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少年》 第1章 海风与陌生客 九月的厦门,是一座被海风与潮汐共同浸润、雕琢的城池。 这里的风,与谢厌庭所熟悉的北方截然不同。 北国的风是干燥的、凛冽的,带着尘土的气息与季节分明的棱角,刮在脸上,能让人瞬间清醒。而这里的风,是湿润的、绵软的,像一块巨大的、饱蘸了海水的绒布,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万物。 它携带着海洋深处咸涩的呼吸,穿过蜿蜒的街道,掠过高低错落的屋顶,与这座岛屿上蓬勃的生命力交织、融合。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种复杂而独特的氤氲。 那不仅仅是咸,更是一种丰饶的、层次分明的气息。初闻是海水的微咸,带着些许腥甜,那是海洋赋予这座城市的底色。细细品味,便能分辨出道路两旁高大的玉兰树,那些将谢未谢的乳白色花瓣所散发出的、最后一缕残存的馥郁,这香气不再浓烈,而是变得幽远,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缠绕在行人的发梢衣角。 更不容忽视的,是从无数老墙的缝隙、居民的阳台、庭院角落泼洒而出的三角梅,它们簇拥着,喧嚣着,绽放出秾丽到近乎霸道的色彩——紫红、洋红、橘黄——而那气息,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花香,更像是一种热烈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木本植物特有的生命力,浓稠得几乎化不开,与海风的咸涩、玉兰的幽香奇异地调和在一起,构成了厦门初秋独一无二的嗅觉印记。 阳光也失了北方的酷烈与直接,变得慷慨而温柔。它透过高大棕榈树扇形伸展的叶片,以及凤凰木那羽状、细碎如翡翎的绿荫,筛落下来,在由闽南特有胭脂红砖铺就的人行道上,投下斑驳摇曳、光陆怪离的光影。 光影随着海风的吹拂而轻轻晃动,像一场无声的、慵懒的皮影戏。光线本身也仿佛被海水洗涤过,带着一种清澈的、明亮的质感,却并不灼人,只是暖融融地覆盖在皮肤上,催生出一种南国特有的、漫不经心却又生机勃勃的调子。 仿佛时间在这里都放慢了脚步,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片温润的光影与气息之中。 —— 谢厌庭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入了厦门七中。他生于北京,长于北京,看惯了皇城根下的方正格局、灰墙黛瓦的肃穆,以及秋日里高远蓝天映衬下,白杨树叶片哗啦啦作响、最终变得金黄然后凋零的凛冽过程。他的骨骼里,似乎都浸透着北方那种四季分明、干燥清爽的气息。 骤然置身于这所被无边绿意与无形海水环绕的校园,他的每一个感官细胞都仿佛被唤醒,充满了新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眩晕。 高一(三)班的教室,位于校园主建筑理想楼的三层。 当班主任李雪琴——一位戴着细边眼镜,面容和蔼,眼角有着细密笑纹的中年女性,领着这个身高惹眼、气质卓然的转学生走进教室时,原本早读后略显嘈杂、弥漫着青春躁动气息的课堂,霎时间安静了许多。 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窃窃私语声、书本的翻动声、笔盒的开合声,都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打量的、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甚至还有几丝属于这个年纪少女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欣赏,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些目光像无形的聚光灯,将他笼罩在教室前方的中心位置。 李雪琴走到讲台中央,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高一(三)班这个大家庭,迎来一位新成员,他从北京转学过来。让我们用掌声欢迎新同学。” 教室里响起了稀疏却也算热情的掌声,像一阵骤雨敲打芭蕉叶,起初零落,继而变得密集。掌声中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声。 谢厌庭就站在这片目光与掌声的焦点之中,身形挺拔如一棵沐浴在南方阳光下的白杨,或者说,更像一竿临风而立的修竹,清隽而坚韧。 他穿着一身干净合身的七中校服——普通的白色短袖衬衫,深蓝色的长裤,简洁到近乎朴素的款式,却因他优越的肩宽、挺拔的背脊和流畅的肌肉线条,被穿出了一种清隽出尘、卓尔不群的味道。他的面容是干净的,皮肤是北方少年特有的、那种偏冷的白皙,鼻梁高挺,唇形薄厚适中,嘴角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扬的弧度,仿佛随时准备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幽深的黑色,像两潭沉静的湖水,目光温和而澄澈,扫视台下时,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从容与镇定,却又不会给人以傲慢或疏离之感。 他向前微倾身体,算是行了一个简单的礼,然后直起身,清朗悦耳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像溪流敲击卵石,清晰而舒缓:“大家好,我叫谢厌庭。厌恶的厌,家庭的庭。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来到厦门,很高兴能加入七中这个大家庭,希望以后能和大家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他的介绍简洁得体,没有过多赘言,也没有新来者常有的紧张或刻意表现。语调平稳,咬字清晰,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落在听众的耳中,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初步的好感。 李雪琴满意地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流露出赞赏。 她的视线在教室里逡巡,像是在为一株新移栽的植物寻找最合适的土壤。教室里的座位大多已经坐满,成双成对,只有少数几个零星空位。 最终,她的视线越过一排排期待或好奇的脸庞,定格在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显得有些孤零零的位置。 “谢厌庭,你先坐那边吧。”李雪琴指了指那个方向,语气平和,“那个位置暂时空着,你和那位同学先做同桌。” 全班同学的目光,随着李雪琴手指的方向,也一同转向了那个角落。那目光里,似乎掺杂了一些更为复杂的情绪——好奇、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或者说是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靠窗的那一组,确实只坐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背影看起来有些清瘦,却透着几分孤峭、甚至可以说是倔强意味的男生。 他正侧着头,近乎固执地望着窗外,仿佛窗外那片有限的天空、摇曳的树梢,以及那一角遥远的海湾,才是他全部的世界,远比教室里新来的转学生要有吸引力得多。 从谢厌庭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利落的、略显蓬松的黑色短发,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以及一小部分挺直鼻梁的侧影。他穿着校服,但似乎比谢厌庭身上的那件要更旧一些,颜色也洗得略微发白,却异常干净。 值得注意的是,他旁边的座位确实是空着的,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与周围堆满书籍、文具的课桌形成了鲜明对比,像是一片被刻意留出的真空地带。 谢厌庭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既没有对坐在最后一排的不满,也没有对那位似乎不太友好的未来同桌的担忧。他只是微微颔首,对着李雪琴的方向说了一声“好的,老师”,然后便提着那个看起来崭新却并不张扬的深蓝色书包,迈开步伐,穿过一排排课桌,走向那个指定的位置。 他的步伐稳健而从容,身高让他即便在行走中,也自带一种沉静的气场。鞋底与磨石地面接触,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在重新开始窃窃私语的教室里,并不显得突兀。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然追随着他,像无数条无形的丝线。但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走近了,他才更清晰地看到未来同桌的模样。 — 当他拉开那张空置的木质椅子,在那张光滑的桌面上放下书包时,身旁那个一直望着窗外的男生,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动静所惊扰,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短,大约只有两秒钟,却让谢厌庭看得分明。 那是一双形状极其好看的眼睛,内双,眼皮很薄,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些许东方古典的韵味。瞳孔的颜色是比常人更浅一些的褐色,在从窗口漫入的、异常充足明亮的南国光线下,显得近乎通透,像两枚浸在清泉里的琥珀。 然而,这双本该含情或者带笑的漂亮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什么温度,只有一片疏离的、带着隐约戒备的漠然。他的脸部线条清晰利落,下颌骨的转折分明,鼻梁高挺得如同山脊,嘴唇薄而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冷峻的英俊。 没有疤痕,皮肤是健康的、近乎瓷白的颜色,但这份过于完美的冷感,以及眼神里拒人千里的冰层,足以让大多数心怀热忱想要靠近的人望而却步。 谢厌庭想起刚才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时,似乎也只有这个男生,从头至尾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是刻意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你好。”谢厌庭主动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他的声音放得比刚才在讲台上更温和一些,带着善意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一只栖息在枝头的、警惕的鸟儿。 旁边的男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在谢厌庭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浅褐色的瞳仁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然后,他几不可见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是回应。随即,他便迅速地低下头,翻开了自己面前那本明显有些旧了、边角甚至有些微卷的物理课本,摆出了一副不愿再多交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谢厌庭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和自身冷静的性格,让他习惯于观察和理解,而非轻易下判断。他从容地将自己的书本从书包里拿出来,数学、语文、英语……一本本地在桌面上摆好。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良好的教养和固有的秩序感。 他的文具也很简洁,一支黑色的金属钢笔,一支自动铅笔,一块橡皮,规整地放在笔袋里。这一切,都与旁边同桌那略显“简陋”的桌面形成了对比。 早读课正式开始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朗读声,大多是英语或语文课文,隐约还有几声哈欠声。 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片嗡嗡的潮汐。 — 谢厌庭一边跟着朗读,一边用余光观察着自己的新环境,以及身旁这位特别的同桌。教室的墙壁上贴着励志的标语和优秀学生的作文,黑板报画得色彩斑斓,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但这些,似乎都与靠窗这个角落无关。 男生的桌面上东西少得可怜。除了摊开的物理课本和一本边缘严重磨损、封面甚至有些模糊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外,就只有一支看起来最普通不过的、塑料壳的按动式水笔,笔芯似乎也快用完了。他的校服衬衫的袖口洗得有些发毛,但很干净。 此刻,他正用左手撑着额头,拇指按着太阳穴,右手握着那支廉价的水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谢厌庭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他握着笔的右手上。 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显粗大,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手背上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像地图上纤细的河流。 而在他凸起的、线条清晰的腕骨内侧,有一颗极小的、深褐色的痣,像是一滴无意间溅落的墨点,又像是雪地上唯一的一粒尘埃,静静地缀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带着些许隐秘意味的个人标记。 他似乎察觉到了谢厌庭停留过久的视线,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更显突出,但他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做出其他反应,只是书写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丝。 …… 第一节课是数学。 数学老师是个思维敏捷、语速很快、头顶有些“地中海”趋势的中年男人,姓王,班里几个调皮的叫他老王。他讲课富有激情,喜欢在讲台上来回踱步。讲课间隙,他似乎是刻意想试试新转来的学生的深浅,点了谢厌庭的名字,让他到黑板上解答一个关于集合与函数初步结合的问题。 对于从小在奥数班里摸爬滚打、基础扎实的谢厌庭而言,这自然是基础中的基础。他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白色的粉笔在他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他几乎没有停顿,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地写下了推导步骤,言简意赅地给出了正确答案。他的板书也很漂亮,字迹清峻工整。 老王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解题过程,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拍了拍谢厌庭的肩膀,让他回到座位,然后对着全班说:“谢厌同学思路非常清晰,基础很扎实。大家看到了吗?就要这样,步骤规范,逻辑严密。大家要多向他学习。”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压抑的骚动,不少同学回头看他,眼神里多了些佩服和好奇。谢厌庭只是谦和地笑了笑,并未多言,平静地坐回座位。 他能感觉到,在他起身走向讲台和解题的过程中,身旁的同桌,握笔的右手有过一瞬间的停滞,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但也仅此而已,他始终没有抬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下课铃响,老师刚走出教室,几个性格外向、活泼热情的同学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谢厌庭这个“新来的”发起提问。青春的活力像热带的气温一样,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 “谢厌庭,你从北京哪个区转来的啊?海淀还是西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很学霸的男生率先问道。 “我靠,你说自己189cm?天哪,这身高太羡慕了!你以前是不是打篮球的?校队吗?”一个身材高挑、穿着运动鞋的男生兴奋地问,眼里闪着光。 “北方是不是冬天特别冷?到处都供暖吗?你来厦门还习惯吗?觉得热不热?”一个扎着马尾辫,脸上有几颗小雀斑的女生连珠炮似的发问。 谢厌庭好脾气地一一回答,态度温和有礼,既不过分热络,让人感觉难以接近,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掠过身旁,那个被无形屏障隔开的同桌。时羡始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脊挺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好奇、活力都与他隔绝。他甚至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白色有线耳机,塞进了耳朵里,微微侧头靠着窗,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将自己放逐到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 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他冷峻的侧脸莫名带上了一丝易碎感。 直到数学科代表开始挨个收作业,走到他们这一排。科代表是个戴着细边圆眼镜、梳着齐耳短发的女生,名叫黎语。她抱着一摞练习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怕这个独来独往、气场冰冷的男生。 “时羡,数学作业。”她的声音比叫其他同学时低了一个度。 原来他叫时羡…… 谢厌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羡,是才羡的羡吧。一个寓意着美好、引人向往的字,却与他周身那冷硬、疏离的气场,形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矛盾。 时羡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科代表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从抽屉里摸索出一本皱巴巴、边角甚至有些破损的蓝色练习册,随手翻到某一页,看也没看就递了过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几乎是敷衍了事的怠惰。 科代表黎语接过那本与他整洁桌面格格不入的练习册,飞快地检查了一下完成情况,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后面的大题……你又只写了最终答案吗?过程……过程能不能稍微补一点?” 时羡终于抬了抬眼,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扫过科代表紧张的脸,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会。”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歉意。 黎语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再劝说一句,或者按照职责要求他补上,但接触到时羡那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在手里的名单上,在“时羡”这个名字后面,用笔做了个小小的记号,那记号似乎带着些许无奈。然后她转向谢厌庭,语气瞬间轻松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新同学,你的数学作业。” “给。”谢厌庭将早已准备好的、写得工工整整、步骤详尽的作业本递了过去。他的作业本封面整洁,字迹清晰有力。 “谢谢。”黎语接过,像是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任务,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们这一排。 周围的同学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没人对此发表议论,只是偶尔投向时羡背影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掺杂着隐约畏惧、不解,甚至是一丝轻蔑的神色。 仿佛他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连作业都敷衍的“差生”。 然而,谢厌庭却注意到了刚才被科代表忽视的一个细节。在时羡那本摊开的、边缘磨损的物理笔记本的扉页角落,用极细的黑色笔触,勾勒着一个极其精密的、类似某种机械传动结构或物理模型的三维草图。线条流畅而准确,透视关系明确,阴影处理得当,显示出绘制者非凡的空间想象力、对结构的深刻理解,以及异于常人的耐心和专注力。 这绝不像是一个连高中数学大题都“不会”做、只能胡乱写个答案的人,随手能画出来的东西。那草图,更像是一个理工科优秀学生的杰作。 矛盾感在这个名叫时羡的同桌身上,愈发浓郁起来,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冰冷的外表之下。 第二节是英语课,第三节是历史课……时间在粉笔与黑板的摩擦声,老师或激昂或平缓的讲解声,以及窗外断续传来的、不知疲倦的蝉鸣声中悄然流逝。 阳光在窗外缓慢移动,将教室内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替的块面。 谢厌庭适应得很快,他优秀的学业基础和对新知识的强大吸收能力,让他能轻松跟上各科老师的节奏,甚至有余力观察周遭。 而他发现,身旁的时羡,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那个固定的姿势——要么望向窗外,眼神空茫,不知聚焦在何处;要么就低头,在那本旧笔记本上涂画着各种复杂的图形和符号,只有零星几个字母或数字夹杂其间,像是在演算,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创作。 只有在某些科目,尤其是物理老师讲到某些关键定律的推导,或是历史老师提到某个冷门的技术变革节点时,他才会偶尔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投向黑板,那双浅褐色的眼瞳里,会闪过一抹极其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智力上的兴趣和捕捉。 他的成绩,或许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全然不在乎,或者全然“不会”。他更像是在有选择地吸收,并且,刻意地在某些方面隐藏自己的真实水平。 — 午休铃响,如同解除了一道静止符,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潮水般涌出教室,嬉笑着、打闹着,奔向位于校园另一侧的食堂。脚步声、谈笑声、饭盒的碰撞声瞬间充斥了走廊。 谢厌庭不紧不慢地收拾着笔袋,又将下节课要用的书拿出来放在桌角。等他准备离开时,教室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他注意到,时羡还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单手支颐,望着窗外,丝毫没有要去食堂的意思。他的书包依旧瘪瘪地挂在椅背上,看不出里面有便当的痕迹。 “不去吃饭吗?”谢厌庭出于最基本的同桌礼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开口问了一句。他的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羡像是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听见,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俊美却冰冷的雕塑。 谢厌庭不再多言。他并非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只是基于礼貌。他独自离开了教室,融入了通往食堂的人流。 七中的食堂很大,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上午的课程、下午的社团活动,或者某些校园八卦。 谢厌庭按照指示牌,排队打了一份看起来还算可口的套餐——米饭,一份红烧排骨,一份清炒时蔬,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他端着餐盘,目光在喧闹的食堂里巡视,最终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吃了没几口,就听到旁边一桌几个女生的议论声,她们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一些关键词还是伴随着食堂的嘈杂,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看,时羡啊,好像又没来食堂。” “他好像总是不吃午饭,或者等人都走光了,才去小卖部买个最便宜的面包对付……” “听说他住在舅舅家,条件好像不太好……他妈妈好像……” “嘘!小声点!别说了,他表妹林青悠在那边呢……” 谢厌庭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刻意转头去搜寻,只是保持着用餐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顺着她们的视线方向望去。 果然,在隔了几排座位,一个相对热闹的圈子里,看见了那个扎着高马尾,发带是某名牌logo,长相明丽,皮肤白皙,但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骄矜之气的女生。 从这几个女生零星的碎语和那名为林青悠的女生身上流露出的、与时羡截然不同的气质与穿着,关于时羡的家庭状况,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模糊而令人不快的轮廓。 寄人篱下,经济拮据,甚至……可能还有更复杂的隐情。 等他吃完午饭,又去开水间接了杯水,慢步踱回教室时,距离下午上课还有将近半小时。教学楼里很安静,大部分学生还在食堂或者操场上活动。 当他走到三楼,靠近高一(三)班后门时,发现教室里果然只剩下时羡一个人了。 他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姿势有了一些变化。他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干硬简陋、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椰蓉面包,正小口小口、默默地吃着。 他的吃相并不狼狈,甚至可以说有些文雅,但那种孤寂的、近乎偷偷摸摸的姿态,以及那廉价的食物,与他英俊却冷硬的侧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也让那份单薄与沉默,显得格外突出,甚至带上了一种易碎感。 谢厌庭的脚步顿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时羡要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才独自用餐。那不仅仅是不合群或者性格孤僻,更像是一种维持脆弱自尊的方式,一种在窘迫境地里,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他不愿意让别人,尤其是那些可能带着同情或轻视目光的同学,看到自己只能以这样的食物果腹。 一种微妙的、混杂着理解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谢厌庭的心底悄然滋生。他没有进去打扰,而是转身,沿着安静的走廊,走向了尽头的图书馆,打算在那里消磨掉午休剩余的时间。 —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物理老师是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却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姓陈,据说以前在研究所工作,非常注重实践和原理的透彻理解。他一上课,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先复习旧课,而是直接宣布要进行一次随堂小测,考察上周学过的运动学与牛顿定律部分。 试卷很快发了下来,只有一张A4纸,正面四道题,反面两道,题量不大,但看起来都颇有深度,不是简单套用公式就能解决的。 谢厌庭浏览了一遍,难度一般,但需要灵活运用知识。他拿起那支黑色的钢笔,开始专注地答题。他的思维缜密,书写流畅,前面几道题都很顺利地解决了。 做到最后一道关于斜面、滑轮与能量守恒结合的综合性题目时,他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思路在动能与势能转换的某个临界点上卡住了,需要仔细厘清摩擦力的影响。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时羡。这并非为了窥探,更像是一种在思考受阻时,无意识的动作。 时羡也已经做到了最后一题。他微蹙着眉,似乎遇到了麻烦,右手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快速地点着,腕骨处那颗深褐色的小痣,随着他手指的起落,在从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一颗跳动的小小火种。 然而,几分钟后,当谢厌庭终于理顺了所有环节,摒弃了错误思路,正准备在答题区下笔书写清晰的步骤时,眼角的余光再次不经意地瞥见了时羡摊开在桌角的草稿纸。 就是这惊鸿一瞥,让谢厌庭的心微微一动。 时羡的草稿纸上,靠近最后一题的区域,已经清晰地画出了物体在斜面上的受力分析图,线条干净利落,力的标示准确无误。 并且,在旁边,他已经列出了最关键的能量守恒等式,其中关于摩擦力做功的一项,他采用了一种非常巧妙、简洁的表述方式,直接关联了斜面的角度和摩擦系数,甚至比陈老师平时讲授的、教科书上的常规方法更胜一筹,显得更为直接和高效。 但是,当谢厌庭的目光快速扫向时羡的试卷时,却发现他在答题区书写的过程,刻意省略了草稿纸上那最关键的几个转换环节和那个巧妙的表达式。他写下的步骤显得敷衍、潦草,甚至有些跳跃,虽然最终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按照常规的评分标准,这个过程分恐怕会被扣掉不少。 他在刻意隐藏。 谢厌庭的心里,这个认知变得清晰起来,像拨开了一层迷雾。这个叫时羡的少年,并非不学无术,相反,他可能拥有着极高的物理天赋、敏锐的直觉和深刻的理解力。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或许是家庭的压力,或许是环境的排斥,或许是他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坚持——他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用冷漠和疏离作为盔甲,甚至不惜在学业上也进行某种程度的“自我放逐”和“伪装”,将自己真正的实力掩盖在那副“差生”的表象之下。 这个发现,让时羡在谢厌庭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和引人探究。 冰冷的表象之下,包裹着的可能是一个聪慧、敏感甚至骄傲,却又不得不被迫隐藏光芒的灵魂。 …… 放学铃声在下午第四节课结束时清脆地响起,宣告了一天校园生活的结束。学生们归心似箭,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椅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以及相约去打球、去图书馆或者直接回家的喧闹声。不过几分钟功夫,教室里就变得空荡起来,只剩下值日生还在慢吞吞地打扫。 谢厌庭因为要去教务处领取一些转学相关的补充资料,以及办理图书借阅证,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背着那个已经不再崭新的书包走出教务处所在的行政楼时,夕阳已经西沉,将大半个天空渲染成了温暖而瑰丽的橘红色、薰衣草紫和淡淡的玫瑰金。巨大的云朵被镶上了灿烂的金边,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静谧而柔和的暮色之中。 白天的喧嚣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傍晚特有的宁静与慵懒。风也变得凉爽起来,带着傍晚时分海洋加深的凉意。 他沿着栽满凤凰木的林荫道往校门口走,鞋底踩在掉落的花瓣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凤凰木的花期已近尾声,但仍有零星火红的花朵点缀在羽状绿叶之间,在暮色中像一簇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在经过一个通往体育馆和小花园的转角时,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略显尖锐和高亢的女声,打破了这份黄昏的宁静。 “时羡!你站住!” 谢厌庭停下脚步,隐在一棵粗大的榕树的气根后面,向前望去。 只见林青悠正拦在时羡面前,她双手叉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神色。她身后还站着两个和她打扮相似的女生,也都看着时羡,眼神里带着些许看热闹的意味。 时羡单肩挎着那个看起来依旧空瘪的书包,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棵不为所动的青松。面对表妹这近乎颐指气使的态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仿佛这样的场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早已激不起他内心的任何波澜。 “妈刚才打电话特意交代了!”林青悠抬高了下巴,语气生硬,“今天家里有重要的客人来,是爸爸生意上的伙伴,还有他们的儿子。让你晚点再回去!最好……最好等客人走了再说,免得……免得影响气氛!你听到了没有?” “时羡!你听见没有?”林青悠见他不答话,语气更加不耐烦。 时羡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听不出喜怒,像在复述一句与己无关的台词:“知道了。”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反驳,也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林青悠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完成了任务,又像是嫌恶地挥了挥手:“反正你记住就行!别回来太早!”说完,她也不再理会时羡,转身和两个同伴说说笑笑地朝着校门口,那个代表着“家”的方向走了。 时羡站在原地,看着林青悠离去的背影,在原地停留了大约十几秒。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红砖地上,显得格外孤寂。 然后,他转过身,甚至没有朝校门口的方向看一眼,便径直朝着与校门口相反的、通往学校废弃后门和后面那片老旧居民区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落寞。 谢厌庭从榕树后缓缓走出,站在原地,看着时羡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拐角处,心中某种细微的情绪被深深地触动了。 他想起了时羡腕骨上那颗像秘密印记般的小痣;想起了他笔记本上那些精密的、充满智慧的草图;想起了他在物理小测上隐藏起来的、巧妙的解题思路;也想起了他午休时那个干硬的面包,和此刻被家人要求“晚点回家”的、近乎驱逐的处境。 这个表面凶冷、孤僻、让人不敢靠近的少年,内里似乎包裹着一个复杂而柔软、骄傲而坚韧的世界。他像一只受伤的兽,独自舔舐伤口,用冷漠筑起高墙,将所有的聪慧、敏感和可能存在的伤痛,都深深地隐藏起来,不示于人。 海风吹过,带着傍晚加深的凉意,拂动谢厌庭额前的碎发,也带来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厦门特有的、仿佛浸透了海水与夕阳颜色的瑰丽天空,那天空像一幅泼洒了浓郁油彩的巨大画布。 转学第一日,表面上似乎波澜不惊,平静地度过了。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却似乎因为那个名叫时羡的同桌,悄然埋下了一些不平凡的、引人探究的引线。他们之间,绝不仅仅是共享一张课桌的“同桌”这么简单。 谢厌庭抬步,继续向气派的正校门口走去,那里有来接他的车。他的心情,却不再像早晨刚踏入校园时那样,仅仅充满了对新环境的新奇。一种名为“好奇”与“关注”的种子,已经在他冷静的心湖中投下,并且开始悄然生根。他隐约觉得,在厦门七中的日子,或许会因为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少年,而变得不再平凡。 这篇主要是以攻的视角写的,说实话感觉越写越像写作文[柠檬] 可能是写作文写魔怔了吧,字数有点多,能看完的宝子也是很厉害了[狗头叼玫瑰] 第一本校园文不怎么会些,所以写得比较差[熊猫头] 见谅见谅[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海风与陌生客 第2章 微光与旧忆痕 时羡的生活,早已被岁月研磨成一潭沉寂的、不见底的深水。水色幽暗,惯于承载独自一人的压强与无声的窒息。日复一日,他沉溺其中,几乎忘却了水面之上,尚有天光与风声。直到谢厌庭的出现——像一颗质地独特、棱角温润的石子,被命运之手漫不经心地掷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圈圈无法遏止的涟漪,以缓慢却执拗的态势,层层扩散,搅动了水底积年的尘埃,也扰得他那颗习惯了蜷缩的心脏,难得地、失控地悸动不宁。 那感觉,诡异而陌生。 并非源于视觉上的认知,那个身形挺拔、肩线平直,带着温和笑意在李雪琴老师引导下步入教室的转学生,拥有一张完全陌生的、堪称俊朗的面孔。而是一种……更接近于直觉层面的牵引,一种萦绕于对方周身的、清冽干净的气息,与他周遭这潭习惯了污浊与压抑的死水格格不入。 那气息,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来自某个被记忆刻意模糊、封存在梦境角落的午后,带着阳光晒透青草的味道,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的霜意。这莫名的熟悉感,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像一根细软的羽毛,反复搔刮着他内心最敏感、最不愿被触及的隐秘角落,让他无端地烦躁,却又在烦躁深处,滋生出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隐秘的渴望。 因此,当李雪琴老师那句“谢厌庭,你就坐那位同学旁边吧”的话音落下,看着那人迈着从容的步伐,拉开自己身旁那把空置许久的椅子时,时羡几乎是本能地、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他用额前略显过长的碎发遮挡住视线,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灭在眼底,只留下一层坚冰般的冷漠,覆盖在苍白的面容之上。 他耗费多年心血,一砖一瓦筑起的高墙,厚实而嶙峋,足以隔绝绝大多数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恶意的目光。他不需要意外,更拒绝任何形式的闯入者。他的世界,荒芜便荒芜了,至少安全。 然而,谢厌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意外”。他仿佛看不懂时羡用全身书写着的“生人勿近”,或者说,他看懂了,却选择了另一种解读方式——将那视为一种需要更多耐心去化解的、厚重的冰层。 他开始尝试,以一种极有分寸、却又持之以恒的方式,敲击那冰层。 起初只是最简单、近乎社交礼仪的试探。“早。”谢厌庭坐下时,会偏过头,声音不高,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清朗悦耳。时羡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吝于给予,仿佛对方只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等待着,等待着这个新同桌像过去无数个试图靠近又最终放弃的人一样,在持续的冷遇中失去兴趣,悻悻退开。 可谢厌庭没有。他的态度里寻不到半分气馁,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干净澄澈的眼眸里,也从未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他的接近,更像是一种……遵循着某种独特时间法则的等待,安静地、笃定地,停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待着冰层自然融化的那一刻。 试探在升级。某个被慵懒阳光填充的午后,数学课刚下,讲台上粉笔灰尚未落定。 — “时羡,”谢厌庭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近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老王刚才讲的那个复合场公式,推导过程你记了吗?我笔记好像漏了一环。”他侧着身,午后的光晕透过明净的窗格,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方拓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眼神里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探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甚至没有寻常人面对他时那种小心翼翼或敬而远之。 时羡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 他记了。 不仅记了,他还用自己理解后简化重构的方式,将那段冗长的推导过程浓缩成了几句精炼的笔记,就写在那张演算纸的边角,墨迹犹新。 内心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鼓噪,或许可以……但他立刻掐灭了那点星火。他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目光死死胶着在自己面前摊开的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却一个也没能映入脑海。 “没关系,我再去问问别人。”谢厌庭了然地点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失望,仿佛这结果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自然地转回身,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目光开始搜寻教室里的其他同学。 他的退开,干脆利落,不给时羡带来任何压力,却反而让时羡心底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怪异感。 下一次,发生在喧闹的课间。教室里人声鼎沸,是隔绝孤岛的最佳背景音。时羡正望着窗外发呆,感觉椅子被轻轻碰了一下。 他低头,看见一支他最常用的、黑色塑料壳的按动笔滚落在地。 还没等他弯腰,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已经先一步将笔捡了起来。谢厌庭微微俯身,将笔递到他面前,指尖捏着笔杆的中段。 “你的笔?” 他问,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清晰。 时羡的视线掠过那支廉价的笔,最终落在谢厌庭的手上。那双手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透着健康的粉色。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接。指尖与指尖在传递的瞬间发生了短暂的、不可避免的触碰。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倏地窜向手臂,让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条件反射地收回手。 “……谢谢。” 他几乎是嗫嚅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两个艰涩的音节,声音低哑得连同桌的谢厌庭都需要凝神才能听清。 谢厌庭的唇角似乎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浅极淡,像月影投入平静的湖心,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瞬间便消散无踪。 但时羡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昙花一现的弧度。 一种陌生的、久违的热意,悄然爬上他的耳根。 再后来,谢厌庭的“搭话”开始披上了更具实质内容的外衣,甚至带上了一点微妙的、“求助”的意味。 “时羡,”他将自己的化学习题册往时羡这边推过来一小段距离,修长的手指指着上面一道关于氧化还原反应配平的题目,“这道题,我总觉得最后的电子转移数有点不对劲,思路卡住了,你能帮我看一眼吗?”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眉头微蹙,显得十分认真。 时羡终于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遮挡地、长时间地对上谢厌庭的目光。那双眼睛是典型的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显得多情,此刻却因为眸色的清亮和神情的专注,而显得格外真诚。然而,时羡却在那一派真诚之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更深层的东西——一种洞悉的、了然的光芒。 他在撒谎。时羡几乎能立刻断定。 以谢厌庭在数学课上展现出的缜密逻辑和快速反应,这道基础程度的化学题,绝无可能成为阻碍他前进的绊脚石。他不是不会,他是在找一个……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能够靠近自己的借口。 为什么? 这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时羡的心。 他这样的人,成绩起伏不定如同山峦,性格孤僻乖张难以接近,是老师办公室里的常客,同学口中讳莫如深的“异类”,是连血缘亲眷都视若无睹的“拖油瓶”。 谢厌庭,这个转学而来便迅速吸引所有目光,成绩优异、相貌出众、仿佛自带光环的存在,为什么偏偏要一次次地、不厌其烦地试图靠近他这片贫瘠荒凉、布满尖锐荆棘的冻土? 各种纷乱的猜测在脑海中翻滚,最终都归于沉寂。他猜不透,也懒得再去猜。垂下眼睫,目光落在那道题目上。 确实,很简单。他沉默地拿起自己那支掉过漆的按动笔,在习题册旁边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了配平后的方程式,以及关键的电子转移数目。 他的字迹有些潦草,却自有一股凌厉的风骨,步骤简洁到了近乎吝啬的地步,没有任何冗余的解释。 “原来这里忽略了变价元素。”谢厌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恍然的、毫不作伪的愉悦,仿佛真的解开了什么世纪难题。他将习题册挪回去,低下头,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看着时羡写下的步骤,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过了几秒,他抬起头,看向时羡,轻声补充道:“你的解题思路,总是很特别,但很清晰直接。” 时羡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点头或摇头的示意都没有。他重新将目光埋进书本,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了一下,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这种被看见、被精准地点出特质、甚至带着一丝隐晦赞赏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令人心慌,也……危险得令人恐惧。他习惯了被忽视、被贬低,任何一种正面的关注,都像强光,让他无所适从,只想躲回更深的阴影里。 —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将时羡从这种日益加剧的、与谢厌庭近距离共处带来的心绪不宁中暂时解救出来。他照例磨蹭着,等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空,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书包。 他不想太早回到那个位于城郊老旧小区、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里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压抑和冰冷的视线。 舅舅林海和舅妈蓝秀娟的态度,从他母亲当年执意离开、父亲随后不知所踪,他被像个包袱一样塞进这个家的那一天起,就从未改变过。 那是一种混杂着法律与道德层面无法推卸的责任感、长期负担带来的厌烦、以及对他这个“外来者”隐隐嫌弃的复杂情绪。家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提供最基本食宿的、勉强遮风避雨的场所,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表妹林青悠,则是这种家庭情绪最直观、最尖锐的放大镜。 她完美地继承了母亲蓝秀娟的精明算计与言语上的刻薄强势,将对时羡的不喜与排斥,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挂在嘴边。动辄冷嘲热讽,或是抓住一点小事便在父母面前添油加醋地渲染,是她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 时羡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用厚重的沉默作为盾牌,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委屈、愤怒、不甘——都死死地压缩在内心最深处,任由它们在那里发酵、变质,成为加固他心防的冰冷水泥。 果然,刚走出校门没多远,林青悠就抱着胳膊,等在了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居高临下的神情。 “妈说了,今晚家里有客人来,你晚点再回去。”她的话语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时羡,“八点,不,八点半以后再进门。记得从后面楼梯走,别吵到客人。” 时羡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上一块碎裂的地砖缝隙里钻出的顽强杂草。他没有问是什么客人,也没有问为什么他需要回避。 这些问题毫无意义,答案彼此心照不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体面”家庭的一个污点,一个舅妈极力想要对外隐藏的、不光彩的秘密。 他的存在,会打扰到舅妈精心维持的、其乐融融的家庭假象。 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然后,在林青悠满意而又轻蔑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 …… 初秋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夕阳的余晖挣扎着被地平线吞噬,墨蓝色的暮霭逐渐笼罩城市。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而孤独的光晕。时羡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枚硬币相互碰撞,发出零星的、寂寥的轻响。 他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像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橱窗里灯火通明,展示着温暖幸福的假象;餐馆里飘出食物诱人的香气,勾引着辘辘饥肠。他路过那家总是飘着浓郁甜香的面包店,脚步迟疑了一瞬,玻璃窗内刚出炉的、金黄酥软的面包,像是一个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他最终只是咽了下口水,加快脚步,走进了街角那家灯光惨白、价格最为实惠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最便宜的白吐司面包,走了出来。 面包质地粗糙,捏在手里感觉干硬而冰冷。 他寻了一个便利店旁边背风的墙角,靠着斑驳脱落的墙壁,慢慢蹲了下来。拆开塑料袋,取出面包,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啃噬起来。 面包屑干燥得噎人,他费力地吞咽着,感觉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喉咙,一路落到空荡荡的胃里,引发一阵细微的痉挛。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穿透单薄的校服,侵袭着肌肤。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将下巴埋进臂弯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抬手间,腕骨处那颗小小的、颜色浅淡的痣,暴露在便利店招牌清冷的光线下,像是一个小小的、孤独的烙印,刻印在他过于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就在这时,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又不期然地闯入脑海——谢厌庭。 想起他温和的、带着某种独特磁性的嗓音;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双干净得仿佛能倒映出天空的眼眸;想起他那种不带任何评判色彩的、自然而然的态度,仿佛他时羡只是一个普通的、值得平等对待的同桌,而非一个需要被特殊处理的“问题”。 和谢厌庭做同桌的这短短几天,竟然是他进入这所高中以来,与旁人产生交集最多、对话频率最高的一段日子——尽管其中绝大部分,只是他单音节的、近乎敷衍的回应。 谢厌庭……他就像一束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不炽热,不刺眼,只是安静地、持之以恒地,试图寻找他厚重盔甲上的每一丝缝隙,耐心地想要渗透进来。这光,让他那早已习惯了黑暗和冰冷的感官,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暖意。 那暖意如此微弱,却足以让他冻僵的四肢百骸都生出一种酸涩的渴望。然而,与渴望同时升起的,是更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恐惧。他害怕这光是短暂的,是施舍者一时兴起的产物,害怕自己一旦习惯了这丝奢侈的暖意,当它熄灭时,他将更加无法忍受那之后更加彻骨、更加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 他更害怕,当谢厌庭那双干净的眼睛,真正看清他身后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支离破碎、充满不堪过往的家庭,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窘迫与卑微,以及可能流淌在血液里、来自他那对不负责任父母的“不良”基因——后,这束看似与众不同的光,也会像过去无数曾经短暂停留又迅速远离的“善意”一样,毫不犹豫地、带着嫌恶地彻底熄灭。 希望,对他而言,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 “时羡?” 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刻、此地出现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晰的讶异和不确定,在他身后响起。 时羡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像是被人骤然从深水中拖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收紧、擂动,几乎要撞破喉骨。他僵硬地、一点点回过头。 谢厌庭就站在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 他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和深色长裤,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挺拔利落。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几页似乎是刚领取的、印着某某培训中心logo的资料。 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目光先是落在时羡脸上,随即飞快地扫过他手里那块被啃得只剩下小半的、干巴巴的白吐司,然后立刻移开,重新定格在时羡那双因为受惊而微微睁大、在夜色中映着路灯碎光、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脆弱的褐色眼眸上。 “你怎么……在这里?”谢厌庭走上前几步,很自然地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仿佛只是偶遇一个普通同学。他的视线细致地扫过时羡略显苍白的面颊,掠过他因蹲姿而更显单薄的身形,最终与他四目相对。 时羡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拿着面包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慌乱地撑住墙壁,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发麻而踉跄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火辣辣的窘迫和狼狈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将他彻底淹没。他精心构筑的、用以保护自己的所有防御工事——冷漠、疏离、沉默——在这一刻,在这个人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倒塌,变得如此可笑,不堪一击。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马上……就回。”他生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羞耻而干涩沙哑,目光游移着,不敢再与谢厌庭对视。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令人无地自容的境地。 谢厌庭沉默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明澈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夜海。 他没有追问“为什么在这里吃面包”,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怜悯——那会是压垮时羡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时羡藏在身后的手。他只是抬手指了指街对面一家还亮着温暖橘色灯光、招牌上写着“老闽南沙茶面”的小店,语气寻常得如同在讨论天气:“那家店的灯还亮着,味道闻起来好像不错。我刚从补习班过来,还没吃晚饭,肚子有点饿。要一起去吗?” 又是这种语气。 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不是饱含惋惜的同情,更不是出于礼貌的客套。那只是一种随意的、仿佛朋友之间最自然不过的邀请。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刺痛时羡敏感神经的雷区,将这场相遇,定义成了纯粹的、关于解决晚餐的巧合。 时羡怔住了。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谢厌庭。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而虚幻的光晕,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和审视,只有一种安静的、等待的耐心。夜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整个人像夜色中一棵沉稳而可靠的树,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那种盘踞在心头多日的、莫名的熟悉感,在此刻汹涌而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仿佛某种沉睡的记忆即将破土而出。 他看着那家散发着温暖光晕和食物香气的小店,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胃里因为冰冷面包而带来的不适感,以及口袋里那几枚甚至不够再买一个面包的硬币。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带着他惯有的警惕和自我保护的本能。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看着谢厌庭伸出的手,看着那家亮着灯的小店,看着对方眼中那片平静而包容的、类似于夜空的光芒。内心深处,那堵坚冰筑成的围墙,似乎传来了细微的、清晰的迸裂声。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那个违背了他所有生存法则的字眼,还是极其艰难地、低不可闻地挣脱了束缚: “……好。” 这个音节吐出的瞬间,时羡感到一直死死紧绷在身体里的某根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微弱而清晰的颤音,然后,悄然松弛了一点点。一股陌生的、带着怯意的暖流,试探着开始在他冰封的血管里缓慢流淌。 他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向那束他渴望又畏惧的微光,走向那片未知的、让他恐慌又无法抑制地心生向往的温度。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吐出那个“好”字开始,就已经悄然地改变了。 而他那座自以为坚固无比、足以抵御整个世界的堡垒,或许也从这一刻起,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却足以让光渗入的、名为谢厌庭的裂痕。 前路是吉是凶,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他无从判断。他只是,无法再回头了。 第3章 微光与旧忆痕 时羡跟在谢厌庭身后,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像一只警惕的、随时准备逃离的幼兽。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谢厌庭被路灯拉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上,仿佛踩着那影子走,就能获得一点虚幻的安全感。 夜风依旧带着凉意,但方才那碗热汤面带来的暖流,正顽固地在他胃里、在他四肢百骸中流转,对抗着外界的清冷,也搅乱了他一贯冰封的心湖。 推开那家“老闽南沙茶面”的玻璃门,一股温暖湿润的、混合着浓郁花生酱香、海鲜汤底鲜甜以及各种香料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店面不大,只摆着五六张原木色的小桌子,收拾得却很干净。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对小声交谈的情侣。 “欢迎光临!”系着围裙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目光在谢厌庭和落后一步的时羡身上转了一圈,笑容不变,“两位吃点什么?我们家的沙茶面汤底是招牌。” 谢厌庭自然地走到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将文件袋放在空椅子上,然后看向时羡,用眼神示意他坐对面。“你看看想吃什么?”他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不会让人感到压力的询问。 时羡有些局促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他飞快地抬眼扫了一眼墙上贴着的菜单,密密麻麻的字和价格让他一阵眩晕。 他几乎从不在外面的餐馆吃饭,对价格极其敏感。那一个个数字,像细小的针,刺着他敏感的自尊。他口袋里那几枚硬币,甚至连最基础的一碗面都买不起。 “我……都可以。”他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谢厌庭深邃的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洞察了他此刻的窘迫与挣扎。他没有勉强,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会让时羡更难堪的神色,只是极其自然地转头对老板娘说:“两份招牌沙茶面,都加豆泡、鲜虾和鱿鱼吧。谢谢。” 他点单的语气熟练而平稳,没有询问时羡的具体意见,却又恰好点了一些普遍受欢迎的配料,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化解了时羡可能需要面对的选择困境和价格尴尬,仿佛这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决定。 “好嘞!稍等一会儿就好。”老板娘利落地记下,转身走向后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后厨传来的隐约的炖煮声。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粘稠起来,弥漫着食物香气和一种微妙的静谧。时羡垂着眼,盯着木质桌面上细微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纹路,感觉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和谢厌庭单独坐在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相对私密的小店里,比在教室里做同桌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教室里至少还有书本和习题作为屏障,有周围同学的存在可以稀释这种一对一的紧张感。 而在这里,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无法避免地聚焦在彼此身上。 谢厌庭也没有急于打破沉默。他没有拿出手机低头浏览,也没有四处张望打量店内的装饰,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落在时羡微微颤抖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上,和他因为紧张而抿得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的沉默并不让人感到压抑或尴尬,反而像一种包容的、富有耐心的陪伴,给予时羡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去适应这陌生的、带着暖意的环境。 过了一会儿,还是谢厌庭先开了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刚才……是在等回家时间?” 他没有提那个干硬的面包,也没有提那个昏暗狼狈的墙角,只是用一个模糊的、包含了多种可能性的、极其体贴的问题,轻轻地撬开了一道缝隙,给予时羡选择回答与否的自由。 时羡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仿佛被这温和的询问刺中了最柔软的部位。他没想到谢厌庭会问这个,而且问得如此……迂回而体贴。 他原本在脑海中准备好的、关于“不饿”或者“随便逛逛”的敷衍说辞,在对方这种直指核心却又留有余地的、充满尊重的问法面前,显得苍白、虚伪而可笑。 他喉咙发紧,像是有砂纸在摩擦,挣扎了半晌,才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嗯。家里有客人。”这几乎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真相却又最大限度隐藏了不堪的解释。 说完,他立刻又后悔了,一种自我厌恶感升腾起来——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自己的窘迫,自己的不堪,何必像展示伤口一样摊开给一个算不上熟悉的人看? 他期待着从对方脸上看到怜悯,或者好奇,那至少能让他重新筑起心墙。 然而,谢厌庭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追问客人是谁,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有客人就需要在外面挨饿受冻。 他仿佛只是接收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然后极其自然地接话道:“这样啊。那正好,我也没吃,一个人吃饭挺无聊的。”他轻描淡写地,将时羡的“被迫”与“狼狈”巧妙地转化成了自己“恰好也需要陪伴”,将这次充满尴尬开端的偶遇共餐,再次归结为一种巧合下的、各取所需的互利互惠。 这种不着痕迹的体贴,像温水,一点点消融着时羡心头的冰碴。 时羡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对方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的、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温和,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也没有探究的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共处时的自然。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 这时,老板娘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比脸还大的海碗过来了。“两位的沙茶面来咯,小心烫啊!”她洪亮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浓郁的、带着独特辛香气的味道瞬间占据了所有的感官,霸道而诱人。 乳白色略带红油的汤底微微晃动着,里面浸着金黄劲道的面条,铺着吸饱了汤汁显得饱满金黄的豆泡、粉嫩弹牙的鲜虾、卷曲成花的洁白鱿鱼,还有几片翠绿欲滴的生菜叶,色彩鲜明,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谢厌庭将其中一碗明显配料更丰富的推到时羡面前,又细心地递过来一双掰开的一次性筷子。“尝尝看,闻着很香。”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刻意讨好的嫌疑。 时羡看着眼前这碗散发着诱人热量和香气的、几乎可以说是他这段时间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食物,再对比了一下几分钟前还在啃噬的、干硬冰冷如同碎木屑的白吐司,胃里的空虚感和渴望更加强烈地翻涌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迟疑地、几乎是带着点虔诚地接过筷子,小声道:“……谢谢。”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很低,却少了些许之前的艰涩。 “不客气。”谢厌庭已经拿起自己的筷子,熟练地拌了拌碗底的面条,让每一根都均匀地裹上浓郁的汤汁,然后低头吹了吹气,自然地吃了起来。 他的吃相很好,安静而专注,不会发出吸溜或不雅的咀嚼声,但也不会显得过分拘谨秀气,给人一种很舒服、很踏实的感觉。 时羡学着他的样子,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几根面条,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刹那间,浓郁复杂而和谐的味道在舌尖上轰然炸开——沙茶酱的咸鲜微辣,花生酱的醇厚绵密,熬制许久的海鲜汤底的极致鲜美,以及各种香料融合出的独特而富有层次的风味,共同构成了一场味觉的盛宴。 那温暖妥帖的汤汁和食物顺着食道滑入空荡荡的胃中,仿佛久旱逢甘霖,极大地抚慰了生理上的饥饿,更驱散了盘踞在心底的寒意和空虚。 他太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真正像样的、热乎乎的、可以安心享用、无需看任何人脸色的饭菜了。 舅舅家不是不管饭,但那种寄人篱下、需要揣摩他人心思、往往只能吃到冷饭剩菜的感觉,和眼前这碗完全属于自己、可以尽情享受的热汤面,简直是云泥之别,是荒漠与绿洲的区别。 他开始吃得有些急,几乎是狼吞虎咽,被滚烫的汤汁烫得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还是舍不得停下,仿佛慢一点,这短暂的温暖和饱足就会消失不见。 “慢点吃,小心烫,没人跟你抢。”谢厌庭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和的笑意,没有指责,只有关心。 时羡的动作猛地一顿,一种被看穿的羞赧瞬间涌上脸颊,连耳根都开始发烫。 他依言放慢了速度,但依旧埋头苦干,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那巨大的海碗里,试图用碗沿遮挡住自己可能失控的表情。他不敢抬头,怕对方看到自己眼中因为这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而控制不住泛起的、丢人的酸涩热意。 这不仅仅是一碗面,这是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被正常对待、被细心关照的感觉。 一碗分量十足的面,连同鲜美的汤,很快就被时羡吃得见了底。他放下筷子,感觉身体从内到外都彻底暖和了起来,甚至鼻尖和额头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一种久违的、饱足后的慵懒和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笼罩着他。 这短暂的二十多分钟,像偷来的一段时光,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冰冷和不堪。 谢厌庭也差不多同时吃完,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嘴,看向时羡,目光落在他空空的碗上,问道:“够吗?要不要再加点什么?比如炸五香或者肉粽?”他的询问依旧体贴,给予选择,却不带压力。 “不用了,够了。很……好吃。”时羡连忙摇头,声音因为吃饱而恢复了些许力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满足感。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谢谢。”这一次的道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那就好。”谢厌庭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仿佛时羡的满足于他而言,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起身,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文件袋,走向柜台结账。时羡看着他挺拔从容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枚硬币的口袋,一种混合着无力、感激和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在物质和处境上的鸿沟,也从未像此刻这样,对一份不着痕迹的善意感到如此……无措。 谢厌庭结完账回来,并没有立刻催促离开,而是站在桌边,等时羡自己站起身。“走吧?”他语气寻常。 “嗯。”时羡低低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面馆。 — 重新回到清冷的夜风中,时羡却觉得那寒意不再那么刺骨。胃里的暖意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铠甲,而身边这个人……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谢厌庭线条流畅的侧脸,一种陌生的、微弱的安全感,如同初生的藤蔓,悄悄探出了触角。 “你住哪个方向?”谢厌庭很自然地问道,仿佛这只是朋友间最普通的告别寒暄。 时羡报了一个大概的方位,是他舅舅家所在的那个位于城市边缘、设施陈旧的老旧小区。 “不太顺路,”谢厌庭沉吟了一下,目光扫过前方不远处的公交站牌,“那我送你到前面的公交站吧?这个点应该还有夜班车。”他的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既表达了关心,又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时羡感到被过度介入。 时羡本能地想要拒绝,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穿梭在夜色中,像影子一样来去。但话到了嘴边,看着谢厌庭那双在霓虹灯牌映照下依然清澈见底、不含杂质的眼睛,感受到那份纯粹的、不带怜悯的善意,那拒绝的话便如同被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轻一重,却又奇异地和谐。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们并肩的身影拉长、缩短、再拉长,周而复始。他们没有再交谈,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并不显得僵硬或尴尬。 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平静氛围笼罩着他们,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成了多余,只是这样安静地走一段路,便已足够。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公交站时,一个带着惊讶和不确定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 “时羡?” 时羡猛地抬头,看见林边也正从旁边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装着饮料和零食的塑料袋。 林边也身材高瘦,穿着随意,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但眼神清亮,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时羡和旁边的谢厌庭身上来回扫视,脸上写满了诧异和探究。 林边也是班里为数不多,能和时羡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他性格有些大大咧咧,但心思其实并不粗糙,某种程度上,他了解时羡家里的那些糟心事,也知道时羡沉默外表下的敏感和骄傲。他曾经试图以他自己的方式帮助时羡,但大多被时羡无声地拒绝了。 此刻,在这里看到时羡,尤其是看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气质卓越、明显不属于他们这个圈子的谢厌庭,林边也的惊讶可想而知。 “林边也?”时羡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一种被熟人撞破“秘密”的慌乱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谢厌庭,又看向林边也,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或者说,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的状况。 林边也三两步走上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时羡,确认他没事,然后目光便毫不客气地落在了谢厌庭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位是……?”他挑眉问道,语气直接。 谢厌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审视,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悦或局促,他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目光平静地迎向林边也,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却没有急于自我介绍,而是将目光转向时羡,显然是将解释权交给了他。 时羡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是谢厌庭,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现在是我同桌。 ”他顿了顿,又转向谢厌庭,声音更低了些,“这是林边也,我……同学。”他用“同学”这个词界定林边也,显得有些生分,但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不暴露自己脆弱关系的介绍。 “哦——转学生,同桌。”林边也拉长了语调,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他显然注意到了时羡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他自己的、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浅灰色外套。 时羡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厌庭不知何时把文件袋里备着的一件薄外套递给了他,而他竟然迷迷糊糊地接过来披上了,也注意到了时羡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吃饱后的红润气色,这与他平时那种营养不良的苍白截然不同。他又看了看旁边气质卓然的谢厌庭,心里瞬间脑补了不少情节。 “你们这是……?” “刚在那边吃了点东西。”谢厌庭适时地开口,语气自然,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家沙茶面馆,巧妙地接过了话头,化解了时羡的尴尬,“碰巧遇到时羡,就一起了。” 他将“偶遇”和“共餐”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巧合,没有任何暧昧或引人遐想的空间。 林边也“哦”了一声,眼神在两人之间又转了一圈,虽然还有疑惑,但看时羡并没有抗拒或不适的表情,反而似乎比平时放松些许,他心里的警惕便放下了一大半。 他了解时羡,如果不是自愿,绝不会和陌生人一起吃饭,更别提还披着人家的外套。 “行吧,”林边也挠了挠他那一头乱发,对时羡说,“我正好买点东西,你家那边……没事吧?”他话里有话,暗示着时羡家里的情况。 时羡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我坐公交回去。” “那成,你自己小心点。”林边也说完,又看向谢厌庭,虽然依旧带着点审视,但语气缓和了不少,“谢……厌庭是吧?我叫林边也。时羡他……不太爱说话,性子有点闷,但人不错,以后班里多关照啊。”这话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同学间的客套,但里面蕴含的维护之意,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谢厌庭闻言,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淡却真诚的笑意:“当然。时羡他很……好。”他中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那个“好”字,说得格外清晰而肯定,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时羡低垂的侧脸。 时羡的心跳,因他这突兀的、毫无征兆的肯定,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起来,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直接地、当着别人的面,用“好”这个词来形容他。 这感觉陌生而汹涌,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林边也也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笑,似乎对谢厌庭的这个回答颇为满意。“行,那你们忙,我先走了。”他挥了挥手里的塑料袋,又冲时羡使了个“回头再说”的眼色,便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这个小插曲让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羡依旧低着头,但耳根的红晕却久久未退。谢厌庭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他走到公交站。 恰好,一辆夜班公交车缓缓驶来,停靠在站台边。 “车来了。”谢厌庭示意道,声音在夜晚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羡点了点头,像是终于得到了赦令,又像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迈步走上公交车投币的台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向依旧站在站台灯光下的谢厌庭。夜色模糊了对方的部分轮廓,唯有那双眼睛,清晰地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晕,沉静而深邃,正安静地、专注地望着他,仿佛在无声地道别。 “今天……真的,谢谢你。”时羡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那双眼睛,说出了这句完整的、包含了多重意味的道谢。不仅仅是为了那碗救赎般的面,为了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更是为了那份尊重,那份不着痕迹的体贴,和那个让他心弦震颤的“好”字。 谢厌庭似乎弯了弯唇角,那笑容比之前几次都要明显一些,如同春风拂过冰面,带来细微的裂痕和暖意。他挥了下手,声音温和:“不客气。路上小心。明天见。” “明天见。”时羡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回应了这三个字。 公交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气阀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带着谢厌庭的世界。 时羡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隔着有些污渍的玻璃,看到谢厌庭还站在原地,身影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直到公交车启动,缓缓驶离站台,他才终于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入更深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时羡收回目光,将身体靠在有些冰凉的塑料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胃里是前所未有的饱足和温暖,身上披着的那件属于谢厌庭的薄外套,还残留着对方身上那种清冽干净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 而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正以一种陌生而有力的节奏,一下下地敲击着他的肋骨,提醒着他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明天见。 这个词,第一次,让他那颗荒芜冰冷的心,生出了一种清晰的、带着怯意却又无法抑制的……期待。 他知道,那束名为谢厌庭的微光,已经不仅仅是在试图照亮他黑暗世界的边缘,而是真的,在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投下了一颗足以引发连锁反应的石子。 涟漪已起,裂痕已生,某些坚固的东西正在悄然松动、融化。前路是更深沉的黑暗还是隐约的微光,他无从判断,但此刻,他握着外套衣角的手,微微收紧,仿佛抓住了黑暗中,第一缕真实的温度。 这篇发两篇稿[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微光与旧忆痕 第4章 微光与裂痕 公交车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地前行,像一个疲惫的归人。 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灯光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彩带。时羡靠在窗边,额头顶着冰凉的玻璃,试图让那一点冷意驱散脑海中过分纷乱的思绪。 然而,谢厌庭那双沉静的眼眸,那句清晰的“明天见”,还有林边也那带着探究和最终了然的目光,如同循环播放的影像,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薄外套。浅灰色的柔软面料,带着一种干净的、类似于阳光晒过后的清新皂角香气,与他惯常所处的、弥漫着陈旧家具和油烟混合气味的空间格格不入。 这气息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车厢内浑浊的空气,以及即将面对的那个“家”的压抑,短暂地隔离开来。 胃里是久违的、饱足而温暖的感觉,那碗沙茶面的热量似乎还在体内流淌,对抗着秋夜的寒凉,也对抗着心底不断泛起的、对归家的抵触。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口面条的筋道,汤底的醇厚,以及豆泡吸饱汤汁后在口中爆开的鲜美。 这种纯粹的、关于食物的满足感,对他而言,奢侈得如同偷来的时光。 — 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将他从短暂的恍惚中惊醒。 他站起身,随着零星几个乘客下了车。舅舅家所在的小区就在马路对面,几栋老旧的居民楼在夜色中显得灰蒙蒙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稀疏而昏黄。 时羡在小区门口停顿了片刻,做了几次深呼吸,像是即将潜入深水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上那件灰色外套脱下来,仔细地折叠好,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不能穿着这件明显不属于自己、而且质地一看就很好的外套进门,那会引来不必要的盘问和审视,甚至可能是冷嘲热讽。 整理好心情,或者说,重新戴好那副冷漠麻木的面具,时羡才迈步走进小区。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绕到楼后那条堆放杂物的、光线昏暗的楼梯。 木质楼梯有些地方已经松动,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按照林青悠的“指令”,选择从这里上楼,避免与所谓的“客人”碰面,也避免打扰到舅妈精心维持的“体面”。 走到位于四楼的家门口,防盗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线,里面一片寂静。看来“客人”已经走了。 时羡从书包侧袋里摸出钥匙,动作极轻地插入锁孔,缓缓转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残余气味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走到四楼的家门口,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 一片寂静,连电视的声音都没有。看来舅妈和舅舅已经睡下了。他稍稍松了口气,从书包最里层摸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作僵硬地停在原地。等了片刻,确认没有惊醒任何人,他才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 —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亮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那是常年不散的油烟味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刺鼻香味。时羡站在玄关,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不过离开几个小时,这个"家"却显得如此陌生而压抑。 他轻手轻脚地换好拖鞋,正要溜回自己那个阳台隔出来的小房间,主卧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还知道回来?" 蓝秀娟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刻意压低的尖锐。她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双手抱胸,即使在黑暗中,时羡也能感受到她那审视的目光。 时羡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看看现在几点了?"蓝秀娟的声音又抬高了些,"让你晚点回来,没让你在外面野到半夜!是不是又跟你那个不争气的爹一样,不知道在哪鬼混?" 那些刻薄的字眼像针一样扎进时羡的心里。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反驳是没有用的,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在这个家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妈,大半夜的吵什么呀?"林青悠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她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不耐烦地瞥了时羡一眼,"他回来就回来了呗,你跟他废什么话。" 说完,"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态度轻慢得仿佛时羡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 蓝秀娟被女儿这么一打岔,似乎也失了训斥的兴致。她狠狠地瞪了时羡一眼,丢下一句:"明天早上记得把垃圾倒了,听见没有?"便转身回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客厅重新陷入死寂。 — 时羡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走向那个位于阳台的隔间。这个不到五平米的空间,只放得下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和一个破旧的衣柜,连张像样的书桌都没有。他平时写作业,都是在床上放个小板凳凑合。 他轻轻拉上那扇薄薄的推拉门,甚至没有力气反锁,就虚弱地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寒意,但他却浑然不觉。 黑暗中,他抱紧了怀里的书包——那里面装着谢厌庭的外套。清冽干净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透出来,与这个家里沉闷压抑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晚发生的一切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中回放:谢厌庭温和的询问,那碗热气腾腾的沙茶面,林边也惊讶又了然的目光,还有公交站台那句清晰的"明天见"。 这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 而现实是,他还是要回到这个冰冷的"家",面对舅妈刻薄的指责和表妹轻蔑的目光。 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件灰色外套,将脸埋进柔软的面料里。属于谢厌庭的干净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刺痛。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时羡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老旧手机的存在。这是母亲离开前留给他的,除了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几乎没什么其他功能。他平时很少使用,联系人列表更是空空如也。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微光在黑暗中亮起,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我是谢厌庭。安全到家了吗?】 短短一行字,时羡却反复看了好几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屏幕,胸腔里某个地方微微发烫。 谢厌庭怎么会知道他的号码?是了,大概是问了李雪琴老师要的班级通讯录。但他为什么要特意发短信来确认自己是否安全到家? 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陌生得让他不知所措。 他在回复框里输入"到了",又删掉;输入"谢谢,我没事",又觉得太过生疏。反复斟酌良久,最终只回复了最简单的一句: 【到了。谢谢。】 发送出去后,他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你的外套,在我这里。】 几乎是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机就再次震动。 【嗯,那就好。外套不急,早点休息。】 时羡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黑暗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许。 他将那个陌生号码存进通讯录,在输入姓名时犹豫了一下,最终郑重地打上了"谢厌庭"三个字。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将谢厌庭的外套仔细地叠好,放在枕头旁边。然后才脱掉校服,躺上了那张窄小的单人床。 床板很硬,被子也单薄,但今晚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他侧过身,面对着那件叠好的外套,清冽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忽然,他又想起什么,重新拿起手机。 班里大部分同学似乎都在用一个叫微信的软件,可以免费发消息。他的手机里好像也预装了这个软件,只是他几乎从未打开过。账号是早年母亲还在时帮他注册的,昵称是一个简单的字母"x",头像是一片空白。 他点开那个绿色的图标,界面加载出来,果然空空荡荡。他找到添加好友的选项,笨拙地输入了谢厌庭的手机号码。 点击搜索。 一个用户信息跳了出来。头像是一片虚化的、朦胧的绿色背景,像是雨后的草坪,又像是透过树叶缝隙看到的天空。微信名是——"羊次"。 羊次?时羡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有些奇怪又带着点莫名可爱的昵称。是"羊"和"次"两个字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无从得知,只觉得这个昵称和谢厌庭本人那种清俊沉稳又偶尔流露出温和的气质,有种奇妙的契合感。 他没有立刻点击添加,而是退出了界面,再次点开短信,斟酌着用词: 【我是时羡。方便加一下微信吗?我的昵称是x。】 发送出去后,他将手机放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等待回复的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就在时羡以为对方已经睡了,准备放弃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微信的提示音。 一个好友申请弹了出来。头像正是那片朦胧的绿色,昵称:"羊次"。 时羡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带着微颤,点击了"接受"。 对话框打开,空白的界面只有系统自带的提示:"你已添加了羊次,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他看着那个绿色的头像和"羊次"两个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发起这"第一次"的对话。说"你好"?似乎太生硬。直接说还外套的事?又显得过于目的性。 就在他踌躇不定时,对方先发来了消息。 羊次:【?】 只有一个简单的问号,像是在确认是否添加成功,又像是在等待他开口。 时羡盯着那个问号,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对方那双沉静的眼眸,正带着些许询问望着自己。他抿了抿唇,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缓慢地敲击。 x:【是我,时羡。】 羊次:【嗯,知道。】 简单的回应,却瞬间拉近了距离。 x:【外套,我明天洗好带去学校给你。】 羊次:【不急。你方便就好。】 对话似乎又要陷入僵局。时羡看着屏幕,努力想再找点什么话题,却发现贫瘠的生活和封闭的内心,让他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分享或交谈的内容。他有些沮丧地垂下眼。 就在这时,谢厌庭的消息又过来了。 羊次:【这么晚还没睡?】 x:【……就要睡了。】 羊次:【嗯,早点休息。明天见。】 又是"明天见"。这三个字,透过微信的界面,似乎比短信里更多了几分日常的熟稔。 x:【明天见。】 发出这三个字后,时羡看着对话框里那寥寥几句的对话,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他点开谢厌庭的头像,那片朦胧的绿色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将这个对话框置顶,这样一打开微信,就能第一时间看到。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放下手机,重新躺好。将脸轻轻贴近那件灰色外套,清冽干净的气息更加清晰地将她包裹。 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到彷徨和不安,一种微妙的、名为"联系"的丝线,已经通过那个名为"微信"的软件,将他和那个名为"谢厌庭"的世界,悄悄地连接了起来。 这一夜,时羡睡得格外安稳。梦里没有冰冷的指责和厌弃的目光,只有一片朦胧的、生机勃勃的绿色,和一双沉静而温和的眼睛。 — 第二天清晨,时羡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唤醒的。他难得地睡过了头,匆忙起身时,发现那件灰色外套还整齐地叠在枕边。 他小心翼翼地将外套收进书包最里层,这才推开隔间的门。客厅里,蓝秀娟正在餐桌前吃早餐,林海已经出门上班了,林青悠还没起床。 “磨蹭什么?还不快点!"蓝秀娟头也不抬,语气不善,"吃完把碗洗了,垃圾记得倒。" 时羡沉默地走到餐桌前,桌上只剩下半个冷掉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他默默地拿起馒头,就着凉白开艰难地咽下去。 "昨晚去哪了?"蓝秀娟突然问道,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 时羡动作一顿,垂着眼睫:"在图书馆。" "图书馆?"蓝秀娟嗤笑一声,"就你那个成绩,去图书馆有什么用?" 时羡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知道,任何辩解都只会引来更多的嘲讽。 匆匆吃完早饭,他按照吩咐洗了碗,拎起门口的垃圾袋下了楼。清晨的空气清新冷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那股沉闷的气息全部置换出去。 走到公交站,早高峰的人群熙熙攘攘。时羡站在人群边缘,不自觉地摸了摸书包里那件外套。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谢厌庭发来的微信。 羊次:【早。】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时羡的心轻轻一跳。他犹豫了一下,回复道: x:【早。】 羊次:【吃早饭了吗?】 x:【吃了。】 对话再次陷入沉默。时羡看着屏幕,不知该如何继续。他很少与人聊天,更不懂得如何维持一段对话。 好在谢厌庭很快又发来了消息。 羊次:【今天物理课要小测,复习了吗?】 x:【……没有。】 羊次:【需要笔记吗?我昨天整理了一份。】 时羡看着这条消息,指尖微微发烫。他从未遇到过如此主动想要帮助他的人。 x:【不用了,谢谢。】 羊次:【好吧。如果需要的话,随时跟我说。】 公交车来了,时羡随着人流挤上车。车厢里拥挤不堪,他勉强抓住扶手,在颠簸中护着怀里的书包。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羊次:【到学校了吗?】 x:【在路上。】 羊次:【嗯,我也快到了。】 简短的对话,却奇异地驱散了早高峰的烦躁。时羡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第一次觉得,上学路上不再那么难熬。 到教室时,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到了。时羡习惯性地走向最后一排的角落,却在路过谢厌庭的座位时,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谢厌庭正在低头看书,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似乎是察觉到视线,他抬起头,对上时羡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 —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充斥着朗朗读书声。时羡从书包里拿出课本,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旁边的谢厌庭。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趁着没人注意,他偷偷掏出来看。 羊次:【外套带了吗?】 x:【带了。】 羊次:【下课给我就好。】 x:【嗯。】 放下手机,时羡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从书包最里层取出那件灰色外套,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面料柔软,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昨晚特意用手洗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晾干。 第一节课是李雪琴的语文课。时羡心不在焉地听着,注意力全在旁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纷纷起身活动。时羡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 "你的外套。"他将外套放在谢厌庭的课桌上,声音很轻。 谢厌庭抬起头,接过外套,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时羡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时羡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洗过了?"谢厌庭闻了闻外套上的清香,有些惊讶。 "嗯。"时羡低下头,"谢谢你。" "该我谢你才对,"谢厌庭将外套仔细地收进书包,"洗得这么干净。" 时羡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地站着。 "对了,"谢厌庭像是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这是物理课的复习笔记,你要看吗?" 时羡看着那份字迹工整的笔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不客气。"谢厌庭笑了笑,"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时羡翻开那份笔记。谢厌庭的字迹清隽有力,重点部分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记,旁边还有详细的注解。这样用心的笔记,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 第二节课是数学课,老王一进门就宣布要小测。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 时羡看着试卷上的题目,大部分都是昨晚谢厌庭笔记里重点标注的内容。他难得地顺利答完了大部分题目。 交卷的时候,他注意到谢厌庭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些许鼓励的笑意。那一刻,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温暖的情绪流淌至四肢百骸。 午休时间,时羡照例一个人坐在角落吃便当——依旧是冷掉的米饭和简单的配菜。他正低头默默吃着,一个餐盒突然放在了他对面的桌子上。 "这里有人吗?" 时羡抬起头,对上谢厌庭含笑的眼眸。他愣愣地摇了摇头。 谢厌庭在他对面坐下,打开自己的餐盒。里面是色彩搭配精致的便当,看起来美味又营养。 "你平时都一个人吃饭?"谢厌庭自然地问道。 "今天林边也有事。"时羡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以后我可以陪你一起吃吗?"谢厌庭的声音很轻,"一个人吃饭挺无聊的。" 时羡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有立刻回答。他习惯了独来独往,突然有人想要闯入他的世界,让他既期待又害怕。 "随你。"最终,他低声说道。 谢厌庭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两人沉默地吃着午饭,气氛却并不尴尬。 饭后,谢厌庭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物理习题集:"这道题我一直没太搞懂,你能帮我看看吗?" 时羡接过习题集,发现那是一道难度较高的竞赛题。他仔细看了看,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解题思路。 "原来是这样!"谢厌庭恍然大悟,"你的思路真的很清晰。" 这是第二次有人这么夸他。时羡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耳根微微发烫。 — 放学铃声响起,时羡照例磨蹭到最后才离开。他收拾好书包,正要起身,谢厌庭却走了过来。 "一起走?"他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邀请一个老朋友。 时羡怔了怔,轻轻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放学的人流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羡刻意落后半步,目光落在谢厌庭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上。 "你平时放学都直接回家吗?"谢厌庭突然问道。 "嗯。" "不去哪里逛逛?" "……不去。" 对话再次陷入沉默。走到校门口,时羡停下脚步:"我坐公交。" "我送你到车站。"谢厌庭很自然地说道。 时羡没有拒绝。两人走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谢厌庭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牛奶递给时羡:"喝吗?多买了一盒。" 时羡看着那盒牛奶,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公交车来了,时羡上车前,回头看了谢厌庭一眼。夕阳下,那人微笑着朝他挥手,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莫名让人安心。 坐在公交车上,时羡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 x:【我上车了。】 羊次:【嗯,我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x:【今天谢谢你。】 羊次:【谢什么?】 x:【笔记,还有牛奶。】 羊次:【不客气。明天见。】 x:【明天见。】 放下手机,时羡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没有那么糟糕。 他知道,那束名为谢厌庭的微光,已经真真切切地照进了他灰暗的生活。而他们之间那根名为"联系"的丝线,正在一点点变得坚韧。 也许,改变才刚刚开始。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谢厌庭在日记本上写下: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每次我靠近他说话,或是装作不经意地碰触到他的手背,那双总是藏在额发后的耳朵就会悄悄染上薄红。像初春的桃花苞,在雪色肌肤上格外分明。 今天物理课我借他笔记时,故意俯身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掠过他耳畔,那截白玉似的耳廓几乎是瞬间就透出绯色,连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他慌忙侧过头去,假装整理书本,手指却无意识地揪住了书页一角。 真有意思。 这个人明明总是板着脸,用沉默筑起高墙,耳朵却诚实得可爱。 中午在食堂,我故意问他能不能坐在一起。他低着头嗯了一声,耳尖却从发丝间露出来,红得快要滴血。我强忍着想去碰触的冲动,只是把餐盒里的炸虾夹给他一只。 “我不——” “吃不完,”我打断他的拒绝,“帮忙解决一下。” 他的耳朵又红了一层,但这次没有躲开。 最可爱是昨天放学。 我借口问数学题靠近他,手臂贴着手臂。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从耳根到脖颈泛起漂亮的粉色,像日落时天边的霞光。我几乎能听见他过快的心跳声。 原来冷冰冰的羡宝,也会因为这种程度的靠近就慌乱成这样。 我知道这样逗他不太好。 可当他用那褐色眼睛瞪我,泛红的耳朵却出卖他的紧张时——我总觉得,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羡宝,是独属于我的特权。 就像那时,我不过说了句“你的解题思路很特别”,他又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朵。 这个动作简直像在邀请我: 再看久一点。 羊次=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微光与裂痕 第5章 微光与跃动的弦 时羡的生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沉寂湖面,涟漪并未随时间平息,反而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姿态,扩散至更广阔的领域。 那顿沙茶面,那件洗净归还的外套,那个置顶的微信对话框,以及每天作为同桌自然而然的相处和简短的“明天见”,都像细小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他干涸龟裂的世界。坚冰仍在,但冰层之下,已有暖流暗涌。 周三下午,是每周一次的体育课。秋高气爽,阳光不再酷烈,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操场边的梧桐树叶边缘已泛起点点金黄,风过时,飒飒作响。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时羡慢吞吞地合上物理书,准备去换运动服。 “一起去换衣服?”谢厌庭已经站起身,侧头问他。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时羡动作微顿,低低“嗯”了一声。和谢厌庭成为同桌的这些天,他依然不习惯这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但排斥感却在日渐消弭。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更衣室。时羡拿出那套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运动服,快速换上。谢厌庭的运动服是深蓝色的,看起来很新,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你好像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去操场的路上,谢厌庭状似随意地问道,声音不高,恰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时羡抿了抿唇,目光看着脚下的路砖缝隙:“……还好。” 谢厌庭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待会测一千米,一起跑?” 时羡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长跑测试,通常都是各自为战。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操场上,体育委员章佳涵已经拿着记录板,利落地组织队伍。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透着健康的光泽,声音清脆有力。 “先热身,绕操场慢跑两圈!” 队伍松散开来。时羡习惯性地想往队伍末尾走,却被谢厌庭不着痕迹地拉了一下,两人并排跑在队伍中段。 “保持这个节奏,”谢厌庭的声音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刚开始别太快。” 时羡依言调整着步伐。他能感觉到谢厌庭在刻意配合他的速度,这种被无声关照的感觉让他心头微动。周围有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但这一次,时羡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了。 热身跑结束,赵老师宣布先测立定跳远。按座位顺序进行,时羡和谢厌庭因为是同桌,测试顺序也紧挨着。 章佳涵站在沙坑旁,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成绩。她身边站着她的闺蜜黎语,她气质沉静,此刻正捧着一本小小的英文单词本默记,镜片后的目光偶尔抬起,冷静地扫过测试现场。 “下一个,时羡!” 时羡走到起跳线前,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摆动双臂,屈膝,蹬地,腾空,收腹,落地。动作流畅而协调,带着一种不显山露水的爆发力。 “两米七五!”负责测量的同学报出成绩。 这个成绩在男生里相当出色。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叹。章佳涵抬头看了时羡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在记录板上利落地写下成绩,对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不错!” 时羡平静地走回谢厌庭身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厉害。”谢厌庭低声说,语气真诚。 时羡耳根微热,目光转向沙坑:“该你了。” 谢厌庭走上前,他的动作标准而舒展,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成绩是两米八,比时羡略胜一筹。 “可以啊,谢厌庭!”章佳涵笑着记录,态度大方自然。 黎语也从单词本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客观地评价:“数据上看,你们俩的弹跳素质都很突出。” 立定跳远测试结束,接下来是一千米跑。男生们被分成了两组。时羡和谢厌庭自然在同一组。 站在起跑线上,时羡做着简单的拉伸。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带来微微的暖意。他能听到自己有些加速的心跳,不仅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跑步。 “记得刚才的节奏。”谢厌庭在他旁边低声道。 “各就各位——预备——”赵老师举起了发令枪。 砰! 枪声响起,十几道身影冲了出去。时羡按照谢厌庭提醒的节奏,没有去争抢内道,保持在队伍中后段。谢厌庭跑在他身侧稍前的位置,像一道稳定的屏障。 一圈,两圈……队伍逐渐拉长。时羡调整着呼吸,感受着体力消耗带来的纯粹疲惫。这种身体上的极限感,奇异地让他暂时忘却了所有精神上的负累。 最后一圈。哨声响起。 时羡和谢厌庭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始加速。 两人的步幅和频率惊人地同步,如同并肩冲锋的战友,接连超越了前面体力不支的同学。风在耳边呼啸,周围的加油声变得模糊,世界仿佛只剩下延伸的红色跑道和身边这个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最终,谢厌庭以半个身位的优势率先冲过终点,时羡紧随其后。 冲过终点线,时羡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不断从额角滑落。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适时地递到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谢厌庭同样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运动后的酣畅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配合得不错。”谢厌庭笑着说,气息还有些不稳。 时羡接过水,大口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他看着谢厌庭,因为喘息说不出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哇!你们两个!”章佳涵拿着记录板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谢厌庭三分零五秒,时羡三分零六秒!几乎同时!太强了吧!”她看向时羡的目光充满了惊喜,“时羡,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跑!以后校运会我们班男子长跑有指望了!” 黎语也走了过来,冷静地补充:“从运动生理学角度看,你们的配速策略和最后冲刺的同步性非常高效。” 时羡被她们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地往谢厌庭身边靠了靠。谢厌庭自然地往前半步,笑着对章佳涵说:“课代表过奖了,运气好而已。”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休息时间,同学们散坐在操场边。时羡和谢厌庭找了个树荫下的台阶坐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累了?”谢厌庭递过一张纸巾。 “还好。”时羡接过纸巾,擦着脸上的汗。运动后的疲惫感带着奇异的放松,让他比平时少了几分紧绷。他注意到谢厌庭的目光落在自己因为汗水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锁骨线条清晰可见。他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口。 “你运动神经很好,”谢厌庭收回目光,语气自然,“以前练过?” 时羡看着远处,目光有些飘忽:“没有。只是……跑得多。”习惯了在无人的街道奔跑,习惯了用身体的极限来对抗内心的空洞。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谢厌庭似乎从他的沉默里读懂了什么,没有再问。 下课铃响起,体育课结束。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 回更衣室的路上,章佳涵特意走到时羡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时羡,下次体育课分组活动,来我们组吧!”她的邀请直接而坦率。 黎语在一旁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时羡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谢厌庭。谢厌庭对他微微一笑,眼神鼓励。 “……好。”时羡低声应道。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被需要,被认可,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能力。 回到教室,坐在熟悉的座位上,时羡还能感觉到心脏因为运动和刚才的邀请而微微加速跳动。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来自置顶对话框的未读消息。 羊次:【同桌,今天很帅。】 发送时间是他们刚冲过终点不久。 时羡看着那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并排的两张课桌上,也洒在谢厌庭放在桌面的手上。他缓缓打字。 x:【你也是,同桌。】 发送。 他抬起头,发现谢厌庭正看着他,眼角眉梢带着清晰的笑意,显然已经看到了他的回复。 “下次体育课,”谢厌庭压低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们还一起跑?” 时羡看着同桌那双含笑的、亮晶晶的眼睛,感受着胸腔里那份陌生的、雀跃的鼓动,轻轻点了点头。 “嗯。” 那束名为谢厌庭的微光,不仅照亮了他灰暗的角落,似乎正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出自我封闭的壳,触碰外面那个他曾经不敢奢望的世界。 而“同桌”这两个字,也因为身边这个具体的人,被赋予了温暖而鲜活的意义。那条连接彼此的弦,在运动的汗水与默契的并肩中,被轻轻拨动,奏响了前所未有的悦耳音符。新的篇章,正在他们并排的课桌前,缓缓展开。 别看了,新同学装的,谁不想和老婆跑步成绩差不多[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微光与跃动的弦 第6章 微光与跃动的弦 体育课带来的微妙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持续扩散,不仅改变了水面本身的形态,也悄然影响了水下的生态。 对时羡而言,这变化最直观、最持续的体现,就来自于他身侧这个固定的坐标——他的同桌,谢厌庭。 那天操场上的短暂交锋与后续,像一块投入他沉寂心湖的卵石,激起的波纹远比预想中绵长。章佳涵在课间偶尔会主动过来和时羡说几句话,话题通常围绕着体育。 有时是询问他某个动作要领,有时是随口提起校运会的项目安排,甚至有一次,她拿着体育课的选修表,认真征询他是选篮球还是排球更有趣。她的态度爽朗直接,不带丝毫怜悯或刻意,仿佛时羡本就应该是他们这群“正常人”中的一员,拥有平等的讨论权和选择权。 黎语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跟在章佳涵身边,像一位冷静的观察员,偶尔推推眼镜,补充一两句精准的数据分析或逻辑判断,比如“根据肌肉群运用效率,你的体型更适合短跑爆发而非长跑耐力”,或者“上周测验数据显示,你的瞬时反应速度优于班级平均值百分之十五”。 这种基于事实的、剥离了情感偏见的接纳,让时羡长久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坚硬的隔离层,出现了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缝,有光和气流通了进来。 而这一切的催化剂、撬动他固定轨道的那个支点,无疑是谢厌庭。 作为同桌,他们的互动变得愈发频繁和自然,像两条原本平行的溪流,在某个拐点后,开始有了水乳交融的迹象。 谢厌庭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近乎本能的能力,能精准地解读时羡沉默背后的情绪密码——那微微蹙眉是不解,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是焦躁,视线长时间停留在某处则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总能给予恰到好处的回应:一张写满解题思路的便签,一杯不经意间多买的、温度刚好的奶茶,或是一句压低声音的、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调侃。 他不会过度热情地侵犯时羡用沉默划出的安全区,也不会因他的冷淡而退缩或尴尬,只是以一种稳定、温和且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像水滴石穿,一点点瓦解着时羡内心冰封的壁垒。 — 数学课上,老王正在黑板上演算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综合题,粉笔与黑板摩擦出的“沙沙”声是教室里唯一的主旋律。 阳光透过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在弥漫着细小粉笔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光柱中有尘埃如微型星屑般缓慢浮沉。 时羡微微蹙着眉,目光紧跟着老王的粉笔头。前半部分的公式转换他还能跟上,思维清晰,但到了关键的辅助角公式变换与图像结合应用那里,思路像是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前后左右皆是墙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用力抵着中性笔的笔杆,留下浅浅的印痕。 “这里,”身旁传来极低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耳廓,像羽毛轻轻搔刮。谢厌庭将他的笔记本不着痕迹地往时羡这边推了推,修长干净的手指指着其中一行简洁利落的推导步骤,“先用和差化积公式拆解,再套用辅助角公式统一角度,图像结合看,会清晰很多。” 他的字迹清隽有力,结构舒展,推导过程比黑板上老王略显繁琐的版本更简洁直观,关键步骤旁还用细笔标注了思路提示。 时羡顺着他指尖引导的路线看下去,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符号和数字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秩序,堵塞的思维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清明。 他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低声应道:“明白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嗯。”谢厌庭应了一声,自然地收回笔记本,动作流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耳语的交流,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桌互动。 然而,他的指尖在收回时,因为角度的关系,不经意地擦过了时羡搁在桌面的左手手背。 那触感微凉,带着写字时留下的轻微墨渍感,一掠而过,快得像是错觉,却让时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背那片皮肤像是过了微弱的电流,泛起一阵细微而持久的战栗。 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握成拳,试图留住那瞬间的触感,又或是想将它驱散。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谢厌庭的侧脸。对方正微微仰头看着黑板,下颌线清晰流畅,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真的只是无心之举。 然而,时羡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迅速投入课堂。他能清晰地闻到谢厌庭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气息,混合着阳光晒过后的温暖味道,固执地萦绕在他的鼻尖,甚至盖过了粉笔灰的味道。 这种过于亲近的、超越了安全距离的气息交换,让他既感到一种陌生的、无所适从的慌乱,又隐隐贪恋这份从未体验过的、带着体温的暖意。 — 课间时分,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桌椅挪动声、笑闹声、追逐打闹声交织成一片活力的背景音。 时羡习惯性地拿出下节课的课本,摊在桌上,目光落在字里行间,试图将自己重新隔绝在这片小小的、由文字构筑的世界里,这是他惯常的防御姿态。 “时羡,”章佳涵清亮的声音像一把钥匙,轻易地打破了这层无形的屏障。她和黎语一起走了过来,站在他们课桌旁的过道上。“下周班级篮球友谊赛,我们对三班,队里还缺个替补轮换,你运动神经那么好,反应又快,要不要来试试?”她开门见山地发出邀请,眼神明亮而坦诚,没有丝毫试探或勉强,只有纯粹的期待。 时羡愣住了,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篮球?他几乎从不参与这类需要高度协作、身体对抗性强、且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集体活动。那会让他感到不安,感到一种被审视的窘迫。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那套熟练的、用于拒绝的托辞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他只是跑步好些,弹跳和爆发力或许不错,但篮球讲究技术和配合,未必在行。”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插了进来。 是坐在前排、平时喜欢和章佳涵她们凑在一起、也热爱运动的孙炜,他单臂抱着个篮球,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语气带着点不以为然的评价意味,目光在时羡身上扫过,带着些许审视。 章佳涵好看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显然对孙炜这种拆台的行为不满,她刚要开口反驳,谢厌庭却先一步说话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慵懒,但语调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磐石般稳定:“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而且,”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时羡身上,那目光里是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信任,“我相信时羡的学习能力和身体协调性,上手任何运动都应该很快。篮球的基本功,以他的悟性,几天就能掌握个七七八八。” 黎语适时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在分析实验数据,她看向孙炜,语气平铺直叙:“从运动迁移理论来看,良好的核心力量、身体协调性和神经反应速度,确实有助于个体快速掌握其他结构类似的运动技能。时羡同学在短跑和立定跳远项目中表现出的数据,完全支持这个推论。你的质疑缺乏统计学依据。” 孙炜被黎语这一本正经的数据流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时羡看着谢厌庭眼中那簇坚定的、为他而燃的小小火苗,又看了看章佳涵毫不掩饰的真诚邀请,再到黎语用最客观的方式给予的支持,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冰冷的“不”字,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变得沉重而难以吐出。 他垂下眼帘,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印刷字,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里,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能感受到内心那道厚重的帷幕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 最终,在孙炜有些诧异和讪讪的目光注视下,他抬起眼,目光掠过谢厌庭,最终落在章佳涵脸上,轻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我可以试试。” 章佳涵脸上立刻像被点亮了一般,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放学后体育馆集合,我们先练练基础配合!”她高兴地拍了拍黎语的胳膊,风风火火地拉着她去向其他队员宣布这个“好消息”了。 孙炜摸了摸鼻子,有些自讨没趣地“啧”了一声,抱着篮球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课间的喧闹继续包围着他们,时羡却有些恍惚地坐在那里,指尖微微发凉。他刚才……竟然答应了参加集体活动?这完全背离了他一贯的行为准则。一种混合着不安、忐忑,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不用担心,”谢厌庭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那声音很近,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篮球其实很有意思,规则不复杂,跑动和传球的过程本身就能带来快乐。我可以先教你一些最基础的动作和规则。” 时羡转过头,对上同桌的目光。 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温暖而坚定的支持,像无声却强大的支撑,立在他即将踏出的、未知的道路旁。“……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 心里那份悬空的不确定感,似乎因为这句简单的承诺而找到了落点,安定了几分。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时羡刻意放慢了收拾书包的速度,笔、本子、课本,一样样仔细地放进包里,拉链拉上又检查了一遍。 谢厌庭也不催促,只是靠在窗边,看着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校园,耐心地等待着。 最终,时羡还是背起书包,跟着谢厌庭走出了教室。去体育馆的路不长,时羡却觉得脚步有些沉重。他其实非常忐忑,对于陌生环境、不熟悉的运动以及即将面对的集体配合,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的抗拒并未完全消失。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 体育馆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热身,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以及少年们呼喝笑闹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活力的、却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的氛围。章佳涵看到他们,远远地就挥着手,声音洪亮:“这边!” 她和几个男生正在练习传球跑动,黎语则坐在场边靠近角落的长凳上,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手里拿着笔,但目光却时不时地抬起,冷静地观察着场内的动态,像一位记录数据的分析师。 “来啦!”章佳涵把球扔给队友,小跑着过来,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先做几组热身运动,活动开关节和肌肉,避免受伤。然后我们练习一下最基本的传接球和定点投篮,再讲讲简单的二三联防跑位。” 时羡抿了抿唇,有些笨拙地跟着章佳涵的口令和示范做热身动作。拉伸、转体、高抬腿、侧滑步……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不如谢厌庭他们那般流畅自如。 谢厌庭一直在他身侧不到半米的地方,做着同样的动作,不时低声提醒他:“腰背挺直,拉伸感会更明显。”“转体幅度可以再大一点,对,就是这样。”“侧滑步的时候重心压低,脚步要稳。” 有一次,时羡做弓步压腿时动作不太标准,身体有些摇晃,谢厌庭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肘部,帮他稳定住重心,另一只手则虚按在他的后腰,微微用力,帮他调整下压的角度。 “这里,感觉到大腿后侧的拉伸了吗?”他的声音近在耳边。 时羡浑身一僵,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被触碰的肘部和后腰。 谢厌庭的手心温暖干燥,隔着薄薄的校服面料,热度清晰地传递过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纹路和力道。“……嗯。”他低应一声,声音有些发紧。 谢厌庭很快便松开了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必要的辅助。但时羡却觉得那被触碰过的地方,皮肤持续散发着异常的热度,久久不散。 开始练习传接球时,时羡起初更是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篮球入手的感觉陌生而沉重,力道控制不好,球不是传得偏高偏飘,就是力度太小直接掉在对方脚前;接球时也总是手忙脚乱,几次因为手型不对或者反应慢了半拍,球直接脱手砸在胸口或者弹飞出去,引来几声善意的哄笑和“没关系,慢慢来”的鼓励。 章佳涵和其他队友倒没什么不耐烦,反而在他每次成功完成一次像样的传球后都会给予掌声。谢厌庭则始终扮演着耐心教练的角色。 他站在时羡面前,双脚微分开,膝盖弯曲,做出标准的准备姿势。“看我的手腕,”他双手持球,动作缓慢而标准地示范着,“传球不是用手臂大力甩出去,主要是靠手腕和手指的抖动发力,像这样——”球从他手中平稳而精准地飞出,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落入时羡怀中,“接球的时候,手指要自然张开,迎向来球,触球的瞬间手腕和手臂要有一个缓冲卸力的动作,就像这样,把球的力道‘吃’掉。” 他一遍遍地示范,讲解发力技巧和手型细节,语气平稳,没有丝毫不耐。时羡学着他的样子,努力集中精神,模仿着他的动作。他的学习能力和身体协调性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几次尝试和调整后,他逐渐找到了那种“手感”,传接球变得稳定、准确起来。他甚至开始尝试在跑动中接球和传球,虽然依旧生涩,但进步肉眼可见。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章佳涵在一旁用力鼓掌,对着场边的黎语兴奋地喊道,“小语!看到没!时羡这学习速度,绝了!” 黎语从习题集中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视线在时羡和谢厌庭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然后点了点头,用她一贯冷静的语调陈述:“初始技能点低,但学习曲线斜率极大,成长性评估为优秀,符合之前基于运动能力的预期模型。” 谢厌庭看着时羡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和那双在体育馆明亮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剔透的褐色眼眸——那里面此刻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和淡漠,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认真和一点点因为掌握新技能而悄然亮起的光彩。 谢厌庭眼中笑意加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很好,保持这个感觉。手腕再放松一点,对,就是这样。” — 接下来的跑位练习,谢厌庭更是几乎寸步不离地带着时羡。他一边跑,一边用简洁的语言提示:“注意看我跑动的路线,贴着边线,突然变向切入。”“看篮下,那个位置是空档,可以要球。”“防守的时候,重心放低,眼睛盯着对手的腰腹部,而不是球。”他就像一道移动的屏障,一个活的导航,为时羡在这个陌生的领域里指引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在充斥着汗水与呐喊的球场上穿梭,时羡紧紧跟着谢厌庭的步伐,感受着对方跑动时带起的微风拂过自己发热的脸颊,听着他清晰而稳定的指令在嘈杂环境中清晰地传入耳中。一种奇妙的、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汗水的浸润和共同的节奏中悄然滋生。 时羡不再去分神关注周围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不再去思考自己是否显得笨拙,他全部的注意力都牢牢地锁定在那个引领着他的、挺拔矫健的身影,和那颗在他与谢厌庭之间来回跳跃传递的、橙色的篮球上。 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胸腔因为持续的奔跑和跳跃而剧烈起伏,火辣辣地疼,腿部肌肉也传来了酸胀的抗议信号。 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感觉,却如同奔涌的泉水,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释放感。这不是他习惯的、用以发泄内心郁结的、独自一人的奔跑,那是一种向外的、带着些许自毁倾向的消耗。 而此刻,这是一种有回应的、被引导的、融入集体的运动,是一种向内的充盈和与外界建立连接的体验。 练习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家都累得东倒西歪,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脸上却都带着运动后特有的潮红和满足感,互相击掌鼓励。 “时羡,可以啊!今天表现真不错!”一个之前和时羡几乎没说过话、名叫李明的男生,走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赏,“那几个传球很有谱,跑位也开始有模有样了!下周比赛,我们替补席的深度可就靠你了!” 时羡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不太习惯这种身体接触和热情洋溢的肯定,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他抬手用胳膊擦了擦下巴快要滴落的汗珠,语气依旧保持着平时的平淡,却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生涩的回应:“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哈哈,谦虚!跟着谢教练好好学,没问题!”李明又笑着拍了拍他,转身去拿水喝了。 章佳涵一边用毛巾擦着汗湿的短发,一边对正在帮时羡捡起滚到场边篮球的谢厌庭说:“谢厌庭,没看出来啊,你这个同桌教得还挺有模有样的!耐心十足,讲解到位!干脆你以后就当他的专属教练算了!”她说着,冲时羡挤了挤眼睛。 谢厌庭捡起球,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两圈,闻言笑了笑,目光转向正在低头系不知何时松开的鞋带的时羡,意有所指地说,声音里带着清晰可辨的温柔:“嗯,专属的,挺好。” 那“专属”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时羡系鞋带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指尖捏着白色的鞋带,停顿了两秒。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不受控制地悄悄染上一抹薄红,幸好有汗湿的碎发和运动后的自然红晕作为掩护。 他迅速而用力地系好鞋带,仿佛那样就能把心头那点异样的悸动也一并牢牢系住。 — 回教室拿书包的路上,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绚烂的、由橙红向紫蓝过渡的晚霞,像打翻的调色盘。 霞光将并肩而行的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时羡沉默地走着,感受着小腿和手臂肌肉传来的、清晰的酸胀感,这是身体被充分使用后的诚实反馈。 然而,与身体的疲惫相反,他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充实感,仿佛某个空缺的角落被填满了。 “感觉怎么样?”谢厌庭的声音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响起,比平时更显温和。 时羡沉默地走了几步,似乎在仔细品味和斟酌用词。“……还行。”他最终说道,顿了顿,又像是觉得这个评价过于单薄,补充道,“比想象中……要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但也……比想象中有意思。” 谢厌庭侧头看他,晚霞的余晖为他精致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他笑了起来,牙齿洁白,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那就好。有意思才是坚持下去的动力。” 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只有夕阳最后的余光透过窗户,给桌椅蒙上一层朦胧的暗金色。两人各自收拾着书包,动作间带起细微的声响。时羡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解锁后,一条未读微信消息赫然显示在锁屏界面。 羊次:【专属教练表示,今天的学生悟性高、态度认真、进步显著,值得特别表扬。奖励想好了再发放。】 发送时间是篮球练习刚结束,他们从体育馆出来那会儿。 时羡看着那条消息,指尖在微凉的手机屏幕上停顿。他能感觉到身旁谢厌庭整理书本的细微动静,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 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像是有细小的气泡在升腾。他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回复了过去。 x:【谢谢教练。教练辛苦了。】 发送。 几乎是他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身旁的谢厌庭放在桌肚里的手机就传来了一声清晰的、专属于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在寂静的教室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谢厌庭动作一顿,伸手拿出手机,指尖划开屏幕,目光落在新消息上。 下一秒,他的唇角无法抑制地弯起了一个明显而愉悦的弧度,那笑容比刚才在路上的更加真切和灿烂。他转过头,看向正在拉上书包拉链的时羡,眼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明亮,像是落满了细碎的星光,专注而温柔。 “不客气,”他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清晰地传入时羡耳中,“我的同桌。” “同桌”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被那带着笑意的嗓音浸润着,似乎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位置关系描述,而是被赋予了某种特别的、带着亲昵和独占意味的分量。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暮色已然四合,深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点缀起了几颗早熟的星子。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一起吃饭?”谢厌庭很自然地偏过头提议,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学校后门那条巷子,新开了家牛肉面馆,听他们说汤头熬得很足,面条也筋道。去试试?” 若是放在一个月前,甚至一周前,时羡都会毫不犹豫地、找各种借口拒绝这类邀请。他习惯于独自解决三餐,习惯于在人群中保持透明的状态。 但此刻,他看着谢厌庭在路灯和暮色交织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深邃的眉眼,感受着胃里因为高消耗运动而空荡荡的、发出轻微抗议的饥饿感,还有心底那份尚未完全冷却的、属于团队协作和汗水之后的奇异余温……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推力。 他鬼使神差地、几乎是未经大脑深思地,点了点头。 “……好。” 这个简单至极的音节脱口而出的瞬间,时羡自己都明显地愣了一下。他很少如此快速、不加防备地答应别人的邀约。 一种习惯性的后悔和退缩情绪刚要冒头,但他抬眼,清晰地看到了谢厌庭眼中那骤然亮起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愉悦。这份直白而热烈的情绪,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他心底那点刚刚升起的迟疑和不安。 他知道,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那束名为谢厌庭的微光,不仅固执地照亮了他封闭世界的一角,还开始温柔而坚定地牵引着他,尝试着去触碰、去接纳那些他曾经下意识回避的温暖与连接。 而这条原本布满荆棘、被他视为畏途的路上,始终有一个人,以“同桌”这个最亲密又最正当的身份,并肩而行,为他拨开迷雾,指引方向。 那条连接彼此的、无形的弦,在日复一日的陪伴、课堂的低语、球场的汗水与暮色中的同行里,被拨动得愈发频繁,奏响的乐章也愈发清晰、生动,带着青春的悸动与温度。他封闭的世界,正被这个人,以这种温柔而坚韧、不容拒绝的方式,凿开更大的缝隙,让更多的光、声音和可能性,势不可挡地渗透进来,悄然改变着内部的风景。 …… 谢厌庭日记 9月16日星期四晴 今天物理课讲到电磁感应,老王在台上讲楞次定律,粉笔灰在阳光里飞舞。我其实早就预习过了,注意力不太集中。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旁边。 羡宝在很认真地听讲,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有哪里没太明白。他听课的时候背挺得很直,但又不是那种紧绷的僵硬,是一种习惯性的、带着点自我保护意味的姿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看起来格外安静,也……格外让人想靠近。 他的手指捏着笔,指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我注意到他的笔还是那支最普通的黑色按动笔,塑料外壳有些地方都磨得掉了漆。看着那支笔,再看看他专注的侧脸,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软。我的羡宝,好像总是在用最朴素的东西,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课间的时候,章佳涵和黎语过来了。章佳涵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直接邀请羡宝参加下周的篮球赛。我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好奇他会怎么反应。他向来是避开这些集体活动的。 果然,他愣了一下,嘴唇抿紧了,那是他下意识想要拒绝的表情。孙炜那家伙还在旁边说风凉话,听得我心头莫名起火。没多想就开口帮羡宝说了话。我说我相信他的学习能力和运动天赋。 这话不是客套。我是真的相信。从他跑步的节奏,从他解题时那种独特的、直指核心的思路,我能感觉到他内里蕴藏着一种敏锐和力量,只是被什么东西层层包裹住了。我的羡宝,本该是闪闪发光的。 让我惊喜的是,他居然答应了。虽然声音很轻,点头的幅度也很小,但他确实答应了。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欣慰和骄傲,好像看到一只长期蜷缩在壳里的小动物,终于在我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点点触角。 放学后的篮球练习,算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参与这类集体活动。他看起来还是有些拘谨,热身动作做得有点僵硬。我站在他旁边,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种细微的紧绷。 轮到我带他做拉伸的时候,我的手无意间扶了一下他的腰侧,想帮他调整姿势。隔着薄薄的运动服,掌下的触感让我心里猛地一颤。 太细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细,而且没什么多余的赘肉,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的线条和骨骼的轮廓。那不是一种健康的、运动员式的精瘦,反而带着点长期……或许是疏于照顾似的单薄。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种混合着强烈怜惜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瞬间涌了上来。我的羡宝,怎么这么瘦?我很快收回了手,怕他察觉到我瞬间翻涌的情绪,也怕唐突了他。那截腰身的触感,却久久留在掌心,挥之不去。 练习传接球的时候,他起初很生疏,球几次脱手。但他学得真的很快,眼神很专注,那种不服输的劲儿藏在沉默底下。我耐心地给他示范,讲解要领。看着他一点点找到感觉,动作从笨拙变得流畅,那种成就感,竟然比我自己学会某个高难度技巧还要强烈。我的羡宝,真的很聪明。 带着他跑位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他的身形在运动服下显得有些清瘦,跑动时衣摆晃动,那截腰身若隐若现,在奔跑和转身时,显得格外利落,也格外……让我移不开眼。我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战术上,生怕一不小心就跟丢了他,或者流露出过多不该有的关注。 练习结束后,大家都很累,但气氛很好。有人主动拍了拍羡宝的肩膀,他虽然没有热络回应,但也没有排斥。章佳涵开玩笑说让我当他的专属教练,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专属的,挺好”。说完心里有点忐忑,又有点隐秘的欢喜。专属的,这个词听起来真不错。幸好他当时正低着头系鞋带,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或者听清了会不会觉得我太得寸进尺。 回教室的路上,夕阳很好,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跟我的并排挨着。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比想象中有意思”。这大概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喜欢”的表达了吧。我很高兴,我的羡宝愿意尝试走出他的小世界了。 拿书包的时候,我忍不住给他发了条微信,用开玩笑的语气自称“专属教练”。他回了我“谢谢教练”。很简单四个字,我却盯着屏幕看了好几秒,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有点痒,又有点软。抬头看他时,他正把手机收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好像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照的,还是……也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羡宝,连害羞都这么不动声色。 最后一起吃了晚饭。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牛肉面馆,味道确实不错。他吃得很安静,速度却不慢,应该是真的饿了。我看着他把碗里的面和汤都吃得干干净净,心里那种想要好好照顾他的念头更强烈了。以后得想办法多带他吃点好的,把我的羡宝养胖一点才好。 送他到公交站,看着他上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启动前,他隔着玻璃对我挥了挥手。动作很轻,很快,但确确实实是挥手告别。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我做这样的动作。那一刻,晚风好像都变得格外温柔。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关于他的事情。想他偶尔流露出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想他沉默外表下可能藏着的细腻敏感,想他那截细得让人心疼的腰,想他今天在篮球场上努力跟上大家步伐的样子,想他轻轻说“比想象中有意思”时的语气…… 我的羡宝,像一本装帧朴素却内容深邃的书,每一页翻开,都让我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也让我更加想要了解隐藏在这些表象背后的故事,想要抚平他眉间或许存在的褶皱。我知道他筑着很高的墙,但我好像已经找到了一条小小的、可以通往他世界的路。我不急,我可以慢慢来,用他能够接受的方式,一点点靠近,一点点守护。 今天,又是距离我的羡宝更近了一点的一天。希望有一天,我能正大光明地,把这个称呼说给他听。 以后可能会在正文下面添加日记(日记的日期不一定正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微光与跃动的弦 第7章 羡宝 篮球友谊赛的日子定在周五下午,恰好是每周课程相对轻松的时候。对于刚升入高一不久的学生们来说,这种班级间的集体活动总能最大程度地激发热情与凝聚力。 随着日子临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跃跃欲试的躁动,连平日里沉闷的课间也多了关于战术和对手的窃窃私语。 这一周里,时羡的生活节奏被无形地加快了。 除了日常的学习和不得不面对的家中冷遇——那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被他努力屏蔽在意识边缘——放学后的篮球练习成了固定的,甚至带着些许隐秘期待的项目。他开始习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后,看着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直到下课铃响起。他会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书包,拉链合上的轻响仿佛一个信号。 然后,他会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谢厌庭。大多数时候,对方也正好看过来,两人视线交汇,无需多言,一个心照不宣的、极浅的点头或眼神流转,便足以替代所有“走吧”的邀请。然后,他们一同穿过喧闹的走廊,走向那座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体育馆。 起初的拘谨和生疏,在一次次跑动、传球和汗水浸润下,逐渐消融,如同春雪遇见暖阳。时羡的学习能力在球场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他本就出色的身体协调性和运动天赋,像是被尘封的宝藏,此刻被谢厌庭耐心地挖掘出来。谢厌庭这个“专属教练”耐心到近乎细致,他会拆解每一个动作,从运球时手腕的发力,到传球时手指的拨动,再到防守时重心的移动。他讲解时声音不高,语速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时羡,这边!”球场上,章佳涵的声音清脆利落,她一个灵巧的反跑甩开防守,伸手要球,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 时羡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全场,捕捉到那道转瞬即逝的空档。他手腕一抖,没有丝毫犹豫,篮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划出一道精准而快速的直线,穿越防守队员的指尖,恰到好处地送到章佳涵手中。后者接球、起跳、手腕轻巧一挑,篮球应声入网。 “漂亮!”章佳涵跑回来,脸上洋溢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兴奋,她与黎语响亮地击掌,然后对着时羡比了个大拇指,笑容灿烂,“传得越来越好了!时机、力道,完美!” 黎语推了推眼镜,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客观地记录着:“助攻次数 1,传球成功率提升至78%。与章佳涵的配合默契度显著提高。”她抬头看了看时羡,补充道,“观察力和决策速度也有进步。” 时羡微微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深褐色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用深蓝色的护腕擦了擦顺着鬓角滑落的汗珠。但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些许倦怠的褐色眼眸里,似乎有极淡的光彩一闪而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被这个小小的团队所需要,他的跑位、他的传球、他的防守,都成为了整体的一部分,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价值感,对他而言,陌生而又令人贪恋,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他长久以来封闭的世界。 谢厌庭站在他身侧,将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递过去,嘴角噙着温和而欣慰的笑意:“节奏把握得很好,刚才那个传球,视野很开阔。”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时羡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上,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热气。那眼神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专注与欣赏,甚至是一丝隐秘的满足。 练习时,他依旧会不着痕迹地靠近,在时羡跑位失误时轻轻拉一下他的手腕将他带回正确位置,在他防守失位时靠近他耳边低声快速提醒,那些短暂的、克制的触碰,像细小的电流,一次次熨帖过时羡紧绷的神经,也悄然在他心墙上凿出更深的、蛛网般的裂痕。 — 除了球场上的变化,日常的校园生活也呈现出不同以往的、温暖的色调。因为篮球练习,时羡与章佳涵、黎语,以及队里其他几个男生的交流明显增多。课间十分钟,他们偶尔会聚在教室后排或者走廊窗边,讨论某个战术跑位,或者简单复盘前一天的练习失误。 时羡依旧是话最少的那一个,像一座沉默但稳固的山,但他不再是完全的旁观者,会安静地听,偶尔在关键处点头或简短的“嗯”一声表示同意,那声音虽轻,却带着分量。 章佳涵是个直性子,热情似火,发现时羡并非想象中那么冰冷难以接近后,态度愈发自然,甚至带着点“自己人”的随意。 她会直接从他桌上拿走橡皮擦用,用完再随手扔回去;会在发现他笔没水时,毫不客气地从自己笔袋里抽出一支新的,精准地抛到他摊开的课本上;会在讨论到激烈处,下意识地拍他的胳膊。黎语则维持着她理性客观的风格,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有时会拿一两道她觉得思路清奇、角度刁钻的数学题或物理题和时羡讨论——她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时羡在解题上那种独特的、跳跃式的敏锐度。 这种讨论往往安静而高效,两人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偶尔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 这种潜移默化的、不带怜悯色彩的接纳,如同涓涓细流,日复一日,耐心地冲刷着时羡长期以来被孤立、被忽视的坚硬外壳。 他甚至开始习惯,每天清晨走进教室时,谢厌庭桌上那瓶总会多准备一份的、瓶身还带着些许温热的牛奶;习惯午休时,对面那个自然而然坐下、用轻松的话题将他从独自进食的沉默窘境中解救出来的身影;习惯放学后,那个并肩而行、偶尔低语、将他一直送到公交站台,看着他上车后才转身离开的陪伴。这些细节,编织成一张细密而柔软的网,将他轻轻托住。 谢厌庭的“好”,是润物细无声的。他从不刻意宣扬,也从不索求回报,只是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恰到好处的温柔,一点点渗透进时羡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填补着那些因家庭冷遇而留下的空白。时羡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在这持续不断的、温暖而坚定的暖流包围下,开始出现清晰的、无法逆转的松动,冰层下似乎有潺潺水声传来。 …… 周五下午,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明媚却不炙人。篮球赛如期在体育馆主馆举行,对手是隔壁七班,据说有几个体育特长生,实力不容小觑。 比赛开始前一个小时,馆内看台上就已经坐满了两个班前来加油的同学,五彩缤纷的班服、自制的小旗子和嘹亮的口号声交织在一起,气氛热烈得如同煮沸的水。 时羡作为替补,穿着略显宽大的、印着号码的队服,坐在场边的长凳上。这是他第一次身处如此喧闹、如此聚焦的环境中心,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球场,也扫过场边的他。 掌心不受控制地微微沁出冷汗,指尖冰凉。他能听到看台上传来的嘈杂议论声、欢笑声、以及对他这个“陌生面孔”的好奇低语,一种熟悉的、想要缩进角落、逃离这一切的冲动再次从心底升起,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 就在这时,一瓶熟悉的、瓶身凝结着细小水珠的矿泉水递到了他面前,冰凉的触感短暂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他抬起头,谢厌庭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身边。 谢厌庭已经换好了比赛服,短袖短裤勾勒出他流畅而富有力量感的肌肉线条,额上戴着深蓝色的吸汗带,将他饱满的额头和利落的眉眼完全显露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挺拔,像一棵沐浴在阳光下的白杨。 “紧张?”谢厌庭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在喧嚣的背景音里清晰地传入时羡耳中,仿佛在他周围建立了一个无形的安静结界。 时羡抿了抿唇,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身体的微颤和加速的心跳骗不了人。 “正常,”谢厌庭笑了笑,目光投向场上正在热身跑篮、气氛活跃的队友,他的侧脸在体育馆明亮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我第一次打正式比赛,站在中圈准备跳球的时候,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自嘲,巧妙地缓解了时羡的压力。 “记住我们练习时的感觉就好,相信你的判断,相信你的身体。”他的语气平稳而令人安心,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而且,”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时羡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顶灯的微光,也映着时羡有些苍白的脸,“我会在场上。” “我会在场上。”简单的五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千层浪,更像一颗强效的定心丸。时羡看着他,看到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缠绕感似乎松动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那份勇气也吸入肺腑,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 比赛开始的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节奏很快,对抗激烈。七班的实力果然不俗,尤其是他们的中锋,身材高大,在篮下颇具威胁。 双方比分咬得很紧,交替上升,每一次进球都引来看台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或叹息。时羡紧紧盯着场上的局势,目光不由自主地、近乎贪婪地追随着那个深蓝色的、最为活跃敏捷的身影。谢厌庭是队伍当之无愧的核心控卫,不仅掌控着全队的进攻节奏,更是防守端的重要屏障。 他的突破犀利如刀,往往能撕裂对方的防线,为队友创造机会;他的分球神出鬼没,总能找到最意想不到的空档;他的中距离投篮稳定得像机器,屡屡在关键时刻建功。 每一次他得分或送出妙传,看台上属于他们班级的区域就会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其中夹杂着不少女生兴奋的尖叫。 上半场进行到中段,队里一名主力前锋因为两次不必要的犯规被教练暂时换下休息。章佳涵作为队长,看了一眼替补席,目光在几个替补队员身上扫过,最终坚定地落在时羡身上。 “时羡,准备上场!” 时羡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倏地站起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谢厌庭正好因为一个死球走到场边喝水,他看到时羡站起来,立刻快步走过来,不顾自己额上滚落的汗珠,用力握了一下时羡的手腕。那触感短暂而有力,带着谢厌庭炙热的体温和仿佛能通过接触传递过来的信任。 “放松,像练习时一样,你可以的。”谢厌庭的眼神坚定如磐石,声音因为喘息而略带沙哑,却更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手腕上残留的触感和温度,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时羡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坚定地踏入了那片光影交错、呐喊震天的场地。 踏上光洁木质地板的那一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喧嚣似乎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橙色的篮球、奔跑的身影、清晰的篮筐,以及脚下地板传来的踏实触感。他按照练习了无数次的跑位,迅速落位到自己的防守区域。谢厌庭看到他上场,立刻打了个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手势。 球经过几次快速的传导,很快到了时羡手中。他接球,面对防守人的逼抢,没有慌乱,一个逼真的投篮假动作巧妙地晃开了一丝角度,随即毫不犹豫地将球击地回传给顺势切入禁区的谢厌庭,后者接球、起跳、一个小拉杆避开封盖,轻松将球送入篮网。 “好球!”谢厌庭得分后,第一时间指向时羡,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愉悦的笑容,那笑容比体育馆顶灯还要耀眼。 这次成功的、几乎形成本能的配合,仿佛打开了某个一直禁锢着时羡的开关。他渐渐完全忘记了紧张,全身心投入到比赛的每一个回合中。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积极的防守有效地限制了对方的一名外线得分手,让对方几次试图单打他都无功而返。 几次及时的补位和敏锐的抢断,虽然没能直接形成快攻,但也破坏了对方的进攻节奏,赢得了场下队友和教练的点头认可。 在进攻端,他虽然得分不多,甚至没有主动出手,但几次关键的无球掩护扎实地像一堵墙,为队友创造了宝贵的出手空间,而他的传球,总是带着预判和洞察,尤其是与谢厌庭之间,似乎真的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心领神会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手势,就能明白彼此的意图。 一次成功的防守后,谢厌庭抢下篮板,立刻发动快攻。他像一道深蓝色的闪电,持球全速推进,时羡则心领神会,沿左边路快下。 两人的速度都极快,瞬间形成了前场二打一的有利局面。谢厌庭看了一眼防守人的位置,在对方犹豫该防突破还是传球的瞬间,一个潇洒至极的背后传球,篮球如同被精确制导的导弹,绕过防守人的指尖,带着旋转,精准地、舒服地送到时羡手中。 时羡接球、迈步、起跳、右手腕轻柔地将球拨出,动作流畅得如同练习了千百遍,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乖巧地擦板入网。 “哇——!”看台上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的掌声和惊呼。 “时羡!可以啊!这球打得太聪明了!” “这配合太帅了!天衣无缝!” “原来他这么厉害!” 时羡稳稳落地,脚底传来地板坚实的反馈。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正式比赛中,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完成了如此流畅的一次得分。他甚至能感觉到篮球离开指尖时那美妙的触感。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看向谢厌庭,那个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源头。 对方正笑着朝他跑来,眼睛里闪烁着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芒,带着运动后的喘息和毫不掩饰的兴奋,伸出右手。 “漂亮!”谢厌庭的声音带着喘,却异常响亮。 时羡抬起手,与他的手掌用力相击。 “啪!” 清脆的击掌声。 掌心相触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滚烫的热流从接触点迅猛炸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欢呼。 那一刻,时羡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那堵厚重、冰冷、矗立了不知多久的冰墙,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哗啦啦的碎裂声,如此清晰,震耳欲聋。 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喜悦和强烈的归属感,如同破冰而出的、奔腾的春水,带着摧毁一切旧有藩篱的力量,将他彻底淹没、重塑。他甚至感觉到眼眶有些莫名的发热。 — 最终,他们班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比赛。当终场哨声响起,记分牌定格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喜悦和释放感席卷了场上的每一个队员。大家兴奋地欢呼着、跳跃着,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一起。 时羡被章佳涵用力拍了拍后背,听到她在他耳边大声喊着“打得太棒了!”;被其他队友围着,肩膀被搂住,头发被揉乱,听着那些真诚的称赞“防守真硬!”“传球神了!”;他有些无措,身体僵硬着,不太习惯这样直接而热烈的身体接触,但脸上却控制不住地、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冲破厚重云层的第一缕微光,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他整张清俊的脸庞,让他平时略显清冷的气质瞬间变得鲜活而生动。 谢厌庭站在人群外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毛巾和水瓶,看着被队友簇拥着、脸上带着罕见却真实笑意的时羡。 那一刻的时羡,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发光。谢厌庭胸腔里被一种饱胀的、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情绪填满,一种混合着骄傲、欣慰、以及某种更深沉情愫的暖流在他心中激荡。他的羡宝,终于开始发光了,而这光芒,比他想象中还要耀眼。 …… 回教室的路上,夕阳正以最慷慨的姿态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瑰丽的紫色和淡淡的粉金色,交织成一幅绚烂的油画。 时羡和谢厌庭并肩走着,身上还带着运动后的汗味、体育馆特有的塑胶和灰尘的气息,以及肌肉微微酸痛的疲惫感,但心情却如同这铺满天际的晚霞般明亮、舒展。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超过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刚才比赛的精彩瞬间,嬉笑声、打闹声渐渐远去,这条被高大梧桐树荫覆盖的、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他们两人轻缓的脚步声。 汗水几乎浸透了时羡的额发,几缕发丝黏在额角,他随手拨了拨,感觉晚风拂过湿润的皮肤,带来一丝凉爽的惬意。 这种疲惫却充实的感觉,对他而言新奇而令人迷恋。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谢厌庭,对方同样满头大汗,比赛服的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背肌的轮廓,但他步履从容,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柔和。 一种强烈的感激之情在时羡心中涌动。 他知道,如果没有谢厌庭,他绝不可能站上那个球场,不可能克服内心的恐惧,更不可能体验到刚才那一刻,被团队接纳、被认可、甚至赢得胜利的激动与巨大释放。这份感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饱含雨水的云朵,却不知该如何完整、恰当地表达出来。 他向来不擅长言辞,尤其是面对如此厚重的情谊。 沉默地走了一段,眼看教学楼灰色的墙体就在不远处,时羡终于鼓足勇气,低声开口,声音还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今天,谢谢你。”他的目光看着前方地面上两人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时而交叠的影子,不敢去看谢厌庭的表情。 谢厌庭侧头看他。 夕阳金色的余晖毫不吝啬地洒在时羡身上,为他染着汗水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茸茸的金边,连那挺翘鼻尖上细小的汗珠,和脸颊上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柔软绒毛都清晰可见,让他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脆弱感和纯净感。 谢厌庭看着时羡因为运动后尚未完全平复而微微泛着粉色的耳廓,那抹粉色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诱人。心头那份压抑了许久的、滚烫的柔软情愫几乎要满溢出来。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想让这一刻的亲近、这并肩而行的静谧,更进一步,烙下更深的印记。 “谢我什么?”他轻笑,声音在静谧的傍晚显得格外低沉、温柔,像大提琴的弦音轻轻拨动,“是你自己做到了,羡宝。” “羡宝”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万钧之力,在时羡耳边轰然炸开。他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愕然转头看向谢厌庭,褐色的眼眸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全然的难以置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血液仿佛瞬间倒流。 他……他刚才叫他什么?是汗水流进耳朵产生了幻听吗?还是……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亲昵、宠溺、甚至独占的意味,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谢厌庭也愣住了,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懊恼和慌乱。 他完全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将心底默念了无数遍、藏着无尽亲昵与独占欲的称呼就这样脱口而出。 这个称呼,在他心里盘旋了太久,早已根深蒂固,以至于在情绪放松的瞬间,竟毫无防备地溜了出来。他看着时羡瞬间睁大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震惊、无措,还有一丝他看不太懂的、类似于恐慌的情绪。 更让他心跳失序的是,时羡那原本就泛着粉色的白皙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浓艳欲滴的绯红,如同熟透的樱桃,又像是天边最绚烂、最炽热的那一抹晚霞,灼灼地、毫不避讳地烫进了他的眼里,烙在了他的心上。 周围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哨声,都变得异常清晰,放大,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更加令人心慌。 谢厌庭看着那红得几乎要滴血的、小巧的耳垂,感觉自己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口干舌燥的悸动。 最初的懊恼情绪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确认什么、甚至想要看到更多类似反应的冲动取代。 他不想收回那个称呼,甚至……隐秘地欢喜于这称呼在时羡身上引起的巨大波澜。这证明他不是无动于衷的。 他强行压下胸腔里如擂鼓般狂躁的心跳,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了一点故作轻松的、漫不经心的调侃,目光却紧紧锁住时羡那双因为慌乱而四处躲闪、不敢与他对视的褐色眼眸,意有所指地、轻轻柔柔地说: “你看那边……”他随意抬手指向不远处花坛里一丛开得正盛、在夕阳下红得如同烈焰般的红色月季,“那花开得好红。”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缓缓地、刻意地移回时羡那通红欲滴、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的耳垂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带着致命暧昧和探究意味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耳语,带着气息,清晰地传入时羡敏感到极致的耳中: “……和你的耳朵一样。” “轰——”的一声,时羡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疯狂地涌上了头顶,脸颊、脖颈、甚至锁骨以下的皮肤都瞬间变得滚烫无比,像被扔进了熔炉。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里,连纤细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羞赧的薄红。他完全不敢再看谢厌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那低沉的声音,那话语里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和撩拨,像带着高压电流,窜遍他的全身,让他手脚发软,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剥夺殆尽。 他……他是什么意思?是开玩笑吗?是男生之间常见的、无心的调侃?还是……还是那种他隐约感觉到,却一直不敢深想、不敢确认的……那种意味? 谢厌庭看着眼前几乎要缩成一团、连发梢都透着极致羞窘和无措的时羡,那通红的耳朵在夕阳的金红光芒下显得格外诱人,像某种邀请,让他心底某种隐秘的渴望疯狂滋长。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一种混合着罪恶感和巨大满足的情绪在胸腔里激烈地翻涌、碰撞。他好像……把他吓到了。 但这过于直白、过于剧烈的反应,又让他忍不住为这独一无二、只为他展现的羞赧而感到隐秘的、巨大的欢喜。 他试探性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轻轻碰了一下时羡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背。 指尖传来的肌肤触感,温热、细腻,带着轻微的颤栗。 时羡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那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僵住了。最终,他没有立刻躲开,任由那一点点接触的面积,像着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神经。 这细微的、近乎默许的回应,如同最有效的鼓励,瞬间击溃了谢厌庭所有的犹豫和克制。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像是被泡在了温热的蜜糖里。 羡宝这反应…… 好像兔子…… 他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这只敏感又容易受惊的兔子,需要时间和耐心。 “走吧,”他最终只是克制的,用指尖在那片发烫的肌肤上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蹭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亲昵称呼和暧昧低语都只是时羡的幻觉。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回教室拿书包。” 时羡依旧低着头,耳根那浓艳的红晕丝毫未退,反而因为刚才那一下触碰有加深的趋势,脸颊也烫得厉害。 他依言迈开了脚步,只是步伐有些凌乱,差点同手同脚,暴露了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他不敢看谢厌庭,所有的感官却都无比清晰地、高度聚焦在身旁这个仅仅半步之遥的人身上,聚焦在刚才被触碰过、此刻还残留着奇异触感的手背,聚焦在那句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反复回响的“羡宝”和“和你的耳朵一样”上。 那堵他一直赖以生存、用以隔绝外界、保护自己的心墙,在这一声猝不及防的亲昵称呼和那句带着灼热气息的暧昧低语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不是缓慢的融化,是彻底的、瞬间的土崩瓦解。 暖流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阻碍,汹涌地,彻底地,将他淹没。而这一次,暖流之中,还夹杂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却又忍不住悄悄沉溺、甚至生出一丝隐秘渴望的……悸动。 前路似乎因为这种陌生的情愫而变得模糊不清,充满了不确定性,却又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这个带给他温暖、信任、以及此刻这般翻天覆地心情的人,而充满了未知的、让人害怕又隐隐期待、心跳加速的可能性。 林荫道的尽头,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留下漫天瑰丽的霞光,如同他们此刻都无法平静的、染满了绯色的心绪。 好困[熊猫头]以后再也不闲着没事改草稿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羡宝 第8章 很开心 那暧昧到几乎要凝结的空气,被一个爽朗中带着了然的声音骤然划破。 “哟!时羡!谢厌庭!你俩在这儿磨蹭啥呢?庆祝胜利也不用在路边罚站吧?” 时羡像是被人从一场过于沉浸的梦境里猛地拽出,仓促地抬起头,颊上的红潮未退,眼底还氤氲着一层未散的水汽与慌乱。只见林边也勾着陈松的脖子,两人正从教学楼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走来。 林边也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带点痞气的笑容,但微微上扬的眉梢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精光,却泄露了他洞悉一切的敏锐。 陈松则是一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天派表情。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谢厌庭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与试探便如潮水般退去,收敛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种平静无波、近乎完美的淡然表情。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踏了半步,身形恰好将尚处于手足无措状态的时羡挡在了身后些许,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地隔绝了林边也和陈松那过于直接的探究目光。 “没什么,刚讨论了下刚才比赛的几个关键球。”谢厌庭开口,声线平稳自然,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刚才那个用低沉暧昧的耳语惹得时羡面红耳赤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林边也的视线轻巧地越过谢厌庭这道“人形屏障”,精准地落在时羡身上,瞬间捕捉到他异常红润的耳廓和脸颊,以及那双躲闪着、仿佛蒙上一层江南烟雨般水汽的褐色眼眸。 他挑了挑眉,语气里的戏谑意味更浓,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讨论球?讨论得我们时羡同学脸这么红?谢厌庭,你该不会是在搞什么‘一对一’的高强度战术复盘吧?” 他故意在“一对一”上咬了重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引得旁边的陈松也配合地发出“嘿嘿”的憨厚笑声。 陈松是个身材高壮、性格开朗如夏日晴空的男生,作为林边也的铁哥们之一和班里的篮球主力,向来是活跃气氛的存在。 他接口道,语气真诚又带着点善意的调侃:“就是,时羡,你今天场上可以啊!那几个传球时机抓得绝了!最后那个快攻上篮更是帅炸!怎么下场了反而害羞起来了?这可不像你平时的风格!” 时羡被他们一唱一和说得愈发窘迫,耳根的热度直线飙升,恨不得立刻化身鸵鸟,找个地缝把头埋进去。 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却发现喉咙发紧,所有辩解的词句都被脑海里反复回荡的“羡宝”和“和你的耳朵一样”搅得支离破碎,一个字也拼凑不出来。 谢厌庭面色不变,语气甚至染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仿佛只是在应付两个过于活泼的同学。 他自然而然地替时羡接过话头,解释道:“他可能有点运动后发热,加上刚才赢了比赛,情绪还有点亢奋。是吧,时羡?”他侧过头,看向时羡,眼神里不再是先前那种带着侵略性的试探,而是换上了不易察觉的安抚与引导,像是在耐心教导一个懵懂的学生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盘问。 时羡接收到他递来的“台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顺着他的话,含糊地、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勉强过关。 他依旧不敢直视林边也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只能将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白色的鞋尖上,仿佛那上面篆刻着无人能解的玄奥符文。 林边也看着谢厌庭这堪称完美的应对——从表情到语气都无懈可击,再瞥一眼时羡那副明明“心中有鬼”却强作镇定的模样,心里早已明镜似的。 他和时羡相识不算短,深知这少年虽然内向易羞,但绝不至于因为赢了一场班级友谊赛就激动到满脸绯红、眼神飘忽的地步。这反应,分明是……某种隐秘心事被人无意间撞破后才会有的失措。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厌庭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行啊你,下手够快的”,但终究是顾及时羡那薄如蝉翼的脸皮,没有选择继续戳破,而是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笑嘻嘻地说: “行吧行吧,运动发热,情绪亢奋。理解,非常理解。”他拍了拍陈松结实的肩膀,“走吧,回教室拿书包,一会儿该锁门了。对了,老班好像还在教室坐镇,说有点事要交代,估计又是什么新任务。” (老班指李雪琴) 听说李雪琴在教室,几人不约而同地收敛了些许玩闹的神色。 谢厌庭自然地伸出手,极其短暂地、几乎只是用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时羡后背的衬衫布料,那是一个带着明确催促与无声保护意味的动作。 “走吧。” 他的声音低沉,落在时羡耳中,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时羡感受到后背那片刻的、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触感,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低下头,像只被驯服的小动物,默默地跟着他们的脚步往教学楼走去。 林边也和陈松走在前面,继续高声谈论着刚才比赛的精彩瞬间,用喧闹的声音驱散着先前那份微妙的尴尬,活跃着气氛。 谢厌庭和时羡默契地落在后面半步。夕阳的余晖愈发浓稠,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仿佛缠绕的藤蔓,难分彼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却不再是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与凝滞,而是萦绕上一种心照不宣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氛围,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甜蜜而不可言说的秘密。 时羡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廓仍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谢厌庭刚才那句低沉暧昧的话语,他那不着痕迹的维护,以及此刻这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陪伴,都像一颗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相互碰撞、交织,久久无法平息。 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的谢厌庭,对方的侧脸线条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格外流畅优美,神情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与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强烈侵略性和暧昧气息的人,只是他自己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可耳根残留的、如同被柔软羽毛反复拂过的酥麻感,和胸腔里依旧有些失序的心跳节奏,都在清晰地、固执地提醒着他——那不是幻觉。 走到教室门口,果然看见班主任李雪琴正站在讲台前,整理着一些文件和材料。教室里还有几个滞留的同学,正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书包。 “李老师。”几人先后出声打招呼。 李雪琴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惯有的温和笑容:“都回来啦?正好,跟你们说个事。”她的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而过,作为班主任的敏锐,让她在时羡那依旧残留着些许绯红的脸颊和略显躲闪的眼神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但并未多言。 继续说道“下周学校要开展一个‘阳光心灵·携手成长’的主题周活动,要求每个班出几个节目或者策划一个小型活动。我们班委讨论了一下,打算组织一个……嗯,算是互助学习小组吧,主要是想让同学们在学习上能互相帮助,也可以借此机会,多交流一下适应高中生活的心得体会,增进彼此的了解。” 她的目光转向谢厌庭和黎语——黎语不知何时也已安静地坐在了座位上,正垂眸整理着笔记。“谢厌庭,黎语,你们俩成绩比较稳定,学习方法和习惯也都很好,想请你们担任小组的主要负责人,协助班委进行组织,带动一下学习氛围。” 谢厌庭和黎语都点了点头,黎语轻声应了句“好的,李老师”,谢厌庭则言简意赅地回应:“没问题。” 李雪琴的目光又转向时羡和林边也,最后也扫过了陈松:“时羡,林边也,还有陈松,你们几个……各有特点,也希望你们能积极参与进来。尤其是时羡,”她语气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鼓励,“我注意到你最近在课堂发言和集体活动上,都比之前要活跃、自信了不少,这次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多和同学们交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时羡没想到李雪琴会直接点他的名,并且如此明确地提及他近期的积极变化,一时有些怔忡,心底悄然漫上一丝被肯定、被看见的暖流。 他下意识地侧头,望了一眼旁边的谢厌庭,仿佛想从他那里汲取一点确认与支撑的力量,然后才转向李雪琴,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清晰:“……好的,李老师,我会的。” 林边也倒是答应得十分爽快,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没问题啊老班,保证积极参与,活跃气氛的任务就包在我身上了!”他还搞怪地模仿着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陈松也挠了挠他刺猬般的短发,憨厚地笑了:“互助学习?听着挺有意思,希望我到时候别拖大家后腿就行。” 李雪琴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中带着期许:“那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安排,班委下周会详细通知大家。好了,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早点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几人应声,各自回到座位收拾书包。 时羡坐在座位上,拉上书包拉链,心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着复杂而涌动的波纹。李雪琴的话无疑是对他近期努力的一种正面肯定与接纳,也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鼓励他更深入地去观察、更主动地去融入这个集体。 而引领他走向这扇窗,或者说,是那个最重要推动力的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许连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依赖,飘向了旁边正在利落整理书本的谢厌庭。 谢厌庭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视线,几乎在同一时刻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然后对他展露一个清浅而温和的微笑。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瞬间驱散了盘踞在时羡心头的些许纷乱与不确定。 他拿起自己的书包,走到时羡桌旁,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走吧。” 林边也和陈松已经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勾肩搭背地等在门口了。 四人一同走下教学楼。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天边只残留着最后一抹瑰丽而沉静的紫红色晚霞,如同画家不慎打翻的调色盘,在天幕上渲染开一片温柔缠绵的夜色序章。 “互助学习小组,”林边也摸着下巴,眼神灵活地在谢厌庭和时羡之间转了转,笑得像只刚刚发现了秘密宝藏的狐狸,带着狡黠与毫不掩饰的善意调侃道,“谢大学霸,黎大学委,到时候可要多多‘关心帮助’我们这些亟待进步的同志啊!特别是时羡同学,我看他潜力巨大,非常值得重点‘辅导’。” 他再一次熟练地在关键词上加了重音,意图昭然若揭。 谢厌庭面不改色,语气是一贯的坦然与平静:“互相学习,共同进步而已。” 时羡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嘴唇,没有接话,只是将书包带子下意识地攥得更紧了些,心底却因为林边也这明目张胆的调侃和谢厌庭那不动声色的坦然回应,悄然泛起一丝隐秘的、微甜的波澜。 走到分岔路口,林边也和陈松家在一个方向,便挥手道别。 “走了啊,明天见!” “明天见!” 喧嚣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消散,又只剩下谢厌庭和时羡两人。 路灯渐次亮起,昏黄的光线为夜晚披上一层朦胧而安宁的薄纱,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变得稀疏。 “今天……”谢厌庭开口,声音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撩人心弦的磁性。 时羡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对下午那几乎冲破临界点的暧昧一幕,做出最终的定论或审判。 “……很开心。” 谢厌庭最终只是这样说道,他的目光轻柔地落在时羡那依旧泛着浅淡绯色的耳尖上,语气温柔得如同此刻悄然拂过树梢的晚风。 看到你在球场上奔跑、跳跃、得分,看到你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彩,看到你的努力被大家认可和称赞,我很开心…… 时羡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专注而深邃的眼眸中。 那目光里,先前那种带着侵略性的试探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为他感到由衷高兴的暖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他此刻还无法完全解读的欣赏与珍视。 他心里最后残存的一丝紧张与羞窘,在这包容的目光中缓缓消融,一种更柔软、更饱满的情绪,如同温润的泉水般流遍全身,带来熨帖的暖意。 “嗯。”他轻声回应,声音比刚才要坚定些许,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眸中也漾开了浅浅的、真实而柔软的笑意,“我也……很开心。” 因为比赛的胜利,因为那个关键而漂亮的进球,更因为……有你始终在我身边,见证并参与了我生命中这段微不足道却意义非凡的闪耀时刻。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他觉得,谢厌庭或许能懂。 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开始悄然建立起一种超越言语、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 “明天见,羡……”谢厌庭顿了顿,那个亲昵的、独一无二的称呼在舌尖滚了滚,带着缱绻的眷恋温度,最终还是顾及到眼下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暂时咽了回去,换成了连名带姓、却同样被赋予了别样缱绻意味的,“时羡。” 时羡的心随着他那个刻意的、充满张力的停顿猛地一跳,仿佛瞬间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重,又随着他最终的改口而轻轻落回原地,然而心底深处,竟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失落与更深的期待交织而成的复杂涟漪。 “明天见。”他低声道,声音几乎融进了周遭的夜色里。然后转过身,走向不远处亮着站牌灯的公交站台。 谢厌庭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静地凝视着时羡清瘦的背影逐渐融入路灯与夜色交织而成的朦胧光影中,看着他在站台前停下脚步,安静地伫立等待,直到那辆熟悉的公交车缓缓驶来,亮着温暖而令人安心的车内灯光,将他的身影彻底载离自己的视线范围。 他这才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试图唤出那个亲昵称呼时,所带来的微妙触感与心悸。 他清楚地知道,有些无形的界限,一旦尝试跨越,哪怕仅仅只是临门一脚的试探,就再也无法退回到最初的纯粹与安然。 而他,内心深处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回去,甚至……开始渴望能更进一步,去探索那片名为时羡的、对他而言充满吸引力的崭新秘境。 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从球场上那酣畅淋漓、默契十足的并肩作战,到夕阳角落里那几乎冲破所有克制与枷锁的暧昧低语,再到被意外打断后那下意识的维护与此刻心中清晰无比、汹涌澎湃的悸动……都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他年仅高一的生命卷轴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鲜活而深刻的印记。 他和时羡之间,那根名为“联系”的弦,早已被命运的拨片撩动得越来越响,奏出的乐章,其复杂与动人之处,早已远远超出了最初那份仅仅源于好奇与怜惜的简单陪伴。 暖流已然汇聚成汹涌的浪潮,无声却坚定有力地冲刷着心的堤岸。 心墙之上生出的裂隙,正在不断地扩大、蜿蜒、伸展,清晰地指向一个他渴望深入探索、并决心全力守护的——名为时羡的崭新世界。 而令他内心深处涌起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期待的是,透过那道逐渐扩大的缝隙,他隐约窥见,这个世界,似乎也正向他,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缓缓敞开了一道缝隙,悄然透露出内里无比柔软而温暖的光芒。 第9章 火苗 公交车在夜色中平稳行驶,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时羡靠在窗边,额头顶着微凉的玻璃,试图让那份凉意平息内心依旧翻涌的浪潮。谢厌庭那句未尽的“羡宝”,林边也了然的目光,李雪琴鼓励的话语,还有球场上与谢厌庭并肩时那种血脉贲张的激动……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绪难平。 他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站点提前下了车。 夜晚的凉风拂面,稍稍吹散了些许燥热。 他习惯性地选择了一条需要穿过一个小公园的僻静近路,这条路能让他晚几分钟面对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公园里的路灯有些昏暗,树影幢幢。 时羡低着头,步履匆匆。就在他即将走出公园,拐向通往小区的那条巷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棵大树下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 其中一个身影,穿着和他同款的、但明显崭新许多的校服,扎着熟悉的马尾辫,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几分刻意摆出的娇俏——是林青悠。 而她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隔壁职高校服的男生,个子挺高,头发染着不太明显的栗色,正低着头,和林青悠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超出了普通同学应有的界限。 时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在那两人身上多停留一秒。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了两尊无关紧要的雕塑,径直从他们身边几米外走过,身影很快没入巷子的阴影里,与那边的暧昧氛围隔绝开来。 他对此毫无兴趣。林青悠的事情,与他无关。他也不想惹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那栋熟悉的、带着陈旧气息的居民楼下,时羡深吸了一口空气,才拿出钥匙开门。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舅舅林海大概已经睡了,舅妈蓝秀娟的卧室门关着,里面传来隐约的电视声。 他松了口气,换好拖鞋,打算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小隔间。 然而,他刚推开阳台隔间的门,身后就传来了极轻却急促的脚步声。 林青悠几乎是挤着他进了房间,随即反手将薄薄的推拉门紧紧关上。她脸上还带着一丝刚从外面回来的潮红,但眼神却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 “喂!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林青悠压低了声音,语气咄咄逼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 时羡放下书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开始整理床铺,语气平淡无波:“看见什么?” “你别给我装傻!”林青悠有些气急败坏,上前一步,试图用身高和气势压迫他,“我警告你时羡!你要是敢在爸妈面前乱说一个字,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别以为你现在好像跟班里那些人混熟了点了就了不起了!在这个家里,你永远都是个外人!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样子!” 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试图扎穿时羡刚刚因为外界温暖而变得稍微柔软一些的铠甲。 若是以前,这些话或许会让他的心刺痛一下,但此刻,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心里装着更重要、更温暖的事情,这些话听起来竟显得有些苍白可笑。 时羡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很静,像一潭深水,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没兴趣管你的事。”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让林青悠意外的冷漠和疏离,“也没那个闲工夫去说什么。” 他说的是实话。他所有的精力,用来应对学业、维持生计、以及……消化谢厌庭带来的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都已经捉襟见肘。 林青悠那点自以为是的“秘密”,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林青悠被他这种彻底无视的态度噎了一下,准备好的更多威胁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时羡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的恐吓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着力点。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时羡已经转过身,拿起洗漱用品,明显是要去洗漱,不再理会她。 一种被彻底轻视的恼怒涌上心头,但她又无法从时羡那里得到任何她想要的反应——无论是恐惧、妥协还是争辩。 她最终只是狠狠地瞪了时羡的背影一眼,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然后用力拉开门,又重重地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隔间重新恢复了安静。 时羡站在原地,听着外面林青悠气冲冲回自己房间的脚步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那个小小的、布满水渍的洗脸池前,用冷水用力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情绪起伏如同坐过山车。他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整理。 换上干净的旧T恤,他躺到那张窄小的床上。房间里没有书桌,他习惯性地靠在床头,拿出了那个屏幕有裂痕的手机。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微信图标,置顶的对话框安静地躺在最上方。 羊次。 他看着那个朦胧的绿色头像,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要不要发点什么。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他有很多混乱的思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嗡嗡震动了一下。 羊次:【到家了吗?】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带着温度,瞬间驱散了刚才因林青悠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阴霾。 时羡的心轻轻落回了实处。 x:【嗯。刚洗完澡。】 他如实汇报,仿佛这是一件需要让对方知道的重要事情。 羊次:【那就好。今天运动量不小,早点休息。】 x:【你也是。】 对话似乎又要像往常一样,在简短的互相关心后结束。但今天,时羡心里堆积了太多东西,他看着屏幕,手指动了动,又补充了一句。 x:【今天……谢谢。】 他最终还是只说了谢谢。谢谢他的指导,谢谢他的维护,谢谢他……让他体验到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羊次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消息才发过来。 羊次:【谢什么?是我该谢谢你,让我看到那么精彩的比赛,还有……】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发来。 羊次:【那么可爱的反应。】 时羡的脸“腾”地一下又热了起来,手机差点没拿稳。他当然知道谢厌庭指的是什么——那个因为一声“羡宝”和一句暧昧调侃而红透的耳朵。 x:【……别说了。】 他几乎是带着点羞恼地回复。 羊次:【好,不说了。】 羊次:[表情:乖巧jpg] 一个简单的表情包,却让时羡仿佛看到了谢厌庭带着笑意、从善如流的脸。他抿了抿唇,心底那点羞恼又被一种微甜的暖意取代。 x:【李老师说的互助小组,你会很忙吧?】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羊次:【还好,主要是协调。黎语应该会负责大部分具体安排。不过……】 羊次:【如果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我。任何时候。】 “任何时候”。 这个词让时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谢厌庭认真的眼神。 x:【嗯。】 他回复道,心里却因为这份“特殊待遇”而泛起涟漪。 羊次:【今天赢了比赛,开心吗?】 x:【开心。】 羊次:【那就好。希望以后,你能一直这么开心。】 这句话像一颗温柔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时羡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直开心……这是他从未敢奢望过的东西。鼻尖有些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回复道: x:【你也是。】 羊次:【嗯。有你在,我就会很开心。】 这条消息来得猝不及防,直白得让时羡几乎无法呼吸。他怔怔地看着那句话,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谢厌庭他……怎么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手指颤抖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承认自己也是?那太羞耻了。否认?那又不是他的真心。 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谢厌庭又发来了一条消息,仿佛是为了缓解他的窘迫。 羊次:【不早了,真的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羊次:【晚安,时羡。】 他没有再试图叫出那个亲昵的称呼,但“时羡”两个字从他那里发出来,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别样的缱绻。 时羡看着那声“晚安”,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他缓缓打字。 x:【晚安。】 发出这两个字后,时羡却并没有立刻放下手机。他看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不吐不快。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犹豫着,挣扎着。 他点开输入框,手指缓慢地敲击。 【你今天……】 删掉。 【那个称呼……】 删掉。 【能不能……】 又删掉。 他反复输入,又反复删除,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提示断断续续地出现又消失。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质问?是请求?还是……某种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只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心跳也失去了平稳的节奏。 就在他对着空白输入框兀自纠结、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伸展时,手机突然连续震动了两下。 第一张,是谢厌庭发来的截图——正好捕捉到了微信界面顶端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 紧接着,第二条文字消息跳了出来。 羊次:【我的同桌,是对着聊天框练习小作文吗?这么久了,还没组织好语言?】 带着笑意的调侃,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那人此刻微微扬起的唇角和不掩好奇的眼神。 时羡的脸瞬间爆红,像是被人当场抓包,羞窘得几乎要把手机扔出去。他他他……他怎么知道?!还截图!这个人……! 一种被看穿了的慌乱和莫名的气恼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紧密关注着的、无所遁形的悸动。他看着那条调侃的消息,仿佛能听到谢厌庭低沉含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之前所有的犹豫和胆怯,在这一刻,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混合着羞窘和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冲垮了。他眼一闭,心一横,几乎是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然后不等自己后悔,用力按下了发送键。 x:【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时羡。】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羡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从掌心滑落,掉在柔软的枕头上。他猛地用被子蒙住头,整个人蜷缩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做了什么?他居然……居然说了这样的话!谢厌庭会怎么想?会觉得他得寸进尺?还是……?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被窝里空气稀薄,他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敢探出头来。 就在他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枕边的手机传来了一声与众不同的、短暂的震动提示——是微信语音消息。 时羡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他僵持了好几秒,才颤抖着手,慢吞吞地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做贼似的摸过手机。 屏幕亮着,显示着一条来自“羊次”的未读语音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点开了那条语音。 听筒贴近耳朵的瞬间,谢厌庭那特有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流淌而出,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和一种刻意压低的、仿佛就在耳畔私语的暧昧: “那叫什么……” 语音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勾人心弦的停顿,仿佛在细细品味着什么,然后,那声音带着更加清晰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亲昵,轻轻吐出两个字: “羡宝?” “轰——!” 时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像被扔进了沸水里,从头到脚都红透了。那声“羡宝”通过电流的传导,仿佛带着谢厌庭温热的呼吸,直接钻进了他的耳膜,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他甚至能想象出谢厌庭说这两个字时,那微微上扬的尾音和眼底化不开的温柔。 手机再次从无力的手中滑落,他整个人彻底埋进被子里,像一只煮熟的虾米,羞得无地自容。可心底深处,那股陌生的、雀跃的、带着丝丝甜意的悸动,却如同破土的春笋,疯狂地滋生蔓延,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 过了好一会儿,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新的文字消息。 羊次:【怎么不说话了?】 羊次:【是默认了,还是……害羞了,羡宝?】 他又叫了!他居然又叫了!还叫得这么理所当然! 时羡把滚烫的脸颊埋在枕头里,手指死死攥着被角,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房间都能听见。他挣扎了许久,才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微微发抖的手,摸索到手机,几乎是凭着本能,羞愤地回复: x:【……不许叫!】 这条消息发出去,带着点虚张声势的警告意味,却更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撒娇? 羊次:【为什么不许?】 羊次:【我觉得很好听啊,很衬你。】 羊次:【羡宝。】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游戏,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个亲昵到骨子里的称呼。 时羡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羡宝”,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点点被蒸发。他咬着下唇,指尖用力地戳着屏幕。 x:【谢厌庭!】 他连名带姓地叫他,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和平静。 羊次:【在呢,羡宝。有何指示?】 谢厌庭从善如流地回应,语气里充满了纵容和逗弄。 时羡彻底没辙了。他发现自己在谢厌庭面前,所有的防御和冷静都形同虚设。这个人,总能轻易地瓦解他的外壳,触碰到他最柔软、最不知所措的内里。 他盯着屏幕,看着谢厌庭一句接一句的“羡宝”,那股羞恼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所取代。好像……也并不那么讨厌。甚至,心底隐秘的角落,还有一丝……欢喜?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自暴自弃般地,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尽管他只是打字回复: x:【……随你。】 发出这两个字后,他迅速将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扣在枕边,再次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让他心跳失控的世界。 而屏幕那头,谢厌庭看着那最终妥协的“随你”二字,想象着时羡此刻一定红着脸蜷缩在被子里的可爱模样,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靠在床头,眸色深沉,带着无尽的温柔和势在必得的笃定。 他的羡宝,终于在他的步步为营下,默许了这份独一无二的亲昵。 暧昧的丝线,在夜色中悄然收紧,将两颗年轻而悸动的心,拉得越来越近。今夜,注定有人要失眠了。 放下手机,时羡躺在黑暗中,却毫无睡意。今天经历的一切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回放。球场的喧嚣,夕阳下的低语,林青悠可笑的威胁,还有微信里那些让他心跳加速的话语……最后,定格在谢厌庭那双含着笑意、专注望着他的眼睛上。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耳朵,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傍晚时的热度。然后,他将脸埋进枕头里,那里似乎还隐约沾染着谢厌庭外套上那干净清冽的气息。 “有你在,我就会很开心。” 这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一种陌生的、巨大的喜悦和安心感,如同温热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那些来自家庭的冰冷和压抑,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遥远的、通过电波传递过来的温暖暂时驱散了。 他知道前路依然会有艰难,但这个夜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变得格外不同。那束照进他生命的微光,不仅带来了温暖,似乎……也开始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簇微弱却坚韧的、属于自己的火苗。 他在对明天的隐隐期待中,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的弧度。 …… 谢厌庭日记 9月22日星期三晴 今天是我叫他"羡宝"的第一天。 现在写下这两个字,指尖都还在发烫。我怎么会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在放学路上,在那样猝不及防的时刻。看着他骤然睁大的眼睛,还有瞬间红透的耳尖,我既懊恼又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他当时的表情,像只受惊的小鹿,褐色眼眸里漾着水光,慌乱又无措。那截泛红的脖颈,在夕阳下白得晃眼。我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碰一碰,想知道是不是和看起来一样柔软。 林边也和那个叫陈松的来得真不是时候。虽然我面上维持着镇定,但那一刻真想让他们立刻消失。我的羡宝,那样可爱的模样,只该给我一个人看。 幸好他没事。在我替他解围时,他悄悄抓住我衣角的小动作,让我整颗心都软成了一滩水。我的羡宝,其实比想象中要依赖我。 晚上的微信聊天更是出乎意料。看着他反复"正在输入中",我能想象出他在手机那头纠结的模样,一定可爱得要命。于是没忍住逗了他,发了那张截图。 没想到他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不要叫他时羡。 当时我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在按下语音键的那一刻,几乎是凭着本能唤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称呼。 "羡宝。" 发送出去后,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怕他生气,怕他觉得我太过分。但更多的是隐秘的期待。 他果然害羞了。虽然嘴上说着"不许叫",但最后那句"随你",简直让我欣喜若狂。 我的羡宝,终于允许我这样称呼他了。 现在满脑子都是他红着耳朵的样子,还有语音发出去后他可能的反应。是会把脸埋进枕头里,还是会羞恼地跺脚,光是想象就让我忍不住微笑。 羡宝。我的羡宝。 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带着说不出的亲昵。从今天起,这就是独属于我的称呼了。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反复回味今晚的每一句话? 希望他梦里有我。 真希望时间过得慢点,我的羡宝,我始终真诚而热烈地爱着你、珍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