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罪神之后》 第1章 背叛 夜雨初霁,山雾缭绕。 锦百正带着小徒弟漫山遍野地练习法术,忽而,远处一抹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让徒弟去别处修炼,自己则留在原地等待。 绮埃却只是表情怪异地踩着云飘走,反倒把锦百想好用来反击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他驱使藤蔓拉住对方,问:“今日不找茬?” “……只是路过而已。”绮埃冷哼一声。 锦百的神府依山而建,地处偏远,除却徒弟、好友以及三不五时前来找茬的绮埃,鲜少有人登门造访。 更枉论从这里路过。 “……这话你自己信吗。”锦百忍住笑,“有事直言,吞吞吐吐为哪般?” 绮埃嘟囔道:“原先是想来笑话你的……但来到之后,又觉得你可怜,便不想说了。” 在锦百这里,绮埃是宛如报喜鸟般的存在,每每出现,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百年前,锦百被身为天尊的道侣革去神职,成了九重天上少见的闲神。 绮埃得知后,从下界千里迢迢赶回来,幸灾乐祸地嘲讽他:“剃头担子一头热,上赶着给暮昼送灵石宝物,逼人家和你成婚。现在痴心错付,还丢了神职,真是活该又可怜。” 然而,锦百其实早就厌倦了那份职务,只是随口向暮昼提起此事,次日便得到了许可,高兴都还来不及。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 故而,绮埃的话,他都是反着听的。 “有多可怜?”锦百真诚发问。 绮埃没好气:“你没法想象的可怜。” 那到底会是怎样的好消息啊。 锦百轻咳一声,怪声怪气地央求绮埃,“快告诉我吧,求你啦。” 他不自知地笑,眼睛亮亮的,神情生动得过分。 注视着锦百那张漂亮得让人讨厌的脸,绮埃心中涌起莫名的酸涩。半晌,他撇过脸去,冷哼一声:“既然这样,那就跟我来吧。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哭。” 绮埃慢腾腾地在前面带路,锦百也不催他,乐颠颠地跟在后边。 路过致茉园时,想起暮昼素来喜爱茉莉,锦百飞快跑进园内,向小仙官打了个招呼,折下一株盛开的花。 临近威武庄严的大殿,绮埃却不再向前,拐进路边的小巷。 云雾缭绕中,一座青墙白瓦的宅子渐渐显现。 锦百脚步一顿,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后悔。 这次绮埃的话,许是要正着听的。 结为道侣那日,锦百曾看到暮昼走进这座宅子,出来时眼眶泛红,像是哭过。他好奇地问起,暮昼却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那时,暮昼牵起他的手,引他坐在结缘树下,并肩看云卷云舒。 锦百不再多问,只将那双手交握时的温暖铭记于心。 犹豫片刻,锦百还是跟着绮埃来到厢房前。房内,暮昼正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锦百不由靠近门缝,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然而,年久失修的门突然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房里的人动了一下,锦百本以为他会出来查看,暮昼却只是停顿片刻,继续说起了话。 细细听去,竟像是在给谁道歉。 锦百放下心来,再次贴近去看。 暮昼颓丧地坐在白玉床旁,满面懊悔,脸颊上泪痕未干。 见锦百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绮埃杵杵他的腰,低声道:“你可别哭啊。” 想了想,他安慰道:“虽然你俩长得很像,但我觉得还是你更胜一筹。” 听了绮埃的话,锦百失笑,这才细细打量起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人。他眉眼口鼻处处精致,长睫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好似画中生灵。 锦百自觉长相英武非凡、帅气无双,和那精致秀雅的美人已不在一个种类,并未过多在意,转眼去看那人身上的衣饰。 长而繁复的衣摆四散开来,好似绽放的玉兰花,前襟处铺开大片由金线绣成的茉莉,五脏六腑的位置绣着许多奇异的蔓草,同玄色云纹交缠在一起,别致秀雅。 锦百看着,忽觉眼熟。 在神界,时常有爱侣会穿颜色样式相近的衣裳,以此彰显两人的恩爱。锦百也同暮昼提过,却被毫不犹豫地地拒绝了。 如今看来,暮昼平日里那些虽款式略有改变,纹样却大差不差的衣裳,竟和玉床上那人是配套的,只是少了些蔓草纹样。 心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刺痛,锦百只当自己出了问题,飞快运功流转,却无法缓解半分。 许久,他再次看向屋内。 暮昼握住那人的手,哽咽着向那人忏悔,说自己不该答应锦百的追求。 他把和锦百结为道侣,说得像是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 锦百听着,心底发酸,恨不能把暮昼提溜出来,让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屋内,暮昼的话已延展到了不该和锦百同处一个世界。 听他越说越离奇,锦百怒冲冲地起身,将要踏出门前,对着屋子大骂:“我才是不该和你在一起,负心汉!” 他一路闪电带火花地冲出去,在巷口茫然地站了许久,才游魂似的往神府走。 这算什么呢? 没由来的,锦百想起第一次见到暮昼。 六百年多前,神界新秀飞升大会。 锦百跟着时任试仙阁阁主的好友去凑热闹,百无聊赖间,视线全被一身粗布短打也难掩周身光华,意气风发的少年吸引了去。 一见钟情。 锦百从不胆怯,开始笨拙地追求对方。 偶然听闻这人高马大、在比武场上能一打十的小神君,竟对娇小可爱的茉莉花情有独钟,锦百便日日采上几株,将它合着其他的珍奇宝物送到暮昼的神府。 害怕贸然现身唐突了暮昼,他总是把礼物放在石狮子口中后,便躲得远远的,期盼能看到心心念念的那人从门内出来,取走他的礼物。 数百年间,风雨无阻。 大部分时候,锦百都会看见前一天的花束静静的躺在原位,因失去灵力变得蔫蔫的。紧接着,送出的宝物便会出现在失物招领处。 锦百最大的本事就是哄自己开心,偶尔见那花没了踪影,就觉得定是暮昼收下了,没心没肺地继续送。 神界大军出征魔界凯旋后的一个早晨,他照常拿着用符纸向好友交换得来的茉莉花与赢下的战利品,向暮昼的神府走去。 刚把花束放进石狮子口中,那扇紧闭着的大门便突然打开了。 猝不及防地和心上人打了个照面,锦百呆滞在原地,大脑几乎停转。 暮昼眼底略有黛色,周身还缭绕着征战中残留的魔气。 见了锦百,他僵硬地扯出抹笑,语气平淡无波,宛如在念文章:“原来那些花是你送的啊,我很喜欢,谢谢你。” 此后一切顺理成章,表白、相恋、结为道侣。 相守数百年,暮昼总是远远地看着锦百,不言不语,像一座沉默的塑像,只在锦百故意闹他的时候流露出些鲜活的情绪。 偶尔,锦百也会怀疑,暮昼是否因为不好意思拒绝,才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自己的告白。 但是,没有感情又怎么会在一起呢。 受父母的影响,锦百对情爱有些过了头的天真,哪怕对着冷冰冰的暮昼,也能认为这只是因为他不善言辞。 锦百埋头往前走,回想起自己在暮昼面前说过的蠢话、做过的蠢事,有些难以呼吸。 早知道就听绮埃的话了,晚点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他闷闷想着,心口处的细密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如疽附骨。 天上突然下起绵绵细雨,锦百无心理会,任由头发和衣物被淋湿。 “师父,你怎么了?”见锦百眼圈泛红、形容狼狈,坐在廊下看雨的江景连忙迎上来,语带担忧。 接过爱徒递上的茶,锦百捏出风诀吹干身上的水,笑了笑:“无甚大事,你练习得如何?” “…我学会火行术了。”少年有些羞赧,越说越小声,“再过不久,就能学其他法术了。” 江景是仙门中不世出的天才,根骨绝佳,小小年纪便能炉火纯青地施用许多法术。但不知怎的,分明属相并不相克,江景却总是学不会火属法术,这一度让锦百有些头疼。 现今他竟自己摸索通了火相的法术,哪怕只是最基础的火行术,锦百也很是欣慰。 他看看爱徒指尖跳动的微小火苗,从袖中掏出本手札,递给江景:“这里记载了火相的一些基本法术,你可以先试着练练。” 少年惊喜地接过手札,“好!我会努力的!” 锦百被他的情绪感染,心情好了许多。 垂眸看到手中捏着的茉莉花枝,锦百回到书房,将好友曾向自己讨要的符篆统统取了出来,准备一并送去。 以后大概也用不着了。 没成想,刚出府门,便有两列神兵等在门外,神情肃穆。 一见锦百,他们手中的银戟就架了起来,将他堵在门内。 为首那人道:“神君,天尊有请。” 百子哥:丈夫背叛,死对头嘲笑,一腔真情被辜负,V我50聆听我的复仇计划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背叛 第2章 审判 殿中灯火通明。 锦百跪于堂下,察觉到暮昼的视线,忍着不去看他,四下张望起来。 发现好友亦守站在另一边的人群中,还看着自己,锦百惊喜地冲他笑,却得了个白眼。 不理会挤眉弄眼的锦百,亦守冲主位那人拜了一拜,道:“此事存疑,望天尊详查。” 暮昼直勾勾地看着锦百,半晌,才道:“存疑?” 迟钝如锦百,此刻也意识到了不对。暮昼此番传唤他,为的全然不是其他事。 殿外兽鸣,甲胄与佩剑相碰,铮铮作响。高大健壮的武将很快来到殿内,朝暮昼一拜,转头看向锦百,没头没脑地开口:“原来真的是你。” 因着来人身上没有丝毫的灵力流动,头顶还有对毛茸茸的兽耳,锦百马上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恕灵,来自白虎一族的体修。 听闻讨伐魔界时,恕灵曾被砍去四肢,作为魔龙的贡品绑在祭台上。但他最终从祭台上下来时好手好脚,反而祭司失去四肢,照着贡品应有的样子,死在了台子上。 听过恕灵的事,锦百对他很是佩服,还希望有哪天能够见一面。 如今倒是见着了,可惜来者不善。 殿内无人讲话,锦百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如幼时犯错后被罚跪在堂下一般,面上听着数尺之外的几人争执,实际上却在数地毯上卷草纹的叶片。 一片、两片……四百五十三…不对,刚刚已是第四百五十六片。 “锦百神君,可有什么话要说啊?” 突然被点到名字,锦百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发出一个充满疑惑的音节。 方才进到殿内,恕灵就在悄悄观察锦百,将他的一切举动尽收眼底。此时见他这般痴傻的模样,不由嗤了一声。 莫名其妙。 锦百也跟着轻嗤一声,扭头盯着恕灵,扯出个怪里怪气的笑来。若他从前的老师看了,免不了又要长吁短叹,大喊师门不幸。 与他对视片刻,恕灵瞳孔放大,唇边冒出长长的尖牙。 “从前听人说了你一些不好的话,我当将士们听信一面之词,胡言乱语。下令不许在军中议论你,有违者重罚。为此,还惊动了大人……”他冷哼一声,撇开脸,头顶的耳朵抖了抖,“现在看来,是我错怪那些人了。” “你分明与他们所说的无甚差别,甚至更恶。” “简直是罪大恶极。” 恕灵看着不善言辞,指责起锦百来话却如同倒豆子一般,又多又密。 锦百立时想出了一箩筐反驳的话,最终还是在亦守警告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他实在好奇,便识海传讯给亦守:[莫非我辛咒又犯了?] 锦百身上有从母族传承下来的辛咒,发作时会不受控制地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清醒后什么也记不住。 与他交好的亦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记录者,将他做的蠢事当做笑料反复讲给他听。 想来想去,锦百记得的所有做过的事中,最大的恶也不过是悄悄向武仙官告请后,约着一无所知的亦守翘课。再或是,在徒弟练习遁地时,故意使坏让他以为青天白日撞鬼了…… [不是,虽然我做的那些事很讨嫌,但也不至于到罪大恶极那一步吧?] 殿内异常安静,屏风外灯仙子又到了交班的时间,一时光影流转。 亦守不理他,锦百心下着急,又多传了几条。 “你可以直接问我。”首座的人忽然开口。 锦百终于想起殿中个个神力高强,在神力和自己差不多,甚至隐隐高于自己的人面前识海传讯,无异于裸奔。 这一幕让锦百莫名想到过去那个在文仙官考察灵文时,自作聪明在识海里跟同窗传讯,帮助对方画符的自己。 他臊得慌,垂下眼,十指冰凉。 暮昼对手持卷宗的仙官点头,仙官走到锦百面前,沉声问:“锦百神君,您在神界出征魔界的那段时间里无神志,但具有行动的能力,对吗?” 锦百点头。 那时亦守下凡救济被兽潮殃及的凡人去了,因着旧事,锦百及小叔不被当时的天尊信赖,也得不到启用,便留在了神界。 小叔痴迷于研究符文,神龙见首不见尾。 无人管束的锦百可谓无法无天,成天爬到神界禁止攀爬的最高神树上,懒洋洋地躺着发呆。 不知何时,辛咒就发作了。 直到隔三差五便有神官到府中告状,小叔才知道他的情况,将四处闹事的锦百抓了回去。锦百恢复神智之后,小叔向他提起过很多次,让他老老实实去给人道歉。 问话的仙官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亦守不顾神将阻拦,喊起来:“他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别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似乎犯了个很严重的错。 锦百低头装鹌鹑,不看怒目圆睁的好友。 “凡事都讲证据,昭然台从不冤枉善人。” 掌管刑罚,通身肃杀气息的神君走到锦百身前,拿出张阵法拓印图,沉声问:“锦百,你看看,这是你的阵纹吗?” 图上玄鸟栩栩如生,好似要脱离纸面飞出来。 这是锦百母族的阵纹。 完美传承了母亲一切天资的锦百,曾经施阵时也会有这么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它带着他飞跃无数险境,和他并肩赢得无数荣耀。 世事无常,自父母逝世后,它就消失了,再不回应锦百的召唤。 锦百不作声,定定地看着图纸。 阵纹根植灵源之间,与人识海深处最在乎的事物相关联,不同人画出阵纹形态各异,无法伪造。相应地,若想要得到阵纹图案,只能问它的持有者要,抑或是从阵眼的法力残余里拓印下来。 ——玄鸟纹算是一个特例,它依托于血脉存在,是玄女一族的身份标识。 然而,早在千年以前,玄女一族便于兽潮之中湮灭了。 细算下来,留存的血脉只余锦百一个。 莫非,辛咒发作时玄鸟纹会重新出现? 见锦百面色凝重,亦守关心则乱,先说这玄鸟纹是伪造的,并非锦百手笔。又说即便阵纹是真的,也定是出自玄女一族叛逃的人。 玄女一族之忠烈,天地可鉴。亦守如此言论无异于侮辱英烈,暮昼大为光火,抬手便给他下了个噤声咒。 亦守被噤了声,双眼像要冒出火一般盯着暮昼。 暮昼面色不虞:“作为仙童的教化夫子,连最基本的东西都能弄错,本座着实担忧。” 殿内安静异常,亦守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头不看暮昼。 锦百终于注意到两人之间针锋相对、一触即燃的气息,连忙开口问:“敢问这阵纹从何而来?” 恕灵随意打了个手势,神将便从殿后抬进来一副散发着幽幽冷气的白玉棺椁。 锦百下午才见过的美人躺在棺椁间,却已不复当时那般好似只是小憩片刻、随时会醒来的漂亮模样,裸露在外的手臂除却可怖的烈焰焚纹,还有些裂痕,像要碎掉的玉。 棺椁从身边经过的那一刻,锦百听到了灵脉顺着那些裂痕流走的声音。 他躯干中残留的灵脉很少了,估计不久之后就会完全消散。 那时才是真正的死亡。 他不由扭头,再次仔细地去看白玉棺椁中的那人。 现下,锦百才发现他腹部凹陷,似是被人剜去了脏腑,轻薄衣物顺着凹陷的腹腔陷下去,隐约勾勒出脊柱的轮廓。 灵脉依附脏器存在,暮昼大概花许多力气才将这具残缺遗体的灵脉保住。 锦百眨眨眼,下意识去看端坐高位的暮昼。 暮昼避开他的视线,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由自主攥紧,兽化的指甲几乎将掌心扎穿。 他起身走下来,脚步稍顿,站到了离锦百几步之外的地方。 “玄鸟纹就是从景旧身上来的。” 景旧。 原来这美人就是那个飞升不过几年,便杀遍妖界异兽,大退魔界大军的少年战神。锦百不禁再看了看那张艳绝天下,和花神不分伯仲的漂亮脸蛋。 从前听说这位少年战神的名号之时,他还以为会是个壮如小山、一拳能把自己和亦守打到九天之外的魁梧男子。 “不为自己辩解吗?”暮昼追问。 沉默片刻,锦百抬眸,凝视着暮昼的眼睛,不过两秒,又低下头去,轻声问:“除却玄鸟纹,天尊手中还有其他证据吗?” 暮昼沉默,撇开脸不看锦百。 掌管刑法的神官闻言,虚虚指了下景旧的躯体,道:“上面全是你的夔龙纹。” 烈焰焚纹肆意蔓延,好似要烧毁天地万物。 失去玄鸟纹后,锦百低落过一阵子,成日呆在府里,盯着母亲从前用竹条编给他的小麻雀。 他没想过亲人有朝一日将会离去,并未好好保存那只随手编出的麻雀,不过短短几年,它便被风化得差不多了。 那时锦百想着既然留不住玄鸟纹,那怎么样也要将这竹麻雀守住。 转眼近十年逝去,他仍未找到有用的法子,竹麻雀却已湮灭成灰。 锦百痛恨这般无能的自己,心性大变,发了疯似地去试仙阁接取下界剿灭妖兽的任务。 在日复一日,毫无章法地用灵力狂轰滥炸之间,夔龙纹出现了。它像那些会突然出现在人背后的小动物一样,毫无预示地来到了他身边。 从过往回忆抽身,锦百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又何必再来问我?” “证据确凿,罪名如何,只待诸位定夺。” 没有过多的辩解,倒让人怀疑他另有图谋。 众神面面相觑,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亦守怔了怔,紧接着就是无从发泄的怒火。 这几日难得休沐,亦守本可以安闲待在府中育花逗鸟,不知造了什么孽,他那不着调的好友突然成了罪神。 他想救锦百,急匆匆赶来,却只能眼看着好友不听自己的暗示,儿戏般认下这虚妄之罪。 亦守不明白锦百在想什么,也觉得自己可笑。气急,起身拂袖而去。 很快,锦百便被将士们扣押住,摁在了地上。他弓着身子,勉强从将士们的包围缝隙之间,去看好友渐远的背影。 他明白亦守想要救他,也知道自己只要抵死不认,就可脱罪。 只是,为什么玄鸟、夔龙和那样残忍的,与锦百当年剿灭妖兽时如出一辙的手法,会同时出现在景旧的遗体上。 这件事,真的与他没有关系吗? 第3章 入狱 天色渐白,神界又开始新一轮的运转。 被押着出殿时,锦百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景旧的躯体。 它已经开始消散,在盈盈灯火中变得透明,暮昼站在旁边,像一位忠诚的护卫。 不少神君急匆匆地往各自的工位赶,见了被扣押的锦百,只微微一瞥,又飞快离去。 锦百进了仙牢,周身灵力被压得比在殿内还要滞涩些。连最简单的火行术也用不了,他只好放弃点灯的想法,摸黑扶墙坐下。 仙牢一直处于如墨的夜色间,感受不到半分时间流动。 锦百无聊得慌,又想不明白太多事,蜷缩在墙边,睡了醒,醒了睡。 偶然醒来,看见提着灯笼站在门外的亦守时,他还有些懵,“你怎么在这?” 锦百等着亦守说话,却只等来了对方丢的一颗铃铛。 寻迹铃。 把玩片刻精致漂亮、末端系了颗传讯灵石的铃铛,锦百明知故问:“做什么?” “你还敢问?!”亦守刚坐下去,又被他这番话气得站了起来,指着锦百的脑袋就想骂人。 “哎呀,别总这么凶嘛。”锦百笑道:“风流倜傥、举世无双、玉树临风的亦守神君——” 亦守气闷:“就会拍马屁,我的话你是一句都不听。” “你到底知不知道剔骨下界的后果?!” 颠沛流离,艰难求生。 运气好的能作为凡人度过余生,反之则沦为妖兽魔物的盘中餐。 锦百怎会不知剔骨下界的后果,他一刻也不曾忘记父母当年的惨状。 “做错了事便要承担后果。”锦百抿抿唇,从槛栏空隙间伸出手,拍拍亦守因过度激动变冷的手以示安抚。 再抬眼,他又是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还是你教我的,勿忘初心啊夫子。” “你哪有做错事?那玄鸟纹根本都不是你的。” 亦守总这样,一旦涉及到身边人,就有点帮亲不帮理。 锦百浅浅叹了口气,“如今玄女的血脉仅余我一人,玄鸟纹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只是不知为何它只在辛咒发作时出现……” 亦守听不下去了,大声打断锦百的话:“屁。你每一次辛咒发作时,我都没看见过玄鸟纹,倒是夔龙,和狗一样跟在你旁边。” 绞玩着寻迹铃的手指一顿,锦百哑声道:“……什么?” “呆羊,”亦守斜他一眼,“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认罪。” 那景旧尸体上的玄鸟纹到底是从何而来? 锦百不觉得会有人为了陷害自己,大费周章地做这么多的事。 思绪万千流转,他想起了曾听说过的一个传闻。 千年前,神魔两界战况胶着之时,几位魔主忽然起了内讧,打得天昏地暗,折了不少大将。神界乘胜追击,收回了那些被魔界夺去的城池,被残暴魔主奴役的百姓得以过上从前的日子。 黎民百姓心怀感激,大修寺庙道观,人间香火旺盛。 这样好的时节,得到供奉的上神本应下界坐镇,吸纳信仰力的同时降下福泽,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新上任的天尊却急急下了禁令,除却任务在身的神君,其余上神不得下界。 此举引来了很多不满,那时锦百满心满眼都是暮昼,看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听到那些荒谬的传言,总会暗暗生气。 再次听到某位上神说暮昼的不好,锦百急赤白脸地与那人争辩起来。 那人嘴笨,不敌锦百,几番交锋后,气呼呼终止了话题,转而与锦百说起一些或真或假的传闻。 锦百还记得其中一条便是,凤仙花神不满世间众人喜爱牡丹,由此生了心魔,心魔化形逃脱,将六界所有娇艳欲滴的牡丹摧残了一遍,扬长而去。 大多上神都是通过重重考验后才得以飞升的,心性坚韧纯洁,成神后又日日受到神界经文熏陶,哪里会生出心魔。 初听只觉得没头没脑,令人啼笑皆非,现下看来却是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锦百轻轻蹙眉。 莫非他也生了心魔? 见锦百表情不太好,亦守收声,不再吓唬他,指指寻迹铃,说只要锦百带好这铃铛,无论到了何地,亦守都能找到他。 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用。 父母剔骨前一段时间,小叔托了很多关系,带着锦百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他当时也如亦守般,带了许多高价购入的寻迹铃去,将它们一个一个系上,悉心掩藏起来。 后来锦百循着灵迹找到魔界去,蹉跎百年,反反复复演示画符,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反而在一次从试仙阁那里接来的、普普通通的任务中,看见了思念已久的父母双双被夔龙咬去半截身子,血流如注,脏器全部落在了地面上。 现下提起旧事,难免辜负亦守一片好心。 锦百回神,赞扬道:“谢谢,真是谢谢你,我伟大的挚友。” “抽哪门子的疯。”亦守面上嫌弃,心中却十分受用。 想了想,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把稳:“要不我再去找找暮昼,和他说那个玄鸟纹不是你的。” “如果他问是谁的,你要怎么回答他?”锦百靠在墙上,轻垂的长睫在烛火照耀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学着亦守的语气,半玩笑半认真地开口:“‘天尊大人,那是心魔的阵纹,和锦百无关……?’” 上神堕魔,无论有无作恶,最终结果都是直接诛杀,挫骨扬灰不入轮回。 “馊主意。”亦守翻了个白眼,简要点评,“我看你是嫌死得不够快。” 想着,亦守又有些恨铁不成钢:“早就让你什么都不要说——” 当年大战,景旧被害后,其生前带领的小队在悗山覆灭。六界之中,无人能知晓那日到底有多少神将陨落,只余悗山下百年蜿蜒的血河无声记录着一切。 若景旧当时还活着,战局定能逆转。 锦百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只知道,自己若不将此事查明,即便脱了罪,心中也不会轻松。 他道:“也许景旧真是我害的。” 亦守冷哼:“你有什么理由害他?” “这、这……”锦百口中苦涩,不知该怎样和亦守说起,“你知道,我很喜欢暮昼。奈何明月照沟渠,他心里只有那个景旧,我嫉妒坏了,所以……” 且不论锦百对暮昼的感情有没有深到这般地步,就说当年暮昼跟在景旧身边时的那种相处模式,俨然是一对年纪差得不大的父子,难以看得出来两人有情,抑或是暮昼单相思。 明白他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纠结于此事,亦守不再多问,盯着锦百将寻迹铃牢牢实实地挂在腰间。 见好友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锦百笑道:“诶,等我下去了,你来找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把被罚下界赎罪,说得像是郊游踏青一般轻松的,怕是找不出来第二个了。亦守笑笑,“好,我要吃你说的那个桂花糕。” 亦守放心不下锦百,絮絮叨叨地交待着下界后要注意的事项,而被他挂念的人,没心没肺地靠着墙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临走之时,亦守回头看了一眼盘腿坐在墙边的锦百,终是忍不住问:“你伤心么?” “嗯?” 亦守整理了下措辞,“听绮埃说,天尊只把你当作景旧的……替身,还说后悔和你在一起。” “他还说什么了?” “……说你那日好像是哭着回府的。” 绮埃个大喇叭,真是生怕他不够丢人。 如今怕是整个神界都知道此事了。 锦百捏捏鼻梁,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和景旧长得像不像?” 亦守仔细端详锦百的脸,除却微微上挑、略带些浅红的眼尾,不笑时显得有些不好相与的唇角,以及鼻梁侧边一颗淡色小痣外—— 轻轻吸了口凉气,亦守难得地陷入了沉默。 原来他和景旧是真的有几分相似。 锦百明了答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绮埃说的时候,锦百并没有很在意,只觉得暮昼在和他结为道侣之时,心里还装着其他人,很不忠诚。 如今看来,他忠诚得过了头,只不过对象不是锦百。 在姻缘石前庄重立誓时、在结缘树下听他小声说着幼时趣事时……相守的无数个瞬间,暮昼原来都无一例外地,在想着另一个人。 他从不唤锦百的名字,或许也是因为,他只记得那个曾与他共度风雨的人。 不得不说,有些难堪。 算了,不想了。 “我当然很伤心。”锦百长吁短叹,颇为矫揉造作地抹起眼角来,“不,不止伤心,简直是悲痛欲绝。” 亦守看他这般模样,一时搞不懂他的伤心到底是真是假。他还未尝过情之一字带来的苦与乐,不好多说,只道了声保重,趁着看守仙牢的小神官交接,匆匆离开。 望着好友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锦百停下揩眼角的动作,轻叹一口气,靠在墙上等那隐在暗处的人出来。 半响不见人,他轻轻唤道:“暮昼。” 百子哥:想不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入狱 第4章 飞蛾 飞蛾扑火,噼啪作响。 自和暮昼结为道侣,锦百便能嗅到对方身上的隐隐暗香——说是香气,其实更像是某种感应,锦百形容不上来那种感觉,便自作主张地认为那是香气。 只要暮昼在附近,锦百就能闻到。他时常因此感到安心。 故而,当暮昼才出现在仙牢中,锦百便立时感受到了。 暮昼从黑暗中走出,亦守留下来的灯笼渐渐照亮他的脸,那张英武的面孔上竟然带着一些类似愧疚的软弱情绪。 像是从嗓子里挤出声一般,他低低地唤了锦百一声,眸光闪烁,似有千言万语。 待到锦百回应,他又哑火了,默不作声地走向站在由灯笼照出的、那一小片光亮中的锦百,望了下颔绷紧的人半晌,凑近了些,想要亲吻对方。 锦百支手抵住暮昼的胸膛,登时有些眼酸,他仍会因手下温热的身体而心跳加速,大脑一片空白,这让他感到丢脸。 “别来。” “抱歉,”暮昼惴惴退开,抬眼看锦百,“我以为你会喜欢。” 过去那些画面涌入脑海,锦百被那个得了一个吻或拥抱,就高兴得找不着北的自己臊得有些脸红,接踵而至的便是难以言述的窘迫恼怒。 他恼羞成怒,反而绷不住原先的冷脸,扯出一个横看竖看都不算友善的笑来,“是吗。” 暮昼还未反应过来,点头应是,锦百冷嗤一声,不作言语。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暮昼,现下却像是吃了什么药一般,颠来倒去地说那几句表示歉意的话。 他口才不精,说了几句便再也想不出来别的话,只说:“是我对你不起。” 锦百双手抱臂,道:“若是真的觉得对我不起,便好好和我说一下景旧遗体上那烈火焚烧的痕迹从何而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在仙牢中待着,回想起自己看到的景旧遗体,那时上面还没有烈火灼烧的痕迹。锦百越想越是可疑,却只能懊悔当时没有发问。 如今暮昼送上门来,岂有不弄明白的道理。 暮昼沉默了很久,神情犹豫。锦百觉得他这幅样子有趣,催促道:“再给你一点时间,快些想好怎么忽悠我。” “那些痕迹,是在你走了之后出现的。”暮昼抿唇,“至于从何而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江景学会了你教的火相法术。” “我没有跟你说过,江景算是景旧的转世,只是魂魄不全。景旧本相属水,相印镌刻魂魄之中……你教会江景火行术,完全打破了相印,法术便反噬到了景旧的身上……” 江景师承锦百,修行一脉法术,想来阵纹也是大差不差,那也难怪夔龙纹会出现在景旧遗体上。 锦百忽然感觉喉间像是塞了团燃烧的棉花,灼热刺人,梗得他难受。 他闭了闭眼,轻声问:“你害怕仅凭一个玄鸟阵纹无法定我的罪,那时才不顾其他上神反对,让江景拜我为师,以便拟造更多罪证……是吗?” “不……我没有想那么多。” 暮昼嗓音沙哑,浅灰绿色瞳仁在烛光照耀下蒙上层浅薄的水雾,“最初把江景送到你身边,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日后有个照应。” 照应…… 拙劣的理由。 锦百本能地想要发出两声耻笑,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烛火明暗间,他忽然想起自己曾为了一件法宝,在秘境中与一戴着面具的男子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当时暮昼也在场。 如今他已经记不清那法宝到底是什么、作何用途、最终落入谁手,却记得自那时起,每每在路上相遇,就远远绕路走开的暮昼。 只有实在避不开的时候,他才会恭恭敬敬地给锦百行礼问好。 哪怕放在当初,暮昼突然答应他的追求,也很是可疑。可惜锦百初尝情爱,难免糊涂,偶有怀疑又全部抛诸脑后。 锦百莫名有些腻味,也不太想去纠结暮昼到底在想些什么了,只问:“我和景旧像不像?” “你说哪方面?” 想来是心里有鬼,暮昼问出这句话时神情忐忑,有些像锦百游历时见到的那些戴着枷锁跪在闹市之前,等待行刑的犯人。 锦百很少见暮昼这副模样,内心一片寒凉,语气却软了几分:“各方面。” “这……你同景旧只是样貌有些相似,”沉吟片刻,暮昼缓缓道,“性格倒是大不相同,哦其实有时候还是有点像的——不过并不多。” 听着不善言辞的暮昼,拼命地想出一些含义美好的词汇描述他的性格,又说他与景旧如何如何的不同,锦百忍不住刺道:“现在夸我可没有好处哦。” 他的语气与平时没太大分别,暮昼听不出他话语里的讥讽,疑惑片刻,低声解释:“不是为了让你笑才专程夸你的。你一直都很好。” 瞥见暮昼衣领间闪现的一抹金色,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锦百忽然发觉,那个被暮昼随身携带、格外珍视的錾刻花纹金项圈,可能是景旧所赠。 暮昼的一切,无论是衣物、配饰还是对他的称呼,似乎无一例外都与景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简直就像是为景旧而生的。 冰凉沉重的情绪像橘子瓣上的白色脉络般,错综复杂地缠绕在心脏上,带起一阵抽痛。 锦百笑了两声,忽然有些胃疼,“带着别人给的项圈,就别对我说这种话了。” 想来是又没听懂锦百的话,暮昼微微睁大眼睛,神色有些不解。 难怪其他上神私底下吐槽暮昼,说他虽然神力高强,但却兽性未脱,听不懂人话。 下意识揉了揉食指指节,锦百道:“我累了,需要休息,你走吧。” 暮昼不再言语,踌躇半响,道了一句珍重便离开了仙牢。 望着暮昼的背影,锦百慢慢蹲下身,叹了口气,将脸捂在宽大袖袍底下。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同暮昼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算长,它甚至不够用来精进一下自己的法术。但锦百还是不可抑制地有些难受,就像当初知道同僚们愿意陪自己聊天,是因为不好拂了他父母的面子一样。 刑罚神官领着麾下一道前来时,看见的便是眼眶鼻头微红的锦百,他有些惊讶,道:“怎么了这是。” 锦百不做声,刑罚神官便自顾自地宣读起了对他的刑罚。 按照惯例,罪神都要经历一遍洗髓剔骨,再按罪行大小发配六界,极恶者发配魔界,次之妖界。 只是自轮回之征后,很多上神都陨落了,仙凡两界的灵气又稀薄得可怜,神界久久不得新人,神界只好又把仙牢中罪过不算严重的罪神都重新放出来做些不大不小的事务——这般刑罚便逐渐被人忘却了。 为警示重新得到任用的罪神,暮昼制定了新的条例,但凡犯罪,加害者不光要被罚下界,还要翻一番地受到当初受害者遭遇到的不公屈辱。 锦百默默听着刑罚神官一条一条地宣读自己即将受到的刑罚,心绪复杂。他这才知道杀害景旧的那人为了折磨景旧,还将其三魂七魄全部从体内抽出,玩弄一番又将它们打散。 暮昼寻了不知多久,才将它们找齐。 一旦怀疑景旧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害,锦百便潜意识地对景旧感到愧疚。 故而在刑罚神官问他对结果是否有什么不满时,他只觉得昭然台还是留情了,居然没有将自己照着景旧躯体的模样掏空或腰斩。于是一言不发地将大大小小的刑罚全盘收下。 … 那心魔着实残暴变态。 抽魂倒也罢了,居然还在景旧身上留下了一些奇怪的,像是文身一般的东西。锦百背上便也照着景旧遗体被刻下了蜿蜒的茉莉花,那花和枝叶从背上蔓延到臂膀,又转而下行,绕到两腰侧边又转到胯骨前面。 此种刑罚的疼痛不算严重,至少比不上曾经锦百受过的那些伤,但它后劲绵长无比,痛感密密麻麻地从伤口处溢出。 不等他缓一缓,刑罚神官又将手搭在锦百的脑门上,悠悠地将那磅礴浩大的灵力注入锦百灵脉之中,又裹挟着他的魂魄飞速抽离。 刑罚神官看着在自己手中闪烁微光的破碎魂识,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全然只余一具空壳的锦百,终是不忍,又将锦百的三魂七魄还了回去。 景旧是他最为得意的门生,锦百也是他大为欣赏的后辈,在景旧没出事时,刑罚神官曾希望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搭档。 锦百失声,神色怔怔,识海间一片空白,还莫名有些难言的恶心。他挨过那一阵恶心感,紧接着的便是欲裂的头疼,锦百趴在地上,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哪里更疼,只恨恨地骂着那心魔。 想到心魔化形于深重的执念,锦百又检讨了自己一番。深深的疲惫袭来,他有些睁不开眼。 锦百醒来后头昏昏沉沉的,全身都疼,像是被拆开了又重新组上一般。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宽松的囚服,锦百撩起衣服一看,发现身上有很多淤青,大抵是抽魂时,他在地上挣扎磕碰出来的。 仙家体质强健,只要灵源尚全,便是打断骨头也不过疼痛一瞬,很快就能长好。没道理几片小小的淤青,这么久还不消散。 锦百低头看着那些淤痕,不禁冷笑。 暮昼真是好本事,竟然在刑罚神官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地把他那根专管疗伤的仙骨给抽了。 是生怕他活过剔骨洗髓么? 从前 其他上神:这个天尊不通人性听不懂话,真是太逊啦 百子哥:骂战1v100战绩可查 现在 百子哥(竖大拇指):你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飞蛾 第5章 下界 佩环叮当,有人从走廊深处走来。锦百靠在墙上,撩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 是酩酊大醉的恕灵。 许是喝了太多,他有些控制不住身体,平日里被悉心掩藏的尾巴此刻完全暴露出来。 眼神迷蒙地看了锦百许久,他蓦地蹲下身去,轻轻抽泣起来。 锦百失笑:“你哭什么?” “…凭什么,你…!”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恕灵又抽咽着埋下头去,哭了片刻,终于安静下来,闷声道:“你做了这么大的错事,暮昼却一点都不想罚你……” “他哪里没罚我了?”锦百有些奇怪。 恕灵不理他,像锦百见过的那些醉鬼一样,抱膝蹲在地上,自言自语:“你根本都不知道,你根本都不知道!” “他,他那时还是个畜生,”恕灵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大一点儿。大人把他带回宗门,一手拉扯大…后来还把战功全记在了暮昼头上……” “我们让他去调查你,他却——先前还想私自放你下界,若非景旧躯体被毁……明明说好了的……” “……我骂他,他还狡辩,说自己了解你,你断然不是那样的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就是个白眼狼。” 这句话湮没在恕灵的泣音中。 锦百好奇道:“真的假的?” 他的好奇落到恕灵眼中,变成了洋洋得意。恕灵移形换影来到锦百面前,一招将他抵到墙上,咬牙切齿地问:“你很高兴么。” 锦百动动被硌得发痛的肩膀,嗤笑道:“你猜猜呢。” 闻言,恕灵便提拳要揍。锦百闪躲不及,被一拳正中面门,温热血液从鼻腔涌出,顺着苍白的唇瓣流到下颌。 咳了几声,锦百骂道:“王八羔子…” 恕灵耳朵抖了抖,正欲发作,见顺着锦百下颌滴滴答答流个不停的血,愣了愣,嚅嚅道:“怎么还在流血?” “你自己没数吗?”锦百破罐子破摔,立即顶嘴,也不怕再挨一拳。 恕灵却像是忽然酒醒了一般,放开锦百,唤来值守仙官给他疗伤,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仙牢。 · 朔风吹落桂花,稀碎花瓣被来往过客践踏成泥。 被扣押着前往斩仙台,锦百一路上见到了几张熟面孔,都是曾经共事的上神。大抵是不愿目睹故人的狼狈,方与他视线交汇在一起,他们便撇开了脸。 景旧在凡界没有庙宇,甚至连塑像也无,在神界却声望颇高,人缘也很是不错。斩仙台附近围满他的追随者,一见锦百来,便大声叫骂起来,字字珠玑,句句泣血。 撇眼望见肩头落了些细小的淡黄花瓣,锦百又看了一眼斩仙台下群情激奋的神官,顿觉此情此景与当年父母被斩时有微妙的重合。 原来站在这里是这种感觉。 神官早前便已在此布好诛神阵法,锦百一来,阵法即刻启动。重重叠叠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涌来,锦百险些站不住,强撑片刻,便已满头冷汗。 剔骨分三层,从皮肉到脉络,再到骨髓,势必要将罪神身上的每一丝神力尽数抽走。锦百只挨到第二层便跪下了。 咳出口污血,灵气接二连三地从脉络中流走,锦百有些犯困,蜷缩躺在刻有繁复纹路的斩仙台上。 他七窍流血,先前的旧伤也有源源不断的血液涌出,流到台面的纹路上,蜿蜒开来,像是一副诡异的画。迷迷糊糊间看见那些血仿若有生命一般在台面上流动转圜,锦百不住咳了起来。 这一咳,气血倒流,锦百呛得胸口闷疼。无奈,只能强撑着坐起来。 他有些恍惚了,听到徒弟在喊自己的名字,想要答应,一睁眼却已经躺在了宽大的梨花木床榻上,隐隐淡香充盈鼻间。 锦百扭头,透过薄纱帐子看到窗下坐了个少年,正支颐看着话本。 撩开帐子,锦百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少年注意到他的动静,放下话本,兴高采烈地扑了过来,跪下磕头,嘴里还喊着让他收自己为徒之类的话,把锦百唬得不轻。 他的神像都从来没有被人跪拜过——不对,好像还是有过那么一两次的。 锦百没有自己的庙宇,神像也只有一掌大,放在哪里全看百姓意愿。 那时他的神像正巧放在龙王庙中,来人求雨心切,从山下一路拜上来,又在庙中跪了一圈,便连带着锦百也跪了。 降雨不在锦百管辖范围内,他捧着凡界烧上来的请愿签去找龙王,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了出去。 新上任的龙王很是傲慢,不光不搭理锦百这个小神,纵是百姓三拜九叩,他仍觉得百姓不够尊重自己,不愿做。 于是两人的神像便齐齐被久久不得降雨,作物全毁在地里的愤怒百姓砸毁了。 锦百回过神来,避开少年的跪拜,连忙将对方扶了起来,“你…你不要跪我。” 少年抬头,眼睛亮闪闪的,“您一定是修仙之人吧!我可以跟着您学东西吗?” 原是少年出门游玩之时捡到锦百,看他身上有伤,不仅没报官,还将人带回了家,自顾自地将人看作话本里被仇敌追杀的落难大侠。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教不了你什么的。”锦百笑笑,只觉得少年警惕性着实差。 少年并不相信锦百的话,自顾自报了姓名,又说锦百一定是有大本事的人。 只因少年刚刚捡到锦百时,他浑身是血,身上还有很多诡异的、看起来非常严重的伤。但不过短短两三天,那些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淡淡的疤痕。 听到任晨闲的说辞,锦百掐诀,这才发现身体中还有些许灵力残留。想起那日恕灵在仙牢里发酒疯时的言辞,锦百有些愣神。 堂堂天尊,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群情激愤之时,为他这千古罪人开后门。 这便是传说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抱歉。”锦百带着歉意对任晨闲笑了一笑。 先前同亦守闲聊时,他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关于心魔的事情。亦守知道得并不多,只说心魔似乎会被原主血液引诱,虽不知真假,锦百还是想试一试,以身作饵。 景旧遭遇之惨,锦百无法忘记,他不敢托大留在城中,生怕拖累城中住民,打定主意准备离开。 收拾了一下因为久睡有些凌乱的衣服,又束起微卷的发,锦百看着少年,认真道:“谢谢你救下我,还给我换了身衣裳。但以后若看见有伤的人,切勿带其回家,报官为上。” 如今身上只余一颗寻迹铃,不值什么钱,锦百只能在临走前给少年画了些符纸,贴在屋内辟邪。 想到任晨闲如此痴迷修仙和江湖,锦百忍不住叮嘱:“听闻世间有些人会装作修仙之人或江湖中人,行坑蒙拐之事,你若见了,不要轻信,万事小心。” 行至门前,他转身,冲呆呆的少年行了一礼:“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能多留,下次再见。多谢你的照顾,保重。” 任晨闲并不阻止锦百的离开,还亲自带着他绕过游廊转角,穿过拱门,出了深深宅院。 见少年一路缀在自己背后,没有要走的意思,锦百很是无奈,却又不好意思赶人,只能默默加快脚程。 因着那根残存的仙骨,锦百不会饿,也很少感到疲惫,便一连几天不做歇息地向着城外走。 这可苦了跟着他的任晨闲。 毕竟是**凡胎,又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任晨闲走了没多久,脚下便起了水泡,走不动路了。锦百知道任晨闲的家仆在附近,他不会出事,并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没成想任家的家仆竟如此放纵任晨闲。 听闻小少爷要骑马,家仆忙不迭地牵了马来,也不管任晨闲会不会、骑艺精不精。 于是任晨闲便在追到锦百的下一刻,从马上掉了下来。 摔破脑袋、满脸鲜血的少年看起来着实可怖,锦百拿捏不准凡人的体质,生怕自己一扶,任晨闲便像豆腐般碎了,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想起少年叫家仆在茶摊等待,锦百飞快往城门跑,去唤任晨闲家的佣人来处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任晨闲趴在管家背上,咳了一声,哑着嗓子同锦百说话。 锦百这才发现他的嘴唇磕烂了,微微发肿,如今正向外渗着血。 斥了放纵任晨闲的家仆一番,管家絮絮叨叨地说起旁的话来。 一下劝任晨闲好好念书,按照老爷夫人的意思考个一官半职,考不上也可以回乡里做个教书夫子;一下又说会帮他寻个先生到家里来,教任晨闲武艺,叫少年不要再这样冒险。 锦百内心五味杂陈,问:“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拜师学艺?” “我爹娘不许我跟着他们去外面。” 锦百又道:“想来他们也是不会许你跟着我去的,你早些歇了这点心思吧。我是一定要去做一些事情的,不方便留在这里 。” “那你可不可以留一段时间,就几天。”任晨闲乞求地看着锦百,他嘴边还有些血迹,摔下马时被石头划破的衣裳呲着毛边,戳在他下巴上。 锦百再是不理解,看着这样可怜的少年,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点点头应下了。 第6章 夔龙 方至家中,让医师简单处理了下伤处,任晨闲便瘸着腿扶着腰,指挥下人给锦百安排了个清幽的小院,又亲力亲为地查看了一番院内的用具是否有缺漏。 做完一切,任晨闲拍拍手,对不言不语跟在自己身后的锦百说:“您就暂时住在这儿吧,有任何需要的都可以和春桃说。” 锦百向他道谢,待他离去后,坐到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结满青绿果子的李树发呆,直至暮色沉沉。 翌日清晨,任晨闲杵着拐来找锦百,非要他教自己运气。 锦百由一块沾染父母血液的灵石孕育而成,通身好筋骨天生地长,哪会什么运气。 因着曾在凡界生活过一段时间,锦百对画求财富、求姻缘、保家安一类的符文还算是熟练,见任晨闲耷拉着脑袋,便问他想不想跟着自己画些祈福用的符文。 任晨闲当然愿意,立马遣随从去买了姜黄和朱砂,跟着锦百画出来的符文,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拓印到自己的那张纸上。 画完一张,任晨闲道:“这是不是你给我的考验,只要我通过了,下一步你就会教我画那种可以引来天雷,借力打力的符?” 锦百:“当然不是。” 画符布阵,本质上都是向众神借力,要想成功借力,最基本的一点便是得到神的认可。 即便神认可了借力之人,这力也是需要还的。 譬如,在寺庙里祈求安居乐业的,要用香火油烛去还愿;而任晨闲口中的这种,则需布阵之人本身有灵力,并且这灵力还要能随着修炼层层堆叠。不然不消说还,借都借不来。 任晨闲靠在藤椅上,没个正形,“那这张的作用是什么,保佑我家日进斗金、财源滚滚?” “这只是一张求先蚕娘娘保佑你家蚕多多产丝的符文,”锦百轻咳一声,“哪有那么大的威力。” “那这张是求什么的呢?”任晨闲拿起锦百随意放在桌上的符纸,问。 “求平安长寿的。” … 拿起最后一张,任晨闲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却明知故问道:“那……这张呢?” “……求姻缘的。” 任晨闲立马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看着锦百,“这有用吗?” 事在人为,纵使有月老做媒,不珍惜的话,照样也是留不住的。 锦百道:“心诚则灵。” “那我可得好好画一下。” 任晨闲站起身来,冲四面八方都拜了一遍,又重新坐下去,认真描画。 几日相处下来,锦百和任晨闲熟络了不少,看他这副模样,不禁好奇,问他喜欢哪家姑娘。 少年挠挠头,不过片刻,耳根和脖颈羞得通红。 锦百抓准时机,誓要将这少年心事问询出个结果来,不想却被任晨闲反将一军:“那您呢?有过心仪的姑娘吗?她也喜欢您吗?” “当然有了,不过不是姑娘。”趁着任晨闲愣神,锦百故意道:“还记得你捡到我那天我的模样吗?就他打的。” 静默许久,听到任晨闲小声地说了句抱歉,锦百乘胜追击:“那你和我说说你喜欢谁,好不好嘛?” 任晨闲果然妥协,同锦百说起他与住在街尾的高家小姐——那便是他心仪的姑娘——如何结缘,如何相恋。 红着脸说完,他看看听得津津有味的锦百,道:“您可不要在外面说起,对她名声不好。” 锦百对天发誓:“定当守口如瓶。” · 扬城地处西南,与妖界接壤,矿脉极为丰富。 任家做珠宝生意,因缘际会一夜暴富,虽说中道发家,却也没有把任晨闲惯坏,让他养成些纨绔子弟的坏毛病。 他的生活很是单调,经常窝在家中,不是画符便是看话本。 几日下来,任晨闲的符纸画了百张有余,贴在家中每道门上,连狗窝也没放过。 锦百到城外无人的山林间放过几次血,心魔没引来,小妖兽倒是来了几头。 妖兽残暴嗜血,其幼崽却很是温顺,亲昵地围在锦百脚边,欢快地摇着粗壮覆甲的尾巴。 若非不远处散落着些被撕碎的衣物,和一个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脑袋,它们和家养的小猫小狗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锦百蹲下身,摸摸幼崽略微有些刺手的脑袋,一一将它们杀死。 妖兽不光躯体强悍,外壳坚硬背刺锐利,就连血液和唾沫也有极强的腐蚀性。 这般强悍的生物,成年之后,即便是仙门中人也无可奈何,故而清剿兽潮的任务常常由神界试仙阁承包。 锦百与成千上万的妖□□过手,早有了经验,从不会被血液溅到。今日面对小兽却有些大意,一双手几乎被血浸透。 蹲在河边搓了许久,手心手背的肉几乎是重新长了一遍,才终于将血液洗掉。 走在回城路上,锦百拢着似乎还有些余痛的手,头回如此强烈地渴望得到一把兵器,趁不趁手无所谓,只要能代替他的手去做一些事。 可他没钱。 亦守倒是给过他一袋子品相极好的珍珠,但是被他弄丢了,不知是不是掉在了仙牢里。 任晨闲见锦百满面愁容,还以为是自己哪个地方没画好,加紧拿回去又画了一遍。 “你在做什么?”一进门,任晨闲便看见锦百聚精会神坐在桌边,手下还打着算盘。 锦百没空搭理他,胡乱应了一声,“练练。” 他在街边看到有户人家在找算账的先生,觉得也是个好去处,便和下人要了把幼童开蒙用的小算盘,照着记忆里慢慢地打。 “我娘说,你生得好,想让你去给我那个书斋当掌柜的。”任晨闲不懂这有什么好练,乖乖坐在旁边看,待锦百卡壳了,才说自己的事,“你同不同意?”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锦百当即应了下来。 相比起任家的其他店铺,这个书斋更像是为了满足任晨闲的小爱好,专门给他置办的大书房。上下两层楼,仅仅只有三四个书架摆的是名家典籍,其余全是时下流行的话本。 锦百样貌生得俊,身形也好,哪怕穿着书斋统一分发的粗布衣裳,不言不语地往柜台后一杵,也足够引人注目。 有胆大的,直接站在柜台那不走了,盯着锦百看,把他弄得浑身不自在。 一来二去,任家书斋里有个美人掌柜,便成了全扬城都知道的事。时不时有人慕名而来,买本话本子,一坐一下午,就为看锦百。 锦百没什么经验,店里叫他干的活也只是些擦桌抹凳、给客人找书的轻松活儿,日日在店里干站着受人打量,他是有些受不了了。 奈何问了街头的铁匠,他这段时间攒下的钱还不够锻把短刀,于是只能继续干。 任晨闲倒是忽然长出了颗做生意的脑子,给书斋里的帮工尽数换了身打扮。 绕着锦百看了两圈,他仍觉不够,又趁着休业那天,带锦百去城中最大的成衣店挑选一身衣裳。 当朝男子的审美与锦百经历过的几个朝代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看着成衣店五颜六色的衣裳,锦百也拿不准如今的人们喜欢什么,便全权交由任晨闲挑选,自己在店里闲逛起来。 不多时,任晨闲拿着袭柔软垂顺的银红圆领袍来,给锦百比试了一番,表情很是满意。 锦百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件衣裳,对它下摆和袖口处那些由银线绣成的玉兰花也很是满意。 他幼时住的那座宅子里,也种着许多玉兰。 锦百的手忽然在领子处顿住,那里有一圈夔龙暗纹。 “怎么了?”任晨闲也凑过来看。 摩挲着那夔龙纹,半晌,他笑道:“好奇而已。” “这个啊。”任晨闲勾住锦百的肩膀,娓娓道来,“我们这的一个富商,以前是个脚夫,在三里坡见到夔龙后,无论什么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就修了座庙在那里,大家平时有事没事也会去拜拜。你别说,还挺灵的,拜过的人都发大财了。” “自那以后,我们这的布料上都会印这个,就图个吉祥。” “……过段时间那里还会办庙会呢,月芙前几天还约我了。” 说着说着,任晨闲四下张望一番,确保没人后,又凑近了一些,同锦百耳语:“我是觉得那个庙很邪门的,去拜过的那些人家里,都有人失踪呢,就连官兵出动搜山,都没能找着人,尸体也没有。反正我是不信的。” 他俩黏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店里不少人都转头看他们,任晨闲忙吆喝小厮包好衣裳送到任府去,拉着锦百出了成衣店。 锦百不禁蹙眉,道:“那你见过夔龙吗?确实是在三里坡那里吗?” “你也好奇啊?那我们今晚去看看呗。”任晨闲用肩膀撞了撞他,一脸促狭. 这提议自然被锦百一口回绝。 夔龙一族实力强劲,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与尊贵,门下弟子个个皆为人中龙凤,曾为无数个王朝带来数不尽的贤臣明主,是人世当仁不让的守护者。 可惜后来战火纷飞,夔龙一族纵然再是强悍,也敌不过无尽的妖兽,湮灭在滚滚兽潮中。 只余下几个早先便归顺了魔族的族人。 锦百认识他们,吃人的吃人,嗜杀的嗜杀,没一个善茬。 第7章 斩杀 虽说夔龙残暴,但人间的庙会及各种重大集会,向来有仙门中人在周边护法,若是庙会期间去探一探,似乎也不无不可。 在锦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晨闲后,任晨闲呆滞了,手中的点心掉了一桌子,“您还在想这件事啊?” 那是自然。锦百颔首。 “那,庙会那天我们一起去吧。” 锦百拳脚功夫弱势,虽暮昼给他留下一根武骨,他却也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威力。临到庙会前几天,他简直不眠不休,也不管仆从看了会有多么惊悚,按着从前武仙官教的,在院子里扎马步、打拳。 体内的灵力恢复了不少,已比原先的一成还要多。可惜锦百浑身经脉尽毁,无法施用法术,灵力便只能积攒在灵源中,至多让他有更大的气力。 箭矢破空而去,钉入树干后,仍在不断震颤。锦百走上前去,将它拔出,看了树干上留下的痕迹半晌,背上足有一人高的大弓,满意下山。 若是真的遇上了夔龙,这个力度,应当能够射伤它的眼睛,给他们留出点逃跑的时间。 “您好了没?”这是任晨闲第五次把头探进屋里,问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锦百。 彼时锦百正在把用布缠好的匕首捆在大腿外侧,听到问话,头也不抬地让任晨闲先走,自己待会儿来寻他们。 任晨闲这回是真有些急了,不像前面几次那般固执地要等锦百,挎上任夫人给准备的一盒子吃食,乐颠颠地出门去找高小姐。 匕首、软剑、袖箭,确保无一遗漏后,锦百背上大弓出门。街上处处可见提了花灯、捧着土偶的少年少女,和三两成群的头戴簪花的年轻女子,他混在其中,活像走错了路的猎户。 道路两边挂满了红灯笼,一路蜿蜒至三里坡山头,倒是好找。 山门处有镇守的官兵,若是见了背着一张大弓的锦百,定然少不了盘问。锦百目前借住任府,又为任晨闲的书斋效力,说不好官兵没收完他的武器后,还要通知任夫人。 非常麻烦。 锦百想了想,绕路从山后的密林里走。 林中藏匿着不少修士,灵气交织流动,在月色下宛如空中的交错河流。鼻尖充斥着令锦百感到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的暗香,他难免烦躁,步子迈得比原先更加小心。 临近会场,面前忽地落下一位须皆白的老者,提醒锦百前方在赶庙会,不能打猎。 在老者暗含威压的注视下,锦百只能老实将弓交上,继续往前走。 “小友请留步。” 锦百被老者拉入结界中,周边交错纷乱的灵气瞬间消失不见。 “何事?”锦百转身,脊背绷紧,下颌微收,手指不动声色地摸到袖箭上,随时准备按压。 他的袖箭威力巨大,修仙之人终归**凡胎,这样近的距离,再强大也难逃受伤。 原是老者在与锦百相触的一瞬间,感受到了锦百体内的同属一脉的灵力,残缺不全的根骨,猜到他或许遇上了什么麻烦,便出言相留,想要帮助锦百。 “老夫师承飞星宗,灵力与小友同出一源,这是老夫座下弟子的修炼小札,小友拿去看看,或许可以修复残缺的筋骨。” 飞星宗。 锦百听任晨闲说起过,它的前身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天衡府。 他不禁有些恍惚。 锦百曾救过一个对阵法符文极有天赋的孩子,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灵体,浩荡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过与他学习了短短两年,便能将阵法运用自如。 听闻那孩子后来创办了天衡府,广收修士,斩妖除魔、辟尘祛邪,在凡界做出了很大一番事业。 虽说后来她不知为何堕魔,又屠尽宗门上下,但因着各大门派帮着遮掩这桩丑事,至今凡界还流传着她的故事,祭拜着她的庙宇。 捏着封皮精致可爱的小札,锦百心中五味杂陈。那老者将弓收进乾坤袋中,又将它悉心系在锦百腰间,亲昵得好似在对待自己家中的晚辈。 “为什……?”没等锦百说完,老者便消失在了山林中,他低头翻开小札,如遭雷击。 这哪里是修炼小记,分明是包上了书皮的藏渊阁典籍,页脚还隐隐闪烁着阁主的灵纹。 就连藏渊阁阁主,也是没有资格将阁中典籍随意带下凡界的。锦百摩挲着书页,对于先前老者的身份,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不免头痛起来。 先是在仙牢里试图亲吻他,后来又在斩仙台上动手脚,给他留下武骨和灵源。现下,又跑来人界,递给他一本典籍和乾坤袋。 他到底想干什么? 揣测着暮昼的意图,锦百埋头往前走,手不自觉地捏紧小札。若非任晨闲看见了他,把他叫住,他简直要撞上一个卖糖人的摊子。 “您怎么了?”任晨闲走上前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夜路撞鬼了?” 和撞鬼了也没差多少。 锦百点点头,发觉任晨闲竟独自走着,不免好奇:“高小姐没来吗?” 任晨闲笑开了花,指指不远处的松树,话语中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她在那儿等我呢。” 锦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身姿高挑的女子站在树下,朝这边张望。方与任晨闲对上视线,她的面上神情便不复先前的冷淡,微笑着对任晨闲招手。 任晨闲立马像小狗一样,欢快地拉着锦百跑过去。 高小姐的个子很高,隐隐比任晨闲还要高一点,都快要赶上锦百了。 扬城地处西南,城中大多男子和女子身形都比较娇小,锦百还头回在扬城见到个子如此高的姑娘。 大抵他的意外全写在了脸上,高小姐道:“我的老家在羌州,小时候遇上了战乱,父母便带着我一路向南,逃到了扬城。” 她说着,叹了口气:“可怜我的父母,在快要到扬城的时候,被那天杀的妖兽给吃了,我侥幸逃脱,却再也没有了家人。” 锦百看着她,扯出一个笑来:“高小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他不再言语,沉默地跟在任晨闲和高小姐后面,越看越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这高小姐年轻貌美,看上去也就和任晨闲一般大,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散发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相符、不似普通孩子的成熟。 总给锦百一种活了千年的老妖精的感觉。 “这个漂不漂亮?”高小姐拿起一只钗子,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含羞带怯地问任晨闲。 简直就像黄皮子讨封。锦百在暗处撇嘴。 锦百原打算上山找到任晨闲后,同他说一声,便自己去夔龙庙里探查。如今见了这浑身透露着诡异气息的高小姐,他倒是放心不下任晨闲了,生怕一个不注意,任晨闲便被高小姐给害了。 其实也不大可能。 刨去锦百对高小姐的偏见,平心而论,高小姐对任晨闲还是很不错的,自年幼与任晨闲相识,便一直陪在他身旁,为他辅导课业、倾听他的烦恼。她若是想杀,在那些相处的日子里,早有一百种方法杀了。 纵是虚情假意,这里有不少仙师坐镇,她再傻也不会在这里动手。 但锦百就是放心不下,总觉得今晚会发生点什么事。 扬城人普遍信奉夔龙,庙会办得很是隆重,快到子时,游街的人才纷纷回家,一时街上变得有些冷清。 没了客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摊贩便走了大半,只剩下还想再多赚些钱的摊贩,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 高小姐看任晨闲困得呵欠连天,却还要坚持陪自己闲逛,微微一笑,却不打算过多停留,瞥了眼被摊贩拖住脚步的锦百,拉着少年往山下去。 她走得快,背影很快消失在青石路尽头。 锦百肉疼地掏出些碎银,塞给一直缠着他,说要给他挑盏花灯的老者,连忙追下山。 刚走出几个台阶,锦百便听到背后便传来一阵摊位打翻、竹制灯骨被折断的嘈杂声音,而后还有几声尖叫。 他转身,看到一只妖兽在月色下,威风凛凛地注视着他,而先前与锦百纠缠的卖花灯的老者,被妖兽叼在口中,没有了生气。 它脚下有个被踩死了的姑娘,发间的绢花仍旧美丽,栩栩如生。她的亲友吓得无法动弹,很快也被妖兽吞进口中。 浓稠的血液混杂着妖兽的唾液,从台阶上淌下来,淌过四层台阶,刚刚好停在锦百面前。锦百低头,看见掉在地上的那只手中还捏着他先前给的碎银。 妖兽咽下口中的人,喉间嘶嘶作响,它口吐人言,是与那名老者所说的,没有任何出入的话语:“这位爷,您慢走,下次再来找我,给您低价!” 比起单纯的进食,它更喜欢戏耍可怜的、轻而易举便会被恐惧吓垮的凡人。 锦百蓦地记起目睹父母被夔龙吞吃后,他提剑冲上去想要手刃仇人,却被夔龙用尾巴卷起来,抛入空中甩到河里,不断戏耍时的场景。 他面无表情,从乾坤袋中召出大弓,挽弓搭箭,正中妖兽额心。不待其喘息,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分别钉入那双幽绿眼眸中。 它被彻底激怒,狂吼着在林间摆尾,一拳又一拳打在铺满青石板的地上,山摇地动、林鸟纷飞。 继续。 锦百背着弓在将要倒塌的林间穿行,身法灵动如游蛇。避开妖兽的攻击,游曳林间,见它暴怒至极,却无法找到自己的踪迹,锦百轻笑挽弓,三箭齐发,划破长空。 箭矢密如骤雨,却无一失准。直到箭筒空空,那妖兽脑袋上已经扎满了箭。 脑袋是妖兽全身上下最为敏感的地方,一旦被伤,便会有极强的疼痛感。待那妖兽痛得动不了之时,锦百捏紧匕首,从藏身的树上一跃而下,骑到它背上,狠狠将匕首刺进妖兽后脑勺,妖兽嘶叫起来,震颤山林。 此举虽说无法彻底了结妖兽性命,却也能让它元气大伤,一时无法反击。 山下的道士很快赶了上来,合力杀死妖兽,将剖出的妖丹递给锦百。 此物于锦百无用,他摇头拒绝,抽出匕首时手止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因为不停地拉弓射箭,还是因为沾上了妖兽的血。 捡起丢在旁边的弓,锦百又将深陷妖兽脑袋的箭仔细拔出,收回箭筒中。 沿路下去,有不少妖兽和道士的尸体,看样子是经历了一番恶战。 锦百站在一片狼藉的林间,看了许久,背着月光,踏血离去。 百子哥:累0 。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斩杀 第8章 收徒 回到任府时,天边已隐隐泛着鱼肚白。锦百越过墙头,见书房里还亮着灯,不由有些讶异。 原先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人一下跳起来,围着一身是血的锦百看个不停,“您终于回来了,有没有什么事?” 他摇摇头,坐到椅子上休息。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竟让从不需要睡眠的锦百都感到十分困顿。他手臂肌肉酸痛得厉害,手也不停地在颤抖,竟是连端起杯子都有些困难。 任晨闲见了,殷勤地给锦百端茶递水,蹲在脚边为他捶腿。 锦百对任晨闲的行为感到疑惑,端着茶翘起二郎腿,低头看任晨闲:“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得到回答,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仍在轻一下重一下地给他捶着腿。 他无奈,扫视起这间屋子来,桌上多了许多符纸,蜡烛底部也堆积了许多蜡泪,一层一层,看得出来任晨闲在书房里等了他很久。 “为什么不去歇息呢?”锦百又问。 这回,他终于听到任晨闲闷闷地开口:“在等您回来。” “我和月芙到山门的时候,听见了奇怪的叫声,月芙说那是妖兽,让我跟着她一起走。我没有同意,她带着我回去看了一下,我很害怕,就跟着她跑掉了。” 锦百让任晨闲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再来同自己说话,“对不起,没有回去帮你。” 看着局促得像是犯了什么大错般的任晨闲,锦百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微笑摇头,安抚道:“你没有回来才是正正好。” 面对妖兽,锦百自身难保,更枉论保护任晨闲。 “那您还有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吗?”任晨闲用手指绞着衣摆,格外在意锦百与他们会合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惜当时高月芙再旁边,他没来得及问。 锦百实话实说:“见到了我原先心悦的那个人,不过也不算什么特别不好的事。” 说着,他拿出乾坤袋晃了晃,又将那本典籍召出来,“他给了我这个。” 任晨闲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此时应当说好话还是坏话,半晌,他憋出一句:“那他人还挺好的。” “好什么。”锦百笑笑,凝眸看着那本典籍,“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是需要我做些什么事。” “说不准他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呢。” 锦百不置可否。 他倒希望暮昼是像任晨闲说的这般,可他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暮昼答应自己的追求,是为了能更好地搜集他杀害景旧的证据;力排众议给他收个天资卓越的徒弟,是为了拟造更多有力罪证;就连寻常爱侣会有的亲吻,也只是转移注意力的手段。 如今又是典籍又是乾坤袋的,指不定在心里憋什么坏呢。 锦百撇嘴不屑,却还是把乾坤袋好好系在腰间,生怕它被自己弄丢了。毕竟它的作用挺大,价格也很是昂贵。 “你要小心一点那个高小姐。”想着暮昼,锦百思绪自然而然飘到了高月芙身上,她给人感觉实在奇怪。 任晨闲很不赞同:“说着您的事呢,干嘛扯到月芙身上。” “就是因为在说我的事,我才说起你那位高小姐啊。”锦百心不在焉地翻着典籍,“她看起来已经活了上百年了,居然还和你这么年轻的孩子交心。” 任晨闲看过许多志怪话本,承受力很是强悍。发自内心地认为即便高月芙是妖精,只要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便没什么可指摘的,“大几岁又没什么,我娘也比我爹大。” 他嘴硬道:“再者,说不准是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才得不成熟一点。” 锦百抬眼看他:“不知道她图你什么呢。别哪天她把你卖了,你还帮着她和人伢子讲价。” 高月芙是扬城知名的美人,追求她的富商雅士不在少数,她都冷脸相待,一一拒绝,唯独对愣头愣脑的任晨闲另眼相待。要说任晨闲比那些人好在哪里,大抵就是岁数小点,人傻些。 “我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任晨闲嘟囔了一声,与高月芙的其他追求者相比,他毫无优势。 见锦百沉默地望着窗外,任晨闲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月芙?” “她处处怪异,你要我怎么喜欢她?”锦百叹气,“妖兽凶残,便是仙门中人,也没有把握能从妖兽那里全身而退。她到好,年幼之时便能从妖兽口中逃脱,还没缺胳膊断腿。你觉得可信吗?” “不会有例外吗?” “起码千年以来,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锦百抱手看着窗外,因着外面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他的内心舒缓了许多。 任晨闲早就猜出锦百绝非凡人,不眠不休却还能那样精神,却没想到,他已在世间行走千年。 少年理智上相信锦百,心里却向心爱之人倾斜,夹在两者中间,不免有些恼火。学着锦百的样子,抱手胸前,一言不发。 天上忽然打起雷来,泛白的天色迅速阴沉下去,彤云密布。不一会儿,骤然落雨,仅仅慢了半步,雨水便被风带着,越过敞开的雕花窗,撒到书桌上来。 锦百起身,取下叉竿关上窗,望见桌上的姜黄纸被浇了个透,其上朱砂绘成的符文也被溶得一片糊,不禁骂道:“狗脾气。” 听到这声斥骂,任晨闲心情低迷,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在生您的气,我是气我自己。” “我也没骂你啊,”锦百抹干桌上的水,听到任晨闲的话,面上浮出一点笑意,他指指天,“我骂他呢,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你看,把你画的符都浇坏了。” 暮昼贵为天尊,在殿里和人议事时,每每心烦意乱,就能引起滚雷阵阵,若是躲在哪里落泪,便会突然弄得神界连日淫雨霏霏。 众人并不觉得稳重可靠的天尊会如此情绪化,只当这是雷公电母在嬉戏打闹,于是这成了只有锦百一人知道的秘密。 从前的锦百一旦看到天象异变,总会殷殷切切地去寻暮昼。 不知道谁又惹着他了。 惹得好啊。 雨声滴滴答答,溅入锦百心中,他忍不住笑。 费力画好的符纸糊成一团,任晨闲倒也不难过,小心翼翼地看着锦百的表情,轻声问:“您不生气了?” 先前只顾着说服任晨闲,锦百全然忘记了,任晨闲与高月芙相识多年,感情深厚。不说她如今还什么都没做,纵是犯下了什么罪孽,任晨闲或许也会为她讲话。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比起说服任晨闲,锦百更应该做的,是教给他一些能够自保的东西。 这样一来,即便日后他离开了,高月芙有别的心思时,任晨闲即便做不到与之抗衡,也能在混乱中保护一下自己和身边的人。 “色是剔骨刀。”锦百最后劝了一句,“太过沉沦只会伤到你自己。” 任晨闲惯会看人脸色,知道锦百心情好了点,便黏在人身边,嬉皮笑脸的:“我不怕痛。” “那你怕苦吗?”锦百凝视着少年的眼睛。 “除了中药的苦,别的我都不怕。”教画符的那一天,锦百也是这样问的,任晨闲听出他话外之意,心情雀跃,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您是要教我新的东西吗?” 锦百点头,将典籍的前几页翻开给任晨闲看,问:“能做到吗?” “能!”少年坚定点头。 一连十几日都是艳阳天,锦百窝在荫凉地,看在烈日下扎马步的任晨闲,心中意外。他已和少年言明,入门功法很苦,就算坚持下来,也不一定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随心所欲地施用法术,斩妖除魔,仗剑走天涯。 这是一门与天赋密切相连的功夫,有人天赋高,肯努力,又遇上灵气充沛的好时节,十来岁就能登仙,景旧便是如此。 而这般有天赋的人,不过九牛一毛。再加上如今下界灵气枯竭,大部分仙门弟子能在阳寿用尽之前参悟仙道,已是幸运。 选择修仙,无异于踏上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锦百早已做好任晨闲热血上头,跟着修行两天,又草草收场,彻底放弃的准备,没成想,他能坚持到今日。 短短一段时间,任晨闲晒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不知任夫人和任老爷行商归来,该是如何地惊讶。 练完最后一招,任晨闲接过侍女准备好的巾帕,擦干身上的汗水,看到锦百笑,也傻乎乎地笑起来:“您说过今日要教我射箭的,我们快开始吧。” 早在之前,锦百便已经把练气的口诀交给了任晨闲,让他自己钻研琢磨。今日是锦百定好的验收成果的日子,若灵力实在低微,他便不打算再让任晨闲继续了,找个武夫子来得更为实际。 任晨闲将手腕放到锦百面前,神色紧张。 灵脉孱弱,灵力倒是稳定流通、毫无滞涩。这样的脉象,锦百只在药修身上看到过。 “如果,我说如果,你不能修别的功法,只能走药修这条路,会难过吗?”锦百问。 “不会,药修也很好啊。”任晨闲松了口气,“您方才开口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此生与修仙无缘了。” “那您还教我射箭吗?” 锦百摇头,射箭对药修没有太大的助益,目前要做的是打好基础功。 看到任晨闲眼神逐渐变得失落起来,锦百又道:“我不擅长药修的法术,你等我给你新找一个师父,你同他学。” hh 辅助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收徒 第9章 上山 亦守给的寻迹铃很是精巧,不知又是哪位能人巧匠做的,注入灵力后,居然能和远在神界的亦守对话。 这还是锦百将它拿在手上把-玩时偶然发现的。 那时他刚刚运完气,身上发着热,灵力也不太受控制,从指尖丝丝缕缕灌入铃中。而后,他便听到了亦守充满欣喜的声音。 但他如今的身份毕竟是罪神,为了不拖累亦守,即使发现了它的妙用,锦百也很少通过寻迹铃去联系对方。 跟着典籍练了许多天,锦百不光灵力往上窜了一窜,筋骨也慢慢修复了一点,如今的他已不像最初那般,空有灵力却使不出来了。不说回到从前那种状态,起码能够运用自如。 他回屋找出寻迹铃来,食指一点,半分不多半分不少,灵力注入得恰恰好,听到那边传来些许杂音,锦百清清嗓子,道:“在吗?” “少废话。”亦守哼笑一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快些说吧?” 锦百站在花架前,伸-出食指戳弄着花泥上铺的一层苔藓,也忍不住笑,“我每次找你都是为了寻求你的帮助吗,夫子?” 那边安静了片刻,而后有翻阅竹简的声音,大概是亦守在批阅仙童们的答卷。 两人很久没有说上话了,东拉西扯许久,寻迹铃中灵力补了又补,锦百才想起自己真正想和亦守说的话。 “你不是有很多弟子嘛,有没有谁选了药修,还收不收徒弟了?” 与亦守商洽好一切事宜,锦百心情大好,便是在书斋杵着给人看,也不觉难受。 · “回来了?” 踏着余晖回到任府,锦百和任晨闲双双被坐在树下的人骇了一跳。 “你?”锦百不可置信。 亦守微微颔首:“我。” “这位是?”任晨闲凑上来,带着几分警惕看亦守。 不等锦百介绍,亦守起身,来到任晨闲跟前,笑着同任晨闲说起了话。得知他是锦百给自己找来的师父,任晨闲一下子拘谨起来,低眉顺眼地,生怕惹了师父的不快。 锦百站在一旁看了片刻,问道:“那你的弟子们是托管给了另外的夫子?其余工作是如何安排的?” 神凡二界之间还夹着个仙界,来来往往都需要通牒,十分不便。若是亦守长时间待在下界,玩忽职守,少不得要被其他上神弹劾,但若他几月才下来一次,于任晨闲的修炼又起不到什么作用。 “哪来的什么弟子,早被革职了。”亦守没好气,“如今我在织霞司,清闲得很,整日混吃等死。” 织霞司掌管天空中的彩云,当值的神官们需要配合不同区域的天气,用灵力在天空中织造出绚丽多彩的霞云。 司中神官多数是出身彩云之间、灵力颜色清丽的仙女,少数是后世飞升的织女。 几乎没有像亦守这样半路出家,修炼方向与织霞毫无关联的神官。 亦守做事认真,为人正直可靠,向来是上神们交口称赞的对象。如今一朝被调到织霞司去,待在那里什么也不会做,平白惹人厌烦,心中不知道会有多难受。 终归还是连累了亦守。 锦百暗暗叹气,登时觉得自己果真是个害人精,到了哪里,哪里便不得安生。 眼看好友如霜打的茄子般委顿下去,亦守兜头给了锦百一下,“别多想,你走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我才会被调到织霞司去的。” “发生了什么?”锦百问。 亦守停顿片刻,思及那些事,也是忍不住想给自己来一巴掌。 那日,他照常前往主殿述职,撞见恕灵在与暮昼争执,言语间不时提及锦百的名号,一时心气上头,忍不住阴阳怪气了几句。 怎知恕灵与亦守统一战线,顺着他的话挑起了暮昼的刺,话语尤为伤人。 他们在殿内吵得火热,没成想,江景偷偷藏在了殿外,将他们说话的内容尽数听了过去。 少年闯到殿内发了一通疯,又打破上界的层层封印,瞬息之间没了踪影。 暮昼又急又气,恰巧亦守和恕灵的工作出了不少纰漏,便将他俩双双调到织霞司去挂空职,同时特许下界,寻回江景将功补过。 到底是悉心养育成人的孩子,即便他的到来满含阴谋诡计、亲自传授给他的法术日成为了后刺向自己的利刃,听完亦守的话后,锦百的心还是不免吊了起来。 “那你怎么还不去找他?” 亦守含糊应声,“恕灵已经带人去找了。” 江景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格外稳妥、滴水不漏,便是在学苑中受了欺负也不曾与人大小声,向来是平静和缓的。又哪里会像亦守说的那样,一路用灵力狂轰滥炸着下了界。 锦百不禁问:“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会把我家乖徒儿气成那个样子。” 亦守假装没听到锦百的问话,自顾自拉过任晨闲到旁边去讲授心法修炼的秘诀。锦百笑了笑,没多纠结于此事,在树下认真打坐起来。 时光如流水东逝,转眼便是冬。 任晨闲逐渐掌握了药修的运气施法,平日无事便蹲守在家门口,观察往来人群的气脉。 若有谁脉象滞涩、面色苍白,他便自告奋勇地要上前去与人把脉问诊,亦守跟在他身边招呼,师徒二人活像江湖骗子。 这样的修炼方法却出乎意料地有用,不过短短几月,任晨闲已从能够用灵力培育出药物到能够用灵力修复患者伤口、舒经活血、消除体内瘴气……总而言之,进步显著。 除却无法对修者起到太大作用外,一切良好。 是日,锦百刚好结束一周天的运转,睁眼看见任晨闲独自进来,不免奇怪:“亦守呢?” “师父说天上忽然有事,就回去了。”在外说了太多话,任晨闲嗓子有点哑,轻嘬一口精心调配的润喉茶,才道:“先前我在外为人把脉,结束后偶遇月芙,便一起在街上逛了会儿……” 任晨闲和高月芙关系亲近,时不时就会提起她。锦百习以为常,只将他的话当作寻常的少年心话,并未分出太多注意力去听,一手拿过暮昼先前给的典籍,逐字逐句看起来。 他生来便有一副灵力充沛的好躯体,从前只需要学着如何使用体内满满当当的灵力,如今打碎重组,灵力灵脉乃至灵源均要自己构建,修炼起来多少有些吃力,不得不多下些功夫。 “师父,你好好听我说嘛!”任晨闲晃晃他的手臂,“此事可能和你曾说过的心魔有关。” 锦百听完,收了典籍,正襟危坐听任晨闲说话。 “月芙说,她今早到布庄买料子时,听到好多人说昨夜在齿螺山上遇到了你,你身旁还跟着一条苍身独足的长蛇,可威风了……”任晨闲皱眉,不自觉地捏着手指,“可你昨夜明明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 自庙会过后,锦百便雷打不动地夜里出门,在山上待到清晨才回来,扬城附近的山对他而言大概比任府还要熟悉。 唯独昨夜,任晨闲修炼遇到了麻烦,亦守拉着锦百一起研究,锦百便没有出门。 锦百沉吟片刻,抬眼看向任晨闲:“今夜我打算去齿螺山一趟,你要一起来吗?” 这段时间里亦守和锦百经常到城外去处理游荡的妖兽,任晨闲每每想追随,都无一例外地被挡了回去。 虽然心里知道这是他们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任晨闲还是难免气馁,总觉得他好像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难得锦百主动问要不要跟着一起去,任晨闲眼神瞬间亮了起来,“要!” “会很危险哦,”锦百用丝帕轻拭前些日子才拿到手的长剑,脸庞被寒冽的剑光映得越发雪白,“没准还会看见许多你并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少年心中瞬间闪过许多话本里形容可怖的鬼怪,后颈泛起阵鸡皮疙瘩,见锦百含笑望着自己,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上次我自己跑了,这次不管说什么我都一定要帮你!” 语毕,任晨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紧接着,他又道:“但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不用管我——” 锦百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对恨不得就地磕头跪拜表忠心的少年嘘了一声,忍俊不禁:“倒也没有那么危险,今晚只是带你去练练手。” “好了,你快回去收拾用得到的武器吧。” “好耶!” 任晨闲兴奋得心脏快要冲出胸膛,大喊大叫着消失在游廊尽头。锦百抱臂站在门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早在任晨闲说第一句话时,锦百便起了疑心。 扬城的布庄老板们每月十五都会早起到相距五十里外的锦城进货,不到下午绝无回来的可能,更枉论开门做生意。 高月芙不太可能在十五这天清早就到店里购买布匹、还恰好听到周围人说起这个传闻。 就算恰好有一家布庄老板没去进货,正常开门营业。那么,高月芙口中“好多人”都在讨论的事情,身为传闻主人公、且日日在人流复杂的书斋里打杂的锦百,不可能也不应该对此一无所知。 那个所谓的传闻大概是高月芙编造的,通过任晨闲之口传到锦百耳中,将锦百引诱到山上去,而后趁机除掉他——锦百对高月芙持有警惕,高月芙对锦百也不列外。 上次庙会,高月芙在锦百被摆摊的老者拖住脚步时,一声不吭地哄着任晨闲离开,故意将锦百丢在了山上,若非锦百有些傍身的本事,大概也要葬身妖兽腹中。 如果事实确实如此,带着任晨闲一起去,正好能让他看清楚高月芙的真面目,锦百也能少操心一点。 反之,若一切都只是锦百的恶意揣测,此次出行也可当作任晨闲的一次历练,在此之余,还能得到一些关于心魔的消息。 怎样都不亏。 第10章 走水 朗月高悬,山风呼啸。随风摇曳的树木在月色的照耀下带上几分诡谲色彩,宛若鬼魅。 衣袂翻飞间,锦百已带着任晨闲走遍齿螺山整个山头,莫说什么夔龙和长相酷似锦百的俊公子,就连野兔都没看见一只,只时不时有几只飞鸟从上空路过,留下串孤寂凄冷的叫声。 任晨闲背着包袱坐在石头上歇息,四下张望片刻,瞬间毛骨悚然,一下蹦到立在崖边远眺的锦百身侧,“那边刚刚有一个人影闪过去了!” “师父,不会是什么厉鬼吧?”少年满目惊惧,恨不得整个人挂在锦百身上,“它好像穿着正红色的衣裳,话本里说只有怨气极深才会穿红衣……” 锦百瞥了眼他指的方向,唇角略弯,“说不准真的是哦。” “那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任晨闲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绝不会为了轻便将管家准备的桃木剑八卦镜之类的东西从包袱里拿出去。 要是害了锦百可怎么办? 他捏着锦百的衣袖,重重叹了口气,“都怪我!” “不怪你,况且那也不是什么厉鬼啦。”见少年实在自责,锦百正色,不再吓唬他,反手拉住任晨闲的手腕,向他刚刚指的那棵巨树走去,“别害怕。” 听到任晨闲一连声问那是什么,锦百笑道:“跟我过去看一眼,你就知道了。” 自他们出门,作男装打扮的高月芙便远远跟在后面,从未离去过。即便是锦百绕路将她甩开,不多久她便会重新出现在附近,十分难缠。 起初锦百瞥见她的身影时,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故意在歇息时提起几次高月芙的名字,见那人下意识看过来,这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任晨闲自然不会对锦百的话产生怀疑,当即迈腿跟着师父的步子走过去。 离巨树还有十余步,锦百放缓脚步,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年,含笑道:“假若那棵树后面藏着的是高小姐,你会怎么做?” “我会问她怎么大半夜上山来,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任晨闲格外顺口地回答完锦百的问题,抬头看向面容清丽的青年,没忍住笑了一下,“你怎么又提月芙。” “没怎么,突然想起来而已。”锦百浅浅吸了口气,“走吧,待会儿你可别哭哦。” 前些日子,任晨闲缠着锦百讲述从前除妖时遇到的鬼神之事时,锦百也是这样说的,任晨闲当时不以为意,夜里回到卧房休息时却觉得偌大的厢房中哪里都潜藏着鬼怪,翻来覆去不敢睡,还硬生生地靠着丰富的想象力把自己给吓得半死。 此事被锦百知晓后,任晨闲每每向他问询有关事宜,他都要故意逗弄少年般加上这样一句话。 话音刚落,任晨闲便羞红了脸,粗着嗓子道:“我才不会哭!” 将要靠近时,远处传来一声龙鸣,锦百回身将任晨闲护在身后,挽弓搭箭,瞄准在对面山头林间游弋、苍身独足的巨龙。 箭矢破空而去,因着灵力的加持,箭矢的威力不仅不会被过远的距离削弱,还能在空中整合积攒更多力量。 与锦百的估算无甚偏差,箭矢穿过夔龙相较细弱的尾巴,留下个血洞,而后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箭矢中残留的灵力逸散开来,被射中的那棵大树震颤许久,轰然倒下,惊起一片林间休憩的鸟儿。 夔龙疼痛难忍,长啸一声,却并未过来寻仇,反而转身往凡妖两界交汇处逃去。 锦百看了眼嘴唇不住颤抖,不知是恐惧多一点还是兴奋多一点的少年,低声道:“抓紧我。” 他近来灵力大涨,哪怕怀里还带着一个人,移形换影的速度也不曾被影响半分。瞬息之间,两人已经到了夔龙身后,相距不过百步。 锦百一面捏诀引来天雷劈在夔龙身上,一面逼问心魔的消息。 夔龙默不作声,只没命地往前跑,它别的不行,逃跑倒是有一手,锦百追得心烦,下手更是果决了几分。 僵持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夔龙终于力竭倒地,一身漂亮的苍青鳞甲被天雷劈得四溅开来,血肉模糊,隐约可见其下经脉中灵力的流动。 “京三,你哑巴了?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吗?”锦百平复好呼吸,走上前去,抬脚踩住夔龙的尾巴,冷声道。 “哼。”京三冷嗤一声,支起身子,冰冷的金黄瞳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锦百,“恃强凌弱的孬种没资格向我发问。” 锦百脚下微动,狠狠碾过京三尾巴上还未愈合的伤口,珠光白缎的鞋面被血液沾污,“我怎么恃强凌弱了?” 京三冷嗤道:“六弟年幼不懂事时吃了你父母,我不过是帮他说了几句话,你便一直追杀我们兄弟二人。” “大哥及时赶到,救下我们,还差点将你杀了,你却不敢去寻仇,整日发疯一般来找我们的麻烦,不就是觉得我们好欺负吗……” 语毕,他冷笑几声,张口便想向锦百脸上吐唾沫。 “你继续说,不过别向我吐口水,不然我会拔掉你的舌头。”锦百低眉浅笑,神情和煦如春风,“我记得夔龙一族的舌头是不能再长的对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现在不就是在恃强凌弱吗,孬种、伪君子!” “那又怎样呢。”在暗处驱使细小锋利如刀尖的灵力一点点剥下夔龙尾巴末端完好的皮子,锦百抬眼看向京三面上滚落的汗珠,笑道:“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还来我跟前现眼,明明是你自己想被欺负吧。” “软柿子,我说得对不对?” 京三暴怒挣扎起来,喉间嘶嘶作响:“对你老母!贱人,你别搞阴的!有本事就再把我尾巴折断一次——” “没听说过这么下贱的要求。”锦百哼笑,“不过想想,你也确实会说这样的话。” 锦百如今的灵力还不足以支持他像从前那般徒手折断京三的尾巴,思索片刻,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亦守前些日子用特级玄铁锻造的,破妖兽坚甲如削泥一般轻易的利刃。 随意比划片刻,锦百不作半分犹豫,一刀切下夔龙大半段尾巴。 用软帕小心擦去雪白利刃上的血渍,锦百温声问:“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吗?” 任晨闲目瞪口呆地看了地上那截跳动的断尾半晌,凑到锦百耳边小声道:“好像壁虎啊。” 京三维持不住象征强大的兽形,跌坐在地,华贵衣饰被血和汗浸湿,面色苍白形容狼狈。 “小子,你敢说我像壁虎……”他耳聪目明,将任晨闲的话分毫不差收入耳中后,自觉被弱小的凡人羞辱,怒吼道:“我把你蒸了吃!——” 锦百当胸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别废话,快说。不然把你剁碎了喂给狗吃。” “你个杀千刀的贱货…”京三呕出口血,恨不得把锦百千刀万剐,“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心魔的踪迹——” “那你今晚为什么来这里?” 自从被锦百追着折了尾巴,京三就再没出过妖界。 这段时日来,锦百也留意着周边山上的情况,从没发现过任何夔龙的踪迹。京三今夜的出现实在蹊跷,简直像是用来吸引他的注意力的。 “你是不是在帮谁打掩护?”锦百让任晨闲背过身去,拉弓双箭瞄准京三的眼睛,“不回答的话,我就□□哦。” “听说眼珠碎了可是很痛的。” “奉命行事而已。”京三毫不畏惧,直视泛着冰冷光泽的箭头,“有本事你就射,总有一天我大哥六弟会为我报仇。” 奉命? 奉谁的命? “师父!”任晨闲急急忙忙跑过来,“城里好像走水了,到处都是火!” 扬城依山傍水,一条足可行商船的运河贯穿城中,便是走水,火势也能很快控制住,哪里至于到处都是火。 锦百一时有些怀疑任晨闲时不时瘴气入体说了胡话,手上力道卸去,箭矢当即贯穿了京三的眼睛。 他转身想要去查看任晨闲的情况,却在火光大盛的扬城及上方盘踞交错的灵力映入眼帘后,怔在了原地。 瘫软在地上的京三满面血泪,听到锦百低声吩咐任晨闲先行回城救助百姓后,他发出一阵凄厉癫狂的笑声,刺耳异常,“哈哈、天杀的锦百,你不是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吗——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吗、” “如果不把你勾出来,我们怎么打得进去…”京三用力拔出眼眶中的箭矢,带出些粘连的血肉,他浑身颤抖着,再次大笑起来,“我该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们吃人的机会,还让我立了功……” “咳咳、光是想想我那些在城中大快朵颐的的同胞们…我就高兴得要死啊……” 他嘶嘶笑着,哼唱起民间流行的一首童谣。 那是数十年前某次□□结束后,孩子们为了庆祝终于能吃饱肚子而编出来的。从漫山遍野硕果累累的果树、田野间沉沉的麦穗,唱到辛勤劳作的农民,语调轻松欢快,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锦百第一次听到这首童谣,是在闹哄哄的巷尾。 那时正值晌午,阳光炙烤着大地,赶集的妇人温声教育着将吃了一半的米糕随意丢弃的孩子,在孩子问起为何不能丢弃不喜欢的食物时,她轻声唱起这首童谣,说起数十年前那场惨烈的饥荒。 明明是稀松寻常的景象,不知为何,锦百往旁边路过时,却将它们牢牢记在了脑海中。 京三此时唱起,难免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没理会京三,锦百将乾坤袋递给任晨闲,告知其用法后,让少年先下山。 “既然你会唱这首童谣,那你一定知道,凡界打仗前有‘祭旗’的习惯。” 待任晨闲消失在密林中,锦百蹲下身,迅速出手掐住京三的脖颈,灵气化刃捅穿他的喉咙,细碎的灵力顺着伤口涌入,如凌迟般一点点切断他的经脉,生命灵源如水缓缓流散。 “祭旗一般都用牲口和叛徒,不过也有极少的军队用的是第一个死去的敌人。” 捏出净水诀冲洗干净手上不慎沾染到的血液,锦百起身,冷眼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夔龙,低声道:“再过十秒,你便能成为那极少的一部分。” 银白月光下,猩红血液高溅,打湿了上方浓绿的宽大叶片,和夔龙身下枯黄附霜的草地。 “怎么样,为自己感到自豪吧。” 这是京三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走水 第11章 战后 锦百和任晨闲回到扬城时,城中处处可闻绝望凄厉的惨叫哀嚎。 看清楚散落在青石板大街上的残臂断肢,任晨闲没忍住弯下腰吐了起来,满脸涕泪,因过度惊惧手指不正常地痉挛着。 锦百不太会安慰人,不忍地拍拍他削瘦单薄的脊背。 跟着修炼的这段日子里,锦百和亦守把任晨闲保护得很好,什么血腥的场面都没让他看见。今日在齿螺山上,锦百拉弓射伤夔龙时,他也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以至于锦百差点忘了自己的这个小徒弟半年之前还是个活在仙门保护之下的凡人。 “师父,我们家里的人会有事吗?”任晨闲直起身子,面如金纸眼眶通红,说话时声音中还带着些细不可闻的颤抖。 城中战火绵连,昔日繁华热闹的大街如今空无一人,各式摊铺全被无情的入侵者砸毁,留下遍地残骸。 任家离主街有段距离,可能尚未被入侵的妖兽波及。 但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接下来事情会向着哪个方向发展。锦百不想让任晨闲满怀希望地回到家,却只能看见亲友的尸体。 于是在听到任晨闲的问话后,他只是摇了摇头,“不知。” 任晨闲失魂落魄地应了声,对锦百做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那师父…我们快去救治城中的伤民吧,他们肯定很害怕。” “我还以为你会想先去救家里人。”鼻间充盈着浓重的血腥味,锦百穿梭在残垣断壁间救助尚有鼻息的城民,抽空看了眼不远处的少年,对方因过度是用灵力医治伤者,面色苍白到有些泛青。 汗珠流进眼睛里,引起一阵刺痛,任晨闲眨巴了两下眼睛,低声道:“我当然想。可我家住在最里面,若是我先进去了,外面这么多的伤者该怎么办。” “我记得你们说过,修习法术为的就是能在这种时候保护黎民百姓。”见锦百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任晨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现在是一个修者,父母和其他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不能因为私情耽误了他人的性命。” 从前画道符都要把它们与家中人一一对应起来的小少爷竟说出这样的话,锦百一时无法分辨这究竟是好是坏,默默释放出灵力在废墟间搜寻其余生机。 安顿好最后一个从废墟中刨出来的老者,锦百将身上的法器尽数交由任晨闲,让他留下来保护幸存的城民们。 交待好一切后,锦百独自向着频频传来妖兽咆哮的城西去了。 · 城西。 上千名修者在此布阵,却还是无法将如潮汐般持续不断袭来的妖兽剿灭。 去年才拜入门中、修炼至今还未筑基的小弟子早已力竭,被妖兽一口吞下。临死前头回发出了恐惧的泣音,低低地向自己的师父师兄们求救。 修士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情急之下,一名修士竟自爆经脉与自己身前的妖兽同归于尽,两者生前不死不休,死后却还是连尸体都要搅在一起,叫人无法分明。 此举引得无数人效仿,修士们纷纷自爆经脉,不多时,城西上空被血雾笼罩,骨肉成泥零落四散。青瓦白墙被血色沾污,几乎换了个样子,远在一里开外便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 一个年纪与任晨闲相仿的小修士正捏出个变形的诀,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重复着师长们先前爆体时念过的律文。她声音不大,却又透着股义无反顾的英勇气息,淡青色发带被周身罡气带动,肆意飞扬。 锦百轻轻弹指,气波微荡,灵力逸散打破在场所有准备自爆的修士的手势。 黑夜里,他身形矫健如猎豹,游走在血肉泥泞的战场之间,灵力化箭破空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伤了几头相较强大的妖兽的眼睛。 愣在原地的修士们很快回过神,纷纷上前来,配合着锦百将妖兽逐个击破。 锦百如今灵力虽不如从前强大,对付起妖兽来有些吃力,但战斗的本能依然存在于脑海之中。闪避进攻,他如诡谲不可捉摸的闪电,穿行战场之中。墨发飞扬迟滞半空,将他的脸颊衬得更为苍白。 夜色之中,鲜血四溅,锦百赤色衣袂飞扬,犹如从地底爬出的恶鬼修罗。 他身上的饰物相撞在一起,发出清越悠扬的铮鸣声。很快,在场大大小小的妖兽便在这叮当悦耳的铮鸣声中被尽数斩杀。 被仙门众人戏称为“浑身是胆”的妖兽,在锦百如疾风暴雨,却又似鬼魅般不可预测的屠杀中,头回生出了怯意,与修士缠斗时,每当听到身后传来锦百身上器物发出的声音,便总是会顿上那么一会儿。 下一秒,它的性命便将永远终结于此。 鏖战整夜,妖兽终于退却,徒留一地残肢。 锦百灵力几乎耗尽,到了后来全靠蛮力与本能支撑着他去战斗,大弓弓弦断裂,玉白修长的手指上留下被弓弦的割痕,浅的已然愈合,只留下一道颜色稍浅的疤痕,深的可见白骨,此时正随着缓慢恢复的灵力愈合。 他力竭倒在满地血泥中,半阖上眼,望着一行鸟雀划过灰蓝天空。稍微歇息片刻,锦百撑起身子去查看场上其余修士的情况。确认无虞,他杵着大弓站起,一瘸一拐地往安置伤民的地方走去。 天色渐白,熹微晨光照耀下的扬城更显萧然。锦百浑身都痛,缓步走在大街上,望着几乎变了个模样的城镇,略有一瞬失神。 他记忆里的扬城,虽比不得数朝首都繁华,却也是温馨富饶之地。 港口日日有庞大商船日日往来,伙夫吃力地卸货赚取养家的银钱;路边叫卖的小贩天花乱坠地夸赞着自己的货物,时不时就要与隔壁的摆摊人斗上几个来回;学堂外总有翘课的小童子三三两两鬼鬼祟祟蹲在墙角斗蛐蛐儿;酒楼人声鼎沸,店小二忙得呼哧带喘…… 何曾如此荒凉。 城东广场上。 县令派人到不远处未受灾的村镇中买回米面粮油,支上缺了个口的大锅熬煮好,一碗碗盛出分发给城民。 有人苦中作乐,嘻嘻哈哈地和旁边的人说起前几日遇到的趣事。有人想起死去的亲朋好友,低低泣了起来…… 锦百停住走向那边的脚步,站在原地观望。 欣慰地发现任晨闲将一切安排得很是妥当,办完事回到凡界的亦守也自觉地加入了医治伤者的队伍中,锦百笑笑,如释重负地往后挪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破庙外的台阶上。 ·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晚,不远处的广场上燃起火把,火焰的光芒将每个人的脸庞照亮。 发觉身上盖着一袭厚实的狐裘,脑袋下还垫着由许多颜色用料各不相同的外袍组成的枕头,脸上的血污也被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就连头发都被人重新束好,还编上了几个小辫子,锦百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他抱着一堆衣物靠在残缺的红木柱上看着广场上分发食物的人们,久违地感受到了温暖。 “恩公,您醒啦!”跟在母亲背后忙活的小童注意到锦百的视线,拿上两枚金黄喷香的饼子,一连小跑到锦百跟前,将饼子递给他,“饿不饿?快吃些东西吧!” 小童先前在那边帮忙烧火,手上沾了些锅底灰,见锦百半晌不伸手接自己的东西,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就在他想要将手收回去时,坐在台阶上、如谪仙般的美人开口了。 语气中暗藏不解:“恩公……是在叫我吗?” 小童点点头:“县令大人说,是您和其他的修士把那些可怕的怪兽赶跑的!您是扬城的大恩人……” “所以、所以——”他不安地收紧手,在饼子上留下几个黑乎乎的印子,“要是您不喜欢这样叫的话,我……” 锦百放下手中的衣物,半蹲在小童面前,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低声道:“没有不喜欢,我只是有些意外。” “……谢谢你。” 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很久很久,久到天地间山水移位,物是人非。 “啊?”小童有些不明白为何恩公会对自己说谢谢,红着脸再次递上食物:“您、您饿吗?快些吃吧,这是我娘亲刚刚才做的,很好吃的!” 锦百接过,再次看着小童的眼睛说了声谢谢。 小童欣喜又紧张,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样放了,借口要去烧火一溜烟儿跑了。 看着那道远去的小小背影,锦百轻声叹出口气。 小童的右眼许是不慎被妖兽的唾液沾到,尽管及时得到救助、伤口已然愈合,可是眼珠仍然没有保住,只留下个黑洞洞的眼眶。虽然母亲用布条遮住了小童面上那个可怖的窟窿,锦百还是从灵力的波动中察觉到了。 即便如此,他在那些受灾的人中却已算是幸运。 锦百有些不愿意去想那些伤得比较重的人未来该怎样生活。 若是他再强一些就好了。 再强一些,他便可以分出一半元神兼顾两头,不至于顾此失彼。再强一些,他说不准能救下所有人,从庙会那时至今,所有死去的人…… 锦百愈想便愈是郁卒,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去找些灵植宝器将自己的灵力再往上堆一堆。 “醒了还坐在这里作甚?”亦守大步走来,将手中的抹布甩到锦百怀中,面上含笑,“想偷懒?没门。” “快起来干活,”他将锦百从地上抓着提起来,“我都要累死了。” 被亦守这一打岔,锦百倒是没空胡思乱想了,拍拍身上的灰,走到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灶台跟前,沉默地看了会儿忙忙碌碌做饭的人,见大缸中存的水快要见底了,便提起木桶去城外打水。 不成想,他刚提起桶,几个少年模样的人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要接过木桶,嘴里还说着不好意思让恩人做事之类的话。 修者身体素质强于凡人,就算是挑着一担水小跑上山,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日常锻炼。更枉论锦百这样的上神。 拉扯半晌,见那几名少年身上或多或少还有些伤,锦百索性抬起整个大缸向城外走去,叫他们争抢不了。 几人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远。 一点日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战后 第12章 真心 夜间寒凉,广场中央搭起几堆篝火,城民围坐篝火旁,挤在一起汲取彼此体温。 锦百仍是不太习惯被人一口一个恩公地叫,寻到合适的借口起身离开,飞身上烽火台,远远望着广场上的人们。 凛冬时节,依偎着同伴取暖不过杯水车薪,很快便被冻得手脚僵硬。有人站起身,围着篝火走动,不时搓手跺脚,驱散身上的寒意。 待到锦百再抬眼时,广场上伤势已无大碍的人们自发围成几个大圈,拉手围着篝火打跳当地的民族舞蹈,动作大开大合、舞姿豪放。人们唱着跳着,庆祝难能可贵的新生。 焰光在寒风中闪烁,像无数光芒微弱却又永不会熄灭的星星。 任晨闲拉着高月芙及父母混在人群中,又唱又跳,短暂地忘记了未能保护扬城所有人的烦恼。发觉师父不在,笑嘻嘻地向四周搜寻起锦百的身影来。 锦百半倚着墙,饶有兴味地观看人们随性而发的舞蹈,视线在半空与任晨闲相撞,他微微笑着,在唇边竖起食指。 忽而狂风大作,星辰失序,本一片清明的天空迅速被乌云遮蔽。 天边电闪雷鸣,数道金紫雷电划破厚重云层交织成网,浓稠夜色流转汇集到扬城上空,形成绚丽诡谲的漩涡,好似要将天地万物吞噬,摄人心魄。 原先打跳的人们举着火把呆滞原地,仰头看天。以为熬过了兽潮又迎来了天灾,人群中发出一阵哀戚无助的低泣,原先和乐融融的气氛再次冷凝。 “莫非……有人飞升了?”一名修士小声询问身旁的同伴。 如今灵气枯竭,飞升已成为百年之前的传说,无人能够想象。 天边传来编钟铮鸣,刹那间,两人及在场的其他修士浮空随云,周身金光环绕,陷入破境飞升的试炼之中。 原来有人飞升时凡界是这个样子的。 锦百腹诽,全神贯注望着浮空的几人,随时准备护法。 任晨闲紧张得手心里满是汗,瞥见锦百岿然不动、神情轻松地站在原地,料想不会发生什么坏事,松了口气,安抚起周围不安的人们来。 “大家别怕,这只是几位道长要飞升时的雷劫,不会伤害我们的!” 县令回过神,大声附和着任晨闲的话。 扬城人本就供奉夔龙、敬神信神,虽说周遭一切比起诞生祥瑞和善的新神,更像是有灾厄降世,听到这番话,却也无人质疑。 人们一转先前的紧张恐惧,纷纷跪地为修士们祈福。 忽而一道落雷绽开在锦百面前,他蹙眉闭目,下意识握住弓箭,脚下隐隐用力,抵抗来自神界飞升的召唤。 再睁眼,暮昼站在不远处,身着一袭主持神界大典仪式时的繁复礼服,长身玉立。脸颊在闪烁的雷电金光中明灭,恍惚间,锦百再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与仙牢那时相似的脆弱神情。 却又与上次有些细微的不同,好像掺着点……喜不自胜? 雷鸣渐歇,异象不再,笼在扬城上空的乌云散开,随风缓慢流动,露出泛着冰凉辉光的明月。暮昼的脸完全被月光照亮,一如既往的肃穆冷淡。 他对锦百微微颔首,额前象征天尊身份的冠冕串珠叮当相撞。 锦百轻飘飘地看了眼暮昼,又将视线重新放回正在渡劫的修士们身上,面无波澜。 余光中瞥见暮昼如犯错的孩子般,局促地站在原地,时不时偷偷抬眼看向这边,锦百不由叹了口气:“你下来做什么?” “……难得有新秀飞升,作为天尊,我理应下界查看。”像是忽然找到了正当理由般,暮昼的视线光明正大地落在了锦百身上。 神界事务繁多,若是连飞升这种小事都需要天尊亲历亲为地下界查看,那掌管下界生灵飞升的试仙阁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锦百撇开脸,嘁笑一声,懒得开口拆穿他拙劣的谎言。 暮昼抿唇,有些无措地陷入了沉默。 两人从前相处时总是锦百在找话题,如粘人的幼犬般围在爱人身边打转,撒娇讨巧嘘寒问暖。如今他立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没有丝毫亲近暮昼的意思,两人之间的气氛登时冷凝。 从前能飞升的除却能划破三界屏障的强者,游历人间救死扶伤、信徒众多的仁善之士,便是修为高深、游走人间保护凡人的修者。 近百年来,仙凡二界灵气稀薄,大多修士灵力不如曾经的修者,与常人无甚区别。虽然仍在以脆弱之体与妖兽厮杀、保护凡人,但试仙阁甚至无法察觉他们的存在,更枉论将他们提拔飞升上界。 锦百难掩心中疑惑,喃喃低语:“为何突然有这么多人飞升?” 修士们周身围绕着数层用于试炼心智的符文,锦百凝眸看去,突地在流动的符文间望见了一片枝桠繁茂、树叶层层叠叠交错的森林——比起正常的森林,它更像是躺在地上望天时看到的场景,弯曲树干向上蔓延,扭曲的视野边还缘隐隐矗立着一个纤长的人影。 那是暮昼的阵纹。 “……是你动的手脚?”锦百皱眉,“你知不知道随意更改规则带来多大的麻烦?” “我没有……没有更改规则。” 暮昼道:“每任天尊都有一次在下界挑选眷属的机会。” “你不愿飞升成神吗?” “成神除了能限制我的行动,还能有什么用?”锦百抱臂,眸子里映照着火把的焰光,水润透亮宛若品色上佳的玉石,“我现在过得很自在,不想自找麻烦。” 不自觉抬手摩挲腰间的乾坤袋,锦百定了定心神,问:“怎么,你现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需要我帮忙吗?” “不,我——”暮昼皱眉,往前迈步想要靠近锦百,最后却又收了回去,眸光闪烁。 怎么又是那副表情。 好似有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却又无法诉说。 可他到底有什么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锦百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地想要回到广场上,和能让自己感到温暖安全的人们呆在一起,与暮昼擦身而过的瞬间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肌肤相触,感受到暮昼掌心的温度传来,锦百下意识挣动手腕,他便立马如被火舌燎到般松开手,声音中暗藏细小的颤抖:“你先别走……”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锦百拒绝得干脆:“我不要。” “你不能不要。”暮昼屈了屈手指,片刻之后,才像下定决心要触碰一枚烧红的、令人无从下手的铁块般,轻轻拉住锦百的衣袖,“…求你。” 印象里暮昼很少说这样的软话。 锦百停住脚步,看向正打开乾坤袋搜寻的暮昼,这些日子积攒的困惑如决堤的河流倾泻而出。 “你抽走我疗伤的仙骨,伪造出天生少了一根骨头的假象,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梁换柱,将武骨还了回来。庙会时又假扮飞星宗修者,私自将藏渊阁秘籍带下界给我……” 风来,广场中央篝火将熄,锦百捏出火诀让它继续熊熊燃烧,继续道:“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吗?” “我这次,又在你的计划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暮昼无言,神色晦暗地低头继续翻找。片刻后,他将一个锦囊递给锦百,无措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计划,我只是——” 他语气艰涩,将快到嘴边的话吞回去,沉默片刻,才道:“它以后可能会帮得到你,请你一定要收下。” 锦囊由稀有的银白龙绡制成,在月色下泛出漂亮的七彩光芒。它轻易不会损坏,一般被修道之人用来装保命的符纸,锦百看了眼锦囊,轻声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的头发,若你遇到危险,点燃它们我的元神分身就会立马出现在你身边。”暮昼道:“还有许多符纸,可活死人肉白骨。” 见锦百面上神情不解,暮昼以为他在思考世间何种符文有此功能,解释道:“这其实只是普通的免伤符……你教我画的那种。能活死人肉白骨是因为我将画符的朱砂改为了心头血。” 生怕他回去便效仿自己用心头血画符,暮昼连忙补充:“但这是天尊独有的权能,他人无法复刻。” 锦百定定看着暮昼半晌,忽然觉得自己好似被封在厚重冰层下,失温乏力,无法理解周遭发生的一切,快要窒息。 “为何一直发抖?”温热的手搭上肩膀,暮昼满目关切,取出大氅披在锦百肩头,“很冷吗?” 见锦百唇色苍白,暮昼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灵力输送过去。 锦百挣开他,将肩上的大氅丢在地上,忽然就顾不得体面了:“为何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莫非你连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吗?” “牙牙学语的幼童尚且会用语序混乱的话诉说内心的想法,就连未开灵智的小狗,也都会在主人归家时摇尾,表达自己的欣喜与欢迎。” 锦百蹙眉看着站在自己跟前,高大劲瘦、沉默寡言的天尊,“你连小狗都不如吗,暮昼?” “你想要、想要我对你摇尾巴吗?”暮昼眼神骤亮,语气又忽而低落下去,“可神界有规定,除却重伤无法控制之时,其余时刻都是不能随意现原形的……” 锦百:“……” 他气急,恨不得打开暮昼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我想知道的是你内心的想法啊,不是什么狗屁的摇尾巴!” 锦百从不这样严肃地和他说话,年轻的天尊愣了愣,老实回答:“想你收下这个锦囊。” “为什么?”锦百抱臂睨着他。 “不为什么。只是想对你好。” 天边飞来两只叼着信笺的墨鹤,暮昼拢袖将它们收回,细细阅读完信笺上的字句,将锦囊放到锦百手中,低声道:“他们在找我,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说完,他的身影便如烟云消散在夜色之中,好似先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锦百的一场幻梦。 锦百:balabalabala…… 暮昼:昂? 片刻后 暮昼:汪汪 百子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真心 第13章 小鱼 往后几月妖兽没再攻城,局势渐缓,县令便带着人开始修复扬城被损坏的建筑设施。 青壮年们结伴行船到外面购买木材砖块等材料,抑或是撩起袖子处理倒下的房屋,整理出一车又一车残瓦断砖,忙得热火朝天。老弱妇孺便留在广场上起锅烧饭,做好食粮补给。 锦百跟着他们从早忙活到晚,愈发觉得人真是种矛盾的生物。 不吃饭会饿死、下雪天穿得不够厚会生病、天气炎热时会忽然晕倒……但偏偏就是这样弱小柔软的凡人,有时又会显现出一种无可比拟的韧劲来,前赴后继,好似怎样也不会倒下。 他白日里跟在他们身边当跑腿小厮,晚上便自发地守在城外充当护卫,时时警惕着周遭一切的风吹草动。 众人齐心协力,不过两年,扬城便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青砖黛瓦,绿柳依依,不时有三两小童拿着风筝和木马从桥上跑过,惊起几只停在路边的麻雀。 春风和煦,锦百绕着扬城外围走了一圈儿,心情明快不少。 方一进城,他便被任晨闲拦了下来。 “师父!” 锦百收回停在街上行人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自己的徒弟,低低应了一声。 “京城里来人了!” 锦百应了一声,见任晨闲还站在跟前,他问:“你今日不去医馆了?” 兽潮过后,少年便自告奋勇去了医馆帮忙,整日忙得不见人影。偶然治愈身患绝症、自觉命不久矣到扬城散心的王妃后,任晨闲名声大噪,不时便有人千里迢迢到扬城来求他治病。 任晨闲点点头,又摇摇头。 “所以你是去还是不去?”锦百失笑。 “现在不去,待会儿去。”任晨闲道:“京城里来的大人要见您,我先陪您过去,待会儿又去医馆。” “为何要见我?” “听说是要给您封爵。” 原是县令将锦百和修士们的事迹写进了述职文书中,层层上报递到了天子跟前。 当今天子痴迷寻仙问道,大肆招揽能人异士入朝为官,听闻锦百拒绝飞升,执意留下保护黎民百姓,天子格外感动,大手一挥,执意要将西南地界分封给锦百,让他做个富贵清闲的王爷。 听完朝廷命官略有些夸张的话语,锦百移目去看在场唯一一个知晓当日全部事宜的人。任晨闲心虚地移开眼,完全没想到县令会将自己夸赞锦百时说的话也写进述职文书里。 锦百无心封爵,挑了些兴许不会冒犯到天子的场面话,回绝了命官。 “这!……大人,您请三思啊。” 锦百连忙将扑通一声跪在自己跟前的老者扶起,不等他想好说辞,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一丰神俊朗、约莫弱冠的男子,双目含笑,气质雍容华贵。 命官县令及堂中大大小小的仆役跪了一地,任晨闲猜出来人身份,也跟着跪了下去。一时间,站着的人只剩下锦百与那名男子。 锦百看着面前的人,莫名觉得他眉眼有些眼熟。 元铮在看见锦百的第一眼,就将他与国库中珍藏的画卷上的人对应了起来。回忆片刻,元铮走到锦百跟前,略带些试探地开口:“您便是‘元弗御’大人吧?” 元弗御是锦百数百年前游历人间时用过的化名之一,姓和名分别来自他当时喜欢的两家糕点铺。 知道它的凡人早已化为枯骨。 “你是?”锦百稍顿,看向元铮时眼神中不可避免地起了点波澜。 “朕…我是元语迟的后人。”元铮将随身携带的吊坠取下,递给锦百,“听说这是您给她的信物。” 直到这时,锦百才明白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锦百低眉,看向静静躺在元铮掌心中的月石,经过时间的洗涤,它早已不复刚被锦百买下时的璀璨夺目。 少女与他交手,诡计频出、煞费苦心,终于触碰到他的衣缘,成功从他手中将月石赢走时,那不可思议的神情与兴奋的大喊大叫却越来越清晰,恍如昨日。 话本里英勇无畏,目光寒冽如银白利刃,于乱世中挺身而出,上阵杀敌无数,带领百姓建立新家园、神武好似九天玄女降世的开国皇帝,与记忆中天赋异禀、性子散漫洒脱不着调的弟子渐渐重合在一起。 有些荒谬。 锦百微微阖目,心中五味杂陈,“元语迟人呢?” 元铮一愣,“她已仙逝数百年,我是她的第三十六代后人。” 得知面前的年轻人是爱徒后代,锦百不由自主地操起了长辈的心,生涩地与人话家常,“听说你近年来不断地招募修者入仕,是想要长生不老吗?” “啊?” 元铮连忙摆手,“不是的,我做这些全是为了能早日找到您。” 锦百心下莫名,“找我做什么?” 元语迟逝世前丢下句不明不白的口谕和一副画卷,让后人将自己的信交由画中人。自此,寻找锦百成了闵朝数代帝王登基后必做的事,一代接一代传承至今,成了执念。 突觉那些与皇家有关的艳情话本中写的“帝王失踪的白月光”、“落跑的结发妻”等等一系列角色的原型似乎是自己,锦百无言。 片刻后,他道:“一封信而已,有必要让你们大费周章地寻我吗?” “有必要!”元铮握拳,神采奕奕,面上显露出不符合身份地位的少年意气,“老祖留下的口谕中说,这是事关苍生百姓、将会彻底颠覆六界的大事,若不交到您手上,天地将会毁灭。” 莫名成了救世主的锦百:? 他问:“那信呢?” “……还在宫中。”元铮没有随身携带重要物件的习惯,“我立刻派人回去取。” “不必麻烦了。”锦百摆手,“日后我路过京城时再去取也是一样的。” 既然会交托到自己手上,那必定不会是什么大事。 没准又是一封元语迟闲极无聊时,写来骗他玩的信。 锦百没再理会此事。 元铮贵为一国之主,事务繁忙,在扬城停留数天也没法劝动锦百答应封爵,只好在留下许多临时搜集来、听说对修道之人有助益的灵植宝器与一袋子金银财宝后,匆匆离去。 将赏赐全数交由县令,让他将它们分给在此次灾祸中失去家人、无依无靠的人们,锦百拿上武器,如往常般上山搜寻心魔的踪迹。 仍是一无所获。 处理干净被血腥味吸引来的妖兽,锦百有些郁闷,笼着手慢吞吞往山下走,暗暗在心中盘算着该怎样从亦守那里打探到更多有关心魔的信息。 身后传来草木被踩踏时的轻微响动,以为自己先前洒出的血又引来了一只小妖兽,锦百起弓搭箭,转身将要射出。 在看清楚树下站立之人的面容时,锦百顿在了原地。 那是个身材高挑、样貌艳丽的男子,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宽大外袍。大概有着妖族血统,一双鳍耳从他漆黑发丝间露出,裸露在外的白皙皮肤上覆着些许流光溢彩的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奇异的光彩。 他的样貌与锦百有九成相似,只是面色苍白唇色殷红,多了几分鬼气。 见锦百警惕地望着自己,他对锦百露出个柔柔的笑,眼神懵懂。 锦百紧扣弓弦,手指因用力过度被细韧弓弦划破,鲜血涌出,顺着冰凉弓弦滑落,滴在生机盎然的草坪上。 男子偏头笑了声,拨开身前遮挡的杂草,赤足缓步走近,语气亲昵,“哥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鱼啊。” 两人相对而立,好似镜子的两面。 锦百毁坏的灵脉近两年来修复了快五成,修炼速度水涨船高,积攒的灵气愈发磅礴厚重。刚生出灵智化作人形的小妖魔物远远感受到他的存在,便飞速夹紧尾巴逃走。 像自称小鱼的男子这般主动凑上来,还特地化作锦百模样的,少之又少。 锦百没在眼前人身上探查到任何的灵力波动,不敢轻举妄动,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小鱼望着锦百,美目中满含委屈:“哥哥,为何不理我。” “是觉得我太弱小了,不配与你交谈吗?”他不挠不休地唤着哥哥,势必要让锦百回应自己的话语。 很多魔物会模仿人类的言行举止,诱导独自行走再路上的人与之交谈,趁其不备将人吞进腹中饱餐一顿。 面前的男子大概也属于那类魔物,只是胃口相较其他而言大一些。锦百没理它,暗暗思索着怎样将它驱逐出凡界。 “哥哥,你看,这是我的阵纹。”小鱼满目自得,“很多人都说它很漂亮,又大又威武。我也这样觉得。” “怎么样,哥哥,现在你能和我说话了吗?” 锦百望着凝结在小鱼指尖、展翅欲飞的玄鸟,原先想不明白的一切刹那间有了解释。他轻嗤一声,松开了拉住弓弦的手。 “原来是你杀的景旧。” “景旧?那是谁?”闪身避开破空而来的箭矢,小鱼抬手抓住箭尾,甩甩被灌注其中的灵力震得发痛的手臂,笑道:“该不会是我那叛出家族、投靠神界的不肖子孙吧?” 语毕,小鱼已然闪移至锦百跟前,精致挺拔的鼻尖划过他脸侧的肌肤。温热鼻息扑散在皮肤上,锦百飞速后撤,冲着那张漂亮的脸蛋拍出一把符纸。 “光凭几张符纸就把我困住,异想天开。” 小鱼甩开侵扰视线的符纸,再睁眼时,周围已没了锦百的影子。他顿感无趣,喃喃自语:“你变笨了,哥哥。” “变得和那些人一样,遇到我时只会逃跑。” 散布脚下的符文忽地化成一双惨白细手,紧紧捉住小鱼**纤细的脚踝,将他放倒在地。而后,重重叠叠的藤蔓破土而出,将倒地的男子层层笼罩桎梏,直至他动弹不得。 随后,锦百的声音在上空响起。 “蠢又怎样,不照样把你捉住了。” 小鱼从藤蔓的空隙间看锦百,目光依旧温和,语气亲昵得有些腻人,“哥哥,为什么你认为这点藤蔓能困得住我呢?” 他的身影缓缓消散在空气中,下一秒,又重新在锦百背后不远的地方凝结。 小鱼轻勾唇角,望着锦百的脸,露出个轻蔑的笑:“哥哥,你真蠢。” “我越发不明白了,为何当年被父母带走的人会是你。 ” 他身形扭曲,纤细手臂化作长剑向锦百袭来,割断了锦百散落的侧发。 小鱼:哥哥哥哥哥 百子哥:有神经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小鱼 第14章 再见 男子速度极快,缠斗许久也无半点疲态。锦百闪避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后背撞上粗壮的树干。 受刑时留下的、本已愈合的旧伤再度崩裂,血液汩汩渗出,浸透衣裳。 锦百微微弓腰,捂住抽痛的腹部。发带在闪避游移中被横生的树杈挂落,此时墨缎般的长发垂落脸侧,宛若密不透光的帘子。 “哥哥,你现在真的好弱。”饶有兴味地看了锦百许久,小鱼走上前来,掬水般伸手捞起他的一缕青丝,把玩片刻,笑吟吟地开口:“不过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怜惜地看着锦百,像是在看自己的遗落在外的宝物法器。 “我会耐心地等待你恢复神力——然后将你彻底吞噬,统领六界。”拉过锦百的手,小鱼恍若已然看见了未来的盛景,“所以哥哥,你一定要努力修炼啊,不能耽误我的计划。” 锦百冷笑,抬手瞬间袖箭飞出,洞穿了男人胸膛。 小鱼低头看胸口的洞,咋舌,“哥哥,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是没用的。” 将灌入太多神力后损毁的袖箭丢在地上,锦百面色冷凝,若有所思。 妖族脱身草木,天生亲近自然,却也被自然束缚克制。农户们随意在家门外围上栅栏,便能将想要偷吃谷物家畜的低阶小妖挡住。低阶修士只需将大妖引至草木丰沛之地,召来藤蔓荆棘,便能轻易将大妖困住并封印。 而魔族通体如云似雾,组成身躯的无数怨念在体内翻滚奔腾,最初的恶念在胸膛下盘曲纠缠成一颗成型的心脏。一旦心脏被捣毁,魔族便会溃散成无数微小粒子,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先前锦百粗略将男子看作妖族,召来藤蔓,却也没能困住男人。 见小鱼身形如墨入水般缓缓消散,又在不远处凝聚起来,锦百心下有了计较,方才便用袖箭试探了一番。 那枚袖箭灌注了锦百如今近七成的灵力,又是冲着心口去的,便是魔主在此,也少不得要吃点苦头。对付小鱼,不说一击毙命,也应该让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 不成想,仍是无法对小鱼造成半点伤害。 非妖非魔,也不是一见日光便会灰飞烟灭的鬼族。 那他到底是什么? 似是看出锦百心底的疑问,小鱼抬手,纤长白皙的手指百无聊赖地绞玩着乌黑发丝:“哥哥,我和你一样,都是超脱六界之外的存在。我们本为一体。” “你连自己的弱点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杀了我呢?”他轻声细语地说着,好似在同情人耳语,“不过,你也不必弄清楚这些,你只用安安心心地修炼,然后等我将你吞噬。” 与凶兽周旋,最后只能被吞吃殆尽、牵累身边人。 锦百绝不做坐以待毙之人,纵然只能同归于尽,也已足够。他握紧匕首,回想完毕口诀,思忖着自爆瞬间近身小鱼、并将其带走的可能性。 “我说了,如今的你还不够格做我的对手,哥哥。”注意到锦百的动作,小鱼毫不在意地露出一抹浅笑,“为何执迷不悟。” “罢了罢了,你我到底血脉相连——” 他震袖,神情是自见面以来不曾有过的专注。 “既然你如此想杀我,那我便来教教你。” 身下的土地破出许多藤蔓,纠缠成铺天盖地的网,将锦百牢牢禁锢。 锦百在小鱼走近,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瞬间,猛地抓住他的脚踝,飞速催动经脉中的灵力回流至灵源中,准备自爆经脉。 想起仙界那群动辄满口天下苍生,比鬼还要难缠上几分的修士,小鱼叹了口气:“你们修道之人都这样的吗,动不动就要自爆。” “我都说了会教你怎么杀我,为何还要浪费这一身的好经脉呢?”他歪歪头,很是不解地问:“留着日后补全我的灵力缺口不好吗,哥哥。” 冰凉手指贴上颈侧,万分缱绻地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紧致白皙、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胸膛上。 “哥哥,你知道吗,这底下装的是我们的心脏。” 小鱼将手覆在锦百心口处,闭目感应心脏的跳动。 忽略耳边锦百的斥骂,半晌后,男人睁开眼,手下微微用力,灵气化爪,将那颗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剜了出来。 锦百还未感受到疼痛,便在视野中望见了自己仍在跳动着、往外泵出血液的心脏,周遭被扯断的经脉缺口处向外冒着血珠,鲜红青紫,随着血液流动轻颤。 “别闭眼啊哥哥,你好好地看着。”小鱼拍拍锦百失温的脸颊,将手中心脏捧到那双微阖的狭长凤眼前。 他抬手点点因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变得有些暗沉的心脏,“哥哥,你可能不知道,这里面还包裹着一颗小小的玉髓。那才是你真正的心,不管砍头还是碎尸,只要玉髓未被损坏,你就还能复活。” “我也是如此。”他跪坐在锦百身边,低笑,“所以啊,不要再试图用那些寻常的法子对付我了。没用的。” 瞥见锦百身侧因失血变得寡淡惨白的手动了一下,像是还不死心地想要捏诀,男人不由叹气,“看来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哥哥。” 春和景明,午后日光明媚。 男子将心脏上粘连的其他脉络彻底扯断,拿过锦百手中的匕首,寻了个荫凉地盘腿坐下。 锦百静静躺着,发丝散落在嫩绿草地上,衬得整个人乖巧柔软。他面容安谧平静,若是忽略那向外敞开宛若振翅蝴蝶的胸骨,一切宛若寻常午后的小憩。 如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般,小鱼将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捏在手中,耐心地将外面的复杂隔膜组织一层层剖开。 半个时辰后,他将沾着血污、尚有一丝余温的玉髓轻轻举向天空。日光照耀下,指甲盖大小的玉髓格外剔透,不曾遭受任何祟气侵袭。 一束束光线穿过玉髓,折射出斑斓夺目的色彩。 真是刺眼。 不太高兴地轻哼一声,小鱼扬手将它随意丢弃在草坪中,起身离开。 …… 夜色渐浓,月华流转。 像是做了一个太长的梦,锦百醒来时浑身僵硬,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梦境中耗尽了。 直到转过头,在不远处看见自己那七零八落、仅剩下几根白骨的尸体,和被撕咬得面目全非的脑袋时,他的思绪才慢慢回笼。 锦百垂眸,明亮月光下,手指上不久前被弓弦割伤后留下的浅色疤痕清晰可见。 小鱼的话一字一句跃入脑海之中。 他的手慢慢移向胸口,那里有一块更为深刻的、被剜心后留下的印记。 那道疤痕完全愈合后宛若一朵妖异盛开的花,横亘在心口之上。 坐在原地缓了许久,想起今日夜里将要举办扬城重建完毕的庆典,锦百勉力撑起身子,披上从尸骨中找到的破布,准备下山。 思及自己衣不蔽体,身上还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若就这样回到城中,没准会让人们再度恐慌起来,锦百顿住脚步,想要捏诀将自己清理得干净一些。 无奈灵力早在与小鱼对峙时耗尽,连普通的御水都无法做到。 锦百只好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到湖边,缓缓没入冰冷湖水中。 注意到锦百命灯明灭闪烁,似是遭遇不测,暮昼坐立难安,急匆匆处理完手上的公务下界。循着气息找到山上来时,正巧撞见他洗浴完毕,拎着被水浸透的乌发走上湖岸。 光洁如玉的肌肤在月色下泛着微光,衬得受刑留下的、从肩背蔓延至胯骨的花状刻痕越发清晰,水珠顺着紧实漂亮、肌理分明的小腹下滑,没入深处。 望见他胸前多了几道新伤,暮昼顾不得所谓的礼节,扒开藏身的深深芦苇,走上前去。 锦百通身弥漫着无法掩饰的倦意,苍白得快与月光下的银白湖水融在一起,宛若新生水妖。 看着他,暮昼所有关切的话语突然全都堵在了喉间。 锦百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全是因为他贪得无厌、优柔寡断。 迟来的问候多余而无用,暮昼沉默地与浑身**的锦百对视,许久之后,才问:“为何不唤我的分神出来帮忙?” “……忘了。” 此话非假,锦百错估小鱼的实力,被禁锢后一时情急,也没能想起暮昼给的锦囊。 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锦百肠子都快悔青了。若是他能再谨慎镇定一点,如今小鱼或许已经被抓上神界接受审判了,他也不用再为小鱼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伤神费心。 看着锦百算不得好的脸色,暮昼误以为他宁可死去,也绝不愿意向自己寻求帮助的地步,不免黯然。 恢复的灵力还未在周身凝成无形的屏障,风来,锦百不自然地打了个寒颤,这才重新望向暮昼,“可以给我一套衣裳吗?” 暮昼眼神骤亮,忙不迭从乾坤袋中取出几套异常繁复精致,与锦百十分相称的衣裳,殷殷切切递到他面前。 如今两人没了干系,锦百也懒得在暮昼面前维护形象,随意挑了一套,大剌剌地当着他的面换上,皮肤被艳色衣物衬得愈发雪白。 他心里想着别的事,全然没有注意到暮昼不自在地别开脸,耳根红得像是要滴血。 思及今日小鱼所说的话,锦百犹豫片刻,简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希望暮昼能多多留意。 见六界之主神游天外,好似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锦百伸手握住暮昼的肩膀,将人掰正过来,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暮昼回过神,被触碰到的地方高热不退,好似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靠近锦百。 他抿唇,半晌后,终于在锦百严肃的目光下将一切想明白,低低应道:“我会注意的。” “你也要多多保重,有事请一定记得唤我。” 暮昼心如擂鼓,生怕锦百察觉到不对劲,咬牙留下一句话,逃也似地回到了神界。 百子哥:坏了,忘记可以摇人了 暮昼:怎么办啊他宁愿死都不要我帮忙要是他下一次真的死了怎么办我要不要劝一下可是他好讨厌我的样子我该怎么办啊太好了他和我说话了他碰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再见 第15章 庆典 城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是自受灾以来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 广场上陈旧的桌椅整齐排列开来,大人们吆喝着,从后厨端出一道道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菜肴,整齐摆放在桌上。孩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追逐嬉戏,不时引来两声带着嗔怪的呵斥。 见锦百回来,嬉戏中的孩童们立刻跑上前去,众星拱月般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他们平日里便和锦百混得熟,没少跟在他屁股后边儿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每次一见锦百回来,总是要争着抢着牵过他的衣袖,叽叽喳喳地说自己今日采了几朵花、捉了多少鱼。 大人们见怪不怪,热火朝天地忙着自己的事。只偶有几人见锦百神情恹恹,担心孩子们烦到他,路过时提醒他们小声些。 锦百微微低头,认真倾听孩子们的趣话,随意束起的发丝随着动作垂落,柔软地搭在肩头。被朋友们挤到了最外边的小童不甘心地踮起脚,将手中的物品高高举起,凑到锦百面前,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瞥见视野中多出一抹嫩绿,锦百侧目望去。 那是一个用柔韧的柳条精心编织而成的花环,树枝尾部被巧妙地收束在一起,上面点缀着各式各样的野花,偶有几片细小的绿叶从花环的边缘探出头来。 原先还蹦跶得欢快、恨不得冲上九霄的小童,见锦百望过来,突然文静了许多,神情羞赧。情急之下,他竟将背地里对锦百的称呼脱口而出:“花神哥哥,我可以为你戴上这个花环吗?” 小童的父母见状,一面赶紧上前制止自己的孩子,一面向锦百道歉。 错称神明名讳是大忌。 尽管那日锦百拒绝了飞升,算不得真正的神明,哪怕称错名讳也不会降下任何惩罚,人们却也不愿冒犯他。 小童口中的花神——艳绝六界的百花神,在飞升前曾是一位富可敌国的商贾。 他出身低微又年少失亲,饱尝世间疾苦,兢兢业业做出一番事业后,生出颗仗剑天涯、扶弱济贫的心。在那满目疮痍、战火纷飞的时代里,他违背皇令开仓放粮,为流离失所的人们带去生的希望,商队所过之处生机盎然。 天下太平之后,曾受到过他救助的人们想要报答他的恩情,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人世。 据说,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冬夜,他将自己的外衣银钱尽数赠予街边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于夜色中离去,浑身只着里衣,几乎与天地间飘扬而落的白雪融为一体。 临走前,他笑着同追上前来想要归还衣物钱财的小乞儿招手,说自己是武功盖世的大侠,绝不会被区区风雪压倒。无人料到,他的商队会在离家不远的泥泞小道上为山匪所害,死无全尸。 直到开春,冰雪逐渐消融,万物复苏之时,人们才在逐渐融化的冰湖下发现了他的半幅遗体。 人们为他哀哭,在大陆各地修建庙宇、祷告祈福,信仰之力空前强盛,生生将半只脚踏入奈何桥的侠客拉回世间,破格飞升成神。 因着他生前容颜极盛,又被一首童谣传唱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前来为他塑像的工匠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过多着墨于他的容颜,按着民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刻画出他的模样。 不仅如此,工匠们还默契地在他的神像上加上花冠作为装饰,为他献上永不凋谢的荣耀之花。 由此,凡界逐渐形成了向高洁之人献上花冠的习俗。 锦百认识那位百花神,他飞升之后仍然保留着从前的习惯,不时下界赐福祛除邪祟。不光如此,他还常常到试仙阁接取任务,千百年间,他在试仙阁中的功绩都稳当当地排在第一。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偶尔去报道一次的锦百发自内心地钦佩他,并不觉得被称作花神是什么令人不快的事。 他注视着围绕在自己身边、满目期待的孩童们。须臾之后,缓缓屈膝,半蹲下来,轻轻低下头,无声地默许了小童的行为。 小童轻轻地将花环放在锦百的头上,旋即停住了动作。 抬手扶正花环,注意到小童脸色涨红,锦百不免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望见小童稚嫩的脸蛋上沾着些糕点碎屑,锦百轻柔地将它们擦拭干净。 幼童皮肤娇弱,担心自己指腹上满布的练箭留下的薄茧刮到小童,锦百很快撤回手,噙笑询问四周围着的孩子们:“还有谁夜里会梦见大怪兽吗?” 扬城重建工作尚未完成之前,所有人只能挤在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过夜。 夜深人静,孩子们不自觉地于睡梦中低泣,呜咽声低微细弱,混在风声中几不可闻。 最初锦百巡夜听到时,还以为附近有几只受伤的幼猫。分辨出那是孩子们的呜咽后,他心间酸涩,找来些外表与家畜无异、可通人言的温顺食梦兽,驯服后封在符文中,分发给幼童们,让食梦兽驱散他们的噩梦。 拿到符纸后,梦中可怕的妖兽再没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毛茸茸的小动物,亲昵地用湿润的鼻头轻蹭他们的掌心、舔舐手指与脸颊。 孩子们很开心,时不时便要来问锦百是否有其他的小动物。 锦百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沓符纸,眸光奕奕:“我这里又多了很多新的小动物。” “你们想要什么呢?兔子、小猪还是小鸭子?”他抖抖手中的符文,笑得温和,“不管什么都有哦。” “锦百哥哥,我要小鸭子!” 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大喊,其他孩子听到后也纷纷叫嚷起来。 锦百应着,依次将符纸分发到孩子们手中。 街上挂满大红灯笼,在橘黄色灯光映照下,锦百新雪般白皙冷冽的侧脸染上暖意,鼻梁侧边的小痣愈发缱绻。烟花爆竹绽开在夜空中,他下意识抬头看,星星点点的光斑照进幽深清冷的黑眸中,如同融化的枫糖。 余光中,锦百看到先前给他送饼的小童站在人群外,跟着吵闹的孩子们傻乎乎地拍手鼓掌。他前不久刚刚换牙,一笑便露出缺了牙齿的嫩红牙龈,显得异常天真可爱。 捏着新取出的一沓符纸,锦百对小童招招手,让他过来取。不成想,小童一溜烟儿躲回了母亲身后,只拿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望着锦百。 锦百好笑,吃饭时专程寻了个挨着小童的位置,问他为何不来挑选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彼时小童正在费劲地啃着鸡腿,听到问话,他呆愣一瞬,继而道:“有了您这段日子的保护,我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印象里,小童历来是在远处看着锦百与其他孩子互动的那个,别说像其他孩子般被锦百扛在肩上或抱在怀里,就连像现在这样亲近地坐在一起闲聊,也是不曾有过的。 他有些不适应,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很久,似乎是在认真思考,“您原先给我的那只小羊很可爱,我很喜欢。” “其他的虽然也很好,但——我的意思是、是暂时不需要新的小动物……” 锦百抬手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嗯,要是以后想要新的,尽管来找我。” “谢谢恩……谢谢哥哥。”生涩地改了对锦百的称呼,小童抬头看向身旁耐心细致的青年,小心翼翼地发出邀约:“我娘亲说,过段时间要带我去锦州赶集,顺带给我做身新衣裳……哥哥,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赶集吗?” 兽潮之前,扬城的水陆交通极为发达,四通八达的运河网络将城市与周边乡镇紧密相连,商船客船往来穿梭,繁忙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人流络绎不绝。 然而,自受灾后,运河被毁,扬城绝大多数的贸易往来便挪到了与之毗邻的锦州进行。如今虽然重建工作已经完成,扬城的贸易却还未恢复到从前的繁荣。 街上的商品种类不算多,扬城百姓除了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大多时候都会选择乘坐一刻钟的客船前往锦州赶集。 锦百没有立即答应小童的邀约。 如今无数事宜迷因交织在一起,如同被猫抓乱的线团,解不开理不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到了那时又是否会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处理。 没得到他的回应,小童浑不在意,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到锦州后要用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些什么东西,看上去格外期待此次出行。他满脸天真,黝黑的眸子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 锦百认真听着,得知小童家原本住在扬城外的一个村落中,两年前他跟着母亲进城赶集购置年货,却在来的路上不巧遇上了兽潮。死里逃生后,家园尽毁,好心的县令收留了他们,自此小童和母亲便居住在了扬城之中。 这两年来,母亲忙于生计营生,还未正儿八经地带他去赶过一次集。 计划半晌,小童想起不久前和母亲的那段逃生经历,有些不安地补充道:“希望到时候不要有妖兽。” 锦百温和地回应:“不会有的。” 我会保护你们。 大家国庆节快乐!!! 撒花 :D 接下来几天可能不会更新了,因为存稿用完了,不过假期这几天我会努力码字的h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庆典 第16章 真相 小鱼的话宛若利剑悬挂心头,锦百自那日被虐杀以后,就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与他的差距。 他不敢松懈半分,日日打坐修炼,生生将修复经脉的速度提至原先的一倍。 其间暮昼下界过几次,与他分享探查到的有关小鱼的所有讯息。 千年以前,小鱼突然出现在妖界,勾结叛徒谋夺王位,彻底将妖主囚禁架空。而后不过三百年,他又与魔界少主建立了盟约,在下三界犯下了无数的生杀罪孽。如今,更是将手伸到了凡界中来。 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就像是忽然出现在世间的天外来物。 想起派出探子回复的都是锦百说过的消息,暮昼有些失语,愈发觉得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锦百玉石化形,出生就站在顶峰,如同家财万贯只需学会如何管账理财的富商巨贾后代,曾经的他也只需学习如何使用灵力。 一朝被废,他才知道自己修行方式与寻常修者大有不同,也无法接受灵力传渡,好似与他人不在同一个体系之下。即便他试图寻找捷径,借助丹药与灵植之力强行提升修为,却也是徒劳无功。修炼到深处,原先的典籍秘法已提供不了太大的帮助,一切全要靠自己摸索。 每每下界,暮昼都能看到锦百冒险进入识海修补余下的细小经脉,费神费力到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他心中疼惜,却又帮不上忙,只能坐在一旁守着他从浩瀚识海中归来。 见锦百还等着自己继续往下讲,暮昼低低吸了口气,说得有些艰难,像是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抱歉,目前只查到了这些。” 繁复华丽的雕花窗将晨曦分割成细碎光斑,化作柔和的橘色光晕落在锦百身上,为他覆上层朦胧浅淡的色彩。放下案本,锦百半倚着书桌看暮昼,自下界后素来平淡冷静的眼眸连带着染上些许暖意。 暮昼不敢与锦百对视,却又忍不住想要偷看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放到摆着盆山茶的花架上,继续道:“我前段时间又派出去了许多探子,过几日……应该会有新消息。” 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锦百轻笑一声,屋内几近凝滞的气氛才稍有缓和:“他那日说与我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思及这些都是无用的信息,于阻止小鱼的计划无用,锦百又道:“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查一查。” “嗯。” 他的一切,暮昼都想了解。 回到神界稍作休整,暮昼在藏渊阁最上层待了两夜,将锦百的身世记录仔细翻阅清楚后,他唤来心腹,交代他去锦百最初化形的地界再查一遍。 这次的收获倒是很大。 只不过,是有关于景旧的。 将桌上整齐摆放好的案本翻开,仔细读完两页后,暮昼不敢再往下看了。 景旧的死于他而言如同幻梦,至今难以释怀——既不相信强大可靠的景旧真的就这样潦草地死去,也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锦百所为。 就在他快要接受事实之时,探子传回的消息却又将一切颠覆。 景旧……并不是锦百杀的。 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庆幸更多,还是别的什么感情,暮昼起身绕着宽大的紫檀书桌走了两圈,平复好心情,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探子传回的讯息中提到,她误入妖族练兵场时,妖族主将正在处罚叛徒。 那主将以复杂狠毒的手段,在叛徒周身刻上蜿蜒绮丽的茉莉花纹,每一刀都深可见骨。叛徒凄厉的惨叫盘桓在练兵场上空,久久不散。 ——探子注:茉莉花在妖界似乎有着“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的含义,原因尚且不明。 不自觉地摩挲指节,电光火石之间,一些念头闪过脑海。皱了皱眉,暮昼定神逐字逐句阅读。 鲜血淋漓,叛徒没了生息。就在探子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之时,主将又将叛徒魂魄悉数抽出捏碎丢弃。如此,几位将领犹觉不够,围在一起将那人五脏六腑尽数掏空吞吃。 主帅将叛徒残破的尸体挂在高塔上,引来乌鸦鸟雀啄食。 见士兵们满面麻木,毫无惧意,主帅扬声道:“上一个遭此刑罚的是谁,你们知道吗?”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主帅愈发得意,高声宣布:“是三千年难得一见的、年少飞升的上神踏月君——景旧!” 他抚着自己瞎了一只的眼睛,恨声道:“你们应该都听说过他的事迹,杀魔主、夺宝物、乱魔界,就连我这只眼睛,也是被他生生凿瞎的。” “身为共主后代,他投靠神界,背叛我等——”主将指着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叛徒,朗声道:“便是再强,最终也只能灰飞烟灭,不渡轮回!”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炬,声音愈加严厉:“在场诸位应该没有人比他更厉害吧,既然如此,便要好好为我妖界效力。否则,后果可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的!” …… 修长有力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纸张,暮昼有些不解。 什么叫做共主的后代? 景旧不是宗主的孩子吗? “当然不是。” 被天尊一纸召文唤回的恕灵神情桀骜,往前走了几步,手撑书桌居高临下地看着暮昼,兽瞳中的不满快要溢出,“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教你武艺赠你功绩,你却连他的身世都不清楚。果真是小白眼狼。” 景旧在世时,除却修炼,绝口不提旁的闲事。暮昼又并非爱打听他人私事之人,不清楚景旧身世也情有可原。恕灵心如明镜,却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 “也是,您老人家全身心投入到锦百身上,哪会在意旁人。” 暮昼不理他,继续道:“那你知道师父是何人的孩子吗?” “我怎么会知道!”恕灵抱臂气闷,“……我刚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已沿街乞讨多年,不慎被赌鬼抓住卖进青楼了。” “问他他也不说,只叫我没事干就去把柴劈了。”忆起往事,恕灵难免多话,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景旧来,“哼,他那时还说战争结束后,让我陪他回去他母亲的故乡一趟。天杀的,居然死这么早……” 片刻,他睨了眼暮昼,道:“怎么,你查出来他老家在哪儿了吗?” 暮昼摇头,“只查出来他是共主后代。” 见好友一脸不解,暮昼顿了顿,将探子回复的消息悉数告诉了他。 “你那老情人来头这么大啊……难怪你喜欢得要死要活的。”习惯性嘴欠地阴阳了一句,恕灵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所谓的共主并非锦百,他有些懊恼,拿起横放桌上的佩剑转身离开,“我再去查查。” 冰冷空旷的书房中只剩下暮昼一人,他静坐半晌,心中掀起足以将他湮灭的、裹挟着悔恨懊恼的滔天巨浪。 到头来,他不仅没能为将自己抚养长大,亦师亦父的恩人查明真相报仇雪恨,还将深爱着自己的锦百亲手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想,锦百知道这些吗? · 注意到天尊站在旁边,不说话也不偷看自己,格外反常。以为他查到了什么更为惊人的消息,锦百问:“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后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对不起”。 翻看徒弟呈上来的药材清单的手一顿,锦百并未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道:“过去的事就让它翻篇吧,如今我们更重要的是阻止小鱼的计划。”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暮昼惊讶抬头,眸子都亮了起来。锦百越是大度,他便愈发羞愧,低声问锦百有无什么想要的东西,他都可以寻来作为补偿。 锦百端坐梨木镌花椅上,鼻尖忽然嗅到隐秘缱绻又熟悉的暗香。以为家仆换了新的熏香,他没怎么在意,一言不发地望着言辞恳切的暮昼。 直到身上有点发热,他这才想起那暗香是暮昼身上的气息。只是不知道何时多出了让人发热的作用。锦百起身,绕过伫立在跟前的人去开窗。 “我知道你还在怨我,不愿接受我的好意,”暮昼跟着锦百的动作转身,却不敢看他,只低头数着花架上新盛开山茶的花瓣,“可那寒绡于你修为有益,你——” 锦百倚在床边看院子里的花,连半个眼神都吝啬给暮昼,好似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听客。 暮昼低下头,忽然感觉有点冷:“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锦百微微侧头,语气平静:“在你选择以其他身份接近我,借此查明真相的那一刻,无论结局是好是坏,你我之间就再也没有原谅这个说法了。” 他顿了顿,将那日在仙牢里看见暮昼时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如果你直接来问我,要求我配合你查清景旧的事情,便是要被处以极刑,我都是不会怪你的。” 暮昼险些绷不住脸上表情,锦百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但你没有,你选择与我结为道侣,处心积虑地从我身边拿走罪证。” 一直堵在心头的复杂情绪随着话语慢慢消散,锦百浅浅地呼出口气,难得感到了自在。 “我接受你的疏离冷淡,曾经我坚信,我们的感情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好,你或许……”他垂眸,将从前的妄念吞下,长睫轻颤,“可从始至终,你一直在骗我瞒我,从未想过坦白。” 欺骗是一切事物崩裂毁灭的开端。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那只会让他曾经无比珍视,却又在欺骗中急速凋零的爱恋显得太过狼狈。 今天买了一杯奶茶,结果回到宿舍还没喝几口就被我的数据线碰倒了hhh 里面的西米掉了一地,我用拖把拖了一下,粘的满地都是,特别难打扫,我真是汗流浃背了ww · 从这里开始就要追夫咯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真相 第17章 突变 是日,锦百正给在他身旁围坐成一圈的孩子们读故事。 任家家仆急匆匆从门外进来,见了锦百,便道:“不好了,少爷出事了!锦公子您快去看看!” 来不及多想,锦百放下手中书册跟着仆从到了医馆。 裹了披风的任晨闲坐在医馆门前晒太阳,手上端的姜汤还冒着热气。 他面色苍白,眼眶通红,发丝衣物湿透,此时正往下滴着水,看上去格外狼狈。 锦百走到他跟前,遮住一些阳光。 抬头看清来人的脸,任晨闲嘴一瘪,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哽咽着说自己应该听锦百的话。 锦百动作稍顿,见和他一起去采办的人都整整齐齐回来了,如今正把买回来的药材一箱一箱地往医馆中抬,放松了许多,随意斜倚着医馆的木门。 他只道:“我早说了多买点樟脑和薄荷,你不听,非要买酸梅。” 正值盛夏,不少人在被蚊虫叮咬后高热不退,任晨闲从古书上翻到清凉药膏制作方案后,便风风火火带着医馆里的一群人去锦州买材料。 临行前几天,他还在和锦百争论到底应该买哪几味药材。 意料之内的,任晨闲什么也没说,只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处,一副天马上就要塌下来的样子。见他手里的姜汤快要洒出来,锦百轻踢一下任晨闲的椅子,扬扬下巴:“快喝吧,别着凉了。” 少年已经半只脚踏入仙门,哪还会害这些寻常的小病。 换做平日,任晨闲听到锦百这番话,必定要与他贫嘴,说自己是刀枪不入的勇猛修士,区区风寒,根本没在怕的。 如今他心不在焉的,只乖乖抬碗饮尽姜汤,轻一脚重一脚地跟在师父背后回了家。 待任晨闲换完衣裳,闻讯前来关心的管家及其余家仆散去,锦百才问:“我记得你水性很好,怎么突然间溺水了?” “小虎他们晕船,今日买完药材后,我本打算带他们走山路回来。”任晨闲垂眸,语气惆怅,“不成想……” 不成想他回程路上内急,跑到无人之处准备解决时,却听见了高月芙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清越婉转,动人心弦。 只是这次,站在她对面的并非与之交好的女眷,更非不谙世事的孩童,而是……一头妖兽。 它通身覆甲,四肢粗壮,比先前任晨闲见过的所有妖兽都要大,立在林中遮天蔽日,远远看去活似长了腿的小山丘。 嗜血残暴的妖兽跪趴在少女面前,脑袋温顺低下,乖巧得如同家养的宠物。 “她在同那妖兽说、说了些屠城之类的话……”任晨闲顿了一下,少女冰冷的话语回荡在心间,叫他心底不安,“我很害怕,便绕路回锦州码头去坐船了…下船时不慎踩空,这才掉进了河里。” 近来患病人数众多,任晨闲整日把脉煨药,忙得脚不沾地,鲜少同师父提起心上人。 高月芙亦是突然变得乖巧起来,没再像往日那般,每每在街上看到锦百,就要凑到他跟前来,问他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久而久之,锦百都快忘记了她的存在。 他蹙眉,问道:“此外还说了什么?有听到她说什么时候屠城吗?” 任晨闲摇摇头,面上沮丧,“抱歉,我没听到。” 捏捏眉心,锦百有些头痛。 他从前只觉得高月芙来历蹊跷,与任晨闲在一起时,言行举止透着股装出来的稚气,从未把她与妖界的兽潮联系在一起。 别无他法,锦百更频繁地巡起了山,吓跑了不少栖息林中的小妖。 · 高月芙自那日起便没再回来,院中安安静静,花草被烈日晒得蔫了大半。 转眼数日,她的尸首在锦州外的山谷中被樵夫发现,拿草席包起来带回城中。 她没有亲人,城中人便众筹了点银钱,给她办了葬礼埋在后山。 下山路上,与高月芙相交甚密的几个姑娘低低泣了起来。 任晨闲哭不出来,心中堵得慌,找借口离开人群,顺着送葬队伍走过的那条小路,踩着斜阳,一步一顿。 草木繁茂,路边的绒草在风中摇曳,不时蹭过任晨闲的小腿。他蹲在路边,摊开手,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掌心里,随着高月芙尸首一同来到的长命锁,有些缓不过劲。 从锦州回来的路上,任晨闲便已做好了未来与高月芙站在对立面的准备。 因着昔日旧情,他们或许会在兵戎相见时束手束脚、犹豫不决,也有可能摒弃过往所有,为自己的目标浴血拼杀。 可她死了。 任晨闲吸吸鼻子,抹去脸上的眼泪,准备回城时,却忽然听见路边树林中传来些声响。 顺着地面上滴落的点点血迹走进林中,一面容艳丽的少年蜷缩在大树下,乌发散落,怀里抱着断裂成两截的佩剑,衣物脏污得看不出来原先的颜色,身周散落的符纸几乎被血泡湿。 他唇色苍白,因失血过多微微颤抖着。 察觉到任晨闲靠近,少年眼睑轻颤,睁眼与他对视上时,口中溢出声低微的痛吟 “求您救救我.....我、 ” 他说着,呛出口污血,沾污了先前还算干净的下颌,声音沙哑,“我还、我还不想死……求、” 任晨闲连忙为他渡了些灵力,勉强吊住少年一口气后,一手轻轻拍着少年的胸膛为他顺气,一手握住他冰凉失温的手,低声道:“别怕、别怕……” 待到少年情绪稳定了些,不再往外吐血,任晨闲便驱动灵力游走于他经脉间,修复了少年身上大部分伤口。 少年伤得复杂,身上除却各式刀剑伤,还有些妖兽的咬伤。被妖兽唾液沾染到的地方已被腐蚀出了一个洞,此时还有着不断向下恶化的趋势。 任晨闲触目心惊,浅浅吸了口气,取出匕首,边低低念着止血清淤诀,边将少年伤口周围被妖兽唾液腐蚀坏死的血肉一点点剜去。 待到一切处理完毕,任晨闲的衣裳都快被汗水浸湿,少年在他剜肉时疼晕了过去,此时还没醒。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任晨闲心里有些打鼓,在他身边坐下,继续给他渡灵力。 天色渐晚,周遭的事物只能隐隐约约地看个大概,感受到有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任晨闲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喜不自胜,问:“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少年轻轻摇头,反手握紧任晨闲的手,低声道:“我叫越蜉,多谢公子相救。” 手中力道一紧,任晨闲哑声问:“你说你叫什么?” “……公子,怎么了? 任晨闲松开越蜉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不,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少年起身,想说些什么,却踉跄一下往前倒去,登时面色惨白,汗珠从额头滚落。 任晨闲接住他,下意识想要给少年渡灵力,发现灵源空空如也,连忙揽着越蜉往城中去。 正巧撞上出来巡山的锦百,不等他问,任晨闲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少年的来历。 锦百应了声,赞道:“不错,进步很大。” 任晨闲眼睛肿得像桃子,听到夸赞,露出个傻笑,看起来可怜又好笑。 看着依偎在任晨闲身边,略显腼腆的少年,锦百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高月芙刚下葬,少年便出现在任晨闲散心的路上,身受重伤,但却又恰好卡在任晨闲可医治的范围内……一切都太巧了。 “想来你也累了,这位越蜉公子便交由我照顾吧。”浅笑着将人从任晨闲手中扶过来,锦百虚虚探查一番少年体内的灵脉与魂识,却并未发现半分异常。 锦百又问了几个问题,少年回答得天衣无缝,找不出丝毫纰漏。 不似元神分身,也并非捏出来掩人耳目的壳子。 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在徒弟充满疑惑不安的注视下,锦百再次狐疑地看了眼少年,压下心底的怪异情绪,将人带回城中安顿好。 少年在城中住了两月,万事如常。 半月后,妖兽再次来袭,锦百对付得游刃有余。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结束,损坏的唯一一件器物是城外茶铺老板忘记收回去的桌子——那还是锦百心里想着事情,走路时不小心撞了上去才坏的。 锦百擦拭着因使用过度缺了个小口的佩剑往铁匠铺走,赶集回来的小童见了他,一扫晕船的不适,兴冲冲地从娘亲的篮子里拿了块糕点跑过来,“哥哥——” 收剑入鞘,锦百将小童一把抱起,嘻嘻哈哈地逗他玩。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锦百又将小童放下,摸摸他的脑袋,一指医馆的方向,道:“元宝,哥哥有点事,你先去找任哥哥玩。” 元宝仰头应了声,将手中的糕点递给锦百,一步三回头地去找任晨闲了。 正午医馆病人不多,任晨闲坐在石阶上偷懒,看元宝来了,拉着他一起坐在石阶上,大声招呼伤好留在医馆帮忙的越蜉拿糖给元宝吃。 任晨闲故意逗元宝,死乞白赖地向他讨要零食,看起来比孩童还要幼稚几分。一大一小坐了没一会儿,几句话说不到一块儿去,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斗嘴。 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越蜉才磨磨蹭蹭地拿着糖从屋内出来。任晨闲嗔怪地说他动作慢,他照常,一言不发,只是将糖递给小童,站在两人背后浅浅地笑。 风和日丽,对岸垂柳随风轻曳。 一只麻雀落在他们跟前,啄食元宝落下的糕点碎屑,任晨闲又开始逗他,说他嘴漏。元宝难得无视他的话,掰下一小块糕点放到麻雀跟前,抱着腿静静看它啄食。 不过一刻,城外妖兽奔腾嘶鸣,任晨闲起身想去找锦百。不想突变横生,原本安静站在两人身后的越蜉瞬息之间贯穿了小童的胸膛,溅出的血沾染了任晨闲手中的糕点。 麻雀受惊扑棱着翅膀飞走,独留一地碎屑。 任晨闲失声片刻,反应过来后手脚发软,连滚带爬地抱住倒在地上的元宝,颤抖着手为他疗伤。 越蜉慢条斯理地抽出手,将手中的心脏随意丢在地上,见任晨闲不要命似的给元宝渡灵力,歪头笑了一下:“阿闲,你还是那么笨。”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随意救人,把人带回家。”他取出任晨闲早日给的,用药液泡过、有驱蚊效果的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手指上的血,扬手丢在任晨闲跟前,恶意满满地开口:“怎么样,这次你长记性了吗?” 他的语气是那样熟悉。 “你——”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任晨闲看着越蜉,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 “嗯,是我。” 越蜉蹲下身,像是嫌挡路一般,将任晨闲怀中的小童掀出去,抬手捏住任晨闲的下巴,轻轻在他唇上烙下一吻。 “说起来也快有半月未见了。怎么样,有想我吗?” 变态版高月芙上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突变 第18章 缠斗 “阿闲,为何一直沉默,是在生我的气吗?” 冰凉的手指如潜伏的水蛇般,缓缓抚上任晨闲的脸颊,他猛地抬头,一拳狠狠击在少年俊俏的脸蛋上。 趁着越蜉还未回过神来,任晨闲迅速俯身捡起丢在地上的心脏,抱着元宝软绵绵的身躯飞快往后撤。 越蜉静静地停在房檐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一座凝固的塑像。 任晨闲满面警惕地看着他,为元宝疗伤的手不住颤抖,眼白布满血丝,炽热灼目,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 半晌,越蜉抬手,轻轻碰了碰先前被任晨闲打到、此时红了一片的地方,忽然笑了,“那日你听见我与下属说话,非但没有为我保密,还回来告诉锦百,害得我损失了好几个得力的仆从。” “我都还没与你计较,你怎么能对我生气呢?”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无奈,好似站在面前的不是怒火滔天、恨不得杀了他的少年,而是不懂事的年轻爱人,“阿闲。” 口舌发苦胸中闷疼,好似张嘴就会吐出一口血来,任晨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将越蜉的话当作耳旁风,继续给元宝疗伤。 “不知悔改。”越蜉冷哼,“不过没关系,我会原谅你的,心肝。” “等到攻下扬城,我会向共主请命,将这里作为你的封地。”他步步逼近,目光灼热灿如春华,“那时,我们就成亲……” 灵力如水,温和游走在元宝周身,伤口渐渐愈合,心跳平稳脉象如常。任晨闲缓下心神,猝不及防听到越蜉在自言自语地说着成亲一类的话,被恶心了个跟头。 他忍不住大喊道:“你恶不恶心,死断袖!” “断袖?”越蜉冷笑一声,“你喜欢的高月芙…那位高小姐,不过是我随手捏出来的一个分身。她的喜好、穿着打扮、说话方式……无一不是我亲手塑造的。” “就连和你在一起时的一言一行,也皆是由我的元神控制的。” “本质上,你喜欢的不还是我吗?” “谁喜欢你了?!”任晨闲反驳道:“你要是脑袋有病的话,我可以免费帮你治治,省得你总是发癔症。” 越蜉神色不虞,向任晨闲走了几步:“你明明还喜欢我,不然那天下午为什么跑到城外去哭?” “又为什么要留着那把长命锁?” 他伸手想要抓住一直往后退的任晨闲,箭矢破空而来,在空中曳出一道灵光,阻断了越蜉的动作。 闪身避开那支透着森冷寒气的银白箭矢,越蜉不悦地看向箭矢射出的地方。 锦百解决了大批突袭的妖兽,与早些时候相比神色稍冷,唇色也有些苍白。他的头发早在打斗中变得凌乱,散落肩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被银红色衣袍映衬得宛若进贡的绸缎。 他站在新翠柳条上,灵力汇聚于指尖,瞄准越蜉再次拉弓。 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凉的光芒,摄人心目。 “我可不想和你打。”越蜉举起双手,面上露出个邪气肆意的笑,“来做个交易吧,锦百神君。” 日色灿烂,远处街道上,新开业的店铺小二重重敲了声锣鼓,在引得众人注意力的同时,惊起几只停在屋脊上的鸟雀。 除却小巷里对峙的两人,周遭一切保持着原先的安宁,平静祥和的氛围如融化的蜜糖在四周流淌。 锦百冷哼,“我可没有和妖做交易的习惯。” 越蜉耸耸肩,语气中满含不在乎:“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对手,一旦打起来,遭殃的可是扬城的民众——” “葬身兽腹,或是断手断脚、失明失聪,多可怜啊……”越蜉笑笑,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不是吗?” 锦百眸光微动,放下弓箭,缓步走向越蜉。 两步、三步……在越蜉满含自傲的注视下,锦百动作陡然加快,闪身贴近越蜉的同时,闪着银白光芒的庞大阵法从脚下向四周蔓延,迅速将小巷笼罩,建立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 藤蔓从青石板砖间伸出,扭曲蔓延,遮天盖日将少年围困中央。 少年咋舌,“都说了,你现在是打不过我的。” 他轻轻弹指,藤蔓霎时碎裂,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化为水汽回归土壤。 想起自己在城外遇到锦百时的提心吊胆,越蜉笑得更加畅快了,“连我的分身都看不破,你要怎么和我打,锦百神君?” 锦百也笑,“你猜猜呢。” 他抬手,微微屈指,殷红血滴从玉白指尖滑落,被流转于锦百身旁层层叠叠的灵气卷走,凝滞半空,宛若断线的玛瑙珠。 赤诛绞索。 ——神界低阶法术之一,由于其杀伤力和束缚力都较为低微,鲜少有人能在交战时将它发挥到极致,大多时候都只是作为考题出现在仙童的日常测试中。 锦百是那为数不多的,能将赤诛绞索运用得出神入化的几人之一。抬手落手间,血珠便能化作一条条灵蛇般的绞索穿梭百里之间,在追寻到敌人踪迹后,化作利刃将其诛杀。 与风同行,飘忽不定。 它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杀意凛然,带来如夜色般浓稠可怖的死亡。 因此,锦百的赤诛绞索一度被妖兽魔物看作灾厄的象征。 但那仅限于从前。 如今锦百灵脉尽毁,没了从前那般磅礴、源源不断的灵力作为支撑,赤诛绞索在他手中,不过是被拔去獠牙与利爪的野兽,看似气势骇人,实则毫无杀伤力可言。 怕是连修行不过五百年的小妖都能轻松应对。 望了锦百半晌,越蜉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他闭目感受周围的灵力流动,全然不惧已然来到跟前的攻击。 锦百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自信嘛。” 越蜉脚步微移,来势汹汹的绞索瞬间落空,渐次滴落在青石板上的血珠摔碎为几瓣,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像是一树反季绽开的梅花。 垂眸望了望将地砖腐蚀出几个小坑的血液,越蜉笑道:“总不至于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是吗……”锦百摩挲了下指尖,略感遗憾,“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夸夸你呢?” “少来这套,以为谁都是你的徒弟?” 越蜉不屑道:“我可不是阿闲那傻子,每天打坐修炼、累死累活就为了得到你的一句夸奖。” 真实身份暴露后,他说起话来倒是莫名比从前讨喜了些。锦百看着越蜉,忽然问:“说起来,扬城于你们而言没什么价值吧,为什么一直攻打呢?” “扬城没价值?您还真是……”越蜉负手而立,神情倨傲,“天真。” 扬城毗邻妖界,乃妖族大军进入凡界的重要门户之一,城中经济昌盛,人口众多,若能顺利占领,征服凡界指日可待。 锦百不会不知道这些,却仍认为扬城没什么价值,看来并不在意城中众人的性命。 九重天阙的上神,果然虚伪至极。 既如此,什么学法为护苍生之类的话,大概也只是他们顺口说着玩玩的。偏偏任晨闲那个傻子,却还将其奉为圭臬。 “真该让阿闲过来听听你说的话。”越蜉嘁笑道:“若是他知道扬城在自己敬仰的上神们眼中只能落得个‘没价值’的评价,一定会哭的吧。” “况且,就算毫无价值,只要共主想要,我们就来取。” 越蜉悠悠道:“即便这是我夫君的家乡。” 锦百吹了声口哨:“好狗。” “随你怎么说,过了今日,扬城便是我妖界领地。”越蜉眼神幽冷,“那时——” 早在将越蜉拉入结界之时,锦百指尖便已燃起一抹微小火焰,在结界光芒大盛之时点燃了暮昼留下的发丝。 这段时日以来,暮昼总是找借口下界,与锦百交换完信息后也不离开,只目光幽幽地盯着人看。 锦百屡次被他近乎炽热的目光扰得心慌,勒令他离开。然而,暮昼每每离开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又会重新出现在锦百面前,声称自己忘记了传达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赖在凡界不愿离去。 直到锦百答应遇到强敌会第一时间召唤自己,暮昼才舍得离开凡界,回到云上仙境处理堆积的公务。 “那时?”熟悉的暗香渐渐侵袭锦百的感官,他定了定神,笑道:“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 顷刻之间,结界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灵力碎片,纷纷扬扬散在空中,在阳光下闪着炫彩夺目的光芒。锦百结印将它们全数收敛在掌心中,凝结成一朵白山茶花。 银红袖袍与白山茶两相对照,愈发显得锦百露在外面的那截手腕白皙胜雪。 暮昼的视线顺着那抹凝脂般细腻的白节节攀进,最终定格在锦百的指尖上,那里还沾染着些许干涸的血色。浅淡、微不足道,落在暮昼眼中,却灼目得宛若正午的烈日。 下意识伸出手,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般,暮昼轻轻握住锦百的手。他满目心疼,全然忘却了要在锦百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 锦百一怔,抽出手,轻轻点了点越蜉的方向,对暮昼道:“抓住他。” 最近在忙考试报名的事,不好意思鸽了大家这么久ww 谢谢大家的喜欢 换了个新的封面h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缠斗 第19章 遗憾 硝烟散尽,越蜉被禁锢在阵法之中,他想要嘲笑锦百只会请外援,可第一个字刚出口,就被暮昼噤声了。 暮昼封住他的灵脉,确保他无法自尽,负手站在一旁等待锦百的指示。 锦百将要开口询问小鱼的下落,阵法中间的人却忽然瘪了下去,只留下一层外皮和微弱的灵力波动。 锦百:“啧。” 虽然早有准备,知道越蜉在被捕后会自戕,让他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锦百还是不免有些烦躁。他本以为喊来暮昼就能活捉越蜉,问出小鱼的下落,而后顺理成章地解决眼前的一切问题。 暮昼神情难掩诧异,没想到越蜉这样还能自尽。 “……” 他道:“我去追他。” 没等锦百作出反应,他顺着残存的灵力波动飞身离开,生怕慢了一步锦百的心情就会变得更糟糕。 锦百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掐诀回了医馆。 医馆中没什么人,任晨闲坐在元宝床前,显得越发灰暗孤寂。锦百推门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好受,问:“元宝他…怎么样了?” “伤势已经完全愈合了脉象平稳,但就是一直没醒……”任晨闲垂头丧气的,眼中没了往日的光彩,“是魂魄丢了吗?” “……可我在附近都搜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魂魄啊,”他声音越来越低,手也抖得厉害,“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都怪我把越、把他捡回来,我不该……” 锦百拍拍他的肩,“先别着急,可能是鬼差们不小心把元宝带走了,等我去问问冥主。” 语落,他捏出一道传讯符,写上元宝的名姓,询问其下落,直通冥界。 锦百心里有些忐忑,不知此举会否打扰到冥主。 好在冥主很快回讯,他照例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嘘寒问暖的话,看得锦百眼睛疼。 冥界闭塞,冥主不知锦百如今成为罪神被贬下界,在信中关心了几句他与暮昼的感情近况。继而又说冥界最近来了个酿酒大师,世间美酒皆出自其手,邀请锦百闲暇时前往冥界一同品酒…… 直到最后,他才说元宝今日刚到冥界,哭闹了许久,锦百传讯过来时,他刚被另一只小鬼安抚好,如今正与人牵着手,排队等着过奈何桥。 ——这些内容仅仅只占据了信纸的一个角落,小小几个字挤在一起,莫名让锦百幻视缩成一团的元宝。 心脏深处传来一点抽痛,但又和上次被小鱼剜心时有些不同。 锦百有些难以呼吸,下意识捏捏左手食指的骨节,继续传讯:[是不是搞错了?他阳寿应该还剩几十年的吧…我可以去接他回来吗?] 不过片刻,苍劲的几个大字浮现在锦百跟前:[不可。此子阳寿已尽,两年之前就该离世。] “两年之前……”一直在锦百身旁的任晨闲讷讷道:“该不会…指的是那次妖兽袭城吧。” 屋外不停鸣叫的鸟雀忽然收了声,扑棱着翅膀飞走,留下几根漂亮的羽毛。 头带巾布的妇人跨进门内,笑着对静默的两人颔首,将手中提着的一裹糕点放在桌上,道:“今日下工早,回家路上听到教书先生说元宝近来调皮得很,课业亦不甚用心,我便来问问他。” 她抬眼看到躺在床上、小小一团的孩子,却没在意,笑着同师徒二人念叨几句,又唤了元宝两声,没得到回应,这才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锦百沉默后退,给她让开一条道。 “……元宝?”妇人走近床边,摘下在绣坊做工时带在手上的冷硬顶针,轻轻碰了碰幼子娇嫩的脸庞。 “李娘子……” 锦百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却不敢靠近。 他不知该怎样和李钰蔓说,只道:“抱歉,是我没保护好元宝。” 李钰蔓坐在床边的小椅上,再次摸了摸元宝的下巴,好似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孩子明明还有呼吸和体温,却再也醒不过来。 弹指一挥间,李钰蔓想到了从前。那时她的丈夫还活着,他们生活在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相互扶持着走过数个春秋,如世间无数的恩爱夫妻。 得知怀孕时,她和丈夫满心欢喜,特意找了个教书先生为孩子取好名字,等待着孩子的降生。丈夫没能等到孩子降世,早早在一次兽潮中丧生。 她独自生活,将孩子抚养大,在那次兽潮中,李钰蔓本以为自己和孩子都会死。不想,他们被仙人救下,定居城内,她找到一份绣坊的生计,总算安定下来,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前些日子她的绣片被一位贵妇人相中,下月初一,她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酬金。 到那时,她要请恩人到家中做客,她要请人修好坏掉的家具,买足够吃一年的油盐米面,给元宝置办些好点的衣物,修缮一下丈夫的墓碑…… 如果还有余钱的话,李钰蔓想把母亲离世前送给她、却因迫于生计被她潦草当掉的镯子赎回来。 今日廿二,离幸福还有九日。但忽然间,时间好像被慢慢拉长,初一变得遥不可及。 她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孩子,没哭没闹,就连呼吸都不曾乱了半分。 兽潮之中,丧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锦百没办法面面俱到,保护好所有人,千年来一直自我催眠,逼迫自己不要太过在意死去的那一部分人,将视线放在幸存者身上。 护好他们的性命就够了,不要深思幸存者的内心,也不要与他们共情。 可如今,他发现自己仍然做不到。 看着李钰蔓,他不由自主地去想城中其他人。 他们该怎样度过没有亲友的日子、如何面对余下的残局。 一颗晶莹的泪珠落下,撞在雕花香炉上,将嫋嫋娜娜浮在空中的烟扰乱一霎。 原来仙人也会流泪。 …仙人在为他们而哭泣吗? 李钰蔓凝视香炉上那一点微小的水渍,片刻后,起身认真地看着锦百的眼睛,道:“若非您两年前搭救,我和元宝或许活不到今日……” 她将元宝抱起来,不自觉地拍着他的后背,一如从前每次哄他入睡。 走出门,李钰蔓回首对下意识跟上来、眼眶微红的锦百露出个笑,认真道:“白得两年光阴,我们已经知足。还请您不要责备自己……不要伤心。” 锦百目送他们离开,直到母子二人身影消失在路口,他脱力坐在青石台阶上,不自觉蜷曲起身形。 元宝大名唤作李松鹤,松鹤延年,他却连十岁都没有活过。 锦百将脑袋埋在膝间,半束的长发如绸缎铺开在周围,衬得环在膝上的手越发苍白。青色血管分布在皮肤之下,好似名贵瓷器的裂纹,因用力突起的骨节好似快要从薄薄的皮肤下突出来。 带着一身血腥,风尘仆仆地回到医馆,暮昼远远看见锦百坐在台阶上,停住脚步,不自觉蹙蹙眉,心跳漏了一拍。 暮昼记得初次与锦百亲昵之时,他情绪高涨,不慎扯散了锦百的头发。 那头如水般柔顺的长发顷刻间披散下来,其中几缕落到他的小臂上,冰凉顺滑,像一条小蛇,悄无声息地从他心上游过,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 清浅淡薄、裹挟着丝丝缕缕甜意的鹅梨香充斥鼻尖,暮昼大脑一片混乱,不自觉摩挲着锦百玉白的手腕,没话找话般,哑着嗓子问他头发为什么这么好摸。 听到问话,锦百神情黯然一瞬。 他迅速恢复了常态,玩笑似地说,这是因为他每日早晨都会花大把时间打扮自己。继而,锦百没个正形地倚在暮昼肩上,轻轻碰了碰他瞬间紧绷的下颌,问暮昼是不是想来帮自己梳头发。 光从窗外透进来,撒在锦百身上。他低头揉揉眼睛,埋怨似地说这光太刺眼。 暮昼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没错过他低头瞬间的落寞,也没错过他眸中的盈盈水色。 后来,暮昼从他人口中得知,锦百长相肖父,仅有这略微卷曲的头发随了母亲。 那是暮昼第一次窥见锦百的脆弱。 他同暮昼说起双亲,说他们二人比自己出色许多,一个是藏渊阁的司书神官,一个是玄女族天女,从前携手并肩,一同开化了许多荒蛮之地;又说他们亲近凡人,在凡界生活时学着凡人做生意,却总是在亏本……他语气轻快,好像早已忘却那些伤痛,长睫却不自觉地轻颤。 锦百眼尾那抹平日里略显轻佻的浅红,随着言语变得浓艳,带着一抹湿漉漉的潮意,像是晚春时节被骤雨打落的海棠花瓣。 岁月如梭,斗转星移,记忆里双亲的面容逐渐淡去,锦百大概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寻血亲残存的痕迹。 难怪锦百总会在与人对战切磋之前,用有法术加成的云锦将发丝仔细笼好。 暮昼想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在他的手背上。 潮湿、灼热。 明明那样小,却将他压得无法动弹。 看着锦百殷红的眼尾,暮昼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团吸满水的棉花,沉重潮湿。他忽然漫无边际地想,等他死了,锦百也会这样为他哭泣吗?会在身边留下一件什么物品来纪念他吗? 还是……会把自己变成他的一件遗物? 可他不想再看见锦百哭了。 那时暮昼看着爱人的眼睛,默默驱散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暗暗在心中起誓,此生绝不会再让对方掉眼泪。 可到头来,伤害锦百最多的还是他。 他自大自负,以为能把控好全局,以为能凭一己之力复活景旧、掩盖那些所谓的真相,以为私下动手脚将锦百放到凡界来,锦百就不会被伤害。 最终却是满盘皆输。 暮昼放轻脚步,缓缓靠近锦百。 知道自己没资格再像从前那般为锦百擦去眼泪,暮昼弯下腰,虔诚地将迆散的发丝一点点收拢在掌心中。 他拎着头发站在锦百身边,沉默高大,像是一道影子。 锦百知道暮昼就在自己身边,却没力气开口赶人,他咬住下唇,浅浅地调整着呼吸,不愿让自己在暮昼面前显得太难堪。 今夜无月,繁星点点。天河在上,与人间万家灯火相对。 仿佛延绵不绝、永无休止的蝉鸣忽然停歇,风声水声随之静下来,万物归于寂静,时间好似被无限延长。 听到身边人轻微地哽咽了一声,暮昼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小步,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两人一坐一立,直到天明。 百子哥道心破碎.avi 其实也没有啦:) 即将启程前往下一站[竖耳兔头] . 这一章卡了好久,还好我的朋友帮我理了一下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遗憾 第20章 封锁 天边泛起抹柔和的鱼肚白,晨曦如轻纱般覆在大地上,朦朦胧胧,叫人无法分明。 摊贩们纷纷推着载满货物的推车,小跑着穿梭于狭窄的小巷之间,争分夺秒地去抢占街上的好位置。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路,轰隆作响。 远处传来几声鸡鸣,院外早市小贩先先后后开始叫卖,人群熙攘喧嚣,新的一日重新开始。 锦百呼出口气,揉揉眼睛站起来。 绸缎般的发丝从手间滑走,暮昼站在原地犹豫是否要跟上去,视线随着锦百而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医馆的雕花大门之后。 奉命前来送信的小厮躲在暗处,看着站在医馆门前那身着玄色劲装,眉眼锐利的男子。半晌,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上前搭话:“敢问、敢问锦百大人是否在此处?” 暮昼收回视线,看向小厮,道:“你是?” 他身量比常人高出许多,面上神情又在锦百离开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此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厮,气势格外骇人。 “我、我——小的……小的是、”明明没做任何奇怪的事,在男子的注视下,小厮却莫名焦灼心虚,磕磕巴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锦百在屋内听到声音,为伏在案上熟睡、脸颊还带着泪痕的任晨闲披上外袍,出来查看。 小厮见了他,失神一瞬,立马如看见了救星般,忙不迭举起手中的信。 “大人!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信!” 瞥见信封上印着个张牙舞爪的“元”字,锦百有些头大。 元语迟的信早在数月之前便已送至锦百手中,其内容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大概可以概括为:在路边小摊上看中了一把号称能将大山劈成两半的神剑,本小姐要用这把剑去踢馆各大仙门,倒霉师父快来给我付钱,让我早些被仙盟追杀到天涯海角。 锦百当时看了又看,不敢相信几代帝王从上位到死亡,都在为送出这么一封毫无内容可言的信忙前忙后。 只希望面前的这封信里,能写些有用的内容,莫要再是些关于五谷轮回的恶俗笑话,以及邻里的琐碎八卦。 犹豫片刻,锦百从小厮手中接过信,一目十行将它读完。 信中写道,近日长公主府内怪事频发,如今已有十余名家仆离奇死亡。国师所卜卦象显示,有强大妖邪盘旋于皇城上方,意图谋害公主性命。 如今,皇城之内的方士齐聚公主府,死亡人数却不减反增,还隐隐有向外扩张的趋势。 元铮无可奈何,这才写信求助。 锦百收好信笺,面露思索。 暮昼找准时机,将昨日自己追击越蜉时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越蜉很聪明,自知不敌暮昼,便一直卡在他灵力覆盖范围边缘,让他许多法术施展不出来。 在山林间追逐许久,暮昼才趁越蜉走神,引雷打伤了他。在暮昼将要抓住他时,众妖忽然发狂,暴力突破妖凡两界的结界奔腾而来。 越蜉便是趁着这空档,跑得无影无踪。 好在他先前为暮昼所伤,不能很好地掩藏气息,残留的灵力遥遥指向东北方向。 暮昼说完,有些不安地看了锦百一眼。 见锦百低眉沉思,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食指,未将注意力投向自己,暮昼心中暗舒一口气,既庆幸锦百未觉自己无用,又莫名泛起一丝失落。 扬城东北方与京城遥遥相对,京城再往北,便是仙家领域。 妖界近在眼前,魔域相距也不算太远,越蜉偏偏选择逃往东北方向。而恰在此时,京城那边也出了事,请锦百前去帮忙。 到底只是凑巧,还是别有阴谋? 任晨闲在暮昼讲述昨日情况时便醒了过来,只将情况听了个大概,便抓住锦百手臂,道:“师父,我们一定要去京城。” 他眼里有些血丝,唇边也冒出了不少淡青色小胡茬,看上去有些憔悴的同时,又成熟了不少。 无论如何,锦百都是打算去京城走一遭的。听到任晨闲的话,他不禁挑眉,问:“为何?我们有什么必须去京城的理由吗?” “……” 任晨闲语塞,说不出来任何理由。他只是听到说越蜉可能在那,就恨意难平,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杀了对方。 锦百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又问:“你要跟我去吗?” “要!” 摸摸少年的脑袋,锦百道:“好。你回去收拾行李,我们今日就走。” 没想到锦百答应得如此轻巧,任晨闲不可置信地出了门,走出几步,又跑回来扒着门框看锦百,“真、真的吗?” 锦百点头:“记得多带些符纸。” 如今妖凡两界的结界屏障已被突破,预计妖兽数量将比以往更多。锦百叹了口气,掐诀传讯给仙门中人,请求他们增加驻守凡界城池的人手,以防止妖兽侵袭。 妖兽实力强劲,若是数量多起来,修士们恐怕也对付不过来。 锦百手指蜷缩一下,看向眼神虚虚盯着书桌,不知在想什么的暮昼,问:“你能再派遣几位上神下来帮忙吗?” “其实……六界之间的结界是可以封锁的。” 如此说来,数千年中,那些死于妖兽之口的凡人,本可逃过一劫。 锦百抬头看暮昼,有些不太高兴:“那之前怎么不封?” 他脸颊的软肉被笔杆抵出一个小小的凹陷,看上去有几分可爱。 暮昼不说话,锦百有些恼火,催促道:“你快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锦百头也不抬地在纸上画着新阵法。 暮昼小声道:“可我需要你的帮助。” 锦百奇怪,“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室内安静下来,良久,暮昼道:“……按照规定,封锁结界时必须有其余上神在场。” 历代天尊制定的诸多条例中,确实有这么一条规定。 在场的另一神在做记录补缺等系列辅助工作的同时,还要负责监督执行重大任务的上神,以防止其生出私心杂念,酿成大错。 若是遇上较为特殊的情况,与任务有关联的上神还需遵循回避制度,确保任务能公平公正地完成。 … 锦百不太愿意和暮昼单独待在一起,再想想那些条条框框,更是头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说道:“如今我神格尽失,与凡人无异,所做记录恐怕也做不得数……” “无碍。” 捉人当劳动力时回话又挺快的。 腹诽一句,锦百也不知道暮昼是真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在装傻,道:“我不想去,你找其他人吧。” “其他人往来费时,恕灵和亦守如今还在魔界,短时间无法抽身。现下只有你能胜任这份工作……”暮昼低下头,手不自觉绞住腰侧天尊符牌垂下的流苏。 锦百终于放下笔,正眼看他,剔透的琥珀色眸子中盛着光,像一汪平静温柔的湖泊。只是眼神冷然,冰凌凌刺进他心里。 心脏猛地一跳,暮昼抿抿唇,暗骂自己鬼迷心窍,改口道:“…我会尽快安排其他上神下界的。” 下界手续繁琐,纵然有加急令牌,也需两日擦可能来到凡界。无论京城还是扬城,锦百都不想耽误,道:“不必了,我同你去。” 晨曦洒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上,漾出一片柔和的光晕。两人沿着蜿蜒绵亘的山路往上,将先前被妖兽冲破的结界修补好,以免封锁时有漏缺。 微风拂面,夹杂着新生枝叶特有的清新气息,锦百无心如往常那般驻足欣赏,只埋头找寻其余的破碎结界。 暮昼跟在旁边,没话找话似地说起神界近来发生的事,诸如试仙阁榜首换成了与百花神不对付的另一位上神,百花神恼火不已,一口气包揽了试仙阁所有任务;怀海龙王近来工作不当被人砸了庙,神像被晒在烈日下鞭打;霜女与雷公电母发生口角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如今关系尴尬,即便只是谈论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也显得太过暧昧亲近。 锦百不搭理他,暮昼自讨没趣,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独余山间雀鸟鸣叫。 记录下最后一处裂痕的位置,锦百站在山头,看着周围厚重的透明结界如轻纱帷帐般层层落下。 聪明警觉些的小妖察觉到结界降下,四处逃窜避了开来。年老些,或是稍微笨点的,仍不觉危险来临,被慢慢降下的一点点挤压成泥。 原来封锁结界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锦百怔愣片刻,赶在其余结界完全落下之前,奔袭在两界之间,驱逐结界附近的小妖与未生灵知的野兽。 余光中看见一抹银红影子穿梭于山林间,掌风遒劲霸道地将聚在一起的野兽驱逐开来,怀里还生拉硬拽地抱着几只残疾的小妖,暮昼手一颤,止住结界下落的速度。 事毕,锦百卸了力道,任在他怀里挣扎不休、将他衣襟蹬乱的几只小动物逃蹿出去。 一只小兔瘸瘸拐拐地跑出去一段路,像是发现锦百先前在救它们般,转身用那双红玛瑙似的眼睛看了锦百半晌,朝他拜了拜。 锦百朝它挥挥手,笑道:“去吧去吧,跑得远远的。”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看最初被降下的结界挤压成肉泥的几只小妖,转过身,却见暮昼面朝下趴在地上,衣物上沾着许多灰尘,活似谁顺手丢在这里的一块抹布。 锦百走近去,废了点力气才把他从地上扒拉起来,搬到树下。他不愿多管,本想就此离开,又觉可疑,索性靠着大树在暮昼身旁坐下。 先天神祇无需休眠,即便灵力耗尽,只要运转一个小周天,便能一切恢复如常。后天飞升的上神虽略有逊色,却也只在灵力枯竭或是身受重伤之时,显露出昏昏欲睡之态。 暮昼虽是后天飞升的上神,但执掌六界之后,从上一代先天神祇天尊那里继承了神印与残存的神力,不应如此轻易便陷入深眠。 灵力流转流畅,身上也没什么伤。 先前看他封锁结界时游刃有余的模样,也不像是灵力耗尽。 那他到底是怎么了? 锦百猛然回神,蹙蹙眉,收回将要搭在暮昼额头上的手,往旁边挪了挪。 总归暮昼也不会死,便是死了,神界还能找出不少人接替他的工作。 操这些心干什么。 感受到身边人远离,尚在沉睡之中的人抿抿唇,拧着眉黏了上来。 暮昼方才靠近锦百,略高的体温便各种较为轻薄的夏装传了过来,锦百心烦意乱,索性推开他,起身拂袖离去。 晚安Ow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封锁 第21章 京城 翌日清晨。 锦百和任晨闲抵达京城,经由天子近侍带领,进了长公主府。 彼时府中聚了不少方士,见锦百二人来,皆如见了救星,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地与他们分享自己发现的线索。 任晨闲听得一头雾水,借口内急从人群中溜了出去,却在转角撞上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男子正与身边少年争吵,被任晨闲一撞,失手将手中巨剑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锦百循着声看去,失语一瞬。 ……是恕灵和江景。 “你们怎么在这?”锦百越过人群走上前去。 · 数月前,魔界。 “你是谁?” 少年坐在满地断肢残骸间,微微扬起下巴,神情倨傲,讨人烦的模样和他师父如出一辙。 恕灵看了他几眼,垂下眼帘:“我是恕灵,隶属于——” “停,”江景打了个手势,撑着断剑起身,“我问的是,你是‘我’的谁?和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任有什么关系?” 他补充道:“别想忽悠我,那日我看见你也在殿内了。” 恕灵后退半步,声音低哑:“下属而已。” 早在数百年之前,他们就见过面。 那时年幼的江景在院子里修炼,不时瞥见山头上有个人用炽热的眼神看着自己,吓了一跳,跑进书房和师父告状。 锦百说那是同样想收他为徒的神君。 江景将信将疑,将那人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必定要找个机会问清楚。 “这样啊。”没想到这人和他前世关系如此简单,江景摸摸下巴,也没心思深究,命令道:“带我去找我师父。” “你应该知道我师父是谁吧?” “是威震四方智勇无双的锦百神君哦。” …… “然后你们就一路找到长公主府,被当成刺客后死遁逃走,又扮成云游四方的散仙混了进来?”瞥了眼抱着剑别别扭扭站在一旁的恕灵,锦百忍不住鼓掌:“好精彩。” 江景看着正在和人说话的锦百,本能地想要靠近,感受到锦百体内还没从前一半充沛的灵力,又顿住了脚步。 那日天尊在殿内与人争吵,语焉不详地说着献祭复活一类的话。江景本只是路过,听到师父的名字,又不自觉驻足,趴在窗外偷听。 …以魂换灵,灵魂镌印、计划失败……不得已…贬下界。 他们的话,江景一句也没有听懂。 只知道,若他没有死犟着学会了火行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江景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到锦百正在和身边的少年说话,神情如月色柔和,又低下了脑袋。 师父在凡界收了新的徒弟。 天赋、修为都赶不上他。 说话间,锦百的手不小心碰倒了恕灵的巨剑,瞬间被划出一道血痕。 他没在意这点小伤,继续同恕灵商讨事宜,身边的少年却一把捞起他的手,飞快注入灵力,修复了那道正在慢慢愈合的伤。 ……但他是药修,很有用。 起码,比无法从斩仙台上救下师父的自己有用。 江景看着在锦百身旁小声嘀咕的少年,忽然有些鼻酸。 整合好目前所知的信息,锦百抬眸,见江景站得远远的,抿着唇神情黯淡,通身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郁卒气息,忍不住笑了下,对他招招手,“快过来啊,我们一起商量。” 少年猛地抬起头,眸中熠熠生辉。 “……是!” 按照常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喜怒哀乐交织在一起,形成各种各样的气盘旋在空中。譬如寺庙道观、医馆一类的地方,气是最为复杂的。 整个京城,仅长公主府上方祥云环绕,毫无气脉盘旋,透着一股平静的死气。 就在几人打算兵分两路调查时,后院传来一声惨叫。 雕花木门大敞着,半副灰狼的尸体被人用绳子挂在梁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淅淅沥沥落下一串血珠。 府中隔日便会出现一具分成两半、死状不一的动物尸体,散落不同角落,每半副对应一个人。 发现尸体的人,第二日都会出现在尸体附近,死相凄惨,同那些凭空出现在府中的动物如出一辙。 直至今日,府中已出现了数十具动物躯体。 侍女脸色煞白,扶着门框勉力站直,嘴唇不住颤抖。 一左一右,两只拿着不同护身宝物的手同时伸到她面前,撞在一起互不相让。 江景咬牙:“……你的威力不大,收回去。” 任晨闲:“凭什么,这可是我师父手把手教我画的!” “好了,你们两个都厉害。”注意到少年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息,锦百伸出手拿走两枚护身符递给侍女。 揽住俩人,锦百笑道:“快一起去把剩下的那半副找出来吧。” 长公主府依山而建,占地广大,府中又盘结着无数能人异士布下的法阵,稍不注意便会被困住,独自一人难以搜寻,众修士便两两结伴,往不同方向去了。 园中佳木葱茏,珍奇花草环绕。锦百撩开繁茂藤萝,顺着灵力的轻微波动,踏入已许久无人来访的小径。 恕灵紧随其后,在锦百停下脚步查看周边花架上邪祟残留的气息时,踌躇片刻,递出一个礼盒,“给你。” “做什么?” 深吸一口气,恕灵快速道:“我已知晓景旧的死与你无关,上次在仙牢……我很抱歉,这是赔礼。” 听说了小鱼的存在后,恕灵很是过意不去,同人打听清楚锦百的喜好,准备好赔礼,却一直不敢找到锦百面前去。 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找到机会将它送出去。 锦百头微微后仰,一双如宝石般漂亮剔透的眸子半眯起,带着轻微的戏谑,像是在说原来你还会道歉。 花藤随风晃荡,细碎日影落下。 恕灵脸颊发烫,将礼盒塞到锦百手中,逃也似地转身离开。他慌不择路,一脚踏进路边枯池中,半条腿陷在池底烂泥里。 听到锦百笑了几声,恕灵恨不得立马离开凡界。 “诶,等等——” 锦百收了笑,摆摆手,“劳烦策威神君,顺手把脚下那具尸体刨出来。” “哪来的尸体……” 恕灵莫名其妙地抬起脚,淤泥下露出半副狼尸,周围还有不少散落的脏器。 以及……一个被包裹在覆膜之中、初具人形的婴孩。 莫非有怀胎的女子被害了? 锦百瞳孔紧缩,上前两步查看,却听见恕灵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这竟是匹狼妖……奇了怪了,分明是公的,怎么会有一副完整的孕腔。” “莫非是修行修岔了?” 沉吟片刻,锦百道:“许是有星狼血脉。” 生活在沂山的星狼一族,因着血肉可生肌活骨,本身又无太多自保能力,数千年前遭到六界中别有用心者大肆猎杀。 雌兽被邪修掳为鼎炉,抑或被世家子弟买回家中,作为繁衍天赋极高的下一代的器具。 雄性则按灵力分为三六九等,高等的制成丹丸献给帝王家,低等的便宰杀处理好,带到集市上,以延年益寿的名头高价出售。 此次浩劫中雌性星狼几近灭绝,余下的雄性为了繁衍后代,便进化出了一套新的器官。他们繁衍困难,孕道便进化得格外短,仅仅三寸,还不及绝大多数成年人的手指长。 听闻此事后,锦百曾自发前往沂山,尽心竭力保下残余的星狼。只可惜,他走后不过百年,天火突降,沂山上再找不到任何生灵。 恕灵应了声,俯身翻看那具蜷缩在一起的婴孩,忽然说:“这孩子的心不见了!” 悬挂的动物尸体、失了心脏的婴孩…… 像是某种邪术。 锦百取出长公主府的地图,找到枯池,标上记号。朱砂刺目,与先前标出的,发现尸体的地点顺次相连。 如他所想,地图上赫然出现一个法阵。 千里飞星阵。 常以生灵作引,可一日之内助画阵人功力大涨。除此之外,还能复活死去之人。 锦百年少时执意修符,与期盼他成为剑修的师父闹翻后,无人教导,便翻阅着先辈留下的手札自学。 阵符二者有诸多相通之处,锦百便顺道把阵修的典籍也看了。 头回在藏渊阁翻到千里飞星阵,他还以为这只是个能引来流星的小把戏,暗暗记下后,回到神府,想也没想就在地上画了一个。 直到功力猛然暴涨,神府附近百里树木枯死,地下涌现无数死灵,他才明白这阵法的诡谲。 为此,当时的天尊以修习禁术为由,将他狠狠批了一顿,检讨书被挂在试仙阁数百年,任人观赏。 这阵法早在数千年前便因为违悖阴阳秩序,藐视众生性命,被列为禁术,封存在了藏渊阁内。 知晓它的人不多。 在脑海里将所有借阅过那本典籍的上神过了一遍,锦百也没想出来到底谁会干出这种用献祭活人来精进修为的事,登时有些头大,靠在花架上放空了思绪。 这时,小径外走过两名侍女,雪青裙摆随着步子绽开。 锦百对还在池子里刨泥,准备将尸体和脏器一同丢到岸上来的恕灵比了个手势,让他缓一缓,别吓到人。 “长公主今日又没用膳,嘴里还念着,说要等驸马回来……”侍女长长叹了口气,“长此以往,身体怎么受得了。” 另一位侍女道:“听闻殿下从前在云外散仙座下修行,习过一段时间法术,便是不吃不喝,也不会如何。”她小声安慰好友,“春玉,你莫要太过担心了。” 春玉秀眉紧蹙,声音细若蚊吟:“都已经一个月了,云袖,你说驸马他还活——” “嘘!”云袖狠狠拽了她一下,厉声道:“别乱说话,传到殿下耳中有你好受的!” 恕灵再抬头,便看见锦百神情怪异地望着侍女离开的方向,半晌,又低下头看手中的地图,眉毛几乎扭在了一起。 他问:“怎么了?” 锦百把地图竖起来给恕灵看,“你说,这阵法会不会是长公主设下的。” “啊?”恕灵一心刨尸,完全没注意到侍女从旁经过,此时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么说?” 锦百又将侍女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恕灵深以为然地点头,片刻后,又道:“可她一个凡人女子,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什么、呃——” “千里飞星阵。” “对对!”恕灵猛点头,“她从哪里知道的千里飞星阵呢?” 难怪都说体修听话只听一半。 锦百笑了一下,“我不是刚刚才和你说过,长公主从前在一散仙座下修习吗?” 发现封面和别人撞了,又换成了最开始的那个(遗憾离场: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京城 第22章 邪祟 “别走……!” 金丝纱帐内传出声低低的泣音,一只纤细的手自锦被边缘伸出,紧紧攥住榻边的雕花栏杆,白皙的皮肤被绫罗绸缎衬得胜雪。 榻边伺候的侍女站起身,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小声吩咐门外侍卫去请太医。 “……不必了。”帐内人有气无力地咳了声,低声问:“驸马还没回来吗?” 春玉小心翼翼地撩开纱帐,看着长公主苍白的脸,一阵心疼,小声道:“殿下,驸马爷或许明日就回来了……” “您饿了吗?膳房那边早已备好各式菜点,我去喊——” 元莘摆摆手,“我不饿,等阿衍回来一起吧。” 她长长舒出口气,身子无力地仰面倒在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床架上悬挂的贝壳风铃。 那是从前被困百越时,萧衍随手串来逗她开心的。沿海夏季多风雨,她贪凉,总是将窗户全数打开,任由大风灌入狭窄的房间。 每每这时,风铃便会在风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今却不能再那样了。 它的线实在太朽,一阵风来,风铃摇晃两下,啪一声掉在地上。 侍女忙蹲下身将它拾起来,它存在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尾部缀的几片小贝壳终是不堪重负,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春玉费劲地将嵌在地毯里的小碎片捡起来,小心放入匣子中。 忽然听到床上传来一阵响动,长公主猛然翻身起来,盯着放在桌上、看不出原先模样的风铃,道:“春玉,我要见皇兄说的那位高人。” “长公主要见我?”凉亭内,没个正形倚靠在小徒弟身上的人猛地坐直,指着自己。 他生得实在是好,即便头发支乱翘,神情过度讶异,也不显得呆傻,倒有几分别样的少年气。 春玉低下头:“是的,大人。” 午后阳光炽热,地面被晒得发烫,走廊两旁的盆栽在烈日下有些萎靡不振。 殿内却未如其他厢房那般摆着坚冰用于消暑,格外闷热。金色的香炉中,袅袅青烟升起,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叫人难以呼吸。 内室,元铮满含愤怒的声音响起,“天下好男儿如繁星点点,数不胜数,若你愿意,明日我便召开大选,保管每日都有不同的男子供你挑选——” 他气得手抖,指着唯一的胞妹,“偏偏你……那个萧衍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要死要活的吗?!” “方士们千里迢迢赶来,为保住你性命出谋划策,让你按时用膳,你说要等萧衍回来;让你搬出公主府,你也说要等着萧衍回来一起搬……” 元铮胸口剧烈起伏,气极,摔下青玉杯,恨铁不成钢道:“看看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没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没了阿衍我活不下去。”许久,元莘轻叹,语气平淡倦怠,“……假如有一天,嫂嫂也失踪了,你会如何呢?” “你也会召开大选,广纳秀女入宫吗?” 她面上难得露出个笑:“只怕你会比我还没出息呢,皇兄。” “你真是冥顽不灵!” 元铮拂袖离开,遇上春玉和锦百时,他面上怒意未减,与锦百交谈几句,便匆匆回了宫内。 绕过重重珠帘,锦百看清了坐在主位上的那人的脸。 那是个样貌极清丽、年纪约莫十**岁的女子,眼下一抹浓重的黛色,面上带着病气。她身形削瘦,半倚在椅背上时像一张绢纸。 金色帷幔低垂,壁画色彩斑斓,更显她苍白脆弱。 锦百收回探查殿内各处的灵力,微微弯腰,冲她拜了一拜。 长公主元莘,虽年幼体弱,却才智出众胆识非凡,在错综复杂的皇储之争中,助力其兄力挫群雄,稳坐储君之位。 她的故事被人编为话本,广泛流传在民间。锦百随便在街上一打听,便得到了不少消息。 元莘出生时身弱,先皇便把她送到坐落在青山之中的灵隐寺去,同一隐居在此的散仙修行,修身养性。 在那里,元莘偶然结识了每日负责上山为寺庙送菜的少年萧衍。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互诉衷肠。 然而,好景不长,皇储之争中元铮一度陷入劣势,作为他最亲近的胞妹,元莘自然也未能幸免于难,遭到了其他皇子的排挤与围剿。 他们同舟共济,浪迹天涯,死里逃生。将百越军队收归麾下,协助元铮夺下皇位后,长公主和驸马成婚,十里红妆,隆重盛大。 二人婚后相敬如宾,伉俪情深,实属佳话。 如今长公主说的,却又有些不同。 成亲后,他们确实恩爱了一段时间。 可自打元莘频频梦见萧衍惨死,不许他出门,时时将他拴在身边后,两人便渐渐成了怨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那日,他说要回家看望母亲,我没准,我们大吵一架……”在逃亡的时候,萧衍每每出去找食物,再回来时都会带着些伤,她很害怕他下一次就回不来了。 即便知道如今天下太平,再不会有敢人追杀他,她也不敢放他出门,害怕他如梦中那般惨死。 长公主低眉,声音很轻:“他很生气,出门便要走,我说——” 那是入夏后的第一场雨。 傍晚时分,如墨的乌云盘旋在天边,雷电交加,顷刻之间,雨水便如瓢泼般洒下来,打落了许多花瓣。池塘中的荷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她赤着脚从殿内追出来,看见萧衍披上蓑衣准备出门,一时情急,喊道:“出了这道门,你就别再回来!” 萧衍背影一僵,语气里带着些恳求与无奈:“殿下……我阿母病重,我必须要回去。” “明日再走不好吗?”鼻腔里满是泥土的腥味,元莘下意识屏住呼吸,试探道:“我们一起……可以吗?” “……我得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阿母不喜欢麻烦别人,就算是叫他们回去吃年夜饭,也会提前数十日写信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他们可否有什么安排。那日信件来得匆忙,必然是情况紧急。 她明明也清楚。 元莘捂住脸,“我不该让他自己回去的。” 萧衍数十日未归,她派出去的人到了村里,才知道萧衍根本没回家,而他的养母,也并未如信中所说那般,重病在床药石无医。 “元大人,您可以帮我找到阿衍吗?”元莘眼眶泛红。 自进殿内以来,锦百就在长公主身上感受到了与那具婴孩相似的灵力波动,听到问话,他神色微怔,问:“殿下,驸马是凡人吗?” 元莘摇头道:“……不知。” 萧衍灵力低微,和凡人别无二致,只是身量高些、力气大些。在此之前,元莘从未想过他不是人。 锦百沉吟片刻,道:“先前我们在枯池里发现了半副狼妖的尸体,和一个孩子。那婴孩身上的灵力残留,和殿下的很相似。” 元莘微微蹙眉,问:“我可以去看看吗?” 锦百颔首,引她去往先前几人聚集的凉亭。 元莘的灵力并不强劲,不足以支撑她布下足够覆盖长公主府的阵法。除此之外,她身上还被打下了一个梅花烙印。 那是魔界用来标志猎物的手段。 想来布下千里飞星阵的另有人在,在路上,锦百不动声色地消除了那枚烙印后,将至今发现的所有线索给长公主讲了一遍。 元莘抬头看了看天,忽然笑,“还好阿衍走了。” 少许片刻,她又叹了口气,峨眉轻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荷包,“大人,此阵可破吗?” 锦百点头:“此阵还未完成,找到阵主便可破解。” 佳木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片片光斑。亭外绿草绒绒,微风吹过,沙沙作响。 狼妖已经被洗干净,静静摆在凉亭的地上,那具小小的婴孩被锦百用白布包了起来,放在它旁边。 见锦百带着公主过来,恕灵一行人纷纷散开,留出一条路来。 元莘站在狼妖旁边许久,忽然面如金纸。正欲蹲下去看,凉亭上忽然蹿下一道黑影,手握银白利刃,直直刺向她的心口。 江景离得近,一把制住那人手腕,反手将他双手后剪,压在地上。 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刺客,没成想,东南方向骤然涌现一道强大的邪祟之力,冲着凉亭中的几人过来。 锦百一手将元莘推向恕灵那边,一手结印。 霎那间,天空中乌云密布,沙石乱舞。玄鸟如墨色般点点汇聚,猝然出现在他指尖。锦百心如擂鼓,容不得多想,向前一指,赤色烈焰与轰鸣雷电交织在一起,如同腾出海面的蛟龙,凶猛地向那邪恶之物扑去。 恕灵一掌打退蓦地从周围地下冒出的魔物,他没收力,刹那间脚下的地板裂了一个大口。见状,稍有些灵智的魔物不再往前凑,纷纷涌向锦百那边。 江景也起阵同锦百一齐对付邪祟,师徒二人阵纹融合在一起,灵力如狂风暴雨一般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将整个公主府笼罩在内,诛杀了阵内大大小小各数妖魔。 正当锦百蓄势待发,欲给予那邪祟致命一击之时,一柄冰凉的白刃猛然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如细流般汩汩而出,点点滴滴落下,染红了青石砖。 始作俑者竟是跟随他们一同前来,名为文袖的侍女。不知何时,她已经悄然脱离了恕灵的保护圈,来到不对几人设防的锦百身后。 她浑身颤抖地向后退去,泪水与先前溅到脸上的血迹混杂在一起,玷污了她原本清秀的脸颊。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忙了一刻追上来的任晨闲眼疾手快,向前跨出半步,一把将企图逃跑的文袖牢牢擒住。 文袖使用的那柄剑经由法力加持,可不费吹灰之力便突破修士身外的那层罡气,锋利异常,削铁如泥。 尽管如此,在刺向锦百的那一刻,许是因为她心软或力气不足,那剑并未伤到他的要害。 锦百全神贯注,对穿透胸膛的利剑浑然不顾,只一心催动赤灵绞索去捕捉那狡猾的邪祟。 站在他旁边的江景,看到顺着剑刃滑落的血迹时,心中却是慌乱不已。斩仙台上那些蜿蜒曲折、触目惊心的血迹历历在目,他再看不得自己的师父受伤,眼眶当即有些泛红。 就在他心神不宁的一瞬间,邪祟趁机逃脱,如烟般消散在天边。 锦百本欲开口质问,见江景颤抖地将手覆在他伤口上,不甚精湛地为他输送灵力,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心中的责备顿时化为乌有。 “没事的,小伤而已,很快就好了。”锦百抽出胸膛里的剑,随手丢在地上,抬手摸了摸江景的脑袋。 血液汩汩流出,很快将他衣襟上用银线绣成的玉兰花染红。 见那道骇人的伤口果然在慢慢愈合,江景将视线从自家师父的伤口上挪开,去看停驻在锦百肩头的墨色小鸟。 玄鸟歪头看少年,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而后得意洋洋地蹦到锦百头顶,细长分叉的漂亮尾羽几乎与他的头发融在一起。 “师父,这是玄鸟纹吗?它……” 它回来了? 锦百心中如今也满是疑惑,垂下眸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舍得将玄鸟收回去,总觉得下一次便无法将它召出来,顶着在自己身上活蹦乱跳的玄鸟,缓缓走向正在审问文袖的几人。 对文袖的审问出乎意料的顺利,恕灵只是往她身前一站,皱眉看着她,她便哭着将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文袖家住无念山,山中世代都信奉着保佑风调雨顺的乌秊神,他们按照神的指谕,定期献祭童男童女。被选中好像是无上的光荣。 在被作为祭品献祭给乌秊神的前一夜,文袖在一个盲眼老太太的帮助下,逃了出来,阴差阳错撞上长公主的轿子,成为长公主的贴身侍女。 她以为自己逃脱了宿命,却在府中第一次有人死亡时,在重重梦境之中被那位乌秊神找了上来。 神要她赎罪。 要她背主,将长公主作为替代自己的祭品。 文袖不同意,祂便在她脑中咆哮嘶吼,说要对不忠诚的信徒降下神罚。 “祂说——”文袖低低啜泣一声,“‘若舍不得你家公主,那便用我赐予你的宝物,为我献上一位神明的头颅、一个星狼幼崽的心脏’。”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去哪里找,便一直拖着,心怀侥幸,认为祂并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里。 不成想,府邸内的死亡事件愈演愈烈,如同瘟疫般蔓延。 某日午后,她在长公主榻前打了个盹,再醒来时,文袖发现自己站在长公主床头,手持利刃。 乌秊神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祂捧着一颗还在跳动的、不足鹌鹑蛋大小的心脏,布满冷硬鳞片的脸上满是疑惑。 “我忠诚的信徒啊,你为何如此迟缓,毫不珍惜我赐给你的机会呢?” “既然如此,我将亲自索取所需一切。” 话落,文袖惊觉自己的身躯仿佛被无形之力操控,手中的利刃在长公主头顶徘徊,像是在思索如何将人分割开来。 她在心中不停哭求,终于,得到了最后一次机会。 若再错失此次良机,她的灵魂将被乌秊神彻底吞噬,成为其容器,而公主也将命丧她的利刃之下。 方才锦百与邪祟对峙时,祂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文袖跟前,澄黄重瞳紧盯着她,蛊惑道:“我忠诚的信徒啊,神明就在你的跟前,快去——” “斩下他的头颅,以证你的虔诚。” 长公主和萧衍这对是gb,也是我最喜欢的公主和扈从的cp配对,可惜狠狠be了 · 一些邪门百子哥大放送:徒手拔出插在胸口里的剑 :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邪祟 第23章 回忆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亭中唯有文袖压抑的啜泣声响起。 元莘蹲下身去,伸手轻轻摸着星狼的尸体,手指被鲜红肌理称得格外白皙,仿若不染纤尘的雪。 片刻后,她不自觉道:“…它身上有阿衍的气息。” 很淡。 像是换了太多次水的花茶,虽然味道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但香气却依旧顽固地缭绕在她的鼻尖,挥之不去。 真是魔怔了。 元莘失笑,正欲起身时,视线却突然被星狼右耳上的缺口引了过去。冥冥之中,好像有个人悄悄勾住了她的小拇指,告诉她,我在这里呢。 烈日之下,元莘浑身发凉,好似再次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院中竹篱笆被来人乱砍一通,乱七八糟地支楞在地上。 元莘放下百越地图,吹灭蜡烛欲睡,听到院外传来打砸的动静,起身披上外袍,悄声推开靠外的窗户跳了出去。 借着浓重夜色跑出去一截路,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很快发现了元莘的踪迹。 她丢下斗笠,冒雨狂奔,任由泥水沙石飞溅,染脏她的衣物,划破她的皮肤。元莘胸口闷疼,体力逐渐透支,脚被鞋子磨破,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叛军首领骑着高头大马,跟在她背后不远处慢悠悠地走,不时挽弓搭箭,玩弄猎物似的射出一支箭矢,擦着元莘小腿而过,插入沙地之中。 雨势愈发猛烈,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元莘穿梭在雨幕中,白衣被鲜血染红。 被元莘派去与百越军接洽的萧衍忽然出现,斩落马上主将后,紧紧握住她失温的手,带着她奋力向前。 天边电闪雷鸣,一支利箭呼啸而至,萧衍眼疾手快地将元莘拉入怀中。箭矢擦过他的右耳,留下了一个骇人的缺口。 终于脱离险境,萧衍半跪在元莘腿边为她处理伤口。望见他被鲜血染红的衣襟,她伸手碰了一下。被雨浸透的衣物阴冷厚重,元莘触及那片红,却觉炽热滚烫,好似要将她灼伤。 她不自觉地将手移至星狼右耳的缺口处,许是因为在枯池的淤泥中埋了太久,它冰冷得让人不禁感到一阵寒意,透过指尖直抵心底。 元莘痴痴笑了声,身形一晃,面如金纸,随即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她额头抵着星狼的尸体,汹涌的泪水从眼尾滑下。 “殿下!——” 寝宫内,纱幔轻垂,香气袭人。 见锦百抱着不省人事的元莘进来,春玉忙迎上来,吩咐侍女们去请御医,自己则守在榻前为她擦去额角的汗与面上的眼泪。 听到元莘低低喊着萧衍的名字,求他不要死,锦百摸了摸胸口,忽然感觉剑伤还未完全愈合,隐隐作痛。 迈出殿门,他倚在柱子上,抬头看忽然乌云密布的天。余光中望见树上有一窝刚孵化不久的小鸟,锦百索性坐在廊下,盯着它们发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锦百忽觉无趣,起身慢腾腾地往凉亭走。 路过花房,听到里面传来暮昼的声音,锦百微怔,正当他以为自己幻听之时,下一秒,恕灵充满恼怒的声音便如惊雷般在耳边响起。 “你说的都是屁话!狗屎!” 恕灵骂道:“什么叫‘因你厌恶锦百,便任由文袖对他下手’?!我是那般心胸狭隘之人吗?都和你说了一万遍了,我是为了保护长公主和锦百在人间收的小徒弟才——” “退一步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暮昼语气愈发冷淡,毫不留情地反驳道:“但在那等微末邪祟面前,你却未能护四五个人周全,是否证明你能力欠缺?是否该重返神界,勤修武艺,以补不足?” 花房内,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肆意展开,盛放至极,花团锦簇。 在花海映衬下,身高相仿、各据一方,气势汹汹盯着对方,看上去马上就会掏出武器来决一死战的两人更显不解风情。 暮昼继续道:“从明日起,你便回神界去帮我处理事务……” “然后你下来保护锦百?”恕灵冷嘁一声。 “那是自然。” 恕灵啪一声摔了剑,“我可去你的吧!你下来倒是舒服了,我怎么办,留在上面看那些狗屁不通的奏章,然后天天同其他上神吵架吗?!” “你把人地板摔坏了,要赔的,你有钱吗?”暮昼看了眼地上被剑砸出来的大窟窿,不想同他过多争辩,“我已帮你办好了通牒,明日你便回去吧。” 怎么会有这种人?景旧当年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把这人捡回来? 恕灵第无数次在心中发出疑问,沉默片刻后,他一跃而起,怒声道:“受不了了!我现在就要掐死你!” “倘若你赢了我,从今往后,我不会干涉你的一切举动。”说着,暮昼忽然扯了扯唇角,“若你输了,今后我的所有奏章都交由你来批复。” 语毕,他便要将恕灵拉进结界中去。 两人同属兽族,天生不擅长修习法术,飞升渡劫之路尤为艰难,且都是通过体修方式飞升,实力远超其他上神。纵使如今身上有神界的禁制,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恐怕也会引发不小的动荡。 锦百忙走进花房,捉住暮昼的手腕,趁着他愣神的空档,将他带了出去。 见锦百拧着眉,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没有,暮昼抿抿唇,解释道:“这是凡界,我没想过真的和他动手。”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开结界只是为了吓唬他,让他自愿回神界去。” 不远处,恕灵找到长公主府的管事,掏出两锭金子放到那人手中,又指指花房这边,神情稍有些窘迫,说话结结巴巴,恨不能手足并用同人解释地上大坑的由来。 锦百收回看向那边的视线,问:“为何非要让恕灵回神界去呢?” 低下头回避他含着些许探究的视线,暮昼道:“他在下界没什么用,不如回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其实不然。 若是没有恕灵,下午遇到那邪祟时,光凭锦百一人绝对难以应付,左支右绌。 “可他——”沉默片刻,暮昼说:“他那时对你不敬,你不生气吗?” 莫名其妙成了罪神,还在仙牢中挨了几拳,换做谁都会气愤怨怼,锦百亦然。 他最初觉得恕灵不可理喻、蛮不讲理,可后来一想,若是自己的好友被人害了,在面对那人时,锦百大概也不会温和到哪里去。 况且,恕灵在知道真相后,还专程带着赔礼来向他道歉,想来人并不算坏,只是有些冲动。 锦百摇摇头,道:“那时事出有因,没什么好生气的。再说,恕灵做事稳妥,人还挺可靠的。” “可他让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望见暮昼的视线落在自己胸前被剑刺穿,留下个洞的衣物上后,一头雾水的锦百又将反驳的话语咽了回去,说:“这也不算什么。” 也是,当胸一剑哪里比得上剔骨之痛。 锦百自幼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千娇万宠,不曾受半点委屈与伤害。父母离世后不过百年,他便凭借着强大的神力与许多独创法术,独当一面,成了六界中无人敢招惹的存在。 剔骨大概便是他受过最重的伤。 讽刺的是,这致命的剔骨之痛,偏偏是暮昼亲手带给他的。 暮昼静默着,忽然想起行刑那日,锦百到了最后支撑不住,在台上蜷缩成小小一团,宛若一只被逼到绝境却无力反击的刺猬,只得将柔软的腹部藏起来,以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他的头发在辗转之间撩到了另外一边,领口凌乱,沾着鲜血的雪白后颈露了出来,隔着薄薄的皮肤,脊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锦百身形与一般的成年男子相比,略有些单薄,但胜在个子纤长挺拔,身上覆着层漂亮纤薄的肌肉,平日里因着衣着繁琐,看起来并不羸弱。 但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爱人和纸一样薄一样轻。 会不会一阵风来,他就被吹走了。 天尊坐在高位上胡思乱想,义愤填膺的众神在行刑结束后如潮水般散去,有人问他怎么还不走,暮昼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另一人便帮他答了:“一朝血仇得报,自然要多看看仇人凄惨的模样,毕竟到了魔界之后,谁也说不准锦百还能不能活……” 天空暗下来,如墨夜色倾轧在斩仙台上。早先布好的阵法发出幽幽光亮,照彻四方,渐渐将锦百的身影吞没。 光亮太过刺眼,神侍忍不住撇开头,思及礼仪规范,他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偷看天尊,祈祷对方并未发现自己的举动。 不想,天尊也闭着眼,脸颊上还有几道水痕。 阵法结束,光辉散去,一切重新陷入黑暗。暮昼起身离去,并未发现自己脸上全是眼泪。 神侍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天尊是在伤心吗? 片刻后,他立马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天尊和那罪神在一起,本就是为了给景旧神君报仇,如今大仇得报,就算流泪,也是喜极而泣。 不放心那阵法的功效,暮昼分出元神,掐着时间赶在锦百到凡界之前下了界。 顺着灵力,暮昼在妖凡接壤处的一个小城找到了锦百,他蹙眉,有些不满意这个结果,上前两步将贴在墙根处咯血的人捞起来,准备带到仙门辖地去。 小巷外跑过一群半大孩子,末尾的少年慢悠悠走着,见了巷口行乞的老人,微微一顿,将自己的荷包解下来递给那老人。 抬起头,他下意识往巷子里看。见一伤者浮在空中,少年也不害怕,拔腿往内跑,抱住他便要去医馆。 暮昼手上使劲,并不放心将锦百交给这毛头小子。哪成想,少年死命同他相争,嘴上还叫着青天白日有鬼要害人性命、大家快来帮忙。 怀中人忽然咳了声,白皙的下颌被咳出的污血染脏,脖颈上暴起一根青筋。暮昼松开手,握紧流进自己掌心的血,停在原地看着少年将他带走。 从记忆中回神,眼前锦百离去的身影和当年那少年渐渐重合,暮昼一刻未停,立马追了上去。 “我会做得比他好。” 第24章 破茧 锦百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只问:“为什么?” 他的背影在渐沉的夕阳中有些寂寥,暮昼绕到他身前,固执地看着锦百的眼睛,道:“因为我比他强。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做你的剑和盾。” 片刻后,暮昼小声加了句:“不需要也可以。” 锦百突然笑了下,声音很轻,马上便消散在温热的熏风中。 捕捉到那声笑,暮昼的手指不自觉地绞住腰侧符牌垂下的流苏,细细打量着锦百面上的表情,试图揣测他的想法。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锦百静静地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瞳中除了灯笼橘黄的光以外,什么都没有,像一汪不会被任何事物惊扰的湖。 欣喜、愉悦,抑或是厌弃嫌恶,什么都没有。 暮昼怔怔地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锦百早已习惯他这副说着话忽然卡壳的德行,继续一字一顿地问暮昼,为什么如今做了这么多与从前割裂的事情,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在乎他。 下界后,相守的那数百年在锦百心中无限延展开来,最后被分割成无数个细小的薄片。 无事的夜里,他翻阅它们,咀嚼回味同暮昼在一起的每个瞬间。 那些时光不停在心中闪回,像一面摔在地上的镜子,每个碎片都装满了暮昼不爱他的证据,倒映着他的狼狈。 心脏无数次被冷淡的表情、回避的动作以及闪躲的眼神刺痛,锦百却不愿逃避,近乎自虐般反复回想,让自己记住那种感觉。 只有痛定思痛,他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再次踏入错误的河流。 几乎是下一秒,暮昼心中就有了答案,在心中酝酿了片刻,回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回答实在荒谬。 锦百没忍住轻嗤一声:“你是在开玩笑吗?” “还是说,在将我贬下界后,你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心意?” 看守书斋时,锦百读了不少话本。 部分话本里,主角总在伤害了另一位主角,彻底失去对方后,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的心意,用尽一切手段重新挽回那人。 锦百无法理解话本里的主人公,总觉得那是迟到的愧疚抑或是其余情绪,无论如何,它都不应该是爱。 在他眼中,爱会让人克制让人勇敢,叫人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蠢事,惟独不会让人去伤害心爱之人。 话音刚落,锦百便有些后悔,暗暗在心中骂自己。 总归他也不打算继续和暮昼相处,从前那些事情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无论爱恨,他们都不该再有瓜葛。 锦百不再言语,兀自向前走。 “并非如此!——”暮昼拉住锦百的衣摆,急切道:“从前的种种事,我都可以解释。” “那你解释吧。” 锦百站定,更加不理解那位总是心软的主角了。 整理了一下措辞,暮昼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最初的计划。他神色僵硬,声音颤抖,比起解释,更像是在同上司禀报工作情况。 景旧陨落后,他残存的部下前往敛尸,却从残余灵力之中提取出了玄鸟纹。 自此,他们开始联名上诉,要求新任天尊的暮昼彻查锦百。 “所以你就想了个与我结为道侣的主意,”锦百抱臂,闷闷笑了声,“在我身边更好地收集证据?” 暮昼轻轻掐了下背在身后的手,道:“不是的。” “我原本打算在合适的时机,让景旧在江景身体里复活,成为新任天尊,执掌六界事宜。” 他吸了口气,继续说:“两人灵魂融合后,景旧受到影响,会将你看作师父,永远保护你照顾你。这也是我当年将江景交给你抚养的原因。” 锦百没了表情,只静静地看着他。 暮昼心下慌乱,快速道:“与你在一起,是为了先稳住他们的情绪,让他们相信我会彻查此事。” 池面在微风中泛起波澜,将落入水中的月色晃成无数洒金般的碎片,波光粼粼。锦百扭头去看,默默数着碎片的数量。 “但其中也有我的私心……” 暮昼的视线随他而动,落到池面上,看看月莲又看看锦百的侧脸,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因着恕灵是断——他们最开始安排了恕灵去接近你,我说若是我去,必定能很快查出真相。” “确实,你动作很快。”锦百不冷不热地接话。 他好像…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暮昼僵在原地,意识到这点后,不过片刻,他体内灵力的走向便乱了八成。他额头青筋狂跳,生硬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锦百心中梗得慌,看向身前神情殷切的人时,心中无由来地生出股疲惫来,胡乱道:“夜色已深,早些休息吧。” 刚走出去半步,身后猛然传来的力道将他拽住,紧紧箍在怀中。 “不要、我不要……”暮昼脑袋抵着他的后颈,有些烫人。他前言不搭后语,说得断断续续,“不要休息…求你听我说,我的话都是真的!” 远处传来任晨闲和江景的吵闹声,锦百扭头看了眼,良久,说:“你先放开我再说。” 身后人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 在心里叹了口气,锦百继续道:“一直以来,我没对你说过任何难听的话,但那不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事情没有必要闹得太难看。” “好歹也做过几百年的伴侣,体面点对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感受到腰间力道稍稍松懈,锦百拍拍腰间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 暮昼闷闷应了声,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锦百揉揉被勒得有点疼的肋骨,随意坐在池边的石椅上,看天看地,就是不与跟前目光灼灼的人对视,“不是说让我听你说话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 锦百应了声,终于抬头与他对视,目光被月色浸润得柔和了许多:“其实我更希望它是假的。” 江景来到锦百身边时不过五六岁,至今共处三百年,早被他视为己出。光是想象一下暮昼的计划成真,他便有些眼酸。 “为什……?” “从始至终,你的计划里都没在意过江景的想法,只把他当作一件容器……”枝头上的花被风吹落,掉在锦百膝上,粉白的花瓣有些残败,“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你能明白吗?” 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暮昼哽了一下,面颊发烫,再不明白也该明白了。他无颜再看锦百,默默低下头。 “你明白了就好,日后不要再计划这样的事了。”锦百起身,说:“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暮昼下意识点头,片刻后,忽觉还有许多话未说,忙道:“我先前打算代替恕灵待在你身边,只是因为想尽全力弥补你、保护你。”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目的。” 锦百站在树影里,脚边落了一地花瓣。听到暮昼的话,他忽然笑了声,“是吗。” 现在,暮昼本该回答“是”。 但锦百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带着些无奈,以及暮昼读不懂的情绪,单薄浅淡地吐出两字作为回应。 暮昼不懂锦百是什么意思,反复回想着人生中遇到的所有类似此刻的片段,想找出合理的解释。 静默之间,暮昼忽地想起某日,他在锦百这里受挫后回到神界,迎面遇上绮埃时对方说的话。 “你把锦百当作他人替身,伤害了他一次还不够吗?怎么还要三番五次地去打扰他,讨他嫌?” 那时的暮昼满心困惑,觉得绮埃前言不搭后语,并不想搭理他,扭头便走。然而,如今想来,那些话语却仿佛一把钥匙,悄然间为他打开了困惑已久的谜团。 难怪那时在仙牢中,锦百忽然问他自己和景旧像不像。 难怪锦百总是认为他别有用心。 暮昼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即便知道如今锦百并未提及那些事,却还是迫切地想要解释:“我从未把你当过任何人的替身,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一直以来,锦百都认为,侮辱暮昼,无异于侮辱了曾经深爱暮昼的自己。因此,每当亦守口出恶言,他总会及时制止。 如今,他的耐心消耗殆尽,懒得再控制情绪,不再愿意压抑情绪,出言讥讽:“我不知道你喜欢的到底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曾经把我当作谁的影子。” 他从未如此锐利地同身边人说过话,暮昼一时呆住,额头青筋暴起,瞳仁紧缩,不受控制的獠牙疯长,从唇边冒出。 同江景拉拉扯扯的任晨闲出现在小径尽头,见了坐在石椅上的锦百,当即兴奋地冲他招手。 灯笼随着少年的动作乱晃,在沉沉夜色中,好似一盏鬼火。 怕他再吓到夜里出门的侍女,江景将任晨闲紧紧捉住,不准他再乱动,把那灯笼稳稳提在手中。 暮昼低下脑袋,飞快整理好自己,想要追上转身离开的锦百。 不想,锦百视他如无物,兀自朝着徒弟们走去。 暮昼大着胆子抓住锦百的袖子,“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求你不要无视我。” 清辉洒落,将锦百的面容映照得更为寒凉:“没兴趣。” 再开口时,他语气中已经没了任何情绪:“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不想恨你,更不想爱你。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我的世界里从未有过你的身影。” “我想你应该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吧?” 话已出口,点到三分即可。 锦百不再言语,转身离去,独留明月高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破茧 第25章 钝痛 锦百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时瞳仁水润,柔和多情。 每当他只看着自己时,风声水声通通消失不见,好似世间万物皆被排除在外。暮昼沉溺其中不知归路,只求时间走得再慢些。 而如今,那双眸子再看过来时,只余下冰冷苍白的厌烦疲倦。 暮昼呼吸一滞,心底钝痛,再回神时,锦百已经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檐角铜铃随风摇曳,他留下的清浅暖香被夜风揉碎,同落花一道被吹散,独留明月高悬。 玄色皂靴碾过青砖,暮昼追出半步,却又慢慢停下,站在原地注视着锦百离去的方向。 一片花瓣停驻在他肩头,片刻后,又从冰冷的肩甲上滑落。 掌中似乎还留有先前拉住锦百衣袖时的触感,暮昼垂首,不自觉地摩挲指尖,有些迷茫。 他效仿人族礼仪,将诸多对修炼有益的珍宝赠予锦百以作赔礼。然而,除了最初的乾坤袋,其余物品皆被原封退回。 锦百将他的一切隔绝在外,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纠葛。 暮昼心底沉闷,他清楚自己做出了错误的事与选择,已无与锦百重修旧好的可能。却不想,他连守在锦百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还不如恨他呢。 暮昼能够接受一切结局,无论爱恨,却唯独接受不了被锦百无视。 灵力枯竭被景旧捡回去后,暮昼就拜入临风门,成了景旧的第二个徒弟。 临风门弟子大多出身附近遭了兽潮的村子,失去家人失去一切,投入仙门后立志斩灭一切妖兽,本就敌视妖族。 偏偏暮昼年轻气盛,急于得到同门的认可,修炼每有进展便要往他们跟前凑。 修炼多年的弟子,对上体质强健的妖族,结局唯有两败俱伤。 断了数十次肋骨,同时也将同门们打得遍地乱爬后,暮昼终于知晓,互不干扰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他绝不想和锦百走到那一步。 理智告诉暮昼,他不该再纠缠锦百,不能再让锦百生气,就让曾经种种尽数成为过往,消散在风中,此后无人提及。 潜藏在血液中的本能却在叫嚣着,催促暮昼追上锦百。 暮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思索片刻,自私地顺从了本能。 任晨闲看向身边的少年,对方正打着灯笼,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地上的落花,不知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暮昼的动静。 指望不上江景,任晨闲只能独自追上前去,拦住暮昼。 认出来人是跟在锦百身边的少年,暮昼停下脚步,看向任晨闲。 面前的人是能呼风唤雨的存在,他皱着眉,薄唇紧抿,浅灰绿色的眸子中满是冷淡疏离,眼眶却又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看上去活似丢了猎物后竭力抑制怒火的凶兽,下一秒便要扑杀视野中的一切活物。 任晨闲心底发怵,本能地对强者感到畏惧。 想到师父提起他时难掩神伤的模样,少年压住一切情绪,又往旁边挪了挪,牢牢地将暮昼的路拦住。 “我有话想和您说。” 暮昼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半晌,才问:“什么话?” “……师父刚被我捡回家时,常常看着天边出神。” 那是锦百答应留下来的第二日,任晨闲早早喝了药,便迫不及待地拖着瘸腿跑到锦百院子中去,想要同他学习法术。 他到时,锦百正坐在廊下看朝霞,通身笼罩在暖洋洋的晨光之中,发丝被照得有些剔透,像是珍稀的宝石。任晨闲悄悄绕过去,正准备吓一吓他,却发现,锦百目光放空,鼻头和下颌都有些泛红。 迎着光,任晨闲看见锦百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水,泪痕在阳光下微弱地闪烁着,仿佛一条将要枯竭的河流,静谧无声。 他本人对此毫无知觉,见少年眉头紧蹙,满目关切地靠近自己,有些不解地对任晨闲笑了笑。 少年顿住,心底莫名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就好像锦百已经空掉了,眼泪只是凝结在他身上的晨露。 自那天起,任晨闲越发频繁地往锦百院子里跑,缠着他教自己法术、拉着他出去外面闲逛,时刻待在他身边。 锦百温和好亲近,城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每每出门,总有人往他手里塞些糕点糖果。渐渐熟识后,有人无暇照看孩子之时,还会请他帮忙。 起初,任晨闲还担心锦百不喜欢这样,直到望见他在树下看着捉蝉的孩子们,脸上露出一抹恬静淡然的笑。笼罩心底的恐惧慢慢消失,任晨闲松了口气,不愿再看到锦百陷入那些情绪之中。 “你的心情应该能影响天气吧。”思及往事,任晨闲不由叹气,“记得那日忽然下起了大雨,师父一边笑,说希望惹到你的那个人再气气你,最好把你气死,一边又忍不住皱眉,坐在窗边,望着雨幕出神。” 暮昼垂眸,心中钝痛。 他知道锦百喜欢他,正因为知道,才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他。 但一切都搞砸了。 恕灵说的没错,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在仙牢中看到锦百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便自顾自地认为他真的不在意,很快便能从阴影中走出来。 见暮昼神色淡漠,目光空洞不知落在何处,似乎对他说的话毫无感觉。 任晨闲喉间发紧,回忆着亦守同他说过的那些话,直言道:“…你是天之骄子,身为妖族,化形不过百年却能得道飞升,不久之后又成了天尊……可以说,除了心爱之人的死亡,你再没有遇到过任何挫折。” “师父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坎,你怎样也跨不过它,所以才如此执着。” “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师父——” 在他人看来,暮昼对锦百的情意近乎于无。 那么,锦百每日面对这样的他,心中又该是如何地煎熬? 锦百得到过很多爱,并未失去对该种感情的感知能力,却仍盲目地相信着暮昼。 他屏蔽五感,不理会任何人的质疑,执拗地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刻想要退却,会不会感到害怕。 暮昼不知道。 他每次看向锦百,那双眸子里都闪烁着永不退却的光。 “你懂什么?”暮昼深吸一口气,指节攥得发白,心底被愧疚填满,却还是忍不住打断任晨闲的话,“你根本不清楚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你没资格来说三道四。”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 任晨闲叹气:“我只知道师父并不开心。” 每次暮昼下界来同锦百交流讯息,待他走后,锦百总是会沉默很久,看上去十分疲惫。 “你若是真的想要师父好,就不要再纠缠他了。” 好似心中火焰被兜头浇灭,暮昼沉默良久,闷闷地应了一声。 看着暮昼一瞬间消失在原地,任晨闲有些不可思议,明明他先前还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任晨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扭头想问问江景,却发现对方早已不在原地,只剩一盏灯笼摆在离自己不远的石桌上。 以为江景遭遇不测,任晨闲心底慌乱,也顾不得思考暮昼的事情,连忙往住处赶。 一路提心吊胆,直到踏进院子,望见江景和锦百相对而坐,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事情,任晨闲才松了口气。 任晨闲道:“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你被抓了,差点把我吓死。” “抱歉,”江景放下毛笔,抬眼看向任晨闲,“当时发现了一点邪祟残存的灵力流动,想要快些告诉师父,于是就先一步回来了。” 语毕,江景又道:“我和师父在那附近设了阵法,邪祟一时半会儿都不敢再来了。别担心。” 任晨闲应了声,坐到江景身边和他一起看桌面上随意排布的几张阵纹,问:“明日我们是要在公主府布阵吗?” 锦百揉揉眉心,有些头疼,“不,我们要去无念山。” 经过一天的调查,公主府已彻底查清。 只余无念山。 萧衍和文袖皆出自那里,甚至今日邪祟残留的灵力,探寻其根源时也指向无念山。所有线索无一不指向它,即便明知可能是陷阱,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前往探查。 · 仙凡两界交接之处。 恕灵追上暮昼,将通牒还回去,见他脸色难看得仿佛下一秒便要堕魔,宽慰道:“比起互相折磨,或许如今这般互不干扰才是最好的。” 互不干扰? 他如果能接受这个结果,当初的许多事情便完全没有发生的必要。 找到江景后,立马将景旧复活,此后一切落幕。 暮昼扯了扯唇角。 从前他一直在想,在他死后,锦百是会怀念他,还是不久之后就忘记了他的存在,抑或是,将自己变成他遗物的一部分。 直到他的贪心打破了本该发生的一切。 意外如断线的珍珠洒了一地,四溅飞散,他甚至不知道要先抓住那一颗。 良久,暮昼声音有些沙哑的开口:“如果是师父让你离他远一点,你会怎么做?” 恕灵道:“那我当然是离他远远的,要多远有多远。” 暮昼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好吧,我还是会跟着他。”恕灵不自在地甩甩尾巴,“无论天涯海角。” 无论天涯海角。 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暮昼低声问:“那我为何不可。” 恕灵已经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了,张了张口,半晌没能吐出一个字。 “那少年说,大人看见我会难受,所以劝我不要再去纠缠他。” 两界相交之处,灵力紊乱,天地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狂风呼啸,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树叶被卷起,在空中疯狂舞动。 暮昼抬头看了看月亮,在狂乱的风声中,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换一个身份去到大人身边,他还会难受吗?” “不过是些易容分身的小把戏,糊弄三岁小儿还差不多。”恕灵思索片刻,不由轻嗤。 大抵是终于放弃了,暮昼再没多言,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恕灵眼前。 恕灵也松了口气。 天知道锦百和暮昼说话时他在一旁有多紧张。 面对大家的劝诫,男子暮某表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日后再也不会过多纠缠。可喜可贺。 (假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钝痛 第26章 落雨 翌日,几人将要出发时,不知元莘从哪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赶到城门口,叫住锦百,“元大人,我可以同你们一起去吗?” 锦百本欲拒绝,见她面色苍白、眼下青黑,实在憔悴,犹豫片刻,点点头,“此行凶险,公主切记不可独自行动,发现任何蹊跷都要告诉我们。” 元莘抿紧唇,将差点又要掉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深深地对锦百行了个礼。 无念山离京城不算远,仅有两日车程。锦百一行人走走停停,到时正巧遇上放牧的老翁赶着牛羊回来,便顺道与那老者一同进了山。 老者手里杵着硬木做的拐杖,长期劳作让他的骨节有些变形,一步一顿走得格外艰难。他背着一大筐草,将本就佝偻的脊背压得更低,几乎快要埋进土里。 这背箩奇大无比,看上去能装下两个成年男子,也不知道老者是怎么给它背回来的。 锦百上前,伸手想要接过那只背箩。 恕灵却抢先一步,将那筐草接过来,稳稳当当背好,对他道:“你还没那个篮子大呢,小心待会儿被压扁了……还是我来吧。” 师父曾说天地生灵各有其法,他们作为旁观者,不可擅自参与到他人因果中去。 因此,江景看着老者,虽心有不忍,最终也只是将老者手中那根磨损严重的木棍加固了一下。任晨闲则不动声色地放出灵力,将他体内潜藏的病症一一治愈。 老者身上松快不少,连声道谢。 看几人不像坏人,老者絮絮叨叨地同他们话起家常,从山上成熟后可以摘下来拿到集市上去卖的野果,说到前夜刚出生的小牛犊。 锦百听得认真,不时应和两句。 元莘想了想,解下腰间玉佩递给老者,想要买他的牛羊。老者叹了口气,苦笑着拒绝了。 夕阳下,老者看起来格外沧桑。 那些牛羊比锦百从前在草原上看到的瘦上许多,见老者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它们,锦百不由问:“它们是生病了吗?” “山上的草已经不够它们吃了。”老者摇摇头,抬手抚了抚近处一只小羊的脑袋,道:“可怜哟。” 元莘不解:“无念山水草丰美,怎么会不够呢?” 老者道:“每家都养牛羊,却又不能宰不能卖,纵有再多的草,也是不够的。” 原是无念山供奉的山神,会在每年三四月份降下神谕,点出被祂眷顾的人家。这户人家需要向山神献上指定数目的牛羊,以此感谢山神的眷顾。 神谕没有规律可言,即便是早前便已献祭过的人家,仍有可能得到山神的青睐,所以每家都会养上许多牛羊,为献祭做准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牛羊越来越多,青草越来越少。 众人一言不发,老者笑笑,也不在意,转而说起其他。 山神与其他上神不同,脱身于自然,依赖着自然,即便成了神,也还是免不了会有生存的需求,于是被庇护的山民们便会自发供奉些食物给山神。 山民感恩护佑他们家中牲畜健壮、土地丰收的神,而受到供奉的山神感谢人的好意,也会更加卖力地降下福泽,护佑山中居民安居乐业。 按常理来说,不供奉也并无大碍。 为何无念山的山民却如临大敌,谨慎地准备着这些事? 锦百正奇怪着,注意到文袖脸色不对劲,挥别热情邀请他们到家中吃饭的老者,问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文袖深吸一口气,沉默地带着几人到了人迹罕至的后山。 她脸色苍白,元莘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几年前山神选中的是我家,要一百头羊。我家只有五十头,和邻家大婶借了三十头,还是不够,没办法……” 接下去的事情锦百早已知晓,只是不曾想到,文袖口中的乌秊神和老者口中的山神竟是同一个。 见其他几人神情如常,一点也不意外,锦百心下松了口气。 他粗心大意,即便发现了不寻常的细节,也无法用它们拼凑出完整的真相。有其余几人在侧,倒也不用担心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那老者方才说,下一次献祭便在七日之后。” 锦百说:“不如我们就在那一天动手,将乌秊神逮出来。” 恕灵问:“你想怎么逮他?” 锦百有一自创阵法,以魂魄血肉为引,向天地借力,能够无视实力差距,无差别诛杀一切被困阵中的生灵。 届时,恕灵和江景再将乌秊神残魂捉住,细细审问。 “我不同意!”江景出言反对,声音有些抖,“即便师父你不用这个阵法,我们也是能将那乌秊神捉住的。” 其余几人不怎么了解阵法,听他说以魂魄血肉为引,亦是知晓其凶险,纷纷反对。 “元大人,不如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对呀,师父……” 锦百着急道:“你们听我说,我生来——” 背后传来枯枝被踩碎的声音,他猛地收声,警惕地向身后的小土坡看去。 什么也没有。 经这一番打岔,他们也没了继续争执的心,索性绕道去看望萧衍养母。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上走,再林中撞上一老道士,对方似乎迷了路,正在树上做着标记,见他们来,顿时如看见了希望一般,满面激动地迎了上来。 得知锦百此行目的,老道士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发现,倒豆子般地说与他们。 七八十年前,无念山原本的山神被杀,神位被一深海孽妖篡夺。因着并无神格,这孽妖想出了喝生血维系自己能力的法子。 此计并不长久,孽妖便做了个献祭法阵,四处搜寻有着星狼血脉的婴孩、纯阴体质的女子,以及修为不高的散仙,想要以此得到神力晋升神格。 锦百感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只觉得此人只晓的事情太多,又和自己熟稔得太过。 不过修士们好像大多数都很是热情,锦百便将疑虑抛至脑后,专注眼下的事情。 萧衍养母住在村子最深处,十分偏僻,好在元莘从前来过几次,早已将路线记住,轻车熟路地带着一行人向里走。 简陋的篱笆围着院子,一老妇坐在院子里编箩筐,牛羊安静地吃着草。 老妇人眼睛不好,听到脚步声,摸索着站起身,被脚下的竹篮绊了一个踉跄。元莘忙上前扶住她,低低唤道:“娘。” “是阿莘啊……”老妇人回握住元莘的手,视线虚虚往她身后看:“小衍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元莘鼻头一酸,说:“他最近在帮我兄长做事,有些忙不过来,便托我来看看您。” “小衍这孩子也真是的,我好得很,有什么可看的!”萧母握住元莘的手,一惊,“都说了不用经常来看我,跑这么远的路,吃不好睡不好,多累人啊!你看看你,瘦了这么多。” 她说着,便摸索着往厨房去。 元莘忙拉住萧母,说京中近来以削瘦为美,这是她专门瘦下来的,不是因为累。 萧母絮絮叨叨地念,说他们年轻人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不健康。 又说起萧衍小时候,大冬天跳进湖里捉鱼卖,冻得浑身发青也不上来,他们娘俩靠着那些钱过完了一个冬天。 “小衍他可懂事了,小小年纪便会去山上摘野果,走十几里山里,背到山下去卖。”萧母执意要煮饭给他们吃,元莘不再阻拦,跟着到了厨房。 蒸汽腾起,热烘烘的,模糊了萧母的面容,“后来他又去杂货店当学徒,还帮忙把山里的东西都运出去卖了。” 众人从她话里拼凑出了萧衍的模样,年轻活泼,有冲劲。 元莘沉默地吃完饭,帮着收拾完碗筷。 她从前也很喜欢同皇兄说萧衍的故事,那些经历被她念得滚瓜烂熟。 她不知道,再次提起萧衍,那些骄傲欣喜会变成利刃,一点点划破从前的美好。一切灰飞烟灭,只余下那具冰冷的尸体。 昨夜,清理枯池的宫人在淤泥最底下,找到了一封快被洇烂的书信。萧衍那日负气离开,走到半路也觉得自己不该同元莘吵架,借来纸笔写好道歉信,准备择日寄给元莘去。 不想变故来得那么快。 勉强能够识别的内容中,字字句句皆是歉疚。 元莘醒来后又哭了许久,一夜未眠,想要找出萧衍和那具狼尸并非一体的证据,却只是得到了更多相反的证据。 逃亡时留下的伤痕、她故意玩闹时用灵力给他留下的印子,每一寸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萧母不清楚这些事情,骄傲地同其余众人说着萧衍幼时的故事。 元莘静静坐在原位听着,不自觉地浅笑,同时,泪水汹涌落下。忽然,佛珠散了一地,几人扭头去看,只见她紧紧握拳,骨节泛白。 雷声交加,雨适时落下,愈演愈烈。 锦百看着雨,心像一团被水浸湿的棉花。 第27章 发作 萧母住的房屋年久失修,雨势渐大,便开始有些漏水。 几人一扫先前的沉闷,分工去找来材料,准备明日帮萧母把屋顶修补好。 锦百见他们各有各的事情做,再看看连绵的雨,思及大部分邪祟喜好在阴湿的夜间出没,打算出门去祭台附近看看。 他方有动作,正帮忙找来木桶接雨的老道士便连忙追了上来,“山中天色已晚,实在不宜独自出门,小友不妨带我一起,若是发生意外也有个照应。” 锦百失笑。 这老道士浑身上下一丝灵力也无,同常人无异,怕是连凶悍点的鸡鸭都杀不死,却还敢跟着一同前去,毫不害怕锦百遇险将他丢下,真不知该说是他是勇敢还是傻。 见他殷殷切切地看着自己,锦百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神飘忽四移见,恰巧望见恕灵一个人扛着块大木头进来,似乎很需要帮忙的样子,连忙将老道士忽悠到了那边去。 恕灵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放下那块木头,将另一只手中的物件尽数交由老者,大步走过来,拧着眉看了锦百许久,道:“我和你一起去。” 锦百站在门前远眺,所有气流皆汇于无念山最高处的密林间,想来祭台便坐落在那里。 两人顺着几年来被踏出的山路向上,沉默良久,恕灵问:“你还是打算用那个阵法吗?” 乌秊神虽无神格,却也受了这么多年的供奉,神力应当同大部分上神差不多了。锦百不知道光靠他们几人,能否在不引起大范围打斗、致使村中出现伤亡的情况下,活捉乌秊神。 于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用那个阵法更好一些。 锦百点点头,犹豫许久,对恕灵说了自己先前被小鱼杀死,几个时辰之后又重获新生的事。 他那时并未对暮昼说完全,暮昼只当他被小鱼重伤,回神界同恕灵说起时,很是愧疚自己没能及时帮助到锦百。 恕灵回想起那时暮昼的表现,更不同意锦百的计划了:“如果你上次复活是因为小鱼动了手脚,此次按照计划行事,你真的因此丧命怎么办?”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如今锦百对自己身体的所有了解,皆来自于小鱼的话。 除此以外,复活后是否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有无次数限制。 他一概不知。 见锦百一言不发,满面沉思,恕灵试探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请天尊下界来帮忙如何?” 闻言,锦百有些犹豫。 他先前将暮昼骂了回去,如今要请他帮忙,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但转念一想,暮昼作为六界法则的维系者,这些本就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沉默两秒,锦百拿出传讯石联系暮昼。 无人应答。 即便知道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暮昼那日被他说了之后有些情绪也正常,锦百还是不免有些焦躁。 作为天尊,暮昼这般行事,实在太过儿戏。 恕灵有些奇怪。 暮昼虽为人处世多有欠缺,处理政务却是一丝不苟。为及时接收上神谕令,他常年驻守主殿,寸步不离值守之位,偶有无法及时回应的传讯,他也会很快重传。 不应该这么久都没有回应。 更何况,此次是锦百发出的传讯。换做往常,锦百难得主动联系暮昼,怕是不消一刻钟,他便已经站在锦百面前了。 这人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大了。 恕灵腹诽一句,对锦百道:“我们之后再想其他的办法吧。” 锦百垂眸,轻声道:“可是七日之后,便又要献祭生灵了。” “无碍。”恕灵说:“我早打听过,此次被选中的那户人家的牛羊完全够用。” 锦百心绪纷乱如麻,一时间竟辨不清,自己这般急切行事,想要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太过被动,至今为止的每一步,都如提线木偶般,被人牵引着往前走。 既不甘心乌秊神的出现只是偶然,又害怕乌秊神与小鱼有牵连、一切灾祸都因自己而起。 锦百如今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明知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却仍是抑制不住想要为此做些什么的冲动。 他何尝不知胡乱使用那阵法有魂飞魄散的风险,只是心底既盼着能侥幸生还,又隐隐觉得就此陨落也未尝不是解脱,至少不用再担惊受怕。 只是对不起因此牺牲的所有人。 思及那些无辜的人们,锦百心底清明了几分,看着恕灵,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还是想再试试。” 恕灵没说话,脸色有些难看。锦百抿抿唇,继续说:“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剩下的一切便交给你了。” 雨霁月明,柔和辉光洒落大地,好似为一切蒙上轻纱。 恕灵能够理解锦百的想法,却不太愿意放任他去做那样危险的事。查看完祭台周边的情况后,沉默地跟在锦百身后下山。 林间只余鸟叫声,与两人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清远辽阔。 一声鸟鸣划过长空,走在前面的锦百忽然顿住脚步。 恕灵正欲开口问他发现了什么,刹那间,锦百通身灵力暴涨,流动时噼啪作响,他抬头看了看月,嘴里胡乱地说着话。 恕灵紧握佩剑,上前几步想要查看锦百的情况。 不成想,只一个转眼,锦百便蹿到了百米开外,如脱缰野马般向山村另一头跑去,惊起数只枝头休憩的鸟雀。 愣神片刻,恕灵终于反应过来锦百这是辛咒发作了,连忙抬脚去追他。 锦百平日里安静纤弱,看上去总是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模样。恕灵从没想到他辛咒发作时能跑这么快,一面追,一面在心中暗暗佩服亦守。 好不容易追上锦百,恕灵将人箍住,抬手将欲捏晕他。锦百挣扎不已,动作间一拳打在恕灵下巴上。 就在恕灵卸力的瞬间,锦百瞬间从他怀中溜了出去,蹿到一户人家门前,砰砰拍门,嘴里还喊着:“山中妖邪作乱,还请前辈出手相助——” 旁边的几户人家还没歇息,听到动静纷纷推门出来查看。 一人纳闷道:“这小伙子怎么大半夜来敲小双家的门啊?” 另一个女子闻言,怒道:“还能为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这小子没安好心!” 说着,她捞起衣袖,怒冲冲地向着锦百走去。女子常年劳作,力气很大,几步上前将不设防的锦百推了开来,撞在旁边的墙上。 锦百懵了一瞬,浑不在意地整理好动作间被扯乱的衣裳,立马又上前去拍门,“开门啊——” 女子脸都快让他气绿了,指着锦百大骂:“好你个登徒子!” 男子们终于反应过来,一团涌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制住锦百,叫他不能在拍门。 恕灵到时,正好看到锦百被几人抓住,还不老实地冲那道紧闭的大门喊着“前辈救我”。 其余几个女子则站在旁边,义愤填膺地痛骂锦百,说他长着一副好皮囊,没想到是个人面兽心的货色,竟半夜来拍寡妇家的门。 恕灵顿时脸有点木,快步上前去,将锦百从那几人手下解救出来。 他拉着锦百往外走,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家兄弟,他脑子不好,今日又喝了许多酒才做出这等荒唐事,绝非有意打扰。还请几位多多担待。” 恕灵一面说着,一面从钱袋子里倒出些银子,分发给众人,作为赔礼。 有人信了他的话,连忙拒绝了银子,只道:“那你下次可要看好你家兄弟,别到时候被人打了。” 不信的几人窃窃私语,有人嗤道:“醉汉哪能这般腿脚利索,千里迢迢从村头摸到村尾骚扰寡妇?” 更有人冷笑:“说是兄弟,可眉眼没半分相似,保不齐是俩浪荡子串通好的勾当。” 恕灵飞快捏晕还在自己怀中挣扎的锦百,将人扛在肩上,连连向围观的山民道着不是,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 走出一段路,想起自己寻常布衣底下还有层玄铁制成的铠甲,许会硌得锦百不舒服,恕灵停下脚步,将人从肩头上放下来。 而后,他便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锦百站在了原地。 平日如雪松般削瘦挺拔的人,昏迷后松懈下来,连带着呼吸都轻得快让人感受不到。莫名的,恕灵想起从前景旧养的那只猫,皮毛雪白、柔软脆弱,摸起来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恕灵托着锦百,不敢用力,总觉得稍微收紧手臂,他便会如新雪般消散。 这般托着抱着,提心吊胆一路,终于是将锦百带了回去。 跨进家门,恕灵方才松了口气,见那半道加入的老道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心中一紧,莫名开口解释道:“他旧疾发作——” 说到一半,恕灵顿住,忽然想起自己并无义务向他说明情况,转身抱着人往萧母给他们收拾出来的屋子走,将锦百小心地放到榻上。 老道士端了热水进来,浸湿手中的帕子后,为锦百擦去脸庞上沾染的灰尘。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翼翼,珍之重之,活像是在对待珍藏的宝物。 擦完脸,他又握住锦百的手,仔细检查起来。发现他手掌里有些轻微的擦伤,老道士面色一凝,从袖袋中掏出一小盒药膏,细细给锦百涂上。 恕灵站在一旁,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 他看看坐在床边看着锦百的老道士,心中生起一股怪异,上前道:“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他。” “不必了。”老道士头也没回,轻轻解开锦百束起的发,将发带放到一旁的小桌上,“今日奔波不停,想来小兄弟你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这位小友我来照顾就好。” 暮昼嘶了声,正欲说自己不用休息。见这老道士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这边,想了想,走到一旁的小榻前,坐下,抱臂盯着老道士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近来太累,坐着坐着,恕灵忽然有些犯困。 霎时,恕灵只觉得眼皮如坠千钧,他竭力睁眼,却似乎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看见那老道人伸手摸了摸锦百的脸,动作间流露出万分眷恋。 恕灵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怒声道:“你别碰他!” 他跳起来,冲到老道士跟前,发现人家只是在给锦百掖被子后,尴尬地停住了脚步。 “小兄弟是被魇住了吗?”老道士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 恕灵无言,只能为难地点点头。 老道士什么也没说,随便看了恕灵两眼,重新将视线放在锦百身上。 两人相对无言,直至天明。 百子哥社死准备中…… - 恕灵:十分甚至有九分不对劲 老道士:hihi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发作 第28章 霜女 锦百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檐下新燕啁啾,鎏金般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暖融融落在他身上。混沌的意识逐渐回笼,就像是做了一个格外漫长的梦,锦百看着屋顶,脑袋还有些发懵。 记忆里,他还在祭台附近的密林中,同恕灵商议事宜。缓了会儿神,锦百便反应过来,他这是辛咒又发作了。 任晨闲正坐在他床边,用灵力探查着锦百身上有无内伤,发觉他体内的灵力比前几日充沛许多,惊喜之余不免有些担忧。 见锦百醒了,少年忙问他有无哪里不适。 其余众人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昨晚发生的事。 一刻钟后,本已坐起身,准备下床的锦百再次倒了下去,默默扯过被子将自己的脑袋捂起来。 他都干了什么啊! 良久,锦百默默起身,对着床边放的半盆水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从乾坤袋中找出些对凡人来说相较实用点的宝物,准备上门去给人道歉。 听萧母说,这名为小双的可怜女子,是十多年前搬来无念山的,丈夫横死孩子早夭,仅剩她一个在世间飘零。 小双样貌过人,家中又只剩下了自己,无依无靠的,方到村中那几年,常常有些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到她门口闹事。 往后几年,那些人没再来过,小双却已经被吓怕了,慢慢减少了出门的次数。 锦百叹气,心道昨夜她一定很害怕。 将要出门时,锦百想了想,叫上元莘文袖二人与自己同去。 轻轻叩响大门,锦百垂眸,即便他登门道歉的经验十分充足,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半晌,大门被人一把拉开,寒气扑面而来。 看清楚女子的那一刹那,锦百先前做好的表情凝在脸上:“是你?” 眼前哪有什么苦命女子小双—— 这分明是那位旷工数千年,早被神界以陨落处理的上神霜女。 霜女冷哼一声:“没礼貌的小子。” 早些时候,锦百和霜女都不爱听当时天尊的调令,一起被罚到魔界共事过几百年。只是他二人脾性不和,凑到一起去,说不上几句话便要斗嘴,交情算不上好。 锦百却反倒松了口气,连声向她道了歉,又重新拿了些宝物赔给她,才问:“你怎么在这?” “我……”霜女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她招招手,示意锦百弯腰。 锦百不明就里照做,余光中只见霜女飞快动作一番,耳垂便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轻嘶一声,正想问她这是在做什么,突觉从前充斥在他识海中的薄雾正缓缓散去,而周遭的灵力流动,也随之变得异常清晰。 天地骤变,如一副详细的舆图般展开在锦百面前,其上万物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万物澄明,连那山底埋藏的上古遗珍,都纤毫毕现。 原来在其他上神眼中,天地竟是这般模样。 锦百僵立原地,瞳孔因受惊扩大了些。 霜女扬扬下巴,“喏,怀海东珠,送你了。” 见锦百一丝反应也无,她颇为失望,道:“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感谢我呢。” 锦百回过神,喃喃道:“怀海东珠的功效竟如此强大……” 为压制辛咒,他年少时找过不少方法,只可惜从各种偏方到奇珍异宝,皆是无用。 偶然听闻怀海东珠能压制住一切恶疾,锦百便抱着残存的一丝希望,前去怀海寻找。 一路过关斩将,见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怀海东珠,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耳坠,锦百大失所望,便将它送给了晚来一步、满面懊悔的霜女。 锦百依稀记得,霜女当时说,要将怀海东珠送给她的挚友。 那人锦百也见过,名为沈无念,是一只从病树中脱身的树灵,生来不足,疾病缠身,明明是山神,神力却还不如一些小妖强大。 她与霜女十分要好,每每得空,都会带着自己种的蔬菜瓜果,不远千里到魔界看望霜女。 头回见面时,沈无念私下找过锦百一次。 她道霜女不知怎样同人相处,行事有些鲁莽,还希望他多多担待,在魔界这样诡谲的地方和霜女相互照拂,早日安全归家。 思及沈无念那时与自己说话时,苍白如纸的脸颊,以及浅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灵力,锦百抬手将耳饰取下来,递还给霜女。 想来她比自己更需要这怀海东珠。 “收下吧。”霜女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磨磨唧唧的。” 见锦百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霜女又解释道:“当时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我就和她绝交了。” “此物本就是你送给我的,如今回到你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了。”见锦百还欲说些什么,霜女却将脸一撇,看向远山,冷哼道:“不用给我出主意,我们绝无和好的可能——” “她都快死一百年了。” 锦百不明白,当年那么要好的两人,怎么突然就绝交了,沈无念又是为什么陨落的。 他沉默着,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阵风过,院里的树下噼噼啪啪落了许多杏子,表皮橙红,好似一盏盏小灯。 “听闻你们要活捉乌秊神,”霜女浑不在意地问:“可以带我一个吗? 锦百正愁人手不够,听她这么问,自然同意。 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有些奇怪地问:“你不是从不参与这是事情的吗?” 霜女冷笑,指节攥得发白:“我现在参与了。” 当年,在去怀海的路上,霜女遇到一只开了灵智的小鱼。 那小鱼听了海边嬉戏的孩童们说的故事,便也希望自己能如故事中的小鲤鱼般,跃过龙门得到成仙。于是它一遍遍向上游,想要跃过入海处的那堵石桥。 它撞得鳞片都快要全部脱落,却还没有放弃。 霜女看着它,不知为何,心里却想到了沈无念,眉心一动,便随手点化了那条小鱼。 她拿到东珠便往无念山赶,沈无念却不知是怎么了,闭门不愿意见她。 自那以后,她们数千年都没再有过联系。 直到百年前,无念山周边的灵力忽然凝滞枯竭,而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浩瀚如海的灵力便又如波浪般,向周边一圈圈绽开来。 霜女以为沈无念修炼出了岔子,急急忙忙赶到,却见周围山头上,被灵力波及到的花草树木繁茂地生长着,入目一片翠色。 沈无念死前将自己的灵力铺了满山,最后护佑山民度过新的一年。 而杀死沈无念,夺取她神位的,便是霜女当年随意点化的那条小鱼。 她不曾想到,自己偶然的一次心善,竟会惹来如此多的事端。自那日起,便换了身份,蛰伏在无念山中,准备将那邪神斩杀,为好友报仇雪恨。 可笑的是,与乌秊神周旋数十年后,霜女才发现,由她亲手点化的生灵,竟被天地法则保护着,无法死在她的手中。 锦百暗叹一声,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霜女。 霜女倒是没有反对,沉吟片刻,说:“只是这阵法还需要改动一二。” 乌秊神出身深海,又经受了这么多年的供奉,早与其他生灵有所不同,按着锦百原先的那个阵法来,或许只能重伤乌秊神。 锦百照着霜女的话,改善好了自己的阵法,便回到萧母家去,同其余几人商议计划。有霜女在侧,众人原先的态度有所松动,不再那么抗拒。 商量好一切事宜,众人纷纷散去,各自做着准备。 锦百单膝跪地,在沙地上联系着画阵,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抬眼扫过院中众人,这才发现,那老道士不见了踪影。 换做往日,那老道士此时应当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阵法的凶险,并劝锦百换个方法。 他对任晨闲招招手,问:“你有看见那老道士去了哪里吗?” 任晨闲道:“他说宗门中有些事,今早便离开了。” “对了,他还说让我们不要着急,一定等他归来再行动。” 锦百应了声,放心下来,继续用树枝画着改进过后的阵法。 画着画着,他却又犯了难。 霜女说那乌秊神平日不知龟缩在哪里,只有献祭时才会出现,若想在献祭之外的时间将它引出来,少说需要准备十头牛的血。 他要去哪里弄那么多血? “大人,您把圈里的牲口都赶到祭台那去吧。” 锦百闻声,回头看颤颤巍巍站在自己身后的老妇人。 萧母扶着木栅,跌跌撞撞走近,圈中牛羊似是感应到什么,挨挨挤挤蹭到她褪色的蓝布裙角。她似乎前不久刚躲在屋里哭过,此时眼睛肿得像桃子。 想来在众人说话时,萧母便猜到了许多事情。 乍一看去,锦百莫名感觉她的头发越发白了,脸上的沟壑纹路也深了几分。 思及萧母先前说,若有朝一日,山神不再需要他们供奉这么多牛羊,她便要将这些牛羊全部卖了,拿着钱去游山玩水,锦百不免有些心酸。 他忙道:“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您别担心。” 老人抬手抹了抹眼睛,腕间露出道狰狞的疤,那是她少时上山割草不慎摔出来的。 抱着几只桃枝从旁经过的文袖见了那道疤,一下子怔在原地。 时过境迁,许是惶恐太过,文袖早已记不清当年悄悄将她放走的那老太太的模样了,唯独腕子上的那道疤,深深刻在她心中。 文袖如遭重击,面色惨白。她不由自主上前两步,却不敢靠近萧母。 萧母放走被充作祭品的文袖时,大概从没想到,世间一切环环相扣,离开的人终要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她当日解开的绳结,最后系在了萧衍的身上。 锦百喉头微动,道:“明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 第29章 温度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 枝头绿叶随风摇曳,一只缠在树上的风筝落了下来,掉在恕灵脚边。他无心理会,杵着刀望向远处的祭台,半晌,忍不住皱眉,传讯问守在另一边的霜女:“这真的能行吗?” “当然能行。”霜女目光灼灼地盯着祭台,道:“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一下锦百。” 恕灵沉默,不知道她对锦百的信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只觉得更加不靠谱了。 锦百全然不知恕灵的心理活动,再次割破愈合的手心,任血液滴滴落下,补全阵法最后一笔。 他绕着祭台走了三圈,俯身敬月,站定后,虔诚地拜了拜立在中央的雕像。 阵光微动,泥塑小人纷纷从中脱身,一个接一个跑到锦百跟前,仰头看着他。 它们没有五官,抬脸看人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诡异。 恕灵在一边看得头皮发麻,锦百却觉得这些还不及他大腿高的小人十分可爱,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的脑袋,道:“好了,开始吧。” 小人面面相觑,脸上竟显出几分疑惑。 片刻之后,一只小人伸出手,将锦百推倒在祭台上。 银白利刃闪过,血色如雾。 倏尔,一道黑影闪过,霜女从藏身的树丛一跃而出,追着那道黑影去了。恕灵本欲跟随,想到锦百如今正处于弱势状态,便重新藏了起来,观察着祭台周围的一切。 看了片刻,他不禁皱眉。 之前听锦百说此阵要以血肉魂魄为引,恕灵只觉得格外凶险,却不知,其过程如此残忍。若非献祭的仅只有阵主一人,他都快觉得这是魔界的招数了。 从阵中脱身的泥塑小人虽看起来有些骇人,静立在锦百身边时,却也算憨态可掬。 谁知如今动起来,一个个活似恶鬼。 恕灵实在看不下去了,翻身从巨树上跳下来,便要走向锦百。 刚走出几步,远处却传来一阵悉悉窣窣、好似蟒蛇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不多时,一通身惨白、口裂几乎开到耳边的妖物出现在恕灵视野中。 祂身形巨大,足有五丈之高,周身灵力磅礴,威压甚至超过许多上神,显然已非凡俗妖物。 许是因果报应,纵有通天修为,祂却也换不来完整的化形。 人身之上突兀地生着鱼鳍,而本该是鱼鳍的地方,却扭曲地长着人腿,一张覆满鳞甲的人面上嵌着两颗呆滞的鱼目,显得格外诡异。 祂低伏着畸形的身躯,鱼目死死盯着锦百的方向,缓缓地在轰然倒塌的树木间爬行,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 神界主殿。 端坐案前,正木然批着公文的人笔锋忽地一顿,喉间涌上腥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星星点点落在文书文书之上。他肩头剧烈颤抖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殿中回荡。 许久,他缓缓抬眼,眸底浑浊尽散,目光清明。 仔细收拾干净文书上沾染的血,暮昼起身,大步往殿外走,撞进重重夜色中去。 眷属抱着公文来,迎面遇上他,忙行了个礼:“天尊,您是要下界去吗?” 暮昼颔首,问:“可有何事要报?” 眷属道:“怀海龙王仍是不肯降雨,还问凡界百姓要祭品,还有……” 说来说去,净是些渎职之事,暮昼心中一阵烦躁,道:“既不愿尽责,便夺了他们的神职,另寻贤能接管。” 见眷属面色犹豫,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暮昼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您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眷属挠挠头,最终还是吐出了心里的疑问,“看起来脸色很差。” 早前,暮昼从下界回来后,便将元神一分为二,一份留在上界处理公务,另一个则放在了凡界。 为了不让锦百起疑心,他将内丹全数留在了神界。 没想到锦百竟要以身作饲,将那邪神引出来。暮昼在凡界使用的那副身体灵力全无,要捉住邪神还有些难度。 事出突然,他火急火燎地用着凡人的身体强行回到神界,如今两具身体融合,威压成倍反馈。灵力在分割的元神之间游走,脸色看上去实在不妙。 没想到眷属将自己拦住就是为了说这个,暮昼顿了顿,道:“无碍。” 转身便消失在了两界交汇之处。 眷属们自扬城飞升,当年和锦百一起并肩作战时,几人便都觉得锦百性子温和,心肠太过柔软,私下里总暗暗担忧他日后吃大亏。 在暮昼身边当了两年差后,他们才知晓锦百早已在天尊手上栽过跟头。一时间,他们都对暮昼的观感有些复杂。见他常常下界去寻锦百,更是觉得他的心思难以揣摩。 望着暮昼的背影,眷属不由有些犯愁。 却不知,在他发愁的片刻,暮昼瞬息千里,此刻已经到了无念山中。 暮昼身形未定,尚未来得及寻找锦百的踪影,眼前骤然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祭台前。 他当年在给锦百的传讯符中,暗藏了几道感应伤痛的传送符篆。此刻虽如他所料般被触发,却终究还是迟了半步。 祭台附近的地面被血液浸透,在冷月清辉下泛着奇异的色彩。汉白玉祭台仍正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祭台上只余下一颗心脏。 距它半步之外,一具失了半边身子的大妖趴在那,裂口中獠牙森然,正艰难蠕动着向那颗心脏爬去。 “成神......我定要成神......”它嘶哑低吼着,染血的鳍无力地拍着地面,"...神位便是我的......" 见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向前半步,乌秊神喉间挤出破碎的笑声。忽地,它埋下头去,贪婪地啃食起地面的泥土,再抬头时,满面血红,唇舌间还残留着些碎肉。 乌秊神狂笑起来,“多吃一点、多吃一点,还能活、谁也杀不死我——” “不害怕,阿年不害怕、”猛地,它又垂下头呜呜哭泣起来,面目狰狞地啃食着残骸,喉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呕音,“…姐姐、姐姐。” 法阵闪过微光,转眼间,乌秊神只余下小半边身子。 它的魂魄缩在残缺的躯壳中,小声啜泣着:“阿年好害怕那个神君,他好凶,上一次用血珠揍我,这一次用阵法杀我、好疼……” “呜呜、姐姐,能不能带阿年一起走——” 乌秊神破碎的语句里夹杂着不成调的呜咽,胡言乱语许久,似乎陷入极为痛苦的幻觉之中,仰颈凄厉地尖叫起来。 音浪如实质般炸开,周遭古木应声而断,轰然倒伏。 声波漾开,守夜的少年霍然起身,提起身旁的铜锣,奔走村中。 呼喝声次第响起,原本沉睡的村落霎时灯火通明。稚子啼哭、牛羊嘶鸣,同低声交谈的人声混在一起,寂静的夜骤然热闹起来。 暮昼耳畔万籁俱静,怔怔望着自己靴下黏连的薄薄血泥。他忽觉脏腑翻涌,踉跄往后退了几步,重重跪入血泊之中,眼底灼热。 他只不过离开了半日,为什么、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般模样。 锦百为何不等他来。 是被人欺负了吗? 有人逼着他快些解决这些事情? 暮昼的手猛地收拢,再松开时经脉寸寸断裂,涌出的血液将眼白尽数染红,又汇聚成一道血线,顺着脸颊流下。 他侧目望向无念山,眼神平静,像一潭死水映着冲天火光。 是因为那些山民吗? 还是那个名为任晨闲的少年没有转达他的话吗? 不,不对。 是因为他太不可信,锦百才不愿依靠他。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压制住心头翻腾的念头,暮昼甩甩脑袋,撑着膝盖起身,一步步走到乌秊神跟前。 锦百宁可用性命做抵,也要将这邪神捉住,他怎么能扰乱锦百的计划。 乌秊神的魂魄哭累了,后知后觉地想要逃跑,从躯壳中探出一个头来。 暮昼将此番举动尽数收入眼底,歪了歪头,抬手将其收入掌中,对那不住尖叫的残魂一笑,“你要去哪?是谁指使你来的?” 他眉头紧锁,眼瞳已有了兽化的特征,在夜色中闪着幽光,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下一秒便要扑杀眼前的猎物,问话时语气平静得有些诡异。 恕灵驮着重伤的霜女回来,远远望见阵法还未完成,心中一惊,将霜女安置到安全的地方,连忙回到祭台前。 四下张望一番,没发现乌秊神的魂魄,恕灵化作人形跑到暮昼跟前,看清他的情态后,默默咽下了口中的质问。 发觉自己跟前站了一人,暮昼迟钝地辨认片刻,将缩在他手中瑟瑟发抖的残魂递给恕灵。 “他那时说,要交给你和霜女审问。” 恕灵没头没脑地揣着残魂走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暮昼正跪在祭台前,一点点将血泥拢进袖袋里,仔细装好后。 曾几何时,他曾想过,若锦百是一只小偶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便可以把他装在袖袋中,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 想了想,暮昼又觉得锦百还是这样好。 毕竟人偶只是死物,行动能力有限。 锦百若变成了小偶,便再也不能在冬日故意用冰凉的手去碰亦守的脖颈,不能在惹绮埃生气后撒腿狂奔哈哈大笑,更不能与人切磋符文阵法…… 他那样活泼,困在毫无生气的躯壳里,一定会很难受。 还是现在这样好。 暮昼噙着笑,摸了摸袖袋。 那里本该藏着锦百偷塞进来的小玩意儿——有时是还带着体温的玉石,有时是他新画的符文。 可现在,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凉顺着指节蔓延。 暮昼抬起手,看着指尖血色,面色煞白,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的事。 良久,他慢慢地俯下身去,将脸贴在袖袋上,想要感受爱人最后的体温。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锦百残存的温度,早已被呼啸的风卷走。 终于写到这个剧情了! 也算是为攻死受疯这碟醋,包了盘饺子出来了hhh 可惜没有写出那种疯感(挠头) — 百子哥:万无一失的好对策[点赞] 暮昼:……[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温度 第30章 错误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1章 眠鹿山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