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柏林[二/战]》
第1章 穿越
被窝里的燥热让黎诗很难受,她睁开眼。窗帘被拉上了,房间空气不流通,很闷热,让发烧的她流了一身汗。
黎诗拉开被子透气,动作惊醒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少女。
“黎!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黎诗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少女的声音让她意识回笼:“莉泽尔,现在什么时间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一开口嗓子就像有人拿着锯子生锯木头,沉闷干燥,隐隐刺痛。
莉泽尔下床帮她倒了杯水。黎诗接过,靠着床头坐起来,喉咙久逢甘霖,让她舒服很多。
“现在大概晚上十点左右。”莉泽尔坐在床边回答她。
“不,我说的是日期。”
“今天是6月23日。”莉泽尔以为她担心学业,于是安慰她,“别担心,你的同学已经帮你请假了,还带了你的作业来。不过被放在楼下。如果你需要我帮你拿上来。”
“你昏睡了好几天。妈妈说,如果你明天还没醒就要带你去看医生呢。”
莉泽尔在她旁边絮絮叨叨,但她却无暇顾及。
6月23日……距离她穿越到这个地方已经第六天了……老天爷她怎么还在这!!!
五天前她刚从这张床上醒来,房间的装潢摆设都让她陌生,不是她家也不是医院,床边还站着金发碧眼的妇人和少女,俨然是外国人的相貌。
黎诗吓了一跳,大叫道她们是谁。母女俩虽然估摸不清她是怎么了,但还是耐心解释。她们是黎诗在德国留学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和女儿,布丽塔太太和莉泽尔。
“留学?德国!别开玩笑了,我明明在上班途中……”
她话还没说完,大脑就涌现出一连串的记忆片段。
是的,她叫黎诗。是一名法籍华人,现在正在德国留学,这里是她在留学期间寄宿的家庭,她的房间。
黎诗这才意识到她说的并不是中文,而是很陌生的语言,但她却听得懂!这是德语!
她大脑一阵空白,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6月21日。这次她脑海中接收到了更重量级别的记忆!
这是1938年的德国!即将发起二战的德国!
老天爷你在开什么玩笑啊!是想让她死在这吗!
“黎!黎!”莉泽尔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你怎么了?我在和你说话呢。”
黎诗回过神,转头看向她:“抱歉莉泽尔,我刚睡醒脑子好乱。”
莉泽尔笑着表示理解:“你饿了吗?我去帮你拿点吃的吧。”
“谢谢。”黎诗点了点头。
于是莉泽尔下楼帮她拿晚饭。
黎诗在床上呆了一会,又来到厕所洗了把脸。
她看着镜子,黑发黑瞳,俨然就是她原来的样貌。但她对周围又诡异地熟悉,黎诗有点恍惚,难道她原本的生活才是梦中,这才是现实?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
她清楚地知道事情的走向,只要历史按照她所知道的那样发展,那就证明自己真的是穿越了!
她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着历史课本上哪些重要节点。二战是怎么开始的?
脑海中就像是拿到了历史课本,凭着记忆准确地翻开那一页,白纸黑字写着。
1939年9月1日,德国闪击波兰,英、法被迫对德宣战,标志着二战全面爆发。
黎诗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现在是1938年6月23日,距离战争开始还有一年两月。
她面如死灰,希望自己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最近重温《站起1938》,太喜欢了,所以手痒写一篇相关题材的。我会有意识规避雷同人设和情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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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越
第2章 查问
“亲爱的,你怎么下来了?感觉怎么样?”
第二天,黎诗起了一个大早。
布丽塔太太正在厨房忙碌,见到她下楼,贴心地问道。
“我感觉好多了,太太。”黎诗笑道。接着她走进厨房,帮布丽塔太太将早餐端到餐桌上,“一会我想去学校。”
布丽塔太太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面色,确认她是否真的康复:“黎,千万别勉强自己,健康最重要。”她笑着建议,接着拿出一个盘子帮黎诗盛早饭。
“当然,我会注意的太太。”
过了一会,这个家的男主人奥托先生,还有莉泽尔依次下了楼。
“早安,奥托先生。早安,莉泽尔。”
“早安,黎。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奥托先生说着,顺手打开了放在桌上的收音机。
“承蒙您的关照,我已经康复了。”谈话间大家落座在餐桌前,开始享用早餐。
桌子中央,一个深色的、外壳坚硬的黑麦面包放在木板上。旁边是一把面包刀,一碗自家熬制的苹果酱。
布丽塔太太亲自切割那个厚重的黑麦面包,确保每一片的厚度均匀,抹上苹果酱,放上几片血肠。然后递给每个人。
除此之外,每人还有一小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黎诗喝了一口,味道一言难尽。
这是用烤焦的大麦、菊苣根、甚至橡子磨碎后冲泡的,只有一点咖啡的颜色和焦苦味,几乎没有咖啡因。毕竟在这个年代,咖啡豆是珍贵且难以获得的奢侈品。
虽然记忆中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早餐,但她的味蕾实在是难以适应。于是心不在焉地打量起这个家庭的环境。
其实霍夫曼一家称不上富裕,甚至还有些拮据,不然也不可能让她寄宿。奥托先生是一名在工厂工作的技术工人,布丽塔太太则是典型的家庭主妇,莉泽尔16岁,还在上学。他们家还有个儿子,叫卡尔,是“青年团”的积极分子,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家,而是在参加劳动服役,结束后直接转入军队参军。
黎诗暗暗叹气道:这个时候参军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霍夫曼一家住在一栋老式出租营房里。上下两层,楼上是卧室。
她们吃早餐的房间在一楼,是最大的房间。兼具了客厅、餐厅和家庭活动室的功能。
一张有年头厚重的橡木餐桌占据中心,他们坐着几把不配套的椅子。一个带有玻璃门的橱柜里,陈列着几件精美的瓷器,是家里最体面的财产。
不远处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台收音机,此刻里面传出新闻广播员铿锵有力、充满斗志的声音,播报着元首的最新指示、德国的伟大成就以及对敌人的谴责。
黎诗抬头,对上挂在墙上的那幅元首肖像画,这几乎是这时期每个德国家庭必备的“装饰”。
一股荒诞的怪异感袭来,让她莫名有点烦闷和恐惧。
她几乎是坐立难安。
匆匆忙忙吃完38年德国洋人早饭,黎诗决定去趟学校。
走在街上,这时候的德国比她想象得要发达多了。
空气中飘来新鲜咖啡与汽油混合的气味。街上驶过的不是老式马车,而是欧宝、梅赛德斯等知名轿车,光滑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阳光,极速行驶。十字路口很繁忙,双层巴士和无轨电车在宽阔的街道上并行不悖,远处刚建好的办公楼玻璃幕墙反射着云影。
街道两侧则是包豪斯风格的建筑与古典立面和谐共存。大面积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莱卡相机、西门子收音机。一家电器行的橱窗里甚至有三台电视机正在同步播放宣传片。这时候的德国电视台已开始定期播出节目。
这些场景几乎与现代社会相差无几,黎诗有点恍惚,这真的是一百年前吗?
黎诗一路走走看看,全然没有留意街角站着几名身着灰色制服的盖世太保,目光如鹰隼扫视着人群。视线掠过她时,别样的东方面孔在街道上左顾右盼,显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黎诗的脚步还没来得及重新迈开,一个冷硬的声音叫住她。
“女士!”
黎诗回过头。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滞,看到那两抹灰色已如鬼魅般立在咫尺。
为首那人,帽檐在他眼窝投下深沉的阴影,只能看见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从上到下,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视着她。
周围的空气骤然紧绷。行人不是绕开,而是像躲避瘟疫般瞬间清空了周围一圈,连远处电车的噪音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压力隔断。
“您的证件。”他伸出手,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微微弯曲。
黎诗喉咙有些发紧,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好、好的,长官。”
背包的搭扣此刻变得异常刁难,她的指尖冰凉且有些不听使唤,摸索了几下才打开。这短暂的延迟,让另一名盖世太保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彻底封死了她的侧翼,微微露出腰间的配枪,两人形成的夹角像一把即将合拢的钳子。
她终于将那个轻薄的证件夹递了过去。
盖世太保接过,动作慢得令人心焦。他先是仔细端详证件上的照片,然后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射,比对每一个细节。他的视线在她东方特征的眼眉、鼻梁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黎诗?”他念出名字,语调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钢丝。
“是的长官。”黎诗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那阴影下的凝视让她脊背发凉。
“橡树街28号。住在霍夫曼家。”这次不是疑问,是陈述,但他的眼神却在说“我需要更多解释”。
“是的,奥托·霍夫曼先生是我的监护人。”她补充道,希望能增加可信度。
盖世太保没有回应。他用戴着手套的拇指,反复摩挲着证件纸张的边缘和印章处,似乎在感受其纹理,辨别真伪。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砧板上煎熬。黎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甚至能闻到对方皮靴上淡淡的鞋油味和制服上传来的冰冷金属气息。
另一名盖世太保微微侧头,目光投向她的双手,似乎在检查她是否因为紧张而颤抖,然后又扫向她全身,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突然,为首的盖世太保将证件稍稍拿近,几乎凑到眼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黎诗的呼吸瞬间停止。是哪里不对?照片?印章?还是……这个身份本身就有问题?她忍不住发散性思维,最坏的猜想在她脑中炸开。
他终于抬起头,但证件依旧捏在他手里,没有归还的意思。
“为什么来柏林?”
“我来求学的,长官。”黎诗按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答,但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发虚。
“哪所学校?”
黎诗刚想开口,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帮她回答。
“长官,是柏林大学。”
来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一只手递给他们证件:“这是我们的学生证明,还请长官过目。”
黎诗侧过头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小声惊呼:“庭舟!”
苏庭舟笑了笑,用中文在她身旁耳语:“别担心,我来应付。”
苏庭舟脸上挂着笑容,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谄媚,对着两名盖世太保点了点头。他扶在黎诗肩头的手微微用力,传递过来一丝稳定感。
“长官,我们是同学,都在柏林大学读书。”苏庭舟的德语流利自然,带着点柏林本地青年的腔调,比他平时和黎诗说中文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要正经不少。
为首的盖世太保审视的目光转向苏庭舟,接过他的证件,同样仔细检查。苏庭舟的证件似乎毫无问题,甚至比黎诗的更经得起推敲。盖世太保的视线在苏庭舟坦然的笑脸和黎诗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来回扫视。
“同学?”盖世太保的声音依旧冰冷。
“是的。”苏庭舟笑容不变,甚至带着点亲昵地晃了晃黎诗的肩膀,“我们关系很好,对吧,黎?她前几天生病了,没来学校,我正担心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看她脸色还是不太好,我正打算送她去医院看看。”
过度紧张、脸色差劲,是因为她病了,不是干坏事心虚。
盖世太保沉默着,手指在两张证件上轻轻敲击,那哒、哒的轻响,敲在黎诗的心弦上。终于,他似乎是没发现任何破绽,将证件递还了回来,先是苏庭舟的,然后是黎诗的。
“注意你的言行,女士。”他帽檐下的目光最后一次锐利地扫过他们,“走路注意脚下。”
“当然,谢谢长官提醒!”苏庭舟大声喊道。
两名盖世太保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下一个潜在的目标。
直到那两抹灰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黎诗紧绷的脊背才倏然松懈,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她腿一软,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灯柱。
“喂喂,这位女同学,当街表演软骨功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黎诗抬头看着面前的人,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同她讲着中文。是老乡!她激动的快要流泪!
关于苏庭舟的记忆在脑海里涌现出来。
苏庭舟是从国内漂洋过海来留学的。学校说大也不大,东方面孔在异国学校里又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还讲着同样的语言,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你怎么在这?”
“巧了不是?”苏庭舟笑嘻嘻地,扬了扬手里的课本,“昨天落了几本书没给你送去,刚到路口就见你被盯上了。你说我要是不过来,你这小身板不得被他们拎回去盘问个底朝天?”
“谢了。”如果不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被盘问多久,一想起那把枪就在她身后,黎诗有些心有余悸。
苏庭舟摆摆手,目光扫过街边橱窗里反光的人影,语气依旧轻松:“谢什么?路见不平,拔嘴相助嘛。咱们好歹是唯二在这条街上因为脸黄而被重点关注的对象,算是难兄难弟……哦不,难妹。”他侧过头,对她露齿一笑,带着点顽劣,“你要真被请去‘喝茶’,以后谁陪我吐槽食堂那能当砖头用的土豆?”
突然他的声音停了一下,弯着腰对上黎诗的眼睛:“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回事?隔大老远就见你东张西望。你这黑头发黑眼睛的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啊。”
苏庭舟的脸蓦然在她眼前放大,黎诗心脏砰砰地打鼓,避开眼神交流:嘻嘻,因为你面前的人换了个芯呀。
她当然不能怎么说。
“可能大病初愈脑子还有点糊涂,不认得路。哈哈。”
“是吗?好得还真快。昨天去看你,你们家的小妹妹说你还在发烧呢。”
“谁让我身体素质比较好。哈哈。”
他没再说话,盯着黎诗看了好一会,终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起身迈开步子:“走吧,这地方风水不好,不宜久留。我送你一程,免得你再被哪位长官请去喝茶。那茶可不好喝,一股子橡子味儿。”
黎诗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略显散漫的步伐,听着他东拉西扯的废话,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第3章 学校
苏庭舟送她到学院楼前,俩人分道扬镳。他们学的不是同一个专业,苏庭舟学的物理,她学的是日耳曼文学,现在是二年级生。
六月底,临近期末,黎诗已经缺席了好几天,得好好把学业补上。在那之前要把作业交了。
叹气,怎么穿过来还要学习,但转念又想,也比上班强。
“黎?”
刚拐进回廊,正好碰到从办公室出来的同学。是同专业的安娜,她棕色的发髻被梳得一丝不苟发,正抱着几本书,看见黎诗有些惊讶。
“你回来了!身体好了吗?”
“安娜,我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她看了一眼你怀里的课本,问道,“你来找穆勒先生吗?”
“嗯,来交这几天落下的作业。”
闻言,安娜走近将声音压得低了些,善意地提醒道:“你最好有充分的准备,穆勒先生他……嗯,最近比较烦躁。”
黎诗心里咯噔一下:“谢谢你的提醒,安娜。”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勉强,“我……我会好好应对的。”
“唔,我好像让你更紧张了。”安娜面露歉意。
安娜急着要去上课,便没有同她多聊。道别后黎诗在办公室门口踌躇了好久,深色的木门紧闭,仿佛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她其实有点怕露馅。她本人对日耳曼文学根本不了解,就算这个身体有记忆,但也是断断续续的。最重要的是害怕老师简直像是刻入DNA里的!自己都毕业多少年了!
感觉脑袋里一团浆糊,黎诗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响了门。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年长、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黎诗推门而入。办公室内光线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穆勒先生坐在堆满书籍和文稿的书桌后,金丝边眼镜反射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笔在一份手稿上做着批注。
“穆勒先生,日安。”黎诗恭敬地站在书桌前,手心有些微微冒汗,“我来交这几天落下的作业。”
穆勒先生缓缓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身上,手下的笔却没停。
“黎小姐,很高兴看到你康复。不得不说,你学习的状态真是令人敬佩。”
啥意思?是在夸她?还是阴阳她又笨又勤快?
黎诗有点估摸不准他意思,就算是在阴阳她,她也只能开口说:“谢谢您的夸奖。”
呵呵,狗腿。在顺利毕业前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她正想将补交的作业放在桌角然后火速撤离,穆勒先生却放下了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
“在你缺席期间,我翻阅了你之前提交的几篇短评。”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让黎诗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尤其是关于《尼伯龙根之歌》中命运观的那一篇。”
他稍作停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斟酌词句。黎诗的心跳也跟着那节奏漏跳了几拍。
她想起来几天前的确让苏庭舟帮忙送过一次作业。那是她迷迷糊糊醒来时随手乱写的。她已经完全忘了内容,只记得头好疼,她写得很放飞。
“你没有将‘命运’视为古希腊悲剧中不可抗拒的外在神力,而是更多地与人物自身的抉择,以及……你称之为‘性格的必然’相联系。”
他复述着她的观点,语气听不出褒贬:“你还提到,这种内在驱动导致的悲剧性,在东方戏剧中,往往通过人物在‘伦理纲常’与‘个人情感’之间的撕裂来呈现,并认为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也蕴含着类似的结构?”
黎诗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她当时写的时候,只觉得这么类比能凑够字数,显得有点深度,完全没想过会被导师如此严肃地拿出来讨论。
“是的,先生。”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搜刮着所有能用的记忆碎片和逻辑,“我只是觉得,如果只将悲剧归咎于命运女神或者单纯的背叛,似乎简化了人物和文本的复杂性。角色在特定情境下做出的选择,哪怕最终导向毁灭,其背后也有其自身的逻辑。而不同文化对于这种‘困境中的选择’,或许存在着某种……共鸣。”
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穆勒先生的表情。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表现出对她这种“离经叛道”比较的欣赏,也没有流露出不屑。他只是沉默着,那沉默比直接的批评更让人难熬。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缓缓开口:“很有趣的尝试,黎小姐。”他用了“有趣”这个词,虽然完全听不出丝毫觉得有趣的情绪。
“将日耳曼史诗置于跨文化的透镜下审视,需要极大的谨慎和扎实的功底。稍有不慎,便会沦为肤浅的比附。”
他拿起她刚交上的作业,随手翻看了几页,目光在某些句子停留片刻,依旧不置可否。
“你的思维很活跃。”他最终说道,语气平淡,“但学术研究,光有活跃远远不够。我需要看到更严谨的文本依据,更清晰的逻辑推进,而不是飘忽的联想。期末论文,我希望你能证明你有驾驭这种‘活跃’的能力,而不仅仅是展示它。”
他将作业放到一旁,重新拿起了笔,这是一个送客的信号。
“我明白了,穆勒先生。我会注意的。”黎诗如蒙大赦,赶紧应下。
穆勒先生像是没听见,头也不抬头。
黎诗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直到关上那扇厚重的木门,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4章 交租
黎诗在学校适应了一天,大致理清了“黎诗”的关系网。并不复杂,除了霍夫曼一家,在学校里来往比较多的只有穆勒教授、安娜和苏庭舟。还有她在打工餐厅认识的几个同事。
说起这个她就头疼,黎诗已经几天没到餐厅上班了。马上到交租的日子,她明显感觉自己的经济状况有些入不敷出。但愿布丽塔太太能宽容她几天……
归家途中,刚走到路口,就看到站在街边的莉泽尔。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落在对面的铺子。
那是转角处一家鲜花店。橱窗被打理得一尘不染,暖黄的灯光下,各色花卉错落有致,其中最夺目的是一桶含苞待放的红玫瑰,花瓣上还缀着水珠,娇艳欲滴。
莉泽尔看得有些出神,连黎诗走到身边都没察觉。小姑娘蓝色的眼眸里映着那片热烈的红色。
“很漂亮,是不是?”黎诗轻声开口。
莉泽尔吓了一跳,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
黎诗想起莉泽尔这段时间对她的照顾,又看看那些玫瑰。她顺势掏出兜里的几块硬币,抛起然后落入掌心,碰了碰莉泽尔的胳膊,朝花店抬了抬下巴,语气轻快:“走吧,我送你一束。”
出乎意料地,莉泽尔脸色一变,瞬间被惊慌取代。她猛地拉住黎诗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黎诗都有些吃惊。
“不!黎,别去!”莉泽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切,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那家店是玛格丽特太太开的……她是个犹太人。”
“犹太人”三个字像道符咒,瞬间将周遭的空气冻结。黎诗的心猛地一沉,她踩人家雷点了。
“对不起,莉泽尔!”黎诗立刻道歉,声音也有些发紧,“我,我不知道那家店是……”
虽然现在德国还没有到抓犹太人去集中营的地步,不过反犹思潮愈演愈烈。抵制犹太商店、禁止与犹太人通婚等法令也已经相继出台。大规模冲突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过不久这里可能就要变成炼狱了……
“没关系。”莉泽尔摇了摇头,嘴唇紧抿。目光移向那桶玫瑰,眼里的神情很复杂。
“……其实玛格丽特太太人很好,她养的花也是整条街上最精神的。”她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轻飘飘的一句话,可黎诗却听得心里发紧。在这个时候,连欣赏一朵花的权利,都可能被打上危险的标签。
“我们回家吧。”黎诗只是更紧地握了握莉泽尔的手,低声说道。
两人沉默地走回家。刚推开门,一股炖煮卷心菜的味道便混合着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布丽塔太太正在厨房忙碌,锅里升腾起稀薄的水汽。她听见开门的声音,探出头,“回来了?我正在准备晚餐,你们先休息一会。”
黎诗应答完,先回房间休整了一下,又下楼去帮布丽塔太太。
狭小的厨房里,一个老式的铸铁煤灶占据了大半空间,灶眼上架着一口深锅,正咕嘟咕嘟地炖煮着卷心菜,空气中弥漫着蔬菜久煮后略带苦涩的清香,却几乎闻不到油荤气。
布丽塔太太背对着她,正用一把厚重的木勺在锅里缓慢搅动。她头也没回,用空着的手指了指料理台:“黎,帮我把那切好的土豆拿过来吧,该下锅了。”
“哦,好的”黎诗走过去,看到碗里泡着的土豆,数量不多,而且明显是仔细切分过的,几乎没有浪费什么可食用的部分。料理台一角放着一小碗处理好的、肥多瘦少的咸肉丁,看起来是这锅素炖菜里唯一的荤腥了。
“太太,我来切洋葱吧?”黎诗主动请缨。
闻言,布丽塔太太的眼神充满感激:“谢谢你黎,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应该的。”黎诗拿起一个表皮有些干瘪的洋葱,在砧板上仔细切起来。辛辣的气味立刻冲入鼻腔,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心里却踌躇着该怎么提租金的事。
布丽塔太太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笑着提醒她:“慢一点,记得别碰眼睛。”
突然她叹了一口气:“这洋葱味道冲得很,价钱也是一点不便宜。现在市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瞧瞧这配给的人造黄油,味道古怪就算了,价格这个月又偷偷涨了几芬尼。还有肉肠,天知道里面到底掺了多少燕麦和淀粉,价钱却一分不少。”
说着,布丽塔太太打开壁橱,拿出一个标记着配给券符号的小纸包,吝啬地从里面刮了一小片人造黄油在锅边抹了抹,算是增添一点油润。
“奥托先生最近在工厂里……还顺利吧?”黎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转换话题,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可是布丽塔太太的语气依旧沉闷,带着被压抑的火气:“每天都在为重要的订单赶工,从来没断过。工时越来越长,工资却是雷打不动。”
“奥托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又看了一眼正在餐桌前摆盘的莉泽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心疼,“莉泽尔去年的裙子已经短了一截,胳膊肘也磨得发亮了,可现在这布料价格……唉。”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厨房里的气氛变得凝滞。
黎诗安静地听着布丽塔太太的抱怨,每一句都和她空空如也的钱袋产生着共鸣,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家庭面临的经济压力。
1938年的德国已经开始备战,实行军事化经济。虽然失业率下降了,实际工资却被冻结。随之而来的是消费品生产减小,物价上涨。配给制虽然提供基础物资,但数量有限,质量还差。黑市倒是什么都有,但昂贵的价格可不是普通家庭能负担得起的。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种情况让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说宽限房租啊!
第5章 餐厅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马克币在黎诗手里翻来覆去,就是没办法再多一块!她刚向老板汉斯先生预支了三周的薪水,加上原本的积蓄,也只有三十九马克。除去给布丽塔太太的二十七马克食宿,剩下十二马克,要维持她将近一个月的生活!
黎诗可以称之为“穷的叮当响了”,买本普通的书都能让她原地破产。这让她十分焦虑。
没有积蓄肯定不行!到时候战争爆发,钱不一定有用,但没钱必定死路一条!当务之急是要存钱!
所以她请求汉斯先生尽可能多地帮她排班,除了上课时间,接下来的几个月,黎诗都将“焊”在岗位上,寄希望于小费文化,缓解她的财务危机……
黎诗看着躺在手心里的钱币,还是不死心……再数一遍!
“亲爱的,你就算再数一百次也不会多出一块的。”伊尔莎对着镜子打理了一下她的金色长发,“如果数钱能变多的话,那我早就富甲一方了。是不是索菲亚?”
闻言,索菲亚无奈地笑了笑。
黎诗沮丧地低下头。
她们三个都是这家餐厅的服务员。伊尔莎来得最早,然后是她,索菲亚则是半年前才来到。
“黎,你最近很缺钱吗?”索菲亚想了想,怯生生地道,“或许我可以帮你……”
黎诗摇了摇头,挤出个笑容:“谢谢你索菲亚,还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大概吧……
“好了好了,等她撑不住的时候自然会跟我们说。”伊尔莎打断她们,一手拉着一个转身,“有客人来了,快来帮忙。”
黎诗只好把全部身家揣兜里,跟着伊尔莎去前厅帮忙。
临近饭点,餐厅陆续有客人来。汉斯先生的餐厅是附近最广受好评的,眨眼的功夫便座无虚席。
“黎!三号桌需要点单,他们似乎等了一会儿了!”汉斯先生叫了几声提醒她。
“好的!”她应道,将做好的菜品端到对应桌号,又迅速抓起一旁架子上的菜单和点单板,快步走向三号桌,脸上露出略带歉意的微笑。她耐心地为客人解释今日特色,推荐搭配的酒品,弯腰记录,指尖因为频繁握笔和端盘子而有些僵硬。刚写完最后一道菜名,另一边又有客人让她过去。
“抱歉,请稍等!”她朝三号桌客人微微点头,又立刻转向那边。是五位刚坐下的客人需要加椅子。
她目光迅速扫过全场。索菲亚正在点单,今天的客流量显然让她有些吃不消,额头不停冒汗。而伊尔莎那头金色的长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厚重的实木托盘在她手里稳得像焊死的钢板。她在餐桌间来回穿梭,俊俏的脸上扬着笑容,热情地和每位食客问好,托盘上堆成山的玻璃杯晃都不晃。简直游刃有余。
“伊尔莎,能帮我拿把椅子到七号桌吗?”黎诗一时间有些分身乏术,只好扬声求助。伊尔莎听到后朝她比划了个“知道了”手势,接着将椅子送了过来。
还没消停片刻,另一桌的食客催着上菜。黎诗只好来到取餐窗口,将头探进厨房:“八号桌的维也纳炸肉排好了吗!”
厨房里也是一场大混战,帮厨来回穿梭,热浪裹着厚重的油烟蒸汽轰在脸上。格雷太太定在中央,同时照看三个炉子,尝味勺上下翻飞。“盘子!”她吼一声,旁边的帮厨赶紧将盘子递过去。她目光瞥见黎诗,下巴朝旁边一努——一盘冒着热气的维也纳炸肉排正等着。“八号桌的!端稳了!”
她立刻接过,沉甸甸的木质托盘压上她酸痛的小臂,几不可闻地倒吸一口气,但还是稳稳端起,调整了一下呼吸,送去对应餐桌。
“您点的餐齐了,请慢用。”她小心地将巨大的餐盘放下,手臂因为骤然减轻的重量而微微发麻。笑容还挂在脸上,后背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紧紧贴住了衬衣。
她甚至没有时间直起腰好好喘口气,声音又追了过来,“黎!把一号桌的空盘子收一下!新客人已经在门口等了!”
“好!”她已经分不清是谁下的命令了,立刻转向一号桌,手臂再次伸出,开始麻利地叠起那些沾着残余酱汁又沉甸甸的陶瓷盘。摞起的盘子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重量清晰地压在她的腕骨上。
刚准备将空盘端到后厨,结果从门口进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灰绿色的制服外显眼。他们径直走到窗边的桌子落座。招手示意索菲亚过来点单。
索菲亚面色煞白,吓得将点菜板都掉在地上。引得一名队员皱了一下眉头。
“索菲亚!”黎诗叫了一声,几个大跨步上前隔开视线,将手上的盘子全部端给她,“格雷太太快忙不过来了!她正在后厨找你!还不快去!”
索菲亚回过神,赶忙端着盘子跑回后厨。
黎诗捡起地上的单子,公式化地堆起笑容:“抱歉几位长官,她今天累坏了。我来为你们服务,请问各位想吃点什么?”
好在他们没有揪着刚才的事不放。黎诗问完后,他们报了好几个菜名。她笑着一一记下,心里松了一口气。
经历了刚刚的插曲,黎诗脑子清醒了一点。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哪桌已经上齐,哪桌快要结账,哪桌的啤酒杯快要见底需要询问是否续杯。又开始在餐厅里忙忙碌碌。
黎诗感觉自己像小时候玩的陀螺,不停地被抽打,在餐厅里不停地旋转、穿梭。点单、上菜、斟酒、收盘、结账……脚下的旧皮鞋还十分不合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小腿又肿胀又酸。
一趟,两趟,三趟……记不清在这前后厅之间往返了多少次。脸上的笑容快僵住了,回应客人召唤的声音也开始发干发涩。
终于,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门被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世界猛地安静下来。那片持续轰鸣的声浪骤然退去,只留下耳鸣般的空洞回响,以及被无限放大的,身体各处叫嚣的酸痛与疲惫。
黎诗几乎是靠着最后一点本能,挪到最近一张桌子旁。身体彻底不听使唤,手臂先于意志软了下去,上半身重重地趴在了的桌面上。额头抵着粗糙的木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围的声响渐渐稀疏,只剩下伊尔莎利落地将最后几把椅子倒扣在桌上的声音,以及厨房里隐约传来的冲洗水声。
“黎!你还活着吗?”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黎诗微微侧过头。
是鲁道夫,店里的搬运工。他刚和汉斯先生将货物搬入地窖,带着一身淡淡的尘土和室外寒气,额角还有些汗湿,随手用袖子擦了一下,看到瘫在桌边的黎诗,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个感同身受的苦笑。
“看来今晚大家都不轻松。”他的声音带着点刚干完体力活的微喘,“地窖里那几箱新到的土豆,沉得像装满了石头。”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将地窖门关好、闩上,动作熟练,显然是做惯了这些。
黎诗勉强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彼此彼此……”
鲁道夫完成手头的事,走过来,看到索菲亚正试图搬动一摞比较重的空木箱,他伸手接了过去:“嘿,小姐!这个还是让我来比较好,看着就挺沉。”他说着,轻松地将箱子搬到了墙角的指定位置放好。索菲亚红着脸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时,格雷太太从后厨走过来,手里端着几个小杯子,杯子里冒着微微的热气,一股淡淡的带着甜味的酒香飘散开来:“来吧还在吗,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再回去。”她面露微笑补充道,“是汉斯先生请客。”
“记我账上。”汉斯先生站在柜台,闻言举起手示意。
伊尔莎已经收拾停当,笑着接过一杯:“汉斯先生,您今天格外慷慨!”
索菲亚也轻声道谢,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热气熏着她的脸颊,让她看起来缓和了不少。
黎诗慢慢坐直身体,接过杯子。甜腻的烈酒混合着香料的味道滑过喉咙,一股暖意迅速从胃里扩散开。
喝下热酒,身体暖和了许多,力气也似乎回来了一点。
伊尔莎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好了姑娘们,我的男孩还在等我,我先走一步!”她冲黎诗和索菲亚眨眨眼,风风火火地推门融入了夜色之中。
餐厅里只剩下黎诗和索菲亚,以及还在柜台算账的汉斯先生。
黎诗慢慢将最后一点酒喝完,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特别是小心翼翼地将“全部身家”装入口袋里。
她收拾完走出休息室,发现索菲亚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她。
见她出来,索菲亚微微涨红着脸,问道:“黎,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这小姑娘也太害羞了吧,黎诗不由得感叹。印象中的索菲亚好像一直是怯生生的性格。不过一想到她的身份,难免心生怜悯。
黎诗勾住她的手臂,笑道:“当然可以,我的荣幸。”
索菲亚的嘴角难得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两人向汉斯先生和厨房里的格雷太太道别,推开沉重的后门。
冰冷的夜空气瞬间包裹了她们,但身体内部的暖意尚未散去。街道空旷寂静,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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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餐厅
第6章 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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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6章 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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