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男友是个奸臣》 第1章 弹劾 孟清熙自认不该回京。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便能把孟清熙喷死的文武百官们,同样认为她不该回京。 可她就是无诏硬回了。 没有带着她麾下战无不胜的大军,只一人一马,或许还有那令朝堂忌惮的一兵符,从她驻守五年的塞北,毅然回到京城。 进京的第二日清晨,孟清熙身着常服,神态自若地入宫上朝。 她深谙“是祸躲不过”的道理,因此今日踏入宫门就没想过那群言官会放过自己。 但孟清熙没料到,那群人竟能一个接一个,在皇上与众臣面前嘚吧嘚吧弹劾她整整一个时辰! “臣礼部尚书王侨,有本参奏。” “微臣要弹劾乐康长公主。” 从皇帝高高的御座望下去,今日早朝的风波中心,亦该称为乐康长公主的孟清熙,正毕恭毕敬地垂首,听朝臣对她痛骂弹劾,乖顺得像她身上柔滑的衣袍。 孟清熙位列百官之先,大臣们有事启奏还得一个个从她身后走到御前,他们经过她时,她都不吝赐他们一道鼓励的眼神,意思是:你说,你大胆地说。 不过碍于众臣在皇帝面前皆需垂首听奏,孟清熙敛着下巴再抬眼,看起来可能更像一记阴冷无情的眼刀,有极个别胆子小的,她刚侧目,对方就颤着手缩了回去。 不怕事的那些一个个慷慨激昂,把她批得十恶不赦,似是要皇帝立马将她斩于午门才够平愤。 殊不知“十恶不赦”的孟清熙本人,如今借着低头,只是在想:一会儿下朝去哪家酒楼用午膳好? “凡藩王非奉旨不得入朝,乐康长公主罔顾法理,有违臣节······” 品珍楼的冰雪冷元子效仿古法,软糯弹牙,不过如今尚未立夏,吃着寒气甚重······ “窃查祖宗礼法,男女内外有别,女子不得预政。今乐康长公主僭越礼教,干涉朝政,实属祸乱宫闱之举······” 华满阁的烧鹅那叫一个皮脆肉厚,从前总吃得满嘴流油······ “奏请陛下置以重罪,以正朝纲啊!” 诶,她怎么把最重要的给忘了,回京头等大事是去吃张大娘包子铺的猪肉包子啊! “长公主,你怎么看?” 孟清熙回过神来,见皇帝一脸纯真地发问,仿佛全然感受不到臣子们上奏时的剜肉锥心。 皇帝自然要问孟清熙怎么看,她可是他的长姐,乃先帝最器重的孩子,没有之一。 若非三年前先帝驾崩之时,孟清熙远在塞北领兵,如今端坐龙椅之人,还真没准是谁。 这想法让皇帝自己一阵毛骨悚然。 而那位令皇帝都有所忌惮的人物挥开脑袋里香喷喷的肉包子,双手豪气万丈地一抱: “回禀陛下,臣虽于月前大败鞑靼十三万大军,又与之签下休战协议,护我朝十年不受惊扰,但臣深知这全都仰赖陛下的圣明理治,故此臣不敢居功。” 听孟清熙大义凛然地炫耀完自己一番功绩后,她身后的朝臣都震撼了。 全殿唯一搞不清状况的孟清熙环顾一眼四周。 看见大家仍对她怒目相视,此人这才猛地惊醒:什么!原来他们尚在弹劾她的议程,还未进到她领赏谢恩的部分。 “啊,难不成真要革我军职?”孟清熙反问,一脸比朝臣们更为震撼的模样。 “这种‘你弹劾我、我弹劾你’的戏码早就时兴于我朝了,哪次不是骂痛快了就揭过这一页?王尚书、赵御史,你俩都是前朝老人了,装什么嫩青瓜。” 说着,她阔步走至二位朝廷重臣身侧,伸手左右弹了弹那乌纱帽伸出来的帽翅,手法相当挑衅:“弹劾我,你们弹得动吗?” 不怪孟清熙嚣张,自她十四岁上阵杀敌一朝赢得军功,从后宫一脚踏入朝堂,劾奏她的人便多如塞北的牛毛。 骂她女子干政的奏疏若装订成册,恐怕能摆满御书房的一整个书柜。 孟清熙父亲当政时,一个字都没在她眼前露过,统统打发回头。 她有次真的气急了,揪着言官的衣领子甩至御前,说她倒要亲耳听听他们是如何不满她的。 父亲不吝于在旁人面前袒护她:“朕在一日,众卿都不必置喙乐康的事,散了吧。” 转身却正色教育她:“熙熙,还记得为父教你‘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你长大了,我不会再罚你抄书,但你要认真记住这句话。” 父亲想罚、该罚,却因着孟清熙初入官场,要独个面对滔天恶意,只怜爱地说“不会罚”。 孟清熙向来清楚,她在父亲的纵容下活得太恣意放荡,所以自请南征北战磨性子去。 那次虽没抄书,但她明悟,从此不再介怀那些嚼舌根的人。 这些在八年里翻来覆去说过不知几回的陈词滥调,即便当面直斥,于她而言亦不过瘙痒。 而父亲驾崩后······孟清熙垂眸,掩饰她眸中不易察觉的空蒙。 此番乃新帝登基后她初次回京,她也不晓得多年未见的弟弟会如何看待她。 刚扶正的乌纱帽尚如蝴蝶震翅,仿若赵御史指着孟清熙的指尖,颤动不已:“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赵御史似要含泪,却因双眼属实过小,除了他面前的孟清熙无人看清。 “陛下,老臣今日本就是昧死进谏,如今更是殿前失仪,合该以死请罪,唯乞陛下圣德,莫纵长公主继续作乱!” 说罢,一头牛似地冲向殿柱。 “哎你,真教人不省心。” “呃——” 孟清熙提溜着赵御史后颈的衣料,勒得他出气多进气少。 赵御史此时倒真希望自己撞死得了,好歹免受此魔头折磨。 没法子,赵御史表明要以死谢罪后,又说了那么长的一句话,孟清熙想佯装反应不及让他直接送死都嫌丢脸面,唯有飞身相救。 她在战场上连沉甸甸的死人都拎得动,区区老翁自不必说。 “我在塞北作战多年,只要握得住刀,就未曾放弃过一条人命,救下我朝无数子民性命,难道是为了让你们这群在京中养尊处优的大人们动辄撞柱玩儿的吗。” 孟清熙放下赵御史后,他腿软伏跪,无力仰头去看,只闻她语调带些戏谑,却字字锥心。 大战过后打扫战场,孟清熙总是冲在所有人的前头,日暮天黑也不肯停歇,挖出的将士只要一息尚存,她便会唤来载辇,将人运回医药帐治疗。 那些日子,她往往夜不能寐,怕那些微乎其微的生存之机断送她手,即便双手为了翻找破败的战场已然力竭。 如今回朝,她把行伍时的风气也一并带了回来,才不管文官所谓的“以死明志”。 毕竟在她看来,死了都是虚的,活着才能扭转乾坤。 眼见这孟清熙与赵御史闹得不知该如何收场,满朝文武终有一人缓缓出言。 “朝堂之上,不容如此哄闹。来人,将赵御史押下。” 那人眉目淡然,面色仿若沾霜不化,孟清熙听出他气息稍欠,力难从心,但他目不斜视,下颌微抬,倒显出几分狠戾来,看起来未曾同情半分赵御史的狼狈。 在场众人皆惊诧,皇帝对此尚未吭声,竟胆敢出声拿人,未免嚣张。 可当他们微微翘首看清了是何人在御前这般放肆,又没了计较,这位大人的行事风格确实让人望而却步。 这人不仅有权势滔天的家族作靠,还年纪轻轻便官拜吏部尚书之高位,可见圣眷深厚。 新帝登基后,他的雷霆手段兴许传不到塞北的孟清熙耳朵里,但这在场众人,可是历历在目。 一些只想在天家手底下安生混饭吃的官员把头又低了低,不敢多管赵御史的闲事。 那厢孤军奋战的赵御史正尝试撼动钳制住他的侍卫:“放开,本官自己能走。” 这位因自己乌纱帽被弹歪便想撞柱的臣子,现下惊魂未定,双臂被侍卫托起,衣袍、双腿皆拖于地,简直是尊严尽失。 其他侍卫抽刀要威胁,孟清熙上前按住:“肱骨老臣,何至于此?” 不过赵御史还是被他们带走了,在这个地方,那位吏部尚书大人的话太管用了。 待步履声渐远,满堂寂静显得尤为刺耳。 孟清熙想要质问,方才有臣子在皇帝面前越俎代庖,群臣竟也噤声? 那位先声夺人:“乱臣已被捉拿,如今该平反长公主殿下之声名。” 他语气平和,明明是替孟清熙平反,也无甚偏颇,好似在谈论与他完全不相干的人: “殿下驻守于边,率军五载而百战不殆,招安开疆,战功卓绝。今外族来犯若闻其威名,皆破胆而逃。有此勇谋双全之良将乃我朝幸事,祸乱一说属无稽之谈。” “再者,殿下破霄将军之封号乃先帝御赐,劾奏褫夺殿下官职者,罪同忤逆。” “至于非诏入京,”对方微顿,一连串的发言后喘息明显发重,语调却依旧平稳,“则更是误会一场。” 听着这一番番为自己辩解的大论,孟清熙面上却是比先前还要僵硬几分,此刻垂眸静默,恍若离魂,全无先前笑听众臣戳她脊梁骨的气势。 他怎么会站出来为她说话? “圣意垂怜殿下多年离京未返,早前秘密发旨,嘱殿下待边关战事安稳便可回京,如今谁再妄议殿下进京一事,一律视作冲犯圣意。” 弥天大谎! 孟清熙闻言倏然抬头,她最知道,自己从未接到让她回京的旨意。 她全然不顾此话对她有利还是有害,只死死盯住那道身影。 那人身姿颀长,话语间不怒自威,更衬得在场唯命是从,卑不敢言的众臣越发佝偻猥琐。 他应当是病体初愈,一上朝皇帝便体恤身体赐座于他。 可那人为了让众人听清他的话,此刻正立于御前,神色不辨喜怒,仿佛那些用“圣意”威胁满朝官员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嗯······”御座上沉默了一个时辰的皇帝掩唇沉吟。 孟清熙的脸色愈发沉重,皇帝竟没反驳?此事太过蹊跷。 “那这,沈尚书,你看该······” “启禀陛下!”有人匆匆来报,跑到御前扑通跪下,怆然道:“赵、赵御史就义了。” 孟清熙与众人呆愣在原地,皇帝与朝廷的得力重臣怎会就这样去了。 “观其脖颈青紫,应是——”禀告者回首睨了孟清熙一眼,她被看得不明所以,对方旋即拔高语调,“断气而亡!” 另一位领头弹劾孟清熙的王尚书闻言捶胸顿足,万分悲愤:“是长公主,是长公主方才当着百官的面,伤了赵大人的脖颈。” 四周官员窃窃私语:“是啊,习武之人下手没轻没重的,赵御史那般高龄,哪里承受得了长公主粗暴对待?” “依我看,故意勒死也不意外,长公主向来目中无人,只怕此番是要在朝堂立威呢!” “立威?你的意思······她回京,当真是因为起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快低声些吧!仔细你我也被那魔头当堂勒死!” “勒不勒死的······你是不知道,我当年写过参她的折子!她若上位,我的脑袋不论如何都不能好好待在脖子上了。” 大肆平反完一通,扣在孟清熙脑袋上的罪名倒一山更比一山高了。 孟清熙不敢置信,离时能走能言的一个人怎会忽然断气而卒,她不由得望向命人押下赵御史的人。 他冷淡伫立,至今未曾正眼瞧过他人。 孟清熙疑心自己还看见他唇边有一抹轻蔑的笑。 沈飞景,你要做什么? 按规注明引用,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无意掉书袋~注:“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出自《论语·宪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弹劾 第2章 下狱 孟清熙好端端地上个班,竟被拉去诏狱走了一遭,真是冤枉死她了。 早朝上,百官对于赵御史枉死,那叫一个群情激愤。 他的那些文官同僚全然没了面对沈飞景时的唯唯诺诺,恨得仿佛要与孟清熙当场同归于尽。 小皇帝吓到口不能言,直接推了身边的太监出来宣布退朝。 伫立于一片声讨的骂声之前,孟清熙面上无甚波澜,内心却止不住叹息。 方才整整一个时辰的群臣乱斗,尽管她自己也参与其中,但她不曾料到,堂堂天子竟毫不敢出言置喙,更任由沈飞景在御前信口开河,随意搬弄圣意。 孟清熙叹息,是因为她能猜到一些缘由,毕竟面对沈飞景那般的人精,连她都容易束手无策。 而当今皇帝登基时才十岁,如今不过三回寒暑,哪懂压制这帮各怀心眼的狐狸们。 她料想她这个弟弟在龙椅上,是如坐针毡。 孟清熙正想着,蓦地,不知从哪飞出一本奏折。 那折子是冲孟清熙来的,直直击中她的脑袋后,竟弹到那挡在皇帝身前的太监脚边。 这般大不敬,群臣见状,立马哗啦啦跪倒一片。 孟清熙被砸了脑袋,一反常态地没扭头去寻罪魁祸首,倒不顾礼节地拾阶而上。 她走至御座前,捡起那本折子。 大家一时止住朝她指指点点的动作。 这些人都以为她要把这本折子扔回人群中泄愤,唯有暗暗希望不要是自己做那“折下亡魂”。 他们都听说过的,孟清熙曾于百人之外取敌将首级,靠的便是将行军所用之长刀破空挥出,以刁钻角度一举把敌人头颅斩落。 若是那般力道落于他们脆弱的脖颈,只怕不死也伤。 不过,有些人只是后来耳闻此事,不知道她“破霄将军”的杂号正来源于此,是她豆蔻年华的封尘往事了。 时年廿二的孟清熙显然没有当年那般青涩冲动,只翻开奏折看一眼:哦,果然还是参她的。 被皇帝推出来的太监看着近在咫尺的孟清熙,她唇角骤然上扬的弧度比百官的怒火更让他瑟瑟发抖。 孟清熙就这么对软倒在御座的皇帝一笑。 “陛下,臣自请下狱。” 在旁的太监闻言,那绷紧的身子一下卸了劲,跟他主子一般瘫软—— 原来不是要刺杀咱皇上啊! 孟清熙不知道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要知道了还得嗤笑一番。 笑话,她原想拍拍弟弟的小脑袋以示安慰,实在是分别太久,怕两人关系不似从前亲密才克制住自己的。 这就值当他吓得半死了? 入狱前,孟清熙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皇帝派人彻查赵御史死因,还她清白。 孟清熙坐在牢中,众怒是得以平息了,可她的名声也是彻底坏了。 散朝后,长公主当众斩杀弹劾她的赵御史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比早几日她要回京的消息散播得还快。 天地良心,她上朝又没携武器,用什么斩杀官员,怀里揣着的半只胡饼吗? 想着,她双眸登时一亮,掏出冷得掉茬的猪肉胡饼,吃了起来。 吃的好啊,一想到吃的,打仗的伤也不痛了,旧情人也不想了,身陷囹圄也无所谓了,想得她忘情了也不知诏狱为何物了。 搜身的宫婢本来不敢让孟清熙留下吃食,她一作势发了疯要咬那宫婢的手,宫婢立马撒手。 她真像那话本里屡遭打击却又坚韧不拔的主角哇。 孟清熙异常感动地想着。 另一边厢的宫婢觉得奇了怪了,孟清熙要真是饿极了,又哪来那么大力气死拽着胡饼不放的?她与孟清熙拉扯僵持许久,最终只得恨恨放手,祈愿饼里不是藏了什么物什。 能藏什么呢?他们总把孟清熙想得那么可怖。 她甘愿来此,本就只是为了让那龙椅上的弟弟好做一些,况且她相信赵御史的死另有缘由,论不到她头上。 “放、放饭了吗?”隔壁牢房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询问。 “没有,是不是猪肉的油香着你啦?你们牢里应该吃不了我这么好吧。”孟清熙晃了晃她手中的饼。 “噢······想也该是。惊扰贵人了。”语气不无遗憾。 三两句话后,那人不再出言打扰孟清熙,可她的饼还是吃不下去,因为这位牢友咽口水的声音实在吵到她的耳朵。 孟清熙隔着栏杆蹲到那人面前:“你是很久没吃饱饭了吗,说话怎这细声细气的?” “饱饭么······早连一粒米都不给了。”那人似乎想自嘲地笑笑,却连这点力气都欠奉。 这话说的,孟清熙听不得有人说没吃饱饭,她在军营里最明了吃饭的重要,但凡只给士兵喝稀粥,他们的表现都会有气无力得多。 于是她手一伸,将胡饼递到那人面前:“喏,我早上啃了一半的,你要不介意——” “不介意!”对方如闻天大喜讯,从原本一动不动的仰躺姿势挣扎着起身。 此时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人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起身握住孟清熙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把饼吞进肚子里,像是此时不吃便再也没机会了。 那手脏得留了个黢黑的印子在孟清熙的腕上。 孟清熙侧首,来者身披大氅,阻挡了诏狱中本就微弱的烛火,她得仰脸眯起眼睛,方能看清那深长幽暗的眼眸。 这双眸子,也正一瞬不移地望着她,只是目光比阴冷的牢房还刺骨几分。 孟清熙记忆里,十多岁的沈飞景有一双亮堂炫目的眼眸,能助他百步穿杨,并且因着这双眸子,少年的模样看上去总是未语先笑,可招人喜欢。 沈飞景给已经勉强算作阶下囚的孟清熙行全礼,他在外的傲气到她面前总化作恭顺谨让。 从前凭两人的关系还可将这番恭顺看作意趣,现下只觉生疏。 他一转头,轻轻扬颌:“看守不力,让那贱囚冲撞长公主尊体。” 面色不显愠怒,用词却很不客气。 他罚今日所有当值看守每人三十杖罚,然后命人打开牢房,伸手掐住吃了孟清熙半个饼的那人喉咙。 “原想不管你,让你轻松一些地去。可惜,如今本官一刻也容不得你苟活了。” 孟清熙连忙起身阻止:“你想恐吓我,不必用他人性命。他方才什么也没做错,放开他!” “他该死,”沈飞景唇边擒了一抹淡笑,对她,他的语气还算得上轻柔:“臣没必要恐吓殿下。” “没人该死,”孟清熙险些荒谬到笑出声,但看清沈飞景眼里的杀意,她略略正色,认真道,“赵御史不该,他也不该。” 见孟清熙坚持,沈飞景松了人。 他一派自然,孟清熙却看出他眼角殷红,似是手下用的劲狠极了。 “既然长公主殿下要保其性命,那便拶指。”沈飞景吩咐下去。 拶指,是将犯人的手指挟在木条之间行刑。 “你——你凭什么随意在此动刑。这是诏狱,除非皇帝发话,否则谁也不能擅动囚犯。” “这些小事不劳殿下操心,事后臣自会禀报。” 孟清熙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一阵气短:“那你是不是也要将我先斩后奏?” 话才出口,二人皆被定在原地。 她怎能怀疑他要取她的性命? “不会。” 还是沈飞景率先稳住心神,而孟清熙听到他斩钉截铁的答复,扶着栏杆的手指终于不再微微颤抖。 “臣是来宣告殿下无罪的,臣已命人处理了赵御史的尸首,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死因。” 沈飞景顿了顿,后面说的话更是骇人听闻:“而臣决定,让他死于畏罪自缢。至于他的罪孽,自然是诬告国之皇亲重臣。如此,再无人敢置喙殿下为官之事。” 不过多说两句话,他已要掩嘴轻咳。 孟清熙才放下的心再度揪起,她眉头紧蹙:“你这是何意?赵御史本就不可能死于我那一提,是你遣人下了毒手,对不对?” 沈飞景没有否定:“殿下救过臣一命,此番,便当作报恩。” “救命?” “殿下曾深入敌营,飞刀砍断敌将咽喉,只为救臣性命。” 说及此事,沈飞景的眉眼终于舒展,似是提到一件多么让他安慰的事情。 不过,他面上的笑浓烈一分,孟清熙便觉他神智丢失一分。 他这是要用一条无辜的人命为她保驾护卫! “我八年前救你一命,八年来不曾向你索要任何回报,今日你说要报恩?”孟清熙觉得荒唐,“你有没有想过,我承不承你的恩!” 闻言,沈飞景盯着孟清熙的双眸渐渐晦暗,眼角却鲜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孟清熙最清楚如何激他,她就是要逼迫他,他越是情绪不稳便越容易暴露他今日到底意欲何为。 她不信沈飞景为了她的声名残害人命。 孟清熙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不过—— 沈飞景霍然转身:“赵御史乃自缢身亡,送长公主殿下出宫。” 他扶门平缓喘息,不再看她,刹那一个转念,沈飞景又成了那位不动声色、高高在上的沈大人。 有人听命,引孟清熙离开诏狱。 她在昏暗的牢里充其量算转了一圈,屁股下的席子都没捂热,乍见疏朗天光竟觉刺眼无比。 借光一看,她腕上被那不知名的人蹭上的污渍,原来是发黑的血色。 孟清熙余光瞥见沈飞景也缓缓出来了,便道:“你我有些日子没见,没想到,你这几年走的是这般血淋淋的路。” “为人臣子,替殿下与陛下分忧乃本分。” 沈飞景在朝为官的这些年真是没白费,都学会对她打官腔了。 孟清熙摇头:“我上阵杀敌双手沾满血污,自觉死后要入阿鼻地狱。可我从未设想,也不愿你来陪我。” 沈飞景静默一瞬。 “殿下说笑,殿下功德千秋,余臣一人困囿便够。” 其实孟清熙很久没听他唤一声殿下了,只是此刻她不敢留恋,她认不出如今的他,还是不是她曾深爱的沈飞景。 “你说八年前我救了你,实则你埋伏于暗处,根本没落入敌军手中,那日虽有冲动,但只要我军任何一人被擒,我都会前去营救,这是职责而不是救命之恩,与你无关。” 沈飞景没应。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为了不再有下一位“赵御史”,她得跟他划清界限。 孟清熙从头至尾都没看沈飞景的神色,也不强求一个答复便离去。 沈飞景何其聪明,其实也不用任何聪明才智,仅凭他与她之间的默契,便该听明白了。 他在她心里,从此再无殊异。 “沈大人······沈大人!” 身后传来侍从惊呼,孟清熙闭了闭眼,径直出宫。 沈飞景松开掩唇的拳,一片濡湿血迹。 屏退那些想要搀扶他的人,沈飞景沉默目送孟清熙的背影。 年幼时她住宫里,他在宫外,离别的路两人走过那么多回,找不出一回如此,黯然仓皇。 孟清熙走得极快,每一步都用尽气力,她怕狼狈的步伐会暴露自己不安宁的心绪。 出宫后,她站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忽觉在塞北时心心念念的故乡变了模样。 变得让她陌生,让她看不懂。 往常散朝后,群臣回家用午膳的回家,相约茶楼小聚的相聚,孟清熙虽限于是个女子而不受老迂腐的待见,但依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在朝中还是结交了不少莫逆知己的。 最热闹簇拥的一年,她于茶楼品茗,还会被人叫去对面酒家斗诗。 现下好了,她杀害重臣的消息不胫而走,尚未来得及平反,如今恐成京城第一大祸患,哪处也不会欢迎她了。 明明回京成了一件名正言顺的事,弹劾她的人也不敢张口了,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孟清熙嘴一撇,腿一抬,敲开了某扇紧闭的府门。 第3章 老师 “徐老头——您都不知道——今日上朝那些人拿我当琵琶弹——” 徐言人老消息慢,遑论孟清熙下狱一事,便是待孟清熙站到他家门口咚咚敲门,这才知晓她回京。 侍从扶着他起身时,孟清熙告状的喊声由远至近,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哎呀!怎能劳您迎接,快回去坐着。” 说着,孟清熙已挤开徐言身旁的人,自己亲亲热热地扶着徐言嘘寒问暖。 “徐老这些年有没有时常记挂着我呀?” 徐言呵呵一笑,眼尾皱褶里能酿酒:“殿下这是胡闹老夫了。何时回的京?” “昨日夜里。” “可曾休息好了?” “并未。回府已是深夜,打点好府里事务早过了三更天,哪有空歇息,”孟清熙垂眉耷脸,“没成想,今日勤勤恳恳上朝还被一通弹劾——” “瞧殿下的脸色也是,来,随老夫去听竹解乏。” 孟清熙的一腔苦水刚开了闸,便被徐言乐呵呵地堵上,自顾自地遣了唯一侍奉在侧的人,要孟清熙搀扶着他,慢慢走到府中的一片竹林院落。 “真是好久没来您这听竹院了。” 孟清熙扶着他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凑近去观察竹林,边看还边多嘴点评:“老头儿,您的竹林茂盛了不少啊,嘶······就是有些长到院子里面,把脚下的石板顶坏了,碍着您老行走,是不是该修整修整?对了,您府中伺候打点的人也太少,我知道你爱清净,可修葺园林的人总要定时请来。” 徐言仰靠在椅子上,听他这个后生反过来絮叨自己,缓道:“没了一个年年扛着锄头来挖笋的人,竹子不就长得繁茂如盖。” 知道徐言是在点自己,孟清熙没有不好意思,反倒嘿嘿一笑:“清明节前的笋最嫩,我明年一定来挖。” 徐言闭目不言,庭院内霎时只剩萧萧竹声,若泣若韵,任凭听者意。 他是孟清熙的老师。 先后福浅命薄,先帝登基不过两年便薨逝,留下六岁的孟清熙。过后三年,后宫才陆续有其他皇子出生。 三年里先帝亲自抚养独女,照他自己的童年给孟清熙都来了一遍,四书五经、书法治军,连骑射武功都没落下。 孟清熙才刚开蒙时,便请了一众翰林学士授课,并且让王公贵族适龄的孩子都进宫做她一人的伴读。 当年他任侍读官,底下学生就数公主顶顶顽劣,掏蛋打鸟斗蛐蛐,竟无一不作,上课总不见人影。 被逼的没法儿了,徐言命那些私底下斗蛐蛐的太监找来宫中打遍无敌手的蛐蛐,哪日把公主的“威武大将军”斗赢,哪日她才肯坐在书房练字。 不过没几日她又不知从哪个草丛捉到新的,他便得陪她再斗。 徐言以为,自己近年脑子糊涂,该忘了这些小事的。 可他还记得公主最厉害的那只蛐蛐,唤“明珠”。明珠死后,公主很是伤心了一段时日。 也不知那般怜惜生命的公主是如何克服恐惧,上阵杀敌的。 唉,不过适才她扶着他的时候,手劲确实比从前大了许多,这把老骨头险些遭受不住。 或许是自幼那般好动活泼,种下的因吧。 幼时好动顽劣不打紧,横竖是个公主,没人想着她能多博学出众。 谁曾料想,公主的课业回回在同辈之中脱颖而出,要与那国子监最拔尖的学生争第一,想来,也是个心思玲珑的。 所以他对这个学生是又爱又恨。 有回先帝允她出宫,他便带她到自己这听竹院来解闷,结果他阖眼听竹,她挽袖挖笋,二人命厨房煲了好鲜的一锅汤。 从此每岁春季,孟清熙总带着人来他的院子大翻特翻。 “老头儿快看!这像不像呼噜呼噜打瞌睡的你!”孟清熙蹲在竹子底下,身旁挖了土坑,双手沾满泥污,捧着一个仰面朝天的泥人大笑。 徐言闻言睁眼,瞧见这幕不禁摇头,他这傻学生哟。 他教授过多学生,慧极必伤的例子,见过一个,倒宁愿孟清熙傻下去。 “徐老,借您家膳房烘烤我的泥人。对了,我顺便瞧瞧午膳做好没,今日我便在此陪您老人家用饭,尽尽孝心,免得您无趣咯。” 孟清熙说得冠冕堂皇,毫不气虚,却捧着泥人脚下抹油溜走,生怕徐言不留她吃这一顿饭似的。 徐言坐在太师椅上,朝她的背影嘱咐让膳房加一道狮子头。 远远传来一句欣喜若狂的:“好嘞!——哎呦我的泥人千万别摔。” 徐言心道:劲儿是大了,人也清减不少,都没了幼时养尊处优那珠圆玉润的模样。 不过用膳时徐言就明晰自己多虑了。 孟清熙那叫一个胃口大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连吃了五个红烧狮子头,说着红烧不及清蒸鲜美,是一个没给徐言留。 “边关那般苦寒,殿下怎待得住?”徐言打趣。 “呜呜······”孟清熙喉咙里的尚未咽下,嘴里又咬了一口,无暇作答。 徐言开怀大笑,摇摇手示意她继续用膳。 孟清熙赴边后特意派自己府里最好的厨子来徐府,是淮扬请来的师傅,擅做清淡精细的菜肴,最符合徐言的口味。 这饭菜他吃了五年,自然没必要与孟清熙争,不过用了些羹汤便停筷看她埋头猛吃。 他这个学生,道是天潢贵胄却平易清简,说她豪放恣意也无微不至。 不论如何,她回京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便是他,连上朝的常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他还是很欢喜的。 有这么一位懂得讨人喜欢的学生,她想要什么,他总是要给的。 膳后,孟清熙心心念念的泥人也烘干了。 她一借到底,那些各地岁贡进献到宫里,先帝再赐入徐府的文房四宝如今摊在桌案,让她用来给烤好的泥人上色。 从前这些珍品徐言连碰都不让她碰,直言孟清熙手脚向来没轻重。 如今她能在泥人上绘制精细的线条,让他不由得刮目相看:“殿下真是长大了,如今也能沉下心来做一件仔细的事了。” 孟清熙笑而不语,唯恐气息呵到笔尖,吹干了颜料。 徐言这个年岁的老人就是容易陷入回忆,孟清熙没空回话,他又自顾自地想起什么:“不过论及丹青,在老夫的学生当中,还要数——” “徐老头!” 徐言一回神,孟清熙连笔都搁下了,闷闷地盯着他,别扭半天才道:“不许你提那人。” 徐言迟疑问道:“殿下与飞景这是?” 徐言消息实在闭塞,难道以为她孟清熙和沈飞景的关系很要好吗? “哪来的我与飞景,我是我,他是他。您别忘了,从前他见着我就绕道走。” 沈飞景出自世代簪缨的沈家,叔伯皆在朝中身居要职,父亲更是当朝内阁首辅,其势可见一斑,因此在孟清熙读书时便有机会日日入宫伴读。 孟清熙认为,父亲为了给沈家脸面,在选沈飞景入宫时说什么天赋异禀、文韬武略,是挑了国子监最优秀的学子为她伴读。 可事实在她看来,沈飞景就是让她相形见绌的参考罢了! 所谓“公主宁愿掏蛋打鸟也不肯念书”,实情是孟清熙不愿再被那沈飞景比了下去,毕竟他年长她几岁,多读了好多年书呢。 幸而她性格最不服输,暗自与沈飞景较劲,文章便写得越来越好,后来,拿着她与沈飞景的功课叫不知道的人瞧,旁人称赞她的次数占到一半。 再后来,沈飞景成了御前侍卫,不能为她伴读。 再再后来,她从深宫出走,获赐宫外的公主府,以为他俩终获自由。 公主府离沈府不过一条街,沈飞景又常在御前行走,却从未在孟清熙进出宫廷的路上出现过,可不就是避她如蛇蝎。 现下风水轮流转,她倒没法面对他。 “您大概不知他成了什么模样······简直是白面阎罗!” 孟清熙眉头轻锁,却还要在徐言面前强撑出笑模样:“算了算了,我不该拿朝堂的事情来叨扰您。” 徐言好似知道她在说什么,柔声道:“飞景那孩子······或许也有殿下不知道的难处。” 孟清熙只当徐言久离官场不知沈飞景的荒唐,况且上了年纪的他对自己的学生都纵溺不少。 于是跳上窗框,背过身兀自吹风,意思她不听徐言继续为沈飞景开脱。 其实孟清熙来徐府,原是想问清楚她远在塞北时听到的那些谣言,一想沈飞景今日都做了什么,徐言便是再巧言令色也没用。 “奸险巧佞”“专权贪揽”“滥官酷吏”,这些惊心动魄又含糊不清的字词,或许没有一条是冤枉沈飞景的。 她在外时多希望所有谣言只是传错了的佳音,沈飞景官职一日九迁,她本该为朝廷得用贤良高兴,但漫天的流言蜚语不可能不飞入她的心。 塞北的消息比之京城徐言的消息还要不灵通些,孟清熙是靠写信与京城联系的,早两年边疆安稳,后来战事吃紧,信件寄呀寄,不知是否没能平安送到京城,总也没个回音。 她不安心,所以外族求和后,便决定回京亲自看看。 风吹得孟清熙脸生疼,还不见徐言给她递台阶,让她坐回房中。 一回头,原来老人家又闭目养神去了,花白的眉须被屋外日头晒得近乎通透。 孟清熙蹑手蹑脚地跳下窗框,轻轻合上窗户,遮蔽猛烈日光。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 老头儿,三年前巨变,您却去信阻止我回京,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与沈飞景有关,您怕我难办。 第4章 兄妹 即便先前闹下那般风波,转天孟清熙还是得兢兢业业上朝。 她那从塞北送她回京的宝驹因连日奔波都跑瘦了,为体谅多年相伴的老战友,孟清熙唯有自己腿儿着去上工。 因此在路上会非常恰好地经过张大娘的包子铺,恰好。 两人久别重逢之下热泪盈眶,张大娘握住孟清熙长年舞刀弄枪的手,感受到再无从前的柔软,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苦涩:“怎的这么些年都不回京看看啊······” 孟清熙握住热气蒸腾的肉包子,烫到两眼泪汪汪也不愿撒手,心里想的却是:还是你们城里人吃得好哇。 于是从街头扫荡到街尾,路过馄饨铺?钱小娘子照旧上一份猪肉馄饨!路过胡饼摊?陈大哥来份夹牛肉的!路过粥铺? 不不不,在塞北那不毛之地喝了五年小米粥的孟清熙一溜烟儿便跑得没影。 此时长公主府的马厩内,一匹通体乌黑、身形矫健的骏马打着响鼻,疑心有人背着自己吃独食。 捧着肚子的孟清熙来得不算太迟,朝臣们正列队准备入宫。 离京五年,有些排在末位的官员不认得孟清熙。 她的穿着打扮与其他官员无异,身着素色常服,束发戴帽,只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来,虽领军数载,但平日里笑吟吟的,还是显得可亲。 有人乍见她的容貌,不由得小声嘀咕:“哪里来的小子,面容生得如此秀丽,竟要把那新登甲第的状元比了下去!要知道状元郎可是因容貌俊美,深得圣眷,才力压榜眼探花的。” 正是听了这番话,孟清熙被一脚绊成狗啃泥的时候,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新晋状元郎的脸蛋瞧。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孟清熙一身武艺不俗,但分心时被偷袭也难免中招,扑出去之时顺势在地上骨碌了两圈,倒是毫发无伤。 她立马抬头,认清来者后恼怒瞪眼:“王老头,竟是你个坏心眼儿的!” 被喝住的灰发大臣不慌不忙,装模作样地掸了掸压根没脏的衣角,才对着身侧同僚摇头抚须:“瞧这身手,知道的说是上朝,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做马戏呢,我朝竟有如此轻浮疏怠之人,真是不成体统。” 孟清熙看穿王侨,他这是拐着弯骂她女子弄权,如同做马戏般惹人嗤笑。 而与小官小吏不同,礼部尚书王侨身旁那些官员大多为朝中砥柱,自然在孟清熙仰脸那刻便认出了她,于是纷纷惊惧拜倒,无人敢接王侨那般大不敬的话。 天老爷,他们刚刚围观长公主殿下当众出糗······他、他们这眼珠子,还保得住吗? 不对,该问王侨的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要知道,他捉弄的这位可是杀重臣不眨眼的主儿。 瞧瞧,昨日的流言已在众臣心里深深扎根,发出恐惧的芽来。 众人皆瑟瑟匍伏,显得一顶缓缓而来的官轿格外瞩目。 那顶轿辇在二人面前停下,好像专门为了打断他们的针锋相对而来,却无人掀帘,直至轿辇后方走出一女子。 “殿下快从地上起来吧,多丢人呐。” 沈流采叉腰俯视那赖在地上不肯起的孟清熙。 当朝唯一女官——沈流采在侧,那轿辇内的人,即便不发话,孟清熙也猜到是谁了。 “臣参见长公主殿下。”他的话音隔帘传出,明明是他在向她行礼,语气却是兄妹俩如出一辙的骄矜自傲。 只有在孟清熙那般靠近的距离才听见,那人末了又以袖掩嘴,咳嗽声传到孟清熙那里闷闷的。 孟清熙一眼也没朝那轿辇望去,从地上翻身而起,不耐烦地扬了扬手,示意在场众人免礼。 “王老头,我今日招你惹你了?绊我做甚!” 她似要喷火的眼神只钉在王侨身上,恨不得上前去拔了他那灰白的长须作笔才解气! 做成了笔也不够,她还要用这笔写折子参他——就参他今日踏入宫门时迈的是左腿,冲撞了堂堂长公主殿下。 沈流采像是早就知晓了孟清熙的德行一般,自她起身后便一直暗下死力,从后拽住她腰间的革带,不让她冲向前去。 沈流采手下用劲,面上还是一派倨傲:“上朝人员繁多,料想王大人并非有意,殿下大度容你这回,还请诸位同僚莫要再耽误时辰,走自己的道吧。” 这台阶给得可足,王大人对着两位女子“哼”了一声:“身负无辜人命者,逃得了律法,逃不了天罚。” 言罢,他阔步而去,周遭众人亦如流水般散去,而那顶显眼的官轿,则不徐不疾地继续朝宫里去。 孟清熙看着那些远离的背影,半晌不作声。 “兄长昨日旧疾复发,唯恐惊扰长公主尊体,这才不便下轿行礼,还望殿下见谅。” 一旁的沈流采眼里看得清,于是任孟清熙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解释。 “流采······你,”孟清熙终是回眸一嗔,“你怎能说王老头并非有意,从前他就看我不顺眼,今日更是故意来找茬。” 沈流采恍然,原来孟清熙在意的是王侨,不是沈飞景么? 见孟清熙气得头发都要倒竖,沈流采难得耐下性子安慰道:“从前他是殿下的侍讲,算殿下的半位老师,对殿下难免严苛了些;如今任礼部尚书,掌管宫廷礼仪······” 宫门人多眼杂,沈流采没说下去,孟清熙心里却清楚。 那老头迂腐得很,看不惯女子参政,变着法要给她“下绊子”。 看来这些年沈流采在朝中身为女官,没少被他膈应,才学会避其锋芒。 “我不在时苦了你了,”孟清熙拉起沈流采的手,“如今我已回朝,他们有什么便冲我来。” “谁诉苦了,”沈流采双目轻巧一斜,被孟清熙突如其来的感慨肉麻得牙酸,故作一惊一乍地转移话题,“殿下刚在地上滚过,还来握臣的手!” 嫌孟清熙身上粘尘,这娇滴滴的大小姐做派还是没变。 孟清熙嘿嘿一笑,抽手拍拍衣袂上蹭到的土,眼睛一转想起什么。 “不管那老头了。流采,我就知道上朝路上会遇到你,瞧,你还爱吃夹牛肉的胡饼吗?” 说着,孟清熙从怀中掏出一只压得惨不忍睹的胡饼。 沈流采自幼同兄长沈飞景那般,入宫为孟清熙伴读,后得她的举荐,这才入朝致仕。 二人一同为官,在这条对女子而言偏僻曲折的道上,说不清是她陪伴孟清熙,还是孟清熙搀扶她。 少时她们还有些惰性,时常因贪睡而需要一起狂奔入宫,若谁不慎提前出门,则会去买好两人份的早膳,孟清熙与那些食坊老板的情分便是在一句句“两份带走!”中结下的。 沈流采笑着接过孟清熙为她带的胡饼,却并未如同过去那般直接大快朵颐。 “臣今早与兄长在周老板的粥铺用过早膳了,还见到殿下您呢,”她无奈,“只可惜殿下走得匆忙,喊都喊不住,而兄长的轿撵又太慢,这才落后于殿下。” 孟清熙恍若未闻,只盯着胡饼:“可恶的王老头,害我跌跤压扁你的胡饼,我真得揪他胡子作笔了。” 孟清熙那点装模作样的小把戏在沈流采面前形同虚设。 沈流采不放弃地在孟清熙耳畔念叨:“殿下大抵不知,兄长生病以来鲜少外食,今日难得同我——” “哎呀不说了。”孟清熙实在没法儿了,急匆匆地打断沈流采。 孟清熙继续顾左右而言他:“你们文官队列里怕是还有不少人想对我下黑手,我纵使练得金钟罩铁布衫亦防不住啊。既然已经见到你,我就放心回武官那边了,卯时将至,有什么我们容后再叙······” 话音未落,已难见人影。 沈流采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是见证着孟清熙自小与徐言、王侨那几位侍读讲官斗智斗勇的。 有的老师被她折服,跟学生打成一片;有的老师学会她那些招数,倒不嫌幼稚地用来对付她。 王侨从前布置太多作业,翌日进门必遭绊,孟清熙生怕王侨不知是谁的布置,总是笑得最大声,王侨卷了书本要敲打孟清熙,她立马开溜,王侨会不管不顾地撩袍去追。 总追不上,追上了也不能真打公主,逼得急了,王侨曾悄悄收买一位伴读,让他在孟清熙窜逃时伸腿去绊。 孟清熙被绊倒了却不恼,翻身坐在地上放声大笑:“王老头你好计策,这回是本宫输了。” 她笑得众伴读顶着老师目光也忍不住捧腹。 自孟清熙离宫,古板严肃的王尚书已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生动活泛。 尽管,他为了赵御史一事,应是恨极了孟清熙。 孟清熙内心不忿。 昨日拜别徐言,她前往赵府想要慰问一二,却被赵家人轰走。 皇帝大抵是遣沈飞景这个吏部尚书通知的赵府,他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在明晰赵御史为人的赵家人面前,除了为孟清熙增添污蔑忠臣的名头,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孟清熙双眸一眯,她得找到沈飞景派人杀害赵御史的证据,在赵御史出殡前大白真相,还他公道。 昨天更新的第四章,今天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兄妹 第5章 善言 孟清熙私以为,太后召见她和皇帝是家事。 谁来告诉她,这位沈姓外人杵在眼前算怎么回事? 她方才下朝收到传唤,急哄哄换下常服前来。 那身官服倒没什么大碍,只是穿在她这个长公主身上,便是碍了太后的眼。 为显体面合礼,孟清熙发髻上丁零当啷地插着不少钗簪,面见太后前她抓住太后宫里的人问:“嬷嬷帮我瞧瞧这发簪,总觉着要掉了似的,太后会不会觉得我失了仪态?” 嬷嬷尚未应答,一个人影幽幽地经过两人。 孟清熙扭头,正好对上沈飞景斜斜落下来的目光。 沈飞景敛眸,用不浓不淡、听不出半分情绪的语气道:“殿下不若尽早进殿,误了时辰更落人口实。” 孟清熙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疑心他在讥讽她做无用的表面功夫,于是嘴上不饶人:“没人问你意见。” 话落,抬步抢先跨入门槛。 “哎对了,”孟清熙回身扒着门框小声叮嘱,“嬷嬷给我备盒雪花糕,别告诉太后。” 末了她还四周张望了一下才安心,全然不顾沈飞景那个有耳能闻,有口能言的大活人会不会告密。 尽管沈飞景确实不会,他压根不知道雪花糕的关窍。 那位嬷嬷在太后宫里统管小厨房,孟清熙小时候来找孟清彦玩,偶然吃过嬷嬷做的一道雪花糕。 那时孟清熙的母亲已病逝多年;如今的太后仍是皇贵妃;而孟清彦,也就是当今皇帝,还在搞不懂何为“姐弟”的年纪。 明明,姐姐的母亲不是弟弟的,弟弟的母亲却要给姐姐当母亲。 自从姐姐说过一次喜欢,他们宫里的小厨房便常备着那道雪花糕。 弟弟唯一有点庆幸的是,一盘雪花糕端上来,姐姐往往也只能吃一个,旋即便会有人收走剩下的,任凭姐姐眼巴巴、水汪汪地求。 母亲笑着拍拍姐姐的脑袋:“为了你好,不能多吃。” 于是弟弟又开始不平,“为了你好”四个字他可没听过,母亲从来只为姐姐好,不为他好。 “皇帝去哪了?”太后问。 待孟清熙与沈飞景都在太后面前站定,这才发觉还少了一人。 “回禀太后,陛下退朝后见头晕,想来近日勤政御朝,多有劳损,便回宫小憩了。” 沈飞景似乎就是为了代皇帝说明此事而来。 孟清熙狐疑,想朝沈飞景打个疑惑的眼色,但对方自进殿便未曾旁落一寸目光在她身上。 这人今早自己都弱得要乘轿辇入宫,居然还有气力替旁人告假,这种事情打发个太监来不也一样。 不过此时太后尚未问到她头上,她眼观鼻鼻观心,抑制住自己绝不多嘴。 太后攥着佛珠的手一紧:“那宣了太医没?” 沈飞景对答如流:“皇上不让,说休息三日便可,嘱臣有事向太后禀奏。” “三日?这般严重,哀家得去看看皇帝。”说着,太后已欲起身。 孟清熙连忙上前要搀扶。 沈飞景安抚道:“臣来时,陛下已然安歇,太后此去恐不方便探视。” 太后重重叹一口气,又坐回去,喃喃:“难道哀家真的逼得他太紧。” 孟清熙几乎开口,还是被沈飞景抢先:“太后多虑,是陛下励精图治,实乃我朝之幸。” 太后稍显欣慰,却对召孟清熙前来问话的本意失了兴趣:“罢了罢了,明日再宣太医去替皇帝把脉。哀家头疼,你们都回吧。” 孟清熙闻言还欲慰问一二,也被太后挥挥手打发走了。 两人行礼告退,太后宫里的宫女见孟清熙这便要走,替小厨房问,雪花糕尚未蒸好,要如何是好。 孟清熙仰天喂叹,她这是为弟弟做了嫁衣啊:“之后送去皇上那里,他醒来见到雪花糕,头晕之症能好大半。” 待走出太后宫里许久,四下无人,孟清熙顿住脚步,对空说:“清彦是嫌起得太早,回去睡回笼觉了吧。” 沈飞景立在她身侧,不言语。 孟清熙不恼他的沉默,他为人臣,有些事不能从他的口里说出去,她只消看一眼他的神色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这小子,”孟清熙笑笑,自觉没什么立场指摘弟弟,“我十三岁时也起不来床,那时只是读书,何况他是要做皇帝。” 沈飞景静静听着。 孟清熙想到沈飞景的十三岁,远没有如今寡言。 那时他们学一首诗,诗里有只鸟,孟清熙说这个字太难本宫写不好,沈飞景说那还不简单,窗外有树,树上有鸟,我们捉一只来给公主瞧,公主瞧明白鸟儿的形态,自然也知道这字如何下笔了。 年方六岁的孟清熙怎么捉鸟? 豆丁孟清熙指着某处对她而言遥不可及的枝桠说,那里有个巢,暗暗示意伴读之中身量最高的沈飞景去够。 沈飞景眼睛一转,呼啦一下将孟清熙举至肩头:“公主要的东西,得自己去拿才过瘾!” 吓得一众宫人伏地作垫,生怕沈飞景一个扶不稳,便摔着孟清熙,一个个在地上求两人别闹。 孟清熙呆了一刻,然后咯咯大笑起来,沈飞景的肩膀可稳,坐在上面比坐在书房学诗练字好玩得多。 那日过后沈飞景挨了父亲好一顿抽打,有一下抽在下颌,带到嘴角,肿得让人以为都要说不来话,孟清熙看傻了。 她爹养她从来没动过手,沈飞景父亲的手段隔着沈飞景抽到孟清熙心里了。 但最痛的沈飞景还跟没事人一样,一扯嘴角便流血的他还是笑,悄悄凑到孟清熙耳畔:“下回教公主爬树好不好,爬到枝叶里就没人发现我们,就不会受罚了。” 他有一张蛊惑人心的嘴,孟清熙恰好是他百发百中的目标。 演练了这么些年,沈飞景替孟清彦称病告假,孟清熙还是能一眼洞穿的。 毕竟不用太医开方、休息三日便可自行恢复的,叫懒病。 孟清熙自说自话嫌无趣,又想起自己不该对沈飞景笑,立马敛了嘴角:“你们平白让太后忧心,还发作头风,却是实在不该。” 她难得找到机会教训他,对方却不接茬,孟清熙转身去看他。 沈飞景本就离得不远,复向前一步,孟清熙眼前景致只余他比十三岁时还宽阔的肩。 他怎么到哪都披着件大氅碍眼? 走近还不够,沈飞景抬手,孟清熙鼻尖霎时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沉香。 沈飞景此人,说好听些是心如磐石,说难听些便是顽固不化,一种熏衣的香用了那么多年。 孟清熙不用细想,十多年的熟悉告诉她这香名唤“返魂梅”。 “看,她都没有发现,”沈飞景伸手将孟清熙垂落的一缕青丝缠上发簪,轻轻开口,“殿下何必在意。” 他的语气动作都那么轻,像她脑袋上停了那只多年前没捉到的鸟一般。 待那股香气渐渐远离,孟清熙的心魂才回体,这“返魂”二字不虚。 孟清熙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想明白沈飞景是说太后没有发现孟清彦撒谎,劝她不要多管闲事。 她已错失反驳的良机,丢了气势,只好闷头朝前走。 “皇上不过想休息三日,朝中奏章原也是我与父亲代批,出不了事。” 沈飞景说这话,语气又带了一分骄妄。 “你是觉得自己有能力一手蔽天了,”孟清熙觉得自己回京以后,眉头总也不能舒展,“沈大人这般专横,那赵御史,对你而言区区一个言官的命,何不能留?” 沈飞景步伐很慢,悠悠回答:“他敢参殿下,却不止敢参殿下。” 比孟清熙还参不得的人物,便是皇帝,参十三岁的皇帝没什么意义,大抵还是绕着弯说沈飞景与其父在君侧把持朝纲的事。 言官的花花肠子,孟清熙这个多年受害者略微一想便明晰。 “你就这般凛然不可侵犯?”孟清熙嗤之以鼻,“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是亏心事做多了,旁人疑你半分,你便同那见了狸奴的耗子一般惊畏。” “臣受不了旁人猜疑也任殿下疑了这一路。” 他杀了一个她眼中的无辜之人,她便如此刨根问底,誓要挖他的心肝出来踩,赵御史泉下有知大抵也能快慰一二。 “御书房尚有奏章要批,若殿下无事,恕臣告辞。” 沈飞景今日本该乘步辇于宫中行走,不知为何屏退随侍,独身前往太后宫中,如今要去御书房,远得孟清熙怕他气虚倒在半路。 丝毫不考虑是谁让他气得气虚。 孟清熙忘了二人是何时走到如此偏僻无人之地,总之她还是跟在沈飞景身后,待见到有太监匆匆走过,安排好接应,她也不自讨没趣了。 沈飞景分明从未回过头,却好似知道孟清熙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又要走:“太后今日召见,是告知殿下两日后乃恩荣宴,顺为殿下接风洗尘,敬请殿下出席。” “本宫知晓了。” 他用秉公办事的语调,她也会用。 转身的刹那孟清熙想起来:那句诗是“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读起来简单的一句诗,能教给六岁的孟清熙,说的是天差地别的鸟和鱼。 他们都不过是做自己的事情,只是一个在苍穹,一个在深渊。 注:“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出自《诗经·大雅·旱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善言 第6章 沈府 摆脱沈飞景,孟清熙抬腿便去了侍卫所。 “昨日早朝在御前当值的都有谁,我有话要问。”她开门见山。 侍卫们跨着刀在孟清熙面前站开了一排,不少还在当值。 他们来时听说是长公主要见,想着她应当在找人,没什么特别的。 但当孟清熙缓缓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都不由得因这位身量略低他们几分的女子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后宫女眷的华美宫装分明极力轻柔朦胧,平日里衬得个个都翩然欲仙,孟清熙走来却如同身披甲胄般肃穆。 侍卫们不敢抬眼直视,只能去看她几乎不曾摆动的衣裙和利落平稳的脚步,一望即知有多年习武练就的功夫在里头。 余光感受到孟清熙探巡的视线停留在他们脸上时,他们简直连手脚都放不对劲。 自家侍卫统领训话都没孟清熙这威压。 昨天想要把刀架在赵御史脖子的侍卫想到,那会儿他顺从地没拔刀,不是因为他听长公主的劝阻,而是她一把就把他的手臂死死按住。 他一瞬便知自己不是对手,这位公主将军,与那群尸位素餐的宗室武官不同。 孟清熙从他们面前走了一遍不够,还绕到他们身后。 更是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侍卫们只能靠她带起的风判断方位,不由得感到阴风阵阵。 “抖什么抖,一盏茶的时间都站不住?” 孟清熙下意识去摸长刀想要敲打一下这个站没站相的小侍卫,谁知只触碰到腰间坠着的一把穗子,唯有抬脚碰了碰那人的小腿。 那人本就怕得瑟瑟发抖,孟清熙鞋尖刚触及他的裤腿,对方就跪地求饶了。 孟清熙对他的矫情造作简直莫名其妙:“我平日里都怎么锻炼你们的,一看就是站姿时躲懒了。去校场站两个时辰,顶着水缸去,走。” 侍卫们更莫名其妙了:“啊?” 他们平日不受她操练啊。 京城亲兵与塞北民兵体貌差异巨大,孟清熙看清侍卫们扭向她的脸,闭眼仰天:“······我以为自己在塞北练兵呢。” 她挥挥手,让人扶起那个伏地的侍卫,不是她的兵也便不由她管教了。 小乌龙不碍正事,孟清熙已然看清:“你们都回去吧,你留下。” 她停在朝上被她按住过手臂的侍卫面前。 那人心下一惊,难道孟清熙是来找他算账的? “昨日押走赵御史的人怎么不在?” 尽管昨日早朝孟清熙被沈飞景分了神,但她还记得这个与她有接触的侍卫,和那个押送赵御史离开后,不久便匆匆返回报丧的侍卫。 那人污蔑她之前还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对他的记忆可谓深刻。 “回禀长公主,那两人今日告病,不、不当值。”侍卫还有些紧张。 “他们叫何名姓?” 侍卫恭恭敬敬地答了。 孟清熙话锋一转:“你对赵御史之死参与多少?” “啊、赵御史?”那人怔愣,“不不不,长公主殿下,此事与属下无关,属下不知啊!” 她笑眯眯凑近:“如实招来便可,我不会对你如何。你与沈飞景可相熟?” “不、不熟。” 她脸色一凛,伸手掐住对方的下巴:“你是不是一早受他指使针对赵御史!” “没有!属下真的不认识沈大人,属下进入侍卫所时,沈大人已经、已经同殿下在外征战了呀!” 旋即又在孟清熙面前跪倒。 她都要对这些人疲软的膝盖无言了。 还有,回话便好好回话,偏要唠他与她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做甚,有意还是成心给她添堵呢。 “那其他两个人呢?” “啊?”侍卫脑子一片浆糊。 “其他两人与沈飞景的关系如何?” “属下不知。” 孟清熙俯身:“再想。” “他们比属下年资较长,大抵···或许···应当······认识沈大人。” 孟清熙气短,这个侍卫任她怎么问,都问不出话来。 不过他当日确实没随赵御史离开,本就不可能是他动手,除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她在侍卫所这里没有任何收获。 她回府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到沈府肯定藏有沈飞景更直接的罪证。 沈府,孟清熙熟,让任何人去都不如她亲自走一趟。 问题在于,沈府的人对她更熟。 于是待到天色暗了下来,孟清熙才鬼鬼祟祟地夜行出击。 按理说孟清熙是不晓得任何鸡鸣狗盗之道的。 她顶多干过深入敌营的事,敲晕小卒强穿衣服,随即光明正大地走入军营这方面,她算好手,只是那还没潜入闹市一座府邸这般引人注目。 何况沈府也是太显眼了一些。 孟清熙看着沈府拔地而起的层台叠榭感叹。 她离京五年,沈府怎还变了模样? 不过内部地形如何变动,都不影响孟清熙找到哪处围墙乃沈府防卫之漏洞。 她一直知道沈府有一处的墙壁,因当年被沈飞景翻出翻入的次数过多,最上头的砖塌了几块,后来连身量不如他的沈流采和她自己都能轻易翻过。 没想到至今尚未修补,大抵是沈飞景保护有功。 沈飞景那时本就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因此这处围墙距离他的书房极近,孟清熙一落地便驾轻就熟地想要推开他书房的窗户。 伸手才觉无力,窗户竟推拉都岿然不动。 她蹲在墙根观察,发现窗户似是从内被钉死了,跟被废弃了又不想人进入似的。 孟清熙不死心,小心翼翼地绕着书房转,总要有能容人进入的口子,只是刚过一个转角便发觉有人把守。 有人把守就是还没废弃,那钉死窗户也太死守严防了。 孟清熙放轻手脚,避过那些人的视线,发觉离了书房便没什么看家护院的人。 沈飞景的书房成了沈府守卫森严之地,倒是新鲜,同时也越发可疑起来。 孟清熙转而探向沈飞景的卧房,意料之内地看见沈飞景。 她于窗外偷瞧,那人在榻上,一手捧书,一手撑着额角,似是看书睡着了。 春暖的日子里他披袍一件,显得甚是突兀。 见沈飞景双眸轻阖,孟清熙大胆地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他的卧房。 嗯,果然是老顽固一位,摆设布置与以前别无二致,沈流采当年生气在他屋里画的乌龟都在。 孟清熙深吸一口气,沈飞景处没有突破口,她就得去沈首辅那了。 沈首辅何许人也? 比之孟清熙亲父还教她惧怕的人物——沈飞景父亲,沈维正。 用铁尺棍棒管教自家孩子的铁腕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要臣;孟清熙真真切切行过拜师礼的老师。 便是因着怕沈维正责备,孟清熙少时来沈府找沈流采或沈飞景才屡屡选择翻墙的。 沈流采后来也疑惑:“你堂堂一国公主,不要全府倾力接待便罢了,怎还这般偷偷摸摸的?” 孟清熙七八岁偷跑出宫的日子,自然不便让沈维正知道,待十四岁搬到宫外公主府,往来进出自由不少,却好似已经习惯不走正门进沈府。 她记得沈飞景那回带她掏鸟,脸上被沈维正用铁尺抽过的模样,每每想起都痛。 她想,自己贪玩,别人遭殃,沈维正还是不要知道她来比较好。 孟清熙到底还是害怕沈维正,绕开记忆里他常出入的地界,朝着那栋在府外便能一眼望见的楼阁走去。 那三层三檐的建筑在五年前还没出现呢。 没想到,这建筑不简单,外貌气宇轩昂,华贵精致,以琉璃作瓦,用贝壳入窗;内里更是别有洞天,孟清熙立于其中仰脸去看,不论奇书藏卷,不论古董珍宝,光论那柱子,雕着玲珑别致的图饰,飞禽走兽个个飞扬欲出,穷极京中最好手艺的工匠亦不过如此了。 孟清熙啧啧称奇,如若是为了这番景况,那确实值得沈府动土兴木。 只是不知得豪掷多少钱财,又花费多少人力才建得。 她甫一走进便知道自己歪打正着,看出此处乃沈维正的书房——这般规格该称藏书阁。 孟清熙还道自己府里待客的正殿都没有这般珠光宝气,原来是自用的书房。 也对,沈维正不是贪荣之人。 孟清熙进了这偌大的书房反而摸不着头绪,屋子太大,往哪找有沈飞景的秘密? 要不说她不善盗窃,进了书房放着桌案上的奏疏不敢乱动,怕沈维正记得摆放的位置。 她唯有漫无目的地翻书柜,不慎摸到一本《兵机要诀》,又不慎多看了几页奇兵布阵,看着看着才想起来一进门便不对劲。 孟清熙抬头环顾,阁内分明无人,香炉怎么会还燃着香? 她猛然想到沈维正也许不过暂离,需得尽快撤退,以免正面对上。 倏地,门外传来沈飞景高声:“父亲,飞景有事相商。” 只是沈飞景,只是沈飞景便还好。 “怎么又出来了,方才不是身子不适在屋内休养吗?” 沈维正隔着门含混传来的嗓音适时打破孟清熙的暗自庆幸。 两个凶神都已至门外。 孟清熙绝望地望向香炉,她是不是只有引火**一条路了。 申签有好消息又有些意外,更新晚了,虽然目前没人看,但还是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沈府 第7章 恩荣 两日后宫中设宴。 好饮食,好歌舞,好——无趣。 孟清熙以杯盏掩口,连打三个哈欠。 礼部掌管下的仪制流程永远都肃穆沉闷,在场众人遑论弄盏换杯,连交头接耳的都没几个。 孟清熙回京回得急,京里在她抵达前数日才得知消息,自然没有任何准备。 恰逢科举考试结束,皇家将赐宴新科进士,彰显恩威。 因此,这场本不为孟清熙而设的宴会,便被硬生生地拖到如今,再附上一个为她接风洗尘的名头。 进士恩荣宴暨乐康长公主接风宴,好家伙,一番生拉硬扯下,孟清熙成了新科进士们最别致的点缀。 恩荣宴向来是当朝皇帝笼络未来朝廷栋梁的手段,往年以皇家赐宴彰显荣光,今年更因皇帝、太后与长公主齐齐亲身出席而显得尊贵非凡。 孟清熙环顾这光彩夺目的大殿,不由得腹诽:这么多尊大佛坐阵殿中,也不怕吓死那班寒门出身的文弱书生。 至于用她的名号挟来一众勋贵赴宴,让当朝首辅沈维正为本次宫宴侍宴作陪,相比之下,都只堪算作锦上添花。 沈维正立于皇帝与太后身后,孟清熙扫视的目光于将要对上他之际,迅速收回。 那日夜探沈府,在沈维正书房,他与沈飞景意外地在门口谈话良久,她得以寻机翻窗外逃,算是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 但她还是有些心虚,沈飞景做的错事,她却跑到沈维正的地方胡来。 孟清熙在心里对沈维正暗道抱歉,而筵席仍在顺利进行应有的流程,一道道宫膳奉上,一句句场面话流出。 按孟清熙以往的性子,此类华而无趣的宫宴本该推辞,不过太后和皇帝今日摆明要“算计”她的面子,她最近心知自己回京理亏,唯有规矩配合。 今年科举考试是皇帝登基以来破题儿第一遭,孟清熙大概知道,皇帝急于拉拢自己的第一批门生,才要借她与太后的面子,把他们高高架起。 只是,孟清熙担忧,这些人若为利来,日后便会因利而往。 她说不准皇帝此番行径作用能有多大,只是想起她刚至塞北在军中时,也如他在朝中一般,寸步难行。 那时的孟清熙踌躇满志,可当她下令修城建台,军中便有人指责她浪费兵力;她有意屯粮养兵,有人传言其心不正;就连她诚心摆阵冲杀,都有的是人拍桌案嗤笑她无知女子,不自量力。 孟清熙手握兵符,能调令每一位将士,却调动不了人心。 后来稳固的城墙抵挡住了敌军的炮火;他们遇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断粮危机;孟清熙身先士卒带受困士兵杀回将营。 他们才明白,孟清熙从未将领兵视作儿戏。 一年一年地建立功业,一点一滴地聚集士气。 旁人哪知,军中那群驴脾气的男人,阴阳怪气唤了她多久“公主”,才肯俯身改口称她一句“将军”。 可当他们诚心信服,便是再无顾虑的生死相随。 离长公主席位最近的进士当属一甲那桌,孟清熙觑见状元郎那局促忐忑的神色,瞧不出半分心悦诚服,还以为皇帝命人往他坐席上插了刀子。 且受着吧,应酬自古便是这般令人难忍,相信往后亦如是。 思及此,孟清熙仰首饮尽杯中酒。 还是晕乎些好,越清醒越难受。 孟清熙放下杯盏,转移注意去想下一道宫膳该是什么。 按例······该是炙子骨了! 登时,她觉得这场漫长的筵宴总算有些盼头,涎水汩汩往外冒,咽得喉咙都发疼。 谁知当宫女为别桌奉上炙子骨时,孟清熙面前多了个砂罐。 她朝里瞥了一眼,炙烤的棒子骨到她这儿,怎么还熬成了羹汤? 宫宴赐膳皆有分等,一双棒子骨制成汤便是次一等,本不该端来长公主等贵族所在的上等桌席。 传膳的宫女见孟清熙神色有异,以为她介怀的是这个,连忙低声解释:“御膳房得了吩咐,说殿下爱用玉髓羹,不是故意降了殿下的份儿。” 孟清熙哑然,不过是她幼时赌气的旧故罢了。 若非有人这般煞有介事,她自己都要不记得。 孟清熙从小视天家威仪于无物,管你家宴朝宴,那些繁琐的用膳规矩记不起来便不守。 礼部的王侨,也就是她的老师之一,见状极为不满。 每每宴会过后,孟清熙就有几位伴读要因“公主失仪”被抽手心。 皇宫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公主皇子若有过,说得、教得,但罚不得,便转而罚在他们的伴读身上。 于是凡宫中宴会,鱼虾蟹贝带骨带壳的孟清熙一律不用,那棒子骨亦然,唯独熬成汤才肯喝。 有回父亲问起,她玩笑道:“清熙惯不会做那敲骨吸髓之事。”便过去了。 孟清熙不愿自己受制于礼制,还要效仿于礼制,可她同样不愿委屈旁人代她受过,唯有自己暗暗跟王侨梗脖子。 关于这一点,只有她当年的伴读们知道。 孟清熙如今早就没了这些疏懒的毛病,但也不愿深究是谁这般越俎代庖地吩咐御膳房。 只轻轻抬手,让宫女把砂罐撤下:“你拿去喝了吧,不必声张。” 她不乐意受用对方的周到体贴。 “乐康怎么了,可是菜色不妥?” 太后注意到孟清熙小小的举动,在上首发问。 宴席的重点本来一直都在新科进士身上,赏赐的礼单如流水一般滔滔不绝,天家宠眷羡煞旁人,听得在场众人涎水缓缓从眼角流出,直恨自己少时读书不够用功。 孟清熙胡乱遮掩道:“回禀太后,臣无碍,只是在塞北待久了,风餐露宿成常态,乍见宫中设筵铺张,想到边疆百姓们还粗衣粝食,一时食不下咽罢了。” 她这话才真是如流水一般就这么说了出来,回神险些咬掉舌头。 刚宣读完礼单正喜气洋洋的大殿霎时鸦雀无声。 那些看着孟清熙长大的皇亲贵族们面不改色:来了,他们最熟悉的长公主大闹宫宴戏码。 孟清熙心里直呼冤枉,她定是方才饮酒饮太急才想到哪句说哪句的。 太后不愿在此时发难,只慈爱地望着孟清熙:“天下万民,一衣一食皆是君泽。你远在塞北,军中的盔甲武器与米粮,哪项不是京中调遣,如何没有依赖天家恩眷?今日皇上赐宴,乐康实不该在殿上长吁短叹。” 最后一句话不无失望。 孟清熙唯恐招致太后不快,起身俯拜:“太后教训得是,乐康自知失言,但绝无罔顾圣恩之意。” 她示意人捧盒上前:“臣归京不便,仅以此七宝佛像进献,以感君恩,愿太后凤体安康,福运绵长,愿皇上万岁无忧,国祚昌延。” 佛像以玛瑙、琥珀、砗磲等精贵罕见的七种宝物装饰,是孟清熙花了五载从北方游历商人手中慢慢搜集而来。 她回京只顾上带这一件献礼,此刻到底找到机会相送。 说是进献于君上,但宫里素来吃斋礼佛之人乃太后,这份礼物为谁而备,又是为谁千里迢迢从塞北带回,一目了然。 太后终于笑了:“乐康有这份心,甚好。” 她遣人接过这尊佛像,随即道:“既然乐康在此献上宝物,哀家便替她做个主,赠予新科状元,如此彰显长公主礼待贤士之德。” 孟清熙看着那尊佛像在太后身旁晃了一圈,然后转送而出。 她俯首深深一拜:“太后英明。” 散宴后皇亲勋贵们摇头,孟清熙离京带兵五载当真磨砺品性,难得如此吉祥和乐地结束一场有她在的宫宴。 “臣拜见长公主殿下。”一道低哑的嗓音叫住离去的孟清熙。 她回头,方才席间坐立难安,又频频引颈张望她的新晋状元郎张氏。 孟清熙原不想与他搭话,一想到自己费心托人制作的佛像到头来便宜了眼前这小子,她便气得牙痒。 可对方才放下衣摆,气喘吁吁的模样,一望即知诚心赶来拜见。 “状元郎所谓何事?” 张状元见孟清熙驻步,咧嘴一笑:“臣得长公主以宝贵之物相赠,心里不胜感激,特来拜谢。” 孟清熙几欲昏倒,这位状元才能如何先不论,哪壶不开提哪壶方面绝对是一把好手。 她扭头要走,却见一抹月白之色划过。 回京后孟清熙便有所察觉,沈飞景喜着白衣。 今日参宴不宜过分简素,连她都穿上层层叠叠的繁复宫装,沈飞景执意一袭近乎缟素的淡蓝衣袍惹孟清熙留心。 感知到沈飞景尚未离开,孟清熙心下立马多了个计策,于是脚步一转。 “小状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来寻我做甚?” 她扬起一抹笑,穿耳的金镮随她回身折射出凌厉的金光,晃了张状元的眼。 亦步亦趋跟在孟清熙身后的张状元没收住步伐,险些撞上孟清熙。 他顿时紧张到汗颜。 张状元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他方才说错了什么,接下来又该如何作答。 怎么他只是来道谢的,却嗅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更上一章前以为还没人看本文,但更完你们的点击就降临了,谢谢你们在看,努力从有点击写到有收藏和有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恩荣 第8章 抓住 张状元这张深得圣心的脸蛋,孟清熙前日没看够,如今又盯着瞧了许久才开口:“果真如传言般面如冠玉,貌比潘安。” 夸得冠冕堂皇,更似讽刺,张状元微微垂首惶恐道:“殿下谬赞。” “你这样跟着我,可知男女有别?” 孟清熙嘴上说着男女有别,气都要呵到张状元的鼻尖了。 张状元微微倒吸凉气,后退一步:“请殿下恕罪,臣不敢冒犯。” 孟清熙虽立于张状元面前,却一直用余光去觑旁边的柱子后头,见方才静静飘了半晌的月白衣角不见踪影,心知眼前人逗得差不多了。 “好了,有事直言,免得你被人揪出错处。状元如今满堂瞩目,那么多人觊觎你的名衔,想要拉你下马,行事该谨小慎微为上。” “谨小慎微”四个字,从最不谨小慎微的孟清熙嘴里说了出来。 不过这回事出有因,席间张状元光顾着领赏和坐立不安去了,孟清熙看得可是明白。 前来参宴的人大多在朝为官,都听闻张状元受皇帝钦点,却不知圣宠如斯。 不少人越听赏赐礼单,便越是眼红。 张状元十分受教:“殿下教训得是。臣今日贸然叨扰,其实是仰慕殿下美名已久,特来瞻仰。” 言下之意,我没正事,就是来打声招呼的。 没事来打扰她做甚? 孟清熙心里装着事,不想多作停留:“知道了。好好替朝廷效力,不要钻研权术,不要攀龙附凤。新科进士通常都入翰林,你也是吧?” “臣不才,任翰林编撰一职。” 在翰林院,便是沈流采的部下。 “那跟着沈学士好好干。” 孟清熙本来已经没什么可指教的,提起沈流采忽而想到什么,复而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他,一脸惊悚问:“你这状元······不是她给你行了方便吧?” 她惊悚,张状元更是吓得直接直摇头:“不敢不敢,圣上亲自批阅殿试文章,沈学士无法徇私。臣出身寒门,勤奋念书,这才考取的功名。” 孟清熙松一口气。 沈流采爱美,更爱美人,是早年京中流传的趣闻。 她少时爱好装扮,对时兴妆面、服饰皆有研究,而京城女子皆知,城中风尚还看当时享负盛名的花魁娘子,她的一衣一饰皆为模范。 某年灯会恰逢花魁巡街,平日里受家规所限,沈流采可没机会出入酒楼观瞻,难得美人上街,她拖着自家兄长便要去看。 沈流采觉得拱桥位置高,与众人挤在运河中间。 花魁出现时,桥上人头攒动,小小流采还嫌不够,让沈飞景扶着自己,一溜烟爬上石栏墙眺望。 结果站在桥里的沈飞景被激动的人潮一推搡——沈流采便“噗通”一大声掉水里了。 上岸后吐出水的第一句便是着急问:“花魁娘子呢?花魁娘子来了没?” 岸旁的人哄笑,说娘子天仙下凡,跟一阵仙雾似的掠过,现下桥边连巡街队伍的尾巴都看不着啦。 转日,沈飞景卧房墙壁的当眼之处,便被气坏的沈流采画上了硕大的一只乌龟。 不过这几日上工撞见沈流采,竟都未施粉黛,孟清熙指着她眼下乌青,大叹吾友不易,结果换来沈流采更是黑如灶底的面色。 孟清熙观张状元初出茅庐,眸有亮色,双颊丰盈,出水清荷般的气质,不见她与沈流采在朝摸爬滚打之后的沧桑,不禁有些神伤。 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去吃读书的苦哇。 念书时哪像如今,在外吃完五年干硬军饷的苦,回京吃项上领导年幼无知的苦,接着吃同僚横行霸道的苦,没完没了,苦不堪言。 一想到她最最可恶的同僚沈飞景,孟清熙转回正色,挥挥手让张状元退下。 挥到一半:“对了,你叫什么名儿?” “回禀殿下,君珩,臣唤张君珩。” 孟清熙在嘴里念了两遍,君珩、张君珩? 她忽而展眉淡笑,珩乃美玉,君子当如玉,不错的姓名。 “倒是衬你这般好样貌,去吧。” 张君珩乖顺离去。 孟清熙盯着他的背影,勾唇一笑,远离大殿拐入小道。 今日筵宴宫里人多手杂,倒是方便她偷摸溜去御书房。 不过,当守卫把孟清熙阻拦于门外的时候,她便不能如此想当然了:“从前我在御书房可是随便进出的!” 她故作理直气壮的姿态。 侍卫不言,只继续伸手挡在门前。 孟清熙猛地作势要硬闯,只见左右握着刀鞘的手一缩,她正要满意地夸他们识相,结果侍卫对着后方行礼:“参加沈大人。” 孟清熙回首,大氅罩着一袭月白衣袍,离她那么远。 沈飞景?她方才分明拖着张君珩说话,以确保沈飞景已远去,怎么这人还未离宫? 来者并未理会在此胡闹的孟清熙,径直走入将她拒之门外的御书房。 侍卫的手旋即复位,交叉挡于孟清熙身前。 “你们!”孟清熙不服,“他能进,我凭什么不能进?” “沈大人有圣上特批。” “我也有先帝特批······” 孟清熙自己先丢了底气,一个当今圣上,一个故去先帝,原来她在宫中的依靠已经逝去了。 没办法,她唯有佯装离去,然后不死心地藏匿在御书房周围,观察有没有机会像溜进沈府那般溜进去。 皇帝不在其内,守卫相较而言略微松散,但也绝不是孟清熙能暗自进入的。 观察了一会儿,孟清熙发觉右殿左数第三扇窗半启,只要她动作够快,趁侍卫交错而过,提起衣摆翻身跳窗—— “殿下。” 便能与似笑非笑的沈飞景在第三扇窗后四目相对。 “沈府不够,殿下还要擅闯御书房。” 孟清熙暗道不妙,夜探沈府一事竟然被他察觉。 “你发现了?” “殿下襟怀磊落,不善此道,才至臣窗前,臣便知晓了。” 孟清熙闻言,耳朵烧红。 她再磊落也被他连着两次抓住偷溜进不该去的地方了。 “殿下如此执着,意欲何为?” 如果沈飞景早已知晓她潜入沈府,那当时沈维正被引开,让她能顺利逃脱出沈府,大概便是沈飞景的有意为之了。 他仍在护着她。 孟清熙看向面前这人。 他们曾经抵死纠缠,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都懂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信。孟清熙知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他们那么深重的过往,如何都不能全然摒弃。 如今他杀重臣、嫁祸于她,那既然抓住她的真正错处,又何必包庇于她。 孟清熙发觉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清此人的复杂心思,可在他面前,自己总还是照镜子那般一览无余。 “我们都不要继续装傻了,我才想问你,”孟清熙冲口而出,“三年前开始,我从塞北写给你的信,统统没有收到回音,是因为你未曾收到吗?” “臣,”沈飞景停顿,这让孟清熙心有一丝期待,“皆有收到。” 孟清熙双眸顷刻被难以置信的神色淹没,艰难地从喉咙挤出:“那你?” 这简单又难以启齿的二字好似在空中飘散。 “意欲何为”四个字被孟清熙咽下,她话音已然不稳,唯恐再说便显露脆弱。 沈飞景终究没有作答。 但又在孟清熙愤然冲出御书房后,叫住了她。 “殿下,臣请罪。” 孟清熙已走出十步,四周静默,沈飞景俯身跪地一句请罪,将这十步隔出天地之遥。 “你有什么罪?” “臣为私自调换殿下膳品请罪。” 孟清熙真该笑他的荒唐,他宁可为那碗无足轻重的玉髓羹道歉,也不肯对她透露这三年的一点实情。 她笑不出,只是说出的话显得疲惫:“沈大人就为这等小事向本宫请罪。” 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先允他起身。 孟清熙向来没架子,对谁都自称一声我,沈流采唤得她的乳名,就连街上包子铺老板的女儿幼时不懂事,爱对她直呼其名,她也不觉有异。 可偏偏自小对沈飞景摆谱。 他们一起长大的时候,有谁那样嗤笑过:“飞景,你平日里搁我们面前嚣张跋扈那劲儿呢?就爱在公主面前装得低声下气,真叫人受不了。” 沈流采声线还很稚嫩,不妨碍她啐对方一口:“人家的事,你管得着嘛。” 他笑得恣意:“没办法,我喜欢公主对我颐指气使、张牙舞爪的模样。”故意没说好话,想逗逗他的小公主。 至于在旁的孟清熙,她只是听到他讲“我喜欢公主”五个字,便已乐得双颊绯红。 如今孟清熙望着眼高于顶的沈飞景照旧在她跟前装出卑顺的模样,继续陪他演这场若无其事的戏:“沈大人细致周到,何罪之有,起身吧。” 沈飞景如今久跪容易晕眩,起身之时恰好身形不稳,孟清熙下意识搀扶,他便歪倒在孟清熙肩头。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几乎交融,孟清熙望向沈飞景眼底,那里从前是澄澈的湖,她每每望向他,便能看见自己青涩的笑颜,可如今只剩深不见底的幽暗,她什么也看不清。 沈飞景站定后稳稳地拉开二人距离,唇角微微勾起:“谢殿下,殿下掌心灼热,看样子酒意尚浓,最好尽早回府休息。”一派明润端方。 孟清熙收回手:“不用你管。” 有那么一瞬,孟清熙几乎要相信沈飞景是关心自己的。 她离去时,沈飞景嘱咐守卫:“适才我请长公主进殿商讨边塞事宜,不要让本官知晓关于此事有其他说法。” 待孟清熙出了宫门,她依旧心跳如雷,半边身子麻木不能动弹。 她听到了。 方才沈飞景的唇擦过她耳畔时,那道气若游丝的警告: “离开,不要留在京中。” 第9章 吉日 孟清熙回京不久,皇帝尚未交给她什么差事,但她闲不住,有事没事便写个折子找皇帝聊天。 奏折主要内容围绕沈飞景其人如何陷害忠良与诬陷异己一题,进行全方位深挖。 力求达致即便皇帝不罢他的官,也要看到他的名讳便厌烦的效果。 不过写折子实在算不上有趣,孟清熙还是乐意出门四处串街。 只是在她杀人魔头名声传扬的这段时间里,唯有不怕她动手乱来的军营还容她登门。 于是边军头头与亲军统领于京中校场某处阴凉的树下,展开友好会晤。 掌兵的难处大同小异,上头不给银两,下面养着一大批人,做什么都费劲。 孟清熙与京军这些都督们,原本一方嫌对方天天张着嘴就会要粮,一方嫌对方在天子脚下高薪养贪,不知餍足。 结果双方蹲在校场旁一盘对——天子年幼,朝堂里浑水摸鱼者愈养愈烈,贪赃受贿的行径不计其数,这才导致边军食粮层层盘扣,所剩无几。 听得孟清熙是义愤填膺,她霍然起身,一撩衣袍。 都督们蹲在树荫里不肯挪动半步,只抬头问她干啥。 日头正晒,孟清熙站得挺直,他们去看她还得被猛烈的日光晃瞎眼睛。 四周士兵列队齐步跑过,只见窄袖便服,显得很是飒爽利落的孟清熙双眸微眯,一仰脸:“回去写奏疏示上。” 如此,偶数日她弹劾沈飞景,奇数日她叹兵防不足,奏请查弼军需,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 就在孟清熙尚未收到皇帝处理任何一项事务的答复,赵御史出殡的消息率先到来。 黄道吉日,赵府外,孟清熙素衣相送。 她清楚赵家人仍将一切罪责归咎于她,她找不出证据,沈飞景铜墙铁壁似的一个人,她的暗探皆无功而返,像那日夜探沈府的她。 区别在于,她派出去的人未能如她全身而返,她不久便被逼得歇了查探心思。 那些人身上的伤有浓重警告意味,孟清熙怕再探,沈飞景的耐性也会用尽。 因此“罪人”只默默立于街旁,不去打扰赵家。 赵府门前有人先撒纸钱,飞扬的纸片开始落到孟清熙头顶、眼前。 赵御史在族内应当深受爱敬,爱之深切,望之安享,厚厚堆叠的纸钱盖住孟清熙目光可及之处。 一位不速之客悄然来到她的身后。 纸片飘落是没什么声音的,砸在那人身上却闻沉重闷响。 待嘹亮的喇叭声一奏,孟清熙骤然有些鼻酸,她垂眸细听,哀乐里掺着哭号,男女老手,不绝于耳。 她开口,不知对谁诉说,声音近似低喃:“他走时,我都没回来送送他。” “殿下奋战沙场戍守的,乃先帝竭尽一生治理的疆土,料想先帝在天有灵,也觉欣慰。” 这人倒是懂她,只一个“他”字也明了她的所指。 “三年孝期,我也未曾抛下一切为他守孝。” “先帝宽厚,大概不会拘礼怪罪。” 先帝宽厚,孟清熙一直清楚自己父亲是个仁爱的好君王,但听到旁人赞美,她的内心仍受触动。 “父亲当年本就不支持我离京,如今连最后一面都错过,他怎会欣慰,怎能不怪罪于我的不孝?” 孟清熙十七岁那年,父亲在位,外敌鞑靼突然来犯,塞北边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节节败退,弃城慌逃。 正当皇帝连日召见军政大臣,昼夜不停地紧密布防调令之际,京中得到消息,鞑靼带着三个条件表示愿意止戈休战。 一乃边境十城,二为停止岁贡,三······则是和亲交好。 和亲也讲究谁嫁谁娶,鞑靼言外之意,自然是要割地赔礼的孟氏王朝送出公主。 宫中适龄公主唯孟清熙一人。 鞑靼目标在谁,不言而喻。 听闻此事的孟清熙当即拍案而起,直闯皇宫,皇帝大怒不见,她便于议事殿外立了一夜。 所有人都清楚,孟清熙在皇帝的庇佑下娇纵半生,不会甘愿前往苦寒北地委屈。 当今太后,那年已是后宫之主的皇后竟赶来苦苦哀求:“熙熙,你瞧瞧那殿中烛火长明,圣上为此夙夜殚精,我们身在后宫,理应奋身为圣上分忧,你不要再与圣上置气,要气便气我这个无能的皇后,没能为圣上多添子嗣,以至于、以至于要你······” 皇后心疼得泣不成声,用自己温热的手去捂孟清熙冰冷的手,将自己身上的袍脱了拢住那时身量尚显单薄的她。 皇后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孟清熙却知道一切与她无关。 先后与皇帝伉俪情深,孟清熙六岁以前乃皇帝唯一的子嗣,后来先后故去,孟清熙的弟妹也不多,是以,她最大的妹妹时年不过七岁。 放在从前,谁也不会想到,先帝对先后和孟清熙的独爱,竟成了如今将孟清熙拉入火坑的铁手。 “母后,更深露重,您先回吧,我与父亲有事相商。” 孟清熙的身子早已被夜风吹僵,连扭头一眼皇后的力气都没有,只定定地望向灯火通明的大殿,皇后的外袍顺着她不愿动摇的双臂滑落。 “你再想想边城无数生民,他们都需要你的拯救,母后求你,不要让你父亲为难。” 皇后在孟清熙面前哭得几近昏厥,险些倒地,已经快要立成石像的孟清熙立马伸手死死搀扶着软倒的她。 “来人,扶皇后回宫休息。” 皇后这一劝,虽未撼动孟清熙的意志,但引得宫人通报皇帝,他终于抽身走到殿外。 他身后军务大臣皆出,想来是已有对策。 沈维正走至孟清熙身侧,连日商讨军事对大臣的消耗,在他的面上便一览无余。他疲惫地吐出一句好消息:“公主不必担忧,圣上已决心反攻。” 孟清熙从未担忧,她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开战,皇后的劝阻从头开始便是无用功。 当时鞑靼以迅雷之势已然攻占五城,再拱手相让十座城池,于本朝疆土实在大伤,至于她这个公主点不点头,都已经被皇帝强势地挡回了。 孟清熙来,是有她的打算。 皇后、大臣离开后,孟清熙终于得以入殿,左右皆退,没人知道父女俩说了什么。 只是当值宫人听到殿中不断传来器物掷地碎裂之声,他们只当公主怒极,毕竟大不敬的行径她从前没少做,但当着最宠爱她的皇帝这样发泄,确实是第一回。 直到天光乍现,掷物的动静才将将停下,半晌,殿门哗啦推开。 孟清熙脸颊一处血痕,急步走出宫门。 宫人们看出,她面上隐有喜色,他们只能猜到,这大概意味着公主不用和亲了。 一月后,破霄将军再现沙场,接下来半年,连下数城,鞑靼轻易能够夺走的城池,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没有那么好守。 沈维正不知,和亲这条路从未在孟清熙和皇帝的考虑之中。 皇帝不知,他亲手养出来的女儿竟会气他至此。 那夜,他摔了手边一切物件,不慎擦伤她,她连头都没歪,只继续重复:“儿自请出征,迎战鞑靼。保护我国万千生民之责本就儿身上,既不和亲,便该由儿出战。” 他的女儿,十四岁侥幸从战场全身而退,已然是神佛庇佑的结果,让她再闯回艰险的战场仿若割掉他的一块肉。 多可惜他耗费心血教出她万钧意志,所以必须在此次对峙中成全她的坚持。 皇后不知,父亲与边民、自己与家国,孟清熙都不会放弃捍卫,更不会安坐府中等待这一切从天降临。 唯有沈飞景,在听闻孟清熙执意入宫面圣时,便已经知晓她的意图。 他牵了一匹快马在宫门外等她。 “一定要走?” 两人都深知孟清熙这一走,不是十天半个月便会全须全尾地归来。 “马都给我备好了,难道还不支持我走?” 这两句问话万分多余,谁都知道对方心意,可他们分别在即,还是想说些什么。 孟清熙上马,蓄势待发:“你说过的话,我还记在心里呢。” 沈飞景笑,少年眉眼绝艳,灿于此刻天边初升的耀日,驱散笼罩在孟清熙头顶一整晚的阴沉夜色。 “我知道,所以我不拦你。谁若拦你,得先从我沈飞景身上踏过去。” 那年她爬树掏鸟还要坐在他肩头,如今她翻身上高马,已是行云流水之势。 那年的她听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公主要的东西,得自己去拿才过瘾。 她要旁人不敢再欺辱到她的头上,她要外族不敢再犯,于是,她决定自己去边关建功立业。 孟清熙的决定大概没错,五年光景,鞑靼已彻底向孟氏俯首称臣,她向父亲证明了自己的成功绝非侥幸。 可她也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父亲。 离京前夜,怒目而视的父亲、倔强不肯低首的女儿,一团杂乱的议事大殿,这些成了孟清熙与父亲最后一面的记忆。 她其实,很是遗憾。 孟清熙的遗憾随飘扬又沉重的引灵幡领着一众人等缓缓离开赵府。 那些飘零远去白布麻衣不似送葬,倒像恨不得身相随。 孟清熙弄不明白,如此悲切的黄道吉日,还当称作吉日吗? 不过身后还伫立着一位摆明来蹲守自己的人,她没空胡思乱想。 孟清熙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听起来情绪无异,甚至有余力嘲弄:“这般不巧,偶遇沈大人。” “确实不巧,”沈飞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臣有意找寻殿下。” 孟清熙颇为意外,拿正眼去瞧沈飞景,等他下文。 沈飞景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翘不动他唇角的模样,孟清熙直觉没什么好事上门。 “太后相邀,请殿下即刻入宫觐见。” 第10章 成双 俩人在京城的大街上一前一后地走。 孟清熙到赵府送赵御史最后一程,为低调慎微,只独身前往,而出入爱乘轿辇的沈飞景,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亦没带随侍。 京城繁华热闹,两人闷头走着不言语,没什么人注意他们。 偶然有街对面正招揽生意的商户朝他们瞥了一眼,还以为自己老花,看人竟生出重影。 唯独那两人不自觉,他们走路的仪态姿势,是一模一样的。 配上凑巧的白衣,乍眼看,落在后头的沈飞景确实像孟清熙的残影。 不过追根溯源,当年,乃是孟清熙偷学沈飞景。 沈飞景是孟清熙那些伴读里最为年长的一位,小孩不懂事,大人教的礼仪不爱学,但将大哥哥的一言一行奉为圭臬。 那会儿的沈飞景已然觉醒事事精致讲究的意识,走路衣带清香便是其中一项。很多时候孟清熙不用回头,便知晓他来到自己身后。 伴读里的其他小女孩见他走过必在其后留下夸赞:沈家哥哥风度万方,孤高绝俗,呼——人过留香,雅,实在大雅! 孟清熙闻言气得要呕血,这能有多雅? 就凭他这种浓香程度,只怕在家里用香熏制衣物时,扇子都要扇吐了吧。 还孤高绝俗,不过是他身上那股梅香沁人,你们误把梅花的品质冠在他身上罢了。 转日,她自己的衣物也熏上了梅香。 特地在同窗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把沈飞景平日里不徐不疾的阔步而行学了个十足十,期待谁也夸上她两句。 有人被转得头昏脑胀,叫住她直呼救命:“公主殿下这是要做甚,我都要被绕晕啦。” 孟清熙咬牙切齿,却还要对着他刻意引导:“诶,你有没有觉得今日上学,格外馥郁芳香呀。” “啊?没有吧,谁闻到了?” 那人嗓门大,沈飞景也被吸引,他走到孟清熙面前,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公主今日与往常略有不同。” 孟清熙见他来,立马以书掩面,祈祷他不会闻到自己身上的香,听他这么一说,大抵是瞒不住了。 “怎么啦?许你用梅香,便不兴本公主用吗?” 沈飞景敛了那副玩笑的模样,倾身侧头认真嗅闻。 孟清熙暗自懊恼自己非要好面子追这股风潮,现下模仿者在正主面前,有点糗。 没成想,沈飞景没笑话她附庸风雅,只道:“公主喜欢在下的梅香,在下往后定时奉上便是,不必寻找替代。” 随后斜了一眼他们的同窗。 对方莫名其妙,什么替代?谁是替代?沈飞景你说话怎么好像意有所指! 后来十数年未曾断供的“返魂梅”成了孟清熙惯用的香,两人行走坐卧亦是如出一辙的姿态。 离京后没有空余心力讲究,身上香味早散,但有些以日月寒暑为刀,镌刻在骨头上的习惯,孟清熙已经改不过来了。 只能怪她在最容易被影响的年岁遇到最让人心生向往的他。 “咳咳······” 孟清熙一听到便扭身,声音里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我走得太快吗?” 沈飞景在原地平缓呼吸,片刻才道:“无妨。” 孟清熙讪讪,但也不好再慰问,只无言放缓脚步。 喧嚣的路上,孟清熙沉默地走着,以往叫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从她身旁经过,她便是不买也定会抬头张望,可今日好似没有什么能提起她的兴致。 两道白影,渐渐合成一道。 “殿下若体恤臣,可否代臣携此物?” 沈飞景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罐。 孟清熙狐疑,心想沈飞景不至于在大街上给她递毒药害她吧。 她接过后掂量了一下,小小瓷罐并没多少重量,再身弱的人置于袖中都不会影响行走:“这是何物?” “芙蓉膏。” 芙蓉膏,借“复容”之意,能淡化祛除肌肤不平整之处,乃上好的膏药,京中贵族女眷常用在脸上,延缓容颜衰老之迹。 孟清熙困惑:“你平日携这个上街?” 她不是觉得男子不能用这对容貌有益之药,但沈飞景要随身带着也属实是太穷讲究了。 甚至没见过沈流采这般爱美的人在外拿出来用,她顶多掏枚螺子黛补补眉。 孟清熙脑子里全是沈飞景对镜细致用药的怪异场景,由于基础素材缺失,她唯有以沈流采的娇俏身姿,安上沈飞景不苟言笑的脸来进行畅想。 幸好这两人是兄妹,突兀里还有三分合情。 只是沈飞景无言的目光让她停下了幻想。 他的目光落在不同寻常的地方,引得孟清熙顺者去瞧,是她的双手。 “练兵之人,在所难免······” 说着不讲究,孟清熙的手却往袖子里缩了缩。 这双手,有茧子叠着创伤,指甲盖翻起的血瘀也未尽散。 她反应过来,握着瓷罐的手又想往前递,沈飞景道:“殿下收下吧,此物于臣无用。” 沈飞景不接,孟清熙不好在街上跟他推来拉去,瓷罐最后还是入了她的袖子。 “谢谢。” 孟清熙受人一物,只觉手软。 “每日两用,外敷即可。” “敷了双手便什么也做不得,要空等,我其实没那么多时间讲究这个。” 她在塞北舍不得分走珍贵的药,伤口能愈合便罢,谈不上计较疤痕,回来也忘了。 “殿下很忙吗?” 沈飞景明知故问,孟清熙想,她天天忙着写十折页的奏疏骂他,他离龙椅那么近,一定早就知晓。 “为皇帝分忧,你不忙?” 孟清熙也是明知故问。 她才回来几天,朝中又起波澜。 才步入雨季,已有数个临江之城犯水灾,沈飞景与沈维正为了与皇帝商讨对策,几乎都要宿在宫中。 很快,下派前往赈灾的京官名录便拟好,孟清熙曾经旁敲侧击问京军都督:那些人可是爱民勤政的人? 都督看向害灾数城的方向:“堪当大用,却不知是福是祸。” “这是何意,难道都督担心他们远离京城,便会与当地豪绅勾结,不干实事?” “非也,福祸一说关乎这些大臣自身命途,”都督是直爽汉子,解释道,“殿下可知这份名单乃沈尚书所拟?” “知道。” “名单上的三人,皆公开反对过沈尚书提议的新政,这才过去不久便遭此调动,只怕是借公徇私,或许灾害棘手,或许京中支援不足,总之,问题未必能轻易解决。” 孟清熙点头。 见她应和,都督便来劲:“哎我跟你说,这沈飞景有他爹在内阁真是无人制衡,很爱针对我们武官,频频削权,我看哪天京中亲军削去一个营,好教他把养兵的钱银私扣也未可说。” 孟清熙若有所思:“他会这样啊。” “对啊,殿下不知,他前段日子提的新政便是废除军功爵制,你说没了这论功行赏的制度,他们把持拿捏我们岂不是更加方便了,你说是不是居心叵测。” “你这么说,也有你的道理。” “他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官,真不懂没了功赏,这军心得散啊。” “他,好似也曾领兵杀敌,或许懂点?” 都督讲到气愤填膺之处,喷出的口水能浇灌面前的草地,孟清熙为了自己的发顶不要也被浇灌一遍,避免与他正面起冲突,唯有小心翼翼试探地提出不同意见。 “是吗?不该吧,瞧他三天两头便告病假那样儿。”都督语气很是嫌恶。 孟清熙连忙点头,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她与他一同出征的那两年便当喂了狗了。 横竖她已没有立场为他辩解,这样挺好的,好过什么也不知道的沈流采和徐言,总在她面前说他的好话。 她宁愿都督这样,从不知晓他们的过往,照常地谈及如今的他。 陌生得仿佛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这个陌生的人现下就在孟清熙面前,他面容沾着化不开的风霜,却刚刚突然赠她一罐药膏。 他就这样送她入宫,看不出是职责必要,还是另有私心。 到了太后宫前,孟清熙还是自己走进去。 正寻思太后何事要叫沈飞景传唤她,结果一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奏折横到她面前。 “乐康,看来你对沈尚书,很是不满啊。” 孟清熙倒抽一口凉气:“太后,他的状都告到您这来啦?” 小人行径! 亏她还险些因为他的药膏感动。 哪有这么大个人了还告状告到长辈面前的。 “他和沈首辅都没说什么,是哀家想要问问你的看法。”太后面含微笑,让这看起来像是寻常寒暄。 孟清熙却不敢轻易回答,她看不出太后是觉得她胡说八道,还是想听她详细解说。 她想起自己才送了赵御史一程。 “回禀太后,有关赵御史自戕一事,臣以为疑点归结于沈尚书一人,故此奏上。” “如此,”太后点头,“哀家知道朝中有对你不利的言论,但沈尚书,你应当是了解的,他未必会如此行事。” 孟清熙脑瓜子发疼,怎么太后也要将她与他扯上关系:“请太后明察,臣对沈飞景,并无了解。” 太后呵呵一笑:“是吗,你们一同长大,不过数年,你与他便情谊尽断?” 孟清熙望着太后,点头保证。 “再无瓜葛。” 同窗:沈飞景叽里咕噜说什么呢,申请中译中。 孟熙熙:猜了快二十年字谜,谁懂。 沈阿景:我说什么熙熙都明白,此乃天作之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成双 第11章 太后 孟清熙非太后所出。 当今太后杨惟芳,当年在孟清熙母亲丧期后,接连生出一儿一女,清彦与清雅,位至皇贵妃,此后数年,皇帝却没有再进封的意思。 后位一直空悬,孟清熙一直是后宫里最特殊的孩子。 这份特殊,养成了她恣意行事的性子。 十四岁时,孟清熙混在军队中,上了战场。 沈飞景那年二十一,任指挥使,手下过万兵士,她是其中一个。 尽管还没等开战孟清熙便已暴露,但放心不下的沈飞景还是将她带在身边。 此前,孟清熙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听到沈飞景告诉她,他要去打仗了。 她便要在宫里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沈飞景归来,带给她边境才有机会得见的怪奇玩意,和风土故事。 某次孟清熙一拍大腿:为什么我不和他一起去打仗?如此,至少不用在无趣的皇宫里独自闷着。 她后来知道,像沈飞景这般的世家子弟,有时会被派去不那么凶险的前线,说是循序渐进地历练,其实也是赐予他们立军功的大好机会。 好运气的孟清熙,便是在这样一次大好机会下,获得自己的头回军赏。 回宫论功行赏,皇帝光是见到自己的女儿全须全尾地再次出现,便已欣喜到了极点,不论她开口讨要什么,只要别再往那些艰险的地界跑,他都能答应。 她说:“儿有此功,仰赖父亲抚育亲教,但宫中还有一人,对儿有教习呵护之恩,儿斗胆以功换一殊荣,乞父亲册封皇贵妃为后,彰其贤德。” 皇帝的喜悦之情霎时凝滞,却不是要责怪她:“熙熙,何人唆使你说此话?你可知你虽是公主,但同样不可以前朝之功要挟干涉后宫内政。教你说这话的人,居心叵测。” 孟清熙自然看出父亲的不悦,她立马俯拜:“无人唆使。只是后位空虚已近十年,父亲——” “你、我,都该从母亲故去的阴霾之中走出了。” 语罢,她抬首,深深地注视自己的父亲。 几日后,宫中出了大事,孟清熙被赶出宫去了。 其实不算赶出宫,明面上她打了胜仗归来,获赐公主府,随从、赏赐数不胜数。 可大家都知道,皇帝曾笑言不愿放孟清熙出宫,要她留在跟前尽孝,这是宠爱到要像眼珠子一般看着她。 如今孟清熙尚未婚嫁,却已离宫,属实怪异。 只是旁人品不出来,皇帝若真气恼厌弃孟清熙,何至于将她放在京城、他的眼皮子底下,难不成大度地让她继续惹他不快。 再过不久,皇贵妃封后一事便提上宫中日程。 不过这对父女没有隔夜仇,孟清熙在宫外自己过上了舒服自由的小日子,有闲心了就命她府中花大价钱聘来的厨师煲上养生羹汤,拎着进宫探望父亲。 女儿撒娇的小伎俩,爱闯祸又不愿受罚的孟清熙再谂熟不过,特意在皇帝面前强调,为免泼洒,她可是腿儿着送来的。 皇帝只要两碗女儿暖心汤下肚,那句大不敬的“先后故去的阴霾”,便也能随风消解。 后位有着落,宫廷内外皆喜,除孟清熙与皇帝之外,没人知道那其中关窍。 念念叨叨数年的言官们,还以为是自己多年劳苦见了回报。 往后,他们甚至还专门分心思去对付孟清熙——这个助他们调和内廷,自己却惨遭父亲冷眼好一阵的大功臣。 先帝驾崩后,孟清彦在众臣推举下登基,杨皇后顺理成章晋为太后,恰逢孟清熙在塞北,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还带着另一道旨意:战事不歇,休能返京。 是以,孟清熙十七岁为逼退鞑靼出征,十九岁丧父,二十二岁才终得归家。 她与太后,亦是五年未曾相见。 “太后,臣与您那么久没相见,难道您只想关心我如何看沈尚书的吗?”孟清熙讪笑着转移先前的话题,“前几日见您头风发作,现下可无恙?” “老毛病了,难为你挂心。” 杨太后招她上前,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拉过她的手,想说些体己话,但甫一碰到孟清熙的手,杨太后便微微愠怒:“你这孩子,一双手都给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孟清熙以袖掩盖自己的双手:“臣行军打仗,在所难免。” 杨太后不赞同:“你是长公主,成天去吃那武将的苦,这——”实在不成体统。 孟清熙的执拗固执连先帝都阻止不了,杨太后要指责她也是无用功,唯有委婉相劝:“乐康,近日你在朝堂动静颇大,可知多少官员不满?既然在朝中身份尴尬,不若安分留在后宫,如此便可免人非议,哀家实在心疼你总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孟清熙深吸一口气,她想说她明白。 “其实你回京哀家是很高兴的,哀家希望你回来,希望你不要再上战场,让哀家这心,不用总为你的生死安危而担忧。” 杨太后双手发颤,孟清熙连忙又去握她。 “先帝驾崩后,哀家在这宫里啊,越发没了用途,唯有想到你这个孩子,还在塞北生死难料,便只好天天在佛祖面前供奉念经,为你祈求平安。” 杨太后以帕拭泪。 孟清熙回京后一直很想与杨太后见面话家常,只是她刚回来时波澜四起,如今听到这一番温暖的话,她鼻头一酸,攥紧了杨太后的双手。 离家这么多年,原来有人惦念她的安危。 “太后,臣也不想离京。” “除了离京,你还要向哀家保证你不再干涉朝堂之事。”杨太后正色。 孟清熙轻叹。 “此事臣恕难从命,只是,”孟清熙话锋一转,“臣答应太后,暂时远离风波。” 杨太后不解此话何意,孟清熙随即道出她想去皇陵:“臣想去父亲面前尽尽孝。” 孟清熙回府后,准备了数日,于一天清晨整装出发。 她嫌待在马车里数着手指等到达目的地沉闷,还是选择亲自纵马,走在几辆装载祭品的马车队伍之先。 刚出府门,才过一条街,孟清熙便在沈府门前见到沈流采。 “听闻殿下要出京,我来送送你,上回没来得及相送,一别就是五年呢。” 沈流采话虽嗔怪,却眉目调皮,显然没有责备孟清熙五年前匆忙离京一事。 孟清熙笑:“傻五娘,我这次又不是不回来了。” 沈流采在族中通辈排行第五,相熟之人会唤她乳名——五娘。 “唔······如果我快的话,兴许今晚还能带城门口的桂花糖给你,你要不要呀?” 孟清熙默默计算路程。 皇陵位于京郊,她估摸着,要是他们速度够快,或许日内便可来回。 沈流采佯装气急:“殿下惯会拿流采开玩笑,真是白费了我今日摸黑起身相送。” 小孩幼时都爱吃糖,几位好友中偶尔有人发现自己蛀牙,也都不甚在意,唯有沈流采最上心,生了一颗虫牙便天天长吁短叹。 过了几年恰巧到孟清熙落牙换牙的年纪,沈流采看着孟清熙漏风的牙,更是惊得几乎悲愤欲死,天天绝食自罚。 生怕再吃什么,自己也会掉光牙齿,变成那副不好看的模样。 家中长辈不明所以,如何也劝不动她吃饭。 再过一段时日,孟清熙的新牙长出,小小流采的小小灰暗人生才终于多了一分期盼。 好不容易捱到落牙换牙,大人才告诉沈流采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下定决心维护自己这最后一副牙齿。 于是从某一日起,孟清熙惊奇地发现,沈流采说什么也不肯与她一同快乐地吃糖了。 禁不起孟清熙死缠烂打的邀请,沈流采唯有和盘告知孟清熙她这几年对牙齿美貌的在意和心路历程。 孟清熙长好的牙齿险些再次笑掉:“我的傻五娘欸,你要是不那么爱把心事憋在肚子里,你的兄长早就会告诉你,人有两副牙齿。” 沈飞景落牙之时,沈流采还尚未记事,没能见证,真是多大一个乌龙。 直至如今,沈流采仍旧对糖果敬谢不敏,孟清熙还常拿这件爱美闹出的笑话打趣。 “好了,不逗你,那有什么离沈府脚程远的铺子你想去?我回来时驾马绕一圈便是,省得你亲自跑一趟。” 孟清熙没想到此话正中沈流采下怀。 她掏了一张单子出来,细细说给孟清熙:桂花糖大婶的摊子拐一个弯,后头是秦老板胭脂铺,你记得吧,哎对,你得认准秦老板在店内,再替我拿这三盒早就预定好的胭脂,因为只有秦老板知晓我的要求······城东那家的香粉······还有城西玉簪······ “五娘,你嘱咐完了没?我出发要迟了。” 孟清熙打断了沈流采事无巨细的嘱咐。 因为沈流采纵使继续说下去,她也记不住了,况且她相信光是沈流采前头说的那些,她前脚上马,后脚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沈流采终于放孟清熙离开。 出了城门半个时辰,孟清熙嘴里还在念叨沈流采对她的嘱咐,念着念着,忽觉身后马车内祭品叮当碰撞颇扰她心神。 于是她下马准备去将马车内的物什再归置一番。 一掀车帘,孟清熙惊诧地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 ——沈流采无事请早,果然有诈! 第12章 茶香 随队马车本就是供孟清熙乘坐的,只不过她选择自己骑马,空出来的马车便用以放置祭品。 现下沈飞景赫然端坐于大大小小的箱盒之中,甚至不问自取,泰然自若地享用孟清熙马车内配备的茶水。 一切都那么谂熟,好似他本就是此处的主人。 “殿下早安。” 沈飞景对着从马车帘子外探进来的这颗脑袋问好。 他手下不停,取一只新茶盏为孟清熙斟满。 修长瘦削的骨,覆上薄至透血的肌肤,衬得他手中的白瓷杯盏都寡淡三分。 “你······” 孟清熙该赶他下车,可茶烟已袅袅飘至鼻尖,沈飞景将茶递到了她的眼前。 她下意识接过,刚倒出的热茶很烫,沈飞景的手背却冷凉至极。 于是她朝前跨一步,彻底走入马车,不过帘子轻薄,不用她挑起也会呼呼往内灌风。 事已至此,孟清熙扬声对外喊道:“马车慢些走。” 她倒要看看沈飞景有何贵干。 竟出动沈流采替他掩护,在她被沈流采长篇大论的嘱咐拖住时,悄无声息地上了这辆马车。 车厢内空余的位置不多,孟清熙挤到沈飞景身侧,抱臂望着他。 沈飞景从被孟清熙发现,到此刻,都未曾流露过一丝尴尬和窘迫。 他缓缓抿了一口茶:“殿下对茶,仍旧不甚讲究。” “你喝我的茶还嫌弃上我了?”孟清熙瞪圆杏眼。 “不敢嫌弃,”沈飞景抬眸,黑洞洞的像狐狸眼睛,“殿下的茶乃隔年正山小种,醇厚甘润,想必是万里挑一的茶叶,加之祛寒有效,实为上品。只是如今时节还暖,宜饮绿茶清热防暑。” 沈飞景顿了顿:“今年的明前龙井,殿下府内还有不少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孟清熙斜他:“哦,你一直盯着宫里赏给我的贡茶呢。” 沈飞景没有放下茶杯,而是一直握在手中:“殿下说笑,不过若能有幸一品,想必定是佳事一桩。” 孟清熙仿若看到某人身后的狐狸尾巴一晃一晃的。 “沈大人不是朝中重臣吗,怎么不让皇帝赏赐一些给你?”孟清熙凑近,故作好奇地问。 “家父好龙井,更常以此茶待客,皇上赐予沈府的十斤已然耗尽。” 孟清熙心里暗自咋舌,她的份例不过八斤,沈家在皇帝跟前竟受宠至此。 她的目光从沈飞景的眉眼,经过他的肩膀,最后落在手上。 “还清热防暑呢,”她坐直身子,淡淡道,“待你何时不用借热茶取暖再肖想我的龙井茶吧,正山小种驱寒暖身,正该你喝。” 沈飞景的算盘没打响,可也不见懊悔,就这么望着孟清熙。 从他舒展的眉目,孟清熙品出一分愉悦来。 她心知自己方才的话太没脾气,立马硬邦邦地质问:“你还没说,闯我马车是要干嘛?” 面对孟清熙的凶狠逼问,沈飞景没着急反驳,他手中的瓷杯在冷白的指尖转啊转,颇有一种“你发现了又能奈我何”的淡定。 “你那日叫我离京,不会是将我调离京中好暗下杀手吧?我告诉你,周围都是我府里的护卫,你可没法伤我分毫。” 孟清熙眼睛一转便是一种猜测。 “在下从未说过是来伤害殿下的,”沈飞景侧目,目光似乎能透过偶然被风吹起的车窗帘看清周遭,“殿下的护卫都是生人,未必可信。” 孟清熙离京太久,长公主府空置,原本府里得力的帮手被她交托给相熟的人。 她的护卫随她驻扎塞北,暂未回府;厨子在老师徐言府中;唯有几位婢女,在沈流采身边呆了几年,于她回京之日便已归府。 见沈飞景眼神里带着打量,孟清熙倾身按住窗帘:“拜托你搞搞清楚,我是去给我爹上坟,你要这些护送瓜果点心的护卫多可信?” 沈飞景垂眸看向身前的孟清熙:“殿下知晓提防我,却不知晓这一路或许有我以外的危险。” “你是不是管得有些太宽了,我的安危什么时候轮到你指点?” 此话一出,沈飞景什么也说不了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半晌,沈飞景开口:“殿下嫌我碍眼,我下车便好,不打扰殿下。” 孟清熙没想到他老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现在已出京城一个时辰左右,你乘我的马车来,下车要如何回去?” “一个时辰罢了,殿下借我一匹马又何妨,好过留我在此阻碍殿下。” “你——遣你回去还要搭上我的马,你把马带走了谁背祭品,我吗?”孟清熙按住要起身的沈飞景,“好好坐着。” “谢殿下。”狐狸眼睛眯起来更显狡诈。 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外面护卫离了一定距离,因此毫无察觉,拉车的马儿更分辨不出自己肩上的重担压了一个活生生的男子,只闷头走着。 护卫们见孟清熙气冲冲地撩开帘子下了马车,但对车内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孟清熙三步并作两步,追至前排,骑上自己的爱驹明珠。 她允许沈飞景随行,却不想与他同乘马车,那车厢太狭小翳焗,她待着不舒服。 出来后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还是外面好,没有车厢内那般茶香四溢,冲得她头昏。 如今正是好时节,一路上,孟清熙见到不少郊外盛放野花。 她心里一动,捡了一些刚掉落的,想凑成一束献去父亲面前。 “沈······飞景,”孟清熙不习惯连名带姓地唤沈飞景,“替我看看,这样好看吗?” 孟清熙捏着一大把花,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皆有,她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回到马车求助。 沈飞景没再喝茶,这么些时间,茶水都凉了,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本书,静静地看着。 与出发的微蒙天幕不同,孟清熙再掀帘之时,天光已大好,随她动作撒入一片金灿灿的光线。 沈飞景闻声抬首,隔着那丛杂乱喧嚣的花,孟清熙蓦然看到一幅沉静安和的画。 她从前不敢想象沈飞景与“静”一字有关联。 念书时,沈飞景总仗着自己早已将教习内容熟背于心,四处撩拨同窗聊天,孟清熙意志不坚定,总是上句“之乎者也”,下句“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去摘桂花做糖好不好?” 皇宫里有一棵硕大的百年桂花树,树干粗壮糙粝,树皮缝里都能发出小芽来。 沈飞景其实不会制糖,只是在宫外吃过,宫里那棵桂花树一开便飘香百里,让他有些馋。 孟清熙那时没尝过什么桂花糖,兴奋应好。 两人下学后悄摸地走到桂花树旁,沈飞景二话没说爬上桂花树,让孟清熙用衣袍在下接着,旋即走上一枝稍粗壮的枝桠,在其上猛烈摇树枝。 桂花簌簌砸在孟清熙的头顶和衣裙之上,她几乎无法睁眼望向沈飞景。 “太多花,我看不清了,你小心些。” 桂花树自主晃动并发出奇怪噪音,这到底是不可言说的诡异入住宫中,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前线宫女太监很快便来查探。 “公主殿下,你们这是在做甚呀!” 宫人看清树上有个沈飞景,树下落花里有个孟清熙也是费了不少眼力。 “摘桂花吃呀,这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孟清熙见后宫妃嫔有事没事便剪御花园的花回自己宫里。 “宫里每晚都会用布垫在树下,收集掉落一夜的桂花,殿下若想要,成袋成袋地有,何必动这老树哟。” “啊,是这样吗?” “是呀是呀,快请树上沈家那位小公子下来吧。”宫人焦躁。 孟清熙仰首去看,结果眼前一片黑暗。 “沈飞景!” “咚——” 孟清熙躺在柔软的桂花堆里,而沈飞景略带惊慌的面庞,近在咫尺。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异口同声的问话。 “没事,没看清你在下边,贪快跳了下来。” 宫人连忙拉着孟清熙查看,她的后脑勺被沈飞景在千钧一发之际牢牢护住,只是屁股和背部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幸好是在落了一大片桂花的地。 惹出一点小祸,两人各被家中长辈教训。 沈飞景被禁足,孟清熙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他。 后来再见,孟清熙故作失落想要打趣沈飞景:“怎么办呀,你说要让我尝尝桂花糖,现在时令已过,宫里没有桂花咯。” 无所不能的沈飞景,也不是无所不能嘛。 结果他还真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袋桂花糖,笑道:“岂能教公主伤心。” 沈飞景右边脸颊正中有颗小痣,那回桂花树下意外扑倒孟清熙的时候,她便第一次注意到,从那往后,沈飞景每一次笑,这颗痣都会活泼地跳动一下。 孟清熙对桂花糖一尝便钟情,可惜御膳房最好的点心师傅也未能复刻:“你这是何处得来的糖,为何我叫宫里的膳房做,都不如你的呢?” “宫外买的,公主喜欢的话,我时常带些进宫。” 孟清熙搬出宫去后,才知道,这种桂花糖在与皇宫遥遥相对的城门口有卖,她吃到的温热糖果,是沈飞景次次策马买了送进宫中的。 桂花糖实在不算什么非吃不可的珍馐,只是他的心意太好。 此刻马车里照进的光线恰好打在沈飞景面上,让孟清熙看清那颗小痣。 她现在觉得这颗小痣生得不对,破坏堂堂沈尚书号令朝堂的庄严气质。 孟清熙想起自己清晨如何打趣沈流采喜爱吃糖却不能。 其实爱吃糖的人,从来只有她自己一个。 第13章 花艺 孟清熙对于沈家兄妹二人的审美很是信赖。 所以,尽管她一开始摘的那一大堆杂乱无章的花,被沈飞景以良久的沉默间接鄙视了,但是她能忍。 下车走走停停,孟清熙又搜集了一堆不同品种的花,她第二次把花举到沈飞景面前时,试探地问:“那加上这些······你能凑出一扎花来吗?” 沈飞景印堂仿若飘来乌云蔽光,但还是很客气地回:“殿下之托,臣定然竭尽全力,只是成品未必适宜作为先帝之供品。” “为什么?”孟清熙看了看手里的花,有火红的杜鹃、鲜紫的虞美人、嫩粉的芍药,混在一起确实不似丧葬之花,倒像情人之间相赠的礼物,“太喜庆?” 沈飞景摇首。 “太喧宾夺主?” 沈飞景还摇首。 “那是太——” “太丑。” 沈飞景忍不住揭晓,好似怕孟清熙继续误解他的意思。 孟清熙伸手扶住车厢里的小桌,稳住身形后,平静道:“那什么花好?” 沈飞景看了孟清熙一眼,此刻她的心死已溢于言表,像是儿时被王侨连撕了十幅书法作业一般绝望。 还是事后要写千字检讨自己缘何不好好练字的那种!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才道:“殿下往西走,西面的山上有合适的野菊。” 孟清熙略微迟疑:“可,兜去西面上山要耽误好些时辰呢。” “无妨,”沈飞景淡定宽慰孟清熙,“殿下前头摘花时也没少耽误。” “······谢谢你啊。” 话虽这么说,孟清熙还是从善如流地下车改了方向。 为了她亲爱的老父,再远亦是顺路。 孟清熙这么想着,在明珠背上哼起了小曲,马打了个响鼻。 到了西面山坡果然发现大片大片的野菊,就是此刻没有日晒,风一阵一阵地往身上刮,也吹折了一些路边野花。 孟清熙上马车时笑得像个打猎归来的家中顶梁柱,将一大摞野菊往沈飞景面前故意豪迈一放:“我厉不厉害?” 沈飞景眼皮微微一掀:“不错。” “这下你能替我搭一束适合祭祀的花了吧。”语气喜滋滋的。 “尚未。” 孟清熙面上的笑意一瞬便坍塌干净。 她几乎要扑到沈飞景面前,张牙舞爪质问:“你、你是不是玩我!” 沈飞景岿然不动,从孟清熙拾回来的花中开始挑拣,她秉持“宜多不宜少”“美观不足数量补上”等抓大放小的思路,连许多用不上的残花也没放过。 “花,已然足够,”他顿了顿,“只是马车里没有乘花之器物。” 孟清熙听出来了,这狐狸心中恐怕早有万全计划:“噢,那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篮以藤、柳编制,取材较易,但需时甚久,殿下与臣两人之力也难以在日内编成。” 沈飞景话语间稍嫌遗憾。 孟清熙作势伸手要掐其脖颈:“你到底要不要直说还想使唤我去采什么?” “莫冲动,”沈飞景按下孟清熙的双手,以保护自己脆弱的颈部,“南面竹林,削个竹筒吧,殿下。” 孟清熙的护卫们第二次听闻队伍要改道时,已经麻木了。 原定北面上山,结果被沈飞景溜着经西面去往相对的南面,兜兜转转,总算搜集齐他要的东西。 沈飞景埋头在花堆里精挑细选,但时不时就觉颈后一凉,抬头孟清熙正盯着他,手里握着匕首,一下一下,把待会用来插花的竹筒削得光滑。 他抬手抚颈。 幸好孟清熙削的是竹子,不是他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刮擦声从每一下都铿锵有力地控诉沈飞景,逐渐放缓放软,不再让人听得牙颤。 沈飞景把小桌上堆得比人坐着还高的花移开部分,露出孟清熙快栽到桌上的脑袋来。 大清早出发,折腾了一整个上午,孟清熙两个炊饼下肚,很自然地犯困了,不住地点头,手里的匕首也只虚虚圈住。 在空中晃啊晃的脑袋终于要支撑不住,眼瞧要往那木桌板磕去—— 沈飞景一手作垫,稳稳接住孟清熙的下巴。 孟清熙便是接触到他刺骨如冰的手指后惊醒。 她茫然却尽力瞪大双眼,感受到自己脸侧有什么活物的触感,连忙惊呼后仰,直到看清那是沈飞景的手。 蓦地想起什么,孟清熙摊开右手,正反查看。 “我的匕首呢?” 她有一把鲜少离身的保命利刃,方才便是用它在削竹子。 沈飞景轻轻扬手,让她看清楚自己手里的物什。 孟清熙想挠头,自己感觉只是一个晃神险些睡着罢了,沈飞景竟拿过她的匕首,而她丝毫没有察觉。 跟儿时上学一般,前一句还在听老师说什么,下一句便控制不住打了个瞌睡,再起来,天都变了,而自己记下的课堂手稿已无一字能够辨认。 沈飞景这一扬手,露出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泛红指节。 是方才护住孟清熙脑袋时,猛然砸在桌案所致。 只是孟清熙直接厚颜道:“午后犯困,人之常情。” 于是说完这句话后,孟清熙找到马车一处空间,蜷缩着闭眼小憩了起来。 马车里堆积着她带给父亲的物什,她夹在这些如山的盒子里,姿态别扭,但很快便睡着。 留沈飞景拿那把削过竹的匕首,接着修裁花枝。 孟清熙补充上午花掉的那些体力不用很久,约莫一刻钟便醒来,她从一团衣料之中抬头,花了几个眨眼想明白那是沈飞景垫在她脑袋下的。 她正想着用什么理由发作一通,什么“谁要你多管闲事”啦,“你这样没有男女大防很差劲”啦,还是“你的衣服料子硬邦邦的咯得我睡不好”啦。 算了,最后一个好像不太立得住,她这一觉睡得可沉,口水流了半拉,全在沈飞景衣服上。 沈飞景没给她思考的机会:“殿下,请看。” 一个素净淡雅的竹筒插花立于小桌,玉兰为盟主,辅以杏花为客卿,而孟清熙采了一大把的野菊,堪堪用以点缀。 孟清熙歪头定定看了一会儿:“你倒没浪费我的气力。” 各色娇花,沈飞景偏偏仅选用一枝纯白玉兰和数枝淡粉杏花,孟清熙还不觉白费自己那么多精力,看来确实满意。 “那我的匕首呢?” “臣替殿下收回靴侧了。” 孟清熙大惊失色:“你摸我脚了?” 沈飞景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用一种比摸人脚还难言十倍的眼色斜她。 “说笑而已嘛······又不是要你负责。”孟清熙撇嘴。 “长公主殿下,队伍已至皇陵。”马车外传来护卫的话语。 孟清熙正欲下车,只见沈飞景从身后掏出一个硕大的帷帽带上。 这又是哪门子装模作样的要命讲究? 见孟清熙眼神有异,沈飞景解释:“臣本不该随行,请殿□□谅。” “好好。这是你的自由,我无意干涉。” 孟清熙手一挥便窜了出去。 她在西面山坡时感受到的风原是预兆,后来走着走着,天空便下起雨来,此时她得尽快在雨幕中找到避雨之处。 守陵的官员迎了上来:“参见长公主殿下。” 孟清熙让他们去打点马车里的物品,沈飞景撑伞立于其后,他撑的伞大半在孟清熙头顶,半边衣袖被那冷冽雨水浸润。 “这位是?” 沈飞景这脸,不遮显眼,遮了也扎眼,守陵官员还特意问一嘴,毕竟谁有那么大架子在长公主面前掩面示人? 孟清熙回头横了沈飞景一眼,怪他节外生枝,根本不顾他隔着纱能不能看清她的目光。 “毁了脸的随从罢了。” “是是,臣先打理祭品,来人,引长公主至避雨处。” 两位宫女举着伞便出现,孟清熙原有沈飞景打伞,只是她俩比较热切,挤开了一心要低调的沈飞景。 “长公主可还记得妾?妾是先帝的安才人啊。” “长公主小时候,妾还抱过您呢。”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殿下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孟清熙忘了,坟墓堆前家事多。 这些位份低而被发配守陵的先帝后宫人员,算孟清熙半个亲戚,一切的套路都那么熟悉,是亲戚套近乎通用模板。 “是呀,瞧这簪花,衬得人多俏。” 宫女眼神望着孟清熙,笑得很是欣赏。 簪花? “我哪有簪花?”孟清熙疑惑。 那宫女手指虚点了一下孟清熙的鬓边:“这朵芍药别在此处,不是簪花吗?” 孟清熙俯身借水自照,耳朵之上影影绰绰的白,不是簪了一朵花还能是什么? 她回头,似乎透过朦胧飘纱看到沈飞景得逞的神色,她此时才明白,早前她梦中转醒,为何沈飞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两眼。 原来是偷偷在她鬓边别了朵花,她还没察觉。 “你们说,这是芍药对吗?”她问宫女。 宫女不解但点头肯定。 孟清熙颦眉:“芍药不好,不要芍药。”旋即扯了下来,丢到地上。 沈飞景看去,倒没出言阻止。 那朵芍药半边落在孟清熙自照的水洼里,渐渐沁湿。 芍药又称“将离”,离别之花,孟清熙不喜。 第14章 痛快 孟清熙郑重地把插花竹筒放在一众供品的最中央。 一旁的宫女在夸人这方面实在训练太强,又忍不住开口:“真怪不得先帝如此宠爱长公主殿下,一瞧这花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孟清熙闻言扭头,冲宫女微微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只道:“我想自己在此待一会儿。” 待人退出,跪着的她在自己宽大的孝服衣袖下左掏掏、右找找。 到快要宽衣解带的地步,站在角落的沈飞景寻思自己还是该出声提醒有人:“殿下,是落了什么在马车上吗?” 孟清熙立马拢衣,瞪着双眼回头:“不是叫你们都出去吗,谁让你留下了?” 沈飞景抿着的唇又紧了紧,顿了一瞬,转身便要出去。 “好了好了,是你就算了,”孟清熙见是他,又放心地松开外衣,“差点被你坏了大事,知道吗?” “有何要紧之事?”沈飞景语气不无狐疑。 “你先答应替我保密。”孟清熙神神秘秘,顾左右而言他。 “臣自然知道分辨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孟清熙只勉强点点头,一幅不算十分满意这个回答的模样。 不过也没多作纠缠,随即弓身,双手费劲地从衣袍下端出两个陶罐来。 看她所谓“大事”乃两个平平无奇的陶土罐子,沈飞景朝她走去的脚步不可控制地轻崴了一下,身形一垮险些栽倒。 若她此行是为了用这个罐子装走先帝遗骨还算大事一件,可他分明闻到满室浓烈的酒香。 “殿下这是哪来的?” 沈飞景眼神在她身上不可置信地梭巡一周。 孝服虽松身,酒罐也是双掌能轻易合握的小巧,但要藏两个在身上还不被人看出异样,实在考验功力。 孟清熙没搭理沈飞景,仅关注于自己的“大事”上。 她把两个罐子也放到供桌之上,摇头晃脑地启罐:“父亲,他们都太不懂你,只给准备清酒,我这叫‘金刀酿’,塞北寒冬用以暖身的烈酒,劲儿可大,适合你。” 启了罐,又哼着小曲从一左一右两个衣袖中掏出两只陶碗,她的碗看着浅,碗口却大,不过两只,已倒去大半罐她带来的酒。 “死都死了,终于能痛快畅饮,我敬您。” 这大不敬的话确实不能让沈飞景以外的人听到,怕吓死他们。 孟清熙拿着自己那碗酒去撞桌上那碗,满得撒了出来,剩下的,被她仰头一饮而尽。 近乎一碗金刀酿下肚,她已要扶桌才能稳住自己。 沈飞景上前,一手撑住她的一边胳膊肘。 “对哦,你也在,要不要尝尝?我从塞北带回来的。” 孟清熙挑起沈飞景的帷帽,在那薄纱之下,歪着头问。 沈飞景扫视一圈供桌,案上白瓷供杯两只、孟清熙带来的陶土碗一只,他敢从先帝手里借哪个来用? 孟清熙顺着他的视线看,一下就明白了。 “哦,小事,”她拿起父亲那碗,往地上浇了一圈,“您尝尝吧。” 然后又满上这个碗,递给沈飞景:“来,他已经喝过了,这是你的。” 沈飞景垂眸,没接。 “你怎么这么烦人!”孟清熙的劲一下子就上来了。 她放下父亲的碗,拽过沈飞景的手,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用过的碗塞他手里,就着这个姿势就给他倒酒:“这下不用担心逾矩了吧。” 沈飞景看看酒,又看看孟清熙。 她不耐:“还有何疑虑?”他总不能嫌弃与她共用一个碗。 “可否劳殿下松手,臣动不了。” 孟清熙怕他撒手不要她的碗,还死死扣着他的手握住那酒碗。 “哦,”她讪讪收回手,“请用。” 沈飞景慢条斯理地掏出拍帕子擦了擦碗边,孟清熙眯眼忍着没发作他。 然后他学着孟清熙仰颈。 金刀酿甫一入喉,辛辣呛鼻,烧人的劲儿尚未落肚便已从下窜上喉咙,直像一把金刀劈开了肺腑。 “诶,叫你尝尝罢了,没叫你一口喝那么多。” 沈飞景俯身咳嗽时,孟清熙马后炮道。 “这酒没见识过吧,跟你平时喝的好酒不同,不讲蕴味绵长,不讲回味无穷,只要这股劲儿能冲上天灵盖,烧至四肢百骸。” 孟清熙的酒劲确实烧到四肢了,她在蒲团上坐下:“以前父亲很少喝酒,比如宴会,结束后还要处理政务至夜深,平日呢,又要维持君王威仪,不得纵情。” 她嫌坐着还是有些累人,随意地撑头斜躺,姿态比之街边醉汉还放荡。 “我说那偶尔小酌也不是不行吧,他又嫌不够畅快。” 孟清熙眼神悠远,像是能看到远方的皇宫里,有一屁孩悄悄爬上某空置宫殿的大树上发呆,呆着呆着,屁孩的父亲走近,不是为了寻那屁孩,只是在忌日来亡妻之处悼念一二。 伤怀却不自知的屁孩,和她自知不能伤怀的父亲,两颗心遥遥相依。 父亲拿出来喝的酒很烈很苦,那时半分不懂酒的孟清熙隔老远也看得出。 “我从前不懂,喝酒为什么要至烈,”孟清熙猛地坐起,似是傻愣愣地道,“可你若在塞北最冻人的冬日喝过金刀酿,便知道,痛极,才能快极。” 沈飞景在她面前蹲下:“殿下很痛吗?” 他不知何时已经除去了帷帽,整个人都是雪白的,唯有被她的金刀酿滚过的嘴殷红。 孟清熙挠挠头:“我没有啊。” 他没有戳穿,只将孟清熙的手握在手心端详,他的拇指在一道疤上,从上至下缓缓掠过。 沈飞景的掌心于饮过烈酒后终于有些温度,在他即将要从下到上再轻抚回去之前,孟清熙肩膀一抖,连忙把手抽出。 她像是被一万只蚂蚁啃咬一般,从指尖痒麻到骨子里。 孟清熙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地坦白:“这是我在塞北第一次杀鸭子时,砍到自己所致。” 厨娘手起刀落,肥鸭头颈即分离;孟清熙手起刀落,鸭叫与人吼齐飞。 幸好她本就不敢用力,创口不至过深。 沈飞景没话说了。 孟清熙“哈哈”笑了两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室内,显得越发尴尬。 为了缓解这段尴尬,她绞尽脑汁,豁出去了,都在酒里:“还有另一坛,这是好酒,我请你喝。” 沈飞景这次显然谨慎许多,克制地只喝了一口。 这回果真醇厚回香,绵甜沁心,沈飞景再饮再斟,像是要把金刀酿近乎辣椒水的口感冲去。 “诶诶,给我父亲留点。”孟清熙急了,从他手里抢回剩下的陶罐,显得很肉痛。 她照旧倒于父亲的碗中,再往地面撒去,一股陈香顿盈于室。 “父亲,女儿已二十有二,这坛子酒继续藏着也是空等,女儿便做主启封了。” 况且皇宫里已没有母亲和父亲······甚至,也没有孟清熙所在,这坛酒自己埋在那里,她不放心。 说罢,她拿过与沈飞景共用的碗,喝了个干净。 “哇,这酒真的很好喝。”孟清熙来不及抹嘴便惊叹到。 “殿下此前没喝过吗?” “没啊,”孟清熙理所当然,“世间仅此一坛,你算是来着了。” “如此珍贵,这是何酒?” “我的女儿红,”孟清熙怕沈飞景不知道,解释一番,“民间有一种习惯便是在女儿降生那日埋下一坛酒,如此人酒同岁,意义深远。” 沈飞景没反应,落在孟清熙双眸的目光沉郁难辨。 孟清熙拍拍他的肩膀:“请你喝好酒,金刀酿的事情以后别找我麻烦啊。” 沈飞景终于有所动作,他抚上孟清熙的脸颊,感受到手中灼人的温度:“臣有一事,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孟清熙盯着他愈发鲜红的嘴唇,一张一翕扰得她头昏脑胀,都忘了他们两个的距离近得有多惊人。 “你别那么多弯弯绕绕,说,你直说我便答应你。”她食指点在沈飞景的唇瓣上,像是要催促他,可她已失去判断力道的能力,温热指尖的轻点近似撩拨。 沈飞景一手轻轻拭去孟清熙唇边遗留的酒渍,另一只手捉住她作乱的指尖,前所未有地温柔道:“臣,先谢过殿下。” 过了不知多久,孟清熙身软无骨,是被沈飞景搀扶着走出去的。 天地暗沉无光,早就过了该下山的时辰。 守陵官员立马迎了上去,并带来一个不妙的消息。 原来山上雨势骤然变大,下山的路被滚落的泥块掩埋,如今几乎难以通行,还需待雨势稍弱后派人清理。 沈飞景抬首望了望浓黑的天色,复又俯首凑近孟清熙耳边:“殿下,今晚宿在此处为佳。” 孟清熙只是走路有些虚浮,神智回笼不少,知道自己此时再乘马车一路颠簸下山必然反胃,呕吐半路,便点点头吩咐:“今日下山······不宜,暂且过夜,替我······还有我这位随侍各准备一间屋子,还有护卫。“ 她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是总体意思还能猜透。 随侍尽责地守在孟清熙身侧,直到驻守在皇陵的人准备好让她休息的房间。 他俩做了什么下章会揭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痛快 第15章 字据 一个酒意沉醉的夜晚过去。 第二日孟清熙才醒,便脚步匆匆地前往沈飞景休息的房间。 她至门前,险些直接推门而入,最后关头生生制住贴上门扉的掌心,翻过去手背,屈起手指敲了三下。 没人应门,再敲。 孟清熙的怒火已然再度冲上头脑,但沈飞景昨日低调示人,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她不能对着房门口大喊大叫,只好闯入房间去跟他吵。 “你你你昨日是不是喝了我那坛珍贵的女儿红!” 沈飞景果然在屋内,只是尚未起身,孟清熙一眼便瞧见他卧在床榻之上。 “你别跟我说不知道人家的女儿红不能随便喝,我才不会信。” 孟清熙出生时,父亲还是东宫太子,母亲带来宫外民间的习俗,埋下一坛酒。 她长大一些,得知这坛酒的所在,也曾暗怀期待。 孟清熙到床边俯视沈飞景,她清楚自己的动静应该能吵醒屋内任何一个活物,可沈飞景没有醒。 他双眸紧闭,像是还在很深很沉的梦境之中。 “装睡也没用,我会让你付出代价,后悔喝了我的女儿红。”孟清熙咬牙切齿地在他耳畔猛兽低语。 沈飞景的眼皮子终于动了动,只微微掀起来一瞬,孟清熙甚至疑心他根本没看到她:“殿下,早。” “我可不是来跟你道早安的。”孟清熙抱臂。 沈飞景虽复闭上双眼,却显然已经转醒,嘴唇轻轻张翕:“该启程了。” 孟清熙不懂医,沈飞景却有外行人一眼便能看出的病态。 “你可发热?” 她的手立马贴上他的额,额角汗珠凉得惊人,肌肤却烫得像要蒸发了那层细密的水似的。 顿时,什么酒都抛到脑后去了。 “无妨。” “我去叫人来看,你此时不宜挪动。” “殿下。”沈飞景闭着眼亦能精确拉住孟清熙要收回的手。 他没什么力气支撑,捉着孟清熙的手落在自己起伏的胸膛。 她的手背感受到他的呼吸很深,却依然像是不够,怎么这么大一个人,像是个漏风的纸扎,风吹便要倒。 “先回京,流采那边,不好应对。” 他说出的话没前因后果,不过孟清熙略略一想便明白。 应当是他秘密随她离京不只瞒了她,还瞒了沈府,而她出发前说过日内来回,却不小心食言,沈流采估计正一个人在沈府不知所措。 一想到好友要独个面对严父沈维正探询的鹰眼,孟清熙也一抖,只好妥协:“好吧好吧,我送你回沈府休养。” 长公主的下山路被堵,官员清晨便清理出了道路,孟清熙一行人顺利出发。 她换了自己的宝驹明珠拉车,命马夫全速回京。 明珠只听孟清熙一个人的号令,打着响鼻在原地踏步,马夫握住马鞭的手显得很是尴尬。 孟清熙在车厢内照看沈飞景,过了一会儿发觉马车尚未出发,探头一看才想起忘了明珠的脾气。 她连忙将双手交叠空握于嘴前,吹出一个悠长漂亮的哨音,明珠这才听话地动了起来,兴许是听出主人哨音里的焦急,明珠起步都较以往快速。 “好了,快走。” 马夫见孟清熙严肃,自当全力加速,结果催着明珠飞也似的跳过一处坑洼的地面后,孟清熙揉着脑袋再度掀起车帘,她捏紧眉心:“不要着急,最要紧的是快点回到沈府。” 扔下这句话的孟清熙放下帘子,只留马夫被风吹得凌乱,怀疑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不要着急,但是要快? 沈飞景闭目养神时,依旧耳听八方,缓缓道:“殿下好似,很担心臣。” 孟清熙关心则乱,他这个病人倒有闲心东拉西扯。 “我是怕你讹上我,” 孟清熙语气硬邦邦的,手却掖紧裹在他身上的薄被,“自知体弱还淋雨,你是不是存心的。” 昨日他为给她撑伞,湿掉半边肩臂,虽未言语,但她不是没看到。 “知殿下心软,不敢让殿下忧心。” “你——”可真是睁眼说瞎话。 这句话没说完,因为孟清熙扭头真的看见沈飞景睁着眼,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她。 她想说她在塞北给他写信,一直得不到回应时忧心;她回京见他性情变得乖张冷厉时忧心;现下他病倒,她心里更是揪起不能放松。 他如何不让她忧心了? 可她看着他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出,睫毛几乎要濡湿,苍白的肌肤透出冷红,每说一句话便疲惫一分,她又怪不出口。 见孟清熙的下文久久哽在喉咙里,沈飞景再度开口,气若游丝:“殿下······” 孟清熙不想显得太关心,冷着脸问:“怎么了?” “可觉得马车透风?” 孟清熙满头疑惑:“马车当然透风啊,那能怎么办,你让我现在给你把帘子缝到木板里吗?” 沈飞景眼眸垂下,紧了紧身上的薄被:“让殿下为难了。” 孟清熙:“······什么意思。” 一阵窸窣过后,孟清熙任沈飞景倚着自己取暖时,忍不住怀疑:沈飞景到底有没有演的成分,为何她总有种被拿捏算计之感。 沈飞景的脑袋窝在孟清熙的颈侧,孟清熙正襟危坐,端的是一幅君子做派。 不知马车颠簸了多久,孟清熙已恨不得坐成一块木板,不会为沈飞景折了腰。 一只手缓缓爬上了孟清熙的手。 “别得寸进尺。”孟清熙手握成拳,低声警告。 “熙熙,” 沈飞景鼻音闷重,近似呢喃,孟清熙听了这个称呼便一阵酥麻之感自尾椎骨升起,可他不会放过她,“既入我梦,便不要再恼我,好不好?” 孟清熙侧首去瞧,见他眼睫垂落,原来,只是在不自觉地说梦话。 其实她一直在等,等他的解释。 他不说,没关系,可她不能越过横亘在两人之间,悬而未解的那个问题。 轻叹了口气,没计较他话里说了什么,她徐徐朝上张开自己的手,像是轻握住他搭上来的手,却没有半点用力。 他借梦,要她别再恼他;她装聋,不应更不拒。 两人有多默契,便有多生分。 至沈府门前叫醒沈飞景时,两人的手已不再交叠。 沈流采火急火燎地跨出门槛:“我的殿下唷,你们——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的桂花糖等了一个晚上。” 孟清熙给她使了个眼色,把马车帘子掀起一角。 沈流采大抵是见到沈飞景那一脸病色,一下便知晓事态严重了,她叫来自己的人引马车入府。 此时马车车厢传来两声轻敲,孟清熙与沈流采对视一眼,齐齐上车。 “怎么了?” “臣想感谢殿下一路相送。”沈飞景睡了沉沉一觉,恢复了一些气力。 孟清熙不自觉地转动被他睡僵的肩膀:“这没什么。” 他还真是小气,她让他淋湿一半肩膀,他便要她的一半肩膀也受罪。孟清熙不客气地想。 沈流采嫌二人磨蹭,催促道:“没营养的话少说。兄长再不回房,我真瞒不住了。” “且慢。”沈飞景不着急。 “还有何事?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下回再说。”孟清熙也不住催促。 沈飞景从心口处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条,置于孟清熙的掌中,倾身附在她耳畔道:“到无人处方能查看。” 孟清熙抬眸去瞧,沈飞景面上看不出什么,她顿觉此事高深,连沈流采有些探究的眼神也刻意回避。 她点头应诺。 “好了好了,当我想知道你俩的事情吗?以后别给我招惹麻烦就行。” 沈流采乃打掩护的专业户,这句话说了多少回,她便替两人遮掩了行踪多少回,最了不得的一次,沈飞景消失了数月。 他走前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最后一回。” 沈流采那时便没信兄长的鬼话,不论沈飞景有多决绝,她都知道他俩没完。 果然,孟清熙才回京多久,两人又难舍难分上了。 沈流采颇有兴味地对着孟清熙摇头,一脸:你俩哎,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们。 孟清熙耳尖有些热,她得找时间好好跟沈流采说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现下不想耽误沈飞景休息,她连忙告别:“‘桂花糖’送到,我先走了。对了五娘,你那城东买玉簪、城西拿胭脂······我现在再去一趟。” 沈流采拉住孟清熙的手臂:“好啦,兄长难道没跟你说,那都是拖住你好让他上车的幌子吗?” 孟清熙斜眼:“我怕你真的要嘛。” 回府后,孟清熙屏退左右才掏出字条,郑重打开。 第一个字缓缓露出时,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对劲的预感,因宿醉而隐隐发胀的脑袋里似乎闪过什么画面。 昨日沈飞景灼人的掌心、她迷糊间答应了他的请求、纸笔······ 字条摊开,里面沈飞景那手游龙戏云的字赫然写着:“立赠酒字,孟氏清熙,兹有廿二年女儿红一坛,愿予沈飞景共尝,押指节为凭。” 角落一枚指印,是孟清熙的没跑了。 印象里,昨日她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沈飞景见世间仅有的那坛酒半滴不剩,便立马趁她还来不及后悔,哄她写自愿赠酒的字据。 结果她抓着笔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好,光是第一个“立”字便糊成一团大墨点。 沈飞景便只好代笔,再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画押。 他俩的字皆师从沈维正,曾经很是相像,如今一瞧,比从前容易分辨了不少。 沈飞景的字比之少时内敛些许,可孟清熙还觉着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某种得逞的快意······ 她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片看了一遍,气得扔在了桌案上,过了一会儿,捡起再看一遍。 顿了一会,她不住摇头,是笑又笑不出,闹又闹不得。 沈飞景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捉弄她一回。 他对她一如从前,蔫坏。 不过也唯有这样的沈飞景,才像极了她曾满心期许与他共饮那坛女儿红的少年。 孟清熙仰天长叹一口气。 怎么是他? 不过,也只有是他。 第16章 抓药 皇陵那边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孟清熙正在中药铺前跟药师扯闲。 她嘴里衔着味甜的甘草片消遣,口齿不清道:“我从前在太——别的药铺抓了几剂强志意的药给认识的长辈,半分作用也没有,所以我不太信他们,这次来试试你们的药材。” 几年前,徐言一直嚷嚷自己记忆力下降得厉害,孟清熙帮不上忙,只能在徐言提起时好言安慰,她的回复流程大差不离都是如此: “没有吧。” “好好好,您说是便是。” “我没有敷衍您······” “您要这样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像极了话本里风流倜傥却性格恶劣的渣滓男人。 如是重复了好几遍,孟清熙在一次入宫时,特意前往太医院,询问如何解决是好。 太医犯难,这种事情没有应对的方法,但架不住孟清熙软磨硬泡了小半年,最终集数位太医之力,开了个说是能“强志意”的方子,抓了三个月的药给她。 孟清熙把药交给徐言,结果一个月后去问,徐言表示:“忘喝药了。” “忘喝几天了?” “忘了,但有记在纸上。” “纸呢?” “也忘了。”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徐言记录喝药日子的纸,孟清熙拿来一看:第一日忘喝。第二日忘煎。第三日忘记药在哪,切莫告知公主。 孟清熙扶额摇头,从此不敢踏入太医院,怕那几位倾尽心力研究新方子给她的太医追问成效。 “殿下,属下有事禀告。”有人从长公主府中赶来。 那人谨慎地四下张望,孟清熙会意附耳,对方低声道:“皇陵那边,少了人。” 孟清熙皱眉侧目,目光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她的人补充:“是两位为先帝守陵的妃子。” 她眼前猛然浮现两位叽叽喳喳的女人。 “逃了还是如何?” “殿下离开皇陵不久,那边便察觉她们不见,今日才发现尸首。” 孟清熙顿觉事态严重:“尸首?” 来者点头:“已发胀腐烂,恐怕早已遭遇不测。” 此时恰逢药师抓好了孟清熙的药,她接过药包,目光沉了下去。 不过孟清熙把这扎药包置于沈飞景面前时,神情已经恢复得比较自然,她提起嘴角:“我来看你,经过药铺抓了一副驱寒解表的药。” 沈飞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卧房唯一大敞的窗户,那是孟清熙翻进来时推开的,他没说这样于她声名有损,也没让她下回走沈府正门。 “劳殿下走一趟。” 孟清熙不应答沈飞景用来客套的话语,定定地望着他,从眉眼到唇,无比认真,沈飞景不恼她不说话,只让她瞧。 确认他气血尚可后,孟清熙莞尔道:“你看起来休养得不错,我的药倒是多余了。” 说罢,作势要拎走那包药,却被反应极快的沈飞景轻轻按住。 沈飞景捏了捏孟清熙的手指:“尚未大好,看来是在等殿下这味药。” 十指连心,孟清熙从指尖痒到心里。 看来,沈飞景自从那次她没轰他下马车以后,胆子越发地大了起来。 其实从前他就这样,四下无人的场景里,她没骨头地倚在他身侧看书,他总爱捏捏她的手指、刮刮她的鼻尖,冬日里更过分,说看她耳朵都冻僵了,揉到她耳朵红得要滴血。 实在受不住了,她便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别弄耳朵了,我手冷,替我暖暖手。” 他便会握住她的手,珍重地呵气捂暖。 待他俩闹够了继续回去读书,没夹好书签的书早已不知自个翻动到哪页去了。 孟清熙晃神,不知道他俩现下······这是翻到哪页了? “你知道我不喜欢绕弯,”她收回手,“所以我直接问你,皇陵那两位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殿下原是为了此事而来,”沈飞景顿了顿,“臣还以为——” 他没说下去,不过他见孟清熙终于不用憋着想问的话,模样看上去比她还松快。 她的笑是真是假,从来都没瞒得过他。 一阵微弱的风不太恰好地吹进屋子里,沈飞景起身去关上窗户。 孟清熙还没听到想要的回答,所以继续静静地等。 “殿下出发去皇陵那日提及桂花糖,回程时为臣赶路,无缘买得,臣一直心怀内疚,不知可有机会赔罪?” 沈飞景回到桌前,原本孟清熙与他相对而坐,他再次落座时,坐到了她身旁的位置。 一包桂花糖展开在二人之间。 孟清熙垂眸看了一会,快速地捡起一粒丢进嘴里,这是她头次草草嚼了两下便吞掉糖果,一时堵滞在喉咙里,她连忙倒茶灌入口中。 艰难地吞咽过后,孟清熙问沈飞景:“好了吗?” “殿下有好几年没尝过此糖,吃得太快,会尝不出滋味。” 沈飞景以帕擦手,拿起一粒,抵在孟清熙的唇上,他的眼神同样落在那处,孟清熙看出他眼底狠戾的决然。 “沈——”她想喊他的名字,可一张口便含住了那粒糖。 他的手指缓缓送入,孟清熙上下牙齿却毫不留情的一合。 一圈血印在他瓷白的手指上分外明显。 孟清熙方才被糖糊住喉咙时咳嗽了几下,用力时眼眸泛出淡红,霎时消不去。 倒真公平,一袋桂花糖,给这两人都添上血红的印记。 沈飞景不去看孟清熙泛红的眼睛,只用那双刚为孟清熙所伤的手替她重新包好桂花糖,递到她面前:“望殿下喜欢。” 孟清熙荒唐地笑:“你是小孩吗?用糖堵我的嘴,这招太烂了。” “那殿下可否告知臣,此举成功与否。” 孟清熙没答,亦未取走他为她买的糖。 沈飞景这回失败了,但他早已成功。 早些时候,孟清熙前脚得到自己府里的人通风报信,后脚踏出中药铺,正好被负责调查皇陵一事的官员截住。 她原来没有联想到自己身上,只为骤然逝去的生命惋惜,她们才见过面,她对那两人的印象仍十分鲜活。 “死去的彭氏与林氏在皇陵三年,皆无异样,却在殿下到来的夜里忽然失踪,而殿下又在转日仓促离开,臣只得来问殿下是否有头绪。” “除了几句寒暄,我与二位并无交流,我第二天回京是——”孟清熙说着,想起了那日突然发病的沈飞景,“——是因为我本该前一日傍晚返京,无奈泥流封路,既然第二天早上道路就清理出来了,我便回来。” 她在两个理由之中选择隐瞒有关沈飞景的那个。 官员毕恭毕敬地说:“臣明白了,殿下自无须怀疑,只是臣想得殿下准许,向当日随行众人询问一二。” 孟清熙喉头滚动了一下,道:“我的人,你不必担心。” 官员连连称是:“臣是想提醒殿下,发现那两名女子后,臣派人围搜皇陵所在的山头,发现另一边还有数位不明身份的尸首,而真正值得担忧的,是那群人为何出现,又缘何曝尸那处。” “不明身份的尸首?” “是,他们被发现于北边上山之路,身旁有武器,殿下那日并未路过,实乃万幸。” 孟清熙的脑子更混乱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回殿下,发现他们的地方打斗痕迹不多,致命创口利落,应当是被另一群更深不可测的人杀害。” “对了,那两名先帝妃嫔又是怎么死的?” “割喉,暂未发现凶器。” “我知道了,此事以调查北山不明人士为重,明白了吗?”孟清熙盯着那位官员,直到他认真地点头应是。 所以,孟清熙进沈府之前,心中便有一个猜测,她怀疑地掏出贴身匕首,没想到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手脚这么不干净,真不像你的习惯。” 孟清熙的匕首“咣当”掉在沈飞景的桌上,要细细去看才会发现,乌黑柄上有一抹没擦干净的血迹,几乎如发丝般微细。 沈飞景喜好干净,永远随身备着擦拭物什的帕子,他适才还掏出来擦过手。 按理说,这不该成为指向沈飞景的线索。 可他当日没带任何利刃,不然孟清熙不会让他待在自己身边,而在马车上,他便趁机摸清她的匕首藏在哪,是唯一知晓这把武器存在的人。 “借”过一次,便可顺手地再“借”一次。 孟清熙原本怀疑沈飞景装病骗她离开,好让他与那两人的死脱开干系,可他漏下如此破绽,大抵是那日确实发病,无力妥善料理。 而让他强撑病体也要亲自动手去除的人,究竟做了什么? 孟清熙撑着桌案,俯身逼问:“为什么要杀她们,北面山上的又是谁,是你的人,还是你的人去杀了他们?” 她有太多疑惑,尽管沈飞景至今对此唯有沉默。 “殿下,京城不安全。” 他早就警告的,是她不听。 “你的意思是,他们冲着我来的?” 那日他引导她几乎围着整座山走了一遍,唯独绕开发现可疑尸首的北边,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沈飞景不置可否。 “你永远要我猜,”孟清熙肩膀一松,终于放弃与他纠缠:“我可以把你猜得很好,也可以把你猜得很坏,你不过是利用我对你有无条件的信任。” 她总是努力想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他一再缄口。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脱力坐下,把脸埋入手心,“我对你的信任,已经要消耗殆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抓药 第17章 盘问 皇陵的事情未能善了。 此事悬而未决,很快便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他召涉事的孟清熙入宫,前往处理日常政务的紫宸殿质询。 孟清熙踏入紫宸殿,见到杨太后端正地坐于孟清彦身旁,而沈维正、沈飞景等人沉默在侧。 一对母子、一对父子,两两相像,看得孟清熙恍惚,在场仿佛只有她一个是外人。 四人齐齐望向孟清熙。 她顿时觉得自己今日似乎是不能竖着从殿内走出了。 “臣参见皇上、太后,不知唤臣前来是有何事可为您分忧?” 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可怜期盼,孟清熙这礼行得是竭尽开朗活泼。 “乐康,前几日哀家才提点过你什么?” 杨惟芳率先发起盘问,幸而语气较为委婉,好似只是长辈一句宠溺的责怪。 “这个······” 孟清熙自然记得,杨太后劝她安分守己,留在后宫不要乱跑。 可她早已成为宫外的一只自由鸟,不乱跑便不是她了。 “臣自当谨遵太后嘱咐,可是,”她一脸无辜,“臣这几日只是去见了父亲,加之朝堂里最近都没有臣的用武之地,所以很是清闲安分呢。” 杨惟芳听她故作不知,直想戳她的脑袋:“你还是这么伶牙俐齿的,哀家不与你争辩,但此事即便哀家在此,也实在不能由你轻易揭过,你需得对皇帝和先帝都有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太后吩咐,臣定当竭力。” 杨太后的语气让孟清熙大着胆子继续装傻。 不过她本就只能顺着杨太后的话说下去,毕竟没头没脑的,她若是主动提起皇陵里死人的事情,才更显得她着眼于此,在误会中越陷越深。 杨惟芳微微偏过头去,不再望着孟清熙,轻轻摇头。 她的一对儿女——孟清彦与孟清雅,乖顺至极,对她总是言听计从,唯有这个不在她膝下长大的孟清熙,总让她没有办法。 沈维正站了出来,他不急不躁,从头开始盘问:“长公主,三日以前你缘何离京?” “为前往皇陵祭拜先帝,此事我早已向太后禀明,”孟清熙照实回答。 “为何突然前往?” 她顿了一会儿,提起嘴角,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三年前先帝驾崩,臣远在塞北,本想回京服丧,是皇上命臣驻守边关直至平定一方。如今好不容易得胜归来,想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不必挑个黄道吉日吧。” 尽管那是她肩上必须承担的责任,但她总得逞一逞嘴快。 孟清彦接收到孟清熙自下而上的眼神,他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也坐着一动未动,鬓角却无端渗出一些汗来。 他才登基时,绝大部分经他朱批下达的旨意,都不是出自他的意志。 很多时候他并不清楚颁布的圣旨发挥了何等作用,而那些推动着他作出决定的压力,不会向他解释其中利害关系。 毕竟,那些人都拥有太多不堪暴露的私心。 有的铲除异己;有的从中贪利;有的借他登天。 无妨,孟清彦同样有私心,他想安安稳稳、从从容容地做他的皇帝,最好是有沈家父子替他日夜操劳那些真正需要关心的政务,他只管给予二位全盘的信任。 这三年他鲜少遇到孟清熙这样的人。 其他人各怀鬼胎,一只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搅浑水,可终究还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扶稳他的龙椅。 因为他们全都仰赖他那天子朱批。 但他的姐姐——不,孟清熙竟然敢瞪他?竟然敢怪他! 难道她不明白如今他手握多么至高无上的权力吗? 孟清彦用余光确认,沈维正站在孟清熙斜前方不远处,且离自己的御座更近。如此,他便有了充足的安全感,因此决定在孟清熙面前硬气一回。 他模仿杨太后每次与孟清熙对话时的稳重气势:“乐康,那你为何不提前向朕禀报,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孟清熙一时不适应,毕竟孟清彦从前跟在她屁股后头,都是口齿不清地喊“姐姐”,她还是头次听他唤封号,看来小孩是真觉得自己丢了面子。 她年长于孟清彦九岁,要还听不出孟清彦这是恼了她,才故意摆架子,那真是白活这多出来的九年了。 原来这是每个小孩都要经历的叛逆阶段吗? 孟清熙记得自己刚来癸水那几年,跟孟清彦如今一般,觉得自己可重要,谁都不能有分毫瞧不起自己,否则就如同火药一般,一点就炸。 那种性格的她,在十四岁第一次从军时吃了不少瘪才治好。 一路同行的沈飞景跟拉住脱缰的野马那样,费劲拴住她不要为了证明自己,见天儿地扛起刀便独自冲往最危险的地方。 直到有一回,他带了一支人数极少的精锐从敌军后方深入,同时散布自己消失的消息,让敌方放松警惕。 不知从哪得到虚假消息的孟清熙,以为沈飞景落入敌方手中,一着急上火,谁都没说,只身潜入敌营。 正当沈飞景一行人到位,准备生擒敌方首领时,身穿敌军军胄但面容显眼突兀的孟清熙被发现了。 沈飞景的布局节奏被骤然打乱。 危难下,他算得全队人员拼尽全力的最好结果,也不过勉强保护孟清熙一人脱身,因此做好了因孟清熙而葬身异土的准备。 结果孟清熙这个叛逆到底的少女竟然真的拼出另一个结果。 混乱中,她一看到沈飞景出现,便断定他为敌军所禁锢,定然比她的境况凶险百倍,面对已然涌至眼前的围堵,她心想唯有舍命一博。 由此成就挥刀斩落敌军首领头颅的佳话。 而佳话没有收录的、不太为人所知的后续,则是一贯洒脱、不曾在人前动怒的沈飞景,显著地冷脸气了孟清熙半个月。 那时他们已经整军准备回京,四处帐营都乱哄哄的,沈飞景掀帘入帐,一位不速之客正摆弄他的沙盘。 他因她不守军纪而冷落她,她竟还敢贸然闯入。 “你先别赶我,”沈飞景尚未动作,孟清熙连忙俯身扒着沙盘边,一副绝对不走的模样,“我是不见了东西来找。” “什么东西?” “一枚平安扣,那可是母亲留给我的,极为重要!” 沈飞景与她常见面,见过那玉,心知她的爱惜,低头陪她找了起来,手按到桌案上的兵书时终觉不对劲:“东西不见了,你到我帐里找什么?” “诶呀,就是在这,你能先找到再问旁的吗?”孟清熙毫不客气地翻沈飞景的床榻。 而他移开兵书,一枚中间镂空的平安扣好好地躺在他的桌案,挂着的流苏分毫不乱,怎么看都是被人特地置于此处,而不是无意遗失的。 “真的被你找到了,沈大人真厉害。” 难得听孟清熙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句“大人”,沈飞景却不大领情,拎起那枚玉,以眼神质问她。 她只笑:“沈大人看这枚平安扣,你觉得它如何呀?” 沈飞景抿着唇不接话。 孟清熙唯有自说自话:“它由上好的工匠雕刻上好的玉石而成,真是······真是又圆又亮。” 他看她的目光开始透出对她智力的怀疑。 但她硬着头皮也得说完:“又圆,又亮,圆亮、原谅,才是极好的。” 原谅才是极好的。 她是为此搞的这一出好戏。 沈飞景没好气道:“你的法子属实拙劣。” 孟清熙指着他不自觉勾起的嘴角:“可你笑了!你笑,便代表原谅我。” 闻言,沈飞景立马收敛笑意:“我原不原谅你,取决于你知错了没。” “我知道了,这段时间我好好反省过,我不听军令擅自行事会惹出很大很大的麻烦,日后再也不会了,”孟清熙弹出三根手指,“我发誓。” 沈飞景攥着平安扣的手虚握成拳,敲了敲这古灵精怪的小脑袋:“下不为例。” “知道啦。” “玉佩还你,拿了出去吧,你在我营帐里到底于你声名不好。” “我是来送给你的,它护了我许久平安,想来你比我更常面对凶险,放你身上我比较安心。” 沈飞景展开手心,认真地看了看这枚玉佩。 “走啦,放心,我悄悄地走。”孟清熙一溜烟没了踪影,正如他不知晓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溜进来一般。 平安扣没来得及还。 从那以后,孟清熙的“安心”一直在沈飞景身上。 思及此,孟清熙不自觉地望了一眼一直没有开口的沈飞景。 他低垂着眼睫,旁人兴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觉得他很深沉的模样,可孟清熙断定他在心里嗤笑孟清彦。 堂堂皇帝,该有多闲散才乐意去管孟清熙每天都干什么;又要多没底气,才会直接问人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沈飞景那种怀疑旁人智力的傲慢眼神,孟清熙熟。 唯有沈维正不忘正事:“长公主可知你在皇陵当晚,两位先帝妃嫔遇害?” “当时不知,直接走了,现下知晓了。” “此事与你是否有关?” “并无。” “请长公主想清楚了,如实告知。” 孟清熙答不出什么,她当夜醉得十分好眠,即便已经猜出是沈飞景所为,却全然不知前因后果。 自她进殿以来,沈飞景都没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不知是即便她说出来,他也有万全方法应对,抑或他从来不担心她会暴露他。 孟清熙讨厌沈飞景对她的笃定,因为她总一遍遍认证他的正确。 “我从未参与此事。” 用尽了毕生言语技巧绕开不能说的事实,而又没有撒谎,孟清熙几乎为自己鼓掌。 不过在场其他四人显然都不懂欣赏她的语言艺术。 局面僵持不下,最终经沈维正提议,杨惟芳附议,孟清彦拍板:孟清熙须禁足府中待一切查明,而她当日带出京的随侍、护卫、马夫等一干人等皆收押接受盘问。 回府禁足前,孟清熙狠狠用眼神盯着沈飞景,直至后者极轻地瞥了她一眼。 在此电光石火的交流之间二人已达成临时共谋计划: “你惹出来的祸端,必须自己解决,记得替我解决少了一个随侍的漏洞。” “自然。” 孟清彦:你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孟熙熙:青春期吧你 沈阿景:一个爹的孩子智力竟能如斯天差地别,看来母系基因更为强大 杨惟芳:(倒吸凉气捂胸口)? * 谢谢大家的收藏,本文第一次申请到榜单啦~ 还要特别感谢留下评论和营养液的宝,这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鼓励,会继续写好熙熙和阿景的故事回报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盘问 第18章 押送 孟清熙自然没有乖乖径直回府禁足。 磨磨蹭蹭地带着监察她回府的皇家侍卫绕来绕去,正巧撞上下工归府的沈流采。 她背着手,仰起脸,在路上左一晃、右一踏,乌纱帽的帽翅同兴奋追逐的蝴蝶一般跟着她。 今日天气晴朗,仅有飞燕展翅般写意的卷云薄铺于虚空。眼下正值夕阳西落,柿子似的夕阳很是打眼,瞧着让人嘴馋又眼馋,可真贪心地盯着瞧,眼睛一准要迷瞪。 沈流采远远地走在孟清熙之前,她的脑袋一会儿遮住那颗高挂的柿子,一会儿让开,晃眼的光让孟清熙眯着眼睛认了好半晌。 确认目标,孟清熙从后拍拍沈流采的肩膀:“五娘,这么高兴呢?” 沈流采回头,脸上果然挂着比那熟柿子还甜的笑:“是殿下,这······你出行挺大阵仗。” “哦,他们呀,”孟清熙头都不用回,便知晓沈流采是指她身后那群凶神恶煞的皇家侍卫们,“是你爹派来押送我回府的。” 孟清熙说这话时面无表情,沈流采看不出来她是否有埋怨沈维正的意思。 “好啦,还不如说点旁的,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沈流采从善如流:“可不是值得高兴吗,你看这天。” 孟清熙学她仰头,唯觉这西晒烫脸,连忙以袖遮面:“你这是又瞧出什么来了?” “此乃卷云之象,明日大抵是个好天呢。” 沈流采自小对观天断象有些兴趣,最痴迷那会儿,身边一圈亲朋都被她拿来测定过,人命福祸,事运吉凶,最最擅长,便是替人看桃花。 不过她在孟清熙这儿,没多少信誉。 十五岁那年孟清熙情窦初开,但对此事着实没底,请沈流采为她看过。 沈大师替旁人判定时尚有些谨慎得过了头的墨迹,什么天幕有云不看、星象微弱不判,总之可多规矩。 到了孟清熙的少女情怀这,沈流采断言:“熙熙所思,两情相悦,终成眷属。” 感动得孟清熙当即决定包下沈流采三个月内的梳妆采买费用。 这几年过去,孟清熙发现忒不准了些。 她单到廿二,母亲说要待到她出嫁那日让新人共饮的女儿红都被她提前挖出来,可见灰心丧气。 不过命数难定,孟清熙没怪沈流采给了她落空的期待。 当年的事,误在她一人。 她做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决定,亦知道自己那个决定,剜了另一个人的心,但她从未后悔。 只是她心里总记着欠那人苦多。 不过沈流采替那人转达过,让孟清熙无需自责。 念头转了一圈又回到眼前的沈流采身上,孟清熙淡笑打趣:“区区一日好天,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我老远望到你,还道是哪个醉汉,日幕未歇便癫狂?” 孟清熙自认没有天象大师的感悟境界,好天坏天都得凑合过。 “明日臣休沐,好天正适合晒官服。” “仅仅如此?” “如此足矣,”沈流采这话说起来全是满足的韵调,“哎,瞧殿下没在京中做官已久,不懂吾等做牛做马的辛苦,每日下工悠闲散步回府、休沐归整归整卧房,哪怕是绝望上工路上能遇到街边狸奴,那皆是幸福呀。” 说罢,脚边刚好蹿出一只通黑狸,沈流采“嘬嘬嘬”地几步跟了上去。 那狸奴似是与沈流采相熟,甫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回头伫足,沈流采撩袍下蹲,没嫌弃大街上灰尘多,难得的不拘小节。 孟清熙悠悠跟上,忍不住与沈流采并肩蹲下,这才发现这狸奴嘴边一圈白绒绒的毛发。 她上手撸玩猫头,不忘揶揄沈流采:“五年前京中数沈大小姐最爱参与聚会,下值换一身装扮便能鏖战天明,记得每回沈——有人催促你回府时,还总是大呼不够过瘾,如今倒没这般追求了?” “那会儿刚入仕,跟现在不能比,如今确实闹不动了。” “你才二十!” “臣家里催婚都催了五年了,普遍来说这个年龄早该成家收心!” “······你不是还有个大龄单身兄长顶着吗。” “他跟臣能一样吗?” 孟清熙心虚道:“不大一样。” 沈流采的婚恋状态二十年来毫无动静,至于沈飞景······他二十九岁尚未娶亲的缘故要复杂得多,沈家只能把压力都给到可怜的沈流采身上。 尤其是,沈流采有孟清熙这个宁可战死都不嫁的好友,对沈家长辈来说是多么惊人的前车之鉴。 “那你是怎么想的?” “对于臣而言,眼下最值得忧心的事,不过是明天休沐,后天回去桌面又不知会堆积多少案牍。” “我发现你已经被‘上工’一事浸软风骨了,跟你聊天特别没趣。” “没趣是吧,”沈流采抱起正在用力蹭孟清熙的狸奴,直接起身背对孟清熙,“有本事别找我,回府禁你的足去,那可有趣。” 孟清熙暴起:“坏五娘!你就会戳我痛处,欸不对,你怎么知道······” 她先前仅仅说过沈维正派人送自己回府,却未曾明言是要禁足。 沈流采回过身来,眼里突然多了几分难以分说的无奈。 “殿下,”原本还想跳出沈流采怀中的狸奴忽然变得乖巧,“臣到底是沈家人。” 孟清熙眨眨眼,她知道的,可是沈流采特意这么一说,好似话里有话。 难道她被禁足,远在入宫觐见之前便被沈维正安排好了,所以不用她说,沈流采便知晓。 晒人的夕阳不知何时已全然落下,第一阵晚风钻进孟清熙衣袍的间隙,丝丝入侵。 “五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沈流采摇头,顿了一会儿,动作像是把头凑低去贴近狸奴,声音同样压低许多,确保那些侍卫听不清她的话:“皇陵一事,殿下躲不过这一灾,兄长已然尽力了。” 孟清熙愣在原地,她想起沈飞景今日在殿内一言不发,分毫没有替她开脱的意思。那沈流采所言他已经尽力,大抵是说除掉那两位先帝妃嫔。 他真的是为了她才那样做。 那沈流采口中的灾难,是指禁足,抑或早在皇陵之时,她身边便潜藏着其他危机? 孟清熙还想追问沈流采,对方却已抱着狸奴离开,只余背影:“这是包子铺那张大娘家里的狸奴,臣得趁早给别人送回去,免得她们找不到着急。” 见天色已晚,跟着孟清熙的侍卫顶着被她打断骨头的风险也得催促她回府了。 孟清熙撇撇嘴,抬腿走回原路。 沈流采才转过一个拐角,狸奴便不安分了起来,“喵”地一声从沈流采怀中滑跳到地面,从从容容地走了,看方向是懂得自己回家。 “你把衔蝶吓跑了。”她话语责怪,语气却平淡,似是早就知道有人在转角之后等她。 那只狸奴有家有名,唤“衔蝶”,因为嘴边一圈白毛形似叼着欲飞的蝴蝶。 小小狸奴无法引起沈飞景的在意,他的目光只在一人。 “父亲禁她的足,是怀疑我与她私下尚有来往。” “你病得刚好,他才没有怀疑你私自出府,”沈流采佩服自家兄长,这一副孱弱身躯,说病就病:“一次可以用此法自保,多了呢,要折腾死自己才肯罢休吗?” 沈飞景从皇陵回来便起了高热,几近昏迷,幸而皇帝清楚沈飞景多病体弱的情况,曾特下旨恩准,故此沈家请得御医入府诊看。 得益于此,前一日沈流采替沈飞景称病,让他有机会悄然离府陪在孟清熙身边的事,更有御医治疗佐证。 沈流采认为兄长大伤自身元气才设下的脱身之法,实在非常人所能预料,不会引起父亲怀疑。 “不仅是这次出府,他从未放心我。” 沈流采侧目,看出沈飞景盯着孟清熙的背影,不晓得在思索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是父亲沈维正想见到的。 “你三年前闹成那样,谁能放心?”沈流采轻轻嘲讽,转瞬又叹,“你俩,都是自己作的。” 沈流采与情爱绝缘,无法理解此二人为何总要相互纠缠,到如今,谁也不安宁。 她是最识时务、知进退的沈流采。 明明入仕前一心想考钦天监的岗,结果被老爹沈维正勒令用翰林院当跳板,方便日后升迁,可她没有二话,乖乖地去了。 因为她记得,沈飞景当年是遵循父亲一早策划好的路线,从侍卫做起,到先帝跟前赢得信任,再被派往边关历练两年,回京一路平步青云,直至现在,官至尚书。 他本可更通顺无阻,只是固执想要一人,才走到被父亲提防至此的地步。 沈流采想要爬到他在的位置,却自觉不愿重蹈他的覆辙。 沈飞景不看沈流采大惑不解的眼神,缓缓走开:“跟上。” 沈流采不情不愿,果不其然,他是要送孟清熙回府:“她身边那么多人,要你个只能暗中窥伺的相送?” 这话终于引来沈飞景的一撇,亲哥压迫之下沈流采缩缩脑袋。 即便沈流采口中,“孟清熙身边的人”不过是押送她的侍卫,但沈飞景那股目不容尘的劲儿让她连这都不敢说下去。 沈飞景大醋坛子!一点实话都听不得! 沈流采唯有闭嘴腹诽。 见孟清熙安全抵达,不是做贼胜似做贼的沈家兄妹打道回府。 “她一向有气性,旁人替她操心,实在多余。” “无需你考虑。” “我敢保证,”沈流采摇头晃脑,“你离她远远地比干什么都要对她更好。” “多嘴。” “我说真的,兄长,她如今比你强壮不知多少,我见方才那些侍卫都不敢动她,你早已不是那个能策马来回城门给她送桂花糖的少年了,上回反倒要她护送你回府。” “沈流采——” “走咯走咯,回家了。” 二人恰好错过身后有人前往长公主府内送信。 今天第一次尝试语音码字,虽然想剧情依旧很慢,但不用逐字手打还是能快好多,存稿存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押送 第19章 晚膳 孟清熙一回府,管事便告知晚膳已经准备好。 看着一桌子的菜,她难得没什么兴致。从小便要独自一人吃饭,这让她最是厌恶冷冷清清的饭桌。 母亲身子不好,几乎从未有心力同她一道好好用膳,最初的时候还想坐在桌边陪她,渐渐地,连见到、闻到荤腥觉得反胃。 因此,孟清熙三岁以前养在母亲那里的时候,大多独自在偏殿用一日三膳。 后来开始读书,结识了一群伴读,其实同样是父亲为她挑选的玩伴,她尝试过招呼他们到她宫中一同用膳。 一群小孩提前激动了好几日,下学时浩浩荡荡地前往,有说有笑,好不欢乐。 可等到大家围着饭桌坐了下来,嘈杂的声音渐渐地便低了下去,直至大家大眼瞪小眼,无人再开口。 “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殿下······食不言。” 孟清熙觉得好笑:“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从前母亲身侧更需要人伺候,没人有空管她,她的用膳礼仪便记得七零八落的;如今父亲不愿拘着她,她乐得自由。 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身后有从自家府里带出来的随侍,其中年长谨慎者微微以眼神警告,于是桌前的小孩仍旧不敢说话。 见伙伴被瞪,孟清熙立马替他们瞪了回去,站起来没比桌子高出多少的人摆起高高的架子:“本宫在此,轮得到你们管教?” 她叉腰,企图让自己看上去足够霸气,却是显而易见的外强中干。 那些人看得出来,但还是要顺着谄媚她:“不敢不敢,我们对公主殿下唯命是从。” “你——”孟清熙觉得这话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膈应,“是吗,那你知道本宫现下要你怎么做?” “请殿下明示。” “不许打扰我们用膳。” “是。”人往后退了两步,隐在阴影里,好似如此便与整个筵席无关。 这人是他们府里派进来监管住自家小姐,不要在伴读之时于皇宫中失仪失态,但凡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便会在回府后禀报家主,让他家小姐挨骂受罚。 那家的小姐回头瞧他一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对孟清熙一笑,低头吃起饭来。 这个年龄的小孩实在不善作戏,她两眼虽然眯起,但嘴巴的弧形再勉强不过,即便是同龄的孟清熙,也不用吹灰之力便看得一清二楚。 “公主。”沈飞景这时开口。 孟清熙仰头去看。 他一副了解的模样,走到她身旁,附耳说了句什么:“······如此为佳。” 孟清熙听完眨眼:“咳,那个······其实本宫知道各位府里的人为了陪你们家小姐少爷来读书,亦是摸黑起早,想必这会儿你们都累了,正好本宫为你们也准备了膳食,先去用膳休整吧,此处有本宫的人伺候便够了。” 有人显然仍想挣扎一二,生怕让一群孩子待着会闯出什么祸事。 但抬眼看去,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正叉腰瞪眼,身后还有沈府大公子以似笑非笑的眼神,好似他们再不顺着台阶离开,惹得孟清熙不快,沈飞景便要出手整治他们了。 情况着实不宜硬着头皮碰上去。 自然而顺利地屏退无关的大人后,席间果真渐渐恢复热闹。 那之后,孟清熙再也没有邀请这群人到宫中用膳。 她在塞北那会儿,开饭时兵士总吵吵嚷嚷的。一会儿有人早上对练打赌输了两个大馒头,捧着碗左蹿右逃想赖账;一会儿有人抱怨厨娘舀菜时精准只给一人一块肉,太不够意思了点。 厨娘胡乱在衣裙上蹭了两下手,随即搭住孟清熙的肩:“肉可不能都给你们吃了,要留给我们家将军补身子,你们光要训练,将军又训练又耗脑子指挥,得多补补。” 营里的厨娘大多是孟清熙从边镇招的妇女。 她们因为战乱、家人等各种缘由,即便来军营工作得辛苦,但只要有口饭吃,便已经是改善生活。 看着士兵们因为厨娘明晃晃的偏心而痛心疾首,孟清熙笑得倒在厨娘胳膊:“你快别逗他们了,即便把我碗里的全分出去,也不够他们一人添一块的,别一会儿恼起来把我给分食了。” 厨娘捂嘴笑:“那说正经的,谁要想加餐?自己个儿去猎点活的牲畜回营里来,将军划片地让我们厨娘养着,鸡生蛋蛋生鸡,如此无穷无尽也。” 孟清熙认真一想:“可行!但是得离种粮那片远点,免得踩坏了地。” 士兵们欢呼,扒饭的速度更快了,把仅有的一块肉丢进嘴里,一抹嘴便去抓兔套羊。 孟清熙坐在沉静的长公主府里,望着身边的人。 她十五岁建府,十七岁赴边,离开的年岁,已比生活在自己府邸的年岁长久,如同沈飞景所言,举目竟这么多生人。 看来,被禁足的她,唯有重新开始习惯独自用膳的气氛了。 沈府家规有定,晚膳须共席,每晚全家人都在一块儿吃饭,沈飞景与沈流采目送孟清熙回府,绕了些路,来得稍晚一步,一大家子早在饭厅等候。 沈飞景称病体有恙,独自回房,沈流采留下来例行公事,扬起一个标准的笑企图讨好在座长辈,却暗自用目光剐了沈飞景千百回。 不过沈飞景也没被轻易放过。 饭后,沈维正来到沈飞景的卧房。 沈维正不需要任何自然的开场寒暄,亦不需要慰问自己儿子的身体,他直接兴师问罪:“今日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缘何一言不发。” 沈飞景低头抿一口茶,不言。 “你是不是对长公主尚存希冀。” “没有,”这话沈飞景不能不开口反驳,“父亲有什么事请直接吩咐,不必过问我的意思。” “不用过问你的意思,好让你直接阳奉阴违,任意行事吗!”沈维正拍案,桌上的物什皆震,空杯盏不安分的声音一直在绕。 沈飞景伸手让转动的空杯盏立稳,而后才回应:“我不懂您的意思。” “皇陵是你通风报信。” 沈维正安排了一队人去埋伏孟清熙,要在她前去皇陵的路上制造“意外”,最后不但孟清熙全身而退,那队人更是曝尸荒野。 本来沈维正该派人去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这群无法完成任务的废物,免得引起孟清熙注意,可紧接着皇陵里发现两位先帝妃嫔尸首的消息传来。 那两位仅仅是孟清熙侥幸逃脱第一队暗杀的后手,没想到同样被轻易拔除。 孟清熙的谨慎程度难道远超他们的想象,或者,她掌握了他们这边的许多消息,可消息的来源会是哪里? 不论如何,唯有把所有人命都推到她头上才更为保险,因此本该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的那队暗卫被狠心暴露。 “与我无关。” 沈飞景想起今日殿上,孟清熙顶着沈维正压迫的目光,说她与此事并无关系。 她从小一直没遇到过对她严苛的长辈,先后先帝皆慈爱宠溺于她,沈维正算第一位让她知道不能轻易冒犯的年长者,所以她一直不太敢在沈维正面前胡来,沈飞景是知道的。 这遭,是他让她受罪了。 “你果真没有放弃。” 沈飞景终于肯放下手中茶盏:“我之所愿,难敌父亲图谋,三年前便已无念无想,何况仰赖父亲所托,如今我已是她的仇敌。” 孟清熙回朝突然,可撞上了沈维正心里的好时机,命沈飞景将他一向不喜的赵御史之死渲染成孟清熙的过错,不论他下一步准备如何对她,总算奠定了不错的基础。 “你还是恨我拆散了你们,可为父要告诉你,你们从来都绝无可能。她不是个安分的,突然回京的目的我们尚未探明,如今她在京中身份尴尬,势必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只是想家。”沈飞景淡道。 沈维正指着沈飞景:“逆子······逆子!” “我没有任何立场助她,您的失败是您计划有误。” 直到沈维正离去,沈飞景都没为父亲倒一杯热茶。 孟清熙上回入府给他送药,捂着脸生他的气,气到最后还是指着药包最底下那一个薄薄的小纸包,告诉他:“明前龙井,病时不许多喝,至少一个月后我才会拿第二包给你,自己掂量着慢慢喝。” 那茶包得严实,却不大平整,他看得出是她挑了一定份量出来,再自己重新包装的。 既然是她送他的茶,那给要害她的人喝便不值当了。 半晌,两下敲门声响起。 “进来。” 沈流采推门探头:“你们聊得如何?” “你认为呢。” 沈流采凑近了仔细瞧:“脸上没有巴掌印,嗯,聊得还行。” 沈飞景没搭理她,扭头看向一扇窗,过去十年里,孟清熙的面容偶尔会如同从天而降的礼物那般,突然出现在那扇窗之后,随即,那张脸会皱成一团,同时嘴上“哎呦哎呦”不断,然后费劲翻进来。 现在不会了,她身量高了些许,翻窗没少时那般困难。 或许未必,沈飞景捻了捻手下衣料,他随她去皇陵那日隔着衣衫抱扶过她,她清瘦了那么多,他对她的身形有所误判也未可知。 如果能再见,他会有更准确的判断。 “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沈流采顺着兄长的视线什么都看不出来。 沈飞景回首,再次望着沈流采,眼神没有之前那般压迫。 “干嘛······你看起来很不怀好意。”沈流采抱臂,姿态防备拒绝。 “替我送一件物什去长公主府。” “准没好事,我不要!”沈流采反应极大,“皇陵一事已经牵扯到我了,她出发和回来都来沈府见过我,你以为父亲不知道吗?” “他知道,但没有追究。” 沈流采从鼻子里嗤笑:“兄长,那你猜猜个中缘由。” “你答应了他什么。” 沈流采侧头不去看沈飞景的眼神:“她一直被你安安稳稳地护住,只会越来越引起父亲的忌惮······我也是为了熙熙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晚膳 第20章 送饼 孟清熙在自己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真给她送来了沈流采。 “五娘五娘,你是怎么绕过我府外那群侍卫的?”孟清熙惊奇道。 长公主府被监看起来的消息一下便在京城流传开了,因为每个过路的人有眼皆识,冷清了好几年的府邸如今五步站一哨,险些把府前的大道堵住。 任何人经过都要谨慎,因为随时会被侍卫认为居心不轨,拿下盘查。 孟清熙派出府内的婢女,想让人家去街上买她惯常爱吃的早点,这点简单的小目的都被打发回头。 是进出都无望的局面。 不过那位婢女给孟清熙领回来了一位惊喜,说着“主子瞧谁来了”,一侧身,让出沈流采来。 当然,没有那位虎视眈眈的侍卫跟着便更好了。 沈流采纱衫轻薄,长裙垂顺,许久未见的便服打扮,果真比上工时精致许多,孟清熙看了欣慰,好友一休沐,什么精气神都回笼了。 “我诶,堂堂沈府千金、翰林院学士、天子重臣——之女,京中谁人不给我几分薄面?” 沈流采说这话时,精心扎好的发髻上有几支发钗随着她的动作摇晃,折了如今正晒的日光,瞧着很是得意。 不过,凭她说的这几个名衔,好似都不够让孟清熙府外那些铁面无私的皇家侍卫忌惮的。 孟清熙狐疑地看向沈流采。 下令禁她足的是沈维正,要说沈流采求得自己父亲网开一面还比较可信,但一想到沈维正那副说一不二的严肃面孔······孟清熙立马打住不再纠结。 沈流采撇嘴:“好啦,你若不欢迎我,我回府便是了。” 孟清熙连忙拉住:“我方才只是好奇,你用休沐日来陪我,我可感动了。” “这便感动了,那你看到这些会如何作想?”沈流采换上笑眯眯的神情,打开她带来的食盒。 孟清熙的目光早便不住地往那边瞟。 她也不是什么都会馋,但好友特意亲身相送,还是很能引起她的兴趣的。 沈流采打开一层,孟清熙便极为捧场地惊呼一次:“红枣糕!”“透花糍!”“酥、酥饼!”,每惊呼一次便塞一个到自己嘴里,以至于到最后一层酥饼之时,险些噎得张不开嘴。 “我看这儿没人跟殿下抢食啊,吃得慢些。” 尽管孟清熙平常爱吃这些小糕点作为消遣,但当她把第一个红枣糕置入口中后,咂摸着红枣的香甜与糯米粉的软弹,还是没尝出沈流采趁她禁足也得送进来的缘由。 不过心意大过天,她喜滋滋地把下一层的透花糍照样丢进嘴里。 直到底层的奶酥饼,孟清熙终于有点遭受不住了。 她捧起一杯茶,仰头灌下去,勉强顺了顺气:“这饼看着便油润可口,但允我歇一歇再尝。”说罢,再饮一口茶。 沈流采这下倒略显焦急了起来:“殿下,这奶酥饼奶臣府中厨子近来得意之作,您······您不论如何也得试试呀,这块,这块的火候我瞧着最是恰当。” “好好好,依你的,方才谁说没人抢食,不必着急的。”孟清熙嘟嘟囔囔的放下茶盏,伸手去拿那块酥饼。 酥饼酥饼,果然香酥软脆,孟清熙刚放一半到口里,便塌了大半,她陷入酥饼的指尖顿时感觉捏到了不寻常的东西,便是最硬的糖果也不该有此物坚硬。 沈流采目不转睛地盯着孟清熙这一口,见对方顿住,便知晓事情没有出差错。 孟清熙感知着沈流采的目光,顺着抬眼,同时缓慢而小心地咀嚼已经进入她嘴里的酥饼,生怕咬下的部分同样藏着什么异物。 幸好没有,孟清熙的牙齿逃过一劫。 她把剩下的半个饼抓在手里,不敢再妄动,迷茫地试探:“这奶酥饼确实不错,五娘可有什么说法?” 沈流采见兄长交给她的事情完成大半,孟清熙是个够机灵的,跟她有默契,让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暗暗松了口气。 她以帕子替孟清熙拭去唇边碎屑:“其他糕点殿下想何时享用都可,唯有此饼,绵软易入口,若殿下睡前,人在榻上却嘴馋,最适宜进用此饼。” 这话说得蹊跷,似是特意叮嘱孟清熙睡前吃饼,但······ 孟清熙望向那奶酥饼,香成这样,大抵是用猪油制成,睡前吃上一个必定积食,五娘这是要害她。 “对了,我记得殿下都是亥时休息的吧?” 她最近清闲,找来闲书一看便沉迷进去,时常不经意地熬到子时才睡,孟清熙心虚地轻轻移开视线,恰好让那个跟着沈流采进来的侍卫撞进视线。 看看侍卫,再看看沈流采,孟清熙若有所思。 “对,我都亥时便歇下。” 她顺着沈流采的话接下去,暗暗记下沈流采所说,相信这些都是她无奈之下的暗示,不是真的要她亥时准点吃个饼。 “殿下的作息尚算规律,禁足便当好好休养了,臣还要去秦老板的店取胭脂呢。” 沈流采眨眨眼,这话颇有大功告成,全身而退的轻松感。 又是秦老板的胭脂铺,上回她和沈飞景便是以此为借口诓骗她,这次大抵同样。 不论什么借口,沈流采是全身而退了,留孟清熙一人在府中抓耳挠腮。 什么亥时?什么吃饼? 等侍卫带着沈流采离府后,孟清熙方大着胆子把自己咬剩半边的酥饼掰开,从中取出一枚沾满饼屑的钥匙,包进自己的手帕里带在身上。 好不容易熬到夜晚,孟清熙特意嘱咐府中的人不要打扰她,今夜她要早睡。 和衣躺下的她睁着眼等了一会儿,确认戏演得差不多,便坐起身。 她拿到钥匙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到开启自家府门,正好她说早睡,府中仆从皆尽早回屋,很顺利地来到正门。 可这道门跟白日里并无二致,侍卫深夜并不是靠门锁禁锢着她,而是继续不间断轮换守岗。 不过来都来了,万一沈流采所赠的钥匙,暗示意味大于实际用途呢。 或许沈流采正是想告诉她,亥时大门防备松懈,可出府解闷。 她给自己充足的内心安慰后,决意行动。 孟清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孟清熙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尴尬的笑还僵滞在她的面上,开门后附近三四个守卫齐刷刷地回头看她,不明所以,她只来得及说一句:“守卫大哥这么晚还没睡呢,哈哈,那我先休息了。” 旋即羞得立马藏回门后。 这跟想偷偷溜出府被抓包有什么区别! 孟清熙恼羞着回房,一路上还不放弃地四处瞄,思考到底哪里有用得上这把钥匙的地方。 可她在心中把自己的府邸搜了个底朝天,着实想不起来哪处房间锁起打不开的。 沈流采的食盒孟清熙也留下了,她敲敲打打,食盒木薄声音实,同样没发现需要钥匙打开的空间。 她卸力瘫倒在床榻,心想:五娘啊五娘,你如今说话把你兄长的“言外有意”学了个十足十,我听不懂可怎么办。 想着,觉得沈家兄妹实在可恶,孟清熙愤愤翻身。 “咚——” 她的手肘不慎撞到一旁的墙板,麻了半边手臂,疼得龇牙咧嘴,可也是这一撞,让她听出了一些异样。 孟清熙把目光移到身侧的墙上,方才,她分明听出那一声撞击之后有着空灵的回荡。 这意味着,这墙后有空间。 她被自己这猜想吓得手脚冰凉,这可是她最熟悉的卧房,怎么会有自己不知晓的神秘地方。 孟清熙一阵摸索,终于在搬开一大盆植物后找到印证她猜想的一把锁。 她掏出沈流采今日递进府里的钥匙,轻轻一插,很顺利地扭开了那把锁。 紧接着墙板隐隐松动,她一使力,足有她床榻那么宽的墙体挪开,一个高挺的身影赫然在其后等待。 孟清熙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惊叫出声,但那人适时捂住了她的嘴。 这阻止不了她的嘴唇在那人掌心轻轻滑动,像是瘙痒:“沈飞景,你真是个疯子······” “殿下可冷静?” 沈飞景仍旧死死抵住孟清熙的半张脸,指尖扣在两颊,掌心已不知何时悄悄远离她的嘴唇,警告多于实际。 孟清熙尚在巨大的震惊中不能回神,她睁着眼,呆呆地把沈飞景的手往下挪:“这是怎么一回事?” “臣请流采告知殿下,今日亥时在殿下卧房床榻旁暗道相见,看来她消息传达得不够好。” “所以你亥时便在此等候了吗?” “稍早一些,担心殿下太准时,宁愿臣等殿下。” 沈飞景话说得漂亮,只责怪沈流采没清楚传达他的信息,不责怪孟清熙听不懂沈流采在侍卫监守之下的暗示。 孟清熙心里替沈流采喊冤,但面子上不能落了下风:“咳,你们行事如此乖张,竟敢在我府内挖暗道,我要报官,不,我可以直接向门外那些侍卫举报,沈大人夜闯长公主府,他们立马便会将你捉入大牢!” “是吗。”沈飞景听到她的话,似乎并不着急。 “对,你太过分了,我不会容你继续在本宫面前放肆!”孟清熙渐渐重拾气焰。 “好,那请殿下松开臣的手再去检举,以免横生误会。” 孟清熙低头一看,她方才呆愣之时去拉沈飞景的手,至今没有撒开。 两人掌心相对,暗道口的气氛骤然变得滚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送饼 第21章 酷吏 “牵一下你的手怎么了?你身子再金贵,也不至于少一块肉——不对,”孟清熙嚷嚷,却忘记沈飞景空着的那只手还在自己脸上,话语全混着温热气息一下一下吹入他的掌心,“你实在罪大恶极,我要抓住你,直接送交刑部!” 孟清熙本想撒开沈飞景的手,思及此,立马反手将他的手腕攥在掌中。 沈飞景不愠不恼,反而任由她的动作,眼神有些玩味:“送交刑部?” “没错,听到刑部害怕了吧。我告诉你,刑部大牢威名在外,里面十八般酷刑,教你有去无回······”说着,孟清熙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刑部这几年的名声是她跟都督唠嗑时听来的。 听闻刑部近年积极探索刑具研发,培育行刑人才,促进百年刑侦产业之发展。像是把滚烫的铅水灌入犯人口中的铅刑,用铁刷把犯人的皮肉一点点剃下来,甚至许多已弃用的古代酷刑都被重启旧用。 当中最骇人听闻的,当属上一任吏部尚书被完整剥去人皮,塞入稻草,被挂于刑部大牢之外。 而这一切背后的主使,便是两年前上任刑部侍郎的沈飞景。 他在一年任期内,雷厉风行地使用以上手段清整朝堂,随后打完最惊人的吏部尚书那一仗,挥挥他那万年净白的衣袖,不带走一片血污,转身成了新任吏部尚书。 留刑部背负后续一切来自外界的骂名。 再不复先帝在时,刑律宽厚的清正之风。 孟清熙人在边关,只听说沈飞景用一年时间从正三品官晋升至正二品,不知晓个中血腥,当时正喂着马吃草呢,于是愣愣地对着明珠说:“这晋升速度,拍马都追不上啊。” 明珠嘴里嚼着的草顷刻变得不香了,莫名感受到一股被比较的压力,还是跟沈飞景这种怎么比也不可能比过的天之骄子。 而眼下感受到压迫的,成了孟清熙,她在沈飞景的注视下噤声,找不着任何话讽刺他。 刑部威名是他这个手段狠毒的酷吏发扬光大的,送他过去,只怕如鱼得水。 孟清熙的话全噎在喉头,圈住沈飞景腕子的手缓慢松开,没想到她松开后,沈飞景本来显露出的一分愉悦反倒消失。 这样一位豺狼虎豹似的人物,在她面前总收起尖牙利爪,只会更招她忌惮。 她自认行事简单,不及沈飞景深谋远虑,有时他为她好,她都看不出来,那若反过来,他要害她,其实她也无从得知。 沈飞景见她冷静了不少,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终舍得放开:“殿下不必惊慌,别太大动静,惹侍卫生疑。” “你还怕那些侍卫?” 孟清熙不知自己的双颊被沈飞景握得有些泛起了红,还自己用力搓揉,像是想弄走他留在她身上的气息。 “臣替殿下着想,殿下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在沈首辅眼中,传出什么异动,落在他手里皆可为罪证。” 沈飞景就这样望着孟清熙像极羞红的脸颊,淡淡恐吓。 孟清熙没好气道:“他不像你,整日用旁门左道清扫目标,禁我足不过是为了秉公办理,实情该如何便如何,沈大人担心担心自己吧,你那点小九九从小便逃不过沈首辅的眼睛。” “殿下不知,此密道另一头连接的便是沈府,臣在沈首辅眼皮底下前来,殿下说他知不知道?” 孟清熙瞪圆了双眼:“这密道横穿了一条街?” “沈首辅的藏书阁花费数年时间建造,不然此道兴许来不及在殿下归来前挖穿。” “你不要一脸得意的样子,到底谁要你挖了!”孟清熙有些抓狂。 年少时她天天想往沈府跑,那时不给她搞暗道暗门什么的,生生把她翻墙的本事给练出来了,如今她不想见到沈飞景这个大坏蛋,却告诉她有一条直达沈府的密道。 但沈飞景行事从不已他人意见为转移:“眼下正派上用场。” “什么用场,方便你夜闯我府的用场?” “‘闯’字不合时宜,钥匙托流采给了殿下,臣在门后静待,是殿下自行打开的。往后亦如是,殿下不开启此门,臣不会僭越半分。” 说起这个孟清熙更感惊悚,沈飞景亥时以前便在密道中等候,而她折腾了一大圈才回卧房开启暗锁,如今该临近午夜子时,该敬佩于沈飞景为了见她有如此好耐性,还是后怕于他的执着顽固。 虽说沈流采传递信息时着重暗示过“睡前”“榻上”,但孟清熙最终能发现暗道口是因为一肘子撞了上去,属于运气。 若她一直没发现,他会一直在门后等下去吗? 未必没有可能。 孟清熙有些气虚:“退一万步来说,我允你来我府做什么?” “殿下见到臣不高兴吗。” 孟清熙指着自己疲倦的脸色:“依沈大人所见,我看上去像很高兴的样子?” “如今夜深,殿下稍感疲惫也是正常。”沈飞景步入房中,坐到桌前又自顾自给自己斟茶。 沈飞景一让开,暗道穿流的风便吹到孟清熙面上,到底是暗道,果真阴冷。 这点小风对孟清熙而言自然什么都算不上,但她诧异:沈飞景怎么能在风口站这么久? 刚一想到他的身体,这人便轻咳了两声,孟清熙唯有掩上暗门,把那股风隔绝在外。 沈飞景这一出现,着实让孟清熙吓得不清,她横竖赶不走他,只好狐疑地把自个卧房的墙壁、地砖都敲打了一遍。 她边敲边问:“你是怎么精确挖到我房里的,还有其他入口吗?” 孟清熙伏在地上听动静,一抬首,沈飞景的神色让她觉得有些莫名:“殿下离京匆忙,心腹皆留京中,沈府替您照拂过一二。” 看着他起身,越走越近,孟清熙不自觉地往后仰:“你说绿松那些婢女?她们才不会告诉你我府中的规设。” “可臣知道她们家人所在。” “你威胁我的人?” “臣为殿下试过,她们确实忠心,所以没让她们受太大苦,免折殿下臂膀。”沈飞景至孟清熙跟前,缓缓蹲下。 孟清熙当年在塞北写信给沈飞景,交托她府中众人,说有可用之人尽能派遣出府,她是知晓自己一时半会回不来,不想用空荡的长公主府困住那些有才能的人。 徐言府中厨师算一个,她知道老师年长,胃口清淡,特意嘱咐沈飞景挑合适的师傅送去。 回京亲至徐府一看,觉得他把她说的事情办得妥帖,后来某日虽突然中断与她的联系,但总算不是全然背弃良心。 她记得读书时,徐言因着沈飞景聪敏,最是疼爱他。 孟清熙这人,总是感念对她好的人,认为每点恩情都该涌泉相报,因而不许沈飞景辜负对他那么偏心的徐言。 也是她这般念情,才耗着沈飞景过去对她的好,容他一遍遍逾越她的边界,走到她身侧来。 孟清熙以为她的婢女只是与沈流采走动频繁,偶尔去沈府帮工,毕竟有些也算同孟清熙与沈流采一起长大,很是说得上话。 那些婢女早在她归京时便回府,她竟完全没有察觉她们经历过什么。 照沈飞景话里的意思,她真不敢想他用什么手段“试”过她的人。 “你真是放肆!” 孟清熙盯着沈飞景近在咫尺的眼睛,她先前佯装早睡,只留一盏微弱油灯,灯火半明半灭,屋内光线暗淡,却怎样都不如他眸光晦暗,她望进去,里面唯有无尽深渊。 于是她偏头不去看他。 “为殿下,臣放肆了。” 言毕,沈飞景伸手,不由分说地扳过孟清熙的脸,她唯恐不及,慌忙闭上了双眼。 一阵柔软的触感蹭上孟清熙将将退红的脸颊。 “殿下不愿防人,那些会脏了殿下双手的事,都由臣来做,”沈飞景目光难得认真,微凉的拇指一下一下刮蹭孟清熙的脸侧,“没有其他入口,别找了,脸上都沾了灰。” 孟清熙这才反应过来,“唰”地睁开眼:“你!你戏弄我。” 那点不显眼的灰已经被沈飞景擦拭干净,他用自己的帕子擦手,慢条斯理,仔仔细细:“臣如何戏弄殿下了。” “你让我以为、以为······” 沈飞景擦干净了手,孟清熙觉得他不会再对她做什么,结果他屈指扫了扫孟清熙升温的耳朵:“怎么害羞了。” 这种问题,通常只能越问越害羞,他显然是故意点出的。 “殿下方才以为臣要做什么。” 沈飞景实在靠得太近,孟清熙只能看见他双眸,她在他眼里,倒尚算明净,发着点光似的。 孟清熙迟迟说不出所以然来,沈飞景的视线下移至她嗫嚅的嘴唇,他的目光忽地如同她的唇瓣那般,柔软了下来,只是声音喑哑:“以为这样么?” 本就被沈飞景阻挡去大半的灯火彻底照不上孟清熙的脸。 她总算知道,沈飞景说那条密道能派上用场,是这般不正经的用法,可她并未答应呢。 “你——” 孟清熙一只手按上沈飞景的肩。 希望不是只有我觉得这章还挺甜,反正下一章应该还会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酷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