交头接耳,几个衙役变了脸色匆匆往衙门方向跑去。 城楼上,李安泽折扇轻叩掌心,竹骨相撞的脆响惊得知府肩头一颤。他突然将折扇指向街巷中的孩童:“本王瞧这些孩子唱得有趣。” 知府王怀仁故作振作地赔笑,余光却频频往城西粮仓瞥去。原计划用流民骚乱将端王引去肃州,没想到对方今晨便现身锦州。他强撑着笑意:“王爷明察,定是……” “王大人莫急。流民最容易受奸人蛊惑,本王定会彻查以还锦州清明。” 李安泽又将折扇指向码头方向,“只是赈灾的船只怎么迟迟未到?不如,我们去粮仓看看还能开放多少粮食给百姓。” 轻飘飘的一席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知府心头。那话里有话的童谣如索命符般不停在他耳边回荡。他想起昨夜粮仓失窃的账本和稻草堆下藏的成箱金银,脸色白了又白。 “王爷放心,下官马上彻查!马上准备!”知府语无伦次地应着,急忙请旨告退。他转身时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连滚带爬地逃下城楼。 孩童们转过巷口钻进糖人摊后的窄巷,却突然被布匹捂住了口鼻。 “说!谁教你们唱的?”黑衣人将麻布松开,掐住其中一个孩童的脖子。 “是、是个疯老头…他说给我们做糖画吃。”孩童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巷口糖画摊熬糖的老汉掀翻了案板。玄铁锁链破空而来缠住了黑衣人的手腕。另一个黑衣人刚要拔刀,一支羽箭就穿透了他的手。 端王亲兵从房梁一跃而下,将剩余的黑衣人逼入墙角。他们把刀架在黑衣人脖子上。 “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正欲咬舌自尽。亲兵眼疾手快地将一截刻着防滑纹路的硬木塞进他的嘴巴。这特制的木牙呈扁柱状,死死撑开牙关,任凭黑衣人如何拼命甩头挣扎都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抓住了活口,人证有了。只等物证上台。 安宁望着街边仍在沸腾的铁锅。在树皮都被饥民啃食干净的锦州城,那团翻滚的糖浆如此刺眼。 李安泽的随从显然布置得漏洞百出,更蠢的是这些浸在金银珠玉堆里的地头蛇。他们早被奢靡蛀空了心窍,不知民间疾苦为何物,连这般突兀的饵都迫不及待吞下。 也许对方不是不明白,但是在权势倾轧的棋局里再荒谬的破绽只要戳中对方的软肋都是致命的杀招。 他按了按额角的围笠,将帽檐压得更低。混乱中,有个孩童不小心撞到了他,他手腕的伤又渗出了血。那孩童怯怯地看着他,他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他越来越觉得示弱比剑拔弩张更省力。尤其是如今,他是一位“少女”,一位仰人庇护的貌美“少女”。他只需让路过的亲兵瞥见他袖间的血迹便能让城楼上的人多一分莫名的牵念。 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所谓怜香惜玉,说到底,不过是见不得自己的所有物沾了尘埃、露了狼狈。就像护着匣子里的珍宝,不是多心疼那物件而是怕旁人看见它的破损,笑话自己护不住东西。 城西粮仓却突然窜起了冲天火光,逐渐盖过青灰色的天幕将半条街的屋檐都染成血色。 贪腐之人此时慌乱点火定是想要销毁证据。李安泽也深谙贪官狗急跳墙的本性,自童谣传唱开始便在静待对方自毁证据。他早将账本用油浸火浣布层层裹好交给了心腹。 在李安泽隐晦的示意下,亲兵举着水桶佯装救火,不多时便抱着焦黑账匣冲出浓烟。 火浣布遇火不燃反而让墨汁在高温下如鲜血般晕染开来,宛如无数冤魂的血泪在布面蔓延。 亲兵当众抖开布料,围观百姓先是好奇地张望。等他们看清布卷上密密麻麻的“漕米折银三千两”“修堤银五万贯”等记录时,识字的书生率先变了脸色、失声惊呼。 “这是将赈灾粮折现贪墨!” “五万贯修堤银两竟分文未用于堤坝!” 账本边缘燃起细小火苗在触及字迹时熄灭,反倒将“知府王怀仁亲签”几字映得格外刺目。 衙役们面面相觑,手中的水火棍哐当落地。人群中冲出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她们枯槁的手指着账本泣不成声。 “漕米折银……那是我儿的买命钱啊!他修堤时吃的明明是沙土拌麸皮!” “五万贯修堤银……堤没修好,我家老头子饿得浮肿,最后被落下的土石活埋了!明明,明明是饿得没力气跑啊!可怜我,可怜我一直等着他,等着他。” 此起彼伏的哭喊里,平日作威作福的富商瘫坐在地。知府王怀仁跪在仍有余温的灰烬中,火光照得他面如死灰。黑衣人迟迟不来回命时,他便已知死期将至却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所有挣扎都成了徒劳。 滚烫的烟灰渗入官袍灼得膝盖生疼。 恍惚间,王怀仁想起二十年前进京赶考的清晨。母亲将温热的馒头塞进他行囊,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怀仁,三弟兄里你是最有本事的。娘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抱负。” 那时的他也曾怀揣着济世安民的理想,立志做个好官。 周围百姓对他的审视和幼时学堂先生握着戒尺讲清正廉洁的目光重叠。锦州百姓夹道欢迎他赴任时的笑脸也在此刻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 酒肆里推杯换盏的奢靡,官场上暗通款曲的密信,库房中堆积如山的金银,原来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 他颤抖着伸手去抓飘落的灰烬,两行浊泪混着烟尘滚落:“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 最终他面向端王叩首在地,“臣伏诛。” 火还没扑灭,粮仓依旧浓烟蔽日。天际却翻涌起了墨色云团,大雨随之落下,方才还嚣张的烈焰在雨幕中化作青烟。 百姓们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逐渐有人跪地叩首,“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 连绵半月的阴雨或许正是苍天悲悯,不忍见满地疮痍、民生多艰。 “拖下去,细细审问。”李安泽又嘱咐心腹:“把截下的粮船开进城里用于搭棚施粥。” 李安泽扫过废墟、街巷和城楼却都寻不见那单薄身影。想到那般容色若在混乱中暴露会遭遇什么,他心里泛起没由来的慌乱。难道是棋局还未彻底落定的不安? 昨夜还能毫不犹豫地将人推向追兵,今日却在粮仓废墟中失了方寸。明知那人身手不凡,可脑海里总浮现他被围困的画面。胸腔里突如其来的酸涩分明与错失谋士的惋惜不同,也远比功败垂成的遗憾灼人。 而今想来,那人竟像棋局里瞬息万变的活子,让人既想捏紧了掌控全局,又怕稍一用力便碎在自己掌心。 雨幕渐密,李安泽抬脚踏入泥泞。靴底踩碎水洼里的倒影却怎么也踩不散他心底那抹淡淡的异样。 他拨开半塌的梁柱似有所感地转身,一抹素白闯入眼帘。 远处,焦木间垂落的灯笼只剩半卷纱幔,微光被雨水晕成朦胧的碎金,随着风势一盏接一盏暗下。 安宁立在断壁之后,斗笠随意搭在臂弯。他的素白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却更衬得容色昳丽,眼眸中盛着烟雨,朦胧中带着几分疏离的笑意。 “王爷,可是在寻我?” 雨声淹没了答案,也掩住了是谁先朝谁走的第一步。 第5章 绕指柔005 王怀仁瘫跪在地,目光呆滞地重复着藏匿地点。可端王亲兵掘地三尺却只寻得几锭散碎银子。 李安泽俯身看向王怀仁,话里有话,“整整三库房的官银,”他的折扇重重敲在焦木上,惊起一群甲虫,“连老鼠洞都翻遍了,倒像是被地底下的饕餮吞了。” 安宁男装时,是以幕僚的身份跟在端王身后。他的视线扫过歪斜的粮仓地基,砖石垒砌的基座比寻常建筑高出两寸有余。 安宁说出心中疑惑:“寻常建筑为防积水,地基倾斜朝向排水口,可这粮仓的砖石却逆向堆砌。” 李安泽也看出了其中的怪异,随口补充道:“水往低处流,却也会跟着暗渠走。” 安宁背过手扯下袖口的一根丝带,将一枚铜钱系在末端。他蹲下身将丝带垂入砖缝,观察着下方水面的变化。 铜钱坠入没多久,水面涟漪便开始朝着西北方偏移。 李安泽看向涟漪扩散的方向道:“西北的地下应该有暗渠相连。” 安宁与他配合得当,一步一步地将丝带往西北方向拉扯。涟漪偏移的轨迹逐渐清晰,最终指向西北方废弃马厩。 两人快步走向马厩,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安宁在堆积的草料间蹲下,李安泽便顺势用内力清扫了安宁面前的障碍。 安宁对着被草料遮挡的排水口将丝带再次垂下。铜钱坠入地缝,暗渠水面涟漪在此处画出一个相对规整的圆形。这便是涟漪中心。 “找到了。” 暴雨时,积水通过暗渠灌入马厩下方的地窖,水面与石板齐平,从上方看与普通地面无异。水退时暗渠积水回流才露出地窖入口,他们便可从容搬运。 更妙的是此处是马厩,就算有人来来往往运输东西也不让人起疑。毕竟草料、货运,哪一个不需要进进出出? 李安泽半蹲下身,用手刮了刮青石板接缝处深浅不一的积灰:“下面有机关,掘地三尺也要把暗门找出来。” 亲兵连忙拿起铁镐砸向地面。青石板发出破裂的巨响,伴随着潮湿的冷气。藏银的地窖慢慢出现在了众人眼前,里面有无数银锭晃着水光。 账本上记载的亏空不过十之三四,眼前的金银却堆积如山。 李安泽拿起一枚银锭,底部刻着宫中内库的印记。他望着地窖,良久才转身看向被人押着肩膀跪在一旁的王怀仁,“王大人好手段,这满窖官银总该有个说法。” 王怀仁眼底是难掩的惊愕却仍执拗地重复:“俱是草民…草民一人所为。” 他的反应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 李安泽在找到地窖那日便修书请旨:此地百废待兴、民生困顿,儿臣愿暂驻整治并择机平定肃州之乱。 旨意很快传回,准奏。 整顿诸事耗时半月。王怀仁被端王亲兵押解回京那日,锦州久违地天晴了。 今日的锦州与王怀仁七年前初到时别无二致,仍是那样的春天。玉兰开得如云似雪,海棠也压弯了枝头。 与他赴任时的威风凛凛不同,如今囚车里的他能清楚地听到沿街百姓的唾骂声。 李安泽正倚在城楼上看着这场闹剧。忽然有花香随风而至,伴随着落红的簌簌声响。 只见城楼的回廊转角处,一道纤细的身影踏着满地落花而来。 安宁提着裙摆沿着石阶而上,步摇在阳光下晃动,耳坠被镀上一层暖光,映得眉眼比春日海棠更娇三分。 李安泽笑道:“艳若桃李,多智近妖。与唐小姐并肩倒让这潭浑水翻出不少意料之外的波澜。” 识海中,境灵问:“数月相处,明眼人都能看出李安泽生性多疑。自随他南下,你扮作他的幕僚谋士就一直以男装示人,如今怎么突然换回红妆?” “正是因为他多疑。” “无论是梁仓查账还是地窖查银,他打量我的目光一刻未停。分明是将怀疑揣进了肚里还没有找到时机发问。” 境灵不解:“你最初大可以装傻充愣,何必展露智谋和身手?这不是更让他猜忌吗?” 安宁自有盘算:“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多疑的人最怕捉摸不透。我非要让他雾里看花,他便会自己凑上来看个究竟。定叫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毕竟,看那人从清醒的审视者沦为沉沦的局中人,难道不比单纯报复更有趣? 李安泽见安宁愣在原地非但不恼,反而抬手拂去安宁肩头落花:“唐小姐在想什么这般入神?是思春,还是念着哪位情郎?” 安宁被李安泽的话拉回现实但并未回应对方口中的旖旎,转移话题道:“从押运到藏匿,环环相扣。王怀仁不过是个四品知府,既无通天人脉又无筹谋胆识……精巧的水下机关,平白多了几倍的白银,王爷当真要就此作罢?”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李安泽不在意地回了一句便转头向城楼下望去,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做派。 安宁眼中闪过了然:“王爷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是这潭浑水底下……” 他目光扫过城楼下来往的人流,裙摆被风吹得作响,“沉的人,恐怕不止一个。” 李安泽自然地岔开话题:“如今的锦州治下倒还太平。夜里的集市还算热闹,唐小姐可愿赏脸同游?” “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绯色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李安泽始终落后半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安宁身上。想起安宁展露的身手和智谋完全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心中的疑惑和好奇越发浓烈。 他开口发难道:“唐小姐身法了得,太师真是言传身教。” 安宁侧眸,脚步微顿:“略知一二,不过是些小把戏。” 行至街角,一团明黄色的火焰跃入眼帘。老匠人正守着咕嘟冒泡的铁锅,糖稀在石板上勾勒出半只展翅的凤凰形状。 李安泽问道:“唐小姐,来一个?” 安宁缓步上前,指着石板上未干的凤凰:“就这个吧。” 老匠人一番操作让糖稀不断地在石板上缠绕盘旋,渐渐凝固成两只交颈的振翅凤凰。 老匠人将两只竹签按在糖画上,笑着递给安宁:“姑娘好眼光,凤凰浴火,最是难得。一只凤,一只凰,更是比翼双飞的好兆头。” 李安泽不置可否,指尖轻弹便有一锭碎银落入了老匠人的钱袋。老匠人真心实意地笑了,絮叨起“佳偶天成、郎才女貌”的吉利话。 安宁接过糖画,舌尖轻轻扫过凤凰的羽翼。他感受到身旁之人灼热的目光,于是将糖画折成两份,把没碰过的那一半递向李安泽:“王爷可要尝尝?” 递出时,安宁应该是不小心碰到了李安泽的手。李安泽挑眉:“唐小姐这是要分本王一半?” “凤凰本是一对,独享未免可惜。” 灯笼的光晕落在安宁含笑的眉眼上,为这句话添上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李安泽听笑了,他扣住安宁递糖画的手腕,手指顺着安宁腕间的骨节轻轻磨蹭:“唐小姐突然这般殷勤,糖衣炮弹让人难防。” 触感比寻常闺阁女子的腕骨更显硬朗,甚至能摸到一道薄茧。 李安泽没有接过糖画。他顺着安宁递来的手,舌尖轻扫过与安宁方才舔舐过的相同位置。 他语气慵懒:“成双成对,自然要知根知底、同尝一味。” 京城第一纨绔,从不浪得虚名。 识海中,境灵没忍住轻哼一声:“他这试探都快成**了。浪荡如此,一定是心魔。” 安宁垂眸看着自己被束缚的手腕。他感受到李安泽指尖的力道,那不是情动而是带着丈量意味的试探。 安宁轻笑:“王爷此举,是想考校我的身手?” 安宁一边说着,一边将糖画剩下的竹签通过一个漂亮的手刀甩了出去。竹签被打入了旁边的灯笼柱上,入木三分。 李安泽反手将安宁抵在廊柱上,“暗器尚可,近身战——”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唐小姐打算如何出招?” 这时,天际忽然滚过一声闷雷。 小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摊。挂起的大风吹得绯色灯笼剧烈摇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安宁抬头看向李安泽:“王爷可知…”话未说完,他便借着李安泽的身体发力起身去点对方胸前大穴。 李安泽早有防备,广袖一卷将人重新拽回怀中。两人在倾盆大雨中辗转腾挪,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彼此发烫的肌肤。李安泽再次扣住安宁的手腕抵在廊柱上时,两人喘息声混着雨声此起彼伏。 “唐小姐的武艺,本王领教了。”李安泽松开安宁,“那么谋略呢?” 安宁歪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胭脂:“王爷觉得呢?朝堂谋略,无非权术制衡。而人心算计,”他忽然逼近,沾着雨水的指尖划过李安泽的喉结,“不若将计就计。” 一直暗中跟着的心腹适时递来油纸伞。李安泽接过油纸伞却将伞骨偏向安宁。雨帘中,他低笑:“唐小姐这般玩火,就不怕……” “怕引火烧身?王爷不也正往火里跳?” 安宁抬手抹去李安泽脸上的雨水,“就像明知糖画会化,偏要尝一口甜。” 第6章 绕指柔006 锦州事了,李安泽命新任知府着手水利之事,便带着安宁动身前往肃州平息流民之乱。 安宁掀着车帘看着外面的光景。 恰逢暮春,官道旁的海棠花漫天纷飞。 李安泽目光落在安宁侧脸上,忽然开口:“本王原以为唐小姐顾念旧情,对肃州之事该极为上心。未料先前流民闹得那般凶,本王若不亲去镇抚,你竟半分不急。” 安宁收回目光:“慌什么?肃州有赵将军,还有州牧刘大人,真要出岔子便早不是冲击官仓这么简单。不过是有人想把王爷的视线从锦州挪开罢了。” “何况流民要的从来不是乱,是一口饭。先清了锦州的贪腐,有了粮有了银,到了肃州才不是空着手哄人。” 李安泽笑意更深,话头一转:“刘州牧有个幼女早夭,名唤刘棠,年岁算来与你相仿。当年为防她母亲忧思成疾,对外只说送去乡下静养。”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枚玉佩递给安宁。玉质温润,握之稍许即温,正是唐家家传的暖玉。 “唐柯曾将这暖玉送给刘忠。据说凭此玉可向唐家商号支取三千两白银。这玉几经辗转落入我手,如今你拿着它去肃州不是寻亲而是归宗。” 安宁挑眉:“归宗?” “自然。虽然不清楚当年这玉佩背后是什么样的情义。但如今你拿着这玉找上门便既是刘忠幼女也是唐家义女。两边都沾着才好做事。” 两相无言,李安泽的目光落在安宁的脸上。这几日安宁没再穿男装,风吹过月白襦裙,裙摆间便隐隐约约露出纤细的脚踝。 李安泽的目光看得安宁很不自在,他索性闭上眼休息。 迷迷糊糊间,忽然感受到车身的振动,传到耳边的却不是碾过石子的钝响。 “有埋伏,戒备!” 紧接着是亲兵的怒喝和刀剑相撞的脆响。安宁睁开眼睛就见李安泽已拔出了腰间的剑。 一支箭穿透车帘擦着安宁的发梢钉在车厢板上。安宁也借此往李安泽身后缩了缩。这动作做得很自然。 李安泽反手将安宁按在车座上掀帘跃了出去。外面风沙漫天,十几个蒙面刺客正围着亲兵砍杀。 “保护好里面的人。” 李安泽快得让人看不太清楚他的动作。只见他剑刃扫过处便有血珠飞溅,刺目的红与旁边的海棠花含蓄的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宁扒着车缝,看见刺客招式狠辣却不恋战只是拼命往车厢冲,心里便有了猜测。 寻常思路应当会认为是太子的人知道端王要带唐棠去肃州收买人心便想在路上截杀永绝后患。不过,他不这么想。 安宁掀帘刚探身就见斜后方的刺客拉开了弩,箭尖正对着李安泽的后心。李安泽正应付身前两人,安宁眼见着那刺客的手已要松弦。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念头划过安宁脑海:这一箭受得值当,苦肉计的时机到了。 安宁没出声,他伸手拽住李安泽的袍角往旁一拉,自己往前扑去。李安泽踉跄半步,箭羽擦着他的腰侧飞过却没入了安宁的右肩,瞬间染红了安宁的白衣。 箭头没入右肩时,安宁清晰听见骨头摩擦的轻响。再偏半寸就是肩胛骨,稍有不慎便会废了右臂。 安宁疼得眼前发黑被李安泽反手捞进怀里。他还能听清李安泽不解的声音:“你疯了?刚刚还很害怕,现在又是做什么?” 安宁头晕得厉害,没有回话只是故意往李安泽怀里蹭了蹭。 李安泽身体短暂一僵,他脱下外袍披在安宁身上,伸手将安宁打横抱起。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赵猛带着一队骑兵冲了过来。刺客们见此却没再纠缠,虚晃一招就策马便逃。 …… 再次醒来时,人已在附近的驿站厢房。安宁肩头的箭被拔掉了,只是一动还是疼。 安宁松了口气,他昨夜特意让随行的医女小荷跟着,应当是李安泽让人唤了小荷来换药。小荷自称早年受过唐家恩惠,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从端王别院起小荷便知道他的底细却并未声张,如今换药时自会遮掩周全。 未等安宁多想就听见李安泽阴沉的声音传来:“唐小姐倒是英勇。” 安宁看着李安泽,实在没力气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他细心地注意到李安泽眼底没了平日的戏谑只剩沉沉的阴翳。 李安泽弯腰俯视安宁:“只是本王不懂。” 李安泽的目光扫过安宁平坦的胸口,“女装束胸是唐府的规矩?” 安宁故意露出几分被戳破的羞恼:“王爷胡说什么!” 他的声音带了点哭腔,“我…我自小学过些防身的把式,束胸是怕动作起来束手束脚得碍事。” 他顿了顿,抬眼时眼圈泛红带着点少女的窘迫:“先前在锦州被追杀,心里总怕。束得紧些倒觉得踏实,再者……” 他低下头,指尖抓着被角,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自小身子弱,没长开。衣裳穿得规整些也免得被人瞧着单薄,徒增烦恼。” 安宁算准了李安泽虽多疑却未必真会细究女子闺阁事。与其等着日后被他怀疑,不若一开始就暴露弱点再给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他日日缠胸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早已编造好的理由。 李安泽盯着安宁看了许久,目光停在安宁染血的领口上。 “学把式?” 李安泽低笑一声:“下次再为了踏实束这么紧,仔细伤了筋骨。” 安宁一愣,李安泽真信了? 李安泽伸手替安宁掖了掖被角,“以后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他顿了顿似是斟酌词句怕唐突了人,声音也变得轻柔:“身子单薄些有什么要紧?不过,也确实该补补。” 安宁小声应道:“知道了。” 李安泽见他乖顺,眼底的阴翳彻底散了,站起身道:“你再歇会儿。” 安宁靠在床头,摸了摸领口的暖玉。他知道李安泽不是不聪明,而是这瞬间掌控感带来的满足盖过了怀疑。猎人对着误中陷阱却开始依赖自己的小兽纵有疑虑,也先软了心肠开始享受驯服的成果。 出了门,李安泽让人把赵猛请了过来。 赵猛是个络腮胡的大汉。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行军甲,见到李安泽便直接跪下:“王爷,求您为唐将军做主啊!” 即便唐柯弃武从文,但三年前按照圣意领兵对抗西夷立下了战功。正所谓封狼居胥,赵猛作为副将也习惯了称呼其为将军。 李安泽扶了他一把:“起来说,洗澡可不是喊冤的时候。” 他指着窗外:“你看街上的流民,他们都是唐家军的乡亲。若是连乡亲都养不活,就算平反了又有什么用?” 赵猛红着眼:“殿下的意思是……” “石钳关的人先调一部分回来帮着修水利管流民。”李安泽道,“本王给你三个月把肃州的民心拢回来。届时,本王亲自带你回京城面圣把唐家的冤屈说清楚。” 赵猛重重磕了个头:“末将听殿下的!” 李安泽回房,见安宁正靠在床头翻书,半截带疤的手腕露在外面。 听见动静,安宁抬眸看过来:“王爷忙完了?” “嗯。” 李安泽在床边坐下,瞥了眼安宁手里的书,著名的《九州水利考》,“伤着还看书?” “躺着也是躺着。”安宁把合上的书放在膝头。 李安泽道看向安宁道:“刘忠是个聪明人但也胆小,唐家倒台他没敢出声。你如今找上门去,他应该只能认你又得护你。” “王爷倒是把人心算得透。” “疼吗?” “还好。” 安宁在心里盘算着,李安泽这是在为他铺路也是在为自己铺路。肃州的民心、唐家军旧部都是李安泽手里的棋,而他是最关键的那颗子。 只是不知,这颗子最终会落在哪。 …… 第二日动身时,安宁换了身素白的衣裙,特意将那枚暖玉挂在衣外露了出来。李安泽看了他一眼,递过来个小巧的竹篮。竹篮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松糕,隐约能闻到糖渍桂花的甜香。 “刘忠那小女儿,爱吃这个。”李安泽道,“待会儿见了他,顺手递过去显得亲近。” 安宁接过竹篮:“王爷连这都查了?” “要演,就要演得像。” 李安泽挑眉,扶着安宁上马车,“不然怎么骗得过皇兄的人?当街劫人,官道杀人,日后绵绵不断,莫真要了你性命。昨日就当你遇刺死了,我会差人把消息传出去不让他起疑。” 与往日两人同乘一辆不同,今日风流倜傥的端王难得想起了男女大防,安排了两辆马车。 马车行至肃州时,刘忠已在门口候着。他约莫三十来岁,见了李安泽忙躬身行礼。 刘忠的目光却在瞥见安宁时顿住了。那眉眼竟真有几分像他早夭的女儿。 刘忠身侧还站着一位妇人,是他的夫人柳氏。京华宋、江南柳,著名的书香世家。 柳氏是唐母的同胞妹妹。她当年不管不顾要嫁给一穷二白且还是白丁的刘忠,被家中族老驱逐出门与柳家断了关系。 柳氏见马车停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手帕,眼里是难掩的期盼。昨日端王派人送信时,只说“或能圆夫人思女之愿”,没说究竟是什么缘故。 待柳氏看清车中安宁的模样,她手里的帕子便掉在地上:“棠儿?” 第7章 绕指柔007 李安泽下了车,目光落在刘忠身上:“刘大人不必多礼。流民的事,如何了?” 刘忠忙躬身应道:“王爷放心,已暂时稳住了。赵将军派来的兵士在城郊守着,没再出乱子。” 他看向李安泽背后的安宁,但也没多问,“府里备了茶点,端王殿下先进府歇歇?” 李安泽颔首,便上了马车。 安宁走上前,将竹篮递过去:“爹,女儿回来了。” 刘忠接过竹篮,低头看着篮子里的桂花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注意到了安宁脖子上的暖玉,看向安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疼惜,又补充道:“孩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 “能回来见爹娘,就不委屈。” 柳氏这时才从怔愣中缓过神,一把抓住安宁的手腕:“棠儿,我的棠儿!娘给你留了好多你爱吃的蜜饯。哦,不对,你不爱吃甜的,是你哥哥爱吃。” 她话说到一半又顿住,眼神一片茫然,随即又用力摇头,“不,就是棠儿爱吃!娘给你绣了裙子。红色的裙子,你小时候最喜欢红裙子。” 她拉得急,眼泪掉在安宁的手背上,滚烫的。 安宁手腕被拽得生疼却没挣开。柳氏语气里的想念太真切,容貌与唐棠生母更是有七八分相似,居然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进了城,往州牧府去的路上还算平静。偶尔能看见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被士兵引着往城郊的粥棚去。 李安泽对身后的亲兵吩咐:“把锦州截下的粮,分一半到粥棚。再从肃州库银里支些出来,给流民搭些棚屋。” 刘忠闻言拱手道:“王爷放心,下官这就去安排。库银虽紧但挤一挤总能凑出来。” 因为一路上有柳氏拉着安宁叙家常,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州牧府。 柳氏领着他往后院走。院里种着一株海棠树,枝丫歪歪扭扭的却开得热闹。 “你幼时最喜欢跟在你哥哥身后跑。你非要他在院里种海棠树,说要等树开花了就摘了花瓣给你做胭脂、做花环。这些年,娘都让人好好浇着,就盼着你哪天能回来看看。” …… 会客厅里,歇了半盏茶的工夫,李安泽便放下茶杯,状若无意地随口一提:“州牧幼女回家,实乃喜事。如今刘大人忙着安置流民,她也该学着帮衬些。” 刘忠心里清楚,李安泽想让安宁在流民和唐家旧部面前露脸,让他们接受唐家遗孤的新身份,为日后翻案铺路。 “自然,自然。今日让棠儿暂做准备,下官明日就安排。” 柳氏拉着安宁的手在海棠树下站了片刻,又絮絮叨叨地将安宁往内屋引,说要拿从前的旧物给他瞧。 刚转过回廊,就看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眉眼与刘忠有三分像,只是更清俊些。想来应该就是柳氏方才交谈中提及的长子刘砚。 刘砚的目光先落在安宁发间的木簪,又看向安宁衣袖的腕口,指腹的薄茧虽被衣袖遮掩却在抬臂时隐约可见。少年一脸不可置信,像是看到什么荒谬的东西。 “母亲,这位是?” 柳氏下意识将安宁往身后藏,声音发虚:“阿砚,这是棠儿。你妹妹回来了。” “妹妹回来啊,那便是天大的喜事。敢问妹妹,你可还记得母亲素有心悸之症,平日需以何种药材安神?药需文火煎多久?”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却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呵。” 熟悉的低笑从身后传来,打破了僵局。 安宁回头一看,李安泽握着个折扇笑得幸灾乐祸,不知道这人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话。 “刘公子,”李安泽开口,“令妹离家时年岁尚小又多年未见,一时记不清家中琐事也是人之常情。你步步紧逼是在质疑本王,还是在质疑你的父母?” 轻飘飘的话,将身份真伪的质疑扭转成了对父母孝心的拷问。 “她不是!” 刘砚气得有些口不择言:“我妹妹后颈有块胎记,你有吗?你敢让我看看吗?” 安宁惊讶,李安泽从未提过刘棠有胎记。这少年是瞎编的?还是真有? “胎记?” 李安泽挑眉:“本王怎么听说,刘小姐在乡下染了恶疾导致后颈生了毒疮,治好后胎记便落了。怎么?刘大人没跟你说?” 刘忠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就往地上按:“孽障!胡说什么,还不快给端王殿下和你妹妹赔罪。” 刘砚被按得踉跄跪下,仍不甘心:“爹。她手上有薄茧,分明是练过武的。妹妹自幼体弱,怎么可能习武?您上月翻唐家卷宗时,是不是就打算……” “住口!”刘忠猛地踹了他一脚,声音都在抖。 柳氏这时也反应过来,扑过来抱住安宁就哭:“棠儿你别往心里去,你哥哥是太想你,想得有些魔怔了。是因为,是因为你小时候总跟他抢糖吃,他记仇呢。” 但其实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刘砚没魔怔,魔怔的是柳氏。 她早在母女分隔那年就相思成疾,日日以泪洗面。后来她又撞见刘忠纳美妾、对唐家冤案袖手旁观,曾经的伉俪情深早已磨成了怨怼。 这些年她活得浑浑噩噩,时不时冒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来。安宁的到来让她抓住了所谓的救命稻草,一头扎进了失而复得的美梦里。 她或许不清醒,只愿相信这是真的。她或许清醒,知道眼前人未必是她的棠儿。 李安泽笑着对刘忠说:“刘大人,既然令郎有疑惑,不如就让大家瞧瞧?” 这话里的暧昧与戏谑几乎不加掩饰。端王素有浪名在外,他说这般引人遐想的话简直是把安宁放在火上烤。 李安泽见众人愣住了,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刀,“女儿家的名声一旦毁了,将来可不好议亲。刘大人可要想清楚,让谁来负责。” 安宁知道李安泽是在赌。赌刘忠不敢真让他脱衣验看,赌柳氏会拼死护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果然,柳氏立刻死死按住安宁的衣领,哭着瞪着刘家父子:“你们要是敢让棠儿受这委屈,我就死给你们看!” 刘忠脸都白了,反手就给了刘砚一巴掌:“还不快滚!” 刘砚被打得偏过头,他看了一眼刘忠惨白的脸,又看了一眼柳氏护犊子的模样。 其实没有胎记。 他妹妹后颈根本没有胎记。 那是他情急之下,为了试探随口编造的谎言。 可他们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他们都知道妹妹没有胎记,他们也都知道眼前这个刘棠是假的。 父亲惨白的脸色是心虚,母亲哀求的眼神是痴癫,端王的话更是**裸的警告。 他们都在装傻!他们都在充愣! 凭什么?! 凭什么占着他妹妹的身份! 凭什么抹去他妹妹存在的痕迹! 明明他妹妹的后颈干干净净,可他宁愿她真的有块胎记,哪怕是被毒疮毁了也好过被整个世界忘记。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至亲背叛的愤怒冲垮了刘砚的理智。他没再说话,爬起来捂着脸跑了。 刘忠这才松了口气:“端王殿下恕罪,小儿无状。” 李安泽打断他,“无妨,年轻人难免冲动。只是刘大人,有些事还是跟家里人说清楚的好,免得再生误会。” 刘忠忙点头:“是是是,下官明白。” “本王还有事,刘小姐先陪夫人歇着吧。” 安宁站在原地,目送李安泽离开。 李安泽方才的话与做派分明是在提醒他:你看,我随时能让你露馅也随时能护着你。 这疯子。安宁在心里骂了一句,转头对柳氏轻声道:“娘,我去找哥哥说清楚吧,别让他真的误会了。” 柳氏拉着他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别去。” “你就是棠儿,我的棠儿!谁也不能说你不是。” 安宁手腕生疼,心却软了。他看着柳氏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盛着一个母亲积攒的思念和或许早已明白真相却不肯承认的绝望。 他轻轻握住柳氏颤抖的手,声音放缓:“娘,哥哥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我好好跟他说,他会明白的。我们是一家人,总不能一直这样隔着心,让爹和您为难,也让端王殿下看笑话。” 最后一句点醒了刘忠,他疲惫地挥挥手:“去吧,好好说。” 刘忠又看了一眼柳氏,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让你娘歇歇。” 柳氏还要阻拦,安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很快就回来。娘,您不是说给我做了新裙子?等我回来试给您看,好不好?” 他的安抚起了作用,柳氏松了手喃喃道:“那你要快点回来,娘等你。” 安宁点点头,顺着方才刘砚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想刘砚应该不会回自己的院子。那样心高气傲又突然遭受打击的少年,最可能去的地方应该是能让他发泄情绪的地方。 第8章 绕指柔008 安宁绕过回廊,在州牧府一处偏僻的小练武场找到了刘砚。 那里种着一片翠竹,放着许多箭靶。刘砚一拳又一拳砸在粗糙的竹竿上,手背上全是血。 竹叶沙沙作响,少年的喘息声混在其中显得格外压抑。 “哥哥。”安宁轻声唤道。 刘砚身体一僵,转过身来警惕又愤怒地瞪着安宁:“谁是你哥哥!你别过来!” 安宁站在原地没动,抬手取下了发间的木簪。这支木簪带着经年的暖意,显然被人抚摸过无数次。 “这簪子。娘说,是你刻的。” 方才在院子里,安宁瞥见刘砚的目光落在木簪上便知要坏事。这木簪是柳氏亲手簪进他发间的,他当时未及细想只能收下,未曾想会刺激到刘砚。至于李代桃僵之事,本来人死就不能复生,他也无能为力。 刘砚的眼神眷恋地看着木簪:“那是我给棠儿的。” “我知道。”安宁坦然地看着刘砚,“我不是你的妹妹刘棠。” 刘砚似乎没料到这人会如此直接地承认,他准备好的质问堵在胸口噎得他一时失语。 “我后颈没有胎记,我不知道刘小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她小时候是怎么跟你抢糖吃。她幼时尚有兄长可依,我如今却是四顾无亲。虽听说她爱桂花糕的甜糯,我却更喜沙枣糕带涩的清甜。”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是喜甜之人。爱吃甜的人,心肠大概都硬不起来吧?借她的身份实在是迫不得已。若她知晓我的处境,想来应当也愿意让我暂借一时寻个落脚处。” 安宁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名唤唐棠。你猜的确实没错。姓是唐家的唐,名是海棠的棠。若真要论亲缘关系或许也勉强算得上是兄长的妹妹。” “你承认了!你果然是……”刘砚声音又惊又怒。 母亲当年为妹妹取名时执意用了棠字,说是要与姨母家的表妹同名。那时两家早已断绝往来,两个小丫头此生都不会相见,重了字又如何?她们的棠儿本就应该和她们两姐妹一样是并蒂双生的情谊。 多可笑啊。以前母亲借着妹妹思念姨母,现在母亲借姨母的女儿来思念妹妹。可怜妹妹早夭,姨母仙逝。这命运兜兜转转又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但我必须是她。” 安宁打断了刘砚的话,“至少现在,在所有人眼里,我必须是刘棠。” 他上前再次将木簪递给刘砚:“娘如今的状况,你看得比我清楚。爹也有他的不得已。至于端王殿下,他需要唐家遗孤活着并且在肃州为他做一些事。” 刘砚看着递到眼前的木簪,满腔的悲愤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软却坚韧的墙无处着力。他抬起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又被他缩回去握成了拳头。 “唐家已经没了。为什么还要扯上我家?扯上我娘,扯上我妹妹!”他声音里全是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母亲的担忧。 “我想活着。” 安宁的回答简单得近乎残酷,“很多人也想活着。城外的流民和很多藏着躲着的人。” 他没有说翻案,那太遥远也是不能对刘砚这个少年宣之于口的目的。 至于活着? 何止是活着,他还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他将木簪又往前递:“这簪子是你的心意,该由你保管或者交给该拥有它的人。放在我这里,不合适。” 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刘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需要她是。 这个认知让刘砚感到无力,他早已结痂的手背开始发疼。他没有接过木簪声音闷闷道:“你戴着吧。我、娘她看见会高兴。” “以后,我不会再提。”说完这句话,他就径直地转身离开,背影仓促又落寞。 安宁站在原地看着本该退回去的木簪,叹了口气。他将木簪重新插回发间,脸上又恢复了恰到好处的温顺。 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在安宁转身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廊柱后一闪而过的黑色衣角。他心里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朝内院走去。 回到内院,柳氏正在窗前做针线。 她见安宁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棠儿,和你哥哥谈得如何?” “哥哥只是许久未见,有些生分。”安宁任由柳氏拉着他的手,“娘不必担心。” 柳氏仔细察看安宁的神色,见他确实没有受委屈才松了口气,露出慈爱的笑容:“棠儿快过来。娘给你量量尺寸。这些年光凭想象给你做衣裳,肯定有不合适的地方。” 她唤贴身丫鬟取来软尺,一边为安宁量体一边絮叨:“你小时候最爱穿娘做的裙子,总嫌绣坊的针脚不够细。如今回来了,娘定要给你多做几身,红的、粉的、绿的都要做!” 软尺刚绕过去,柳氏的手就顿住了。她比划了一下,话里带着恍惚:“这腰身倒是比想象中宽些。” 量到手臂时,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安宁手上的薄茧,眼神有些茫然:“棠儿的手似乎比寻常姑娘更有力些。” 因为自幼习武,再加上男儿的骨相,无论安宁再如何用沙枣花压制也比普通姑娘健壮一些。而刘棠与他恰恰相反,从小体弱多病比旁人要瘦小一圈。 安宁面上不动声色,小声道:“在乡下没有丫鬟婆子,女儿自然不比城里的姑娘娇贵。” 柳氏眼圈一红,连忙应道:“是了是了。” 她又开始眼神涣散地喃喃自语,“我的棠儿在外吃了那么多苦,自然长得结实些。是、都是娘不好,是娘没照顾好你。”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对,就是这样。我的棠儿长大了,长开了。” 她慢慢地镇定下来,匆忙记下尺寸,转身从箱笼里取出一件碧绿色的绣着玉兰花的襦裙:“快试试这件。娘上月才做好,本想作为你的及笄礼物。” 安宁佯装害羞,说这些年习惯了一个人,被人瞧着会不习惯要自己去内间换衣服。 安宁出来后,柳氏仔细替安宁整理衣裙,眼眶又红了:“棠儿真是长大了。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比娘想象中还要好看,也越发像你姨母了。” 安宁闻言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 门外恰好传来丫鬟的通报:“夫人,端王殿下派人送来几匹云锦,说是给小姐添置新衣。” 两个捧着锦缎的小厮走上前来。托盘最上面的料子格外醒目,月白布料上的银竹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王爷真是有心了。”柳氏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锦缎,“对了,明日娘请了先生来。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总该补上。虽说咱们不是京城那些讲究人家但该会的还是得会。” 安宁乖巧应下,他心里却明白这绝不是柳氏一时兴起。李安泽的手笔已经悄无声息地渗入这后宅中。 端王暂居的别院内。 李安泽正在看肃州布防图。忽然烛火摇曳,他头也不抬蹙眉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一道黑影从梁上落下,跪在他面前:“陛下让属下传话,肃州事了就速速回京。” 李安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布防图上晕染开。他轻笑:“父皇总是这般多疑。” 黑衣人的话音带着几分急促,“王爷何时开始下一步?” 李安泽斜了黑衣人一眼,语气不悦:“急什么,好戏总要慢慢唱。” 黑衣人不小心看清了案上半展开的画,声音里带了几分警示:“边境不比京城,还望端王殿下莫要忘了初心。” “何时轮到你置喙?” 黑衣人连忙磕头认罪:“属下不敢妄议。” “下去吧。”李安泽挥手。 等黑衣人消失后,李安泽展开手边未画完的画像,提笔补上了画中人的眉眼。 …… 次日清晨,临时棚屋。 孩子们围着粥桶打转,大人们捧着粥碗蹲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喝着来之不易的口粮。这些流民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活人气息。 安宁没有穿柳氏为他添置的新衣,还是穿着那袭白纱。他拿着一包饴糖,一个个分给孩子们。素净的白色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醒目,腰间的暖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姐姐,”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抬头望着安宁,“你长得好漂亮,比庙里的观音还好看。” 安宁弯腰将糖递给小女孩,刚准备回话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吗?哥哥也这样觉得。” 李安泽不知何时站在了安宁身后,黑色锦袍上绣着亲王专属腾蛇纹路的金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的指尖拂过安宁的发间,摘下一片不知何时落上去的柳絮。 “头发乱了。”李安泽声音像游蛇吐信般凉丝丝的。 “肃州风大,刘小姐还是小心一点,可别被风刮跑了。像刘小姐这般的美人,谁还会像本王这样怜香惜玉呢?” “王爷。臣女去看看粥棚需不需要帮忙,告辞。”安宁垂着眼后退半步,避开身后黏稠的目光。 李安泽把玩着从安宁身上顺下来的柳絮,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自然是此事要紧。” 安宁垂首应是,转身往粥棚外走去。刚迈出几步就听见李安泽在身后唤他:“对了,刘小姐——” 他回头,看见李安泽正靠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阳光透过枝条间隙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活像个披着人皮的鬼。 “你如今扎眼得很,要是被不相关不应当的人认出来,”柳絮落在风里,他的目光落在安宁腰间的暖玉上,“本王可不会救你。” 安宁看懂了。 李安泽又在演,演给他看,演给所有窥探的眼睛看。 端王的情态几乎是恨不得把贪恋刘州牧家小姐美色变成文字刻在脑门上,好为他在肃州大动干戈的异常行为做出合理解释。 李氏皇族世代能人辈出却从来不生良善之辈。太子把唐家推进了深渊,端王又何尝不是在把他往刀刃上推? 他需要借助刘棠的身份在刘家立稳跟脚便于端王行事,又要想方设法让唐家旧部认出他是唐家后人。 每一步都得掐着分寸来,否则棋差一步就可能被人看出破绽。 第9章 绕指柔009 粥棚的热气漫在晨雾里,安宁弯着腰给排队的流民施粥。 “多谢小姐。”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妇人接过碗,目光却在扫过安宁腰间时顿住。暖玉被素色裙带系着,一半坠在裙外,玉上的缠枝纹在晨光里隐约可见。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异样,忍不住说道:“这玉委实特别。” 安宁递粥的手微顿,抬眼时已换上温和的笑:“家传之物,戴久了倒显得旧了。” 既没瞒玉的来历又没露半分唐家的影踪。 老妇人没再追问,只是捧着碗往旁边退了退。但她并没有走远而是蹲在墙角小口喝着粥,目光时不时往安宁这边瞟。 安宁假装没察觉还是动作连贯地低头舀粥。他心里很清楚今日这话定会落进有心人耳里。 “在想什么?” 熟悉的冷香袭来,安宁回头便看见李安泽不知何时已立在他身后。 “在想今日的粥够不够。”安宁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顺势往粥桶里看了眼,“昨日流民又多了些。” 李安泽没接话,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田坝。不光是朝廷急报里面的锦州三县出了问题,边境三州这两年涝旱交替皆是如此。他目光所到之处,田里的稻子稀稀拉拉,土地干得裂成了碎块。 安宁说:“光靠粥棚填不饱肚子,得让他们有地种才会一直有饭吃。” 阳光落在安宁身上,他新穿的碧绿衣裙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他整个人如初春新发的玉兰,清丽中带着几分不可亵玩的高洁。 安宁能感觉到李安泽的目光比平时要长上那么一息,探究之中藏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李安泽唇角勾起惯有的笑:“这身不错,比昨日那件更衬你。” 未等安宁有任何反应,李安泽又道:“锦州城西有条旧河。那河河底淤得厉害,若是我们能在清淤拓宽的同时,再往南修几条支渠。既能排涝又能引水灌田,想来可以福泽锦州、肃州、霂州三地。” “自古水利一事并不少但润泽后世的却不多,大多都成了废案。不知道周大人如今进行到哪一步了。王爷的想法极好,只是得用对法子。” 安宁目光落在远处的田坝上,“清淤不能硬挖,需要先筑坝截水再分段清。不然一到雨季又会淤。” 安宁说到这里忽地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瞎琢磨的,一时说得兴起。让王爷见笑了。 李安泽转头对身后的随从道,“去把王主簿叫来。” 王主簿是负责肃州民政的官员,他很快就小跑着过来。李安泽指着田坝道:“这处与锦州城西旧河联通。你按方才刘小姐说的法子,先勘测绘图。若是可行,捎信告知锦州周明远共修水利。” 王主簿看了一眼安宁,虽疑惑这娇弱的刘家小姐怎会懂水利却不敢多问,躬身应下:“下官尽快着手去办。” 李安泽笑道:“还有什么瞎琢磨的?一并说了。” 安宁想了想说:“修渠需要用人。恰好流民里有不少壮汉。若是让他们参与修渠,管饭之外再给些能换糙米的粮票。他们肯定是愿意的,如此一来既省了雇人的钱又能让他们有事做也不至于让他们闲得生乱。” 李安泽低笑一声。这以工代赈的主意既解了劳力问题又稳了人心,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看安宁的眼神又深了些,像在看一块越擦越见光华的美玉。 王主簿眼前一亮:“这法子好!有饭吃还有粮拿,谁不乐意?” “不止。”安宁又道,“修渠时可以按户分地段。谁修的渠日后优先灌溉他家的地,他们定会更上心。” 这些话像火星落进干草。原本排队的流民齐刷刷抬头,眼里冒出的光比粥桶里的热气还烫。 先前蹲在墙角喝粥的老妇人扯着身旁老汉的袖子:“他爹,听见没?真能先浇咱家的地?” 那老汉搓着一双开裂的手,想确认又不敢上前,喃喃道:“要真是这样?要真是这样,俺家那旱地就有救了啊!” 旁边另一汉子兴奋道:“要是能先浇俺家的沙地,俺家两个儿子都能去挖泥,不要粮票也成!” 有地种有饭吃比守着粥棚等施舍强百倍。 安宁知道这不过是借势而为。李安泽要收民心,他要为唐家军所庇护的百姓寻条生路。修渠恰好是个两全的契机。 等粥棚的事忙完。安宁回府时,柳氏正让丫鬟搬新布料。 柳氏见他进来,忙拉着他去试衣:“前几日端王送的云锦,我与绣娘一起赶了件襦裙。棠儿试试合不合身。” 那裙子就是之前放在最面上的那件月白底云锦。如今柳氏在裙面上绣了粉白的海棠花,鲜活却不张扬。 安宁换好出来时,连伺候的丫鬟都看直了眼。安宁正听着丫鬟夸着小姐貌若天仙的讨巧话,又听见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刘砚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刚进院就撞见安宁,脚步一顿。他往日见安宁都穿素色裙衫只觉清雅如竹,今日这身看着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嫩。 “哥哥。”安宁先开口。 刘砚这才回过神,别开眼道:“我来、来还书。”他把书往桌上一放便转身离去。 …… 午后的雨来得很急。 安宁刚转过回廊就听见哗啦的声音。冷水兜头浇下来,顺着他的裙角淌进靴筒,水滑过的皮肤刺骨的凉。 “哎呀!这地可真滑。” 春桃的手腕还僵在半空,见安宁看向她后得意地笑了笑。她非但没有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反而就势晃了晃空桶。她的这一番动作将桶底残存的几滴冷水也尽数泼在安宁脚边。 “没泼脏小姐的新裙子吧?这云锦多金贵呀!可经不起泥点子糟蹋。”那语气看似愧疚,尾音却带着压不住的轻慢,仿佛笃定了这位刚入府不久的小姐只能吃哑巴亏。 发间、指间滴落的凉意如此真切,而躯壳中的灵魂却冷眼旁观。安宁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荒谬和令人厌倦。 他想起柳氏为情念下嫁却困于后宅倾轧。他想起自己生来便是罪恶,被所谓正道唾弃、被信任之人背弃、被所爱之人放弃。如今他换了副皮囊,背负着满门的血海深仇,竟还要在此与一个丫鬟争一时长短。 这世间的倾轧与算计,这命运的翻覆与嘲弄,无论何时何地竟都如出一辙。 或许正因这份置身事外的冷漠,之前一直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缝隙,在他识海里响了起来。 “先前数次相唤都无回音。差点让我以为唐棠的躯壳与执念真将你夺了舍。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只是这戏演得未免太过真切,连我也险些被骗了过去。”境灵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抱怨和试探。 “闭嘴。” 既然不能强行破境,封了这境灵总可以罢? 安宁一念成诀,一道无形的封印切断了境灵时刻不停的絮叨与窥探。 世界顿时清静了,只剩下雨声、呼吸声,和眼前局促而真实的闹剧。 他想起宗门典籍中的记载:心魔幻境是修行路上的劫数,或困于欲或缚于恨。解法虽各有不同但都逃不过勘破二字。只是在万千劫数里最难渡的莫过于情劫。非因其烈而因其钝,滴水穿石般慢慢消磨神魂本真。 之前他品不出其中滋味,现在却明白了。若要在这旋涡里赢下去,仅仅是披着这身的皮囊隔岸观火还远远不够。 亲手接住的雨才知其中滋味。 再不济,也有无相陪他一起永堕此间。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纷扰的庭院,所有的恍惚与抽离在这一刻彻底褪去。他从此刻起便不再是局外人。 安宁没擦脸上的水,简单理了理被打湿的衣裙。 “三姨娘院里的水倒比雨水海来得急。这水是想给我洗尘还是替谁立威呢?可惜急水留不住,就像有些人费尽心机抢来的体面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春桃没料到这从乡下接回的小姐敢这样直白地戳破面上的平和。她想起昨夜三姨娘砸了满院的青瓷,哭着说老爷最近总往那疯妇院里去。 “小姐这话怎的这般重?奴婢只是手滑啊,是是是,奴婢这就去领罚。只求小姐别往心里去。” 她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跪,那姿态倒像是安宁在苛责一个无心之失的下人。 这时,雨幕里传来脚步声。 刘砚打着伞经过。他看见安宁站在雨里,湿透的裙角贴在脚踝上。 “你不会躲?” 刘砚的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这话几乎是给人难堪。这回廊狭窄,水从头顶泼下无异于天降横祸,就如同一夜之间唐家被灭南门,如何躲? 安宁抬眼:“躲了倒显得我怕了。” 刘砚哑然。他今早听家丁说粥棚里小姐修渠的建议获得一片赞誉。这表妹年岁不大,行事却透着股韧劲。这般年岁有这样的心智和行事风格应该是从云端跌进泥里只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嚼碎了才练出来的。 他开始觉得心里有点堵,像被雨水泡涨的棉絮。 若是棠儿还在…… 若是棠儿落得这般境遇、遭遇这些不公之事,他该有多痛心。他心中的迁怒与别扭慢慢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怜惜。 “嫡小姐是让你们如此轻慢的?自己去管事那里领罚。” 春桃立马跪倒在了湿冷的石砖上:“少爷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刘砚没理她,他把竹伞往安宁手里塞去,什么话都没说便又转身离开了。 安宁能感受到伞柄上还留着少年的温度,驱散了些许的寒意。他打着伞刚走回自己的院子又被李安泽的人请去议事厅。 安宁仓促换了身外衣便赶了过去。 在他看来,本来就身在泥潭里也没必要装得干净。 进了议事厅,李安泽却没提修渠的事。他的目光褪去了往日的戏谑,一寸寸地从安宁鬓边还未干透的碎发再落到裙摆不易察觉的泥点痕迹上。 安宁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想开口提水利的事。 李安泽却先笑了:“这肃州似乎总与刘小姐过不去。早上在粥棚发间沾了柳絮,下午便连裙角也沾了泥。下次可得当心些。毕竟不是每次都恰好有人赶来送伞。”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少女清脆的笑闹声冲散了屋内古怪的气氛。 第10章 绕指柔010 安宁循声望去。 回廊处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位鹅黄色衣裙的少女。那少女梳着时兴的发髻,未语先带三分笑。 “王爷金安万福。家父设下赏花小宴,望王爷明日赏光。” 安宁略微一琢磨就猜出来少女的身份。在这肃州地界上能有这般排场和做派,除了林刺史的独女林惜晨再不作第二人想。 “美人相邀,岂有推辞之理。” 李安泽侧身看着安宁:“刘小姐可愿赏光同游?” 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分明是宴无好宴。安宁却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垂首应下。 林惜晨目光也落到安宁身上,她得体地福了福身:“早听家父提及刘小姐于水利一事上见解独到。今日一见,果然是一位蕙质兰心的佳人。” 安宁回礼道:“林小姐谬赞。偶有所得,不敢称高见。” 安宁心里忍不住腹诽。李安泽招蜂引蝶的名声果然没掺假,看起来又要给他惹一堆祸事。 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肃州,李安泽身边总有许多不期而遇的官家小姐或赠精巧茶点或论诗词风雅,从未间断。 林惜晨又笑着与李安泽打趣两句,就领着丫鬟如同她来时一般带着一阵香风笑语离去。 李安泽面上笑意顿时淡了几分,看向安宁:“修渠一事可还有补充?” 安宁回道:“截水坝体或可考虑夯土混以碎石增加稳固。支渠两岸若能遍植垂柳就更好了。杨柳根须可固堤保土,枝叶也可为农人提供些许荫蔽。” 李安泽听得专注:“此事后续便由你跟着一同督办吧。” 安宁微怔:“我?” 李安泽抬眼,方才的风流意态早就收敛得干干净净:“既欲成事,总不能一直居于幕后筹谋。” 安宁回到院中,柳氏正兴致勃勃地翻看女红图样。她招手道:“棠儿快来,瞧瞧这花样可好?绣在手帕上定然雅致。” 安宁依言走近,在柳氏的指挥下牵针引线。不料他力道突然控制不稳,细针便刺入了指腹,染红了一小片素绢。 抄家那日因挣脱镣铐而绽开的皮肉早已愈合,内里筋骨却终究不如从前灵巧。每逢阴雨天或做细活的时候,安宁的指节便会发僵,腕子也总带着力不从心的滞涩。 柳氏心疼道:“你从前未曾细致学过这些,倒是为难了。” 柳氏又唤丫鬟:“快给小姐包扎,再去请先生来。今日先教小姐描花样,针线可以慢些动。” 柳氏给安宁找的闺阁先生是一位严谨的妇人。她耐心讲述着女红描红的技巧。安宁依样描摹但总显僵硬,他描出的花瓣也过于棱角分明。 “今日便到这里,小姐先多练一练吧。” 刘砚来访时,安宁已对着那描红本练到了手腕发酸。 刘砚看着描花道:“描不好便不必强描了。”话虽直白却并无嘲讽之意,“你如果不喜这些又何必勉强自己。” 安宁抬眸看清了少年眼中笨拙的关怀。他顺着刘砚的话佯装自嘲道:“哥哥说的是。我于此道确实愚笨,日后若是嫁不出去便赖着哥哥养我一辈子!” 刘砚被他这话逗笑,走上前将尚带温热的油纸包塞进安宁手里:“刚出炉的沙枣糕记得趁热吃。” 指尖传来糕点的暖意驱散了手腕的酸涩。 “多谢。” 刘砚耳根微红:“先前诸多不是,是我迁怒于你。对不住。” 安宁莞尔:“过去之事哥哥不必再挂怀。”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趋于缓和的宁静。 刘砚又开口:“我认得几位熟悉城西地势的老师傅,他们都是几十年的老河工。明日你若得空,我可引荐于你。修渠之事或能帮衬一二。”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弥补方式,也表明他真正开始将安宁在乎的事放在心上。 “明日,应当是要去赏花宴。” 刘砚皱眉:“跟谁?” “王爷和林小姐。” “明日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安宁实在想象不出刘砚出现在那种场合的模样。 “我是你兄长。你出门,我自然要跟着。” 刘砚说得理直气壮,也没管这话里话外有没有道理。他心底对李安泽模糊的警惕和对官家小姐惯会捧高踩低的认知一起汇成了他的这个决定。 …… 春园里百花争艳都不及满座锦衣华服的闺秀来得耀眼。 林惜晨周旋其间,言笑晏晏。她不时状若无意地扫过安静坐在临水一隅的安宁与他那面色紧绷、如临大敌般守在旁边的兄长刘砚。 宴至酣处,不知是谁起的头便闹起了即兴展示才艺的游戏。琴音绕梁,清歌婉转,各有千秋。 不多时,一位粉衣少女以团扇掩面:“早闻刘家妹妹自有一番际遇,不同于寻常闺秀。不知今日能否让我等开开眼界,一睹风采?” 另一人附和:“是呀,是呀。刘小姐甫一回府便得端王殿下青眼,共议水利大事。想必才情必有过人之处,非我等只会风花雪月者可及。”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目光各异。 谁人不知这位刘小姐是州牧府刚从乡下接回来的。纵然请了教习先生恶补,短短时日又能学到多少?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刁难。 所有视线都齐刷刷地聚焦于安宁身上。 若此时此地的真是自幼长于乡间的刘棠或许真会被难住,但对曾身为京城贵女的唐棠却并非难事。 唯一的难点在于如何不露锋芒地维持乡野女子该有的模样。李安泽那句“若暴露身份,没人会救你”的警告,此刻还似悬在耳边,让他不敢有半分差池。 安宁略一沉思便有了打算。琴棋书画太过风雅,非经年累月不成,易招猜疑。只有跳舞是乡间女儿也能接触的自然之事。若是将劳作的韵律入舞,既合身份又不失清雅。 “刘小姐这是不愿赏脸?”粉衣少女又追了一句,团扇遮住的嘴角藏着得意。 坐于主位旁边的林惜晨不着痕迹地轻轻碰了下粉衣少女的手背,假意低嗔:“莫要胡闹,刘妹妹许是羞怯。” 刘砚恨不得替安宁拒绝。 安宁没看那些探究的目光,只望向院角小池旁那一株连着一株的斜斜垂柳。 “各位姐姐珠玉在前令人心折。棠儿愧无所长,唯在乡野时见村人祈雨庆祝丰收常以柳枝沾水伴风而舞,以此感念四时天工。” “如今端王殿下兴修水利,多用垂柳固土,可见垂柳虽然生于乡野但气节和作用却不俗。今日棠儿愿借池柳摹其形意,聊作一份野趣,为诸位助兴。此番献丑了,切莫见笑。” 他缓缓走到池边。 柳枝低垂,池水潋滟。 安宁抬手折下一段柳枝。他的身姿也与垂杨一起融入风中。没有琴音相伴,只有柳枝拂水的轻响。 安宁手中的柳枝翻飞流转,时而拂过周遭花枝掀起落英纷飞,时而轻点水面激起的水珠宛若碎钻轻撒。 就在一个流畅的转身后,他正欲扬袖却感觉手腕一僵,手中的柳枝眼看就要脱手。 他顺势将扬袖的动作化为自然的俯身,柳枝尖端探入水中带起一串水花。他巧妙地将那瞬间的停顿掩饰了过去,仿佛本就是舞蹈设计的一部分。 转身时素裙绽开如清水芙蓉,垂落的发丝与垂柳相缠,美得清丽脱俗。 点水如播秧,转身似收成,扬袖若拂穗。这段舞将春耕、夏耘、秋收的劳作光景悄然演尽,展现了垂柳长于风雨的生命力。 刘砚怔在原地。他先是被舞姿惊艳,而后他看出来了安宁行动不适而为此感到担忧难受。 他素不耽于享乐更从不留心歌舞,眼前这舞是他生平所见第一次所见,也是往后余生最惊艳的一次。 李安泽的心神也被牵制在池边那道身影上。他见过太多佳丽献舞。宫廷舞姬的华美,步步皆是惑人的情态。世家闺秀的典雅,俯仰尽是规训过的温婉。 却从未有人如安宁这般。舞姿中没有刻意逢迎的魅态,只有洗尽铅华的清透,像山涧的溪流一样悄无声息地漫进人心。 他一直知道唐家嫡女素有殊色,更曾是他皇兄未过门的聘妻。 李安泽捏着冰凉的白玉杯壁,酒液被他一饮而尽,试图遮掩翻涌的过往记忆。 岸边静了片刻,刘砚率先回过神,快步走上前。他将早已备好的手帕递过去:“别着凉了。花看够了就随我回府换身衣裙。” 方才起哄的粉衣少女满脸震惊,下意识望向林惜晨。林惜晨浑然不觉,掩扇轻笑:“果然别出心裁。” 安宁也觉得再待下去是自讨没趣,不如跟着刘砚回府。他刚准备请辞,却见主位上的端王不知何时已无影踪,桌案上只留下一只空酒杯。 白玉杯身上一道细微的裂痕正悄然蔓延。 第11章 绕指柔011 两人与林惜晨辞别后,同乘一辆马车打道回府。 旧伤的隐痛和今日的纷扰交织让安宁生出几分疲惫。他看向窗外流逝的街景:“今日多谢哥哥。” 刘砚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搭在安宁的腿上:“谢什么。以后那种场合能推便推了。那些人没安好心。” 安宁拢了拢外袍,点头。 刘砚看着安宁恬静的样子,思绪万千。本来他只当安宁是需要护着的妹妹。这才没过多久,他的想法却悄悄歪了方向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这淡淡的慌乱在第二日清晨更是被前院的喧闹声搅得更乱。 刘砚随手拦住一个随从问外面为何吵闹。随从恭敬地回禀:“一早便有三户人家递了庚帖。她们托了媒人来说亲,想要求娶小姐。” “求娶?怎么会这么突然?” “说是在昨日赏花宴上见小姐舞技出众,性情也稳妥。” 刘砚感觉心里闷得有些沉不住气。他急忙赶到前院便看见三个媒人笑眯眯地围在柳氏身边,手里的庚帖红得刺眼。 他在安宁开玩笑说嫁不出去让他养一辈子的时候是真心盼着这个妹妹能有个好归宿。可真有人来说亲,他却只想把那些庚帖都撕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刘砚自己先愣了。 而此时,安宁正被另一件事缠得焦头烂额。 修渠坝的河工急急忙忙跑来说,城西那段新夯的坝体夜里不知怎的塌了一角。虽然没伤到人,可若是汛期前修不好那么下游的百亩田都要遭殃。 安宁赶到时,塌落的土块还堆在渠边混着没压实的碎石。负责督工的老河工蹲在地上叹气:“按理说这夯土的法子没错,许是底下的地基没夯实?” 稍微有些文化的河工长无奈道:“怎么会呢?咱们明明足足检查了三遍才做的工。刘小姐也在旁边监督我们,我也一直按照主簿给的图纸来指挥的大家,我们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水摸鱼、偷工减料呀!” 安宁蹲下身捻起一块湿土,土是黏的却少了点韧劲。他推测是有人动了手脚,可谁会在这时候捣鬼? 夕阳的余晖落在断坝上,仿佛也压在了他的心头。他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坝体和农人焦急张望的身影,脑海里反复闪过那些河工谨小慎微的话语,忽然觉得很无力。 他能想出修渠的法子。他也能应付赏花宴的刁难。可当他面对这不明不白的纰漏和下游百姓的生计,他却连查问都没个底气。 安宁吩咐河工先清淤。远处传来河工们清理淤堵的声音,他坐在渠边的石头上检查图纸。可他把图纸翻过去翻过来,反反复复地翻了三遍也没找出错处。 天色越来越暗了,暗到图纸都快看不清了。 安宁的肩头开始发僵,手也变得酸麻。他想起从前在京城,那时有太子表哥护着他,他从没有这样孤立无援过。 “本王找了你许久,你倒好。有闲情在这里发呆。”熟悉的戏谑声在身后响起。 安宁回头看见李安泽站在不远处。李安泽像是匆匆赶路而来,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锦袍都沾了些草屑泥点。他身后还跟着个手捧描金的盒子丫鬟。 等李安泽走进,安宁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想来又是从哪个宴席上过来的。 “王爷。” 安宁站起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李安泽扫过安宁沾了泥的裙角和发梢的草屑,径直走到了安宁跟前,抬手向身后的丫鬟示意。 李安泽身后的丫鬟打开盒子。盒子里面装着一枝新开的蔷薇,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方才在林府赴宴,见这花开得好。” 李安泽把蔷薇花递到安宁面前,语气轻佻,“娇花赠美人。” 安宁没接。 “怎么,看不上?”李安泽轻笑,“也是,现在能入你眼的怕是只有修渠的土块?可惜这渠修得乱七八糟衬得前些日子的高见不成样子。” 他凑近了些:“你以为那些人求的是什么?是你这几分颜色?还是你背后本王可能给予的那点青眼?” “刘小姐,哦不……或许该叫你别的什么?” 李安泽的目光落在安宁紧抿的唇上,犹豫一刻后还是说出了近乎残忍的话语:“你的归宿从不由你自己决定。觅得良缘?呵…痴心妄想。” 李安泽强硬地把蔷薇塞到安宁手上。安宁能清楚看到蔷薇花刺早把李安泽的指腹扎出血珠,他明明满手是血却笑得愈发温雅。 “再美的花离了根都只能任人攀折、零落成泥。你也一样。” 安宁紧紧捏着手里的蔷薇花枝,刺扎进他的掌心却感受不到疼。李安泽这一番没来由的羞辱算不得什么。最让他心头发堵的是对方的话都精准戳中了他此刻孤立无援的窘迫,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又被狠狠碾了一下。 不远处的刘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装满了怒意和疼惜。 “端王殿下好兴致。” 刘砚终是没忍住,迈步走了过去。 李安泽见是刘砚,挑了挑眉:“刘公子?倒是巧。” 刘砚没理他的客套,抬手解下自己外袍走到安宁身边。还带着少年体温的外袍被他不由分说地披到安宁肩上,也挡住了李安泽探究的目光。 “我妹妹身子弱经不得风,恐怕也受不起王爷的花。”他伸手想去拿安宁手里的蔷薇却被安宁轻轻按住了手。 安宁把蔷薇花放回盒子里:“王爷的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臣女粗鄙怕是折辱了这般娇贵的花,当不得当不得。” 李安泽看着两人对彼此无声的维护,冷声道:“刘公子倒是护得紧。这渠坝塌了的烂摊子,刘公子也能一并护着?” 未等刘砚作何反应,安宁便平静地说:“王爷今日教诲的字字句句,臣女铭记于心。王爷放心,塌了的坝体自有法子补救。” “哦?”李安泽显然不信。 安宁看向那节塌陷的坝体。若只是重新加固一遍不仅工期太长还难以根除隐患。思索之间,他注意到了河边生长旺盛的野藤。 安宁唤来不远处的老河工,“烦请立刻割些这种野藤来,再拿些中午剩下的糯米浆液。我想将它们混在一起或许奇效。” 老河工当即割来几束野藤就地与糯米浆和成一团,猛地朝塌口摔去。藤筋如网让那泥团一丝未散,牢牢挂在断面上。 老河工嘀咕道:“这法子确实不错,但是太费糯米了。好像听说去年林家办宴买过不少糯米。” 安宁又看向李安泽:“夯土易被动手脚,但若将藤条编织成网层层嵌套于坝体之中再浇灌糯米浆夯实,藤网韧性可牵拉固土,糯米黏稠能增其密实。纵有人再想破坏也绝非易事。此法虽耗些人工却可一劳永逸,且就地取材、成本低廉。王爷认为此法可还行?” 李安泽眼里的惊诧与欣赏一闪而过便被晦暗覆盖,他勾起令人捉摸不透的笑:“但愿刘小姐的手段真如口舌这般利落。” 李安泽说完就拂袖而去,连带着渠边的风似乎都跟着静了些。 刘砚看着安宁苍白脆弱的侧脸,他心里因李安泽而起的怒火被更汹涌的心疼盖过。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可靠些却依旧显得有些词穷,“那个…呃,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他沉默了半天只憋了句不痛不痒的低骂:“混账逻辑。” 安宁看着掌心被蔷薇刺扎出的血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涩意强行压下,刻意轻松道:“我没往心里去,倒是该谢他。若不是被他激着,我未必能立刻想到用藤网固坝的法子。” 刘砚心口一堵:“以后有我在就没人能再这样对你。” 话一出口,刘砚的耳根瞬间红透:“你是我妹妹,我自然要护着你。” 这话让安宁心里因李安泽而起的寒意消散得干干净净。他顺着刘砚的话说:“这是自然。有哥哥在,我就永远没什么好怕的。” “早上那些来提亲的媒人,我都给挡回去了。” 安宁闻言打趣道:“我说怎么一路如此清静,原是哥哥替我挡了桃花。” “什么桃花?”刘砚面颊更红,“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见你昨日在宴上出了风头就来凑趣。你刚回家没多久又尚未及笄,娘舍不得你早早出嫁。” 还没等安宁有什么反应,远处就传来了老河工的惊呼:“你们快看!”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河边的野藤被踩得凌乱不堪,附近溅落了不少色泽偏黄的泥浆。那黄泥与肃州本地粗糙的红土截然不同。 刘砚快步走去,用树枝拨开纠缠的藤条,从黄泥深处勾出了一小块撕碎的靛蓝色细布条。那布条看质地像是大户人家仆役的衣料。 “这泥……” 安宁蹲下身捻起一些湿泥,细腻滑腻的触感让他微微蹙眉。他凑近些便闻到黄泥上独特土腥气,混杂着某种花卉的味道。 “林家的花园用的就是这种从北方运来的软泥。整个肃州能用得起也舍得用这等精细的泥土铺园子的人家恐怕找不出第二户。” 刘砚气得额角青筋都在跳动:“他们拿下游百亩良田的收成开玩笑就为了让你出纰漏?我现在就去刺史府找人理论。” “等等。”安宁拉住刘砚的衣袖,“现在去对质不仅物证不足还容易打草惊蛇,不如我们做个局引蛇出洞。” “什么局?” 安宁凑近刘砚小声说着他的计划,晚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轻。 刘砚听得眼前一亮:“瓮中捉鳖?就这么办!” 第12章 绕指柔012 州牧府书房。 刘砚将加盖了州牧府印鉴的公文递给了刘忠麾下最得力的书记官。 “即刻以州牧府协办水利的名义急送刺史府。” 公文上清晰列明:所需物料尤以北方特质黏土为要,其性需细腻色黄、黏稠滑腻。望刺史府鼎力协助调拨,事关民生,十万火急。 这理由光明正大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是一道林家无法拒绝必须接下的军令状。 另一条截然不同的消息则通过街头妇人的闲谈悄无声息地渗入刺史府的后宅深处。 “听说了吗?王爷真动怒了。渠坝塌方岂是小事?现在王爷亲卫专盯着采买过特殊北土的府邸查。” “可不是。说是一旦查实就按动摇国本的重罪论处。” “嘘!小声点,别传出去。” 流言如暗潮涌向林惜晨的贴身仆役,自然不可避免地落入林惜晨耳中。 第三日午后,刺史府后院。 林惜晨坐在窗前翻着账册,她看着里面记得清清楚楚的北方花土购买记录。百密一疏,她明明让那小丫鬟仔细一些却还是在细微处落了马脚。 林惜晨自幼跟着林父打理府中庶务,琴棋书画、女红歌舞、算学管账乃至于诗词歌赋和策论武功都样样精通。她自认为比她那些空有抱负而无头脑的堂兄弟更懂如何经营田产和笼络人心。 只是身为女子,纵有算计也只能藏在深闺里。 她见刘家那乡下接来的小姐凭修渠在肃州站稳脚跟,甚至连故作风流却谈吐不凡的端王都另眼相看。凭什么同样是官家女的刘棠能抛头露面立名声,她却只能等着父亲择一门体面的亲事? 那些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流言蜚语似乎拦不住、打不倒那人。她才出此下策想让安宁出点小纰漏挫挫锐气,没承想不仅坝体塌了还牵连了下游百亩田。 她的心思很快被丫鬟的话拉回现实。贴身丫鬟带来的消息让她险些打翻账册。 “小姐,不好了!老爷见了州牧府那份公文非但没起疑,还吩咐管家开库房将所有从北边运来的黄泥装车运去支援。” “父亲他……” 林惜晨连忙起身,“快、快去让他们停下!就说是…说是我园子里急用。” “停、停不下。” 丫鬟急得直打转,“老爷亲自在库房外盯着。他说这是利民的大事,谁也耽搁不起。” “老爷还说捐土一举两得。既显林家深明大义又能让百姓念刺史府的好,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另一个小丫鬟又慌慌张跑上楼:“小姐,门房传话说州牧府的刘小姐来讨教蔷薇养护心得。” 林惜晨扶住了妆台才勉强站稳。 父亲将罪证拱手送上。她意图构陷的苦主却以最风雅不过的理由找了上门。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失去血色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对镜迅速理了理仪态维持着最后一份体面,缓步下楼迎客。 窗外阳光明媚,她忽然想起林小姐最常说的话:“晨光是最金贵的,惜时者才能成事。”可她这些日子却把心思用在了旁门左道上。 安宁独自立在那片种着蔷薇花的黄泥旁。林惜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与戒备向安宁走去。 林惜晨率先开口,“刘小姐,今天可是来看手下败将的笑话?” 安宁弯腰从蔷薇根旁掬起一捧细腻黄土,任由土壤如沙漏般从指缝流下。 “土是好土,方能养出这般好花。” “林小姐将这片园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满园的琼枝玉蕊赏心悦目令人叹服。想必是极爱惜这一切的,必然也明白好土该用在沃野。” 林惜晨抿紧唇。 安宁看向林惜晨的目光澄澈:“林小姐可知下游那百亩秧苗也盼着甘霖沃土。若渠坝因这点好土而迟迟不成,汛期就会让秧苗连同农人一年的血汗付诸东流、烂于浊泥。” 他上前一步,温声道:“我今日来不为私怨亦非仗王爷之势。我只想问一个能育出满园春色的人是否真的愿意为了一时意气让自己双手沾上洗不掉的泥泞?更让无数百姓因一念之差而陷入绝境?” “你的才名,你的家族真的值得为方寸间的得失全数拿来殉葬吗?” 林惜晨踉跄一步,她看向远处家丁热火朝天装车运走的那一袋袋罪证。所有的算计、骄傲和不甘在对方轻描淡写却直击要害的诘问下碎得无声无息。 林惜晨忽然明白她输在何处,不是算计不够而是格局太小。她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待如何?” “很简单。” 安宁语气放缓,“第一,贵府旧年糯米算林家捐助工程,即刻运往沟渠解燃眉之急。土料全用作沿岸固土垂柳的养料。第二,修渠需详勘地形。我听闻林刺史府中藏书颇丰,想借阅与肃州相关的古籍图志一观以免施工时再出纰漏。” 第一条是弥补过错,第二条才是安宁真正目的。他怀疑林刺史或许掌握着肃州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尤其是与唐家旧案相关的线索。他的平反复仇之路最缺的就是信息。 林惜晨闭目沉吟,再睁眼时问道:“图志可以借你。但我须问明白若那书卷之中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能牵连我林家的东西。刘小姐,你当如何?” “林小姐放心。我眼中所见唯有沟渠山川。修渠利民是王爷督办、州牧府协办的头等大事不容任何节外之枝。” 他这话既暗示自己无意深究林家隐秘又将端王和州牧府抬出来,言下之意:你若配合,此事便止步于修渠。你若生事,后果绝非你林家所能承受。 “好。” 林惜晨转身对候在不远处的管家扬声吩咐,“仔细装车,把旧年剩的糯米也运走。一粒米、一块土都不许洒了,莫要误了工期。再去禀告父亲,我随后便亲自去渠坝督送料土。” …… 林惜晨亲自押着糯米和黄泥到河坝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 她看见安宁蹲在老河工身边和工匠们一起用藤条编网,手指被藤皮磨得泛红也不在意。 “最好选向阳处的藤条,韧性才够。”安宁随口说了句,手里的藤条在他掌心灵活地绕成圈。 林惜晨养蔷薇也总选朝南的花架。无论是养花还是做事都要选正途,走得稳才能长久。 这时,一个农妇抱着哭哭啼啼的孩子跑过来:“刘小姐,俺家娃昨晚闹肚子,怕是偷喝了渠边的生水。这附近也没个医馆,可咋整啊!” 安宁闻言立刻让河工取干净的井水煮沸,又从随身药箱里翻出止泻的草药。这药箱是昨日医女小荷担心河工因天热闹暑误了工期而准备的。 “大娘莫急,先试试草药。我随后派人通知府中的医女前来义诊,一直坐诊到渠坝建成。” 林惜晨看着那孩子蜡黄的小脸,对身后的丫鬟道:“去把府里备用的药都拿来。再让厨房熬些小米粥送过来给做工的人当晌午饭。” 丫鬟愣了愣,小姐虽精明却极少管下人的事,更别说动用府里的药材和粮食。但见林惜晨神色笃定,她还是应声去了。 暖风拂过,带着河水的湿气。 林惜晨和安宁并肩站在渠边,早上剑拔弩张的对峙慢慢被风吹散了。 刘砚也在沟渠边督工。他生怕安宁旧伤犯了故而视线就没离开过安宁半步。他见安宁额角渗了汗,下意识掏出手帕却没好意思直接递过去,只重重咳了一声便放在安宁手边的图纸上。 刘砚也时不时往林惜晨那边瞟却没说什么。安宁既已决定与她和解,他便信安宁的判断,只是心里仍忍不住留意着怕她有什么后手。 老河工凑到旁边的年轻工匠耳边嘀咕:“你看刘公子的情态,哪像是对妹妹?倒像是……” 话没说完,刘砚一个眼刀扫过吓得他立刻闭了嘴,埋头割藤条时手都快了。 傍晚收工时。河工们扛着工具笑着说“再过几日就能引水了”。 林惜晨看着夕阳把修了一大半的坝体染成金红色,接过安宁递给她的手帕道:“图志,我会想办法给你的。” 安宁点头:“多谢。” “不必谢。坝体修好后,下游的秧苗就能引水了吧?” “嗯,汛期前一定能。” 林惜晨笑了笑,这是安宁第一次见她没有客套的假笑。 “那便好。” 浑浊的河水沉淀后也可滋养禾苗。人亦如是。 …… 是夜,林惜晨依约行事。 她潜入书房依照对林父习惯的了解一共一个地敲着书柜的雕花处,只听咚地一声隐蔽的暗格滑开。 她小心取出厚重的《肃州图志》,准备合上暗格却被内里一卷残破书册吸引,鬼使神差地将其抽出。 书册纸张泛黄明显年代久远。她轻轻翻开,里面竟是工笔绘制的精密武器图样与大量潦草批注。她不通机关器具,本欲放回却在一页绘有独特牡丹花样的图纸旁看到一行细密小字。 开国元年敕造于将作监,特赐骠骑大将军唐毅府库所用。 第13章 绕指柔013 河边的风越来越大,卷起沙粒打在人脸上生疼。 今日刚完工,刘砚就发现安宁的脸色不对刚要上前,就见安宁直愣愣地往地上倒去。刘砚冲过去接住安宁,触手便是灼热的温度。 老河工们围过来七嘴八舌道: “这沙风邪性,莫不是吹着了?” “日头毒中了暑。” “依我看是刘小姐过于体弱又寒暑交加……” “唉,这可如何是好?” 医女小荷背着竹制药篓拨开人群边走边说:“都散开些!围得这般密,好好的人也要被闷坏了。” 她伸手探了探安宁汗湿的额头,让刘砚挡着把安宁放在刚铺好的白布上。她掀开安宁右肩的衣服就见那旧伤又恶化了。她对散在远处的众人大喊:“你们谁去烧点热水?再找块干净的布来。” 小荷打开药箱取出瓷瓶倒出褐色的药膏让刘砚敷在安宁右肩上。她又拿出银针在安宁的几处穴道扎了下去。等河工热水烧来,刘砚将白布浸湿慢慢擦拭安宁伤口处渗出来的血汗。 一刻钟过后,安宁的呼吸变得平稳了。他刚睁眼便想撑着坐起来却疼得抽气,额头又冒了层冷汗。刘砚见此蹲下身把人打横抱起来。 安宁惊得睁大眼睛,挣扎着推他:“哥、哥!你做什么?刘砚放我下来,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别动。”刘砚的声音低哑,手臂收得更紧,“我带你回家休息。再逞强伤口该更严重了。” 旁边的河工们识趣地埋头收拾工具。安宁靠在刘砚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端王的请帖在第二日送到了州牧府。 刘砚翻开帖子看到鎏金帖子上写着“宴请诸位修渠有功之士”。他随手将帖子掷在案上,想要劝说又怕语气太生硬,思量了一番道:“黄鼠狼拜年来了,不去不去。” “得去。” 安宁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他正对着铜镜上药,动作因疼痛而略显笨拙。 刘砚摸出个小巧的银药盒,背着屏风递了过去:“疼得厉害就含颗止痛丸,别硬撑。” …… 宴席设在肃州第一酒楼九州阁的临湖水榭。 李安泽坐在主位上意味不明道:“刘小姐连日督工辛苦,瞧着清减了许多,着实令本王心忧。” “多谢王爷关怀。为肃州百姓略尽绵力,不敢言辛苦。” 刘砚不动声色地将安宁的座椅向身旁轻挪半尺低声道:“这边背风,水汽轻些。” 这举动没逃过李安泽的眼睛,他似笑非笑:“刘公子对令妹当真是体贴入微。” 他又说:“听闻刘小姐近日身体不适,本王特备下些许温补药材。” 随即便有八位侍从应声而动,每人手中均捧着紫檀木雕花锦盒。他们行至主位前,依次躬身将盒盖逐一开启。 馥郁药香随之弥漫开来,锦盒内里衬以明黄软缎,置有莹白如玉的雪莲、色如琥珀的老茯苓等等,皆是有价无市的珍品补药。 这份厚礼在众目睽睽之下铺开是明晃晃的恩赏。 宴至中途。 安宁感到有些发闷便走到了水榭外的曲廊透气。夜风带着水汽拂面稍解闷热。 他刚站定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咳。一个肤色黝黑、满脸络腮胡的精壮汉子立于阴影处,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 “棠儿小姐!” 汉子左右扫视,低声道,“先前唐府蒙难,赵将军并非未遣人。只是当时官兵封路,我等赶到时只捡到了这个物件。” 汉子将一个泛着金光的簪子塞入安宁手中。 簪子是牡丹缠金丝的花样,是唐家先祖唐毅以赫赫战功换得的御赐殊荣。与之相配的还有一柄同样纹饰的匕首,一文一武。他小时候听父亲说,祖父当时乐呵呵地说圣上这是赏脸也是警告。同时,这金簪连同那柄匕首皆是唐母自刎那日所用的物件。 汉子声音哽咽:“弟兄们都盼着有沉冤得雪的那天。小姐如今敢在肃州动土,想必是已有主张了?” “我需要时日。但请转告诸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大家白流血。” 汉子重重点头,弯腰把葫芦往腰带一插。他转身顺着廊柱翻下石阶,身影慢慢被夜色吞没。 安宁独立廊下,久久不能平复心绪。正要转身返回水榭却猝不及防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是刘砚。 他手里拿着件披风:“风大,别冷着了。” 说着,他把披风搭在安宁肩上。 “方才那人给了你什么?” 安宁见刘砚眼里没有怀疑只有些复杂的关切,低声道:“是我祖父的旧物。” 刘砚慢慢把披风的带子系好,“还疼吗?” 安宁摇摇头。 不远处的水榭里,李安泽端着酒杯看着回廊上并肩而立的两人。他杯中的美酒映出他眼底逐渐凝结的寒霜与妒意。 一双眼睛生来含情,落在谁身上便教谁自作多情。先前是李安余,如今是这刘砚。既不收敛也怪不得旁人前赴后继。 唯独对他,幼时是毫不掩饰的厌倦,如今是层层裹着的猜忌。如此这般,为何要替他挡箭?总在他快要放下时又留些似是而非的痕迹,转头却又推得干干净净。 李安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爱也好,恨也罢。属于他的东西迟早要彻底圈在身边,不容任何人染指。 安宁刚回席,李安泽便亲自斟满两盏酒走到了安宁与刘砚面前,恰好隔在二人中间。 “刘小姐心系百姓、通达水利实乃肃州之幸。”他将其中一盏递向安宁:“这一杯敬巾帼不让须眉。” 王爷赐酒自然不容推拒。 只是这姿态怎么跟喝合卺酒似的? 安宁正欲抬手。刘砚却已先拱手行礼:“王爷厚爱,舍妹感念于心。但她伤病未愈,医者嘱忌酒,恐负殿下美意。这一杯由臣代饮,谢王爷恩泽。”说罢,他自然伸手去接酒杯。 李安泽手腕一转将酒杯移开:“本王敬的是刘小姐修渠之功,刘公子代饮是觉本王不配敬她这杯酒,还是觉得……” 他声音慢慢变高,语气已然动怒,“本王这酒有问题?” 顷刻间,周遭空气仿佛冻结。 刘砚的手顿在半空:“臣不敢。” 李安泽将琉璃盏再度递向安宁,“那便请吧。莫非真要辜负本王一番心意?” 安宁深知他不喝下这盏酒恐难收场。他正要接过却听见刘砚再次开口:“王爷,臣非此意。只是酒性辛辣恐引发高热。殿下仁爱定不忍见有功之士伤体加重。不若以茶代酒全此礼敬?” 李安泽眼底阴霾更重,面上却笑出声:“好!好一个体贴入微的兄长。”他收回手将盏中酒仰头饮尽,随即将琉璃盏掷于侍者盘中。 “诸位尽兴。” 一场风波看似化解实则暗流汹涌更甚从前。 宴席后,小荷提着药箱来为安宁换药。她查看伤口时轻轻叹了口气:“这伤需要平和气血,最忌阴阳冲撞之物。沙枣花性烈,近日还是少用为好。” 她犹豫片刻又低声道:“端王差人传话说若缺什么药材尽管去寻他。” 话至此,她抬眼飞快地瞥了安宁一眼。小荷眸中情绪翻涌,有关切有敬畏,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惜。 眼前之人,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大将,父亲官居太子太师,姑母贵为中宫皇后。他本该尽享鼎食钟鸣之贵却偏偏遭了天家忌惮,自幼罗裙钗环掩去一身锋芒却还是落得个满门倾覆。 小荷忍不住将心底话问出:“您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何苦非要这般苛待自己?” 安宁垂眸不语,他知小荷心意。但李安泽此举看似关怀,实则步步紧逼。只是宴席上没演完的戏换了一种方式再度笼向他。 马车抵达州牧府时,州府上下灯火通明。仆从们正搭着梯子将更多灯笼挂上檐角。 安宁一怔:“近日并无节庆,为何张灯结彩?” 刘砚也面露诧异,管家匆匆迎上笑着躬身道:“公子、小姐回来了。夫人正吩咐筹备小姐的及笄礼呢。夫人说眼看吉日将至该早作安排。” “及笄礼?” 刘砚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对管家颔首:“知道了。母亲在何处?” “夫人还在堂屋核对礼单。” 二人穿过回廊,见廊下处处有仆役忙碌穿梭。丫鬟们分别捧着的托盘里盛着罗帕、钗冠,还有素衣襦裙、曲裾深衣与大袖礼服。另有小厮抬着香炉、草席、蒲团等物。 堂屋里,柳氏正执笔对着一卷礼单勾画,见他们进来便放下笔温声道:“回来了?” 她目光落在安宁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棠儿脸色不好,可是伤口又疼了?” “劳母亲挂心,棠儿无碍。” 柳氏起身走近,拉着安宁的手,面有难色:“娘好些时日未与人来往,一时竟想不出该请哪位尊长夫人作为正宾,既压得住场面又真心疼你肯为你操劳。若是你姨母还在…罢了,不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绕指柔013 第14章 绕指柔014 及笄礼的筹备比预想中更波折。 柳氏托人打听了几位曾在京中任过诰命的夫人。但是她们要么称病推脱,要么说路途遥远赶不及,连当年的手帕交也只遣人送了份贺礼。 柳氏看着礼单,愁绪万千:“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要让棠儿的及笄礼冷清清?” 焦虑之下,她食不甘味,时常对着名册出神,连眼底下都添了一圈青黑。 刘砚看在眼里,心中忧虑更甚。母亲多年前就因妹妹早夭而大病一场,精神便一直恍惚、时好时坏。如今,安宁进府后,眼见着母亲日渐清明。他本以为那病根早已祛除,如今见她为及笄礼之事耗神,曾经的担心不禁又浮了上来。 安宁与刘砚从外归来,常见柳氏不是在与管家嬷嬷低声商议,便是独自对着一堆帖子蹙眉叹息。府中仆役脚步匆匆,皆是为此事奔波。 安宁端着杯热茶走过去:“娘,及笄本就是自家的事,何必非要请外人撑场面?我想就在院里摆个小席,您做我的正宾不是挺好?” 柳氏翻着《礼记》,叹气道:“按礼数,正宾得是族中尊长或是有诰命的夫人,我这做母亲的终究是不合礼。” “娘,礼书里还说礼从宜、使从俗。” 安宁挨着柳氏坐下,“及笄是盼着往后顺遂,若是为了合礼请个生分人来,反倒拘着不自在,那才辜负了这份心意呢。这世上哪有比您更适宜的正宾?” 柳氏替安宁理了理耳边的发丝:“就你嘴巧。罢了,老祖宗的规矩是死的,咱们母女的心是活的。” …… 傍晚,安宁在灯下翻查林惜晨给他的《肃州图志》。 书页翻到肃州军备那卷时,夹在里面的纸张滑了出来。 那是一张绘有牡丹花纹的图样,旁侧标注着机关术数。安宁只觉莫名熟悉,仿佛曾在何处见过。 他心念一转,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簪,摸到一处细微的凸起,试着轻轻一旋,簪头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细缝,里面夹着张卷成细条的麻纸。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麻纸,展开一看,上面的墨迹已有些褪色:“非我功高,实乃骨血难藏。今将信物交予京华宋相。若我族有难,望他护稚子周全,勿让血脉埋于肃州黄沙。” 骨血难藏? 祖父一生谨言慎行,连军功都只敢报七分,为何会写下骨血难藏? 安宁将麻纸重新卷好,塞回金簪夹层。他略一思索,像是窥见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另一头,刘砚提一盏防风灯,带着连夜买的枣花糕回来。 糖汁粘在食指上,他盯着指尖那一滴琥珀色,抬手抹在唇角,轻轻舔掉。 甜味漫开时,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把灯转过去照墙,仿佛怕灯影出卖自己。 及笄礼,清晨。 后院的小跨院被收拾得格外温馨。 仆妇们在廊下挂了串红的灯笼,阶前摆了两盆正开得盛的,柳氏亲手绣了块礼帕,上面绣着岁岁平安四个字。沙枣糕装在青瓷碟里摆在院中的石桌上。 安宁跪坐在蒲团上。柳氏立于他身后,用桃木梳轻柔地梳过他如墨的长发。 空气中只有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和彼此轻柔的呼吸声。 三次加笄,每一次的祝辞都并非古礼上的套话,而是她作为母亲最朴素真挚的祝愿: “一加素襦,愿我的棠儿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二加曲裾,愿我的棠儿行止有度,温良贤淑。” “三加大袖,愿我的棠儿前程远大,自在随心。” 最后,柳氏取过刘砚新雕的海棠木簪簪入安宁发间,声音哽咽却满是爱意:“及笄而字,以示成人。今日,娘便为你取字——安宁。唯愿棠儿从此往后,多喜乐、长安宁。” 安宁鼻子一酸,屈膝行礼:“谢母亲赐字。” …… 及笄礼在温馨中落幕,但牡丹金簪的秘密像块沉甸甸的铅压得安宁夜不能寐。 翌日午后,安宁理不清心绪的烦乱,习惯性地走向了府内的小型演武场。 自从寄居刘府,他便偷偷地在这里练射箭。将门之风刻在骨血里,即便身为刘棠,他也割舍不下对弓箭、对力量的渴望。 而刘砚,唯一知情的人在短暂的惊诧后选择了默默守护这个秘密。甚至,他为安宁寻来趁手的轻弓,始终替他掩盖着这不合闺训的行径。 安宁搭箭开弓,纤细的身躯绷紧如弦,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草靶。 与此同时,演武场旁的树丛小径上,柳氏正被春桃引着往这边走。 “夫人,您就瞧瞧吧!三姨娘说那花开得少见,就在那边僻静处。”春桃的声音带着兴奋和急促。 柳氏顺着春桃的目光望去,脚步瞬间停在原地,满眼不可置信。 安宁穿着窄袖束腰的利落短打,手持长弓,身姿挺拔如松。这景象已足以让柳氏心头巨震,颠覆了所有认知。 然而,更让她血液逆流的是安宁身侧的刘砚。 刘砚并未注意到远处的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安宁身上。他替安宁摆好草靶,自己退到靶后十步。 柳氏清晰地看到,刘砚望着安宁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专注、欣赏,还有藏不住的迷恋,炽热又压抑,根本不是兄长对妹妹该有的模样! 安宁松弦,羽箭稳稳钉入靶心,他唇角漾起一丝畅快的笑意,下意识地侧身看向靶子后方的刘砚。 刘砚晃了晃神,下意识向前半步,却又在半途猛地顿住,目光愈发滚烫:“别笑了,再笑,我就躲不掉了。” 一切情愫,昭然若揭。 “孽子!” 柳氏浑身剧颤,猛地推开春桃,冲上前狠狠掴了刘砚一掌,“刘砚!你竟存此龌龊心思?!她是你妹妹!你的亲妹妹啊!” 刘砚不躲不闪,单膝跪落如同将士缴械。他生生受下一掌,甚至将另一侧脸也迎上,声音低到了尘埃里:“您尽可拿我出气,本是我一厢情愿,但……” 柳氏第二掌停在半空。 柳氏浑身剧颤,目光在刘砚炽热的眼神和安宁利落的短打扮间来回扫视,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两个孩子。她嘴唇哆嗦着,不住地摇头。 “你们…你们…”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穿成这样!躲在这里!…这、这成何体统!刘家的脸面…往哪放?!” “我就是喜欢她!那又如何?” 刘砚大喊出声,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破釜沉舟,“娘,她不是我亲妹妹!您明明知道的,您一直都知道!”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劈碎了柳氏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瞪大眼,像是从一场温馨的美梦里被狠狠拽出。 柳氏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砚,又缓缓转向安宁,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捂住头,凄厉地喊了一声:“不——!” “你骗我…你在骗我!” 柳氏指着安宁,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是你啊,原来是你啊。你怎么还活着,怎么死的不是你?怎么偏偏是你活着?你是灾星!阿姐没了,唐家没了,现在又要毁了我们!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角落里,春桃低垂着头。 夕阳将残留的暖意也收尽了,只留下一片死寂。安宁握着手中的轻弓,明明是初夏却感觉浑身冰冷。 他不男不女,不容于世。 他早已家破人亡,如无根浮萍。 他是个骗子,顶着别人的名姓,苟延残喘地活着。 视线渐渐模糊,他再不愿再多待片刻,转身奔逃而出。 身后是刘砚的呼唤,却终是被柳氏的恸哭绊住了脚步,无人追来。 安宁就那样一个人跑着,不知该往何处去,也无处可去。 可他此刻只想跑,想逃离那莫须有的罪名,仿佛只要跑远了,跑快了,他们就能躲过唐家灭门的那场浩劫。 他跑啊跑啊,风灌进衣襟,带着刺人的凉。心底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怎么死的不是你?怎么偏偏是你活着?” 眼前的景致在泪水中晕染,天色急速暗沉,如同他的心境。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点砸在他身上。 他跑了好远,跑了好远,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 跑到他在此地唯一熟悉的、没有别人的地方,一处位于锦州和肃州交界处的废弃的山神庙。 雨势滂沱,他精疲力竭地倒在破庙门前的石阶上,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借着这漫天雨幕,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决堤。 他已经太久没有哭过了,久到几乎忘了眼泪的滋味。自唐家灭门,他心中只剩滔天恨意,哪里还容得下眼泪。 他明明,也才十五岁啊。 哭声里,渐渐掺了些自嘲的笑。他哭自己的懦弱,哭自己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哭自己还有那么多未竟之事,只能困在躯壳里承受这无尽的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踏水而来,稳定、清晰、不疾不徐。 油纸伞再一次为他倾斜,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他面前。 “很伤心?”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 “再美的花,离了根,便只能任人攀折,零落成泥。” 你没有归宿。 你的归宿,只能是我。 第15章 绕指柔015 刘砚把柳氏扶回内院时,柳氏已经哭得脱力。她静静地靠在枕上眼神空茫。 刘砚遣了两个稳妥的丫鬟守着柳氏,随即又吩咐下人不得再提演武场的事。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抓起件蓑衣冲进了雨幕。 慢慢地雨停了,风还是很大,天色越来越暗。 刘砚提着防风灯一遍遍呼喊安宁的名字,声音逐渐变得嘶哑。 他找遍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常去的书斋、城西的糕点铺、刚修好堤坝的河边,不过都…一无所获。 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刘砚清晰地意识到心上人可能会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就在他几乎要被痛苦吞噬时,医女小荷寻到了他:“小姐让奴婢来带话。她在端王殿下处暂歇,请公子勿要挂心。” 在端王那里? 这句话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刘砚几乎失控。 他立刻赶往端王在肃州的别院,却被侍卫拦在门外:“殿下有令!今日闭门谢客。” 刘砚的无力感越来越重,他焦灼地在高墙外徘徊。 别院内,安宁躺在一张铺着锦缎的软榻上。 他右肩的旧伤又溃了。血水混着雨水浸透了衣衫黏在皮肤上,轻轻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小荷解开他的衣襟,轻柔地清理伤口并上药。安宁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忍忍。” 李安泽的声音传来,“这药是宫里的方子,虽疼却能去根。” 安宁闭眼,没说话。 等小荷换好药退出去,端王才起身走到榻边:“京城近来不太平。我已让人备好车马,七日后回京。你…你去把该断的,断干净吧。” 安宁的指尖动了动。 端王像是看穿了安宁的心思,“此去京城,前路如何尚未可知,不必有任何留恋。” …… 次日,就在刘砚准备不顾一切硬闯端王别院时,一辆略显朴素的马车停在了刘府门前。 车帘掀开,安宁走了下来。他脸色苍白。昨日淋雨溃裂的旧伤还在疼,他将手中的两支木簪递给刘砚,动作因牵扯伤口而顿了顿。 一支是初入刘府时,柳氏给他的本该属于刘棠的簪子,另一支是刘砚为他及笄而重新雕刻的簪子。 “哥哥,砚哥哥。” 安宁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拂。这两支簪子……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应当收下,今日特来归还。” 刘砚没有去接簪子,只是死死盯着眼前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她那是气话,她……” “柳夫人没有说错。” 安宁打断他,垂着眼睫:“我留在府上只会徒增烦扰、惹来非议。昨日之事更印证了这一点。端王殿下…已同意带我回京。今日一别,恐难再见。” “砚哥哥的爱护,安宁一直铭记于心。但…但我始终只将你视为兄长,别无他念。往日若有让你误会之处是我的不是,还请你…忘了吧。” 我只将你视为兄长。 好熟悉的一句话。 一段被遗忘的记忆撞入脑海。 三年前,肃州集市。 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微微俯身,对着身边捣乱的少女无奈又宠溺地笑道:“棠棠,别闹了,我只把你当妹妹……” 那时,他和他病弱的妹妹正坐在街角的茶铺歇息。 刘棠望着那个鲜活的少女,眼中满是羡慕:“哥哥,她好漂亮啊,眉眼与我也有几分相似,就连名字、名字也一样…可是她那么健康那么热烈,像自由的风一样。我真希望我也能像她那样。” 原来他早就见过安宁。 那般的耀眼夺目,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巨大的恍然席卷了他,让他一时怔在原地,忘了反应。 而安宁,已将两支木簪轻轻放在了刘府的石阶上,如同彻底斩断最后的牵连。 他转身,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马车缓缓启动,辘辘远去。 风卷起落在地上的花瓣,刘砚忽然想起前日他在院角的花畦里摘了些新开的海棠编了个小小的花环。那时想着安宁见了定会喜欢,如今却成了无处可送的东西。 “去。”他声音哑得厉害,“去把我房里的花环拿出来,送到端王别院,给…给安宁。” 小厮愣了愣:“少爷,您不自己去吗?” 刘砚攥紧手里的木簪:“我不去。你送过去就行。” 小厮应声而去,刘砚却还站在原地。他鼻尖发酸,那人一句忘了吧,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彻底隔绝在外,让他连亲自送个花环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怕,怕自己去了会忍不住央求安宁留下。他更怕,这般不顾一切的纠缠,非但换不回半分心软还会让最后的朦胧情分成了对方眼里的生分。 他宁愿就停在这里,至少他还能留着兄长的名分,不至于变得面目可憎。 与此同时,端王别院。 李安泽负手立于窗前,听着赵猛粗声粗气地要求他履行承诺,带其面圣。 三个月期限已到,赵猛交还肃州兵符,解甲归田之事已成定局。三州水利工程也初见成效,这一切让端王李安泽在民间声誉颇佳。 确实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李安泽放下茶盏,温和道:“赵将军放心,本王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赵猛被他安抚住应了几句就躬身告退。他刚走到门口就见小厮捧着个花环进来。 李安泽瞥了那花环一眼,编得算不上精巧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 “哪来的?” “好像是州牧府送来的。说是要给小姐。” “扔了。”李安泽收回目光。 小厮愣了愣,不敢多问,捧着花环退了出去。 肃州的风吹了一整夜,花环被扔在墙角,花瓣被踩得稀烂像极了无疾而终的少年心事。 …… 小荷每日熬煮的汤药里掺着肃州特有的沙枣花和不少珍贵的方糖,苦涩中带着一丝清甜却始终化不开安宁眉梢的郁结。 这日,安宁漫步回廊,忽然被熟悉的香气勾住脚步。 转角处,一架花藤秋千在春风中轻晃。翠绿的藤蔓交织成网,粉白与玫红的海棠花缀满枝头,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端王殿下前日特意叮嘱,要赶在花落前完工。” 小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促狭,“不知王爷是从何处寻来的四季海棠,确实比别处的更香。” 安宁没应声,指尖却微微发颤。 记忆就像藤蔓,你以为早被连根拔了的回忆,一回头却发现它早缠得你透不过气。 唐家先祖随李太祖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肃州兵权更是世袭三代。功高震主犹如利刃悬顶,令唐家不得不未雨绸缪。 是以,襁褓中的男儿被裹进绣襦,连啼哭都要压低了声响。 唐柯治家如治军。他为守住这个秘密,对唐棠的言行举止要求近乎苛刻。 幼时不知利害,他曾偷摸木剑却被嬷嬷夺下换作团扇。稍长,他便将主意打到太子表哥身上,对着表哥软磨硬泡。太子生性温厚,不忍拒绝,便应允抽空教他骑射。 然而好景不长,他某次独自偷溜出去骑马却险些酿成大祸。此事传回唐府,震怒的唐父当即下令将他软禁。每日严盯死守,命他专心研习礼仪规矩。 那一夜,他对着铜镜把唇脂擦了又涂,直到镜中人红泪交错,再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所谓闺秀不过是用一层层绫罗缝的牢笼。而他生来就是被折翼的笼中鸟,连挣扎都怕露出翅骨。 他几次三番央求才说动贴身丫鬟偷偷给太子递信。信上写着:棠棠每日闷在闺阁,好生无趣,甚是想你。 想他不假,想出去纵马更是真。 谁知李安余竟一反常态没了动静。连着数日,这位素来疼他的太子表哥都没踏足唐府。 他后来听说,李安余觉得唐父说得在理。世家贵女理应谨守礼教,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若再由着唐棠胡闹只怕坏了他的名声。 那是个与今日别无二致的晌午,他被嬷嬷催着练绣花。看着绣花布上歪歪扭扭的花,他终是耐不住翻窗溜到了后院。 就见李安泽蹲在花架下,正用海棠藤编着秋千。他白净的脸庞蹭上了几道灰痕,素日里整洁的锦袍也沾了草汁。 他本就憋着气便故意扬声:“哪儿来的小厮?这般脏污?” 李安泽猛地回头,慌忙地想藏手里的藤条却不小心被刺扎了指尖,疼地低呼一声。 李安余匆匆赶来,见状忙打圆场:“二弟,先去换身衣裳吧。” 李安泽丢下手中工具,几乎是落荒而逃。 唐父闻讯赶来,见状顿时沉了脸:“简直是胡闹!还不快去向二皇子赔罪!” 按常理,赔个不是便能大事化小,最终化干戈为玉帛。 可那段时间,唐棠刚明白自己是男儿身,见着花藤秋千这类女儿家的玩意就犯膈应。偏生李安泽好心办坏事反倒害他挨了父亲训斥,今后想要出府更是难上加难了,心底那股邪火瞬间窜了上来。 平日里嬷嬷耳提面命的男女大防早成了摆设。带着满腔怨气,他抬脚就往内间闯连门都懒得敲。 木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惊得屋内人慌忙抓衣遮掩。 少年锦袍半褪,腰带松垮,雪色中衣下隐约可见劲瘦腰线,因受惊而绷紧的肌理上还沾着木屑。他耳尖通红连嗓音都变了调:“你!你!怎的连门都不敲?” 唐棠倚着门框笑得恣意:“哟,二殿下这是……”目光扫过对方绷紧的腿根,故意拖长调子,“在给谁守身如玉呢?” “你!”少年耳尖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扯着衣摆,“怎的如此不知羞耻!礼义廉耻学哪儿去了……” 唐棠那段时日正被嬷嬷嘴里的“礼义廉耻”念叨得心烦,几乎一点就燃。他上下打量着李安泽,一脸嫌弃,意味不明地说:“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倒是小得可怜。” 这话一出,李安泽的眼眶当即泛红,又羞又怒地瞪着他,喉间哽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实则李安泽并无半分逊色。那时唐棠见少年身姿颀长,满心不甘。凭什么他自小就得束着裙摆、描着眉黛,连挽弓都要藏在夜里? 而李安泽生来就是皇子,能光明正大地骑射、议事,连编个秋千都能这般自在。 与其说是嘲讽人,不如说是借着李安泽慌乱的神色,拼命遮掩自己心底的愤懑。 那日的事像根刺扎在两人之间。他知道自己话说得过分却从不后悔。他和李安泽仿佛天生就被安置在命运棋盘的对角,打小就不对付,他们之间的旧账根本算不清楚。 而后,不管他出席贵女宴装得再如何端庄,不管他在灭门之后装得再如何沉稳,他时刻都能感受到来自那双深邃眼眸背后的审视与冷意。 …… 即将启程返京的时候,肃州还浸在初夏的温热里。 一封急报却冲破了平静,京城传来噩耗——陛下驾崩了! 其实写到今夏就写到20章了 但是发jj需要排版空格什么的就懒着没发。主要是没人看,感觉自己写的也不怎么样,还在思索修改。因为太子殿下是非常聪明的人,我得把他写的很聪明。本境最聪明的太子殿下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绕指柔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