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观既白》 第1章 宁舟 “人间有四月芳菲不尽,袅袅炊烟是万家灯火长明,而我的深海只有苍凉与荒芜。” 月光斑驳的宽阔海面,深沉夜色下仅有一扁叶舟悄然漂浮。 悠长的笛声从船尾处传来,可能是江水寒冷,本应婉转的长笛声显得凄凉,甚至带着一丝挣扎和嘶哑。 在一阵水波翻动后,一只手从水里探出,光滑的手骨骼分明,带着水珠轻轻放在了般尾夹板上。 好像是试探船尾站着的女子的反应,又仿佛肯定了会被接纳和认可。 那只手微微用力,从水中骤然冒出一具形似男人的身躯,在空中灵巧翻身,坐在了船尾处。 月光映着他的脸庞,那张脸极为俊美,**的上半身有水珠顺着他洁白的脊梁滑下,又落进了深沉的海。 而他下身并非是人类的双腿,是泛着蓝光的鱼尾,驱散了一片黑暗,照亮方寸。 笛声停止,那女子本来落寞的双眸在看见他的一瞬立刻泛了红。 她轻轻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平视。 那双看着他的眼晴是多么的专注与认真,她叫着他的名字:“玓瓅……” 像是被叫回了神,玓瓅本来快要抚上她脸旁的手往后缩了一下,收回了看她的视线,轻抿了下唇:“木小姐……这么晚了,为何来此?” “不要躲,看着我好不好?” 周遭只有水花阵阵翻滚的声音。 木思瑾见他不愿看她,眼泪落下。 玓瓅像是被刺痛一般,终是忍不住,将手小心的覆在她的眼角,为她抚去那几滴泪。 “可是,即便有人身在光明长照处,熙攘人群来络不断,但依然感到孤独与寒冷。看着光鲜亮丽,也不过是世间俗尘随手可弃的人偶罢了。” 木思瑾的泪怎么也擦不完,见她这样,玓瓅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他安抚着摸着她的发丝,却小心翼翼,生怕弄伤了这人间女子。 “你知道吗,人人没有戴面具,但又像带着面具。人心险恶,即使是身不由己,但无论如何弥补,也无法抚平刻上的伤疤。” 木思瑾咬了一下唇,拉起他的手:“万千珍宝都不如你的名字给我片刻温存。” 她与玓瓅在一方天地间相视,眼里皆是她深深爱着的人。 “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想去看看你海里的常春树,想去看看属于你的自由。” 她将前额抵在妖的臂侧,给了玓瓅温柔又隐忍的颤抖:“我在人间,多喜,亦多悲。人永远没有妖重情,带我走吧,”她闭上眼睛,抬头在玓瓅耳边轻轻地吐字,“我要嫁你。” 玓瓅感觉自己被这句话狠狠抓住,打破了所有的隔阂,就像碎掉的珠子被人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也像浓烈的酒划过喉咙。 他喘着重气,终于偏头吻上木思瑾的唇,像凡夫俗子那般从后握着她的脖颈,却没有用力,而是轻轻扣着。 玓瓅睫毛微颤:“我爱你。” 他在心里说着。 突然,玓瓅眉心紧皱,温热的血顺着鱼尾流下,他的眼睛骤然睁大,剧烈的疼痛袭来,面前温柔的女子此刻站在他面前,往日深情的眼神变得冰冷,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和嘲弄,她右手握着的匕首垂下,刃上低落下来的血缓缓经过船板,归于海底。 木思瑾左手手心朝上,碧蓝色的珠子发着光芒,也映出玓瓅不可置信又充满难过的脸。 “二小姐。”低沉的声音出现,几个黑衣男子从船舱里出来,身上无一不是规整的藏黑直裾,压的气压极低。 “小姐……” 失去妖丹跟生剥妖骨没什么区别,对妖来说都是致命的折磨。 他痛苦的蜷在船板上,眼底闪过一丝自嘲,他伸出手,隔空抚摸着木思瑾的脸,最终只是一笑,仿佛一瞬间失了所有力。 木思瑾神情一变,右手向上划起,匕首消失的同时灵力四散,锋芒张牙舞爪的朝玓瓅击去,玓瓅落入深海,瞬间海里血液弥漫,因巨物落入水中水花溅起,终是打破了宁静。 玓瓅眼前模糊,勉强看着木思瑾模糊的轮廓,手努力的向前伸着,轻喃:“你应该属于自由,而不是我……” 他下坠在海底。 “二小姐,给我吧。” 为首的黑衣人打开施着禁术的木匣,递到木思瑾身侧。 她低眉浅看,冷漠的像一个木偶。 最终,抬手。 将明珠轻放在木匣中,清澈的光照在她哀凉的脸庞。“父亲答应过我,只要拿到玓瓅的妖丹,便会放我自由。” 她顿了一下,微微低头,是大家女子的风范,带着点柔气但又不移的说道:“从此木家,再无思瑾。” 又是一阵的沉寂。 “既然二小姐已经信守承诺,那我等便不会为难。” 几个黑衣人颔首,他们收好木匣,冷峻的眉眼没有一丝挽留,他们向后退去,向着木思瑾作了个长揖,也算是彻底结束主仆的瓜葛,尽了最后一场情分。 接着众人转身,踏着深沉的海面隐入夜色。 …… 木思瑾转过身,轻叹一口气。 她朝着玓瓅落入的地方撇去了最后一眼,而后驱动小舟,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那片笛声重新响起,如果现在再品的话,又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山青芙蓉美,水明俨如画。” 计划了好久,最后归于一句:小店新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宁舟 第2章 逢春 自古以来,天地间诞生人,妖,魔,鬼,怪,兽六个种族。最初之时,没有规则约束,缺乏正统,不同的种族混淆交融,因冲突剧烈相互杀戮,没有和平安宁之地。 在暴虐与血腥中,人族参透日月理,逐渐掌控阴阳术。他们靠着与生俱来的优势,在内部形成了一致,化解混沌,汲取天地灵气增强体内衍生力,修炼术法,直至划分出各个门派,将顺应人间常理的内力称为“修为”和“得道”。 他们约束自身,担当最公正的判官,减轻最原始的**与混乱,甚至推举出最高统治者来调解各种矛盾,靠着属于人族的人伦,他们很快在六族之中脱颖而出,名正言顺规定各族的存在。 延续千年的规则也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各族后代的血肉之中。在代代淘汰中,六族也根据实力和地位划分出各自的边界,一时间达到了最繁荣的万物和谐。 在四海升平中,人们也将祖辈的能耐逐一传授,可谓是车水马龙,薪火相传。 可在一千年前,一场洪水烈火肆虐人间,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各个种族的后生长老拼死守护,终是敌不过天地愠怒,补不上九重天裂。 而一直不甘心被统治的妖族趁机在这场战乱中壮大势力,他们渴望恢复到最初的状态,瞧不起人族声声是道的伦理,企图吞并五族。 暴虐四起之际,不同于六族的力量横空出世,有一位人首蛇身,手持藤条的女人集齐五色,与另一位不知身份的人一同献祭,抚平了天的裂痕,平息了众怒。 从此,在六族之外,人们将这股灵力列为天道,将那些远在九重天上的人称为神官。 妖族与人族力量齐平,人间多处也重新划分了管辖范围。为保原有的平衡,人族有神女世代镇守不周山,守着压在山下的那些极恶妖邪;而妖族也退回到云野处,在山海间自由生长,诞生九色鹿一脉,守护着那棵直冲云霄,为妖族提供庇护的云中树,逐渐化解了两族之间的恩怨。 三百年前,正是人间又一年繁荣,春和景明之时,九色鹿妖却突兀消失,而靠着他生存的云中树也逐渐枯萎,只剩徒有其表的躯壳,妖族的灵力也渐趋衰弱,许多妖类难以生活在灵力枯竭之地,便四处流散,逃往人间。 而现在,正始年间,大峥皇帝不忍放弃他苦心经营的皇朝,寻求长生不老术,他听闻九色鹿的九鹿蛊蕴藏长生之术,乃是世间至高无上的法器。于是命令各派逢妖杀妖,在补充内力提高修为的同时,势必要找出九鹿蛊。 …… 兰宁城太侯府,传闻格外森严的烬灯墟,此时有两道影子在鬼鬼祟祟。 当台闻磔又一次被檀召忱伸手抵在身前,本来就没好气的脸显得更没好气,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把抓在檀召忱手腕上往下压:“你到底行不行,我们能走快点吗?” 檀召忱嘶了一声,收回手揉了揉手腕:“干嘛,这好歹是名不虚传,固若金汤的烬灯墟诶,”他顺手敲了敲长廊周围的铁壁,整个地下只有几处火槽,微弱的光再配上长廊尽头传来幽幽的风,檀召忱当即抱着手臂抖了抖,“咱们给它个面子,你瞅瞅这地上,不知道是哪辈子进到这里的人兽,居然都不派人来收尾。” 他俩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骨、兽骨,还有用巨大灵力留在地板上痕迹,都显示出这里经过几番的恶战。 “咱们得警惕一点,指不定一会儿给你窜出点儿鬼啊怪啊啥的,”他贱兮兮的往台闻磔脸前凑去:“到时候我可保不住你。” 台闻磔将他的头推开,似是忍无可忍的说:“人不行别怪路不平,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跑的比你快。” 他俩互相推搡着往前走,玩笑也减轻了周围的诡异,尽量忽视那些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的低叹。 “哎,你那消息到底可不可靠?”过了一会儿,台闻磔见他们俩没费多少力气就闯进来,太侯府费尽心思捉来的妖物就这么大大咧咧放着没人看管,他觉得不靠谱的问。 “当然,那人可是拿了一大笔钱贿赂我,要是连最重要的消息都搞错,到时候人财两空,可不倒霉死了。”檀召忱微微眯着眼睛,有点戏谑的说。 他平时吊儿郎当,一没报负二没钱,在澜水城谋了个差事替人跑东跑西赚差价,但模样倒是出挑,一双杏仁眼常含着情,笑起来弯成月牙,还带着卧蚕。唇线清晰唇角上扬,一口一个姐姐哄的人心花怒放,喜欢张扬鲜色服饰,不知从哪搞来的银色配饰挂在腰间,甚至还给他的长鞭镶了一圈儿,成天拿着扇子扇来扇去,乍一看给人一种怒马少年郎的气质。 “你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对你雇主认真点。” 台闻磔则更稳重,修长的身材打扮的一丝不苟,平日多严肃认真,一看就是那种难以近身的贵公子,丹凤眼也带着薄凉和傲娇,可尚在清秀的脸庞又能看出他是故作老成,到常惹别人来肆无忌惮的逗他。 “哎,说话好难听,我一向对我的活儿忠贞不二,别说这太侯府了,就算对方好巧不好选中了当朝圣上家的御花园,我也……” 毫不要脸的大话被台闻磔一记冷眼冻回去,“咳,我也不会被区区钱财轻易收买,肯定是痛心疾首的教育他,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檀召忱嘿嘿一笑。 台闻磔刚刚想说什么,突然蹙眉,他伸手抓住檀召忱左肩:“到了。” 檀召忱定心看了看,在格外浓厚的妖雾中看到了一扇铁门,门上带着烬灯墟特有的标志,不论用再小心的灵力打开都显露踪痕,先不说他们是否能全身而退,他们灵气的气息也会充斥整个太侯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估计明天一早太侯府的人就会敲他们家大门。 “放心小磔,我来之前可是做了充足的调查,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银柄带着一个古色的蝴蝶雕刻。 “……” 台闻磔看着这玩意儿:“搔首弄姿。” 檀召忱白了他一眼,“这可是我向云姐姐借的,我好说好歹她才给我这么一会儿,这可是天机阁珍藏多年的呢,不带任何灵力就可以把全天下的门都打开哦。” 台闻磔哦了一声,“然后珍藏到一家客栈了是吧。” “……这是原阁主亲手设计的,怎么着也有点年头了,新任阁主上台,便宜价卖出去好多巧妙机关,要不然还留着干嘛,当镇阁之宝摆给给那群人看啊?” 说罢,他小心翼翼的对准门孔,深吸一口气,然后把钥匙插了进去。 一阵的静默。 “嗯?咋没有……”话还没说完,那道铁门咔的开了一条缝,浓烈的妖雾从门缝张牙舞爪的探出,环绕在两人身边,带着警惕和警告,却没有杀戮的意思。 “这钥匙居然这么管用,果然云姐姐不借给我是抠门!” “嗯?”台闻磔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眼下并不是听檀召忱瞎扯的时候,两人推开门,走进了尽头的房间。 一进去,檀召忱便觉得那个人花的钱不冤枉,外面妖雾模糊,里面则相互缠绕,随着二人的到来显露出真容,不大的房间里只有铁壁上有一个半大的窗户,一个精致的花笼摆在正中央。 金色的笼身被花团簇拥着,香气像晨间轻雾扫在檀召忱的鼻翼,笼子里面垫了一层雪白的鹅绒毛,仿佛生怕委屈了某人。 里面坐着一位男子,他上身倾起,右臂在后面撑着身体,垂眸打量着自己骨骼分明的左手,并未给手腕处那条细链半分视线。 他身形很美,穿着不太合身的褶裤,脚腕白皙,只穿着轻薄的外衣,露出光滑洁白的上身,腰窝线条也恰到好处。 仿佛被檀召忱的吸气声打断了思绪,他缓缓抬头,露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张极为俊美,毫无瑕疵的脸。他鼻梁高挑,眼窝很深,一双桃花眼履着密长的睫毛,骨相立体,微微歪头打量着二人,额间那抹襄红色的印记给他平白添上诱色,唇色红润还带着水雾般朦胧。 无端生出几分易碎感的疏离。 不一会儿,原本面无表情的眼神慢慢转变,笑意弥散在眼底,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其中的野性与张力。 月光轻洒在他的双肩,不同于姑娘们的柔性美,他双眉间尽是高高在上的不屑与高傲,带着刺人的锋芒,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人深刻的逗弄。 檀召忱感觉好像过了许久,终于呼出一口,喃喃道:“他好像在看狗啊。” 台闻磔难得没有反驳,冷静迅速的偏头将檀召忱上下打量一番:“我也觉得他在看你。” “咳。”檀召忱用力抹了一把脸,想将脸上的红晕搓去。 “快去,我在这儿给你把风,没看到他身上的锁链吗。”台闻磔有点纳闷儿的看檀召忱。 “哦哦,行……”他走上前去,随着他的接近,那只妖笑的更深,“他眼睛笑起来好亮好美,不对,要干活!” 檀召忱在某些方面经验十分丰富,如今终于吃了一次不务正业的苦,他滚动了一下喉咙,而后走到笼子面前,想把缠绕在锁旁边的花拨开。 出人意料的是,不管是藤蔓还是花在即将被檀召忱碰到的瞬间骤然枯萎,根茎消散。 “我靠,”檀召忱猛的缩回手,“我把他的花弄死了……”他连忙看了看那只妖,果然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笑的不似刚才那番,在檀召忱眼里就是有点委屈。 檀召忱将那把钥匙仔细的插在了扎里,向外拉开笼子的门,他还来不及赞赏这把钥匙这么好使,身体就不由得跪坐在妖的面前。 很近的距离让本来就没有消下去红晕的脸更热了,他低下眼眸,装作看不见妖对他明目张胆的打量,想要去拉他左手腕上拴着的链子,还没等够着,那只妖已经主动把左手递到他面前,显得有点放肆和张扬。 檀召忱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专注的盯着那根链子,发现只是普通的金链,没有探测到半点灵气,还有点儿像单纯的装饰。 他眉头皱起,小指勾进那条链的空隙,然后用力一提,锁链应声而断。 他又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妖的面容,还没等他开口,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为何救我?” 像是梅雨时节的风轻佛过面颊,檀召忱往前倾身,最后想了想,又带着一点顽劣的笑,手背向上,用指侧抵在妖的下颔:“因为哥善。” “你完事儿了没?”台闻磔抱着手臂露出快要吐了的表情,右手握着他的配剑,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铁门口。 “走吧,我感觉不太对劲。” 他刚想拔出剑提前防备,可在剑出窍的一瞬间,那只妖紧接低下头,眉宇间带着难受,见他这样,台闻磔把鸣生合起,朝檀召忱撇了一眼:“咱们最好快走。” 檀召忱迅速回神,今晚上这么顺利,太侯府把妖放在烬灯墟里关着,外面还有人费尽心思想把他救出来,必然不是普通妖类,而现在太侯府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要么是对自己家的禁阁过于放心,要么就是觉得薛太侯的面子重没有人敢来偷,檀召忱在心里翻白眼。 “多少年没维修了这是。” 他收回手,把链子随意一扔,抬头定定的看着那只妖,“你……能动吗?”他将手伸到妖面前,“这个笼子打开了,你应该可以出去,你是想自己走还是跟我们一起?” 妖抬眸看他,像是在漫不经心的考量他的话,但随后闭上眼睛,妖力运转,掩饰形态,雾蓝色的妖气经过檀召忱身边,然后从半开的铁窗流露出去。 瞬间,屋里就只剩檀召忱和台闻磔大眼瞪小眼,“既然人家都对你没有半分留恋,你就别在这儿跟个怨妇一样呆着了。” “把这里恢复,尽量别让人看出这是外界破坏。” 檀召忱将笼子扣好,“差不多能成,小磔,咱们一会儿直接去澜水城避避风头。” 檀召忱寻思着雇主也没说把妖救出来之后人家跑了该怎么办,“只好出卖色相口头交代一下喽。”他在心里摇摇头。 “此地无银三百两。”台闻磔点评了一下他的善后处理,然后二人从原路返回。可不知何时,长廊两旁的火槽静悄悄多了几盏,照的两人有点心虚。 就在这时,他们前方却传出两道略急的脚步声和窃窃低语的声音。 给我写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逢春 第3章 还情 檀召忱顿时呼吸一滞,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他们两个要撤退的时候来,而且烬灯墟设计的通俗直白,搁他俩面前的就那么一长廊,迎面就能和前面神鬼不知的人相撞。 台闻磔后退几步,手搭上檀召忱的肩,轻声道:“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跟你出来鬼混。”他手上用力,带着檀召忱退至铁壁处,尽量让檀召忱闭嘴。 檀召忱回头,能屈能伸的将脑袋贴在台闻磔颈侧:“你最好了,救我一下。” 台闻磔一把推开他:“滚远点儿。”他合并两指,屏气凝神,一张印着黄色纹理的纸符出现在他指间,纸符在幽风中微微动着,隐约看清“栖鹘”二字。 他手指伸直向下压,平放到唇边,指尖划出半个尖锐的弧:“燃。” 刹那间,两指间的符印燃起深橙色的明火,从下往上燃烧。在纸符燃尽的瞬间,随着灰徐徐落下,一只巴掌大的纸鸟支棱着翅膀出来,尚在幼兽形态的它也初见锋芒。 看见主人,符兽本能想张嘴,台闻磔轻碰了它一下:“你也别出声。” 它用脑袋蹭蹭台闻磔手心,感受到主人的想法,小栖鹘舒展翅膀,然后划破虚空,绕着二人腰部围转。 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出现残影和流火,随机二人的身体也像加入水的墨珠般变淡。 “哇,小磔你的栖鹘看起来好乖,好听话呢。” 檀召忱微微弯下身子,细细打量着拼命干活的小鸟,真诚的说。 台闻磔满脸不高兴,他不耐烦的拽起檀召忱:“别酸,有空你就看那儿。”说完摁着他的肩膀转向那两道脚步声传来处。 那两人声音越来越近,朦胧的火苗映在铁壁上,倒出两人的身影。 “李先生,今日请您来是让您品鉴一只妖的。别看他总是无影无踪,但真碰着了才发现他灵力低下,虽说幻化的人形当真貌美,可身上全是狐媚子劲儿。” 一道刻薄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倒挺会审时夺度,没做多反抗。” 随着影子的轮廊增大,二人的身影也映入两人眼帘。 “是老师。”檀召忱未松懈警惕。 “嗯,另一个是韩帧,薛苔徊手下的一个……人。”台闻磔淡淡的应了声,但冷着的脸也显示他对眼下这情景相当的不满意。 “老师桃李满庭,韩帧又……算了,反正和他有交情说的过去。”台闻磔勉强给了个回答,但由于家父和薛太侯朝廷立场不一,也不想过多讨论。 “你现在连薛太侯都不叫了,”檀召忱冲台闻磔挑挑眉,“啧,老师干嘛要和这种在油锅里炸好几圈也能看出老鼠样的人一块儿……话说咱们的法术可都是老师教的啊,烬灵显生咒我可记得他一笔一划教咱的诶。” 檀召忱语气表示大难临头,但他右手上翻,双眸微微眯起,只是纸符上“乌鬼”二字没有老老实实待在上面,带着即将化形的晕染。 台闻磔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你要是敢把你那头猪放出来,我就把你一脚踹出去,正好你跪在老师面前,好好反省反省。” 檀召忱低头看着因为栖鹘变得透明的身体,马上收好符闭了嘴。 听着韩帧的话,年过半百的李怀安只是轻轻握了把胡须 ,细语道:“承蒙薛大人抬爱,可世人先前都知道传说中九色鹿一族早已消失数百年,寻常人更是未曾见过的,老朽也不过是平日看看花草鸟兽,听些市井上的曲儿,再讲讲妖物轮廓哄哄门下徒儿,哪敢称什么慧眼识珠,只不过是管窥蠡测罢了。” 李怀安跟在韩帧身后,“既是这薛大人捕获的妖物,能幻化成和常人无二,这可见化形的妖力已经属于上上等,又能臣服于薛大人,想来定是不敢反抗,对各自实力也是知根知底啊。” “哈哈哈李先生谦虚了,九色鹿实力强盛,即使不知为何突兀消失,他们那些妖类刻在骨子里的不知廉耻也不会让他们束手就擒的,也断然不能与这只毫无灵脉的妖兽相比。只是他头上那抹印记,着实令人猜测呐……” 韩帧回身拍拍李怀安的肩,“当朝圣上旨令谁人不知,不论是官府门派还是江湖各路,都争着抢着找那法器,也不免会有小人妄图拿着掺了假货的东西献给圣上。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薛太侯奉上与其相关的妖物,先不说和那法器有没有干系,也至少能帮圣上排除异己,一锤定音啊。” 韩帧穿着太侯府正规的长袍,烬灯墟诡异的烛火照着他眉边的疤痕,手上不断用力,这无声的威胁显得他更加凶狠。 李怀安在他旁边低着头,“哎,这,既然薛大人有请,那老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定帮您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哈哈好!只要……”话还没有说完,韩帧突然停住话头,然后转眼看着檀召忱台闻磔这边。一时间,长廊里充满寂静,只有尽头的幽风发出阵阵嘶吼。 李怀安顺着韩帧的目光望去,眼底闪过片刻的不安与局促。 韩帧侧过身子,右手搭在剑柄上,慢慢握住,用力过度的骨骼碰撞着肌肉,发出咔咔的磨擦声。 “李先生,您先后退,烬灯墟多年无人打理,怎么,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找死吗?” 他面露嘲讽,配剑被一点点拔出,步步往前,“怎么什么野猫野狗都闯进来了?” 周遭的压力骤然下降,檀召忱呼出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吸的气,他右手挪向腰侧的长鞭,看着渐渐逼近的韩帧,稍稍偏头,不动声色的对台闻磔说:“小磔,一会儿我用长景拖住他,在我甩出去那一瞬间,你快跑,千万别让他看见你。” 台闻磔:“好。” “……?” 檀召忱撇了他一眼,委屈的说道:“咱俩好歹是传统搭档,生死相依的那种,你居然都不谦让一下。” 台闻磔捻了一下手指,三张带着流火的符凭空出现,面无表情的道:“你先别废话,老师应该看出什么来了,大概不会阻拦,我走了,你珍重。″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会替你照顾好白糖和佑佑的。” 檀召忱不顾他的忘恩负义,刚要甩出长鞭——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雾蓝色的妖气卷着风从走廊那头穿越而来,如同风声鹤唳,带着哨声翻滚,在铁壁上留下巨大的伤痕,将檀召忱和台闻磔与韩帧分隔开。 韩帧神情阴沉,他拔出佩剑,翻出剑花,在空中无形的攻击,紧接一片妖雾散开,模糊了他们的双眼。 檀召忱和台闻磔对视一眼:“走。” 两人趁着妖雾弥散之际,从韩帧身侧向外跑去。 韩帧侧眼望向李怀安,“李先生,为薛太侯做事,您不讲求诚意的吗?” 李怀安在心里轻叹一声,他左手向内扣起,右手抵在左手手心处,然后猛然一扣。浓厚的妖气被一团看不见的内力从内部瓦解,穿透,而后尽数散去,露出烬灯墟原本的轮廓。 但此时不知名的某些人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韩帧眯着眼打量着那里,突然他猛的回头,朝连廊的深处跑去,等打开尽头的铁门,里面果真空无一人——那个锻造的金笼倒是完整,但里面的妖物却无影无踪。 “可恶……”韩帧走到金笼旁,俯身看着笼门,他回头略过跟上来的李怀安,脸上的狠戾尽显。 他站起身来,从贴身的官服中摸出一张青竹色的纸,运转内力在上面刻上几个字,随即那张纸不知被什么操控了一般,根据韩帧的旨意消失在狭小的铁窗外。 随后他看向李怀安,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李先生,恐怕这一次让你白跑一趟了。天也有不测风云,不论是下贱的妖物和薛太侯过不去,还是有人半路劫夺,都是置薛太侯的颜面于不顾。” 他转头看着窗外惨白的月光,露出阴狠的笑容,“看来,是时候彻查一些腐朽的官门了……” 这边,檀召忱和台闻磔顺着烬灯墟一路小跑,后半程比较幸运的是外面的布局和来时一样,把守的几个侍卫也早已被同谋的人控制。 “千机牵?”台闻磔经过他们身边,皱了皱眉。 “好啦小磔,任务狼狈完成,接下来咱们就需要去澜水城稍稍待一段时间,我回去汇报结果,然后你去水穷处吃火锅等我,等着我拿着工钱带你潇洒江湖!” “……” “谁要和你去过那种苦日子,”台闻磔面无表情的往前走,“吃了上顿没下顿,说不定连上顿都没有。” “嗯???咱不至于混那么差吧?” 檀召忱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好歹我跑来跑去那么多年,风雨兼程的替人家卖命,我没钱但我家底可是很丰厚的。” 檀召忱严肃地去勾台闻磔的肩,“江湖危机重重,人心险恶,总有人为了几两银子谋财害命,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人家枉死在那些恶霸手中。” 他趁台闻磔还没腾出手打他,很自觉的撒开手,快走几步到台闻磔前面,后退走着,“咱俩联手,我负责开路你负责殿后,然后要那些视律法于不顾,视人命为草芥的江湖莽夫罪有应得!” 见台闻磔还冷着脸,檀召忱又往他身上贴,“小磔~”他很有经验的拉长声音,“拜托啦,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你以前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 外面的风没有烬灯墟的嘶哑,纯澈的少年踩着月光。 台闻磔看着他,眼眸垂了垂,再抬起时多了几分被迫的无奈:“行了,少在我面前装蒜,我原话不是这样的。你先处理好今晚的事。” 他表情多了几分嫌弃,“救了半天你那只妖跑了,我是不会在客栈等到你尸体被抬进来的时候。” “哎呀,”檀忍忱笑嘻嘻的和他并肩走,“对了,今晚那只妖。” 他闭了下眼睛,接着说道:“他看起来好面善,声音也很好听。” 说到这不知想起了什么,檀召忱突然皱眉,一脸牙疼的说道:“你说那会儿我碰他那下,他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觉得我很轻浮?” 檀召忱像是才反应过来,又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右手,然后啪的一声打在了上面:“死手。” 垂头丧气、深深懊悔的檀召忱无视掉台闻磔的一个白眼,“哎小磔,回头你把《玄妖录》给我一册,我要看看最漂亮最善良的妖是谁!” “……” 台闻磔其实不太想说话,最终也归为为兄弟施舍点脑子,便清嗓道:“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九色鹿妖。你看他额间印记,和老师记载的分毫不差,你在听老师讲古言时稍认真点就知道。还有,你确定不是色令智昏?” 檀召忱凑近他,自动忽略台闻磔明里的嘲讽,“你知道我最讨厌听那些七上八下的堂文了…快讲讲,说不定有点印象呢。” 台闻磔忍住对好友的碎碎念,周遭人声渐多,两人一边往澜水城走一边在浓夜中回味早时的堂文。 “《玄妖录》是老师亲手篡写的古言册,记录平时所见所闻的妖类,还有市井长巷对妖的说书传文,其中九色鹿最为传奇。 册中云:‘九色灵鹿,世间罕见。一角灵蕊繁生其上,香飘千里,华光流转;一角形如枯槁虬枝,白骨隐现于玄雾。 行止之间,足踏阴阳。一蹄落处,琪花瑶草顷刻萌发,生机盎然,祥瑞氤氲。一蹄所及,则百卉立枯,凶煞弥野,灾厄随行。 通体焕九色霞辉,额点襄红,有痴迷者尊为神明。 妖力磅薄,现兽形,无辜纯澈,月下朦胧;化人形,容色昳丽,傲如锋芒。 时如青天朗日,执公义,施仁善;时若九幽魅影,播邪崇,肇祸端。” 台闻磔把严肃勤谨发挥到极致,虽然每日起的比鸡早去练剑,但在李怀安讲堂文时也听的一字不落。 而睡觉听台闻磔练剑,吃饭看台闻磔噼里啪啦翻《玄妖录》的檀召忱表示不敢苟同:“……不是小磔,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段?” 台闻磔扯了扯嘴角,“这只是你不知道的万分之一。” 他一顿,“不过不辩真假,别说这种妖已经三百年没有出现过,就是在三百年前,也鲜有人查其踪迹。” “那为什么韩帧,薛太侯都那么重视这有可能不存在的九色鹿呢?” “据说九色鹿有至尊法器,具有极为强劲的力量,任谁得之,便可一统天下。” 台闻磔露出鄙夷的神情,“人族若是寻到,可以直接吸收天地灵气,就不用苦苦练习功法。而且有传言道,获得法器的人可以长生不老,甚至跻身天道,成为万人景仰的神官。” 檀召忱皱眉:“这不就是不劳而获吗?算了算了,难怪圣上下令捕杀大量妖兽,就是为了一己私欲呗。” 台闻磔迅速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不可妄言。今日我们放走了薛太侯捕捉的妖,按照他们的性子,不可能放任不管,接下来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谁知道你的那些同行都是些什么人。” 檀召忱见他真的有点生气,连忙谨言慎行:“好啦,放心吧小磔,术业有专攻,澜水城有它的行事风范,接下来的善后工作必然妥当,不会把你牵扯进来的。” 檀召忱抬头看看夜空,远离了烬灯墟的空寂还有太侯府的森然,他们融入川流不息的车马水龙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偌大繁华的兰宁城即便是一个角落,也能从缝隙中窥到灯火通明。 他们走到泽文河畔,轻柔的风夹杂着国泰民安,以至巳时,还有不少百姓在这里点灯祈福。 檀召忱活动了一下肩膀,一艘半旧渔船也如约的停在畔边。 檀召忱走过去,他摸出两块碎银,交给穿着蓑衣的船夫,“老人家,今夜月黑风高,天气潮燥,并未有下雨的迹象,为何在此身披蓑衣呢。” 那个船夫的半张脸埋在阴影里,他将碎银包好,并未理会少年人好似整暇的好奇。 细瘦的手臂上是紧缩的皮肤,他整理好船舱,才沙哑着嗓音开口:“天行有道,自不可违。” “走吧小磔,”檀召忱看着船夫摇摇摆摆的去撑船,笑了笑,“不会把你卖了的。” 台闻磔握紧鸣生雪白的剑鞘,剑穗上悬挂的两珠明亮的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卖了就杀了你。” 船桨在幽深的河中泛起波纹,随着他们不断向前,河面上的祈福灯也渐渐稀少。 距上一次写文过去了好久。 我妹妹说我和床长一块儿了。[闭嘴][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还情 第4章 澜水 泽文江上,一艘渔船拨开弥漫在江面的薄雾,驶向不知名的深处。 檀召忱坐在船舱外,将手探进刺骨的江水,“豁,”他好似发现了什么,又像在意料之中,懒洋洋的向船舱里说:“小磔,成片的莲花诶。在兰宁城很少见的,要不要我给你摘一朵?” 而此时,坐在船舱里的台闻磔正一言难尽的看着手中的酒杯,和面前简易搭建木桌上的茶壶。 片刻,见他没反应,檀召忱掀开船帘,看着台闻磔合上眼睛闭目养神,他嗓子里挤出两声轻笑,俯身坐到他对面。 “小磔,你这是眼不见为净吗,”檀召忱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日生茶,挺不错的,听说澜水城主想这个名想了三天。” 他抿了一口茶,“传闻啊,用酒杯做茶,是要这世上的低谷之人,看到余醉的清晨;题名之人,看到凤凰的尾羽。多有意境。” 台闻磔依然抱着手,闭着眼睛:“这城主是兰宁的状元?” “嗯?那倒不是,听别人说,他是远山的一位道士,一生修为百年,道法无边,反正哪些词厉害哪些用来形容他。” 檀召忱晃了晃酒杯,“最初的澜水城一切与我们相反,六族在那里可以和平共处,没有争乱没有鄙视,算是一片清宁之地,但后来也是慢慢变了嘛,人与妖在那里份量越来越重,那位道士又不天天坐在那里。” 想到这里,他忽地一笑,“也可能真去科考呢。” 台闻磔嗯了一声,替他惋惜:“那你这不更考不上了。” 檀召忱不乐意了,立刻反驳:“你这话我怎么那么不爱听,我…” 他的反抗被砸在船舱外的雨声打乱。 “各位官爷,起雨了一一” 那位少话的船夫在雨中朝他们喊,虽然百里的江面上只有他们三个人,但那位船夫又像在给千人喊话。 “应该快到了。”檀召忱很识趣的没有掀开窗帘,“毕竟是传闻嘛,还有另一种说法,这个城主实际是一个重情重义,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明神武,法力高强,劫富济贫的大善人呢。” 台闻磔依旧没有睁眼,“城主是你?” “呃…"檀召忱噎了一下,干巴巴的问他:“此话怎讲?” 台闻磔:“听上去和你一样爱吹牛。” "……" 檀召忱静了片刻,憋出来一句:“简直和你没法沟通。”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檀召忱无聊的盯着酒杯里的茶,雨滴如豆粒般重重的打在船上和江面,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对台闻磔说:“你要是这个时候向外边看的话,你会看到咱们周遭有很多船的影子,但千里江面,就是不见其他。” “……” 台闻磔睁开眼睛盯着他,乌黑的眼珠衬的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在青幽竹林里练剑的台闻磔本就洁白的脸庞更加白皙,寒冷的薄雾透过船舱的细缝,吹进来的是阴冷的风,台闻磔朝檀召忱笑笑:“是吗。” 檀召忱伸手抵了抵鼻梁,“…听别人讲的。” 他默默闭上嘴,片刻之后,漏进船舱的风变得温暖可人,黑夜的模糊也被灿烂的阳光笼罩,大片薄雾散尽,他们已被周围的欢声笑语、和泽文江畔正在采食莲藕的孩童包围。 “各位客官,下船吧。” 檀召忱和台闻磔从船舱探出身来,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那位船夫也在脱下蓑衣和斗笠。 “我的小磔,你先去水穷处找云姐姐,我还欠她一顿饭呢,”檀召忱抬手挡住阳光,“我去交差。” 台闻磔回头看着江畔,轻轻蹙眉,原本磅礴的大雨早已消失殆尽,取之的是一片艳阳高照,上一秒的冷风在感觉中慢慢淡去,暖洋洋的和煦将先前的疲惫也逐渐模糊,甚至有一种安逸了许久的感觉。 当意识到这种异样的瞬间,台闻磔忽地回神,他在朝前看去,发现那些嬉戏的人们嘴角的微笑恰到好处,欢乐的打闹透露着一股平静的僵硬。 台闻磔收回视线,转过身,檀召忱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台闻磔无言,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你干嘛!” 周遭的空气流动,那莫名诡异的气氛不再凝固,他看着面前捂着脸面带委屈的檀召忱,“没什么,刚刚看你不顺眼。” “?”檀召忱震惊的看着他,“这位公子,你这话我又不爱听了,你现在已经到了一种不讲道理的阶段了……” 台闻磔懒的听他废话,不耐烦的向前走去,“我先去了,不会点你喜欢吃的。” “好吧,”檀召忱无辜的眨着眼睛:“那我走喽,不会让你等太久。” 他俩在一条岔路古街分别。 如果说兰宁城在他俩出城时是闲逛夜市的熙攘人群,那么现在也归于寂静,而在泽文江倒影中的澜水城,正值正午的狂欢。 檀召忱慢悠悠的往前走,在澜水城混迹多年的他熟门熟路的穿过错综复杂的古街小巷,还时不时避免和那些看不见影子的“行人”相撞。 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虽没有夜市的灯彩斑斓,也有独属于正午的笑语宴宴。 长景不规不矩的挂在他的腰侧,花里胡哨的银色配饰让人眼花缭乱,绳尾在他指尖灵巧的旋转,又带着点散懒的漫不经心。 檀召忱没有毕恭毕敬的直接去交差任务,而是先在一家平安坊前停住。 他抬头看着自带贵气的云纹匾额,顿时叹了口气皱了下眉,“金丝楠木雕的招牌,呃…倒也可能是紫檀木,黄花梨,酸枝……” 他数着自己知道的几类硬木,暗戳戳的看着别人的门面,“字儿还贴了金箔。”他看着平安坊两边儿金灿灿的“昆冈玉片,沧海遗珠”,立刻心生不平:“贴对联儿呢……真是气派死了,嫉妒死了。” 他摇摇头感叹,一边想着他和小磔何时实现财富自由一边往里走。 店面很大,古色古香的沉香木架上是琳琅满目的玉。 岫岩,独山,绿松…在这里倒成了陪衬,在多宝格里静静的躺着。这里的玉不直接当做市井商品购买,是需要客人亲自定制,再请专门师傅设计锻造的,方便一些特殊的客人。 檀召忱略过一排排货架,径直的走到前柜,那里坐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看着檀召忱来,本来无聊的神情立刻来了精神,笑嘻嘻的眨着眼睛:“官人,要什么好东西呀。” 面前的小姑娘生的娇好,俏红的嘴唇,乳白色的皮肤,看人的时候眼眸极为专注。她灵巧的滑到柜台侧坐,手指绕起几缕墨发,贴近他,在檀召忱身上轻轻点着,动作柔软轻巧。 檀召忱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一步,略微疑惑的转头看了下外面的青天朗日,然后弯起眼晴朝小姑娘说:“姐姐,您别开我玩笑了,”他递上一张纸符,“千金可换不来姐姐一笑。” 小姑娘接过纸符,黑溜溜的眼珠颤动,最终轻轻哎了一声。 她转头拿出一叠纸薄,翻了翻,然后取出一张,扔给檀召忱,“自己去拿,拿完了走人。”声音像是排斥他的到来,不似之前的甜腻,带着冰凉的质感。 檀召忱没多说话,他点头道谢,看了眼那皱皱巴巴的纸条,走向另一排架柜,找到位置。 一个锦盒静静的躺在上面。檀召忱小心翼翼的靠近,将里面心念已久的玉佩捧出,官绿色的玉饰热烈不息,挂在腰间甚是好看。 檀召忱转向柜台,再向坐在那的小姑娘颔首道谢,转身出坊。 他穿过各类店铺和摊面,身后的叫卖声此起彼浮,“各位官人,看看奴家新进的发钗吧,可不是常见的便宜货,哎,”她一把拽住了往前走的檀召忱,“这位公子,我这东西可讨姑娘家欢心了,不买个瞧瞧?保准红烛洞房,喜结良缘。” 檀召忱低头看着那些钗子,自动忽略了几颗小骷髅头,名贵的沉香木本身带有天然馥郁,伽楠香的奢华是低调安心的,可这老板娘的贩铺上,那根镶嵌珠宝的木杈却香的过了头,在檀召忱闻来有一股骨灰燃烧的靡香。 “公子,小公子?” 檀召忱眼皮跳了跳,一抬头便对上老板娘嘴角咧到后耳根的脸,“这可是奴家从沉南小姐坟上挖的骨灰,四十九日铸炼成钗,若是讨不得公子欢心,沉南小姐恐怕是要亲自向公子问不是呢。” 檀召忱冲她笑了笑,好脾气的点了点铺桌,“这位姐姐,不是说好青天朗日不见鬼嘛,一物一缘,强卖不行哦。” 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老板娘,她一把把檀召忱推出老远,“快走快走,晦气的要死啊,没钱就让上面人给你烧点儿,还用得着你来教训老娘!” 檀召忱的耸了耸肩,他随手掏出几张冥纸放在铺桌上,好巧不巧压在那根枷楠木簪上,然后又掏出他那把不管春夏秋冬闲的没事儿就拿出来扇的扇子,随意扇了两下,继续朝那家养活五湖四海人囗的通灵小店走去。 而这边,台闻磔臭着脸,拧着眉,穿过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绕了八百条街,终于到了檀召忱口中天无绝人之路的水穷处。 相比一路上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儿,这一家客栈已经是相当清宁,可谓说十分亲切。 刚进入,火锅浓浓的香气传来,忙碌的店小二一边给其他客官上菜,一边眼尖的招呼台闻磔,同样忙碌了一晚上的台闻磔表示远乡情泄,他很爽快的掏出银子搁在放着一樽金蟾蜍的柜台上。炎夏吃火锅说出去可能是个笑话,但龙心大跃的台闻磔又表示不会说出去。 脖子上搭着毛巾的店小二笑嘻嘻的看着银子,凑到他面前说:“呦,活人儿呀。”他又摸了一个牌子给台闻磔,“准备什么时候死?” “……”台闻磔很有礼貌的笑了笑,想把牌子抽过来,先前热情的店小二此刻死死的拽着牌子,漆黑的眼珠又一动不动的盯着台闻磔。 “……”台闻磔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里真想把檀召忱摁了土里,他刚想说什么,突然被已经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檀召忱胯住脖子,“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事儿下辈子再说。” 那店小二定定着思量着这句话,随后又恢复热情,洋溢起笑容,给他俩安排好桌子。 “哎呀,累死我了,”檀召忱拉着台闻磔坐下,把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随便点。“ 台闻磔接过单子,垂眸淡淡的说:“你听起来像个阔少。“ 檀召忱掏出自己的钱袋,大声的晃了晃,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个称呼。 “金针菇,白菜,菠菜,萝卜,芜菁,莲藕,豆腐,冬瓜,豆芽。” 台闻磔精挑细选,然后转向檀召忱,“我要这些,你还要什么?” …… “天哪…”檀召忱单手托腮,听着那一串简单的蔬菜,像是终于忍不住,埋头低低笑了两声, “小磔,这样我们看起来很穷诶…” “你在可怜我还是给我省钱?”他接过菜单,加了一些适合火锅吃的,又点了几道招牌。 “云姐姐一会儿要来,我还她东西,怎么着也得好吃好喝伺候着。万一一会儿不知怎么气着了,咱俩都得挨揍。” 台闻磔盯着咕咕冒泡的浓汤,有些恹恹的说:“你那事儿办的怎么样了,那只妖跑了你还负责去追吗?” “很高兴你没用缉拿这类词,”檀召忱活动了一下肩膀,“见鬼了,我去上报的时候发现那个纸符已经被摘掉了,就是我和雇主的契约。” 台闻磔顿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的任务见不得光,没想到可以这么随便。” “喂,不要贬低嘛,按理说我应该一手交人一手拿钱的,但这次人家先把钱点清楚了。其实最开始不是让你去把他从薛府捞出来,而是暗中保护他,本来大家觉得这事好办,又有冤大头愿意付银子,很多人拿着钱乐呵呵去做,谁成想薛太侯挺看重这事儿的,去的人也陆陆续续不再出现,很多人看到同行都倒霉完蛋了就卷钱跑路,不巧那段时间我不在澜水城,再后来那人斥巨资找上我的时候就是去捞他了。” 檀召忱靠边避开送菜的店小二,继续说:“谨遵老师教诲,一开始我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我又不傻,万一出了事儿可能会牵扯到你和叔伯舅父他们。但后来嘛,属实不是我见钱眼开,就觉得不能允许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出现,就只好,英雄救美喽。” 他笑嘻嘻的把手搭在台闻磔肩膀上:“所以最保险的办法还是你和我一起,咱俩搭一起那么厉害,加上雇主免费送的武力,这事儿八成能成。” 台闻磔嫌弃的打开他的手,忽略他剩下的两成,“韩帧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差点就被他发现,薛太侯也一定会彻查到底。干你们那行的丢了那么多人,说不准他们会联系到澜水城,况且又在这皇帝谕令的关键时期。” 台闻磔往锅里丢了几片白菜叶,冷着脸说:“如果一旦牵扯到我,我一定会把你和你那堆乌烟瘴气的狐朋狗友卖了的。” 檀召忱和台闻磔关系很好的嗷![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澜水 第5章 来客 檀召忱笑了笑,把几叠肉倒进去,“那小磔放心,我一定会乖乖束手就擒,缴械投降的。” 台闻磔冷哼了一声,用筷子戳了戳他缩小的白菜叶,“你最好说到做到。” 水穷处是当地最有名的客栈,一层吃饭二层小憨,从外面看相当兰宁城普通的小筑。 但这里云烟尔尔,沧海横流,妖魔鬼怪肆意出没。或消息流通,或六界趣闻,又或只是短暂停驻的来客,一旦踏入澜水城的地界,不管是水穷处这样的聚集地,还是鱼龙混杂的犄角旮旯,只要有足够的筹码,就不论尊卑,不问来处。 九鹿蛊不仅闻名人族,它的消息顺着浓浓香气弥漫在水穷处的各个角落。 “听说了没,人族的皇帝老儿大肆捕杀妖兽,还悬赏万两黄金,抛出高官爵位只为探那法器的半寻风声!” “哈哈哈老兄你这消息可是慢了几步呐,老皇帝亲自下谕,前些日子上至高官门第,名门望族下至江湖人士,飞鸟山鱼都在人间买卖消息,这黄金万两还没看见影儿,有的已经落魄不堪了哈哈哈!” “要老夫说,这皇帝莫不是老糊涂了,这至尊法器一旦被谁到手,那必定是先用在自己身上啊,到时候参透天地灵志,引日月为力,要什么有什么,”那半旬老人往前一凑,神神秘秘的说:“别道延绵益寿,长生不老了,那法器里藏的力量,镇压四海,统一六界都绰绰有余。” “此话当真?!” “喂,你个老狐狸 ,可别乱说话啊,那东西要真有这么厉害,别说咱们几个知道了,那老皇帝肯定把消息压的死死的,要一个人独吞咯!” “哈哈哈,就是啊,江湖传闻谁不会,我还说我祖上跟那失踪了三百年的九色鹿是拜把子弟兄呢!” “就是就是,还延绵益寿,长生不老?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爻典堂求几颗青春永驻的灵丹,可比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生意强多了,老胡又在吹牛!” “哎你们几个,”被叫作老胡的人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去去去小兔崽子,你们懂什么?要是真有这么简单那皇帝老儿躺在龙椅上数钱不好?干嘛大动干戈找一个甚有可能不存在的法器!” 老胡可是十日有九日半在澜水城逛悠的老妖,他今日非得给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个教训。他猛的灌了一口酒,擦擦嘴道:“百年前人妖大战,那可谓死伤惨重,血流成河,后来人族与妖族达成协议,人族派神女镇守不周山,妖族退至山海,守护维持着妖族灵脉的云中树,这九鹿蛊则是云中树的命!它力量不仅引来各族的觊觎,就算是他们妖族中人暗中窥探的也不少,后来突然有一天,九色鹿妖失踪,九鹿蛊分裂流散到世间各处,云中树枯竭,妖族四处流亡,混迹各界。” 几个小孩怕是对神神鬼鬼的事儿拒绝不了,嘴上说着不信,倒是现在都听的津津有味,“咳,传说这九鹿蛊,可不止长生不老,它最厉害之处一一” 老胡听说书的听了不少,现在想在几个小辈面前下个威风,架子还是有的。他故意拉长嗓音,一字一顿的说:“是起死回生,得升天道!” 浓汤升起的香雾,笼罩着几个光着膀子的青年人和大着嗓门的老胡。 人间修筑神庙,虔诚的供奉着神官,延续百年香火,受万人景仰。 老胡满意的看着开了眼见了世面的小孩,满意的顺了顺胡子,又满意的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这边的嚷闹突然归于寂静,自然没逃过各位来客的注意,台闻磔静静的听着,未作评价。 倒是檀召忱,吊儿郎当坐着,听着一路的装神弄鬼,他随手拿起一根黄瓜,“小磔,那老头儿说的你信吗?” 台闻磔抿了一口茶,“那老人家说的真不真我不知道,但是那个,”他朝着一个最开始质疑的小妖轻轻点头,“就是祖上和你的那只妖当过拜把子兄弟的,几日前我查到他在兰宁城贩卖假讯,背后框了不少银子。” “嚯,”檀召忱嘎嘣咬了一口黄瓜,偏头看了看:“这虚情假意防不胜防啊,小磔你可要看好我哦。” 台闻磔扯了扯嘴角,正要表示讽刺之意,却在开口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打断。 市井寻常人安分守己,澜水城也不是出门就可以看到的,它神秘莫测,无影无踪。但不管是哪一座城,都有一条道,来迎接那些不速之客。 水穷处浓香滚滚,虽然几处角落时而热闹时而寂静,各怀心事,各具密探,也挡不住表面轻松愉悦的气氛。 而此时,所有的浓雾像是被压下,冰凉的寒意随着椎骨弥漫,喧嚷和欢闹归为沉静,檀召忱和台闻磔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正阳投下的光芒被挡住,一位女子站在阴影中央。 她一身洁白,手执着一把伞。 伞骨非金非木,是极寒之地千年玄冰打造,将光线折射的锐利,锋寒。伞面边缘覆盖着一层薄纱,从伞盖及地,如烟似雾,连接着她半边裙尾,像是隐藏她的气息,又像是向周遭宣告她的到来。 朦胧的冰雾从那位女子的身边扩散,她独身而来,未带一侍一从。 另一侧到脖颈的纱幔下是她雪白的霜发,轻轻拂动,在斑斓的澜水城显得格格不入,但在半掩的容貌下,不是被迫孤独的悲凉,更像是主动择决的清冷。 她抬步,身段端庄,极雅。 雪在她身上不似娇柔的缠绵,而是孤傲,莫近。 先前的店小二又热情的迎了上去,在她面前点头哈腰,台闻磔觉得他是不会向那位女子探讨死不死的问题了。 极寒之地的气息扫过每个人的鼻翼,随着那女子步入隔间,水穷处里的客人也由窃窃私语恢复到之前的热闹。 “那位,”檀召忱朝那女子落座的方向打了个响指,“雪女,生于极寒之地,长于终年长雪。她们那里女子为尊,隔绝外世,几百年才下到人间一趟,凡尘不染,杂污莫近。” 他见台闻磔不说话,又想了想,“倒是和台姐姐的不周山很像。” 听到这句,台闻磔疲倦的神色消散,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温柔漫上眼底,甚至连语调都轻了几分,“阿姐的山有四季。” 檀召忱抬头看了他一眼,眼晴弯起来,“嗯。” 水穷处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客人,或多或少,都是想从这里打听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虽说是等故友,但桌子上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在锅里滚来滚去了,“唉,没想到这传说中的九鹿蛊这么厉害呢,居然连极寒之地的人都请下来了。” 檀召忱的嘴是没有一刻闲着的,“也不知道她们信了哪道。” “别人的事你少管。”台闻磔撇了一眼檀召忱,淡淡的说。 “是吧?”檀召忱歪歪头,“那你干嘛一直看我身后呢,哎呀这不知道的,还当是你的哪位老相好~” 台闻磔这下连眉都懒得皱了,他右手扣住茶杯,“在我把这东西扔到你头上之前,你自己回头看看。” 檀召忱抵住了额头,很熟练的讨饶:“好的我马上回,那杯子挺值钱的,咱们可以先把它放下吗?” 说完,他迅速回头看了一下,虽然间隔较远,但比台闻磔还冷的那张脸让他印象深刻。 “嚯,那不是贺家小公子嘛,天哪天哪天哪,我记得他上次干完那个事儿后,要银子有银子要地位有地位,干嘛还要跟别人抢饭吃。” 檀召忱对那些死板的堂文课实在兴趣索然,有空就大摇大摆的走进澜水城,没空就黑灯瞎火的溜进澜水城。 他在清雨,烈阳下兜兜转转,近海远山,耳闻鹿鸣。 “嗯。”台闻磔又撇了他一眼,“我竟不知道你知道那件事,以前不该觉得你徒有其表。” “嗯?”檀召忱很抱歉的一笑,“居然被你发现了,人家可是高官门第,我上次只听到那小孩子一言不合发疯灭了自己家门,该撕的撕该杀的杀,贺家上下百余人口死的整整齐齐,他爹尤为惨烈。” 檀召忱眯起眼睛,带着戏谑的说:“听说都跪下叫他爹了,被那小孩子一脚踹出十余丈,据说是当场毙命,但我看啊,依贺家小公子这种疯法,得留下慢慢磨。” 台闻磔默默的松开茶杯,“看出来你挺赞同。” “不会,这换作是我…”檀召忱扬起一边眉毛,托腮细细观察台闻磔神情,然后低头收起笑,沉下眼神,学着台闻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砰!” 那只可怜的茶杯最终还是走完了它短暂的寿命。 “哇哦。” 檀召忱终是忍不住,看着支离破碎的茶杯尸体,他闭上眼睛,单手捂住脸,干净的嗓音笑的颤抖,“天哪…我们小磔啊。” 台闻磔懒得理他,沉声说道:“贺大人手握重权,在朝廷地位不低,特别是近几年,对朝廷的政令一直是敷衍了事,甚至有佣兵自重的倾向,特别是兰台,临照,安平城,千嶂关…” 台闻磔不仅很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同于檀召忱活到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死皮赖脸拉着他闯江湖,他对很多事情的属于机关算计,尤其是对许多高官,朝臣。 “前些年北境连年大旱,草原凋蔽,牛马成冢,边关的女人小孩饿死了很多。胡人和沙关等外族受不了风沙侵袭,生存的本能压倒了盟约和对大峥的敬畏。 他们联合兵力,趁着妖族灵力枯竭,其他四族未成气候之际,捕训妖兽,奴役魔怪,突袭大峥边陲,争夺肥沃之地。但大峥强盛,除了兰宁城少天然水源,没有其他地方像北境那样断水断粮。 兰台谢将军防卫两余月,就瓦解了外族主力,他将俘虏的妖兽放归山林大泽,甚至理解那些袭击大峥的荒蛮人,给予他们粮食和衣物,更将老弱妇孺护送归乡,化干戈为玉帛。 他引水渠,修凿道,派耕者繁生其地,授储粮之法,赫免有罪之人充盈耕力,实属大将风范。” 檀召忱很认真的听着,在这段没有半个“贺”字的真情流露中时不时附和两声,见台闻磔稍停,他眨眨眼睛,“所以咱来龙交代完了,贺家的去脉呢?你就像老师念堂文一样,真不知道的还当是安平城的贺家扬了祖籍,毕恭毕敬的当外族人呢。” 台闻磔静了两秒,面不改色的转弯:“而和他一起防御的贺将军,和他做法完全相反。” 他似乎很是抵触,尽量简而意洁的做出对比,“圣上虽惜爱百姓,但也有拓展疆域的野心,愿意给他全力支持。没想到贺将军不上道,开始对朝廷装聋作哑,私藏兵力,把卫兰台,安平,和令人闻风丧胆的千嶂关。 谢将军忙碌在外,自然不能从内部瓦解,如果从外部强行攻击又不好给那些老将们交代。贺将军借了这么一个空,对外宣称休养生息,养老在家,实际不知道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台闻磔完全鄙视这种行为,“而现在,就在一夜之间,他年轻时流连花丛诞下的小儿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意有所指的看了檀召忱一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贺府上下血流成河,百鬼悲泣。” 他转头,将视线从檀召忱身上离开,掀了掀眼皮看着不远处的贺辙,“没想到他灵力如此强悍,今年弱冠,听说在贺府处境一直不好,娘亲曾是西域名动一时的美人,但十几年前贺将军与西域兵戎相见,偶然邂逅,将她抢过来作了妾室…” 他顿了顿,“贺夫人定是不能容忍,贺将军强娶过来之后也未对她生活有过过问。生下贺辙几年后便不堪折磨,悬梁自尽,而贺家小公子,不出意外的话,这十几年的处境应该是一直不好。” “原来如此,”檀召忱了然的点点头,“明白了,总而言之,就贺将军啊,负朝负妻负卿,连亲生儿子十几年不过问几句。” 他嗤笑一声,“那就说的通了,小朋友干的挺漂亮,这样心被狗吃了的爹,要着让朝廷虎视眈眈,不要死了浪费土地。光着一道杀母之仇,就够他爹万劫难逃,啧啧。” 檀召忱直摇头,“何况十几年的折磨和煎熬呢,这下好了,这事儿要是传出来,他家大门口河桥下那块八百年的石头都得活过来拍手叫好。” “嗯,所以贺家灭门这件事对贺家小公子和圣上来言也是好事,不仅顺理成章的除去危胁,还收回精兵,估计这事也不会严查到底,草草结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台闻磔略一沉思,“这几年圣上心腹已成,那些边陲老将大多告老还乡,就算再起战事,难以再上阵杀敌,空出的将位自然也不能让十六岁的小公子继承,这次也就顺水推舟,盖棺‘命运多舛,家仇难定’。看贺小公子年纪尚小,生于苦难,又天赋异禀,应该不会过于苟责。” “唉~谁知道呢,帝王多疑又无情,保不准忌惮这小崽子狼子野心,恐怕养虎为患,巴不得以弑父之名给贺家连根拔起,斩草除根呢。” 檀召忱的大逆不道被台闻磔一记冷眼蹬回去,“咳,这…两成吧。当朝圣上年少登基,以安民之道深得载舟,虽说近些年也安享福禄,疏乎朝政,但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这小孩身世又那么凄惨,说不定带回去认个皇外孙,给小孩儿感动的哗哗掉眼泪,日后成左膀右臂,既做了样子又给了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嗯,虽说朝廷不理人间之外,但江湖路远,山林鸟众,说话还是小心为…” 话尾未落,台闻磔突然抬头,伸手向前在檀召忱肩上猛得推了一把,而此时,本来站着坐着都没什么正形的檀召忱眼神凌厉,也同时出手,借力后推台闻磔的左肩。 尖锐的刀刃划破虚空,顺着他俩刚坐的方向直飞而去,刃尖在水穷处的栈壁上留下两道锋利的印记,又在空中旋转向两人而去。 澜水城鱼龙混杂,小打小闹也是常事,但很少有人在别人的客栈中挑事儿,一想到这动静会把水穷处的老板娘吵过来,有些心里有鬼的客人急忙放下碗筷,退避三舍。 那会儿隔得远,勿勿一督的檀召忱这才彻底看清了那小崽子的模样。 一身紧身黑衣,头发束得比旁边的台闻磔还板正,眉眼丝毫没有同龄人的清纯天真,不知道是不是跟穿的像奔丧似的有关,他眼神极为冰冷,像无人涉足的深潭,看过来时深邃到麻木。 台闻磔日常冷脸是礼貌的疏离,虽然厌世倒也没有像对面小家伙那样明晃晃的生无可恋,长得倒是挺有人情味儿的,娘亲不愧是当年名动西域的美人,完美的掩盖了他爹粗糙的缺陷。 檀召忱快速地将他俩对比,发现和台闻磔待在一起时简直是春暖花开。 贺辙发出暗器的手还未收回,侧目看着他俩,毫不掩饰纯粹的恶意。 台闻磔剑未出鞘,他翻转鞘身,提到唇前,鞘柄与刀刃的相撞扰了两颗玉佩的清静。 檀召忱骤然伸手,合掌间是归来的暗刀,“折鹤”两个字清晰的刻在刃片上。 “呦,”檀召忱往上抛了抛,有点好笑的说:“小狼狗把祖宗的字都改了,看来真是气得不轻啊。” 台闻磔快步挡到檀召忱面前,看着缓缓起身的贺辙,他并未出剑,而是轻声道:“我们与贺公子素无嫌隙,贺公子这是何意?” 水穷处今日也是倒了大霉,前有雪女隆重出场,后有小孩隆重出招。 檀召忱没想到这小崽子的脸色还能再差上几分,要是他们三个在这里动手估计要赔很多钱。一想到云姐姐一会儿好巧不巧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檀召忱眼皮跳了跳,扯出一个哄小孩儿的笑,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冲着大门口:“小狼狗这边走?” 不知道是不是檀召忱笑得太假,还是本来就不好笑,贺辙的气息猛然迸发,周围的桌椅往后弹开,他气压极低,眼神狠辣,合并的五指下是反出寒光的暗刃,台闻磔心里叹了一口气,准备接招。 可就在贺辙移动的瞬间,台闻磔瞳孔猛缩,一道力不轻不重的压在他的右肩上。 第6章 争雨 “小弟弟别那么不解风情。” 按在台闻磔右肩上的力骤然加深,五指从浓烈的蓝紫色妖雾探出,紧接是手臂,台闻磔侧目,从他眼前滑过的是一张艳丽的侧颜。 桑云杞在空中凛冽旋转,她眉宇间带着明显不满,妖气与攻击也毫不客气。 贺辙感受到来者不善,他没有后退或躲开,而是面无表情的翻转手腕,尖锐的锋茫向上划去,被桑云杞一把握住,向下重压,再借力翻转落地。 两道身影快速纠缠到一起,罡风激荡,灵气与妖力的碰撞争相难下,他们衣袖翻滚,发丝舞动,桌椅被气势汹汹的内力弹开,眼看要砸到先前雪女的隔间,被长景一把拽回。 檀召忱滑步向前,速度不输正在打斗的两人,长鞭卷着那些器具,又被他安好如初的放到桌面,他穿梭在两人的外围,尽量使那些倒霉的桌椅归整,还不忘拦下想上前帮忙的台闻磔。 看着素未谋面的两人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一脸看热闹不闲事大的檀召忱冲他挑挑眉:“可别,云姐姐再加上咱俩,那小崽子还活不活了?” 突然,一道布料撕裂的声音映入耳帘,他俩抬头看去,只见贺辙本来一丝不苟的衣襟凌乱,略显狼狈的耷拉下来,露出一片并不算光洁皮肤。 檀召忱猛得收回手,啪的一声挡在眼前,飞速扭头躲在台闻磔肩侧:“哎哟非礼。” 桑云杞甩袖掩面,化作一团妖雾,与贺辙拉开一段距离,她站在略显凌乱的水穷处,顺手理了理头发,看着面前眼眶透红,看上去快气疯了的贺辙。 桑云杞长相并非江南美人一般,她圆圆的脸,唇上有一粒朱砂,眼晴不大,笑起来弯弯的眯着,但配上她的性格却有一种风情万种的张扬。 她揉了揉手腕,勾了勾唇,朝贺辙挑衅般点点下巴:“小狼狗要嗷嗷叫了吧。” 随着这句话而来的是贺辙毫不留情的暗器,在接近她的一瞬被桑云杞打偏。 “小心!”台闻磔认出这是刚刚攻击他们的暗刃,凭他对江湖中人的了解,那种暗刃绝不可能只是弹回来那么简单。 就在暗刃转回的一刻,那樽放到柜台上的金蟾蜍眯成一条缝的眼晴突然睁大,伸长舌头卷住半空的暗器,啪的一声收入嘴中,嘎巴嘎巴的嚼起来。 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台闻磔,它哇的张大嘴,吐出几缕黑烟,然后…冲着台闻磔闭上一只圆滚滚的眼晴,算是抛了个媚眼。 “……这什么阵法。” “你个,蠢货!”桑云杞看着自家吉祥物把人家小孩儿的东西活生生的吞了,本来还算冷静的神色立即火冒三丈。 她走路带风的过去,一拳锤在了金蟾光秃秃的脑袋上,然后拽住它凸起的眼晴,用力往上提。她另一只手捅进它嘴里,随便抓了两把,掏出一个歪歪扭扭断了刃的暗器。 “小崽子接着。” 她把暗器往贺辙的方向一抛,贺辙也是没想到眼睁睁看着没了的东西还能回到自己手里,他本能的接住,然后对着怀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机械沉默。 “小崽子,”桑云杞扬了扬下巴,“今日之事就当你没吃饱乱咬人,姐姐就陪你玩玩儿,看你一身穷酸样估计离家财万贯还差个一辈子,滚远点,姑奶奶懒得和你计较。” 她平等的对侍每一个人,“你,”她不管贺辙满脸不服气的样,转头看着檀召忱,一脸挑剔的看着他鲜艳的服饰。 “花枝招展的还当你上街卖艺,麻烦学学花花公子哪里最花花吧,还不赶紧帮我收拾。” 说罢,她轻轻咳嗽一声,夹着嗓子对台闻磔轻轻眨眼,连动作都如沐春风:“公子,来找我的呀。”她走过去,手指挑起台闻磔的几缕发丝,慢慢地和她的缠在一起,贴近心口,痴情的望着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台闻磔默默地把自己的头发抽出来,然后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示意檀召忱接手。 檀召忱很夸张的咦了声,搓搓鸡皮疙瘩,上前把两人分开:“这个不能当姐夫,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坑蒙拐骗带来的,你见他一面都三生有幸,怎么能这么轻易到手!” 桑云杞用手捻捻头发丝上的余温,朝着檀召忱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有丝竹之乱耳。” 这边骚扰完,她又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贺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哼一声:“你怎么还不走?没见过美女啊,来来来姐姐给你留张画像。” 贺家小公子今日皱眉的次数已经赶上了台闻磔,他动了动嘴唇,刚想说出来这里的第一句话,就被刚进来的一位侍卫打断。 那位侍从穿着利落的麻衣,但象征朝廷的腰牌被他擦的发光,他无视这一屋的惊天动地,径直走到贺辙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贺辙冷峻的眉毛疏解了几分,学着桑云杞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见他走的没影了,檀召忱痛心疾首:“云姐姐,你没听见那小孩身上噼里啪啦响的钱袋吗,人家的银子可比卖了我都多。” 桑云杞哦了声,“我没觉得你很值钱。你,无价无市。” 水穷处又回归先前的寂静,“那小崽子那么厉害,再打下去我讨不到什么便宜,这还是人家收着几分力。” 桑云杞暗暗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你俩给我招惹的什么人啊,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本来心情就不爽,现在可倒好,还得收拾你们的烂摊子。” 她走到前柜,那樽金蟾蜍可怜巴巴的用瓜子扶着舌头。桑云杞随手抓了一个酒壶,一饮而尽。 檀召忱很有眼力见的掏出扇子,“云姐姐今日火气好大,又是哪个姐夫惹你生气了,我去杀了他。” 桑云杞分给他半个眼神,“也不指望你了,前几日丢了一大笔银子本来就烦,还有你们人间那个死老头。”桑云杞本体为妖,在澜水城性子火辣仗义,看着人族近日所作所为,妖兽流离失所,自然不顺心。 “他半截身子都埋了地底下了,你们议个事都得把他刨出来吧,一大把年纪了还干伤筋动骨的事儿,真是活的不耐烦。” 他们在这儿也待了许久,虽说有檀召忱和台闻磔在现场复原桌椅,但他们的火锅已经一头栽在地上。 几个店小二出来帮忙收拾遗留的残局,檀召忱看着外面平静的天际,静默许久,又想起来他和台闻磔忙碌了一整夜,眼下他们也很久没有休息。 他狡黠的笑了笑,然后半转身,朝着桑云杞的方向就倒了下去。桑云杞一看他半死不活的那样,当即往后退了一步:“你干嘛,要死啊?” 本来想得到温柔体谅的檀召忱撑了一下身,“云姐姐~我和小磔已经将近两日没有歇息,差事繁忙,我的任务目标又跑的没影了,姐姐给我俩安排两间房呗。” 桑云杞看这死皮赖脸的檀召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行吧,自己有点数,少招惹一些不该惹的人。” 她朝着二楼点点头,“别在这儿碍事了,白天睡觉晚上找事,我们这儿的猫妖都没你这么规律。” “好哦。” 檀召忱很有眼力见的拽上台闻磔,上前往桑云杞手里塞了一个东西。桑云杞看着丢失多日的钥匙,她火冒三丈,冲着他俩的背影喊:“好你个小兔崽子,知不知道我找了很多天啊?!睡醒赶紧滚下来,给你安排活了!” 檀召忱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他一把将台闻磔推进客房,自己进了旁边那间,留给桑云杞的只有两扇闭紧的房门。 而在他们几步之外的隔间,目睹了一切的雪女没有被惊扰的慌乱,而是依旧面相无情,只是用纤细的手指捻了捻茶杯。 进到房间,檀召忱立刻像没骨头一样倒在床上,他懒洋洋的往里靠了靠,在缩进被子里之前,他抬手轻轻拿起挂在腰间的玉佩,拇指轻抚过它的轮廓,安静的看着。 而后闭上眼睛,笑了笑,把它贴近心口,转头睡了。 午后滚烫的气浪穿过了窗棂,静静的抚在了台闻磔的脸上,显得惬意,安心。 他右手枕在脑后,躺在宽敞的床上,想着前一夜干的偷鸡摸狗的事儿,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又想到了,他的阿姐。 他嘴角上挑,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左手指尖划过鸣生,在一片悠闲热浪中,闭上了眼睛。 而在遥远的兰宁城,正值午夜。苍白的月光照着薛府,穿过一排排森严的巡卫,打在数张千奇百怪的画像上面,而那月光,也逐渐连接了黎明。 檀召忱在一片张灯结彩中醒来,被褥乱七八糟的堆在他身旁,他摁了摁眼角,窗户半开着,传进来夜市的斑斓和温柔的晚风。 他打了个哈欠,一咕噜从塌上爬起来,算是彻底的清醒。 檀召忱仔细整理了衣衫,达到台式标准的“衣冠正”,他精神抖擞的拉开门,正好对上刚要敲门的台闻磔。 “小磔起这么早……呃晚?怎么,我耽误你吃晚饭了?” 台闻磔方才沐浴,身上正是神清气爽,他往后退了退,依旧冷着脸说道:“不是,我已经开始吃了,那位老板娘让我上来看看你是不是暴毙在屋子里了。” 檀召忱配合的扯了扯嘴角,边走边应道:“看样子应该不是呢,对了,”他半回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台闻磔:“澜水城并非普通的城,子夜当行,群魔乱舞,诡异之事众多,你猜……” 他歪了歪头,“你现在见到的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 刚刚还在感叹清风朗月的台闻磔很礼貌的笑了笑,一脚踹在檀召忱后背,站在楼梯上的檀召忱重心不稳,跌跌撞撞的到一楼,堪堪避开端着烤鱼的店小二。 他很大度的原谅了台闻磔的所作所为,拂袖指了指还在二楼上的台闻磔:“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小气的很。” 台闻磔笑笑,“实话实说罢了。” 檀召忱不忘让他睡醒滚下来给云姐姐干活的命令。他等台闻磔下来,两人往吃饭的位置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要是中午头的水穷处热闹的气氛让台闻磔感受到的是河清海晏,那么晚上他要尽量忽略那些牛头蛇身,半人半妖的来客,还有那些红的像血的豆腐。 “起开起开!少挡道。” 一位店小二还是中午的装扮,可热情的态度也变成了冷漠的喝斥。在他的身后,几位同样穿着的店小二一声不吭的端着几叠菜。 台闻磔将目光移向他处,檀召忱却饶有兴致的看了看。 “哎小兄弟,这五毒串得放在阴火上烤焦吃,你们这儿……” 他挑剔的看着那一堆爬来爬去的蜈蚣毒蛇,还有另一盘上的蝎子壁虎蟾蜍,“生吃啊?等回头把客人开膛破肚了,不得阴魂不散找你们算账?” 那几个小跟班没有答话,倒是领头的那个店大二,阴侧侧的回头,檀召忱看清他抱着的一大锅黑心汤,和里面不怀好意的腌渍眼珠对上视线,他当机立断的伸长手臂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好了你可以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然后头也不回,拉着台闻磔到了唯一一处看起来还比较正常的地方。 桑云杞侧坐着,胳膊放在桌上撑着头,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一袋瓜子在那里嗑。她看着半天不见人影的檀召忱和台闻磔,沉着脸让他俩坐下。 “云姐姐,怎么到晚上了心情还不见好啊?”檀召忱撇了一眼崭新的水穷处,乖乖的坐下。 桑云杞不理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台闻磔,她端起一碟栀子糕,放到他面前:“新上的甜点。” 她又换了一套新的服饰,涂着通红的唇脂,“小公子多吃点。” “……嗯。” 台闻磔忽略面前的血盆大口,低头浅咬了一口糕点。而这边,檀召忱缩回正要拿栀子糕的手,用筷子叨了一口菜。 “吃吃吃就知道吃,抬头看看你前面的猪妖,人家都开始减肥了。” 檀召忱抬头,看着不远处那肥头大的男人,还有那一桌子残渣,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我也减,下一顿就减,但现在吃饱了才有力气嘛。” 桑云杞看着面前俊朗,削瘦的两个孩子,她无奈的闭了闭眼睛,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给你们这个。” 檀召忱和台闻磔上前仔细打量,发现是几位男子的画像。 “你们兰宁城,当真好地,前不久发生了几桩命案,死者是几位富家子弟,具体是谁自己查去。”她点了点画像,继续说:“乌颜阁,你们那很有名的地方,”她又哦了一声,对台闻磔说:“你不知道,他知道。” 白了檀召忱一眼,继续说:“风花雪月之地,什么人去什么地做什么事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这几天我安排人打听,那天晚上那几个闲着找死的富家子弟聚众一阁,请了乌颜阁的花魁给他们唱歌跳舞。 那位花魁身段极好,说难听点就是一棵摇钱树,他们的管事老鸨在楼底下掐着手算时间,眼瞅着大半夜了不出来,对外说担心花魁受欺负自己上去看看,实际就是怕那几个短命鬼捞着半点便宜。结果敲半天门敲不开,于是悄咪咪的进去了,一抬头便和排成一排的四个头颅对了眼儿,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眼珠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那老鸨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过去了。” 桑云杞继续吐着瓜子皮,“这不,乌颜阁出了这档子命案,那几个富家子弟的老爹不乐意了,非得彻查到底,嗯…其实把那位花魁抓起来压入大牢也就是个底了,但人家也好歹是位有头有脸的姑娘,另有不少人站出来为她担保,其中也不乏什么高官门第,现在你们人间也正在调查这桩命案。 有专门的衙门监查司,也有人觉得这事儿诡异至极,遂请了缉妖录的人来查,但要我说……” 桑云杞一向对他们人间的事情看不惯,“这两帮人身份不同地位不同,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指不定现在正在哪里内斗呢。而你们俩,擅自进入薛府,又不在你们该在的地方,所以我给你们安排了身份。” 她将那几张画像往前推了推,“你们现在已将这件事情调查多日,既不在薛府也不在澜水城,哦如果那个小崽子把你俩告发了,你们就说年纪小案子大查不明白,来我们这买点儿消息,觉得偷偷摸摸不光彩不好意思上报,台统领和庄相面子大,顶多把你俩腿打断,也好过明着和薛府还有那个死老头作对。” 她觉得这件事情自己办的很满意,拍了拍手:“好了,这就是你俩要干的事情,把这事儿给我办漂亮了,再休息一晚,明早就动身,少给我丢脸。” “嗯……”檀召忱拽过那几张画像,和台闻磔凑到一起看。 “乌颜阁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吗?”台闻磔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按理说照他这个听八卦听的不亦乐乎的性子必然得上去踩上一脚。 “听说过一点,”檀召忱耸耸肩:“这几个人的画像我还见过呢,虽然说他们几个富家子弟去青楼应该遮遮掩掩的藏着,但不知道为何还是榜上有名,生辰八字都标注上了。” 台闻磔心中一喜:“那不错,他们什么身份。” 檀召忱很抱歉的笑了笑:“……当时记了好几个,但现在一个都没记住。” “……哦。” “对了,云姐姐。”檀召忱像是才想起来,他抬头看着起身的桑云杞,“乌颜阁的花魁,姓甚名谁?” 子夜,鬼怪当行,妖兽出没。水穷处氤氲在一片妖雾当中,桑云杞笼罩在昏黄的光影下,听到这话,她鲜红的唇勾起,轻轻吐出几个字。 “千面妖蝶,漼染眠。” 第7章 猜测 兰宁城,东方鱼肚白翻了半边。 衙门监查司的公鸡熟练的打破了清晨的昏昏欲睡,管小量踩着点儿的“老大一一!!”也是及时的通报到李长司的案板旁。 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吼叫,李长司将四五张画像从脸上拿开,对着屋顶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好脾气的抿着嘴角:“请讲。” 管小量冲到他面前,一脸悲愤交加的说:“老大,你不知道,就…就咱们去锦官那几天,乌颜阁的漼娘子被人冤枉了!” 他光嘴上说还不够,把他拽的皱皱巴巴的几张画像拍到李长司面前的桌子上,“就这几个王八蛋!他们不知道在哪里逍遥法外惹的人,自己嘎巴一下死掉了就赖到我,我们漼娘子头上!还把她关了起来!!还要,还要斩首示众!!!” 李长司在他每说一句就往后靠半公分,等他说完差点就可以直接躺地上了。 “行了行了,”他对自己的柔韧度很有自知之明,一个指头给管小量戳回去,“这案子还没翻底呢,你怎么知道她是冤枉的?虽然这几个富家子弟平日混的一个比一个不成人样,但人证物证都在,甚至还整出来一个死证,人家四颗头都圆滚滚的放那儿等着含冤昭雪呢。” 李长司搓搓眼,一抬头便看着眼泪汪汪的管小量。 “你干嘛呢,怎么着你上级还得拉下脸来哄哄你啊?有给人家喊冤的空去好好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别空口无凭赤手空拳的,别说咱们正经衙门了,就你这像被流氓欺负的样儿,那姑娘看着了都得反过来问你受了什么委屈。” 李长司是出了名的严格保守,严格体现在勤勤恳恳将自己奉献给衙门大院,致力于查清楚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所有案子,就跟开了天眼似的,像锦官城,镜湖州这些地,一有事儿他就马不停蹄的过去,还必须把结案的每个字儿都研究明白,就像下了某种决心。 保守呢,就是他把衙门和缉妖录这种自带捉妖师的新兴产业分的清清楚楚,界限分明。 他把桌子上那些画像,卷宗整理好,管小量看着那几张已经被他骂过祖宗十八代的脸,很惊喜的看着他老大:“老大…你,原来早就背着我查了!呜呜呜你真好你是我一辈子的老大来生我还要跟你出生入死…” 李长司办案干净利索,不喜欢那种带着谄媚讨好,老爱端茶倒水的人,于是一时想不开选了个大大咧咧的愣头青年,最后发现要胆子没胆子,要能力没能力,连个眼神都看不清楚,出了事儿还得他李长司保驾护航。 但好在还有那未经人情世故的正义气儿,这点倒是李长司打心眼喜欢。 “啧,不就是几个暴发户,你老大早打听明白了。” 富家子弟要么继承家业,苦心经营,发扬光大。 要么专心啃老,流连花丛,走向完蛋。 他勾过管小量的脖子,挨个指着:“这个,白天做盐商晚上转地下的陈家儿子陈仲明;这个,表面老实巴交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张不管死活都医马的嘴,实际背后里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玩弄人心的李家二儿子李淑贤,还有……” 他略微一思索,“家里有点小钱谄上媚下买个官当的无能废物甄梅咏,嗯……” 李长司纵使再疾恶如仇,一下子面对四个对他来说也是有点难办,“不行,老大也没想法了,这个叫范渐,四大犯贱玩意儿之一。” 李长司看着自家管小量滋滋冒火星,他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他们四个狐朋狗友经常在一起花天酒地,不知道在那里祸害了多少良家姑娘,我也不清楚你们这个花魁是怎么来的,情况呢,就是那个老婆子自己带着一个伙计,先进去了,地下就是脑浆糊了一地的四个无眼骷髅头,墙上除了血还是血,不远处躺着的是你家漼娘子,不醒人事,手上沾着血。这不,人赃并获。” 他把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管小量,希望下属能回心转意好好办事。 管小量听着撇撇嘴:“喜欢漼娘子的人那么多,急着去讨好的数也数不过来,肯定就是因爱生恨杀了那几个人嫁祸给漼娘子呢!又或者,是那几个人的死敌!冤有头债有主冤枉我们漼娘子干嘛!” “哎你这小子,一口一个娘子给你叫迷眼儿了吧。” 李长司也没想到有一天榆木疙瘩也能开花,他恨铁不成钢的给了他一拳:“这花魁到底是何方神圣,你每月的俸禄都交待在那儿了吧。” 管小量一听老大啥也不知道,又想到他洁身自好连普通的酒楼都没去过,自然对乌颜阁避之不及。他清了清嗓子,一屁股坐到李长司对面,准备做一场轰轰烈烈的长篇大论。 就在这时,外面整齐的晨练声戛然而止,一声恭敬的“韩大人”交代了来者的身份。 …… 澜水城,泽文江畔。 檀召忱百般无聊的倚着码头的栏杆,他半垂着眼眸,手肘向后靠在杆上,脸上不带一丝笑意,晚风吹过他的发丝,无意间竟形成一种拒人千里外的冷淡。 台闻磔抱着剑和他面对面站着,等着来接他们出城的小船。 “故作姿态。” “…突如其来的骂人,当真令我措手不及。” “你要是想故意卖弄风骚吸引你前方百米处那两个姑娘家,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怎么了,你也觉得那两个姐姐长得美若天仙,我妨碍你表现了?” “这倒不是,只是你后面有两位船夫已经瞪了你很长时间了。” 檀召忱压低身子,显得更加慵懒,“哦,你瞪回去。” 看着台闻磔明显无视他的样子,檀召忱终于从他的栏杆上起来了。 他看着偌大的澜水城,很轻的眯了一下眼睛,乍一看还有点深思熟虑。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没心没肺,他向前走几步,和台闻磔并肩,“你真不知道那几个富家子弟是谁?” “你看我像不知道的样子吗?” “我觉得你知道,要不然你书房里那一堆花花公子册就白翻了吧?” 现在轮到台闻磔瞪他了,“谁准你进我书房?” “我去给你送饭的时候哇,哇塞上次你不是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把自己锁了屋里折腾到半夜,老师怕你饿着,就让我去给你送的夜羹,还有上上次…” “闭嘴。”台闻磔很明显的转移话题:“陈仲明,李淑贤,甄梅咏,范渐。需要我给你说一下他们声名如何,所从谁家吗?” “不必,略有耳闻。” 檀召忱虽然自称嫉恶如仇,爱恨分明,但按照台闻磔对檀召忱多年的了解,也应该不少和那种人勾肩搭背。 檀召忱不在意的撇撇嘴,“对了,你刚才在水穷处怎么不说,云姐姐看咱俩的眼神,简直就是对无知的同情。” “你们澜水城也算是个诡异之地,在那种地方莫提生人比较好吧。” 台闻磔恹恹的说完这句,迎接他的是长达数秒的寂静。 一直以来围绕他许久的陌生感被打破,周遭的人声嘈杂仿佛刚刚入耳,他扭头,看见檀召忱正在看着他,眼神里透露着一丝警觉。 “小磔,你应该记得…你还活着吧。” 不用檀召忱多说,台闻磔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奇怪,他沉默了一下,最后捏了捏鼻梁:“我没事了,有点走神。” 檀召忱又看了他一会儿,随即笑到:“那几个人可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你刚刚吓到我了,等咱们去乌颜阁找尸身的时候你去近距离接触,补偿我。” 台闻磔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你先找到再说吧,一位普通姑娘难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害四名成年男性,可是她是妖,那这件事可以说通,但是为什么在不远处发现了昏迷的她,手上沾血,被押入大牢,如果这一切都是那姑娘所为,她完全可以逃脱,天涯海角,山林大泽,哪一处不必衙门的大牢里好。” 他想了想,又说:“你真不知道那花魁叫什么名字?不应该啊,你不是最清楚吗?” 檀召忱扬起半边眉:“我知道,我还见过她呢。不过我先前并不知道染眠姐姐是妖,我看云姐姐那么明白,就先打探打探她喽。” “…哦。” 台闻磔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继续分析:“既然你都不知道的话,那么其他人也应当不知。如果她在作案后逃走,失去踪迹,那几位富家子弟背后的势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很容易猜忌她并非常人,她所做的一切都能宣誓乌颜阁的花魁为妖,她极有可能是凶手。 而现在,她作为嫌犯被逮捕,定有一些人会选择相信,替她开脱,参与其中,为她翻案。 这样的话,就可以不引起别人的猜忌,不管是衙门还是缉妖录一定会尽力去查背后的真凶。但最后发现周遭一切清白,极有可能随便抓两只妖类抵罪。而这位花魁,会清白还身,保全身份。” 檀召忱略微思索,然后很赞同的点头:有道理,支持你。” 台闻磔冷哼一声:“我不信。” 因为很久以前的经历,台闻磔对妖是有很大偏见的,甚至…夹杂着万般的仇恨。 台闻磔静了一下,轻声说道:“倘若她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也定会知道一个弱女子不可能独自悄无声息地杀几个人,还将她打晕扔到一边…不排除诬陷她的可能,不过能想到诬蔑到一个弱女子身上,这凶手真的不适合当凶手。 如果是这样,真凶不可能让她活到翻案,直接畏罪自杀岂不省下许些麻烦,不过这也得算上衙门看守力度。” 他想了想,又说:“但如果此事和这位女子没有干系,为什么真凶不再多杀一个将她带走,这样不仅更能显示出她潜逃,更有可能做实她妖的身份,吸引外力,这样凶手可以隐于幕后,静观其变。 还有一种可能,如果衙门和辑妖录最后没有捉到可疑之人,那位幕后真凶做点小把戏让牢房里的花魁露出破绽,很有可能是想暴露她妖的身份。不过…为什么不直接用上一种可能…” 想的有些乱,台闻磔不得已停下,继续沉思。 檀召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看着台闻磔努力克服对妖的偏见,去想一些体面,从容,为妖开脱的话。 他笑了笑,“好啦,情况就是那么个情况,具体是什么情况还得看情况。” 他一下子勾住台闻磔的肩,将腰间那块玉带到眼前,“看,好看吧?我可是为了老大的劲儿才寻到的,这可是,”他故意压低的声音,“我要给我的心上人。” 台闻磔甩开肩膀:“你就给你心上人一块玉当定情信物?你还不如把你鞭子上几块银子抠下来。而且你这…” 他用毫不掩饰嫌弃的目光扫过檀召忱的腰间,“你不是要给她的吗你怎么先带上了,而且你日后行走于江湖,这么明显的挂在身上,很容易粘灰。” 檀召忱握了握拳,很勉强的笑着说:“你没听说过吗,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我每次去那店铺那老板都得和我说一次,咱们此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澜水城,我先替他养着。” 他厚着脸皮说道:“不过我喜欢的人,一定不会只送这个,等我在路上,走过大千世界,定能碰见更好的玉石,到时候我当下打磨,再给这玉配个外饰,你看如何?” 深绿色的玉,如同山间青朗生命。与海的蓝色交相辉映,融合不清。 轻抚时是冰凉,也是温热。 檀召忱眼睛很亮,似是含着无比期待,但是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真的好喜欢这块玉,其实我是想再见面时就送给他的,但又着实单调。”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脑袋也耷拉下来,看向台闻磔:“你说怎么办?我想一见面就送给他,但又觉得应该送最好的…等等,万一他不喜欢,那该如何是好?!” “……”台闻磔依旧站得笔直,他看着不远处那位熟悉的船夫,不动声色的说:“我要是你,就要想你在江湖上被乱刀砍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人家了怎么办。” 他拽了一把垂头丧气的檀召忱,“走了,船来了。” 第8章 开端 兰宁城,泽文河畔。 檀召忱伸着懒腰从船舱里出来,有些清冷的街在他看来也如此可爱。 台闻磔朝老船夫做了个揖:“劳烦老人家了。” 老船夫朝他摆摆手,摆着重重的浆,驱使着小船摇摇晃晃往后划去。 “哎小磔,你说咱们现在什么计划,是现在假装早起和老师打声招呼,还是趁着白天不会闹鬼去乌颜阁转转呢?” 台闻磔和他一起往前走,“回去吧,不知道薛太侯的人昨晚有没有找上我们…如果没有的话,今早和老师碰面,也可以坦白想去乌颜阁一探究竟的想法。” “那如果昨夜有人敲咱俩的门谁也敲不开呢?” 台闻磔斜了一眼檀召忱:“就说某人见钱眼开勇闯薛府。” “那我舅舅一定会把我腿打断的。” 他嗓音里夹着笑:“你真的会见死不救吗?” 台闻磔继续无视他的嬉皮笑脸,目视前方:“如果是你的话,我毫不犹豫。” “哎呀,”檀召忱手臂搭在他肩上,轻轻摇头:“口是心非吧你。” 台闻磔迈开步子,甩了他一段距离。 两人吵闹着走进学堂,一簇簇栀子花开的浓郁。 说是学堂,其实是个宽敞的小院,坐落在统领府的一角,只有两名学生,和一位先生。 最是热烈的年纪,也喜得一方静土。 檀召忱挡住台闻磔,蹑手蹑脚的往前走。 好在穿过长廊,拐过那七歪八扭的鱼塘,老师的房间依然显得静谧。 “运气真好。” 檀召忱拉过正要往对面走的台闻磔,“等等等等等等,一会儿你和我上街买点甜食,咱们给老师送过去。” 台闻磔疑惑的看着他,“这儿又开了新的甜品铺子?” “……”檀召忱把门打开:“你能不能分点精力在吃的方面,不要我每次拉着你去你都说人家是新开的。” 他走进屋里,大张旗鼓的倒在床上,脸埋在被褥中,闷闷的说:“随便坐,咱俩屋都长一模样。” 台闻磔皱着眉在全是糟粕中扫出一个干净的小角落,“要买你就自己去,我去看看那几个富家公子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他顿了顿,“然后再去乌颜阁打探几位女郎,看看那位花魁平日所交何人,相处如何。” 檀召忱一听,好笑的反问:“你要自己去啊?你去都不一定找到门,别看乌颜阁外似普通楼阁,里面可是暗藏玄机哦,不管哪一位姐姐一甩袖子你今晚就回不来了。” 台闻磔面露难色:“哦,那该如何是好?要不你一个人去吧。” 檀召忱无奈的从床上坐起来:“陪我去买点甜点。那什么核桃酥杏仁酥小桃酥绿豆糕豆沙糕萝卜糕,不都是你们这个年纪爱吃的嘛。” 啪的一声,檀召忱反手接过台闻磔扔过来的书,“《九阴真经》?真会挑,我还一页没翻呢。” 他随手把这本书放在书架上,“我换套衣服,你出去等我?” 他刚拉了一半的门,中途停了一下,坏笑道:“你要是想乖乖坐在那看着也不是不行。” 回应他的,是台闻磔无情的侧颜和差点夹到他手的房门。 小半个时辰,就在台闻磔耐心告罄的时候,檀召忱终于捣鼓好了他那朱砂红的衣服与配饰。 台闻磔一身清明的站在那里,听这一路的丁零当啷。 他承认,檀召忱的服饰没有一件丑的,这一身也很束身,干练。如果忽略掉上身招蜂引蝶的服样,还有从腰上垂下的几根挂着铜钱的链子。 “这身如何?晚上可以还驱鬼辟邪。” 台闻磔拽起几枚铜钱,“驱鬼镇魂的是五帝钱,你这只能让土匪不再找你麻烦。” 檀召忱拽回来:“干嘛,你嫌弃钱我还不嫌弃呢,我又没有那些。” “我觉得你可以穿得更阴暗一些。” 檀召忱摆弄着很符合他审美的几枚铜钱,随口应了声:“何以见得?终于发现我的脸穿什么都好看了吗?” “能更好的融入他们。” “什么?” 檀召忱分给台闻磔半点视线,台闻磔微不可及的朝前方点点头。 只见他们穿过学堂,走进诺大的统领府正院,宽敞的庭院占着几名守卫,威严的议事厅此刻气息沉重,檀召忱看着一脸阴沉的韩帧,还有穿的黑不溜秋的监查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你看,运气这东西,还得看运气。” 他俩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想躲也只能从众人的目光下离开。 侍女南枝站在门厅,朝他俩一个劲儿的使眼色。 檀召忱:“。?” 台闻磔脸色未变,他镇定的走上前去,恭敬的向李怀安致意:“老师,晨早。” 然后的转向他人,挨个行礼。 未等李怀安开口,韩帧冷笑一声:“想必这位就是台统领的爱子吧。在下韩帧,薛太侯近侍,与你也是有过一面之缘。” 台闻磔礼数周道,淡淡的说:“久仰韩大人名讳。闻磔幼时曾跟家父出访薛府,有幸见过大人,劳烦韩大人记挂多年。” 韩帧眼中的恶意未曾消散:“是吗?韩某现如今访问台统领府邸,在这等了两个时辰才等来二位,台统领平日严律守己,断然不会把廷客晾在府外。怎么,儿子就这样身传侍客之道吗,还是…有难言之隐呐。” 台闻磔低眉,刚想说什么,又被韩帧打断:“昨夜苍月尽满,后山百花齐放,听李先生所言,台小公子与…” 他不怀好意的顿了下,轻蔑的看了眼后面的檀召忱,“与这位下人贪恋美景,一夜未归,这才误了时辰,匆匆赶回?倒也真是孩子气。” 台闻磔抬眸,冷淡的回应:“韩大人,此人是闻磔多年好友,是老师门下弟子,舅舅是当朝庄相,万是唤不得一声下人。昨夜我们同去乌颜阁调查漼氏命案,奈何能力不足,又耽误了一些时候,今早才起晚的,老师心疼我们,特地没让侍女提醒,现在看来,恐是误了韩大人的事。” 他后退一步,抬手作揖,声音未有半分无措:“闻磔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 韩帧像是阴缝里的毒蛇。 过了一会儿,他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真假难辩的笑。 “既是贤侄贪玩,那韩某便不再多言。” 他起身,看了一眼李长司,“听闻李大人劳途奔波,从锦官城回来就暗中调查那青楼妓女一案,现在台贤侄颇为兴趣,但终归尚幼,不如由李大人亲自教导,还省些时日。” 他最后看了眼檀召忱,拂袖而去。 南枝和序秋前去相送。 檀召忱松了口气,他上前两步,这回换他把座椅擦干净,然后拉着台闻磔坐下:“好感动,不顾薛太侯的面子来维护我,虽然他眼底里的厌恶藏也藏不住,但以后狭路相逢,定不会多加为难。” 台闻磔并未多言,还是平常淡淡的腔调:“庄叔叔是当朝副相,你的身份不必任何人差,他本来也不该为难。” 他打量了一眼檀召忱:“而且,就你今天这身扮相,能把你看成下人他的眼晴也不用要了” “哦?”檀召忱笑意浮上眼底,俯身道:“是唔,他想挑拔离间也得找对人,就咱俩这情意,天塌了都有你顶着。” “还有,”他小声说:“我在乎的是那副相嘛,我听见的,可是多,年,好,友。” 还没收到台闻磔的冷眼,檀召忱迅速起身,笑嘻嘻地对李长司说:“李大哥,怎么是你啊,方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李长司自韩帧和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就锁着眉,听他嬉皮笑脸的打趣,没好气的应道:“这话应该我说吧,怎么是你啊?你看得哪门子错,你从刚进来那一刻起就在和门口那丫头眉来眼去,看得是我吗?” 檀召忱被拆穿也不恼,耸耸肩:“谁让你长得不如南枝姐姐好看。还带着个胆小鬼。” 管小量:“是在说我吗?” 把这一圈得罪完后,他才转向真正一言未发,略显疲倦的李怀安。 “老师。”语气说不上的正经。“昨晚之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闻磔无关。我仗着多年好友的身份非要拉他一起去的,他一点儿都不想去。” 台闻磔起身:“老师,檀召忱所言句句属实。” 檀召忱:“?” “唉,”李怀安摆摆手,“罢了,要是闻磔不想去,谁都让他去不了。” 他慢慢起身,他看着这两个长大的孩子,看着他们相互成长。就像鸟儿,总有一日要飞向晴空和暴雨,不再束缚于巢。 “召忱,你去把《九阴真经》上卷抄十遍,抄不完今夜不用睡觉了。” “啊?下卷可以吗?” “上卷下卷一起抄。” 李怀安重重的看了他俩一眼,“一切听李大人的,你们俩不得擅自行动。” 他又嘱咐李长司看好他俩,叫序秋扶着回屋了。 檀召忱冷静的朝管小量招招手:“给我十文,你替我抄。” 管小量:“给你十文?” 李长司拉过上前询问的管小量:“甭管他,咱们吃饭去,今晚可有的忙喽。” 说完,他幸灾乐祸瞅了眼愁眉苦脸的檀召忱,和台闻磔告别,带着手下走了。 回屋,檀召忱直奔床铺,打了个哈欠,将自己埋在被褥中。 台闻磔不紧不慢的跟过来,嫌弃的用剑戳了戳他。 “小磔…” “干什么?” 檀召忱的声音又有些闷了:“你说栀子和红玫哪个香?” 台闻磔静了一会儿,直到檀召忱露出眼睛看他。 “哪个活哪个就香。” “哦。” 檀召忱又缩回去了。 台闻磔:“……你今上午就悟出了这点儿东西?” “可不是嘛。” 隔着被子都能感受到台闻磔的无语。 “怎么,你真觉得老师要禁咱俩足啊?都暗示那么明显了让我们自己找机会今晚出去查案子,再说,他那么疼你,怎么舍得真的罚我抄那些无聊的内功心法啊,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替我抄的。” 檀召忱往里滚了两圈,“行了啊,别让鸣生发光了,你也少冒点火星子。” 台闻磔:“你确定不是曲解老师的意思?还有,是禁你不是禁我。” 他转身出门,在檀召忱的“把门给我关紧啊这太阳好大好晒好热”中大力拉上了门。 太侯府。 韩帧跨过那道朱漆大门,高耸的青砖围墙威严而森然。 他大步走过门厅,玄黑大理石冰凉坚硬,带着空洞的回响。 多宝阁上陈列的和璧隋珠,古玩玉器都不敢流露五彩斑斓的色调,仿佛早已被浸上冷冽,阴郁的气息,沉默的俯视着路过它的每一个人。 韩帧走过明堂,无心瞥一眼那青龙环绕,朱雀同飞的风水宝地,他快步来到侧室,在一幅屏风前站定。 光线打在他的脸侧,显得晦暗不明。 而在他面前,一头巨大的九色鹿跪卧在整面屏风,是为高贵,是为卑贱。 他抬手,隔空抚摸着这罕见之物,但颤抖的指尖也暴露着他的愤怒。 最后,他气愤的回袖,转身出门。 打在他脸上的那柱光,又浅浅的扫过九色鹿的明眸。 ……. 白日渐渐消散,弯月爬上枝头。 除了接过南枝送来的饭菜以外,檀召忱还真在床上躺了一下午。 台闻磔很不情愿的进了他的房间,看着朝气蓬勃的檀召忱,催促到:“快点走吧,好友。” 檀召忱整了整衣衫,手腕上松松垮垮的缠了四圈檀木珠,还有一串叫不出名字的手链。 他紧了紧挂在腰侧的长景,展开扇子,抵在鼻翼,很浅的笑了下:“走啊。” 台闻磔不想看他这副风流的样子,转身开门。 毫无波澜的夜色就像浓重的墨突然晕开。 台闻磔双臂交叠,抵住外面传来的猛烈内力,鸣生出鞘的声音脆响,在两颗玉珠晃荡交错间,李长司从门外骤然而来,他直径向前,伸掌将鸣生推回剑鞘。 重拳像极雨般落下,台闻磔未有半分惊慌,他向后侧开那纯厚的内力,掌抵着拳,一一化解。 双影交错,分分合合,他们在电光火石间对视。 “呦。”李长司还是上午的扮相,看着面前这不带丝毫感情的小子,嘴上露出调侃的笑,内心却重重感叹。 台闻磔接的每一招似乎都带着九成力,但在不经意的角落,却如飘雪般轻柔。 这种极大的反差很容易激起胜负欲。 余光瞥见一道利风,李长司借力向后空翻,躲开那毫不留情的扇子。 檀召忱迅速上前,伸手握住扇柄,翻转手腕,改了扇子的方向和力道,紧接回身,向上划了半弧,啸如破风。 李长司提了提嘴角,生生接下这道力。 不顾手臂震得生疼,他落地从容,一把饱经风霜的长刀出鞘,威严的刀刃指着他们俩。 檀召忱站在台闻磔身旁,眼底闪过一丝寒冷,“没事吧?” “没事,小心点,他很厉害。” 身侧传来一声笑,“人家干了那么多年的衙门老大,不厉害怎么混啊。” 听上去一些嘲讽。 李长司抬眉,好气又好笑的说:“小子,不怕死啊?” 檀召忱勾勾唇:“怕的要死呢。” 眼看快把这两个人惹毛了,李长司先服了软,收起了宝刀。 “行了,甭跟你们俩瞎扯。你这嘴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他点了点檀召忱:“既然你俩决定今天晚上去,那我也没什么意见,就当陪两个小毛孩玩玩。” 檀召忱讽刺不减:“方才你意见不是挺大的吗?” 李长司活动了一下肩,还是麻的,不想理檀召忱的挑衅。 “不过这花魁人已经在牢里了,按照那些人的作风,估计已经是半死不活了。三日后,就是她掉脑袋的日子,到时候不管你们俩查成什么样子,都得给我停手。你,” 他看向台闻磔,“继续练你软绵绵的招式,你,” 又转向檀召忱:“好好抄你的九阴真经。” 他往后退了两步,“出来吧你。”将吓得瑟瑟发抖的管小量从门后提溜出来:“你忱哥哥的屋,该坐坐该站站,当成自己家就行。” 檀召忱扬起了眉毛。 “行了,抓紧给我讲讲这漼染眠是什么人物,到现在我就看过她的一张画像。” “哦?司哥哥这么洁身自好。染眠姐姐好歹也是名动京城的姑娘啊,看她一场戏可一票难求。” 檀召忱握了握掌心,那里有一道明显的红痕。依旧不忘戏谑李长司:“染眠姐姐好看吗?” 李长司耸耸肩:“挺标致一姑娘。” 管小量见屋内的气氛有所缓和,要哭不哭的挨着李长司:“老大…” 见檀召忱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他推开管小量:“干什么,别一天老大老大的,少给我粘粘糊糊,害不害臊?” 台闻磔抱着剑,闭眼拒收这一屋乌烟瘴气。 “你看过她跳舞?” 檀召忱无辜的摇摇头,很老实的回答:“没有。” 李长司白了他一眼:“没人信你的话。” “那什么,给你个表现机会,”他拽过管小量,“偷摸看过好几次了吧?讲讲那花魁有什么过人之处。” 自从说到漼染眠,管小量眼神都变的清澈了,他兴奋地走上前:“那我给你们讲讲她最美的一台戏!” 檀召忱他们很自觉地把话语权让给管小量,只见他深情地望着月亮,娓娓道来。 “轻温婉低吟时,发簪环绕,面纱轻启下是含羞带怯的闺秀,月光弥漫在她的纱影,一只纸伞笼着她柔软的身骨,袅袅动人,芙蓉尤美,却抵不过红颜一叹。 她抹颈,水绣交叠舞动,动了日月。 游龙出水而吟,水帘向上乍起,她抬手轻缓,徐徐而上。抹眉时却势如破竹,纤指划过腰间,软剑在高速旋转下乍出,娘子狠戾,穿云裂石般的刀马旦腔破空而出,剑锋刺破云霞,忘聊牵挂,台上只她一人,却如同千军万马四面楚歌! 而后,一滴泪滑下脸庞,穿透青史。 夜色凝固,执剑竖立在擂台,如同墓碑惋惜她的破碎,词声悲壮诡谲,骇人的冷雾浸湿衣角。娘子折腰,红缎飘落,血染同袍。她指尖探出,哀愁拧眉,似有千言万语难以说出,只为,一眼牵挂。 是玉石俱焚,是女子难恨。” 管小量向着外面的弯月,满脸伤感。 空气里静静的,他转身,看着自家老大,看着未曾言语的檀召忱,台闻磔。 他不认识这两个人,但在很久以前,跟着老大查案子的时候路过学堂。 看见过那同自己一般大,吊儿郎当的少年手捧青鸟,放归天际。 后面跟着的同伴冷冷的站着,站得笔直。 目送青鸟飞向远方。 即使远远一瞥,也倒是君子如兰。 管小量鼓起勇气,向屋内的几人说:“娘子教过我们,红颜若薄命,也是烈女。她说过,世间苦难从未是过眼云烟,无家可归的孤童,苍老樵夫,桥畔边的贫苦人家,哪怕是一花一草,都在人间刻下重重一笔。而我们,要常怀怜悯之心,助人为善。”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继续说到:“她虽然是勾栏女子,但从未行□□之事,从未勾结有妇之夫,从未讨要我们的银子月俸。她是很好的女子,她清明,傲然,纯良,坚韧,纵使容貌倾城,极受追捧,也不会为难身边的姑娘们。所以,她一定不会杀害无辜之人,也一定是清白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就是相信她!” 他攥了攥手心,心脏极快的跳着,彰显着屋内的沉默。 “走吧,”檀召忱打破屋里的寂静,他上前一步,揽过管小量的脖子,“还你们娘子清白。” 李长司从手下的毛头小子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一言不发,这会儿他咳嗽两声,带头走进如墨夜色,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帕子,塞给管小量,“擦擦汗,别出去给我丢人。” 他年近四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行走在老百姓之间。 如今那些大案怎么着也和妖啊鬼啊有几分交情,李长司又秉持人和那些玩意儿不能相互渗透的铁规矩。 以前二话不说抓到过几个讲不明白身份的,第二天兴师问罪打开门一开,牢房都快烧成灰了。 这几年到手里也没什么案子,反倒是朝廷风雨交加,成立各种缉妖录驱鬼堂什么的,说心里不委屈那是假的,试问自己早就过了当年江湖那些热血劲儿,就想老老实实把自己本分的干完,结果碰上这么几个小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搓了搓象征衙门的腰牌,现在和几个小孩儿大半夜偷摸进青楼查案子,也是以前没有的经历。 后面跟着三个尾巴,说起来倒也好笑。 李长司兀自摇摇头,那些邋遢也早就没了影。 第9章 有妖 夜色波澜不惊,但现在有一个人可谓是如履薄冰。 管小量战战兢兢的跟在李长司后面,带着热气的夜风硬是被他品出几分诡异的气氛。 他抓着衙门发配的令牌给自己壮胆,用力咽了口唾沫:“忱…忱哥,咱们这,绕的是什么路啊,我…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条小巷子可以去乌颜阁…” 他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声,只有脖颈那处皮肤感觉凉飕飕的,还时不时传来几分叹息。 管小量牙齿咯咯作响,僵硬、缓慢的拧过头,只见一束惨白的光照着一张惨白的脸飘在半空中,半响,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李长司只感觉背后一重,“啧,”他不耐烦的转过身,扶着不省人事的管小量,“檀召忱!我早知道你一无是处,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让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和你一样一无是处?!” “哈哈哈哈哈,不行啊李长司,你上哪儿找了这么个吉祥物跟着你跑东跑西查命案的?这就晕了,我还没说台词呢。” 他看上去好不遗憾:“跟你干这行,小孩儿是不是嫌自己命长啊。” 李长司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他伸手去掐管小量的人中。 “哎,这夜黑风高的,咱们此行又那么…艰难困苦,保不齐乌颜阁偷懒减料没把血擦干净,倒时候这吉祥物当场吼两声,吓着我怎么办?” 李长司拍开檀召忱的手,“死了就地掩埋,半死就别活了。” 他捏着管小量下颔,食指伸长,用力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老大有鬼啊!!!” 管小量紧闭着双眼,大声喊着,生怕鬼听不见似的。 “起来!”李长司提溜起管小量,“睁眼,看前边!” 听见熟悉的训斥,管小量小心的睁开一只眼。 “哇。”檀召忱猛的凑上去。 眼开管小量又要晕,李长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台闻磔管管他!” 檀召忱回身,朝前边无情的背影歪歪头:“你看,他都懒得回头。” 李长司拖着管小量快步朝前走,好不容易跟台闻磔并肩,终于离后面那个王八蛋远了点儿,李长司松了口气。 却听见身边的台闻磔平静的说:“李侍长,在这种寒气偏重的地方,最好不要在后面随便叫别人的名字。” 他偏头,漆黑的眼珠不输黑咕隆咚的巷子,“你不知道回头的是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叫我。” “……” 李长司噎了一下,最终憋出一句:“不正常,你们一家子都不正常!” 他们穿过那条阴寒小巷,终于听见了前面的模糊人声,露出温亮的楼角。 檀召忱跟在他们身后,突然向后转身,从链子上摘下三枚铜币,轻轻放到潮湿的地板上。 伸手,弯了三根手指,结印。 台闻磔撇了一眼,淡声问:“怎么只放三枚。” “嘘。” 檀召忱伸指抵住唇角,笑眯眯的说:“生人镇魂,有人,鬼上身了呢。” 他们混入人流,怪异的冷冽被甩到了后面。 周遭的男男女女欢声笑语,衬着四人面前的乌颜阁更加辉煌。 一砖一瓦都氤氲在千百盏灯下,泛红的喜字又堪比洞房花烛,李长司在这绝伦的乌颜阁面前停住,外围悬挂的风铃光影交错,像女眷头上的发簪,步步轻动,惹人怜爱。 管小量从他身后探出头,看看熟悉的几位小姐在阁外招揽客人,时不时传来挑逗的勾笑。 “不是…不是出了命案吗?外面传的沸沸扬扬,把我们漼娘子说的那么可怖!为何这里还像先前那般热闹?”管小量不可思议的问。 李长司还震惊在这华光流转的高楼前。 台闻磔看着那些光彩夺目,听着里面传来阵阵歌舞声,还有许些客人露骨的大笑。 他眉宇间划过一丝厌恶:“朱门酒肉臭。” 檀召忱将手肘抵在管小量的肩上::“哎呀,出了几条人命碍不着别人寻欢作乐,即使到现在都找不着一幅全尸,但总有一些人觉得事不关己,你瞧,” 他轻轻咬了一下牙:“染眠姐姐固然好看,但她现在可是真凶。” 他无视管小量想反驳的样子,继续说:“凶手扶案,压入大牢,死了几个街头流氓。害怕归害怕,但死的又不是自己,这一切也该回归平静,况且还有其他漂亮的姑娘哄你度过温柔乡。要是每天都提心吊胆,人家还做不做生意了?” 管小量对他在小巷里的事儿还后怕有余,他往后退了退,直到撞上李长司。 还没等李长司发火,檀召忱上前一步,“躲什么呀,没看见招霞姐姐朝你笑了半天了?” 他挎着管小量脖子大步走进乌颜阁,台闻磔和李长司也警惕的跟上去。 如果说外面无与伦比,那里面便深不可侧。 敞亮的大堂,漫天的花瓣弥散,筝瑟合奏,古琴寄情,戏台水帘中,一道模糊的身影翩翩起舞,时不时用纤细的指尖弹出几粒水珠,惹的那些客人放声大笑,可谓是乱花渐欲。 “好!好啊!” 不一会儿,就有人站起来朝帘子里送情,像是香酒喝多,他摇摇晃晃的举着酒杯,含糊的说:“姑娘何方人许,可否共度良宵啊?” “哈哈哈哈,既是谢公子求缘,姑娘就从了吧!” “就是啊,”另一位宾客看的好不热闹:“谢公子银子没给够吧?多给点啊!” “再不出来就是不依啦?还是心中另有情郎啊?” 周围有不少人起哄。 水帘里静了静,传来一道娇羞的声音:“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小女不敢妄留姓名,难得公子赏识,小女自是愿意为公子抚琴弄墨,纵享极乐的。” 台闻磔听着耳畔传来的阵阵调笑,他扭过头去:“甚是聒噪。” 李长司疑惑的看着在他面前拂袖的姑娘,嘟囔道:“这怎么都长一个样啊。” 檀召忱笑嘻嘻的凑过来:“这才哪跟哪啊,你这种,阳刚之气,正义凛然的男子,不少姐姐喜欢呢。” 他贱兮兮的说:“我也甚是欣赏。” 李长司猛的推了他一把:“别恶心人了,干点正事。” 他沉声说道:“花魁那命案发生在四楼隔间。我看如果想上楼的话必须有女子引路,你对这比较熟,找个人带我们上去。” 他在人群中观察,在一片花天酒地中,每一个楼口都站着几位姑娘,男女相互簇拥才可上楼,其余的又被打趣着推回大厅。 “不愧是李侍长,乌颜阁的规矩被你看的明明白白。” 檀召忱摇摇头,带着缩着脖子的管小量上前。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鸨正帮着几位女儿招揽顾客,她转眼看到檀召忱,笑的爽朗:“哎呦檀公子,好长日子没来了,今日是想听曲儿还是…” 他俩慢慢凑上头,就在老鸨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的时候,檀召忱反手拿出一个令牌,晃了晃。 那位老鸨顿时失了兴趣,不耐烦的招了招手,挥了挥帕子,随便叫了一个姑娘:“带他们上去。” 管小量皱着脸,抢过自己的令牌,跑到李长司身后眼巴巴的看着他。 台闻磔跟在那位侍女身后,饶是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愣是松了几口气。 他们上楼,越往上走人越少,浓墨重彩也渐渐褪了下去。 檀召忱跟在台闻磔身后,低头看着先前那位叫嚷着“共度良宵”的谢公子,不明所以的笑笑。 楼梯很长,李长司他们也不是什么讲究人,踩的楼梯吱吱作响,甚至…带着回音。 他们踏进四楼,略过一排排隔间,就在他们快到尽头的那间时,走在最前面的侍女毫无征兆的停住脚步。 一路观察的李长司差点撞到人身上,他连忙后退几步,抬头道歉:“没事吧,姑娘?” 那位侍女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转身。 到现在众人才发现,她似乎是一直低着头的。 虽说外面点了千百盏灯,但避嫌的四楼比平常清冷许多。 寂静和阴影打在她身上,环绕在耳畔的嬉笑吵闹彻底消散,就像空旷已久。 台闻磔瞳孔猛缩,紧紧的盯着前面的侍女,就在她抬头的瞬间,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挡住了台闻磔的眼睛。 与此同时,那位侍女做了个礼,轻柔吐字。 “小女染眠,恭迎各位客官。” 一阵凉风吹的人毛骨悚然,他们身侧的屋门猛的大开,一簇簇冷雾从各个角落漫出,将那位侍女的身影隐匿在一片朦胧中。 灰暗扑面而来,所有光亮消失,只留下一道道孩童般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徘徊不止。 李长司暗骂一声,反身去抓管小量的肩膀,不料扑了个空,反而被看不见的压力重重的推了一把。 檀召忱抿着唇,勾了勾嘴角,他在台闻磔身后,在他耳边小声的说:“小心哦,有妖。” 随后放下挡在台闻磔眼前的手,气息渐渐消失在大雾四起中。 仅此片刻,就如同走马观花般,不同隔间的门慢慢合拢。而最底下,那些本该消失的客官又凭空出现,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高高的仰着脖颈,一滴血从空洞的眼眶滑落脚底。 像是虔诚的膜拜,又像可怜的哀求。 第10章 相赠 檀召忱在一片黑暗中睁眼,他原地安静的站了三秒,才吐出一口气。 他试探性的走两步,直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看清这是一间简陋的隔间。 挂在窗户上的纱帘破了几个洞,正往屋里漏着冷风。 “给我发配哪儿来了这是。” 檀召忱随手捏过衣服上的一枚铜钱,抬到半空松手,那枚铜钱落地弹起,歪歪扭扭的绕了到一扇屏风后面。 他在黑暗中很轻的眯了一下眼,朝那边勾勾手指,抬高声音说:“小红啊小红,过来送我一程。” 说完,谨慎的向那边走去。 而在破旧的悬梁上,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对视一眼:“真是见鬼了,这里除了咱们俩,哪里还有别的鬼?!” 而全神贯注的檀召忱对此一无所知。 他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刚要推开那扇屏风,就感觉后脖颈一凉,还时不时传来几道叹息。 他收了收手指,咬着牙说:“怎么感觉那么熟悉呢…” 而后,缓缓转头。 风还在吹。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就静静的飘在他脸前,一身红衣,肌如白雪。 “啊啊啊啊啊啊台闻磔!!!有鬼啊台闻磔!!” 如果说前不久他还在笑话管小量,那么现在他很能感同身受。 “我靠!”檀召忱丝毫不恋战,转身就跑。 小屋不大,他跌跌撞撞的摸索着,希望小红别过来了。 这时,一道清脆的鸣声响起,巨大的轰鸣连带着地板都震了震,耀眼的蓝光随着内力传来,激起的飞沙走石让檀召忱挡了下眼睛。 “可以啊小磔,这就给我劈开了。” 再次睁眼时,檀召忱很是欣赏的看着那破烂门上的剑法,回头看着空荡的房间,啧啧两声:“通俗易懂。” 随后,整理衣服,推开那道门。 原以为出来能见到一脸关怀的台闻磔,但映在眼前的是空旷奢华的大厅,他半回头,身后已然是乌颜阁的楼门。 “唉,染眠姐姐,这又闹的哪一出…” 他抬步,装横和从前的一样,中央的水帘庞大清澈,五彩斑斓的石子熠熠生辉,阵阵古琴声从远方自来,随着轻柔的香气拂过,向上而起的水帘落下,露出全貌。 檀召忱呼吸一滞。 那半路丢了的妖就安静的坐在池边,水很浅很浅,刚好漫过他的脚腕。 这次不再看自己的手,那双眼睛专注的看着不远处的檀召忱,眼尾勾人的上挑,很是清澈单纯。 檀召忱一步步往前走,就像被勾住了魂。 那只妖仿佛早已预料,带着简单发饰,披着松垮外衣,他慢慢后仰,露出一段洁白、诱人的脖颈。 他真的很美,美的惊心动魄。 檀召忱缓慢的单膝跪下,与他平视。 环绕着他们的水帘又重新出现,水雾交织,暧昧缠绵。 耳畔是潺潺流水的声音。 他好像要得逞了。 檀召忱看着那抹愉悦,放肆的笑,心想。 那只妖前倾,眼眸垂下,不轻不重的扫过檀召忱的腰间,然后抬手,像是好奇挂在那里,清冷、浓重的玉佩。 檀召忱猛然回神,心跳重重的砸在胸腔。 他顺着那道视线往下,然后慌乱,毫无章法的解下心意。 他低着头,双手微微颤抖的递到妖面前,气息都乱了好多。 “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我叫檀召忱,我愿意和你认识一下吗?” 大脑空白了几分,檀召忱满脸通红,僵硬的改正:“你愿意和我认识一下吗?” 台闻磔披荆斩棘,衣冠楚楚的从四楼下来,看到的是两手空空,面壁思过的檀召忱。 他走上前,纳闷的问他怎么了。 檀召忱面如死灰:“我冒犯到他了。” “?有病。” 檀召忱抹了把脸,“我已经够难过了。” 他往前走几步,抬头看着奢华的阁顶,“你说染眠姐姐这什么意思,费尽心思把我们分开,又不费一下心思打探我们的武力值。” 檀召忱生无可恋的说:“咱俩这么快又见面了,没想到在她眼里我们如此弱。” 台闻磔笑笑,“这不还有李长司嘛。” “唉,他不用。按照我对染眠姐姐的了解,她应该会让你看见你一生执念之人,借此来迷惑啊困住我们什么的。长情者日夜思睹,罪孽者心里有鬼,直到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李大人一生洁身自好,铁面无私,老弱妇孺对他另眼相待,牢房里那一堆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腐朽到不承认除了人以外的他族存在,只有别人对他有执念的份儿。” “嗯…至于小磔嘛,虽然背地里夸他的时候真想让他听见。” 檀召忱走到台闻磔面前:“小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嘴不饶人,但起码基本的尊重永远会到位。‘李长司’这样的大逆不道,是我的戏份哦。” 话语未落,檀召忱合并四指,先前的懒散焕然不见,他抬高手腕,如风卷雪,指尖擦着“台闻磔”的脖颈而过。 他没有半分停顿,手臂向侧伸开,一道凌厉的劲风呼啸四起。“台闻磔”五指猛然大张,挡住致命的攻击,又瞬间收紧,力道大的仿佛要把檀召忱手骨震碎。 檀木珠撒了一地。 檀召忱攻势未减,左手倏地下劈,避开又一次擒捉,用力回转,借着旋转的力道,身体顺到“台闻磔”身后,抬手迅速锁喉,却被挡下。 “台闻磔”不甘示弱,腰部发力,以极其柔韧的弯度拔剑,后仰着朝檀召忱刺去。 檀召忱足下点地,单手接刃,侧身飞起。 乌颜阁装点的风铃被一波一波的内力冲击晃荡,本该清脆喜人的铃声剧烈呕哑。 檀召忱紧握剑刃,鲜血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他好像没看见似的,胜券在握的挑衅:“知道吗,小磔的剑伤人不见血,如果你能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复刻过来,我可打不过他哦。” 他掌心运力,就在直击心脏的同时,眼前的“台闻磔”露出一抹狠毒的笑。他闭眼,再次睁眼时,随着檀召忱攻击落下,灵力四散,对上一双警惕,清明的眼晴。 …… 李长司从一堆枯枝落叶中起身,他捏着鼻梁,减轻没由来的眩晕感。 待他睁眼时,惊讶和赞叹一起涌上心头。 一片浓郁,茂密的竹林,高耸入云,难见真影,带着雨后泥土黏腻的气息。 清爽的风缕缕吹过,夹杂着几片鲜嫩,修长的竹叶,落在人身上,不痛不痒。 空荡而幽静。 不知不觉被吸引,李长司往前走几步,淙淙清水打在光滑的卵石上,向前看,就是一家简易竹楼,静静的矗立在幽篁深处,浮光掠影,心照不宣。 “这不台闻磔那小子花拳绣腿的那片竹林嘛,给我干哪儿来了这是。” 粗糙的爷们嗓音算是给这片清净画上了句号。 他拧着眉,不带半分迷恋着人间烟火够不着的地方。 李长司转身回到刚爬起来的那一堆叶子旁,伸脚划拉几下,确定管小量没埋里面,才慢吞吞收回脚,想到底是檀召忱来接他,还是台闻磔那张冷冰冰的脸。 李长司直言不讳自己就一粗汉,不仅看抹了粉的姑娘长一模样,连竹子都像一模子刻出来的。 他抬头仰望,这才发现周围暗沉沉的不是错觉。 针叶型的竹叶疯了般生长,在上空繁杂交错,覆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只留几道细密缝隙,割碎光影。 看久了,心里不由阵阵寒战,头皮发麻。 李长司移开视线,随口嘟囔道:“这竹子能长这么高?得回去问问那小子怎么养的。” 他边往前走,边自言自语:“难怪阴招多,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娘娘们们。” 他用刀拔开缠路的竹子,一汪水潭就那么坐落在一方天地间,而爬满青苔的壁垒上,背朝他坐着一个人。 李长司吹了声口哨,心想总算碰着个活物了,他大步走过去,想问问对方怎么混进来的。 越走越近,他迟疑了脚步。 那人驼着背,身形偏瘦,但也看出来是个男人。 他身穿轻薄的白衣,衣袖不沾尘埃,带着个正经官帽,但脖子上的黑色斑点也很正经。 李长司掂量了两下,还是伸出手,戳了戳那男子的背:“哥们儿,打听个事儿…” 扑通一声。 哥们儿掉水里了。 李长司饶饶头,关心的向水潭边探出半个脑袋。 待看清水中的景象,他很老实的闭嘴了。 十几个人头倒影正悄无声息的盯着他,扭曲怪异。 而岸边,空无一人。 …… 檀召忱感觉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就像被人掐住了脖颈,停止呼吸。 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他猛的收回手。一阵遥远,熟悉的慌乱侵袭全身,就在他颤动的想开口时,腹部感到沉重一击。 他整个人向后弹开,手肘摩擦地板,才勉强撑起身。 眼前模糊一片,绞痛传来,檀召忱闷咳几声,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他随手擦了擦,站起身。 面前的“台闻磔”满是阴柔的媚态。 檀召忱眼底染上薄怒,长景像是得到猛烈的召唤,灵蛇般缠绕。檀召忱手握鞭柄,反手甩出,狂风骤起,夹杂着手骨扭动的脆响,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平日无拘无束的脸庞此刻杀意弥散,他驱动内力。 破空之声未至,鞭梢已及肉身。 “台闻磔”抬手去挡,却发出一声痛呼,双臂多了一条鲜红,狰狞的伤口。而鞭击未停,乱雨般扑面而来。 只在刹那间,“台闻磔”身上刻上数条见血红痕,压力随之而来,他慌忙抬头,只见檀召忱四指内扣,拇指迅速压下! “迷途无路,阴阳倒转,魂困此间,敕!” 金色光影笼罩,那个困在其中的人面露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见自己消散。 檀召忱没有松懈,他立在风口,衣链兀的断裂,三枚铜钱落地,檀召忱低头看着三钱侧立。 三枚皆是,代表吉凶不明。 檀召忱闭眼,覆出一小片阴影。 紧接长景散出青雾色的光,绳尾向上,缠住他的手腕,可见青筋。鞭柄注入意识,带着主人飞起,在二楼稿稍作巡视,然后径直撞上四楼某一间房。 檀召忱来不及躲开坚硬的木门,最终跌坐在地。 他不顾身上擦伤,慌乱抬眸,看见坐在黑暗里,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握住鞭柄的台闻磔。 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满脸自责的檀召忱。他卸下防备,后靠着的屋壁,轻声吐出一口气:“你下手可真够重的。” 檀召忱未回话,他上前一步,抖着手想拉开台闻磔挡在胸前的手,但没敢触碰。 幸好感到温热。 好像现在才能够呼吸。 他视线一点点聚焦,重重的喘着粗气,随后剧烈咳嗽几声,风一吹,背上的冷汗湿漉漉的。 檀召忱惨白着脸,手撑在地上,朝台闻磔笑笑:“要是我现在晕了,你还能把我抗回去吗?” 轻松的语气没掩盖住细微的颤抖。 台闻磔掀了掀眼皮:“不应该晕的是我吗?” 檀召忱伸手隔空指了指他:“尸身没找到,李长司失踪,他那小跟班估计凶多吉少,案子没翻成,你又…” 他扫了眼台闻磔,对上冷冰冰的眼神,改口道:“被我谋杀未遂,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吗?” 台闻磔静静的望着他身后,“有。你会画皮吗?” 檀召忱:“没这方面经验呢。” “嗯,”台闻磔头枕着墙,闭上眼晴,略显疲惫的说:“那你就现画吧。” “……” 檀召忱转身,先前那个无脸女人就飘在他们身后。 “…你说我刚刚要是不回头,她是不是就一直那么飘着?” “不知道,你问问她。” 冷气擦着裸露的皮肤。 檀召忱呼吸轻了几分,低头看着攀上自己手臂的那双手。 挺白,指甲也挺长的,应该能把喉咙抓破。 似是感受到檀召忱的僵硬,她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上,捏着檀召忱的脸,缓缓向后转。 檀召忱只觉得有刀片在割着血肉。 那只手向前挪动,覆在他手上,本来娇小细嫩的手长着深红的指甲,带着檀召忱一步步抬高,直到能戳到平滑的脸。 烛火摇曳,屋内静静的,每个人都安静的做事。 是眼睛,那团脸凹进去两点。 紧接着是鼻子,应该是不太好画,那女鬼大力抖着手,却怎么也画不好,最后焦躁的用力一抓,一个面团凸在脸上。 狰狞可怖,又滑稽。 她往下,捏了小巧的耳朵,又仔细、认真的勾了张嘴巴。 画好,她松开了檀召忱的手。 屋内没有镜子,她歪着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檀召忱,粗旷的问:“我美吗?” “…妙极了。” 那鬼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愤怒。 檀召忱:“?” “我不信,你在骗我,我不信!” 刺耳的尖叫毫无预兆的响起。 按照檀召忱和她的距离,只能说是振聋发聩。 第11章 借道 檀召忱脸色绿了几分,心想要不背着台闻磔跑吧。 那女鬼吼了一会儿,见两人没反应,心想要不老娘独自美丽吧。 于是,檀召忱只见眼前的嘴兀的张大,尖牙密而锋,好像还有一些模糊的东西挤在里边。 “把你眼睛给我,给我!” “......什么。” 檀召忱还沉浸在那一摊模糊的东西上。白花花的,像肉,人肉。 “......“檀召忱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恨不得把二十年吃的饭都吐出来。 他抬起手,做了个停的手势:“姐,我可以问问你要我眼睛干什么吗?” 粗声粗气的一声笑:“当镜子用。” 檀召忱继续冷静道:“那算了,我害怕。” 那女鬼愣了下,随后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檀召忱只感自己被人往后一拉,利爪便擦着他的脸庞而过。他顺势后仰,避开鬼气掀起的波澜,扇子迅速转出,利落的挡在台闻磔身前。 “哎呦,”檀召忱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小磔,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让它近你身了。” 台闻磔依旧闭目休息。 檀召忱笑意未减,可面向女鬼时眼底无情。他召回长景,青光在昏暗中狠戾劈出一道,重重击在女鬼身上,然后力道不改,向后环绕,缠住台闻磔。 风使门开,他神情不悦,带着台闻磔退出这隔间,衣袂飘荡,一粒铜钱带着灵力震落在即将闭合的门内。他们下降在底层大厅。 看着檀召忱明显不高兴,台闻磔这下真的纳闷的问他怎么了。 毕竟他们相处这么多年,檀召忱很少把我不爽写在脸上,按照他的性子,就算天塌下来也笑嘻嘻的规划身后事。 檀召忱一言不发的收起长景,沉默地盯着台闻磔。 “......怎么了?” “没事,刚刚看你不爽。” “......?” 檀召忱见他一脸这人有病吧好莫名其妙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嬉皮笑脸的逗他:“真没事,吓吓你。那会儿你突然出现唐突到我了,”檀召忱凑近他,语气低而缠绵:“我还以为我移情别恋了呢。” “......你怎么不去恶心那鬼?” 檀召忱大惊失色:“人家好歹是个姑娘家,我刚刚甩了那一鞭子已经很内疚了。” “是吗?你让她抽回来。” 檀召忱闭嘴了。 台闻磔往前走几步,抬头看深不可测的阁顶。 如果前不久那侍女真是漼染眠,那衙门大牢里那位应该是替身,把他们分开就是想逐一困住,无人说出她的身份,这样等风波平息,她大可换一张脸,继续在兰宁城生活下去。 他想起了自己看到的幻境,无言的捏了捏鼻梁。 但按目前的情况说应该是失败了,为什么把他俩放在这里不管了......按照管小量.....等等,管小量! 台闻磔瞳孔猛缩,回头看一脸无趣的檀召忱,他们遇到鬼固然吓人,但真想困住他们未免太草率,可是管小量一没胆子二没武功,直接杀了岂不是方便许多,如果李长司没找到他,现在恐是有性命之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赌……为什么檀召忱刚才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出他的状态,却没有去找他的打算。 檀召忱重新转了一圈回来,就对上台闻磔冰冷的视线。 “......你干嘛,我和你道过歉了。” “没事,吓吓你。” 他移开视线,不经意的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管小量?” “管什么,咱队里有这号人物?” “....…” 台闻磔忍无可忍,拽住檀召忱的衣领,抵到墙上。 “你他妈没经历什么变故吧,刚刚把脑子甩出去了?是谁说要还漼染眠清白,到现在连管小量的命都不要了?!” 他拽的很紧,檀召忱被他勒着也不恼,只是看了他一会儿,眼眸垂了下去。 台闻磔恨铁不成钢,恼火的放开他,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这大概是檀召忱最敷衍的笑了。 他声音平淡:“我没忘,只是发生了一件我不想看见的事,倒没有后悔来陪他走这遭,有点不爽罢了。” “......”台闻磔静默了一会儿,提步。“平时也没见你买外衣饰品的时候心疼钱。” 檀召忱快步追上去,不赞同的说:“一个花在我身上一个花在外人身上这能一样吗。” “都浪费。” “......你不懂。” 檀召忱单方面和他吵到四楼,等走到他们分别的地方。台闻磔停住,无视已经完好如初的楼层,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来还是我?” 檀召忱焉焉道:“你吧,我已经受不起打击了。” 台闻磔嗤之以鼻,他屏气,一张空白的纸符出现在他指尖,明火映着他专注的脸庞,“燃。” 纸符还在劈里啪啦的烧着。 台闻磔微不可及的松了一口气。 檀召忱恍然大悟,“你在召灵啊,我还以为你要我把乌鬼放出来。” 台闻磔护着那团火,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不劳大驾。” 随后,将符握在了手心。 先前那只栖鹘擦着他指尖腾飞出来,进了最近的一间房,掉了一路灰烬。 “你挨个找?这也太慢了吧,等你找着那吉祥物尸骨都凉透了。” 台闻磔没说话,只是身侧流风回雪,一道悠长、清越的鸟鸣荡在耳边,久久不绝。 巨大的鸟翼如若垂云,它从二人身后袭来,停在乌颜阁楼空之中,停在台闻磔面前。 爪子上叼了一个人。 它扇动翅膀,不沾古尘,像是撒了一地月华。 檀召忱在鸟鸣的瞬间便站的严肃规整,台闻磔上前,淡淡行礼。 栖鹘低头,它瞳凝秋水,映弯月,看着主人和熟悉的少年,眼睛里是清净,是怜爱,是慈悲。 它抬抬爪子,昏迷不醒的管小量被轻柔的抛向楼台,檀召忱一言不发的接住。 栖鹘静了片刻,飞近他们,用脑袋拱了拱台闻磔的心口,而后身披明火,阂上眼睛,化作一片沾着火的灰烬。 台闻磔捻了捻指间残留的余灰,“下次你来。” 檀召忱:“……” 管小量缩着脖子,浑身冰冷,嘴里不住地呢喃什么。 檀召忱半蹲,按照先前李长司的做法点了点他的眉心,还顺便送了点灵气。 管小量如同溺水的人抓住生机,他睁眼,大口喘气,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檀召忱被他紧紧搂着抱着,嘶哑地喊着老大,眼泪糊了一身,他不气反笑,拍拍管小量的脑袋:“我算是理解李长司为什么近些年如此不修边幅,像个一点就着的炸药包,要培养这么个吉祥物,可谓是道阻且长。” 他把管小量扶起来,“说不定啊,咱们李侍长,还得给他挡刀呢。” 台闻磔转转眼珠:“是啊,如果再找不到李侍长,下一个挡刀的人就是你了。” “......你总是让人无法反驳。” 管小量在檀召忱震耳欲聋的沉默中清醒,他茫然的抬头,看了看面前有些模糊的台闻磔,又低头看了看揽着自己的胳膊。 一摸,一片水渍。 这下不模糊了,他慌忙挣脱,眼睛还湿漉漉的。 檀召忱抬了半边眉:“你还嫌弃上了。” 管小量抽了抽鼻子,没看到李长司的身影,便紧张的问老大呢。 檀召忱:“死了。” 管小量:“啊?!” 台闻磔:“在找尸骨。” “找......找..….老大的?” “不,找檀召忱的。” 檀召忱:“.......你要不要这么针对我。” 管小量松了口气:“呼......那就好。”转眼对上檀召忱阴测测的目光。 “……那太令人心痛了。” 檀召忱嗤之以鼻。 他们来到最开始的大厅,檀召忱走近水帘,那汩汩细流还在泠泠作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止不住的笑意。 台闻磔回头就见他一脸乐呵呵的傻笑。 “……” 檀召忱心情大好,他很轻地咬住下唇,强忍着笑。手心相抵,青雾色的灵力在摩擦间起舞。 檀召忱神情不拘,右手向下转半圈,转眼间纯澈的灵流染上猩红,红光充斥着玄雾,他眉眼中闪过片刻狠绝,掌合半开:“借道,鬼门开!” 先是一团黑气凭空出现在乌颜阁阁壁上,紧接风驰电掣般形成一道门,鬼气酝酿浓烟滚滚,檀召忱撑着门,那双俊俏的杏目悄然爬上红痕。 台闻磔无言,只是带着清冷的灵力来到檀召忱身后,他单手抵在檀召忱靠近心脏的位置,冷静、缓慢的输送那一抹安静的蓝光。 随后,檀召忱嘴角上扬,他放下手,转身冲二人挑挑眉,“成了。” 管小量害怕的退两步,牙齿打着寒战:“这......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干什么,咱们....要去哪儿啊?” 台闻磔面无表情:“你解释。” 檀召忱莞尔,左右还要走挺长一条路,索性耐下性子,与管小量细说起来。 “你看啊,虽然你老大狭隘到只管人族之事,但人家妖啊魔啊鬼啊怪啊照样与我们共享天地,亲亲我我。” 他看了看台闻磔挺拔的背影,抿抿唇,“我们本应互不干扰,我修我的灵气和法术,他修他的妖力、鬼道,自然还有其他。我们灵核、内丹不同,倘若老老实实专注于一样,安守本分,潜心修炼,是很有可能得升天道,飞升为神。可这条路太苦、太苦,而以灵气运转他族内力,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力量,轻松易来。一开始确实好处多多,不用成天坐在那里打坐,习那些枯燥的上古书卷,无聊时抬头看天都困难,更别说三天两头和别人对招切磋了。” 他歪歪脑袋,“你赢了还好,鼓励和掌声都归你,要是运气不好输了嘛,不仅脸上丢了面子,心里不痛快,旁的人尽来笑话你,责笑你偷懒耍滑,你心里岂不委屈啊?这可不是咬咬牙的事儿。久而久之,自会心性大乱,失了方寸。不甘、屈辱、嫉妒、煎熬,多难受呀。这世道,谁还不想做个鲜衣怒马的热血郎儿,看到同龄人功成名就,自己则碌碌无为,搁谁身上好受呀,这一急,便容易走火入魔,轻则伤了灵脉,重则丢了性命,不管哪样都危险。” 他背手,转到管小量身前,倒退走着,“而如今,夺取他族内力,吸收内丹,虽说不同根同源,混淆灵气,但在一定范围内还是没事的,短时间提升修为,何其不好。不过,随意杀生这事儿啊,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偷着做了就停不下来,长期以来,就玩脱了呗。” 他低头,看着面前似懂非懂的管小量,认真的说:“记住喽,若想真正潜心,贪、痴、私、杂、乱,样样不可有。” 台闻磔走在幽黑的鬼道上,听这一番哄小孩的话,他看着前方:“你似乎说了一堆废话。” 檀召忱:“我这不解释解释背景嘛。” 他清清嗓子,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珠,“你应该知道,咱们人专于灵气,理论来说不能混合其他,实际嘛,可以夺取他人内力,但极少、极少有人掠夺鬼族。一旦触犯禁忌,施展灵力的时候夹杂最凶狠的鬼气,就极容易扰乱心性,也和那什么神官彻底无缘,这也是咱们圣上只下令逢妖杀妖,很少针对其他四族的原因,一来他们要么弱要么少觉得没必要,二来,”他顿了一下,轻声说:“妖最接近人了,会笑会哭会难过会开心。” 眼看又扯远,他睫毛轻颤:“简单来说,一旦同时动用灵力和鬼气,不管你意识多强灵核多稳,内力也就不纯了。在那一瞬间,两股力撕扯着你,混乱你的意识,玷污你的灵魂,会一直缠着你、影响你,无法摆脱,直到将你彻底分裂,沦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别说什么修行了,一旦被人察觉,活着都会是众矢之的。” 管小量饶是在不懂,也是听明白了,他满脸震惊:“那......那你方才,不是用了这鬼气吗?” 檀召忱见他问到点子上,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台闻磔:“这个时候就要夸一下某人了。鬼气虽烈,但万物相生相克,在施咒者运作的同时,若有世间至纯至善的灵力相抵,两人定力相当,彼此一致,且熟悉对方的一招一式,不含丝毫私心杂念,方可洗净施咒者的魂灵,安定他的心神,这样才能保证双方不会被吞噬。” 檀召忱毫不掩饰欣喜:“这种人啊,世间难觅,百年来出不来一个两个,但谁叫我运气好呢,身边就有一个。” 他拍拍管小量的肩:“而你身边有两个。” 管小量瞪着眼睛,“那你方才说无缘神官也不受影响啦?” 他不懂什么内力、修炼,从有记忆起就在衙门,学习那固定的章法,背诵一条条铁律,走过戒石坊、看过的明冤鼓,偷偷摸过,那永远厉害的惊堂木,懵懂、小心的舞弄那些沉重的刀剑。 奈何天资实在太差,身边的同伴一个个被欣赏、收录,而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场冷眼和叹息。 他不恼,也不伤心,他没啥抱负,只是简简单单过自己的生活。 但他知道,人间的神庙,很威风、很威风。 别人都去拜。 每一个人,江湖路远,风雨兼程,若苦苦修行,都想成为神吧。 他只和檀召忱相处片刻,这人说话放肆,没什么翩翩公子的样子 ,还扮鬼吓他。但眉眼间总含着明显的笑,很是自在,愿意帮助他,刚刚还救了他,所以他不希望檀召忱被什么鬼气影响。 “当然受影响啊,我说过嘛,相生相克。有小磔帮我,我自是没事,但代价就是不能入天道喽。” 檀召忱不在乎的说着,见管小量眼里漫上担心,他又弯起眼睛:“我真不在意,你以为神官说当就当呀,我嫌麻烦,况且我这凡心不定的,唉。” 他懒洋洋地拉长嗓音,“小磔争取一下啊。” 也只有,台闻磔一身清骨。 他摇摇头:“现在呢,咱们先去乌颜阁找你老大。” 管小量愣住:“去乌颜阁?那刚刚我们不是在......” “不在,咱们今晚,还没去乌颜阁呢。” 可能是身边有檀召忱和台闻磔,也可能今夜寂静。 管小量走在这黑不见五指的鬼道,如果有灯,他就会看见一条并不陌生的巷子。 那是他们的来时路。 第12章 无兆 众鬼相聚,祸乱人间。 如若人有尊卑之分,妖有强弱之距,那鬼便不尽相同。他们都是由最哀恸、最决绝的恨意所结,以怨气铸鬼骨,以悲怆凝鬼身,忘弃生前之所事,抛却血肉于黄泉。 他们无法入轮回,无法有来世,只能在无间地狱里永无止尽的徘徊,受烈火焚烧,被记不得的痛苦折磨。 他们困在数不清的日夜里,不断的仇恨。 万鬼齐哭,鬼气凶狠,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需要生人莫大的苦楚。世间最难过和可悲的事,恐怕就是恨到最后,连恨谁都记不清了吧。 只留一身伤疤。 所以,他们极少。不过几百,不过一万。 众鬼相聚,不入人间。 因为记不得啦。 …… 檀召忱四处留意,虽然他对自己和小磔的能力大有放心,但毕竟走别人的家门口,还是小心为上。 他感觉袖子被人一扯,“染眠姑娘不是妖嘛,为啥咱们要走鬼道啊?”管小量打着哆嗦的问。 “哦,这个呀,”檀召忱随口应道,“在九死一生救你这吉祥物之前,我们遇到了一个无脸女人,小磔的剑可以灼伤妖类,一旦拔剑,方圆十里的妖都跟着遭殃,更别说注入灵力了。” 说到这个,他语气带着打趣:“顺便讲一下,小磔很少主动出剑,怕伤及无辜嘛。一般是带着剑鞘直接打,哎呦那叫一个干净利索不沾血,说真的我一直觉得那样很帅,鸣生还可以探灵,如若感到有人想伤及主人性命,不用小磔费口舌,自己就嗖嗖冒着冷气上去了。有自己的灵识,又和主人的意识相一致,当真令人羡慕。” 檀召忱捏捏手腕:“之前我们分开的时候,我看见它泛起的波痕,那可是经久不息,声振林槾,别说妖了,那阁楼没塌都是小磔照顾人家面子。” 他有些无聊的勾起指尖,挑起垂在腰间的链子,随意把玩着,“所以属妖一脉的人短时间应该近不了身,而且我借鬼道,有些出来透透气也正常。” 管小量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后背。 檀召忱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半回眸,“其实还有一种分辨之法,妖族多以天地原气化身,他们最初接近为兽,浮游山海,溺留黄昏,吸收日月华诞,所以化形大都磅礴妖艳。不过一副皮囊,便可胜人间无数。而方才所见之鬼,连脸都没有,又怎能归妖?这么大一口锅,谁愿意背呀,你吗?” 前面的台闻磔冷笑一声:“不过是些下贱妖物,何谈美丑?” 身后的管小量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的意思是那鬼不好看了?” 檀召忱耐心依旧:“这倒不是,鬼以怨气化鬼气,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心中的戾,虽然可怖,但好歹也可食之,嗯......我也没见过,照理说归于一种邪气的美吧。一种照彻骸骨、寒意弥散的动人心魄吧。” “你没见过?可是刚刚你说……” “真没见过,我看见的鬼,是人哦。” 管小量不吭声了,周围越来越冷。 “你怎么不正眼瞧我?” 檀召忱有些无耐的转身,面向管小量,但那双好看的杏目此时闭合,管小量听见他轻佻的说:“因为我身边的人,是鬼呀。” 话音刚落,他手臂一抬一伸,先前拨弄的铜币重中管小量的眉心。 一道尖锐刺耳的尖叫撕裂黑夜。 像一盏河灯,彻照藏污纳垢的角落。 一时间,那些一直蠢蠢欲动的黑雾像是得到诏令,肆无忌惮的直奔檀召忱奔去。 檀召忱倒没有对自己的钱自信到那个程度,他双手合十,左手掌心向下搓,隐约成了十字。他修长的手指内扣——那些黑雾已经许久、许久没见过生人了。 他低头闭着眼,不动,黑雾慢慢聚拢,环绕在他周身,显得晦色不明。 台闻磔回头,焦急的高呼有止不住的担忧。 檀召忱嘴角微扬,紧贴的双手分离,透过手指打开的缝隙,是他明如弯月的眸子。 他回身,那庞然的玄雾不断的被青色的光瓦解、动摇。 凄厉的尖啸刮擦着耳膜,让人心生寒颤。 一道粗粝的嘶嚎撞到耳畔:“你和他师出同门,术成一技,你的天资不比他差,你付出的努力也不比他少!丞相之位高于统领,他人应该更尊敬你!现在敬重他低视你,什么风头都被他占啦,而你永远只是他的陪衬,你只能屈尊辅助他,在他身后眼睁睁的看他拥有一切!你的灵力比他强太多了,你想取代他吧,想取代的吧!” 檀召忱:“……这还真没有。” 他似乎很有耐心,半带疑惑的问:“你从哪看出我比他强?” “不是那样的!!!召忱那是鬼物!别信他们!”他身前的台闻磔面色苍白,厉声呵斥着那些不断挣扎、蛊惑的声音。 一声叹息夹杂着轻怜。 檀召忱抚上挂在腰间的长景,再甩出去之前,那个面露苦楚的台闻磔听见他说:“小磔会损人,但不会刻薄。下次别学他了,学我吧,还比较容易点。” 霎那间,烟消云散,就像雨过天青,困在巷子里的人又重见天日。 檀召忱站在正中央,朱红的服饰裹着一层青灰色的薄蔼。他最后伸手,在虚空中握拳,似有什么从后勾住他的腰际,带着他飞起,向后退去。 倒映在他眼眸中的,是一扇紧紧闭合的门,还有一摆洁白的衣袖。 “我逢君呀于秋颜,华裳洗尽袖从宽,少惦盖头拜舅姑,暮老不曾遮云锦。耳畔亦有卿绵语,心却已系佳人怀,步摇比你不足重,一诺千言见乌颜。” 檀召忱坐在一张铜镜前,镜面斑驳泛黄,显得光怪陆离。 他低眸扫过摆放着陈旧饰品的桌子,扶起倒在一旁的凳子,指腹抹过施朱盒子上的灰,然后沾了一点胭脂。 他抬手,抵在镜子上。 周围尽是白绫飘荡,扑朔迷离。 只有指甲轻撞镜面的声音。 先是眼睛,一粒红珠当作鼻子,他像是仔细的临摹。 耳朵的轮廓渐显,最后是一张嘴巴。 可能是他很少描妆,嘴巴画的不是很好看。他眼睛极轻的眯了一下,还是放下手,随意捻捻指尖的朱砂。 一双手臂攀上他的双肩,擦过檀召忱的脖颈,径直往前触碰在镜子上,向下抹去了那两只耳朵。 檀召忱一动不动。 而那张脸,与他镜中倒映的五官逐渐重合。 …… 李长司抬头,从那汪水潭边向后退去。 竹叶沙沙作响,颤动晃荡,这片竹林失了先前的雅静,透漏着孤寂诡异之气。 一阵呜呜吞咽的含糊砸在耳边。 李长司转身皱眉,身后除了竹叶什么也没有了,他又将视线移向水潭,这下彻底听清了。 一只长着尸斑的手缓缓探出,搁在潭壁上。 “夺命郎,少白头,空有气,去姊妹。” 另一只手也爬上来了。 “相识孤,三指誓,不怜身,唯有泪。” 乌黑的墨发往下滴着水珠,先前那个穿着官服的男人爬出来了,他蠕动着往前,李长司紧紧盯着他,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他整个身子匍匐在前,头一直低着,上半身包裹在衣布里,而之前垂在水里的腿此时空荡荡的,下身的衣服瘪瘪的陷在地上。 不对,李长司眯起眼睛,他根本就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腿。 他站在原地沉思,任由那个男人接近他,伸手抓握住他的脚裸,“怜我君心泣泣悲……” 一滴血红的水珠落下,离李长司的眼眶不过几寸。紧接第二滴第三滴从上空重重砸落。 李长司抬头望去,淅淅沥沥的雨滴妨碍视线,他半挡着眼睛,待看清的瞬间他瞳孔猛缩——高耸的竹子上倒挂着两具无头男尸。 …… 一道光影打在檀召忱后背上,被棱角分明的白绫割碎,在昏暗的屋子里斑斓又怪异。 那双铁青的手已经不在了。 檀召忱看着镜子里自己冷淡的面孔,许久没说话。其实他一直自我良好的觉得自己白的很好看,但现在有点过于惨白了,像死了好几天的人,白的不像话。 “......染眠姐姐,如果你想把脸藏在我身上,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 染眠姐姐没吭声。 “你说我现在把我的脸撕下来,是不是有点过于惊悚了?” 依旧没人吭声。 “我的天呢……”倒是他自己,被这个假设惊到了,他压低身子,扶额揉揉鼻梁。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没忍住,弯弯眼睛,然后起身。 在他转身离开时,英俊的脸庞已经恢复了正常。 而在他身后,他画的那张脸永远留在了铜镜上,不同的是,那本来就不好看的嘴唇,此刻夸张的向下弯着,一张丑陋、简怖的嘴脸。 台闻磔站在一片空旷、杂乱的大厅里。 原本规整,不苟的桌椅全部打乱,花瓣凌乱的撒了一地,因无人更换而干燥萎缩。 台闻磔看了一会儿,动动眉,走进了这片狼籍中。 奢华昂贵的遮毯跌落在地,中央的清透水帘也接近干涸,只有几片干瘪的碎瓣。 昔日的乌颜阁不过几天便蒙了尘。 “唉......”饶是不喜欢这种醉酒笙歌风流场所的台闻磔,也不禁片刻遗憾。 “别惋惜了,这也不是真正的乌颜阁。” 他握着剑回头,檀召忱站在铺旧的阴影中,他笑笑:“你没抓住那吉祥物啊,那有点麻烦耶。” 他走近,自顾地说着:“就咱们今晚这经历,除了前担就是后怕的,依照管小量口中的漼娘子,是断然做不出这种事的,你没觉得现在的她有点割裂吗?” 他走到距台闻磔几米的地方停住,不再动弹。 台闻磔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冷冰冰的开口:“我看你挺割裂的。” “……” 檀召忱肩膀微不可及的松下一点,他上前站到台闻磔身边:“我这性格使然。” 台闻磔肉眼可见的远离他,“你身上有很浓重的妖气。” 檀召忱很惊喜:“真的?我以为我不配。” ‘......我替妖感到耻辱。” 他俩并肩往前走,“小磔,我们在方才在的那个阁楼,理论上讲我们一开始是在四楼,包括我去找你和管小量的时候……但其实,我们一直是在第三层。” “我们没有去到第四层,或者说,那里的乌颜阁,本身就没有第四层。” 台闻磔气息未变:“嗯。” “你能不能不要每天都一个样,至少假装赞叹或好奇一下嘛,让我有说下去的**。” “......你怎么知晓的?” “我去找你的时候,用长景指的路,我再怎么厉害也不能从那鬼里鬼气的乌颜阁直接找你吧?它熟悉你的灵气,我当时在最底层,好歹也要转两圈意思意思,但它一开始便去了第二层,所以说,那才是真正的大厅。” “嗯,有理。” “......这很显而易见吗?” “没,我只是在想,漼染眠为什么要把他们尸身藏匿,只留......”四颗头确实很是诡异,他抿抿唇,“他们四人的首级给人看。” “我们自踏进鬼道时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很乱,就好像布局人相当随意,我们看似遇到了很多,但其实一直在漫无目的。” “她似乎一直在把我们分开,但却不伤及性命,她本身也没有再出现。而我们丝毫没有头绪,你第一次开鬼道时为什么把我们引进虚假的乌颜阁?是感受到她在吗?” “这倒不是,”檀召忱这下真的很无辜,“入鬼得以生人引魂,这生人不只我们,只要你三魂七魄在就可以,能避开许多麻烦事,俗言讲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旦开鬼门,意味着你这一路上碰到的都是活人。” 见台闻磔不说话,他又上去挤兑他:“这招叫‘送佛’,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台闻磔推开他:“这倒是挺显而易见的。” “......其实是我自己起的名字。” 台闻磔不理他,“所以我们在那个乌颜阁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活人?” 他想起欢声笑语的宾客,和不断招揽生意的姑娘们。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了,是否依旧是活人。 “是的,我们在那里经历的事情都是我们去真正的乌颜阁会遇见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染眠姐姐是不知道的,该怎样还会怎样,会一五一十的复刻过来。” 台闻磔来了点兴趣,“这招叫什么?” “假骗,假装骗一下啦,还是以染眠姐姐为主角。” “怎么不是以你为主角?” “......我又不是专修鬼道的。要是真那么厉害,你不得第一个捅死我?” 台闻磔连冷脸都省了。 他们走上四楼,这里显得格外破旧,阁壁被凿上许些窟窿。 台闻磔面对这一地腐迹,他将剑提到胸前,就像月光在水面扫出的粼粼涟漪,蓝光向四周晕开,不似他本人天天挂着一张冷脸,台闻磔的内力是温暖清澈的。 他左手布印。 “无兆现万相。” 第13章 万相 仿佛站在梦境的边缘,周围的飘渺如同大地撼动,蜉蝣槭树。那些旧陈木板被催促转动,一扇扇门借着风力大开,底下的风铃也不再只有细碎呻吟,一切先是模糊而后清晰。 檀召忱听见酒杯肆意碰撞,舞袖张扬破空的笑语,他看见往日奢华无恙的阁楼,嗔怒打俏的姑娘从台闻磔身侧转过,焚香刺鼻又迷乱,都是曾经的景象。 他们身处的过道消失,虽然知道浮现的是虚影,台闻磔还是不动声色的避开一位醉醺醺的男客。 周遭快速变换着,如梦如幻,台闻磔一一过目,那些刻意的纠缠调笑他也强忍内心不适,等看到某一幕时他还是拽过檀召忱的衣角挡在身前:“你来看。注意有没有那四人。” 檀召忱看着眼前柔软床铺上男女翻云覆雨的身影,“......鸣生怎么没给你避开。” 台闻磔用力扯了他一下:“此等事也是众生百态,人间万相。” “……” 他补刀:“要是我在里面看见了你你就完了。” “……行。” 他俩背靠背,一位身着淡粉的女宾转眸间他们眼前的场景就变了好几变。 一阵击鼓敲锣袭耳,他们望向旧时流动的水帘,众人相聚,不断的拍手叫好。 “独思染薄粉,惊扰乱春眠。”一道清啼委婉动听,他们细看去。 宽展的水袖击打后旁的柱子,鼓鸣急促,与台上温柔可加的美人产生巨大反差。 “君瞧我钿钿满头钗,心儿焦急额添汗,”她在台上四面旋转,时不时漏出曼姿腰肢,“一手抚上我眼角痣,张罗着卸去覆脸妆,小扇俏皮躲流萤,书郎面苦独身去……染眠自要登台唱,怎可红了樱桃,”她捏着袖子,漏出漂亮大气的红妆,水珠溅了近台的宾客一脸,她凑近,笑得招摇:“绿了芭蕉。” 粗气的叫好声充斥耳膜,仿佛要把乌颜阁顶破。 像是再也按耐不住,几个虎背熊腰的来客打头,狞笑着上前拨弄水帘,却被娇嫩的手推搡在地,众人也不恼,反而上前的越来越多,场面顿时不可收拾。 台闻磔看着这场镜中花月的闹剧,眼底的不满和厌恶很是明显。 就在这一幕淡淡散去时,台上的舞女突然抬头,透过身前叠叠层障,直直望向檀召忱和台闻磔站着的地方。 一场无意又讨巧的相望。 不过很快就被滔滔凶浪般的过往淹没。 布料撕扯的声音挥之不去,委屈惊恐又无可奈何的眼眸最能激起男人刻在血肉里的□□,遮羞布后无征兆的扯开。 是了,纵使在明亮奢靡的乌颜阁,也藏不住酒池肉林的本质。 无家可归的姑娘,辗转反侧的女儿,或是才华绝伦的乐伶,若是想在这里求一片安身之地,挣些保命的银两,总要付出代价的。 年轻的身体,懵懂的纯思,干净的眼泪,以及少女珍贵的芳心。一句“为你赎身”“放你自由”让一个又一个女孩变成女人。苦等了一年又一年,有的眼角覆上一层细纹,有的琴弦断了再也补不齐,她们逐渐由热烈到平静,由平静到麻木。 她们只是聚在一起卖艺谋生,在一个屋檐下汲取半点温存,大家都可换作一声姐妹。她们也曾唾弃那些出卖□□只为博那些贼眉鼠眼的男客一笑的青楼女子,以为靠双手挣钱终归是不一样的。但漂亮灵动的姑娘,终究困于轻蔑的一声妓女,困在无尽的羞辱。 直到那时,她们才明白,若是出身不好,怎样也是徒劳。平日里宝贝宝贝的哄着、唤着,那些人高兴了,她们可以是高贵的凤凰,不高兴了,便是随意泄愤的对象。 卖艺不卖身,也只是一句体面的空话。 知道眼前的不过是过去的幻影,台闻磔还是动动手指,鸣生依照主人的意思将那个撕扯女孩衣服的男人从后斩断,背影化作的烟雾伴随着佩剑的铮铮鸣声。 台闻磔背对着檀召忱,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檀召忱与他脊背相抵,张了张嘴,竟也一时无言。 众生百态,尽数几载。 有心留意,便可瞧见浩渺汪洋,无心驻足,不过尔尔几个瞬间。 身边的一切都换了样子,他们置身在上等的屋子,身前坐着四个酩酊大醉的青年,正举着酒壶朝前嬉笑。 檀召忱和台闻磔对视了一眼,依照相貌,这就是命案现场了。 “哈哈哈哈跳的好,再来一段!”陈仲明东倒西歪的站起来,色眯眯的看着眼前花枝招展的名角。 他们蛇鼠一窝,在酒气熏天的隔间为所欲为,甄梅咏也跟着站起来,可是喝的太醉,又跌倒回去。 他不悦,嘟嘟囔囔地叫花魁离得近点,檀召忱和台闻磔站着,身后一位蒙面女子走近,与他们擦肩而过,顺势倒在甄梅咏的怀里,细腻的捏起一颗葡萄,喂在他嘴里。 其他几人去拽她的衣裙,花魁起身,指尖溢香,她从容的面向向她伸过来的油腻手指,也许这种事常有发生。 待陈仲明过来,她将遮颜的薄纱摘下,露出一张实属漂亮的脸,洁白无疵,面容姣好。 她笑盈盈地将那张艳红的面纱遮在陈仲明的脸上,遗留的香气裹夹着鼻翼,陈仲明陶醉的吸吮,范渐责怪她偏心,上去夺陈仲明的面纱,场面一时混乱。 剩下两人痴笑着去抓美人,却怎么也抓不住。 檀召忱看向那张面纱,意有所指地挑挑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果然,在范渐用力扯下通红面纱的时候,一声惨烈的尖叫贯穿这“良辰美景”。 压在陈仲明身上的范渐没明白怎么回事,还把头埋在面纱里用力的嗅。 只闻到了刺鼻的血腥。 他愣愣的抬头,眼前的陈仲明,不……他不是陈仲明。面前痛的撕心裂肺的人,是一个没有脸的怪物。 腥臭的血汩汩冒出,随着陈仲明撒泼打滚洒了一地。 范渐慌忙起身,他打了个趔趄,站不稳。 以前怎么没感觉自己的头那么重呢,他迟顿的想。 抬也抬不起来。 “喂。”悦耳的声调从头顶传来,他眯缝着眼睛,吃力的抬头。 面前是他魂牵梦绕的女人,他不止一次揽着她的腰,说要把命都给她。 “你们在争什么呢,你瞧,面纱都掉了。” 高傲的花魁为什么会百依百顺的让他搂着呢,他记得他扇了她一巴掌。 他隐约看见那细白的手指指着地,范渐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一张薄薄的面纱躺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离他们远远的,血都染不到。 原来早就掉了,范渐只感头皮发麻,前所未有的恐惧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那他刚刚抢的是什么,他缓慢的看向自己沾了血的手指,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阵讨人喜爱的欢笑响起,漼染眠弯下身子,甜腻腻的说:“陈公子,你在找什么呢?” 陈......陈公子?什么陈公子,他不解。陈公子是谁,他明明是范渐啊...... 他的头慢慢低下去,咔啪一声脆响,刚刚抬头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他死了,脖颈断裂。 脆弱的脖颈支撑不起头的重量。 他面对那滩血,在他死不瞑目的瞳孔中,倒映的是陈仲明的脸。 他好像明白了,他有两张脸。 漼染眠直起身,隔间特意设计温红的暖光,此刻照的人白骨森森。陈仲明的惨叫一直没停过,但随着漼染眠的目光转向他,那嘶声力竭的咒骂才越发清晰。 檀召忱凑上去看了一眼,立刻被恶心的退了回来。 之前遇到的鬼虽没有脸,但好歹象征性的是一张平滑的平面。而现在的陈仲明,脸活活被范渐撕下来的,整个面部血肉模糊,鼻梁曲起的骨头灰暗,皮肤下的细肉裸露在外,嘴唇更是没有了,暗黄的牙像是被缝在一个小洞里,不住的张张合合。陈仲明身体痛得发抖,手也不敢捂,血管扯断地耷拉在地,肉搅在一起。 漼染眠表面看着柔弱,但面对着骇人的一幕,竟是那般冷静,檀召忱捂着肚子,“她居然都不想吐。” 台闻磔走近,皱眉看着陈仲明的脸,虽然那已经不是脸了。 “奇怪,衙门找到的头都是正常的,只是没有了眼睛,但面容还是能辨别的,为何这时陈仲明已经没有脸了?” 檀召忱离他很远:“你居然也不想吐。” “......” 目睹了这桩惨案的甄梅咏和李淑贤早就吓得夺门而出,漼染眠方才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们,现在解决完这两个,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的转身,拉开高大沉重的木门。 台闻磔拽上面色苍白的檀召忱,“走。” 午夜,正是政客们忙日偷欢,豪门子弟日夜笙歌的好时机。有人高声欢呼,为喜爱的美人儿一掷千金,也有山村莽夫从温厚朴实的被窝里溜出来,来这找一些不一样的乐子。 他们没什么钱,纵然入不了老鸨婆婆的青眼,便只准在外场看,离得远自是看不清的,不过不妨碍捡一些富商掉落的碎银去一睹芳华。 悠扬典雅的古筝如行云流水,清脆鸣响的琵琶被蒙着面纱的女子弹奏,像颗颗明珠有序地落入玉盘,但在古典的雅乐也盖不住乱秩的人们。 檀召忱和台闻磔跟在漼染眠身后,她行止优雅,即使才折磨完两个富家公子,也丝毫不慌。 他们以为下楼会见一番庞大的宴席,可出了隔间才知,整个乌颜阁笼罩在挥之不去的寂静中,台闻磔向下看去,甄梅咏和李淑贤连滚带爬的跑到大厅,不顾诡异的安静,去开乌颜阁紧闭的大门。 却怎么也推不开。 漼染眠不紧不慢的走向他们,以前每次带着昏色看她的甄梅咏此时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眼里全然是惊恐。 “你......你这妖怪!你就是个妖怪!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是敢伤我你就等死吧!!”甄梅咏跌倒在地,双腿挣扎着往后,不住的拳打脚踢。 眼下这情景,不管喝了再多的酒,也该醒了。 漼染眠依然带着笑,她蹲下身子,单手握住甄梅咏的一条腿。 她外表是一幅良家温柔模样,永远和气大方。 就像管小量所述,如若她没有生活在勾栏之地,定出落成知书达理的贵家小姐。 她手上甚至没有用力,甄梅咏却将五官皱在了一起,他感觉有什么在凌迟自己的腿骨。他拼命往回缩,但太疼了,像刀割一样,细细麻麻的刺痛穿透骨头,从内向外将腿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另一只腿连踢踹的力气都没有,连带着内脏都在收缩。 “啊啊啊啊啊啊!!放过我......放过我啊啊!!我......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都给,求求...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疼了,疼到他想死。 漼染眠的眼珠很黑。 她啡色的唇轻启:“今日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们要不要商量一下,谁去死呢?” 旁边的李淑贤早已瘫在地上了,他浑浊的眼睛没有焦距,浑身都在抖,深紫的嘴唇在喃喃着什么,嘴角是肮脏的白沫,身下一片水渍。 漼染眠笑着看向哀嚎的甄梅咏,“他说不了话了,你说吧。” 甄梅咏顶着个文艺名,虽然跟着陈仲明他们混,表面也是个什么人见人敬的富家公子,还是他们中唯一一个在朝廷做官的,做事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不如其他人会来事。 他们经常笑着说让他好好做官也带他们谋个一官半职,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 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他才是那只鸡。 其他人打心眼瞧不起他。 所以,别怪兄弟不义了。 他张嘴,一字一句的祈求面前的花魁,“我......我活着......他们该死,求...求你,让我活吧。” 等他出去了,一定找人把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打死。不......那太便宜她了,一定要让她活的生不如死,猪狗不如!!! 血沫随着他张嘴,不断向外喷出,溅了自己一脸。 好奇怪,好像不怎么疼了……就是很累,想就这么睡过去......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花魁睁的大大的双眸,漂亮极了。 漼染眠听见了,只是笑笑。“不好吧?李公子都说不出话来啦,你却还要活着,嗯......”她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在最烂漫的年纪里,细细算数。 “这多不公平呀?” 压在他腿上手似乎已经拿下来了,他又可以往后退了,他双手不断的向后挪动,离那个疯女人越来越远,直到那身红衣成了一个远远的点,他才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意的想,那个该死的臭婊子不敢杀我,等......等出去了,一定要她好看!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好累,但他想笑,他也那么笑了,却喷出来一团鲜血,他只是被压住了腿,怎么......怎么会流血。 但是他太累了,耳边传来嗡嗡鸣声,于是他低下头,想休息一下,但发觉身下还有血,怎么.…..回事……血是哪里来的? 他慢慢抬头,想去看看那个疯女人是不是死了。 可看见的,以他为尽头,拖出一条浓稠、骇人的血迹。而那个蹲着的花魁,守着什么东西,正笑盈盈地望着他呢。 他恍惚地低头,见自己坐在一地血里。不对,不是坐着,是泡在血里,流了好多好多血啊......甄梅咏的意识慢慢抽离,他最后嘟囔出两个泡沫,也断了气。 原来是他挣扎的时候,把腿争断了啊。 漼染眠走过去,手轻轻覆在甄梅咏苍白的脸上,浓烈的妖力乍起,席卷整个乌颜阁,待她转身,檀召忱才发觉她的脸变了,不再那么出色。 她回身,拽起瘫倒在地神志不再的李淑贤,一步一步走上四楼。 而躺在地上的甄梅咏,剩余的半截躯体,像湿软的泥巴,干瘪下去。 先前销声匿迹的所有人,如同曾未消失过,红绸白绫,载歌载舞。 很快,就有人踩上了那副薄纸一样的尸体。 内脏炸开,散了一地,和昂贵的红木地板融为一体。 她们蒙受外界的蓄意压迫,却将矛头指向出身。 第14章 画皮 檀召忱把手搭在台闻磔的肩上,“今晚有没有得出什么人生经验?” 跟在漼染眠身后的台闻磔脚步未停,只是扫了一眼连骨头渣都不剩的甄梅咏,“怎么,终于要醒悟了吗?” 檀召忱扯了扯嘴角,“我一直守身如玉,守口如瓶。” “哦。” 短暂的对话也算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没想到看似简单的谋杀背后竟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但这来自过去的真相远远没有结束。 他们重新回到四楼,一开始的隔间。 没有脸的陈仲明连逃跑都没有了勇气。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子,但脸上火辣辣的疼,感觉有人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撒了一把盐。两颗眼球不知道滚哪里去了,他只知道自己身处一片黑暗,小心翼翼地摸上那团吓人的面膜,却触碰到了坚硬的鼻骨、黏糊糊的血肉,就像碰了雷,一下子缩回手。 他其实挺聪明的,知道自己已经算完了。 疼到他无法求救,无法思考。 陈仲明不想这样活着,于是颤抖地掐上自己的脖子……还是不想死,竟直接晕了过去。 漼染眠上楼,李淑贤就这么乖乖的跟在她后面,不少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竟未有半分驻足。 仿佛路过的不是烟视媚行的花魁,而是千篇一律的女宾。 她又回到了那个见血的隔间,范渐了无声息地跪在那里。 漂亮的花魁静静地看着他们,眼里没有过多的厌恶。 只是心如止水的冷漠。 “我累了,你们呢?”冷不丁的开口,不由让后面跟着的二人一愣。 她没有再多说话,只是走到了一扇屏风后,总算有个眼熟的东西了,檀召忱认出那是在莫名其妙的小黑屋里的屏风。 这下也看清了,上面描着一片青绿竹林,细水长流,尽头勾出一男一女的身影。画的寡淡,只能瞧见女子惬意的枕在松石上,带着官帽的男子挺直腰板读书。 轮廓实在看不清了。 他们绕过屏风,不由惊叹,原来后面是一块闺中小地,微微泛黄的铜镜,桌子上摆着许多名贵的锦盒。 腊红的架子上却放着几个空白的人脸面膏,被漆黑的支架撑起来,空荡荡的眼眶直视着来人。 漼染眠捧起一个,放在桌上。 她夹起扑子,剜了大半盒珍珠粉,本来精致的面膏应该好好对待,但她手上没有多余的温柔,散漫而随意的铺在面具上,不在意深浅均匀,但上等的珍珠粉还是在苍灰的面膏上润了一层好颜色。 又拿起口脂,将那嘴唇涂红。似是忽然来了雅性,她有些调皮地在眼眶上画了一圈,就当眼影好了。 “花饼就用来铺腮红吧,还显得有气色,不然死气沉沉的,多丑呀。” 她好像又在意起这次的妆容,细细地涂抹。 均匀有致。 她真的画了好久。 最后拿起眉石,掩起袖子,浓黑的色泽勾起眼线,往上仔细的描着眉毛。 描眉不是简单的事,要一层层地向上抹黑,是不允许断线的,否则就接不自然了。 也许今晚实在是太累了。 她画断了。 细长的眉毛明显多了一个黑点,整体变得突兀,真不好看了。 她垂下手,面无表情地打量,最终还是起身。就在台闻磔以为她要重新拿一张时,原本冷静自如的花魁突然顿住,僵硬地低下头,眉宇间的怨气和愠怒仿佛要溢出来,却又不达眼底。 她坐下,将干净的手覆在画错的眉毛上,向下移,黑迹还未干,就被她刻意地抹开,下半张完美的脸彻底花了,黑乎乎的一片。 嘴唇上的血色也擦开,像鲜血顺着喉管,溢出口腔。 她托腮,又开心的笑笑:“这张脸好难看,没有人喜欢的。不过很适合你们,对吗?” 听上去像是要把这张脸给陈仲明,不过还是没有。 她将沉重的面膏放回架子,好巧不巧对着屏风。 檀召忱看着诡异的脸,“还好没进去......” 漼染眠拿起旁边空白的面膏,走出屏风,陈仲明还昏迷不醒,他上半身几乎躺在血里,有一些竟干涸了,暗红色的血块凝在他身上。 檀召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微皱眉,转头对台闻磔说:“小磔,你有没有闻到血腥味?” “闻到了。” “......你都不慌的吗,我们无法直接接触万相,现在能闻到味道,你灵力还能撑多久?” 台闻磔瞥了一眼阵阵发光的鸣生,“半柱香,不能冒险。” “我也没想让你冒险,咱们也可以......” 他停住话头,因为方才还在看面膏的漼染眠突然抬眸,直直看向他们,没有半分意外或惊讶。 “刚刚问你话你不答,跟了我这么久了,你......不累吗?” 台闻磔几乎条件反射般想要回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截住,他不能回头。 没有人可以完全窥见过去。 就算进入万相,也必须以一个人为“无兆”,过去一旦发生,即落地为尘埃。 一片不起眼的桃花也可掀起三千寒潭片刻波澜,他们以漼染眠为视角,见她所见,知她所知。 漼染眠不想让他们见,他们不论灵力如何强悍,也见不到。 可以回顾她在乌颜阁生活的痕迹,有些不过寻常,也有些深刻入骨。 但堕甑不顾,不止未来未知,他人的过去对于外人来说也是全然陌生,施术者没有自己的预兆,只能直面漼染眠,过去已过,不能回头。 漼染眠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是没有走近的想法,那他们看不到来者何人。 台闻磔谨慎地辨别,可空气里难以捕捉灵气的气息。 身后的人不知道放下了什么,传来沉闷的响声,应是重物落地。 漼染眠一直无神的眼睛终于染上了活人气,她弯弯眼睛:“谢谢你,带来了我一直想要的。不过这份恩情,倒也不必还了。” 和她面对面的两人:“......” 身后的人:“......你们妖,都这样不吃亏吗?” 刻意压低的陌生音色。 台闻磔偏头,对檀召忱耳语般:“这花魁倒是和你有一拼。” 漼染眠继续笑:“我在人间生活久了,见过的同伴不多,但我们许多事不像你们那样心怀鬼胎,所求不过随心。如今你知我身份,我不杀你,这样的恩情,你就应该用一辈子去还。” 檀召忱扭头对台闻磔说:“我一直没觉得我面子可以这么大,日后可以试试。” 身后那人感到无奈,低笑两声,“那好吧,多谢姐姐不杀之恩。” 檀召忱不知听到了啥,对台闻磔抱怨:“我不喜欢这人。” “......为何?” “无耻,做作。”末了,他又添了个“下流”。 “有吗?我怎么听上去和你挺像的。” “你涉世未深。” “?” 漼染眠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抹到耳后,“那你先下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那人还真走了,走之前,向她抛了一个麻袋,“对了,他的头给你拿上来了,姐姐有所不知,我们人的头骨是很硬的,轻易踩不碎,你可不要,被人发现了呀。”说罢,没再回头。 漼染眠笑意未尽,她俯身,将那空白的脸贴到陈仲明残破不堪的面部。 本来凝固的血被她按压出来,刚好粘住了没有五官的面膏。 子夜的月亮倾斜,透过窗棂,照出了欢天酒地和阴潮一角。 时间不多了。 她走到已死的范渐身边,“就剩你一个了呢,怕吗?” 她想到了什么,又纠正道:“哦,不对。我忘了,你有两个人。” 她转头朝李淑贤笑,“你去帮我把那面铜镜搬过来,好吗?太重啦,我搬不动。” 干净的声色,完全不像杀人的妖。 李淑贤浑浊的脸面向她,痴痴点头,听话的把屏风后的镜子搬过来,依照花魁的意思,正面着范渐。 漼染眠不再理他,她站在铜镜与范渐的中间,并不崭新的镜子只能照出一道模糊的红衣。 她一手遮在范渐,不,陈仲明的脸上,一手覆在镜面上。扬洒的衣袖翻起,屋里垂挂的纯白布帘不在增加情趣,而是不住的泛起波痕,镜面像灼烧的灯油,开始融化。她的手陷进去,握拳,而后抓到了什么东西,她笑了。 手化作刃,华丽的裙摆旋转,脖颈上的皮肉外翻,范渐的头掉下来了,喷出来的乌血溅了满墙,不过匪夷所思的是,并不只一颗头颅,漼染眠从镜中拽出了另一个人,身形和范渐相差无几,不过是陈仲明的面孔。 她打开麻袋,拽起一个角,甄梅咏的头倒了出来,不过已经辨认不出模样了,头发稀疏,皮开肉绽,浑浊的眼珠不知被谁踩进去,已经没有了。 檀召忱这下真的想吐,他俯身捂住嘴,快步走到屏风后面,正想找个什么香去去味,可是比较急,他还没拿到香,就被凳子绊了下,檀召忱稳住身形,却没稳住凳子。 “你别......” 他伸手去捞,指尖擦过木凳,但在那一瞬间,他蓦地停住,也不管那个欲倒的凳子了,想吐的也得咽下去,他转身跑出屏风,台闻磔还在看着他们。 檀召忱跑过去,一把拽住台闻磔的胳膊,“你还在硬撑是不是,我都把那凳子踹倒......” 话语未落,凳子撞地的声和隔间的门被推开的声音重合,一切好像在加快,第一个走进来的老鸨还未去尽脸上虚假的关心,老态的瞳孔猛然睁大,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漼染眠循声看去。 她掠身过去,眨眼间到老鸨的身后,一掌劈在她的后脖颈。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象征尊贵的桃木钗子掉落,她的头向前飞去,漼染眠动作很快,有着灵蝶的轻柔不失剑刃的锋利,她反身超过,两指抹过那尚在惊恐的脸,李淑贤的脸便出现在上面,眼珠被震飞出去。 老鸨肥胖的身躯连带着那里的范渐,她跪地滑过,绕到他们身后,两手灌注妖力,他们的尸身就藏进屏风的后面。 那具从镜里带出来的躯壳,顺应范渐的轨迹,跟着他到了隔间的角落。 昏迷的陈仲明则换上老鸨臃肿的脸。 这一切很快的完成,檀召忱也顾不上自己想说什么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复杂的现场,老鸨的惊呼穿透隔间,不少巡查的壮汉听见了。 漼染眠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舞步又起,红袖澄衣,烛火摇曳她的脸庞,外边的脚步匆匆赶来,惊了美人,她站的不稳,身子倾斜的一刻,那双清白的手抚上自己的下颚,轻轻一抹。 檀召忱和台闻磔看着她的动作,花魁掰转自己的脖颈,她跌落在地,宽敞的袖子轻如面纱,遮住了她的脸。 “救......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她杀人了!!!救命啊啊啊啊!!” 一直困扰的梦境初醒,李淑贤像溺水的人抓住上岸的稻草。他连滚带爬地退到门口,一双手胡乱的抓,破门而入的壮汉男客顿在原地,熟悉的老鸨紧闭着眼,墙上全是血,腥臭刺鼻。 李淑贤抱住一个人的腿,“救救我......救救我啊,杀人了,杀人了,那女人是怪物......她疯了,杀了,杀了好多人......她要杀我!!!” 他打破寂静,人们乱作一群,小姐们好奇上来,看见这血腥的一幕,当即吓到大叫。 但没人理李淑贤,那个被他抱住的人不耐烦的拨开他的手。 “别走!!我,我是李淑贤......救救我.....” 一个粗鲁的声音传来,“什么李家少爷,你怕不是失心疯了吧。”说罢,那人也去凑热闹去了。 有人上前把天人绝色的花魁扶起来,衣袖滑落,漏出那张清纯稚嫩的脸,如含苞待放的白花。 她夹起秀气的眉毛,用手捂住心口,不由阵阵咳嗽,“发......发生什么事了......” 她隐约瞧见四颗头颅,连看完的勇气都没有,转身扑进那壮汉的怀里,那汉子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触碰到欣喜已久的乐伶,立刻乐开了花,反手揽住她,安抚的拍打。 李淑贤在人群里发晕,他耳边全是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或是后怕,或是新奇,又或是佯装惊讶地拍拍胸脯。门口人越聚越多,激烈的讨论着,不过是一点时间,后面的人都能说出个前因后果,但没一个靠近的。 不一会儿,已经演变成了正义凛然的嫉恶如仇。 李淑贤感觉整个头都是嗡的。 他视线又开始模糊了,在这群惺惺作态的人面前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一脸无辜的花魁身上,他吞咽几口唾沫,手摸到一个硬物,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爬起来,朝那个可怕的老妖婆冲过去,“去死吧!!!去死吧你这个怪物!!!” 人群又一阵惊呼,不过不是为他突然暴起的行动,他们匆匆让开一条道,声音消下去大半,连李淑贤都禁不住扭头看过去,几个衙门捕快从骚乱的女宾男客们走过来,他们整装待发,个个严肃,在人群里扫视。 有几个人快步低头离去。 “接到报案,乌颜阁花魁蓄意谋杀,带走!” 几个人上前走到那名壮汉身边,刚出事,就接到报案,连查都没查就确定真凶,是真是假大家心知肚明,但朝廷腰牌摆在那儿,谁敢上前保一个戏子。 那位壮汉后退一步,漏出漼染眠不可置信的双眸。 她后退着,不住的摇头:“不是......不是我做的......”泪珠顺着她的脸滑落,“真的......真的不是我,你们去查......你们去查啊!!!” 正如一个残酷的事实,美人无辜的眼泪得不到真正的同情。 她摇头,却还是被几个捕快压着肩往外走,一介弱女子哪能挣得过训练有素的衙门捕快。 一路上许多人都低着头,有面露担忧的,有欲言又止的,也有趁着机会看一眼花魁的。 李淑贤亲眼目睹杀人凶手落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一面是依旧打颤的腿,一面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他兴冲冲地跟上去,却被呼啦围上去的人群阻住,他不耐烦地呵斥,想让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滚开,但没人理他。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循声看去,一个胸前带了朵夸张大花的男人,脸比那些出来卖的妓子涂得都白,他听见这个小白脸说:“一个在这打工的,就别趾高气昂了吧。有戏不看,把自己当什么人物啊。” 什么......什么东西,他堂堂李公子,被人说成打工的,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羞辱!! 李淑贤愤怒地抬头,却在这小白脸黑白分明的眼珠中,看到一张陌生的脸,穿着粗糙的麻布...... 檀召忱转身,那几具身体应该还在屏风后面,可当他看去时,先前简单的闺中小地没了,屏风成了一面墙。 “......有暗门啊。” 他拽了拽台闻磔的袖子,“走吧,不能再看了。再看你就出不去了。” 台闻磔神情未变,这个场景也要消失,他摸了摸鸣生,“走......” 可就在他想出去的瞬间,墙上的血迹、正在包头的捕快、没气儿的老鸨……墙解瓦散,流光金转,屋内陈列的装横也在变着位置。 养人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外照进来,他们置身在新的回忆中,不过显得虚假难辨。 檀召忱快速地看了台闻磔一眼,他伸手放在不断散发蓝光的鸣生上,掌心下青色灵力溢出。 他们看到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清瘦男子,坐落在昏黄的日光里,像模像样的翻着一卷书卷。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们看过去,一个肉眼可见的干净女孩走近,也身着素衣,脸上没有过多装饰,她看到男子的背影,嘴角向上提起,袖子浮过二人。 和方才杀人不眨眼的花魁一摸一样的脸,来人是漼染眠。 她在男人旁边坐下,那个看上去像书生的人停下翻书,提起桌上的茶壶,为眼前的姑娘倒了一杯。 午后总是令人放松的。 漼染眠笑笑,“我新学了一支舞,哥哥要看吗?” 那人将书放到一边,“好。” 很温和的声调。 漼染眠起身,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她彼时还很青涩,不像后来那么惹眼张扬。 她轻灵地跳着,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更轻柔的风吹动她的秀发,什么都好。 檀召忱和台闻磔对视一眼,他们上前,想看看那书生什么模样。 就在他们要看到正面的一刻,光影破碎,周遭扭曲,空啸的鸣声从远处传来,大风四起迷人眼,檀召忱抬手挡住,过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回忆化成了柔风、甘雨。 他们极力抬头,最后留在眼眸中的是,漼染眠停止舞步,伸手到身前,眼睛看向前方。 那书生半回眸,顺着漼染眠的视线看去,逆着光,彻底消散。 “书朗哥哥,你瞧,起风了。” 第15章 河童 属于漼染眠的过往犹如翩翩柳絮,落在人身上,轻痒,又难以拂去。 台闻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个法咒消耗了他太多太多的灵识,刚从回忆中出来,那些敏感、可怖、隐秘的私事,像一根带尖的小刺一下又一下地撞击他的躯体。 头还是疼的。 檀召忱应该是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不住地说些什么。 但好像有水灌入耳廓,隔着一层布,檀召忱的声音放大几倍,由远及近,却难以捕捉确切的字眼。 眼前也是模糊不清的,明明置身现实,但有光晕在扩大,失重感铺天盖地的袭来,他本能地向前抬脚,想支撑身体,可刚走一步,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前倾。 “小子!!!” 这下能听清了。 有人用力拽住他,才避免撞上地板。 “妈的......你们在这风花雪月,我在那负重前行!” 粗旷沙哑但时常给人带来安全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李长司紧锁着眉,一手拽在背后,一手半托着他。 熟悉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体内。 他仰头,吞咽了一下喉咙,视线也恢复清明。 台闻磔闭闭眼睛,握住檀召忱的手腕向下压,阻了他不要命的传递内力。 李长司见他死不了,站得远了些,低头捣鼓什么。 “李大人。” 还是高估了自己,他嗓音干硬嘶哑,细密的痛。 “嗯?”接话的是檀召忱,“你第一反应竟不是唤我?” “啧啧,现在连他也觉得你不靠谱了,兄弟啊。” 李长司摇摇头,过来单膝蹲下,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 还好,不算太烫。 李长司吹吹手,“怎么着,要背吗?先说好,刚背过一具死尸,衣服还湿着呢,不嫌弃吧?” “......” 台闻磔屈膝,拇指无意识地按着食指指侧,他斟酌了一下说辞,“李大人,你记得......三年前,京城户部招进了一名进士,负责担任赈灾济贫的主事…即使大峥国库充裕,近年来鲜有人衣不裹身,食不暖腹,那人依然做事勤垦,亲自去查那些户籍、土地名不副实的偏僻地区…但是…”即使父亲是朝廷中人,但相见的时间实在太少,台闻磔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京都其实并无直接关系,可是有些话,即便相隔千里,也不能说的那么明白的。 “但是,听说后来与地方督抚有一些财政冲突,便调配到兰宁,借升实贬,逐渐没了什么踪迹,直至今日,我才再次听到那人的消息。” 江湖离朝廷是真的很远,相隔万万里。 反正台闻磔说的挺明白的。 李长司听着面前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揣测皇亲国戚、地方京官,先是细细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嗤笑一声:“这都知道啊,我说以你这脑子,还没跟我同行可真令人惊讶的。” 他起身,露出之前一直在摆弄的东西......虽然他很想将那个看不出模样的东西称之为人。 台闻磔待看清的一瞬,当真惊了惊。 是李长司在那片竹林里遇见的无腿男人。 他耷拉着脑袋,官帽歪在一边,因为之前的那场血雨腥风,他勉强能辨别出的上半身沾了血,还有黏黏糊糊的春泥。下半身......已经没有下半身了,粗布的长卦尽量遮挡伤口,但还是遗漏出不少,应是在水里长期泡过,那浑圆的伤口参差不齐,半截骨头隐约突出,已经发白,连尸体的恶臭都浸没了。 他被李长司靠在墙边,算是尊严地坐着吧。 李长司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他拍拍手,直起身,“还有更精彩的呢,你们要看他的脸吗?” “不必了。” 台闻磔还没说话,檀召忱抢先拒绝,他扶起台闻磔,没再看向那具大家心知肚明的尸体。 他单手割像半空,纯然内力乍出,那尚且纯白的横凌掉落下来,堪堪覆在了男子的身上。 轻如鹅毛。 “走吧李长司,该去找管小量了,再耗下去你同行就搭在这儿了。” 台闻磔最后看了眼只剩半截身子的男人,又想到了那个浸浴在昏黄日光里的孤静背影。 谁也不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同一人。 可无济于事。 他们往前走了,这桩半显真相的命案已经不能再死人了。 等他们走出来一段距离,那死气沉沉的白布下,微微凸现出铅灰人影,慢吞吞地抬起臂膀,扶正了那歪歪扭扭的官帽。 …… “小磔,你还能不能打了?我看染眠姐姐挺厉害的,咱俩一个残血一个半伤,不一定对的过她。” “你伤哪儿了?” 檀召忱把先前徒手接剑而受伤的手给他看,“疼死我了。” 李长司闻声看过去,檀召忱那只被他悉心看护的手沾了血污,手心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虽不流血了,但看着挺触目惊心的。 不过李长司还是发表了自己的鄙薄, “真是够娘们的,我看你们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点小伤就要死要活,还想在江湖上闯名声,不是转扇子就是甩鞭子,实力不行花样挺多。” 李长司在民间破案这条路上打滚摸爬,很久之前,他也是替人干跑腿的,风里雨里水里火里,不是蹲点就是盯梢,比作案的出现的都准时。 日晒雨淋,山野莽夫,要么你死要么我活,提着刀就上去了。 铁匠粹的刀比什么都扛造,陪他走了那么多年。 许多人说他糟蹋,他心里真没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这才是硬汉子的标准。 “就你割了这么一道,失去一半战斗力,要是对手发了狠把你胳膊卸了你怎么打?” 台闻磔还是那副什么都是小事的神情:“接上去,接着打。” 檀召忱面无表情:“一把春药撒上去,都别打了。” “......” 李长司搓了把脸,心想自己真是落伍了。 他回头看看都不说话但明显迥异的两个人,由衷的感叹:“你俩到底怎么成为朋友的?”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台闻磔淡淡道。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檀召忱嬉皮笑脸地揽着台闻磔的肩膀。 “......都发自肺腑是吧。” 李长司大步流星,率先到了长廊尽头,那隐蔽的隔间。 他深吸一口气,等那两个同心的人走近了,一把拉开那扇拉死不少人的门。 开门暴击。 他在竹林里见到的两具男尸,阴魂不散的挂在这儿了,感受到了来人,他们本来还背对着他,现在绑着脚的绳子幽幽一转,看样要正面瞧他们。 咔吧一声,李长司把门关上了。 “等等,不对啊,我怎么想着他俩没头来着......” 不确定,李长司摸摸脑袋,又把门拉开一半,确实是长脸了。 还是怪丑。 他转头对台闻磔说:“现在基本能肯定,兄长枉死,花魁报仇,好巧不巧,就是他们。” 他朝里面努努嘴,“那什么爱恨情仇我不知道,但那花魁就是凶手,不论这户部进士怎么死的,为何而死,都不是这女妖作恶的借口,她有她的方法,我们有我们的律法,今晚上不管你俩想干什么,都不能阻。” 他看过台闻磔冷峻的脸,移开视线,“不要这么看我,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我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久,像这样有苦难言为爱寻仇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一旦认可了她的做法,开了这个头,那么日后会有更多的人私自做事,打着报仇的名号践踏他人。” 李长司眯了眯饱经风霜的眼睛,“一开始会好,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能将一些律法难判的事儿给解决了,但那些真正憋着坏心眼的人,只会变本加厉,为一己私欲什么都做得出来,最后掉两滴泪,一纸苦衷打发了你,到时候,真正有苦的人没了,死无对证,让我们怎么办?”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司法无情,规矩就是规矩,有时候也是为了平衡那些少爷小姐们和伶仃百姓的矛盾。但今日这事儿确实有隐情,我也会主张深入调查,争取还那进士清誉,让......让这什么妖,少蹲两年牢。” 跟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崽子解释这事儿,李长司心里说没底是假的,但打鼓是真的。 这个年纪,往往满腔热血,一有事一头就撞上了,知道个前因后果有苦衷就觉得自己了不得,能替人家伸张正义,靠着同情可怜跟你讲什么替天行道,和那些早已盘旋已久、根深蒂固的东西拼个你死我活。 嘿,怎么说都说不明白,说多了反而怪你没人情味儿,不撞南墙不回头。 年轻时个个都这样。 妄想拯救苍生。 他心里默数着,身边一片寂静。 就在他再次斟酌着开口时,檀召忱打断他,倒也没哭着闹着喊不公平,只是扶着台闻磔率先进去。 “如果最初就一视同仁,那根本不会有因蒙冤而枉死、受苦的百姓,也不会有这种极端的方式。” 他俩无视那还在半空打转的尸体,留给李长司两个坚毅的背影。 “唉。” 不得不承认,如若一开始就干净,那衙门律法得被人挤破脑袋来,他们助长阴暗的野心,反过来要求普通人承担这个果。 那些冠冕堂皇、看起来处处为百姓考虑的话,不过是为怯弱、无法对抗的他们找体面的借口罢了。 啧,有时承认自己的无能真不好受。 李长司摆摆手,哪代例法一开始就无懈可击的?都是在慢慢补充完善嘛,只是时间问题。 他抬手拨开那恶心的尸体,匆匆跟上去,倒显得有些驼背。 但在漫长光阴的等待中,不该刻意无视那些牺牲。 里面还真是别有洞天啊,前面俩小子果然还是气不过,走的那叫一个快。 李长司小跑跟上去,“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 他拍拍檀召忱的肩旁,转到他们前面。 嗯,脸没变,还是那两个比姑娘还白的小白脸。 檀召忱那朱砂红的衣服瞅着花样多,叮呤锒铛挂那么多稀奇玩意儿,台闻磔一身素衣又拖地,按说书的来就是雌雄莫辨。 不过这也太难辩了。 看着那明显姑娘家的打扮,李长司脱口而出:“哎呦你俩穿女装还挺好看的。” “檀召忱”和“台闻磔”嗔怒的瞧了他一眼,低头飞快走了。 “......” 李长司感到背后湿漉漉的妖雾,心里连骂都懒得骂了,“不是吧......又来?!” 雾还是掩埋了他的脸。 十五年前,景和年间,一场大雨淹没了一个村庄,冲垮了晋阳山。 有老人说,那雨下的太大了,是上一年的祭品不好,得罪了河童。 外人听不懂,就叫水娃娃。 又一想,不对啊,按照以前的说法,不应该是大旱嘛,怎么还下起雨来了。 老人就用浑浊的眼瞪他,滚滚滚,少打听事儿。 那人陪笑,死皮赖脸的求这故事。 老人想想,也行,这事儿不吉利,指不定哪天就没人记得那可怜的庄子,和邪门的雨了。 那雨啊,连着下了好多好多天。 老天爷一直是灰蒙蒙的。 老人没文化,说不准,只记得,压抑,沉重,闷得慌。 这树也倒了,屋子塌了,麦子淹死了,河啊,都涨出来啦! 好不容易等雨变小了,天竟晴了不少,人们以为涝灾过去了,一切要好转了,就把拴在山里的畜生,牵出来,让太阳晒晒晦气。 可这雨下久了,人们都忘了太阳长什么样啦。 大半夜,在随便搭的棚子里,在半个水里困觉。 哎,你说好巧不巧,那天青年壮汉帮忙牵牛赶猪,都倦了,竟一下子,在放哨棚子里睡着了。 那后晌啊,人们是被呼噜噜的叫声吵起来的,把眼眯开一条缝,迷迷糊糊的看,又迷迷糊糊的拍身边的人,怎么拍也拍不醒,一头白花花的东西从眼前飘过去,一看!是猪!是畜生! 人们吓得一激灵,急忙吆喝睡死的同伴,但叫不起来啊。 又去点油灯,火芯子点不着,低头埋在他脖颈儿那叫唤他啊,哎呀没气儿啦,都死啦,叫水淹死啦! 猪死了,人死了,山死了,村子也死了,人们心灰意冷,泡在水里,搂着尸体,等天晴呢! 那外人听得直打哈欠,多少年岁过去了,老一辈的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和水娃娃有什么关系啊,没意思没意思呦。 老人急了,这......这年轻人怎么不听了! 看他吹胡子瞪眼那模样儿,那个无聊的年轻人哈哈大笑,于是耐下性子来听,就当哄老人了。 老人哼了声,就接着讲。 后来啊,人们疯了,说是要给河童找几个媳妇儿,冲冲气,让他有点事干,别再折磨人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下年轻人要笑死了,什么迷信操作啊,给河童娶媳妇,这不闹着玩嘛,什么旮旯缝里出来的村子啊,不拜神不信佛,去——去——给水娃娃娶媳妇! 但他得憋着笑,还想往下听呢。 老人想翻个白眼,但不会。 显得滑稽。 他说,第一次一个汉子提出来时,没人反对,没人辩解,没人生气,但也没人去抓那些所剩无几的女娃娃。 那汉子嗓门那叫一个大呦,人们点头听着,都不说话。男人就拍拍脑袋,也不说话了。 雨还是下,往死命里下。 男人又坐不住了,他大声嚷嚷,说必须要一个女娃,要不然——要不然——他就去死!!! 人们还是听着,个个瞪着小眼,目瞪口呆的,那时饿的呀,早没饭吃了,树皮都没了。 那男人贼溜溜的眼神儿,往一群老弱病残里瞄了一圈,大家都是庄户人,穷是穷了点,靠山吃饭嘛,都很和气啊,逢年过节的,都相互照应。 山里山鸡多了,也总得出两个凤凰嘛。 嘿!年轻一辈,出了个读书人! 好啊,会读书好啊!!!读好了当个官,造福一方嘛! 大家都黑黝黝的,但那个读书人怎么也晒不黑,天生的白净,天生的读书料。 村里人就想啊,得把这会读书的供起来! 就少吃两口饭,多干两下活,让他多走两步路,多翻两下书! 瞧瞧,人们成功了,凤凰飞出大山了,去了个顶远的地儿,中了个......中了个......庄里人没文化,发音也不好。 那年轻人想了想,友善地问,“是不是秀才?!” “对!!!就是这个,秀,秀才!” 那老人一拍大腿,咧开没什么牙的嘴,就是这个,秀才! 于是又笑起来。 年轻人等了一会儿,有些急了,不对啊,这跟水娃娃娶媳妇儿有什么关系。 老人才想起来,笑着说自己跑偏了。 眼泪都笑出来了。 又想了好久,才说,那凤凰有个妹子,生的水落,漂亮,浓眉大眼的,不如她哥那么白,但是真漂亮。 要现在说啊,好看的姑娘沦落到贫困的山寨沟子里,不是倒霉死了,要被扒皮吃骨喽。 可是年轻人错了,那女娃娃下场没那么......戏剧。 那妹子被山里人好生养着,看看以后能不能嫁到外面去,嫁个......他们没见过什么钱,也说不出什么三六九等,就嫁个官吧!衣食无忧!多好! 唉......老人有点瞌睡了,慢吞吞的说,那女娃娃活下来了,没死在涝灾里......但还不如死在涝灾里呢! “她嫁给河童啦?” 年轻人饶有兴趣地问。 “是不是那莽夫把她嫁给河童啦?” 年轻人追问。 不是,不是,老人连连摆手,哪有什么河童,那男人啊,说着玩的!无非过过嘴瘾,想想画本上的法子罢了! 无聊,说的那么慷慨激昂,竟只是说着玩的。 年轻人撇撇嘴,没意思!不过都听到这儿了,再听听也无妨! 老人张张嘴,声音低沉下去,“哎呦,他说着玩,不代表所有人都觉得有假。” “嗯?”年轻人又来了兴趣,“哦,我明白了,不是那个男人,是其他汉子!把哥哥不在身边的妹妹投给了河童!” 不是不是,老人还是摆手。 “这不是、那不是,到底是什么,你快说呀。” 年轻人受了打击,不高兴了。 老人抬头看看天,夕阳西下,“那女娃娃自己投了河,淹死啦!” “什么?!不可能,这种情况下,谁都想活,怎么可能寻死?!” 年轻人不信,觉得有假。 老人又咧嘴笑了,“真事儿,女娃娃和秀才无父无母,全靠村里人给口饭吃,她没她哥哥聪明,就觉得那男人说的是真的!只要嫁了河童,雨就停啦!” 她不识字,不知道京城和村子离着多远,就觉得,哥哥当了官,不管他们啦。 官府没发粮食,没救他们,心里啊,怨着她哥呢! “唉,怪我们呢,怪我们……男娃正秀才的时候,我们杀了猪,吃了肉,淘了米饭,吃了顿好的,叫他妹子觉得哥哥是什么大官,能管事儿呢!” 可雨下的邪,又远。 当哥哥的不知道,不知道村里出了这档子事儿,还一门心思放在读书上,要赚银子,给村子里修条路。 “唉......” 长长的叹息。 远处的林子黑沉沉的。 压得人头皮发麻。 女娃娃跳了河喽,水娃娃成了亲喽,雨不下啦,山也不塌啦,老母猪又下小崽子啦。 老人眼皮往下耷拉,说话含糊,在暮鸦惊飞中,睡过去了。 山里人对女娃娃好呀,于是,这知恩图报的女娃娃,也对山里人好。 后来,讲故事的声音不再苍老,变得悦耳动听,年轻人倒是有点老了,眼角生了细纹。 “后来嘛,山里有了路,还修了庙,人们吃饱了喝足了,会念书的,也越来越多了。那秀才不负众望,考了进士,当了官,那晋阳山,也花开柳绿的,李大人,你不觉得......” 一双玉手虚虚扣着李长司的脖子,“您,您不觉得,这是一桩美谈吗?” 李长司浑身浸在朦胧的雾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他闭着眼,“先不论美丑,姑娘,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那姑娘凑到他耳边,“偏不呢。” 李长司深吸了一口气,“那行,你想挂就挂,你把勒着我的红绸带松松,有点喘不上气儿。” “李长司啊李长司,你猜人家为什么要勒你呢?” 又是檀召忱的半死不活又无可奈何的调调。 他猛地睁开眼,哪有什么肌如白雪的姑娘,低头看了看,挡在门口的一名死尸扭曲的趴在地上,倒挂尸体脚的绳子正缠在他脖子上。 檀召忱倚在墙上,随意转着把扇子。 “咳,咳咳咳!!” 把生理性的眼泪挤掉,才得以呼吸。他红着脸,把绳子扯掉,“妈的,这都什么玩意儿,都疯了!”李长司骂骂咧咧。 “至于吗,不就是技不如人,要不是我,你现在早吊死了。” 檀召忱把扇子展开,挡住一阵阵的尸臭,“一会儿你离小磔远一点啊,有是背又是吊,小磔不好这口。” 李长司不想理他,还再咳嗽。 檀召忱笑笑,“见到我脸这么红,”他收起扇子,“你别说,李大人也是风韵犹存啊。” 李长司咳嗽的更厉害了,“姓檀的,别他妈对着我发骚,你再往脸上扑层粉,就比我脚底下死了好几天的人都白!” 檀召忱夸张的抬起嘴角:“愧不敢当。” “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大!!!” “哎呦。”李长司这下真头疼。 他一把捞住管小量的衣领,侧身一避,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提溜到檀召忱面前,“给,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这个更鲜嫩可口。” 后面跟来的台闻磔:“......” 听清虎狼之词的檀召忱:“多谢哥哥。” 管小量吸吸鼻子,反身扑进李长司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老大,没了你我怎么活啊......呜呜呜......” “行了行了,给我讲讲你碰着什么了?你别说,你家漼娘子对你还挺上心,忙活了大半夜都没弄死你,奥,差点弄死我。” 他扶了扶腰,那里很酸痛。 “哎,她是不是看我不顺眼?” “不防先讲讲你遇到了什么。”好了,现在连恭恭敬敬的台闻磔都对他冷淡加疏离了。 “......奥,那什么,其实也没啥,就是那小花魁给我放了一段她和小书生卿卿我我的全过程。昂,就是,当然我没注意看啊,反正最后问我能不能放过她。保证远走高飞,永不害人。” 他朝那两浑身上下写满怀疑的人递出友好的微笑。 “我以为......你会稍微编的认真点呢。”檀召忱重新靠回墙上。 “你给我一种生怕我们不知道你在说谎的感觉。” 檀召忱揉揉眉心,略显疲倦地说,“你一会儿无病呻吟一会儿故作沧桑一会儿跟被鬼上身了一样哈哈大笑。” “……” “我们在旁边听完了全过程。” 第16章 无坟 李长司觉得自己命里和这几个小孩犯冲。 他顿了片刻,解开拴在腰上的酒囊,仰头灌了几口。 辛辣的浓酒滑过喉咙,浑身都烧得通红。他擦擦嘴,抽空看了看檀召忱那充满探究的眼神。 “……行了,你别在这儿意味深长了。” 他把酒壶递过去,“来口?” “我不喝酒。” 暗戳戳的介意和嫌弃。 “......” 李长司耸耸肩,移步到半开的窗户前,把剩余的酒倒在外面,整片兰宁城都在熟睡。 只剩下一阵没一阵的风。 他转过身,管小量还在抹眼泪,台闻磔抱着剑闭目休息。 “所以,人可以变成妖啊?” “回头变给你看看。” 李长司气笑了,他双手撑在窗棂上,“你俩这是不想给我干了是吧?成啊,现在回去,睡觉。” 谁都没动。 “要命,”李长司侧头笑笑,“这么看,河童娶了那秀才的妹妹,哦,不能这么说,人家妹妹自己投了江,跳了河,感天动地,救了一个村子。” 他向前走几步,在躺在门口的尸身面前蹲下,用手翻了翻。 “感天动地泣鬼神啊,妹妹没死,变成了妖,几经折腾来到乌颜阁,和兄长相见,俩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直到哥哥出事。” 他起身,捻了捻手上沾的粘液,“哎,小子,你既然知道这进士,没打听打听他家出的事儿啊?” “......没,十五年前,我才......” “十五年前,你还不识字儿呢,蹲地上玩泥巴吧。” 李长司对小孩小时候不感兴趣,“不知道正常,晋阳山,我听都没听过,还穷得掀不开锅,你回去把官书翻烂了都找不着的地,下什么雨啊......” 他声音渐消,转眼拔出那风霜已满的宝刀,即使注满划痕,也锋芒不减。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李长司骤然出手,却没有突如其来的毛躁,而是不紧不慢的念决。 他不再糟蹋,那双眼睛透着鹰隼般锐利,他不再年轻,但那份从容却不容置疑,“妖物迷障,顷刻消亡!” 宝刀掀起的金光泛滥,外围形成无形的漩涡,檀召忱迅速抬手,但在扇子转出的瞬间,他咬牙,看了李长司身后的窗户,偏头转身,将一脸懵的管小量推向西北,内力驱使着扇子径直镇守西南,后背没有传来刺麻的疼痛。 台闻磔依旧沉着,没有对突发的意外流露出失色,他抵着檀召忱的背,像先前无数次那样。 鸣生在李长司和台闻磔之间,临危不乱。 李长司咧咧嘴,“你们两个人,可真够麻烦的。” 他偏头,看向不知所措的管小量,一道汹涌的内力朝他奔去,台闻磔双臂交叠,本能的敕令鸣生去挡,忽地回神,可来不及了。 他直面狂风。 但肩上多了一道力,檀召忱反手握住他的肩,衣摆飞扬,两人的位置霍然调换,檀召忱发丝翻滚,脸上是近乎自信的笑,他伸手,直直对上这股力,肩臂处立刻震的生痛。 无形的网已然织大。 李长司目睹这作死行为,嗤笑两声,“还是年轻啊......真够蠢的。” 他紧握宝刀,逼近一步,气息澎湃的溢出,似乎不只他一人。 檀召忱被巨大的气压弹飞,他在空中后仰,扇子一收一合间,台闻磔从气浪中夺步而出,两人配合极为默契,身段灵敏,以力抵力。 书上说刚柔并济,阴阳相合,才毫无破绽。但鲜有人完全平衡,一般会以一个人为重点。不管在怎么掩饰,最终都会暴露,这是大忌。 因为他们总会下意识的护着某一人。 可檀召忱和台闻磔的内力功法如出一辙,从外界完全看不出谁主阴阳......不对,李长司想不久前他和台闻磔短暂的交手,那小子外力凶悍,却以柔为主,至于檀召忱,他不屑地呸了声,李怀安选那么个变态玩意儿主阳是不是疯了!明晃晃的一个断袖! 不过再怎么卖弄,也只是两个小孩子而已。 他也学着檀召忱那抹近乎自信的笑,去接台闻磔的剑,可还没等看清剑尖,他眼前浮过一层鲜艳的红色。 不好,他急忙后退半步,避开尖锐的指甲。 宝刀甩出,用力刺向那个妖气混沌、明目张胆来送命的蝶妖。 管小量的脸惊恐的出现在他面前,李长司倒吸一口凉气,也就犹豫了半秒,但在剑弩拔削的场面,半秒也是致命的。 仅仅是浮光掠影,他感觉胸口传来刺痛,忍痛低头,就对上漼染眠冷静、自如的双眸。 “......这花魁和台闻磔有一拼的。” 他在心里赞叹了一下,在檀召忱再次攻来时抓住妖的手腕,不等他把刺进心口的簪子拔出来,那妖紧紧缩了好看的眉,往后推去。 檀召忱滑步上前,把漼染眠推开,扇子旋转而过,拦下凛然正气的刀刃,宝刀直插墙壁。 他和李长司瞬间过招,每一击都可震裂青石,李长司左手扣住檀召忱挥来的手腕,右手变刃直劈他的喉咙,呼啸声已至耳边,檀召忱脖颈后仰,差之毫厘的闪过,同时侧身一记沉重的肘击砸在李长司胸口上,有来有回,没人示弱。 “嘶.....”李长司又吸了一口气,“倒不用下死手吧,三思而后行啊小崽子。”他嘴里渗出血,但依然噙着笑。 那重拳砸到身上的沉闷感不容忽视,檀召忱挡住拳风,两人的距离拉近,他笑意浸上眼底,凑近他,“李长司,我想了三个时辰呢。” 他乍然松手,屋壁上,窗台上,甚至隐秘的铜镜上,被旗鼓相当的厉风镌刻上一道道划痕。 檀召忱避开掉落的墙片,但边缘的锋锐还是划破他的脸庞。长腿侧踢在李长司腹部,伴随咬牙切齿的低骂,李长司被踢推到窗棂边,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紧接后背凉了半分,消失了有一会儿的台闻磔从下往上,手掌灌满灵力,是真难缠......李长司一手对上檀召忱,插在墙上的宝刀使出,擦过两道身影,直逼台闻磔。 意料之中。 台闻磔连躲都没躲,任凭刀刺进左肩骨,右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向下拖。 “前途无量啊……”李长司从乌颜阁窗户边坠下,和半空的台闻磔有短暂的相视,他和台闻磔那寡淡、泰然的目光交错,真是古井无波。 说不喜欢是假的。 李长司很久没在年轻一辈上看到这种低调沉着又实力非凡的世家公子了。 但有软肋。 他丝毫不掩饰其中的赞赏与警告,“别跟着姓檀的犯病,他心里没数你也没数吗,你今晚做的已经够多了。” 接着毫不客气的捅了台闻磔一刀。 原本以为自己会落地,但充满腥燥的雨水浸湿了衣衫,暴雨重重地穿透水面,砸在李长司身上。 他被更咸的河水包裹,胸口紧绷的沉闷,肌肉传来抽筋的痉挛,肺部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李长司本能的张口呼吸,但鼻腔却盖上细微的钝痛。 有什么在往下拉他。 速度很快。 他以为会听见心脏求生的剧烈跳动声,可耳边只有无边河水向上冒泡的咕噜声,急剧猛烈。 胸前应该是压入了水,和冰凉的河水掺在一起,竟是唯一的暖处。 视线边缘渐渐黑了,正上方有若隐若现的光影,他眨眨眼睛,从来没觉得水可以这么沉重,大脑严重窒息缺氧,挣扎的手臂根本划不动深水。 最后,在完全黑的眼前,闻到一丝甜腻的铁锈味儿...... 偌大的水里,只有一个弱小的人。 纵使漂泊半生,试问哪一个拿刀的人不把生死置于脑后,他以为,为信仰、为公正、为百姓,哪怕为衙门的惊堂木,死都是无可厚非,从容不迫的。 死得其所,那就够了。 但还是涌上一股难言,惊悚的恐惧感。 活活淹死,倒也谈不上一桩美事。 他模糊的想。 粗糙的皮肤皱紧,下沉的轨迹改变,骤然向上也在挤压着水流,乍凉的空气挤进胸腔,头和视线皆是模糊恍然的,大地歪扭颤动,他用力眨着眼睛,还没等好好吸一口气,急促的咳嗽迫使他将脑袋埋进臂弯,这下能听见心脏声了,一下又一下,激烈跳动,震如擂鼓。 他胸口起伏不定,然后仰面倒下,没在下雨了。 灰暗的天和地。 李长司闭上眼睛,隐藏起劫后余生的欣喜,也避开身边女人的目光。 他不说话,那女人也没打算开口。 “行了咱不闹了。”李长司败下阵来。 自己不过四十,没和别人结发,还不想和这活不死的妖耗到天荒地老。 李长司直起身子,大力晃晃脑袋。 女人的脸是重叠不清的,背着没出来的太阳。 “那什么,商量商量,把我送出去。” 真是悦耳的轻笑。 “李大人,你给我商量的余地了吗?”漼染眠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这不在商量嘛。”李长司抹了把脸,“我在这里,手无缚鸡之力,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都差点把我憋死了,气还没消呢?” “......”漼染眠收起笑,半蹲在李长司身边,“你们人真的好有意思,明明知道自己死不了,却还要装作一副示弱无奈的样子,怎么,是很有把握骗到对手?让她觉得自己胜卷在握放松警惕吗?” 能看清脸了,这花魁当真是美人,一身红衣,心狠手辣。 “瞧瞧,这都骗不到你。”李长司遗憾的摇摇头,“不过这才哪儿跟哪儿啊,叫檀召忱那小混蛋,估计还得夹着嗓子作慵懒调调,多变态。” “是吗,我倒觉得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在你们姑娘眼里,他那么受欢迎吗?” “他在男人眼里,也很受欢迎。” “......” 李长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跟你们说不明白。” 他抬头,自己坐在粗粝的沙子上,数不清的石头坚硬硌人,远处孤零零的长着几棵树,还有乱草丛生。 “嗯,风景不错,绿油油的。” 漼染眠站起来,扫过那极为旺盛的水草,“知道为什么吗?” “哪儿敢知道啊。” “你想知道吗?” “哪儿敢不想啊。” “有人在养着它们。” “哦?我一直以为人养什么死什么。” “嗯,所以人死了,草就生出来了。” 李长司表面镇定自如,“我没看到尸体。” “为什么会看到?人死之后,其他还活着的人不都把他们埋在地底吗?落叶归根,人死也归大地。” “那叫坟,堆成一个土啾啾。” “哦。” 漼染眠似乎觉得有道理,她轻轻的说:“可洪涝太大了,把他们的坟都冲垮了。” 李长司还真不敢告诉她水是直接把人埋在地底的,压根儿就没坟。 “咳,”他吸吸鼻子,“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就是那进士的妹妹,这里就是晋阳山了?” “不是,他妹妹投河了,被水淹死了。” “......” 挺他妈诡异的。 “你们人是不是讲究什么‘命由天定’?说......人一出世,这一生的命数都定好了的,你瞧啊,哥哥没逃过那场暴雨,他也被水淹死了。” “......” 天哪。 李长司捏捏鼻梁。 “所以,你变成了妹妹的样子,陪在她哥哥身边,你一直在模仿那个女娃娃?漼书朗的妹妹,漼染眠?” 乾震西北,坤守西南。两者互为天地,困顿八方。清明一脉,岁月不移,可唤青龙、白虎。 乾旺于秋,衰于冬,坤旺于四季,衰于秋。彼此相生,亘古奇正。 玩的好叫我靠!牛逼! 玩不好叫我靠,伴随着嗤笑,牛逼,沾着点嘲弄。 ......玩的居中,就是托。 在破了几个窟窿的天罗地网下,倒在地上那几个,穿的像道士的人,就是李长司拜托他们来捉妖的。 外面没眼看,里面没脸看,李长司被花魁掐着脖子,狠狠的陷在地里,漼染眠手一点点收紧,“你更不配叫书朗哥哥的名字......李大人,你看啊。” 她捏着李长司的脖子,用力转到一边,看那片杂乱无章的草,“他们没有坟,是不是很可怜啊?你发发慈悲,留在这里,给他们修个坟,可好?” 李长司的脸涨红,“对了,还有我杀的那几个人,他们倒不可怜,他们该死,不过还像也心有不甘呢,你要不要,替他们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啊?” 一滴泪落在脸上,李长司费力睁眼,可看见的,却是萧瑟、泥泞的竹林。 李长司站起身,他摸着脖颈,环顾四周。 不过很快他顿住了,一个披麻戴孝,身穿一身粗布麻衣的男子走在前面。 肩塌地厉害。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脸色死灰,空洞占据了他的全身。与其说他在赶行,不如是双腿无意识地拖着他,走累了,走痛了,走麻了 。 还得背着他的箩筐,用硬麻编起来的,缠着几块洗得发白得布。 框子应该很重。 他尽力的驮着,但太重了,青年一头栽在地上。 一些零碎的东西铺了一地。 一只碗叽里咕噜滚到了李长司脚边,砰的一下,停住了。很老式的碗,浅浅的,边缘有几个磕碰。 煤油灯,一把锄头,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簑衣,黑不溜秋的铁环,皮筋断了的弹弓,一只胶鞋,粗短的麻绳......大大小小十几个物件,又破又旧。 那男子趴在地上,好半天不起身。 抽泣和呜咽从他身下传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从抽噎到痛哭,由心碎到崩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男子突然大吼,沙哑到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疯狂地捶地,正好捶在锄头的弯刃上,皮肉撕裂的痛楚是多么刻骨铭心。 他立刻不动了。 独自在地上埋着。 过了一会儿,笑声从同一个地方响起。他爬起来,大声笑着。 李长司看不太清他的脸。 男人晃晃悠悠的走几步,把箩筐扶起来,一件一件往里面拾着东西。 划伤的手缩在腹部,他笑得很明朗,很高昂,但叫人听了,却是那么难过。 鼻涕口水都流出来,他在捡着东西,没手擦。 东西也不多,一会儿就捡完了。 他在箩筐前转了几圈,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放进去的了。 男人抬头看看远方,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李长司松了口气,他应该会继续往前走的吧,毕竟天都快黑了。 但是事与愿违,男人愣了一会儿,又开始笑,然后抬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呆呆地站着。 李长司突然不想看下去了。 明明泪水,口水,泥水满布的脸,却像百年不涨水的河,碰一下,分崩离析。 他开始轻轻打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 但很快,他发了疯一般,用力扇自己巴掌,使劲儿扇,发了狠得扇。手上冒出的血粘在脸上,厚厚的一层。 他又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笑。 嗓子干裂了,就开始干呕,可好几天没进油水,除了唾沫,什么都出不来。 针尖扎着手心,他倒在地上,胸口没什么起伏。 李长司背过身去,他实在是不想看了。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蝶妖在男人身边蹲下,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好奇怪,为什么你不想活着了,但又不去死呢?” 好像每一只妖都这样,学着化作人的模样,但又有最原始的感知。 “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没用了。活着没什么用。但是......我还有家人活着,在等我,等我回去,砍柴......除草......给村里修条路,让更多的孩子出来,上学堂,念书......” 断断续续,又很连贯。 但妖好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事,于是她笑到:“你这人好奇怪啊,方才说自己家人都死了,现在为何又说他们活着?” 男人也笑了,他咧咧红肿的嘴,“我有好多家人啊。” 多到数不清。 竹子从中间断开,掉在地上的叶子被残风扫尽。 李长司听见空旷遥久的对话。 “你看,我现在也是你的家人了吗?” “是啊,你是我妹妹。” 过了好久。 李长司猛然一惊,他抬头,在昏黄午后的隔间。 “漼……染、眠?” “嗯,姑娘说自己没有名字,但又着实想要,那不妨唤做这个吧?” “好啊,书朗哥哥说这个,那就这个喽。” “......这是我妹妹的名字。” 漼染眠托腮,在一方小小的茶桌上,开心的笑。 “那你就是我的哥哥。” 干净体面的男子静坐在垫子上,穿得结实浑厚,“等有一天,我攒够了银子,一定一定为你和其他姑娘赎身。” 第17章 染眠 “你在皇上那儿做什么官呀?” “不是皇上,是朝廷。你看,这是考中举人的名单,标红的地方......”书生指了指,“这个是我......不过还没做官呢。” “这样吗?那也好厉害,我从没见过有人题名金榜。” 书生很腼腆地笑了。 “染眠,我考中进士了,如果被翰林院录入,就有机会进入户部!” “户部......户部是做什么的?” “掌天下户口、钱谷、田赋!” “染眠,天凉了,外面一直在下雨。你要多穿暖衣,照顾好自己,来,给你买的手炉。” 有银钱擦过帕子的声音。 “染眠,给你带的蜜糖......我没有吃过,那商贩和我说很甜,你尝尝,不合口的话下次买枣糕,还有桃酥。” “染眠,我被选入户部主事了!在郸定城......虽然期待已久,但还是免不了心里紧张......日后可能会很忙,离你也远,就不能时常去看你,染眠可否收书信?” “染眠,外头的梅花开的正艳,我折了几枝,给你一同寄过去,路途颠簸,希望不会压坏......我回了晋阳,山里寒气好重,放心,我穿的很暖。” “染眠,上次你来信,字语间感觉情绪不是很好……可是着凉了?我找这里最好的郎中,抓了几副药,快马加鞭给你送过去......是我的错,好久没去看你,等雪停了,我一定过去。” “染眠,今日是除夕,可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要守岁,贴桃符,吃饺子。人间有好多节日,或热闹,或冷清,以后我带你去看舞龙舞狮,赏灯花。” “染眠,今日是我生辰。村里的婆婆说,每个人的一生皆有命数,她给我算过了,说是福寿绵长,能做官呢!” 不求福禄饱满,但愿熙熙泰和,烟火连年。 “染眠,给你煮的汤圆,芝麻馅的。” “还是烫……” “染眠,我结识了不少同频好友,他们说朝廷里很多地方是......腐朽固化的,人们有苦难言,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有些官好面子,瞒着不上报......所以皇上不知道。我们约定要一起解决这些,赈灾济贫,晋阳山的惨案,不会再发生了。” 李长司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外面春鸟叽喳,有风拂过脸颊。 一时间,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 “书朗哥哥,你瞧,起风了。” 李长司从一片冷汗中坐起来,周围还是静谧的,一时竟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 那句温温和和、充满书卷声的“染眠”依然萦绕在耳畔。 李长司抹抹眼,看清熟悉的乌颜阁顶。“哎呦......”他起来,拽拽袖子,假装没有看见一屋子的虎视眈眈。 他扫了眼窗外,请来的道士跑的跑伤的伤,反正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打完了?这么厉害。”他朝台闻磔努努嘴。 “我看你念咒念的那么顺口,以为你也很厉害呢。”檀召忱那慵懒的死调调。 李长司打了个哈欠,“过奖,肯定没有檀公子念的好。” “这个确实是。” “......” 台闻磔实在听不下去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他走到一直站在角落不说话的女妖身边。 “姑娘,今晚我们前来,也只是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想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就查明真相,还姑娘清白,但是......”对着一个凶手说你就是凶手实在是令人费舌。 “但现在看来,还望姑娘说出这件事的底细,倘若迫于无奈,相信李侍长定会为你和漼大人讨还公道的。” 一本正经的让李长司直面这事儿。 漼染眠将视线移到李长司脸上。 她与兄长相识十五年,兄长时常告诉她百姓贫苦,百姓无辜。 在朝为官,讲究的是一身正气,为权为谋,不过想更好的保护家人,和一方寸土。 她看着晋阳山从阴暗潮湿变得阳光明媚,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村庄重现光彩。 从前连油灯都屈指可数,到现在不知走出多少读书郎。 妖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归途。 他们在诞生的一刹那,嗅到的是天地间最纯澈的气息,是照破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是厚雪冷冽的瑟寒,是雨中淅淅沥沥的风。 她见过层层叠嶂,见过看不清五指的薄雾,见过连绵山脉,见过涔涔不绝的流水,见过广阔苍穹——像不言而和的约定,在山海间自由生长。 不过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云中树的枯竭让许多同族辗转流亡,她倒没有多加埋怨,毕竟妖不像奇怪的人,他们本来就居无定所,只是换一个地方罢了。 于是她离开熟悉的花雾,走过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竹林。 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很脆弱的人。 哥哥说,人有执念,便觉得十五年过得好慢好慢,也好快。 于是她又笑了,好像回到最开始认识的时候,那人说自己家人都死了,又说还活着。 现在......十五年过得好慢,也好快。 出淤泥不染,枕山月而眠。 至此,她见过人间热烈灯火。 “后来,哥哥做了一个好官,他为晋阳山修路,为他们添置衣物,重新种田种地,与富裕繁华的京城往来,车马喧嚣,络绎不绝。他做事格外认真,不管遇到什么灾情,什么困难,他都能很好的解决。他会亲自关怀老弱妇孺,教小孩念字,为女子缝衣,甚至将没有子嗣的八旬老人当作自己的爹娘……永远温和,永远正气。” 她垂下眼睫,“很多年之后,他从郸定调配到兰宁,我自是开心的,因为可以时常见到他,哥哥也会经常来看我,一直跟我讲,你们现在是多么好,多么安宁。再后来,他不再来了。我等了他很久很久,足足三月,未曾来过。” “于是我托人打听,才发现,他死了。” “死在了河里,等我找到他时,他没了腿,脸烂了,尸体被鱼啃的支离破碎。你知道我看见他尸体的那一刻在想什么吗?” 漼染眠往前走几步,明明笑着,却红了眼眶,“我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呢......不过世事无常,人早晚会死,死得其所和死有余辜又有什么区别呢,对我们妖来说,人的百年不过一瞬。” 她一步步逼近李长司,“你说,我会伤心吗?我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我没有感到很难过,我也不应该难过。” “……那你为什么要替他报仇?”李长司静静地直视她。 “我只是觉得,这个结局配不上他。那个人也觉得,所以他为我查明了哥哥为何而死,因为......”漼染眠停了一瞬,似乎在找最准确的形容词,“因为观念不同,那人对我说,哥哥挡了官门世家的路,所以有人容不下他,他就得死。不过一条人命而已,又怎能和金银财宝相提并论呢?” “杀一个没有家世庇护的人,就跟战场上死一个无名小卒一样简单,不是吗?” “......漼书朗为官将尽十年,更何况是郸定的主事,他清身朗朗,这么多年,户部确是和地方官僚有......一些放不上明面的交易,就算阻路,挡的也是延续百年的世家大族,陈范甄李不过一人为官,不管怎么论,也无法和户部主事有真正的接触啊......” 李长司说着说着,声音渐消,他和女妖不过寸尺之距。 他隐约想起自己前不久看的信息,甄梅咏谄上媚下才在兰宁谋得官职,至于何时......他感觉自己如遭雷劈,整张脸慢慢发麻,仲夏五月十一......距今,已有三月有余! 他咽了口唾沫,漼染眠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你看,世家大族......都不需要动手,便可取一条命。而甄公子,与我兄长素不相识,就杀了他。” 漼染眠笑得很灿烂,“李大人,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 李长司突然觉得语言有些苍白。 “他们找到哥哥,甚至连他什么模样都未曾看清,就打烂了他的骸骨,折断了他的脖子,哥哥应该很痛吧,就想跑,可是他们怎么能让哥哥逃走呢?就把他的腿打断了,流了好多血。人死了,绊脚石没了,就把尸体扔进了河里。” “谁也不知道。” 漼染眠后退几步,“哦,李大人,先前对你说哥哥没能逃出那场暴雨,是我言错。哥哥不是被水淹死的,是被人打死的呀。” 没人说话。 “嗯......这叫什么,人定胜天?还是......命由天定呢?” 众人不寒而栗。 漼染眠站在渲染的光晕下,她带着简易的钗子,墨发从她的肩上披洒下来,李长司看不清她的脸——依然凭靠本能躲开她的利爪。 “染眠,下次我带你看梨花吧,我屋后头有树,待它开满,甚是好看。” “好。” 李长司急忙转头,宝刀拦住了蝶妖的手,却被她一掌击飞,李长司握拳进攻,落在她身上时却收了力,万千白布从阁顶倾泻而下,漼染眠毫不承让的划开他的左肩骨。随后隐匿在白布后。 檀召忱置身于一片光怪陆离的晕染中,扇子微微倾斜,他能感受到李长司和漼染眠打的不可开交的身影,宝刀浸出的寒光切过眼眸。 但......他转了半步,一会儿是台闻磔召唤鸣声的层层涟漪,许多白布被切碎,落地时又变成绸缎,一会儿是管小量不要命的嗷嗷叫。 他轻闭下眼,再睁眼时直面一个方向,拇指摁住扇尾,打开全面,就在他转出的那刻,一只手覆在了他拿扇子的手上,不轻不重。 檀召忱瞬间收了力。 扇子的边缘划过半空,紧接合拢。 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漏出,他们在漫天白绫中对换视线,光影交错,余思朦胧。 那只手漫上力,檀召忱很顺从的依着他的力,垂下扇子。 那千思夜想的脸庞露出全貌。 美玉似佳人。 檀召忱感觉有点晕。 那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换谁谁不晕。 有铃铛叮铃脆响,很像一股山间清泉,明明应该清澈人心,可为何如此交织缠绵。 香气扑面而来,那只妖薄唇轻抿,另一只尚且空闲的手碰了一下檀召忱的脸,有点凉,但檀召忱的脸很烫,所以眼下相当诱人。 檀召忱好像不敢看他的眼睛了,匆匆而僵硬地移开视线,胡乱扫视几圈,最终满脸通红的落在他的腰上。 “......” 好不礼貌,他脑子里浮现这个词。 等他慌忙抬头想道歉时,却看到方才微微打量自己的视线兀的转变,偏头凝视他们身侧。 不用等怔愣,檀召忱拽开长景,侧身挡在妖身前,青雾色的灵力澎然乍出,卷着残风重重砸在那前后飘荡的白布上,尘埃飞扬,长而尖的利刃从风口飞速袭来,檀召忱还没看清,长景便靠着本能甩过去拦截,但是......长景打落那根长枪,数根细小的尖刺从长枪上散开,气压骤低,挂在阁顶的白布被穿透撕裂,全然落在地上。 很快,佩剑、宝刀与飞雨般的暗器浑然搅打,长景不适合这种近战。 啧。 檀召忱半咬着牙,扇子展开,一扫一合间,冰冷的尖刺掉了一地。 这情景放松警惕可是致命的,他回头,想把妖拉到身后,却扑了个空。 捏着扇子的手还残留他的余温。 “要命啊。” 他面色略微沉重,冷着脸朝李长司那边走去,等掀开一星半点的白绫,纵然早有准备,还是顿了半分。 寒光四射的暗器穿透乌颜阁,还有......它的花魁。 漼染眠一身红衣已经被根根穿裂,身上流的血溶进衣衫,湿了奢贵的木板。 她脸上刻上好几道伤口,固发的簪子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她趴在地上,咬着牙,挣扎起身,却咳出血。 “染眠姐姐!” 檀召忱刚要上前,却被李长司用刀横住脚步。 “小子,这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身上也不少凌迟的伤口,牙染上血,看向窗外。 外面雷声激荡,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在众人头顶。 “......” 檀召忱循声望去,为首身着墨色长袍,一把拂尘挂在臂弯,规整帽檐上刻着“薛”字。 薛家的人! 檀召忱撇开眼,看向台闻磔。 台闻磔身上没什么伤,但对上檀召忱视线时,还是轻微摇摇头。 窗外的人居高看向这鱼龙混杂的一群人。 嘴角的轻蔑不加掩饰。 他抬了两根手指,威严阴沉。 两个蒙面人踏进窗户。 其中一个黑衣人冰凉的开口:“尔等妖孽,不足挂齿。” 他看了眼李长司,“李大人捉妖有加,也算为薛大人尽上薄力,我等复命回去,定会如实上报。” “……” “现在这后事,就不劳李大人动手。” 他在屋里巡视一番,转头对为首那人摇头。 “此地交于你们。” 他摆摆手,带着剩下几人,欲转身离去。 可他突然回头——浓重的妖雾大起,夹杂清晰的弹指声,那人眉心半拧,灿金从内部升起,妖雾霎时散去。 他盯着空无一人的普通阁楼,蜡黄的嘴唇嚼着两个字。 “鬼气?” …… 这边的几人打得不可开交。 漼染眠不顾身上钻心的痛,黑红的指甲呈妖状,撕向其中一位黑衣人。 但明显落于下风。 檀召忱上前一步,李长司还没拦下,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先挡住了他,扇子打在玄铁上。 “喂,小公子,不要闹脾气啊。” 相当无耻做作下流不要脸变态的死调调。 檀召忱挤出几个字,“那你准备怎么哄我啊?” 那人只是笑,刚准备哄。 回身避开刺眼的蓝光。 “在这也能聊起来。”台闻磔惯用冷脸。 轻微痛呼传来,檀召忱急忙看过去,漼染眠不敌那人,再次跌在地上。 和她交手的黑衣人看向同伴,“别废话,带她——” 戛然而止。 冷冽的妖雾散发在四周,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掐住黑衣人的脖子。 月光灰霭,照在妖的脸上,显得万分森然。 他神色无异,手慢慢收紧,根骨分明,隐约窥见的青筋又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羁与随性。 那抹玩味、审视的笑化开,扑面而来的是妖兽天生的原始与野性,桀骜不驯,危险又迷人。 那人眼球暴出,脸色紫青,双手紧紧抓住妖的手腕,不断蠕动嘴唇。 可是不耐烦了,在漫天浩渺妖力中,清晰的断裂声从他手下传来,那所谓的捉妖师了无生气的垂下手,头歪在一边。 檀召忱在不远处,滚烫的视线直直的看着妖锋芒毕露的侧颜,喃喃道:“他好乖......” 旁边的李长司不可置信地瞥了他一眼。 人死了,就没有再触碰的必要。 他低垂眼眸,随意甩了甩手,露出一小片宽阔的胸膛。 似是感受到身侧灼热、直白的目光,他有些好奇的看过去,檀召忱止不住的笑,“好可爱......” 李长司怀疑自己聋了。 那俊美的妖是真的好奇。 他一步步走近,全然不顾旁人警觉的后退。 在檀召忱身前,站定。 他凝视你时,好像可以穿透皮囊,直窥深处。 檀召忱觉得自己地灵魂狠狠地震了一下,月光又变得柔和清澈。 宽大的袖口与衣摆向后飘摇翻飞,勾勒出妖劲瘦的腰身,他上下扫视一番檀召忱,最终停留在他手上。 “手给我。” 嗓音和狂妄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很轻柔,很干净......很乖。 檀召忱屏住呼吸,将先前受伤的手递过去,饶是他平日再风流倜傥又多情,微微颤动的指尖,干哑的喉咙还是将他这辈子没牵过小姑娘的手展现的淋漓尽致。 那只妖不明白为什么面前送自己玉佩的人要抖,应该是人类本能的恐惧与厌恶吧。 他也没多余的动作,右手轻轻覆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一股暖流淌过干涸的裂缝,一直隐隐作痛的伤口愈合,被烈刃割掉的皮肉重新长出,溅出的血迹全然消散,很快恢复了原来白净的模样。 伤好了,也没有再扣着的必要。 他将手拿开,拇指无意擦过檀召忱的手心,明明很轻很痒,竟直接给檀召忱勾了一把火。 好香。 也好受不了。 檀召忱咬住嘴唇,真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原本还紧握着剑的台闻磔冷着脸移开视线。 那只妖明白,人类与妖族的芥蒂可不止那一道伤疤。 但是…… 他都不必抬头,也能感觉面前年轻的少年炽热的目光,那是包含友好与善意的,明亮如山海间冉冉升起的弯月。 于是他有点疑惑的问,“你……为何这般看我?” 檀召忱看着近在咫尺、微微歪头问他的妖。 好香啊好香啊好香啊 那年栀子开的簇拥,开的垂涎欲滴。 他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全靠本能作出回应。 “我好想,嫁你啊......” 嫁这个字眼,在人间含着太多情绪,太多喜爱,太多肯定,太多......明晃晃的难以捉摸。 可山海不是人间。 所以,他不懂。 李长司倒是懂了,他一脸震惊的看向檀召忱。 “见色起意你他妈也好意思说?!” 第18章 蜃梦 “见色起意?” 没等檀召忱反应,他很轻地拧了下眉,低声嚼过这几个字。 然后了然的点点头。 “咔擦。” 尽管脚步声微不可及,鞋底碰撞地板的摩擦还是打断了妖的思绪。 他抬眸扫过去,那个低头骂鞋的黑衣人顿时感觉自己命里凉飕飕的。他一把掀开黑色外袍,漏出里面墨蓝色内衬,“你、你先别过来,听我解释,我是自己人,嘿嘿自己人嘛。” 檀召忱毫不客气,“薛太侯有你这样的人也算完了。” 黑衣人扬扬眉,“非也、非也,小公子,薛家惯走阴暗低沉风,不管什么场子,都好摆一排黑压压的死士,这样久了,难免被人看透路子,就需要一两个英俊明朗的人中和一下喽。” “你在暗示我们你不是什么好人吗?” 黑衣人转头看向台闻磔,“他一直这样......不辩黑白吗?” 台闻磔谁也不想帮,“照今晚这排面,薛家还得再中和个七八年。” “......” 黑衣人耸耸肩。 看这一块儿平息,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妖收回视线,回头走到漼染眠身边。 她伤的很重,勉强翻过身,仰面撑在地板上。 妖力流失,已经无法维持人形,她眼前早已模糊,迷乱的妖痕在那张沾着血的脸上浮现,也道是露容花浓。 妖顿了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本来穿的就不多,里面只剩一件薄薄的里衣遮体,依稀看见光滑的脊背。 他在漼染眠身边跪坐,把外衣轻轻覆在她身上。 “......你的妖丹碎了。” 他将漼染眠半环起来,手点在她额前,想渡一点自己的妖力。 但是不行。 漼染眠咳出血,来自他的气息却将漼染眠灼伤得更厉害。 他蜷缩了下手指,“......为什么会如此?” “我亲手分裂了我的妖丹,更何况在人间生活这么久,一直在压抑着气息,妖脉枯竭,自是不可能在接受同族的......咳咳...”她将手抵在唇边,腥铁的味道蔓延在口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如果没法愈合妖丹,你会死的。” 就算是入轮回,也可能很苦很苦。 不知道哪个字刺痛了妖,漼染眠看见一双微微睁大的眼睛,含着茫然、无措,还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惶恐。 漼染眠笑笑,反倒安慰起他来,“没什么大不了。命是很珍贵,没有人不怜惜。但像我们这样,走到哪里都孑然一身担惊受怕,又有何意思?我自碎妖丹,为的不是他漼书朗......” 明媚的朱唇勾起,“他对我是很好,也将我看的很重,但也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我为他复仇,也只是还他......” 还他什么呢,哥哥对她好,谁都知道是她有着他妹妹的脸。把漼染眠的名字给了她,写下一封封书信,将她视为自己的家眷,买那些毫无新意的甜食,一句句的寒嘘问暖,只不过是把对妹妹的思念和亏欠弥补到她身上罢了...... 纵使一开始的好奇与懵懂,在人间许多年后,也会渐渐明白一些难以启齿的道理。 漼染眠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那抹遥不可及的亮光。 “也只是还他几分情意。” 在漼书朗的尸体旁,看着温和不在、泡得发白的面庞,岁月和朝廷总会给人身上留下些痕迹的,哪怕这个人再干净。 更何况还有经久不息的伤疤。 她默默注视,这个人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永久的事,哥哥死了。 那天,从未有过的寒冷从脚到手心,爬上背,又灌注进心脏。 他死了,永远不会再站起来了。 会一直一直躺在这里。 她没什么表情,应该做什么?哭吗?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披麻戴孝吗?还是就此给自己套上枷锁,用一生来耿耿于怀? 谁也不知道。 她终究不是人,倒不是没看过漫天白绫、十人抬棺,那些人一直在哭,有个妇人抱着棺材,说要下去陪他。 她冷冷的在旁边看,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哪怕这人对自己再好再好,没了就是没了,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那天午后,漼染眠盯着躺在地上的人,白骨森森,面容不再。 忽然有些明白了,因为周遭全是有关那人的回忆,晋阳山的车水马龙,自己桌上再普通不过的簪子,乌颜阁旁边的糖铺,橱柜里早已干枯的梅枝......太多太多了,还有,每一个不觉期待的明天。 在那天,不仅她失去了哥哥,晋阳山失去了儿子,天下的百姓失去了一位好官。 哥哥该多么惋惜啊......突如其来的失落占满了她的整个心房。 属于漼染眠和漼书朗的一部分永远陷下去了。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会慢慢浮现复原,会成为一句眼角苍老的释怀,但都不是可以慰籍到当下的。 她回过神来时,面前已经堆了一个小土堆。 哥哥的尸体也看不见了,被厚实的土重重地盖着。 其实她和哥哥依旧离得很近,只是隔着土,和一条荒凉的野河……不知淹没过多少人。 人们说入土为安,但她不那么觉得。 远处的炊烟慢吞吞的升起,一片暮鸦掠起惊飞,如芒刺在背。 她面无表情,把哥哥刨了出来,然后献出自己的妖丹,一分为二。 一半给了哥哥,一半投进了河里。 自然是很痛的,可竟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是心痛还是腹痛。 那人说,如果想重安不在的人,起灵时要在他尸首归处放点什么,一是镇压冤魂,一方面......是尊重和安抚。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欢喜的,看着面前的尸首动动,抬手扶正了歪歪扭扭的官帽。 漼染眠笑了笑,将哥哥背起,他们回家。 可是她知道,她失去了从今往后的每一个黎明。 高堂有树满庭雪。 从此不敢看白梨。 漼染眠的身体开始消散,她最后看了眼上方年轻的面孔,而后闭上眼睛。 只是一个比较好的人,确实不值自己搭上性命......可是,若是活着,每天又该多么难过。 “染眠,这蜜饯甜吗?你可喜欢?” 你被骗了,齁得要死 “还行。” 一只妖身死,不会化作枯骨,她会融入天地,泽披万物。 九方衍半维持之前的姿势,眼睛追随缓缓上升的光粉,直到看见漆黑的阁顶。 良久,手滑落到膝盖上。 管小量已经泣不成声。 檀召忱抬了脚步,在一瞬间有恍然的犹豫,但还是走到九方衍的身前,半跪下。 “为什么,我救不了她。” 面前的妖低垂着脑袋,檀召忱顿了半分,还是抬手,想给他一点安慰。 但被拦住。 九方衍握住他的手腕,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与他平视,眼珠很黑,“她原身是蜃蝶,今夜你们与她所有的接触都像在梦境里一样,看似真实,实则......” 实则什么?实则不然吗?和人解释他们的事是从没有过的经历。 九方衍皱皱眉,“总归不是很确切,你们已经很累了,剩下的我会解决。一会儿......” 再次被打断,李长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哪儿不真实了?这小子都快哭晕过去了。” 九方衍抿抿唇,继续说,“一会儿你们会进入梦境,会看到一些前尘俗事,有她的,也有你们的,不过会很模糊,看不清的。” 他看着被自己拉住手腕的少年,那道一直炙热的目光蒙上水雾。 檀召忱晃晃脑袋,但眼皮很重,沾着细麻的酸累,面前的妖逐渐重影,声音轻而浅,“那些都不重要,不要怕。” 九方衍手上加力,稳稳的扶住了栽在自己身上的檀召忱。 “也不要难过。” 檀召忱最后只闻到浓浓的花香,来自旷远。 身体很沉,有点站不住,檀召忱用力眨眨眼睛,还是觉得干燥和酸涩。 不远处有人在说话,他挪动几步,乏累随之而来,动作变得迟缓,有无形的力量在将他前后拖拽。 “这是梦吗。” 檀召忱自言,不过有人回应他了,他抬头,微微眯起杏目,但看到的只是灰霭的混沌。 一声叹息由远及近,似乎......是隆冬? 因为砸在耳边有些冷。 “过来,给你暖暖。” “不要。我又不冷。” “听话......” 颠三倒四的话缓缓从檀召忱嘴里流出,却如同一个人的呢喃,他也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 又或是有没有说。 是漼染眠吗......他摁上太阳穴,努力集中思绪,却如同陷进泥泽。 “哥哥,”好像起了点作用,“他们的手受伤了,我闻到了血腥味。” 漼染眠站在一个男子旁,穿着厚实的棉袍,秀发用簪子简单的盘着,雪中婷立。 “嗯,这里的人大多用手搓衣,天气冷了,手常年泡在河里,很容易裂的……来,婆婆,您慢点。” 暖气轻易的驱散了寒凉。 那男子在施粥,用长长的木勺一点点的往外舀着,生怕散出来一滴,但在碗里又舀得很满。 “哥哥,你冷不冷?” “我不冷的。” “那你冷吗?” 这里有一声笑,“我冷啊。” 两道声音重叠,心里有一块被轻轻饶了一下,像近在耳边,又远到天际。 清晰、含糊。 “小姐,放着上等的貂衣不穿,干嘛要披着那厚重麻布?” “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穿得起好衣服。” “那你也不能跟着受冻啊,着凉了怎么办?” 檀召忱看见一方热气盈盈的隔间。 “无碍的。” 他刚走近几步。 沉重的木棍落在身体上,打的人闷痛,杂乱、吵闹、哭喊、打骂一应俱全。 “你个死丫头!贱皮子长硬了是吧?!漼染眠去哪儿了?啊?你说不说?说不说?” 一下打得比一下重,“我不知道......不要打了!!我真的不知道小姐去哪了!啊啊啊!!!” 几个粗汉见惯了细皮嫩肉的姑娘,纵使这丫头算有姿色,下手依然很重。 “你们没吃饭啊?给我!我打!” 穿金戴银的老鸨抢过木板,一边骂一边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老娘对着干!你以为你是谁,没人要的死丫头!” “不要脸的贱蹄子!” 老鸨其实没什么力气,发狠打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她把棍子一扔,呸了口唾沫,“赏给你们几个了!” ...... 一切又遮上了雾。 等檀召忱再看清时,漼染眠低头站在一口枯井前,身后鸟语花香。 她站了很长时间,扭头走了。 但井还在那里。 檀召忱脚下悬浮,他慢慢过去,立刻生寒。 井里是许多具枯骨。 肉身腐烂了,衣物还在,那个姑娘也在,面容尚且清晰,但嘴唇深紫,头发散乱的披着,脸上被打的很青。 好像有什么不对,檀召忱向后退几步,井壁是重灰砌成的,但是......头颅的滑面还是显现出来。 有什么东西推了他一把,又置身在另一个地方。 是乌颜阁。 漼染眠两手交叠,在万相里的李淑贤痴傻的站在中央,浑身灰土,衣服被扯得稀烂,像街上的乞丐,满脸污垢。 “他可能是富家公子,一生无忧,亦可能是街头乞儿,任人唾骂。” 空洞虚无的声音又响起。 漼染眠朱唇轻启:“我把那些欺负你的人,都召过来,为你出气,可好?” 李淑贤身边出现了一具具躯体,如果众人都在这里,就会认出,是他们在第一个“乌颜阁”见到的人。 “还有一些,你欺负过的。” 檀召忱呼吸重了几分,他不受控制的后退,有无数双手不断推搡他。 眼前掠过的情景变得很快很快,杂乱不堪,意识被彻底吞没,他下沉在一帧一帧的画面中。 啼声如雷,卷起千里烟尘,顷刻间又是尸横遍野……身着嫁衣的女子,明明是一身喜服,但吊在悬梁上,阴风一吹,那张脸幽幽转过来,瞳孔裹着一层白霜…… 还有深沉的木桥,一位皮肤生满褐斑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过来,身形嶙峋枯瘦,背着把割草刀。 “……”檀召忱站在桥头,恍惚间,老人走近他,咧开干裂的嘴角,牙齿疏松发黑。 离奇古怪,斑驳诡谲。 头很疼,那些千奇百怪的记忆像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好累,不想动了。 等等,那是谁……他费力睁眼,想看清前面模糊的身影,是昏暗中唯一的一抹白,就在前面,离他很近很近,马上就要拽住了……等一下,不要走…… 突然被什么挡住,嘈杂细碎的思绪变得空净,他没追上那个人。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陷进一片没由来的空落,身体沉重又麻木,有点失望,又有点难过。 檀召忱掐住胳膊,想保持几分清醒,他一定要追上去。 可是,还是被拦住了,和李长司一样,停住了他去帮漼染眠的脚步,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他抬头看着阻挡自己的人,也许他的气恼和焦急太过明显,那个拦住他的人无奈的说:“小公子,别去了。我可是帮你算过的,你和他八字不合。” “算得明白吗你就算?” 脑袋还是很混乱,但不妨碍他脱口而出。 “……” 是那个黑衣人。 “真的,我没骗你,你俩不合适。” 檀召忱打断他,“给甄梅咏出主意剜了漼书朗眼睛的人,是你吧?” 这下换那人安静了。 过了片刻,那人凑到他耳边,声音染上几分笑意,“虽然你没问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鄙姓谢,名无阔。” 第19章 五行 “一枚山鬼钱,护你万周全。” ......日上三竿,檀召忱在一片和煦中醒来,他先在熟悉的床上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被褥里,迷迷糊糊的蹭蹭。 静了三秒。 像有人往他身上泼了盆冷水,他唰地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盖的薄被,然后蹙眉扫了眼屋里的陈设。 光打在桌面的糕点上,铺了一层金粉。 是自己在书院的房间没错。 檀召忱独自坐了一会儿,终于动动腿,拿了套干爽的衣服,穿过静谧的鱼塘,把自己泡在了雾气蒙蒙的浴池里。 湿热的水汽很快笼罩思绪,他在池边生硬地站了一会儿,还是黑着脸,蹬蹬蹬出来,去了隔壁冷浴。 将自己塞在了池中央。 一个时辰后,浑身搓了香的檀召忱和蹲在水塘边喂鱼的李长司大眼瞪小眼。 李长司把一大把鱼饲倒在水里,拍拍手站起来。 “平时生活这么精致?” “比这还好点。” 李长司吐掉嘴里含的狗尾巴草,扬了扬手里几张纸,“发现了点儿有意思的东西,来看看?” 这下那小子倒没呛回来了,檀召忱沉声说:“先去找小磔。” “我打来就没见着他影儿。” “我打你来就没见着管小量的影。” 诡异的顿了顿,檀召忱瞥了眼李长司,“怎么?” “你应该说,你一直没看见他的影子。” “......没注意,小磔的万相可以直现过往的一些真相,虽然是范围有限,但管小量那时应该一直在陈仲明他们出事的地方。” 檀召忱罕见的露出有些微妙的神情,“好吧我承认你们走鬼路的时候有人被鬼上身了,没这方面天赋我也没办法,如果我随随便便就会了让那些苦练鬼气的人怎么办?” “技不如人少找借口,说点有用的。” “所以小磔帮我断后了嘛,万相溢出的灵力可是很多的,他又那么厉害,足够把那点鬼气冲散,不管哪一个被上身,都会没事的。” “你是从哪看出‘那点’鬼气的?” “多的话咱们就都死了。” “......” “还有你后半程念的两仪咒,不是鬼怪现身、妖邪避退的意思吗?我看你念的那么认真,不会真的只是起到一个耍帅的作用吧?” “这你都能看出来,我以为漼染眠突然冒出你不会想到这一层。” “啊?”檀召忱停住,很是疑惑地看向李长司,“你那不是念法不对,能力尚有欠缺?” “......” 李长司忽然觉得自己被这小子带着走,他回归正题:“不过我确实没在管小量或者你们身上探查到异样,也就没上心。但后来我们陷入了梦境,我看到了关于那花魁和书生的一些事儿,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清,接着出现了一团黑雾,我就过去看了看。” 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头皮发麻,“人皮,倒挂着很多空人皮,没有血肉、毛发,空荡荡的,轻如薄纸。管小量就站在其中,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双眼上翻。你想想那场景,周围黑不溜秋的,只有你和他活着,他还没什么精神,脸色那叫一个白......” “停停停!”檀召忱滚到了下喉咙,“莫名出现一团黑雾,正常人早跑的没影了,你居然还凑上去看?现在还给我描述的这么详细,麻烦说点重点。” 没吓到他,李长司默默呕了一口血,继续说,“我吆喝了他几声,那小子也不答,我只能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救。谁承想刚拍了两下,他就要倒,不过露出了端倪。” 李长司比划了比划脖子,“他这,有一圈缝合的痕迹,像婆娘那种阵线。不是说姑娘家不好,那手法不像你们现在这种,针脚很厚,缝得也很紧,我不敢扯下来,那梦也不知道做到何时。就在我要强开的时候,你想嫁的那个人过来了。” 说罢,他轻飘飘的瞅了眼檀召忱,果然挺直了腰板,“他也挺厉害的,算是帮了我一把,不知道怎么弄的,手里多了一张脸膜,如果我没瞎的话,那应该是陈仲明的脸。” “真诡异,然后呢?” “......然后那妖就走了,说了句管小量魂和魄各丢了一枚,是被人勾去的,要么铤而走险给他找回来,要么好生静养等自己慢慢恢复,就这些,哦,还抱了管小量呢。”他幸灾乐祸的看着檀召忱。 这也是他放那只妖走的一个原因,另一个,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他。 “丢了什么魂什么魄?”檀召忱肉眼可见的焉了下去, “胎光和雀阴。” “……你确定这能养回来?” “所以找你们商量商量嘛。主要是找台闻......”李长司屏着不让这两人互生嫌隙的道理,及时打断,“台闻磔呢?咱们去哪找他?” 檀召忱缓缓送出一口气,“乖,别着急。我带你去。” “......收起你那死调调。” 檀召忱和李长司走出书房,和简雅、宁静的小院不同,统领府也是高阔气派,飞檐反宇,甲第连云。 可能是台统领和薛太侯立场实在是有些微妙,难免牵扯到各种杂事,两家也形成明里暗里的对比。 太侯府奢华昂贵,压迫感极强,怎么威严怎么来,而统领府则有点谦让的意思,不见什么奇花异草,唯有数株百年苍松,内含其韵,不怒自威。 李长司将其归结为万恶的有钱人。 他们来到后山,这里鲜有人来,一片墨海竹林遮云蔽日,青翠涛涛,风响不绝。 但刚进去李长司就发觉出不对。 从外界看一切如常,旁人见了也得夸一句真他妈惬意,可是跟着檀召忱拐了几步,便能察觉出气流汹涌,经过身边时确实轻柔,往往还在感叹绵长之际,已经被暗含肃杀的竹叶团围。 万籁俱寂,唯闻剑吟。 台闻磔手握剑柄,在数片尖叶中穿行,如鱼得水,川流不息。 鸣声尚未出鞘,却毫不逊色,台闻磔用八成力,剑深深的插进竹里,他脚下生风,点在剑上,借力绕上高耸的竹竿,万千竹叶顷刻而下,如果有暗藏祸心的人在,只有被扎成刺猬和被隐匿在竹雨后方的台闻磔砍死两种命运。 他在地上站定。 檀召忱和李长司及时鼓掌。 台闻磔淡淡看了眼擅自前来的二人,剑锋朝下,冰冰凉凉的问礼:“李大人。” 李长司笑呵呵的点点头。 台闻磔转身走了。 “干嘛呀,”檀召忱快走几步,挎住他的脖子,“怎么这么不开心,是生我气了吗?” 台闻磔还是不说话。 “你先停下,我得和你道歉。” 檀召忱转过身,越到台闻磔身前,双手挡住他的肩膀。“我确实不该在薛家人面前用鬼气,尽管不多,但灵力和鬼气混修还是会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 台闻磔极快的皱眉,“我不是说这个,你会......” 檀召忱很轻地打断他,“我知道,本来我擅闯薛府的事就引起了他们的怀疑,现在直接在他们面前暴露鬼气,对我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甚至有可能会为难舅舅、老师,和台叔叔。我知道他们不在乎这种事,我也是暂时住在这里,但如果真的影响到他们,我会很内疚的。” 台闻磔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所以,我想先出去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嘛,去给那倒霉的吉祥物把魂找回来,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你也是担心他们会对我有偏见。但那种时候,我真没什么办法。” 檀召忱进行良好的自我反思,“当然确实有意气用事的成分在,很多人也通过各种手段提升修为,这鬼气也并非上不了台面......” 台闻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檀召忱即时打住话头,“那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还有李长司。” 台闻磔掀起眼皮,没说去不去,只是从衣襟里拿出一份卷帖,拍在檀召忱胸口上,“老师给的,探查结果和十遍《九阴真经》上卷,让你选一个。” “......我是不会动手写一个字的。” 台闻磔没再理他,回身走到李长司面前,“李大人,没有事你可以走了。” “......”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礼貌了。 李长司本来饶有兴致地看两人闹别扭,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解决,也不好意思再从中作梗,他摊开几张纸,“我一醒过来,就去漼书朗的住所查找了一番,甄梅咏他们是真没把这事儿当回事,估计也没脑子。他的住所还保持完整,应该是被人打扫过,没见着什么灰,我就随手翻了翻,在他床板底下发现了这些。” 他递给台闻磔,没说自己从早晨翻到黄昏,“是几封信,写给晋阳父老乡亲的,还有一些银子,不是什么大数目,零零碎碎的没多少。但是这个,”李长司指着一处,“应该是花魁重新放到漼书朗屋里的,铁盒子里有很多捆,是他们平日来往的,都是用面糊封口。只有这张,被重新封过,是融化的火漆。” 台闻磔静静地看,字迹有些干淡,还是能辨清。 染眠,我结识了不少同频好友,他们说朝廷里很多地方是......腐朽固化的。 台闻磔久久无言,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和体己的人纯粹诉说,在漼染眠眼里是兄长忧郁、踌躇满志,但在旁人眼里,便多了几分纯心违逆的意味。 尤其是户部,背后里不知多少人盯着。 一旦被人瞧见,便可招致祸端。 漼书朗出身寒门,虽然贫困,但好在村民淳朴,他生性明净,即使从事多年也没染上官府不可说的陋习,不谙世事,内心干净。 李长司纵使嫉恶如仇,但在薛家人面前,还是选择了退让隐忍。 有时一旦出头,便有可能招来无缘无故的祸患。 他沉思几秒,继续说:“我在乌颜阁找到了陈仲明、范渐的尸身,漼书朗和花魁已经不在,应是被昨晚的妖带走了。奇怪的是,薛家并没有什么动静,我还去了趟牢里,被抓进去的花魁今早也没了气儿,看样子是自缢。” “所以这件事还是原来的说法,”台闻磔眼底漫上冰冷,“漼染眠畏罪自戕。” 匆匆结案。 气氛越来越僵硬,檀召忱适时发出自己的疑问,“李长司,你办事能力这么强,几个时辰便可找到好多东西。” 问完,另外两个人同时看了他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 “干嘛?”他干巴巴的问。 台闻磔收回视线,“你睡了一天一夜。” “......奥。” 错过好多。 李长司清清嗓子,“漼书朗是在两年前来的兰宁,虽说是升迁,但就一个空名头,俸禄也大大减半。很有意思的是,在他走后,禅定城户部主事的位子,给了一个叫唐清威的人。更有意思的是,这个人是漼书朗的同窗,很多人说他们齐心协力,相识多年。” “我派去打听的人说,几日前,唐清威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尸体,也离奇失踪。” 竹林里有点冷。 檀召忱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和小磔在乌颜阁遇见的第一个‘鬼’,她给自己画了五官,鼻子没画好,还要我的眼睛。后来我在铜镜里遇见了一张空白的脸,我把人家嘴巴画坏了,但后面出来一双手,把耳朵抹掉了。现在管小量......眼神不好,脑袋不好,嘴巴不好,鼻子不好,耳朵也不好......” “......”李长司算看明白了,管小量在檀召忱这儿都过不了衙门初试。 “还记得的他们的生辰八字吗?陈仲明十月生人,在五行中对应水,而水冲耳;范渐季月生人,属土,如果没猜错的话,管小量应该也是那个时候的,入口勾魂,土冲嘴。而他们表面对应的是口和目,两者为一,甄梅咏生于正月,木冲眼。但是......为何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鬼,画坏了鼻子,但实际丢的是眼睛,好奇怪,李淑贤也不属木啊。” “陈仲明在铜镜里,范渐把脸缝在了管小量的身上,甄梅咏被藏在他俩中间,那李淑贤......” “李淑贤没死,他还活着。”台闻磔在身后添了一句。 檀召忱笑笑,“那明白了,李长司,这唐什么威,应该是正月生人吧?” “猜的不错。但我为什么没听你说他们的眉毛?” 檀召忱诧异地看过去,“五官有眉吗?” “是没有,但脸上缺了眉毛你不觉得奇怪?” “......眉立于脸面之首,五官尽在它的之下,而五官可以对应五行。从某种意义来说,眉算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象征,它存在于面,又独立于五行之外。染眠姐姐画的那张脸膜,眉是画断的,她不像是描妆能出错的人,所以是有什么在阻止她。你在竹林里看见的尸身,是范渐和他的幻刻品,陈仲明也被当作老鸨运了出去,甄梅咏则被踩成渣渣了。” 檀召忱捏捏鼻梁,“我总觉得,有两种气力。报复性的简单粗暴,还有精打细又复杂的五行术。一个是妖,一个是人。” 他掀起眼,气息重了一分,“在那场梦里,我遇见了那个黑衣人,他说他叫谢无阔。费尽心力进入薛家,又行事懒散,对染眠姐姐并没有很大的恶意。没听错的话,他就是在万相里帮染眠姐姐的人。” “你觉得那个人是他?” “嗯。但他的五行术很乱,我说的也很牵强。没有舌,又自作主张添了眉。” 檀召忱似笑非笑,“他给我一种,想装个大的又装不明白的感觉。” 台闻磔不置可否。 “......”李长司发现自己跟不上这些后辈的想法。 不过......他开口,语气有些冷淡,“你给我一种明明很聪明却在装傻的感觉。” “......是啊,我觉得这样很神秘很有意思。” 台闻磔面无表情。 “得,不跟你们废话了。我挺忙的,管小量那事儿回头再找你们,檀公子先顾好自己吧。漼书朗这场命案,我会如实上报。还有,”他一拍脑袋,“那书生的妹妹其实不叫漼染眠。” 李长司额外掏出一张纸,相比于前面泛黄的纸张,这张尚且光洁。 上面只有一个开头。 染眠,有件事瞒了你很久,后来想对你说起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每次回晋阳祭祀时,你都尽量陪我,生怕我难过。但到我妹妹坟前,你又不靠近,要我独自说几句。 我知道你的顾虑,觉得不好和她见面......半个时辰,了了写下几个字,想和你说好多好多,却再难提笔。 她叫书玉。 书玉和染眠,都是世间极好的姑娘...... 后面没再有了,像思考良久,才落笔写下几行。这封信未写完,自是不能寄出。 但往后的话,人间再无人知道。 三人一时无言,檀召忱仿佛能看见,不再年轻的漼书朗,静坐在书案旁,屋外梨花飘落,他将笔搁在桌上,久久无声。 “行了,我走了。” 李长司是真的有事,把这事如是说给朝廷,可不容易。 “对了,你方才那招,叫什么。” “竹林观雨。” “......太娘了,叫下雨吧。” 李长司实在不理解一个杀招起这么文雅的名。 他转身,临走时,瞥见被鸣声刺穿的竹子,风残之躯,摇摇欲坠。 但李长司扯了扯嘴角,那八成力,要是连根竹子都砍不倒,台闻磔十几年就白练了。 檀召忱和台闻磔目送李长司的背影。 “前日晚上,和他过招时,我没想出剑。”就在檀召忱要拉着他去吃饭时,台闻磔淡淡开口。 “嗯,”檀召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弯弯眼睛,“他想杀我们,对吗?” 五行术那块,和现实差不多。但也会有一些微妙的私设。不要太纠结嗷[闭嘴] 晚安[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