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王子乙女]心有灵犀》 第1章 新生伊始 篠原京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医院了。 “是谁送我来的……?” 独居,少与家人联系,行动轨迹单一,公司与出租屋两点一线,也没有朋友,京子实在想不通这问题。半年前爆发了全世界范围的流行性疫病,自那疫病传到日本时起,在宅死的数据就节节攀高。 “如果我也染上,想必那就是我的结局。”京子无数次这样想过。上周三,在满教室调皮学生的哄闹声中,她隐约听到了几声低低的咳嗽。 前天下课时,最前排的男生拽住他朋友的书包,附耳道:“和你说个牛x的,我哥前两天确诊了,确诊之前,他还去聚餐了。” 声音倒也没有那么小,至少她听到了。 当时京子就有要中招的预感,果然,昨天下班回家就发了高烧。她迷迷糊糊摸了片退烧药吃,后面的事……记不得了。 “糟糕,还没请假!” “而且这病房……”,她环视一下这间白色的屋子: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一张床位,床头摆了数种不知道监测什么的的仪器,滴滴答答不停地响:“单人病房啊,这个月还要交房租,不知道钱够不够了。” 思考间,一个陌生女人推开房门,呆望着她:“你、你醒了?” ‘我醒了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吗?’ 那女人呆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扫视了她很多遍。京子还想问什么,未及开口,那女人忽地泪如泉涌,冲过来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京子的肩膀传来潮湿的触感。 “这位女士,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京子试图推开她,但那瞬间,她听到了从未听过的陌生音色: 不是那种长期上着一天六节课的低沉沙哑。那声音清越透亮,咬字生脆,像春汛时裂开的冰棱子,又好似山溪跳涧。 这声音确实来自她的嗓子,她刚才那句话确实是用这声音传递出来的。 那女人捧起了她的脸:“惠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啊!” 她眼里的那份心疼倒是真的。 ‘这是把我安排到精神科了吗?’京子想。 “女士,你冷静一下……”京子尬笑着往后缩了缩。她想按护士铃,可脸被手牢牢地禁锢住,只能用自己的余光四处搜寻,恍然间,她瞥见了床头的病人信息卡,卡片的姓名栏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藤野惠。 她紧忙抬起自己的腕带,上面同样是藤野惠三个字。 ‘这医院怎么回事!?’ 她大力锤响护士铃,医生和护士都来了,看到她醒来各是一副见证了医学奇迹的震惊。“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姓名牌都打错了,这里,这里”,她指着信息卡又拽着腕带给他们看:“药不会也用错了吧?你们不打算解释吗?” 医生和护士的脸色沉了下来,连那个痛哭的女人都噤了声。满屋子的人盯着她,不发一语。 “还、还有我的声音!”京子补充。 “你说你不是藤野惠”,最前面那位医生眯起眼睛打量她:“那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的病人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京子不可思议地反问! 篠原京子,27岁,老家在九州的农村,幼时父母离婚后被母亲带到东京居住,运气很差,一路走来遇到的尽是烂人,在家里当透明人,在学校被挤兑,只能用成绩证明自己,拼尽全力考上名门院校,毕业后进入大手企业,本以为走上了人生巅峰,没想到成了背锅侠,被公司优化后只能到生源很差的三流补习班教书——她重新梳理了一遍目前为止自己的人生,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清晰可见,确实是这样没错。 可眼前这些人的眼神却让她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认字吗?”医生从床头拿起本杂志让她读。 “算术题会做吗?智能手机呢,会用吗?”医生盯着她做了几道20以内的加减法,指示她解锁手机,打开APP,下拉浏览。 “你们很奇怪。” 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以致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京子都不知道奇怪的到底是谁了。她不是肺炎进的医院吗?医生问的问题倒像是她脑子坏了。 “那你记得你今年多大吗?”医生又问:“几年级了,在哪个学校读书?” “别把我说的像小孩一样!”京子惊叫,她都毕业多少年了! 医生满脸复杂把那个刚才还抱着她哭的女人叫了出去,她现在已是惊惶得发抖了。关门前医生指着那女人对京子说:“这是你妈妈。” “妈妈?好笑。”她哈哈地干笑了两声,又不觉有些心酸。 她想起刚才那个女人泪流满面地把她抱在怀里的样子。 “妈妈。” 京子低垂下眼睛,不经意地把床单抓皱了,她用小小的,轻轻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不是我的妈妈。” “妈妈”这个名词对她太过遥远,又太过模糊,好像在湖心打着旋儿的一片枯叶。她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那个人了,也不想去算,她不知与她有血缘关系的那位“妈妈”现身在何处,甚至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刻意忘记,连她的长相都有些记不清了。 但京子想得到她的反应。 如果刚才推开病房门的是她,一定还站在门口就把病历本砸她脸上了:“赔钱货,生了你真他妈造了孽了!” 但“妈妈”会来医院看她本身就是伪命题。 连被她拿病历本砸在脸上,都不过是京子的幻想罢了。 * 接下来几天,京子又接受了一系列检查。每当望向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她都觉得很是恍惚: 深棕色的头发刚到脖子,瘦削,娇小,有一双狐狸一样的杏眼,长得倒是可爱。 “我是不是真是个精神病啊……” 除了记忆是她的,其他一切都与“篠原京子”无关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穿越”?那原世界的京子怎样了?不会真的在宅死了吧。 她还是不死心,去各层护士站打听了一遍,问有没有个叫篠原京子的病人,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又去母校的官网搜了毕业生的名单,仍是找不到“篠原京子”。自此,她就彻底把嘴闭严实了,无论谁问她都只说自己叫藤野惠,京子的过去一概不提,有关藤野惠的过去,她也确实一概不知。 她试着打探了下藤野惠的过去。在护士那里,她知道了自己是个国三生,入院是因为被棒球棒一击击中后脑,还做了颅脑手术。 ‘这么狠啊,是被寻仇了吧。’她‘嘶’了一声。刚到脖子的头发大概是新长出来的,原来的都因为颅脑手术被剃掉了。 她又向惠的妈妈要了过去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就两眼一黑——这这这,这就是藤野惠!?亮红色的头发,铆钉小皮衣,高筒靴,真的不是暴走族吗!? 她几乎在瞬间猜到惠为何会被棒球棒打进医院。 “想知道过去的事吗?”惠的妈妈笑盈盈地。 “不必了!” 自那之后,关于藤野惠的过去,她也一概不提了。 她对惠的妈妈总是疏远的。 惠的妈妈是个好人,每天都带不重样的饭菜来,重新摸索这位失忆女儿的口味,无论刮风下雨都来陪床,其实来了也没什么事好做,无非削个苹果,倒个水,剩下的,就是满怀爱意地望着看书的,已完全忘记了过去一切的女儿。 惠的妈妈的眼神永远都是宠溺的。 她怕溺死在那片爱意里。 所以无论惠的妈妈如何要求,她都不肯叫“妈妈”。她不敢与惠的妈妈对视,不敢靠近那片宠溺的海,但当惠的妈妈拿牙签插了块苹果送到她嘴边,她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嘴。 “好吃吗?” “好吃。” “再来一块?” 她猛然坐起,还是只敢盯着惠妈妈手上的苹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啊?”惠的妈妈不解:“你不是我女儿吗?” “是女儿就要对她好吗?不是所有的妈妈都这样吧?有一些妈妈可是恨不得女儿去死呢,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你对我的这些好,是不是在骗我?”她连珠炮似的一通质问,惠的妈妈不应声,只是等她说完。 她还在接着输出:“我不知道你图我什么,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钱,也暂时没法赚钱,养我就是赔钱,你知道吗,赔钱。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希望我能给你什么?我……!!” 她的声音发起抖来,双手紧紧地攥进掌心,压出八个鲜红的月牙。 好恨。 心底的恨意喷涌而出,她恨那个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恨这个不公正的世道、恨家乡那个闭塞的小村子,恨所有一切。 惠的妈妈轻轻地抱住了她。 “乖,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她忽然就醒了。 惠妈妈捧起她的脸,逼她看自己的眼睛:“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看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有碧波流转,倒映着她的样子。 她看着看着,鼻子就酸了。 脸颊传来湿润的触感时,她的心口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妈妈。”她的声音轻轻地,咬字还是那么清脆。这辈子第一次,她选择相信一个人。 从今天起,她的名字就叫藤野惠,因为她要当妈妈的女儿。 第2章 一位旧友 2. 又过了一段时间,惠出院了。她坐上轿车,来到现在的家——距镰仓海边不远的一栋一户建,装修不错。 卧室的书桌上放了一束向日葵,妈妈送的,房间布置得干净整齐,还铺了小猫图案的床单。现在妈妈正在厨房里切菜炖汤,说要大显身手弄一桌她爱吃的。 ‘你没必要做这么多’,惠在厨房门口徘徊,她本想这么说,犹豫片刻,还是换了种说法:“做这么多很累的。” “为爱的人做事不会累。”妈妈说。 在医院时,惠就想通了:从国三开始重新过人生,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人生重启。听妈妈说,她的学校还不错。这样她可以继续当学霸,再次考入名门院校,再次进入世界五百强,这一次她绝不要当背锅侠,她要一路做到高管,拿很高的工资,让妈妈过好日子。 虽然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错。 据妈妈说,爸爸是一家农业公司的外派职员,常年驻扎巴西,工资很高。 “他和我一样爱你”,妈妈说:“你出事的时候他辞职信都写好了,还是我把他骂醒的。家里的收入都靠他一个人,怎么能说辞就辞?” 惠和他视频过,父女俩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惠长得像小狐狸,他长得像老狐狸。但惠狐狸一样的杏眼里有灵动的光,父亲的杏眼里则多了些憨厚。视频中他一直讨好似的和惠说些趣事,想逗她笑,可惠不会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的笑话笑,也没法叫一个完全不认得的人“爸爸”。据妈妈说他挂了视频后打过电话来哭了一通。 “他好像性格很脆弱。”惠说。 “那个‘脆弱’的人可是上市公司的经理哦。”妈妈说。 惠想到自己还是“京子”时在大手企业上班的事,里面的高管一个个都是人精,心眼子多的能把人压死,实在没法与刚刚那个一直对她说好话的男人联系起来。 惠给他发了条消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撤回,修改——“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妈妈的。” 据妈妈说,后面他又打电话来哭了一通。 惠不打算再去探寻藤野惠过去的事了。那张照片与住院的原因已告诉了她一切。现在的生活美好到像幻梦,她决不能再做危险的事。 “早良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说想来看你”,妈妈说:“她打过好多次电话了。你们以前关系最好了,差不多也该见一见她?” 乙花早良是藤野惠入院之前最好的朋友。 “不见。”惠斩钉截铁。 “说起来,昨天学校打电话来,说今上午新的制服就送到了。”妈妈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那成绩,当初怎么考进立海的。这可是我们镰仓最好的学校,在整个神奈川也排得上名号的。” “今后我会洗心革面的……诶?等等,妈妈你刚才说,我的学校叫——什么?”惠怀疑自己幻听了:“立……海?” “立海大附属中。”妈妈说。 “立海大附属中?”惠好似被雷击中:“诶,哪个立海?那个立海?不会吧!” “还能有哪个立海?整个镰仓也只有这一所立海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网球部很厉害的那个立海?”惠试探着问,又觉得有点蠢,心里想着‘怎么可能啊’,手上还是打开了学校官网,与公式书中完全相同的校舍赫然映于眼前。她如遭雷击,盯着校舍的照片看了一分钟,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抖到拿不住手机。 ‘怎么可能啊……’ 官网主页有社团介绍的分栏,惠手抖到按不准,把手机屏幕戳的咔咔响才点进去,网球部那页,一个水蓝发色少年的证件照加载出来,左侧是他的介绍:部长,三年级——幸村精市。 ‘我果然是得了精神病吧!!!’ 惠背着妈妈狠狠地甩了自己一耳光,痛!立海大附属中!竟然是立海大附属中!她竟然成了立海大附属中的学生!这是篠原京子以前在一部叫《网球王子》的漫画里看过的学校!其实京子也只看了这一部漫画,是邻居丢到楼下她捡的。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她都靠这本漫画度过,那是她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星光,以至于京子工作后还对这漫画念念不忘,周边买了一柜子,每年追演唱会,还买了历代公式书回来仔细研读! 现在,竟然说她是穿到了那个《网球王子》的世界,还成了那个立海大附中的学生? ‘啊!!!!!’ 惠好想大叫,大叫到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现在有多激动!跑圈之魂熊熊燃烧,操场在哪里?现在就要去跑个十圈! 她想去和网球部的人打招呼! 但在此之前,她决定先洗心革面,彻底与过去的藤野惠划清关系,等到第一次考试她一鸣惊人后,再以一个好学生的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 下午的时候,惠出门买文具。看出来藤野惠的功课是真的很差了,家里连一支多余的笔都没有。新长出的头发参差不齐,也该去修剪一下。 惠忽地想抄近路,走巷子去理发店时,惠背后忽然闪现出个金发御姐:“喂!” 这金发女生个子很高,比惠要高出一个头,穿着宽松的卫衣,小臂卷起,肌肉线条清晰。她向惠逼近过来,让惠浮现出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学生时期和这金发女生差不多扮相的女生们把她的作业丢进泥水坑里,看着她踩着水捞那些已经泡烂的纸,嘻嘻哈哈:“你在老家插秧是不是就这样?” 惠贴紧墙壁死盯着那人,余光不断寻找着退路,嘴里还在分散那人的注意力:“你是谁啊?认识我吗?来寻仇的?想要钱包的话,给你就是了!” “谁要你的钱包?我是早良啊,乙花早良”,金发御姐打量了惠几圈,感叹道:“你还能被吓成这样?真的失忆了啊!?” 果然,惠是不良,不良的朋友也是不良。 “阿姨说你今下午要出门剪头发。你以前就总是来这家理发店,走这条巷子。我就在这蹲一蹲你,嘿,还真让我给蹲着了。”乙花好像很开心,一直自说自话,又俯下身往惠的杏眼里面盯:“听阿姨说你恢复得不错,果然,现在的眼神比之前好多了。” ‘现在的我是什么眼神?’惠觉得除了嫌弃与害怕应该别无他物吧。 ‘这人是笨蛋吗?’ “乙花小姐,我赶时间,恐怕不能再叙旧了。”惠小心地挑选着措辞。 “眼神变好了,说话怎么反倒见外啦!我们是朋友啊!”乙花大大咧咧地搭上惠的肩膀:“你不就去剪个头发,哪里赶时间?一起出去走走呗!” “抱歉!”惠试图挣脱,可她越挣扎乙花缠得越紧,她的胳膊是钢筋做的吗!?而且力气也很大,不过是用手轻拍了下,惠的整个左边肩膀都麻了。 “请你放开我。”“我们以前不都是这样,陪我走两步你就想起来了。”“放开我!”“不放不放。” 惠焦躁起来,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猛推,总算是把她推了个趔趄,乙花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抱、抱歉。”惠往后蹭了两步。 “我听阿姨说过,你想与以前的自己切断关系。这样看来,想和你恢复关系确实是我一厢情愿了。”乙花拍了拍袖口。 惠不做声,只是警惕地盯着她。 “别那么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交代点事。”乙花说。 惠并不想听,但也不敢说什么。 “我要去打工了,去东京,恐怕以后想见一面就难了”,乙花说:“所以提前来知会你一声,现在看来是自作多情。还有——”,她收敛了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站得端正起来,对惠鞠了一个90度的躬:“你受伤入院的事,对不起。” “我受伤的事……”惠不自觉地触上自己的后脑:“和你有关?” 乙花点了点头:“对不起。” “你是在对我道歉?”惠的声音发抖。 “对不起。”乙花重复着这三个字,始终低低地弯着腰。 ‘对不起。’ ‘她怎么能这么轻松地说出这三个字?’ ‘她知道我们家经历了什么?她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她的父母可曾为她哭过?她可曾像我一样怀疑过自己的身份,质疑自己的过去,以为自己是个精神病?’ “藤野惠当年就是和你一起搞事才会被人记恨吧!?”惠问。 乙花没有否认。 耳际‘嗡’的一声鸣响,惠忽然对眼前这人厌恶到想吐。她的身体克制不住地战栗起来:“我、我讨厌你。我说,我讨厌你!不要再和我搭上关系,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走开,你走开!” 话说完,倒是惠自己先逃走了。 夺路而逃,压下身子,用她最快的速度冲将出去,可还是那么慢,50米不到的巷子跑了十几秒。 乙花被墙壁的暗影笼罩,望着惠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巷子的另一边。 第3章 立海 3. 开学日在三月初,早樱才刚刚含苞。冬日的萧瑟尚未褪去,天气晴好,镰仓的风里有阳光的味道。 立海大附中在镰仓市东北部,靠近丸坂山,学校门口没有什么樱花飘落的坂道,只有一条东来西往的大路,大路两旁是许多一眼望不到头的暗巷,暗巷的另一头通往公交站,不时有学生三三两两的从巷子里走出来。 望向立海的大门,看着两边结实的石墙,惠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觉感慨万千。她曾在动画中看到这石墙出场,OVA里,尚是一年级的切原赤也飞身而上,说了句很是嚣张的话。 “早上好真田君,开学第一天就是你值勤啊。”大门内侧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应该是老师。 ‘真田君……?’ 莫非这位真田君,是真田弦一郎!? “职责所在。”那位“真田君”答道。 他的声音低沉硬冷,像一把古朴的日本刀,正是惠在动画中曾听过的真田弦一郎的声音! ‘怎么会开学第一天就遇到!’ 惠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双手按紧胸口,吞了几下口水。按说藤野惠是不良,那和风纪委员真田弦一郎应是针尖对麦芒的关系,就藤野惠那身打扮,估计校服也不会好好穿,没准两个人早就吵过架了。按惠的原计划,她要制霸成绩榜用事实说明自己已经改头换面后再接触网球部,可不能在开学第一天就和真田撞上! ‘反正我头发短了,发色也变了,他应该认不出我吧。’惠低着头,把自己藏在几个入校的学生中间。 “真田前辈,早上好!”“哦!” “网球部的晨练结束的挺早啊,真田。”“开始的也很早。” 身边的人不停与真田搭话,他用惠熟悉的声音一个个回应。通过公式书,惠知道很多关于真田的事,他爱写书法,每天练习居合,喜欢和爷爷下将棋,有一个叫佐助的侄子。 他就像惠从没见过面的旧友。 惠偷偷地望向他,他面部线条硬朗,五官深邃,制服穿得板板正正,标志性的帽子也戴在头上,个子很高,挺拔得像一棵松树。 望着真田与大家打招呼的样子,指引大家去看分班表的样子,给穿着不合规的学生扣分的样子,惠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 这就是真田弦一郎。 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她面前,的的确确是个活生生的人。 “呜哇我忘记带名牌了,走走走绕过真田走!”惠左侧两个男生一个蛇形走位绕到她右边,真田的视线箭一样射来:“喂,你们两个!……啊。” 正巧与惠对视。 双方各是怔在原地。尴尬,非常尴尬。 ‘总不能无视他吧!’惠扯了个僵硬地笑容,还鬼使神差地朝他挥了挥手:“嘿嘿嘿,早啊,真田。” 真田的表情竟一下子柔软了。 “藤野前辈,早上好。”他对惠鞠了一躬,郑重地回应道。 “诶?” ‘等等等等,他说的藤野前辈,可是——我?’ 惠东瞅瞅西望望,发现没其他人回应真田,藤野在日本也不算大姓,也就是说——他叫的藤野前辈,确实就是藤野惠! ‘他怎么这么郑重啊!我们见面不该是吵架吗?而且,为什么叫我前辈!?’ 真田小跑步到惠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好几圈,丝毫不掩饰唇边压不住的笑意:“好久不见,您还真是大变样了!要不是您打招呼让我听到声音,我还真不敢认!” 惠的脑子里乱做一片浆糊,不懂真田在高兴什么,只能做了亏心事似的捏紧书包带,小小声道:“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听老师说起过。”真田叹了口气:“毕竟您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在医院躺了一年多。若非如此,现在也该在高中部了。” “一年?”惠惊呆了,她以为自己苏醒的那刻是手术做完不久,原来已经昏了一年了。怪不得医生护士看到她醒来都是一副见证了医学奇迹的样子。她还纳闷过为什么自己16岁了才上国三。 “分班表贴在布告栏,想必您也忘了布告栏在哪里”,真田说:“我现在在值勤,叫柳生来带您过去如何?” 一进校门就撞上真田就算了还要再接触柳生?那她的计划不是彻底被打乱了?惠连忙拒绝:“不必了,就先不打扰你执勤了!”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走路时还差点紧张到同手同脚。 ‘说起来,真田还对我用了敬语。’惠又在脑子里翻了一遍公式书,实在找不到真田用敬语的样子。 分班表前人头攒动。 不时有人看到惠后惊讶地弹开,布告栏前好像站了一堆弹簧。 A班、B班、C、D,一直找到E班,惠才找见自己的名字。她又找了网球部其他人的名字——真田与柳生在A班,仁王和丸井在B班,幸村在C班,虽然照网王剧情进度来说他现在应该在医院,莲二在F班,桑原在I班,都没有与她同班。 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班上,她特意找了个中排靠窗的位子坐,这位子能看清黑板又不显眼,没人会注意到她这个前不良,她要发愤图强一雪前耻制霸成绩榜名震全校,正在如此想间—— “藤野前辈,大变样!”班里的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围到她桌子旁边:“走运诶,竟然和藤野前辈一个班”、“中午一起吃饭吧”、“一会儿的开学典礼站我旁边”。 惠下意识起身贴紧窗子,挨个打量了她们一遍。惠对恶意非常敏感,但她们的笑容自然,身上也没有半分糟糕的气息。 “这……”惠犹疑着。 一个马尾女生一把把她拽过去:“就这么决定了!” 开学典礼上惠偷偷地环视了一圈没见到网球部的人,剩下的一如她认知的那般无聊:合唱校歌,惠完全不会,只能跟着哼哼,和牙疼似的;校长致辞,又长又臭,优秀学生代表致辞——优秀学生代表是柳生比吕士,他的致辞文写得很官方,惠在想可能是拿AI跑出来的。 开学典礼结束后就是班会。选班长时,候选人自我推荐环节全班都朝惠投来了期待的目光,灼热又炽烈,把惠的脸都看红了。她假装看窗外风景硬是无视了他们,最终班长一职选了一位把梳着大光明发型,看起来利落又干练的女生。 ‘真田也是,他们也是,一个个都奇奇怪怪的。’ 午饭时间,女生们自然围坐在惠身边。她们唧唧喳喳的,互相分享着便当。讨论了一圈八卦后,话题来到了惠的身上。 “藤野前辈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一个短发女生说。 ‘好在哪里?’惠不知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认同。惠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我原来不是不良吗?” 此言一出,女生们都安静下来了。她们面面相觑过后,最终把视线投到了班长身上。班长说:“如果让我来举证藤野前辈不是不良少女,那确实没有证据。”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惠在心里拼命点头。 “但‘不良少女’一词放在藤野前辈身上,却并不是贬义词。”班长补充。 惠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女生们之间的气氛重新活跃开了:“毕竟藤野前辈真的很帅呢”、“很威风,来去都像一阵风”、“身手超好”。 提起“身手”这两字,气氛更加热烈了:“从以前开始我就想说,藤野前辈像忍者,乙花前辈像骑士。”“你这是什么和洋混搭啊!”“那藤野前辈是侠客,乙花前辈是女武神!” 女生们眼里都快冒出星星了! 但在她们描述爱豆一般的话语中,惠还是提炼到了最根本的信息。 “打架斗殴也配被如此夸耀吗?”惠问。 这下,整个班级都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惠身上,教室内的温度降到冰点,连门外走廊的吵嚷声也逐渐远去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短发女孩的声音都颤抖了。 “暴力就是暴力,这可是法治时代。”惠掷地有声。 她也来劲了。 从早上惠踏入立海校门开始,遇到的就全是匪夷所思的事:对她说敬语的真田,看到她就弹簧一样跳开的学生,女生们主动邀请她吃午饭,还把藤野惠和乙花早良夸到了天上去。 中学生靠打架能解决什么问题?无非学生之间的纠纷。暴力就是暴力。打赢了进班房,打输了进医院,本质无非是发泄戾气。惠理解中学生的视角只能看到中学生的事,但即使有视野的局限,她们是否也太过大惊小怪了? 女生们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 许久,马尾女生才嘟囔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这样……”班长狠掐了她一把:“毕竟发生了那种事,藤野前辈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既然今后不会再发生‘没办法的事’,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她发布命令似的环视过每一个人,其他人接收到信号也暗自松了口气。气氛重新变得轻松,女生们对惠介绍起班里老师的脾气、聊最近的综艺,说公交站旁新开了一家甜品店,里面的芭菲比东京的网红店还好吃。她们真诚又坦率,惠也不自觉放下了刚才憋在心口的一股气,尝试参与进她们的话题。 这对她来说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她没有过朋友,自然也没参加过女子会之类的活动。 午休结束时,惠对她们说:“反正我们现在是同一级的,别再叫我前辈了。” 第4章 柳莲二 4. 放学后,同学们都去参加社团活动了。中午闲聊时,惠知道了自己没参加社团。 “那岂不是无所事事了?” 提前回家也无非写作业,她可是高三补习班的老师,国三难度的作业,转瞬就能完成吧。 她在校园内四处闲逛。 远处的操场传来阵阵口哨声,礼堂里吹奏乐社的合奏尚且乱七八糟,广播里播放着公信榜热曲,早春的风暖暖的,吹绽了几个樱花的花苞。 忽地,惠想到,如果藤野惠与乙花早良真的是名扬全校的人物,没准能在校史里留下自己的一页。 ‘奇怪,我怎么会想知道藤野惠的过去!’惠溜达到图书馆门口。 立海图书馆位于礼堂侧边,肃穆巍峨,像她当年念过的那所名校的教学楼。惠步入其中,发现空无一人。前台有一本打开的台账,旁边搁着笔,摆了一个提示牌,写道“借还书请自行登记”。 惠翻看借出记录,不出所料,大都是流行小说,教辅资料,在一片原耽与五年中考三年模拟的夹缝中,塞着几条极容易被掠过纯文学——尾崎红叶、泉镜花,森鸥外……,都是些明治时期的作家。惠看过他们的作品,用词古朴,对国中生的阅读水平来说稍嫌晦涩。她心头一动,顺着书名划到左侧借书人一栏,果真是那个名字——柳莲二。 “不愧是他。”惠笑了。 惠环绕着藏书架找了一圈,最终在角落的最顶层发现了校史。想来也是,这东西谁会去翻。学生会负责编撰的部门估计也是直接参考电子版。惠的个子矮,脚垫得像跳芭蕾一样指尖才能触到书脊,更别说拿下来。正想回身去搬个凳子,已有人替她拿了下来。 “藤野前辈会出现在图书馆的概率是0%,会想看校史的概率——跌破0%。” 这个熟悉的句式! 惠仰头,果然看到了那张清冷如月的熟悉面孔。他修长挺拔,夕阳从他背后照来,给他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莲二!”惠惊呼。声音刚落就慌忙捂上嘴。 在这个世界她与莲二没准是第一次见面,竟然对男生直呼名字,太不谨慎了! “抱歉,果然还是叫你柳君。”惠说。 莲二狭长的凤眼看着她的眼睛:“听说你失忆了。”。 “是。” “叫我莲二就好”,莲二说:“你从前也都是这么叫我的,惠。” ‘他叫我……惠?’ “要一起走走吗?”莲二问。他像带着新生参观学校一样,带惠从图书馆走到礼堂,绕过社团大楼,路过操场。棒球场旁边就是网球场。路过棒球场时,她隐约在本垒打的欢声雷动中听到隔壁网球场上赤也的声音“隔壁投手好帅啊!” “专心训练!”是真田的训斥声。 惠忽然想到什么:“莲二,你不用参加网球部的训练吗?” “因为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请假了。无论如何我都想在你回校第一天来打个招呼”,莲二说:“若不是知道你失忆了,我也不会去图书馆找你。” 他的音色很温柔,像春风拂过耳畔。 惠的脸微微发烫。 “想去网球部打个招呼吗?”莲二问惠。 “不要!”惠当即拒绝,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暂时不要。” 于是他们绕过网球场,从中庭走回了教学楼。 “我以前和你很熟吗?”惠问莲二。他们两人好像是可以直接叫名字的关系。 莲二总喜欢背着光站,惠要仰头与他说话,每当抬头时眼睛就会被阳光刺到,总是看不明他的表情。 “熟或不熟,你都要重新认识我,不是吗?”莲二道。走了两步,他又停下:“还是说……,你已经认识我了?” 惠的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我什么都不记得。”她下意识搪塞道。 “真神奇。一个人的现在是由过去构筑的。失去了全部过去的人,按理来说,是不会有‘性格’这种东西的”,莲二的凤眼里闪着锐利的光,片刻,又恢复回往常那般温和:“这不重要。你若是觉得我直呼名字过于亲近,我也可以叫回‘藤野前辈’。”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找不见任何感情起伏。 “叫我‘惠’就好。”惠说。 之后莲二坚持要送惠回家,满心迷茫的惠也没有那么想拒绝他。夕阳把两个人的剪影拉的很长,惠想向莲二解释自己与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但总觉得莲二已然察觉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临分别时,莲二说:“最近,学生会负责活动安排的统筹部缺个人手”。 ‘他是要拉我进学生会吗?’惠想。 国中的学生会无关就职,只会带来一大堆的麻烦事。惠拒绝道:“我都国三了,也不熟悉学生会的业务,去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莲二仍是拿了一张入会申请书给她:“不才学生会的文书,因为会议必须到场,所以学生会的业务都有了解,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全都知道。有不懂的随时问我,我会尽力帮忙。” 一句话堵死了惠的推辞。 惠捏着那张厚实的A4纸,还想寻思点其他体面的理由,莲二说:“不用现在就回答我。我就在你隔壁F班,明天再来告诉我答案吧。” * 晚饭后。 惠写完作业就仰躺在床上,不断地思考统筹部的工作,不断地思考这工作能给她带来什么,脑海翻遍了也只能找到些功利的想法。惠觉得自己很悲哀,觉得自己身上只有成年人的腐臭。她也想找一些与热血和梦想相关的理由,但想到“少年情怀总是诗”套用在自己身上,就只觉得好笑,还是把思绪转回了现实: 在那家大手企业工作时,惠曾因没有通话录音被上司推了一口好大的黑锅,当年的年终奖被扣掉了一半;推进一个很得罪人的新项目时,同事们轮番说‘不归我管’,最后烂摊子就砸到了她的头上。 整个学生时代,她的脑子里都只有学习。一心都是考取名门院校,从不会参与社团与学生会,若是早年就经受过这些历练,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上司与同事的小九九?是否就能升职加薪,而不是落得被优化的下场? 她已经动了去学生会的心,或许,剩下的只是找理由说服自己: 今晚做完作业只用了一个小时。除了国文课要背诵课文,她好久没接触要回顾一下,理科的题她闭上眼都知道解法。这样看来,即使不去学生会她在家里也只是空浪费时间。 第二天,她就找莲二递交了入会申请表。莲二仍是站在背光处,面上好似浮了层雾,表情朦胧不清。 “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的,对吗?”惠问他。 “我也不是什么都能预料到的。”莲二说。 午饭时候,惠又问起班上的女生们:“隔壁班的柳莲二你们知道吗?” “当然知道,网球部三巨头之一呢!”短发女生说。 “大学霸,成绩榜第一不是A班的柳生就是他。”马尾女生说。 ‘切,今后就归我来稳坐第一了。’惠在心里暗笑。 “那我们以前是熟人吗?”惠问。 “嗯——”短发女生抵着下巴苦苦思索:“过去两年我和柳君都是一个班的,从没见过藤野你和他说话,也没见过他讨论你的话题,应该是陌生人吧。” ‘可是,莲二好像和我很熟。难道是有私下的交情?’ 未及惠细想,马尾女生已经“嘿嘿嘿”坏笑着靠过来了:“老实交代,为什么特意问柳君?难不成——” 女生们瞬间尖叫着狂欢起来,惠觉得自己掉进了羞耻地狱。 下午课后。 莲二把惠带到了统筹部。 “真是不好意思,藤野前辈!今年运动会临时换新场地,要处理的事比往年翻了倍。如果柳前辈没把您请来,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个长得很乖的二年级男生迎出门来,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日野汀兰,前辈叫我汀兰就好。” “我是藤野惠”,惠用职场一般端正的态度,说了她入职时曾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各项业务我都不懂,今后还烦请多多指教。” 寒暄结束,莲二又给汀兰布置了些上次开会时分下来的任务。惠在心里暗想:‘汀兰,你可一定要记得让他给你发邮件啊!’ 统筹部的办公室乱得像战场。 虽说是办公室,也不过是普通教室改的。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就是后墙那堆了一整面墙的铁皮柜子。“里面都是卷宗。”汀兰说。惠想起了曾经996的日日夜夜,不觉眼前一黑,又看向办公室内仅有的三个工位——除了汀兰与惠,办公室内现在还有两人。一个恨不得把电话听筒粘在头上,电话拨了一个又一个,另一个键盘敲得噼啪响,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她曾经所在的大手企业的业务部就是这样,现在想起那场面仍然心惊。 “你们统筹部,工作强度不小啊……”惠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汀兰笑了:“工作饱和度也很高呢!” 他递给惠一个A5大小的日程本,里面写满了各活动的开办时间,及对应的每个活动需要收集的报表的名字:“如前辈所见,我们统筹部的工作大多基于各部门与社团班级提交上来的报表,综合处理后如报给物资部准备材料,或是通过会计部审查后与活动会场及赞助商磋商。但一切行动的前置都是收集报表。” 惠望向那两个初中就成了社畜的人:恐怕一个正在疯狂套EXCEL函数,另一个正在讨论合同细节之类的麻烦事。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惠心中警铃大作。 “那收集报表的人一定就是你了吧?”惠问汀兰。 “原先是我”,汀兰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现在我要去跟柳前辈学做文书了,收集报表的事就拜托藤野前辈啦!” “什么,你们不是因为缺人才……!”“我当然会帮您忙完运动会这段时间,再说,工作也需要交接呀。” 这两个人是恶魔吧! 借口缺人把她骗来,实际上是为了顺利把心爱的后辈调走。柳莲二是大恶魔,日野汀兰是小恶魔。长得乖乖巧巧,身后带着箭头的长尾巴快藏不住了吧!她来学生会是为了让自己长长心眼的,这不是才刚开始就栽了? 明明看了那么多遍网王,怎么就把柳莲二会算计这点忘了! 话虽如此,入会申请已经交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第5章 工作 5. 事实证明,收集报表这活就是字面意义上纯纯的牛马体力活。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对着汀兰给的日程本一个个上门找社团要材料。 没错,上门。 堂堂立海大附属中,镰仓市第一名门,从初中考入能一路直升入大学的历史名校,为什么不给社团配传真机,传真机很贵吗!? 为什么还不能发电邮! 说好的无纸化呢?说好的保护环境说好的巴黎协定呢!? 怪不得柳莲二把自己心爱的后辈调走了,惠就是那个被他们坑过来继续做苦力的冤大头。 每天下午,惠都像个愤怒的猴子在社团大楼怒嚎着窜上窜下。统筹部在社团大楼一楼,看上去很方便吧?与运动会联系最紧密的几个文化社团:摄影部在社团大楼顶楼,吹奏乐部在礼堂,广播部则位于教学楼,惠要走整个学校距离最长的对角线! 这天下午,惠要去收集运动社团的报表。剑道场弓道场篮球场羽球场足球场操场棒球场一个个跑过去,及到网球部时,已经快累散架了。“叫、叫柳莲二出来送报表。”惠气喘吁吁地对着场边正在捡球的一年级道。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藤野前辈吗,怎么这么狼狈?——噗哩。”一个白毛刺猬头从看台悠悠闲闲地晃过来,一年级知趣地走开了。 “仁王,我是来收报表的。”惠说。 仁王眼神一动,下一秒就摆出他标志性的狐狸笑摊着手道:“喂喂,我们很熟吗,你不该叫我‘仁王桑’或‘仁王君’吗?” 靠近看本人,他还真的很像一只银色的狐狸。湖蓝色的瞳子深不见底,猫背,柔顺的银发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惠被柳莲二一把坑出PTSD,对眼前这位真正的欺诈师先生自然避之不及。 “我们副部长也在部室里,你进来坐坐?”仁王问。 “不必了”,惠说:“报表让莲二明天开会时直接送去统筹部吧。”离开时,她隐约听到了丸井的声音:“站一块才发现,仁王,你俩是不是长得挺像的。” 但除了体力上充满挑战外,惠觉得这工作对她来说简直顺利过头了。 接手这份工作之初,惠就明白,“收集报表”的“收”,是催收的收。与拖延症社团的拉扯才是这工作的关键。工作时她常脑补一些耍赖拖稿的场面,准备气沉丹田,大吼一声“交稿”!但实际到了现场,社团开门发现是她,都会把手上材料整理整齐交上。 他们很喜欢叫惠“前辈”。 惠最初还会和三年级生说明,他们已经是同级了,不需要再叫前辈,可他们上瘾一般总是叫,越拒绝越要围着叫,前辈前辈前辈前辈,“藤野前辈”个没完。到后面惠放弃了,随他们叫去。 他们还很喜欢给惠塞小礼物。 去料理部被塞小蛋糕和奶茶,去茶道部被请“一期一会”,去合唱团他们专为她唱了一曲,最夸张的是今天去书道部,书道部的部长是个比惠还矮的小女生,她一展卷轴,挥毫泼墨四个大字——“侠之大者”,可堪气势磅礴! 接过那卷墨宝时,惠忍不住笑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嗤笑?或许是有吧。直到现在她也觉得藤野惠和乙花早良是不良,侠客这事就是扯淡。但更多的是一种柔软的,像羽毛拂过她心尖一样的奇妙感受。 最近,惠会主动对同学挥手问早上好了。她会主动邀班上的女生们吃午饭,和她们聊八卦。她开始期待上学,并非因为遥不可及的十几年后的未来,而是为了体育课上的追逐玩闹、为了聊昨天蓝鸟的头条,吃公交站旁甜品店的芭菲。 “谢谢”,她对书道部部长道,又补了一句:“不敢当。” “如何不敢当?藤野前辈确实救过我。”书道部部长道。 惠如遭雷击。 “我……,救过,你?”惠费力地把那个暴走族形象的少女与救人联系在一起,失败。 书道部部长扭捏着红了脸,并没有多解释什么,手指在身前绞着绞着,眼里泛起了泪光。 “我们部长很内向,一年前被藤野前辈搭救后就想向您道谢,可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间您入了院,没想到再回学校后竟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部长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打扰您,最终还是决定鼓足勇气……”书道部副部长解释着。 他还说了很多,说他们部长曾在藤野惠住院时去探望过,说她曾试图在学生会对惠搭话,可那些话如云烟一样从惠的耳际飘过就散了,她好像什么都听不清。 她只觉得无所适从。 胸口憋闷得喘不来气。惠抛下一句“抱歉”后就逃也似的疾步走开了。 回到家后,惠翻开了从图书馆借回来的校史。因为忙着统筹部的工作,这本书自借回来就没有翻开过。她直接从后往前翻,从三年前的记录开始看。 翻看间,惠再次回想起自入校至今的点点滴滴。虽然她一直都懂,但刻意压在了心里,书道部部长的卷轴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她构筑的脆弱的壁垒,她被迫直面一直以来被她冠以“奇怪”而刻意忽略的东西—— “惠惠”、“藤野前辈”、“我做了你爱吃的饭菜”、“欢迎回来”、“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这些话从来都不是对她说的。 父母的爱意,同学的敬意,这些都是藤野惠的所有。有人愿邀她吃饭,有人愿送她谢礼,有人愿陪她逛街,也都是因为,他们以为她是藤野惠。 她从藤野惠那里继承了过去27年的人生中都未曾拥有的东西,肆意地享受着一切,却只想要否定她,妄图覆盖她。就像一个小偷!明明自己也恨过社会不公,却不自觉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藤野惠,至少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校史中并没有藤野惠与乙花早良的记录。 惠又一头扎进仓库,翻了个底朝天:藤野惠之前写日记吗,小时候的观察日记总该有吧,社交媒体的账号密码有没有记在哪里?除了照片,为什么没有她留存的痕迹?她细细翻看了藤野惠从前的照片,发现这照片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她从小到大拍照都是复制黏贴一般的微笑,连嘴角勾动的弧度都没变。 ‘你到底是什么人!’ 惠想起医院里妈妈抱紧自己痛哭的样子,不敢随意向她提起过去的事。思前想后—— 晚饭后。 惠回到房间便锁上门,打了那个她从得到起就没碰过的号码:“莲二!” “惠吗?怎么了。”莲二秒接。他的嗓音仍是那般平静沉稳,不见一丝波动。 惠把书道部部长的事说了一遍,问莲二:“你不是和我很熟吗?一定知道些过去的事,告诉我吧!”。对方沉吟道:“即使是熟悉,我也并没有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 是委婉的拒绝。 “拜托了。班上的女生们已经和我约好不提从前,我也不想揭妈妈的伤疤。如果你不告诉我,我还能去问谁?” “问谁?”听筒对面传来一阵轻笑:“最好的那位人选,你应该已经遇到过了吧。” “你是说乙花?”惠当即了然。 她想起乙花来向她告别那天,她推开乙花搭在她肩上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疯了一样地喊她走开,说讨厌她,怎么看都是死生不复相见的架势,现在再去找她? “她不是害我受伤的人吗?”惠也婉拒。 “早良姐是这么和你说的?”莲二的语调冷了下来。 ‘早良姐?’惠没听出莲二语调不对。 “难不成还有隐情?”她说的是问句,却没有疑问的意思。 电话那边沉寂了许久,惠又“喂”了一声,莲二才道“抱歉,手边有点事情”。 “总之决定权在你”,莲二说:“如果你想去找她,我会陪你。” 惠实在不想去找乙花。 电话挂断,惠又把卧室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衣柜里一箱已经封存的旧衣服,同样找不到藤野惠存在过的痕迹。她好像一叶浮萍,从没有扎过根,就这样顺着岁月的水流悄悄地飘走了。惠无奈之下把那箱旧衣服打开,翻看,嘴里吐槽着怎么这么土,却忍不住穿上那些小皮衣,紧身裤,在镜子面前转了个圈,“噗”的一声笑了。 装成熟,像孩子穿大人的衣服! 她拈起自己的棕发,觉得没准问题出在这里。她的头发现在已长到肩膀,原来这一头可都是亮红色的。 “或许这一套真的更适合亮红色的头发。”说完这句话后,惠惊讶地发现自己望着镜子中那身影的目光带着欣赏。或许她已经下定决意了。 既然决定继承“藤野惠”之名在这世界生活,那了解藤野惠的过去就是不可推卸的义务。她想堂堂正正地享受周围人的爱意,就要负起责任去背负藤野惠的过去。 或许她能做的比藤野惠更好? 至少,不想一辈子都说“不敢当”。 深呼吸两口,惠鼓起勇气给莲二发了信息:“这周日,能陪我一起去东京吗?” “好。”几乎是秒回。 另一厢,回了信息的柳莲二攥紧手机,面色晦暗,狭长的凤眼流转着异样的光。 第6章 东京 6. 东京这城市与惠记忆中的完全相同。并非是什么虚浮的“钢筋水泥的牢笼”,而是她清楚地记得这条街通向一个冷冷清清的小公园,那条巷子里有一家味道醇厚的拉面,在东京站下车时,她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列车时刻表。原先她总坐同一个班次的车往大阪出差,那辆车的车次号与发车时间也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篠原京子”的记忆是真实的。 那为何她找不到“篠原京子”这个人呢? 她想起一些科幻小说中常用的“平行世界”设定。或许她与藤野惠的记忆在某个时空发生了交错,篠原京子的记忆跑进了这个世界藤野惠的身体,没准藤野惠的记忆也被塞进了原世界篠原京子的身体。 惠想起补习班那群调皮的学生,如果她真有不良少女的气魄,没准还真能镇得住他们,不觉浅浅一笑。 地铁站里,莲二买了两张票。 “去哪儿?”“你问目的地的概率是98%。”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八王子。”莲二说:“早良姐在那边一所很有名的高中里的便利店打工。” “八王子的有名高中!?”惠两眼发亮:“是八王子高中吗?” 对曾是补习班老师的惠来说,东京都哪个区有哪些名校自然了然于胸。 说起八王子的知名高中,那自然是八王子高中!惠曾就职的那家三流补习班离八王子高中只有几百米,备课时她常望着八王子高中长叹,如果自己教的是那里的学生不知道会多爽。 “八王子……高中?”莲二不解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我说的是星南馆。” “哦,星南馆啊。”惠假装知道,其实她根本不知道。 除了八王子高中,整个八王子区的高中都有人在她的班里上课,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星南馆。看来,这里确实是平行世界,世界线只更改了些许微妙的地方。没准在“篠原京子”的世界也有很厉害的会打网球的国中生呢?或许名字叫幸村市子、真田弦太郎,柳莲一什么的,毕竟她没关注过那世界的中学网球。 想着想着,她把自己逗笑了。 几分钟后,站在星南馆门口的惠在心中大呼:‘这不就是八王子高中吗!!!’ * 八王子高中的外观与惠记忆中的同样分毫不差,只有四层的一整排的教学楼,雪白的外墙。只是在原世界中惠也从没进过这堪称东大预备役的名校内部。 自进校门开始,惠就开始慌张,双手捏紧成拳,时不时平地绊一下。她想起那个金发姑娘艳丽的五官,想到自己对她说了过分的话,想到她从小太阳一般的开朗变得阴郁,不觉有些心疼她,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莲二不发一语。 惠忍不了这如处刑一般的寂静,开始没话找话说:“乙花说来东京打工就是来便利店?为什么不学门技术?是亲戚在这里吗?便利店的工资不高她怎么在东京租房?这工作包吃住吗?星南馆周日也上学吗?” 莲二停下步子,轻轻地握起惠的手:“紧张?” 惠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莲二的掌心颤抖。 “嗯。”她不打算掩饰,点了点头。 莲二握住惠的手紧了紧,惠不自觉往莲二那边贴了几步。安定感顺着体温传递过来,惠慢慢地不再抖了,面颊也不经意间飘上了一抹绯红。 乙花工作的便利店在操场的另一侧,是星南馆高中最角落的地方。操场在教学楼后,莲二带惠绕过教学楼,穿过棒球场,那个小小的店面总算近在眼前了。 便利店里,乙花刚结束了一笔收银,便立即掏出抹布擦来擦去,远远看去,那个柜台已经亮到反光了。 “乙花,这茶饮料怎么那么难卖啊!你真的在好好上班吗?离过保还有两个月,要是卖不掉,你可要负起责任全部买回家。”便利店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这不是惠刻在骨髓里的甩锅话术吗? 乙花立正回道:“对不起!我会努力的!” ‘笨蛋,她干嘛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临期的饮料怎么卖得出去,数量又有多少?凭便利店收银这微薄的工资,能吃饱住暖就不错了,还要搬一堆卖不出去的饮料回家?但店主整日用这种话术PUA她——一个初入社会的小姑娘,没准还真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不行!’ 惠抽出在莲二掌心的手,昂着头走进便利店,拍了拍柜台,扬声道:“商品卖不掉,无论是因为不受欢迎还是进的太多,都是进货人的问题吧?所谓风险要从源头把控,不知源头那位有没有反思过自己的问题。” “惠惠!”乙花粲然一笑! “我……!你!”店主反驳不过便死瞪着乙花的脸:“你认识她!?”乙花刚要点头,惠大力一拍柜台:“我、我才不认识她!” 说完就跑。 莲二了然,跟在惠的身后,待她跑远后带她离开星南馆:“我给早良姐发信息了,等她午休时再来找我们。” “好。那先找个地方坐一下。” 惠径直带莲二去了家附近的咖啡店,是她在补习班工作时常来光顾的。她与店主很熟,最喜欢每张桌台都放了个毛绒娃娃这点。心情不好了她就会来点杯咖啡,戳戳娃娃的脸。咖啡店的陈设仍与那个世界一样,只不过,店主由原先优雅知性的姐姐变成了一位牛郎打扮的小哥。 “你要喝什么?”惠问莲二。 “热拿铁。” “你好,一杯热拿铁,我还是——”惠强忍下说‘老样子’的冲动:“手冲,瑰夏,加冰。” 狭长的凤眼在惠的背后默默审视着她。 莲二很少说话,只是在听惠讲学生会的工作。惠讲的嘴巴都干了,咖啡喝完又要了杯白开水,乙花才姗姗来迟,飞一样地落座,先戳了戳毛绒玩具的脸,也不问面前的卡布奇诺是谁的,端起来就喝。 虽然那确实是惠点给她的。 惠的眉头拧了一下。 “好喝!惠惠,你怎么找到的这家店?我在这边上了这么久的班,都不知道这巷子里还有家咖啡店!”乙花说。 “一个多月而已,也叫‘上了这么久的班’。”惠叉着手哼了一声:“而且,你也太神经大条了吧。知道这饮料是给你的吗就敢喝,万、万一是上一桌剩下的怎么办!” “提前给我点一杯,不正是我们惠惠的好习惯吗?”乙花不以为然:“嗨呀,看来就算失忆了有些东西也是不会变的。你真是把我记到骨子里去了。” “别说这种肉麻话!” 不过,惠没想到自己鬼使神差般想提前给乙花点饮料竟然与藤野惠的习惯重合了。正常来说,她会等客人到了再问对方想喝什么的。 理发店那时也是,因为有被不良针对的过往,所以她一直宁愿绕路也只走大路,现在也想不通怎么当时忽然就想抄个近路。 这样看来,她与藤野惠互换记忆或许也并不是纯粹的偶然。 “我听小柳说了,你今天来找我是想问过去的事。”乙花开门见山。 ‘小柳?’惠望向莲二,那张清冷的脸上照例没起一丝波澜。 “在那之前”, 惠想起自己曾做过让这个姑娘说出‘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这种话的事,不觉羞愧难当,无法假装这件事不存在继续和她聊下去,也站起身来,然后,端端正正地对她鞠了个90度的躬,沉着声音:“上次的事,对不起。我知道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但对于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你真生分,怎么向我道歉!那是不是刚才你在店主面前帮我撑腰也要我说谢谢?”乙花忙把惠扶起来。 她仍然不太敢看乙花的眼睛。 “惠惠不自信的概率是——69%。”莲二托着下巴。 “这时候就别扯什么数据了!”乙花宽慰着脸红成番茄的惠:“你失忆后确实变了好多,但在我看来,却并非不好的变化。无论你怎么想自己,我都觉得从前的你也一定会更喜欢现在的状态,所以打起精神来!” “可我……”“小柳,你也开始叫她‘惠惠’啦?”乙花打断惠。 “刚才决定的。”莲二说。 “诶~,关系真好”,乙花向惠打趣他:“这小子从以前就这样,说什么都脸不红心不跳的。” “心还是会跳的。”莲二道。 三人间的氛围总算是轻松起来。乙花说肚子饿,惠和莲二的肚子也适时咕噜了一声。惠点了自己推荐的菜,三个人像惠在学校和其他姑娘们吃午饭一样,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惠与乙花说这一个多月来学校发生的事:说班上的女生们主动邀她吃午饭,乙花说惠从以前就很受欢迎;惠说班上的女生们叫她是侠客乙花是女武神,乙花笑到差点呛住,说没准还真是这么回事;惠说莲二把她坑到学生会统筹部,乙花脸色大变说哇真狠。 “我在心里吐槽了无数次,为什么立海这么大一个学校不买台传真机!”惠说:“天知道我要跑多远,每个社团都要跑腿过去面对面要材料!” 莲二只端着下巴笑而不语。 乙花的面色柔和下来:“我想,小柳应该是别有深意。” “深意就是为了顺利把心爱的后辈调走,找个新牛马接班”,惠装狠白了莲二一眼:“这人是个恶魔,他的那个后辈日野汀兰是个小恶魔。” “可我觉得这工作堪称完美地适合你啊”,乙花说:“在医院躺了那么久,肌肉都退化了,正是该活动活动,你有没有觉得体力变好了?而且一个月前的你会像这样和我插科打诨吗?会和大家一起聊天玩闹吗?你当时可真像只刺猬一样。” 惠怔住。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变化里还藏着这层原因,不觉觉得刚才说莲二是恶魔有点过分。 她垂下头。莲二说:“看来今中午要惠惠买单了。” “好耶,惠惠请客!”乙花举起叉子欢呼。 惠心头涌出一股暖流,有一种想起身把这两人挨个抱一遍的冲动,起身到前台掏出借记卡,大呼:“再追加三块提拉米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东京 第7章 过去 7. 吃饱喝足后,三人终于开始说正事了。自惠说起书道部部长的事,乙花的面色就变得凝重,莲二还是托着下巴,一如既往地勾着嘴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的‘救’是什么意思,自然不敢回应她的感情”,惠说:“当时我说了句‘抱歉’就跑走了,现在想来,连这句抱歉都说得太不谨慎了。” 这只是一半的原因,还有一半的原因惠没说出口:她也想不负自己的决意,希望有朝一日能担起那一句“敢当”。 “我明白了。”乙花点头。她沉思了许久才开口问惠: “你知道丸坂山中吗?” “我只知道丸坂山。”惠说。 丸坂山离立海不远,惠曾在镰仓市地方台看过丸坂山的旅游广告——‘丸坂山公园,风景入画帘。镰仓市东北,步步皆诗篇。’说是那座山春华秋实四季各有盛景,尤其是枫叶,美得堪比京都。 之于丸坂山中,惠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那就从这里开始讲吧。”乙花说。 * “拜托了,求你们放过我吧!这个月我只剩这些钱,全拿去我连饭都没得吃!”一眼望不到头的暗巷里,一个穿着立海制服的男生被三个混混围堵,他扑倒在地,拽着其中一人的腿哭求。 “你们立海可是名~门~啊”,一红发混混阴阳怪气:“名校的乖宝宝和爸妈要钱,哪儿有不给的道理。”黄发混混对着那男生的头飞起一脚:“别在这卖惨,真他妈恶心!” 那男生登时就昏迷了。 “别闹大了。”绿头发混混道。 “大哥,你竟然可怜他?”红毛大叫。绿毛抬手赏了他一个爆栗:“可怜你妈!闹大了惹来警察,又要消停好几天,你出钱给老子买烟?” 黄毛对那男生吐了口唾沫,又跺了他几脚:“那就收工。” “那还真是不巧,又赶着收工时间来让你们加班了。”适时,巷子口传来一道泠泠的女声,她咬字清脆,如珠玑落盏。三人一听这声音面色大变:“他妈的,那两个死娘们儿又来了。” “撤,撤!”绿毛一挥手,三人立即往巷子另一边猛跑。电光石火间,一道红色的影子从他们身侧闪过,那影子脚点着墙腾空而起的瞬间,三人才得以看清她的脸——是一个小狐狸一样的清秀女生,下一秒自上而下的一道劲踢,红毛登时跌了个狗啃泥。 “藤野惠,你妈的,敢伤我兄弟!”绿毛才举起拳头,身后的脚步声破风般接近。将一回头,金色的影子携着爆拳迎面送来。 黄毛望着地上两个软趴趴的同伴,双膝抖如筛糠:“乙花姐姐,藤野姐姐,我不敢了!” “钱包呢!?”乙花怒吼一声差点给黄毛吓破胆。 “这里!我、我还回去!”他跪在地上朝那个昏倒的立海男生爬过去,恭恭敬敬地把钱包塞回他的书包。 “这段时间,我们学校的孩子承蒙贵校照顾了”,藤野的声音冷若冰霜:“之所以放过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小的回去就传话,再也不对立海的出手了!” * “等等、等等等等”,惠伸手打断乙花:“我真是听不下去了。一个立海的男孩子被丸坂山中的混混欺负,我与你不费吹灰之力救了他,还恐吓了混混,一句话的事,还得讲成故事。” “这,我不是为了让你有点临场感嘛!”乙花嘟囔。 “哪里有临场感?你说的也太夸张了。真的会有三个人恰好把头发染成红绿灯的颜色吗?太奇怪了吧!” “这是真的”,乙花摊手:“我也理解不了精神小伙啊!” “还有什么‘电光石火’、‘腾空而起’、‘一道劲踢’、‘一记爆拳’……,回家吧孩子回家吧,你比较适合去说书”,惠闭紧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百分百真的不掺一丝虚假啊!”乙花辩驳。 “别扯了。”惠说。 “是真的。”莲二说。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沉稳平静,三个字掷地有声,满带着使人信服的力量。 惠呆若木鸡。 她花了好久重新在脑子里梳理乙花讲的故事,望望莲二,又看看乙花,二人各是坚定地对她点了点头,下一秒,惠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咖啡厅里所有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对啊!’惠突然领悟了:‘这可是网王的世界,是那个杀网的世界啊!动不动打球到流血,什么武术招式,杂耍招式,菊丸会影分身,迹部会人眼X光,幸村会隔壁宇智波家的月读,这电光石火腾空而起简直朴素到爆了好吗!’ 人在无语到极致时真的会笑! “惠惠疯了……”乙花喃喃道。 惠清了清嗓子。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设定。 “所以”,惠又回顾了班上女生们的聊天:“她们说你是女武神我是侠客,是因为你是力量型我是敏捷型。” “正是!”乙花点头。 加之莲二提供的一些前情提要的信息,惠大致明白了当年的情况:丸坂山中为了改善经营困难的现状,无限扩招,吸纳了许多被别的学校劝退的混混,校风急转直下,可与其毗邻的立海大附属中,却是整个镰仓市最好的学校。立海的地理位置有天然的弊端。除了门口一条大马路,剩下的都是暗巷。丸坂山中的混混们便利用这地理弊端常在巷子里堵立海的学生。 “为什么不报警?”惠问:“抢劫,人身伤害,做的都是些蔑视法条的事情。” “法条?”乙花叫道:“两校都是国中诶,未满16岁,什么法条能奈何的了他们?” 惠语塞。 法律系出身的她知道乙花说的是实话。人道主义与正义之光互相拉扯,针对未成年犯罪的处理,在法律界也是经久不衰的话题。镰仓的警力也不能每天都调来立海周围守这几十条暗巷。 “丸坂山中扩招那年,恰巧是我们入学的那年。最开始一天三起都算少的,你不知道有多夸张!”乙花说:“还好我们立海一直稳坐镰仓第一,才没影响后面的招生。” “所以你,和我,就主动承担了警察的责任,开始以暴制暴?” “倒也不算主动开始”,乙花挠挠头:“我是有一次在教室睡晚了,错过了大部队放学时间,被堵了,本想奋力反击,却发现揍他们根本不用吹灰之力。” “那我呢?”惠问,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你我就不知道了。你从没和我提起过,但是是你主动来找我的。”乙花道。 惠想起在医院时妈妈给她看过的过去的照片,乙花故事里那道红色的倩影有了具象的展现。她想到这身体的脸如小狐狸一般娇俏,大抵明白了藤野惠装扮得如此夸张的理由:就像狮子的鬃毛,给敌人发送危险的信号。 她还是无法接受。 “太不负责任了!”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铛’的一响。 “也不能说老师们不负责。最开始都是他们和运动社团的人护送同学们到车站。”乙花说。 “我不是说他们,我说的是你!和我!”惠大力戳了戳乙花的心口:“太不对自己负责任了!你不会想说些‘这件事总要有人做’之类的漂亮话吧!你我不出面也会有人想办法,何必为了逞英雄把自己搭上!” 乙花低头不语。 “自私!”惠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保护’一词其义有多重。你不为家人考虑吗,怎么敢以自己的生命为质!” 她气得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咖啡厅客人们的视线再次聚集过来,乙花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泪光。 “早良姐。”莲二的声音柔软得像一张绒毯。 “我没事,惠惠说的有道理”,乙花吸了一下鼻子:“还真是……,现在想来,当时怎么能那么拼。但我从没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她的声音异常坚定:“我没有过复杂的想法,也不如惠惠会讲大道理。只是觉得,能看到同学们平安地上放学很开心。” “仅此而已?” “或许吧”,乙花喃喃道。她抬起杯子抿了一口,但杯中的卡布早已喝光了。 惠压下怒火,等她说话。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救下的是一个弱弱的姑娘”,乙花的视线望回三年前的一个下午:“那些混混除了抢钱还想对她做更过分的事,这自然没法置之不理吧?我和你一甩书包就冲了上去。之后,她对我们说谢谢。” “她还说过些什么我都忘了,”乙花说:“但我到现在能还清晰地回忆起她的笑颜,回忆起之后她在体育课上活蹦乱跳的样子。你说我英雄主义作祟也好,中二病也罢,但直到现在我都真的,真的真的只是觉得,当时能救她,真是太好了。” 第8章 心墙 8. 或许,人无法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未体验过的情感。惠呆立着,如遭棒喝,心脏好像被捅了几刀。 怒火不知何时已全然消散了。一道泪光顺着惠的面颊划过,映出一道漂亮地弧线,她胡乱地擦了两把脸。 说漂亮话的人不是乙花,是她。 没有人劝慰她。 莲二和乙花只是低头望着已经空了的杯子。惠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跌坐在椅子上,呜呜咽咽的声音不断从喉咙漏出来,想控制住声音,身体又开始发抖,她终于憋不住,双手埋住脸抽泣起来。 乙花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惠的头上。 世界安静了。 惠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思绪已经空白一片不见外物了,哭累了,脑子好像也被眼泪洗了一遍,再睁开眼时,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清明了不少。 乙花带了两杯白开水回来。 “后来呢?”惠打起精神问。她再也不会逃跑了。 这次,乙花和莲二倒是神情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有后来啦,学校附近再也不会发生暴力事件了,大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耶,大团圆!”乙花的声音飘忽着。 “丸坂山中呢?”惠问。 “就、就那样啊,反正不会威胁到我们了。”乙花像在闲扯天气。 “你这人,把我的决意当什么了!你觉得我是以什么心情问出这句话的!”惠怒拍桌子。 乙花缩了缩:“小柳,你来。” 莲二没应声也没有拒绝,指尖匀速地敲击着桌面,敲了很久,很久,久到咖啡厅的电视机里的综艺播完,又跳出了丸坂山的旅游广告:“丸坂山公园,风景入画帘。镰……”轻快明亮的声音还未结束,莲二手指向电视机:“后来,就是这样。”他的声音沉了八度。 惠的脑中有一根弦骤然绷紧。 乙花说:“一年前你入院后,阿姨就整天泡在警察局。打你的混混和你同龄,法律奈何不了他们。后来,在阿姨的努力下,逐渐有其他的家长出面,先是联系记者写了漫天的新闻稿,又去东京发传单,家长们集体去文部省门口静坐抗议,这事在当时闹得很大。” “迫于舆论”,莲二说:“文部省最终协调,让丸坂山中把校区搬了。” “搬校区?”惠不可置信地扯起一侧嘴角:“校区是这么好搬的?” “所以他们直接把学校卖了。”莲二说:“丸坂山本来就有修景区的计划,借由这件事各方顺水推舟互让一步,很快便达成了一致。后来,就如同旅游广告所写的那般了。” 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沉静,沉静到近乎残忍。 惠许久没有说话。 她脑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断了,耳畔炸起“嗡”的一声蜂鸣: 还真是轻飘飘的结局。 若是相关部门早点介入,悲剧就不会发生。那些人安然享受着两个女孩子的保护,把大事化小,按做为自己争抢利益的筹码,直到被刻意掩住的一切如火山喷发般爆出来,避无可避,他们才开始想办法把一切抹平。 就像随手抽出张纸巾擦掉了一粒污渍。 可这是两个女孩子改变了人生轨迹,拼了命去守护的一切啊! 惠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她快要窒息了,呼吸撕扯着肺叶,她只觉得悲哀、悲戚,悲痛到无以复加。 他们竟忍心用成年人的残忍去伤害她们! 从乙花现在手足无措坐立难安来看,她应该是没想过这么多,莲二的表情永远难以捉摸。惠望着他们两个,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许多立海校内的事: 开学第一天对她说敬语的真田,主动邀请她参与话题的班里的女生们,料理部塞给她满满一兜子纸杯蛋糕,茶道部以茶代酒,全员举杯,高呼:“欢迎藤野前辈回归,一期一会!” 书道部部长挥毫泼墨的那卷卷轴,已经被惠特意拿匣子装起来了。她在匣子里放了干燥剂与香丸,认认真真地把它收进了衣柜最深处。 总有些人是值得她们的保护的。 而现在,享受着他们对藤野惠的爱意的她,已决定继承藤野惠的心意。 三人分手时已是残阳如血。 回程的列车上。 莲二支着下巴看她:“总觉得你有些变了。” “是吗”,惠也支着下巴回望他:“或许是有吧。不过,我觉得从前的我也一定希望现在的自己变成这样。” 心里最坚固的那道壁垒上开了个门,惠终于见到了天高海阔。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好似卷起旷野的风,惠第一次嗅到了自由的气息。 而身边这个温润清雅的少年——柳莲二,正是为她装上这扇小门,陪她走过来时路的人。 惠不由得对莲二生出了一些依恋。 “给我讲讲网球部的事吧。”惠说。 “好啊,你想听谁的事?”莲二问。 “随便,都可以。只要是网球部相关的就行。” 莲二会心一笑,讲起最近的练习赛,立海大获全胜,现在在整个神奈川已经没有对手了,下次准备去东京办练习赛,又讲网球部的训练非常严格,每年都有大批慕名报名网球部的新生,因为受不住强度,其中一半以上都会在入部半个月内退部。 “自精市住院后,练习量又加上三分之一”,莲二停住,解释道:“精市就是幸村精市,我们男网部的部长。” “嗯——”,惠拖着长长的尾音:“如果我说我知道他呢?” “虽然比不过你,但精市在学校里也相当出名,你知道很正常。”莲二说。 “如果我说,并非如此浅显的知道呢?” 惠心头一动。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想对莲二和盘托出的冲动。在莲二面前,她不想掩饰自己。 好的坏的都不想掩饰。 “比如说,他去年冬天因为生病入院,比如说,他喜欢画画喜欢种花,比如说,他家里有个妹妹。”惠说。她还想说幸村坚强又勇敢,但面对着莲二,却莫名开不了口。 “看来你很在意他,提前打听了这么多事。”莲二说。惠的脸扑地红了:‘怎么把自己说得像跟踪狂!’ 和盘托出的**被噎了一嘴。 “我可以介绍他给你认识。”莲二说。惠忙摆手,手都摇出残影了,赶忙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们网球部的真田副部长又和我有什么故事?”开学那日,真田在她面前是少见的话多。 “弦一郎的话,是有段值得一提的故事。”莲二忍俊不禁。 * “喂,这位前辈!站住,站住!”两年前开学不久的某日,立海校门内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男声。被指到的那位前辈站定,少年一路小跑至她眼前:“头发,校服,全部不合格!您是哪个班的?我要例行公事了!” “真田,你在干什么啊!你知道她是谁吗?”风纪委员长闻讯赶来,把满脸倔强的少年拉到一边。 “不论是谁,校规就是校规!”“你……!唉,死心眼!” 彼时的二人尚还一样高。那位前辈直视着那少年,少年也扬起下巴,全然不惧地与她对视,他的眉目如刀,眼底有藏不住的锐气。 她笑了: “你说的对,校规就是校规。记我的名吧,二年A班,藤野惠。只是请你相信我,我这打扮是有缘由的,且这样做才会对学校更好,所以暂时是没法改变了。” 少年紧抿着唇,仍想反驳什么,却再也没能出口。他细细地把这女生的脸看了许多遍,想记进心里再也忘不掉那般。 “这孩子真精神。委员长,他叫什么名字啊?”女生问风纪委员长。 “真田弦一郎”,委员长拍了拍那小男生的肩:“好认得很,他总是带着帽子,你见到这帽子就知道是我们真田君啦。” “我记下了。你是——真田帽一郎。”她指着真田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唔,真失礼啊前辈,我是弦一郎!” “好的,帽一郎。” “是弦一郎,弦一郎!”真田大声纠正! “好的,弦一郎。” 她笑容清浅,音色玲珑。 真田的脸红成了熟透的西红柿,那女生的音容如绸缎般拂过他的心,不经意间系上了个蝴蝶结。 此后—— * “此后,他就不时提起你,直到你住院了才消停”,莲二说:“这学期你回来,他又开始了,想问你为什么不来看网球部训练,又不肯直说,对我旁敲侧击了好几次:‘藤野前辈现在很忙吧’,‘统筹部活那么多,你怎么想让她去那’什么的……” “是嘛,他从来没找我说过这些话。”惠的心好似也被丝绸拂过,心尖被挠得痒痒的,但感觉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出站时,镰仓下了瓢泼大雨。 惠没看天气预报,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就没带伞。莲二把自己的伞给她,惠拒绝了,一直以来横亘在心间的事总算画下了句点,她有种跑进雨里淋个酣畅淋漓的冲动。 “以你现在的健康状况,在现在这季节淋一场雨,发烧的概率在80%以上。”莲二劝她。 或许种子的破土发芽也渴望雨水的滋润,惠还是冲进了雨幕中。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滚落,衣服也很快被浸了个透。心情越来越畅快,她跑出车站,张开双臂,风穿过她的指缝,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觉得与这城市融为一体。 她好似扎根进了这片土地。 惠在雨中奔跑,用力踩进水坑,踏出一圈又一圈的浪花。回望车站,已经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她心头滚烫,停下脚步,对车站的方向大喊:“柳莲二,谢谢你!”虽然知道他听不到。 声音被淋漓的雨声搅碎了,融合进了夜幕里。 但心意没有。 快到家时,惠发现妈妈在公交站撑着伞等她。见到她就皱着眉头嚷:“怎么没坐公交?就这么淋回来,也不知道避一避!打电话让我送伞也好。”边唠叨边把伞遮过惠的头顶。 “妈妈。”“怎么了?” “我是个坏孩子。”惠说。 “是!故意淋雨的惠惠是坏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惠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深爱的这个女人的背影。妈妈转头回望她的瞬间,惠扑过去,紧紧地把她箍进怀里,如同她醒来时妈妈抱紧她那般用力。 两个人的衣服都湿了。 妈妈回抱住惠,把头轻轻倚在她的头边,等她说话。雨幕肆意地冲刷着一切,她们已经听不到其他喧嚷了。 “以家庭责任来说,过去的我是个坏孩子。”惠说:“即使道歉无法改变过去,即使您并不需要我的道歉,这句对不起我也必须要说。但请您相信,我从未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我的性格冒失,过去是,现在亦是。但我会找个平衡点,从今往后,不会再做让您担心的事。” 妈妈的手陷进惠湿透的衣服。惠贴上妈妈的面颊,隐约感到有一丝温热流过。 “傻孩子。” 第9章 仁王雅治 9. 第二天,惠果然发了很高的烧,身体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四肢酸得像刚做完铁人三项。 妈妈替她请了三天假。 次日下午烧退了时,柳莲二的电话适时打过来了:“惠惠退烧的概率是——”“100%”惠抢答。 听筒对面传来几声低低的浅笑。 “这样,我就放心了。”莲二的声音暖得像春风化雨。 面颊不自觉地发起烫来,惠挠了两下,说:“前天陪我去东京的事,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我只是陪你跑了一趟而已,做决定的人是你。”莲二说,又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说起来,昨天弦一郎对我发了好大的火。他说一定是统筹部工作太多把你累坏了,又怪我把你介绍过去这事,还去找了汀兰,问你平时都在做什么。”说着说着,又禁不住笑了。 “他不是风纪委的吗”,惠嘟囔着:“和我们统筹部是平级部门,为什么来指摘我们的工作……” “你的关注点在这里吗?”莲二叹了口气:“总之,你先好好休息。” 电话挂断。 惠躺回床上,望着纯白一片的天花板,莲二的声音仍然萦绕在她的耳畔,眼前依稀可见他清雅的脸。莲二说话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鼻音,惠连这点都很喜欢。 ‘我刚才想的,可是……喜欢?’ 意识到这点,惠的脸愈发滚烫了,拽起厚厚的棉被盖到脸上,把自己闷了一头汗,急于甩掉这想法,她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 ‘去东京这件事,虽然莲二说只是陪我跑了一趟,可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他介绍我去统筹部,必须得好好道谢才行。’ 虽说如此,该怎么道谢? 请他吃饭?送网球拍?送他收藏级的夏目漱石全集精装版? 惠脑子里蹦出来的礼物价格一个比一个高,直到超出她的预算上限,也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不对,都不对。’ 莲二为她做的事意义甚重,能用钱轻易买到的礼物都嫌太浅薄了。既是如此—— 惠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的工作经历。 * 又过了一日,下午。 惠已经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了。 百无聊赖,睡又睡不着,又没事做。她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心里空落落的,也说不清脑子里是在胡思乱想还是一片空白。许是忽地从学习和统筹部繁忙的事务中抽身,生活节奏被打乱了。 ‘我不会真是个天生劳碌命吧!’ 话虽如此,惠还是打起精神起床,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家务方面家里请了家政,一周来打扫三次,妈妈说做菜是她的爱好,所以也不让惠进厨房,那还能做什么…… 惠扫视着房间,视线巡回一圈,最终落到了衣柜上。她想起之前翻找藤野惠之前的衣服时,看到她一件荧光芭比粉的短T上有破洞。惠对这衣服印象很深,因为那荧光芭比粉真的太丑了,扎得她眼珠子疼,她还拧着眉头把那件衣服挂起来仔细研究了一番,确定这破洞不是设计款。 ‘补衣服?’ 说干就干! 惠翻找出针线盒,老人家一样抿了下线头穿针。 说起来,她近乎没做过缝纫这事。因为从前家里穷,她穿衣服很是爱惜,旧衣服只会穿到褪色,袜子也是磨到越来越薄,最后成了一个大洞只能扔掉,很少能遇到用针线的时候。 所以补破洞成了大难题。 ‘但缝纫无非把针扎进去穿出来吧?’惠按着自己脑内所想一通操作,也不懂什么针脚和拉线的力度,缝到自己脑门都冒汗了,打结、剪掉线头,赫然发现那破洞已然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 汗变成了冷汗:‘不然还是拆了……’ 楼下传来妈妈的声音: “惠惠,有同学来了。是男生哦,我让他直接去你卧室可以吗?” ‘男生?’惠的眼珠一下子亮了:‘……总不会是莲二!’她赶紧梳梳头,清下嗓子,用自己都觉得甜得发腻的声音说:“可以啊,请进!” 打开门,眼前是一个银发刺猬头。 “什、什么啊!怎么是你。”惠泄了气。 “是我怎么了。看到我变脸成这样,我得罪过你吗。”仁王没进卧室,在门口探了探书包,递给惠一本笔记:“我们副部长给你的。后天不是要月考吗,这是这个月以来的学习重点。” “真田吗?”惠翻看了一下,确实各科的重点都十分详尽地列出来了,小几十页纸写得满满当当,他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字如其人,真田弦一郎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刚毅,一个个板板正正的像是在站军姿,该说到底是练过书法的人吗,他的字竟然有日本人字迹少有的笔锋。 “我会去道谢的。”惠说。 “那个笨蛋”,仁王骂了一声:“我都和他说你用不到了。” “虽然……”,惠知道仁王在说自己成绩差,没打算辩驳,也没打算隐瞒:“确实是用不到。” “还有,凭什么我住得离你家近就得做这种事,无聊。”仁王哼了一声:“走了。” “这就走?”惠问:“不进来喝杯果汁什么的吗?” 仁王不答话。他捏着下巴,眯起眼来看她,看了一会头一歪,从另一个方向继续打量她。 “看我干嘛。”惠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自来熟?”仁王问。 ‘啊!糟糕!’惠在心里猛拍一把脑门:‘因为和莲二太过熟悉,下意识把网球部的其他人也当做了熟人,完全忘记保持距离这码事!’ “走了。”仁王一挥手。 “等等!”惠叫住他。 “又怎么了?” 惠想到她在公式书上看到过仁王的特长。‘人都送上门了,利用一下也无可厚非吧?’“那个”,她眼神飘忽着:“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一分钟后,望见那件短T上的蜈蚣的瞬间,仁王倒吸一口气,眉头拧成了一根麻绳:“藤野惠,你那两只手是装的假肢吗!?” “你这人说话够难听的。” “笨死了!”仁王骂了一句,利落地拆解掉那条蜈蚣:“看好了,就让立海的欺诈师大人教教你什么叫藏针法。” “藏针法和欺诈师有关系吗?” “你话真多。” 他利落地穿针,引线,如同操纵木偶。仁王翘着二郎腿,指尖跃动,针线跳舞一般穿过布料,就这样消失了,断裂的布料纤维拼图一般的嵌合,不过五分钟,短T上刚刚还龇牙咧嘴的破口已如雪落无痕,毫无影踪! “哇哦……”惠不由惊叹,心里冒出许多“这就是天衣无缝的极限吗!”“可堪出神入化!”之类的话,刚要开口,仁王扬起嘴角,拈起了自己的小辫子:“神乎其技。” 这话自己说出来可就差点劲儿了,惠要捧他的那些话忽然就不想说了。 ‘他很得意吧?狐狸尾巴都翘起来了。’虽然惠觉得仁王的手艺确实有得意的资本,还是禁不住“哼”了一声:“就,还行吧。” “没劲,一句好话都没有,早知道不帮你了。”仁王啧了声丢给惠一块太妃糖。 “这是让我嘴甜一点吗。”惠没多想就把那块糖丢进嘴里,发现是一颗巨酸的柠檬糖,酸到她想吐!仁王噗哩了一声,在一旁“嘻嘻嘻”地偷笑,那双狐狸眼都笑弯了。 ‘决不能对这只白毛狐狸认怂!’ 惠忽然燃起了强烈的胜负欲。近乎是同一时间,她捂着肚子,呜呼哀哉地蹲到了地上,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可以反应得这么快。 “演技,好差。”仁王完全没当回事。 ‘决不能输!’惠想让自己的表情真实一些,暗着狠拧了自己一把,没想到下手过重,真把自己掐出汗了。 仁王不笑了。 片刻,“你,装的吧?”他的声音带上一丝几不可查的动摇。 惠只管蹲在地上哼哼。仁王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就一直哼哼,牙疼似的,哼哼到她快绷不住的时候,仁王蹲到她面前,一把捏住她的脸抬起来:“不对,就算会肚子痛也不会这么快见效,比食物中毒还快!” 仁王的手劲有多大!他那手天天挥拍接球负重训练的,可不比惠这个大病初愈的弱女子,不知道自己力气大,自然不会收着劲儿。惠的眼泪痛到飙出来,吧嗒吧嗒地滴到仁王手上,还在兀自嘴硬,瞪着满溢着泪花的杏眼:“好你个仁王,你害我……” 仁王终于慌了,手被烫到似的弹开:“虽然我确实加过料……,你也是,觉得酸就吐出来,咽下去做什么!受不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我还是觉得不至于!”,他胡乱嚷着往自己嘴里也丢了一块糖,两秒钟后瞳孔巨震,扒在床边疯狂干呕。 惠悠悠站起,对yue到直不起身的仁王摊手,语调淡到几近嘲讽:“啊受不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仁王雅治 第10章 谢礼 藤野夫人来送果汁的时候,房间里这两人正打得天雷勾地火针尖对麦芒,一个狠捏着对方的脸捏出了一个赤红的窝,一个死扯着对方的小辫子扯到他脖颈倒弯成一张弓,两人的另一只手五指相扣着角力,各喊着“你没吃饭吗!”“就这么点力气吗!”,谁都不肯撒手。 “哇,年轻人关系真好。”藤野夫人说。两人同时撒开手后撤一步,瞳孔里燃着火:“谁和他关系好!” “好好好。”藤野夫人优雅转身,出门时顺便把门带上了。 仁王揉了两把自己被扯痛的后脑勺,仰头,把整杯果汁一饮而尽,杯底撞上桌面发出“铛”的一声钝响,“走了”,他对惠说:“今晚来你家算是有了,我要找真田要精神赔偿。” “彼此彼此。”惠抓起他的书包丢过去。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仁王捏过的指痕,红通通的一道。 惠为他打开卧室的门。 她的半张脸已经微微肿了。 仁王深呼了一口气,望着她那气鼓鼓的表情,不知为何又生出一种想捏她脸的冲动。但不是那种狠捏,是想碰一下,看看是不是会痛会烫。手痒痒的,他双手插兜,假装不经意地瞟了惠两眼,发现其实是心里在痒。 ‘怪异。’仁王想,却想不通这怪异感是从哪儿来的。 “走了。”他说,意识到今晚已说了太多遍这句话,他不禁又啧了一声。 “我,大概是看你很不爽。”他点了下惠的脑门。惠把他的手拍开,倚在门边:“看不爽还不走。” ‘或许也不是看不爽’,仁王也说不清楚。他自认是个条理清晰的人,而藤野惠像只恶劣的野猫,把他的思路卷成了毛线团玩来玩去。 ‘毛线?对了!’ “编织和缝纫,感兴趣?”仁王说:“也,不是不能教你。”话音落下他又开始后悔,毕竟他太知道自己怕麻烦了。 “这又是陷阱吗?”惠问。 “是陷阱。”仁王果断下了台阶。 “我要学!”惠说。 “都说了是陷阱了!”仁王说。 “那我要学陷阱。” ‘怪人!’ 这句吐槽仁王没说出口。他两只手一左一右捏住了惠的脸,像捏橡皮泥一样团了两下,这次倒收了力气。惠没有拍开他的手也没有揪他的小辫子,只是叹了口气,满面无奈,用仁王吐槽过她的话吐槽回去:“有没有人说过你自来熟?”。 “谁和你熟。”仁王浅笑一声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在楼梯口的时候挥了挥手,给惠留了个潇洒的背影。 “还有!”惠忽地想到什么。 “又又又又又怎么了!”仁王回头。 “你知道丸井的手机号吗?”惠问。 “你要追他?” “不是!” “不告诉你。”无论惠如何问他他也不说。 装作潇洒地离开藤野家后,仁王的视线没入到夜幕深处。今夜镰仓万里无云,月明星稀,他止步回望二楼那个亮着灯的房间,窗帘没拉,透过窗子,隐约可以看到她房间天花板上星星形状的顶灯。 心始终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讨厌的感觉。’仁王想。 * 次日下午。 网球部晚训结束后,惠敲响了他们部室的门。开门的是丸井:“啊,是藤野。我们部的材料前几天好像交过了。”惠从背后拎出一个草莓蛋糕:“这次是为了别的事。”“呜哇,所以你昨天才问我!”“小惊喜。” 丸井双眼放光,瞳孔里只剩下了那个草莓蛋糕,侧身放惠进了部室。 部室内,几位正选各自在做着自己的事:莲二在给窗台的植物浇水,桑原在归置杂物,柳生和真田在给赤也讲解今天的数学作业,仁王衣服还没换完,在系制服的衬衫纽扣。见到她来,除了仁王与莲二,其他人各是一怔。 “打扰了,我是来送谢礼的”,惠说:“谢谢送我笔记的真田,以及,谢谢帮我带笔记的仁王。” 真田压了压帽檐,嘴角隐隐地勾了上去,仁王整理着衣领一声浅笑:“算你识相。” 有了昨晚面对仁王的经验,这次惠倒是记得假装与大家第一次见面,丸井君桑原君柳生君切原君问候了个遍,丸井分蛋糕时,仁王附在她耳边小声说:“装模作样”,若有若无的气息拂过惠的脸,她护住面颊猛然回头,仁王已如风一般飘到柳生身边,抛给惠一个wink:“噗哩。” 丸井把蛋糕分成完美的八等份:“开饭开饭!”从他开始大家依次拿取,宽大的木质桌面上转瞬只剩下了最后一块,惠还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拿时,赤也轻“啊”了一声。 空气凝滞了。 不约而同,所有人同时垂下了眼帘。 赤也低着头,像只蔫头耷脑的小狗。他盯着手中的蛋糕,眼珠悄悄左右转动偷瞄过各位前辈,众人的神色亦是蒙上一层薄雾般的阴翳。 惠知道是为什么。 她的视线投向更衣柜旁的照片墙,上面贴满了网球部参加各类活动时的照片,每一张都光线炽烈,如同少年漫画般一样耀眼。照片中,有一位湖水般澄澈的少年的身影穿插其中。 惠知道他的名字——幸村精市。 她的视线划过那些照片,如同看过他们的校园生活轨迹:运动会、海原祭、练习赛、关东大赛……,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最中间的那张,是去年全国大赛时颁奖礼的照片。照片里,那少年长身玉立,站在七位正选身前,肩抗着独属于全国大会优胜者的暗红色大旗,风卷起他天空一般湛蓝的发丝,扬起了他的衣角,自信坚定,意气风发。 他本该在这里。 这块蛋糕,也本该是属于他的。 实际上惠今天来,最重要的目的也是与他有关。 部室中已经沉默许久了。柳生清了清嗓子:“咳!” 丸井领悟,把最后一块蛋糕塞进惠的手里:“啊!藤野你也吃啊,干看着干嘛。”惠也领悟,开了个话头说:“这蛋糕是我在公交站旁那家订的,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昨晚我是有提前请教过丸井君……”“据说仁王不给小藤野我的电话号码!”丸井说。“小藤野……对前辈认真一点!”真田叫道。“你要他电话竟然是为了这种问无聊的事。”仁王说。“蛋糕的事怎么就无聊了!”丸井说。“最后是莲二给我的号码。”惠哼道。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互相调侃,部室内的气氛总算是重新活跃起来。 吃完蛋糕后。 桑原和赤也收拾着杯盘碗盏,窗外,夕阳已近乎没入地平线,只留下了一层金色的边沿,夜色渐浓,柳生打开了部室的灯,莲二重新泡了茶来,闻到茶香时仁王问:“都要回家了,你还泡茶干什么。” “惠惠应该还有话说。”莲二说。 “惠惠?”仁王眯起眼睛,“你竟然叫前辈、叫前辈h、h、hu……!”真田努力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惠的名字。“别这么严肃嘛。”惠拍了下真田的背,真田立刻绷紧成了一座铁塔。 “虽然我确实是有话说”,惠不解:“莲二是怎么看穿我的?” “你一进门脸上就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决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事大概率与我们部关系甚重。”莲二的声音依旧沉静。 其他人互相对望过后,还是围着会议桌坐了下来。七双眼睛齐齐地望着她,等她说话。 惠抿了一口热茶。 她遥望着照片墙上那抹清澈的湛蓝,深吸一口气:“我想请问下贵部部长幸村精市君现在的课业状况。” 在真田的交代与柳生的补充下,惠大致明白了幸村精市现在的学习状况:自去年十二月幸村入院后,便再没有回过学校,幸村不想留年,便要遵照校规照常参加期中期末考试,这期间,都是真田柳生与莲二三人利用周末时间给他补课,加之幸村会自学,勉强能跟得上学校进度。 惠又抿了一口热茶。 她端着下巴冥思苦想了许多客套话,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如果我说,让我来负责给幸村君补课呢?” 丸井一口热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仁王扶着额头干笑了两声,真田嘴唇微启,莲二轻蹙起眉头,柳生的眼镜没有反光,惠第一次看到他镜片下烟紫色的瞳孔。唯一状况外的赤也挠着头问:“前辈们这是怎么了?” “对哦。赤也入校的时候,小藤野已经入院了。”丸井擦着脸说。 “所以,切原君想必不知道,这位藤野惠小姐之所以扬名全校除了惩恶扬善的威名外,还有制霸成绩榜,常年蝉联第一。”柳生道。 “倒数第一。”桑原补充。 “你是不是走关系进的立海。”仁王补刀。 “哈,因为我也经常考倒数……”,赤也眨着他纯良无害的大眼睛趴到柳生身侧耳语:“她真的有那么夸张吗!” “她可是立海建校以来第一个被老师把试卷贴到布告栏的人。”仁王说。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日的盛况。”柳生感叹。 “卷面江山一片红。”桑原闭目。 “就算是藤野前辈”,真田正色道:“幸村的事还是不适合拿来开玩笑。” 从前与妈妈聊天时,惠通过她的话语明白藤野惠成绩很差,但绝没想到会差成这样。她职业生涯中遇到的都是差生,但藤野惠的差还是刷新了她的认知。 惠也很绝望! 她垂死挣扎般敲了敲桌子:“你们就不能给我点信任吗?我很认真的!” 柳生推了下眼镜:“许多事并不是‘认真’就能做到的。” “如果我说,明天的月考我拿第一呢?”惠问。 死寂—— 片刻,莲二打破了沉寂:“首先我确认一下,这个第一是正序的,是吗?”。 “连莲二也!?”惠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第一的意思是——首先你要考得过真田”,丸井指着真田,又一个个指过柳生和莲二:“再考过柳生,再考过柳。” “那和考满分有什么区别?”赤也问。 “没区别。”桑原即答。 “我就问你们!”惠怒拍桌子站起身来:“如果我真能考第一呢!?” 死寂梅开二度—— 柳生比吕士终究是体面人,还是会顾及前辈的面子:“倒是可以拿赤也试一次课。” “为什么倒霉的又是我啊!”赤也惨叫。 惠一指头戳上赤也的额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给你补课的是我,你就偷着乐吧!” 第11章 试课 三日后,月考放榜了。当日下午网球部晚训过后,藤野惠手捏全科试卷破门而入网球部部室,可堪一个器宇轩昂。她把试卷一张一张地拍到部室中央那张宽大的木桌上:“看好了,你们这些小鬼头!这是国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历史……”嘴角越来越弯,声音越来越高,全科试卷依次展示后,她叉着腰撩了把头发。网球部众人围着桌子站成一圈,见藤野惠沐浴在窗边的夕光中,身高比身边的丸井还差一截,内心OS: ‘她怎么叫得出这句小鬼头的!’ “老师提前给你答案了?”仁王翻着那些卷子。 “真失礼啊!”惠叫道。话虽如此,她笑得越发张狂了。 众人也一张张浏览过那些卷子,又要来这次排名第二的莲二的卷子比对。莲二得分的题惠都得了分,莲二不得分的题惠也得了分,唯一比不过柳莲二的就是作文分数,少了三分,但惠心服口服,毕竟是那个柳莲二,图书馆的纯文学近乎借了个遍,日常看的是尾崎红叶泉镜花。 “不可能……”真田的瞳孔兀自震颤。仁王把手中的试卷抛给柳生,遥指着惠:“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你这家伙因祸得福,因为失忆释放出脑容量了!” 惠摊手耸肩,做了个“你奈我何”的表情,仁王嘁了一声,脸撇到一旁暗暗勾起嘴角。 “所以,是不是该履约了?”惠问。赤也试图开溜,抱着书包躲在门边,才刚碰到门把手的手缩了一下。 真田柳生与莲二三人互相对视,在眼神中交换了一下想法,沉吟片刻,柳生斟酌着词句道:“藤野前辈的实力我们已经充分了解,不再有异议了。但是——,请原谅我的直白,为幸村补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前辈需要每个周日都去东京给他上课,至少要坚持到今年八月全国大赛结束,并让他顺利通过期间的期中与期末考试,开始则不能半途而废,您,确认自己明白这份‘责任’背后的负担吗?” 惠注视着他们。 她的眼底闪耀着冷静的炽光,如同冰层下灼烧着一团烈火。 无需多言,她点了点头。 这是她的千钧之诺。 时间在此刻静止了。 三年级的六人凝望着惠,神情郑重到堪称肃穆。门边的赤也原先偷瞄她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坦然。真田端坐在木桌主位,本是叉在胸前的手放到了膝上:“我明白了。只是,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惠垂下眼眸。 当然有理由。 可室内七人的目光如聚光灯般齐齐地打到她身上,饶是她本不想隐瞒,此刻也难以开口。‘初心是为了莲二哦’,这种话说出来和表白有什么区别! 惠的面颊不争气地红了,声音如烟似雾地飘着:“我愿意去做不就行了?理由有那么重要吗?” 寂静—— 丸井双手一拍,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小藤野你,不会对我们部长有意思吧!” “怪不得,我说呢!”门边的赤也也来了劲。 被误会到了奇怪的方向。 “哎呀呀,竟然是这样。”柳生看热闹不嫌事大。真田压下帽檐:“原来,藤野前辈对幸村……” “不是的,你们误会了!”惠的辩白在众人一片“原来如此”声中显得无力又虚浮。她掩住自己的半张脸,耳尖红到能滴血。前是刀山后是火海,可真是进了死局,坦白也不是不坦白也不是了! “我想,惠惠应该是为了我。”莲二适时开口:“这是我介绍你去统筹部的谢礼,是吗?”他的声音温柔又沉静,众人头顶一片问号,视线在这二人中间打圈子,差点羞耻而死的惠总算有喘息的空间了。 惠赤红着面颊,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藤野,你……”,丸井面色变得悲戚,下一秒双手卡着惠的肩膀大力摇她,恨不能把她的脑花摇成豆腐脑:“你快醒醒啊,被人卖了还要给钱,你是不是被参谋PUA了!?” “没有!没有!”惠的声音都被他摇碎了。待丸井放开手后,她声线定了定,才娓娓道来:“其实……”隐去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的部分,惠把入校以来遇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之所以我能成为现在的我,都是托莲二的福,但以现在来说也不尽于此了。一路走来承蒙各位太多好意,我也想为大家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我觉得,小藤野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丸井捏着下巴思考了会:“无论是柳还是真田,我想他们帮你的时候一定都没想过谢礼,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你和我们一样是国中生哦,不需要拿什么人情世故来规训自己。生活嘛,开心一天是一天,放松心情来怎么样?” “难得小猪也能说出像样的大道理”,仁王说:“但如果按‘人情世故’,她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所以是,以心换心……吧?”柳生直起身子拍拍手:“各位,别再发感慨了。天色已晚时间紧迫,早些进入正题如何?” “噫!”门边的赤也发出一声惨叫。 “你,是不是想偷跑?”仁王眯起了他的狐狸眼。真田一把拽住赤也的后领薅到桌边:“你就这点毅力也算网球部的人?太松懈了!” “学习的毅力和网球的毅力能是一回事吗?柳前辈!”赤也可怜巴巴地朝莲二投去求助的目光。莲二浅笑:“抱歉,这件事上我站弦一郎。” 夜色渐浓。 放学时间过去了许久,立海校园已经重归静谧,月色的清辉为网球场覆上了一层银色的柔光。球场边,网球部部室内灯火通明,保安已经来问过两遍了。 赤也需要抄写的文科作业被略过,刚写完地理,现在翻开了数学练习册。 他盯着题目,咬着自动铅笔的尾巴,才过个三五秒钟,双眼就失神了。 惠猛然一拍桌子! “啊?啊?怎么了?”赤也如梦方醒。“你睡着了?”惠的声音近似机械,冷若冰霜。 “我怎么觉得小藤野好像变了个人。”丸井不自觉往桑原身边缩了一下。 “我在做题啊,我在认真想题!藤野前辈太心急了吧!”赤也嚷着,继续啃自动铅笔的尾巴。可怜的塑料笔杆又多了一圈新的牙印时,第一道题仍没正式开始。 “你,就这么空想?”惠问。“画坐标系啊切原君,原来为你补习的可是我们三人!”柳生指过自己真田和莲二,声音又小又急切:“至少为我们争口气吧!” 赤也画了一个坐标系,点上X和Y,继续发呆。 真田一踢椅子:“可恶,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你要在这发一晚上呆还是怎么!”“噫!”赤也抖了个激灵。 “我看,就从这道题开始吧。”惠说。 如同她上过的千八百节课同样的流程,惠拿起演算纸,再次确认过题干:“求中点坐标是吧?这是中点坐标公式,你背下来。”演算纸递到赤也面前,只有光秃秃一个公式:P=((x? x?)/2, (y? y?)/2)。 “虽然不该对您的讲课风格置喙”,柳生拦住赤也准备接演算纸的手:“藤野前辈,需要提醒您,我们立海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学校,不推崇填鸭式教育。” “所以,你的意思是教他解题都要先讲一遍公式的推导过程?”惠挑眉。 “数据表明,这确实有助于提升学习者的数学思维”,莲二也帮腔柳生。 惠扫视过这两人一本正经的脸——他们是怎么做到教学手法如此稀烂还能有如此自信的?懂不懂成绩大过天! 若与这二位讨论“因材施教”的话题,大概率要在这争论到天明了。惠不理他们,重新敲了敲桌面,把赤也的注意力吸引回自己这里。 “切原君,我记得你最擅长的是国语,对吧?”惠问。赤也点点头。“那是因为国语只需要背诵的缘故”,惠语重心长:“记好了,从今天开始,你把数学当做文科。” “这是我想当做文科就能当做文科的吗?”赤也对被惠全然压制的学霸三人已然绝望,把视线抛向了仁王。 “对自己多点信心,国中阶段的数学就是文科。”惠强调。 “你知道,我是一定会为我们网球部的人说话的”,仁王get到赤也的求救,拦身他与惠中间:“——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高中都读完了。”他带着玩味的笑意望向惠,视线相交的那瞬,整张脸僵住了: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 居高临下,眼中只有对弱者的不屑与施舍般的悲悯。仁王再熟悉不过那目光,正是王者君临天下的威仪! 仁王身子一闪:“听话赤也,她自有道理。” 惠满意地点了点头。 “总之,幸村的事就交给我了。”她按做云淡风轻,心里只坚定着一个想法:‘赤也先不说,幸村可是可塑之才,决不能毁在这三个人手上!’ 第12章 幸村精市 当日分别前,他们便约好这周末把惠引荐给幸村。 周日上午。 镰仓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海天一色,浪静云轻,车站前晚樱飘落如雨。惠到车站时,网球部众人已是基本到齐了。丸井拎着蛋糕,真田提着果篮,装备上像是去探病,气氛上吵吵嚷嚷的倒是像去踏青。 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 赤也黏在丸井身边:“丸井前辈,一会上车和我坐一起!昨天我买了新卡带,还等着和你一起拆呢!” “啊,那我呢?”桑原手指自己徘徊四顾。 惠绯红着面颊望向莲二,莲二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真田身后。惠的视线跟着他划过去,落到真田身上,真田与惠对视,随即吞了下口水,绷直身体震声道:“藤、藤野前辈,请和我……!!”“喂,你不是想学编织吗?我带毛线了。”仁王横身插进二人中间,不由分说地把惠拉走。“你干嘛呢,真田话还没说完。”惠一步三回头,仁王头也不回,扯着惠就进了站:“管他的”。站外真田双手紧握成拳,连手臂都在发抖,赤也凑在他身旁眨巴着翠绿的大眼睛:“副部长,你的脸好黑!”,丸井一把把他揪回来:“笨蛋,你不要命啦!?” 候车区,趁着惠与丸井交流最近的甜品情报时,柳生凑近仁王耳语,认同赞叹道:“不愧是仁王君!你也发现柳君有些回避型依恋吧?越是在意越要推开。用这种手法激起他的竞争意识,真是不动声色又深谋远虑啊!” 仁王眯眼:“……??(我还有这种计划?)”,擦着鼻尖一声哼笑:“什么都瞒不过绅士。” 最终决定的位子是真田—莲二,惠—仁王,丸井—赤也,桑原—柳生。 列车启动,车窗外的风景变换如万华镜。 前次来东京时,惠的注意力都在心头的重担与莲二身上,没能好好欣赏美景,而今总算有空闲细看镰仓的风光——相模湾波光万顷,江之岛展望台珍珠一般浮于其上,一片片拂上新绿的田野飞驰而过,油菜花如萤火虫一般点缀其中,惠不禁轻声感叹:“好美!” 她趴在窗子上看美景,仁王撑着下巴注视着看风景的她。 斜后方真田周身的黑气已经窜到车顶了,莲二凝望着另一侧窗外郁郁葱葱的远山,少见的神情淡漠。 前排赤也和丸井吵吵嚷嚷:“丸井前辈你怎么拿我挡伤害啊!”“别慌,一会再给你找瓶回血药。” 后排柳生托着下巴欣赏着众人的反应,老奶奶一般感叹岁月静好:“呵呵呵,年轻人真是有活力。”桑原:“??(发生甚么事了?)” 及到东京。 众人熟稔地出闸、换乘。前次惠来这里去的是八王子,今次则是吉祥寺。 金井综合病院在吉祥寺。 那是幸村住院的地方。 ‘看完幸村后,再去找乙花聊聊天吧。’许是帮赤也补习点燃了惠的教师魂,她想找乙花谈谈重回学校的事。 望着手中车票上吉祥寺这个地名,不知为何,惠的心里冒出一种抹不去的异样感。一路上,她仔细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发现对吉祥寺的印象也无非文艺慵懒烟火气这种与旅游攻略差不多的内容。 她“嘶”了一声:‘难不成是因为我在井之头公园喂过鸽子?’,除此之外,也着实再想不到值得一提的事件。 于是她把这异样感归类为“思维过敏”,强行无视掉了。 * 金井综合病院。 惠没来过这里,便随在网球部众人身后走。她环望着周围的环境:天气晴好,花坛的灌木抽了新芽,几棵樱树随风摇曳,暖风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举目四望皆是人,像个小公园——晒太阳的住院病人、往来匆匆的医生与护士、瘦弱佝偻的患者,以及神情或忧郁或麻木的患者家属。 人多,却落寞。 他们步伐利落地穿过这片疏离的景色。 绕过门诊楼,穿过长长的绿荫走道,温度愈渐寒凉。惠始终紧紧跟在网球部众人身后,在他们身上,她感受到一种隐秘而强烈的能量,犹如冰层下春溪的潺响。这股潜流在进入住院楼的一瞬间变得具象且锐不可当,他们携着阳光破开这片纯白色的暗影,所经之处,万物都镀上了鲜明的色彩。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惠忽地想到这句诗。这群少年如此纯粹、炽热又夺目。 惠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丸井在护士台打招呼,语调轻快的像只小鸟:“护士姐姐,我们又来看幸村啦!” 惠的步子变得沉重,渐渐地落在了他们后面。 走廊的窗户外面是摇曳的树影。好似有一层阴翳隔在她与他们之间。惠想伸手触碰他们,可只摸到了一团缥缈的雾气。 心也沉了下去。 “藤野前辈,你怎么走得这么慢!”赤也回头大喊。“这里是医院哦!”护士提醒他。赤也立刻盯着真田躲到莲二身后,但真田并没给他爱的教育,大家都默契地停下步子等惠。 丸井没拎蛋糕的手挠了挠头:“难不成,小藤野在紧张?” “倒像是在伤春悲秋。”柳生说。 真田侧身,为惠让出一条通路:“藤野前辈,请上前来。”莲二把兀自犹疑的惠推到众人身前:“今天的主角是你啊。” “我……”惠的眼神闪躲着。 仁王“嘁”了一声一把掐上她的脸:“你可是我们打了包票推荐给幸村的人,精神点!” 惠痛到眼眶盈泪,真田惊得大呼,柳生眼镜反着光问仁王为什么对惠这么不客气,仁王转问赤也卡带好玩吗,莲二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地算着真田后悔派仁王去藤野家的概率,丸井说预约晚了今天带的蛋糕不是公交站旁的那家,赤也说一会儿看到幸村要和他说上周校内练习赛的事。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之间互不相关竟还能继续下去。 “所以我说,这里是医院啊!!”护士站传来一声怒吼。 寂静—— 惠被大家簇拥到病房门口。 情不自禁吞了一下口水,扣门的手微微发抖。 “小藤野,加油!”丸井给惠鼓劲,下一秒,病房的门吱呀打开:“各位,早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惠要扣门的手正敲在幸村的胸口,显然没想到迎面就是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前辈,幸村不由得退了一步。 转瞬间,他收拾好自己的姿态,行了一礼,用极为尊敬的敬语道:“初次见面,藤野前辈。我已经从真田那里知道来龙去脉了,今后,还烦请多多指教。” 他的声音轻盈泫然,像茜草上轻垂的一滴晨露。 惠抬眼,正撞上他湖蓝色的眸子,他的发丝熠熠如蓝宝石,肤色却透着不正常的苍白,像晨光中新落的雪。 惠本该回一些客套话的。她很有回客套话的技巧。 可那些加了敬语与修饰的词句却无法脱口而出,堆积在唇边,换做了一口倒抽的冷气。 她的心疼得发抖。 睫毛不安地扑闪着,声音也跟着颤动,往日如珠玑落盏的清脆嗓音含混在喉咙里:“你,看起来不太好……” “部长!部长部长!你敢信!上次校内练习赛我从柳前辈手里拿了四局!”赤也大呼着扑进去,把惠的话盖了个严严实实,其他人也挤进病房里寒暄,把幸村围了个水泄不通。透过众人身影的间隙,幸村的目光不时落在惠的身上。 ‘她在心疼我?’ 问句却不含半点疑问,惠的心思在幸村眼里是透明的。 ‘好笑,竟然会心疼一个陌生人。’可幸村分明看出她的心疼并非怜悯也并非装模作样的伪善,所以这句‘好笑’也失去了指向。 她看他的眼神并非陌生人。 ‘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围绕着她的便尽是不解之事。 众人围着幸村,从网球部说到学生会,从学生会说到班里。幸村把话题拉回到惠的身上:“听说您失忆了?” “别您啊您的了,幸村你也别见外,小藤野很好相处的。”丸井把蛋糕放在幸村床头的桌子上,“反正她也是个自来熟。”仁王一把捏上惠的脸。“你的动作是不是越来越顺手了?”莲二的声音冷冰冰的,真田默默向前一步,把仁王和惠隔开了。 ‘网球部这些人性格各异到千奇百怪,她怎么会和他们关系这么好?’ 幸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她用商务会谈一般正式郑重的语气向他问好,又引得部员们打趣她,在他们此起彼伏的调侃下,她的神情变得羞赧又无奈,大有种双手一摊随你们去的弃疗感,举目四望,最后借口分蛋糕逃开。幸村脸上挂着一以贯之的微笑,间或配合聊天内容做出或惊讶或不解的表情。 ‘有些笨拙、不会伪装、有时候觉得她年长许多,有时候却像小孩子,会在意奇怪的地方……’ 幸村把种种形容堆积在她身上,试图给她下定义。他与网球部众人谈天说地,眼神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到惠身上,观察着她的举手投足,直到大家吃完蛋糕,收拾完杯盘,直到大家说要出门玩,把病房留给他与她二人,直到她翻开课本说:“我了解过幸村君现在的进度,所以就从这一课开始吧。”,幸村发现,在他脑海中烙印着的始终是方才她与他撞上的那个眼神: 因为知道她本性坦率,所以明白,那便是她不加掩饰的真心。 第13章 姐姐 在为幸村上课的过程中,惠在心中无数次狂拍自己的大腿:‘这脑瓜怎么这么聪明啊!’、‘一点就通,天才吧!’、‘名校的苗子!’、‘他竟然会举一反三!?’,无论是讲知识点还是讲题,都顺畅如行云流水,丝滑更胜德芙! 惠曾经只有在梦里才有过的为八王子高中的学生讲课的情景,竟然在幸村这里走进了现实。她越讲越来劲,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倾囊相授,恨不能把自己脑子里的知识点ctrl+v粘贴过去! 真田曾说网球部里学霸三人都来给幸村补习,还要辅以幸村自学才勉强跟上学校进度,现在看来,果然还是他们教学手法太稀烂了。要不说术业有专攻呢?打网球的就好好去打网球,还得是她这个确有金刚钻的才能揽下这个瓷器活。 课程结束的比惠预计的快多了。最后一道题讲完后,惠合上课本:“今天就到此为止”,随即喜笑颜开到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精市,我看我们上课的节奏很合拍,不如……!!”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瞬间,惠整张脸僵住了。 曾经在补习班上班时,老板见天地喊着续课率,强调老师也要有销售意识,还特意培训过她们的话术:试课后要神情温柔地叫学生名字以拉进距离,说一些诸如“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不如拜我为师”之类的话。犹记得第一次尝试时,她被学生说:“老师,你有点恶心”。从那之后虽不再轻易说,却在远眺着八王子高中时总是不自觉脑补,期冀有朝一日能遇到一个天纵奇才,让她心甘情愿说出这话。 而今,为幸村补习让她得意忘形,竟不禁脱口而出了。 惠捂住嘴,瞳孔剧烈地跳动着:‘怎么办怎么办!才认识不到半天就叫上了幸村的名字,还笑得这么市侩!’ 幸村也愣住了。 短短几秒,他就收拾好笑容:“既然你都叫我名字,我也没必要再生分了。可对我来说,藤野前辈毕竟是曾经遥不可及的人物,忽然让我直呼‘藤野’或‘惠’,有些难以开口。”他扶着下巴,头微微偏着,很是为难的样子。 兀自燃烧着的教师魂尚未平息,惠只觉得幸村亲近。她从未对一个人在如此短暂的时间生出这般喜爱,不觉灵光一现:“那……叫我‘姐姐’如何?” “姐姐?……哈哈哈”,幸村失笑。他笑了两声后转头看向窗外的树影,再回头时,已恢复了平时那般淡淡的温柔:“好啊,就叫姐姐。” 在网球部众人回来之前,幸村一直在陪着惠聊天。惠本意是怕幸村无聊,想陪他聊天,却不知不觉变成她一直在说自己的事,从出院说到入学,从进统筹部说到去找乙花,从发烧说到道谢,再说到因为试图为大家做些什么,才想来为他补课。幸村很少谈及自己,每次话题要转向他时,他总是不留痕迹地引开,如同舞者足间轻点,在花丛回旋,却片叶不沾身,倒是惠自己把自己全交代了。 话题落入了即将到来的运动会。 “姐姐有没有什么想报的项目呢?”幸村问。“怕是不行”,惠叹了口气:“运动会当天,统筹部还要配合其他部门忙后勤。”“这么多工作?但统筹部算上姐姐不才只有四个人?”“所以才辛苦。” 幸村这声“姐姐”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他的语调愈渐轻快,惠在那湖水般的瞳子里渐渐看到了杨柳的倒影,不经意间,还能看到被春风吹皱的涟漪。 属于教师的兴奋逐渐褪去,取而代之在惠心中漾开的,是另一种温馨的感受,如同夏夜屋檐下摇晃的风铃,如同幼时村口合欢树的香气。 幸村叫她“姐姐”。 她是“姐姐”。 心窝软得像铺了层棉花糖,惠蓦地生出种给幸村也削个苹果的冲动。可惜视线才落到果篮上,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哟,你们这就结束了?”仁王推开门,语调轻快。 “因为精市领悟得很快,讲起课来比我想象的要轻松许多。”惠说。她本来想直接用‘天资聪颖’这词,又觉得赤也也勉强算作她的学生,不能在他面前过于明显地偏心幸村。 “精市?”真田莲二和仁王三个人同时轻蹙起眉头。 幸村低低地笑了两声,说:“是姐姐讲课简单易懂的缘故。”他加重了‘姐姐’一词,语调轻松又愉悦,像只在跳舞的小狗。 “姐姐!?” 莲二望着天花板宕机了几秒,真田默默地背过身去,仁王矮下身子与惠对视,一字一顿:“喂,那可是我们部长。” “所以呢?”惠不解。 仁王的手抬到半空,眼瞅着要挨上惠的脸,柳生“咳咳”地清了下嗓子,小声提醒:“欺诈师的优雅与从容呢!?” “哈!”仁王摊手立身,走到窗边去了。 “文太,你有没有觉得这群家伙从先前就开始不对劲。”桑原拐了丸井一肘子。“大概是进入青春期了吧,我们吃瓜就好。”提到‘瓜’,丸井眼神一动,扒拉果篮去了。 “竟然还能叫‘姐姐’吗?我也想叫藤野前辈姐姐!”赤也一屁股坐上床边:“自从姐姐让我把数学当文科之后,嘿,还真别说,我觉得比先前简单了不少。”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真田声音冷硬如铁。 赤也本能般地缩了一下。 莲二与仁王的视线钉子一般扎到赤也身上,幸村笑而不语,丸井从果篮那边一小步一小步地退回来,一把把赤也薅走,附耳道:“我劝你不要哦。” 赤也懵懵懂懂地点头:“那不然叫‘惠前辈’。” 病房内的气氛稍见缓和。 柳生看了看时间,已是接近正午:“时间不早了,幸村君,我们先走了。” 众人依次对幸村道别,幸村想送他们到电梯,被拦在病房门口。他也不坚持,就站在病房门口的过道对他们挥手,浅笑盈盈,如被风拂动的雏菊,直到他们走进电梯间。 幸村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眸子深不见底,如黑水寒潭。暖风携来消毒水的味道,摇曳着树影,扬起他住院服的衣摆。蓝宝石一般的发丝自苍白的鬓边扫过,他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精市,下周见。”一道倩影忽地从电梯间探出头来,对他挥了挥手。来不及收拾自己的表情,幸村难掩慌乱。 “走了。”有人一把把她揪了回去,是仁王的声音。 幸村倚在墙上捂紧胸口,紧闭双眸,心脏不安地跳动着:‘刚才那个表情,被看到了……’。 * 离开医院后,大家一起去吃了个饭。是丸井查过攻略后选的医院周围的家庭料理。饭桌上众人聊天不停,但大部分都围绕着大下周的运动会。运动社团不可以报名自己社团的项目。桑原打算报接力,真田要报剑道,赤也报短跑,仁王和丸井躲清闲只想当个观众,莲二要配合广播部审稿子,柳生被安排轮值,惠则如同她与幸村说的那样,要配合各部门做后勤保障。 饭后。 丸井摸着滚圆的肚子:“大家打算在留在东京玩还是直接回镰仓?” “啊,有关这个”,惠说:“你们先走吧,我要去一下八王子那边。” “找早良姐?”莲二秒懂。惠点头。“我也去。”他说。 真田也向他们迈了一步 :“从前受过乙花前辈诸多照顾,作为现任风纪委员长,理应去拜访一趟。” “那我们就先回去啦?”丸井的视线探寻般地环视过其他人,最终定格在柳生身上。莲二的指尖慢且匀速地敲击着笔记本,除了他与惠和赤也,所有人都随着丸井落下的话音一同望向柳生,目光有几许催促的热意。 柳生薄唇紧抿。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去吧,绅士。”仁王推了他一把。柳生呼吸一紧:“仁王君,我应该说过……!”“让我不要插手你的事?”仁王抢先说了下半句话。 “并非插手,只是提醒,绅士”,仁王的声音坚定又决然:“去吧,把想说的话说完。那位前辈和你说过的,直面自己的本心也是绅士的必修课之一。” 第14章 星南馆 时至今日,柳生比吕士仍然会时常梦到那个金色的影子。她像林间枝叶缝隙间漏下的光斑,明媚、活跃,清新又自然。梦里,她总是会像两年前他们初见时那样矮下身子,与他平视,自顾自地取下他的眼镜,用视线描摹着他的瞳孔:“这副眼镜不适合你。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像紫藤花一样漂亮。” 若是如今的他,会如何回应呢?即使无数次在睡前想过,这次一定要对她微笑,在梦里,也仍是像两年前的那天一样绷紧身体,声音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您谬赞了。” 柳生比吕士厌恶别人突破他的社交距离。 自幼时起,他便习惯不着痕迹地把人推开,与所有人都保持着堪称优雅的疏离。所有人都可以做他的朋友,但从没有人真正成为过他的朋友。只要不去在乎别人,便能轻易维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得体。 成为绅士并非为了孤独,孤独却是成为绅士的副产物。柳生比吕士从未考虑自己是否寂寞,如同守着某种清规戒律般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如果孤独是象征绅士身份的手杖,那他乐意接受这份至高无上的矜贵。 他默认自己喜欢这种生活。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不错。 直到那个金色的影子说:“你好像很紧绷。” 他抬了下眉毛,用与她相同的句式反驳:“您好像很擅长对我下错误的论断。” 他以为那个金色的影子会继续突破他的防线,已在心里竖起御敌的姿态,可她只是帮他把眼镜戴了回去。 “或许吧”,她说:“别人看不清你没关系,但自己要看得清自己。我知道你被人称作绅士,可学会直面自己的本心,也是成为绅士的必修课之一。” 两年间,这句话曾数次为他的重要决定掌舵,直到现在,仍然牢牢地刻印在他的心里。那个金色的身影如同晨光穿破雾霭,大海依旧苍茫无际,但柳生已看清了自己的航路。 * 最终,柳生决定与那三人一同去找乙花。 动与静在正午的街道达成微妙的平衡。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街道边行人稀少,偶有几只麻雀在蹦跳着啄食。日光带着炽热,自行道树的枝缝间漏下,在地上投射出一块块晃动的光斑,如同脚步一般在柳生的心里踏来踏去。 一年前那件事过后,乙花早良就离开了学校。她被下了一年的停学处分,而今一年已过,她仍是没有回来。据柳莲二说,她现在在星南馆打工,所以柳生大致明白缘由。 或许,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不是没逼迫过自己忘记。可越是想要忘记,记忆便愈渐明晰。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化作了梦境,梦中她鲜活的模样使他窃喜,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长久且深远的钝痛,如同嵌在肉里拔不出的刺,如同阴雨天受伤的关节。 他比所有人都更明白自己无法站在乙花身侧,那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心意,是否只会为彼此增添负担?柳生原以为自己的犹豫是在顾及乙花的感受,直到今中午被仁王点破,方才明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得体。 ‘知我者,莫如……’,柳生清浅一笑,对那白毛狐狸生出了些许感念。 * 去星南馆的一路上,四个人都不发一语。 莲二的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寒意,他的指尖仍旧慢且匀速地敲击着笔记本,与他相处的时间久了,惠明白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柳生面色凝重,始终紧抿双唇,不知在想些什么,惠大致猜到与乙花相关,但能使他这般体面的人乱了方寸,显然不是能贸然探问的事。真田的表情比往日更加严肃。‘他是在担心柳生吗?’惠在顾虑着他们三个的心思的同时,自己也在思考该如何劝乙花复学。 星南馆高中的外墙一如从前纯白胜雪,恍若严冬一般的凛然与肃杀。惠与莲二熟稔地进入校门,带柳生与真田绕过教学楼。不知何时,莲二敲击笔记本的指尖停止了动作,柳生的嘴角也扬起了若有若无的弧度。他们穿过操场,走进那间小小的便利店里: 老板不在。 乙花早良正在货架前做盘点,蹲蹲起起,指尖利落地清点着货品,如同扫拂琴弦,一面查看保质期,一面在手中板夹夹着的表格里写写画画,听到脚步声,视线未曾挪开,只嘴上招呼了一声:“欢迎光临!” “你很忙啊”,惠递给她一个微笑:“好久不见,早良。” “惠惠,小柳,你们来了!”乙花眼神一亮望过来,发现同行的还有二人,便用围裙擦了擦手,上前招呼道:“你们也是,好久不见!我记得你是……风纪委的真田君,你是绅士。”她指过二人,笑颜明媚,露出几颗洁白的贝齿。 真田行礼问好,柳生摘下眼镜,眉眼温柔:“不是绅士,是柳生比吕士。” 惠没提自己的来意,只说想来聊天。乙花看了眼挂钟说快到星南馆自习的时间了,可以暂时关店。她把盘点表放到一边,脱下围裙,刚准备挂锁,一个高中生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别关,别关,让我买两瓶咖啡!” 他拿了一瓶拿铁一瓶美式。 “我记得你只喝美式的。怎么,想换口味啦?”乙花笑嘻嘻地打趣他。 “嘘——”,那高中生倚着柜台顺了口气,对乙花抛了个眼色:“帮慎一带的。他不让我告诉你。” 乙花的笑颜僵硬在脸上。 惠不明所以,探寻般地望向莲二,莲二的目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看她,也没看乙花。柳生的表情纹丝不动,惠留意到他没有拿眼镜的另一只手已经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了。 挂锁的时候,乙花的手兀自颤抖,一把U型锁来来回回插了三四次才把锁头怼进锁孔。惠带着他们去了上一次去过的咖啡店,短短的几百米好似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咖啡店里,惠与乙花相对而坐,真田与柳生一左一右把惠夹在中间,莲二坐在乙花身边。乙花始终凝望着桌子上的毛绒玩具,她的眼神空洞,犹如没有尽头的虚空,直到饮品上桌,视线都未曾挪动。柳生打破沉默,给惠递了个话头:“藤野前辈不是有话要聊?” “啊,是。”惠应了一声,复又垂下眼眸。 乙花最适合开门见山的聊天方式,惠本来是想一鼓作气的,但以乙花现在这般低落,怕是听不进学习相关的事。 “若是藤野前辈还没想好的话,就允许我先说吧。”柳生说。 莲二的眼睛骤然睁开。柳生接连喝了好几口水,杯底轻置在桌面上,他重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 “乙花前辈,您该回学校了。” 惠双目圆瞪:“……!??(这不是我要说的话吗!?)”乙花蓦地盯向柳生,视线里带着刺:“谁让你来的,老师吗?我应该说过这件事没必要再提。” “这是我自己想对你说的话,乙花前辈。”柳生声音沉静。 乙花没有应他,扬了扬下巴,视线中的刺变作了提防。 “恕我直言”,柳生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意:“自那件事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不会停下来,您也该往前看。”“冠冕堂皇,你说得倒是轻松!”乙花柳眉倒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盖过了柳生的话。 咖啡厅里客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乙花稳了稳心神:“时间不会停下来?我的时间没停,可他的时间停了。”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他?’惠想到了那高中生口中的‘慎一’。 乙花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望向柳生,言语步步紧逼:“他,你知道吗?他被困在了那件事里。他连家都回不去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待在这里?你以为我是在逃避?” “可您明明知道,就算您继续待在这里,高草前辈也不会来见您!” “那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乙花的声音拔得很高,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真田紧抿着唇,莲二不发一语,柳生手按在桌子上,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乙花急促地喘着气,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惠隐约觉得他们在说一年前那件使她受伤的事,正好也想趁此缓和一下氛围:“我……什么也不知道。谁能为我解释一下,这件事是不是也和我有关?” “就这件事本身,我并不想多说。惠惠只要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就好了。——在那个事件中,只有你毫无过错,是唯一的受害者。”乙花的声音有一种自我了断式的决绝。 惠望向莲二,他似是有别的想法,蹙起眉头,不愿就这个论点开口。 “那……柳生所说的高草前辈是谁?是那位‘慎一’吗?高草慎一?”惠问。 柳生说:“他是——”“是个爱把一切都拦在身上,爱逞英雄的笨蛋!”乙花粗暴地打断柳生的回答,蓦然起身,双手紧扣住惠的肩膀:“罪魁祸首是我,惠惠,你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你会伤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我——你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 乙花的瞳孔剧烈颤动着,声音凄厉到近似哀鸣,她用了很重的力气,指节近乎陷进惠的肉里。惠吃痛地闷哼一声,真田登时起身,擒住乙花的手腕,强行把她的手带离惠的肩头:“请您克制,您这样只会使她混乱!”。“真田君!”柳生也拍案而起,声音近乎警告。 “大家都冷静一下”,惠安抚般拍了拍真田的背,把手按在柳生肩头:“我想,这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早良一定不会做伤害我的事。” 听闻这句话的乙花哭了出声,眼泪崩得像断线的珠子。莲二递给她纸巾,乙花推却,气恼地用袖口蹭着眼睛。 “或许这只是局外人的拙见。直到现在我也认为,那件事的过错不在立海所有人。阴差阳错”,真田说:“况且藤野前辈现已无恙。乙花前辈,您也好,高草前辈也好,都无需将过错强加己身。” 日暮西沉。 快到星南馆放学的时间了。乙花借口要回去开店,急忙忙地走了,她没有回真田的话,惠知道,她仍然深陷在自己的执念里。 回镰仓的路上,晚霞把天边映作一片赤红。 惠发现柳生仍然把眼镜捏在手里,问他:“你不戴眼镜也看得清吗?” “说实话,其实是看得清的。”柳生说。他的眼瞳是像头发一样的黛紫色,惠说:“你的瞳色很少见,像五月的紫藤花。” 柳生笑了。 他的笑颜是如此舒展,宛如自然晕开的墨色:“当年,她也是这么说的。” 他对惠说了自己与乙花的事。 “所以,你对早良……”惠想到那位高草慎一:“可是早良她,或许有喜欢的人。” “自我认识她时,高草前辈就已经在和她交往了。”柳生很坦然。 “你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柳生说:“但感情这种事,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惠定定地望着天际线上晕开的红霞。虽未经历过风花雪月,但她懂想为一个人做些什么的情意,懂什么叫刻骨铭心。 她心思动了。 “柳生君,网球部的大伙儿都是我的朋友,是吗?”惠问他。 “是。”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柳生还是点了头。 “为早良做到这种程度,你一定已经拼尽全力了。你有自己的立场,想必也不方便再做更多事”,惠望向柳生的目光恳切又坚定:“可我是她的朋友,柳生。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她的瞳孔闪闪发亮,里面好像有几粒被月光揉碎的星屑,柳生说不出推辞的话。 真田的肚子适时咕噜了一声,“抱歉,我太懈怠了。”他压紧帽沿掩住自己涨红的脸。 “走吧,吃饭去!去居酒屋!”惠说。她有种想和这三个人喝个天昏地暗的冲动,但这身体毕竟是国中生。居酒屋内,四人高举可尔必思,惠给柳生抛了个眼色:“今下午从头耍帅到尾的那位,不说句祝酒辞?” “虽然这不是酒……咳!”柳生扶了扶已重新戴上的眼镜:“相逢意气为君饮,共君一醉一陶然!” “你这是什么混搭”,惠吐槽他:“还有,说祝酒辞又不是让你拽词拽句,受不了!”她与他们碰杯:“敬青春!” “敬自己。”柳生道。 “敬未来。”真田道。 饮料溅在桌上,反射着居酒屋昏黄但清晰的灯光。莲二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清冷:“如果……,不,希望我们永远都是朋友。且敬现在。” 第15章 放课后 到家后,惠瘫在床上,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还真是给自己揽了不少事做。’ 想解决乙花的事必须从高草慎一下手。‘早良说,他连家都回不去了,是因为什么?’惠无从得知。她对高草慎一的概念无非是星南馆的学生、乙花早良的男朋友、一年前那件事的深度参与者,除此之外,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在此之前,她也很在意今上午临分别时,幸村的那个表情。 居酒屋里,惠问过那三人关于幸村的事:幸村家里还有个才上幼稚园的妹妹,父亲忙于工作,母亲要照顾妹妹,他在异地住院,家人与他多是电话沟通,最多一个星期才去看他一次。 ‘他应该很寂寞吧。’ 幸村精市本该同那七个少年一起踏尽落花,击筑纵歌,而今却拖着沉疴的病体,被困在十几平的病房里。惠刚来到这世界时也住了一个月左右的院,只住了一个月她都快闷疯了。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医院,推开窗户能见到的那几棵矮树,便是全部的世界,日常中能交流的无非医生与护士,到后来,她连对自己名字的实感都快失去了,更习惯自己被叫做“某某床的病人”。 与坐牢有什么区别! 虽然是惠主动要求的,可幸村毕竟叫她“姐姐”。 “姐姐。他叫我姐姐。”惠抱着被子,不自觉地漾出了笑容。自小到大都是孑然一身,没想到换了个世界生活,竟还能多出一位弟弟!即使没有亲缘关系,惠也忍不住想对他好,想把他护在手心里,恨不得把自己从小到大被亏欠的爱全部倾注到他身上。 “我知道这是一厢情愿!我算什么呀,不过才与他见过一次!自作多情!”惠的脑海中残留着的理智不断地锤击着她的得意忘形,可千思万想,都敌不过一句: “毕竟,他叫我姐姐嘛。” 话虽如此,惠同样只能一个星期去探望他一次而已。 “怎么办怎么办?”她灵光一闪,便明白,又给自己找到新的活干了。 * 次日下午。 距离运动会只剩一个星期出头,惠负责收材料的前期工作总算结束了。本以为现在去统筹部只要打打酱油,没想到才进门就被塞了满怀的表格。 “藤野,麻烦你check一下固定资产借用申请,最后与物资部核对一遍。”原本一直在打电话的那位同僚走到办公室中间拍手道:“各位,运动会的筹备总算到了最后阶段,前期所有的准备工作都要在这个星期完成复核与排练,任务异常艰巨,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惠眼前一黑,这和原先在企业里“安全一百天”后又接个“大干一百天”有什么区别?真就把人当牛马用呗?她真想揪起这几位同僚的领子挨个提醒他们:“我们只是国中生而已啊!”可那三位早已埋头与EXCEL函数鏖战,已然活成了社畜的样子。 这与只会甩锅给她的前同事们还是有些不同的。虽没同甘过,可统筹部这几位是认认真真地与她共苦(虽然是硬拉着她共苦)。惠咬了咬牙:‘算了,舍命陪君子!’就当是发展战友情谊了。 核对表格的过程中,惠发现音响的借用终止时间写到了晚上九点:“是不是出错了?运动会不是下午四点就结束了吗?”她问。 那三人互相望了望,汀兰“哦”了一声:“藤野前辈失忆过所以应该不知道,每年运动会之后都会在礼堂开舞会,舞会开到晚上九点。” “舞会?”惠想到音乐节那种搭个大台子,台上死亡摇滚‘yeah!yeah!yeah!’台下摇头晃脑乱蹦乱跳的场面:“还挺嗨的。” “唔……,虽然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汀兰狐疑地望着她:“但我们的舞会和嗨扯不上关系,是跳华尔兹。” “华……华什么,华尔兹!?”惠惊叫:“立海这么有格调?谁会跳这种东西。你会跳?”她问汀兰,又问另两位同僚:“你们会跳?”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入学第一年就上过舞蹈课,所以大家都会跳。”汀兰解释,对惠露出了小恶魔一般的笑:“前辈不会是忘记怎么跳舞了吧?像您这样的风云人物,如果一晚上都在场边竖旗杆,怕是会被贴上校园墙重新扬名全校呢。” 惠的眼前恍然划过自己被贴上校园墙后被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社死场面,暗自咬牙切齿:‘不就是跳舞?死也要学会!’ 统筹部工作结束后,惠撒腿就跑去了网球部部室。 * 网球部晚训结束后,众人在部室里换衣服。仁王一甩柜门,砸出“咚”的一声巨响。一旁的赤也抱着自己的衬衫跑去了丸井那边,小声道:“仁王前辈今天是不是吃枪药了?” “怕是被某人戳中肺管子了吧。”丸井系着纽扣,故意放声让仁王听到。 “无聊,我怎么可能因为女人伤神。”仁王整理着衣领,冷哼一声。丸井双手一摊:“好嘛,我还没说是谁,你都已经对号入座了。行了,唉呀!”丸井劝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让幸村叫她姐姐而已嘛。” “不就是?而已?”仁王“嘁”了一声:“轻浮!” 适时,部室的门被叩响了。 此次登门是有求于人,惠刻意练习了自认为诚恳又动人的笑颜。敲过门还不忘对手机整理了一下表情,把声音放得又柔又甜:“各位,我又来打扰啦。” 部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眼前是仁王的臭脸。 “谄媚。”仁王冷腔冷调。惠一秒破功,飞了他一个白眼。 要说不说,不习惯求助别人的惠真的笑得很谄媚!和众人打招呼时每个字都带着波浪号,高扬到夸张的嘴角微微抽搐,连赤也都觉得她中邪了:“惠前辈你别笑了,我害怕。” “那好吧,咳!”惠拍拍脸,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实际上我今天来,确实是有一事相求。直到今下午我才听说,那个,运动会结束之后有舞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说出后半段话。 “我还以为是什么,舞会啊”,丸井语调轻快:“放心啦,我们学校的舞会都是到现场自由选择舞伴,不需要提前约人。” “我不是指这个。就是,就是……”惠犹豫着。即使与眼前这些人关系再好,可一想到华尔兹有肢体接触,又要拉小手又要转圈圈,就觉得难以开口。 “我想,惠惠要说的应该是……”,莲二端起下巴:“你忘记了怎么跳舞,所以想让我们之中的某人教你跳舞,是吗?” 惠面色绯红地点了点头。 网球部众人面面相觑了几秒。 仁王出声吩咐:“喂,丸井,你先应付她一下”,随后对其他人抛眼色:“跟我过来。” 丸井指指自己:“啊?我?”举目四望后拿起桌上开了封的薯片塞到惠手上:“那……,先吃点喝点?” 其他人被仁王拉到更衣柜后面开小会。 “谁都不准教她跳舞!”仁王说,又特意指过真田和莲二:“尤其是你们两个耳根子软的。听好了,我可是在为你们考虑:只有她不会跳舞,才不会和别人跳舞!” “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呢,能不能带我一个?”丸井隔着更衣柜问。 “明白了吗?记住了!”仁王叮嘱道。 一行人从更衣柜后面出来,各是挠头抠手面露难色。 “莲二?”惠对莲二投去求救的目光。“啊,抱歉”,莲二转移了视线:“最近学生会开了太多会,我有许多会议纪要要整理。” “真田?”“我、我……!”“哎呀呀,最近风纪委轮值排班,把我和真田君的时间都排满了。”柳生替真田解围。 “仁王?”“没门。” “赤也?”“呀哈哈哈哈哈哈这两天我都约了同学回家玩游戏!”“只要你教我跳舞,你要什么卡带我都给你买。”惠说。“唔……!”赤也动摇了,摇摆间正对上柳生警示的眼神,一旁的仁王叉起手眉毛一挑。“抱歉,惠前辈!”赤也合掌一拍拎起背包就冲出了部室,桑原在后面追:“赤也,你外套忘拿了!!” 惠把最后的期望寄托在丸井身上:“只要你教我,丸井君,我请客,公交站旁边那家店你当自助吃。”“那个,小藤野”,丸井环视一下死瞪着他的众人,禁不住退后一步:“就算是我,也是要命的啊……!” 惠好笑又无奈地望着众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轻轻地吐了口气:“行吧,那算了。” * 回家路上,仁王觉得自己的感官比平日敏锐了许多。乌鸦的叫声一直在耳边打圈子,很吵,路边的石子一个个有棱有角,扎眼,连云朵被夕光勾勒的金边都像拙劣的画作,下品! 他感觉自己不对劲。 ‘或许也不是敏锐,是在……烦躁。’ 意识到这事的瞬间,仁王的眼前当即浮现出那个小狐狸一般的身影:“她算什么啊!”他一脚踢飞起一粒石子。 不过是让幸村叫她姐姐,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所谓。舞会也是,她要和谁跳舞,跟他有什么关系?现在想来,今下午在部室的行动着实有些夸张了,网球部那些人一定也觉得幼稚,真亏他们能硬着头皮陪他闹下去。 仁王细细复盘了自认识藤野惠之后全部的异常。 他断定自己的这份焦躁,来源于“情绪被牵动”的危机感。 他选择柳生做双打搭档不是没理由的。 某种程度上,仁王认为自己与柳生是很像的人,他也习惯与人保持安全距离,维持一份令自己觉得舒适的疏离,但与柳生不同的是,柳生的疏离是社交距离,而他仁王是把自己的意识从人群之中彻底抽离,柳生是为了维护无聊的优雅,他仁王雅治则是为了观察人类,观察世界,作壁上观,游戏人间。 冷静是壁垒,也是他的武器。情绪被牵动意味着理性的崩塌,意味着一匹孤狼要重归社群,意味着他将失去令他骄傲的自由与翩然。 堪比要他的命。 他紧了紧抓着背包的手,抬眼间,发现不远处街角拐弯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影子倚在墙上看他。 ‘在等我?’ 他假装没看到,昂着头走过去了。 身后传来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藤野惠跑到他身边:“你明明看到我了。” “没看到。”他也不知自己是在嘴硬什么,步子越走越快。惠跟得吃力,走两步就要小跑一下,很快就气喘吁吁了:“仁王,等等我。” 他不理她,眼睛始终盯着手机屏幕,机械地点开SNS刷动、关上,再点开刷动。随机点进一个视频,视频里人物演着动作夸张的短剧,他没心情也没兴趣管剧情是什么。 “仁王,你很不对劲。”惠硬拉住他的胳膊。那个被她抓住的位置,正隐隐地散发着灼热。“我想吃芭菲,正好缺个人陪,一起?”她问。并没有征询他意见的意思,她是强行把他扯走的。 甜品店里播放着最近流行的小甜歌,仁王随惠坐到落地大窗旁的位置。他原来总是坐角落的。 沉默地吃着芭菲,他一直在等惠说些什么。比如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比如问今下午在部室为什么针对她,但惠什么都没问,只是在吃芭菲,就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来吃芭菲。期间窗边路过一只流浪狗,惠还隔着玻璃逗了它两下。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倒是仁王先沉不住气了。 “本来是有的”,惠说:“但你这个样子,算了。” “想说就说。”仁王已准备好接受她的质问,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点了?”惠问。 “什么好不好的。”仁王的神经‘噔’的一下子绷紧了。 “看样子是比刚才好点了”,惠端详着他点了点头,问:“你能教我藏针法吗?” “……哈?” “就是,你那种能让针脚消失的奇特的缝纫方法。”惠说。 “我知道什么是藏针法。”仁王说。‘她只想说这个?’仁王想。紧接着惠从包里掏出针线盒和布料,面色还有点小得意:“我连材料都准备好了。” ‘还真是只想说这个啊。’仁王又暗自长叹了一口气。 “看好了,我只教一次。”仁王故意加快了动作,针线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线,犹如流星的尾迹:“就是这样、这样,再这样。”他刻意说得含糊不清。 “我听不懂啊。”惠说。 “笨。” “你再讲一遍嘛。” “说过了只讲一遍。” 她气哼哼地拿起布料,仿照着他的动作穿针引线,努力使针脚疏密相当。其实还是掌握了要领的,只是尚且生疏罢了。 她就这么慢慢地缝,仁王就这样慢慢地看。他在看针脚吗——那种东西有什么所谓,在看她吗——或许是,也不全是。仁王并没有盯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只是望着她坐在窗边被夕光笼罩的样子,蹙着眉头认真的神情,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意。 宁静又安定。 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在心底油然而生,迅速充盈了他的心扉。并非在网球场上叱咤风云的那种满足,这种感觉缱绻、旖旎,像疲累至极时陷入羽绒枕的柔软,使他不忍流连。 他本是如此渴望变化的人! 此刻,却希望画面就此定格,这段时光能被无限拉长,再拉长一点。 第16章 太阳花 自周一之后的一整个星期,惠都忙得晕头转向。这期间统筹部的工作量正如那位打电话的同僚所说,比原先一个多月加起来还要多: 核对表格、复盘流程、确认赛程确认场地确认参赛名单、与裁判音响师灯光师等工作人员进行最后的沟通,联系吹奏乐部及学生会其他部门完成开幕式闭幕式的彩排…… 只靠四个人和下午那一点时间根本做不完这么多,惠早上也要被迫干活,到校时间比要晨练的运动社团都早,晚上做完功课,还要忙着画图,缝纫(虽然缝纫是为了私事)。 一个星期间,她起的比鸡早,干的比牛多,睡的比狗晚,黑眼圈快挂到下巴,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的消失了。 运动会之后还有海原祭,照这个工作量:‘会死……!’ 惠拼尽仅存的一点精力,细细研究了一遍学生会的部门架构与业务流程:“决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一定有哪里不对!我交学费,是为了来当学生,不是为了来当畜牲的!!” 周五下午,惠再次造访网球部,这次她只把柳莲二一个人叫出了部室。 “你们学生会的办事流程有问题,有大问题。”惠单刀直入:“这次运动会结束后,我会写一个改进方案,麻烦你向学生会长代为传达,届时,我会去找他单独谈。”她果决如快刀断乱麻,说完头也不回地接着去礼堂忙活了,留下柳莲二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周六,惠睡了整整一天,睡到不知天地为何物忘了今夕是何夕,睡出了一种几近死亡的安详感。本想就这样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奈何要缝的东西还没缝完,撑着眼皮爬起来扎完了最后几针。 “说起来,还有舞会……”惠的心都快死了。 不是没找过华尔兹的教学视频,好长,她根本没时间看,费了几天午休时间拉着二倍速看完,脑子里也仍然没有概念,只记得‘往前两步,往后两步,转圈圈——’,惠拿着衣架在房间里兜了几步,停住:“转完圈圈再然后呢?” 完全记不得! 她把衣架一丢,复又瘫到床上:“被挂上校园墙也认了,毁灭吧!” * 周日上午。 去医院的途中,惠买了一束太阳花。本来是想买大丽花的,她记得幸村喜欢大丽花,但她查过鲜切的大丽花花期很短,最多只有五天,可以的话,她不想让幸村看到花朵凋谢的样子。 推门而入病房,幸村已准备好了纸本书笔:“姐姐,你来了。”他浅笑盈盈。望见那束花的瞬间,瞳孔中有星星闪过:“姐姐每周来为我补课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竟还要你破费。”他始终满怀爱意地望着那束花,瞳孔中淌过温软的流光,说着客套的话,却接过手即刻处理起来: 寻了几个花瓶与那束花比对、端详,最终选定了一个法式复古的白瓷花瓶,加营养液、灌水、重新剪切根部…… 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树影摇曳,影影丛丛地覆盖着幸村清瘦的脊背,阳光却从枝叶间偷映到他的脸上,温润、朦胧,如置身于印象派的画作,他已沉浸在自己的一方温室中。 ‘下次来,再带更多花吧。’惠一面暗自欣慰,一面偷偷摸了摸包里一个圆滚滚的存在,那是她缝了一个星期的东西,本也想和那束花一起送给幸村的,现在,却觉得难以拿出手了。 心里空落落的。 补习进行得同上个星期一样顺利。结束后,那种微妙的失落感也未曾褪去。 收拾完书本后,幸村坐近她身边,柔声道:“姐姐,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因为……舞会。”惠不想提及包里的那个东西,便含混地扯着借口。 “舞会怎么了?” “我不会跳舞。”惠垂着眼眸:“自己看视频学不会,网球部的大家也不愿意教我,一想到会被挂上校园墙,就……” “他们不愿意教你?”幸村微扬唇角,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们好像很抵触的样子。”惠想起了周一下午的事,那些人还特意去开小会,好不幼稚:“尤其是仁王那家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像在耍小孩子脾气。” “仁王耍小孩子脾气?哈哈。”幸村笑出了声:“诶~”,他起身在房间转了两圈,笑容变得狡黠:“姐姐,你要学跳舞的话,我也可以教你。” “可以吗!?”惠睁大眼睛,瞳孔中重新点上了几粒高光。 “我也是立海的学生,姐姐忘了?” 幸村长身而立,行了个优雅的邀舞礼。纯白一片的病房里,他拉着惠起舞、旋转,指尖交叠,如两片花瓣在轻风中相戏。惠的一只手搭在幸村肩头,随着他的口令律动身体,进退之间,世界只余周身这片方寸之地。 她感受得到幸村指尖的温度,感受得到他清浅的呼吸,感受得到他衣物上有刚晒过的太阳的香气。 舞步渐急。 惠开始跟不上节奏了。 步伐紊乱,她踩了幸村一脚,整个人惊呼着向前一栽,幸村紧忙扶住她。宝蓝色的发梢从她的眉间扫过,还残余着柑橘香调的洗发水味道。惠呼吸一滞,不忍抬眼,正撞上幸村低垂凝望着她的眼眸。 两个人的瞳子里都有对方清晰的倒影。 心跳各是漏了一拍。 幸村移开视线,松开了惠的手:“就是这样,你会了吗?” 这次,他没叫她姐姐。 惠脑海中对华尔兹模糊的概念终于具象了些,虽然动作还是不熟,但不知为何,却无法开口让幸村再教她一遍。 她默然地点了点头,胸腔激如擂鼓。 午间。 幸村留惠在食堂吃了个饭。 饭桌上,惠问幸村:“你知道高草慎一吗?”她想起真田说‘那件事的过错不在立海所有人’,加之柳生也知道他,便隐约觉得高草曾经也在立海读书。 或许幸村也知道他。 “姐姐问他做什么?”幸村没回答她的问题,话语间带上了一丝提防。 惠向他讲述了上周日离开医院后发生的事。 “所以,柳——我们的参谋,近乎全程都没说话?”幸村端着下巴陷入了思考。 “这也并非与他有关的事吧。”惠答道:“不过那天莲二确实怪怪的,要么在沉思要么在神游天外,看不懂。” 幸村没有说话。 “问题是,要解决早良的事绕不开他。但我现在连高草慎一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下手也无从着力。”惠说。 “说点我能说的吧”,幸村道:“高草前辈曾是立海棒球部的王牌投手。” 惠明白幸村有自己的立场,没再追问。立海棒球部与网球部同样是全国级别的,仅凭这点,惠也多了许多能得知他过去信息的渠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谢谢你,精市!” 幸村浅笑嫣然。 饭后。 尽管幸村推辞,惠还是坚持把幸村送回了病房。如同上个周末一样,幸村想送她到电梯口,她不允,幸村便在病房门口的过道对她道别。 “再见,姐姐。”他的声音轻盈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下周见,精市。” “下周见。” 电梯间里,惠又禁不住想起上周末分别时幸村的那个表情:紧蹙眉头,重重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他的唇色苍白得像深秋的霜,竟能被他咬到红如枫叶,几近要渗出血来。 他一定很寂寞。 那个圆滚滚的东西把惠的提包撑出一个凸起。惠忍不住捏过去,那东西便叫道:“早上好,精市。” 电梯门开了。 通体不锈钢的轿厢冷冰冰的。 惠重回了病房。 “姐姐,怎么了?”幸村问。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你。”惠果断却不觉羞赧。第一次缝制物品就给自己布置了个大难题,她对自己的技术着实没几分自信。 “我也住过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懂精市的寂寞。”她的声音小到像蚊子叫,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你看,你叫我姐姐。我总是忍不住想为你做些什么,就……自作主张。” 惠把那圆滚滚的东西递给幸村,是她缝制的自己形象的努努。 幸村的瞳孔骤然紧缩。 “毕竟,我也只能一个星期来看你一次”,惠挠了挠自己的脸:“它可以替我陪着你。虽然我手艺不好,但画图和缝纫都是自己来的,还往里面塞了发声装置。”她捏了下那努努的肚子,努努精神地叫:“早上好,精市。”那清脆得好似冰棱子碎裂的咬字方式,正是惠的声音。 幸村当即攥紧那个努努,眸色深暗,扬起下巴,望着她的视线有居高临下的睥睨。 惠兀自害羞抬不起头,没能查觉到幸村神态中的端倪:“我也知道这是一厢情愿,如果精市不喜欢,就随意处置了吧。”说罢离开了病房。 洞开的窗子吹入了一阵暖风,吹抖了太阳花的花瓣,撩起了幸村的发丝。 矮树的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响。 一如既往,幸村看得清惠的心思。 她喜欢他。 可他也看得懂这份喜欢无关风花雪月,更像是一种自本性生发的保护欲,如清泉一般的明澈与坦荡。 他的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暗,最终变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 “她以为她是谁?哈哈哈哈,”幸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她凭什么啊。” 凭什么妄自揣测他的心意,凭什么自顾自地接近他,凭什么给他做这种拙劣的玩具。 就因为他叫她“姐姐”吗? “不过是叫了几声姐姐,还真把自己当姐姐了?”他刻意把声音压得又冷又硬,可还是溢出了许多掩抑不住的柔软。 他捏了捏那个努努的肚子: “早上好,精市。”又捏了一下:“早上好,精市。”他不停地捏来捏去,那个长着她模样的努努便不停地用她清脆又精神百倍的声音与他打招呼。 病中长久冰封的心崩碎了一个小角。 床头柜上的太阳花亭亭玉立,幸村轻轻地把那个努努摆到了花瓶一侧,如归置一件易碎的宝物。 第17章 准备 回到家后,惠便着手调查起高草慎一的事,在网页输入他的名字后,很快就跳出了一大串有关于他的报道。 甚至无需用到“立海棒球部王牌投手”这个头衔,高草慎一是今年星南馆高中的优秀新生代表,现就读于1年C班,信息就挂在星南馆官网的宣传板块。 她放大了宣传通稿中那张有高草的照片。 很奇怪,第一眼竟觉得似曾相识。 他好像与谁长得很像,‘……可到底像谁?’惠也说不好。高草的眼睛是一片枯寂的虚空,惠甚至无法找到他视线的焦点。除此之外,站在校长与学生会长等人身边的他高挑到出类拔萃,浅棕色的头发泛着蜜一样的光泽,五官清雅,似一块温润的白玉。 惠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位谦谦公子如何能与暴力事件扯上关系。 “算了,再想下去也只是空耗费心力。”惠伸了个懒腰:“下周日给幸村补习完之后去找他吧,反正星南馆的学生周日也在上自习。到那时,一切便自然明了了。” * 运动会在周三。 周一周二是开闭幕式的彩排,惠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呜呼哀哉怎么还不到运动会,一面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舞会也置于脑后了。直到周二晚上她才如梦方醒,想起还要准备礼服这事: “礼服……,哪个普通人家家里会有这种东西。”她扶额长叹。 整理藤野惠的旧衣时没见过这东西,后来她自己买的那些,也无非是日常穿的小裙子,“可以穿校服参加舞会吗?”惠想到礼堂里大家都打扮得光鲜亮丽,只有她一个人穿着校服的样子,想必要贻笑大方。 想租也来不及了。惠甚至想打乙花电话问问她有没有一套,能暂且借一下也好。 苦恼间,一阵敲门的响动传来:“惠惠,你是不是忙忘了什么事?” 是妈妈的声音。 她推门而入,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一件礼裙。 那是一件传统制式的帝政裙。 裙长及地,通体用银白色的丝缎制成,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垂坠似瀑,裙摆上覆盖了一层轻若无物的薄纱,恍若萦绕成一袭晨雾。 惠看得呆了。 “这是给我的吗?”她问。 ‘我可以穿这么好的裙子吗?’她想。 她觉得妈妈好像灰姑娘故事里的仙女,只消轻轻挥动魔法棒,便能实现少女的梦想。惠觉得这裙子虚无缥缈到好似一个童话,她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穿得像是一位公主。 “就是专为惠惠订制的呀”,妈妈把礼裙塞给她:“虽然没提前问你,只是按着我自己的眼光选的,但应该会好看。” 惠把那礼裙珍重地抱在怀里。 “不试试吗?”妈妈问。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把那件礼裙挂起。指尖轻拂过丝滑的缎面,如同抚过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梦。 * 运动会上。 桑原的班级在接力赛拿了第三,赤也的50米惜败棒球部的外野手,真田的剑道拿了第一,仁王和丸井坐在观众席撑着阳伞吃吃喝喝,莲二一直待在广播台,柳生除了维持秩序外还要负责监督清理场地,惠就是那个清理场地的。 她从早上九点吭哧吭哧地干到了下午四点,午饭还靠的是丸井的投喂。一早化好的妆花了,妈妈特意为她编的辫子也散了。 学生会长在后台慰问着他们这些打白工的牛马:“运动会圆满结束,感谢各位的辛勤付出!”,惠抄起张纸巾想拭汗,却抹下了一层氧化了的粉底,纸巾上黄澄澄的一片,额头登时变作了两个颜色。 “……。”惠眼前一黑。 道心破碎了。 她心底的火“蹭”地一下烧得好高,在嗓子眼里咕哝着骂道:“你们立海是不是有问题!谁家学校在运动会之后接舞会,正常舞会不都是安排在学园祭后面吗!?” “因为海原祭的晚上是我们演剧部的主场,舞会就只能排到运动会之后了。”身侧一个男生接下话去。 ‘又没和你说话。’惠想着,狠狠地往身边甩了一个眼刀,视线触及对方面容的瞬间,她的眼睛忽然瞪圆了:“……天呐。” 这是多俊秀的一个男孩子啊! 下颌线如刀削般犀利,五官却柔美得像一位女性,眉目含情,眼神深远又温柔,不知藏了几多令人心碎的故事,活脱脱是年轻时的柏原崇! “重新认识一下,藤野前辈,我是演剧部部长,白川时夜。”他笑靥如花,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惠的怒意不知何时已偃旗息鼓,声音在喉咙里温吞着:“你好。那个……,我是藤野惠。我去过演剧部很多次,都没有看到你。”她的视线像粘在了白川脸上。 “因为我要外出演舞台剧,并没有总是待在学校。”白川答道,又望着她颜色分层的额头说:“前辈想要补妆的话,我们演剧部有全套化妆品,请务必前来坐坐。” 惠的眼前忽然浮现出网球部那些人的脸。 她扑朔着眼睛,扯了个谎:“我也带了,就不麻烦你们了。”恍如在顾虑着那七个少年一样。 ‘其实没必要为他们多做考虑的。’ 惠的心里像硌了块小石子。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上周一的事,想到了网球部的大家拒绝教她跳舞的样子。拒绝本身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他们为什么要找些奇怪的理由搪塞她?有话明明可以摊开说。 虽然做不到毫无保留,但惠一直对他们付以真心,说完全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或许他们和她的关系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毕竟她从来都不是网球部的人。 * 傍晚时分。 惠在学校周围找地方洗了个澡后,便抱着礼服,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溜达。 怀中的分量沉甸甸的。 她在考虑不参加舞会的方法。 辛德瑞拉穿华服都尚且要配上水晶鞋,她素面朝天,头发散乱,连抱着这身裙子都觉得辱没了它。 明明是妈妈特意为她订的。 ‘好可惜。’ 今天是多云的天气,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光。学生们都去做舞会的准备了,上午还热热闹闹的操场现已空无一人。 惠穿过操场,绕过棒球场,不知不觉,竟又溜达到了网球部周围。窗帘没拉,透过部室的窗子,她能看到窗台上的盆栽葳蕤,和那七位少年一样生机焕发。窗子后隐约闪过几个人影,惠扭过头,抱着裙子便要走。 “小藤野?” 部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是穿着白西装的丸井。 相隔了半个网球场,惠向他微微颔首。 丸井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快步朝她跑来:“你在干什么啊,舞会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怎么还没换衣服?” “我没打算参加舞会。”惠说。 “抱着礼服还说不参加?”丸井寻思了片刻:“难道是没地方换衣服?” “不是。” “别客气,就来我们部室换!你进去,我把他们赶出来。”惠的拒绝被丸井当作耳旁风,他近乎是把她推进部室的。 部室里,网球部众人已换装完毕,正在进行最后的调整。仁王拈着他刺猬一样的发尖,真田在系袖口的扣子,莲二在调整领带,柳生在对镜端详左胸口袋巾的角度,桑原等得困了,倚在更衣柜上打哈欠,赤也大喇喇地摊在椅子上打游戏。 除了丸井穿了一身白,其他人都是黑色的外套。 莲二和柳生穿了晨礼服,仁王着了燕尾服,其他人则是一袭正装。他们本来就挺拔如北海道原野上的白桦,而今换了一身装束,更显身形颀长,清贵如此,似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中的少年贵族。 惠不觉自惭形秽,垂下眼眸,却又硬撑着颜面般微扬起下巴。 “男人们都出去,小藤野要借我们部室换衣服。”丸井把他们往外赶。少年们鱼贯而出,惠抱着礼服缩在门边,声音含混在喉咙里:“我……没打算参加舞会的。”不知是不是都没听清,没有人回她这句话。 莲二出门时拍了拍她的肩,真田出门时还帮她拉紧了窗帘,仁王嘴上仍不留情:“你这家伙,还真把网球部当你家了?”倒是最后一个出门,顺手给她把门带上了。 空荡荡的部室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年们热闹的气息,惠只能硬着头皮把那身礼服换上: 裙摆垂地,阔大的方形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锁骨下大片雪白的肌肤,背部V形的开口自肩线坠下,直抵脊骨。 这裙子露肤度怎么这么高! 惠的脸晕成了一片赤红。 怪不得昨晚妈妈让她先试试,可惜她光忙着做公主梦去了,只觉得这裙子在发光,其他什么都顾不上。现在该如何是好?挡前面也不是,挡后面也不是,能不能让仁王帮她补两针啊! “小藤野,好了吗?”丸井“咚咚”地敲了几下门。 惠徒劳地想为裸露的肌肤做最后的遮挡,戴上了长至上臂的银手套,手套与裙子同样是丝缎料子的。她捂住胸口,为他们开了门,双颊绯红,视线兀自在低垂在地上。 根本不敢抬眼! 一片死寂—— 惠的脸烧到发痛:“抱歉,我果然还是不参加舞会了。”抬手便要关门,被真田一把拦住。仁王对真田抛去个“good job”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把惠扯到木桌旁:“坐下,我给你收拾头发。” “就算收拾好头发也……!”“化妆品我也有,全套的。”仁王不容拒绝地堵住她的话,从更衣柜拿出一把皮筋,利落地热起卷发棒,俨然已化身一位从业十几年的造型师。 “素以为绚,简单最好。”真田提出建议。 “且等着看吧”,仁王哼了一声:“她今天绝对是全场最闪耀的那个!”他把惠的刘海梳了上去,盘了个高高的丸子头,烫过她鬓边的碎发,动作之间信心百倍,干脆利落。 “又过于素朴了,加些配饰如何?”柳生端详着。“珍珠。”莲二提道。“说得轻巧,现在去哪儿找珍珠啊。”丸井摊手。 部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仁王四处张望片刻,目光落在了烤箱上,“啪”地打了个响指:“锡箔纸!” 众人眼睛一亮。 丸井从储物柜掏出一卷锡箔纸分给众人:“大家伙,把锡箔纸打成团,越实越好,动起来动起来,都别闲着!”“再加一束胸花会更添彩”,柳生吩咐:“切原君,去买花。”“什么花?”赤也问。“剑兰,紫色的。”柳生当机立断,赤也拔腿冲出了部室,真田和桑原叮叮咚咚地锤起了锡箔纸。 众人忙得如火如荼。 “看不出绅士还有这一手。”仁王手上忙着嘴里还不忘调侃柳生。 “毕竟花道是绅士的必备素养。”柳生推眼镜道。 锡箔纸锤成珍珠大小,仁王绕着惠的丸子头盘了一串,惠配合发型画了个白开水妆容,柳生把刚束好的胸花别在她的领边。真田绯红着脸搬出了立身镜,镜中,惠好似一只在山涧跃动的小狐狸,把月光披在了身上。 美到她自己都错愕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她,部室里安静到能听到挂钟指针的嘀嗒。许久,许久,莲二喃喃道:“有美人兮,见之……”“惠前辈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赤也高声盖过了他的话。 “你怎么不说我技术好?”仁王扯住赤也的耳朵,“你怎么不说小藤野长得好?”丸井为赤也帮腔,“我的审美从不出错。”柳生勾起嘴角,“手都快锤断了。”桑原揉着手腕。 部室里闹闹腾腾的。 惠复又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刚刚好的灵动、刚刚好的优雅,刚刚好的华贵。 她好想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句来夸耀自己!非为自吹自擂,只为感念大家倾尽全力,想让她变得更好的心。 部室里更加吵闹了,众人言语间都在往自己的头上争功劳。惠的瞳孔中蒙上了一层雾气,雾气愈渐浓重,很快便遮蔽了她的视线,她不得不随着他们一同笑两声,假装眼角那湿润是笑出来的。 “惠前辈,你也来我们网球部吧!”赤也提议。“切原君,我们可是男子网球部。”柳生提醒他。“那就来当经理!”赤也喊着。“笨蛋,你想累死她啊!”丸井一拳锤上赤也的胸口。 或许她与他们之间,也早已无需这种形式上的加入了。 惠觉得先前那个怀疑与他们感情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时间到了,去礼堂吧。”真田推开部室的门。 夕阳自厚重的云层后斜出,漏下了一束璀璨的金光。如第一次去金井综合病院的那天一样,真田让出了一条通路,莲二把惠推到了众人身前。 只是这次,她不会再迷茫了。 第18章 舞会 众人到达礼堂时,舞会恰恰好正要开始。门口的签到簿已经签满了名字,礼堂里播放着典雅恢宏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与自己的好友站在一起。 惠出现在礼堂门口时,人群中散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她绯红着面颊,坚持着绷紧脊背,轻拎裙摆,昂首跨入礼堂。 网球部众人同她寻了礼堂深处窗边的一块地方站定。舞池中已经有三三两两起舞的人。 在幸村那里学过舞蹈后,惠曾一度幻想过自己要一头扎进舞池,哪怕主动邀别人跳舞,也要打网球部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并不是非他们不可。可是如今—— 胸前的剑兰为她柔美的造型平添了几分英气,透过那朵骄傲的花,她总是念着围着头顶圆髻的那一串锡箔做的珍珠。 原先很在乎的“被挂上校园墙”也已经不看重了。 ‘且装作不会跳舞吧’,惠想。 * 网球部众人在自己的位置站定后,仁王就远远地走开了。他举着一杯无酒精香槟趴在礼堂尽头的窗台上,仰望着初升的月亮。 月色旖旎。 自离开部室后,他的脸上就一直蒙着一层阴郁的迷雾。 网球部那边,真田自进礼堂便门神一般立在惠的背后,莲二则是站在与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丸井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自助餐台,可惜辅一站定就被女孩子们拉去跳舞了,几曲之后偷空回来,生怕自己再被拽走,紧忙喊着桑原和赤也去吃东西。 “可是,丸井前辈……!”赤也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惠。丸井不由分说地把他扯走:“先管好你自己吧!” 柳生在各个人堆中穿梭,简单地维持了一下人际关系后,就去窗边找仁王了。 本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到舞会散场,忽地,演剧部的部员们约好了一般从礼堂各处聚集到门边,将厚重的大门缓缓拉开。 聚光灯仿佛也感知到了来人,直追到门上,大门洞开,白川时夜便顶着他那张魅惑人心的脸出现了。他着了一身细竖条纹的藏青色西装,对礼堂里诸多倾慕的目光挥了挥手,只消嫣然一笑,周身便好似绽开了几树桃花。 礼堂里瞬时爆发出一阵能掀飞屋顶的尖叫:“白川王子啊啊啊啊啊!!”少女们双手或掩住面颊或捂住胸口,眼眸中只有他的倒影,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通路,好似他才是这场舞会的意义所在。 丸井桑原与赤也不知何时已重回网球部这边,丸井大啃了一口手中的纸杯蛋糕:“白川那家伙,不就是长得帅了那么一丁点儿,至于每次出现都搞这么大排场吗?” ‘虽然但是,他好像并没有自己铺排场。’惠想。 “简直像冰帝的那个谁一样。”桑原补充。 ‘他是在说迹部吗?’惠想。 “演剧部那些人,完全是白川部长的信徒嘛!见到他像见了神仙一样。”赤也满脸不爽。 ‘你们网球部对部长也不遑多让吧!’惠想。 莲二自一侧幽幽冒出一句:“看来惠惠有许多话想说。”赤也懵懂地望向惠的脸,丸井叉腰嚷道:“真是的,小藤野,你到底是哪边的啊!” “绅士,一晚上陪着我,你都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仁王抬起他的狐狸眼问柳生道。柳生还未回话,一个黑发姑娘便羞赧地走到仁王面前:“仁王前辈,可以邀你跳舞吗?我是二年级的佐久间桃。”她好像很紧张,双手指尖一直紧紧地握着。 “抱歉,佐久间小姐,今晚是我的放空时间。”仁王懒洋洋地回应着佐久间,视线却越过她落入远处网球部的方向。彼方,丸井正叉着腰质问着惠什么,后者偏过头尬笑了几声,他也忍不住跟着她勾起了嘴角。 “您是在在乎藤野前辈吗?”佐久间会意。 仁王忽地捏紧了高脚杯。 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以往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佐久间小姐,你倒是比我自己还更懂我心思的样子。” 佐久间双唇微启,还想犟些什么,声音尚未出口,仁王已然潇洒转身,走去别的地方了。 柳生跟了上去。 舞池另一边,女孩子们排着队邀白川跳舞。几曲终了,切换音乐的间隙,白川过来网球部这边,对惠行了一礼:“又见面了,藤野前辈。” 赤也当即像只炸了毛的小狗挡在了白川面前:“白川部长!惠前辈她今天是我们网球部的!” 白川柔情似水的眼眸中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凉薄,未理会赤也,对惠身后的真田道:“真田副部长,我想,我并没有要征询网球部准允的意思。” 赤也眉头一皱,径直往前迈了一步。惠抬手拦住他:“抱歉,今晚我要与网球部在一起。” “既是藤野前辈这样说,打搅了。”白川欠了个身,回到了舞池的另一边,蝴蝶一样翩跹。演剧部的几个在不远处凑成一团:“网球部那些混蛋,竟敢对白川王子这种态度!”丝毫不愿压低声音。 “其实小藤野可以去和白川跳舞的,你没必要顾及我们。”丸井背过身去,无视了演剧部众人的眼刀,又耸肩叹了口气:“哦,忘了,你不会跳舞。仁王那家伙,算是奸计得逞了。” “其实,我会跳舞。”惠坦白道。 网球部众人:“……?” “和幸村学的。”她补充道。 网球部众人:“……!!?” 望着空手走回舞池另一侧的白川,仁王本就阴郁的眼神变得更加晦暗了。手中的高脚杯已经空了,他仍是惯性地保持着摇晃杯子的动作。 柳生追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白川:“难不成,仁王君是在后悔没教藤野跳舞的事?” 仁王默默地凝视着已重新起舞的白川: 使人一见倾心的长相也好,夸张到令人咋舌的魅力也罢,仁王对白川本身丝毫不感兴趣。但他觉得白川确实像一个巨大的灯球,映得周遭的一切都熠熠发亮。 ‘如果她能与他跳舞的话……’仁王已想到惠在舞池中发光,被万众瞩目的样子。 “不该把她藏起来的。”他沉着声音说。 近来一段时日,每到傍晚,仁王总会回想起上周一那个金色的下午,他在甜品店里教惠针法的事。尽管他后来多次纠正过,但直到分别时,惠的走线仍然残留着奇怪的歪曲。 这歪曲到现在还烙印在仁王的脑子里,连同那份微妙的满足感一起。 虽然从来不说,但仁王确实认同惠是个好姑娘。本该在今晚大放异彩,而今,却因为他而明珠蒙尘。 “在此神伤也改变不了什么”,柳生道:“仁王君,我想,现在教她也为时未晚。” 仁王眼神一亮。 网球部那边,惠绯红着面颊向莲二伸出手。莲二犹疑片刻,还是携住了她的手。聚光灯下,惠的裙子荡漾着粼粼珠光,像把银河穿在了身上。她轻盈、曼妙,似一只山中的精灵,跃动间,引来月华倾泄在草木上。 望着他们的仁王与柳生:“……??” 柳生扶了下眼镜:“哎呀呀,这……” 仁王大笑两声摇了摇头:“她可真是,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二人重回网球部那边去了。 共舞时,莲二始终与惠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若即若离,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惠想。 明明是他锚定了自己的航向,明明是他总是站在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可每次惠试图向他传递心意,他不是犹豫就是把自己推到别人面前。 ‘他到底在想什么?’ 惠感受得到他的心不在焉,心底里鼓动着的悸动逐渐被焦躁掩盖。 舞曲变得激昂。 惠猛地向莲二贴了一步,近乎靠上了他的胸口。搭在莲二肩上的手清晰地提示到他的呼吸错了一拍。 惠抬头,仰望着他清雅的面容。 莲二扭过头去。 她更进一步,踮起脚尖,附在莲二耳边,近乎是以命令的语气对他说:“柳莲二,看着我!” 莲二的凤目避无可避地望向她,面颊登时铺上一层绯云,耳尖也好似打上了胭脂。 惠感受到,他握住她指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下周日,我打算去找高草慎一。”她说。 莲二的舞步忽地一滞,惠来不及反应,直直地扎进了他的怀里。他抽身而出,握住她的手往反方向一甩,惠向外旋转了两圈,正正好被仁王接在手里。 “莲二!”惠回望他。他的眉头轻轻蹙起,调整了一下领带:“抱歉,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 “一旦放开她的手,可就没机会了。”仁王调笑莲二:“参谋,你可别后悔。” 莲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礼堂。 “等等我!”惠想跟着莲二走,但小臂已被仁王紧紧地抓在手里。他一声坏笑:“噗哩,你走不掉了。” * 当晚,惠被仁王硬拉着跳了一个多小时。仁王连她的手都未曾放开过,结束时,惠的腿已经快软得站不住了。 丸井在自助餐台吃得撑到翻白眼,喘个气的空被女孩子们拉去跳舞,回来接着吃撑,又被拉去跳舞。赤也不解地问柳生:“为什么丸井前辈那么受欢迎?”“这个嘛……”柳生故作神秘,其实他也不知道。 中途,真田被演剧部的副部长相模纱纪喊到一边:“真田副部长,亏你还是风纪委员长,请你约束好自己部失仪的部员,让他对我们白川部长报以最基本的尊重!”她目光犀利,手指遥遥地戳着在自助餐台的海带头。真田也不甘示弱,双臂交叉胸前:“相模副部长,也请贵部约束好自己的部长!” 礼堂外,风声簌簌,月色清凉。 回家后。 惠给莲二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或许是睡了?’可时间才不过十点。 她把那串锡箔纸珍珠小心地取下,与书道部部长送她的卷轴安置在了一起。 * 周六。 网球部众人去东京探病,顺便向幸村交代了一下网球部的部活近况。 莲二给幸村看了部员们最近的体能训练表,真田展示了近期练习赛的战绩。幸村思考过后,简单地安排了下一次练习赛的人员配置,并给赤也加上了指导后辈的任务。 此后,就开始聊学校的事。 丸井讲起了周三的舞会,重点全放在自助餐台的吃吃喝喝,桑原补充了丸井吃撑后被女孩子拉去跳舞回来又吃撑又去跳舞的反反复复,幸村笑了出声。赤也又开始吐槽白川的装模作样。 莲二倚在窗边,自开始聊舞会后,他的视线就一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参谋还提前离场了。”仁王接着他们往下讲。听闻此句,莲二指节不自觉发力,紧紧地捏住了窗框。 “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的面色稳作一如既往的清冷。 “那天他也是这样。”望着莲二走出病房的背影,丸井道:“最近这段时间,参谋时不时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难不成是——恋爱的烦恼?”他把视线甩向仁王。 “看我干什么。”仁王撇嘴道。 “说回来,部长居然偷偷教惠前辈跳舞!”赤也忽地把话题拉回到幸村身上。幸村的浅笑裂了一角,不自觉瞄向了床头柜的花瓶,眨眼间,又恢复了正常,好似方才那不到一秒的异样只是幻觉:“嘛,就结果来说不也挺好的?” 仁王捕捉到了幸村那瞬间的视线异动,也随之看向床头柜上的花瓶。今天他们来得突然,没有事先通知幸村,推门而入的时候,幸村第一反应就是把那花瓶推到角落。 白瓷花瓶里插着盛开的太阳花,瓶身紧抵衣柜和墙壁,形成了一个小巧而微妙的夹角。透过那丝缝隙,仁王隐约看到了里面有类似于毛绒玩具的发片与手臂。 ‘那个幸村,竟然会喜欢毛绒?’他勾起嘴角,正要记上心里的小本本留待以后翻出来当把柄用,隐约望见,那毛绒边沿的走线有一种奇怪的歪曲。 仁王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针脚。 恍然间,他的记忆被拉回到上周一那个夕光斜照的下午,藤野惠在甜品店里请教他藏针法的样子。 ‘莫非,就是为了这个?’ 他在心里干笑了两声:‘和我有什么关系,好笑’,视线却始终无法从那个缝隙挪开。 察觉到仁王的目光落点,幸村抬眸望了他一眼。 ‘那眼神算什么,提防?警示?——所以说,是真的?’未及仁王细想,幸村又已经同其他人聊起来了,仍是那般嫣然的微笑。 仁王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了。 莫名其妙的,他的思维浆成了一片混沌。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管她做什么!’他徒劳地挽回着自己的理智。 越尝试,心越混乱。 少顷。 仁王机械地随众人走出了住院楼。 阳光打到他脸上的瞬间,他忽地清醒了些许: ‘不行。’ 他还是不甘心,不拿起那个东西亲眼确认过他就不会相信。 他不想给自己的心埋下一个疙瘩,对众人说:“你们先走吧,我忘拿东西了。”复又走进了住院楼。 电梯中,他疯一样地狂按关门键,出了电梯间,他的手就开始抖。急火火地穿过病房的走廊,也顾不及敲门,他一把推开了幸村房间的门。 幸村正捧着那个毛绒端详。 湖蓝色的眉眼间,是仁王未曾见过的缱绻。他的目光盯着却又穿透了那个毛绒,他是在看往何方? 望见来人,幸村猛地把手臂往背后一撤,似想把那毛绒藏起来,明白是徒劳后,又干脆大方地展示给仁王看: “姐姐送给我的,很可爱吧?她说这叫努努。” 他把那努努揣在手心里,不让仁王拿。那努努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她,五官都是刺绣的,仁王深知那要费多少心血。 “还装了发声装置呢。”幸村捏了下那努努的肚子,努努便用惠溪水般泠泠的声音叫道:“早上好,精市。” 仁王面色铁青。 好似被人扼住了脖子,他觉得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 “如何,你想确认的东西确认完了吗?”幸村把那个努努重新轻置到花瓶前面,问仁王道。 仁王无言,病房中只有窗外矮树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病房的,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镰仓的,仁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尽管他不想也不愿承认,曾经那份在他心间盈溢着的满足感,确确实实在此刻烧作了滔天的怒火。 但可笑的是,他甚至找不到这份怒意的来源。 他该去气谁? 幸村吗?——幸村不过是收了个礼物。藤野惠吗?——乐意送谁东西是她的自由。 那他到底在发什么火? ‘莫名其妙!’ “绅士,出门陪我打球。”仁王下意识给柳生去了个电话。 “仁王君,你不该先问我有没有空吗?”听筒对面揶揄他道。 “不问。”他的声音也像被火烧。 街头网球场上,仁王狠戾地抽着球,一个左角球之后,又挥了个右角球,没有技巧,全是力量,拉着柳生在底线反复跑。十几个来回后,柳生放任那十足力道的小球崩起嵌入拦网,叹气道:“仁王君,你心情不好,也不能来折腾双打搭档。” 仁王哼了一声,夹着球拍坐到了长椅上。柳生给他递了瓶水,静静地陪他坐着。 晚霞燃烧成赤红一片,大片的云朵被夕阳勾上了金边。隐约间,仁王又想起了那个甜品店的下午。 怒气渐平,心中的不爽却仍旧挠心挠肺地刺激着他。 ‘不能就这么算了。’仁王想:‘她的缝纫可是我教的!’ 他给惠拨了电话。 三声后,电话接通: “仁王吗,怎么了?”惠问,她的声音与那个努努一模一样。 “你给幸村缝的那个,我也要。”仁王开门见山:“针法要比那个好,还不能和那个一样。” “我说啊,缝一个要费好多功夫的。”听筒对面叹了口气。 “我不管。” “我送你别的好不好?” “我不要。” “你真的好任性,你……”惠还没说完,仁王把电话挂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情总算是畅快了些许。 都到第18章了,现在说一句OOC致歉还来得及吗。因为忽然意识到,我也没有完全按照公式书来写OTL,包括后续剧情的时间线,应该也会微调。 顺便在此提前向大家告个假,九月十月我的现生会非常非常忙,会尽量保证更新频率,如果更新晚了,不是因为弃坑而是确实没时间啊啊(瘫),如果更新的话时间照例是晚上十二点过后一点点。 还有,尽管是自我满足之作,但如果能收到大家的反馈我还是会很开心的(想要评论OTL,我将会化身核动力码字驴报效各位(bushi,并没有强迫的意思))。 以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舞会 第19章 一年前 仁王打来电话时,惠正在写学生会办事流程的改进方案。本来她昨晚就写好了,从运动会结束之后就开始写,写了近三天,从复盘部门架构的底层逻辑开始,洋洋洒洒大书十几页。 今早一觉醒来,她忽地意识到这样不行。 她的核心诉求唯有一个,就是削减统筹部的工作量,而非给学生会大刀阔斧地改革。于是把那十几页稿子推翻重来,从日常工作的细枝末节反推,只进行最低限度的改动,以期这方案能被轻易接受。 仁王挂断她的电话后,她耐着性子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一句: “以上方案,提请会议审定。” 若是能顺利过会的话,海原祭的筹备环节将会轻松很多,她也不用再当牛做马了。 “啊——,好累啊!” 惠伸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懒腰。自离开那大手企业后,她就再没写过方案,文笔都变得生疏了。 她又想到了方才仁王打来的那通任性的电话,吐槽道: “真是的,以前看网王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性子怪,可没想到会这么怪。见天儿地闹孩子脾气,使不完的小性子。” 惠长叹口气,靠在椅背上仰头,目光弥散在天花板上: “我是不是太过宽纵他了?” 可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宽纵”一词也说得太重了些。虽然仁王此人确实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但还远没到她忍不了的地步。 况且,她的缝纫也着实是他教的,要个努努也理所应当。 “还能怎么办?”惠已然弃疗: ‘顺着他呗。’ * 周日上午,惠一如往常去了金井综合病院。 这次,她带了合季节的绣球花。 幸村去处理花朵的时候,惠望见自己送他的那个努努被好好地摆置在床头柜上,不觉欣喜。 下周有期中考试,这星期的补习重点在复习。幸村的底子相对牢固,加之惠赶着去星南馆,语速便不自觉比以往加快了些。 补习结束后,幸村与惠一起收拾着纸笔。他似是无心地探问道:“姐姐你,是还有别的安排吗?” “是有点别的事。”不想让幸村过多担心,惠含混地应道。 幸村脸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翳,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次,不顾惠的劝阻,他把她送到楼下。 绿荫走道的蔓叶随风轻摇,在幸村的脸上投下了几片碎影,幸村对惠挥手,盈盈一笑:“姐姐,加油。” * 星南馆内。 虽已来过星南馆两次,但惠还是第一次走进星南馆的教学楼。她牢记高草慎一在1年C班,甫一进门便开始摸排,一层层寻过去,直到顶楼,才找见那间教室。 此时正值星南馆高中午休,惠走遍这整栋教学楼的期间,没见到一个老师的影子。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能够减少许多可被预料到的风险,比如被盘问,甚至被赶走。因为惠没穿星南馆制服,一路上,都不停被人侧目。 惠的目光笔直,胸腔有条不紊地鼓动着。 仿佛又回到大学入试考场,惠的心间充盈着一种适度且必要的紧张,这种紧张使她敏锐,使她专注于自己的思路。无暇估计诸多探问的眼光,惠在脑海中一遍遍勾画着高草慎一清雅的脸。 果然,还是觉得他与谁很是相像。 惠在1年C班门口站定。 环视了一圈教室,高草慎一不在里面。她倚在教室门外的墙边等他。为应对高草待会儿可能会采取的行动,她在脑内飞速预演着他将会有的反应。 并没有多少可供思考的时间留给她。 短短几十秒后,高草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出现了。他是那般高挑,气质卓然,以至于惠还未望见他的正脸,只瞥见那泛着蜜一样光泽的浅棕色头发,便即刻认出了他。 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惠掐紧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保持冷静。此刻她忽然冒出一个荒诞却并非不可能的想法: ‘高草若是要跑怎么办?’ 她可追不上他! 高草转过身来,几近同时,他察觉到了惠的存在,两人的视线在走廊上交锋了。 惠绷紧身体,目光如炬。 高草的步子滞住了一秒。远远地,惠清晰地捕捉到,那双枯寂的眸子中闪过了转瞬即逝的恐慌。 她的汗毛微微竖起,静待高草的反应。但高草没有要逃的意思,他直直地向惠走来,露出了一抹清雅的微笑。 高草的眼睛是死的。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惠仍旧觉得似曾相识。 “初次见面,还是该说……好久不见?”惠向高草打招呼道。 “看来你真是什么都忘了,惠惠。” 高草凝望了她许久,才道:“起初听莲二说起时,我还不信。” “等等,你认得莲二?”惠大惊,他甚至与莲二还是能直呼名字的关系。 “他没告诉过你吗?”反倒是高草疑惑了:“我是莲二的表兄,他是我姨妈的孩子。”他视线移开,手撑着下巴思索道:“听他的描述,我还以为你两个关系很好……。” 一些关于莲二的破碎的片段在惠的脑海中结成了线,她忽地明白了高草长得像谁,也好似读懂了莲二某些不对劲反应的缘由,但现在并非能细想这个的时候: “我还有别的话要说,出去走走如何?”惠问高草道。 * 惠带高草去了她之前去过的那家咖啡厅。 惠一如既往点了手冲瑰夏,高草则点了拿铁。连喝咖啡的口味,他与莲二都很是相像。 点过单后,二人找了张远离窗边的桌子,对向而坐。 高草不开口,静等惠先说话。惠一方面整理着思绪,一方面对高草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警惕: 今次来见高草,是为了解决乙花回校的事。 因为眼前此人无法回到镰仓,乙花才选择了来东京陪他。若是直接问他为何无法回到镰仓,那她大概只能得到一个空泛的答案,而她需要知道的是高草的心路历程。 抽丝剥茧,惠决定从一切的根源——也就是一年前的那件事提起。 “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惠问高草。 “虽然自莲二和我说你来找过早良后,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来问我这事……”,高草没直接回答她,顿了顿:“所以,是什么让你想来问我?还是,你已经从谁那里听说过什么,来找我做确认?” ‘一听即知的试探。’惠想。 “知情权。”她用了一个高草绝对无法拒绝的理由:“我是事件的亲历者,有资格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在话语间带上了露骨的试探:“怎么,你想和我说的,难道和他们不一样?” “我没有别的意思。”高草苦笑:“我只是想说,无论有谁与你说过什么,你都只需记住一点,那件事的过错尽皆在我。” 他又喝了几口咖啡,静静地思索过一会后,将当年的那件事娓娓道来,视线逐渐落入远方: * 那是一年多之前,暮春之初,棒球部正全力备战春季联赛之时的事了。 某日下午,棒球部部室内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怒吼:“宫崎,你怎么回事!联赛在即,说了多少遍注意身体管理,你是聋了吗!?” 被唤作宫崎的男生蜷缩在长椅上,紧捂着胃部,说话都倒抽冷气:“抱歉部长,我的肠胃炎每年都要犯两次的。我也没想到会赶上这段时间,明明吃东西已经很注意了。” “去医务室,看完接着回来训练!”部长怒气难消。但若真是肠胃炎,也不是校医务室能解决的病症。部长脾气暴烈,部内只有一个人能劝住他,于是乎,宫崎向那位在部内举足轻重的王牌投手——高草慎一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高草会意,用他沉静的声音道:“我觉得,宫崎还是早点去看医生比较好。” 他的声音有一种能抚平怒火的魔力,部长恶狠狠的表情当即和缓了些许。 “回去吧。”高草给宫崎递了个眼神。 宫崎临出门前,高草叫住了他:“以你现在的状态,怕是不方便落单,记得打车回去。” “前辈多虑了。我穿的队服,丸坂山中的人不会轻易惹运动社团,况且前几天,他们的头目都被那两位前辈修理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敢再出手。”宫崎背上球棒袋,指了指身上的队服。 … 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也说不好。 她猜测着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之后,宫崎就被蹲了?” 高草点头。 “他不是穿了棒球部的队服?”惠不解。 “事实上,正是因为他穿了棒球部的队服。”高草的面色愈渐凝重:“事件之前几天,你与早良把丸坂山中的一个小头目打进了医院。当日,他们的老大纠结了十几个人在学校周围游荡,意欲寻仇。他们知道我与早良的关系,并知道我在棒球部,便挟持了宫崎,计划用他诈我出来,再挟持我,来逼迫你与早良就范。” 高草的视线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沉:“宫崎很聪明,他故意说些自相矛盾的话,暴露出显而易见的破绽。他约我到相模川边见面,我又听电话那边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声音,便知道,他大概率遇到麻烦了。” 咀嚼着高草讲述的往事,惠适时插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没报警吗?” 像被触动了逆鳞般,高草整个人抖动了一下,原本枯槁的眸子里浸满了能拧出来的痛楚,他不得已阖上眼帘,摇了摇头。 “为什么!”惠皱着眉头问。 “因为运动社团卷入暴力事件会被禁赛,而我们已进入三年级,必须要抓紧每一个能去甲子园的机会。”高草复又睁开眼睛,唇角勾起,露出了一抹自我凌迟似的悲笑: “现在想来,当时的学校已经不正常了。大家下意识地依靠着你与早良,总觉得你们什么都能做到,无非是要不要费点功夫的区别。哈哈”,他悲鸣一般地笑出了声:“我也是。” … 是日,开学摸底考试放榜,藤野惠全科挂红,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高草找乙花说明情况后,二人先去了相模川边。 相模川水流湍急。 宫崎蜷缩在河边的草地上,周围围了十几个梳着飞机头的混混。 “宫崎没流血,也没见到束缚他的措施。”远远地,高草描述着他所见的状况。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真的把宫崎捆起来。但究竟受没受伤,不太好说。”乙花也观察着那些人,道:“他们好像没带武器。” “你要干什么?”高草当即警惕:“早良,你不会想自己上吧。” 乙花狡黠地眨眨眼道:“慎一,你觉得,我把宫崎换出来怎么样?” “换?”高草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实力强,可以与他们周旋,足够拖延时间等到惠惠来。宫崎是你们棒球部的第一梯队的替补,还是有上场的可能的。况且他若不在这里,我与惠惠打起来也没有后顾之忧。”乙花分析得头头是道。 “……还是不行。”“没什么不行。”乙花大声盖过了高草的话: “慎一,你的任务,就是回学校把惠惠叫来,然后,安心地准备春季联赛。这种不像样的暴力事件,交给我们两个,就够了。” 说罢,她径直往河边去了。 … 自高草叙述第二段时起,惠的后脑勺就一直传来持续的钝痛。一些不属于她的、或是说本该属于这身体的记忆浮现在了她的脑子里。 她隐约想起那天下午在学校里,高草坚持要与她一起回相模川边,可他不会打架,惠就拒绝了他。 ‘接着呢?’惠想。 试图挖掘记忆的行为似乎得到了大脑的抵抗,后脑勺的钝痛愈渐强烈。‘头好痛……’,她用手强撑额头,硬逼着自己听高草讲下去。 … “我说,各位,我们去桥洞吧。”乙花指了指不远处商店街的摄像头:“被拍到的话,也会对你们不利吧?” 破天荒的第一回,混混们没有反驳她。他们哂笑着互相对望,跟在乙花身后走进了桥洞。 … ‘早良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惠的后脑勺已经痛到她倒抽冷气,思维正极速地凝滞: 她大致理解乙花带那些混混去桥洞的理由,因为藤野惠的优势是敏捷的身法,相对狭小的空间方便她借力腾空,使出她最擅长的飞踢。 ‘她到底是忘了什么……?’惠用所剩不多的脑力苦思冥想,恍然间,她想起宫崎临走时背上了球棒袋: ‘是了,球棒!’ 高草的面色已经变作了灰白色,兀自沉浸在痛苦中,没有发觉到惠的异样: “惠惠,你要明白,他们全员不满16岁,没有法条能奈何得了他们,所以,他们无所畏惧,什么都做得出来。”高草的声音平静得像是死了: “他们恨你们,恨死你们了。他们要杀了你们。” 他看上去像是已在心里把自己杀死过无数遍: “早良被他们打昏了,但是,他们不会让她先死,他们要让她看着你死。为了让她失去战力,他们又把她的腿打断了。剧痛使她醒来,远远地,她望见你过来了。” “有危险!惠惠!” 惠的耳边隐约响起来乙花的哀嚎: “你快走啊!他们会杀了你的!他们有……!” ‘她是想说有武器吗?’ 乙花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惠想起来,有人照着乙花的头飞起一脚。 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后脑勺传来的剧痛使惠胃部痉挛,止不住地往上反酸,惠觉得自己快吐了。意识好似被卷入狂风的烂布条,与此事相关的记忆碎片玻璃渣一般蹂躏着她的脑子。 碎片的其中一块上,她望见了那个红色的身影:藤野惠走进了桥洞。 记忆与体感在此刻归一,她已然闻到了桥洞里潮湿的空气。一道劲风自背后飞至,天旋地转间,鼻腔与口腔被浓重的铁锈味覆盖。 眼前花白一片,惠再也撑不住,倒在了咖啡店的桌子上。 第20章 医院 意识逐渐回归身体的时候,惠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应是被送到医院了。’她想。 全身脱力,眼皮沉重得好似两扇铅帘,思维仍处于混沌之中,惠朦胧地感知着周边的环境: 头边好像有许多机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一侧的床边传来女孩低低的抽泣声;隐隐地,她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在镰仓那边的医院出院时做过全身检查,医生说过没问题的。”她声音压得极小声,语调急切。“有关这个……”,应是医生的人用了许多术语解释,惠暂时没有余力细听,只觉得他的话好似自上古世界传来的低沉咒语。 ‘我是因什么被送到医院的来着……?’惠费力地驱散着脑中的迷雾:‘好像是……去了星南馆。’ ——找高草慎一,在咖啡店里听他讲述一年前的事,过程中开始头痛,并愈演愈烈,最终晕倒在了桌子上。 “唔。”她不禁闷哼一声。 甫一动用思维,后脑勺又锐利地痛了起来,斧劈刀砍般的痛,使她的意识又成了苍茫一片。 指尖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姐姐醒了?”是幸村的声音。 ‘难不成这里是……金井综合病院?’ 惠强撑着张开眼皮,见幸村正手撑床头俯视着她,唇角紧抿,面容焦急。乙花登时扑到她的面前,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目色惊惶,面颊上尚挂着一串未干的泪水。 妈妈与医生也聚到惠的床头,简单观察过她的状况后,嘱托她好好休息,二人继续去病房外讨论病情了。 “我没事。”惠喷着气音,艰难地朝乙花抬手,试图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血氧仪突地爆出一阵尖啸。 乙花拔腿冲出门去,腿软得趔趄了一下:“医生,医生,有机器在叫!” 医生与妈妈跑回病房,发现是血氧仪。“血氧仪的话没关系,她应该只是痛得喘气费力。”医生为他们解释。除了医生松了口气,惠以外,病房内三人的面色愈加阴沉。 为了让血氧仪不再叫,惠闭上眼睛,静静地调整着呼吸。头痛的感觉逐渐减退,昏昏沉沉间,惠觉得自己快睡过去了。 ‘不行!’她猛然警醒: ‘此行来东京的核心目的还没达成!’ 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乙花重归校园。而今乙花就在这里,正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想必无论惠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言听计从: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绕远路做什么!’ 藤野惠既是当事人,高草的心结惠自会负责到底,但当务之急,是先搞定乙花的事: “早良。”惠硬撑着床坐起来,血氧仪又是一阵大响。 “你快躺下!”乙花惊叫,却不敢硬拦她。 惠擒住乙花的手腕,似是在给她发布通知:“大下个星期,你回学校上学。” 乙花呆住。 不过数秒,血氧仪的尖啸夺回了乙花的思绪,回过神来,她“诶”了一声,目光往四周急切地乱甩,想寻觅一个藏身之所那般。 惠的语调不容反驳: “就这么决定了。” “你、你不能……”乙花的声音小小的,不安地盯着血氧仪,又望着惠,像只掉入陷阱的慌乱小兽。 惠沉了口气,当机立断。 她左右寻摸过手机不在床边,便直接吩咐幸村:“精市,帮我给莲二去个电话。” 幸村当即应“好”。 近乎是号码拨过去的同时,电话接通了。病房内的血氧仪仍在大叫。 “精市吗。”莲二顿了顿,问:“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这个我之后再做解释,柳,接下来换姐姐和你说话。”幸村简单回过话后,把手机给了惠。 “莲二,我是惠。”惠又是疼得抽了一口冷气,深呼吸几口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下下周,早良要回立海。这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办完复学手续吗?” 听筒对面沉默了片刻。 “足够。”莲二断然。 乙花被惠擒住的手腕开始小幅度地扭动起来,试图挣脱。 “因为一些原因,下周我可能没办法上学”,惠紧抓乙花的手腕,对莲二说:“如果复学手续不麻烦,能拜托你帮我代办吗?” “义不容辞。”莲二即答。 电话挂断。 乙花又开始呜咽起来:“惠惠,你明明知道我留在东京是为了慎一……”她的声音卑微到近乎哀求。 “我会解决的。”惠利落地封上她所有的退路。 “怎么可能解决得了!”乙花的声音拔高了些许。 正是时,幸村的手机响了。 “是柳。”他看了一眼来显,小声对惠道:“姐姐,我先去接电话。” 血氧仪的尖叫声中,乙花终是认命般地摇了摇头,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也罢,既然是惠惠的话,我会听。” 惠其实明白乙花的心。 在半月前,与柳生他们一同去星南馆的那次,惠就已看得分明: 乙花一定尝试过许多办法,跟来星南馆是她最后的破釜沉舟。乙花比谁都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力,只是深陷于无法摆脱的执念之中。 需要有人推她一把。 现在,惠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用了雷霆万钧的手段。她没有丝毫开心,因为她同样明白,事件仍未结束。 乙花的执念只是被强硬地堵回了心里,惠紧握住乙花的手,想为谁解决一切的心从未有现在这般强烈: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的心一直牵绊在东京。” 惠的语调安定似磐石。 乙花抬着朦胧的泪眼望向惠,却不觉心底巨震: 惠的眼瞳深处燃烧着幽深的暗火,那火苗真实、燎人,好似能焚尽她心中如衣物脱线般源源不断的不安。 那是一种超脱了语言形容范围的信念感,强大到几近无敌,乙花不由滞住了呼吸: 心间的闪躲在一点点的消却,她逐渐能平静地直视惠的眼睛了。 适时,妈妈与医生进来了。看到妈妈面容的一瞬间,惠把手指上夹着的血氧仪拔掉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没问题。”医生说:“非要说的话,应当是由心理创伤引发的,过了那一阵也就好了。” 乙花惊异地发现血氧仪不响了,低头间,发现惠的手指空空如也,刚想说话,惠甩给她一个眼神。 “为防万一,藤野小姐,我建议你还是住院观察一个周。”医生说。 惠望向妈妈。 “就听医生的。”妈妈应道。惠也点头答“好”。 日暮西沉。 洞开的窗子吹入尚有暖意的夕风。惠向窗外望去:看不到矮树,但能瞥见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想来,她病房的楼层应是比幸村的高。 医生推门而出时,幸村也接完电话回来了。 他简单地环望病房,见氛围已变得和乐融融,便向藤野夫人行了一礼,正式郑重地重新做起了自我介绍: “阿姨您好,方才多有怠慢。我是藤野惠小姐的朋友,立海大网球部部长,三年级,幸村精市。” “啊,幸村君,你好。”妈妈应他道,又暗暗向乙花递了个探问的眼神,乙花摇了摇头,惠不忍笑起来,又望了眼电子钟说道: “妈妈,天色晚了。既然我已经没事,你就先回家吧。” “这才几点。”妈妈的眼神仍有担忧。 “阿姨,有我和幸村在这里,你还放心不下吗?”乙花故作轻快地安抚她道。 “还有”,惠说:“镰仓到东京路远,妈妈就别像上次住院那样每天来探病了,每日早晚,我都会给你打电话的。” 妈妈的表情愈渐为难。 乙花扑到藤野夫人身边,满面期待地问道:“阿姨,惠惠出院的时候,我也要回立海了,能去你家吃饭吗?” “早良,你总算要回学校了!”藤野夫人满面欣慰。 乙花嘿嘿一笑,报菜名似的掰起自己的手指头:“阿姨,我想吃你做的玉子烧,吃煎青花鱼,吃可乐饼,哦对了,还有汉堡肉!” 藤野夫人不觉浅笑:“好好好,早良爱吃的东西我都知道。” “还有,我听说八幡宫周围新开了一家怀石料理,评分还不错。”惠对妈妈道:“出院之后,一起去打卡怎么样?” 妈妈了然他们的心意,连不来探病的事也一同应允了。乙花把她送出门去。 病房门关上之后,惠实难撑住,又倒在了床上。幸村把血氧仪往她指头上一夹,尖啸声瞬间再次响彻病房。 他面色一暗。 “抱歉。”惠把血氧仪拔下来丢到一边:“我还有事要做。” “姐姐的身体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事一定要非做不可?”幸村坐到惠的床边,蹙起了眉头。 “你明明是在强打精神。”幸村道: “你明明已经很累了,那就休息。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他的声音越拔越高。 ‘他是在说我,还是自己?’惠想。 或许都有。 “如果是精市的话,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惠道:“之所以一定要强撑下去,是因为有些人对我们而言就是这么重要。” 幸村一震,咬紧下唇,苍白的唇色又变作通红。 许久。 幸村望向窗外,点头道:“姐姐的心意,我了解了。” 乙花回病房时,他起身道:“那我去为两位带晚饭。”关房门前,他发现自己望向惠的眼神变得恋恋不舍: 心底有一份异样的情愫发芽了。 “不可以!”他敏锐地察觉到并强按住那份感情,然后,硬生生地把它掐死在了萌芽之中。 天色暗了。 病房内只剩下惠与乙花二人之时,乙花的表情重新凝重起来: “你的脸好白。惠惠,你一定很痛。”她拨开惠额头汗湿的刘海。 惠顺从地闭上眼睛,让乙花照料自己。在乙花要重新给她夹血氧仪的时候,她躲开了。 “一年前那件事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惠问她。 乙花缩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肉眼可见的痛苦。 慢慢地,她消化掉了这份痛苦: “既然惠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乙花的声线无波无澜,只有一种近乎于决绝的宁静。 * “事件发生后,慎一和宫崎便提交了退部申请。棒球部没有被禁赛,但他们失去了主投手,最终,还是止步在了关东赛场。”乙花道: “你动了手术住了院,阿姨天天医院与警局两头跑。她不甘心,想为你讨回公道。警察当然不会为难阿姨,毕竟她是被害人的家属,可他们也会被闹出怨气,就去折腾慎一。” 她顿了顿,道:“他们,逼他看你走进桥洞的那段监控。” 她停止了叙述,呼吸突然急剧地加速起来: “每一天,慎一都会被叫去警局。他们不停地逼他看那段监控,每天都要看上几十上百遍。他们逼问他那天发生的事,逼他回忆所有的细节,把他关进审讯室里,像对待犯人那样对他,变着法地逼他承认我们与那伙人是互殴。” 乙花的声音裹上了露骨的恨意。 她喘气的速度快到惠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能吸进空气,惠觉得她快窒息了。 “后来,舆论被掀起来了。” 乙花双拳紧握,指甲掐进掌心:“在我们两个住院,慎一被一遍遍叫去警局的时候,宫崎站出来了。” “他把我们保护得很好。”乙花说: “在宫崎的描述中,是他执意要自己回家才导致被挟持的,球棒是他的,我们也是被他叫去相模川边的。” “他把我们塑造成了悲剧英雄。哈哈”,乙花无奈地笑了两声,松开拳头,掌心有八个鲜红的月牙:“话里话外,他还把慎一藏起来了。甚至,除了警察和我们这些当事人之外,没人知道慎一还曾在这件事里出现过。” 一股堪称悲烈的浓重情感堵住了惠的喉咙: “他会把自己逼死的。”惠说。 “相反,他倒是释然了。”乙花摇了摇头,面色变作了真正的平静:“宫崎出国了。临上飞机前,他给我打电话,说幸好遇到一个能为我们做些什么的机会,他才能使自己维持正常。” … “若是不能直面过去,就无法拥抱未来。”电话里,宫崎对乙花说。 听筒那边是飞机开始开始登机的通知声。 “这个号码我会永远留着,等你们给我打电话。藤野前辈若是能醒,请务必告诉我。还有高草前辈……”宫崎沉默了许久。 登机提示在听筒那边重复了许多次,宫崎才沉着声道: “乙花前辈,他就拜托你了。” … “此后,你就都知道了。”乙花说: “你醒来后,我给宫崎打了电话,他好开心。我问过他的近况,他说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澳洲的水土,过得很好,甚至连肠胃炎都不再犯了。” 她欣慰地笑了两声,惠也禁不住随她勾起嘴角。 “现在,只剩下慎一了。”乙花握住惠因痛仍在轻颤的手,真诚地直视她道:“柳生也好,惠惠也好,我其实知道你们逼我回学校是为了我好,所以,也没资格要求你们再为我多做什么。之前那些反抗,你且当我是在闹别扭吧。” 惠的声音细小又虚弱:“我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已然没有余力再讲更多的话,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惠并没有休息,她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梨花一般颀长清雅的身影。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她大致理解高草慎一缘何无法回到故乡: 他经历过一场精神上的凌虐。 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棒球。故土昭示着一场无可挽回的决策失误,连夕阳与贯穿镰仓的相模川都提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件血腥的往事。 那日,自宫崎离开棒球部后,这几个少年人便不断被逼迫在短时间内接连做出重大决策,他们没有处理大事的经验,只能凭本能做出选择。 乙花也曾在咖啡店里喊道自己是罪魁祸首,大抵是指引那些混混进桥洞的事,但那也不过只是一连串失误的其中之一,甚至都不是最后一环。 真田曾说,那件事是“阴差阳错”。 惠不认同巧合,她有另一种解释。 立场不同,视点不同,但即使如此,思考过后,她也与真田下出了同样的结论: 那件事的过错,绝不在立海所有人。 * 幸村再回来时,莲二也随着他一起进了病房。见惠似乎睡了,幸村放轻了步子。莲二见惠面色苍白,不由蹙紧眉头,向她疾走了两步。乙花对莲二做口型道:“她没事”,他点点头,神情仍然紧绷,倚到了窗边,双手环抱胸前观察着病床上似是睡着的惠,指尖不自觉地敲动起来。 幸村走到莲二身边,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声音中有股无形的威压感。 听到说话声,惠睁开了眼睛。 幸村换上一副嫣然的笑:“呀,姐姐醒了,要不要先吃饭?”同乙花一起把她扶了起来。见莲二在窗边,惠与他相视一笑,双方都像在强撑笑颜。 饭后。 夜色渐浓,晚风中带上了一丝凉意,莲二回身把窗子关上了。 惠思忖了一段时间,对乙花道:“早良,时间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如何?”她的声音仍旧虚弱,但好似涌动着一股暗流。 幸村与莲二的神色都紧张了起来。 乙花望着惠面露担忧,为难地看向幸村与莲二,那二人对视一眼,各是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乙花应“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房门关上后,惠又等了一段时间,约摸着乙花不会再回来了,决然对莲二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你兄长叫来这里。有些话,我必须在今晚与他说明。” 第21章 余香 惠说完后,莲二就给高草慎一去了电话。电话里,他说话的方式直白到惠不敢认: “慎一哥哥吗?麻烦你再来医院一趟,惠惠想见你。……对,现在。” 过于简单且高效率的沟通。 电海挂断后,惠兀自惊愕,莲二解释道:“我什么都瞒不过他,所以,我只能直说。”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承托了一切的宁静,与病房里滴滴答答的机器声融合得很好: “小时候,父母在乡下经营民宿,我被寄养在姨妈家,是和慎一哥哥一起长大的。我的性格,我的爱好,甚至于我看待世界的方式,都深受他的影响。” “你知道吗,惠惠。”莲二并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自己在窗户玻璃上的投影: “慎一哥哥他真的,真的是我很重要的人。” 莲二极少袒露自己的心迹,对惠来说,这一词一句,都好似有千钧的重量。 晚饭过后,惠头痛的感觉比下午要好多了。许是幸村带回来的鱼汤鲜香又温热,抚平了她因回忆起一年前那件事而骤然惊惧的神经,但她仍然疲累,连坐起来都嫌费力,只能堪堪倚着床头。 不时地望向窗边的莲二,惠总觉得,他的表情变得痛苦了。他的神情越来越像上午的高草,眼瞳正慢慢地失去焦点,即将也要化作虚空似的。 ‘是在担心他的兄长吗?’惠茫然地猜测着莲二的心意:‘难不成,还有其他让他忧心的事?’ 她实难想到。 窗户关上后,病房里的空气就逐渐沉闷起来,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高草到了。莲二和幸村与他打过招呼,便借口散步出门去了。关门之时,幸村给惠递了一个暖如春风化雨的笑,莲二没有回头,只消一步,便跨出了惠的视线能触及到的边界。 病房里,本就纯白一片的布置被白炽灯映得惨白。高草的面容中有愧疚之色,眼瞳中仍是全无一物的空洞。他远远地站在门边,并没有靠近病床的意思。 “别这么提防我,我不会给你灌心灵鸡汤。”惠说,又指了指病床旁的椅子。她的声音羸弱,高草看起来更加愧疚了,犹豫片刻,顺从她坐了下来。 二人都沉默不语。 高草在等惠先说话。 惠的头一阵阵地发晕,她硬按下不适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试图寻找一个能顺利切入正题的角度。思虑的东西一多,头便更晕了,她扶住额头望向高草,想起今中午在咖啡店时的事。 咖啡店里,高草曾对她说“那件事的过错尽皆在我”。与乙花那近同于按捺不住委屈的宣泄不同,他应当是从心底这样认为的,如给自己打上了思想烙印一般,想来,应是在棒球部当王牌时养成的过重的责任心所致。 况且,自今下午听乙花说过宫崎的近况之后,惠本想为乙花解决高草之事的心,也不自觉地变成她自己想推高草一把: 丸坂山中不在了,大家都过得很好,只要高草愿意,他大可以也过上正常的日子,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过去。 似是已预料到惠想要说什么,高草说:“惠惠,如果你想说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之类的,还是别费功夫了。” “过去从未逝去,它甚至从未过去。”高草的声音平静得似一潭激不起波澜的死水。 这是福克纳的名句。 ‘他喜欢看书’,惠想:‘他是星南馆的优等生,性子还与莲二很像。’如果莲二落入这种境地,她会对他说什么?把高草替换成莲二的话,她忽地就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慎一,你知道‘社会建构理论’吗?”惠问。这是她在大学时旁听过的一场社会学讲座中得来的知识。 ‘用理论应当没错。’惠想。若高草果真与莲二相像,那他必定也是理论的信徒。情感上或许会有其他想法,但只要摆出理论,讲出他能认同的逻辑,惠相信,理智终会占据他思维的上风。 “社会建构理论?”高草的视线聚焦了一瞬。他摇了摇头,随即几不可查地,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向惠倾了下身。 ‘有戏。’惠暗自欣喜。 “环境会定义概念。”惠调动着滞涩的思绪,试图把概念解释得简单易懂:“譬如,在一个控制欲过强的家庭中,无底线的顺从会被定义为孝顺;在一个功利与冷漠的班级中,帮助同学会被定义为浪费时间;在一个唯分数论的学校里,哲学与艺术会被定义为无用之物。这些被定义出来的概念,会在潜移默化间影响我们的认知。” 高草端起下巴,咀嚼着惠的话语。 “我们的认知,是由所身处的大大小小的环境建构出来的。”惠把这抽象的概念落回身边,道:“当时,立海的环境所建构出的认知是,藤野惠与乙花早良无所不能;棒球部所建构出的认知是成绩至上,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进甲子园,甚至拿到全国第一。” “这些认知,会成为我们做决策时思维的底层逻辑。”惠道。 高草已然明了惠想要说什么了,不禁摇头苦笑:“惠惠,你还真是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 “接下来你会说什么?”他兀自思索,顺着惠的思路往下说:“‘在报警极有可能致使整个棒球部被禁赛的前提下,找藤野惠与乙花早良赌一把便成了可以理解的选项’?” 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有道理那般,面颊的肌肉突然跳动了一下,挪开了视线。 “正是。”惠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尤其是,当时棒球部的春季联赛行将开始。对身处于那个时间节点、被错误的环境所裹挟了认知的你而言——‘找藤野惠与乙花早良解决’,与其说是可以理解的选项,倒不如称之为,能同时保全部员安全与棒球部的最佳选择。” “恕我无法接受。”高草的声音紧绷,似一张拉满的弓。 ‘理论是讲得通的,所以他无法接受的,大抵是别的层面。’惠想。 她顿了顿,说:“之所以你觉得曾经的自己错得离谱,是因为环境有了变化,认知也随之变了。我无意撇清你的责任,只是想说,即使换个人来,也一样会做出与你相同的选择。” “唔!”高草不自觉地自胸腔里挤出一声闷哼,似吃了一记重击。 惠撑住额头,趁此间缓了一两分钟。 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她深呼吸了许多口,确保自己的理智在线后,才继续对高草说: “在半个月前,我曾与几位朋友一起去星南馆找过早良。当时我们也说起过这件事,有一位朋友说,此事是‘阴差阳错’。” “我不认同巧合,这是逃避责任的托词。”高草断然应答道。 “我也不认同巧合”,惠说:“但我也一样不认同单因谬误。” 许是刚才的“社会建构理论”戳中了高草,听到又一个新名词,他望向惠的眼神里当即带上了警惕。 “是指将复杂的结果简单地归于单一片面的原因的谬误。”惠好似没看到他的眼神。 她已无力举太多例子,只能把脑海中的定义直白地抛出,相信以高草的智力可以理解。 近同于本能一般,高草被这辞典般的解释拖入了思考。 “那日,我们经历了一连串的决策失误。”惠说:“自宫崎离开棒球部,我、早良、你,宫崎,我们四个,便一直在被迫做出选择。”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高草不得已把椅子搬得离床边更近,才能勉强听清。 “……一个错误套着一个错误,一个失误引起下一个失误。”惠说:“早良对我说,她有错,大抵指不该引那些人进桥洞;宫崎说,他有错,错在不该执意自己回家,错在不该请我与早良去救他;你说你也有错,那按着你们的逻辑,我也有错——错在你找我说事情原委时,我也觉得自己能摆平,没提起报警这事。” 她的声音实在太过虚弱,高草关切道:“我想,你躺下会好一些。”惠婉拒了他,她知道自己躺下就会晕死,想到莲二在窗边说的那些话,她暗下决心,拼死也要撑到谈话结束。 “所以”,高草接着惠的话继续分析道:“你是想说,我们所有人都有错。” “不。”惠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被那种环境裹挟以做出决定的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错。” ‘那件事的过错,绝不在立海所有人。’又忆起真田的这句话,她如是对高草说。 高草陷入了沉默。 他眉头愈渐紧蹙,好似消化掉这些话需要耗费他极多的心力,神情愈发专注,目光也渐渐凝聚。 不经意间,惠发现,他的目光晃了晃,视线中有了几不可查的焦点。 惠的喘息愈渐费力,大脑的信号开始时有时无。她使劲地掐紧掌心,但指甲所陷进去的位置麻麻木木的,已然感觉不到疼痛了。 不得已,她请高草帮她去开窗。 窗子洞开,携着凉意的晚风扑到了两个人的脸上。 惠的喘息稍事轻松了些。高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晚风,没有回身,就势倚在窗边,望向不远处商店街的霓虹。 惠也随他望了出去,打眼间,觉得这条街与立海周围的那条很像。 ‘他仍是迈不过心里那一道坎。’惠想:‘或许这也是他不愿见早良的原因。’但她认为,高草心底应当仍是牵挂着他们的,不然,今中午也不会随她一同去咖啡店了。 “我醒来后,早良给宫崎打电话了。”惠说。 “是吗,他在国外过得还好吗?”高草回话很快,这次,他的声音软了许多。 “好着呢。早良说,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澳洲的水土,甚至连肠胃炎都不再犯了。”惠说。 “这倒是件好事。” “大下个周,早良也要回学校了。” 一递一句间,高草始终没有回身,但惠看得出,他的脊背也不似先前那般紧绷了。 望着高草凝望着夜色的背影,惠不禁想到初来这世界时的自己。彼时的她,尚且只知道自己的来路,彷徨间,也无数次像高草一样靠在窗边,远眺着镰仓的大海。 后来,她知道了自己是立海的学生。 真田的敬语叩动了她的心扉,班上热情的姑娘们推开了她的心门,乙花诉说的往事摧毁了她的心墙,还有最重要的,莲二为她指引了道路。 惠终是见识到了旷野的无际,直到现在,她也感激自己能成为立海的学生。 眼前走马灯一般地闪过复学后的往事,闪到哪件事,惠就把哪件事讲给高草听。苍白的面颊上漾起了笑容,她笑得柔软又美好。 ?“慎一,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放下过去。如你所说,‘过去从未逝去,它甚至从未过去’”,惠也引用了这名句:“但即使经历过痛苦,我与早良也从未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苦痛散尽后,余香绕梁不绝,那些往事至今仍然守护着我,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 她气若游丝。 风把惠的声音吹散了,她不确定窗边的高草是否能听到: ‘又有什么所谓?’ 高草仍是远望着商店街的灯火,夜风好似送来了些带着欢笑声的喧嚷,霓虹招牌五光十色,透过那一块块耀目的光斑,惠想,或许她知道高草究竟在看往何处。 他的心已重新找回了归所。 “有时间的话,回镰仓看看吧。”惠说。 高草回身望向她,坦然道:“谢谢,我会试试的。” 病房内沉闷的空气已流转一新。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惠委婉地下了送客令。她真的再也撑不住了,好怕自己晕死在高草眼前。 高草思忖片刻,问她:“惠惠,你方才说,你入学第一天,莲二就去找了你,当时,他似乎就与你很是相熟?” 惠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高草为她关上窗子:“你早些休息,告辞。” 病房门关上之时,惠支撑着床滑进了被子。后脑勺挨上枕头的一瞬间,脑子像被掐断电源,她即刻晕死了过去。 病房门外。 高草恍然发现莲二与幸村就立在门边。 走廊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远处的护士站还有一丝光亮。那二人站在暗影里,幸村眼神晦暗,不知怀着几重心事,莲二则呆望着荧绿的紧急疏散灯,以往锐利的凤目化作了没有焦点的虚空。 “抱歉前辈,散步结束得比较早。”幸村向高草问了个好,抬眼,冷冰冰地对莲二道:“希望姐姐没事。”他闪身进了病房。莲二回了神,双唇翕动,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柳莲二向来瞒不过高草慎一这位兄长。 加之方才从惠那里得来的信息,高草已然明了莲二为他所做的一切。但如今的高草并没有指责莲二的立场,只能拍拍这位弟弟的肩,说:“别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莲二骤然后撤半步,吃痛般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抱歉,我先走了。”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往电梯间去了。 高草没有跟上去,他明白,这是只能由莲二自己解决的难题。 与他一样,莲二终究要学会面对自己的心。 * 当日莲二甫一回家,姐姐便迎到门口告诉他:“莲二,方才姨妈打来电话,说慎一这个暑假要回家”,她兴高采烈:“太好了,你们两个终于又能一起玩了!” “是啊。”莲二的回答如死水一般淡然。 心被反复蹂躏,早已千疮百孔。柳莲二本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但今晚的事,却让痛苦却直接突破了他的阈值,甚至使他变得有些麻木了。 ‘慎一哥哥他真的,真的是我很重要的人。’——他分明看得出病床上的那个女孩身体羸弱,面色苍白到像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是以什么心态向她说出这句话的? 或许是因为情之所至,也着实说的是实话,但更多的是,他看出她要晕了,怕她的精神撑不住,想给她再上一点压力。 不自觉咬住自己的下唇,莲二的嘴里登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卧室里,他拿出一个被刻意藏在角落的笔记本,翻开封皮,扉页上书:“一个看上去复杂,但或许意外简单的计划。” 是他的字迹,清逸隽永。但现在来看,却只觉得这一笔一画间满是讥讽,扎得他眼珠生疼。 又翻一页。 次页写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慎一兄长的心结,必须借助藤野惠的力量。”最下面又备注了一行小字:“强迫她可能会得到反效果,循循诱导才是上上策。” “哈哈。”莲二冷冷地笑了几声。 此后便是复学后的藤野惠的性格分析。 柳莲二的字迹冷漠、锋利,如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毫无顾忌地把那个女孩剖开。他捧着本子,字字句句地读着,连声音都变成了无机质的: “她与从前不一样。” “她有成体系的思路,有完整的性格,所以失忆大抵是个幌子,她的脑子里存在记忆,或许是其他人的,但这并不重要。” “与陌生人接触时,她多采取防御的姿态,提示原生家庭不幸福,童年极可能经受过痛苦。换而言之,缺爱。” “在她现有的那个记忆里,似乎与我相熟。她愿意与我亲近,这是个很好的信号,可以善加利用。” “必须要让她念着我的好,才能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些什么。” 读到这里,柳莲二闷闷地呜咽了一声。死物一般的声音破碎了,他自胸腔中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怒吼,好似剖析藤野惠的那把手术刀剜了他自己的心。 他一拳砸在笔记本上! ‘藤野惠是个工具,她怎样都无所谓,她复学的唯一意义便是能使他推进计划,他的心里只挂念着他的慎一兄长。’ 本该是这样的。 第一次去东京时,她表现出了超出他预料的勇气与担当。柳莲二被迫承认藤野惠是一个活人,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无法再随心所欲地使用她。 所以回程时,他明明看穿了惠想坦白,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柳莲二意图与她拉开距离,重新使理性控制全局,可他是操盘手,为了顺利推进计划,还是要保证时刻盯紧她。 ‘而她却认为,这是一种无时无刻不站在背后的守护。多天真。’ 莲二哂笑了两声,不知是在笑惠,还是在笑他自己。 惠对他说谢谢,还要送他谢礼。普通的礼物也就罢了,竟然是主动担起为幸村补习这事,还考了个月考第一。 第二次去东京时,仁王硬是把她抢走,用的是‘教编织’这种拙劣的借口。望向坐在一起的那二人时,柳莲二第一次发现,他的心间正不可控制地弥漫起一种微妙的不悦。 他是军师,看得清别人,自然也看得清自己。 近乎是惊恐地,他把目光甩向了另一侧窗外的远山,硬把思绪按做对自己的不满,在强撑出的淡漠神情中,他比谁都明白,自己终是以身入局,再所难逃。 观察藤野惠的视角中,主观终于压倒了客观。 虽非柳莲二所愿,他发现了藤野惠越来越多的好。 越是明白她坦率真诚,柳莲二越觉得自己是个骗子,越是看出惠在对他示好,他越不敢接受,因为他太过明白现有的一切都始于一场充满算计的利用。 他觉得自己好不堪。 柳生随同他们一起去找乙花算是个插曲。虽然绕了点远路,但事件的落点还是回到了慎一兄长身上,也算是与他的计划殊途同归。距离成功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本该开心的。 无形中有一双手掐紧了柳莲二的脖子,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急促地呼吸,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如同迈进死刑场一般把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计划达成后,便可抽身而退。慢慢地冷落她后,她应当能理解自己的立场。”他对着墙壁狠狠地砸了一拳,震麻了一整条胳膊。 疼痛使他的思绪清醒了些许。 柳莲二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藤野惠好好地生活。 在此之上,他想继续与她相处;想每天能见到她;想与她一同经历平平无奇,却每一天都值得期待的日常;想站在她的身后,这次,真正是以一个守护者的角色。 舞会上,藤野惠曾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柳莲二,看着我!’ 下一次再与她对视时,他希望自己能挺胸抬头。 一切都应当重新开始,也必须重新开始。 这次,不能有利用的目的,也不能再有算计的底色。 这三章终于写完了啊啊啊,感觉我的脑汁已经被榨干了。重写过又修了好多遍,我自己都彻底看麻了,就像看字不是字那种感觉一样,已经没法自己判断好坏了(瘫),希望没有太赶客。 十一放假之前我争取再更一到两次。十一要回老家,估计没法写东西,所以再争取多写点存稿。感谢各位,知道追连载不容易,尤其是追我这种拖拖拉拉的,那么,希望各位看得开心吧[鼓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余香 第22章 暗流 第二天,惠醒来的时候,已是接近正午了。如昨日下午医生所说,她的头痛是“心理创伤引发,过了那阵子就好了”。现在的状态正是头也不痛了身子也轻快了,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好香,甚至有一种脑壳被涤荡一新、大脑褶皱都被流水冲洗过的清爽感。 “神-清-气-爽——!” 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活动了两下,推开窗子:今日的东京日光灼人,碧空如洗,晴空中横过两行雪白的航迹云,好似阅卷打分时习惯划过的两道横线。 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说起来,明天就是期中考试了。”惠远眺着街景。她与幸村远在东京住院,按理来说是没法参加,但就在网球部试课时真田曾说“幸村不想留年,便要遵照校规照常参加期中期末考试”来看,学校应当是自有办法。 ‘过后去问问精市吧。’她放下这事,又转念想:‘说起来,今天周一,下午学生会有例会。’上周六她好不容易写完的方案也该发给莲二,让他代为提交。 想到这里,惠不忍叹了口气:‘连住院都要顾七顾八,我是什么天选牛马。’ 话虽如此,一想自己有先见之明已把方案保存在了在线文档里,惠又不觉暗自庆幸。 打开手机。 界面最新提示仁王发来了一条消息——两个小时前,一条四五秒长度的语音。 惠点开听: “#¥%#*&#¥。” 惠:“……。” 又听一遍:“#¥%#*&#¥。” 惠不由眉头一皱:“这个人啊——!” 谁知道他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仁王语调快到简直不像在说日语。惠又听了几次,才堪堪辨出一声“噗哩”。 ‘以他那个性子,就算发消息问他说了什么,大概率也不会回我。’惠哼了一声,看时间恰是午休,便直接给仁王拨了电话,十几秒后,电话才接通。 “仁——”未及喊出称呼,惠的声音就被听筒对面嘈杂的说话声掩盖了。 你一言我一句,吵吵嚷嚷地大响。惠不由得把手机拿的离耳边远了些。 丸井的声音首当其冲: “赤也,你今天的便当看起来很香嘛,肉分我一块。” “不给!”赤也道:“想吃让你妈给你做。” “哇,你小子最近是不是飘了,对前辈说话够不客气。”丸井惊道,紧接着便是赤也一连串卡带了似的“痛痛痛痛痛痛痛”。 “你是在部室里嘛?”惠问仁王:“你们网球部感情够好,午休这么点时间都要聚到部室吃饭。” 仁王没出声。 听筒里的吵闹仍然在持续,柳生提醒道:“各位,是不是该注意下用餐礼仪?所谓食不言寝不语……” “柳生前辈自己不也在说话!”赤也打断他。 “看来切原君真的是飘了。”柳生的声音阴森森的,在赤也一阵比方才更加凄惨的“痛痛痛痛痛痛”声中,仁王终于冷腔冷调地问了惠一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惠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问懵了。未及仁王开口,听筒里插入了真田铿锵有力的声音:“对面是藤野前辈吗?快问问她现在究竟怎样!” “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别蹭我电话!”仁王极没耐心地怼了他一句,真田登时哑火了。 “总之,听起来是还不错。”仁王抛下一句,把电话挂了。 惠:“……?” 但她素知仁王风一般的难以捉摸,倒也过了觉得他莫名其妙的阶段了。 惠觉得仁王像只坏脾气的猫。 阴晴不定,乐意了便会用尾巴勾她两下,急了又会任性,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理人的。他不愿理人的时候,又任谁都亲近不了,就喜欢在自己的领地散散步,慵懒地晒个太阳,享受独自一猫的闲暇。 惠又忍不住听了一遍仁王发来的那条语音。 叽里咕噜的,仍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凭借惠与仁王相处的这些时日养成的直觉,总觉得他每个音节都在小声咕哝:“给我打电话,快给我打电话!” ‘所以,他是在害羞,觉得不好意思?’ ‘——他那么随心所欲,还会觉得不好意思?’惠把自己驳倒后,又想到了仁王挂电话前的那句评语: “所以,他其实是在……关心我?” 这念头一出,惠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地笑:“怎么可能,那可是仁王,是那个最怕麻烦的仁王雅治啊!”可话虽如此,她也再想不出其他能说得通的理由了。 她不由一阵暗爽: ‘没白喂这么久,这只坏猫终于肯给我摸头了。’ “姐姐怎么这么开心?” 适时,幸村推门而入。 快入夏了,暖风自窗子捎进灼热的气息。惠的病房没摆绿植,只有浅绿色的窗帘随风轻曳。幸村拎来了两份午饭,见惠这般有精神,也不觉浅笑嫣然,随她弯了眉眼,窗帘映在他湖水般的瞳子里,好似漾着片片浮萍。 惠把方才仁王的事说给他听,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开心。 “诶~,这样嘛。”幸村低头摆置着午饭,含混地应答道。 “说起来,上周六仁王还和我说,让我给他也缝个努努。”惠帮幸村布置着餐具,随口聊着:“还说要和你那个不一样,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到现在我都没想好图纸怎么画。” 幸村的动作突地一停。 正是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真田。”幸村看了眼来显,抬眼,笑得比刚才还要灿烂许多。不知为何,惠总觉得他的笑让她背后凉嗖嗖的。 “哎呀,关心姐姐的人还真是一个又一个。”幸村接起电话,语调轻巧又悠然:“有什么事吗,真田?”,几秒钟后“哦~”了一声扬起下巴:“赶巧,我现在就在姐姐这里,让她直接和你通话如何?” 近乎是即刻。 幸村眨了眨眼,把手机拿离耳边:“挂了。” “好可惜啊,明明还什么都没问到”,他状似遗憾地对惠摇了摇头:“真是看不明白这个人,对吧,姐姐?” 惠:“……?(总觉得今天精市也怪怪的。)” * 因为没想到惠会好这么快,幸村给她带的午饭还是只有粥和鱼汤。 “其实今早查完房后,我来过一趟。见姐姐还在睡,以为你中午的精神也不会太好。”幸村一如平时那般温柔:“不过还好,我房间里有点心,晚些时候给姐姐送来。” “不用特意麻烦,肚子饿了我会去找你的。”惠不忍让幸村跑上跑下,推辞道,又问了关于住院考试的事。 “按去年期末考的情况,老师会带卷子过来,一对一监考,与学校同步发卷收卷。”幸村说。 “同步?考试不是要考一整天?”惠不解:“万一在挂水呢?” “边挂边考。”幸村答。 说者无心,幸村平淡的语调好似只是在讨论午饭的味道,听者的眼中倒是泛起了酸楚的水波,惠不由垂下眼眸。 拖着病体继续学业、考试,还要保证成绩合格。惠不敢想幸村要抗住多大的压力,才能把此事说得这般轻巧。 “这种程度的事,我还是能做到的。”好似看穿了惠在想什么,幸村淡然道:“我答应过他们,要重回网球部,要一起去高中。” “他们”当然指的是网球部部员。幸村的声音中有一种蒲苇般柔软的坚韧,惠知道那是饱经风霜后的不屈。 以往的日子,她只对幸村的孤寂深有同感,而今重新经历过病痛,虽然只有一天,惠也深刻体会到了这种身体由不得自己掌控的折磨。 尤其,幸村精市还是个运动员。 惠深知网球对他的意义,纵横球场需要有灵活的躯体,能自由地掌控身体是幸村的骄傲。 而今,他像只被折了飞羽的鹰。 正因为见识过天空的广阔,被囚禁在樊笼之中对他来说才格外的残忍,他可以经历狂风暴雨,但不可以被剥夺翱翔的资格。 可这病痛,终究是只能由幸村一人去闯的难关。 惠知道。 也因为太过知道,由是产生了一种心余力绌的无力感。 “姐姐,别露出这种表情。”幸村柔声道。 ‘竟还要他来安慰我了。’惠忙在心中骂了自己两句,甩掉情绪换了个话题:“精市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端着水杯回来时,窗口又吹来一阵暖风。 正午特有的热气席卷了房间,惠的额头沁了一层细汗,关上窗子,刚想问幸村要不要开空调,幸村倏地打了个寒战: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冷?” 惠狐疑地望向他。 幸村眼神一暗,咬住了下唇。惠留意到他本是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绯红。 “精市,你该不会……”惠伸手想触幸村的额头,幸村一闪,她的手落了个空。 他的眼眸又变作了无底的深渊:“午饭就麻烦姐姐收拾了。我想,我必须得回去躺一会儿。”幸村的声音变得虚浮,起身时,步子像踩在云上,就这样拖着身体往外走。 “我送你。”惠追上来。 “不要!”幸村厉声,抬手把她拦在身后。 惠滞住了步子。 “这种程度的事……,这种程度的事,我还是能做到的,无需姐姐费心!” 话有多硬,幸村的步子就有多软。几步之后,他不得已停下来喘了口气,扶住墙才能继续前行。 幸村始终绷紧倔强的背影,不肯回头。 惠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望着他,许久之后,幸村的身影消失在了电梯间。 他好似比她初见他那时更清减了,宽大的住院服空荡荡的,贴在他纤瘦的脊背上,隐约能透出脊骨的轮廓。 * 惠决定晚些时候再去看幸村。 下午,她把在线文档发给莲二,拜托他代为提交上会,还特意叮嘱要先给统筹部那几位看一遍。莲二只回她道:“好”。 他做事向来稳妥,只需一个“好”字,惠也足以安心。‘可是……’她凝望着对话框中仅有的那孤零零的一个字,不觉怅然若失。 心间泛起缱绻的愁思,如林间清晨的雾气,散不尽,也拨不开。自舞会之后,惠越来越不满足于与莲二维持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了。 想要接近他,想与他更进一步。 “下次见面时,要不要试着提出……约会?” 不知为何,惠对莲二不会拒绝她一事有莫名的把握,因此已开始遐思约会的细节了: “在镰仓,还是来东京?嗯——,现在正是绣球花开的季节,去长谷寺赏花或许不错”,她端起下巴,在病房里踱步:“东京的话,我也知道几家不错的中古书店,能找到绝版书,莲二应当也会喜欢。” 她越想越欢欣。 “但中古书店真的适合约会吗……?”惠的脑子里已然浮现出莲二一头扎进书堆的样子。 正犹豫间,莲二给她发来一条新信息: “惠惠,这周六我有话对你说。” “……!!” 惠的心率骤然飙升! “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希望氛围会好。然后,趁机提出约会。”惠把手机抱在胸口,面颊绯红,唇角越扬越高。 方才想的长谷寺和旧书店被她一把推翻:“反正只是留院观察,偷跑去医院周围的商店街逛逛也不错,没必要局限地点。” 她羞赧地垂下视线,给莲二回了个“好”,按下发送键时,纤细的指尖仍在颤抖。 另一边。 部室里,莲二望着屏幕上跳出来的“好”字,虚空般的眸子里闪了粒亮光,旋即又熄灭了。 午饭近乎没动,也不会觉得饿。 倒不如说,他现在的心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产生‘饿’的这种感觉了。 部室内吵嚷的说话声仍在继续,柳莲二收拾起便当盒,向大家道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周六,金井综合病院将会成为他的处刑场。 第23章 夜莺 约摸着快要到晚饭的时间,惠去了幸村的病房。 白日将尽,夜色初上。晚风渐渐起了凉意,惠裹了一件外套。 幸村的病房门紧闭,透过磨砂玻璃的视窗,惠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精市?”她敲了两下门。 无人应声。 再敲过也仍是没有回应。 想到中午幸村离去时的样子,惠想他应当不会去食堂那么远的地方,心里不由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推门而入。 房间里暗摸摸的。 幸村好似正在睡觉,惠隐约望见他病床旁的杆子吊着个输液袋,想来是在挂水。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想确认下这少年的状况。 窗帘没拉。 借着初上的月华,望见眼前人的瞬间,惠大惊失色! 幸村面色赤红,眉头紧蹙,口中不断溢出细碎又小声的呻吟,胸口急促又微弱地起伏着。 惠惊叫了一声。 急忙忙地,她触上幸村的额头,烙铁似的,烫的她的手猛缩一下。 大脑刷的一下子变作一片空白。 在原地呆站了几秒后,她恍然一震,拔腿冲去了护士站。 “您好,3号病房叫幸村精市的那位病人在发高烧。”惠语速极快,机关枪似的爆出一串话。 护士站的灯光亮得惨白,刺得惠睁不开眼。 护士手上正忙着给别的病人配药,眼都没抬:“我知道。” “你,这……!”惠满腔焦急被堵在心里:‘她怎么可以这样淡然!’ “他烧得很高,我觉得他状态不对!明明中午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惠急得语不成调,央求道:“您能不能跟我去看看?” “不是给他挂上退烧针了吗?”护士的语调仍是淡淡的。把才配好的药放到一边,手上忙不迭地开始配起另一份药: “他不是经常这样?” “经常?” 惠怔住:“经常是指……?” 她费力地咀嚼着护士的话。 短短数字,不难理解:幸村突发高烧是司空见惯的事,护士已然习以为常了。 但是! 明明每个周日她过来的时候,幸村都精神很好,不过是面色苍白了些。她一直以为幸村的病情很平稳! 思考的余力被攫取了,惠不自觉把心声脱口而出: “我……接受不了。” 护士无奈地放下了手上的活,叹了口气问惠道:“所以,你不知道幸村君的病情?你不是他的家人吗,他不是一直叫你姐姐?” 惠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护士狐疑地扫了她几眼,“啊——!”地一声,倏然正色:“抱歉,失言了,我们不该对外人提起患者的病情。” ‘外人……。’ 惠想反驳,却找不到立场反驳。 走廊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惠瞄了眼电子钟,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三三两两的患者与患者家属或有说有笑,或相互依偎搀扶。 幸村的家人不在这里。 望着走廊里来来回回的人流,惠心里总是忆着幸村叫她姐姐的样子。他的声音时而温软的像只小猫,时而又调皮的像只小狗,总是能勾起惠对温馨的大家庭的幻想。 ‘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又怎样?’惠想。他需要人照顾,而她愿意关照幸村的心是真的,就足够了。 ‘毕竟,他还是叫我姐姐的。’ * 问护士要了体温计后,惠回病房,测得幸村的体温突破了39度。 ‘不是已经挂上退烧针了吗?难不成,是还没起效……?’惠心神不宁,迫切地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她接了盆温水,用湿毛巾覆住了幸村滚烫的额头,又搬来平日为幸村补习时坐的那张椅子,坐到了幸村床边。 午饭只喝了粥和鱼汤,过来的时候肚子还空落落的,现在竟完全不觉得饿了。 没开灯,也没拉窗帘。 惠坐在黑暗之中,凝望着银月的清辉下幸村憔悴的面容。 他呼吸粗重,口中仍在断断续续地呻吟。在一片不成词的碎音中,惠隐约分辨出了一声“冷”。 她蓦地抬眼。 幸村裹着冬被,窗子还关得严严实实,房间的空气滞涩又沉闷,如何会冷? 他分明是烧过头了! 惠不是没发过高烧。 可她是第一次见自己在乎的人发高烧。 烧在躯体或痛在心上,惠惊异地发现,这两种痛苦竟没什么不同,一样是烙印在身上。 忽地,她理解了“愿为代之”这四个字。 为幸村掖紧被子,惠又脱了自己的外套盖到被子上。仅有一层布料的那外套大抵是没什么保暖效果的,惠才不管,她只觉得这样会使幸村好受些。 或许,也能让她自己心里好受些。 把热得烫手的毛巾重新过水,拧干,贴到幸村的额头上,来来回回,惠的手上片刻不歇地忙活着,好似只有不停地动作才能安抚她焦躁的心。 哗啦啦的水声中,幸村粗重的呼吸总算是渐渐平稳了。 惠又给他测了次体温:刚过38度。 ‘总算是降下来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瘫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 抬眼间,望见退烧针挂完了。 惠按下呼叫铃,护士把输液袋撤走,留置针还扎在幸村的左手背上。 ‘他扎的是留置针?’惠思索着:‘奇怪,如果是留置针的话,不应该是一直扎在手上的吗?’ 她好似没什么幸村手背上有针头的印象。 以往来给幸村补习时,惠曾无数次望见过他的右手,指节分明,指腹有常年握拍留下的一层薄茧,手背光洁如玉。 惠翻找起自己有关幸村的所有记忆。 初见时、讲课时、聊天时、教她跳舞时,甚至是昨天她奄奄一息幸村来照看她时,恍然想起,与别人在一起时,幸村总是有意无意的把左手藏在背后。 借着月光,惠端详起幸村的左手。 遍布针眼,成片成片的青紫,整个手背找不到一块好肉,新扎进去的洞已经肿起来了,像一个紫色的小山包。 惠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她之前,来为幸村补习的是真田莲二与柳生。想来是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端倪,幸村这才紧着不写字的左手去折腾。 惠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 她艰难地喘息着,满是怜惜地、心疼地,像护着一块宝玉那样把幸村千疮百孔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幸村的手心灼热得发烫,因为输液的缘故,手背又冷得像冰。 惠用双手捂住他的手,静静地为他暖着。 月光下,幸村刷子似的长睫毛扑朔了下,痛苦的表情好似放松了些许。 ‘大概,他不知道在这儿的是我。’惠想:‘那又有什么所谓?’ 随便幸村把她想成谁,想成什么,都没关系,惠只希望他能安心。 ‘普通人家的姐姐,照看生病的弟妹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自小到大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惠没有这种经验。 以这世界的妈妈对惠做的来说,是投喂。每天不重样的菜色点心水果补品,只要她爱吃,只要她肯吃,便要多少有多少,甚至只要她提到了某种食材,哪怕是顺口一说,当天就会被送上餐桌。 当然,现在的幸村肯定是没法吃东西的。 ‘还有呢?’ 惠实在想不出,只能换了个路子:‘如果不单局限于照看病人呢?只要能提供安心感。’ ‘对了,哄睡!’她灵光一闪:‘可以讲故事给幸村听。’ ‘讲什么好呢?’她苦思冥想。 惠其实心里清楚,无论她讲什么,都不过是自我满足。幸村沉沉地睡着,胸口的起伏缓慢又平稳。他大抵是听不到的,但惠还是不愿随便应付。 月色旖旎,银月如钩。 惠望着这静谧的月色,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同样发生在月光下的凄美童话,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 惠回忆着情节,柔声地讲与熟睡的幸村听: “‘她说过只要我送给她一朵红玫瑰,她就同我跳舞,’年轻的学生大声说,‘可是我的花园里,连一朵红玫瑰也没有。’” 故事里,年轻的学生为了追求爱情,需要一朵红玫瑰。花园里只有一朵白的。夜莺为了成全学生的爱情,用胸膛抵住玫瑰的尖刺,彻夜高歌,不惜身死,用心血将那白玫瑰染成了红的。可那红玫瑰却随着爱情的终结被学生弃掷,落入路沟,最终被车辙碾成了烂泥。 惠向来不喜欢悲伤的童话。 童话就应当是王子与公主相守一生的结局,应当是合家欢,应当是避风港。如果在童话里还寻不到幸福,那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给伤心人提供庇护之所。 在大学的文学鉴赏课上听到这故事时,惠曾狠狠地嘲笑过夜莺,说它是个傻子,因此对这故事印象颇深。 彼时的她尚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为别人的事倾尽心力,而今时过境迁,她竟也成了自己嘲笑过的人。 玩笑一般的人生。 尽管最开始是出于试试的心迈出了第一步,但出乎惠的意料,这种感觉并不坏。 她继续讲着: “‘看啊,看啊!’树叫起来,‘现在玫瑰完成了。’可是夜莺并不回答,因为她已经死在长得高高的青草丛中了,心上还带着那根玫瑰刺。”惠讲到夜莺死了。 心随着夜莺的死去狠狠地震颤了一下。惠好希望故事能在此落下句点,这样的话,也算是坏结局中的好结果了。 可残忍的结局不会因她的逃避便有所改变。 惠停顿了一下,似是下定了决心那般继续讲了下去: “学生带怒地把花丢到街上去,花刚巧落进路沟,一个车轮在它身上碾了过去。” 惠猛吸了一口气。 握住幸村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道,惠闭目,调整了一下呼吸,最终,还是用宁静的声音讲述了故事的结局: “学生说:‘爱情是多无聊的东西。’” 心被这句话戳得生疼,惠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故事,她浇灌出的那朵玫瑰一定会被人珍视,硬把声音按作轻描淡写: “爱情的用处比不上逻辑的一半,因为它什么都不能证明。它总是告诉人一些不会有的事,并且总是教人相信一些并不是实有的事。” 幸村的手在惠的手心里猛然抽动了一下。 “精市,精市?”惠回过神来,唤幸村的名字。幸村仍是阖着眼帘,好似方才的抽动只是他睡梦中的痉挛。 惠为他量了□□温,终于降到37度多了。 紧绷着的精神彻底松垮下来,惠凝望着幸村恬淡的睡颜,把他散乱的额发拨开,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温乎乎的,总算不烫手了。 惠保持着捂住幸村左手的姿势,趴到床边。月华也映到了惠的脊背上,不知不觉间,她的头发已经快长到后背中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锁传来响动。 惠扭着发僵的脖子,一只手仍握住幸村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眼:‘好像是睡着了……。’ 望向来人,是怒气冲冲的护士。 “几点了!”护士压着声音喊她道。 电子钟的小时栏赫然显示了一个“2”字,惠不觉心中一凛。 “我同事查房时见你不在,都快吓死了!”护士戳着惠的脑门,像个心急的大姐姐:“还好她见过幸村君去你病房,才想到给我打个电话。” “快回去睡觉!”她疾声催促着惠:“你自己不也在住院?真是的,有没有点概念!” 惠老实地道了个歉。 放开幸村的手之前,她环顾了一下房间。 月光下的床头柜上,绣球花素雅清丽,仍与她带来的那天一样生机盎然。惠留意到自己做的那个努努被好好地摆置在花瓶前。 心中一动,她把那个努努塞进了幸村手心里。 惠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又帮他掖好被角,柔声道:“晚安,精市。” 深夜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惠自己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恍然间,她想到明天还有期中考试。 ‘照精市这种状态,考试会不会太勉强了?如果他没法考试的话……’ 至少对网球部的那些人,绝对不能说出幸村发烧的事。惠思忖着:‘必须得编一个能骗过他们的理由。’ * 第二日早上,幸村精市醒得一如既往的准时。即使在住院,他也总尽量保持在网球部的晨练时间前醒来。 四肢仍残留着轻微的酸痛感。 手心里被塞了个努努,圆滚滚的,是毛球的触感。幸村低头,望见了被子上的那件薄外套。 这外套,这努努,都是她放置的,幸村清楚地知道。 昨夜,他并非烧昏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半梦半醒间,因此,对这病房内发生的事保有大部分的记忆。 床头柜有个体温计,也是她拿进来的。幸村测了下自己的体温,还在37度多。 他复又拿起那个努努,捏了捏它的肚子。 “早上好,精市。”是她的声音。 幸村注视着那个努努,目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第24章 “姐姐”的意义 当夜回病房后,惠寻思着编理由那事,辗转了好久才睡着,以至于第二日睁开眼时,已经快到考试的时间了。 没空下去看幸村的状况,惠紧忙去洗漱,脸都还没擦干,老师就带着卷子到了。 “麻烦您特意跑一趟。”惠向老师行了一礼后,提起幸村的状况:“——您知道,C班的幸村精市君也在这里住院,有关这次的期中考试,他可能……” 惠组织着措辞,思考该如何在不提及幸村病情的情况下说明状况。 “幸村君怎么了吗?”老师不解:“我刚从他那一层上来,他准备的可比你好啊。”又打趣惠:“藤野,你这是才醒吗?笔都没准备好,怎么考试。” “抱歉!”惠的脸一红。 ‘所以听老师的意思是……,精市现在醒了?’惠下意识地开心,忧心却转瞬压了上来。‘毕竟他昨晚烧成那样。’惠见识过幸村有多会装没事,总觉得他又是在强撑。 “呀,说起幸村君”,老师感慨道:“我觉得他很有精神啊,看起来状态比去年期末时要好多了,这样看来,出院应当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惠神色复杂,抿紧了唇。片刻才应声道:“您说得对。” * 对惠来说,考试向来是一件轻松的事。近乎全科她都提前半个小时就答完了卷子。 与上次月考不同,这次,她全然没有分数上的胜负欲。答完卷就开始分析考点题型,在脑中模拟该如何给幸村查漏补缺,更何况,乙花下周也要回校,这两个多月间落下的课业,没准也要由她来补。 一天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傍晚时,老师收拾起她的答卷道:“辛苦了,藤野。好好休息。” “您才是辛苦了。”惠道,近乎是出自DNA中的呐喊,她即刻接了句职场客套话:“时间不早了,我请您吃顿简餐如何?” “啊!?”老师莫名其妙道。 ‘糟,我怎么总是改不了这坏毛病。’惠捂住嘴:“抱歉抱歉,我是说,时间不早了,您回去时注意安全。” 老师点点头,虽然困惑,倒也没再问什么。 望着老师消失在电梯间的背影,惠长长地叹了口气。来到这世界已有数月,生活模式上虽已习惯了,但直到现在,她也难以抹消这种身份上的割裂感。 她继承了藤野惠的名字,努力当着好女儿、好学生,好学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里是个27岁的前社畜,是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 不是没试着坦白过,第一次去东京的回程时,她曾试着对莲二提起,被打断后,就再没了开口的勇气。 ‘这个秘密’,惠想:‘大概会一直带到坟墓中去吧。’ * 惠到幸村病房门口的时候,恰巧撞见另一位老师带着卷子走出房门。她是幸村所在的C班的班主任,也是惠的国文老师,医院相见,难免会多过问惠几句。 几分钟后,在来回几句“您辛苦了”与“保重身体”的寒暄声中,惠目送那位老师进了电梯间。 她敲了敲幸村病房的门。 无人应声,门虚掩着。 惠又敲了两下,喊了声“我进来咯”,便推门而入。 病房里,幸村坐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矮树。窗子大开,矮树的枝叶随着吹进房内的暖风摇曳着,摩擦声犹在耳畔。 夕阳斜照,几丛金色的光斑投映在幸村的脸上,他习惯性摆出的那副温柔的眉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面色、以及连光都无法逸出的,如深渊一般漆黑的双眼。 惠就站在门边远望他,没能再向前一步。 幸村的脸上仍然泛着病态的红晕,惠留意到,昨晚她塞进幸村手中的努努被他收在枕边,她的外套也已被叠得整齐,放置在床头柜上。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 许久,幸村开口,声音危险得像淬了毒的冰刃:“昨晚,你在这里。” 他拿了手边的体温计在额头上怼了一会儿,体温计的显示屏突然爆红,响起了急促的“哔哔哔”的报警声。 惠蹙紧了眉头,一语不发地望着幸村。 幸村把体温计丢到床尾,惠望见,显示屏上的数字已然接近39度。 “看到我这幅样子,感想如何?”幸村冷笑一声,视线仍旧投向窗外。他的脖颈僵硬地绷紧,不肯回头看惠一眼。 门锁传来一阵响动,惠侧身一让看去,是昨晚那位夜班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了。 小车上是输液袋以及新的静脉注射器。她招呼幸村道:“又到了挂水时间啦,幸村君,今天还是两袋的量。”瞧见惠也在,又打趣她:“哟,‘姐姐’来啦?” 惠与幸村都没说话。 护士端起幸村的左手,望着他手背那个青紫的小山包叹道:“肿得这么高,这个针孔又不能用了。你这只手啊,我真是再也找不到下针的地方了。” 幸村仍是只亮出他的左手,冷声道:“麻烦您费心了。” 护士摇了摇头,才要拆包装,惠疾走到床边对她道:“麻烦您这次扎右手。” 护士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幸村。 “左手。”幸村牙关紧咬,忍声道。 “必须换手。”惠的声音不容拒绝。 “就左手!”“不能再扎左手了!” “你……”幸村阖眸,重重地喘息了两口:“你以为你是谁?” 他蓦得睁开眼,死盯着惠,声音似一把疾出的利剑向她捅来:“昨天下午也是,让你不要跟来你还跟来。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置喙我的事!” 护士惊得呆住了。惠的喉头一阵发紧,好似被人掐紧了脖子。 几秒钟后,还是护士先说话的。她猛地把注射器拍回小车上,震声道:“幸村君,你知道她昨晚……”“啊,有关这个”,惠开口打断她道。 幸村别过脸去。 惠定了定神,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对幸村道:“精市,今天是星期二。先换右手扎,到周四时再换回左手,这样会有两天的痊愈时间,到周末时,右手的针孔应当能长好。” 幸村不应声,也不肯回头。 惠对护士点了点头,护士会意,抄起了幸村的右手,幸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右手,但没继续反抗。 挂完水后,护士退去,病房里持续着压抑的沉默。 矮树的簌簌声搔刮着惠的耳膜。 惠想,或许该给幸村一段独处的时间,便说:“我去带晚饭回来。”正是时,幸村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来显,不由分说地对惠道:“留下。” 嘲讽般地勾起嘴角,按下接通键的瞬间,幸村换了张脸。他浅笑嫣然,俏如春樱:“真田啊。……对,我也考完了。……成绩的话说不好,呵呵,毕竟你们请了姐姐为我补习,合格应当是没问题。” 电话挂断后,幸村望向惠,眼神锐利如勾: “如何,我骗人的技术,是不是比仁王都好?哈哈”,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什么回网球部,什么上高中,我这个样子,连能不能回学校都不知道。” “我真残忍”,幸村两手一摊:“我给了他们虚假的希望。我什么都知道,但就是瞒着他们,扮演他们心中期望的那个强大的部长。” “如何,我在你心中有没有形象大变?”他倚上床头,等待判决般讥讽地问惠道:“要用你的坦荡来批判我吗,藤野前辈?” 他甚至不叫她‘姐姐’了。 惠如何会批判幸村? 她如何不是隐藏了实情,在扮演另一个人。 同样是自愿的扮演,所以,惠很懂幸村的心境,大概,她也是这世上唯一能对幸村感同身受的人。 心中如海啸般翻涌着巨大的波涛,惠知道,真相一出口,便等于推翻了幸村与“藤野惠”相处的所有过去。 望着不发一语的惠,幸村冷冷地道:“来吧,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惠的声音颤抖着。 “我……”,她极费力地吞了一下口水。 幸村狐疑地望着她。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幸村,撇开眼去。一旦坦白,便等于给自己盖章认证了是个假货。她享受着立海学生的景仰,却从不是那个搭救过他们的藤野惠。 无论她现在做得多好,都无法改变欺瞒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是一种背叛。 但她不愿让幸村陷入地狱般的孤独。 孤独是有损心性的。正是因为她孤独了太多年,所以深知。 哪怕只有她一个,幸村也总算会知道,这世上毕竟有人与他境遇相同。背负着同样的秘密的人,知晓彼此的存在本身,便足以成为慰藉。 于是她直直地望回幸村,把视线盯穿进他的眼底,沉声道: “我不是藤野惠。” “哈?”幸村不可置信般偏了一下头,哂笑道:“别作弄我。” 说出这句能做结论的开头后,惠的心情反而宁静了。‘该从哪里对他说呢?’她想。 她的视线追溯回那个久未谋面的小村庄。 “我的故乡在佐贺县的村子里,是个被群山环绕的地方。到处都是又窄又破的木房,住了百年以上从未翻修过的也有许多。”惠的眼神流连。 ‘果真是心态变了。’她想。 来这世界前,提起那个村子时,她心中只有恨意,恨它限定了她的出身,恨它造就了自己痛苦的根源。每当她抱怨世道不公时,那村子总要随着一起受她的辱骂,可现在再提到时,心中竟只有缱绻。 她对幸村讲自己养猪养鸭的事,讲台风天赶着去地里扶苗的事,讲田野的阡陌纵横,讲夜晚躺在草地上便能仰望到的璀璨星河。 矮树的枝叶好似送来了草木香,惠的声音极尽温柔,细致地讲完了村子的事后,又简要地说了在东京的遭遇。 “我如愿考进了想进的名校,在一桥大学读法律”,她说:“虽然不是东大,但也足够拿得出手。” 她的声音变得冰冷了,讲起了毕业后在那家大手企业的事。办公室的尔虞我诈被她刻意略过,她讲到自己被辞退。 “之后,就去了八王子区的一家补习班上班,教高三的数学。”她说。 初提起村子的事时,幸村脸上还挂着讥讽的笑意,像是在听她编故事。随着她面容的愈渐柔和与细节的深入,幸村的瞳孔开始缩小、震颤,他甚至没忍住,手撑着床往后缩了缩。 他望向惠的目光由不可思议变作警惕,又渐软化,只留下了一丝提防,及到后来,那丝提防也消失了。幸村望向窗外,湖蓝色的眸子里充盈着夕晖的金色。 几分钟前,他曾大口大口地喘息过,现在,呼吸与原本紧绷的身体也一同舒缓了。 惠落下话音。 她讲完了。 望着幸村宁静的样子,惠想,他一定明白了她说的是真的,也应当找到了她所期望给予的那份慰藉。 如此,无论幸村怎样想她,她都认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幸村的声音变得温软,只在用词上绷着最后的僵硬。 惠当然不会对他说‘我不想让你孤独’这种话,尽管这是她的心声。 她随着幸村的目光一同望向窗外,夕晖为她的眼瞳也点上了金色。 片刻,惠说:“因为,我想对精市撒娇。” “什么?”幸村的语调重新变作不可置信。 “毕竟,我也会有撑不住或是不想再撑了的时候,有一个靠得住的人能与我共享秘密,我的心里总归会轻松许多。”惠说。 “到那时,还可以继续对精市倾诉吗?”她问。 她的声音轻柔地似一片飞羽,悠悠地落入幸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说……撒娇。’幸村想。 他看了看自己遍布疮痍的左手,又望了望自己住院半年,第一次扎上针去的右手。重病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他,但重压之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喘息的空间。 藤野惠的名字之下不是藤野惠,有什么关系?从前的藤野惠对幸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他认识她,本就是从“姐姐”开始的。 ‘姐姐’。 说实在,幸村从来都没拿惠当姐姐。 那声“姐姐”,最开始,或许是一句顺着她说的戏谑,或许是快速拉近关系的策略,他在这便利的称呼下享受着她的偏爱,而今,这两个字连同她本人都化作了一份不可替代的安心感,无限地填补进他被重病蛀得千疮百孔的心。 现在,这声“姐姐”对他而言,又有了新的意义。 前日被他亲手掐死的那份异样的情愫,如今又抽了新芽。这次,他想放任它自由生长。 “姐姐。”他唤惠道。 惠一怔,随即笑逐颜开:“怎么,精市饿了?我去给你带晚饭。” “别走。”他拍了拍身侧的床边:“姐姐,坐过来。” 惠顺从他坐了过去。 幸村握住她的手:“今晚也不要走。待在这里,直到我睡着为止。” 惠第一次听到幸村说任性的话,不觉心中痒痒的,‘开心……还是欣慰?’好似混合了多种感情,复杂到她自己都难以说清。 见她没立即回应,幸村咬唇,接了句小声的:“……可以吗?” “当然!”惠恍然回神。 “我还想听故事。”幸村说:“只是今晚,我不想再听《夜莺与玫瑰》了。” “!!你知道我给你讲故事的事!?”惠大惊。 “当然。我的房间里发生过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惠顿觉害羞到无地自容,她讲那故事时,可是全情投入悲从心来,好似演了场戏。 “今晚,我想听勇者拯救世界的故事。”幸村道。 “《桃太郎》。”惠即应。她忙不迭地想把那《夜莺与玫瑰》赶出自己的脑子。 “好,就《桃太郎》。”幸村浅笑点头,依旧紧握住她的手。 一点小补充,关于惠惠。 惠惠(曾经的京子)是九州人,九州人的性格偏向豁达豪爽。虽然她自小就被带到东京,在东京长大,并一度怨恨过故乡,但故乡还是赋予了她性格的底色。 这层底色其实与东京这种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环境不太相容,所以,在某种层面上,她一直觉得自己与东京格格不入,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因为与正文关系不大,不会写在文里,就在作话顺带着提一嘴啦[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姐姐”的意义 第25章 罪与罚 当晚,幸村的烧退得比前日快了许多,此后几天也没再烧。 “每个星期都是要烧上一两次的,时轻时重。”他说。 见惠陷入了思考,幸村又安慰她道:“别担心,姐姐。正常都是低烧,像昨日那样烧到39度往上,算很少见的了。” 听闻此话,惠的心中一凛。 ‘许是幸村不知道,持续的低烧造成的伤害比一次高烧大多了。’惠思忖着,她倒宁愿让幸村发一次高烧,烧完就过了。 ‘看来,他的病最终进展到必须要做手术的程度,也不是没有端倪的事情。’惠想。 对幸村的病情,惠有心无力,她所能做到的,唯有保护好幸村的心情。 幸村好似也了然惠的想法。自那之后,二人很默契地,都再也没有提起‘发烧’这个字眼。 * 惠的住院只是留观,无需挂水。每日清早查完房后,她都会去幸村那边。 幸村的病房比她的要矮上五层楼。 近日来都是好天气,艳阳高照。天气一热,鲜切花就枯得很快。望着幸村床头柜上的绣球花打蔫了,惠偷溜去周围的商店街买了把洋桔梗,回来时被护士抓了现行,被好一顿痛批。 幸村很受小孩子的欢迎,时常有同楼层的小孩子过来要他讲绘本听。 许是他家里的妹妹也是这年龄段的缘故,幸村很喜欢这些孩子围着他转的样子,每当他们叫他“精市哥哥”,他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总会弯成新月,笑得宠溺又温柔。他读绘本的腔调好像演广播剧,每次都能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相比之下,惠给幸村讲故事除了语调柔和,堪称教科书般的棒读。 ‘亏他也能听睡着,以后再也不讲了。’惠很是受挫,暗自想。 令她受挫的还有一事,就是那些孩子们怕她。 每当她来找幸村时遇到孩子们在场,原本温馨得像家庭剧一样的病房氛围都会瞬间冷却。孩子们不笑了,躲到幸村身后,像一群即将被猎隼捕食而毫无还手之力的雏鸟。 “啊这,你们继续”,惠环望着那些如临大敌的小家伙,只能退出门去:“精市,我过会儿再来。” 假装平静地回到病房,她掏出镜子360度无死角地一阵狂照,恨不能拿X光扫扫自己的骨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长得也不凶啊!” ‘好崩溃啊!’扯出几个完全不像她的灿烂笑容后,惠双手抱头一阵哀叫:‘倒也不是刻意想讨小孩子欢心,但莫名被人讨厌,尤其还是被一群不知世事的孩子讨厌,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伤心吧!’后来,为了不撞上那群小孩,她干脆不去幸村那边了,自己在病房里画起要给仁王做的那个努努的图纸。 ‘他说,要和幸村的那个不一样?好难啊’,惠挠着头,盯着努努的图纸模版已然过了半个小时,还一笔没下:‘不然,表情变一变,姿势再换成下垂手?’但下垂手对她现在的手艺来说过难了些。 况且,惠始终觉得给仁王缝个自己这事很诡异。 给幸村一个她自己模样的努努是为了陪他住院,给仁王算什么? 是日。 到了幸村挂水的时间,护士来把孩子们赶走了。那位护士只上夜班,向来嘴硬心软,每次都故作凶恶,但就算这样,孩子们都只怕惠不怕她。 “出去出去,你们‘精市哥哥’要挂水了。不听话的,我今晚拿针挨个扎!”她拿起注射器比比划划。孩子们“哇”地大笑一声跑开,像在玩老鹰捉小鸡,即将一哄而散时,幸村叫住了他们。 “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惠姐姐呀?”他问。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说:“因为,她好像我们老师。” 幸村:“……?(果然是小孩子,直感超群。)” ‘问题出在气场上,那就没办法了。’幸村想。自那天起,变成了孩子们离开之后他去惠那边找她。 当日挂完水后,幸村又去了惠的病房。 本来只想道一声‘晚安’,见惠正拿着平板在画些什么,唉声叹气的,只画了一笔就停住,用笔尾来来回回地戳头,快把头盖骨戳穿了。 “姐姐遇到难题了吗?”幸村问:“没准,我能帮上忙呢?” “之前和你提过,”惠哀声道:“要给仁王做个努努,但完全没头绪,图纸都画过三版了还没定好样子。” 她把平板给幸村看。看到那个惠模样的努努,幸村面色一冷。 随即,他笑得迎春花一般明媚:“我记得,仁王要姐姐缝个与我那个不一样的。那么,不如做成他自己的样子。这可够不一样的了。” 惠双手一拍:“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做成仁王的样子的话,正好也不会有那种把“自己”送给他的诡异感了。 她立刻清空了那张图纸:“谢谢精市,明天我重新画。” “太好了,想必仁王君一定会很开心。”幸村暗自舒了口气,眸子里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 * 周五时,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 前三位仍然是惠、柳生与柳,幸村的年级排名前进了几十位,挂完水便迫不及待去了惠的病房:“姐姐,看到我的成绩了吗?” 病房里,惠正在对镜试着连衣裙。一件藤黄碎花的拿在身上比对着,剩下几身散乱地丢在床上。 “是在提前准备出院那天穿的衣服吗?”幸村问。 “嗯——,这个嘛”,惠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含混地应道,摇了摇头,又换了身素白色的。这次端详过后,她点了点头。 “不是为了出院”,惠这才有空顾及到幸村,对他嫣然一笑,道:“明天莲二要来。” 幸村犹疑道:“高草前辈的事,应当是已经解决了。”他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莲二说,他有话要对我说。”惠扬起了唇角,声音小小的,眼珠羞赧地低回了半圈:“我想……,顺带邀请他去约会。” 幸村心中一寒。 不是因为惠要与莲二约会。惠如果选择了莲二,他完全可以接受,他深知这位“姐姐”有多看重莲二。 但。 幸村与莲二是故交旧友。有网球部这两年相处出来的默契,莲二想做什么,他总是能猜到个十之**。 “姐姐,你不施粉黛也很漂亮。况且,你现在还在住院哦。”幸村委婉地劝她道:“我想,就穿住院服就好了。” 惠全然没当回事,摆了摆手:“我知道精市是怕我又被护士骂,没关系啦。我还想再偷溜去商店街呢,这次找了条新路线,保准不会再被抓了。” 幸村没回应她。 她看起来真的很期待。 幸村从未见惠这样雀跃,她对幸村讲自己早就开始做准备了,上次去买洋桔梗时已经摸好了商店街的情况,还查过攻略,找了周围值得逛的店,又对幸村说她今天特意看了编头发的教学贴,明天要换个不一样的的形象。 “你看,就是这种麻花辫盘起来的昭和式样。”惠给幸村展示着她学习过的那个帖子,兴致勃勃:“我觉得还挺称我的,应当不会算过时吧?现在也流行复古风。” 她的声音清脆,每一个词的尾音都在蹦跳,像一瓶咕嘟冒泡的波子汽水。 惠越满怀期待,幸村的心便越沉。 ‘劝不住她。’ 幸村了解惠的性格,不对她说实话便不可能劝住她,可这偏偏是他最做不到的事。‘柳也是,为什么想告诉她真相,那种事烂在心里不就好了!’他在心里责怪着莲二。 为了挽救深爱的兄长而利用她,幸村不是不能理解,可如今,柳莲二最看重的那位哥哥已经能回家了,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为什么还要来伤害她! 幸村没办法坐视不理。 尤其是,现在的他知晓了‘篠原京子’的过去,能预料到这件事会引发多大的海啸。 ‘她会恨柳莲二的。’ 惠与莲二都是幸村精市重要的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关系滑入深渊。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忽地,幸村想到了《夜莺与玫瑰》中的那朵红玫瑰。 现在这朵玫瑰已经被丢进了路沟,但尚未被车辙碾过,仍有被拾起来的机会。 “姐姐,时间不早了,我先回了。你还是要好好休息,别准备到太晚了。”幸村对惠告别道。 离开病房,幸村走进了楼梯间。 他一面盯紧防火门,以防那万分之一的概率惠会进来,一面给莲二拨去了电话。 “精市吗,怎么了?”听筒中,莲二的声音似一条暗夜的河流,低涌着沉郁的波涛。 听到他这声音,幸村就知道自己想对了。 “听说明天,你要来找姐姐。”幸村的声音一如往常轻盈:“我看过天气预报,明天也是个好天气,去医院周围的商店街逛逛如何?我知道有家家庭料理还不错。” 听筒对面静默了一段时间。 柳莲二沉声道:“精市,说你想说的话。” 幸村的面色骤然冷了下去,声音像深冬的冰: “我大概知道你要对她说什么,柳。她不是你能随意伤害的人,所以,希望你能再作考虑。” “况且”,幸村顿了顿:“我也是为你好。” 听筒对面传来苦闷的吸气声。 幸村说:“有的真相并非非说不可,有的事情也该烂在心里。” “烂在心里,然后呢?我当然可以怀抱着负罪感生活下去,这是我应得的。”莲二声音中的暗潮翻涌起来:“可惠惠她,一直以为我是在守护她。告诉她真相是残忍,欺瞒她就不残忍了吗?放任她把骗子当守护者,真的就是为了她好吗?” 他字字泣血。 幸村知道,以莲二那般内敛的性子,要剜烂他的心才能说出这番话。 ‘这也是个劝不了的。’他想。 幸村长叹了一口气,问:“柳,你还想和她继续相处,没错吧?”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想和她继续相处。”莲二道。 幸村在莲二的这句话中探到了坚实的地基,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劝他道: “废墟上想开出花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柳,你可要想清楚。” “我有觉悟。” “如是,”幸村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 周六,柳莲二是带着他的那本笔记去医院的。他料定了藤野惠不会轻易相信他,只能带上‘罪证’。 提包中的那‘罪证’业火一般地灼烫着他。 自出家门起,柳莲二的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似在攀登刃树剑山。到了医院,他径直走进了藤野惠的病房。 今天的藤野惠没穿住院服。 莲二推门而入时,她正立在窗边,望着远景,着了一身素白色的连衣裙,似初绽的白玉兰,亭亭玉立。 夏风吹动了惠荷叶边的衣领,她明丽灵动,星眸皓齿。 藤野惠向来是好看的。 不是那种一见惊艳的侵略性的美,而是宛如深林山涧的清溪,不经意间,已经在人心里刻上了印记。 初夏的晴日很适合她。 听到开门声,惠回身,望见他时,她的面颊浮上了一层绯云。 “莲二!”她的声音与目光都像一只乱跳的小兔子。 盘在头侧的麻花辫滋出了许多碎发,许是扎的脖子发痒,惠低头挠了挠,眼神顺势垂了下去。 平日里,莲二没见她扎过麻花辫,应是为今上午现学的。 她做了很多准备。 藤野惠一定以为,他会对她说什么好话。 适时,窗外响起了今年的第一声蝉鸣,喑哑又嘲哳。 柳莲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惠惠,我有话和你说。” “诶,现在?”她手足无措地摆手道:“不急,我们可以先去商店街逛逛。——啊,并不是不想听的意思……。行吧,你说吧,我会听。” 她面颊变得赤红,扭捏地扯了两下手指后,郑重地立正站好。 柳莲二无力看她,低下了头。蝉鸣撕扯着他的耳膜,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又变作了一连串接连不断的小型爆炸。 他开始耳鸣。 “我————————。” 耳际嗡嗡大响。柳莲二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双唇在翕动,他的脑子是枪林弹雨的战区,好像没过滤过那些话。 藤野惠愣了几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声带摇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你一定在骗我!” 她的笑从来都是浅淡的。 这是柳莲二第一次听她大笑。 笑声落下,笑意僵硬在嘴角,她开始颤抖,彷徨四顾,想往后撤,可背后紧贴着窗台,她退无可退。眼珠失序地震颤了一阵后,她甩了甩头,郑重地对莲二道:“这一点也不好笑。” 提包中的罪证似烧红的铁块,为柳莲二提示着它的存在感。‘是这个时候了。’莲二掏出笔记本递给惠,那本子好似狂燃扶摇的烈焰,烫得他的手指无力捏住。 “啪嗒”。 在藤野惠接住前,笔记本跌在了地上。 正好掀开的那一页,写着他对复学后藤野惠的性格分析。 惠弯下腰要捡,腰才弯了一半,手还悬在半空中,便滞住了。 她当然能看到上面的字——“她不重要”、“缺爱”、“可以善加利用”,以及足以判柳莲二死刑的那句“必须要让她念着我的好,才能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些什么”。 惠一直保持着那个将拾未拾的姿势,许久,许久,久到她的手已经不再颤了,脊背也不再抖了。 她忽地干呕了一声。 那干呕声如同执行绞刑的宣令,柳莲二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说:“想与你继续相处”、“请给我一个机会”,“这次,不会有利用的目的,也不会再有算计的底色”。 说不出口。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抱歉,失态了。”惠捡起了那本笔记,掸了掸封皮的灰,递还给他。她的眼眶依旧干涸,一滴眼泪都没有,唇边挂着优雅的笑意,姿态可堪端庄。 “请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惠问。 “我——。”莲二咬破下唇,浓烈的铁锈味瞬间侵袭了口腔。 “我想,是没有了。”惠扬声打断了他其实本就无法开口的话:“既是没有,就请回吧。” 她转过身,继续远望窗外的街景,脊背绷得笔直,像一位高傲的公主。 莲二回身出门。 手指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惠清溪一般的声音迸溅到他耳际: “我喜欢过你。” 背后寂静如长夜,藤野惠再没说过一句话。柳莲二的凤目迸出了血丝,落荒而逃般拽开了门,才跨进走廊,就发现幸村精市正站在门边瞪他。 幸村的眼神冷得像午夜的冰雨。 他抱臂而立,身披住院服的薄外套:“柳莲二,这就是你说的‘想和她继续相处’?” “滚回去说完你没说的话!”幸村堪称震怒! 柳莲二无法做到! 他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一句“我想与你继续相处”,但那是甩给藤野惠的道德枷锁。藤野惠的心已经永久地对他锁上了大门,他连求得她原谅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敢要求她继续接纳? 那是一种处刑,那是对她的绞杀! 柳莲二又失算了。 把坦白想得过重,把未来想得过轻。——失算就失算在这里。 ‘过去从未逝去,它甚至从未过去。’未曾消弭的过去如鸿沟般横亘在前,他怎敢妄谈未来? 算来算去。他算得过网球算得过数学,终是算不过人心。 柳莲二唇内的破口仍在汨汨地淌着血。 口腔以外,血腥味也侵占了他的脑子。眼前是昨晚听他说过漂亮话的幸村,是与他同样看重藤野惠的幸村,他连句“我做不到”都无法开口。 “最后再问你一遍,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幸村的声音似黑云压城。柳莲二没有回答。 幸村精市瞪视着他。 倏地,幸村呼了口气。柳莲二觉得自己被送进了台风眼。 幸村精市优雅回身,没进病房,往柳莲二的反方向走了。他外套飞舞翩跹,轻轻地,抛下了一句足以使柳莲二的世界地崩山摧的话: “真可惜。如果是你的话,我本不打算去争的。” 第26章 晴雨 莲二离开后,藤野惠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咔嗒”一声锁上了病房门,平躺到了床上。 衣服也没换。 头发也没拆。 她双眼呆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好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惠好想撕心裂肺地大喊“柳莲二我讨厌你你是个骗子”,然后哭得地动山摇。 可惜,她哭不出来。 为了伤心储备的泪水早在“篠原京子”的时代就流尽了。自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什么时候开始,她察觉到流泪只会被别人当成弱者,便主动抛弃了这个功能,只会在受伤时锁紧心门。 现在看来,流泪还是多少有些用处的。 至少能起一个宣泄情绪的作用。 只可惜用进废退,被她主动抛弃的这个功能,已经被身体忘了个干干净净,拾不起来了。 “哼哼~哼~”,惠开始哼歌。 她也不知道在哼些什么,但必须要给大脑找些事做。 只要脑子得了空,她便会止不住地回忆起‘篠原京子’的过去,甚至会忆起那位有血缘关系的母亲看她如看垃圾一般的眼神。 生母说,她还不如垃圾。垃圾还能卖钱,她只能赔钱。 在这种称不上家庭的家庭环境中,她连保护自己不发疯地活到长大,都是要拼了命的。 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她也可以被别人需要。难道她生来就成绩好?难道她只靠盲投简历就能进大手企业? 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那些努力的日日夜夜都铭刻在她心里,实际上却一文不值。在那大手企业里,她是个被用过即弃的背锅侠,来到这个世界,她曾以为会有些不同,没想到,还是落了个被利用的下场。 那夜为幸村讲的故事,竟一语成谶了! 她用心血浇灌出的红玫瑰终究被车辙碾成了烂泥。 惠觉得,她还不如夜莺。 至少夜莺自愿为年轻学生付出一切的心没经过诱导,她连‘想为别人做些什么’这重如千钧的一步,都不过是被算计的一环。 ‘好想发疯啊。’惠想。 ‘是不是疯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事到如今,她连发疯都做不到了。生活的千锤百炼磨砺出了她几近无敌的韧性,就像想借酒消愁却发现自己千杯不倒,无论发生什么惠都可以维持最基本的清醒。 她觉得自己可悲到可笑。 “哈哈哈”,惠忍不住干笑了两声:“我的命是真烂啊,他妈的。” 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惠阖上眼帘,逃避一般地逼自己睡去了。 * 许久,惠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姐姐?”是幸村的声音。 纯白的病房被镀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色,想来,是快到傍晚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惠想。 不知道是不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缘故,惠觉得自己好像还身处梦中,上午在脑子里翻腾的杂念耗尽了她全身的能量,思维变得缓慢,身体也变得枯木一般僵硬。 “你在里面吗,姐姐?我要进去咯。”幸村道。 门锁传来一阵响动,房门却未开。 ‘哦,对了,我把房门锁上了。’惠迟钝地想。思维断断续续,她觉得自己像一台时不时闪一下雪花屏的电视机。 幸村又敲了两下门,力度比方才重了许多。“姐姐!?”他警惕地唤道。 仿佛是藏在意识最深处的呼唤,惠想:‘不能让精市担心。’“我在。”她应道。 脱力的身体锁住了她的喉咙,惠的声音小到像蚊子叫。料来幸村是听不到的,她只能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去开门。 门开了。 惠低垂着视线,怕撞上一双饱含探问的眼睛。 幸村什么都没问。 他拎起一杯奶茶,柔声道:“姐姐,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惠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两个多月前,惠也曾被送过这样一杯甘酿,直到今上午,她才知晓那是一杯鸩酒。虽没被毒死,神经中残留的痛楚仍隐隐涌动着。 惠没有接过那杯奶茶。 不由分说地,幸村插上吸管,把奶茶递到惠的嘴边。就像才来这世界不久时吃妈妈给她喂的苹果那般,惠忍不住张开了嘴。 她吸了一口奶茶。 全糖,多冰。惠从来没喝过这么甜的奶茶,差点没吐出来。喝不出一点茶味,简直像在冰镇的淡奶油里挤了半瓶糖浆搅和了一下。 够难喝。 却恰巧匹配她现在的状态。 浓重的糖分攻占了口腔后一路上行,大脑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极速地开了机。透心的凉意穿过胸腔,如大坝开闸般激活了温吞的血液。 心脏被刺激得鼓动了两下,惠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外面空气不错,姐姐。我们去商店街逛逛吧。”幸村邀请她。 “商店街?那不是要溜出医院?不行。”烦闷的情绪仍堵在心里,惠本就想独自静静地待在病房里,更别说还要特意找路线溜出医院,不由摇手拒绝。 摇摆中的手被幸村一把捞去。 “姐姐都偷溜过了,我如何不能偷溜?反正这医院,我也早就待够了。”手被幸村拉住,他没费劲就把惠扯出了病房。 走廊上,惠扭动着手臂,试图挣脱幸村的手。幸村的力气怎是她能压过的?日常习惯了挥拍接球的手牢牢钳制住她的手掌,惠挣脱不得。 她哀声找着理由:“你晚上不是还要挂水?” “我申请了提前挂,已经挂完了。” “那……,偷溜被抓到可会被骂很惨。” “巧了,姐姐,我也找了条不会被抓到的线路。” 惠被幸村一路扯进电梯,拉出住院楼。渐渐地,她在幸村掌心的手失去了抵抗的力度。两个人绕过食堂,穿过垃圾站背后的小门,离开了医院。 望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惠与幸村同时止住了呼吸,二人对视一眼,皆有种如获新生之感。 幸村仍然没放开惠的手。 但他手上的力道放轻了许多。与其说握住,倒不如说在牵着惠的手。 二人放慢了步子。 为了去商店街出门,离开医院后,却发现处处都是风景,连行道树与路灯都有着各自的别致。 他们拐进了沿途的一处小公园。 公园中有成片的花圃,大朵的雏菊花与绿草随着夕风摇曳。万里无云,天际澄明,火一般的金红色自地平线漫延开来,烧透了半边天空。 幸村的目光停留在那些被灼成了金黄色的小花上,出神道:“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一片花圃,也种满了雏菊花……。” 片刻,他回过神来,对惠浅笑:“其实,我一直都没告诉姐姐,对比鲜切花,我更喜欢花朵长在地里的样子。我家里的花,也都是我从种子开始亲手带大的。” 惠随着幸村的话音望向那片雏菊,那些被映成金色的小花一个个高昂着骄傲的头颅。 “切下的花终有一日会枯萎,”幸村道:“可种子破土,却会愈渐葳蕤,欣欣向荣。”他顿了顿,对惠说:“——在我看来,姐姐的心意也是这样。” 压抑在心头的阴霾被幸村触到了,惠抬眼望向他。 幸村凝视着她的眼睛,字字句句地道:“姐姐的心意,并非浇灌了一朵注定被切下来的红玫瑰,而是撒下了一把种子。” “总有些种子不会发芽。但发了芽的那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比如,埋在我心里的这颗,已经好好地长大了。” “它经历过风雨。”幸村道,他的面颊覆了一层如夕光一般的绯红,惠感受到,他牵住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也正是因为它经历过风雨,现在已长得更加茁壮,青绿欲滴了。”幸村道: “我会保护好它的。”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微风中残留着的白日的热意融合的很好。幸村的话语按摩着惠的耳膜,她今上午才在心墙外竖起的那排尖刺,不知不觉间软成了兔毛。 一直被幸村单方面牵着的手感受到了温度,惠禁不住回握住幸村的手。 夕风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幸村偏头一笑:“姐姐,我饿了。一起去商店街吃饭吧?” 商店街里,惠随幸村去了一家他很推荐的家庭料理,到了门口,恍然发现是上次丸井带他们去吃的那家。 想到幸村那让人汗毛倒竖的灿烂笑容,惠没提起这事。 吃完饭后,幸村又给惠买了一杯正常口味的奶茶。 夜色浓重,商店街的霓虹招牌七彩斑斓。 周六晚上的商店街有不少人。店铺外,还摆了卖各种玩意的小摊子。惠与幸村一个个摊子逛过去,就像逛夏日祭那样。 她一会儿试戴花簪,一会儿拉着幸村看别人捞金鱼,逛了一圈后,又去蛋糕店给幸村买了一堆点心。 二人牵手说说笑笑,这次,变成了幸村一直在对惠说自己的事。 他对惠讲网球,讲家人,讲植物。聊起那些喜欢的人和事的时候,幸村湖水般的蓝色眼瞳总是变得缱绻又深远,各色霓虹招牌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像莫奈的那幅《睡莲》。 透过幸村的话语,惠能感受到,他与自己不一样。 幸村的父母只是没空来医院照顾他,并不是不爱他。家庭里,幸村精市是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网球场上,更是一路被追捧着走来。 惠对他有一丝隐隐地羡慕,更多的,却是联想到期末考试后的那天傍晚的担忧。被呵护在温室中的心骤然被抛到野外,他所要挑战的心魔,比惠曾面对的要强大的多。 时间晚了,他们开始往回走。 回程路上。 行至一半,惠的头顶传来几滴冰凉的触感。 未待她分辨这几滴水是从哪儿来的,暴雨倾盆而下,直接盖到了他们两个的头顶上。“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怎么会下雨!”惠的声音被打散在雨幕中,前不着医院后不着商店街,马路空旷,何来避雨的地方!? “姐姐,随我来!”幸村拉着惠在雨中一阵狂奔。 他带惠跑进了来时逛过的那个公园,钻进了儿童娱乐区滑梯下的洞里。 滑梯被豆大的雨滴打得乒乓大响,像一堆锅碗瓢盆在耳边敲击,但好歹隔绝了雨幕。惠与幸村都被淋了个透湿,其实避雨已经已经没有意义了,但雨幕之下,这滑梯洞好似一个遗世独立的小桃源,惠不自觉地把心安放到了这里来。 她与幸村都坐到了地上。 “这下指定要被骂了。”惠拧着滴着水的裙摆,低声抱怨道:“没有一片云竟会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会有这种事的。”幸村浅笑嫣然:“意外嘛,谁都说不好。” 叮叮咚咚的雨声像在为他的话语配背景乐。 “这场意外的雨是真的”,幸村对她温声道:“但在雨水之外,姐姐,尚且还有许多东西一样是真的。” 他的面颊又变作绯红一片,但仍然直视着惠:“比如,我们正在避雨的这滑梯洞,比如——”他举起了与惠交叠着的双手,“再比如,在姐姐面前的我。” 惠留意到,幸村举起来的右手背仍然扎着留置针,之于他的左手——惠瞥见,原本浓重的淤青已经散了许多。 “精市……!”她好欣慰,盘桓在心间的阴霾竟一扫而空了。 “我是真的,姐姐。”幸村的声音温软又坚定,把他牵住的惠的手轻捂到胸口:“然后,在雨霁天晴之前,我会留在你身边。” *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雨停了。 雨没下透。 雨幕散尽,被强压下的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公园的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后特有的潮湿气味,还有混合着土壤味道的青草香。 湿透了的惠与幸村并肩走在回医院的路上。 东京的夜色光怪陆离。强烈的光污染把银河尽数掩藏,但彼此携手的二人都深知,身边此人即是星光。 回到医院,他们先去了幸村的楼层。毫无意外,望见他们**的样子,那位夜班护士气得要爆炸了:“幸村精市君!藤野惠小姐!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你们了!你们两个,到底是谁在陪着谁胡闹啊!” 惠与幸村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护士弃疗地拍起了桌子:“幸村君,你再胡闹的话,我可要打电话给你们学校那位真田君了!他是你们风纪委员长吧?想来只能由他来教育你了!” “哦?真田‘君’教育我。”幸村端起下巴,咯咯地笑出了声。惠心尖一颤:“被真田知道的话,真的会被他骂。” “不会的。姐姐撒下的种子,并非只在我心中发了芽”,幸村道:“如果真田在这里,也一定会做与我同样的事。” * 回到病房后,惠洗了个澡。热水自花洒哗啦啦地喷洒出来,氤氲成满浴室的雾气。 ‘或许,这喷洒的水流才是我的心意。’惠想,并且因为今晚与幸村的这段时光,她切身地感受到,付出过的一切都从未消散,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回馈到了她的身上。 今后,她再不会去想《夜莺与玫瑰》了。 第27章 前路 第二日——也就是星期日一早,护士来通知惠,说她今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惠给妈妈去了个知会的电话,就开始收拾东西。因为是临时住院,除了几条并没派上用场的换洗的裙子外,她没什么其他要带走的。 她要给仁王做的那个努努的图纸已经画完了。正巧昨晚去商店街买了针线盒,等待出院的百无聊赖间,惠开始动工了。 做手艺活极易进入心流状态,惠心无旁骛,不知不觉就缝了一整个上午。 中午,惠收到了一笔大额转账。 打款方是妈妈。看到金额的时候,惠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多!??’比她之前当补习班老师时吭哧吭哧干半年赚的都多! ‘总不会是把今年的零用钱都预支给我了?’惠思忖着。还没等她盘算完,妈妈的电话来了。 “惠惠,下周我就要去圣保罗找你爸爸了。大概会在那边待两个月。刚才给你转的,是这两个月的生活费。” “对哦。”惠一拍脑门,才想起这件事。 惠的父亲是一家农业公司的外派职员,常年驻扎巴西。因为假期少鲜少回国,除了惠住院那年,每年这时候,妈妈都会飞过去陪他一阵子。 几个星期之前,妈妈就曾对惠提起过去圣保罗的日期,因为时间还远,她就没当事听,住院间,竟彻底忘记了。 “这两个月你要照顾好自己,三餐都要按时吃。”妈妈叮嘱她,又道:“这些钱你先用,不够再和我说。” “足够了,妈妈。”惠在心里算了下,这些钱就算她天天吃大餐都有的剩。 她本不是个物欲重的人,加之是学生,也没有多少需要用到钱的场景。 ‘且存起来吧。’惠想。 临出院前,她又去看望了一下幸村。 幸村房间的窗子大开,半下午,正是热的时候,整个房间都蒸腾着初夏的热气。蝉鸣喑哑,他的病房正临着那颗矮树,更嫌嘲哳。 “精市,你不热吗,我给你开空调。”惠正伸手要关窗,被幸村拦住了。 “热一点挺好的。”幸村说。这么热的天,他还裹了件外套。 “精市,你不会又……”惠打量着幸村的状态,心头一沉。“嗯,又烧起来了。”幸村点头,无奈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安慰惠道:“没关系,是低烧。姐姐放心,我没在强打精神。至少在你眼前,我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会装模作样。” 惠想到昨晚幸村陪她淋雨的事,愧疚到无以复加,心间的负罪感潮水一般地翻涌着,垂头道:“精市,是我不好。” “别揽到自己身上去,我是因为这病才烧的。”幸村道。 一阵夏风吹来,幸村打了个冷颤。他从窗边走到了房间里侧,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凝视着床头柜上盛放的洋桔梗: “实际上,今早来查房时,医生和我说,现在的治疗手段已经不太起效了。”幸村的声音淡淡的: “他们说——,会考虑给我换更激进一些的治疗手法。” 惠联想到《网王》世界线中幸村精市手术之事,眼底激起了寒意,但她绝不可能在医生之前对幸村提起此事,又怕再待在这被幸村看出来,就此噤声,与他作别。 送惠出病房后,幸村凝望着惠的背影,眼底闪过了几点幽暗的光。 * 下午时,是妈妈和乙花两个人来接惠出的院。 病房里,乙花一把拎起惠的背包,乐呵呵的,和从前一样精神百倍道:“惠惠,明天你就能在学校见到我了!周五时小柳给我打电话,说复学手续已经全部办完了。” 听到莲二的名字,惠的心冷不丁被戳得一疼。 昨夜,幸村只是把她拉出了自苦的桎梏。尽管理智回笼,惠可以以尽量冷静的态度面对这件事,不会再陷入应激反应,但她仍按不平情感上的余波。 莲二的那个“真相”,惠是万不敢让乙花知道的。以乙花的性子,大抵会直接冲去找莲二说理,没准还会闹到高草那边。 惠不想让此事再激起莫须有的波澜,于是,用一如往常平静的语气应乙花道: “那挺好的。” 夏风习习。 回镰仓的列车上。 乙花遥望着窗外的风景,假装无意地对惠提到:“惠惠,听说你月考和期中都考了年级第一,还在帮幸村补习。” “是啊。”惠道。 乙花的眼神扑朔起来。 她向来不是个能瞒得住事的人。 惠藏心事的本事已经够烂了,乙花比她还烂。惠一眼就知道乙花心里揣着什么小九九,直接问道:“怎么,想让我帮你补习?” “啊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呢!”乙花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随即眼神野兔一般地跳到别的地方去了。 惠狐疑地望着她。 * 晚上,乙花留在藤野家吃的晚饭。 如上周日乙花在医院要求的那样,妈妈做了满桌乙花爱吃的菜:玉子烧、煎青花鱼、可乐饼,汉堡肉……。 不得不说,妈妈的厨艺真的很好。她本身喜欢下厨,又在YouTube关注了一堆教做饭的博主,日常就爱研究这些,时不时就钻进厨房鼓捣新菜色,现在她的厨艺,比惠刚来这世界时还要精进了。 “明明都是家常菜,怎么做得这么香!”惠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妈妈被她夸得喜笑颜开,惠也胃口大开,越嚼越香。 三人在餐桌上聊天。 惠隐去了莲二的事,对妈妈和乙花讲住院的日常。 惠讲每天都会与幸村一起去吃饭。妈妈撑着面颊一脸姨母笑:“是那个蓝发男生吗?你们两个,嘿嘿,气氛不错嘛!”又忽地忆起什么,问:“那你那个银发刺猬头的朋友呢?” “啊,那位叫仁王雅治,也是我们学校网球部的。”惠不知妈妈别有所指,又为她介绍了一番仁王。 乙花嘟了下嘴,在这个话题上,她既不看好幸村,也不看好仁王,便自顾自地吃饭没说话。 介绍完仁王后,惠又换了个话题,讲不知为什么,幸村所在的那一层的小孩都不喜欢她。这下乙花来劲了,哼了一声道:“没眼光!” 话题终于落入了最近的期中考试。 惠言语间满是自豪:“我给精市补习不过个把月,他的年级排名就前进了几十位。”她拍拍胸脯,昂首道:“我的功劳!” 乙花眼神一动。 “这样看来,惠惠考高中应当也能上东京的名校。”妈妈试探着问:“要不要也考星南馆?” “不!”惠坚定地拒绝:“我要留在立海,我要待在镰仓!” 听到这话,乙花望着桌上的饭菜出了神。 妈妈与惠察觉到了她的突然安静,同时望过去,乙花恍然回神,嬉笑地盖过了自己的异样:“接下来换我讲!” 乙花对她们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在东京的遭遇,讲在便利店工作的日常,讲自己住得偏远,通勤单程都要花上一个小时。 如果说幸村讲绘本是在演广播剧,那乙花讲她那些事就像在讲落语。拿腔拿调的,从动作到眼神一个不缺。尤其是演她那个老板的时候,演技精湛到让惠恍然看到自己当年的上司,明明讲的全都是些苦难的事,却逗得惠与妈妈忍不住放声大笑。 惠真的很喜欢乙花。 直到现在,她都很感激能与乙花早良重新当好朋友这事。 如果当时莲二没引惠去东京,那惠是定然不会自己去的,如是,便没有机会与乙花复好,也没有机会在饭桌上被她逗笑。 乙花之外,惠也与统筹部那三位感情颇深,即使脱离《网王》来看,惠也喜欢与网球部的大家待在一起,她喜欢他们每一个人! 一路走来,她遇到的所有的人,以及之所以认识他们所经历的所有过去,都是自柳莲二开始的。藤野惠的面前横亘着铁一般的事实——没有柳莲二,便没有如今的她。 所以,尽管知道莲二接近她是为了利用,惠还是没法恨他。 幸村说,她的心意是一把被播下的种子。 惠想,她自己又如何不是一颗种子? 或许发芽靠的是她自己的努力,成长倚仗的是土壤的肥沃,但这一切的先决条件是,需要有一双手把她从封存的塑料袋中解放出来,播在土里。 柳莲二就是这样一双手。 ‘那些个所谓‘利用’的心思,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惠也说不好了。 此后。 乙花的话题落到了星南馆上。 她讲起曾在便利店里远望着的星南馆的学生们,讲起星南馆那雪白的外墙,乙花的眼中闪耀着憧憬的光,讲起高草慎一时,那憧憬又化作了恋慕。 “多亏惠惠,后来,慎一去便利店找过我了。”她弯起了那双滚圆的大眼睛,两块苹果肌红扑扑的,连声音都变得温婉: “这么久没和他说过话,还以为会变得生疏。但再次相见后,我发现——果然,我还是很喜欢他。” * 除了昨夜与幸村在家庭餐厅吃的那顿,惠在医院食堂能吃到的,都是些清淡如水的东西。见天地吃水煮菜和清汤,她的脸都快吃成菜色了。 惠与乙花二人把一桌子菜扫了个精光。 饭后,两个人瘫在餐椅上揉着肚子打饱嗝,顺带着承包了善后工作。说是善后,也无非把锅碗丢进洗碗机里,再擦个桌子。 惠擦桌子时,乙花凑到她耳边道:“惠惠,一会儿我走的时候,你送我一下。” 惠应了“好”。 想来想去,惠还是觉得乙花要和她说的就是补习这事。‘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乙花向来不会对惠不好意思,惠也想不出她在打什么小算盘了。 三人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剧。 一集结束,乙花起身告别:“阿姨,时间晚了,我先走啦。” 妈妈给乙花塞了包新烘的手作饼干,本想和惠一起送她出门,被惠拦住了:“下一集快开始了,妈妈,我去送就行了。” 夜色浓重。 藤野家门口,橙黄的路灯灯光把惠与乙花两个人的剪影拉得好长。 乙花的目光左左右右地逡巡,就是不落到惠身上,惠知道,她下决心之前总是这样。 “有什么话就说吧。”惠对她道。 乙花使劲地吞了一下口水,目光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随后。 她“噗通”一声给藤野惠跪下了。 惠大惊失色:“你在干嘛,早良,站起来!” 乙花震声道:“惠惠,请你为我补习,我要考星南馆!” “什么!?”惠简直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要考星南馆,惠惠。”乙花的神情是惠从未见过的严肃,叩首道: “我是认真的。” 惠立于乙花身前,路灯下,她的影子覆盖了跪在地上的乙花的影子。 她不再试着把乙花从地上拉起来了。 惠深呼吸了一口气,用足以配得上乙花严肃面色的正经声音问:“早良,你知道星南馆入学的最低偏差值是多少吗?” 惠了解星南馆,也了解乙花早良的成绩。 这世界的星南馆除了名字不同,其他一切都完全对标‘篠原京子’那世界的八王子高中。那是东京一等一的名门高校,是惠当补习班老师时日思夜想过的梦中情校,早已查过许多资料。 乙花早良的成绩,惠也从各种渠道得知过,一直徘徊在立海下游,以她现在的偏差值,连去星南馆入学考试考场睡一觉的资格都没有。 惠曾帮许多学生参考过升学进路,自认为有足够的资格给乙花提出建议,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专业。 “我知道我的成绩!”乙花坦诚道:“我——,果然还是想和慎一在一起,但也不想选择再让大家担心的方式。思来想去,只能走考上星南馆这一条路。这是我的决意。” 她郑重道:“我会努力的!” ‘努力……’惠当然相信乙花会努力。 乙花早良向来是个认定了一件事便会拼尽全力的姑娘。想当年,她拼命地保护了立海,此后,又毅然决然地跟着高草去了东京,吃了许多的苦还能一笑而过,而今,她打定主意要念书,也自然会竭尽所能。 ‘可是——!’惠同样想到了曾经瞄准名门大学的她自己,想起了那数不清的,曾在图书馆从日升读到月落的日子。 惠太懂‘努力’代表着什么了。她与乙花所知的‘努力’,甚至在概念上就不是同一种东西。 努力的背后不止是拼命二字,它是坚忍,是寂寞,是对意志的持续消磨,是一场从根本上重塑心性的长久修行。 “我无意否定早良的心意。”惠诚恳地对乙花说:“靠努力着实可以做到许多事,但其中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地超出你的想象。” 行百里路半九十。从50到100要花费的心力,与从0到50要花费的有云泥之差。乙花早良所选择的前路,是惠能看得到的刀山火海。 “这并非你单凭一股冲劲就能提出的事,也并非我能顺口答应的事。”惠道:“你再回去考虑一下吧。” 虽然她知道乙花可以随时回头,但仍没办法放任乙花轻易地走上这条荆棘之路。 补充: 乙花这个跪是日式背景的土下座,不是咱们老中的那种跪啊[药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前路 第28章 决意 周一早上,藤野惠一回校便去了班主任办公室提交销假手续。惠的班主任是级长,嘘寒问暖了惠的身体状况后,又说起乙花的事: “乙花同学她本身学习底子就差,又落下了大半个学期的课,期末考试想必很难合格。”班主任停了片刻,问:“听说,藤野你现在在帮C班的幸村精市君补课?” 惠应“是”。 “他这次期中考试成绩不错,想必有你的功劳。”级长道:“你是乙花同学的朋友。有余力的话,也多帮她一下。” 惠的眼前浮现出昨晚路灯下跪在她面前的那个金发少女,想起了她说的话。 “连期末考试都难以合格的成绩冲击星南馆的话……”惠在心里算了下乙花要学习的量,不觉沉重,含混地应了声“好”。 级长又问惠:“说起来,乙花同学的复学手续是F班的柳莲二君帮忙办的,你知道吗?” “是我委托他的。”惠答道:“因为上周我住院,没办法亲自办,只能由他代劳。” “那你可要好好谢谢他!”级长感慨道:“上周课余时间,柳君都用来忙这事了,天天在办公楼跑上跑下,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惠不发一语。 ‘为什么,他不是为了利用我吗?’惠困惑不解。 这件委托发生在高草的事解决之前。 既是为了利用才与她相处,那莲二答应此事的目的无非为了安抚,让藤野惠先专心解决自己兄长的事。 此后,他的目的达到了。 柳莲二大可以随便应付过这件事,惠理解不了他为何会如此尽心。 她茫然地找着理由:“莲二与早良惯是亲近,早良又是他兄长的女朋友。帮早良相当于帮他兄长,如此,倒也说得通。” 其实,她并没有完全信服这话。 她的心里像硌了一块小石子。 从办公室回来路过F班门口时,惠闷头直走,不自觉加急了步子。 下午。 惠像以往一样去到社团大楼一楼,推开统筹部的门时,眼前“啪”的一下炸起了一片小彩花。 “藤野(前辈)万岁!!” 统筹部三人拉响小礼炮放声喊道,脸上洋溢着牛马翻身得解放的喜悦,像在过大年一般。 惠登时想到她提交的那个预案,会意,眼珠惊喜地在他们三个间转了一圈,试探着问道: “预案,通过了?” “过了!”负责打电话的那位同事道。 惠心中一阵狂喜,双手不自觉攥成拳在胸前晃动了几下。 她仍是不敢置信:“这么容易,只上一次会就过了?”毕竟涉及到工作量的再分配,惠本以为至少会争个个把月的。 “是上一次会就过了,但——唉,战况激烈!”负责做表格的那位同事感慨着,目光深远,俨然重回会议现场道:“藤野,你是没见那番口水战的场景,其他部门一个个都站起来拍桌子了,还好有柳君坚定地站在我们这边,据理力争,这才把他们全部说服。” 惠的笑容僵住了。 ‘这又是为什么?’ 学生会例会发生在莲二决意对她坦白之后。他帮她把预案提交上会便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费力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处的事? 惠想继续为柳莲二的行为找些说得通的理由,正思忖间,汀兰接话道: “那天的例会可是开了两个多小时呢!结束时天都黑了。柳前辈连网球部的晚训都没来得及去。” ‘是了,因为汀兰!’仿佛是拉汀兰挡枪一般,惠当即把这事甩到了汀兰身上。 日野汀兰是柳莲二最器重的后辈,是他亲自挑选的接班人。当初,莲二诓惠来统筹部本就是一石二鸟,一方面是为了他兄长那事布局,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把汀兰换出去,让这小子能顺利脱身与他学文书。 ‘说得通!’ 虽然惠心里明白,这理由是她扯来搪塞自己的。 她的心湖泛了片片涟漪。 惠想到当初汀兰说只会在这里帮忙到运动会结束,便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要和你那位柳前辈去学文书吗?” “啊,有关这个”,汀兰乖巧道:“上周例会后,柳前辈来找过我,说统筹部虽然工作量减少,变成了机动部门,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来个大活,让我还是先留在这里帮着各位前辈些。” 惠哑口无言。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该抓紧一切机会把汀兰调走吗?’这次,惠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了。 柳莲二帮她的忙,早已超出了有利可图的范畴,她不懂柳莲二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是为了利用,什么要去做这些可堪‘多余’的事?桩桩件件,还都处置得这般稳妥。简直像是想为她打理好周围一切,只等她出院回校,就接着从前的生活继续那般。 ‘难不成,他还想继续与我相处?’惠的心间,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以这想法为前提,前面所有的不解都迎刃而解了。 惠不得不认同这个想法。 ‘可莲二明明向我说了那些残忍的话。’ ‘告诉我他的用意,却还想继续与我相处。……为什么?’惠的心绪纷杂,思路像几股不停冲撞的乱流。 ‘或许,他只是不想再继续骗我了。’ 惠不自觉回身往窗外看去。 网球场与社团大楼间相距一整个操场,隐约看到拦网的瞬间,想到莲二在那里,惠的视线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别说继续相处,她甚至没准备好再次面对莲二。 ‘暂时,还是别靠近网球部了吧。’惠想。 她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 两个小时后。 网球部部室内。 晚训过后,才进部室的七个人各自在更衣柜前换着衣服。丸井套上衬衫后,剥了块泡泡糖丢进嘴里,吹了个大泡泡后感叹道:“今年的县大会,竟然就这么结束了!整个神奈川县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还真是不够看的。” “说起来,我们是不是打破最快拿冠军的记录了?”他望向莲二。 没人回话。 柳莲二倚在窗子旁,目色空空地望着窗台上青翠的绿植,日华在他眉眼间凝成了霜雪,身影静然似已入画。 “柳?”丸井唤了他一声。 莲二恍然回神:“抱歉,能再说一遍吗?” 丸井面露困惑。 今天晚训时,柳莲二一直是这个状态。尽管练球与教导后辈时仍旧不遗余力,但只要得了空,他的思维便好似被抽走了,整个人如被隔绝到真空一般。 真田凝望了莲二片刻,走到部室中央,震声道:“各位!关东大赛在即,务必保持专注,不能懈怠!今年势必要拿到全国三连冠,在此之前,要先把关东十六连胜收入囊中!” 众人与莲二都点了点头,此后,莲二仍旧目似虚空。 丸井附耳桑原道:“我总觉得参谋不太对劲。” “有吗?”桑原不以为意:“很正常吧,我也有发呆的时候。” “算了,和你说不清楚。”丸井道,其实他自己也稀里糊涂。桑原心受重创,苦叫道:“文太,我们可是双打搭档啊!” 另一边,仁王与柳生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仁王用他那双狐狸眼好似不经意地绕着莲二扫了两圈。 赤也全然状况外,兀自摩拳擦掌:“关东十六连胜而已,轻轻松松!看我把他们全部击溃!” “哇,某人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丸井揶揄他:“不知道上周日坐错公交到青学的是谁,比赛当天可千万别迷路了。” “唔!”赤也闷哼一声,迎声道:“网球和坐公交能是一回事吗,我————!!”话语被隔壁棒球部的欢呼盖了个严严实实。 “都训练完了,棒球部这些人怎么还和打了鸡血一样。”赤也啧声,掏了掏耳朵:“丸井前辈,我是说————!!”隔壁又是一浪欢呼。 在赤也一声“这些人真是吵死了!”的怒喊声中,众人好奇地往窗外看去,与网球场一网之隔的棒球场上,众人正围着一个金色的影子。 “今天,乙花前辈回校了。”柳生道。 丸井恍然大悟:“那怪不得。”他对懵然的赤也解释:“乙花前辈就是乙花早良,是小藤野的好朋友,你应当也听说过她的名字。棒球部和她感情深着呢,一年不见,难免会激动些。” “感情深?有多深?”赤也的重点和丸井全然不一样:“比我们和惠前辈的感情还深吗?” “应该吧,他们都认识多久了。”丸井寻思着。赤也叉手哼道:“难说!” 棒球场上。 众人热情又羞怯地围着乙花嘘寒问暖: “早良姐,你在东京过的还好吗?”“早良姐,你回学校适应的来吗?”“早良姐,你一定还要经常来看我们训练,今年,我们一定会打进甲子园!” 乙花挨个回应过去,时不时逗他们两句,言语神态自在轻松,宛如回家一般。 乙花早良自幼便喜欢棒球。 她自小最大的爱好就是蹲在电视机前看职棒比赛,场场不落。只是乙花的喜好方向和别人不太一样,她自己不打球,唯爱指点江山。 自入学立海起,乙花早良便经常来看棒球部训练,时不时给出精准的建议,和历任部长都讨论得有来有回,俨然是他们的常驻教练。现在作为棒球部主力军的三年级们,都是乙花看着长大的。 他们本身就喜爱乙花,“高草慎一的女朋友”这个身份,不过只是个亲上加亲的名号,除了‘乙花早良’此名没挂在棒球部,她早已成了这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棒球部部长道:“早良姐,你才回学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棒球部找我们,不要客气。” 副部长紧接问道:“课业上需不需要帮忙?毕竟你落下了大半个学期的课。” 这一问可问到重点了。 乙花回望了一下网球部的方向,轻快的笑颜变得羞赧。她挠了挠头道:“其实,我今天来这边,是还有别的事要做。路过棒球部,先来和大家打个招呼而已,就先走啦。”她挥挥手。 然后。 棒球部众人目视着她走向了隔壁网球部的部室。 棒球部全员:“……?” 部长斜瞪着副部长:“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多余的话?” 副部长:“……?” * 网球部部室内,一阵敲门声响起。 赤也开门。眼前是一位艳丽的金发御姐,正是方才被棒球部众星捧月的那位。第一次靠近了看这位传说中的前辈,赤也发现她的身形竟如此高挑,比他还要高出一截。 “乙花……前辈?”赤也仰头盯着她。 乙花早良也极是个好看的姑娘。 她的美与惠的美迥然相异。惠是静水流深,乙花则是美得有攻击性,一眼便摄人心魄的类型。她那头阳光般的金发散发着逼人的气魄,连赤也都禁不住多了半分规矩。 “早良姐。”“乙花前辈。”莲二与柳生同时向她问好道。除了仁王仍倚在更衣柜上,众人都不自觉站直了身子向她打招呼:“前辈,好久不见。” “我记得,惠前辈当年来部室的时候,是她先向我们打招呼的。你们是不是区别对待惠前辈啊。”赤也戳了丸井一下。丸井匪夷所思道:“你替人家小藤野吃醋个什么劲。” 尽管并非全部认识,乙花还是一个个地问着名字回应了网球部众人。一开腔,她那身逼人的气魄就散了,变成了一位可靠的邻家姐姐那般,只让人觉得亲近。 她对莲二道:“小柳,其实我今天是来找你的。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莲二凝视着她,思索了一阵子后才问道:“什么事?” “我,那个……”,乙花迟疑着。 众人不明所以,视线在她与莲二之间徘徊。正在各开脑洞地猜测着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瓜,乙花早良丢出了一句平地惊雷的话: “小柳,请你为我补习,我要考星南馆!” 她深鞠一躬。 一——片——死——寂————。 网球部部室内,时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天知道这场死寂到底持续了多久,最后,还是赤也先耐不住的,问丸井道:“星南馆是个什么学校,为什么前辈们都不说话了啊。” 丸井回神,回赤也道:“这么说吧,相当于你说你要考东大。” “怎么可能做到啊!!”赤也禁不住大退一步,尖声嚷道。 他这一声可把网球部的其他人给叫醒了,大家都没说‘不’,但都为赤也的话点头。 “你们、你们竟然上来就否定我!”乙花委屈道。 丸井道:“因为,你根本就是在说……”他硬生生地把‘天方夜谭’四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我已经做好了努力的准备!”乙花道。 柳生推眼镜道:“有些事就算靠努力也……”“你想说‘靠努力也做不到’?”乙花朝着柳生甩出一道眼刀,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吗?”她环视过众人,又看向莲二:“小柳,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众人默认。除了赤也仍旧眨巴着他纯真的大眼睛,其他人各自转移了视线。一时间有望着天花板的,有望着更衣柜、木桌的,就是没有望向乙花的。 “亏你们还被称作‘王者’,竟会有这种想法!”乙花气恼道:“我不信你们生来就会打网球,我不信你们从摸到球拍就一直站在山顶。” “你们可以在网球上挑战不可能,我就不能在学业上挑战不可能吗?”她质问他们:“难道‘努力’这事分场景吗?” 这话可谓戳到网球部众人心窝子上了。 大家望着手边的球拍,陷入了沉思,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前辈,我有一个问题。”从方才起便更衣柜上的仁王举手道:“为什么你不去找藤野?” “我们部长期中考试的成绩已经证明了藤野的实力”,仁王道:“而且,她和你关系更好。” “她……”,乙花的眼神缩了一下,还是说实话道:“她拒绝我了。” “看吧,这是连小藤野都觉得做不到的事。”丸井道。 “并不是!”乙花正色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觉得我能做到。” 乙花从她的动机开始,把昨晚与藤野惠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网球部的大家。 “其实,我知道我要付出多少。”乙花说:“我对这件事有足够的概念,因为,这是我选定的路。但空口无凭。” “我不想让惠惠觉得我还是从前那个轻率的样子,这才来拜托小柳帮我。我要用期末考试的成绩向她证明我的决意,届时,再正式拜托她。”乙花早良的神情坚定,眼底迸发出几点火星,网球部的众人都深知,这是烈焰的雏形。 立海“常胜之师”这四字的背后的真谛,正是努力与决意。一年或两年前,这七位少年提交入部申请的时候,也曾怀抱着与如今的乙花不相上下的决意。 尽管要面对的场景不同,在这瞬间,他们与乙花达成了相互理解。 网球部部室复又陷入一片寂静,这次,连仁王都站直了身子,赤也也似懂非懂地正经了起来。 “既然如此——”,莲二才要点头,柳生抢先一步站到乙花身前:“我想,乙花前辈补习之事由我来负责更好。” “?”莲二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丸井眯起眼盯着柳生:“你想干嘛?” 柳生清了清嗓子:“说起补习一事,在下也有不输柳君的经验。况且这次期中考试,我是年级第二,成绩比柳君还要高上那么几分。” “我想,早良姐拜托的是我。”莲二寸步不让。 “请务必让我也出一份力!”真田插话道。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丸井吐槽。 最后,变成了莲二真田与柳生三人为乙花补习的状况。 “好嘛,真是意想不到。”丸井道:“欠小藤野给幸村补习的人情,竟然在这边还上了。” “并非还人情!”那三人齐声道。 “好好好,这是你们的真心是吧?”丸井耸肩认了。 木桌旁,柳莲二拿起乙花的英语课本,翻到课后单词一阵勾画:“早良姐,这是这学期的单词考纲,大概一千个,你回去先背着。” 赤也望着乙花满面同情,乙花两眼一黑,应了声“好”。 第29章 养成 自那日起,乙花早良便成了网球部的常客。 学校外,她自定学习计划。 乙花从未向别人说起她回家后学了多少,见过她的人只觉得,她的眼下愈渐青紫,像烟熏妆晕开了似的,精气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学校内,她按照与棒球部的约定,每日晚训时陪他们训练,但现在,她的视线一般不在棒球上,都是独自坐在场边背单词。晚训结束后,她每隔一天便会去网球部部室,和切原赤也一起接受理科方面的补习。 是日。 网球部一轮练习赛刚结束,休憩间,见隔壁棒球场乙花拿着英语课本找部长说了些什么。部长接过她的课本,一问一答了几个来回,随后挥臂高呼:“全员列队,加跑十圈!” “哦!”棒球部众人呼声震天。 一网之隔,桑原望着精神十足跑着圈的棒球部众人,不解道:“最近怎么经常看棒球部跑圈?” “听说他们和早良姐约定好了。”丸井望着隔壁那些跑圈的人答:“她每背过五十个单词,他们就跑十圈。” 桑原惊道:“诶?五十个单词十圈?那按这跑圈频率……?”他掰起手指头。 “哼哼”,柳生勾起嘴角,满面骄傲:“那一千多个考纲单词,她已经背过一半了。” “多少?这才几天”,桑原简直不敢置信:“那可是五百多个单词啊!” 真田在旁叉手而立,从话语到声音都硬邦邦的:“做不到这种程度的话,就别提星南馆了。” 夕阳下,乙花的金发闪耀着烈日般的光泽。她抱紧英语课本站在场边,凝神注视着棒球部众人为了她跑圈的样子。夕风扬起了她的裙摆,她的眼神,比前几日初登网球部部室求助时多了许多的厚度。 这边网球场上,赤也心头热血翻涌,两只翠绿的大眼睛似沾着露珠的草地:“前辈们,我们也跑圈吧!” “笨蛋,跑步这种基础练习你自己私下去做。”仁王一盆冷水扣他头上:“隔壁的目标是打进甲子园,也就是拿到全国大赛的门票,我们的目标可是全国制霸,和他们不在一个层级。” 赤也小狗一样地呜咽了两声,即刻接受了仁王的说法,转昂首挺胸地讲起自己将如何在关东大赛大展锋芒,正选们站在赤也身边听他说话,各个唇角含笑,谁都没打断他。 莲二除外。 过程中,柳莲二一直没说话。他始终与大家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表情像套了层壳一样纹丝不动,眼神仍旧空蒙。不时,莲二会下意识地望向远处的社团大楼,视线接触到那栋建筑物,便成了生锈的齿轮,一顿一卡地转开,抿紧双唇,这是他的表情唯一露出破绽的时候。 莲二的异样没逃过仁王的眼睛。 几次后,仁王随着莲二的视线一同望向社团大楼,随即想到了什么,收回目光,陷入了思考。 晚训后,网球部部室内。 乙花早良推门而入的时候,眼皮已经半闭了,怀中还抱着方才在背的英语课本,走路一步三摇晃,好像犯了低血糖。 丸井怕她晕死过去,紧急给她投喂了几块太妃糖。 今日的补习科目是数学,“指导老师”是柳莲二,补习主题是查漏补缺。 莲二挑选了涵盖各个知识点的基础题,为赤也与乙花二人各自出了卷子。 木桌旁,赤也虽然抓耳挠腮,但笔尖毕竟还是在动。乙花眼皮已经阖上了,头如捣蒜,一题未动,卷子上只有自动铅笔戳出的一片小黑点。 莲二叩了几声桌子。 赤也停笔,想提醒乙花,头侧过去还未张嘴,莲二冷声道:“专心,赤也。” 赤也眼神一缩,继续做题去了。 乙花点头的幅度越来越大,重重地往下一磕,头差点砸到桌子上,猛然醒转问:“几点了几点了?天亮了?” 朦胧间,她发现眼前人是她男友的弟弟,周遭网球部众人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才明白,并非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是网球部部室里的灯太亮了。 她望向身边那只海带头的试卷,赤也已写完小半面了。 这些日子,乙花也知道了赤也不擅长数学。‘连赤也都可以写这么快……’乙花望着自己空无一字的卷子。 上半个学期她都没上过课。尽管莲二说这是基础题,她也提前看过教辅资料,可还是每一道都觉得好难。 她又累,又困。 想到这种状态才刚开始一个多星期,还要再继续大半年,乙花心头就止不住地泛起绝望。她把笔一抛,在嗓子眼里温吞了一声:“不想做了。” 听到笔在桌上的弹响,网球部众人回头望了乙花一眼,又看了眼她身旁的赤也,已习惯了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莲二不语,只继续端坐着,静静地望着乙花。 乙花快哭了。 扁了两下嘴之后,她还是哭了。 没人安慰她。 扑在桌子上抽噎了几声后,乙花抹去泪水,老实地拾起桌上的笔,自言自语道:“我做,我做!不就是因式分解,看我全部解给你看!” 话语有多少气势,乙花的声音就有多少委屈。她仍是眼眶盈泪,时不时滴两滴到试卷上,但还是在硬着头皮继续做题,尽管做得很慢。 与此同时,部室里其余众人也没闲着。 仁王真田丸井桑原四人围坐在木桌的另一边,在研究去年冰帝比赛的录像,柳生翻看着储物柜上的文件夹,在复核第二天的训练清单。正是时,丸井肚子咕噜了一声,起身去储藏柜翻了包薯片来,回头便见乙花边滴泪边做题的样子。 丸井嚼着薯片叹道:“看到早良姐这样,我总有种把赤也又重新养了一遍的感觉。” “丸井君这话说的,像我们在养孩子一样。”柳生应他,手上仍比对着表格。 “就是在养孩子啊。”丸井痛快地认了,接道:“而且,我们部就喜欢养孩子。” 柳生动作一滞。 “你看赤也。”丸井对那海带头的后辈抬了下下巴:“尽管他现在还是冒冒失失的,总归不像一年前那样咋呼了。成长了,变强了,能和我们一起去全国赛场,能在我们毕业后扛起担子了。” “绅士,你不为这事开心吗?”丸井拐了柳生一肘子:“至少我很开心自己能陪他走过这一年,见证他这段成长。”柳生不语,只推了把眼镜,镜片流转着与平日不同的奇异的光。 “哼,就算你不说,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丸井嚼着薯片道:“部里的其他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当然其他让人省心的孩子也很好。还有,”他顿了一下。 “还有小藤野。”丸井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窗外。 网球部部室的窗子望不见社团大楼,夜色初上,窗外网球场与棒球场已然空无一人,唯见路灯澄黄。 “说起来,她是不是很久没来了?不知道在忙什么。”丸井目光渺远,道:“这个人啊,也未免过于让人省心了。连个关照的机会都不给我们,也是会让人寂寞的。” 关键词“小藤野”飘到了木桌旁看录像的三人那里,某只白毛狐狸的耳朵竖了起来。录像内双方交换场地的间隙,仁王抬眼,复又望了一眼莲二那边。 乙花与赤也还在闷头做题,莲二指尖慢且匀速地点叩着桌面。仁王知道,这是柳莲二思考时的小动作,只是今次,他好似只是在发呆。 柳莲二目似虚空。 是时,赤也把笔一丢,长伸了一个懒腰,振奋道:“柳前辈,我做完了!” 莲二倏地把叩击着桌面的指尖攥进掌心,用力到大拇指的指甲都失了血色。 仁王眉头一皱。 * 与此差不多的时日,统筹部那边。 自惠提出的方案通过之后,这四个人的工作少了三分之二以上。 以往一进办公室,他们便如同驴上了磨,牛上了爬犁,“哞”的一声就开了拉,而今,竟能有闲下来吃下午茶的时间了! 最开始几天惠的同事们还不适应,时不时摸摸电话听筒,打开EXCEL,对着空白表格恍神一会儿再关上,几天后,也习惯了吃着蛋糕插科打诨的悠闲日子。 惠的工作也轻松了许多。 以往为收集那些表格,她每天下午都要在立海各大楼间小跑,表格简化后,她只需要吹着风散着步便能收齐那些纸张了。 近日,妈妈启程去了圣保罗,惠开始了独居的日子。 惠喜欢家里有欢声笑语。每次回家,整栋屋子寂静无声时,她总会想起从前在网球部部室里那些热闹的日子。 ‘说起来,我有多久没去过了?’她想。 惠掰着手指头算着,算了一半,又放弃去算了,毕竟直到现在,她也仍没打算靠近网球部。 躲的时日久了,不只是莲二,连网球部的其他正选,惠也一并躲着走了。惠很怕与他们碰面便会迎头挨上一句:“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什么?” 惠不想骗网球部那些人,同样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与莲二那事。 她会无法回答。 当然,幸村精市除外。 幸村知道惠近乎所有的秘密,包括莲二这事,所以惠无需避着他。说来,不知是不是在同在金井病院同住过一星期的原因,幸村开始时常给她发信息。按开手机时,信息提示栏时常会蹦出“姐姐”二字。 惠越来越喜欢幸村了,她觉得他像只欢快的小鸟。 每次念及幸村可能会面临的手术,惠都按捺不住想多为他做些什么,至少去查些资料,但她一不便在幸村面前提及他的病,二被护士彻底划成外人,绝不告诉她幸村的病情,直到现在,惠连幸村的病名都不知道。 其实在数日之前,惠就该去网球部收表格了。 每日出门前,她都会凝望着TODO LIST里“网球部”那三个字,犹豫,划掉,写进第二天的TODO LIST,出门,第二天再如是重复。 拖来拖去。 期间,惠曾数度路过棒球部。 她见过乙花背单词的样子,见过棒球部众人为乙花跑圈的样子。惠甚至无法想象,原先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会为了学习变得如此心无旁骛,以至于惠走到乙花背后她都察觉不到。 乙花嘴里嘀哩咕噜地念诵着单词,如入无人之境。几日之后惠再走到她背后,发现乙花背的单词已是在那日的几百个之后了。 惠从未与乙花打招呼,她不会去打搅乙花。 ‘这就是你司考过后的决定吗,早良?’惠想。 心间的战鼓被擂响。 ‘既是如此,便让我看看你的决意吧!’惠想。 * 即使惠再拖延去网球部的时日,公务在前,她也必须要在时限之前去一趟。 网球部的单子恰恰是柳莲二负责做的。 ddl前一天,惠还对汀兰说起,待他遇到莲二时帮忙要一下网球部的单子。 可汀兰这孩子终究是莲二看上的。许是洞察力一流,又或是直觉过人,一听“网球部”这个关键词,便当机立断地拒绝了。 惠佯作凶恶地吓唬汀兰:“我可是前辈,你连前辈的话都不听了吗?” 这招对汀兰没半点用处,他看透似的笑了一声,紧接着呜呼哀哉地演了起来:“好苦啊,我最近被新闻部的姐姐们抓走了!天天审不完的稿子校不完的校报,好忙好忙,我自己也很想见到柳前辈啊,真是找不到时间,唉唉唉!” “这小子今后一定会在职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惠又爱又恨地想。 她只得自己去网球部了。 网球场上。 为敲定关东大赛的出场席位,网球部正在办正选选拔赛。惠走到拦网边时,在对战的是赤也与玉川。 比赛进行到了第三局,比分胶着。玉川的高吊球像抖空竹一样在场上划着高抛的曲线,赤也的耐心渐失。玉川一个高吊球把球吊到边线,赤也回击后,他悠游地削了个球。 小球过网,在赤也的场内钝钝地跳动了两下,赤也失了第三局。 “玉川……,你这混蛋,我真陪你玩够了!”赤也高喊一声,眼白急速充血。他爆发出一阵凌厉地尖笑,指节捏紧网球,一球飞闪而过,贴着玉川的面颊擦了过去。 “指节发球!”惠扒着拦网念道。来到这世界这么久,这竟是她第一次看网球部比赛! 赤也又发一球,这次被玉川回击了。黄色的小球又被挑高到半空时,赤也的眼白愈渐鲜红。 他的发梢开始变白,皮肤红到像被沸水烫过。赤也的尖笑愈发放肆,一球两球迅如疾电重若雷霆,每一球都是瞄着玉川的身子飞去的,玉川急忙闪身才堪堪擦过,近乎无力回击。 赤也迅猛地夺下了第四局、第五局…… 战局渐定。 惠的思绪却渐渐转到了另一方面。 ‘我记得,赤也的红眼模式是血压急剧升高引起的。’惠回忆着,不由得生了些担心,却也无可奈何。 网球部背负着全国三连冠的压力,她没法开着上帝视角去对那些个人义正辞严,让他们封印赤也的这杀招。 ‘不过,他开红眼时,还真是会除了自己的执念外目无一物啊’,想到这里,惠又忽地转念:‘赤也在生活中会不会开红眼?’ 毕竟二年级教室在不同楼层,惠鲜少听到二年级的新闻。 ‘如果在网球场外开红眼,那很容易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啊。’惠正思忖着,准备去拾球的一年级发现了她。 “藤野前辈!”那孩子高声打招呼道。 惠吓了一跳,连忙望向正选那边。比赛刚好结束,正选们指导玉川的有,与赤也复盘前三局失利原因的有,似乎没人注意到她这边。 “嘘——,嘘!”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那一年级生招手道:“过来。” “去部室里,帮我把物资申请表拿来。”惠对那孩子道:“物资申请表一般放在储藏柜上面的文件夹里。你慢慢地去。前辈们在看比赛,别打搅到他们。” “是。”那孩子小声道,转身间,见仁王如鬼魅般正立在他身后,吓得差点魂都丢了。仁王吩咐他去帮其他人的忙。 惠也吓了一跳:‘他还真够神出鬼没,怎么做到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下次再过来。”她撤开一步便要走。 “你不要你的表了?”隔着拦网,仁王抖动着一张A4纸:“我带来了。” 惠忙瞥了眼其他的正选,见他们都没留意到这边,才不情愿地向仁王挪了几步,伸手低声道:“快给我。” “噗哩。”仁王利落地把那张纸折进口袋:“想要的话,放学后,公交站旁的甜品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