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羽》 第1章 决堤 元贞十四年,夏意正媚。晋国上下一片炙热,旱灾一线千里,直连边疆,土地皲裂;唯独国都会城一地,雨下得连月不开。这事很奇怪——灾的灾到小儿啼哭尚不见泪,涝的涝到都内竟然一个月新开了五家伞铺。东城汇民街坊里,就有一家茶馆,新近改为兼卖油伞。 此时,天边那道闪电现在街头,惊痕飞掠,视野中阴沉的穹苍点亮到一半,骤然又歇去,雷鸣迟迟地打云层中滚下来。瓢泼的雨和街坊的抱怨一道四溅,滚作乱珠,在沟渠里泄开。 “又下雨了,天灾还不停,上游冉水都决堤了!” “听讲了,淹死了好多人,苏女侠都被冲走了!” 田野、庙堂,抱怨不绝于耳;占卜、观星,办法五花八门。然而雨势不为民心所动,也反着巫筮的谶语而行。好求歹求,那条流不尽的天上之河,也只是收敛了它的声色,在午后,这场骤然哗起的惊暴,变作了绵延不绝的湿流。 滴答,滴答。雨从飞檐上滑落,在那伞曲里团成一汪晶莹,驯服地随着它向前走了几步,才垂到人的鞋面。执伞的女人脚步不因雨势而变慢,向她行礼的侍女动作到一半,就能得到她“免礼”的手势,或者受宠若惊地发现,她也在朝自己微微颔首;之后就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了。 府里的侍女都认识她。从名义上,这个女人是晋朝最典型的那一种女官——贵人赏识,提拔擢用,然后被排挤出朝堂纷争,虚衔以荣;从实质上,她几乎是这间府邸上最得宠的幕僚,明日公主若登位,其前途无可计量。这公主府上的一部分人,整日只想着伺候舒服主子多挣些赏钱;一部分人又只想着不被卷进风波里杀了头。这位女官显然两种都不是,她所致力的事业正与大统息息相关。因此这些小厮婢女每每见到这种人物,都要在脑中幻想一番自己随着公主继位一起鸡犬升天、搬去皇宫伺候见世面的景象。 她似乎很矜持身份,穿着古典,着一尾莹绿色的三裥裙,缎面粼粼,裙摆内收,弯出来些恬淡曲线,内面缠坠湖白纱,垂倚脚面,前后短长不一,随步态摆动。要找一种喻态来拟她的话,不是风中之竹,就是雨中之荷了。 女人执着伞,迈步再过门槛。首次造访还璧二公主府的人,多半要惊叹于这里的门庭大开,规制齐整。游过角门,迈过花廊,一路斜山坠石,草木经意,要说雅量无边,用料、气质又有皇家雍容,不敢一丝小气;要说铺张浮丽,比起几位皇子的府邸,私建地道、暗室摆满石料、珍宝,又显得方方正正,柔顺低调。 一直到公主书房屋檐下,女人才把伞拢上,这时她的面貌梳妆方在雨雾中显现明白。此女头上简单挽起个髻,一点翠得欲滴的玉笄,在夏日里斜拢,显得清凉俊逸。耳上扣一对椿带彩的翡翠双环,其肉料色泽并不多胜意,光泽内敛,近看才知雕工逸秀。女子脸颊偏微痩削,眉眼薄淡,仿佛远山一衣带水,平日不苟言笑,迫视时方露神采奕奕。神色美则美矣,颜色太过出世,书卷气犹浓,出街时总被认错成某位文正或者大儒家的小姐。不过,她的为人却正好相反——是太过于入世了。平日不赶时间的时候,她要与公主府内碰上的侍女、侍卫一一打过招呼。他们会纷纷唤一声:“陈姑娘。”这样的做法,在其余的官员里是不敢想的。 房内光线太紧,还璧二公主的轮廓就隐没在当中。只见得她偎在榻上,膝头曲着,倚着盖子未阖的博山炉,香烟飘散,堆出层叠的乳白色雪雾,保有一种皇室特有的神情,总是似怒非怒、又似喜非喜,能让底下的人揣摩半天。陈蝉率先道:“此次大水冲垮了几百户,渭水沿岸的渔会已经自发筹款组织捞尸。” “渔会?县令不是我们的人吧? 那名衣着素淡的幕僚摇头:“是太子的人。” 当朝东宫,正是现任皇后所出长子,还璧公主同父异母的弟弟。近年还璧二公主风头无两,颇得圣心,眼看要波及储君之位了。这位太子真的着急,召府臣密谈三夜,之后一病不起。病愈后宣称自己性情大变,从贤德敦厚变得雄韬武略、文采斐然、交友广达。总之很有太子的样子了。 放眼时局,倒也简单不过。皇帝衰老,却不让东宫帮政,只是任凭底下的官员每日在朝堂上争执不休,口水把金銮殿的大柱子喷掉了一层金漆皮。政务潦草,民怨沸腾,文官死谏,皇帝年轻时也是驰骋疆场的人物,年纪上来了见了血就头疼不已。他原话是“真个头晕眼花,不知道自己养这群东西做甚吃的”,然后随手在后排指了一位官员,让他提桶水来洗干净。 陈蝉为官一载,首次有机会在皇帝面前抬起头来发言,她很想指指自己,然后问一句“我吗?” 但她没有讲,她的政治智慧优雅而简朴,其中一条最重要的是闭嘴。再说,她实际上不是食君之俸,也无心分君之忧——但在公主这她不能闭嘴——但她可以假装说些什么,但实质什么也不说。 这些皇家子弟还挺喜欢幕僚府臣们的这种神秘感。 比如,此刻她向公主汇报冉水灾情。除却百姓房屋毁损、人畜失踪之外,此间还有一件关键的事——一些王臣贵达以及许多江湖逸客,日前正在冉水上举办宴会。此会名唤飞鹭宴,取江司州“白鹭颦颦飞,剪我尾羽忧”之典。此宴今年邀请了一位姑娘,正是江湖上恶名鼎鼎的剑客苏折风。在这次本该食民膏脂以寻欢作乐的宴会中,仅有此女一人在大水面前倒霉地跌入水中,达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惨结局。 人死为大,可能是苏折风被洪水冲走之后,沿岸的百姓想到了自家被洪水冲走的猪和羊了,在共情之中,此人风评忽然一转。就连冉县的县令也忽然想起了她还有些功绩,讲,苏折风姑娘平时宅心仁厚啦,心怀天下啦,要找到她的尸体。 还璧一笑:“这样杀人如麻的剑客,也称得上宅心仁厚吗?” 陈蝉道:“晨时我同殿下预料,耒阳军与苏折风关系密切,方念悯必将亲自出面。她果已从耒阳动身,要跟县令合作,午时前后赶到认尸,我们的人跟着。” 第三方势力早在局中,南境起义军耒阳军,名号天休军,师名攘邪安内、均田分地,坐地兴兵,纵横诸侯,不断与邻县摩擦,对会城虎视眈眈。晋国天灾**齐齐攘攘,这还璧二公主竟也还能安坐得住。 陈蝉想到这,看到公主起身。她心想,公主终于着急了,不知为何有些感动。没成想,公主踱步到一旁的几前,取了一盘水果给她。 还怪贴心的。 公主发问:“陈蝉,你说是找到苏折风的尸体更好,还是找不到为好?” 对答的幕僚略顿一顿:“她若是不死,我们与耒阳军易于转圜;她若是死了,也有好处。” …… 摇晃,频繁的摇晃。以至于想要呕吐。苏折风睁开眼睛,入眼一道白纱帐幔。她迟缓地回神,压下那种恶心的意味,立刻感觉脊背又在颤抖——她试图控制手指、手臂的起伏。突然发现,原来是床在摇晃。苏折风心下浮起一个恐惧的念头:她不会还在船上吧? 这个想法吓得她立刻坐起。床头有一扇窗,推开之后真的显出一面漆黑如墨、平展如地的水镜,舱内的烛火把黑暗往外挤,窗棱把水域框得极其狭窄,视线朝外探出一点儿,即知身处天地如何广袤无边。在黢黑阒静中,视野的边界溶解,除了悬月,水和天连成黑色的大片烟雾,如梦幻影像,只消一眨眼,已不知原先睹视之所在。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她在水中,随着身体下沉,光色逐渐褪去,直到声音、亮光、记忆中人的面容,一切都奥渺地剥离,连伤口的痛触都淡到似有若无。在那之前,她中了毒,昏昏沉沉与人交战,不知何时,感觉甲板正在倾斜。一抬眼,看到水正从船身冒出! 偌大的船身,觥筹交错的宴会,仿佛一眨眼间,人群整个消失了。只有她一个人剩在船上,等待水势蔓延。 苏折风从榻上坐起,发觉自己肢体无碍,运息动气,内循自观,被毒散的内力也回复如常。她真的没死成?现在在哪?被谁救了? 苏折风推开通向外间的门,正当时,一阵不知打哪来的穿堂风倏然惊过,叫她面前的白帘狂舞,贴着眼睛而来,把视线挡满。她重新撩开时,眼前多了个白衣女子,正坐在桌边饮酒。她脸上遮一层纱,唯露出的一双眼睛,气息内敛,深浅不知。 苏折风心念电转,反射性想抓剑身却寻不得——她才意识到,自打醒转,她向来不离身的剑不见了。 女人笑意吟吟,并不通名,只招呼她过来共饮。她倚桌斜坐,提来一只绿松石打的鹤首高足觥,提壶让酒液打口上的喙倾入。苏折风满腹疑问,女人道:“喝完这杯,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说完自己也倒了一杯,饮尽。苏折风端详情势,提觥入口,才发现里面带着冰渣,让果子香味更沁人心脾。冰粒大小适中,咽到喉咙时刚好化开,不热一分。 可能是因为饥肠辘辘,可能是酒本来醉人,也可能是真的加了迷毒,苏折风一杯下去,略有些回热。那把铜壶摆在她面前,她眼神缥缈地瞥过,发觉自己的脸庞镜鉴其上。 ——乌发乱垂,绯云点颊。眉峰厉扬,眼角略钝,瞳仁极深。这是她自己,真的在冉水急流中活下来了。 白衣女人见她喝酒,十分高兴,娓娓道来因果。她本是这冉水上渔娘,在飞鹭宴看热闹,见苏折风出手不凡又落了水,于是摇船跟着她,打算捞点值钱的物什,或者将尸体向亲属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在找到的时候,她竟还有气。女人叹:“虽然亏本,那我不能再把你扔回去吧?” 苏折风恼:“拿这样的话搪塞我?不是说喝了酒就告诉我吗?” 女人笑道:“我说了告诉你,又没说告诉你真话!不过,我救你的命不假。” “我知。”苏折风回。 “我的确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你武功高,我想请你帮我抓一条大鱼。” 大鱼?苏折风想,需要找她搭手,不会是东海上的鲨鲸那么大的鱼吧?不过她捡回一条命,心情轻松得很,只是记挂身前之许多恩仇未了:“若真是你救我的命,别说鱼了,你就算让我把皇帝养的老虎抓来,我也要听凭吩咐。何时?”渔娘讲:“那玩意太臭,从来并不漱口,我才不要。” 苏折风:“那还是鱼好些,一直在水里泡着,也算天天洗澡了。” 好在渔娘叫她干活之前,给了顿饭。 二人至甲板。原来船真的漂在东海之上,水面平静,小船只是缓行。渔娘走到船边,也并不停下,径直走入水中,却并不沉落。苏折风的眼睛才适应黑暗,发觉她脚下竟然有一道海冰。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冰? 苏折风用脚尖小心地探了探冰层厚度,也跟着她走上去。甫一踏上,她才看清不是海面结冰,是在前面开路的女子用内力把海面凝结成冰,一步一封,婉转向前。苏折风自海冰砖上踏过,几息之间身后的冰桥就发出碎裂的脆响。 不知走了多远,渔娘停下,讲就是这里。苏折风问她要绳索和钓竿,女子说:“必须入水才能抓的到。” 苏折风道:“我不会水。” 事实是她怕水。 天下人认为她死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怕水远近闻名。白道江湖风雨飘摇十年,时移世易,唯一不变的是苏女侠容易变成落汤鸡。 女子:“你们习武之人真气流转,足以水底潜行几百息。” 苏折风被这位前辈的不着调震惊了。光华内敛真气不显,千里冰封毫不费力——这样的实力就算是她也没见过几次,不知道她是怎么讲出“你们习武之人”这种话的。她究竟是谁? 苏折风心里浮现几个人选。南有潇湘笛、衡阳雁,北有双刀兰都,西有月堂宁隽,东有散仙文飘,都是功成名就后隐没于山水间,不参与排号的高手。 ——不对,这里面有几人,在七年前,洛水合围白枫一战之时据说受了重伤,甚至可能已经过世。 所以,她究竟是谁? 第2章 惊容 “放心下水就是了。我不会让你死的。”白衫女子依然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有人托我留你性命。” 苏折风讲:“我听你的,是为了偿还救命之恩,不是因为你以武胁迫。虽然你救了我一次,但平日我的性命也不仰仗别人来留——那鱼是什么样子?” “下得够深时有一只极大的鱼王就是,你一眼便识。” 来时那道透明的冰铸直桥已经融解。两尺见长的浮冰托着相对而立的两个女人,将她们困在某片汪洋腹地。只有鸟翼舔风的微声,显得四周寂灭异常。苏折风只觉得后背、脖颈的伤口有些痛意——一种联想中的痛,那些早都已痊愈了。白衣女子用脚点了点她所站的地方,咔嚓声中,冰从上往下地开裂了。 苏折风还没反应过来,已坠入海水中。水面上翻出一小串皎白的泡泡,一只海鹭以为有鱼,朝她下坠的地方扑来。 寒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苏折风鼻耳,顷刻带来极其难受的酸涩之感,绵绵海流撞击头脑,让她的五感都迟钝起来。离开了那道莹白玉亮的浮冰之桥,光线变得愈发暗淡,海面又尘封了最后的微光。在缓缓沉落的过程中,人的知觉收紧,广袤的海洋变得像一口几尺见方的枯井,幽深、狭窄,浓郁的海水为这座坟茔加设棺罩,阻断生机。苏折风仰头,因为她而哗乱的鱼群恢复了原状,当她停止慌乱的挣扎,长发已经敞开、浮起,游鳗样地蜿蜒散开,一只掌心大的透明鱼儿,从她的发丝间穿过,眨眼功夫,消失在视觉边缘了。 呛了许多口水,苏折风才想起把鼻息和嘴巴都封住。小腿隐隐抽筋,她用内力推开。 她的内力练于一本叫念正心法的古籍。这本心法,不像水云门的水云功,讲究修得万物润泽、枯木逢春;也不像雁栖山的元一内功,讲究练到凝练纯魄、霸道毁灭;而只求正心正剑,应对恐惧、挫败等心境有奇效。其他门派讲求人兵合一,她所学艺的篁寺却只说要分清物我,勘察执念。 内息流转几个周天之后,苏折风因为过于紧张而隐痛的胃肠渐渐放松下来。想呕吐的冲动却始终跟着她,她只能咬死嘴唇。 一旦降低了恐惧,苏折风发现,可以用手臂划开水流缓慢行进。她向下一看,底下深黑一片,头晕目眩,只好朝上浮动,靠近水面时,忽然听到一阵乐声。 过于高渺而迢远,不够真切。几经折回,鸟鸣偶有几和,随节律而动。苏折风从水面探出脑袋,为清凉的空气所一激。 这支曲唱词原是: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那边兰摧玉折,低回入水。这边苏折风狠狠地咳嗽,等到把鼻腔里那种咸腥的味道清得差不多了,才将底下这情形向女人分说——水底太黑了,她并不见什么鱼王。 不知名讳的女人仍旧背对她,并不回身,只随手扔给她一只夜明珠:“再试一次。”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苏折风战战兢兢地咬牙,倒是也能自己钻下去。她心想,反正这女的不会让我死在下面吧? 轻功入门,讲究提气轻身。在这水中,气是提不上来了,但基本法理尚能使用。比如“乘风”,讲究要正对而非逆向于细微的风口,对水流扰动也是相似的道理;“注气”,把内力短暂填到某肢干,增强其敏捷和力量;“跳升”,反向打出剑气或是纯内力,借作用力腾升,比直掠更快。 夜明珠朦胧盈盈。她捏了个千斤坠,沉了约摸一丈,开始觉得胸口发闷,耳朵嗡鸣。又不知多远,时而从身边蹿过的小鱼都不见了。水力太沉,苏折风感觉到轻轻的一声响,从耳内传来的。一只极其庞大的透明水母停在海中央,底触不断摆动。底下有隐约的光,一只头上顶着灯笼的怪鱼从她旁边悠哉悠哉地浮过,游得极慢。 哪一只是鱼王? 苏折风决定上去问问。她再次浮上冰面换气。走了两步,发觉冰上殷红点点,才发现是自己眼睛淌出来的血迹,流过颊面,混在海水中往下滴。她一摸疼痛不已的耳朵,果然也是一手血。 女人告诉她,会发光的鱼和透明的鱼都不是她要杀的鱼,那是一条白色鱼王,在群鱼之间。女人讲:“它偷了我的宝贝。” 什么宝贝?苏折风还没来得及发问,女人已一掌推出,苏折风反应很快,横臂拆招,拳口接了一下,感觉只有震波,并无内力,但光凭力劲,也是让她气血一涌;女人咦了一声,右腿向下点她空门,身法飘飘欲仙,似浑然不受力,她的缎鞋面在苏折风小腿柔柔一叩,气波登时暴冲而开,以冰面为圆心,荡漾的水纹外扩半顷! 为避气流,苏折风只能仰面躺跌入海,放任自己下坠。那女人一出手,浅层海水为之一清,游鱼纷纷向下逃窜。苏折风径直下沉,沉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女人说的鱼群。 那是多么震撼的景象。 苏折风将夜明珠捧到额前。震惊得又呛了一口水。此时,大约有百条,不,上千条银色的鱼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些鱼通体银白,窄身而细长,鳞片密集,被珠子一照,都泛出诡异的光。这些鱼大小不一,每条与旁邻的之间略留出些空隙,但最离奇的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毫不动作,就像一千条白练悬停在水中,但并不柔软,反而硬挺,上下直立地扯出来三四尺高,顿立、静止,一点被水流带起的颤动都没有。仿佛时与空在同一眨眼间停滞了,并且无限地绵延。苏折风突然想到,比起白带,这鱼的模样更像是剑,这里的景象更像是…… 万剑归宗! 这感觉异常奇妙。海水将她的头发拂到眼前,也如同一条漆黑的绸带,遮蔽了视线。然而那幅景象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在鱼群组成的庞然大物之前,她小得可怜……多么辽阔而静止的……一千把剑!若非女人提前告知,她远远地看,必定以为是死物!她微微意动,张开五指,想象自己的手中也有一把剑。 鱼王在哪? 苏折风感觉那口气撑不了多久了。她必须尽快行动,她游近时,忽然,某条鱼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它摆动起尾巴,顿时,所有的鱼都惊醒了! 水波迅猛地搅动起来!从海域表面掉下来的碎屑,如同碎落的雪,滴进这一滩浑浊的流,又被银鱼摆身时的动荡震颤开来。苏折风行进得更加困难——好在,她手中的夜明珠成了一个靶子,群鱼密集地一轰而动,将她围在中间。 她很快发现了目标。一条身长三人高、身宽一尺的大鱼!光是他的眼睛,就和她手中的夜明珠一般大。他的鱼鳍缩在身侧,和旁边的鱼的银色不同,显出微红色来。苏折风撵上去,无数条滑溜溜的鱼挡在她身前。 苏折风想喝一声:滚开。无奈在水里出不了一点声,这条鼓舞士气的宣言是胎死腹中了。她回想起刚刚白衣女人使的那一招,聚掌为拳,将剑气凝成一记,向着眼前砸开! 顷刻,在筋络里藏蕴的星星点点之气,聚拢成如游隼般的实凝之体,摧出一道震波。她打得太实,空气被短暂地挤出,一道人耳听觉外的爆鸣声扩散开去——鱼群被水流重重地轰开,层叠着甩远,鱼王张开大嘴,游势如惊如电,朝她扑过来。 苏折风提掌硬接。念正心法第二层,厉风济。波涛横卷,顷刻撕刮。撼树、摧石,讲求力透即止;攘海、开河,却要绵绵不绝!这次是闷透的一声,鱼王被推到黑暗的海流中,正在苏折风感觉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一道血线由远及近地飘过她眼前。苏折风松了一口气,又被狠狠呛了一鼻子水。 …… 苏折风探出水面,大口呼吸。她将从鱼肚里取出的扳指和夜明珠扔给女人。女人随手放到冰面上。 苏折风也湿漉漉地爬上来,这下她不只是五窍流血了,手臂上、后背上被鱼群咬出的伤口也在渗血,手上掏鱼肚子留下的腥味,更是一路游上来都没洗掉。她浑不在意止血的事,往下一坐,就瘫成一团软泥,歇了好大一会,才喘上来一口气,向女人道:“我在海底看到了……万剑归宗。” 女人瞥她一眼:“那是银带鱼群在睡觉。” 苏折风瞠目结舌:“睡觉?难怪一动不动。这么说我还是趁人…趁鱼之危了。前辈……我说,您武功这么高,杀那鱼王手到擒来,为什么不自己去取这扳指?” “他太臭。”女人道:“海底下漂亮吧?” “漂亮,只是黢黑黢黑。如果不带上夜明珠,我是怎么样也找不回你的扳……”苏折风一转头,打算细瞧瞧自己出生入死取回来的宝贝,突然却话音一顿。 白衣女人发觉她脸色奇怪,顺着她的视线一看—— 那还缠着血腥味的碧玉扳指被随手置于冰面上,夜明珠就躺在旁边。在漆黑的夜色里,珠子的光色正正好将扳指上雕镂空心的纹样映现在冰面。 那是一枚枫叶的形状。 府邸深深,绣帘拢住一门幽静。立在门边的女子正看雨珠乱跳,一道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你觉不觉得,这次飞鹭宴和当年的洛水合围多么相似?” 女人扭头回答:“多年前洛水合围,围的正是苏折风的师父白枫,一战惨绝,武林白道人才几乎凋绝,也致使这传奇人物销声匿迹;今次飞鹭宴,苏折风负伤落水,同样九死一生。武林两代骄女,又是师徒,命运如此肖似。” 她的衣着十分矜贵。头顶垂下一支攒满珊瑚红珠的流钗,随着身体动作而轻盈摇晃,动姿一止,斜插的银篦、轻扣的环佩、窄穿的翡镯,都又恢复雍容的静态,倚在雨景里,大有浑然鲜亮,皎然天成的意思。 这样贵而自持的身量、衣饰,无不都是为了托那张颜色浓郁的脸。银盘一样皎洁的面庞,缀着会城人特有的挑达的五官,眼如曜石,极大极明。她继续讲:“殿下比我明白,苏折风死了是最好。倘若我是她呀,就算没死,我也要装死。虽然装死这种事,很容易弄成真的!照我看,她也是天底下最不惜命那一类人。” “她身无长物,不惜命却也是正常。” “殿下,您错了,”女人虽口唤殿下,口吻却不大有敬意:“您仍旧不明白黎民百姓呀,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有了,所以什么都不怕,这里面包括死亡。” 第3章 追丧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苏折风忽然想起来了——她曾在一间客栈听过女人吹奏的那首曲子。唱我所怀念的亡人,共我闲居、引我生活的那一位啊,倘若你不在了,我看到你留下来的遗物,又该怎么办呢? 也许,此刻在她的眼前,冰是无忧之水,舟为无根之木,映照、牵连、荡流百里。风的脉痕、水的觳纹、还有拂晓中渐次浮起的熹微晨光,在苍茫穹幕下连成一线悠悠寂寥。这广袤的天地与更无边辽阔的回忆一牵一引,从她心胸中勾出不可言喻的情与觉,满而将溢,只能变作两滴眼泪,在苏折风埋头时从眶中垂落。白枫站在原地,她的眉眼、举动,与画轴中出现的那样渐渐重合了。 无论是淡而寡色的江,还是登高望远的楼,只要她站在那里,背景就远作昏朦的一影了,只有这样一个女人,使人目不转视,又惭而低头。原来这其中十年,遑论世故种种,相为叠累,其情志亦百死未折,直到名声归顿,远淡江湖,传奇仍然。 白枫道:“这是认出我来了?你打着我徒弟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这么久,再连我都认不出来,那就不太讲道理了。” 苏折风深吸一口气。一连串的场景从她脑海中滑过——岳阳楼、水云门、洛水畔、巫山崖巅,昏鸟飞腾、夤鱼跃夜、马不停蹄……她抬手抹去泪水,讲:“白前辈,我一直在找您。” 她说完这句话,听到轻轻的一声笑:“我听说了,如果没记错,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洞庭湖旁,那时候,你只有七八岁。” 她记得清楚,是因为里头有件趣事。 那时,初入江湖的白枫,为浪尘剑萧隐所约战,两人到地,却发现白道□□和不知哪个道上的人,围拢了七八桌子人观战,瓜子花生茶水麻将齐备,专写江湖小报的风雪叟、芍花居士连笔墨纸砚都备好了,就等着出稿。两人一气之下,临时改到洞庭湖前的君山。酣战时,把君山上的银针树扫落一大半(后来白枫赔了一支当朝皇后送的簪子,而萧隐这个不要脸的什么也没给),依然觉得施展不开,后又打到洞庭湖水面。 巧的是,岳阳楼前正有一家烧鸡店在当天开业,楼修了大半年,筑得飞檐翘脚、精美异常,门槛外还有一株开花的铁树,看水景视角爽朗。于是慕名而来的食客摩肩接踵,手上牵家带口,嘴里叼着烧鸡,都有幸观看了这一场龙争虎斗。 白枫一战成名——“君山何华色?洞庭水中仙。”而苏折风吃烧鸡吃得太快,差点被噎死,急得满桌找水没找到,抓着她爹的衣服就死命的摇,他爹只是瞠目结舌地看外面打架,忽然感觉到脸上溅了些水,震撼道:“不是吧,这一剑能轰这么远啊?”回头看,才发现那不是剑客们劈开的湖水,是女儿去后厨自己搬了一壶老沉的水,正在倒,一边倒一边溅出来。 白枫道:“不过,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江湖上却盛传你我二人是师徒关系,你也并未澄清。” 苏折风听完这话,登时着急,向她拱手道:“前辈,我曾经解——” 白枫却摆手阻她话头:“我无心问你的不是,但你毕竟占了许多便宜,不如,你再帮我一个忙,此事就揭过。” “好。”苏折风也不多问。白枫淡出武林,想也知道,许多事无法亲自下场,因此有她的用武之地。 “不急。”白枫道:“在此之前,你先要回耒阳取你的剑。” “耒阳?” 就算白枫不说,苏折风也必然是要先去寻一趟的。白枫的消息给的及时,却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她的随身剑沁雪早已遗失水中,没想到剑竟却是在耒阳? “对——你的棺材也运往耒阳了。”白枫悠悠道:“圣上点了一位女官办你的丧礼。” 苏折风听了这番话,马上反应过来这位“女官”是谁,倒也不觉得稀奇:“倒是那个女的能干得出来的,还好我真没死,要是尸体真被她找到,她没准觉得还能有用,要拿盐巴把它腌制起来,保存个一年半载的。” “我建议放辣椒油,闻起来会更香的。”白枫真诚地点头:“不过,你可别冤枉那个……姓东的姑娘,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长得挺脱俗的。” “什么东姑娘?” “不是东吗?那难道是陈……” 苏折风:“……陈长知?” 这位只存在于远古江湖传说中的前辈,性格竟如此……不拘小节。 白枫一拍手中的萧:“是了,叫陈长知。” “前辈,她叫陈蝉,长知是她的官名。”苏折风道:“二公主给她混的六品的衔。她还有一职,是监察使,专管江湖白道。 她曾在陈蝉手下办过差,凡是这种喽啰,对上级的头衔总是如数家珍——出门打架的时候双方互通名号,都不是通自己的,是通自己家长官的。 白枫奇道:“管江湖白道?” “就是我们。” “你随便,但我什么时候是白道了?” 苏折风笑道:“前辈有所不知,现在江湖上分裂严重,大家不是白道就是魔教,要么就是散户,小门小派的,说起来不是不够威风,已经是很心酸了。” “那我就魔教吧!”白枫思考了一息,顷刻决定道。 这么随便的吗?也行,这个听起来至少威风。 “可是陈蝉她也不会武功,她管得住谁?” “她管得服服帖帖的,主要是因为——”苏折风想了一下:“她靠着二公主,殿下有钱。我们江湖人穷啊。她行事很嚣张。” “有你嚣张吗?”白枫忽然问。 苏折风正跟着她从冰桥上穿行,差点一步跌进水里:“那没有。” 白枫哈哈大笑,笑得海面上都是回声。她笑够之后,撂下一句“我先走了”,足尖一点,就远跳而走,苏折风还在原地望着,见她轻轻踩上一只豚还是海鸟,又跳落到另一块冰上,辗转腾挪,转瞬掠走了。苏折风远远地向她作揖,心想待她取回剑,再来原处寻白枫,也不知她是否还在?突然想起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两息后,她脚下的冰桥开始开裂。 喂…… 耒水边,方念悯和时苇正在翻看一排被捞上来的浮尸。微朦的雨还在下,有些人已经沉不住气,揭开了头上的草笠。一个捞尸人浮出来,扒住船舷,惊魂未定地高叫:“下面有暗涡!都别下去了!”他从水底拖出身上绑的绳子,已断成两截:“水涡中有一条银鱼,把绳子咬断了!” 另一名船工问,什么鱼这么厉害?他喘着气回:“鱼眼是绿色的,有些像金沙鲛。” 金沙鲛以能过滤水中的金子闻名,拨开鳃能看到金沙,早些年就被捕到绝迹了。刚刚发问的那名船工不仅不怕,还笑道:“那岂不是发了?我不怕死,等雨停了我要再下去看看。” 方念悯问:“你看到的鱼是白身绿眼吗?有多长多宽?” “没看清!”船工讲:“被卷在暗涡边缘,要不是我水性好——”他看方念悯的表情,改口比划道:“大概这样吧,很细很长。” 她们的举动自然有人关注。不多时,公主府偏院就有一人急进:“报!方念悯似乎在河里找到了苏姑娘的遗剑。” “似乎?”陈蝉正在批文:“你回去告诉时苇,她这个月的俸银似乎没了。一旦见到那把剑,不管方念悯是要运往耒阳,还是随身带着,都马上安排人劫走。” “遵命。”传讯人再问:“那要是见到尸体呢,也要抢吗?” 陈蝉道:“怎么抢呢,和方念悯一人抬一头,撕成两半吗?死者为大,苏折风罪不至此。” 传讯人想笑,但不敢吭声。 这边捞尸也是有条不紊。 这位方姑娘皱着眉头望着水面,她有一张好生漂亮的鹅蛋脸,杏眼的下至很宽,瞳孔又深又黑,显得聪明非常。任谁说,她这么年纪轻轻的,竟是耒阳军的实际掌权人,都不会有人相信;但偏偏把人拎出来一放,那种气量和言行一摆,众议皆服,喧哗皆沉。那位现任河中水鬼、前任青年辈第一、苏折风姑娘曾评价她说:此女天生是官逼民反的料。这话诚然不错,此女鬼话连篇,怪会怂恿人心,只消长谈几刻,县令伺候她上马,知府给她买盔甲,识字的不识字的听她一席话都热泪盈眶,把锄头一扔拿上砍刀就从军去了。 方念悯对县令很谦逊地欠身道:“您今日力助,晚辈没齿难忘。我自耒阳来,沿线途径数县,唯独醴陵在您治下民风淳朴,路不拾遗,这倒没什么,学风却是一等一的好,六岁垂髫在路边吟诵武陵游记,此景此景,学生在京都学院外都不曾见过。” 那县令是塾师出生,老来从吏,平时最喜欢别人夸他文治。正在这番马屁拍得人受用时,方念悯趁热打铁,让县令找来五十名蚌女,劝他水利闸门不妨早日关闭,在此流后三十里,不,五十里支流的水库截停摸查。 县令:“苏姑娘的尸体就在此地下游?” 方念悯摇头:“能找到人最好。不过,我现在是要找一把剑。白身,镶嵌绿宝石。” …… 元贞十四年伏月,冉水决堤,号哭遍野,人畜、房屋损毁无数,前任耒阳军左史苏折风死于飞鹭宴急流,在江湖震动之前,出于某种原因,死讯率先暴于朝廷。长公主还璧、景王李锐等人上书,因其生前固守回南道有功,请为其赐钱、追封。 苏折风几个月前从回南道出来,皇帝本不想再加兵将,但大臣们又劝他必须重视这要道,他正发愁找不到可用之人顶上,突闻这位武功高强的苏折风被洪水淹死了,无语之余、又有些伤心。于是皆允奏请,由长知女史陈蝉下耒阳追丧。 第4章 碧空 烈日灼空,面店内人满为患,没有坐处。两名女子在店外犹豫,一人绿裙,一人紫裳,均想用眼神把这些吃完了饭却迟迟不走占着位子的男的杀出去,当然未遂。一个说:“要不然回去吧?”另一个搬出国人的千古名句回应:“来都来了。” 打退堂鼓的那个绿裙子女孩一想也是,她抬脚进去之前,还撇了撇嘴嫌弃:“我是真的不想跟这些男的坐一起,瞧他们说话唾沫横飞的样子——” 半刻钟后。 江碧空把腿跷起,还不忘把自己像烙馅饼一样一转面儿,顾及另一个侧面的群众:“要论智谋无双,清凤之声,年轻一辈的朝官里,陈长知是当头不让,可惜,太过谦虚,声名不显,我大晋之痛!” “前年科举案!她一己之力按下来。纳兰烟!你们都知道吧,她招进二公主麾下的。女试,你们都听说了,她提的案,二公主一力推进的!” 旁人坐得拥挤,手里有的捧着滑哚;有的捧着鸡丝面;有的捧着白菜浇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脸上表情倒是一致,都是疑惑——这人是谁啊?又在说什么? 如果她要点评宰相汪农之类的高官,他们或许还能嚼上几句,但陈长知是谁呀?唯一能和她呛声的,是一位童生。只听他怒喷:“陈蝉此人,一边巴结二公主,一边讨好丞相之女汪黛斜。名门贵女她莫有不奉承周全!枉称读书人!” “不是,汪黛斜又算什么东西?我表姐讨好她?”江碧空一拍筷子。听她口音,是外地新来的;听她形容,正是那位女官的妹妹。 旁人不知道,正倚在门口听热闹的苏折风却一个照面就认出这位年轻女孩来——这江碧空是陈蝉的表妹,平素最喜欢跟着姐姐东奔西跑,在陈蝉的手下里起到一个提亮队伍颜色的作用,就和牛肉面里的葱花一样,并不多有用,出现多了还有点烦。她身边的女人是漠烟,本为明心道弟子,后来不知怎么就跟着陈蝉吃上公家饭了,二人经常结伴而行。苏折风乔装易容了一番,此来耒阳,正是取剑的。当地有一家出名的面馆,苏折风从前就爱吃,几年没回耒阳,盘算着要来怀旧一下。谁料她的口碑馆子做大做强,做到新来的游客高低都要来尝一口的程度,结果撞到江漠二人了。苏折风尚在犹豫,倒不是因为这两个人,而是店里实在食客太多:她觉得普通人挤进去可能要挤丢半件外衫,而她对自己的轻功较有信心,最多丢半只鞋吧。 漠烟拉江碧空道:“你且积点口德。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每个人都有优点,汪小姐自然也是。” 江笑道:“是吗,难道真的每个人都有优点吗?” 漠烟放低声音,循循善诱:“例如你身边刚刚挤过去那位女子,她虽然其貌不扬,但看她身材匀称,底盘稳定,应该武功不俗。” 好不容易人堆里过关斩将开出一条路的苏折风忽然听见这句评论,回头一笑,露齿八颗:“不错。” 有些尴尬,好在漠烟也是个老江湖了,她深知只要自己不露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道理,于是道:“你看吧,果然武功不俗,听力更是极佳。”除了极好的心理素质倒也不显出什么优势。苏折风已经挤到最里边的一间空位去了,隔着人群,端起一碗茶水冲她示意假笑。 漠烟老神在在,回以拱手。苏折风十分烦陈蝉手下的不标准的江湖礼节,看起来有点文化,但又不多;有点武功气势,但也不多。她刚想埋头吃面,没想下一句又让她竖起了耳朵。 只听漠烟问江碧空:“丧具你都置点齐全了吗?” 二人跟着陈蝉而来,陈蝉又被指命来耒阳打点她的丧事。这二人口中的“丧具”,给谁用的一清二楚了。 “自然,我买的黄纸很黄。”江碧空洋洋得意。 漠烟不禁问:“多黄?” 江碧空答曰:“比苏折风坟头长的菊花还黄一点儿呢。” 苏折风正往面里倒醋,手一抖,洇开一面黑色。她一旁坐的小孩拍掌兴奋道:“你的饺子流血了!” 他母亲赶紧拉她:“她吃的是面!再说这么没礼貌,叫阿姨!” 这句“阿姨”比“其貌不扬”的攻击性更强。苏折风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人皮面具。她搅了搅自己的面,打算孤苦伶仃地继续吃,听到漠烟为自己发声—— “人家刚死没过头七!” 正一团乱麻,又一名女人挑帘而入。她穿蓝色绸绣氅衣,头上细细斜逸地点着钗子,脸如银盆,眉黛横挑,饰品虽然不多,却昂贵不菲,苏折风和所有人一起望向她的瞬间,有一种感觉——在路上捡到她衣服上掉的铜镀金錾花扣也能包下这家店了。这人也知道这种风险,帘子继续拉开,显出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男子,气息不凡,苏折风一看就知,这是两名无境高手。 晋国排武学地位,战力大略分为“有境”和“无境”。“有境”以内力层次划分,由于水云门、雁栖山两大派的内法刚好是九阶,而明心道是八层,因此约定俗成来说,“有境”囊括入门至九气,一气是初窥门径,九气约为各派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只有内力修到顶了,才有资格跻身“无境”,也才真正被江湖关心。 所谓武无第二,“无境”排的是实际战力。自打朝廷重启监察台后,监察使清点各派高手,登记入册,因此“无境”以上又称“入榜”,指在案卷中留名。有境的后生们划分榜次并不严格,各有长短;而无境以上均为宗师,分无相、无我、无心等阶品,均是实打实比出来的,超越极难,往上茫茫巅顶,并无止路,故称“无”。苏折风在去往回南道驻守前,曾被承认到“无我”境。 如此说来,这个女人身边跟着两名高手,派头大得很了。有这样势力的女子不多,苏折风刚好认识她,正是当朝宰辅汪农的独女——汪黛斜。 江漠二人自然也认得,江碧空尤其反应极大,瞬间闭嘴,由正常音量变成了咬耳朵。 只听她以极低的声音讲:不是,从会城到耒阳一千里,她这么快就到了?讲完自己先噤了声,就要跟漠烟避到店外去,苏折风不想错过这热闹,赶紧跟上。 “她心眼子这么多,跟莲蓬一样,这么好的做戏机会能不来吗?”漠烟闲闲道。 江碧空道:“莲蓬?呸!你猜怎么着?我那天路过我家缸里养的莲花,我说小莲啊小莲,忘带鞋跟你心眼一样多。莲蓬听完就枯了。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忘带鞋”的绰号十分美妙,漠烟每次听到都要笑一阵:“不过我倒是佩服她。如今二公主和殿下斗,她爹为太子卖命,她又亲好咱们陈长知,亲咱们就等于投诚二公主。这样无论将来谁上去,他们一家都得以保全。” “虽然我讨厌她,不过她们家这墙头草的本事我也佩服,有时候想这也是一种本领。” 她难得能有这个觉悟,倒让漠烟高看一眼,上下打量她一阵:“如果是你的话,别说暗中骑墙了,就是晚上换个房睡觉你姐都知道,不,就是你晚饭少吃一块金丝烧卖你姐都知道。” 江碧空道:“你怎么知道我换了个房间睡觉?” “真换了?原来那房怎么了?” 聊到此处,江碧空发出一声冷笑:“楼下就是苏折风放棺材的灵堂。我住着寒碜。你说她武功高强号称天下第一,一手沁雪剑叩遍登临阁,杀断英雄兵,做了鬼应该也厉害得很,没准能和地府十万阴兵平分秋色,阎王爷都拉不住她,她去之前可是和我姐闹过天大的意见,她不会来找我们索命吧?” 会索命并且爱闹意见的苏折风:……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漠烟道:“你都替她坟头预支菊花了,她能不找你吗?” 苏折风都有些好奇了,这菊花究竟有多黄啊? 但她更好奇的是,如今她真身在这里,棺里放的又是什么?如有人开馆凭吊,岂不是眨眼间露馅? 是人吗,还是她这只死而复生的鬼? 当夜。 灵堂外戒备森严,但还不至于拦住苏折风。只不过苏折风换夜行衣的时候,想到自己虽性格光明磊落,但经常被生活逼着做贼,做着做着竟也习惯了,还有些享受,一时有些悲从中来。 她在墙头盯点半天,趁交班时把侍卫打晕,从窗口就大摇大摆地翻了落地。一楼摆了灵位,上面点着三根质量不太好的香,差点给苏折风熏出喷嚏。贡品桌上放着巨大的水果,又圆又大,堪比汪黛斜今天腰上别的玉环。一个桃子却滚在地上也没人捡,真是不知道该说富贵风光还是无限凄凉。苏折风隐约听到呼噜声,打眼一看发现一只黑猫蜷缩在贡桌下睡觉,脑袋抵着另一只桃子当枕头。由于室内乌漆嘛黑,猫更是乌漆嘛黑,一时不易于分辨,究竟是夜更黑,还是猫更黑。 苏折风就着香烛摸索半晌,也没看到沁雪 ,也没看到棺材,得出结论:还是人心更黑! 她安慰自己:沁雪剑这种神兵没有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出来,也算陈蝉对得起刚死的自己了。她料想,以陈蝉的性格,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是带在身边。但无论如何,此趟不能空手而归! 出了灵堂还有三个大厢房。走道上,灯火隐隐约约,除了交叉巡逻的侍卫,各个门口都有人看守。 在东边主院门口,一个男子守在门口摇扇子,实力浑厚,不见深浅;西边厢房里隔窗烛火隐约映现出一名高马尾的女子正在擦剑,剑锋是极亮的;北边路口,披胄的男子在正在站岗。 苏折风蹲在墙根,不禁在心里郁闷道:陈蝉,你官虽小,官瘾却大,还特别怕死。 第5章 陈蝉 苏折风隐在阴影里,徒手攀了墙缘,为求无声无息,只用脚尖借力,抵踏两步,又跃回灵堂顶上去,端的是身手轻敏,如同其名,来去如风。四下侍卫来往,也无一觉察。她在瓦片上溜溜达达,从后檐滑到前门,屈腿蹲了半柱香,看列队来往,逮到一个空当,轻轻地倒翻下去,只消一眨眼,竟从空旷大门又堂而皇之地溜回屋子里。 她矮下身子,捂住那只睡得正香的猫的嘴,勾在臂弯里,贴着门缝藏在窗外,她寻了个好时机,把猫往外一丢。 猫愤怒但平衡地落地,一回头想找苏折风寻仇,没成想和摇扇男面面相觑。方才那名女子乍闻动静,也奔过来:何人! 正是这个机会,苏折风直杀进空门。在他们头顶夜空中像鸟一样穿掠而去,两息之间,已轻盈腾越过主楼,往她来时的小径曲折通行。 一点一起,萍影轻摇。 等她落地却发现——院子不大,却挺深,也不知道陈蝉是怎么借到这么大的地方办白事的?往人稀薄处走着看,便能闻见黄纸与烛火熏燎的烟味。苏折风别的不提,天生嗅觉就很灵,习武之后,新伤旧痂时常缠身,对血味都快习惯了,但对其他味道分辩得尚可。她转悠到某间,纸页焚烧的颗粒感愈发浓稠,堵得人鼻腔发涩,想必是存棺处了。 苏折风望进去。 除了灵堂里的灵位,这里也设了个小龛头,摆着祭奠用具,烛火茕茕摇摆,形单影只的一根,虽然亮,但燃到要到头了。她视线也要到头之时,才注意到屋内有一道屏风,勉强能看清画着两层雕花,一层莲瓣,一层鱼纹,将视线阻断。倘若是雨雾天色,将这风挡搁在窗边,从里往外瞧,应当能见到鱼逗荷上的好颜色。 可惜天上却未曾滴半滴雨。 无雨,近窗时,她却聆到一道汩汩流动的水声。诡异非常。除此之外,还有人的呼吸声。 苏折风推窗而进,还特意小心,经过香烛时,手心压一道剑气,从上一抚,将它覆灭。苏折风循着记忆里的位置,从屏风绕过去。 另一侧,水声更真切了。人息却若隐若现。苏折风揣着夜明珠,打一道内力就能用,但却不敢,和敌人真正照面之前,没有让自己陷入敌暗我明境地的道理。 等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地上摆的一口大棺,想必是为她预备的;棺口却敞开着。苏折风蹲下摸索,摸到棺头有一支竹竿,挖空了半截,做成管道状,正在往棺内注水。这就是水声的来源了,她再摸,却触到一只湿凉的手。 手上贴着纱衣,冷面料子,浸了水,更加冰。 放满水的棺椁里竟然躺了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呼吸复现,原来是这个人从水面下仰起了头,不再有阻隔。此时她的头只是微微抬起,把脸庞露出,得以呼吸,鬓边玉钗依然淋在竿头水流之下,为水势冲撞,发出叮咚的击鸣声。裙面被流水轻盈地托起,在棺椁构成的狭窄空间里浮散,蹭在苏折风探下去的手肘面上。 沉重而湿润,吸满了淋漓的水觉。被流动的水撑开,微微鼓起,沾在肌肤面上,下一瞬又跌瘪下去,这样流而荡的动势,在一个极其微小而短促的时间里,拨弄一种沁凉的缠绵。 多吊诡的情形。苏折风惊诧得很——对面却镇静异常,人声顺着水流婉约缠下,如同冰块撞击样的清脆:“阁下来意可但言无妨,何必上手?” 声音甫一入耳,身份登时自明。这下山雾般欲遮欲掩的黑暗也挡不住苏折风的凝视了——这把好嗓子的主人颜色也十分好,丰容绰约,风姿特秀,水滴从她的发丝上垂落,更显肌骨清洁。 ……陈蝉。 苏折风一时有些恍惚。自从她孤身一人去往回南道,陈蝉随还璧守在会城,两人已几年未见。听她的意思,是没有认出自己? 按照白枫的意思,苏折风易了容,此番又是夜行装扮,纵然曾经再熟悉,此时看不出也很正常。 陈蝉胆子极大,反应又很快,反手抓住苏折风的小臂,一道混而闷的水声后,借力坐了起来。 她俩互相觑视,正掂量如何续谈,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 漠烟的声音远远传来:“这苏折风面子真大。公主亲信、丞相千金都来了,吏部尚书虽然没有亲到,也谴其子带了一沓黄封以恤家眷,全是清流派官员捐的私产。” 江碧空道:“你怎么知道的?” 漠烟接口:“我当然知道,这一沓这么厚的银票里你猜有你姐多少张?你姐明面上还是清流文官呢,那群读书人要捐,她也没办法。刚办完梅林会就不理那群臭呆子也不好吧!” 江碧空奇道:“可她家眷不是说不要吗?姐姐说过,她父亲是行商的,家里有钱。” 漠烟讲:“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为钱落不到别处,还璧公主才会想方设法地送来,找个名头给耒阳县令送钱罢了。如今这天休军在后方,正是处处烧钱——但无论如何,明天这苏折风送葬,势必要大办了。” 江碧空叹道:“这出殡真是热闹非凡啊,这么多人,万一出点什么篓子可就难办,难怪阿婧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 漠烟讲:“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依照阿婧布防的周全程度。这次简直就像——” 江碧空扭头与她异口同声道:“在等什么人一样。” 一片黑暗里,陈蝉不再开口,反而饶有兴致地等她谛听完,不但不避,却是目光灼人。苏折风本为寻剑,一路纵马疾驰南下,光顾着赶路了,对于如何参与自己的头七,还真没个真诚的计划。陈蝉为什么会在这守着她的空棺? 还在里面睡觉?真不知什么癖好! 谈话声愈近,外头的人丝毫不知里头对峙,江碧空仍在兴致勃勃聊天:“不怕,就算她是从阴曹地府回来的人,阿婧也能和他一较高下。” 这个阿婧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苏折风想:以前没见过?和我一较高下?让你十只手我用嘴叼着剑,你真能做到吗? 另一个女声突然出现:“要打你自己去。” 苏折风一惊。此人在场,脚步和气息却隐匿无声,她方才竟完全没有听到呼吸!这个实力,需得入榜以上的高手才能做到。陈蝉什么时候又找来了这样的人? 是二公主插在她身边的人吗? 她到窗缘斜瞟,正看到江碧空拉着司徒婧的袖子而来,一旁还有漠烟。她暗自思忖:司徒婧加上漠烟两人,她打起来不占便宜,动作起来,惊动了外间的人,势必吃亏,当下不再犹豫,翻窗而走。 她这一下匆匆忙忙,却让司徒婧听到了动静,她反应过来,迎面碰上陈蝉,却讶道:“长知,您怎么……” 显然问的是她满身湿漉漉,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样子。陈蝉止住手下的话头:“有人进来了,刚走。” 几人俱惊。司徒婧要追,陈蝉却挥手拦住:“你追不上。” 漠烟问:“是苏折风?” 陈蝉凝重地点点头,后又摇摇头,她几时露出过这样惘然的神色来:“有可能,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小憩斋最近的消息,说水云门的那位继承人出关了。” 她沉吟:“是神是鬼,是仙是魔,明日便知。”她转出到外间,漠烟替她重新擎起一根烛,陈蝉浑身形貌才看得分晓,上身纱衣、下裳罗裙,均已湿透,她不顾周身水滴,手臂里抱着一柄雪亮的剑。陈蝉立在前头,率着几人走出,她的右手虎口卡在剑柄上,左手则拢掌虚握,从那锐不可当的剑锋上滑过,似抚似观,神色悲喜不辩。 如果苏折风在这里,打眼就能认出来,那正是她苦寻的沁雪剑。 送葬队伍在山底下蜿蜒成一条,官员有之,武林各派子弟有之,耒阳附近的民众也有。 唯一没有到的,是苏折风的亲属。苏折风料想,这次行丧,纵然是做给所有人看的,但她的家人却未必相信,原因很简单——她们拿不出她的尸首。 苏折风大大方方地混进队尾的游民。他们步速太慢,苏折风在里边穿行,不多时,就走到了最前。 打首的正是朝堂和耒阳的官员。方念悯穿着常服,走在耒阳军官之中,汪黛斜隐在会城诸人之中 ,并不惹眼。而陈蝉走在最前面,一身素服,在鬓间挽一朵白花,亦步亦趋地跟着抬棺人,把手搭在棺椁上。 她竟在扶棺。 苏折风跟在陈蝉身后,心情有些复杂。 她们曾经多有龃龉,而自己的葬礼上,诸多朋友无一到场,竟然是陈蝉在最重要的位置。 到了坟地,将要落棺下葬。亲属照例要哭跪,但她并无家人在场,于是免了这步。苏折风看着陈蝉,她还在拍棺椁上的灰。挖坟的土沙被风扬去,正好溅在棺身上,因此这番动作似乎只是徒劳。队伍里传来哭声,陈蝉扭头回看,向那名男子微微致意。 风声当中,忽然一把飞剑横来。 剑身通亮,先是急闪的呼啸声,卷着劈开洪荒的气势在空中劈过,坟茔旁的老林枝叶抖颤,哗然惊走一整林的虫鸟,挖出的沙石被气流卷出几丈来,破到近处,那趟着惊电的细鸣声变作刺耳的破空响,直指坟茔!这剑太快,送葬队伍里,反应过来的寥寥无几,司徒婧一声不吭,自人群里飞身迎了上去。 落地处狂风一翻,激得近处的人退开两步。铮鸣大作,尘土骤起!待狂旋的沙石褪去,才分明看到,土地上又砸出一个坑, 苏折风心道:谁这么热心!这下她就算是死两次,也有的是地方埋了! 很快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人群里的江湖人已经在窃窃私语:无境二阶、水云门门主、令岫玉。 果然是令岫玉。此人正紧随剑后,从马道上风驰而来,只用两个眨眼的功夫,就奔上了曲折的山路。众人都紧紧地盯着这位第一大派的掌权人:只见她二十余岁,身量挑高,五官雅正,正是皎皎其珠,萧萧肃肃。她虽年轻,实力却惊人得很,地位更高,司徒婧接了她一剑,如今也只能双手奉还。 令蚰玉拿回自己的剑,神色倨傲,并不在司徒婧面前多做停留,转身朝向众人,也是找准了为首的那个,扔下两个字:“且慢。” 竟然懒得多分说一个字。 第6章 郁孤 陈蝉道:“令门主这是何意?” 苏折风也在底下大惑不解:令门主这是何意? 她自己有多声名狼藉,她是知道的。不过,苏折风也会唏嘘:任何坏女人都有权利有过一段天真烂漫的好时光吧!七年前,她于水云门学艺时,就和这位冷冰冰的令门主同修共进,关系亲昵,二人并称“剑门双绝”。压得同样学剑的雁栖山是不敢吭声。 水云门何其庞大,外门有引风、慢雪、分花、借月四楼,分别长于剑诀、功气、药毒、身法,内门有会尘关一境,专收天才,每任掌门都从这些天才里出。当时,她们年纪相当,住在一处,一个是会尘关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引风楼的后起之秀,一把接不归,一把沁雪,端的是风头无两!苏折风现在想想那种走在门里被人认出来是天才少女的时光,都想笑醒。 直到某一天。 借月楼的热心长老庞桠飞给她喂招,拆完她一刺后忽然原地僵直,原本能轻松避开的惯式招,比“鹞子翻身”还要惯式的那一种,叫“推窗见月”,竟硬生生捅进了肩膀。庞老一口血喷出来,苏折风被吐了满脸,一抹一擦,赶紧把剑拔出来,又溅一脸,又一抹一擦,想问问他要不要停一停去吃个饭,又觉得这样问老人家似乎有点像嘲讽他尚能饭否,她正在为自己的情商感到忧虑呢,忽然发现他倒了下来。苏折风赶紧接住老人家,正想拖到哪里给他灌点内力,一回头,看到身后呆滞的令岫玉。苏折风说:“你也来给他灌点,我看老人家内力有点漏,补补。”令岫玉拍掉她的手,径直一探鼻息。 好,死了。 一夕之间,苏折风从天才少女沦为千夫所指,被赶出水云门了。当然,水云门对外说的是她叛出。 当时目击了她弑师且出来作证的人——即是令岫玉。可笑的是,苏折风在水云门,师长不疼不爱,同辈里也人缘极差,又成天在梧桐台飘着,令岫玉竟然是她在门中唯一能算得上朋友的。 二人少年结识,自此再未相见。苏折风为庞桠飞之死痛苦多年,终于得知真相时,打算去告知令岫玉,赴水云门途中却遭到半道截杀。此后种种事如旋风一样,她的祸殃一桩跟着一桩,辗转各方势力,与满世界结仇,头衔也越打越响,到最后债多不痒、仇多不记了,心境平和,真真是随他人去,而令岫玉竟然还是原来那个令岫玉,修入无境,接任门主,高高在上,浑身清高出世。 令岫玉说:“我要开棺验尸。”她懒得正眼瞧众人,只在人群中跟陈蝉对视了一眼,陈蝉微笑示礼,跟碧螺春新开的茶尖入水一样,带出一道隽永眼波,好像完全忘了这是一个死人的场合。 一向自许的令岫玉也稍微颔首。但其实两女心里却俱是—— 陈蝉心道:这倒霉掌门装什么装?你有境三气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一把剑飞不起来,还要御两把,飞得跟猪出栏似的见空就撞,夏天打蚊子打得还不如我准的玩意! 令岫玉心道:这二公主走狗装什么装?你九品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皇帝看了直脸盲的官儿当起来也那么瘾大,东呼西喝的天天翘班不上朝都没人能发现,好意思吃俸禄?国之硕鼠! 天地良心,陈蝉可一点不胖,她只是攒出一个硕大的笑容,道:“许久不见令掌门,仍然流风回雪,姿影卓绝。令掌门事务缠身,仍不远千里亲致哀思,定将使苏姑娘泉下倍感慰聊。不过,棺已合封,再扰动多有不便。” 她语调温柔,却十分坚决。令岫玉听罢冷声:“苏折风曾于我水云门学剑两载,论年纪是我师姐,无论如何要当面送一程。” 陈蝉言简意赅:“苏蓝吹早被水云门除名。”蓝吹是苏折风的字,她这么唤,意显亲近。 实际亲近不亲近,鬼也不知道了。 “看来,监察使坚决不愿给众人瞻仰苏姑娘遗容。”令岫玉反问:“这是为何,莫非——这棺里装的根本就不是苏折风?” 她一回头,看到人群中的苏折风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推理点头,指给陈蝉看:“似乎他们也这么觉得。” 苏折风吓得连连摆手。 又一人开口,原来是司徒婧:“令掌门,我家大人也是循朝廷之命办事,请您体谅。” 陈蝉阻道:“阿婧。” 苏折风心想:真是一条……一位衷心的手下,搭配一位明明可以打断她说话,非要等她说完了才佯装阻止的领导。 她将目光转回令岫玉,细细打量。多年未见,这令岫玉气质却浑然未变:她肌肤是较之常人的白皙更甚的一色冷白,形容冰雕玉琢,迫人异常。只是五官比少女时更加舒展,将肃杀之气幽然内敛,气定神闲。 看上去,她很不想多搭睬陈蝉,还好这时,令岫玉身后跟来的两名弟子也到了。其中之一向陈蝉拱手道:“门主哀思沉痛。不由想到,她闭关之前,苏前辈在回南道支撑,一人当千骑;出关后,却听闻她死于冉水江面……堂堂入榜高手,若非遇群袭,一般的暗器和毒物都伤不了她。敢问,苏姑娘是怎么死的呢?” 这个问题的确是关键,人群都安静下来。 司徒婧叹道:“苏姑娘不慎落水,人尽皆知,她水性不好。” 弟子继续问道:“那为何不救援?” “是船身,”陈蝉道:“照打捞的船骨来看,苏折风与某些人在船只上打斗,造成船身破损,漏水严重。” “那她为何非要去冉水上赴宴?”令岫玉冷笑:“与其说是飞鹭宴,不如说是鸿门宴罢了。” 陈蝉默然,这个问题,只有苏折风本人知道了。 那苏折风本人呢?她正听江碧空和司徒婧在下面讲小话讲得津津有味。起先,司徒婧要听她们家大人说话,不太乐意搭话,可没防住江碧空使劲拉她袖子—— 江碧空道:“不是说这令门主也不喜欢苏女侠吗?她来凑什么热闹,也不带点黄纸花圈,光就带人带嘴过来吃席了。” 司徒婧道:“你听谁说的?私下应当颇有些感情,年轻时她们一道在水云门求学,你追我赶这么些年……” 江碧空接口:“那她还是没赶上,她突破了无境二阶,苏折风都突破到下辈子去了,差矣,差矣!我要是她,我一出关也很生气!我也要弄个明白。” 江碧空讲八卦极能提供情绪价值,眉飞色舞配合肢体动作,使司徒婧也渐入佳境,压低声音:“那她可弄不明白了,毕竟咱们也没弄明白呢。” …… 苏折风忍俊不禁:倒也不怪你们!毕竟她自己也没弄明白。她刚上船时,是谁吹的毒烟,围攻她的是哪方势力,是谁将船身凿出一个大洞……整件事何止扑朔迷离,简直诡异到极点。 另外,还有两件她想不通的事。 首先,按照船入江面、凿空沉水的杀人思路,苏折风在最后关头已然明白,这个圈套的确是做死、做实,想用这一整船达官贵人的人命为她陪葬,突如其来的洪水、暴雨、倾覆的船只,谁能逃出生天?可是,最后传出的消息,却是只有她一个人失踪……这茫茫夜色的江面,是谁救了那些人? 其次,太子府能约得她赴宴,是因为他们带着“那个人”的信物向她传话,声称知道“那个人”的死因。太子设局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其他人真的不会明晃晃地借刀杀人吗? 现在想来,她是真托大了。 在大人物的棋局里,角上一子死,则整局乱。再要枯木逢春、龙眼点睛,要推倒多少安排。不过此时,苏折风已经不能再肯定,自己究竟是气口上的一黑目,还是被某人做死的废子、势将要提了。 她再看场中,陈蝉、令岫玉、汪黛斜,这些人,与她或有过知遇赏识的缘分,或有过友坚情笃的恩谊,或有过君子恬淡的交往,却都在风云局变中、在利益攸关里,冷然地行远了!但当她一“死”,她们的脸面倏然又变了,从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变作现在脸上挂着寂灭哀思、口中说着沉痛悼念……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生前”在耒阳军、在回南道、在老皇帝心中积攒下的口碑。 生与死的间隔,真能把一切爱念与愤恨、友缘与背叛的界限,全都消泯吗?苏折风心里知道:当然不能。这道罅隙没那么宽远,透过它一看,面目还是一样,只是多了一层如同明光入水一般的折射,人眼看到的回忆,就带着悲悯与宽容的曲化。虚虚的,那样朦胧地割开。 死人借死喘息,活人也藉此喘息——有了种从容的挣脱感,从成堆的杂事里抽身,去端详那道生命尽头的门——难免就安心地告诉自己,所有人都要抵达。 死亡是一种托底。 苏折风想起“那个人”说:你要出局,先要入局;你不要被推着走,而要有自己的一条路,流着血泪杀出来,也比被身后的刀背推着走也好。那么你自己的路,处处悬崖,死了也并不要紧。 她感觉一股郁结,她想到在回南道那三年,眼前是前朝废弃的高台,脚下淌过一条清江水,偶尔也有尸体,由上游的军队淌下来,是救不活,山上也埋不下了。她在三年中,并不离开那个小小的台子半步,终日只影孑孓,无处交谈,日日练剑之余,就数她注意到的水中的尸体。 一共五十三具。 第7章 臣女 如果不是白枫,苏折风现在也是水中的一具孤尸。那日见到白枫,在东海底下,她看到微小细絮,从海面冉冉沉落。白枫告诉她:那叫海洋雪——漫天的雪在海面下时时刻刻地沉积,最底下的鱼就靠这些养分度日。 也许,白枫笑得很奇怪:你以为那是雪,其实是血,有血在你心头时时刻刻地垂滴,有敌人的,你的师长的,伙伴的,你自己的眼和耳也在滴血呢。她指着冰面这样讲,目视遥远,不知在想什么事情。苏折风于是低头,看到殷红色的血迹溅开,如同艳蕊,腥香流逝,哀态入尘。 白枫说得很对——有人坚决要她死,她最好金蝉脱壳,假死脱身,以免在查清幕后真凶之前,又陷入连环劫遭。因此,她筹备了人皮面具,换了新身份回来查探。可是,苏折风转念一想——哪怕是白枫,她因之踏入武林、无比仰慕的洞庭仙白枫,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 苏折风想到这处,觉得大不痛快。 令岫玉道:“冉水浩渺,梧桐台没找到尸体无可厚非。不过,既然死不见尸,监察使难道就没有想过,她根本就没死呢?” 送葬队伍里,陆续有人应声附和。一男子喝呼:陈长知,您就开棺让我们看一眼吧! 陈蝉斥责:“可笑!我梧桐台受二公主懿旨,监察黄河水商,兼掌中原白道诸事,从来一语九鼎,我说已为苏姑娘敛尸,自然言必有据。” “开棺。”令岫玉喝道。随她声音,门下弟子纷纷拿出兵器,砥锋挺锷,向棺椁围拢! 周围的抬棺人见势不对,赶紧跑了,唯独陈蝉依然岿立棺前。令岫玉懒得理她,从腰上抽出佩剑。这把“接不归”,也是当世名兵。剑身流畅,锷面光洁,一经离鞘,登时抢出霞明玉映的流光。令岫玉正欲把剑锋抵入合棺处,方要硬切—— 棺身竟从内向外破开来! 从里跃出一名男子,手持大刀,跳将到地上,拉过陈蝉肩膀,就用刃面抵在她喉咙上,挟持住她。他大喝道:“谁敢动!” 众人大骇:江碧空瞠目结舌,大叫声“姐姐”就想往前冲,被漠烟死死拉住;朝廷官员急喊“陈长知”,一劲往后缩;江湖中人高唤“监察使”,枪刀剑刺已叮哩郎当地握了一排,只待哪个领头一声令下的就要去解救,看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不是冲着解救,倒是冲着添乱来的。 那名劫持男子喊道:“都别动!都不许上前一步!让我来说——哪里见到苏左使的尸骸?分明是空棺!” 他一声“苏左使”,身份自明。苏折风三姓家奴的辉煌战绩可是经查的,身份有白枫的便宜徒弟、水云门叛徒等等,可是会这么叫她的,只有回南军众! 回南军左使,正是苏折风先前的军职名。 “你们——”男子环视一圈:“左使被朝廷逼死,她的尸首明明还未找到,你们却捏造出来凭空作戏!”他恶狠狠地把刀铓迫近,在陈蝉脖颈上留下一丝血红:“你说啊,你说尸体还未找到!” 陈蝉冷声道:“是,尸体并未收殓!” 喧哗如同沸腾的水声一样顷刻翻出。 “不过——”陈蝉话锋一转,哀伤不已:“这是因为,她的遗体并不存在。我们将她从冉水中抢捞出时,已被鱼吃得……只剩腿骨。” 什么?底下的讨论声更是震天。 陈蝉悲怆道:“苏姑娘的尸首被江鱼啃吃殆尽,仅剩右腿一骨。出于这一点,我并未将她收殓入棺中,苏姑娘椒焚桂折,晚节末路之貌,更不可能让其他人看到。” “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看尸首,便是要揭开她最后的尊严了。”陈蝉把自己都讲哭了。 人群中的苏折风目眐心骇,吓得赶紧摸摸自己的腿。她知道陈蝉这个女人满嘴鬼话,却没想到她能这么丧心病狂! 刺客不依不饶:“你们不问身前却大办葬礼,无非是以苏折风为幌子找耒阳军修好!二公主争权夺利小人之辈!” 确有其事。利刃逼近。 司徒婧欲上前,被蝉挥退。 陈蝉讲:“不如听听苏姑娘是怎么说的。” 男人道:“她人已死,你们还要如何罗织构陷!” 陈蝉盯着男子眼睛,丝毫不惧。她伸出掌面,漠烟往她手心捧出一物,褪去细长的布条以后,一把剑顿现眼前。 沁雪剑! 她架着脖颈上的刀锩,向前半步,高声道:“诸位请看!” 剑身笔直,映面恍若新雪样的平整,日华朗照下,点出霁雪般意味,光泽潺潺,夺人眼球。最点睛的一笔,是剑镡上镶嵌的一颗翡翠,切面圆润,水色晴朗。陈蝉道:“大家也许识得,此剑乃苏姑娘随身佩剑,出于当世铸剑大师殷天一之手,名为沁雪。” 陈蝉又摘下自己的翡翠耳坠,捧到剑肩处。 苏折风预感到她要做什么,已经有些愤怒了。 果然,陈蝉继续道:“此耳坠乃我私人所有,玉料上好,乃还璧二公主所赠。” “大家请再看,我的这块翡翠玉,与苏姑娘佩剑上的饰玉,同出一块料。” 陈蝉娓娓道来:“若苏姑娘真与二公主离心,怎么又会把这块宝石镶在爱剑上,日夜随身,她不会觉得恶心吗?” 眼看真要被她糊弄过去了,刺客喊道:苏姑娘忠肝义胆!二公主却玩弄权柄,残害英烈!我且问你,还璧公主三年前截断南境粮道,害我五百弟兄饿死沙城,此事谁敢忘记!” 陈蝉愤喝道:“自不敢忘沙城五百英灵! “今日若原谅还璧,置我天休军五百英魂于何地?” 听到此处,在底下表情忧虑的漠烟终于微笑起来,她向司徒婧道:“他露出马脚了。” 司徒婧和苏折风一起微微偏头。司徒婧问:“何解?” “这耒阳军队军纪严明,一直自称义军,直接用地域名耒阳作军名,‘天休’的名号太慑人,等于自己承认了叛乱,方念悯才不会这么傻呢。‘天休’一号,本就是还璧公主捏造出来吓上面那位的。如果这人真是耒阳旧部,怎么可能这样称呼?” 想了一想,江碧空也道:“三年前苏折风的确还在为姐姐做事。她曾暗中调和二公主与义军冲突,此言反而暴露刺客不熟悉苏折风。” 想到此处,她急道:“那姐姐怎么还不解释? 正在这时,变故陡生。 人群中突然跳出一个女子,冲着刺客大喊:“刘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我这么不确定,直到看到你这左利手啊,才敢认出是你。” 经她一点,众人才发现,“刘大哥”持刀用的是左手。刺客吼道:“一边去,谁认识你?” 此女正是苏折风,她继续嚷:“刘大哥,你不是多少年前因为这左利手,被耒阳军放回了吗?我记得这何将军啊,打了败仗说是因为左利手冲撞军神,硬是把左撇子都放回了。你跟我家那位一起回来的啊,我想想,都有四五年了!” 江碧空赶紧附和:“就是啊,这边关三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局势为之一转,底下骚乱渐起。偶有一两个耒阳军人嘀咕:“何利友将军吗?他还真干得出这事。” 陈蝉见差不多了,全然不管脖子上的白刃,一锤定音:“你冒充耒阳旧部,重提血案,咎引二公主,是何居心?” 漠烟也高声道:“二公主本不愿让世人知晓苏姑娘剑断人亡,死无全尸。谁派你来搅扰葬礼的?” 陈蝉冷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莫非是东宫那位?沙城一案,我等从不敢忘,三年前,云大人查到伪造的粮簿,上面笔墨如新!烧粮船的人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在这个时候烧?” 她手指轻轻抚上自己喉关那把刀,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唇角带着一种缠绵的笑意,旋即又握着沁雪的剑柄,当啷一声,把宝剑扔回棺中,一字一句道:“苏左使衣棺入冢之日,公主府重查沙城案之日。” 她不避不动,直视那名士兵,那男子眼见大势已去,当即要灭口!他猛地抬刀下压,旁边的司徒婧恍未反应过来!苏折风两指间已扣了飞器,刚准备扔,旁边一直闲听的令蚰玉却是反手一剑“四海归一”斜挑,动作似轻飘飘,接不归以一短截的势道,在空中撬了那柄军刀个弧度,使它贴着陈蝉的耳垂而过,当啷一声,砸落地面。 那名男子还在怔愣,司徒婧已经猛冲上去,手中剑柄在其右颈一撞,将他击晕。跟着她,漠烟、江碧空等人纷纷围上去,江碧空在陈蝉脖子上的血痕上摸了两下,这位姐姐道:“不碍事。” 空棺孤零零地敞在地上,对于围观群众来说,尸体没了,但热闹有了。武林高手和大臣官员齐聚一堂,晕了一个,伤了一个,又揭了一层皇室内斗的黑幕,真是闹哄哄的一出好戏。看热闹的军、民、官都意犹未尽,并不愿散去。 不远不近地坠着他们的汪黛斜此刻冒出来了。她掏出一块帕子,亲手过来给陈蝉擦刀伤。 陈蝉嫌弃:“别擦了,本来血都止住了。” “明明是我擦了才止住的,”汪黛斜笑嘻嘻地讲:“陈长知玩得真大,我在下面看都吓死了。” 陈蝉笑道:“汪大人喜欢看?改日来我梧桐台,常有武林中人比武,剑柄上绕着七彩珠、九华玉,甚是潇洒。” 汪黛斜笑道:“血顺着剑穗流下来,或是擦在瑰玉奇石上,想必是动人。” 她俩闲聊几句,汪黛斜就借故走了。 汪黛斜的背影一淡出视线,陈蝉立刻要收拾残局,她伸出食指指住苏折风,冷然讲:“把那个女的给我抓了。” 正要开溜的苏折风被司徒婧按住。 第8章 逢秋 汪黛斜的轿子就在山旁边停着,她一坐上去,马上有人递来干净的湿帕子。榻上有软垫,垫子上搁着一本前朝棋谱。汪黛斜把略沾了血迹的手指细细地擦拭过后,才翻开书,冷声道:“这个陈蝉……” 侍候的人道:“她真是运气好,今日恰好令岫玉在场,才得救。” 汪黛斜嗤笑道:“她今天等于告诉全天下,说苏折风尸体没找到,很可能还活着,一方面安抚正怒火中烧的方念悯,一方面试探杀她的人,对面很可能觉得她被还璧救上来了,一旦出手试探,必然自投罗网。” “后面那一番话,表面是对太子手下说,其实也是对耒阳义军讲,进一步用‘查案’的承诺换取方念悯暂时冷静,将武力冲突转为政治博弈。这沙城之役背后的内情马上要揭示于天下,还璧必然拿到了关键证据了。” “你说她运气好?”汪黛斜吃吃地笑了两声:“你注意到没?那个男的要杀她的时候,那个司徒根本没动。我要是养这么废物的手下,我一旦得救,反手捡起来那把刀就先把这手下捅了。我看,这场戏就是她安排的,目的就是跟天下人诉冤。” 侍从恍然大悟道:“所以,她和令门主已经提前串通了?正该如此!否则丧事用具一应由她自己人经办,哪里这么好藏进去人?” “就算令掌门不救她,她也死不了。不过我看她神色,中间那个女人倒不是她安排的,提前帮她破了戏。” “那,这苏折风现在到底在哪里?” 汪黛斜托起腮,思索道:“不在我们这,不在还璧那,也不在方念悯手上,否则陈蝉没必要这么做戏。她可能死了,被太子杀了,或者被鱼吃了;要么,这局内还有其他人——想把耒阳军吃下来。”她正翻到棋谱录集的某一页,上面黑子白子绞杀成一团,大龙还是从中而断。 她把不停把玩旋转的空杯盏停在了这一页,忽然眯起了眼,向上指了指:“哦,可能是那位呢?还璧和太子行事太过于高调,总让人觉得他好像已经不在了似的。”她好像觉得这件事特别好笑,笑了好一会才停止品味。 过了一会,当侍从以为她已经沉默下来的时候,突然又听到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早晚的事罢了。他和我爹一样,早都该退了,不是吗?” 苏折风欲逃不得,左肩膀被司徒婧按着,右胳膊被江碧空架着,赶到陈蝉面前坐着。陈蝉正对着铜镜看自己的伤口,很细的一道,苏折风看她那么一点伤看来看去,也不包扎,也不上药,也不搭理自己,没忍住道:“陈大人?” 她伸长脖子,江碧空才惊觉:“姐,这人我见过!”她伸手拉漠烟:“这人不是那天饭馆里的那位吗?一人吃了三碗面那位。” 苏折风纠正道:“是两碗半。一碗猪肉的一碗牛肉的。” 江碧空奇道:“还有半碗呢?” 苏折风道:“酸菜的。” 江碧空兴奋道:“我懂了,没有肉所以只算半碗!”她很快又不高兴了:“这边关的将士们都快成饿馁了,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没办法,我们江湖中人,平时忙着逞强扶弱,消耗比较大。” 她的言外之意很好懂,不多时,陈蝉就安排人端了一桌子菜上来。 这下,刚刚悲痛列席自己葬礼的苏折风终于稍微气顺了一些:“陈大人,你这么客气!” 也是,白事本来就是吃席的,要是来这一趟,连席都没吃上,真是很遗憾了。 看她就要去摸筷子,江碧空拍她的手道:“听过梧桐台的规矩吗,吃饭先解兵刀!我刚刚看到你袖子里有暗器了!” “这是耒阳,又不是你们梧桐台。”苏折风满不在意。 她正要拿筷子,坐侧边的司徒婧一掌就拍过去,苏折风合拳接了。看苏折风把整个右手背都露出来,司徒婧又是手掌一翻,转现一把白刃,瞬间就抖出了锋,从她小臂上把袖刀的扣带划开,撕拉两声,苏折风反应很快,在空中接了一柄,另一柄用膝盖顶起,抛回空中,左掌接住。她一抹,两把刀就全拢在桌上了,整齐排好,寒光内闪的刃尖都对准了司徒婧。苏折风挑衅一笑,道:“陈大人手下待客之道颇有特色,打不过就不给吃?” 若真是这样,可太合她意了,最好陈蝉和她那聒噪的妹妹一起饿死算了。 陈蝉道:“阿婧一贯热心,想帮姑娘解兵器,毕竟,这袖刀不比佩剑,藏在袖子里,影响用餐。” 苏折风郁闷:我在你手下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护短?她只好道:“其实最影响我用餐的是大人本人。” “此话怎讲?” “大人官高爵显,草民贩夫皂隶,岂可同桌用食?大人坐在这里,我两股战战,都拿不稳筷子了——”随着她的话,几人都把目光移到她右手筷子上——她正夹着一颗红烧狮子头往嘴里送呢。 苏折风忍痛松开了筷子,让那颗肉丸掉到了地上,随后面无表情道:“看,根本拿不稳。” 陈蝉怒而转笑,但还真依言领着司徒婧出去了。 司徒婧发问:“大人,此人自称耒阳旧属,却身手不俗,行事可疑,可需要我去调查?” “你觉得她武阶如何?有无入榜实力?” “至少八气往上,也可能是无境,我试不出来。” 陈蝉沉吟:“你觉得她像是哪个门派的?” 当今武林大小宗门林立,不可胜数,这个问题很难为人,司徒婧想了想她刚刚接自己的一招:“她虽然并未用内力,但是招法力正不阿,中直不偏,应当是白道无疑。” 陈蝉回忆道:“她虎口有茧,长约三指,可能修剑,也可能使鞭、使扇,这不好说。但我看她双刀也耍得利索……” 说到这里,司徒婧皱眉,想起方才苏折风收刀的动作,手指仿佛向里扣了一下:“她适才排刀,空手抓刃,有些像水云门会尘关的一招……” “那正好,稍后些时,直接去问令岫玉。” “陈大人,你说,她会不会是苏——” 陈蝉皱眉:“不像,她身形虽有些肖似,脸可以易容,但声音却做不了假。” 忽有一道声音传来,正是苏折风:“不用查了。” 两人回头,看到她两侧腰上各插一把短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苏折风道:“我是苏折风……的师姐,篁寺首徒。” 司徒婧死死盯着她,直到最后几个字落地,表情更狐疑了:“你说话不要大喘气。” 苏折风说:“并不是故意的,是方才吃太快,有些撑。” “请教阁下名讳?”陈蝉心里也满是疑惑,但表情不显。 苏折风太知道怎样装一名世外高人了,虽然她现在顶多只能算名室外高人。她负手而立,幽幽一笑,觉得自己很像那么回事:“名字只是代号而已,有那么重要吗?江湖上有人称我‘天山雪’。不过,既然你与蓝吹相识,也唤我师姐便罢了。” 陈蝉眼神一转:“我曾与苏姑娘共事几载,从未听过她还有一师姐。” 端看脸的话,陈蝉长得十分顺眼。但她说话总是十分厉害,一针见血。 “不急。这个故事可以慢慢讲给你听,但我需要一些乐器声来进入氛围。”苏折风闲闲道。 陈蝉是爱乐之人,果然不负苏折风的期望,从怀里掏出一根极漂亮、极贵重的羊脂玉笛,她将气孔凑到唇边,刚吹了两个音,却见苏折风摇了摇头。苏折风道:“师妹离世,我也满腔感怀无以发泄,恳请长知大人今日允许我抒发。”说完,她不由分说地从陈蝉手上抽出那枚莹白的笛子,对司徒婧做了个邀请动作。 司徒婧一头雾水,跟着她走。 三人来到院中。 直到苏折风摆出比武的起手式,司徒婧才明白她要做什么。苏折风长臂抢袭她,笛子当成刀面一样横劈面门,司徒婧抽剑挡去,小臂斜拉卸力,竟感觉那力道绵长,怎么都拆不下来,只能硬生生抵住。她接了一招,手腕兀自酸麻得很,苏折风又把笛子抡到她右身空当,逼她转身回防。司徒婧不想硬接,挑了一式,借那力催动往后翻身,在空中踢过一脚,苏折风跟着她一跃而起,攥住笛子尖就跟她同样旋身的剑刃交击。 不过顷刻,笛与剑已拆了三招。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原来苏折风口中的“乐器声”,指的是这样的乐器声!苏折风一边斜肩躲过司徒婧的剑刺,一边偷眼看陈蝉发白的脸色,只见她愈是用笛子对接剑锋,陈蝉愈是心痛叹息,咬着嘴唇,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笛子,就怕苏折风一个不小心把它折碎了。 苏折风不由得心情大好,胸中暗爽。她正在开小差,被司徒婧抓住,直晃晃的一剑就滑了过来,去势无匹!眼看剑锋要到跟前,苏折风一个腰马桥倾下身,腰弓一拧,腿弓顺势上力,脚背绷直,劲力切上那剑腰,纵贯下去,直逼得持剑的司徒婧连抖手腕,将下一招转圜回马。这个翻身,正是司徒婧将才避她第二招用的,近似一样的动作,苏折风做得漂亮至极,毫无拖泥带水,简直像教学。到了这一步,司徒婧尚还想打,陈蝉却看出二人境阶根本不同,径直叫了停。 陈蝉接回自己的笛子,细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无裂痕,这才放心。七上八下的心一放,马上眉开眼笑,对苏折风夸道:“姑娘好功夫,配得上这一句‘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司徒婧收剑回鞘,忽然道:“不对。” 她道:“我想起来了,长知大人,不是五月天山雪,是‘血’。曾有一这样的传说:一女子携一幼儿夜奔昆仑,那幼儿的糖人还没化,女子已经把昆仑派杀了七进七出。一个剑客曾经评价她:双刀兰都之下,刀意但无其二。” 苏折风走过来道:“那是浪尘客萧隐。以及,有没有可能,那糖人没有化是因为昆仑山上头太冷了,冻住了,根本化不了啊?” 苏折风被水云门除名之后,托身篁寺避难——这段故事少有人知,但自然瞒不过梧桐台。在水云门中,苏折风遭受排挤,以至于不曾真正拜过老师;而白枫,也不过是陈蝉后来为她捏造的师承;虽然苏折风从未承认,但事实上,她真正的师承,当是篁寺的李鹤银。 然而这篁寺,说它是个门派,又只有寥寥数人;说它是个寺庙,又没有和尚尼姑,又少有香火客;它顶多算处古迹。篁寺和它的代住持李鹤银一样低调,唯一在江湖上有些声量的,不过就是念正心法,还有苏折风了。 在这个时节,竟然忽然冒出一名刀客,称自己是篁寺传人,苏折风的师姐? 第9章 何辜 司徒婧直觉不对劲,看向自己家陈大人。只见陈大人背影料峭,正背手在后,虎口卡着她的白笛,轻轻一转,用食指和拇指旋来,即稳稳当当顺过两圈,那名唤“满梨花”的笛子又躺到她手心中央了。司徒婧心中稍定,这说明陈蝉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苏折风诚恳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出手相助,也是感激你们为我师妹操办丧仪。” 陈蝉做出心痛的样子:“天不假年,使苏姑娘英年早逝,我等只能潦草料理些身后事,深以愧怍,不足为提了。前辈既为篁寺首徒,理应亲至凭吊,只是不知为何不早告知于我?方才使姑娘在队伍中一路拥挤,我心不安。” 她说完,感觉情绪并未顶上去,又亡羊补牢地追了一声叹息,演技十足精妙。 苏折风道:“我也想说,只怕你们不认识我。”她也想学着陈蝉的样子叹气,可是一想到那么多人想杀她,而她根本没死成,不禁又有些得意,只能挤出个很扭曲的表情。 于是陈蝉关心道:“姑娘刚刚被阿婧伤到了脸吗?我这里有些外伤药,可要拿去敷?” 苏折风咳道:“不用。这次我来,除了缅怀师妹之外,还有一件事,即是拿回她的沁雪剑。折风生前有一愿,即希望死后能把佩剑埋在我篁寺一颗百年槐树下。” 陈蝉露出理解的神色,此言倒不可疑——武林中人总有诸多怪癖,譬如把兵器当成老婆娶上花轿、把秘籍外面套一层壳子伪装成黄书之类的怪事,陈蝉也听说不少。这苏折风虽然看起来正常,倒不能排除精神上有些跳跃的可能。不过这时,偏偏身后的司徒婧向她道:“大人,我曾拜访过篁寺,并未记得有百年槐树。” 陈蝉听言凝重道:“此剑是英烈遗物,眼下尚未验证阁下身份,恕我等不能轻飘飘交出。” 苏折风道:“你也可以重重地交给我,在剑匣子里面夹两块黄金我也不嫌拎回去手酸。” “哦,阁下是有什么花费之处吗?” “当然是种一颗槐树了。”苏折风理直气壮道:“她不是说我们家没有吗?既然师妹喜欢,家里又没有,当然要想想办法了。” 陈蝉与她说不下去,摇摇头就往回走了,司徒婧亦跟上。正与苏折风擦身而过时,陈蝉听得她不知缘何又发笑,低低地发问:“陈大人不给,莫不是我只能硬抢?” 她一语落地,又闲闲散散地转过身,使自己又重新正对着陈蝉离开的背影。陈蝉斜斜回望,那园中又从不知何处,忽然忽然兴起一阵乱泼的狂风,将她的发带掠起,从眼前蒙过,挡了视线,只剩满耳簌簌,待它静垂下去,晓露光明,她方见园中之树叶片尽落,平铺满地。司徒婧挡到陈蝉跟前,几步之间窸窣作响。陈蝉低眼——她脚下的叶面一经触碰碎成了齑粉,唯独留下一根空荡荡的叶茎。 一息之间,招起乱风裁叶却不伤人,用气流震碎。 见闻颇广的陈蝉立刻认出,她这一手露的招,名叫“疏黄昏”。苏折风在登临阁比武时,她曾亲眼见过不止一次——只不过切碎的是对方的头发或外衣。而此人用的式诀,其意境又与苏折风使的相去甚远。苏的剑气杀意极重,狂扫百江骤回,惊起千山谷叫,而此人内力阔深,如止水潭花,静川照影,一点即止。 心念电转之间,陈蝉设想了许多可能,她与司徒婧对过一眼,后者摇了摇头,同样不能甚解。 苏折风搅了这一番景意,更觉兴致颇好,她抬首,发觉枝桠变光秃后,倒显得天色更好,云霭在风中流离遇合几番,终于教日头晒得薄透,流放出璞玉浑金样的碎光。长烟净扫,袒出蓝澈的天肚。名叫“念正”的内力在她筋骨里舒回,波浪一样周期地巡回,观呼吸中,执欲的感觉就澹澹淌远了。苏折风把握在掌心的刀收回袖子里,以手击节,唱: “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 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 鲁酒白玉壶,送行驻金羁。 歇鞍憩古木,解带挂横枝。” 一段唱完,她又道:“实不相瞒,陈大人,我的武学造诣并不在师妹之下。我今日从您手中取沁雪,不过探囊取物。别说长知大人的护卫了,就算是公主府的侍卫,也恐怕拦不住我。” 陈蝉此时念头已转,被她威胁也只是莞尔一笑:“名剑归望门,蝉无意阻拦。只不过,若你打着篁寺传人的名号招摇撞骗,或强取豪夺……苏折风怕是要遗恨九泉了。让英烈寒心之事,恕陈蝉办不到。” 苏折风激道:“梧桐台手握武林战榜,而我篁寺本来就门徒稀少,我的身份是真是假都查不出来?” 以她的了解,陈蝉此人常自恃耳目聪灵,她将主导权交过去,陈蝉必然顺势接下。到时候她只能查个囫囵,决计找不出什么纰漏,苏折风正好名正言顺地过来取剑。若陈蝉还不给,苏折风也不准备真抢,而有另外的打算。 苏折风从前得罪过二公主一党,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这次回来,她不预备再正面冲突了。 不出她所料,陈蝉也乐意这样办:“自然可以。前辈如果真想要沁雪,可待我们查清楚之后,当面对峙。你若着急想要回讯,可于府上暂住。” 她松口愿查证身份,颇合苏折风心意;要住下来被她监视,苏折风却不愿。她遂找借口道:“恐怕不妥。我刚刚在外边听说,令门主今晚也留宿此处,我师妹生前与她多有宿怨,我俩相见,徒增尴尬。” 陈蝉劝道:“人走茶凉,恩怨勾销,师姐不必过于感怀。” 这倒是她误会了,苏折风解释道:“并非感怀,就不想看见。” 她撂下这句话,潇洒地转身打算离去,一转过去,发现令岫玉在后面。 此人不知在外面偷听几时,听得甚明朗,只缺主角正脸。令岫玉抬眼将她通身打量一遍,方道:“苏折风已死,恩怨盖棺定论,我自不会难为你。” 苏折风嗤笑道:“难为谁啊?”她想说你没那个本事,话到唇边止住了。 这一句下去,倘若是少年时,令岫玉非得跟她吵破天了不可,所以她生生憋回去了。但这次,令岫玉虽听出了她前半句的揶揄,也只是忍耐着不悦:“阁下真是篁寺首徒,宁泛秋?” 再听到这个名字,苏折风没有想象中的感怀。篁寺首徒宁泛秋,是她的大师姐,在李鹤银逝世后,就是她师门最后一个亲人。宁泛秋此人,刀术极高,风头却不劲,为人不矜不伐,和苏折风完全是两个极端。最近几年,都不在江湖上露面,退隐江湖隐得连这个唯一的师妹都找不到人。苏折风只隐约知道她在西湖一带住着,具体是哪,还真找不到。两人每逢碰头,必然只是李鹤银的祭日坟前。也是因此,苏折风料定陈蝉分不清“师姐”真假。 别说陈蝉了,就算是她,每年只见一次宁泛秋,也常觉得她变化太大,在路上碰到,未必认得出来。 她早就想好了,回来就用宁泛秋的身份行事。一来苏折风传出死讯,她此时赶到是情理之中;二来师姐武功内力都和她同出一门,伪装容易;三来,熟悉宁泛秋的人极少,不易被识破。但是说起来,她要顶着师姐的名头行事,有空还是去知会她一声为好。 苏折风懒得理令岫玉,只向陈蝉虚虚一拱手:“是与不是,待陈大人分辩吧。” 她说完便离去了。 半个时辰后,漠烟进房。陈蝉正闭目养神,听到惊动,从榻上撩开眼睛,漠烟禀道:“宁泛秋先是去吃了面,然后去了赌坊。” “赌坊?可有可疑?” “她进去时腰上的环佩叮当响,出来时都没了。脚步虚浮,似乎大受打击。” 陈蝉把玩笛子,问:“探了吗,她买的是什么消息这么贵?” 城南李坊,虽为赌博场,但暗地里却也是情报枢纽。 漠烟却道:“她没买消息。她去的不是李坊,就是普通的赌坊,耳朵桥旁边的那一座无名去处。” 这倒是出乎陈蝉意料,她重复道:“耳朵桥?” “我细问了,就是赌坊外的一座小桥,并不起眼。相传无名赌坊盘剥巨重,许多人还不起债,在桥边被割了耳朵。船从桥下过,经常能看到水草缠着人耳,故有此名。” 陈蝉奇道:“……所以说,她真的赌博去了——”她从榻上翻身坐起,表情恼怒,甚至于有些迁怒,逮住手下就问:“漠烟,你觉得这个人到底身份如何?” 漠烟斟酌道:“像,又不像。” “且说无妨。” “我说不上来。言辞颇像,但衣着打扮、武功招式都不像。”她还有半段话没说出口,但陈蝉已经意会到了。 苏折风这人很奇怪。她有一箱子珠宝钗翠、香花流苏,专门缠在她的宝贝剑上,每日换一束,但自己却不甚打扮——说不甚打扮是有些体面了,她若是布衣素容也罢,偏偏也爱精心搭配,效果仍然土气横秋。 漠烟也见过苏折风,此女侠气质过人,穿得更让人十分过目难忘:譬如红色外裳,翠绿里衫,脑袋再插一支浓墨重彩的步摇,连宫里的娘娘都嫌太过正式的款式,她就戴上街了。更不同凡响的是,她异常不在乎寻常眼光,更别说迁就别人的审美了,谁也别想改变她。而今日这女子,却服容正常,只是偏素。 陈蝉摇了摇头,想把苏折风的衣品从自己脑袋里晃掉,也不知成功与否,只是长舒出一口气。正在这时,江碧空和司徒婧叩门进来,刚巧听得陈蝉吩咐漠烟:“很简单,李鹤银的祭日就在下月,加派人守住她的坟,倘若她不来,这篁寺传人,我们自不必认。” 江碧空顿时奇道:“姐姐,李鹤银不是死在正月吗?” 陈蝉只是笑。漠烟解释道:“苏折风不知道她确切的死期。” 江碧空道:“不是吧,堂堂篁寺掌门,死期都没搞清楚?那到底是在哪一天?” 她们都看向陈蝉,陈蝉只是回复:“我也不知道。”她语调柔和,但江碧空隐隐觉得——她话里有话。 第10章 千钧 苏折风在耳朵桥上望了半晌后,瞅准了一艘船,她径直一跳,轻落至船篷上。河面空荡荡,盯梢的人只能顺着岸边走。小河很快汇入更大的水路,许多只货船并齐行走,挨得极近。苏折风钻入船中,又在船罩头交接处登上另一艘,重复几次后终于甩掉了追兵。苏折风挑开帘子,里面是一女子在喝酒。 苏折风叫道:“就知道你在这里!” 那名晃晃悠悠的女子一抬眼:“噢……蓝吹!你来了哈,你也来杯——等会,等会见了鬼了,妈呀苏、苏折风你不是死了吗?!” 苏折风点头道:“这里是阴曹地府。你感觉到摇晃了吗?” 晕晕乎乎的女子混乱地点了点头。苏折风邪恶道:“这是地府判官在抽打罪恶的灵魂,震得直响。” 女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分明听到了水声,她喊道:“这是船在摇吧。” “哦,是的。托福,我没死成。” 这名白日里也醉醺醺的女人,是苏折风的好友,名叫间清。她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侠盗,浑名“见手青”,用毒厉害,轻功更长,跑路飞快,是个十八路捕快见了都牙痒痒的人物。她既然有一颗常年在缉赏榜上还能顶风作案的桀骜之心,也难怪能和苏折风臭味相投,做一道的酒肉朋友,一起交流被追杀的经验。 间清吃这口偷鸡摸狗的饭,迫不得已终日要保持神神秘秘,常年是一层面具下还有一层人皮面具,一层人皮面具下还有一脸浓妆,传言没什么人认得她真正的脸蛋。苏折风今日得了这个荣幸,不禁细细端详了她,指着她的黑眼圈道:“你不会喝了一夜吧——你不会要告诉我,一直喝是因为我死了你太伤心吧!” 间清哽咽道:“是呀,正是呀!他们都说,你掉水里……等下,你今天怎么敢上画舫了?嚯,你不是怕水吗?” 苏折风道:“这个不重要。长话短说,害我的人还没找到,我现在避难呢,暂时换了个身份,对了,我还有事要求你办。” 间清说完好,忽然哭了起来,抱住苏折风的胳膊抹泪:“你没死啊,那我朝水底撒的一斤纸钱算什么?” 苏折风道:“算污染河水。” 间清酒已醒了大半,想起来里头另有关节:“这飞鹭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去太子办的宴会?” “有人要卖一个消息给我,对我很重要。”苏折风盘腿在她身边坐下,也不拿杯子,搂起一壶酒就往嘴里送。 “被群殴你不是最擅长了吗,谁把你打下去了?” “我中毒了,”苏折风看她大惊小怪,有些忍俊不禁,解释道:“是的,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喝,但我还是中毒了。” 间清问:“那你怎么中毒了?” 苏折风悠悠道:“我呼吸了,人不能不呼吸。那毒烟真是妙物,不知道哪里来的,无色无味。随后一群人就围上来殴打我,我知道他们想打我,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直接,毫无美感,毫无人性。”她谴责道。 “然后你被殴打了。”间清悟道。 “不,”苏折风喝完坛底的酒,凑了一只眼睛上去,看了看明明还有一层,偏生倒不出来,她愤怒地捶了两下:“我把他们殴打了。但是有一点我真的没办法,船已经开到江心了,船身漏水,马上要翻了……我只好跳到水里。”她叹息:“给我一线藤蔓,我可以攀千尺悬崖,可惜在水中,神仙来了也不能借力。” 她说完,又想起白枫那千里冰封的阵仗,自己先摇了摇头。武境无止,浑不敢言近“仙”,唯独这白枫,以洞庭水仙为号,真乃飘然欲去,只手摸天了。苏折风曾以为,她身在无境二阶巅顶,年轻一代绝无敌手,已能触到那漫漫长路的归门所在,谁料见到白枫,才知道她路还长。苏折风兀自在那心驰神往一阵,间清又问:“是谁救了你?” 苏折风不愿将白枫的事托出,糊弄道:“是我自己,临死之时非常不甘心,灵机一动,学会了游泳。” 间清没好气道:“于是横跨百丈冉水,在刺骨的秋水里游到了对岸?” “然也。”苏折风点头:“孺子可教。”她矜持地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嘴里嚼。 间清道:“我就多余问吧,你不想说就别说。不过,可能还真有人信,毕竟……” 说着,她把桌上一张小报推到风面前,上面赫然写着“风雪叟评沁雪剑佚”。 苏折风一看便急得大叫:“我死了他还没放过我?” “呸呸呸,好不容易大难逃生,讲点吉利的!谁死了,我在跟鬼聊天?”间清狠狠戳她的脸蛋。 且说,自从苏折风被从水云门赶出来,她又拜学于篁寺,先进蝴蝶谷,后上登临阁,全江湖的热闹她都参与了,这些江湖小报野榜的撰稿人自然紧咬着她不放。当时芍花居士喷:时无英雄使此子成名。苏折风看到,给他寄了一版报回去,上面把“子”字划掉,上边改了个龙飞凤舞的“女”字。铁扇翁则说,梧桐台开榜以来,苏蓝吹诳言剑道第一,使天下男儿尽发笑也。苏折风托人给他带小纸条,附上小憩居的战力排行,上面一行字:我不是剑道第一,我就是开榜以来的天下第一,老一辈不愿出来赚这个名声,此重担吾痛揽矣!也算敬老爱幼。这风雪叟则咬得格外紧,这一回苏折风出事,他们把头版头条发得都是她的死讯。 悼文太长,苏折风选择先读挽联,诸位读者且跟她一道看第一条—— 冉水千均,怙恶不悛仍得洗 鹭江一线,痛涤前非往昔飞 横批:迷途知返 苏折风看得直冒火气,又读另一条。 上联:三尺秋水寒彻九霄惊起仙鹤西飞疾 下联:半世恩仇搅翻四海恨得阎罗画押紧 横批:万毋复生 这更是恶意满满,苏折风咬牙:“间清,我的人缘就这么差吗?” 间清哈哈了一句,反问:“不然呢?” 苏折风再瞄第三首,这次更是惊得不行。 上联:沁雪芳吹入嫁奁 怎奈新郎连夜遁走 下联:篁门水云出佳丽可怜月老含泪改行 横批:至死无情 横批玩了个阴险的双关,一是说苏折风行事冷血,二是贬其明明正适婚龄,却不得男子青眼相看,直到死了,也没有谈过恋爱。 ——苏折风本来就对男的不感兴趣,江湖上的歪瓜裂枣一二仨更是令人见之生厌,她平时并不往来,却防不住这群老不死的肆意发挥。 看到这一段,苏折风更是气极反笑,眉眼之间戾气横生,她按捺着杀意:“这些男的又在想象了,真是毫无进步。早晚有一天——”恨声至此,她面容又平静下来,把那报纸撕了,扬成灰。 她一冷脸,气势有些慑人,连跟她素熟的间清都不自在了,间清看她神色,不由叹道:“风,早晚有一天,这些人都会以另一种注视的姿态看你。” “以看一个人,而不是以看一个女人的姿态看我?”苏折风挑眉道:“间清,我尝把令岫玉当成朋友,她却一心把我当成对手;我曾把陈蝉当恩人、友人,她却当我是一条卖命的狗,这两个人,我都恨过,但——” 她长吁一口气,用手指点了点桌上先前放那报的位置:“我最恨的还是他们。那几个女的起码把我当人看,这些男的,却把我当成一件瓷器,你知道吗?一件曲颈瓶,口高径深,也只用来倚花;倘若浅些,敞开了去艳丽,又失之轻佻狎昵,容量浅薄。总而言之,他们有一百种理由不给你平等的地基,他们永永远远俯视你,并希望你给他们派上一些用场,生儿育女也好,衬托品格也罢,你之武功、才华,他之颜色、趣味……” 间清听了她这话,有些动容。苏折风继续道:“不过,我想明白得极早——我又为何要在乎他们如何看我?我又不是银两,不招人人喜欢,我不是一幅画,我有胸像,有背面,时有高格品行,或也有低窄心胸,我活自己的,并不依仗他们分毫。这些人,放在少年时,我势必要找一番麻烦,不过我现在明白,各个这世界上有多少条路,就有多少种走不同路的人,这其中各个,我都要在心里与他们干戈一番吗?” 间清道:“看样子,你把自己劝好了?” 苏折风点头。她招呼间清:“我还有一件事,想托你帮忙,这件事非侠盗见手青不能办到。” “又让我偷东西?”间清叫苦道。 “我活过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 “那随个礼。” “……” 第11章 芳吹 令岫玉被请到后堂,先行坐下,喝一口莲子茶,陈蝉不多时就到。那莲子泡在杯里晶莹剔透,咬开却没去芯,苦得人能平地跌跟头。江碧空想到姐姐交待她要多察言观色,正是发现了个表现机会,殷勤地给令门主倒上桂花糖浆。 令岫玉却久久不言,只是垂眸喝茶。皮笑肉不笑的陈蝉,抱剑发呆的司徒婧,漠烟,以及她身边两个弟子,或侍或坐,皆等她下文。 陈蝉暗想:此人出关之后,性格更是古怪非常,我又有哪里得罪她了?于是挥退周围所有人,赔笑道:“令门主,但说无妨。” 令岫玉表情高深地又抿了一口茶,左右为难,简短道:“张不了嘴。” “门主顾虑何处?” 令岫玉这下说话了,却是用真气传腹音,直接到陈蝉耳边。 门外,司徒婧一把抓过打算听墙角的江碧空:“令门主武功那么高,你当心挨打。” “这样宗师级的人物,要真打我,我干脆往地上一躺,一口血吐到她鞋面上!” 那厢,令岫玉表情冰冷,讲的却是:“令妹活泼可爱,但眼神似乎不太好,给我倒的蜂蜜是前年的罢,太黏牙,我张不开嘴。” 继而又愤怒道:“陈蝉,别以为躲在茶杯后面,我就看不到你在笑了,别笑了!” 陈蝉这才一敛正色。她取来一个匣子,推开匣板,里头还覆着一层月色宝纱。待陈蝉撤去层层遮挡,浮现一把宝剑的轮廓。令岫玉起来兴趣,只听陈蝉道:“前番诸事有赖门主相助。今日留你,是想让你为我掌掌眼,我新得此剑,看不出渊源,正缺个高手。” 陈蝉这人说话,一向给自己留足余地,是六成真,四成假,若她哪天心情不好,可能则是十成假,没有真。依陈蝉的理解,真相不重要,真诚才重要,因此只要语言足够动听,她就可以想讲什么讲什么。总之依照天气情况,以及谈话对象的角色,此人话术大略在“骗人”“温柔地骗人”和“狠狠地骗人”之间浮动。令岫玉这么多年,虽十分看她不上,但也不得不卖她两分薄面,这面子卖多了,却发现——陈蝉有时根本就不要,说直接点,这人不要脸。 她的不要脸不是那种经典的不要脸,厚脸皮那一款可以参照苏折风——什么人怎么看她,她无所谓,走自己的路,任凭仇人把唾沫星子喷成一片海了,她也可以游过去。陈蝉实际多了,面子和里子让她选,她肯定选里子;只有面子没有里子时,她也未必要了这面子,她更爱要别人倒霉。 比如此时,她明显在骗人。监察台掌入榜名单,麾下多的是情报,她又是出了名的博闻强识,一把剑的好坏,难道有分不清的? 不过令岫玉完全被她抽出的宝剑夺去了注意。这把剑造型工整,用料不菲,不过使她目不转睛的却是…… 她惊道:“……你是哪里得来的?” 她的反应,使陈蝉十分满意。令岫玉沉吟:“早年苏折风提起过,铸剑师当年造沁雪时,实质不甚满意,后来又新作了一柄。” 沁雪,一开始是把废剑。 陈蝉颔首道:“其名为芳吹,同出于殷大师之手,与沁雪是一对。” 听到这话,令岫玉表情明显冷下来:“一对?恐怕只是替代而已。早年沁雪剑未成名时,它是此剑的替代,后来沁雪在苏折风手里杀出名声,剑毁人亡,你们又找来它替沁雪。你真是好工夫……” “不比门主事多,我闲来无聊耳。”陈蝉莞尔一笑,对令岫玉的情绪不予理睬,只是低头拨碗里的茶叶。 “陈长知收此名器,莫不是打算高置阁中,自己珍藏?”令岫玉问:“——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用处?” “我的目的,不过是让人和物都各得其所,不致埋没。当然不会束之高阁,兵器需要血来打磨,如同土地需要雨水,良将需要乱世。” 她语态柔和,让譬喻轻盈地映落在此刻兵戈祸乱、血流长河的邦国之上,有一番故作深长的意味,听得令岫玉心里怦然一跳,不由自主地随她的语境展开了思绪,马上,令岫玉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又不由自主地燎起怒意。是,江山枯骨是伟业时机,公主党兴风作浪,太子派好大喜功,清流假仁假义,地方蠢蠢欲动,兵患如火龙,长向会城中。 她倒要看看这些官员可以安坐几时! 令岫玉按捺着火气:“陈长知,比起被长久地玩赏,名剑更耻于背负无情无义之污名,沁雪已负滥杀之名,望芳吹在你手中成全此身。” 在离开之前,她在门口微一回首,留下最后一句话:“刀剑无眼,陈蝉,你小心用剑。” 她提醒过自己多番,若无必要,不与陈蝉交往。早在她师父在世时,就坚决反对水云门踏入朝堂纷争,江湖争斗多是意气情仇,皇家官场之博弈,权欲已成千沟万壑,犹喜好拿无辜者的性命去填山移海。 更何况,苏折风的例子,犹然在眼前。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苏折风打开门,间清奔进来,一身夜行打扮,手臂上血肉翻卷,腥味浓郁。 苏折风惊道:“怎么伤这么重?” 间清指挥她找出来药和布条,苏折风给她清创,发现只是皮外伤,这才放心,追问:“谁把你伤成这样?” 这人疼得直叫唤,还不忘跑马:“我原先欠你半条命,如今还了一条,不仅还清了,现在你还倒欠我半条……还有谁,陈蝉身边那个高马尾的姑娘,她是这个。”她比个大拇指,眼里却没有敬意,全是恨意。 苏折风脸盲中:“哪个?” 间清捶她:“红衣服那个。” 苏折风回想:“使剑那个?上次见她还是一身漆黑。” 间清讲:“正是。她身形和你有些相像,从背面看,我都晃眼了。” 苏折风叹道:“偷鸡摸狗这么多年一直顺风顺水,难得见你铩羽而归。” 明明伤得不重,间清却不放弃一直呜哇乱叫,苏折风怕她扯到伤口,把多出来的布条塞她嘴里,被她呸了出来:“我的轻功你是知道的,大内皇宫都没有我不敢取之物。本来拿上东西都要走了,出门看到她,以为你来接应我了,就叫了一句——我说:‘风子你怎么跟这站着,在江水里把脑子泡傻了吗’” “我当时想,老娘我用不着你接应,一会跑路我可不带你,把你扔在后面被追杀得了,结果,结果她一回头,好哇,原来不是你呛水呛傻了,是我傻,我傻眼了,这不是那个谁吗,总之她杀气腾腾,一剑就挥了过来,把我眉毛都砍断了。”间清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给苏折风看。 苏折风找了半天,发现她眉尾确实断了半根,还粘在眉毛上没有落下来。苏折风小心翼翼地拎起来,间清道:“你干嘛?” 苏折风道:“一会替它挖个坟埋起来,再上两根香,供两只鸡。” 她不说还好,间清这下号得更哀怨了:“那人不是陈蝉护卫吗,鬼鬼祟祟跟那墙根站着!光天白日的,她是□□还是我们是□□?” “嗯……”苏折风仔细一想:“太遗憾了,我还真不是,我乃堂堂正正篁寺传人!” “就你厉害,我奶还是御前发丘中郎将呢!” “什么?” “摸金校尉!”间清一边被她按着腰上的伤,一边吼叫以抵抗痛觉:“太没见识了,听懂没?就是挖坟的。我祖上三代都是盗墓的,你掉到洞里不要慌,都是前人走过的路,报我奶名字,保管热热闹闹,整个殿里的冷箭都亲你脑门。” “喔!”她突然喊道,苏折风以为把她按疼了,忙问:“姑奶奶,又怎么了?”间清说:“唉!剑我没拿到!这是真的办不到,你猜陈蝉把它放哪里收着?” “她不会是枕在枕头底下吧?她不嫌硌吗?” 间清摇头:“比这还要歹毒。不愧是陈蝉啊,我奶挖了一辈子坟都没见过这么歹毒的。你猜怎么,她让……那个,今天伤我那个剑客带在身上啊!” 听这话,苏折风猛然一下站起来,动作太快,以至于撞倒了一旁的椅子。她太过意外,以至于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什么?你这、身上这剑伤,是沁雪?” 间清没好气:“是啊,您老人家的剑捅人真是又快又厉——你闻。”她薅了一手自己身上的血,送到苏折风鼻子前:“你爱剑的芬芳,嗅到没?” 苏折风还在发呆,动了动鼻子:“好像有点。”这下轮到她哭丧着脸了。 间清讲:“陈长知办事还真是地地道道的,十足害人。这下好了,好比是人家家里的女儿,好好地定亲给了她青梅竹马的表哥,结果这短命表哥害了痨病,一命呜呼了,还没来得及埋,她又三抬大轿嫁给别人了。你尸骨未寒,她真寒人心!” “不会比喻就不要乱用!” “好吧,确实不太恰切,”间清摇了摇头:“毕竟你已经埋了……” 苏折风:…… 第12章 归盈 “不过,我也有收获。” 眼看间清掏出一个布包。苏折风不禁感叹:贼不走空。间清这人,一路过别人房间,就觉得两手痒痒,要往腕上盘几串方得舒坦。如果没有翡翠珍珠,金银那种俗物也能勉强增添些她身上的分量。 ——以免她被捕快追杀时,被一掌拍飞太远,刹不住车,太不体面。 这次亦然,她从陈蝉那顺来的宝贝,颇有一些重量。很难说是否由于负重太多,才让惯来身法不俗的她在司徒婧手底下左支右绌。打开一看,先露出把栴檀香木的扇子,展开背光来看,正面书着“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背面写着“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赫然是陈蝉自己的字。苏折风左看右看,以一种教育家中老人不该吃馊饭的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这东西你背回来干嘛?” “匆匆忙忙,我只看到个风字,以为和你有关系……” 将陈蝉的不知几钱的墨宝丢到一边,再是一本《四纪荟要》,厚达三指,端起来就丁零当啷的,苏折风将表皮掀开,下面果然有个暗格,里面是一顶累丝金冠,嵌着小东珠和切成四方的青金石,一看就价值不菲。间清望着金子顿觉幸福,傻笑道:“当官也太挣钱了,我是否走错了路?”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给你指条明路,你现在就去买几本应举之书,明年女闱,我在考场外等你好消息。” 间清考虑了片刻,好像还真有点感兴趣:“什么书?” 苏折风愣了一下,但还是觉得该真心支持朋友追求理想,她搜肠刮肚,从不多的记忆里回想起来:“好像有一本叫《刺激!郡主偷跑慈恩寺,半夜书生竟然在看……》” “这听起来很像话本,还是写得不怎么样的那种。” “管他写得好不好,反正卖得挺好,”苏折风嘀咕:“纳兰烟你听过吧?这是那个专门写话本的纳兰烟写的。大家就爱看这样的书,但我以前听陈蝉说,纳兰烟的书还挺精华的。” “监察使也没少看?!” “前些年她表妹准备应举的时候,她帮忙买了些书。”苏折风讲完,忽然明白江碧空为什么爱时时当陈蝉的跟屁虫了。 又有谁是爱闷在家里读书的呢! “二公主年年都说要行女试,年年到了时候又都没屁放了,我看悬。”间清摇头:“这情势,我觉得明年春闱都不一定能办得成,别说女试了。 ” “办还是要办的,谁办就不一定了。”苏折风大逆不道道。 “随便谁,与我等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苏折风反驳,眼光灼灼地盯着间清:“谁有本事谁就去坐,但如果是二公主当政,女试必然提上日程,说不定,你真能去做官。” “你想得倒美,我还在海捕文书上挂着,出现在考场门口就被按了。”间清憋屈道:“这都是我的荣誉,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们把我画得好丑!” “二公主是什么好人吗?”间清瞪起眼,指着那冠:“她给陈蝉随手一赏,就是这样的好东西,这银子要拿来赈灾,至于死那么多人吗?” “这银子要拿来赈灾,都到不了百姓手上。” 间清也不驳她,只冷下脸,继续从包裹里翻找,寻出一个头饰,放到苏折风跟前:“这个是你的吧?” 那也是一顶冠,却与寻常头冠不同,形状更像夹子,呈内拱状,霜色,冠身刻着波浪纹,线身流畅,只点了两扇蜜蜡雕成的蝶翅,除了翅上的短流苏,什么装饰都没有,故入手很轻。苏折风轻咦一声,接过来。她把自己的头发合拢成一束,穿过发饰,锁扣一合,穿过的长发,又可以盘进浪槽纹路中,使得垂下来的头发短得刚好,行走打斗时不会影响动作。这样就算戴好了。 这发冠明显是精心设计,间清只在她身上见过,是以一碰到就知道是苏折风的东西。但是苏折风动作娴熟地绑完头发,却说:“这不是我的。” 她比着那盏蝴蝶,示意道:“陈蝉送过我一只这样的发夹,但早就遗失不见了。我的那只蝴蝶是往右垂,这只是往左垂。” 苏折风料想,这应该是一对——陈蝉当真是极其抠门,送人只舍得送一只,多年后还被事主发现了。她啼笑皆非,正在此时,有人在后面叩门:“有人在吗?” 她和间清对视一眼:“你尾巴没甩干净啊。” 间清已听出来人是谁,当下一耸肩,那意思很明显:这可怪不得她!苏折风打开门,令岫玉进来,瞟了一眼间清。 间清兀自跷二郎腿坐着,拿手肘撑在床檐上,不让背面伤口被碰到,潇洒得很。令岫玉还没跟这样不识眼色的人物打过交道,苏折风还在猜她的来意,心中有几个揣度。 令岫玉能追过来,说明她宿在陈蝉处,二人素来表面工夫,几曾这么要好了?这里面恐有交易,之间猫腻,要么跟飞鹭宴有关,要么跟水云门的站队有关。间清虽然喜欢顺手牵羊,但若是动了令大门主的东西,恐怕要被当场拿下;而令岫玉追到间清踪迹,却没有告知陈蝉,自行前往找她,说明她与陈蝉的交易做得并不十分称心。这么想了一遭,苏折风心里有底,探问她:“令门主,晚上好呀,天朗气清,正适合窝藏逃犯,你来打扰我,是想跟我抢这个香饽饽的赏金吗?” 她一手指间清,间清“啊”了一声,也拿手指指了指自己下巴:“我吗?宁师姐,你别让她抓我呀,我不会把你让我偷水云门秘籍的事说出来的。” 苏折风:…… 令岫玉皱眉道:“当真?”只见间清气定神闲,袖子里抖出一本真得不能再真的秘籍。上书四个大字:归盈功。 这本册子甫一出手,苏折风和令岫玉的目光兼是愕然地黏在上面。这《归盈功》,是借月楼长老庞桠飞的独创身法,其之大名鼎鼎,江湖人鲜少没有耳闻过的,和白枫的“哗无忧”、鹰默的“婆娑莲”合称当世三大轻功。 更重要的是,庞桠飞眼光极高,在水云门借月楼中遴选传人,始终不满意,直到身死之前,都没能找到谁有资格继承。因此这本秘籍,就变为孤本,也是他此生绝学的唯一承载。 庞桠飞死后,这本秘籍下落不明。水云门曾派遣人手追查,最终不了了之。江湖中盛传,它是被苏折风带走了。 因此,令岫玉看到这本功法,第一反应是震惊,随即立刻去观察“宁泛秋”的表情。那位宁泛秋,却是狠狠地皱着眉头,嘴唇微张,也一副想不通的样子。 谁都没想到,失落多年的归盈功孤本,会在此处此时出现。间清在陈蝉住处意外找到它,顷刻明白过来:令岫玉咬着陈蝉,必是追查到了归盈功下落,以苏折风为幌子,实际是欲取回秘籍。然而间清虽明白这是烫手山芋,也不免为传说中的神功心倾,还是大着胆子拿了回来。谁想到,她惊动司徒婧,也一并引起令岫玉注意,让她来得这么快! 等间清发觉令岫玉脸上的疑惑和惊讶不似作伪,她才迟迟明白,这令门主,她根本就不是冲着归盈功来的!早知她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这本武功她就自己收下了! 而令岫玉想的,则是另一回事。 陈蝉匿下功法,是因为怀璧其罪,无论她从哪里得到,她不声张,都可以理解。而宁泛秋指使见手青去盗,或是从某处偶然得知消息,鬼迷心窍想要据为己有,或是另一种可能…… 她要为苏折风翻案。 查明归盈功现在在何处,才能找到它的上一任主人,才能辨清苏折风是否曾经手过这本秘籍。 那陈蝉在其中的角色又是怎样的呢? 此案案发时,令岫玉年纪尚小,知道得太少。许多关节她此刻想不明白,暂按下不表,只是轻取《归盈功》。出乎她意料的,宁泛秋并没有表示反对,转眼间被间清扣了个那么大的帽子,她也不加分辩。 苏折风只觉得,比起让令岫玉知道她极其想要沁雪剑,她让间清去拿《归盈功》,倒是更不会惹人怀疑身份。武功孤本,是个好幌子。她笑道:“现在物归原主,见手青,我们都白忙活。” 间清苦笑附和,心里暗骂苏折风一百遍,让自己刚得绝世神功又拱手送出,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正是呢,令门主头上有苏姑娘的英灵保佑,是吧令门主,远来一趟哪能叫你空手回去。” 她俩一唱一和,让令岫玉嫌弃地皱了皱眉。她白捡一本神功,也不见多高兴,想着回去要把庞桠飞和这功法的事情查清楚。陈年旧案固然扑朔迷离,但她此来,有更重要和急迫的事,要与宁泛秋分说。 第13章 清清 她尚未开口,目光直直地欺过来,直盯住苏折风。苏折风瞥一眼间清,间清微微摇了摇头,苏折风心念电转,已想通了关节。她和见手青的关系并不遮掩,有心人都能知晓,令岫玉摸着间清,正是冲她来的。 她的身份再如何遮掩,也挡不住人生疑。苏折风对这些人太了解,有一就有二,她暗下决心,看来,为了摆脱他们,她必须拿出苏女侠已死的那个“铁证”。 那一件事,是白枫告诉她的。 还未到时机。 她幽幽然算计毕,旋裙坐下,以手腕支起下颌,左手则翻捡着间清的药包,看看还有什么能用上的,虽然做贼还被人抓个现成,一点也不心虚,倒把原主当不速之客待,态度要多轻慢有多轻慢。 只听令岫玉直言道:“我半夜得到消息,蝴蝶谷开了。你可曾听过?” 苏折风挑眉,她当然听过,不仅听过,还去过。 蝴蝶谷是一处闭绝的江湖所在,它隐在六行山脉尾,这六行山的主峰就是雁栖山,按理说,它自然与雁栖山的后花园无异,但实质上,却全然不属于它的势力范围。蝴蝶谷被千里绝壁和死盐海堵在方寸之地里,多久开阖一次,取决于附近多久出现一次天灾。只有在地震时,崖面才会下陷,谁人自恃轻功者,可凭此攀缘,得见天日。 话虽如此,蝴蝶谷向来几乎只进不出。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是有例外的,这个例外就是苏折风。那令岫玉半夜来访的原因,顷刻分明了,果然,不出苏折风所料,令岫玉开门见山道: “宁女侠,我欲前往蝴蝶谷追查一些秘辛。想邀你同去。” “我为什么要去?”苏折风淡然地扬起头,反问。她从间清的行李里找出个瓷药罐,一经打开,腥臭无比。间清可不让她碰,劈手就夺过来,一会听见令岫玉的话,又噗嗤一声,偷偷与苏折风附耳:“她好像话本里头的姨娘,非让小姐去寺里烧香,这样就可以遇到心爱的书生。她给你下任务呢。” 令岫玉知道她会这么问,正色道:“此次谷开,我的人在外面找到了月堂堂主,邀月心的尸体。” 她笃定道:“宁泛秋,你要归盈功,无非是查庞桠飞旧案,为你师妹洗刷冤屈,苏折风与魔教勾连的事,你不会不感兴趣吧?” “你错了,”苏折风不急不缓嘲讽道:“我是要归盈功,我拿来练;苏折风确实勾连了,她跟邀月心关系好,可那又如何?她一剑刺死庞桠飞,不是你说的吗,何来冤屈?” 苏折风讲到这里,背过身,按住听得津津有味的间清,点了她身上的穴,把手里的药粉用量豪迈地敷在伤痕上,间清痛得眼泪汪汪地咬唇,苏折风用指腹认真地将药抹匀,根本不回头,毫不在意道:“……又何来洗刷?” 所谓事有轻重缓急,飞鹭宴害她的人她还没找出,这陈年旧怨有何干系!再说,她早已看明,诽谤、怨恨,不发于事实,发于人心。 六年前。 苏折风叼着狗尾巴草,坐在湖边钓鱼。在她面前不远的亭子里,武林白道纷散立着。其中一位头顶白巾,另一位喊:“苏女侠,挽花会曾见过你的剑术风姿,想你不是俗人,怎么就霸着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放手呢?” 又有一个说:“这归盈功不适合女人练。” 苏折风打了个喷嚏,也用内力传话高喊:“练了会长出吊吗?吓死我了,我就说神功有副作用,没想到是这样的副作用。” 站到亭子前看,倘若没有被日头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晃了眼,就能轻易看出,苏折风旁边还有二人。那名青年男子是雁栖山的掌门首徒李行迹,一手快剑“除非醉”,在新一代里风头无两;另一个是提着绿豆汤卖的姑娘。苏折风左看右看,视线从她拎着的篮子上转到脸上,又转到那只明显是养尊处优、不像是小贩的手上,觉得她眼熟无比。她眨巴眨巴眼,嘴巴里的狗尾巴草搔在脸颊上,迷迷蒙蒙的太过舒服,让苏折风说话间也不忍吐出来。 那姑娘没有推销成功自己的汤,倒也不丧气。苏折风连打好几个喷嚏,她问:“你是不是闻不得这草啊?我姐说有些人,闻不得棉絮,或者是猫毛,我看这草也像。” “我是闻不得丑恶的人性。”苏折风朝湖对面那一群人指了指。 不过,女孩这句经典的“我姐说”一出来,苏折风马上就想起她是谁了:“江碧空!你怎么会跑到雁栖山来!” “看热闹啊!”江碧空理直气壮反问道:“不出来玩在家里读书吗?这么多人追着你,不比马蜂窝追着熊瞎子跑好看?” “热闹吗?”李行迹背着剑,面无表情道。 “热,也有点闹。”江碧空答,目光滴溜溜地绕了一圈,又回到苏折风身上来,笑嘻嘻道:“不过热闹还没开始。” 说热闹热闹到了。沙壤上,一匹马疾驰而来,卷起重重尘烟。 来的男人二十余岁,远看年轻利落,身段修长,近看五官正气十足,简直每一根睫毛都落在正确的所在,简单来说,一张硬朗的好人脸。白道诸人见了他,愈加哗乱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远远地都把湖面上的水鸟惊飞了。 苏折风忙喊“借过”“借过”,把手里的钓竿一抬,险些甩湿来人一身。她打眼一看,那男子真是相貌堂堂,但她从未见过,心里不由得纳闷,又是哪里来的援手。 男子下马,夹在两方人马之间,亮出令牌:“苏折风?我是会城缉查司的捕头严诚,有人报案,说你偷了重宝。” 苏折风无言,目光朝着对面横扫一圈,大家都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江湖事江湖了的优良传统,算是毁在这些人手里了。 但,来的这严诚,苏折风虽没见过,却也听说过。只听她用一句话,就让威风凛凛的捕头破了防。 苏折风笑嘻嘻道:“严捕头,见手青逮了两年没逮住,终于放弃执念,来查新案子了?” 严诚脸色没挂住,压低声音道:“你知道间清在哪?” “我要说在这湖里,你不会跳下去吧!”苏折风笑:“欸,别跳,我真不知道啊。” 对面白道看他俩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也有点着急:“严捕头,抓了她押到牢里拷问啊!” 严诚道:“现在交出赃物,我可不拿你。” “我没拿。”苏折风闲闲道。 “你的意思是,他们报假案?” “那秘籍是谁的东西?”苏折风反问:“是庞桠飞的,他死了,就算是水云门的吧。水云门作为失主都没报案,严捕头,这些人狗拿耗子,是什么用心?” 江碧空一边喝绿豆汤,一边和李行迹道:“她怎么把自己比作老鼠?” “可能她比较阴暗吧。”李行迹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江碧空一抬头,发现他竟然跳到树上睡觉去了。她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我姐让你保护我,你就这样保护?” “不死就算是保护成功了,江小姐。” 严诚冷冷道:“有人目击到你弑师。” 庞桠飞重伤后,苏折风虽然惊愕,但也不至于六神无主。在令岫玉去叫医师之时,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苏折风飞快地查探了他的身体,粗略判断,发现他经脉正常,五脏未伤。 除她刺进那一剑之外,他竟毫无异状。 等令岫玉带着人赶来,苏折风就被请去查问,这一关就是半个月。她果真没有丝毫情由杀人,那一剑也不够致命,她被放出来后,庞桠飞的尸体已经埋葬。归盈功孤本也不翼而飞。 此案高悬,凶手名头就落到了她头上。 苏折风已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又再与严诚讲一次:“我没有杀庞长老。” 严诚已在心里料定她与间清一伙,抬手去抓她肩膀,苏折风沉身闪开。呲然一响,有如蛇信之音,沁雪剑出鞘,在日头下晃晃灼眼。严诚使一把九环长刀,两兵爆击。苏折风怀着子虚乌有的归盈功,这些日子时时要应对偷袭,已练得反应极快。两人飞快拆了几招,她拆过那刀下砍的劲力,回身一挑,霸刀势压千钧,竟挑不动,被格死当场。眼看情势危急,苏折风不慌不忙,用内力牵住剑鞘,掌心一送,沁雪刮过刀底,刺啦啦摩擦出一片剌耳声响,在对面浑厚的内力铺开的势中,撕开口子,她自己借着这前推之力,往后倒滑半米。 远看的人,已有人认出,这是水云门剑诀“泰山背”之变。泰山背讲究抢攻、远攻,苏折风压缩内力爆冲飞剑,以迅猛攻势换招式空间,能克制疏防敏攻之刀手。一手滑剑,以点破面,使严诚由攻转守。 “漂亮。”李行迹喝道。 他话音未落,苏折风根本不歇,已经飞身跃上,夺回沁雪。引风慢雪,用内力灌风,好不恣意! (没人看文都不知道给谁卖萌(? ?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清清 第14章 哗鸟 严诚还能分心,想喝一声“好”,那边剑锋已杀过来,九环刀顷刻在手中舞得密不透风,瞬息开阖,眨眼功夫已在前额、头顶、肩膀处迎过三招,三次与沁雪交击,竟然只抖落一声铿响,刀剑鸣声叠在一处,可见用招之快。 对手剑意轻捷,他若稍不仔细留神,就无法截断,即使碰歪了青锋,也无法防住她在空中一旋身,杀一道更戾的回马枪。这严诚身为会城名捕,常年在外追逃要犯,力量、刀法俱是惊人,白道众人本来寄希望于他能擒下苏折风,归盈功的去处自然水落石出。谁成想,这官府名捕也是银样镴枪头,竟然跟引风楼的小辈打得有来有回,甚至还有隐隐被苏折风压制的架势! 树上的李行迹居高临下地看戏,却摇了摇头:这严诚虽未受过大门派内扎实的训练,连招偶有滞涩处,身法也没那么花哨,但底盘真是稳得出奇,不管对手摇风撼树,抑或穿海击石,他都稳当卸下,破招堪说精准无匹,一看便知,是在日复一日刀口舔血中练出来的——他的每个空门,必然都被逃犯攻击甚至偷袭过无数次,是以能放出来的破绽,那都不算破绽。 表面是苏折风快攻,实则是他不紧不慢,掌握节奏。 李行迹和苏折风也曾过招无数,相当了解她。 ——苏折风当年因挽花会夺魁被水云门收下,实则不是正常考校进来的,是门主给二公主卖的人情。因此长老们对她挑挑拣拣,谁也不愿带。最后为她捡个老师父,常年远游,她只好拿着水云功自己练。 苏折风在水云门内没什么朋友,看得上她的她看不上,她看得上的又不一定看得上她,比如令岫玉。苏折风无聊,又闲不住,只好去找别派的同龄人比试,就约在梧桐台。今天约明心道大师兄,明天约雁栖山首徒,后天邀某山庄继承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她有两百日是在跟各大门派的青年才俊切磋比武,剩下一百六十日是在发愁约不到人。 回想起这些奇事,李行迹就想笑。 梧桐台是个好地方,相传是二公主掏了自己的嫁妆修的,二公主不准备嫁了,所以资费巨大,修得有些太好。演武台又大又新又平整,如同镜子一般;栏杆洁白无比,如同羊脂玉一样,脑袋磕在上面都似乎都不疼了;还有大夫坐镇,谁家的被打得脑震荡了,立刻飞鸽传书回门里,告知要在梧桐台养伤了,实则晚上是跟苏折风他们喝酒弹琴去。总之这里奢华、整洁、吃饭管饱,还有做事公平公正、特别欢迎各派才俊交流的监察使陈蝉镇着,她说话好听,办事又周到,和大家年纪相仿,所有人都喜欢她。梧桐台比武之风兴盛,甚至还传到宫里、政堂,不仅那些喜欢刺激的公子们爱来观赏,就连小公主文懿都来看过。 但李行迹可不喜欢梧桐台。 原因无它,演武场的每一个角落,他都趴过。有时候是被明心道的一拳轰到地上,有时候是被散仙文飘的徒弟踢下台,有时候是被潇湘笛传人打断了骨头,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被沁雪剑指着喉咙。 对他来说,梧桐台的唯一好处是女孩多。 就连令岫玉也有时候会被苏折风央着过来。李行迹和令岫玉一样,都修剑,又都是炙手可热的门派接班人。令岫玉太过惊才绝艳,他门中师长都对此女赞不绝口,长此以往,他不止一次在心中将自己与令岫玉相比,终于在梧桐台第一次见到这位对手的真容。 早知令岫玉要来,他想了很久开场白,是叫“令女侠”还是“令姑娘”,要如何邀她比剑?是先奉承她,还是像平时苏折风找他一样单刀直入呢? 最后他决定还是先与她聊几句。毕竟他们使剑的,怎么能单“刀”直入呢?真有点辱斯文了。 结果令岫玉一来,根本没注意到他。两眼直视前方,毫不给旁余的人或事目光,就那么从他跟前穿过去了。 李行迹追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她在看……陈蝉新移过来的樟树。他瞧来瞧去,觉得那棵树除了叶子特别绿以外别无特殊的。正在这时,一名满身翠彩、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凑到令岫玉跟前: “是不是很绿?我姐姐也觉得很好看,才把它种过来。你是令女侠吧?苏折风说你今天要来,我还不信呢,听说你使剑特别厉害,比苏折风厉害多了,姐姐,你可以教我吗?” 苏折风抱着剑在旁边冷笑:“姐姐长姐姐短,怎么不叫我姐姐呢?” 正在此时,江碧空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李行迹把树杈子拨开,像个树袋熊似的用腿把树干勾住,倒着身子朝下望,以便听得更清楚些。果然是江碧空在叫他:“你别光挂着,旁边那个杏子,你摘点下来。” 李行迹松手一看,好嘛,他压着的树叶下面真有果子。他挑挑拣拣,摘了两个特别青的,往下一扔。这江碧空也是唯恐天下不够乱,自己咬了一口,扔了,白了李行迹一眼,剩下一个揣在手上,朝苏折风喊:“苏蓝吹,好心的李哥给你留了个野杏子,忒甜呢,赶紧打完吃。” 两人一时不注意,场中情势已倒转过来。苏折风急攻不成,消耗愈大,被严诚一掌劈得往后滚了几圈才稳住。听到江碧空喊话时,她正拿右肘支地,刚从地上翻起来,严诚秉刀挺出,激起猎猎罡风。苏折风慑于那正面巨力,剑尖一拄,捻开身法,就奔闪到周侧去。在空中洒下一个“好”字,话未落地,人已不在原处。 身形疾驰,苏折风不忙不慌,捏个剑诀,朝中一刺,李行迹看得傻眼:“这不是我家剑招吗?” “是了,你就喜欢这样偷袭。”江碧空叫道:“你用太多,我都看会了,何况是她!”说着,她在空中以臂比剑,挽个剑花,架势一拉有模有样。 ——就是裙子太长,差点把自己绊倒。 李行迹摇了摇头,朝下扔杏子,正打中她后颈:“发力点不对!要以大臂带力,不然久了右肌会酸痛。” “那你砸我脖子干嘛!”江碧空怒目而视。 李行迹边啃杏子边指点道:“砸歪了嘛。你看苏折风,看到没,她的腰和手一起发力,去去去,你肩膀根本没沉下去!对面衣角还没抓到,你先摔一跤助助兴,你是打算笑死对手吗?不是,妹妹,这样克敌制胜,光彩否?” 被点名的苏折风正格住九环刀,然而推不开力,被严诚逼到面门之前!看她似乎力有不逮,对面观战的人终于坐不住!一名头戴白巾的男子,几个起跃,从湖对岸过来飞身前来助战。 当他快要到达时,忽然一声痛呼。他四面环顾,却不见暗器的发射者,只有一个杏核躺在地上。 他大骂起来:“谁这么阴毒,口水也不擦一下就拿来砸人!”严诚一愣,被那人分了心,苏折风当机立断,手腕翻拍,九环刀柄剧震,从沁雪剑上错了开去。 严诚欲挥刀再上,那名头裹白巾的男子,已径直冲了上去,口中喊道:“纳命来祭我师!”苏折风与他对过掌,一触即分,掀过身来,又是刀刃抡来。 这下陷入苦战。她渐渐不支,虽尽力对敌,难免愈显颓态,不久就腰背添上了刀伤,以剑拄地,退败开去。庞桠飞那徒弟见她不敌,狐假虎威道:“苏折风,你糊涂!杀人偿命,你哪里逃得了!将我师秘法还于水云门,或可给你痛快一死!” “罢了罢了,”苏折风听了这话,擦擦嘴角的血,竟真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命都要没了,神功还有什么好练的。”那徒弟眼睁睁看着她在蓝本上留下个血手印,随后看也不看地,朝湖对面一扔! 如同饵食入水,惊起一塘的鱼游动! 众人飞身去夺,顷刻陷入混战。不多时,有一个抢到,马上要施展轻功离开,旁人哪能让他如意?立刻纠结起来,齐心协力阻他。那蓝本在人群中转手几遭,片刻后,不知道为何,白道人群又是一哗变,如同一大群鸟一样,乌泱泱地全都涉水而来。这下江碧空捂住了眼睛,不敢看。 当首的一个扬着手里的册子道:“苏折风,你耍我们?” 只见他翻开那宝贝归盈功第一页,赫然不是什么法门要诀,更不是什么古籍孤本,反而大众至极,密密麻麻都是字,依稀还是本畅销书。第一页,显出著者那栏三个大字:纳兰烟。第二页,显出一个神秘的开头:“若早知道俺家小姐去普度寺祈福,撞见那自小有亲的丞相公子与二小姐颠倒**,我是死也要拦得她”!” …… 场中一片寂静。突然响起一声嗤笑。那本话本被递到严诚跟前,数他看得最清楚,他看着这些人一副极怒的表情,再看看苏折风平静的神态,更是好笑,有人开了个头,他这下笑得不行,江碧空看他笑得太开心,也笑,李行迹在树上,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跟着笑了声,一边笑一边问苏折风:“他们在笑什么?” 第15章 烧山 苏折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先开始的吗?” “不是,你刚刚扔出去的是什么哇?”李行迹瞪大眼问道。 他话音没落,又有人暴起亮了兵!苏折风斜身躲过,好险没被劈成两半,在地上滚了一遭,重新跟他们拉开距离,目光森然。 这一下皆惊得不小,人群中有一女子叫道:“你若是偷袭,与她又有什么分别!” 那名偷袭的男人怒道:“闭嘴!”他打出一道剑气,那女人身上的摇铃系绳被切裂,哐当地掉到地上,她却不畏惧,道:“能做不能说?” 苏折风冷眼旁观,手上的剑还在滴答答地流着鲜血,却目光坚定,握得更紧。方才被九环刀剌出的口子长约半寸,趴在她的左臂上,她只能以水云功封住血脉。幸亏她常年在梧桐台挨打,挨得住痛,也吃得住伤。 忽然,苏折风听到有个女声在耳边讲:“别动。” 苏折风心中一跳,反射性想要四顾,却按捺住了没有回头——她前面可是迎着几十号想要她命的人,此时一点也不能分心。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这群乌合之众。很快,苏折风发觉,听到这声音的似乎不止她一个。就连她对面,已经气昏了头打算大开杀戒的敌人,也都无一例外,动作微微一滞。 但谁也没有继续理会。 袭来的青钢剑虎虎生风,苏折风提振内力,引剑与他对轰。正在这时,旁边又夹过来一柄钢锤,苏折风急忙撤剑,矮身躲过。正在她急急催动水云功、在人群中辗转腾挪之时,那道女声又出现了。 其云:“往前者死。” 这次更明显,不像是谁在讲话,像是用内力直接隔空传音。 苏折风脑中警铃大作。她缓了冲势,将全身内力狂催起来,注入剑身,打算硬接一招。正当她对面,那名手持刺锤的男子见一锤不中,口中厉叱,又卷土重来。 然而,先到的却不是锤,而是一柱血线。 那锤师在冲势中顿觉剧痛,他低头一看,原来他胸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极小的血洞。鲜血狂洒,周围所有人的刀、剑、衣,俱惹殷红。 他的身体,或者说,尸体,却仍随着冲势往前,只是手中的锤子却脱手而出,砸向旁侧的青钢剑。 青钢剑急忙去挡,幸好那锤离了主人,他轻松就能挑落,将它重重地砸到地上,激起满目尘灰,锤师的身体倒在不远处,背上血洞触目惊心,青钢剑没想到苏折风出手如此暴戾阴毒,不免怒目而视。然而,苏折风却一改常态,没有回应他的叫骂。 不只是苏折风,原来场中所有人,都背朝后方,顾不得看那尸体,脸上的表情也都如出一辙。 僵硬。 震惊,茫然,恐惧。 青钢剑马上转过身,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首先是天空中的鸟,午时不到,天色本来晴空万里,此时,那蓝天却只剩一半。另一半,全被乌泱泱、黑压压、如同夜幕一样的鸟群遮拦住了,鸟的翅膀遮着翅膀,绝无喘息空间,供阳光落下,这片黑色还在不断朝前压—— 然后是虫子。雁栖山处在九行山系中央,险峰绝峭中隐藏着不知几何的虫蛇。此刻它们倾巢而出,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涌出来,铺成整齐的一大片。田鼠、长蛇、蜘蛛、蚂蚁,身躯裹在野草间的土壤上,如同海水漫灌而来。 然而,虽然满目异景,但真正能夺去所有人目光与呼吸的,却是另外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手里托着一把伞,从空中飘飘降落。她距地面十余寸,哪怕是无境高手,也绝跃不到这么远,看样子,她不是以内力升空,而是从他们背后九华山的主峰之上跳落的。此人一身轻玄,本不惹眼,只是她背后还咬着一团火红的烧云,让她身上的黛青异常瞩目。 那团火红的烧霞,不仅以极快的速度移动,还从天上拂坠到地面。待到近前时,众人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云,那是千百只赤红蝴蝶攒出的风暴。 李行迹喃喃道:“蝴蝶烧山。” 那女人落地,蝴蝶群就在她伞尖外盘旋,裹来一股腥香。她顾盼一番,问:“谁流血了?” 没有人答她。但有人认出了她。 有人想跑出人群。女人斜过视线,从掌中伞柄里头抽出一枚薄刀,抬掌轻弹,此人头颅落地。 她身后的赤蝶闻见血味,团团飞过去,在两具尸体身上产卵。 死者周围的人尽数退开。很快,两个死者的尸体上就都挤满了蝴蝶。而剩在空中的蝶,像火焰样狂舞起来,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搅成一个漩涡,仔细才能看出,它们是在互相撕咬。几息之间,地面已经洒满断翅。产完卵后的蝴蝶却一动不动,就地合拢了翅膀,死了。 女人盯着那蝶,眼中可惜之情一闪而过,脸上表情更阴晴不定,忽然又把目光斜睨回来,对准人群,道:“人还真多。” 她走路时,腰上系着的弯月状环佩一步一晃,发出清脆声响,如同铃铛。毫无疑问,这位突然出现的无相之境高手,正是月堂堂主邀月心。她素以嗜杀闻名江湖,偏偏武功绝高,任谁遇到都只能自认倒霉,在她手底下建立的月堂,也有魔教一称。 她为何会出现在雁栖山? 许多人不由得看向李行迹。 只见他不知何时,已不再置身事外,从树上下来,正死死地盯着邀月心。 邀月心这时才露出一副终于看到他的样子,带笑地望过来。她往前走,人群自动往后退,把包在其中的苏折风露了出来。邀月心见了她,不由得笑意更浓。她把手中伞收回,不急不缓地挽在臂弯里。 然而她愈是笑,苏折风、李行迹这二人,表情却比死还难看。李行迹完全失了那潇洒公子的气度,脸色铁青地开口:“阁下是月堂堂主?” “正是。”邀月心拿伞尖掩面,在后边笑出声来:“风月千章一别,李少侠果然并没忘记我?” 看他们的模样,竟是旧识。 苏折风流再多的血都没有觉得这么天旋地转过,可是李行迹呆若木鸡的样子,她只好强打精神,重把眼皮一撩,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用眼看用心看,可居然无论怎么看,都只能得出个绝望的结论——眼前这女魔头真的很眼熟。 她不是风月千章的花魁晓月吗? 苏折风有点了无生念了。 她和李行迹与晓月结识,是半年前的事。 那时,她于梧桐台接到令岫玉传书,说柳痕让她跟着李行迹去一趟雁栖山,代表水云门给雁栖山的掌门拜寿。 苏折风心知肚明,这两派面和心离,互不相让,柳痕懒得亲自去,又不想劳动宝贝徒弟令岫玉,刚好她人在门外,又与李行迹熟悉,故这差事就落在她一个小辈头上。苏折风吃不惯雁栖山的饭,也只能捏着鼻子过去,这雁栖山荒郊野岭的,山路能把人绕晕,李行迹便提前到山下城镇里来等着她。 他俩赶路上山时,在街上遇到男子欺负晓月。苏折风人在马上,一把沁雪已经飞了出去,好险些把流氓的手臂劈下来。晓月赶紧往李行迹身后躲,李行迹安慰她,苏折风则与流氓当街对骂了半刻钟,那流氓说晓月是风月千章的姑娘,苏折风说我管她是什么人,反正今晚你是我剑下亡魂。李行迹忙喊,苏女侠饶命,我师父在山上做寿,你在山底下做丧?晓月听完,噗嗤一笑。 晓月说要去楼里取酒来谢他们,回来时已经换了打扮,美,美不胜收。因此尽管只见了一面,苏折风和李行迹都对她印象深刻。 现在看来,他们救的恐怕不是晓月,反而是那地痞无赖。 楚楚可怜的花魁摇身一变,变成月堂堂主了。邀月心嫣然一笑:“今日无暇,等我出来再跟你们叙旧吧。” 终于有人斗胆问道:“堂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邀月心挑眉道:“今天心情不错,不计较你们坏我的事了,滚吧,要么,还是想死?” 此时,她背后的蛇、蚁、蝎,已经爬到面前来,黑压压地从他们脚边滑过,竟然无一咬人。 “快走。”李行迹低声道,见有人原地不动,还在打量苏折风,似乎还在想趁乱劫下归盈功,他又吼了一次:“都走啊!” 他顾不了那么多,转身提溜起江碧空,施展轻功,几步跟上虫子,向前蹿去。 李行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炸开在人群中。邀月心的出现,使恐惧像水波纹一样圈圈荡开在人群中,而他最后这句话,则使恐惧水势像湍急的溪流,一时没过所有人头顶,将他们抛掷在浪流中。 他说了六个字:“蝴蝶谷要开了。” 蝴蝶谷?是那个有去无回的蝴蝶谷吗?传闻中的血腥桃源,隔绝天日的蝴蝶谷? 正在此时,地面忽然传来闷闷的嗡鸣声。只消几个呼吸,轻微的摇颤就变做剧烈的晃动,许多正在逃命的人都被晃得跌在地上,第一声咔嚓声响起之后,不断有巨树倒下,激起满目灰尘。更可怕的是,众人身后的山体上,不断有土块和碎石崩落,滚滚碾来。 苏折风反应极快,跟在李行迹后边逃了出去,然而,两侧的土丘崩裂太快,已经滚到他们面前。苏折风运起轻功,从树干上侧身点过,她刚刚踩过,那树便轰然倒下。忽然,她眼尖地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紫色圆铃铛,不远处,有人躺在地上。 苏折风认出,那正是方才人群中那个制止偷袭的女子,她的腿被树压折了,好不容易扯出来,一瘸一拐地却走不动。那女子见她经过,喊叫救命,苏折风看见,想到她方才替自己说话,顺手把她从地上扶起,背在背上,打算带她一程。 然而,她刚走两步,奔出谷地,又被人拦了下来。眼看到了平地,近处无山无石,性命暂时无虞,青钢剑和另一名使扇子的男人又缠了上来。苏折风不欲多纠缠,欲绕开,忽然却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她低头,看到一把短刀从胸口刺出,滴滴答答的血顷刻沿着前襟淌下。被她背在后面的女孩似乎怕她死不透,又把刀一旋,正卡在肋骨之间。她慌了,想要拔出来,手上却松了力,只在苏折风身上乱摸:“归盈功在哪?” 第16章 桃源 下一刻,她的手也不动了。 一柄长钉刺穿了她的太阳穴。邀月心不知何时赶上,杀完她,把刺进她脑袋的毒钉拔了出来,又把苏折风后背的刀狠狠拔了出来,这几下下来,血溅得满脸都是,眉骨之上一片殷红,睫毛根还有星星点点的赤,把邀月心的脸衬得愈发妖艳。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原本想要劫杀苏折风的那几个人,看到这女魔头堂而皇之地现身杀人,便以为她也志在归盈功,立刻转头逃跑。 苏折风晕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邀月心的埋怨。 “本来不想让你一起进去,这下怎么好,你在外面也活不下来。” 苏折风感觉一股内力被打进来,封了她的血脉。 仅有一只赤红色的蝶,穿过重重石浪,锲而不舍地往这边飞,最后停在邀月心伞尖。 谁也没有发现,李行迹踩在一颗十余人合抱的树上,从树荫缝隙间往下窥视,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表情冰冷。他拍了拍躺在横枝上的江碧空:“别装晕。” 江碧空倏然睁开眼睛。 “我们去哪?” “当然是梧桐台。”她平静地回答。 …… 天**曙的时候,日光晖芒将眼皮上的静寂融化。冷意无边,鼻息前、嗓眼里,顿有白气。 苏折风醒转,首先听到嘎嘣嘎嘣的响动,是邀月心坐她床边吃苹果。 红艳艳的苹果屁股对着她。 桌面还有莓果和汤碗。 苏折风一掀开被子,顷刻感觉到冷意包裹上来。她又重新摸了摸被自己睡得滚烫的床,打了个喷嚏,才发现床下塞了碳火。 她依稀记得,她在雁栖山被人捅了刀,在左胸口,没伤到心脏。被贯穿的一瞬间,她按照平时受伤的处理方法:狂转水云功,挤压血脉使其变窄,滞涩血流。 水云功号称润泽万物,中正平和,但她尚在有境八气,先前一番苦斗,内力消耗殆尽,几乎左支右绌。好在邀月心帮她封了伤口。在剧痛之下,苏折风意识尚还清醒——背后一刀,心里痛恨、狂怒,更多是疲惫。 她原本以为,她前途大好,意气飞扬,她为了卷走归盈功而弑师这等荒诞事情,不会有人相信。可世上总有痴人傻人,习惯了随波逐流地恨,今日听信空穴之风,明日鼓噪流言飞文。说到底要塑造弱者,再击倒他,成全某种幻影之情。 由他们自己而起的贪心执欲,反而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当日,苏折风捂着胸口,直咬牙想:若还拿得动剑,她非十倍报还不可——可是后面的事情,她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看样子,是邀月心救了她。 她不再伤神,打量四处。这间农舍陈设普通,简单而温馨,唯一不凡的,恐怕就是里边旁若无人大嚼果子的邀月心了。苏折风记得,李行迹走之前讲的是…… 她问:“邀月心,这里是蝴蝶谷吗?” 她对此地知之甚少。唯一一次听闻,是在陈蝉和李行迹的谈话中。陈蝉素来对各类江湖禁地十分感兴趣。不会武的人,似乎总觉得在险境中方得机缘;会武的人,才知自己斤两,明白放眼过去,山外有山千山相拦,不会轻易幻想。苏折风更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当时李行迹说,此地入口隐秘,内里险恶,从来只有人误打误撞进去,没有人出来。 此时务实的苏折风就要问了:既然没有人出来,你怎么知道它内里险恶,说不定是个桃花源式的地方,大家进去,乐而忘返了? “你也知道蝴蝶谷?”邀月心冷冷道:“我觉得下边风景好,自作主张给你迁了个坟。” 苏折风把身子从床上探出,本来聚精会神地听她解释,听到后边,轻轻勾了点冷笑,眉毛也往外撇,十足轻蔑架势,脑袋也转到面向窗外去了。魔教女人狗嘴吐不出象牙,算她白问。 只是,她说“下边”,倒是印证了来蝴蝶谷的方式。 等待山谷打开之时,从雁栖山上跳下来! 那山谷何时打开?苏折风回想当时的场景,猛然明白了——地动。地动之时,地面剧烈地震颤,山势变化,露出封闭的山谷。也正是因此,蝴蝶谷的传闻在江湖中若隐若现,他们一行人踏入雁栖山尾,没有人反应过来,这下面正是蝴蝶谷。 就连雁栖山自己,也无法准确地预测地动的时间,否则李行迹必然不会只身踏险。那邀月心又是怎样做到的? 另一个疑惑缓缓升起:这隐秘山谷,和雁栖山派当真没有关系吗? 苏折风想不明白,遂单刀直入,询问邀月心:“你来此处做什么?” “练功啊。”邀月心斜斜睨她:“这下面高人多着呢,这位小姐,你们江湖白道,无境以上,几人是我对手?” 苏折风心想,她虽寡闻,却也知道一个名字,不过,她害怕惹了这个疯女人,故以并未说出口,反而讲:“确实没几个,要不这样,晓月,你等我几年的。” 她的性格显然很对邀月心的胃口,只听她眯眯笑道:“不错,什么时候能胜我,我让宁隽把副堂主——不,我把正堂主给你做。不过,”她话锋一转:“你还是先考虑怎么在谷里活下来吧。你醒了,我也盘桓够久,我要走了。” 正在此时,有人叩响了门,不及回应,就探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苏女侠,你醒了!” 邀月心称呼她小花。小花是此间的主人的孩子,年纪虽小,做事却很周到,招呼苏折风进食、饮水。看她恢复很快,已经行走无碍,还提出带她出去转转。只是,苏折风一离开点着碳火的房内,就感觉一股冷气扑了上面——外面竟然更凉。 明明时节正逢八月流火。 “你是第一次来桃源村吧?”小花牵着苏折风的手,引着她穿过内堂,她的母亲正在洗菜,苏折风与她道过谢,又被小花拉走了,小花嘴中还不住说着:“村里的人我全都认识,一看你就是外人。还是我救你的呢,我在悬崖边采蘑菇的时候,看到你躺在地上,刚刚那个小月姐姐在背后打你,你一动不动的,活活被她打死……打晕了呀!”她撅起嘴。 苏折风哭笑不得。小花看到的景象,应该是邀月心在帮她运功。看来邀月心虽然好杀,倒也不乱杀。 她苏折风明显就是个好人嘛!就连路过的魔教妖女都知道她是个好人,怎么白道还能为了一本子虚乌有的神功追着她杀! “小月太不着调了,我问她干什么欺负人,她说是你脊背太僵硬了,她在帮你按摩,真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了。”小花撇嘴,偷眼看苏折风表情。 看到苏折风果然露出好笑的神色,她脸上也闪过那种讲笑话成功的得意之情。花儿再接再厉道:“你俩是不是有仇?让我猜,她是不是在追杀你,你慌不择路,就进了我们村?” “刚好相反,是我被别人追杀,小月救了我。” “我知道,你们都是不小心进来的。”小花兴奋讲:“外人都很怕我们村子。我告诉你,不是这样!”她把嘴向两侧抿,下唇朝上努起,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圈,而后使劲往上迎着看,一副得逞之意。只听她附耳来跟苏折风讲:“我们长老说啊,千万不可以让外人进来,所以大家就骗人,说我们什么吃不饱饭啦,还有很多坏人,还没有路出去,我们村子明明比外面好!” 苏折风原本看她可爱好动,才佯装配合,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秘密”。没想到,她说的竟然真的讲了个大“秘密”。 难道蝴蝶谷还真是一处世人罕知的桃花源?所有人都被骗了? 苏折风出神地想着。迎面奔过来一条大狗,小花招呼它:“黑子,黑子!” 黑子比一般的犬体格要大,壮实健美,见了人,一边好奇地在苏折风身上嗅,一边谄媚地抬起尾巴。它围着苏折风打转,两个爪子竟然都沾了血,再仔细一看,半边黑色的皮毛都蹭上了血。 小花看到血,怒叱道:“又上哪家去偷鸡了!”一脚踹在黑子前胸,给他蹬出去老远。 狗没有再跟过来。 远远地回望,他在视线里缩成一个小黑点了。小花摇动苏折风手臂,指着她看前方,桃花谷的人家农舍坐落在田埂之侧,稻田里有辛勤耕作的青壮年,门口有啄食的鸡鸭、剥菜的老人,无论黄发垂髫,都认得小花,要跟她打过招呼,有的问怎么不给他爹送饭,就连误了时候这个点才牵出去的牛,看到小花,也都长长地哞一声。小花在他背上轻轻拍,跟放牛的伯伯道别,又重新挽回苏折风的手。 她俩听到一阵口哨声。 吹动的是某种乡间小曲,极有韵律感。随着哨声越来越近,从分岔路的尽头,走来一名躬着背的老儒。由于气候寒冷,他只把干瘦的脸颊露出在外,脑袋立在厚衣服里,更显得出奇的小,他额头上趴满了横纹,两颊也瘦削干枯,鼻子却特别高,在整张瘦瘦小小的脸上耸立出来,还是赤红色。 他手边抱着几本书。小花唤道:“爷爷!” 爷爷走了近前,目力却不甚佳,还是听小花的声音才认出她:“花儿哟,我家二凤经常念叨你,啥时候上来吃饭?” 没等小花回答,他又转头向苏折风:“小苗,我的谷志修完了,你来帮我看看。” 小花张大嘴愣在原地。 第17章 梧桐 黄河中游的三门峡,是东西漕运的要道。如同名字一般,黄河在此处分为三股。然而,这么个重要的枢纽,却也同时是一条险道,在上游被河道约束的水势,到了这里,为河心岛而一分,变得湍急无比,经常吞没船只。故以,哪怕是生性冒险的商人,也并不愿意多走此程。 前朝时,有将领重新开辟了一条岸路。虽然依旧不及水运方便,但也比原本古老而曲折的陆路要近些。为了纪念他,走货的商人在原本的龙王庙之边,又修起了一座英雄祠。 直至今日,在香火不断的龙王庙、门庭冷落的武官祠之外,三门峡第三次兴起了土木。 这次是二公主要建梧桐台。 三门峡处黄河水流常崩裂,汛期凶猛,故梧桐台修在小山顶,视野高旷。台身呈圆形,用栏杆圈出个方形的演武场,高凸出去丈余。设计者的恶趣味在于,越高,从台子上摔下来会更痛。这演武场将整个台面一分为二,前边是清声殿,类似还璧公主的行宫,两翼垦出的花田植满了珍奇植物,公主的宠蛇就在其中穿梭;后边是纵横亭,名为亭,规制更像空心寺,四阿大顶,檐角如飞,门口贯一块聂荣桑大师的题字,内里有一连贯三层的宝塔,中柱攀倚佛莲,四面环绕神兵。 李行迹脚步匆忙,登上入口石阶,圆形拱门后面是一块影壁,比门洞还要略宽,挡满了视线。它正面雕刻林木花草,绕到影壁后面,地上躺着一只长枪、两柄短刀、几把剑。 李行迹把除非醉解下,也搁到影壁后面,方继续深入。 他神色凝重,陈蝉却笑容满面,先是夸他临危不惧,护得江碧空安全。与他相谈,又给他看新摘的茶叶,让他带点回去给师父喝,丝毫不撂他面子——他自家山门屁股发生这么大的事,他自己却分毫不知,这点是压根不提。 李行迹有苦难言。 蝴蝶谷倚靠山势绵延,开谷唯有地动一条。几十年一遭地劫,时节、位置没人能算准,每次都不同,上一次口子开在雁栖山里,还是百余年前。 这次白道死伤惨重,他雁栖山可绝不能独自背下这口黑锅。 “监察使有所不知,蝴蝶谷开,一向没有什么预兆。江湖上偶有人看到‘赤蝶烧山’,但这也不是预兆,这是伴随着谷口打开同时发生的。” “我也早有耳闻。”陈蝉点头,后又点出一惑:“既然是同时出现,就有三种可能,一是地动使得蝶谷打开,同时惊动了山中的蝶群;另一种是地动使得蝶谷打开,而后,蝶群从敞开的蝶谷中飞出;最后是,地动裂谷,但有一种我们尚不知道之物,把蝶放飞……你觉得是哪一种?” 李行迹一惊,陈蝉看问题眼光毒辣,滴水不漏。只听陈蝉继续分析道:“九行山脉极深,有许多隐秘所在,其中虫兽甚广,不乏珍惜罕见物种,”她微微挑眉:“前几日,户部尚书的儿子去山中打猎,还抓了一只极其稀罕的澄眼凤蝶,献给了文懿公主。妖异红蝶栖在雁栖山里,被地动惊飞,成群现世,听起来似乎合理,可是第一种猜想绝不可能对。” 陈蝉斩钉截铁道:“动物在地动前感知敏锐,可是无论在地动之前提前感应,还是在地动之中陷入混乱,受惊的动物绝对不止蝴蝶。按照碧空和你的说法,百蛇日行,千鸟蔽空,这副动静若经常出现,又怎么可能只留下‘赤蝶烧山’一说?早就渲染成人间末日了。这说明,这样剧烈的动物迁移只是偶有发生。进而又可推知,地动不是次次那么剧烈;或者,地动不总在山里动物密集处。你刚刚说,蝴蝶谷的裂口并不是次次在雁栖山中,也印证了这个猜想。既然蝴蝶总出现,地动却不总在山里,那蝴蝶是从哪来的?自然是谷里。” 陈蝉冷冷道:“我有个更大胆的推测,毒蝶就趴在山谷连接地面的绝壁之中,且数量众多,因此凡入谷者,皆无整尸可出。每当地动把山体内撕开一个小缝,还未惊动到远处时,它们已经出来觅尸产卵。但这次却不一样。邀月心携蝶而出,着实诡异,仔细想想,就知道她的蝶不是从谷里出来的。” 凭借不多的信息,她猜得已与事实无二。李行迹此来,是承着师门嘱托。他们需要摆脱这口东道主的黑锅,新立的梧桐台需要契机来调解风波,以之立威,因此师长授意他“和盘托出,给陈蝉一个面子”。李行迹道:“监察使所料不错。据我们所知,蝴蝶谷下情况不明,但谷壁上的确栖有大量红蝶,它们通常见了活物就攻击,月堂堂主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能控制它们。” 陈蝉若有所思:“是攻击活物,还是会攻击会动之物?还有什么情报,你且说来。” 李行迹道:“蝴蝶谷分为内外两谷,外道呈一字型,是条狭长通路,里面情况不明。我门建立一甲子,期间蝴蝶谷总共开过三次,每次都有人进去,但无人出来。据在地动中靠近裂口的人说,谷底下气温极低。” “那么,想必粮食很难成熟,因此物资匮乏,为控制人的数量,只好自相残杀,活下来的才能吃。”陈蝉信口道。 “若真是这样,与传闻就对得上了。”李行迹愕然,陈蝉把深黑的双眸转过来对着他,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睛,他心里莫名一虚:“蝴蝶谷刚被发现的时候,其实被用作牢笼。我派个别不走正道的弟子被关押在此处。” 陈蝉听到这,脸上终于浮现出明显的、忍俊不禁的意味,那双漂亮的黑眸也灵泛起来,上下轮转,远近观视:“原来是这么个有去无回。那这么说,苏折风这等弑师叛门之辈,倒是天然地适合那里。李少侠,我很想知道,苏折风可能会有幸在下面遇到谁?” “最初下去的,是我派的一位剑修,名叫公冶穿云。这位公冶师兄,我姑且这么叫吧——他自己发明了一套内法,能将我门的元一功倒转,逆行修炼。自此他进境飞快。元一内功讲究根基,清晨打坐,夜间行功,苦练五年、十载,使内力练得浑厚霸道,脱出水境,凝成云雾状,但这公冶到达无境却只花了三年。”李行迹叹道:“我们运功,从气冲穴,上行至于归来、天枢、太乙、梁门、承满……过四十八经穴,上至当阳,绕回气海,归一丹田。他却反行。” “岂不伤身?” “自然大伤,不日,他的肝脏肺腑,皆有戕损,时觉绞痛。不只是我们,就连商丘那位名医唐雪柔,也对他如何运气十分感兴趣。但是将他送治,唐小姐却束手无策。好在唐家三代杏林,唐小姐怕治死,把公冶丢给了她的祖父御医唐还。唐还剖开了他的手足三阳经,看到他往下到督脉大椎穴这一握之距,竟近乎全堵死了!只剩一条和唐还火针一样细的通路可以流血。” 李行迹讲到这,连连摇头,脸上浮现痛苦之色:“剖经施治之后,公冶穿云竟然被救活了。大夫勒令他想要保命,立即废功。他不以为然,依旧修炼,门内弟子,却争相模仿,然不得其法,暴血身亡、走火入魔者难以计数。这还仅仅是门内。当时,我师祖就想整治他,不过他已入无我境,纵然合宗门之力也抓不得。然而不久后,骤然出现一个机会。” 陈蝉接话道:“洛水合围。” “是,洛水合围。白枫一己之力,重伤白道六人,其中就有公冶穿云,我师祖陆疏当即逮了他,将他押在水牢之下,然而,门内弟子仰慕者众,竟然联名请书,说杀了他,我派就再没有无我境高手。师祖感念他一生不曾为恶,只将他弃下蝴蝶谷作为关押。” 听完这个故事,两人脸上都浮现惆怅之色。李行迹继续讲:“实不相瞒,监察使,自从雁栖山开了此例,每逢蝴蝶谷开,但凡赶得上的,各派就都会往里遣送公冶这样的人。” “公冶这样的人?意思是道义上不能杀,道理上也不能留的人?”陈蝉反问毕,又慨道:“真是开眼。李少侠,为了报答你的故事,我也讲一个吧。” “多少年前,有一大户人家,男主人的妻子病死了。他虽然妻妾成群,但是最喜正妻,故以悲痛欲绝,不将她葬进祖坟,反而新开了一片风水宝地将她下葬。但新开的坟地好则好矣,离家太远了,周围也没有祖宗镇着,他怕妻子孤单,只好将妻子最喜欢的那个女儿送过去守孝。我听到你说蝴蝶谷与世避绝,就想起这片坟地来。女儿在坟前守了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就像蝴蝶谷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谷,也不知道在回地面的路上,他们有没有那么多血让蝴蝶吸,都是只好苦苦地等着。但是好在,父亲终于想起了这个女儿。大家都以为下去了,或者是饿死了,或者是冻死了,或者是磨光了心性,但这个女儿不一样,她爬出来了。说起来,这个女儿还和你有点缘分,八百年前也许是一家。她也姓李。” 李行迹心中一跳。李是大姓,同时…… 李也是国姓。 第18章 狂红 傍晚,苏折风从外头回来,从后院进门时,竟发觉墙头上有人。 邀月心褪了玄黑外袍,一身枫红裳,倚在院子里大片的红松枝之前,几乎融为一体。她脑袋枕着颤颤巍巍的暗褐的树枝,压出一片微微弧形,使得舒展的针叶面骤然低下去一块。泥青的墙头半拃宽余,却胆战心惊地放着酒坛,忽过一阵风也能拂下去似的。 那树红得狂呼乱作,意境瓢泼,在这样焦灼的寒冷中触目,只让人觉得勃勃腾腾,又乍有温觉。然而木不成林,只有这么一株,遗立在人家后院,砖红映僻壤,于是斜发出来一阵寂寞,清清浅浅的,深不过邀月心捧着的坛口。她看到苏折风,拍了拍身边那一看就很硌屁股的位置,示意她上来一起喝。 苏折风一掂量,真不觉得自己有陪酒聊天的天赋——这位喜怒无常的堂主,可能是苦于没有花生米,要找点旁乐,打算把她也当成面前的红松枝一道赏了。 自从知道邀月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她是探囊取物,苏折风反倒更痛快了。横竖命都捏在别人手里,表面上她还活着,其实已经是半死不活,提前在人格上一死,都是死人了,故以她胆子颇大。这天高皇帝远的蝴蝶谷里,哪管正邪两分,混得一口酒也不错! 况且,她心里早攒了一肚子疑问想跟这位堂主聊了。既然邀月心主动邀请,她又何不乐之?这种好奇心之胜,已远超过了要被硌屁股的不情愿。 然而,苏折风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伤口,遗憾地发现,可能做不了这墙上客了。她本是病患,好大一条疤尚未愈合,还趴在胸口,能下床走路已算意志顽强,还要她翻墙?属实有点难为人了。 除非…… 苏折风向邀月心道:“拉我上去。” 邀月行嘻嘻乐道:“你很霸道哦。” ……这人不会已经醉了吧? 话虽这么说,邀月心还是摸出一根银色鞭子,顺着墙檐垂下。 这条长得罕见的虎节鞭,才是月堂堂主真正的随身兵器:丘山鞭。 在江湖传闻中,邀月心会十八般武器。起先,苏折风对这说法不以为意,毕竟在江湖传闻中,邀月心还会生吃小孩呢。但那日一战,她用内力、用伞中刀、用毒钉轮番出手,无论是好人、坏人、无辜路人,均一击毙命,这十八种兵器的说法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那把鞭子,更是大有来头。 相传,是前朝一位将领的军用鞭,行军中抓回来的叛徒,得先抽得皮开肉绽,再用棍子和着辣椒水打。这位将军对自己人从不心慈手软,对敌更是战功赫赫。但他晚年对外征战时,却被朝中出卖了,他的军队几乎全部枉死。不仅如此,他还以叛国罪论处,他在狱中受审,问斩之前才发现其一家都被杀害了。最后,这位将领把这条鞭子系在悬梁之上,用它上吊自尽。 这条凶鞭来到邀月心手里,更是不知勾着人命几何。 苏折风盯着悬下来的鞭子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邀月心乜她:“哪里不对?” “你忘了,你这鞭子上带着毒刺,虽然会让我抓鞭子抓得更牢,但也会让我死得更快。” “你不会金砂掌吗?”邀月心问。 “这是哪门的神功!”苏折风大喊:“我只知道砂锅鸭掌。” 邀月心摇摇头:“不记得了,挺多人敢徒手抓我鞭子的。”说着,她把那把漂亮的银鞭一抖,忽然轻咦一声:“怎么有血,我很久没用了。” 苏折风仔细一看,还真是。邀月心抓起那坛酒,就从墙上边冲着鞭子倒了下去,用酒液洗刷。苏折风已决定不假他人之力,勾着旁边的松树干爬了上墙。 邀月心评价道:“你真的鬼鬼祟祟的。” “我和堂主一样坦坦荡荡。”苏折风在她旁边拂衣而坐,邀月心把酒坛递到她眼前。苏折风接过来喝一口,辛辣刺激,差点吐了,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这是酒吗”,又听得邀月心嗤笑,被她按着脑袋痛饮。从斗大的坛口中仰起脸时,被遮挡的一轮满月出现在眼帘中央,饱满如盆。 邀月心还挺会找地方。 “那他们说你抢了神功?什么功法?” “一本轻功而已。归盈功。”苏折风答得敞亮:“他们说我杀人取功。” 邀月心欣赏道:“喔,还挺年轻有为。” 酒力劲大。苏折风觉得天地有些旋转,差点忘了对面坐着月堂堂主,开始口不择言: “照我说,我杀人抢一本轻功,类似于成亲当天抢婚,新娘子和她父亲依依惜别时,我抓过新娘子她爹的手就夺路狂奔,口中还号号有词,朝满堂宾客大喊说俺私奔去也!这么个事竟真有人相信!” 邀月心倒是侧过脸来,眼睛一张,蔑她,话语间全然没抓住重点:“你看不起轻功?” 她话音没落。苏折风感觉一阵凉风漫来,她背后的沁雪出鞘了。 如同吹落一阵梨花一样,一个呼吸之间,月光不能流转半尺,那袭眩晕的红衣跃下墙台,在天地之间张开,旋转。雪钢的锋面照在朗月轻华当中,十八重剑影璨璨高飞,云状的红松花在空中幽然而动。剑气激越,吹开她漫飞的长发,邀月心犹自旋转,茜红、栗红、鼻烟红,底裙、袖筒、纱衣、外衫,譬如茶花层层叠叠,迸发姿影万千。 高秋当中,好一捧柔情似水。 苏折风趁着邀月心舞剑,狠狠喝她的酒。与其说这是一套剑法,不如说是一支舞,因为邀月心的肢体相当妩媚,眼神也相当摄人,只有剑在手中,寒芒一点,有无边的轻盈。这样力势非凡、矫健如龙的身法,竟然也能这样优美而动人心魄。苏折风目不暇给地欣赏,最终鼓掌示敬。 她刚要开口,邀月心就回到了墙上。铿的一声,只见邀月心随手一甩,她的沁雪从她肩膀上擦过,就那么斜斜地飞回了鞘。苏折风劫后余生地摸了摸脖子,邀月心从她膝盖上接回酒坛,听得苏折风感叹道:“不愧是风月千章的头牌。” 邀月心冷冷道:“你想死吗?” 她来摸酒坛,那坛子酒竟然已被苏折风偷袭见底。邀月心将信将疑地将一只眼睛凑上去看看,找了片刻,果真一滴也没了,待她掷下酒坛,露出方才被遮挡的右眼,浓郁的赤色全显在瞳孔上,左眼眼珠却漆黑如故,看起来分外诡异,苏折风见了,不禁问:“你的眼睛……”邀月心也觉得眼皮燎得发慌,却不搭理她的关心。苏折风见她闭眼又睁开,那红色不但没有褪去,反而更是要蔓延过左眼似的,只是惊异地盯着,多看几眼又觉得如染枫霜,让人挪不开眼睛,久久逼视。酒劲本来就大,邀月心稍一煽动神采,立有摄魂夺魄的威能。 竟然七情六感尽敛,呆若木鸡。 若是陈蝉在场,想必能认出,苏折风的反常反应,正是中了月堂的禁术失魂。这失魂术威能极大,能让中术者卸下心防,流露本性,意志薄弱者一旦中招,甚至会言听计从。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这术法也常反噬术主,外泄心惑。此刻的邀月心,正因为最近失魂术动用太多,而突然遭受反噬。她只觉得颅内剧痛,想要运功平息,但针刺一样的痛苦却无法退散。 忽然,苏折风动了。苏折风把手搭到邀月心腰上,竟然开始输送内力。她的八气水云功,跟邀月心自己的内功相比,是萤火之于皓月,不足一提,邀月心当然用不着。 只是苏折风受她功法影响,完全陷在失魂术里,意识松散,加倍口无遮拦,有一句讲一句:“头牌姐姐怎么了?坏事做太多遭报应了?不行先别死,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报恩,你死在这,显得我好无能。” 邀月心施术无数,第一次碰到心防全卸下后还能这么有攻击性的,她都怀疑苏折风是不是根本没中招,一回头,却看到她瞳孔扩得极大而失焦,显然精神涣散。她邀月心是什么人?一念间杀心已动,苏折风侧肩,闪过她一鞭,两个人在墙间窄窄的一距里拆招,苏折风却灵巧异常,没被她踹下去,后若无其事,举起手来投降认错:“晓月姐姐,有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苏折风一唤,邀月心方才意识到——她不仅功力外溢,头脑中的眩晕也在不断加重,那坛酒的劲头依然在不断攀升。邀月心暗叫不好,苏折风依然维持着放下兵器投降的姿势:“堂主马失前蹄,月堂以毒闻名,您竟然在蝴蝶谷中毒。照我看还是休战为好,越是催功,这毒越是进脑。” 邀月心下蝴蝶谷,当然早有准备,中了毒也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瓷瓶,咽了一颗早就准备好的百灵散。她虽神智混乱,却也知道毒不是苏折风下的,只因苏折风贪杯,碰了坛子后自己一个人喝光了,邀月心没再尝到,她当然没有下药的机会。邀月心丘山鞭在手,她连连振鞭,却失了准头,手臂竟然已经失去控制,那号称能解百毒的百灵散居然不见效!苏折风已退到红松树枝上,目光恢复清明,喝道:“不想死就停功。” “你为何这么快就出术?”邀月心看她身法不乱,惊讶问道。 “堂主,我不曾中过你的术呀。”苏折风坐在树上,屈起一条腿,悬垂下另一条,盯着她的鞭子,随时准备逃命,但依然口齿明晰:“有些话我不吐不快,但我们名门正派的,抹不开面子求,本想趁着酒劲说,如今你对我用失魂术,趁着招术说不是更适宜?” “你想说什么?” “邀月心,”苏折风正色道:“你九华山救我,我感激不尽,但你杀孽太重,早些收手。” 因为是第一篇文有些混乱想要拆拆改改,各位老大对不起>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狂红 第19章 报还 邀月心听了她的话,古怪地一笑:“你若想报恩,眼下有个机会。” “什么?” “去把小花她们一家人杀了。” 苏折风面色连连变化几阵,最后竟然没有拒绝,只是道:“我先去看看。” 苏折风被邀月心带到东向房,一推开门,月光洒入,那干燥的腥味就扑面而来。邀月心打开墙边一面锁上的木柜,赫然出现几排头颅,伴随着极其强烈的尸臭,和一股若隐若现的芳香。 苏折风好大一惊。因为那不是好几颗头,而是几排。柜子里总共上下三阶,每一层都摆着人的脑袋。 光线极暗,她需要凑得极近才能看清死者的面目,因此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它们一字摆开,按照腐烂程度清晰排列,最新死的一颗脸上皮肉犹存,恐惧表情尚可依稀识别,有一颗最陈的已经不剩一点肉,只是白骨架。由于谷里温度太低,虽然大多数尸颅都挂着或多或少的肉,她也说不清这些人究竟死了多久。 “他们留着这些头做什么?”邀月心发问。 “不知道。”苏折风道:“我没有这种癖好。这股味道究竟是…”她动了动鼻子,在铺天盖地的尸臭里辨认那些香料气味,越发觉得熟悉,悚然一惊:“他们究竟是在减缓腐烂,还是在、在卤人肉。” “我喝的酒是小花给的。”邀月心抱臂道:“我以为他们没打算对我下手,想杀的只是……” “只是我。”苏折风很有自知之明:“那还能是酒吗?” 幸好她知道自己没有百灵散这种解毒丹,也不自恃武功,一切小心行事,只是佯喝了一小口就吐掉了,否则,在麻痹作用下,必然心神动摇,会中邀月心的失魂术。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小花出门的时候。”苏折风沉吟:“她想让我放下警惕,对我说了许多谎。蝴蝶谷有进无出,当真只是因为绝壁天险吗?或许我知道这些人的一部分身体去哪了。”是被人类吃了。 她脑中不禁又回忆起在路上遇见那只叫黑子的狗,半边身子都是血,比起偷吃鸡鸭,同样像是吃了人尸。 “有人动过柜子。”邀月心观察:“我上次来的时候,里面这个头是朝前的,现在窟窿朝后了。”她指着最低一排、最靠里那个腐烂得只剩骨头的头颅,说着,她一点也不害怕,竟然直接钻入了那个半人高的柜子,蹲在那颗头旁边仔细看。 “这颗年纪最小,腐烂得最厉害。” 邀月心似乎会看骨龄,如是讲到。苏折风比较了这颗头颅和旁边的大小,得出了和她同样的结论。并且,和旁边挂着肉的头相比,这堆白骨显得很特殊。忽然,邀月心轻咦一声:“这里有刻字。” 她念道:“杀我者妹父母不救…”邀月心还没有理解通顺,斟酌道:“看痕迹,是有人被关在里面。应当是死前遗言,杀人者妹,父母不救。”她继续摸着,恍然大悟道:“还有一个字,苗。” 苏折风听到这句“苗”,觉得有些耳熟。忽然,脑子轰然一下,想到在祠堂外面,那位老者眼睛昏花,将她错认成小花的亲姐姐,正是唤她小苗。她还记得,小花的脸色当场遽然变化,久久没有回神。 蝴蝶谷人排斥外人,是可以预料的;然而看这柜中积累的尸首数量,他们残杀的很可能不只外人,桃源村里的原住民也是杀戮对象。但苏折风没有预料到,这家人竟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正是小花亲手将姐姐小苗害死。 苏折风心里浮现出巨大的愤怒和疑惑:到底是什么缘由,让他们如此频繁地杀人,如此不择对象…… 邀月心从柜子里钻出来,拍了拍掌上的灰,慨道:“这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 “月堂又要招贤纳才了?”苏折风挖苦她。邀月心与她对视一眼,此时的苏折风,神色冷峻下来。她仔细盯着人的时候,眼眸白是白,黑是黑,一分两色,澄明到界限森然,底下潜浪暗涌,怒意在酝酿。从眉头斜上的走势、脸颊绷紧的肌肉,也能看出,她加深了那种打量、怀疑和不信任。 正在这时,有人的脚步声传来。被人提着的灯一摇一晃的,从远处过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女童的呼唤声:“谁在里面?” 正是小花。 果然如邀月心所说的,她当真年幼,也当真胆量无边,径直打开门,迎接她的是一把剑。 小花被沁雪抵在脖间,和苏折风迎面一对,顿住了脚步,视线往里一转——看到苏折风身后的邀月心,以及托在她手里的头骨。小花先是望到姐姐小苗眼洞的两个窟窿,后是对上了邀月心红色的双眼,发了疯一样叫喊:“你干什么?” 苏折风怒问:“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她恍似没看到那把剑,冲了上来,脖子直接被贯穿。剧痛之下,她喊道:“你答应过我的!” 她冲势太猛,苏折风也确未收兵,沁雪插在女孩脖颈血管中,撕开大块的人肉,鲜血登时扑了满面。苏折风呆在原地,尚未想明,自己是如何拿剑指着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的?小花不是想杀她吗?怎么一照面,反倒是先自戕了?苏折风扑眨扑眨眼睛,眉心的血顺着山根淌下来,黏过上唇,滑过下唇,被邀月心用掌心揩走了。 邀月心发问:“为什么杀了她?我还要问她要解药呢。” 小花尚未气绝,眼珠死死盯着她二人。苏折风听了邀月心的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杀一个孩子。小花是她杀的吗?或者,小花是自己撞上来的?小花为什么要自杀?难道真的是她动的手? 被邀月心一双红瞳追着,苏折风有些混乱。她站在原地愣住,觉得脑子雾蒙蒙的,那种感觉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加彷徨在心中。 她往前回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知道是出于法术反噬,抑或是酒中之毒,邀月心蹙着眉,一副头疼模样。苏折风干脆以此为起点,沿着这根线不断回溯,她需要解药……中毒是因为喝了毒酒……毒酒应当是小花一家人给的。奇怪的是,月堂以毒闻名,为什么邀月心解不了这毒?可是能否解毒根本不重要,邀月心中了毒……她睚眦必报,她想杀人……却运不了功。她真的没有在运功吗? 失魂术需要大量催动内力吗? 苏折风想到这,一身冷汗。她抽出沁雪,在左手小指上一划。 随着血丝流下,痛意之下,她才抓回一点神魂存在的实感。苏折风继而看清,邀月心脸上,那双赤目醒目异常。 苏折风不敢置信。她一向心志坚毅,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失魂术的? 是看到那一柜子头颅、又惊又怕之时?是回想那只啃咬人尸的大狗之时?还是祠堂外老人叫她一声小苗,在某一瞬间,她真把自己当成了小苗,因此听到小苗死前痛陈遗言,于是心里怒火沸腾、怨气滔天之时? 想到此处,苏折风又惊觉有地方不对劲。 “你刚刚说,小苗死前在柜子里刻字?” 邀月心点点头。 “蝴蝶谷中人为何要互相残杀?” “我猜,是因为太冷,粮食不成熟,缺粮吧。”邀月心答道。 苏折风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还能教孩子读书认字吗?” 邀月心大笑起来:“你自己看吧。” 苏折风冲到柜子里,来到方才邀月心蹲的地方,跪在原来摆头颅、此刻已成空位的一地浮灰中,用手指在最下面一层,一遍遍地抚摸与寻找。 她一无所获——哪有什么死前遗言? 苏折风迟缓地明白过来。邀月心在木柜里根本什么也没发现,她编造死前讯息,以激怒自己,借她之剑杀人。 邀月心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我只是想骗你,因为你今天骗了我两次。至于花,她不死在你手里,也死在我手里;不死在今天,也死在明天。有什么分别?她或许是没有害死她姐姐,但她害死的人还少吗?” “苏女侠,她不该死吗?”邀月心反问。 邀月心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让苏折风怒火中烧。她隐隐约约,觉得邀月心的口气似乎很满意,心底冰凉冰凉。把沁雪收回,用自己的袖子不断擦拭剑身的血。小花的尸体倒在她身旁,苏折风压低眼帘,不敢看她张开的双目。 “你答应了小花什么?” “答应了带她姐姐出谷。她说小苗身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出谷看一看,就把骨灰给我了。”邀月心一笑:“她可能觉得,我是她见过武功最高的人,最有希望走出这个地方吧。” 听了这番话,苏折风忽然又大笑起来。 “你又笑什么?” “堂主,我笑你自作聪明。”苏折风讽刺她:“你今天可不止是被骗了两次。” 邀月心的表情僵在脸上。她不明白苏折风在讲什么。只听苏折风娓娓道来:“邀月心,世人道你滥杀,你不以为意,只因一向自诩恩仇快意,师出有名。我与李行迹曾半路相助,因此你谷外救我一命,足见你能分是非,懂得报还。今日你却做了蠢事——人家拿好意待你,你却痛下杀手,我问你,小花希望你带姐姐出谷,又为何要下毒害你?” 邀月心皱眉。 苏折风苦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百灵散解不了你的毒吗?因为那根本不是毒。你喝的甚至不是酒!农户家有五谷余粮,可拿来酿酒,可这桃源村哪有多余的粮食!起先我也以为那是毒,刚刚才想起来,我曾翻阅过蝴蝶谷志,志内记载,谷内毒蛛产一种迷蒙液,掺水后用土炉制酒,风味独特,饮之兴奋,可麻痹神经。小花生在谷里,长在谷里,不曾见过外面的酒,她给你的,的确就是她自己家喝的酒!无论她是否害死别人,她的确不曾害你。” 第20章 饿馁 邀月心垂眸听她长论,抬起头,视线却又从一地狼藉上略过,放得旷远无情。她极其随意地将丘山鞭在腰间捆好,随后讲:“所以呢?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待留下这句话,邀月心自衬在桃源村里消磨多时,陪这小辈玩得耐心也将怠了,懒得多逗留耽搁,径直欲走了。走到门边,又想到苏折风断言那酒中无毒,心里已信了六分,若省去找解药的功夫,倒少些麻烦,倒头看一眼苏折风,看她仍然呆立在血泊里。小花跌落的那盏灯生生不息地跪在她身侧,弱光如萤,缠着拭不净的沁雪剑、化不开的茜纱红,映在苏折风狠狠张大的眼睛上——她刚刚似乎露了怯,此刻倒是不怕了,眼光锁在新死的女孩尸身之上! 邀月心被这景象激起了不快。临走之前,她扔下一语,言乃:“想得真多,无怪乎剑这么慢。” 方经历激斗,又遭幼女撞剑,苏折风脸色已差到极点,凭她评述,然而神色虽然持住了坚韧,眉毛不动分毫,心里真是又吐一口血。她方才已经怒火中烧,然而被邀月心的冷情无谓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邀月心让她明晃晃地感觉到,她连篇解释、抢白,对其而言,不过是稚子劣语,顽童争娇。如今这话,虽然说者轻飘飘,听者却落了意。 苏折风告诫自己,不要去理会她的评价,可却根本做不到。她越是按捺自己,越是恼火沸腾,她身后,死寂的骷髅射不出目光,但苏折风真是时时感觉,头顶似乎有一道视线,那正是邀月心,在透过眼洞极其轻蔑地俯视她。 苏折风越是焦躁,越是要迫使自己静下来。她在尸房里伫立良久,拄着的剑都要发作一颗老树,思绪却像难以勒住步伐的马匹。 她自诩年少出江湖,也见过一些人事,曾以为自己眼界开阔。无境以下,英才俊杰挤挤攘攘,排在身边,也曾少有敌手。李行迹、令岫玉,不愧这“有”字一境,有其志气,有其远景,也有其世俗之心,都想破浪排空,偶然惊才绝艳、一放光华,自以为胸有千山万壑,为人做事,各自有各自的傲慢不经。 不知寒暑,埋头引剑。 此刻她才握紧了拳头,觉得自己识见太不够了,定力更是极欠。见到死人,她要吃一猛惊;见到杀人,她马上想主持公道;见到魔头,心里却还侥幸!苏折风暗骂自己,若继续这样,要如何在这凶险之地活下来,又要如何出谷? 想到此处,她心里那股怒气已经蒸腾大半,尽化作对未来的隐忧。不仅如此,苏折风还有这样的自觉:在跟邀月心打交道时,她常常左支右绌,总被牵着走。统而言之,她真是对魔教诸人,对正道武林,对那样缥缈无间、捉摸不定的更高武境,都知之甚少。 以及那些身负绝顶战力的人,他们如何行兵,又如何行道,对生死的看法与常人又有何不同?这些都是苏折风想要知道的。 邀月心的性格极其鲜明。许多人猜测,她已入无我境,强如她者,能不畏情仇,随心行事……那再强一点,人是否能斩断因果?在传闻中,不乏有杀入无相、无我、无心之境者,那再上呢,这次“无”的是又是什么? 江湖之远,指的是“无”境的空茫茫一片吗?究竟要远到何处? 传闻中,这个“无”字源于前朝的法相宗典故。不像当今有白道三足鼎立,那个年代游侠遍地,散侠们各自修行历练,难免有许多摩擦。法相宗作为禅宗的前身,不仅自身有一派武学传承,也时常承担了调解争执的责任。长此以往,“无境”便成了渊源深厚、德行服众的象征,再往后演化,就变成了如今的武力境界。 由于这个原因,苏折风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个“无”乃是“菩提本无树”的“无”,绝顶高手们当然心中也要洁净不染。可是见了邀月心此种,苏折风不免要想,难道“无心”中的“心”,难道不仅仅可以指脏污之心、畏惧之心,更可以指仁慈之心? 在离开之前,苏折风帮小花合上眼睛。这时苏折风才得以发现,小花死前看向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身后的邀月心,准确来说,应当是邀月心的一双红瞳。失魂术操纵人的举动,断不是无中生有,而是通过诱发人心底本真的**,小花猛然自裁,难道是因为她原本就活得很痛苦? 苏折风难免觉得荒谬。小花先手为恶,不能瞑目;一柜子头颅头身两离,死无归冢;邀月心是为求自保,出手报复,她宁可错杀;她自己陷入失魂,匆忙亮剑,刺激了女孩。然而往前回想,邀月心对酒的错觉是她造成的。 是她轻率地判断“酒中有毒”。 这场风波中每个人都不无辜,但每个人又都情有可原。苏折风复盘至此,马上想到,这样的事在这蝴蝶谷中恐怕每日都在发生。她若不愿同流,恐怕几步以内,就变成了另一户人家锁在柜子里的头颅了。 邀月心要下这样的地方历练,是把脑袋别在她自己的鞭子上。要是能活着出去,她武境身手必然更上一层楼,配合禁术失魂,天上地下,能约束她的又有几个人?苏折风心里不免担忧。她今日受此一激,纵然千般痛苦,也已经不得不承认:无境高手脱出尘世,一宗之主呼风喝雨,足够强,便可以为所欲为。 善恶之别、正邪之分,终究只能框住尘世中人。 她想起初见之时,邀月心柔美温和,全然像“多情自是多沾惹”的那般佳人,到头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在她身上,还有许多谜团未解开。比如说,她当日为何会出现在风月千章?谷开那日,她携带的蝴蝶,和这蝴蝶谷又是什么关系?她又为何要救自己,当真是为了报答曾经的恩情?还有更重要的,她说下蝴蝶谷历练,这件事从目的到手段都透露着诡异——她一宗之主,已然寥无敌手,怎么偏偏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练境? 但无论如何,苏折风都明白,她虽厌恶邀月心,但还远远没到能不考虑她的时机。毕竟,邀月心敢于下谷,必然已经想好了出谷的法门。苏折风必须要从她口中探听出情报,才有回到地面的一线生机。 翌日一早,邀月心一动,苏折风便隔着远远的距离缀在后面,紧随她的动向。邀月心必然发现了她,但如苏折风所料,她并未放在心上。 很显然,只要不坏她的事,邀月心就可以将别人看成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如果有一群人跟着她,那就是一片狗尾巴草群,或者一群不叮人的苍蝇。 在上路之前,苏折风检查了小花家的屋子。她的父母已不知所踪。苏折风想要补充些物资,却发现——根本没有物资。好几间房,连半袋米都找不出来。看来这两口子知道不妙,急急忙忙逃命,连女儿的尸都不来收,却还知道把缸里的粮一粒一粒地捡走。 太阳往西,邀月心往东,提轻功疾驰。苏折风跟了她两个时辰,被越甩越远。好在人烟渐渐少了,少了农舍人家的分割,土地变得大块大块地连在一起,远远看过去,极其平整。地面上的作物低矮,根本挡不住邀月心的身影,因此苏折风一直没被彻底甩开。 地面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作物的? 在苏折风脚边,忽然出现了及脚踝高的麦苗,成亩连片都是葱绿葱绿。不久后,黄色的麦穗也出现了,麦穗拱成一片浪洋,在阳光下显出灿烂的金色。 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仅有风来去搅弄那穗杆的声音。苏折风身上沾了麦穗,蹲下掸掉,再抬头时,邀月心变成一个小点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好在田间仅有唯一一条细长的小路,正延伸着不断向前。放眼而望,大片铺开的白云下面是辽阔的田土,在阳光照射下,小麦层层反光,如同鳞片。田里还立着几个稻草人,一派恬淡景象。 即当午时,烈日凌空,无处不在的寒冷被驱逐些许。 行进中,苏折风发现,前方有一片麦杆倒塌,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她从羊肠小路上下来,跨到田里去查看。 那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俯面向下的尸体,身上沾了不少麦粒。苏折风将他翻过来观察,发现这具尸体也很新鲜,甚至是柔软。他脸色苍白,浑身瘦骨嶙峋,衣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有些滑稽,肚子却鼓了出来。 他看起来像是活活饿死的。这情景十分诡异,人怎么会在粮田里饿死? 苏折风随手薅了一把麦子,捻开壳,竟然是空的。她不信邪,又转到其他的田里取麦子,剥完壳后也全都空无一物。 苏折风心情沉重,继续向前。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道极细的人声。 “好饿……” 声音还在持续。她侧耳谛听,更明显了一点,这次说的是“好饿,救救我”。 苏折风回到原先尸体在的地方,声音却消失了。苏折风心惊肉跳,大着胆子重新试了试他的脉搏和气息。 没有,全都没有。明明是死透了。 这个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好饿”“饿啊”,虽然极弱,奄奄一息,但却的确存在。苏折风举目四顾,田中除了自己和这位已经气绝的兄弟,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难道是…… 苏折风望向了麦田深处的那个稻草人。 第21章 施肥 那稻草人背对着她,苏折风眯起了眼,从后方逆着阳光望去。它有近人高,两臂张开,形成十字。 苏折风走近。从背后看,这个稻草人并无异样。草杆被不惜用料地扎成大股,再用粗的麻绳勒起,绑在长木条上,绳隙间又见缝插针地塞了干稻草,使它鼓鼓囊囊,显得极其高大。不过,走近了就能发现,这个悬起的“稻草人”有两条人类的腿,软棉无力地垂在木杆旁边,毫无生机。 他头上还戴着草帽。苏折风取下来,于是一张人类的脸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在第一眼中,首先能注意到的,是他深陷的眼窝,两颗眼睛就趴在之中,此刻正费劲地睁开,打量苏折风。他两颊瘦削得如同山谷,直楞楞地切下来,没有多余一点皮脂,让骨头和面皮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嘴唇极厚,因为失水而萎缩,嘴皮开裂,跟干涸的河道表面的裂土一样,呈现出苍白和枯黄交接的那种颜色,正是这张翕动的嘴,发出了呼救。 苏折风已有心理预备,轻提长剑,将他四肢和躯干上绑缚的绳子都切断。这个人没有任何力气,将要死去,双脚显然已经发麻,一接触到地面,就跪了下去。苏折风虽有不忍,但自己也没有任何补给,只好先抛下他,继续去追邀月心。然而,苏折风欲行之时,却发现他拿手臂抓住了自己的右脚! 这人用手肘圈住她的脚踝,根本毫无力气,苏折风轻轻就能甩开,然而,他整个人趴在地面,奄奄一息道:“我跟你一起走。” “我没有粮食,没有水,也不会等你。” 那人点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缓慢地爬了起来。 苏折风继续往前,空空的麦田一望无际地向前伸展。邀月心依然不见踪影,刚刚被救下的稻草人走得太慢,不多时,也被她甩在了身后。 她回望一眼,看见踉踉跄跄的男人,心中有些隐约的不安。这份不安来源于她这些天学到的经验。在这处境艰难的蝴蝶谷中,苏折风迟缓地明白过来: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待你以好意的人,不要相信你施以好意的人。 这个道理,在谷内是**裸的必然;然而,在谷上的世界,她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世界,它也是真的。蝴蝶谷里的人性,像一滴浓缩的眼泪,极其的咸和苦涩,但终究是从真正的人眼里滴落的。 苏折风以前并不是个多疑的人。但自从她在雁栖山尾救人,反被那个女子从背后插刀,她就再也不敢轻易信任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在谷中醒来的第一刻起,就在时时审视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是小花,是邀月心,还是眼下这个看似虚弱的男子。 他是被谁绑在稻草人身上?这田里的谷子根本没有结实,为何要插上稻草人?自己救他真的是明智的吗?他若果真要死,看到希望又最终死去,临死前会不会更加怨恨,或者认定自己必有补给,反噬一口? 苏折风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她心头升起:她若不救,就没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了。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甩掉。 在单调的场景中时间过得很慢,孤身一人似乎走了不短距离,抬头一看,日头却没有偏斜多少。苏折风有些怀疑,正在这时,她又听到一道人声。 “好饿……” 不是吧,还有? 苏折风赶紧环顾,这次的目力范围内,没有稻草人。但那道声音却逐渐清晰,跨过一整片麦田而来,声音虽不小,却难以分辨方向。 似乎一时在东,一时在西。 苏折风僵在了原地。她不停赶路,现在腹中都难免有些空荡,被这诡异的呼救声一提醒,她不由得想起刚刚已死在田间的男人,和被她救下的那位奄奄一息的稻草人。难以抑制的联想一出现,她顿时觉得一阵恐慌,腹中更加饥饿了。 或许不理会这种呼救才是正确的? 苏折风狠了狠心,决定直接忽略。然而那声音根本不像方才的饿民,反而紧紧缠着她,跟在后面,又突然出现在左边,如同孤魂野鬼那般飘荡,十分恼人。苏折风不胜其烦,时时扭头,想要找到源头,步速愈加放慢。 不一会,方才那个稻草人撵上了她。他看着苏折风疑神疑鬼的样子,解释:“它是鸟,学人说话。” 那人没有力气,讲完这句就继续赶路。苏折风有些惊讶,抬头看向茫茫麦田,黄色的一片中,有鸟藏身?如果是黄色羽毛的鸟,的确根本发现不了。 她很快想到,这片麦田不结果实,这些鸟想必也饿。它们也知道,有人在田间穿梭时,就有机会吃到饿死的人。于是紧紧地跟着,等人饿死分食。它们听人说“饿”听了太多遍,最后学会了,跟在人身后鸣叫,时刻提醒,能让人更加觉得饥饿,心里害怕、绝望,加快死亡。 稻草人显然是当地人,对这里的情况比她更了解。她本想探听更多的消息,但看他虚弱的样子,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种环境下,交谈不仅耗费体力,更会加速干渴。 至少她能确定:这么饥饿的人被救下来后,必然第一反应是找吃的。他也沿着这条路往前,跟邀月心的行动轨迹重合,想必,她的路是没有走错的。 只是被那些鸟跟着,让她十分烦躁。苏折风干脆提起轻功,很快,她就把它们甩在了身后。 可是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一阵叫饿的声响。 苏折风一阵恶寒。还有完没完? 这次,苏折风熟能生巧。她先是检查附近有没有塌陷的麦杆,若有,可能是人倒在地上压出的痕迹;再看附近有没有稻草人。 两样都没有发现,苏折风便猜想是遇到了新的捡尸鸟。可是鸟的声音,当是飘忽不定的,不停移动。而她往前,这声音明显又变弱。她不停寻找,最终确定了声音的来源。 地面。 忽然,土地上探出了半只手。 苏折风后退几步,那只手向天伸展。却没有挖土,只是底下一直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饿……” 苏折风没有犹豫,将剑插了下去。可怜她的沁雪,在青年一代里也算小名鼎鼎,这下终于沦为挖土的工具了。 苏折风刨了不久,就倚着那只人手刨出来一个洞。一个小洞打下去,她凑在洞口看,只见那下面更是别有洞天,是一口方型的穴,像极了鼠兔等动物会掘的洞穴,极宽敞,躺两个人也是绰绰有余。苏折风靠上去的眼睛,正对着洞中人的眼睛,四目相望,苏折风看见他眨了眨,果然没死。她抓住那洞里的人手,想把他拉出来,这人却一动不动。 苏折风敲了敲她挖出的口子上的土,将洞口再扩大些。新鲜空气一涌进,男人的胸膛起伏起来,显然能够呼吸些。 这人明明没死,却好比死了一般。苏折风朝洞口喊:“这土松,你跟我一道敲,脑袋能出来。” 那男人摇了摇头,却道:“我不出来。” “你不想活了?” 男人轻微地点了点头。这时他仰起脸,还被洞顶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轻微地眯了眯。他道:“你要去蝴蝶谷吗?” “你说内谷吗?” “内谷?你是谷外人?”那男人道。 苏折风没有回答。这个一心求死的无名男人虽然执意不出来,反倒是健谈,并且,他看起来比她这一路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健康,并没有瘦骨嶙峋。苏折风预感到,她或许能从这人身上得知一些新信息。苏折风于是重新提问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蝴蝶谷吗?” “是的。” “你们为什么要去蝴蝶谷?” “有吃的。”男人道:“谷里暖和,粮食可以成熟。” “那你为什么不去了?”苏折风不禁好奇。 “我在等我妹妹。”男人道。 “你死了,怎么等妹妹?” “施肥。”男人道:“我死了,粮食会长出来,我妹妹就有吃的了。” 苏折风觉得难以置信。 这条路上饿死的人可不止一个,全都化作肥料了,麦子也照样是空荡荡的。 这男人看起来正常,其实已经疯了。 男子看出来她不相信,还解释道:“外面的死人会被鸟吃,肥力到不了土里,只有把自己埋起来才行。” “这洞是你自己挖的?”苏折风更不可置信了。真的会有人活埋自己,来给麦子施肥? “不是,是村里人传下来的。”他讲:“我们约好,要是活着出了村子,但过不了关,就回到洞里施肥。” “过关?” “从桃源村到蝴蝶谷,要过关的。”男子讲:“如果不派人守着,岂不是天天都有人能进谷,那谷里的粮食也不够吃。”他看了苏折风一眼:“你看到我的妹妹了吗?” “长什么样?” “很矮,脸上有一块胎记。如果看到了,带她回这里,这里的麦子会长出来。你走吧,如果你没有找到她,你过来把我吃了也可以。我们有缘分。” 苏折风沉默。此人讲话一时理智,一时神智颠倒,已经分不清麦子和他自己。但,她希望眼前这个人活下来。 这个人熟悉情况,又没有恶意,说不定能帮她。 这个念头刚浮起,苏折风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是从什么时候,她考量别人的生死,全是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出发? 总之,他看起来没有过分营养不良,暂时不会饿死,他还有牵挂,有亲人,他不应该死在麦子成熟的幻想中。 于是苏折风道:“我看到她了,她已经饿死在路边,你没有必要施肥了。” 第22章 穿雷 之前骗邀月心的时候,苏折风完全没有负担,因为她知道,为求自保,如何行事都无可非议。然而现在,她一旦动了私心,骗起人来难免有些僵硬。 男子叹道:“你骗人吧。姑娘,你刚刚一直盯着我说话,突然就移开目光了。” 苏折风面红耳赤。 “你没有看到我妹妹的尸体对吧?”男子祈求道。苏折风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男子反而劝她:“你走吧,往前不远,应当要到关口了。你是谷外人,应该会武功吧?要是看到我妹妹,带她进去,求你了,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都告诉你。” 不待苏折风开口,男子就开始介绍起来。据他讲,蝴蝶谷中气温够高,作物能够成熟,但远远不够所有人供应。粮食短缺之下,谷里发生内斗,赢的一方留下,输家就被流放到谷外去挨饿,渐渐形成一个村子,就是如今的桃源村。谷外的人逐渐繁衍,越来越多,猎物都被吃到绝种,村民只能想办法回到谷里。因此谷里住民严防死守,派人管辖桃源村的居民,一旦发现过界即格杀之。 另一边,为了控制人数,内谷中人鼓励村子里的居民互相屠杀。凭借人头,可以定期换粮。村里各家起初当然极其愤怒,拒不服从,而是组织人手进攻内谷,然而久攻不下,后来便渐渐有人暗中杀人,首级留下,人肉则储备下来吃。一旦村里有外人进来,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杀掉。 诱杀外人,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出于嫉妒。这些谷外之人往往武功高强,不少能够突破禁制,再过三关,进入真正的内谷去,因此,这些村民往往认为,他们抢走了获得粮食的机会,因此恨他们至极。 男子摇头嗟叹:“姑娘,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你一定能带我和妹妹进去。” 语毕,他在洞中翻了个身,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将脸撇开,不再看苏折风了。苏折风看着他从容赴死的模样,又想到方才那个从稻草人身上解下来的男人,他紧紧握住自己的裤腿也要向前爬的样子,一股无名火从心里蹿起。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现在也不晚。” 那人摇头,却道:“我妹妹迷路了,我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田地里?莫要再劝,你去吧。” 苏折风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她抬起眼帘,被洞中昏暗光线框住的眼球,蓦然被阳光闪刺了下。放眼骄阳之下,千层万叠的麦浪金洋,它们摇摇晃晃,在午后的曜光下形成一握朦胧的欣然。死尸点缀之中,刚死的、将死的、不死而死的,新鲜与陈旧的,分离与完整的,全都缓慢地枯萎、烂臭成养分,向下蜿蜒流淌,被植物的根系找到,交换,哺育出空壳。 让下一个闯进这条必经之路的人同样瘫在地上,惊喜地狂呼,把脸俯进麦丛的清香里,吞下,被麦麸磨得喉咙流血,再饿死。 她离开了洞口,走出几步以后,那个男人探在外面的那只手也收了回去,仅在田面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洞。 一只蚂蚁爬了进去,踏上了刚刚被苏折风挖松的流土,跟着沙石一起掉到男人脸上。男人忽然想起什么,喊了出声,可惜这样一张嘴,沙土就坠进了他嘴里。 这句话,苏折风已经听不到了。 从昨晚到今午,苏折风一直粒米未进。她早已察觉到腹中饥饿,更严重的是,缺水让她心情焦躁。 好在如同那男人所言,这条路终于要看到尽头。在视野的边际线上,漫漫金色赫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足够高的树木。苏折风看到它,精神立刻一振。 有树木,可能会有果子。就算被人摘光了,至少有了高点,能够观察周围的地形。 更幸运的是,走近可见,树旁边竟然有一条大河。苏折风顾不上那么多,冲到河岸边,俯身喝水。 她低下面孔,掬起河水畅饮之时,感觉要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滋润。河水静得出奇,这样曲曲流去,浪声恬然,苏折风紧绷的心神都泻了下,不由得看呆了,似乎要忘掉了天墙之高,离岸之远,刀剑之利,滚滚红尘一镜三照,映现一张眉眼脏污的脸。她垂眼下去,显得水中人过度冷静,几乎冷淡。河水有三千里岑寂,水纹探得深静,波浪黏稠绵延、藕断丝连,苏折风将手探入水才察觉到,她指甲缝里还有血,水草缠着腥味,翻出极细、极其隐秘的红浪。 就在此时,她的余光忽然照见些许动静。 准确来说,是从她负着的沁雪剑映出来的。 沁雪不愧其名,通身连柄都是一径银白,此时,剑身底正无声地照出了一圈涟漪。苏折风猛个抬头,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从侧流中抬起身子,朝她而来! 苏折风来不及后退,只能抬臂护住面门! 带着细毛和水珠的蛛腿从她小臂上滑过,切出一道口子。苏折风心中怒骂,这蝴蝶谷中从人到兽,都道德极低,坑蒙拐骗,还爱好偷袭!刚刚那水蛛明显知道要害,冲她眼睛而来,若非她反应及时,此刻怕不是已经瞎了! 此间环境之恶劣,也就只有邀月心这种妖女能够良好适应,她真恨自己从前在水云门待得太久,日日与名门正派为伍,养得过于讲究武德,提防心也低。 苏折风拔剑横挡胸前,脸上已经挂着怒容。 畜生。 膘肥体壮的畜生。 她一路行来,遇到了成山尸骨,走几步就有人死在她眼皮底下。而这畜生,却体型偌大,一根蛛腿就当得她小臂粗细,它的日子倒是不错! 巨蛛体色怪异,是一种介乎透明和黑色之间的状态,若非长腿上挂着水珠,在某些角度简直难以从空气中辨认出来。它此刻轻盈地伏在水面上,头朝着苏折风。苏折风既已退到岸上,它又不想出水,半人高的蛛腿散在身体两侧,将它撑起,虽然水流不止,但它的身体竟然能在水中保持完全的静止,只有躯干上的脑袋,在随着苏折风的动作而不断细微地调整角度。 苏折风跃起,刺向蛛头,手中剑以一个刁钻角度刺向巨蛛的鼻洞。巨蛛本就轻,在水中更是快得发奇,速度足以和最绝顶的武林高手相较,苏折风根本看不清它八条腿是如何动的,它已经溜开极远。 躲过这击,它重新弹起,从空中扑向苏折风。苏折风朝前抢剑,斜里一挑,水云诀第五式,穿雷! 她这一手穿雷,也是不枝不蔓,身法极是漂亮,看着是来势汹汹想要一劫杀穿,其实多半要借力撤出来,剑意和身势去往两个不同方向,跟蝴蝶翻花似的灵活,曾被庞桠飞亲口夸过。柳痕闻见,大不高兴,押着令岫玉练了半个月。自此,这一招便成了她二人同样的招牌。 水云剑诀本来中正平实,在苏折风手里,却飘逸灵动,叫人猜不到轻重虚实。然而那蛛拿腿来挡,苏折风虽则飘逸,被它腿上的倒刺一勾,险些飘歪,好险没重新跳起,踩在它背上。肌肉绷得太紧,又是大动作,让苏折风前些日子被捅的伤口又急急痛了起来。 然而,苏折风断不会让此机流失,她狠狠地将沁雪插进了蛛头。水蛛当即剧痛挣扎,下潜到河水里。苏折风赶紧闭气,但水流一润滑,水蛛还是从她的剑底下逃了出去,好在这蛛挨了一剑,重伤遁去,没有再攻击她。 待苏折风游上了岸,手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方才激斗还不觉得,一经上岸,苏折风只觉昏昏沉沉,划破衣服给自己包扎,不多时,她意识更重,走起路来天旋地转。 苏折风先是想到蜘蛛有毒,可是观察自己伤口,也并未发青发黑,再说,更不知道该如何解毒。她只好停下来休息,这一休息,便是很长时间。 她晕了过去。 苏折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的后脑勺被人砸扁了,喘不上气来,她四处奔走,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最后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面目模糊,但她觉得在其身边十分安全,于是下定决心,留了下来。那个人用双膝接住她的后脑,把她的眼睛闭了起来。苏折风隐隐觉得,这个人似乎是自己的母亲,但是睁眼一看,却远非这么回事。 原来这个女人是梧桐台的那位陈长知。苏折风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这也很顺畅,她帮过陈蝉,陈蝉帮她也是应有之义。然而苏折风再想睡,那个姿容绰约的下巴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有些恼火,又听到有人叫她起来,这次是白枫。虽然声音很陌生,但她就是知道,叫她名字的是白枫。她想要张嘴回答,却觉得嘴唇极其焦渴,像被刀剐过。 不久,她感觉到承着她膝盖的女人忽然开始落泪。天公作美,眼泪刚好滴到她的唇上,渴水的她如饥似渴地全部舔掉了。 眼泪的味道真的很特别,这次苏折风真正地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她一抬眼,首先感觉到的是黏稠。 有什么沾在她的脸上。从眼睛到嘴唇,淌满了。 再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没有聚焦的眼。苍白的脸,瘦削的身体。 苏折风脑子停顿了几秒,然后才能确认,她眼前的是一具被吊在树上的尸体。 苏折风微微挪动脑袋,确认自己是躺在地面上,身上还绑着绳子。她判断她头顶挂着的这个人已经气绝,因为这个女人的一条腿从小腿往下都没有了,血正从窟窿里冒出来,还没有流绝,正滴滴答答地往下垂。 她方才在梦里喝到的眼泪,就是这血。她此刻脸上的液体,也全部是血。 她不由得再看一眼,这女尸的右半边脸呈赤红色,像是烧疤,又像是…… 胎记。 第23章 尘昧 更可怕的是,那女尸压着的树干并不牢靠,苏折风眼睁睁地看着它不断下垂,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赶紧滚到一旁。 很快,她原先头顶的枝桠劈裂下来,发出脆响。那尸体滑落在地——她本来就在淌血,这下更是溅出一圈天女散花,砰通砰通,不忍卒睹。 附近的人察觉到了动静,立刻有一人过来察看。那是一名穿着玄色长褂的中年男子,阔面深鼻,眉毛极长极浓,有一道断纹,面相凶狠,表情却很冷静。 此人急匆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女尸,和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的苏折风。 后者身上绳子服服帖帖,看起来要多老实就有多老实,故男子只撂下一句“不想死就别动”,把那女尸的断肢残片捡走了。 苏折风不知他缘何绑了自己,粗略一想,还有可能是要杀了吃肉,不动是不可能的。方才掉下来不少折断的树枝,有些正落在苏折风身后。趁看守的人不在,苏折风抓紧时间,用锋利的棍子挑自己手腕上的绳结。 无论对方是何武力,共有人数几何,总不能坐以待毙。 幸而绳索拧得不紧,苏折风将木枝插进去,挣松绳圈,刚解出了一个绳头,大喜过望之时,忽而身后冒出一个去而复返的男声问:“你在做什么?” 正是刚刚那个男人,他走路悄无声息,又是从背后冒出来的,将苏折风惊出一身冷汗,僵在了原地。她尚未来得及回头,只听唰的一声,一种类似短刀出鞘的动静过后—— 她手上的绳子松开了。 接着,那男人又极快地把她肩膀的绳子也划开,口中一边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杀你,之所以把你捆起来,是防止你乱跑,跟刚刚那位妹妹一样,弄丢了自己的腿,搞得地上很脏。哦,我是这里的守关人,我名游三昧。” 和其他人相比,他竟然意外地友好,友好到了诡异的程度。苏折风将发麻的双手甩了甩,满腹怀疑暂且不表,心里的不安简直挥之不去。 这守关人介绍完自己的身份和名字,便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苏折风通名。苏折风已把自己的心眼子掰作两半用,既不想报真名,又不敢不顺着他说,灵机一动道:“晚辈令岫玉。” 她决定了,她以后要多做缺德事,当然,一件都不能用自己的名字。 听完她的话,游三昧脸上出现怀疑之色:“你说你叫令岫玉?这是哪两个字?可是彩云出岫的岫,玉石的玉?” 苏折风没想到,他还竟然真认得谷外的令岫玉? 游三昧不悦:“出门在外不敢报真名,是觉得用自己的名字丢脸?这是谁教你的?” 苏折风见他隐有怒色,赶紧亡羊补牢,连真名带传承一块痛快倒了:“晚辈水云门弟子苏折风。”显然,没有任何人这样教过苏折风,但这种抹黑水云门的大好时机,她是不会放过的。 游三昧方才皱眉,听到“水云门”三个字,神色却又微动,叹道:“我真没看错。”又言:“你方才在河上斗蛛时,我看到你那一式穿雷,正是水云门剑诀第五式改式。我门先祖在战场上观连扳火弩之威能,取其崩山断石之穿势,成得此招,后来代渺之嫌它身势太重,辛苦思虑,编出了下阕。你这般年纪,能有这般身法,是借月楼嫡系?”话及尾声,竟有几分惊喜之意。 他对水云剑法如数家珍,又以“我门”相称,言下之意,竟然和苏折风同门。 苏折风有些狐疑,不敢相信能有这样的巧合。她此时真是从零开始培养心眼子,虽然嘴上把上了些,这份不信任却全露在脸上,被游三昧看着了。他不高兴道:“我骗你这小辈作甚?你初来乍到,地方不熟,脑子也不灵光,不知道在村里打听打听,我在此守的第一关,乃是活关。蝴蝶谷中,我是最不乐意杀人的,杀人虽片刻,然而要扔骨头、腌肉,极其麻烦,就算浪费一点,整尸抬到田里弃了,也需我多走一趟。何况,我日日盼着有几个门里的熟人踩空掉到我跟前与我聊天,又怎么会杀人?” 他言之凿凿,但苏折风却很快抓住了矛盾:“你不杀人,那树上那具尸体……” 游三昧冷哼一声,却还是耐心解释:“她没了腿,伤重,本就要死了,我本想直接把她扔了,她央求我把她放到树上。” 想死在唯一的一颗树上?苏折风觉得奇怪,重复道:“放到树上?” “她说她在等人,死前高一些,能看得远一些。”游三昧解释道。 方才看到她脸上的胎记,苏折风就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游三昧此话一出,她得以更加确定。苏折风道:“我似乎知道她等的是什么人。” “哦,那你说说,是什么人?”游三昧来了兴趣。 “是她哥哥,他俩在麦田里走散了。”苏折风简短地讲述先前的事:“我遇到他了,劝他与我同来闯关,但他死意坚决。” “是吗?可我听女孩临死前讲的可不一样。她的确在等那个男的,那人却不是她哥哥。”游三昧脸上忽然涌出一阵笑容,嘴角轻轻上提,黑眼珠轻轻在眸中轮过,最终盯住了苏折风:“早在村子里的时候,那个男的太饿,就把亲妹妹吃了,肉汤煮得很香,但是可能味没调对吧,人自此就疯了,遇到同龄的姑娘就叫妹妹,也不知道怎么逃到田里,遇到了这女孩。他对她不错,但这女孩还是怕他杀了自己,跑了,女孩过河,被蜘蛛咬掉一条腿,又爬回岸上,死之前又突然很挂念他,想看看他能不能走出那片麦田。” 他讲完这一大堆,看到苏折风的惊恐表情,有些意犹未尽了,讲完又笑了一阵,全然不是神经质的神态,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群人很好笑。苏折风听着,心中不住地冒出冷意。见她脸色苍白,游三昧道:“不用管他们。你现在出了村子,到内谷的地界来了,我们有食物,不吃人。”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玉米,没了遮挡,这香味直飘到苏折风脸上。苏折风早已饿得眼绿,若再找不到饭吃,只怕她也要去嚼蜘蛛腿了,闻见饭味,当下什么生生死死都忘了,伸手就来拿。 就在她要触及那玉米棒子之时,游三昧却把它往空中一抛,用左手接了,背到身后去:“且住,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的徒弟?” 他这种逼问方式堪比酷刑,苏折风恼怒得一拂袖子,像倒豆子似的讲:“我属引风楼,记在孔老门下,但他不认我,还不曾行拜师典仪。” “可说的是豹子眼孔遂宁?”听及熟悉的人,游三昧赶忙道:“哦,他近来如何?” 游三昧想到自己坠崖时,孔遂宁还未出师,如今竟已接任引风楼主,一时感慨。苏折风被他发问,却一心记挂着玉米,管他好话、歹话,语速飞快地全说了:“不好,经常被弟子气得吐血。说来惭愧,孔老十分严厉,我们这些弟子却无能,整楼都是矮子里拔不出高个,韭菜里拔不出葱。我们楼主英雄一世,没想到到这年纪了自有属于他的挫折。”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无一丝惭愧之色,眼睛瞪得极圆,只有对玉米的渴望。游三昧道:“罢了,罢了,这话我不爱听,因为我比他还长几岁!”便把玉米递给她。 苏折风赶紧接过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瞟这位守关人——他看起来太过年轻,真不像能和孔遂宁一辈的。 不怪苏折风怀疑,实际上,她根本没听过水云门中有这号人物。 然而,这游三昧又确系水云门传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内门中的嫡系一脉,嫡系中的奇葩一朵。 虽说他现在在蝴蝶谷中只是个守门的,从前却很风光意气。游三昧本是上任会尘关的关门弟子,也是柳痕的亲师弟,在门中的辈分和地位都极高。 游三昧年幼时天赋异禀,又颇有早慧,被门主带在身边,长得比谁都敦敏。不过因了他实在太聪明,过早了悟看淡,于是吃喝玩乐、惫懒修炼,不是在楼里举办抓蜗牛大赛,就是研究如何给蛐蛐注入内力,最后不能寸进,被踢出了内楼。 虽然不能寸进,但他自认为也是已在百尺竿头,时常提醒自己,不如自己的人更是海海众众,故而他总能保持心情宽慰。被开除内门后,他反而认定这是上天的契机,更是变本加厉,终日游山玩水。这位小师弟一生都顺风顺水,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罪,莫过于七岁时柳痕用开水浇死了师父的夹竹桃,把错推到他身上,他被冤枉罚跪了一晚,后来他屡屡想去找柳痕报仇,结果师姐进境千里,他再没能打过。 但就像孔遂宁威武一世,却栽在徒弟身上一样,这么一位幸福美满的公子,却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巨大的倒霉,赶上了蝴蝶谷开。当时,分香楼的陆水师兄要过生辰,他想投其所好,抓点毒物,必然能叫师兄好一番高兴,不求对他刮目相看,只求能少骂他两句废物点心,于是到山中去找剧毒的澄眼凤蝶,结果看到个更毒的——自然是蝴蝶谷壁崖缝隙中的赤蝶。 他见猎心喜,跟着跟着,就掉下了蝴蝶谷。他在悬崖缝里挂了三日,侥幸没被产卵的红蝶发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恨自己平时行迹飘忽,从未告知师兄师姐们,他们还以为自己仍在外隐游。勉力支撑三日后,终于力气不逮,掉了下去。 这游三昧虽是个少年奇才,但也是个笑柄,开了许多不良风气之先河。故以失踪多年,水云门都把他当做家丑,不仅不外扬,对后来的弟子更是不提,生怕这位前辈事迹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灵感。然而这种往事,游三昧自不便跟苏折风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折风也是跟他同病相怜了。苏折风在水云门里有人在意,却没人喜欢;游三昧人缘不错,却无人在意。 但是转折也在此了。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从坠谷,在强烈的生存压力之下,游三昧的潜力很快被激发出来。他僵驻多年的内功终于进益,而且连破三阶,修通水云功十气,直入无境。 他现在的实力,已是不俗。不过游三昧素来不喜杀戮,厌倦谷内争端,便自己到这人烟稀少的麦田边来守关。 苏折风当然不知他这一番心理动态,她一根玉米下肚,神清气爽了许多,脑子也跟着清楚了许多:这游三昧言谈之间,显出自己与水云门的几位楼主都关系匪浅,实力恐怕不容小觑,他既然在此守关,自己估计是打不过。思及此,苏折风干脆敞亮道:“前辈,我孤陋寡闻,对许多高手都不通晓,确未认得您,不过您与孔老相识,我斗胆叫您一声师叔可好?” 她本不是自来熟的性格,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聊了。见游三昧点头,她又询问:“师叔,我听您方才说到过关,这是何事?” 游三昧道:“你想要进谷,又需过三关。眼前的就是第一关,你需得打过我。前两关过不了则过不了,可退回村子里,只有这第三关是死卡。” “死卡?” “活结只需打败守关人即可过,而过死结必须杀了他。”游三昧解释:“内谷严格控制人数,活口不能增加一个,他放你进去,他就要死,你明白吗?”他慢悠悠问:“现在,你还想过去吗?” “我想。”苏折风毫不犹豫道。 “为何?”游三昧正色提醒道:“蝴蝶谷虽然吃得饱饭,却比桃源村要险恶得多,里面汇聚了各色异士狂人,所练功法你全都不曾见过,就连我也不愿待在那里面。” 听他此言,苏折风并不被吓退,反而目光灼灼道:“师叔,我想进去。若我猜得不错,出这蝴蝶谷的路,必然在内谷中。” 游三昧叹气:“不错,你若想要出去,首先要进谷,里面才有活路,这条道虽要攀天,终究也有渺茫生机,外面可从没有人成功过。” “里面有人成功过?”苏折风好奇。 “有。”游三昧道:“有一个叫白枫的。”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方才一直眼神坚定的苏折风,忽然神色一动。 第24章 求生 在这个陌生的谷地,突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苏折风心中顿起了波澜。仿佛致密的雪银色的浪涛,千重万重那样卷来,于是绵柔的生迹砸过这片寒冷的杀人之海,拍到崖面,乱跳的白珠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让她胸中怦然一动,干得发痒、痒得发慌的心也接住了水汽。 在这种微微的湿润之下,她忽而觉得自己无限地渺小,又无限地辽阔,同时有无限的机会——苏折风怔在了原地,舔了舔嘴唇,又忍不住联想:难道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开她的传说?年长的人,年轻的人,谷里的人,谷外的人,都分享同一个名字的事迹,共通一种微妙的崇敬与妒意,造出一尊无量的神。 而她跟别人不同的是,在她心中,这尊神龛立得极早。她对江湖的整幅想景,由白枫在君山亲手刻画。那一战停歇之后,天是如何哗然大雨,她如何被人群冲散,独自跑到山丘上,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转头,看见那位刚刚在洞庭湖上的女人。 白枫徒然地将剑挡在额头上,直直地朝她走来。她把没有完全湿透的外袍解下,套在苏折风脑袋上,这样其实并不能让苏折风少淋一些雨,反而让她打了个寒颤,但苏折风没有说出口,至少白枫的手掌是温暖的。楚地之雨极其喧嚣,真正遮蔽了周围的声音,白枫很大声地问她父母在何方,苏折风大声地回喊,说她不知道。 从那一面后,她们再未相会过。幸而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女人,她走得了大道,也过得了险关,每踏足国度之内一块新的秘境,都留下一篇新说,似乎只要不离开这片江湖,总能与她的故事若即若离,相伴相闻。然而,虽则常常听说,但亲身经历她走过的地方,这倒是第一次。 更重要的一点是,白枫破开了千难险阻,从这里走出去,让苏折风深感慰藉和信心——她一路过来,遇到许多人。精神上没有死亡的,□□上四分五裂了;□□上没有死亡的,精神上泯灭了。就连眼前的游三昧,都被磨光了锐气,甘心守在谷外,但也依然有人和她一样,竭力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并且真正地做到了。 游三昧觉察到她的反应,不禁讶异问道:“你难道也知道白枫?” 苏折风忽然有些感怀。谷内和谷外的世界是相连的,唯独隔开的,是时间。时间流淌过去后,白枫的名字如雷贯耳,每一个习武的人都听过,都以与她交手为荣,而在这蝴蝶谷中,却还有人问“你难道知道白枫”? “我们都不愿意提起白枫,每次说到这个人——”游三昧苦笑道:“都仿佛在提醒自己,真的有办法可以出去,为何你还不去找那条路,竟然只顾在这里喝酒?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实话说,我很嫉妒她,所有人都并不觉得她有多强,但只有她出去了。” “她很强,”苏折风平静道:“她出去以后,提到剑,就会想到她。” 此等殊高评价,让游三昧也抬了抬眉,苏折风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认真道:“师叔,你也很强,我们也试试杀出去吧。” 游三昧失笑:“你怎么知道我强的?” “你若不厉害,又怎么会在这里守关?”苏折风笑道:“师叔,你在无境之上吧?” 游三昧一看便是套话,懒得理她,扭头就走,是要撇下苏折风。苏折风赶紧跟上。 树后有一张岩石打的桌子,一张树桩充的座团,游三昧坐下了,苏折风自认不能比他高,于是蹲下了。可她发现,游三昧屁股下的那树墩子实在太矮,她蹲着也依然比师叔高,正在她发愁是不是该给游三昧跪下时,听得师叔悠哉悠哉道:“内谷里的人,我一个也不喜欢,你若能进去,多杀几个,也算功德无量。” 不得不说,谷底攒功德的方式很别致。 苏折风叹道:“师叔,我很想为您效力,但前提是我得进去。” “你有机会。”游三昧道:“小姑娘,我见过很多试关者,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根骨虽然一般,却不知如何练就了不错的武功,又是最不会害怕的。一旦怕了,就要退回麦田里,退到桃源村,最终,多数人不是死在关口,而是死在村民手中。” 他顿了一顿:“就连我,初来乍到,走到田里,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死尸,也是吐了好一阵。把胃吐空以后,没忍住吃了空麦子,中了毒。” 那麦子有毒?苏折风大吃一惊。幸而她一路追着邀月心,根本无暇去果腹。 游三昧道:“桃源村不仅寒冷,土和水都含有毒素,自下到上,地里的牲畜,天上的鸟,体内都有,长期吃它们的肉会死。起先,手脚会麻痹,然后,牙齿发黑、脱落,最后发疯。” 苏折风暗想,难怪所有人都想拼了命地进内谷。 游三昧看出了她的想法,道:“你是否以为正是因此,村民都想要进入内谷?”他摇头:“错了,哪怕是像你一样外面来的人,也很少有人这么想。整个蝴蝶谷都布满了毒素,外谷更重,但内谷也一样会中招。这些人世世代代地长在这里,早已和这种毒共生,既然一时半会死不掉,就犯不着赌上自己的命。你又是为何这么好赌?” 苏折风道:“您看人很准,自打来到蝴蝶谷,每日忙着活命,倒丢了我的闲情雅致,却是不好。不如这样,师叔,您发发慈悲,与我做一个赌约。” “哦?说来听听。” 苏折风道:“师叔,你方才说所有人都中了毒,不如这样,您教我武功,等我过了关,替您找到解毒的方法。” “你莫要夸口,你年纪轻轻,还对医理有研究?” “不是我。”苏折风道:“我知道一个人,她一定有办法替你解毒。只是,她精通幻术,如果不熟悉,一定找不到她。” “什么人?”游三昧来了兴趣。 苏折风沉吟片刻方道:“在赌约完成之前,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此人是谷外毒宗之魁,您方才说,我武功不出挑,其实我之所以能免于死在村民手中,就多亏了她。” “空口无凭,我为何要信你?” 苏折风道:“我可不是空口无凭,您应该已经见过她了。此人走在我前面,她要进内谷,必将从您手中过。这几天,除了那位脸上有胎记的姑娘,还有谁从您的第一关通过了?” “无人。”游三昧冷哼道:“你在耍我吗,师侄?” 苏折风惊道:“怎么可能?”她首先想到,莫非还有其他的路?可是若果真如此,守关人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忽然,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苏折风试探性问道:“那在我之前,有没有其他内谷中人来到此关?” 游三昧皱了皱眉头:“有。” “此人是否突然出现,又来意不清?如果是,那就是她。”苏折风笃定道:“她虽不会易容,却有一种失魂术,可以催眠人的神智,激发人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游三昧在脑中回想那位拜访者,他言行举止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只是确实如同苏折风所说,他的行迹本身就有问题!从来都是游三昧去主动找他,而他在日前出现在第一关,倒是破天遭的第一回。想到这里,游三昧心里已经半信半疑,他道:“若如你所说,此人真的擅长用毒,又有幻术傍身,恐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死关,直入内谷了。” 苏折风点点头。 她虽然表面镇定,实则方才心中一直十分忐忑。苏折风情知自己给的交换分量太轻,但她实在是浑身上下掏不出别的东西了,只能硬着头皮讲。好在不久,游三昧终于决定道:“罢了,既然你如此上进,又叫我一声师叔,我代孔遂宁教你几招也无妨。姑娘,你这个赌约我接了。” 听完此言,苏折风松了一口气。她运气很好,游三昧本就性格不羁,不像其他高手一样自恃身份,认为与小辈交往有失面子。他看人,更多是凭眼缘与性情。 苏折风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游三昧讲完,她有些受宠若惊,到这个地步,苏折风也决心将实情都告诉他:“游前辈,虽然我方才叫您师叔,其实是我攀故了。一则我不是经历水云门选拔入门,孔老并不喜欢我,我只是挂名而非亲传弟子;二则晚辈现在已经不是水云门传承,我曾蒙受冤屈,水云门向来重视名声,将我扫地出门了。” 听说她被水云门赶了出来,游三昧哈哈一笑,不仅不以为意,反而越发觉得她顺眼,只因他自己也曾被会尘关赶到了外门,爽快道:“那不正好,孔遂宁没教你的,我来替他补上。你被谁除名了?” 苏折风苦涩道:“柳痕门主。” 游三昧可从来没听人把小师妹的名字和门主这个称呼放在一块过,又想到自己在谷底下潦草度日,师妹在上面风风光光,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哼,她年轻时可不如我,你跟我学,不用管水云门那些了。” 苏折风振奋精神,喜道:“好!师叔,那我从哪里练起?” “不急不急,循序渐进。”游三昧道:“我自有一套手艺。先扒皮,再削肉,最后磨骨头,再最后,动脑袋。” 苏折风被他的玩笑治得敢怒不敢言,道:“是不是忘了放卤料,再加两把柴?” 游三昧转头:“孺子可教。” 很快,苏折风就知道他说的扒皮削肉竟然真不是开玩笑的。 第25章 水蛛 金色的麦田里,有一个女孩正抱着两个缸气喘吁吁地跑。这缸里放满了酒,她右臂搂一个,左手抱一个,缸顶挤着脸颊,都要够到鼻尖,她虽然是跑着前行,却是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生怕把缸子打翻了。过不了两句,她忽然从胸膛里挤出一阵怒声:“游三昧把我当驴使呢!” 她已经汗流浃背,肌肉酸痛,身体是一步都挪不动了,意志上还在坚持。汗水从额头顶上滑落到眼睛,把睫毛和眼皮都淋湿,又淌过鼻翼,啪嗒啪嗒地落到脚边。脸上被烈日晒伤的红晕也遭洗了好几遭,衣服更像是水洗过又干了又水洗,发酵出一股酸味。 苏折风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任何思绪,只剩下脚步还在挪动。杀人鸟一团一团地在她屁股后面跟着,叽叽喳喳叫:“好饿,好饿!” 苏折风被吵得心烦意乱。她把酒缸放下,高的那边瞬间荡泼出酒液来,砸在她脸上,苏折风也顾不上这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冲着鸟发火道:“你再叫,再叫?” 鸟不给面子,拿定她就要晕倒了,半日内要化成一具香喷喷的腐肉,继续叫:“好饿,好饿!” 苏折风气得发抖了,四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拔出剑,朝着鸟群掷了出去。她这一套乱拳打死老师傅还真有奇效,一只飞得慢的鸟被她钉住了翅膀,掉落在田地上。苏折风将它捡起,脑袋按到酒缸里,狠狠骂道:“就你饿,你喝啊,你喝啊!” 鸟这下不学人叫了,在酒缸里猛烈挣扎,口中呜呜,侥幸从苏折风手中逃得一命。苏折风对着鸟发完一通火,突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一笑,精神放松之下疲劳更甚,眼皮直打架,想在地上坐一会,竟睡着了。 她小眯一会,又被痛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冤魂不散的鸟在啄她脸颊,嘴巴张得比脑袋还大,企图吞了她。苏折风被鸟的口气一熏,登时清醒,赶紧起来,忍住郁闷抱起酒缸要继续走时,忽然发现不对劲。 酒变轻了。她探头一看,液面确确实实下降了。有人在偷喝酒。 本来,这两缸酒极沉,苏折风每回都差点抬岔气,这下重量轻了,她反而省力,因此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她刚迈了几步,就被脚底下的一条腿绊倒了。 但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不仅完全不护手中的缸子,反而朝它拍了一掌,用上了内力,缸子被拍碎,苏折风则借力重新站稳了重心。 她大喝一声:“逮到你了!” 被她一吓,藏在地上的人想跑,但哪里有苏折风的剑快? 那两只摔碎的酒缸,身下躺着一地湿漉漉,仔细一闻便发现,虽然上面半缸浮起来的是酒,下面却全都是水。 见苏折风回来,游三昧不禁问:“今天这么快?” 苏折风把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扔到游三昧跟前,显然是新切下来的:“师叔,你要的东西。” “我找了他有段日子了。你是如何做到的?” 苏折风摇摇头,累得根本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到游三昧常坐的石头上,又觉得支着背太累,干脆躺下了。她一经躺下,只觉时光静止,满眼只有被风推搡着慢慢飘动的云,大脑又停止转动,陷入了呆滞的状态。 起先,游三昧是让她帮自己往村里送酒。苏折风每日一睁眼,就能看到两个人高的大缸子,游三昧叫她一天跑个两三趟,在天黑之前完工。 可苏折风一算脚力,就算拼尽速度,经过那片麦田也要足足半日,无奈之下,她只好天不亮就起来搬酒。 游三昧给的蛛酒不仅很沉,而且别有用意,两缸重量经常相去甚远,稍不注意就会在飞驰中失去平衡。她知道游三昧是在练她体力,但也不给根扁担,她只好左边抱一缸,右边抱一缸,几日下来,体力不知,轻功倒是涨了不少,捧着酒缸飞跑也不会洒出来。 她正在发呆,忽然听得游三昧问道:“小风 ,这几日抬酒,你觉得自己变化最大的是什么?” 苏折风想也不想:“肤色。” “除此之外呢?” “忍耐力。”苏折风由衷道:“人的忍耐力没有上限,师叔。” “统统都答错。”游三昧道:“别睡了,还有三缸。” “平常都是两缸,怎么又变成三缸了呢?” “当然是因为我放弃了道德,开始搀水了。”游三昧理直气壮道。 “我真的错了,师叔,”苏折风叫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锻炼我的体能,但我的手快抽筋了。” “谁说我是为了练你?”游三昧奇道。 “那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吃了我的玉米。” “我晚上少吃半根。” 游三昧被她逗乐了:“不想拉了也行,晚上带你加餐,吃鸡腿。” 苏折风一听要加菜,脑子还没动,身体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游三昧领着苏折风来到河水旁,把手押在唇边,吹了道口哨。 河面仍然一片详静。游三昧耐着性子,又是一阵猛吹。这声极嘹亮,顷刻便传遍整个苍穹,紧随着它的即是扑楞楞的翅膀声,原先藏匿在麦田中的鸟大半被惊得倾出,直直地蹿上天空。 苏折风没有想到,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简直织成一团庞大的黄云。不过,这显然不是游三昧的目的。随着他一声疾喝,苏折风反过身子,见河面正冒起两只水蛛头,有人体躯干大小。 它们头上一对黑洞,不知是鼻子或是眼睛,都齐齐地盯着苏折风,随着她的后退,头也跟着细细地转动。无论何时看向它,都会以为它在看你。这尚不止,这两只哗然露头,掀起的白沫之下,出现更多的黑影子,一一地探出头来。不多时,河水中就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巨身蜘蛛,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长着长腿的深色荷叶,长腿交并,挤作一处,后面的蛛将腿摊开,像是前方之蛛有无穷无尽条腿似的,让人发瘆。 苏折风一眼扫过去,只觉头皮发麻。 苏折风哀嚎道:“不是吃鸡腿吗?” “几蛛腿。”游三昧幽幽道。 游三昧看她恶心的表情,忽然爽朗地笑了出来。苏折风不禁问道:“师叔,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啊,师侄,你要倒霉了。还记得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吗?” 苏折风当然记得:“说我武功学得太规矩,套式明显,若敌人削我右面,我必往左闪,背身去杀,下锋为挑,上展即刺,平削不过肩,正则点、背则劈,重心提前放过去倒。那下一招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答案写在身势上。你还说,我应该要多和桃源村中人交手过招,因为他们不曾学武,常有让人意外的妙手,益于练习反应和机变。” “可是——我依然不明白,”苏折风疑问道:“且不说我学水云剑之时,人皆如此,光这这提前过身一条,留足余地发力,又有何不好?” “你若想赢,这样自然无甚不好,”游三昧瞟她一眼:“不过在这蝴蝶谷中,你自有首要之事,此事决计不是赢剑,而是杀人。在杀人场中,常不见大阔纵深之招,一者因慢,二者出于太明,对手稍加判断,就能找到你的要害与命门,倘若要以他一臂一肢一眼一耳换你性命,你当如何?你要记好,奇者胜也,险者生也,水云剑已在下乘,若不加以机灵巧变,你命危矣。” 见苏折风面色凝重,显然是专心聆听其言,游三昧脸色稍霁:“比如,若依照你的习惯……”他随手从地上捡了根枝,直晃晃地朝苏折风比划过来。苏折风知他要现演现教,提剑来接,那树枝虽然被灌了内力,当然不能和沁雪相比,眼看要被削断。 然而,游三昧往里一拧,从剑面上撩开了去,电光火石之时,沁雪几乎擦着他的发丝而过,他好利落一个转身,又是却步斜仰,连避苏折风三剑,等他翻回身,气势仍不因避闪而减灭,脆韧的枝条在他手中连点带削,纵然被沁雪刮下不少表皮,青葱葱的一根却没有断。 苏折风缠不过他,当机立断就要后撤,游三昧跃起来追,在空中吃了记剑风,这次他无处可避,也挥剑气来挡,枝条终于被从中斩断。 游三昧喝:“好!”便投弃这截余枝,从怀里摸出一把青钢扇,飞身踩上。他换了武器,更凌厉逼人,苏折风不敢叫扇面沾身一点,矮肩就躲,将剑旋杀而来,然而,游三昧已料到十成十,用背脊硬扛这一剑,同时扇锋冲苏折风咽喉而来。 已到死局,苏折风一身冷汗,及时止势,游三昧的青钢扇子本能将她头颅平整如镜地削下,此刻也悬在她脖子前方。苏折风不禁问道:“方才那种情形,要如何化解为妙?” “可用剑柄。”游三昧用扇子示意:“手位在下,与对方短兵相接,架挡是俗手,后撤就丢了太多先机,不妨将你的剑面横翻,用柄去敲,借力后震再避开不迟。还有许多应对之法,你可慢慢思量。” 第26章 常庸 苏折风“唔”了一声,心中记住,却对那句“慢慢思量”不太感冒。若是这一招也要思量,那一式也要忖度,数月半载固然修得圆满,别人却早领先了她好几山风光。她知道自己心急,但好在眼下难关是一道一道出,台阶也只能一步一步上。 方才她二人说话间,苏折风凝神地谛听游三昧的指点,等他话音一落,周遭安静,苏折风才察觉到轻微的响动声。她一回头,却见原先在水中的蜘蛛,不知何时竟然齐齐地爬上岸来,缀在她身后。打眼一看,千百个蛛头将她团团围住,纤长的蛛脚斜插在一起,如同成片密林里倒下的枯枝,密密匝匝地缠着。 和陆地上的蛛种不同,这种蛛腿不但坚硬异常,而且其上布满了倒刺。这种可怖景象,让苏折风难免想到那位少了一条腿的女人。她并不怀疑,若有一块肉掉进去,恐怕顷刻会被插上十来只蛛腿,裂成不知多少份。 游三昧不以为意,继续强调道:“千里之功,不在一日。你进境颇快,入九气指日可待,当夯实内功。”苏折风口中答应他,目光却被蛛群勾住,片刻不能移开,游三昧见她脸上没有惧色,心里不禁欣赏。 要知道,进内谷的三关中,在第一关被卡下的人最多,这绝非游三昧一人能做到。其中真正的考验,其实不在守关人,而是这河蛛。就算试关者没有撞到游三昧手中,也要独自通过这条布满河蛛的河。这些人无论是取水、过河,还是在河岸边陆地上休息,都随时可能被它们攻击。许多人生来就惧怕蜘蛛,只因它们可能携带剧毒,这乃是人世世代代传下的集体记忆,游三昧明显看得出,苏折风也是其中之一,但,虽然她刚来到河边时明显惊惧,短短十余日之后,就已稳住了心神,能够正面加以应对。 而迎着群蛛的苏折风极谨慎,只记得把后齿咬得铁紧,却忘了吐气。被她目光紧紧揪住的那蛛圈中,为首的已压低了身体,把头颅上扬,露出口器,周围的亦然纷纷效仿。苏折风心中暗叫不好,这姿势若非是起跳,就是要吐丝、吐毒液,摆明了是个攻击的预备。 苏折风亦是拔剑,她心知此次师叔不会出手相助,势必要一番恶战,却没想到游三昧忽然道:“小风,你伤势痊愈得如何?” 此言有些失了时机,直接阻了一阻苏折风临敌前的心神。然而游三昧却忽然想起这事,偏偏要问,苏折风微微诧异而分神回道:“不碍事!” 说不碍事,倒也真不碍事。苏折风刚到游三昧处时,只是勉强愈合了外伤,一身皮肉却生紧,行动都与常人无异,还嬉皮笑脸,贪骛好进。对游三昧的要求,日日精炼周到,并不折扣,也从不多求休息。她太过于活蹦乱跳,不像身上常有挂彩,今日崩了旧伤,明天又添了新口子;游三昧又在无境久了,既是无痛无病,也是远疾去累,更是常想不到她要养伤。他曾叮嘱过苏折风,万毋一时贪进,落下伤病,然而苏折风却年轻气盛,全不放在心上。 苏折风这番做风,固然是因了她年轻、未尝吃过病痛的苦头,也实与其于水云门的经历关系莫大。 水云门传统是向来各楼管各徒,择优而教,只有极极天赋卓越的弟子,才有小课可上。是以每次令岫玉被柳痕叫走,苏折风都要心感艳羡,以至于渐而萌生妒恨,更觉非要勤奋进取压其一头,不是要以明证自身也是一块璞玉,而是太害怕沦为庸俗之材—— 在她心中,先不得良师,再不得益友,顷刻便要彻彻底底沦入随常,与泛泛之人相伴,继而营营汲汲,如同河中砾石那般,为生命之浪涛卷去,不能凭己意奔流。随后便假谎圆谗,指天言谬,以不咎不誉为细水长流,以碌碌无闻为高情逸志……苏折风苦无雕琢久矣,遇到游三昧,则恨不得这把锉刀更锋利些,期奕在她愚昧的形状上多雕出些灵气来。 于苏折风而言,得遇这位师叔,真乃是个绝好的机会,她要绝对地珍惜。因此,苏折风对他既是敬重,又是感激,不仅承情,更不想让他失望。 此刻听到他询问伤势,心头又久违地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若说不痛,当真不痛吗?她有点想拉起袖子,让师叔看看自己手臂的新伤,是上午在田里被酒瓶碎片刮的。这倒无甚,她当初带着差点贯心的一刀,阴差阳错掉进了蝴蝶谷,伤口刚不渗血,就和月堂堂主打了一架,苦无饭吃,也并无好抱怨的,因为四周都是饿死的人。 苏折风只消一个晚上就想明白了,要活下来,不敢停歇。然而她虽然累,半夜却罕见地辗转不寐,心里总是想,她现在在游三昧的庇护下,有饭吃,也不会被半夜爬上来的蜘蛛咬死,此为偶然,可不敢指望老天反复开恩。她必须变得更强。 游三昧知道她这些想法——虽然认识她不久,却太了解她了,听完她的“不碍事”,只是叹气道:“说了不听,年纪轻轻的非要整出病来?今日我们不打了。” 起初,哪怕会睁眼到天明,苏折风也只是顶着鱼肚白继续搬酒、练功,她说服自己并不害怕,只是很亢奋。然而,听完这句话,她才感觉到一种真正的无畏,缓慢升腾的,像刚出锅的米饭糊出的水汽,迎面而来的热,把心肺都烘了一烘。苏折风欣欣然,收回了手中沁雪。 有关苏女侠的传奇,后世之闲话絮语也层出不穷,关于她是否真入过蝴蝶谷,是否真的如同话本小说那样遇到了世外高人,传其绝学,都编出了好几本奇闻。然而,虽然这段故事不详,但她十八岁之前与之后的经历却板上钉钉,并无二家言论余地。 人皆言之凿凿云,此女出于富商之家,底色娇养,便养得极其自信轻狂。然一探身入江湖,便学满了一身刺,在水云门中被按得一点风浪不能兴起。这片江湖,实系悠悠芦苇荡丛中的一坑烂泥,远看祥和幽远,近看腐疮烂疖,使人越沉越深,变为一摊臭肉。最厉害的不是神兵、绝学,另有千端万绪、莫辨莫测者,乃人心,是人之情,亦人之志。 苏折风之能,远非在剑道武学,更不在那失传的篁寺内法,而在其心志。其心志之坚劲,不仅在于其弃正投邪,又能弃刀成佛,绝处求生,举世誉时不加劝,举世非时又不加沮。更在于她已萌发了掸衣拂莲的无尘心念,似而摸到观一滴水想菩提的通明境界,又冉冉回退,保有为之所守百死不回的决意。 与年少时便与她齐名的那些天才相比,苏折风更显出不怕死的狠劲来。她这种念头,的确要从蝴蝶谷中的遭遇追溯起,更准确地来说,是要从游三昧这几句话追溯起。 听到游三昧说不用跟蜘蛛决一死战,苏折风舒了一口气。不仅安稳,她的孤独感也被絮絮地打散了。一种感觉静悄悄地摸上了苏折风的心头,她想到:无同分享的寂静才是最可怜的,感受关切已经是人生的巅顶,即使面对未有之茫然,即使在这种感情中死亡,也丝毫不孤独。 游三昧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她不能确定,但这位师叔的确话很多。只听他道:“今天我另有东西教你。” 一旬后。 游三昧被一阵烤肉的气味勾醒,他一睁眼,果然是苏折风在加餐。只见她敲了几块石头,围了个简陋的三面炉,正在热气熏天地烤田里的吃人鸟。 见游三昧醒转,苏折风递给他一只。游三昧觉还没醒干净,就被塞了肉,反射性要来拿,苏折风忽然又缩回去:“忘了抹盐。” 眼看着她掏出一块盐,跟不要钱似地往上抹,游三昧是真肉痛:“谁让你刷这么多?等会,谁让你又吃肉的,不是跟你说了,粮食吃吃就算了,肉吃了更快中毒!” “死就死了,”苏折风闲闲道:“我活得精彩,我够了。师叔你也来点,你比我年纪还大,更值了。” 游三昧摇摇头,不搭理她,自己离开。很快,他又回来了,指着苏折风咬牙道:“你……你……” “我把蜘蛛全清了。”苏折风继续闲闲道。 在游三昧身后的河岸上,堆着山一样的蜘蛛壳。不仅如此,河里还飘着一大团。肉眼所及的地方,竟不剩一只活蛛。 “别急啊,我把酒替你装好了。”苏折风指了指身后,游三昧这才注意到,他的空坛子又满上了。苏折风继续道:“小蛛都留着,没有动,潜在水底下呢。” 游三昧叹口气:“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当然了。”苏折风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师叔,你若想真的谢谢我,就帮我扇扇烟吧。” 她虽然将手上的串翻得极快,火星子直扑鼻尖,但不知怎么的,烟气却越来越大,从她头上扑过之后,全被吹到游三昧脸上了。 游三昧认命,竟真的掏出扇子帮她扇。苏折风道:“师叔,你有好多扇子啊,怎么反而是那把作武器的最旧?” “用得多。” “的确是旧,有想过要换吗?”苏折风见他点头,笑道:“等我们出去,我求人再帮你打一把!” “你?”游三昧不信。 “对啊,”苏折风道:“我认识外面最好的铸造师,她喜欢和有意思的人交往,像你这样爱说笑话的她给你材料费半价。” 游三昧心里挺高兴,却不接话,只道:“赶紧吃,吃完送酒!” 第27章 试关 舟过了谷,还兀自在睡。睡在白生生细密翻出的浪花之上,像不全然浸湿的叶,贴在水面,叶尖圈循着打旋,好轻的一枚,纤细可怜,然而如何也不能被按下去,于是自在地淌远了,随波而下,十分任意。 水落石出,雾蒙蒙的汽也吹吹荡荡地浮流而去。翅膀总有许多湿气,停在船舷的水鸟,红嘴黑尾的那一只,唯有一双绀绿的眼睛,随船一波十折,曲径幽深地行来。水气往下沉,冷香往上扬,船钻出峡谷,一经探出头,船上人的视线即为之一开。 矮丘环抱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面亮晶晶的湖,晃着又薄又鲜亮的孔雀蓝调,直映日光之处,又点抹了轻盈的雪银色,让沉静的湖面也有明媚流动之势。湖这岸拱伏着无数小丘,全覆着一圈石青的草皮,点缀着裸露成斑的老银岩,星星点点;湖那岸静栖着虬结的老树。 有一棵半人抱粗的老松,几乎耸入云间,盖顶巍巍,枝干上攀着藤蔓,绕着树木两端的劲枝抱紧,向下垂着,越往下吊越粗,越粗越密密地织起,终于拉成一个平拉的秋千。此时,这个高高的秋千之上,正背卧着一个人。 她此刻双眼眯着,正在假寐,却听到底下传来些许动静。 游三昧领着苏折风从孔雀湖上凌波而上,刚踏上岸,就看到守关人从树上跳落。 “何人闯关?” 女人轻叱,飞身而落,身上的白纱与楝色发带在空中皆高高飘扬。她看起来极年轻,一身霜白衣色,一头黑发编成长长的辫子,从右肩垂下,直垂到大腿处。肩上覆着过长的月白绫面纱巾,在后背挽出一个荡弧,又在手臂盘了半圈,有如菩萨像。待她将那白巾抽了下来攥在手中,苏折风才看清,那是一条武器。 此人看起来比游三昧还要年轻些,同时,苏折风也能够感觉出来,她尚未到无境。 苏折风有些跃跃欲试——若没到无境,她自认可以一战。 可是游三昧一句话便击碎了她的幻想。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疑惑道:“冷侠飞?怎么是你,薛凌呢?” “进谷了,叫我替她守关。”冷侠飞回道:“摸算时辰,当是快回了。” 她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游三昧!你还敢来?上次清水蛛,你把断肢扔进河里,醉死我一湖鱼的事,你以为我跟你过去了?” 当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嗓门还很大! 游三昧听到这个声音,吓得往冷侠飞身后躲,这下可好,倒把整场最大的空门——苏折风露了出来。那薛凌和另一名不知名姓的女子同行,两人从树上跳将下来,打眼就看到了苏折风。 薛凌一眼便看出这位生人是谷外人,苏折风也被她的声音吸引。待与薛凌四目相对,苏折风不禁在心中诧异——这位薛女侠,相貌实在有些异于常人。 倒不是说容貌不够端正,而是她实在太黑了,皮肤呈现古铜色,显得她一双眼睛里的白色格外白,牙齿也是格外皎洁,整个人十分黝黑,且黑得特别对称、特别憨厚。若非她背着一把长枪,苏折风甚至会猜想她是否是个农人。 这位肤色稳重的守关人性格却没有那么宽和,虽然没有率先对苏折风发难,但也找起了游三昧的麻烦:“她是试关的?她来就行了,你来干什么!” “那她又来干什么?”游三昧指了指同她一道落下的女人:“又打酒?给不给钱?” 那女人脸上蒙着面纱,除却一双斗大的眼睛外,什么也不露。苏折风不禁腹诽,薛凌竟然有这样注重防晒的朋友。 面纱女突逢游三昧点名,以极快的速度翻了个白眼,走到一旁去了。 这个白眼翻得真可谓快若闪电,若非苏折风一直盯着她,还真要漏过了。 她之所以被勾住目光,是因了此女那双大眼睛,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薛凌不客气道:“阿玉拿你点酒又如何了?就你对我的鱼下的黑手,我没把你的草屋和字画一把烧了已经算好了,小心你的《八骏全图》,被我看到了,我就要拿去给冷面垫屎。” 冷侠飞闻言,噗嗤一笑。她养的鹦鹉冷面听到薛凌叫它,叽叽喳喳地从枝干上飞下,停在薛凌肩头,叫道:“屙屎,屙屎!”游三昧则黑沉了脸,嘴上阴阳怪气不相饶:“薛凌,我早提醒你,偷学的武功要以虔诚之心练,不时还要给原主人上柱香,保佑别走火入魔了,你这样天天骂人,今天肝火上炎,明天就目赤肿痛,后天就五脏如焚,你的九还功还不得练劈叉了吧,分岔成屁了,今天从嘴巴里出来,明天从鼻孔出来,屁都用脸放完了,那你的屁股干什么用的?” 冷侠飞闻言大笑,此时,她觑见薛凌脸色,忙捂住了嘴。薛凌狠狠瞪她一眼,冷侠飞顿时明白,极有默契地闪开让位。薛凌此人,能用手教训决不用嘴,大跨步而动,携红缨枪直取游三昧来。 两个人轻取十余招,打得是难解难分。苏折风要从薛凌手底下过关,此刻有机会仔细观看她的招式,正是求之不得:却见薛凌力道奇大,一枪扫出,地面能被轰出一道长壑,矫健若游龙,通常习武之人需要的翻身卸力动作,被她缩得极短,几乎不带歇的。然而此刻游三昧取了上风,只听镫镫两声,是她师叔极有风度地拿扇子卡住了枪尖,他似乎要显摆自己武功高过一筹,抵着那枪推过侧脸去,露出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脸,冲那边的女人们抛了个媚眼。 那面纱女忍不住低声道:“真风骚。” 二人内力对接,地上的石头都被推翻,冷侠飞也退了半步,将长袖挡在身前,避开锋芒。然而苏折风还是觉得,她避的是哪个还待商榷。 游三昧这孔雀实是有点雷人,天上的雷公电母也似有所感,直从晴朗的天穹里劈下一道闪电。 这一下晴空霹雳好晃眼,眨眼间,碧朗的天空就汇聚起连片乌云。一颗豆大的雨点滴到冷侠飞额头,她低叫了一声。游三昧余光瞥了一下,这溜神儿的功夫必然是被薛凌逮到。她嫌用枪太慢了,一拳头就照着游三昧的鼻梁锤了下去。 游三昧脸上开花,捂住鼻子往后蹦开,口中喊着:“不打了,不打了,下雨了,仔细变成落汤鸡!” 方才观战正酣,在空中团团乱窜的鹦鹉冷面,提前嗅到雨味,已在树叶下躲好,不住叫道:“下雨了,下雨了,有伞没,有伞没!” 薛凌把枪扛在肩上,本来威风凛凛一副战胜之姿,还是被这鸟的谐音逗笑了,冲游三昧道:“叫你呢,叫你呢。” 游三昧显然不喜欢这个外号,奈何鹦鹉喜欢他,宁可冒雨也要冲上来,爪子勾住他肩膀,弓起一只脚,凌空斜伸着另一只,翅膀往游三昧脸上扇,苏折风一眼便认出,这是在学他耍扇子时的招式,还真有几分神似。游三昧一边把它一只脚按下去,按得鸟身子直歪,一边冲它道:“叫我也白搭!没给你带小蜘蛛!”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旋回身子,对那面纱女道:“蛛酒也没有。我这位师侄,最近练剑,没有人能砍,只好埋头杀蜘蛛,还没到下弦月,把河里的蛛提前给我清了,酒是一滴没有的。玉姑娘,你无功而返一趟。” 众人皆知道他自有收藏,只是素来抠门,也不强逼着他分享,那戴面纱的女子虽脸色不悦,却被面罩遮盖了七八成,只是简短地应了声,和薛凌、冷侠飞打过招呼,便回内谷去了。 “哦?”薛凌眼睛一转,瞟向苏折风。游三昧介绍道:“这是我师侄,已从我手中过了第一关。” “你又认了师侄了?” 何来“又”?苏折风心中纳闷。 “小姑娘,你可要当心。”薛凌臭着脸阴阳怪气道:“他素来晦气,又爱提携小辈,就我知道的,他都认了三个徒弟,两个外甥了。把武功教给你了,晦气也沾给你了,他的这些门人里,没有一个能过第三关的,都在外面整整齐齐地埋着。” “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埋了,平时要用来堆肥的。”游三昧尴尬一笑。 “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也要不遗余力地揍你了。”薛凌爽朗一笑。 苏折风抽剑出鞘,端到面前,微一躬身:“薛前辈,领教您的枪意。” 第28章 借力 薛凌本来还要说什么,然而苏折风话音没落完,沁雪已经当啷出鞘。冷侠飞道:“倒是不客气。” 游三昧只说:“我前些日子跟她讲,把花里胡哨的起手式都扔掉,这些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向对手表示尊重。” “看来薛凌不值得尊重?”冷侠飞好笑。 “不好说,只能说我尊重你,我也保证她尊重你。” 冷侠飞没有睬他,看到苏折风剑上翠石流光转彩,在亮日下飞出流线,如同鸟背羽上的翎纹,不由得轻咦一声,细声道:“真漂亮。” 这声漂亮,既是赞那剑,也是赞她身手。欲要品百兵之君,当在动势中赏玩,在剑客之手中品味。 “价值连城呀。”游三昧望着她跟薛凌交手,颜色舒然:“皇帝采首山之铜,铸以为剑,正载星斗,背负河山,乱世正需定乾坤。” “欲得天下,先握轩辕。”冷侠飞轻语:“怎么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却想得那么广?” 苏折风一与薛凌对上,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薛凌方才似乎有意藏拙,如今身法完全不同,忽而变得十分矫健。唯一相同的,便是她不停歇的攻势,二丈四尺之枪,耳旁穿对环,那红缨猎猎而来,便不曾坠下过! 苏折风与她交击,震得虎口发麻,血气上涌。再截一枪,手腕根本停顿不住,内力横冲,将她上臂带得往后抡了小半圈才缓住冲势。苏折风还没理明白,为何她不需要任何缓冲,短短几息间,内力能翻了番地往里灌,薛凌第三枪已经杀到,正劫在她眉心之上。 薛凌其实心中也十分吃惊。她熟悉游三昧功法,对他带出来的后辈向来不会轻视,然而,苏折风接她第三招反应太快,比她出枪还快,她眼睛里残影一晃,视线中已没了对手去向。 她的身法之从容,比薛凌预计的犹甚。转眼间,苏折风已在空中转向,手中剑直直下指,一点寒芒荡出九曲轰鸣,急流分空,锐利不可挡,要仗剑削山。 水云剑第八式,流断山。 薛凌倒抡长枪,枪背斜斜抖开,苏折风内力轰出的气流竟就此被卸去,虎头蛇尾,无声无息。薛凌被她那颗剑上价值连城的绿翡翠晃了眼,又被她虚虚实实地晃点,心里真个不耐烦,恨她跟那游三昧好的不学学坏的,不知苏折风也是有苦难言:她与薛凌拼不过功,只能将就省些内力,以免剑法未输,身法也未输,最后力竭被人家一枪抡平了,恐怕师叔也来不及救得。 苏折风这么苦命地想着,一拧身,踩到她枪头,不待她转枪,又倒翻上薛凌肩背,薛凌以长制短,终于被她抢到近身,这下不好发挥。薛凌冷哼一声,根本是以逸待劳,任凭苏折风左闪右突,也弥补不了功力相差太远的差距。铛铛铛取了数招后,薛凌不耐烦了,右手倒悬枪尾,以戈止戈,来攻苏折风面门,左掌则赤生生地拨起掌法。苏折风虽听游三昧提过,但亲眼见这种打法,还是十分慌忙。她赶忙错其锋芒。 若非苏折风临变过人,身法又极其扎实,根本避不开这一枪;然而她不仅避开了,让那红枪缨从她眼上施施然样无害地拂过,还凭腰力重新旋到薛凌身前,杀她左臂。这一式以退当进,利落得就连对手薛凌都想要叫好。 但是,苏折风连薛凌掌前的内力都破不开。 不仅如此,薛凌的内功奇特之处也终于展现了出来。苏折风一剑刺过去,她周身内力却变得黏稠,让所有招式慢陷了进去,连贯的动作因此撕开一道缺口。 薛凌等的就是这一缺。苏折风该撤剑时撤慢了,她可不会客气。 苏折风勉力抽挡,然而,与薛凌的招式搅在一处,只觉得如同在水中一般,愈发发沉,顷刻攻守便异势。 这就是游三昧说的九还功吗? 所谓安长柄以刺者为矛,安半长之柄以掷者为枪,然而薛凌手握这柄红缨双环枪,却长过了普通的矛,较苏折风身量还长半截,将她咬得死死的。配合她铺开的九还功,让再好的身法都没了用武之地,近身尚且做不到,更不提要击败她。 神兵固利,武功却更凌厉。薛凌进枪看似随意,却暗藏玄机,以长打短,封了苏折风好几处退路。苏折风连滚带翻,背过身去,虽闪过她一掠,却露了个空门。薛凌拍杆倚上,端着那枪簇好似雷霆滚过,苏折风未能刹住身势,顷刻被她狠狠轰飞。 然而,薛凌没有追击。她自觉用了七分力,苏折风必已受内伤,果不其然,她爬起来时,喉咙一甜,就咳出一口血。薛凌瞟她,神态已从起初的漠然变得饶有兴趣,她也不想相逼,只等着苏折风开口认输。 苏折风咳了一口血,抬头看天。 天色已经极其暗沉。蓄势待发了许久的雨,在一点柔和的前曲以后,终于也沉沉地勾落。在空中,水汽盈盈地下漫,一小滴斜傍着另一滴,极快地、在骤风中卷过第三滴、第四滴,才堪堪拢成珠粒大小。 本来无色的水,在乌黑的云层下,也映得像墨。滴到地面上,反而又乱成一千根银色的针,跳闪着一蓬纯然不垢的痕迹。 洗刷、浸润一颗不甘之心,使其漉漉盈盈,回味这片土地的泥质的新酸,聆听充沛的水息,仔细听,河也并非决意下流而去,湖也并非宁愿守于波平。 “她还要打?”冷侠飞问:“她以为这一关是死劫?” “不可能,我跟她说清楚了。”游三昧道。 “该说的都说了?” “不该说的都没说。”游三昧撇嘴。 他也很好奇,苏折风会怎样应对。然而,和冷侠飞不同的是,他对苏折风很放心。 就算这次败下阵来,游三昧也相信,她不日也能杀穿这第二关。 冷侠飞瞧了瞧,见他一幅气定神闲样,于是不免问:“她瞧着虽出挑,与无境却还隔着阶,又是如何从你手中走下第一关的?” 游三昧哼道:“你说如何?你我皆久居谷中,体内毒素累积,她走关时,不巧我眼一颤手一抖,被她一剑挑了。” 冷侠飞一听,便拿定他是放水。 实则不仅不然,而且正正与冷侠飞料的相反。游三昧不但没有放水,反而竭力想把苏折风多拦一会。然而,正如他所说,他自己已大不如巅峰时,比不得小辈的手稳、眼准。 正在他们谈话间,场中局势又变。 这次,苏折风是顶着重重压下来的九还功,劈出一记穿雷,和长枪极快地正面交锋。又是震耳欲聋的金戈相切,又是身形如魅上下翻飞,这下,就连冷侠飞都不免要正眼相看了:不是为了这些在她看来幼稚的招式,而是讶异于她的耐力。 又一记流断山。苏折风不见了。 薛凌再被她一惊。千百次搏杀练就的直觉告诉她,在右面。 然而一回头,却空空如也。 这是什么身法? 在旁观战的冷侠飞也紧紧皱着眉头,然而,她看不明白的却是另一件事。 苏折风明明在左后,薛凌为何毫不犹豫地挡右面? 游三昧笑了笑。 这一招,是苏折风受庞桠飞指点所得。苏折风叫它“折骨”,当初她研究时,整整花去半年。庞桠飞身负《归盈功》,虽不授与人,却时时以这轻功的思路行兵,苏折风受其巧思启发,自创这一式障眼法。 是的,这只是一记障眼法。哪有什么鬼影迷踪?哪有什么飘若游龙? 其中的奥义异常简单:方才,苏折风环绕进攻,使薛凌不停在地面旋转,使其失去可供定位的参考,仅凭直觉进攻。然后,在空中动作时,通过一些小动作和重心偏转,刻意伪装成镜像反面的偏向。这样,她的实际落点就和薛凌以为的不同。最后,就是最后一次跃起时交击长枪,使其位居薛凌正上方,再次故意制造暴鸣,干扰听觉辨认! 虽然其名“折骨”,但却不需要把骨头掰软。然而,在实际战场中,此术颇吃时机。 就抓住薛凌一眨眼的空门,苏折风一剑穿来,带着凛凛寒意。 薛凌来不及挥枪,却也丝毫不后避,左手堵刃,使沁雪直砍她的小臂而来,然而,那股极其诡异黏稠的内功又来了,更带着深深的流势,生生用内力垫起了一道斜锋,苏折风锐不可当的剑锋,竟然顺着那道无形的丘面滑偏了! 苏折风暗叫不好,急忙要回剑,然而,薛凌的力道大得出奇。 情势一转再转,谁也没有想到,看似实力悬殊的二人,竟然也能缠斗这么久。然而,更令冷侠飞惊讶的是,方才还落得热烈的雨水,此时竟然被一股不具明的力量卷住。 并非碾过,也并扫开,而是更往低处吹落,一边整滴整滴地消融。 即使被雨幕团团裹住,也能听得到尖锐的摩擦声。 冷侠飞喃喃道:“这、这是……”她猛然回头询问,不敢置信:“这是疏黄昏?你把风杀术都教给她了?” 眼看着游三昧还真点头,冷侠飞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是没到无境吗?” 游三昧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她水云功刚刚突破八气,但极其凝实,和普通的九气相差不远。风杀术虽然要求无境内功,但她也勉强够用。唉原本没打算教,但她学得太快,并且,我这本功法和她名字特别搭,你不觉得吗?” 冷侠飞:不觉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借力 第29章 并蒂 这一式疏黄昏,携着细细密密如同针刀样的气流,在刹那之间狂泼倾尽,卷成一旋罡烈之风,终于在薛凌的护体功法之上撕开一道口子。 薛凌来不及惊诧,沁雪再度杀到,她刚想躲避,那剑尖却鬼魅似的一折,由直刺她面门,变为削她右肩。 薛凌心中不妙。短兵接长枪,这次,沁雪没有被击歪,反而是薛凌的武器脱手而出。 胜负已定。大雨犹然倾盆。 虽然苏折风倾尽所学,但薛凌仍不敢置信,这场试关竟然结束得这样猝不及防。 薛凌在右肩膀上有一道陈伤,这也是她极少的弱点之一。可是,就连游三昧都不知晓的事情,苏折风是如何猜到的? 狂风乱雨中,苏折风浑身湿透,额发都被雨水砸成一绺一绺,然而却心情爽朗。原来,她观察多时,在瓢泼大雨中,薛凌虽将内力外溢护体,但也或多或少地跟她一样被无孔不入的雨水沾湿——唯独肩膀一处,异常干燥。 她立刻猜想,这是由于薛凌下意识对此处加强了防护。 敌人更加在乎和惧怕的,往往更是她要突破的。值得庆幸的是,她赌对了。 冷侠飞和游三昧对视一眼,惊异不已。 苏折风感谢薛凌留手,薛凌哼一声:“别得了便宜卖乖,快滚。” 苏折风麻利地滚了。 同样被扫地出门、扔回第一关的还有游三昧。不过游三昧临走之前,心情愉悦,竟主动提出要向薛凌赔罪,邀请她晚上过去喝酒。 薛凌不给面子,连骂带赶地把他轰走了。然而,等到了近入夜之时,她竟然和冷侠飞一道来赴约了。 虽然臭着个脸。 直到这时,苏折风才发现,自己这师叔实则是个老好人。此时,这老好人正被两位女人夹在中间劝酒。冷侠飞敬他一杯,说冷面让她带话,夸他晒的小蜘蛛干是鸡肉味的,很好吃;薛凌敬他三杯,佩服他天天喝酒,还能活这么多年。 他们喧闹无边,苏折风不好插嘴,于是懒洋洋地托腮,坐在旁边听。忽然,听到冷侠飞唤她:“小苏,你也喝一杯吧。” 游三昧也眼巴巴地望过来。苏折风本不想喝,可是碍于两人灼热的目光,只好从冷侠飞手中接过盏。 冷侠飞样貌出尘,举止又仙气飘飘,苏折风近距离面对她,总算知道游三昧为何总要在她面前端着了。 苏折风掩袖喝了一杯,矜持地亮出杯底。 游三昧鼓起掌来:“尝出鲜味尝出风味,尝出酿造人的用心。” 苏折风点评:“还是一股尸体味。” 冷、薛二女笑起来。 趁着她二人大笑,游三昧偷偷与苏折风讲:“表现不错,薛凌这人心胸狭隘,你从她手里过了关,不能显出太高兴了,否则招她讨厌。” 苏折风点点头:“我不卑不亢。不过,师叔,我怎么觉得她和你说得不一样呢?” 游三昧撇嘴:“怎么会呢?你师叔是这谷底下最正直的人。不过,能一次赢下薛凌,我以后可不敢看轻你了。水云功不要懈怠,不日入九气,无境里头也有你一席之地。说到这个,我有东西要给你……” 若是平时,苏折风听到这里,多半要想,这师叔真跟比武会的举办方一样,很会调动参与者热情,赢了一场就掉落些奖励。然而此时,她已被游三昧“尝出鲜味尝出风味”的精酿蛛酒蒙晕了头,听游三昧念叨念叨,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游三昧轻摇了她好几下,确认她叫不醒了,扭头道:“昏过去了。” 薛凌仍是一杯一杯地喝,冷侠飞则朝他挥了挥手。 游三昧正要带苏折风走,忽然杀出来一个女声。 “我说怎么前面两关找不见人,几个人在这大喝特喝不叫我?游三昧,不是说这个月的蛛酒没了吗?” 游三昧抬头,来人正是今日在第二关出现过的面纱女。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带面纱,若是苏折风此刻清醒,她必然大吃一惊。 此人白衣飘飘,面目冷厉,不是令岫玉又是谁? 令岫玉忽然出现,语义不善,游三昧被抓个现行,还没想好怎么打圆场,却见她眼尖极了,瞟到苏折风,顷刻便推测出前因后果,笑道:“你们怎么把她放倒了?是怕她过第三关吗?” 听了这话,游三昧拧着眉头,就连一向与令岫玉关系不错的薛凌也扔下酒盅,回视令岫玉,隐有怒意。然而,令岫玉仍不停止,继续笑道:“你不是最后一道守关人吗,为何擅离第三关?冷侠飞?” 她一语落地,终于撕开了若隐若现的真相。 原来最后一道死关的守关者,正是冷侠飞。人不可貌相,她虽然是这三人里内功阶品最低的,却是这三人里整体武功最高的。 这三人同气连枝,游三昧自然不愿意看到冷侠飞因为输给试关者而丧生。 那游三昧为何还愿意教导苏折风? 实际上,游三昧愿意教苏折风,和孔遂宁不愿意教苏折风的原因是一样的。正因为一眼看出她资质平平,不认为她能过这前两关,更别提威胁到冷侠飞。 然而,苏折风偏偏做到了。他原本不打算对苏折风出手干预,但是今日她与薛凌一战,改变了他的想法。 游三昧听得令岫玉出言不客气,赔笑道:“这酒本没什么,是我敝帚自珍,太过小气了,你既然找到我门前来,今日想取多少取多少走。” 令岫玉微微一笑:“若我想取的不是酒呢?” 她话音未落,怀中短刺已翻出。游三昧猝不及防之下,并未完全闪开,肩膀被刺中。他强忍痛意,要与令岫玉交战,却被薛凌抢到身前。薛凌吼道:“你干什么?” “取他人头。”令岫玉施施然道。 到此时,她的真性情才显现出来。表面的冷冽做派显然不是她本性,而讲取人性命,语调却极痛快,眼角勾着笑意。 此人虽然和令岫玉用同一张脸、同一个名字,但性格实在是天壤之别。一旦明白过来,便很难再混淆。 冷侠飞怒道:“你为什么?” 令岫玉笑:“我为了什么?你们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吗?” “为了出去?” “对呀。”令岫玉点点头:“公冶望想杀你们,既然你们不想出去,就卖个情分,换我出去吧。我会把你们的骨灰一并带到秘井。” “你真是疯了,你真信他能开秘井?他们要是有办法,自己早出去了!”薛凌喃喃道:“你动守关人,不怕公冶穿云找你麻烦?” 内谷势力两分,公冶家和俞家把持着出关要道——秘井。公冶穿云正是公冶家当家。然而,这秘井九死一生,有去无回,公冶穿云自己不敢进去,自己的儿子公冶望也不敢放进去。 “一个坐轮椅的老头子,怕什么。”令岫玉道。 公冶望是激进派,早就不满他爹的做法。 令岫玉早早地看明白,公冶望要从他爹手中夺权,早晚有一天会打开秘井,因此才为他卖命。 公冶望在内谷势力坐大,却仍不可与父亲相比。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外来人身上。最先能接触外来人的是谁?自然是守关者。公冶望想把守关者撤下,安插上自己的人,以便更好网罗人才。 他的做法便是把游三昧杀了,留下剩下二女,以免动静太大让父亲察觉。可是,按照令岫玉对这三人的了解,这交易势必是谈不成的。 她做好了斩草除根的准备。 薛凌持枪袭来,令岫玉一掌拍退她,而自己分毫不动。冷侠飞也加入战局,令岫玉以一敌二,从容应对。 她的武功到了异常恐怖的地步,比苏折风认识那个令岫玉要整整高了一截。 游三昧看了一眼苏折风,她仍在昏睡。 正在这一小会功夫,薛、冷二女皆已落败。 无境之后,真正是每进一步,都隔千里。 游三昧不再犹豫,迎上令岫玉。 令岫玉短刺在手,武功挥洒,同样不是他能匹敌的。很快,游三昧就又中了一刺,这次在右胸。令岫玉正准备再补一记,彻底结果他,却被一个酒盏猛然砸过来,把武器砸偏了。 虽说如此,她那重重的一刺依然斜落在游三昧身上。游三昧惨叫一声,却见原本昏睡在地的苏折风,异常清醒地站了起来。 只见她一掷出手,酒盏啷当碎落,倒把令岫玉唬得乍然回头。见是苏折风,她脸上惊色很快褪去,只流露出不耐烦之色。 然而,苏折风下一句话就让“令岫玉”变了脸色。只见苏折风脸上并无醉意,更没有被迷药放倒的茫然。她只略抬了抬眼皮,也把“令岫玉”脸上那种轻蔑报还给她:“说你是冒牌货,背后捅朋友刀子这点倒是跟正牌货如出一辙,到底想干嘛?” 本书最大的恋姐癖上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并蒂 第30章 骤雨 “别急,”白衣女人却没有被激怒,悠悠道:“你也得死。” “是吗?”苏折风还想说什么:“你……”却被人打断。 “你闭嘴。”这次是游三昧在讲。他说完这句,一扇震退令岫玉,使后者退了两步,他自己则被令岫玉的内功逼得喷出大口血来,但还是把话说完了:“你快滚。” 苏折风见她们三人顷刻落败,睁大眼睛。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拔剑,就看到游三昧胸口被短刺贯穿,刺上挣出的短喙处,还钩带着血肉。 血流如注。苏折风顷刻明白,局势已不是她能干预的。若能保命,已经万幸。 令岫玉骂游三昧道:“死前装上好人了?” 然而,他究竟是伪善的刽子手,还是被逼无奈的君子,已经不再重要了。对苏折风来说,这位师叔最后究竟是不是对她动了杀心,也不重要了。 他死了。如同蝴蝶谷中的其他人一样,死得极其痛快。苏折风不肯袖手旁观,乃是因为受过他的恩惠,然而,面对此情此景,她连弄清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她束手无策。 冷侠飞目睹游三昧的死亡,不知是由于真的与他关系要好,还是因为唇亡齿寒,脸色不住发白。令岫玉见状,倒是觉得自己高估了这三人的情谊,或许公冶望的指命还有完成的可能。 但是在此之前,她还要收拾另一个人。 苏折风见势不妙,握着沁雪的手攥得死紧 ,终于不敢保留,口中喊叫:“令姑娘——” 令姑娘哪里管她,二度祭出那喝饱了血的短刺,探她而来,苏折风连忙再喊救命:“先别杀人,你是令双吟不是!” 原来见此女除了面纱,苏折风方才猛然想起,听令岫玉提过,幼年曾有一妹妹走失。然而,她却不曾详说,此人竟是她双胞妹妹。令双吟用姐姐的名字行事,然而,她姐姐素诩名门正派,哪里又会做这样的事? 这一声下去,这位阎王才止了杀势,脸上露出诧异神色。令双吟眉尾高挑,脸色狐疑,上下打量她还知道些什么。苏折风想去探探游三昧是否气绝不治,然硬是被她盯得一动不敢动。不止是她,还瘫在地上的冷侠飞也被令双吟的眼刀嗬得把仰头看的脑袋缩回。薛凌目睹这些,拄着枪爬起来,更加眼神复杂。 苏折风心中绝无侥幸,趁她还没发难赶紧抓住时机:“你和她长得极像,你若是令岫玉的胞妹,我与你姐姐是同门室友。” 谁料令双吟眉头一皱:“那不是更该死了?” 苏折风大惊,心中已将她杀了一千次,脸上却仍然带着他乡遇故的下贱笑容:“怎么这么说,你姐姐很想你,多次与我提起,我与你仔细说说。” 令双吟狐疑地盯着她,好在总算没有急赤白脸了。薛凌和冷侠飞对视一眼,一个默不作声,只是微微点头,一个忐忑不已,然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阿玉,我方才想明白了,我尚没到死之日。你说得对,公冶穿云大势已去,我如今愿为望公子效劳。可否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上,饶我一命?”薛凌在一旁冷着脸,只在最后时点了点头,容色仍十分勉强。 她二人方才何等激烈反抗,如疾风骤雨般落败后,倒戈之快也真令人瞠目结舌。然而,苏折风只恼这二人抢去了话头。果然,令双吟拿定她翻不出手掌心,只把她先撂到一边。令双吟心中念头直转:自己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多年,虽是看不起其苟且偷生,但也算有私交。如今最厌恶的游三昧已死,望公子的使命完成后,这二人的生死裁量就全在她了。虽则此二女不堪大用,但也掀不起风浪,她遵照公冶望的意思收用,即使日后反水,又干她何系?说到底,是公冶望那小子自以为是,她若多手帮他除掉,指不定还赖得一身骚。 想到这里,令双吟主意已定,使薛、冷二人上来,后者啐了一口血,揩了,自跟上。令双吟不客气道:“如今时移世易,无论你们听谁说的躲是上策,那都是深毒远害,万万不能了。一味藏身谷外不造业报,业报自然会造访你。想明白便好,今日望公子手腕如铁,多谋虑,智敦敏,乃是明主。秘井之开势在必行。” 听完这番话,薛凌心中冷笑,本想快语一问,是否还需她们守关,游三昧的死又如何向内谷解释?又想起令双吟素来厌恶游三昧,又不喜欢啰啰嗦嗦,才按下不表。 她一时像锯了嘴似的生起苦闷之气。这般沉默倒是合苏折风的意思,她忙道:“令女侠,我远远瞧着你面善,长得像你姐姐,还真没看错。我未尝想过能在这遇到她,心中担心,凑近一看才知不是。如今你料理你的,我不敢再打扰,日后你要找我聊些岫玉之事,随时找我。” 她这就要溜,却听令双吟冷笑一声,阻道:“你想像她们二人一样活下来?” 苏折风转过背来,点点头。 “那你也要做她们一样的事。” 苏折风握紧了拳头。几秒后,又松开,面无表情地继续点头:“好。” “姐姐还好吗?”令双吟突然问。 “好,等柳痕死后,她要接任下一任门主。” “她现在在水云门?”令双吟吃惊:“你也是水云门徒?” 苏折风点点头。 令双吟表情复杂:“还有呢?” 苏折风刚想回答,忽然看到她背后有一道白绫无声无息地袭击而来。苏折风视若无睹,毫不停顿:“她现在用剑,剑名叫接不归。喜欢穿白裙,最喜欢吃的菜是羊肉……” 令双吟接话道:“羊肉炖萝卜。”她眼神紧紧盯着苏折风,到最后关头才移开,一边说着,一边一刺狠狠插出,在贯穿了冷侠飞的喉脉后,轰开了她的身体。 这一下没有留手,一击毙命。薛凌呆立原地,苏折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见得令双吟嘴角弧度微微上扬:“行,我留你一命。你们都跟我走。” 是夜。薛凌从内谷中走出,重新回到河边。 她想替冷侠飞和游三昧收尸。 然而,她赶到的时候,树旁已经埋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坟前还摆着两碗酒。薛凌点燃火把,细细地寻找其他踪迹。 地上有湿润的痕迹,薛凌将自己的酒也拿出,敬了一杯,洒到地上。然而,她掏出酒坛的那一刻,才感觉到,地上的痕迹,有可能不是酒。 一切静谧之中,树后忽然转出一个人影。 苏折风道:“薛凌,我们谈谈。” 第31章 谶语 夏尾秋初,已过了八月流火,气候转凉。 江碧空被逼着在屋内练字,推开窗去放气,蝉声便千重万叠地涌入,暮色好比望浪,江碧空深深叹了口气。江家母父向来刻板严格,稍有不顺便要栓她在家,假以清心养身之名,限制她自由。江碧空越想脸色越阴,不禁拍笔:“外人来看殷殷嘱咐,落在身上真是重重闷棍,说我身弱,我钓鱼摸鸟样样在行,后厨里臊子还能剁得飞起,想那春日里明明我还身强体壮,在田埂上撵蝴蝶,恶狗都不敢靠近,只是一看到这书就头昏脑热,怕不是它害了我的八字?有人要害本小姐。具体是谁,已经朗朗分明!青天白日,有无人为我做主?” 江碧空的婢女见此不忍提醒:“小姐,你手中这支笔是陈长知所赠。” 江碧空一惊,也不跺步来去了:“你不早说!” “谁要本大侠匡扶正义?” 忽的闪出一道黑影,让江碧空嗬得不轻。定睛一看,原来是李行迹。他脸上笑嘻嘻,手里还捧着一筒签:“东西给你带来了。” 江碧空见那签筒,先是一喜,后又狐疑道:“你付钱没?不会你把我的银两私吞,径直从哪个野庙和尚手里抢了过来吧?” “如此轻狂,我还不被乱棍打出?我不敢碎你佛缘,不过任是你给再多钱,和尚也不会把他吃饭的家伙什给你。”李行迹信誓旦旦道。 见她不信,李行迹又保证:“真的不是从和尚手中得来,再说,沾了铜臭味,你这签如何能求准?因此,我千方百计替你寻到了制签的师父,要从他手中讨买过来。这人是个老瞎子,但,所谓流盲更易沾天机,只与佛门有点八钩十三绕的关系又还真不俗,他看不见,却一打面便说我杀气腾腾,我磨破了嘴皮子,说我是妙驴寺的善信,雨季要来听法讲课,也没用。我只好顺着他说,承认自己杀气腾腾,正因如此,将来打算皈依佛门,修个圆满。” 江碧空奇道:“妙驴寺是什么?” “那师父也是这样问的。我说,在会城东南,有位俗家弟子在此打坐,被路过的驴踢了一脚,自此入道,好比当年六祖听偈,登一下就飞升了。”李行迹得意道:“他听完后深信不疑,就把新做的签卖我了。” 说到此时,江碧空终于才发现不对,瞪了起来:“谁说沾了铜臭味就不准了的!到头来不还是买的?有何分别呢?” “当然有别!钱花得少了啊。”李行迹嘻嘻道。 江碧空嚎叫起来:“我要的是签吗?我要的是开过光的签!”她声音太大,以至于婢女朝她比了个掩嘴的口型,这下连带着李行迹都话语轻了起来。 “心诚则灵。”李行迹无所谓。江碧空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抱着筒摇了起来。李行迹不免好奇:“你究竟寻这签要问什么?” 本以为她会和前两次一样说“天机不可泄露”,结果没想到今日不同,江碧空似乎格外低落,伤神道:“我自有大事要决。如今又出不去,府上无一人可商讨,我只能求于机缘了。你可知是何大事?我来算姻缘。蒋太妃的内侄家与我提亲,原来定了长男,痨死了,结果现在他弟弟长大了,又说要我许与他。原来他哥哥我也只见过两面,其余不知,人不丑,可这弟弟,我连他面也不曾见过,究竟要我如何是好?” “这位蒋妃又是何许人也?”李行迹问。 江碧空长叹一声:“你连她都不晓得,她可是三皇子的母亲!她不受宠,三皇子也不受宠,可虽说如此,那也是皇子母族,我可招惹不起。我听闻三皇子胸无大志,被母亲早早指了亲,望能攀援势力,宫里有风言风语成日吹,说他自己也是不愿的,想必这蒋妃侄子是受了表哥影响,想在会城无权无势的世家女里找个门第最低的,不耽搁此人以后三妻四妾。我压根没出嫁呢,也有他们兄终弟及一说?我直觉不是好事,无奈父母相逼,我母亲起先说要撞死我床头,吓了我半年才看出来,她不过嘴上说说逞个痛快,实则比谁都怕死。” 她摇着,签筒里掉出一支来。她提起一看: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江碧空本来不读书,见了这玩意就头大,和李行迹面面相觑,见他也一脸茫然,不解道:“这是经签吗?这怕不是诗?你买的甚么玩意儿?好啊李行迹,你被人耍了,又拿来耍我!” 李行迹被她登头一吼,也是皱起眉头冷嘲热讽:“我以为你寻个新鲜玩物罢了,真是没想到,这么大事你也要盼它替你做决定。不正好比用银票打水漂,用纸搭房子,早晚被风吹走了,你不如现在就刎颈自杀,好歹刀还在自己手中,又或者是挂个绳索,我好人做到底,来替你挪个凳子。” “真是疯了!我姐说得不错,你们江湖中人最为冷血。”江碧空气冲冲道。李行迹向来以为陈蝉是因为向往绿林才来担任监察使,从未听过她有江碧空口中这样的表示,不仅一愣。 然而江碧空这句话点醒了他,李行迹忍着不悦道:“你若非要算命,找你姐姐比找和尚强点,她料事颇明。” “我若能见着我姐,何必在这同你叽叽歪歪?”江碧空不耐:“我被关着呢!” “这不难,我带你出去便是。”李行迹满不在乎。 见二人争执稍有平缓,侍女忍不住插话道:“江小姐,晚膳时到了,夫人请人来催了。” “我这就过去。”江碧空急匆匆冲出,回头见李行迹还抱着剑在原地,不免求道:“等我,一会一同去找蝉姊姊。你先别动,莫翻我屋子。”李行迹也没深想她这话是何含义,已经铛铛铛跑没影了。 已到膳厅。江碧空见她家人均已坐下,暗道又来晚了,只好霹雳嗙当地洗手、漱口,手没擦干就急急忙坐下。她母亲责道:“你是吃饭,还是打雷?” 江碧空嗔意未消,但又嬉皮笑脸上了:“我若学到母亲半分娴静,又怎么会挨爹爹的关呢。我真不冤。” “这又不难,你做得到。” “做不到。”江碧空随口道:“天资不足。” “那你更要勤勉克制。” “心太贪,克制不下。” “吃狮子头,肉很嫩。”江母道。 “牙疼,嚼不动。”江碧空躲在碗后边小小地挥挥手,劝退她夹来的菜。 “明明很嫩呀。”江母不解:“试试就知道了。” “牙疼,还有水泡,烫着就疼。” “你吃。” “我不吃,您多吃点吧。” “你吃一个试试呀。” “娘,我不想吃。” “让你吃你就吃。” “我已经十六岁了,会自己夹菜。” “你别饿着自己,你要吃菜呀。” 话如同车骨碌,向前两步,又向后两步,如同鬼打墙一样绕不过去。明明表面还算和平,然而江母的表情却逐渐变化,阴云逐渐汇拢。然而,未等她发作,江父已经听不下去,当场摔了筷子:“我早就说过了,你娘把你给宠坏了。刚刚迁进会城那会,我说了我来给你找教养,你母亲偏不让,但凡让我插手,你现在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江碧空冷笑一下,面色说不上好。她原本是想给她娘夹个个头大的虾,一筷子下去戳歪到瓷盘上,平地一声雷似的。她父母一齐盯过来,江碧空全当没听见,继续夹虾,她刚打算给母亲递过去,她就一声尖叫:“你给我闭嘴。”江母话是对江父说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江碧空。江碧空闻言,手里的虾硬生生拐了个回路,夹回了自己碗里。 江父怒骂道:“闭嘴什么闭嘴?你教出来的你不骂,我不帮你骂骂还不上天了?江碧空,就知道吃好的,还记得这菜是你母亲最爱吃的吗?但凡我儿子还在——” 江碧空忽然开口打断他:“你儿子已经不在了。” 她撂下这句话,把筷子一放,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碧空在府上,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架势,江碧空都已习惯了。等她回到自己的院子,虽然依旧郁郁寡欢,脸上好歹是看不出来了。 李行迹捧着签筒,正往里望:“我觉得陈监察使会喜欢这个东西,要不然给她带过去?” “行。”江碧空随口应答,坐下来,对着桌上一只梳妆匣模样的盒子看了一会。李行迹想起,上次他来找她时,江碧空也是坐在屋内看这个匣子,一见他出现,她猛然把这东西一关,很紧张似的。 她神神秘秘,倒勾起了李行迹的好奇心。他本想趁机翻看,视线却被同一张桌上的经筒牵住了。他把签文全倒出来,发觉谶语还真全部是名家诗词。虽然似乎被那师父耍了,但这东西倒也新颖,若江碧空嫌弃,自然有它的伯乐。 这个人自然是陈蝉。说到陈蝉,李行迹难免又要冒昧:“我觉得你似乎和你姐姐也没那么要好,她送的笔你也摔断了。” 江碧空哼道:“我们之间的事,你懂什么?” 第32章 荷鱼 李行迹将江碧空带到陈蝉府上,便自己走了。江碧空被门房告知,陈蝉有贵客要接待,她却闯了进去。根本无人阻拦,江碧空朝陈蝉房门口隔窗而望,只见里间人影摇动,灯火晃亮。江碧空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于是便退到房外的池塘边,隐没在夜色阴影中,随手掷石子玩,等陈蝉结束公务。 她左等右等,终于见里面光火一熄,似乎被人吹灭。江碧空心里头一震,那烛顷刻却又点上了,这次比先前更亮些。江碧空无聊得紧,手中漂石子打荷花,荷叶却不被她击沉,往往是晃晃脑袋又浮出水面。只有荷花,一砸就残,然而江碧空狠狠地撒出一把,只能中一二。终于是烦了起来,江碧空把手中经筒搓出来排到膝盖上,来去地玩,不慎掉了一二到水中,波浪中锦鲤以为有人投食,纷纷游到水面上。江碧空自己家的锦鲤一向是喂白菜叶都能胖成猪,陈蝉府上的却苗条得紧。 江碧空爱看鱼凑过来咬不动又失望而返的样子,又扔了几根下去。随着波浪漂流,漂到塘对岸去了。 正在这时,对面一屋的门突然开了。步出二女,之一正是江碧空苦等的表姐陈蝉。另一位碧冠华服者,正是还璧二公主。江碧空傻了眼,她不曾想到这公主竟会屈尊来府上找陈蝉。 二人尚在相谈,江碧空不知是否该立刻上前请安,一时胆怯,有些不敢搅扰,于是隐在池塘周围的栏杆与假山后,一时难以被发现。 公主与陈蝉要绕着池塘散步,断续聊天。 陈蝉道:“圣上钦点殿下主持此次举试,前月进众人议,废止明经,停顿诸科,只取进士,又罢诗赋、帖经、墨义,改以经义、论、策取士。此番翻天彻地,倒叫公主受累筹备。” 还璧公主幽幽道:“受累倒没什么,最恨的是,我今日被狗咬了一口。” 陈蝉微有不解:“您伤势如何?公主府怎会有恶狗?” “不是在公主府,是在朝堂上啊。” 她一说,陈蝉想起来,清流派与长公主在朝堂上对辨一事。陈蝉忍俊不禁:“就为茅升之死,竟如此大动干戈。” 茅升乃太子的童年好友。武将出身,在边关镀过金后就想方设法调回了兵部。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他回到太子身边之后,就从随波逐流的主战者变成了暧昧的绥靖派。茅升几日前被刺死,太子伤心愤怒,暗授门客,指为公主党所为。 公主党自不相让,甚至有人说太子此举乃为苦肉计,一来清除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二来是为了给还璧扣上黑锅。 流言甚嚣尘上之时,文官们也来搅局,原来他们一番查找,竟发现这茅升在边关之时曾义正辞严地向上官写信道:邻国叛约,联盟昏乱,当以戮止战,若为此,将死不足惜。 这下,他真是为此死不足惜了。还璧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陈蝉,此人是个小人物,你知我知,皇兄却不知道。我乍听这个名字,颇觉耳熟,才想起来,半年前,在祭天的路上替皇兄抓出刺客的人也是他。我本以为他有勇有识,你当时说什么来着?” “微臣说,那刺客行刺时,脖子上戴着细葛巾,里面缠着钱币。” 准确来说,不是钱币,而是一块似珠似币状的玉。一般人可能会以为是饰品,陈蝉起初也是,然而此人被抓自刎之后,那块玉却不见了。陈蝉胆子大,很快联想到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丧葬之时,亲属要在死者口中放上口含,寓意黄泉路上不能挨饿。刺客戴的那样的形状,便是口含中极为常见的一种。 陈蝉觉得很奇怪:无论谋刺太子是否成功,刺客都难逃一死。然而,在那样的情境下,他当真有时间把那块玉放进自己的口中,或者用那块葛布擦身吗?陈蝉没有放过这个微小的疑点,后来偷偷检查了刺客的尸体,那块口含果然在他口中。 陈蝉由此认定,这名刺客与太子身边的人串通,假意行刺卖命,让后者立下大功。经过查证,这个人就是茅升。她将此事告知还璧,建议还璧不要捅破,捏着这个把柄,在合适时机使用。 然而,还没等到这个机会,茅升就先行丧了命。这茅升虽然是太子党,在细节立场上却背景复杂,他主和、主张开宵禁以充国库,坚决反对科举革新,当然更包括女试。有时,他甚至和从前的自己观点相冲突,使得许多人以为他只是在传达太子的暗示。然而,陈蝉却不这么以为。 多的是不知道自己的矛盾的人。 “陈蝉,你说,他到底是谁杀的呢?”还璧发问。 陈蝉道:“要看谁的既得利益最大。” 还璧冷哼一声:“本宫的既得利益最大。” 陈蝉微笑:“那就是公主您杀的。” 还璧无言。 陈蝉恭敬道:“公主,他是如何死的,蝉自当为您查证,然而,此事各方似乎都以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生是棋子,死了,也是一架攻讦您的武器。他这一死激起千层浪,我们知道东宫内部分裂,这种丑事赖不到我们头上;太子却要说公主府草菅人命,为了开战而谋害命官;文官清流说兵部早引民怨,要削职权;就连三皇子,也会出来和和稀泥,告诉陛下他最省心最无害。依照公主的理解,他们在舆论上岂不是能到达暂时的联盟?如今群臣只恐无题发挥,他如何死,都死得其所,死有价值。” 还璧听毕,以为十分寡淡,又挑眉追问:“你的意思是?” “人人都在借题发挥,舆论复杂,若我们无法后发制人,不如朝池中投下新的石子。” “石子?”还璧沉吟:“你很了解我父皇。他表面忘性颇大,实则是不愿意记起很多事,茅升不重要。如今我手里有科举新试。比起某官员之死,此事更切近国之根基,此次重新划题要动到许多人的利益根本,我不信他们将无所举动。不过,父皇此次还指了老三来制衡我,我只怕他要将我卖给二哥。” 她口中的二哥,正是晋朝东宫。 陈蝉点头拱手:“公主既知,万事小心为要。” 还璧散漫地点点头,绕塘倚栏而走,点评道:“你这鱼不错,一一风荷举,也不错。咦,那是什么?”她指着一根水中的长条问。 那正是方才被江碧空丢进水里的签文。此刻浮浮荡荡,被水波推到了二人跟前。而江碧空本人,听到这两人越聊越深,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要问姐姐的事,自不敢多待,早就溜回去了。 陈蝉也十分好奇,蹲到水面边,拾起一根签。上面写的正是:清风洒**,邈然不可攀。 还璧拿去一看,也摸不着头脑,随手丢了。她表面不露,但心里却有事重重,陈蝉于是主动道:“陛下不亲点考官,这人选恐怕要争上良久,公主若脱不开身,国舅爷那儿,蝉先替您走一趟罢。” 还璧点点头,展颜一笑,好比新雪初霁,又如梧枝落凤:“舅舅所说名单的人选,你心中可有数了?” “物色到一个,不过前些日子她……” “才一个?轻易便死了,那就不是良选。”还璧眼珠一轮,摇头。 “她坠入蝴蝶谷中了。” “什么?”还璧闻言,立刻侧头而笑,连带着头上的珠钗都乱晃一通:“她叫什么名字?” 她早就知道,陈蝉的眼光是寻常人也不能及的毒辣。但也没想到,她让陈蝉选个人,能选到蝴蝶谷里去。 “苏折风。”陈蝉一说完,自觉补充:“不是白枫的枫,并无木字旁。” “有意思。”还璧饶有兴趣道:“若她能出来,本宫必叫白枫见见她。白蘋洲如今是不能用了,我给你梧桐台,你须帮我找几个新的出来。不用急,陈蝉,事以密成,欲速不达,两年,三年,本宫等得起。” 找几个新的“白枫”?两年、三年?陈蝉心中冷笑,还璧是真以为她有什么绝世武功秘籍,能从各大门派掐尖天才统一培养? 虽是这么想,陈蝉只能躬身垂首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待送走还璧,陈蝉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倦怠地叫道:“漠烟。” 马上,有一名女子挑帘出来。她容貌姣好,然而脸上也是浓郁的疲劳焦黄,以及浓浓的黑眼圈。 这二公主将漠烟送到陈蝉身边,一为保护,二为监视。但陈蝉纯然无所谓,只因她绝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漠烟绝不能抓到她的把柄,反而要被她带累得四处奔波,物尽其用。 总之,是和在还璧身边的清净生活完全不一样的。 漠烟右眼皮狂跳,但还是打起精神问:“长知有何吩咐?” “一共五件事要你办。”陈蝉比了个手势,漠烟心中差点晕过去,嘴唇微张,不敢置信地重复道:“五件?哪五件呢?” “第一,”陈蝉伸出第一根手指:“陪我去商丘找一趟风雪叟。”说完,漠烟点头,她再伸出第二根:“第二,吩咐下去,在我回来之前,桌上要有所有茅升的生平消息,以及……”陈蝉顿了顿,思索道:“晋城中所有税万两白银以上的店铺名单,瓦当生意也算,再是,从今往前十年历年会试及第的人员及现任官职。”漠烟二度点头,表示记住。 “第三,把这个交给公主身边人。”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匣子:“我不在时,若公主有何难题,给她看。” “第四,传话与云行枝大人,科举新试上,二公主可能要与太子做交易,让她盯着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太吃亏。” “第五,”陈蝉柔声眨眼:“知漠烟,你明日回去好好睡一觉,咱们后日出发。” 漠烟听她罕见地叫自己大名,让自己休息,心中五味杂陈。对于陈蝉,她起初未见有多喜欢,只因她年纪轻轻就城府老道,不显山水,属实叫人亲近不起来。然而,在她身边待得越久,就难免越对她钦佩。 漠烟退下后,陈蝉也起身就走。 她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些不能让二公主知道的事。 第33章 翻案 陈蝉与知漠烟商定在梧桐台会合,便自己先行一步。既支开漠烟一天,能避让还璧耳目,她便来处理些自己的私事。 陈蝉提着竹篮,里面装两个肉菜,一盏果饯,一壶酒,奔到会城郊外某处坟头,先是磕了三个响头,将菜一一布下去,俯在碑前。 泥土湿润,她长跪心念:“小姨,我许久没有来看你了。” “我心里苦闷,便来找你说话。你刚走那会,我将你埋在此处,悲恸得说不出一个字,只写出五封笺,一并烧了。那上边每一个字我都教了你,你认得极好,应当是能看懂的吧?不懂也不妨碍,我现在心里却有千言万语可讲。” “我母父远死,世上我只剩你这一个亲人,我什么也不敢道与你,你懵懵懂懂,只害怕耽误了侄女前程,不爱惜自己性命。蝉儿和二公主如今做的事,当初不敢向您明说,现在亦然不能。侄女有时自己都不能认同,此事是对?此事是错?周折辗转,反复思量,无复有果。你却那么信任我。近来我常与公主说‘微臣身不足惜'',然而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因为我的性命是您以死换来的,我必要好好活着。”陈蝉想到这里,应当要垂泣,然而却只是微微然闭了闭眼:“蝉如今孑然一身,当真是没有害怕之事了,唯一害怕是死得太早,与你、与我母亲在泉下相聚,必然遭你诘问。你必要说,小蝉主意那么足,也有料不定的生死,化不转的凶吉吗?小蝉那么大的出息,叫人断没了天资,你该多捶胸顿足哪,为了避免这等痛心,你竟愿意去死么?小姨,我不过是一届常人,蒙你无边之爱,替我卷入这血雨腥风。” “小姨,你死得惨,死得无辜,那时我尚未想得太清楚,然而太子用你的命把我押在二公主这边了。我于是问自己呀,如何替你报仇?我要当朝东宫成为阶下之囚……有些人就是该死。这个道理,比还璧说的那些、比我原来设想的那些,要坚固得多。小姨,上下千年,天下女子何须师出有名……” 幽声绕林,似有回音。 陈蝉早早筹谋约来水云门借月楼的楼主代渺之,当面商谈合作事宜,然而,接到密信来的,却是另两位。 柳痕一进门,面色就不大善。她头一次上陈蝉这,也不东顾西盼,大马金刀地往躺背上一靠,差点反客为主。她直道:“监察使好大威,一封信就轻飘飘叫代渺之跑到这,不过她近日无空,远日也无暇,我代她跑一趟。监察使可有话直说,莫不是在其位谋其职,成日在梧桐台坐着,忽然又发现了什么值得监察之事,来提点我们?” 陈蝉一向觉得水云门的这些人诙谐幽默。没想到是由上及下,从门主吹起来的这阵风:“门主说笑了,只是我这里的侍卫素来花拳绣腿,我本想叫代楼主过来教授几招,防患于未然哪。” “原来是这样,只是不知是哪位需要精进?”柳痕故意问:“想必我也有资格教个一招二式的。” “漠烟。”陈蝉唤道。 漠烟上前一步。柳痕唤来爱徒:“岫玉,看看监察使这位护卫如何?” 令岫玉连眼皮都不想抬:“尚好,可护监察使无虞。” “那监察使想必不用多忧心了。”柳痕点头。 “不瞒门主,”陈蝉微笑道:“实则不是我,而是二公主有此担忧。” “大内高手如林,还需要你来操心吗?” “在其位谋其事,我为公主府臣,自然要当心殿下安危,正如你这水云门主,要负责掌管门中四楼一关,清查弟子忧危生死。” “监察使在提点我呢?”柳痕冷笑一声,快言快语道:“一群人追着归盈功去,遇上蝴蝶谷开,乌泱泱死了一地,尸体被滚石压扁了,有人告到你处去了?这事你找我,不找雁栖山?” 令岫玉微微颔首,柳痕与她对过一眼,也不知道从她面无表情的神态中得到了什么启发,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听说监察使的表妹也身逢险境,差点丧命,幸亏雁栖山首徒出手相救,你不好找他们算账,于是转来找我?这可真是六月飞雪,纯属冤枉,此祸事虽是魔教妖女和我门叛徒引起,但那苏折风已经被除了名,现下与我派没有任何干系。” “当真没有关系?”陈蝉反问道。她一边讲话,一边用帕子捂住咳嗽两声。柳痕不免想到,她本质还是个弱质女子,连刀也拿不起来,一时乏味,也没有兴趣与她长篇大论地驳了,一口道:“有甚关系!这归盈功我若真有,我送你了。” 说到这,漠烟听到什么好笑的物事似的,格格笑起来,就连陈蝉也不禁莞尔。 漠烟取出一个锦囊,从其中取出一小撮头发。陈蝉便道:“这是苏折风送过来的。她看见庞桠飞倒地,便心知不好,不想毁坏师长遗体,因此只用剑割下些许头发。我当时异常犹豫——仅靠几根头发,想要翻案,岂不是天方夜谭?好在,我这里的验毒高手,比贵门分香楼更胜一筹,仅凭这一点点也足以看出问题。在水云门关了十余日后,苏折风被放出来,左思右想之下,将东西一直藏在身上,直到送来我这里。你可知她是在什么时候转交给我的吗?”陈蝉没等她回答,便含笑道:“是在蝴蝶谷外,众目睽睽之下,由我表妹转交而来。苏折风被搜身,连随身佩剑都取下,却能藏下这一缕头发,你可知,她是怎么做的吗?我猜测,她是将这缕死人的头发,编在自己的头上。我想,这个姑娘并不像门主一样爱惜羽毛,但肯做这些事,定然是想查出庞长老真正的死因。那么,柳门主,我查出来了,你想听吗?” 你敢听吗? 柳痕脸色铁青,紧紧盯着陈蝉:“你如何证明这是他的东西?” “发带。” “什么?”柳痕疑惑。 “这些头发,是跟着庞桠飞的发带一起取下来的。这个带饰,能够为许多人所证明,确为庞桠飞所有,那之上缠着的头发呢?” “依然可以伪造。”令岫玉沉声道。 陈蝉挑眉:“自然的事,令女侠莫急。方才我说我这位验毒师技高一筹,我观门主神色,似乎不服气,然而,我延请的这位的本职确不是毒,而是医,她乃是大名鼎鼎的御医唐还的外孙女唐雪柔。经她校验,庞桠飞死于一种早已失传的毒——菩萨泪。此毒起于塔坦,经月堂改制,传往大晋。它色味皆无,延迟发作,在运功时才会加速扩散。” “蝉以为,此毒虽然隐秘,但也想见瞒不过贵门分香楼的大能。因此,蝉才特意一探究竟,想弄清楚,究竟是验毒验错了、验毒验漏了、还是根本没验呢?这一查之下,才发现庞长老与分香楼主陆淼的一桩陈年旧事。原来陆淼的儿子曾被庞长老的徒弟在比武中重伤,后不治身亡,该弟子后来失足跌下悬崖,此事不了了之。” “陈蝉,你手伸得太长了!”柳痕怒目而视:“陆淼和庞桠飞因为此事颇有罅隙,自此从未来往过,何况庞桠飞对他颇有戒备,陆淼哪里有动手的机会?” 陈蝉不急不缓:“……我只好派人去寻访。结果,竟然在原籍找到了这位坠崖身死的弟子。他还活着,不过在两月前,他从山上摔下来,成了偏瘫。” “柳门主,我作为监察使,每月要汇聚各大门派的动向。一说到两月前,倒真让我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明心道的一位内门弟子,莫名死于蛇毒。我再一查,竟然探得,陆淼和这位弟子的师父是同乡,而在两月前,这位师父和庞长老曾经一道参加过某门派门主的寿宴。” “说到这,我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陆淼楼主两月前意外得知庞长老偏袒徒弟,伪造假死将他放走,先是使人伤了那徒弟,又转而来向这位苦心孤诣的师父报仇。他为了脱罪,找了关系更远的人向庞桠飞下毒,并且作为回报,也替那人杀一个人。两人就此达成了一个交换杀人的‘君子’协定,并且也非常君子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它。” 眼看柳痕已经暴怒,漠烟默默地把陈蝉挡在身后,心中叫苦,暗自愿望这水云门主能有些风度,不要对陈蝉出手。此时令岫玉冷声道:“陈蝉,说了这么多推测,你可有证据?” 陈蝉闻言,诧异道:“在门主眼中,我竟是信口雌黄之人吗?” 很快,漠烟就端上来一封认罪书,封里还夹着一块明心道的长老令。漠烟道:“那位偏瘫的弟子原本卧床昏迷,经唐小姐医治,已经醒转过来,他亦可作证,自己是为陆淼手下所伤。另外还有其余证物证人,门主若要详看,我可领你去。” 场内一时无言。柳痕脸色冷若冰霜,陈蝉看她从趾高气扬到愤而不言,心下略有得意,只等她发问,果然,不多时柳痕便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门主放心,为私杀人也好,交换下毒也好,冤枉弟子也好,所有这一切,只有梧桐台知道。我不想要多的什么。”陈蝉趁胜追击:“就如门主刚刚所言,把归盈功给我,我便什么都不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柳痕。见她脸上的惊色不似作伪,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柳痕真不知道庞桠飞的秘籍所在,她反而更有可能觉得这是一笔意外之财。对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割让起来,比已经到手了再吐出来要容易多了。 第34章 逐鹿 柳痕心头一片混乱,说不讶是假的。她向来执掌水云门管理严苛,看着陈蝉信誓旦旦,一时究竟不能信自己眼皮子底下能出些这样闻所未闻的事。但陈蝉正襟危坐,示意她翻看知漠烟呈上的证据,柳痕和令岫玉纷纷摸过那块令牌,又难辨真假,又是忌惮遭陈蝉诓。只见她目光终究转回陈蝉身上,与方才双目含煞、眼风如刀的模样根本不同,处处透着狐疑。 偏生陈蝉只顾侃侃而谈那些交换条件。柳痕不想被她带着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我自己会查”。却不妨陈蝉继续相逼:“那名偏瘫弟子已被我保护到梧桐台,这本归盈功藏起的所在,目前也只有他知道。当然,为了报答唐雪柔的医治之恩,也告诉了在下。此人,我当然可以给门主,有您庇护,陆淼自然也不敢做什么,只怕他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这本功法身上,不肯吐口,必要门主多费一番周折。如今我倒有个好主意:不如我来替门主找出功法,原本归还贵门,只需手抄一份给我。门主意下以为如何?” 她一届不会武之人,竟然对轻功如此热衷,平白地引人怀疑。令岫玉皱眉:“你要归盈功到底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在其位要谋其事。我取此法,自然是为了保护二公主。” 她这话算不上委婉,柳痕马上意识到,此事虽是水云门内务,但在陈蝉眼里,就和掌管借月楼的代渺之一样,充满了利用价值。她身份明确,就是要替二公主招军买马,延请也好,威胁也罢,不过是逼人站队,为其所用。 陈蝉在做什么,柳痕其实早就知道,才有拦截陈蝉与代渺之的通信一事——柳痕对此相当不齿,还在门中明里暗里地提点各楼楼主,勿要因为一时小利,卷入政治纷争,自己引火烧身便罢了,危急亲友门众却是无妄之灾。 不过,随着二公主风头日劲,这陈监察使近来也是明显越来越不想演了。与此同时,水云门中也隐隐约约有些暧昧的氛围,引起了柳痕的不满。她此来替代渺之赴约,就是想敲打敲打陈蝉,让她收敛一些。 然而,她头次上梧桐台,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心惊不已。来来往往的江湖中人都在影壁前乖顺地解下兵器,里外通达光华亮丽的宝刹内,隔墙摆呈二公主收集的名剑宝刀,所谓“如芙蓉始出,如列星之行,如水之溢于塘,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的绝世名兵,在这里一抓一把,星辉熠熠,仿佛只需要一刀,就能划开那一罩朦朦胧胧的**,露出后面的财富、权力、声名。女卫训练有素,演武台的青年人声鼎沸,女官高坐明堂之上细捻清茗,与你攥盏的手上每一根肌肉的走势都显出高涨激烈的野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一种急切渴求的、飞快生长的蓬勃,她含笑看着你,仿佛很懂读心,她在说: 或许你也想要——从龙之功。 脑子里浮现出这四个字,柳痕一个冷噤,赶紧拉回思绪。她意识到已经被陈蝉影响,连忙嗤道:“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是想要归盈功,我还以为你真打算替那小辈翻案。” “苏折风吗?”陈蝉缓缓问。 柳痕点点头。 “在柳门主心中,我有些太过古道热肠了罢。替死人翻案是什么道理。”陈蝉把杯子一镇,随口道。 至此,她的身体姿态终于是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往后靠坐在主座之上,微微侧头,好整以暇地与令岫玉眼光交锋。她眼睛黑沉黑沉,眼白都挤到一块,抬眼看人,下三白就显得阴翳,垂眼瞧人,又显出秋水照面的萧瑟;她唯有平视过去,一曲款款柔情,常哄了人不知几何,教人以为她优柔寡断似的,实则正正好不然。 此时,被她二人盯着,陈蝉丝毫没有回避的意头,还赶着追着令岫玉的神色打量,眼神光偏斜了些微,便显出三分睨色,叫令岫玉领教得好不舒服。而这柳痕,与陈蝉对峙越久,越心烦意乱。比起刚杀进门时,二人的攻守之势调了个个儿。 令岫玉神色不虞地指问:“死了?陈蝉,你从何处听说的。” “胡乱猜的。”陈蝉淡淡乜了她一眼。 令岫玉听闻此语,怔忪了好大一阵,说不上是何滋味。她闻说庞桠飞案始末,心中疑惑之处一一得到解答,明白自己冤枉了苏折风,末了微微叹了口气,不曾想被陈蝉察觉。 令岫玉当真没有悔意吗?并非。只是她早就悔过了,此刻才能面无表情以处之大变。当初押解苏折风回门,于情于理都是她该做的,此后门内处理诸事,由柳痕一手决定,她并非没有求情,不过并无作用。直到苏折风被冠以叛徒之名,她都没有想通过来,事态竟如何演变得如此激烈,昔日同门好友,为何一夕一寝之间,就落个声名狼藉、负功失逃的下场? 令岫玉黯然之间,听得陈蝉道:“柳掌门,你今日知晓真情,或许对陆淼心生愤懑,又或是对门徒心怀歉疚,然而不必苛责自己,你执掌一派,向来深明大义,爱惜羽毛,只是家业一大,其中龃龉龌龊,有时非你所能洞及。令女侠,你或许听说,我同你一样与苏折风有些私交,然而庞桠飞一案中,我深知水云门从不曾对她赶尽杀绝,她坠崖一事,更是赖不到你派头上。庞长老将秘籍留给其徒,其徒又将所在转告于我,这本归盈功,由我献予公主、效命皇室,也不负庞长老的遗命。” 柳痕长叹一口气,勉强道:“我真有些后悔今日来你这了,若是来的是代渺之,应当不必听这些。” “门主,这是你独一份的烦恼了,不过,”陈蝉笑道:“若你想听听代楼主的烦恼,我也自当如实相告。” 柳痕刚想拒绝,就听爱徒令岫玉道:“请讲。”使柳痕直扶额头。 陈蝉冉冉道来:“月前陛下下旨,鼓励民间自兴防队以对抗山匪。我梧桐台所在的浚县,其县令应旨筹谋,计划组织一支全部由女子组成的奇袭队,因故找到我。浚县南毗要道黎阳,北境不过二百余里处渐次布有襄王、居庸公等人三方封地,实为陛下心腹之患久矣,故以公主嘉此举为远策也。我等联系代楼主,正是想邀请代她前来担任领队。” 令岫玉简直惊得合不拢嘴:“皇家子弟私设军兵……” “一切为陛下谋。”陈蝉冷声打断道。 一时鸦雀无声。 从朝代之初起,晋就秉兴着郡国并行的地方制度。也就是说,一方面,皇帝将地方划分为郡县,派遣直命官员代为掌管;另一方面,为了嘉许在开国战争中立功的国戚大臣,又在周围分封了许多零碎土地,作为他们世代继承的私有封国,只需要向皇帝定期松散地朝贡即可。 然而历经这许多年,从开国那时分支出去的皇室血脉日渐薄远,已远远没有亲缘与忠诚可言。封地的诸侯看见晋中央势力江河日下,野心渐起。同时,皇帝直接管理的土地内,又何尝不存在问题? 陈蝉熟读史书,曾在《汉书》中读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在她看来,皇帝再无为而治下去,这副景象恐怕三世之内就要上演。同样,不仅陈蝉深深地知道这个每朝每代末期都要发生一次的预言,就算是毫无治理经验可言的柳痕和令岫玉,也有自己亲眼所见的常识:穷人吃不起饭,匪盗日多,送孩子来学艺的家户亦然越多,因为家里的田都卖掉了,不需要那么多人力来维持种植…… 皇帝表面要剿匪,然而山匪哪真需要那么兴师动众?往简单了想,皇帝这道旨意的意思有些号令天下英雄勤王之意;往深了想,则是鼓励地方内斗,放手让儿女势力坐大,一边割掉烂肉,一边豢养新疮,并不是以毒攻毒,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然而,虽然宫闱反目之事洋洋洒洒,但这土地落到有为的后代手中,总比落到旁支甚至异姓手中更好。 柳痕听到这里,便知道不是自己能听下去的了。她向来不愿直面这些,然而陈蝉躬过身子,附耳力劝道:“门主以为明哲保身,然而放远一看,又何尝不是坐看机会白白流去。门主隔壁某大宗,起先中人也是左思右想,踌躇不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柳痕一惊:她说的隔壁,究竟是明心道,抑或雁栖山?陈蝉身边的知漠烟,曾是明心道弟子,看起来她渗透明心道已不短时间;雁栖山那些人,看起来浓眉大眼,更满口仁义道德,当不会以跟着皇室子弟内斗为“道德”吧?好在她向来心志坚毅,不是随流之人,依然回绝道:“陈监察使,我门向来不涉纷争,您另请高明吧。” 第35章 来凰 陈蝉又道:“门主,这不打紧;只盼我这些话,你能转告代渺之。浚县子民受忍受匪祸已久,你们这些绿林子弟中更有弃徒,学了一身功夫回去就落草为寇,占了山头,不是寻常县兵能敌,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有宗门弟子出手相助,我在县令处两分薄面也算挂住了。你若信不过我,直接让代渺之去浚县县衙便可。其余事宜,如今门主无意,蝉更是无意,不过是我敬门主持身清正,想攀些私交,蝉身在官场,整日如履薄冰,惶恐难安,日后无论何种情势,都盼着多条路,以立命安身。” 她讲到此处,有那种微微嗟伤的语态,引人平白怜伤。此女说话实在好听,柳痕听到此处,气已消得差不多,不过与陈蝉讲话,实在是弯弯绕绕,陈蝉见柳痕已有不耐烦之色,也是直直把话头抹了回来:“门主,那庞桠飞一案?” 未及柳痕沉吟结束,她又笑道:“不急,容门主慢慢考虑。若门主觉得关起门来处置不妥当,我这里也有个好时机,不如就在今年十二月挽花会之际公之于众,必叫陆淼无地自容。” 她这一番话下来,教神色刚刚回温了些的柳痕又是好一阵恶心。 柳痕拂袖而去,令岫玉却留了下来。陈蝉装作不晓,直待她开口。令岫玉正色问:“陈蝉,令妹是否亲眼见到苏折风坠崖?” 陈蝉直截了当道:“不曾。” 令岫玉颇为意外:“那又是为什么能断定她入谷?” 陈蝉很想把她打发了,但还是慢慢道:“没有区别。” “什么?” “我说没有区别。”陈蝉冷然道:“你若是她,纵然没死,没受伤,被传身负归盈功,又是否会露面?令女侠,此人活着的时候,你爱答不理,这会不见了,你倒关心则乱。” 令岫玉反唇相讥:“陈蝉,与你正好相反了。此人活着的时候,你亲亲热热,这会不见了,你则弃如敝履。你是生怕我们看不出来,是想要招揽她?” 陈蝉想到那位苏折风,大概是水云门里最好相与的人了,向来见不得周围人烦恼,这样的人,能在水云门混成这样,也算倒足了霉。她对苏折风是有意示好,但自问无坏心,又被令岫玉说“弃如敝履”,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倒是罕见地变了颜色,一股怨气直泼到令岫玉身上了:“想要招谁都行,就是苏折风不行。令岫玉,你嫉妒她?” 令岫玉登时晃在原地,咬了咬嘴唇:“我没有!”脑子里闪过无数自证,竟无一说得出口。 二人不欢而散。 直到令岫玉离开,漠烟才敢问陈蝉:“大人,您方才说庞桠飞的头发经唐小姐之手验出菩萨泪,是何时的事?” 此事她全程经办,怎么竟然毫不知情? “骗她的。”陈蝉看了一眼漠烟,面无表情道:“你别紧张,菩萨泪哪有那么容易现世。跟你知道的一样,他陆淼也就是调调合毒,还要伪装成蛇毒的样子。若真有这么大本事,早就从水云门分出去自立门户,干出一片小魔教的好光景了。” “再说,”陈蝉冷笑:“从头发验出毒,这些水云门的人怎么真能信呢?我编出来时,自己心里都一嗬,生怕柳痕在哪句给我打断了。结果,她俩听得聚精会神。若苏折风从蝴蝶谷出来,心眼子还不见长,她就是跪在这里求着跟着我干,我也不让。” 漠烟都习惯了,自家长官人前人后浑然不一样。表面有多端着,私底下就有多傲,不时还阴阴一笑,堪比魔教。 “她出得来吗?”漠烟疑道。 “我可不好说。那天我想趁热乎给她算一卦,从一本古籍翻出巫筮之法,拿了快龟甲来烤,上边还没现纹路,江碧空路过,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原来那壳不是乌龟,是团鱼的。此事便不了了之。” 漠烟噗嗤一笑。陈蝉悠悠道:“代渺之一事,静候佳音即可。我们先去会会国舅爷,回都再赶纪皇后的祭日。” 她口中的纪皇后,正是还璧公主的生母。自从当年身亡,后位空悬至今。 陈蝉这么说着,漠烟亦是应答,随后退下。然而,她刚刚的那个问题,还在陈蝉心中萦绕。 谷底生死泯灭,强敌环伺,通天而上只有一线生机。那位身手十分出挑、性格十分傲慢的苏女侠,真要一命呜呼了吗? 身后是人流往来的早市街道,陈蝉推开门,如同临至秘境,光和人声一并消失。只见每一扇窗都贴着纸,室内森森。 漠烟已唤了两声,每一声都引起深而长的回声。她终于耐不住,进去查探。不多时,漠烟从楼上下来,向陈蝉道:“人已不在了。” “早知如此。”陈蝉无所谓道:“上次他便已经明说,叫我们勿要再寻。 漠烟道:“只是若得了线索,不再跑一趟,恐怕无法向公主交差。” 陈蝉轻点头。她步入内堂,见茶桌已积攒一层厚厚的灰,偏生茶杯里又还有水,提起来一看,原来盏底团着一张小小的字条。陈蝉展开一看,皱皱巴巴地写着:“毋爱重金,英才入彀。钓以权禄,乃服于君。” 她一看完,就飞快地团了回去,感慨道:“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 她又是“君”,又是“天下”,纵然漠烟乃公主心腹,起初听在耳里也是吓在心里,最近才稍稍习惯些。漠烟听得云里雾里,好奇道:“什么意思?” “《六韬》中的话,意思是——该给我俩加薪了。”陈蝉道。 “大人,我十分同意。可是这么朴素的道理,也需要我们跑这么远来求吗?” “公主的心思你别猜。”陈蝉高深莫测道:“该说不说,这提点正是时候。她的确日见抠门。前些日子,她把我叫到书房,手边一副八尺名家长卷,一块火琉璃,问我要哪个,我表示哪个都行,她说看我都不太喜欢,最后哪个都没给,送了一副她自己写的字给我。” “那字如何呢?” 陈蝉点了点手中的纸团:“和风雪叟写的这个差不多吧。” 她此来寻访,正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评论家风雪叟,一个不太有高见、但十分爱说话的老人。不过,他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是纪皇后的表弟,还璧公主的表舅。 风雪叟十分偏激,经常追着武林中诸人的屁股咬,然而,他毕竟浸淫朝野多年,又的确有些见的,因此还璧有时还会捏着鼻子请教他两句。在公主刚起复时,风雪叟私下里阴阳怪气了不少,却也实在对她提点了些,比如绕开朝堂,从江湖入手,比如,在晋朝严重刑典之下复用犯人,培植势力。不过,他骨子里厌恶女人,近些年二公主扬眉吐气,大放光彩,反而惹得他不喜,因此避而不见了。 风雪叟自诩长辈,经常要教育公主,若被周围人追捧得不合心意,就要发脾气,若说不好相处,那是抬举了他,实际上他有多招人厌烦,一般人想象不到。因此,他虽然有些剑走偏锋的奇招,但有了更聪明谨慎的陈蝉之后,还璧就与他较少来往了。 他此番跑路,陈蝉实则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心里也有个淡淡的疑问:纪皇后的祭礼,他也不来看看了吗? 此人对皇室中的女人,当真痛恨到如此地步?哪怕是他那位惊才绝艳,差点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表姐纪皇后,他也不愿意认可吗?这种男人,眼盲口哑一世,到了晚年,还是不愿意认清情势,如此可悲,如此愚蠢。 陈蝉想到这,摇了摇头。漠烟见她神色晦暗,以为她想到了风雪叟曾说过的某些尖酸之话,便主动道:“我们回去吧。”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会城的那天,天气乍有朦朦小雨。陈蝉难免想到,她初次来会城,也是这样的天气。 也是在那一天,她首次见到了二公主。 还璧在陵墓外徘徊,遇见未能得入皇家陵寝的陈蝉,雨势很大,还璧问她是何人。陈蝉没有听清,她于是又重复一次。 二公主回朝第一年,没有手下,不带侍女,一人一伞,不乘车马,步行至纪明德墓前。这里有一位年轻的、可疑的女孩,也是孤身一人,在风流雨动之中,拎着她母亲纪明德生前未编纂完的书的下集,远远地,隔着松和石,眺过青幽不老的焚香,雨被她们的纸钱上的火星截断,天色依然是朦朦而不醒的,薄暮里烧出两把星子。 那女孩低下眉,眼睛再挑起来时,带有一种微微的苦意,还璧立刻嗅出来,她身上有种和自己一样的、流亡的、怀才不遇的气味。疏疏的火香把这种失意烧光了。 还璧曾守陵三年,对这片小小的地方的每一块土壤都无比熟悉,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女孩是想要偷闯,但没有找到路。 还璧避开了身份称呼,说自己是一个先皇后的仰慕者,陈蝉遂说,她也是。更甚者,她的母亲也是,她生前见到皇后编纂《芳流集》,恨其未完,自己陆续搜罗,补全集成下部,命陈蝉有生之年,必要带到纪明德坟前祭拜。 两月后,陈蝉接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纪皇后苦推多年的女试今年依然没有施行,她无举可应;好消息是,她虽没有应试,却有人替她捐了一个官。 第36章 幸得 聆着身后的动静,还璧稍稍转身,从陈蝉身前捎过淡淡的一眼,仍旧转回去,向坟茔前墓碑道:“母后,陈蝉来了。” 她没有穿常服,反而是着蓝色的妆花绸掐丝底袍,外边拢罩了件淡织金缎,颜色淡得不仔细还看不出来。尽管宫女亦步亦趋地打着伞,但裙边已经有了些可疑的雨迹。陈蝉以为她又是孤身来扫墓,步向前去,回身抖开视角,才看到许多半藏在附近树林里的护身侍女,此刻她们披着雨笠,正在裁枝。又一载过去,旁枝蹿得比想象中高了许多。 陈蝉想:挺好,若是有刺客,也可以用剪刀砸他的头。这么多把剪刀扔出去,保不齐有万箭穿心的效果。 还璧公主摊开掌心,那里平躺着一把羊脂玉的笛子,名唤满梨花。她平时手上常戴的翠松石扳指也卸了,单握这一根素净的乐笛,那一滩细腻的玉质,仿佛比她的手指还要纤白从容。 自打还璧公主将这根笛子赠给她,陈蝉这几年都视若珍宝,少有离身。不过在此次离开会城之时,将这根笛子留作信物,让身边人提醒二公主小心行事。此刻在公主身边看到这满梨花,她胸中已浮现了些微妙的预感。 不一定是好事。 公主并不看着她,只顾朝着坟发呆,道:“我只道把你打发了,结果那日偏生还有人把你的笛子端给我。”又道:“此次科举,我与太子做了个交易。” 雨势忽斜,伞向来不及转向,因此碎碎的凉意就拂到脸庞上。陈蝉心里遽有一变,面上仍然不显山不露水:“殿下,你赠予我的这支笛子,我时常携在身边,不忘公主知遇之恩。” “都好多年了。是在抄书店送你的吧?”还璧回想:“你刚到都城之时。” 她语调宁静,似在回想往事之余韵,趁着怀旧情愫,陈蝉缓缓道: “那时公主与微臣仅仅见过两面。第一次在陵外遇见,殿下说自己是纪皇后的仰慕者,我回去后便觉得不对。这园陵不说守备森严,也不是您能随意进去的。第二次,公主自宫中赴宴回来,欢饮达旦,不知怎的酩酊大醉,天欲明时,拨开宫女在街上乱走,在一家书店遇见我在谋活。那时,您说您是先皇后的侄女,白家嫡女白念真,此生所谋,是为姑姑生前遗志,你留下这支名贵的满梨花。” 想到这些往事,还璧微微一笑。陈蝉继续垂首言:“不久后,我得幸履职长知女史一职,我在外堂,您却在殿内最前,我足足做了三个月的官,也不曾与您照面。直到我被提拔上监察使,才得以见到,您怎么站在陛下面前呢?” “时间像一盘打圈的绳子。”还璧直道:“那天也是这个时节。我重提母后所说的女试,甚至想放宽考选名额,使贱籍也能怀牒自列,遭了太子党泼冷水,晚上宴会之时,更是当众羞辱我。” 陈蝉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禁微微抬起头,安抚道:“公主……” 还璧却打断了她的话:“陈蝉,我现下已经明白过来,我那时蠢得厉害,刚刚回朝,便想大动干戈,这本来就万万不能成。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做好和东宫角力的预备。我苦守母陵三年,才堪堪洗刷掉族人以为的罪孽印象。皇帝好不容易放下戒心,此次科举松口改革,我绝不能办砸了事,他们找上我,我不想推拒。” 她语调坚忍,目光却已不似当年那样灼灼然,过去那种隐约露出的浪漫剖白,早就被深井一样的威严取代,陈蝉只能默然以对。陈蝉不赞成与虎谋皮,但在科举这件事上,无论如何应对,都还远远算不上危险。取士之法抱残守缺这么多年,依然在臃肿赘絮中飘飘摇运作,已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干系。若非内忧外患,皇帝被清流吹多了耳旁风,多少有些坐不住,此事决计还能再拖过三代去。陈蝉既了解官本,也了解人性,这虽是国体之务,但再亲的天子门生、大儒堂徒,要拔擢录用,进入朝廷的权力中心,也少说要大几年、几十年,这种影响远期利益的事,多半不会引发眼下的剑拔弩张。 如今这公主来主持国务,其间相关者众,纵然是眼红心热,但也急不来一点儿,只能慢慢磨她,拖她上船。四面八方的网罗织而来时,若要利祛陈疴,大刀阔斧,反而不宜。 陈蝉的幕僚生涯时时不安,不仅要应对各处的明枪暗箭,更要担心还璧头脑中的想法。她随着公主一路行来,眼见着她从无比理想主义,到底线逐渐放低,从与光同尘,到虚与委蛇,到混迹其中,泥沙俱下。她深知其中苦楚。她只是一届府臣,本分做事即可,然而还璧要面对的**和贪念何其之多,是她不能想象的。 走到这一步,几多挣扎、浮沉,几多尝试、失意,兜兜转转回来,陈蝉所能为,唯有时时提醒还璧,勿要磨平了在纪明德陵墓里,用整整三年的寒冷、匮乏磨出的坚硬人格。 陈蝉于是问道:“您是如何想的?” “水至清则无鱼。凡是革新,要展开新的版图,最好也能留下些旧疴,留待日后盘算,否则药力过猛,病体容易承受不住。”还璧冷冷道:“东宫门徒枝枝蔓蔓,林深叶茂!若不是太子找我,我竟不知道吏部侍郎那个浓眉大眼的,也跟他是一道人。哼,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陈蝉心中了然:太子在借机炫耀,敲打二公主。她没有做声,而是问:“太子想求您做什么?” “替考。” 陈蝉虽已有了心理准备,闻言还是狠狠皱起了眉头。还璧听得她猛然抬头,头上珠钗都甩起一阵叮当,好不狼狈,不禁笑道:“我拒绝了。稍后不出半日,就被皇帝叫到宫里,给我敲打了一番。我算是听明白了,说是说新举,却要用旧人,他跟太子一路心思,还暗示我,不要不识抬举,给我机会,就多插自己的人,太子阴鸷,若往后无群臣护拥,恐怕我晚景不乐云云。这是何等心思?我若不登位,恐怕越是群臣护拥,死得倒更快。话里话外是,改试、任考务,我可以提请,但三皇子那边放的人,我得要睁只眼闭只眼。我不惊讶,早有料到,此事绝无那么简单,不过每次进宫回来,我胸口都堵得慌。” 陈蝉道:“可要延请唐圣手过来瞧瞧?” “我只是在想,”还璧幽幽道:“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困住我母后一生呢?她那样的女人……陈蝉,她那样的女人,为什么被人害死,为什么又埋在这里,不该一把骨灰洒到山谷之中,化成一片山岚逸散吗?” 这个问题,陈蝉答不上来,还璧也不需要她回答。 一片缄默之中,她们踏上了回公主府的路。没成想一转头,竟然碰上小公主文懿一行人。 跟轻车简从的还璧相比,这个小公主的阵仗就夸张多了,里外足足围了二三十号人马,光是打伞的贴身宫女就有三位,一把苦染密织的青罗伞张着,另有一把琳琅珐彩色的、一把刻着软泥金梵文的候着,亦步亦趋地捧在手中,等她不称心了就换。陈蝉头一次见这么贵重的伞,也不知淋了雨是否会掉色。另外,还有侍女、女卫、捧着祭品的、拎着细颈长流瓶的、捧着陈檀食盘的若干,若不是知道她是来扫墓上坟的,还以为她是来郊游的。 还璧见了这个丢人的妹妹,眉头猛跳。陈蝉道:“二公主,小公主来探望先皇后,就一点不冷清了。” 还璧道:“这有些过于热闹。” “您一定很开心吧。”陈蝉乐道。她话音没落,车马上就冲下来了一个碧玉之年的女孩,马下的侍女赶紧训练有素地用伞托住她,眨眼间从静到动地加速,二女如同一阵风似的旋到还璧面门上来,稳稳当当,没有淋一滴雨,看得陈蝉叹为观止。 “二姐!”这文懿公主喊道:“我给皇后带了水晶脍、韭饼、珍果、皂儿糕!若我没记错,这是她爱吃的吧。” “这是你爱吃的吧。”还璧无言。 “唉,这有什么办法,我那时还小,记不清也是有的。”文懿摇摇头,一点也不准备怪自己:“既然这样,我替皇后吃……” “真是胡闹!”还璧忽然打断道。她指着文懿身边打伞的侍女:“卓央边翡怎么还在你府上?李杏得,黎塔质女送到我朝来,不是给你打伞的。” 她这一问这下,陈蝉才发现,那位“侍女”纵然掩在素裙里,也显得过于高鼻深目、气质高贵了些。她曾数次听说这位黎塔的质女,传闻中她在晋耳濡目染多年,已养得晋人的文性,还颇有些才气,不过,还是第一次识见本尊。 卓央边翡赶紧低头:“二公主,文懿公主待我极好,这是我……自愿的。” “不是,干嘛要训我?”文懿嗔道,看还璧脸色依然严肃,才正色了些:“我又没有亏待过她,我给她请老师认字学书、骑马射箭,其他人都看不——” “你闭嘴。”还璧说着,叹了口气,冲陈蝉道:“你先回去,把茅升之死一事查清楚。我今天有话跟我妹妹交代。” 第37章 从容 陈蝉闻言,便只能把两位公主落在路边,自己先行离开了。向来贴身护持的漠烟也跟着她退下,自不需提。 待回府,陈蝉一头钻进书房。她捻起这些日子手下人查办的茅升一案的资料,翻翻捡捡,仍觉得不够。又捡了双干鞋,重新拿起伞,晃出了门。 漠烟见她在雨里咳嗽,道:“大人当心着凉。” 陈蝉眼珠一转:“这就要说起来,你打伞没有那卓央边翡打得好。” 漠烟:…… “走吧,”陈蝉微微一笑:“去小憩斋。” 二公主手下这家情报机构隐没在市井之中,时时探听隐秘。陈蝉决定去碰碰运气。 今天下雨,生意冷落。甫一进门,一楼除了几个吃面的,就是一个坐在柜台掐算盘的账房,正噼里啪啦拨着。她头也不抬:“打尖还是住店?什么房都有。” “住店,我要一间有枝栖凰的上房。” “你银子带够了吗?”那老板不屑。 “够把你的店面盘下来。” 直到这时,老板终于演不下去了:“陈大人,你能不能把这口令改一改,每次念的时候,你不觉得像五岁小孩过家家似的吗?再说,你本人都来了,我难道要认旁的东西,不认你的脸?” 陈蝉把她拉到一边,详述来意。老板听完茅升的事,直嚷道:“这个人主和,想杀他的人,比我店里现在住着的人还多,你要从何查起?” 她呈上一份卷宗。老板且看:尸口眼开,头髻散乱,两手微握,掌心有损。头顶骨折,剑伤在后颈深而阔,前至于项,食系、气系并断,一击毙命。除此之外,概无疑点。老板吸了口气:“如此娴熟,这当是蓄谋所为?” 陈蝉叹息道:“乍一看是这样。如果不是武林中人,就是职业刺客出的手。” 老板欲言又止,陈蝉继续分析道:“会城中,固然有人不喜他,但动太子心腹,太过于富有挑衅意味,无益于给政局火上浇油。据我所知,清流文官做不出这些事;我不能排除是私仇,不过茅升个人品行无甚污点!我已查阅他在边关时的资料,此人好逸恶劳,在军中待了不到月余,就调了回去任地方官,主要主持刑罚。然而,此人司职并非昏聩,从不严刑重典,还颇得民望。” “会不会是某人想要挑拨二公主与东宫的关系?” “太子恐怕没那么蠢。”陈蝉心道:他转头就因为科举之事找上了二公主,远远没有大家想的那样介怀。 “说来说去,你这都是在揣测动机,”老板摇摇头:“陈大人,你虽善于谋略,查案却不太通,这不就想得偏了?你纵然动机有千万种,现下要拿出来服众的,乃是证据。不如我给你一个可能的线索。” “请讲。” “你去把他府上抄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最近又在做什么,不就一清二楚。” 陈蝉:…… 她又指了指自己,矜持道:“我吗?” “当然不,”老板把她的手指一掰,挪向她旁边站着的女人:“是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知漠烟姑娘,去掏吧。” 知漠烟神色变换几番,无语道:“到底什么叫用兵一时,我天天都有活干。”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老板笑嘻嘻道。 待漠烟领命而行,老板又向陈蝉道:“候着也是候着,既然瞧着像杀手所为,不妨去悬赏榜看看,究竟是谁想要他的命。” “悬赏榜?”陈蝉听着熟悉,似乎听过这个东西,脑中扫了一回,很快便惊叫:“我不是将这东西取缔了吗?” 原来这悬赏榜,就是一个实时更新的绿林追杀令。陈蝉初上台之时,嫌它太过于血腥招摇,使得风气恶劣,招致许多恩怨麻烦,时时要捅到她面前来,她顾不过来,便给一刀切掉了。陈蝉竟不知,它居然偷偷死灰复燃? 老板“嗯”了一声,携着陈蝉神神秘秘地转入后间。里坐着一名练琵琶的女人,脸上薄施粉黛,好奇地看了一眼陈蝉,并不说话。老板一边道:“有人要人命,有人要赚钱,此事切不干净,他们自然转入地下,不捅到梧桐台即可。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合适做这生意,我就揽走了。” 还璧真是高招,一面堵,一面疏,肥水不流外人田。明着是穷追猛打,立了梧桐台的威严,让原来吃两头的害怕不已,吐出来肉,将份额拱手相让,又提了准入门槛,把价格抬得更更奇高无比,暗自来叫自己人收下。 一边说着,老板拿来一卷纸,随着她慢慢摊开纸筒,滚到角落之时,果然露出了茅升的大名。 陈蝉盯着后面的金额数,瞪大了双眼询问:“这一单,你要抽多少水?” “十一。” “顶我两个月俸禄了。” “不是八一吗?”那名弹琵琶的女子嘀咕道。老板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嗤一声,不说话了。 老板心中有些踌躇,她虽得了上头嘱咐,陈蝉绝对可信。可她毕竟是梧桐台监察使,发现自己费力维持的和平只是假象,怕她不悦。然而陈蝉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或者说,她根本没顾上这事。她还在定定地瞧着那本轴上的人名和小像发怔。 那上面第一行大字,正是当朝宰甫汪农的名字与住址。 老板凑近过来,见她在看汪农,忽然神神秘秘道:“陈大人,你知道汪农这个单是谁下的吗?” 陈蝉目光一凛。 “她可是你的熟人哦。” “莫非是……” “对咯,就是汪农的亲女儿——汪黛斜。” 陈蝉挑眉一笑:“这些人还真是都疯了。” “我看你也挺疯的,长知大人。看得怎么样了?”老板问道。 “什么也看不出来。”陈蝉摇头:“杀手不会在脸上刻上‘我是杀手’四个大字,然而谁是杀手则根本不重要,这单主是谁,唯有问你了,老板。” “江湖规矩,我们可没有探寻客人身份的习惯,汪黛斜那事,也是我无意中得知的呢。你可不要透露出去。” “我要去一趟现场。”陈蝉定了定神,打算道:“杀手杀人后复命,必要有信物证明是自己下的手。然而验尸报单上写着,此人尸体全须全尾,不曾少一肢一腿。到底是仵作漏过了,还是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再阅卷勘探,自有分晓。” 老板沉吟。她心中忽然萌生一计:“若我凭空变出一个杀手去复命呢?” 陈蝉没好气道:“你这主意捂了几天了?我都闻见馊味了。他死在早日里,两个时辰后才发现,杀手已经远走高飞,把白花花的银子用牛车拉回,埋到自己家地窖了。” 老板嗔她一眼:“他可没有。因为——这银子他要到我手里来领的。” 陈蝉叹道:“原来都在你这里,那既然此人迟迟不来,这些银子岂不无人赏识,我能不能现在用牛车拉走,埋回我家后——不是——上缴给二公主呢?” 她话音没落,外头忙活的跑堂姑娘就叫了:“老板,老板!客人要一间‘水云门掌门柳痕住了赞不绝口整整五天之清新龙涎香房’,这号不是已经订出去了吗?” 那姑娘撩起帘子,又莫名地小小声朝老板问了一句:“其实我一直想问,我们店里有这香吗?老板,我们的产业已经大到可以欺客了吗?” 老板摇摇手里的蒲扇,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说曹操曹操到,揭英雄令的人来咯。茅升啊,你前半生喊打喊杀,说什么为了长久的安定,死几个人不足惜,结果自己就死了。这可真是太不足惜了……让我看看,这位夺命一剑让你用生命践行理念的刺客到底是……” 她这番话还真勾起了陈蝉的好奇心。然而,老板出去不久,略讲了几句,也不见其他表示,又和那位跑堂的姑娘一起重新进来了。陈蝉奇道:“揭榜领赏金的呢?” “喏,不就在这吗。”老板指了指刚刚同自己一道进来的姑娘。 陈蝉:……这穿的也太像跑堂的了。 那位姑娘见了陈蝉,乐道:“老板,你身边这位长得好像陈长知。” 陈蝉:…… 老板:…… 那姑娘见她们脸色都不对,又深深打量了几眼,忽然尖叫道:“你真是……” 陈蝉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是坚决要取缔悬赏榜的那个,此刻她冷着脸,更像是来拿赃的。她只好咳了咳,躲过老板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往她脸上盖的扇子,依然露出上半张脸来:“我是来查案的,不难为任何人,你照领赏钱即可。” 老板取出银票,从里面盘出二三张,拢到自己面前,剩下的一摞,全推给这刺客姑娘。姑娘捧着钱,好像终于捧起了勇气似的,忽然向陈蝉道:“陈长知,您手下还缺人用吗?我叫司徒婧,略通一二剑……不,我很厉害。我不喜欢杀人,只是家中老母病重,日日要老参吊着,迫不得已才来跑赏金,我杀了茅升后,避了两天风头才回来,我母亲却……病死了。” 她说到后面,已经有啜泣之意。陈蝉想:难怪她过了这么久才来取钱,原来是失了寄望,人什么都不想要了。 陈蝉柔声道:“等我办结了手上这个案子,我回去看看,若有缺位,则替你谋一个。” 老板以一种“又在画饼”的眼神瞟了一眼她,倒也没说什么。陈蝉继续道:“不过首要的,我要查明白究竟是谁下的这一单。” 司徒婧擦着眼泪道:“我或许有一些线索。” 祝从容:陈蝉,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热心肠 陈蝉:我珍视她身上这种路人的气质,从命案现场晃悠过去,别人也只觉得她是个跑堂的 陈蝉(补充):和我一个朋友蛮像的 祝老板(翻出悬赏令)(指着最后一页的苏折风):不会是这家伙吧?为啥她也在榜上,还只值这么几吊钱,侮辱性好强啊 陈蝉:可能她话多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从容 第38章 全情 闻言,陈蝉、祝从容二人皆正色起来。 司徒婧交代,那日太子要去御林苑狩猎,命茅升提前过去清场布防。这个茅升顶着排查的由头,挥退众人,孤身向那林深处走去了。早早就混入侍女群中的司徒婧猜测,他是想趁机享受皇家猎场,瞅准机会,跟在后面。 茅升在拉弓射鹿之时,她隐没在树丛中,刚想动手,却见忽然飞来一根箭矢,将一封书钉在前方树木上。茅升见怪不怪,听到背后窸窣声响,还以为是传信者离去,没料到一人从草里跳将出来,就要捅他。 茅升好歹也是从戎武官,险险避开了这一刀,反而擒住了来人的武器。他和刺客面对面僵持,刺客喊了一声:“你这背信弃义的墙头草,还不受死!” 司徒婧看到这里,也蹲不下去了,只怕自己的银子半路飞了,赶紧出手亮剑。那口中骂骂咧咧的刺客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结果得不明不白;茅升刚想跑,也被司徒婧揪住,从背后一剑,给脖子开了花口。 两人惨死当场,然而,司徒婧又听到一阵树叶摇动的声音。她推测是方才那位射箭的信使仍未离开,然而不知为何,此人最终也没有露面。司徒婧不想多生事端,便把行刺的男子的尸身绑上石头,沉入附近的河水中毁尸灭迹,单独将茅升的尸体留在现场。 司徒婧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这便是我杀了他的信证,银票我可以取走了吗?”她的神色既不平静也不热切,反而微微茫然,似乎是读了,却没读懂。 陈蝉拆开一看: “……敬拜武选清吏钧座: 家父狂悖,干冒威严,晚生惊惧无地。今斗胆陈情,非为狡辩,唯乞稍息雷霆。大人所倡开宵禁,乃惠泽万民之仁政,家父斤斤于锱铢之利,实为愚钝。然其掌业三十载,骤闻新法,如临深渊,恐生变乱而负累家门,故有此失态。 晚生人微言轻,然愿以身家担保,竭力劝导同业,顺应时势,请奉银万,纳与东宫。恳请大人暂容宽限,使商贾之辈,得窥新政之利,则必心悦诚服。 言辞拙陋,惶恐待命。 伏惟钧鉴 维文再拜 九月廿一夜。” 陈蝉读到第一行称呼之时,就觉得这桩案子的幕后真凶已经呼之欲出,再往下看,简直将动机和罪证一一罗列。 她将手中信笺扬起,问祝老板:“茅升主张撤宵禁、开夜市,据你了解,若是宵禁开了,这会城之中,哪家的生意影响大?” 祝老板翻白眼道:“我们啊,要是人晚上都可以在大街上乱走了,都半夜走回去了,谁来住店?” “还有呢?” “恐怕许多人不高兴咯,依照外地来看,暗中的夜市兴起,首当其冲的是贩粮的大商与食楼酒店。毕竟,食摊就跟蝗虫一样,晚上开得到处都是。还有……车马商。”祝老板寻思道:“白日里只许乘他家特许的马车,若夜里能走,白日出来逛的恐怕就少了,断他财路。最好也是重新批允几家,要与他人分羹而食。” 陈蝉笑着,移开了挡在信件第一行上的手指,那里赫然是:南城车马商人周清之子周维文敬拜武选清吏钧座。 祝从容吃了一惊。显然,此事一出,大多数人都往政局上想,几乎很少有人能往商市中去寻凶,若非司徒婧取来这封信,她也断断料不到。 然而这样一来,逻辑又能弯弯绕绕地对上。茅升官拜兵部武选清吏,虽然品阶不高,但掌管武职官员升降,若开放夜市,夜间需要码用的武士更多,他所掌控的武职考核势必变得更重要。同时,他热心替太子敛财,这些小商贩能提供的税收能让他在皇帝面前吐气,油水费也能进他们自己腰包! “由这封信来看,”祝老板推测道:“茅升力挺推行夜市,他本身人微言轻,只是与太子关系太好,时常要吹些耳旁风。他威胁到车马行的利益,于是这个周清去见茅升,与他不欢而散,回去觉得自己要倒了大霉,所以干脆买了追杀令。没料到他的傻瓜儿子甚至没和他商量,巴巴地前去斡旋求和……所以此案背后真正凶手,就是这位周老板?” “对,但也不对。”陈蝉淡然道。 “哪里不对?” 陈蝉忽然冷笑一声,将这封信重重地拍在桌上,厉色道:“司徒婧,人不是你杀的吧,为什么撒谎?” 司徒婧无措道:“长知大人,我……” “为了赏金?” “我……” 陈蝉打断道:“照你的描述,地上理应有两个人的滴落状血痕。然而仵作验尸,只发现一具尸身,一具尸体中心的血迹!验尸报告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背伤在后颈深而阔,前至于项,食系、气系并断,一击毙命,概无疑点’,我问你,第一,你既是连杀两人,就无有偷袭一说,在你杀第一人时,另一个察觉不到吗?不会反抗吗?那搏击伤痕、打斗痕迹,都去哪里了?第二,你身后背的剑极细极工,不过两指余宽,为什么茅升尸体上的伤痕有‘阔’面?” “杀那刺客的是你,这没错,但杀茅升的,是他吧?”陈蝉眯眼道:“他出手在前,杀掉了茅升,拿走信件,你想要冒领赏金,于是再尾随其后,在另一个地方杀死了杀手,照猫画虎,取走了他手中的信件,作为取赏的证物,随后再回到茅升死亡现场,在他的后颈上补了一剑。” 司徒婧起初还想辩解,被陈蝉打断几番后,神色连连变换,听到最后,终于垂首丧气言:“你说得对。我撒谎撒得太不像样了。” 祝从容无语道:“这位姑娘,买卖不成仁义在,何苦骗人呢?” 司徒婧沉默。陈蝉却道:“司徒婧,你方才叙述,除了我指出的那几点,还有谎话吗?” 司徒婧摇头。 “那就清楚了。”陈蝉深深叹了口气:“行刺的男子说茅升‘背信弃义的墙头草’,必然指的是茅升前战后和的相反立场。从这个角度推理,他多半是主战派,他不是我们的人,那就是兵部的人。罢了,罢了,猜来猜去无益,司徒婧,不如你带我去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容我调查一番,我不仅不计较你冒领赏金,还另有赏酬。” 兵部似铁桶一块,被疑心病常犯的皇帝老子自己严严把控,里面尽是些事君忠臣。太子到现在只插了个茅升进去,在里面也是孤立无援。 “我早说了!”司徒婧硬邦邦道:“我将他绑石沉水了。” 陈蝉闭了闭眼,道:“无论找不找得到,这条人命,都只能你背了。” 祝从容明白她的意思:兵部是皇帝的人,不能动。更何况在长期战略上,兵部是她们的盟友,没必要动。杀人这事,最好还是让富商自己背了。 是刺客寻仇动手,抑或是司徒婧揭榜杀人,没有本质区别。 司徒婧表情暗淡。陈蝉这边,也算对二公主有了个交代,离去之时,却忽然回头冲司徒婧道:“婧姑娘,你之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什么?”司徒婧愕然。 “要跟我去梧桐台。” 司徒婧怔然道:“你不厌我骗你?” 陈蝉含笑摇了摇头。司徒婧却觉得她略带疲惫之色,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过了一会,她觉得有些悲伤。 祝老板见状,心中直叹:陈长知还是陈长知,容小过者以一长酬,释大仇者以死力报*,她能真正做到胸无怨怼,让手下人敬之爱之,不觉得自己被利用。 “司徒婧,”陈蝉补充:“你母亲新丧,不妨先回去奔孝。” 祝从容心想:“果然没那么简单收用不明之人,此女一转身出门,陈蝉就要把她查得底掉了。” 司徒婧感动道:“等我回来,去梧桐台寻大人吗?” 陈蝉摇摇头:“你来小憩斋,祝老板会替我安排你的食宿。我手边太忙,待我回去料理停当诸事,便差人来叫你。” 被点名的祝老板不情不愿地“欸”了一声。陈蝉向她小声道:“你帮我磨磨她的性子。她恐怕只会杀人,教她学点新的。” “什么新的?” “随便,”陈蝉无所谓道。恰逢刚刚那个琵琶女又从门口路过,口中还哼着小调,陈蝉便突发奇想道:“学琵琶也行。说起来,这位是谁啊?” 祝从容没好气道:“我发妻。” 陈蝉敬畏地看了她一眼。 正说着,万泉晴就撩起帘子进来了,这次她抱的不是琵琶,而是一把琴:“有新客人啊?” 祝从容没好气道:“非客人也,路人也。” 万泉晴便问:“我的琴油你放哪儿了?” 祝从容全瞎答:“喝了。” “我去找人给你一拳,让你吐出来。” 陈蝉实在听不下去打情骂俏,遂溜了。只留下三个人在屋里面面相觑,在这俩人又开始之前,司徒婧望着陈蝉的背影慢吞吞道:“我常闻陈大人才智过人,还以为是吹捧之言,此次亲见,传闻一点也没夸张啊。” “那还是有点夸张的。”祝从容评价道:“这桩案子破得快,全因你撞上门来。若要换在平时,她从我这里出来,得一头雾水地去查茅升的关系,见过什么人,和谁争执,带人到现场去勘探,仔细摸查,掘地三尺不为过。要知道,她这可不是大理寺,不是刑部,统共这么几个人,累得很。茅升与谁有纠纷,实质我们都一清二楚,二公主或许只是一时好奇,才想要知道这个真凶,陈蝉却可能要花大几月去查,她很较真,做事扎实。而且这人和二公主一天,谁也信不过,有了漠烟之后,她才没那么凡事亲力亲为。” “她没想过多找几个帮手吗?” “想过的。”祝从容摇头道:“但她比较毒。她赏识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死活。她亲人都死光了,于是对心腹手下容易有些移情。唉,我说得多了。” ?出自冯梦龙《智囊》 万泉晴和祝从容是一对剧情线中的萌副副副副CP(过日子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全情 第39章 开考 陈蝉一觉醒得很早,天色未曙。窗外有啁啾的鸟声,微微拂去了她的睡意。一夜之间,气温骤然降了下来,如同一把刀,薄断了身上几层衣。整间宅子里静悄悄的,似是只有她一人起身了,陈蝉率先推开门,迎见一阵吹气成霜的冷息,不知是恍是真,是远是近,离身后的夏日,明明比身前的冬日更近,怎么就有了这副景象? 陈蝉不忍掸去那股清风好意,才任凭这冷气拂到身上。此时,院前走来一人,正是一夜未归的漠烟。她见到微朦光色中的陈蝉,先是一愣,招呼道:“大人早,起这么早上朝吗?”她手中抓着几张东西,明显是连夜从茅升家翻出来的,递给陈蝉。 陈蝉看见她,被生生冻出来的那种愁绪忍不住一扫而光,笑道:“想必戒备森严,真是辛苦你了。” 漠烟面无表情道:“谢谢大人栽培,我现在溜门撬锁的手艺,简直可与见手青一较高下了。” 她带来的文件里,有一份请开宵禁的奏折,却不是他自己的笔迹,是户部侍郎注的名,职方清吏司主管、以及茅升本人在后联上了名。看样子,这是一本发到他手中参详的奏折,还没来得及递给皇帝,就因为茅升的死而戛然而止了。原本这几人互相纠结,彼此照应,准备充足地打算在朝堂上大干一场,明显,那名车马行的富商正是听说了这东西,才会巴巴地上门求访。 另有一份厚厚的名礼单,详载着上门送礼的人员及入库礼物。陈蝉略略扫了眼,就看到好几个会城名气颇大的儒生、江南大族的公子,这些人里,有的用笔进行了勾画。想必,这是太子党在抉择,此次科举要保举哪些人。 好好一场考试,竟然被他们搞得和前朝的察举一样。世界大族吃肉,寒门学子喝汤,于是贫者更贫,富者更富,富人余钱又用来买卖土地,收放息贷,穷人要从他们手中佃田,于是房、地、命终究没有一样是自己的!陈蝉摇了摇头,心中痛恨这些人,又恨自己没有当下就厘清官场的本事! 知漠烟看她表情寞然,问:“这些有用吗? 她看出来了个大概:她拼力取得的这两份东西似乎都不算秘密,这种风气在会城中处处流传,甚至不需要避讳和掩盖。陈蝉安抚她道:“有用,有了这个,我们足以向二公主交差。你先回去休息罢,我去上朝了。” 待漠烟离去,陈蝉把手中的卷纸搁在一边。有用是有用,但也只是提早了一点拿到。若她所料不错,这份名单,不久以后会删删减减,交到还璧手中。 朝堂之上,天子就不久后的科举诸事布置一番,即让官员们散去了。陈蝉踏出大殿,就在下面偷偷地打哈欠,汪黛斜转过来,几步赶上她,笑吟吟道:“后日科举,有好戏看了。” 陈蝉漫不经心道:“汪大人,日日有好戏看。” “我只想知道,真如二公主刚刚说的,那茅升是周家杀的?”汪黛斜凑近,压低声音问她。 “你不许民间有这样为民除害的义士吗。”陈蝉认真地瞅她:“若你不许,那就当二公主杀的吧,反正我看你爹一心这样觉得,你不如女承父业。” 汪黛斜眉间怒色一闪而过,被她强行压了一压,嘴角欲弯非弯,似乎想牵起一个欲盖弥彰的笑容,最后还是没能笑出来:“陈蝉,你骂人真难听。” “汪大人,你挡我路了,借过一下,二公主等我去准备科举呢。” “这么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考生。” “汪大人想看我冠压全城了,可以提前准备巡街的时候扔给我的花球,我喜欢鲜亮一点色的。” “我若有你半分自信……” “你跟你爹多学学就有了。” 汪黛斜被她拿准了七寸,噎得眼睛直瞪:“和江湖人待久了,说话跟放屁一样,你真以为这叫爽朗吗?” “我都没有考的机会,还不能让我吹吹水吗?” 陈蝉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了,觉得没趣。汪黛斜也没劲和她阴阳怪气了,干脆问道:“此次是友非敌,不妨给我透透底,你家主子和三皇子究竟怎么打算的?他们说祖宗之法不可变,依我说,跟一根朽木一样杵在路边,早晚被雷劈了。” 深以为然的陈蝉点点头:“也有可能被路过的狗屙了泡尿,早晚倒霉。” “所以——” “所以——你怎么光问二公主和三皇子,不问文懿公主是怎么打算的?”陈蝉眼睛一转,胡乱撇开话题道。 “这个我知道啊,她打算和黎塔质女去海边祈福。”汪黛斜消息灵通。 陈蝉:“……那二公主是有点打算发火了。” “无论怎么样,我打算等这出好戏。”汪黛斜意有所指。 “汪大人多虑了,”陈蝉忽然一笑:“二公主办事,必然办得风平浪静。” …… 会城附郭县有二,二公主领南县,三皇子领北县,在最低一级的乡试中,她们不会出现。 陈蝉熬了几日,昨儿堪堪忙中捡漏,补了个半觉。不到寅时,天尚浓黑似墨,她被漠烟叫醒过来,两人隔着灯互看,俱是大青色乌泱泱在眼下挂着,困得生无可恋。 急急洗漱梳妆,铺了两三层粉,力图显得精神头足些,奔赴考场。五更天整点前,人已经稀稀拉拉地到齐。陈蝉到时,有人知她是公主心腹,转过来头谄笑,更多的却是在精神抖擞地待命,任考官的乡长不住地问时辰,门外兵丁排得两派好长。 乡试首日,虽然二公主没有亲到场,到她手下近臣、幕僚几乎倾巢而出。陈蝉一来,就看到了云行枝。这位前朝罪臣的女儿、公主的青梅,此刻更是表情凝重。 寅时整,头炮响。在附近租住的学子听到这一声,就知道要起身准备了。 半时辰后,二炮响。学生们准备出门。 又半时辰后,三炮大作。这一声格外嘹亮,背着箱子、提着卷铺、搂着篮子的考生,拖家带口依依送别的考生,齐齐来到大门前。 应试者何其多。兵丁把门推开一小条缝隙,无可计数的人的眼睛就望了进来。陈蝉被盯得发晕,看了看时刻,果断道:“不要提早开。” 门只好又关上。门外哗然的声音猛然放大了几倍。 云行枝默默看了一眼陈蝉。二女对视,俱是明白对方的意思:她们跟从还璧公主,就是为了这考院门外有一日能站满女子。 严格到了时辰,大门才敞开。由县学的教官负责点名,作担保的廪生要现场认人,防止冒名替考之人。这一步在过去的下县中,常常荒废不理,然而如今力推科举新试,无人敢略过。 唱名者声音洪亮:“肃静!肃静!” 随着他念名字,陆续有考生拨开人群钻出来。这个过程极其漫长,结束之时,日头已变得极亮。接下来,又要响一封“封门炮”,甚至锣鼓手齐齐胡煊一番,才走到搜身房前。 陈蝉早就准备好了注意事项,贴满了周围的墙上,又简写了一份,提前让守卫反复高声念读。诸如进考屋前如何配合脱衣、搜身、哪些是绝对禁止夹带的物件。考生专用的号舍前面茅房的位置,在考屋中何时发卷、作答时长,收卷时如何离场等等要点,力求做到无有靡漏。 *考据:本文架空历史,地方大制度参考唐宋,科举层级同样。本文某些细节参考自《科举1300年》《中国科举制度通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开考 第40章 苇草 考生们来到搜查门前。由兵丁充的搜役一对一地将他们脱到只剩里衣,不仅要敞鞋脱袜,还要仔细搜查身上衣裳,还要把食盒一一打开,把夹饼里的馍也摸出来按按,看看里头是否有纸条。更有嫌疑者,要把他们带入专用的房屋里,全部脱光检视。 很快,“头名”就出现了。一个老童生的褥子夹袋里摸出了纸页。他哆哆嗦嗦地被拉了出去。 随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被查出来。场外见搜查严格,有人登时转头就走,弃考了。 陈蝉看了,真是啼笑皆非。 实际上,这里的检查,对普通人来说的确严格。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极其容易。当然,这些人大多事先都改门换籍,去了三皇子那边的考区。 还璧浓眉大眼的,但其实握着一份和三皇子一样的名单。检查屋的设置,可不是为了让被脱光的考生检查方便,而是为了给名单上的人行方便。由于搜查的顺序混乱,不好识别,这些人会在身上做出标记。 一条背面有刻痕的魁星踢斗挂牌。 陈蝉抬眼,眼前就有一个人在搜查时,前胸鼓鼓囊囊,被搜役掏出来一条旧玉挂牌。搜役拿起一看:正像上刻了一只面目狰狞的小鬼,他一手拿墨,一手奉笔,单脚踏于鳌首之上,另一足则悬空。翻转过来,背后的玉有一条摔碰的裂纹,横过整张牌子。 长官们说的是“刻纹”,这摔纹也大差不差了。 魁字拆开,便是鬼斗,因此魁星点斗便寓意高中,是许多人赶考时会选择的吉祥配饰。相传魁星虽学富五车,但样貌极丑,他应试三年屡试不中,终于蹬掉了书斗,投河而死。他虽未进士及第,但死后化为掌管文运的神,手中一支神笔,点到了谁,谁就能够登科。 搜役和陈蝉对过一眼,将此人带到私房里询问名字。此人叫王裕,一看果然在名单上,掀开外袍略看了看,未见作弊小抄,便没有多为难他。 被褥、食篮等都只揭开表面看了看,底下暗格、内层等一应未查,甚至还挑了根较好的蜡烛,给他指了路。 陈蝉看在眼里,只觉得窝火。 这位长知女史心情甚不好,脸色冷得冰霜一样,讲话也有些呛人。附近的搜役都不敢同她多说什么,只能埋头苦查。隔了良久,第二块魁星爷玉牌才出现。第二次问名字的时候,却发现这位少爷明明是在另一个考点,却跑错了一个县。 点名之时为何没有发现?果然状况百出。 陈蝉听到这话,眉头猛跳,想到要让这些蠢货男人做官,气得头都嗡嗡叫,在屋子外面踱来踱去,拢起袖子,像要亲自去抽人似的。云行枝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宽慰她:“此等夯货,莫说最终录用,过乡试都不大可能。极有可能,第一夜就把火烛燎倒了,把自个儿卷子给烧了,你莫要忧心。任这些人如何手段频出,最终取用的也都是真才实学之辈。毕竟莘莘学子何众,只有那么几十人能登榜呢!” 陈蝉吸了口气,点头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肯定有蠢材要把自己卷子点了,我得去看看他们扑火的水和沙是否有偷工减料。”便匆匆跑了。 无奈之下,云行枝也只能把这个蠢货放了进去。 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待所有应试的全部入场完毕,现场一片零零碎碎,饼渣和临场扔掉的小抄都满地乱飞。原本人声鼎沸的场子这会变得空空荡荡,陈蝉竟有些惆怅。 云行枝在那边指挥扫洒,向她道:“进去看看罢。” 陈蝉一进去,就看到有考生捂着肚子奔向茅房。 为何自己带食物,也能拉肚子?陈蝉摇摇头,想到:大概是过于紧张。 她像天底下所有监考一样,对卷题充满了好奇,又不敢打扰考生。好在试题虽然没有多备,但是总有考生未来赴考,如此之下,就多出些卷子,供她看看题。 经义题需要考生阐发对四书五经中经典语句的理解,不仅需要熟悉经典、熟读注疏,还要写出一定文采。这次题目中规中矩,第一道是出自《礼记》的「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在陈蝉看来,纯是古往今来一抓一把的拍马屁之死理骈文,没有多少阐发的空间。另一道则有些意思,是出自《论语·泰伯》的「直而无礼则绞」,说的是正直而没有礼度,则会变得尖酸刻薄。 这一句的前几句是「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从表面上来看,又是在讲「礼」,但既讲人性,则可以多多旁触,引出些新鲜的观点。既可以论述,美德为题,礼节为用,用礼来加以引导和节制,谨防践行美德中出现的流弊。使人明白,凡事过犹不及,孔子重视适度合宜,讲究尺度,既要有本真,也要有理性,要通过教育去中和。 若要险中求胜,恐怕在这些叙述之外,可以添一句反向的对比,写个「礼多必诈」云云。 她携着卷子,在场中轻轻走过,一边看考生们的动静。很快,她看到了那个走错考场的傻缺。陈蝉看他奋笔疾书,写得比旁边号舍的快了整整半页,不禁好笑。 隔天考策论,等陈蝉再转到此人面前时,时近深暮,旁边人还在更换蜡烛,他竟然已经写完了。 陈蝉这就有些奇了。她偷偷地、慢慢地溜进此人号舍,对着卷子一看,满目秀丽小楷,不仅腹诽:这草包败絮,竟有一道金玉在外头裹着。陈蝉继续看,没忍住提示道:“你忘记写名字了。” 那人呵呵一笑。 陈蝉看最后一道策论题目。 或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亦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二者孰是?何以自处? 这人阐发得很精彩。 他没有摇摆居中,正反各论,而是坚决地选择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先从经典入手,诉诸权威,再洋洋洒洒,漫漫谈到立身与治国,可以说,不仅非常明白出题官的用意,更是明白阅卷者的偏好。 然而,陈蝉越看他的字迹越觉得莫名熟悉。 第二日下考时,陈蝉终于想了起来,她在哪里见过这一手好字了。 抄书店。 陈蝉下考之后,飞奔去了她曾经工作过的抄书店,找老板要来了字迹相似的书籍的原本。 第三日,陈蝉又去号舍现场确认,果然笔迹一致。那么,陈蝉静静地看向这个考生…… 他……或者说她……为何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冒名顶考? 这等大事,陈蝉不敢轻举妄动。即刻查阅此人资料,向还璧通报。 陈蝉知道,这个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自己身上,因此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 她跪在地上道:“二公主,那位冒名‘时佑’的考生,实际是一名女子,她乃是时佑的姐姐,本名时苇。此外,据我对比字迹,她还有另一重身份,乃是畅销话本写手纳兰烟。” 还璧高坐堂上,面色冷峻:“欺君之罪,还不叉出去,赶紧收押下牢了。” 她虽然说着欺君之罪,实则心中想的可不是这个,陈蝉一清二楚:还璧最痛恨寻常人家压榨女儿,扶持儿子。这时苇甘冒杀头之险,也要冒充关系户,侥幸混过搜查,到考场里为弟弟博功名,在还璧看来,真是任凭别人吸血,蠢得无可救药。 然而陈蝉想的是另一方面。 她长跪不起,口齿清晰道:“公主,微臣以为,时苇替考是欺君,有失公平,弄虚作假,抢占机会,死不足惜。但从我等角度来看,她是十年来唯一一个能入考场的女子,微臣观她答卷,经通理明,文采斐然,聪明敦敏,答得岂止是不错,以微臣浅陋寡识之见,以她之才,当能考入殿试,将来高中也未可知。纪皇后一生致力于革故鼎新,尤其于女试一途,殚精竭虑多少载,却未有寸功。当年她权倾朝野,尚不能排除众非,我等如今想旧事重提,何其之艰?公主未来要推进女子科举,纳兰烟的成绩可以拿来做大作文章。” 还璧公主冷声道:“你要我也跟着欺君?”脸上怒容犹在,凤目威压。 陈蝉心道:您平时欺得还少吗?若非巴望着皇位,没有弑父,已是足够给面子了!话当然不敢这么说,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继续道:“不可能事发!纳兰烟一案若发,那必然翻个底掉。那魁星点斗玉牌如何可以帮助逃过检身?三皇子与您同罪,太子也必然被拉下水,此次名单囊括世家豪门地方绅要几多,若一牵动,牵连甚广,地动千里啊!陛下怎么可能玉碎瓦全,为了成全天下读书人求清正之愿而大动干戈,搅翻官场格局?他若有这样的决心,我等又怎会日日在此殚精竭虑?更何况,您可还记得,当初您被陛下叫进宫去敲打,此次新科旧弊,本来就是他默许的,他怎么可能反过头来质疑自己?若陛下非要把纳兰烟私下拎出来杀头,那便杀了,但这事绝无可能计较到您头上!” 还璧不冷不热道:“陈蝉,我起先以为你不爱这一套,这次科举,倒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为公主虑,臣万死不辞。” “那你说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照我看,公主不仅不该捅出来,还应该护她通过殿试。若纳兰烟最后考得好,不妨在朝堂上力保举荐,使其弟弟做嫡系,同时揪住这个把柄,让他二人永远为您所用,公主如今手中牌注,只有纪皇后留下来的老人,正缺嫡系年轻人才。同时,纳兰烟自己又是热门话本写手,又能写出大卖的明经教义注疏,若能控制住她,有助于我们掌控舆论。若她考不上,可扣住证据、暂时隐没,等待时机成熟——纳兰烟赶在此次替考,一定是听到太子等人交易的风声,如果未来万不得已,要捅出科举舞弊案,她也足以为证人。”陈蝉一口气道。 二公主脸上阴晴不定,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至此,陈蝉知道,这次新科算是平安过去了。 至于纳兰烟,她究竟是一张牌,抑或是一颗会炸伤自己的手雷,还需日后分晓。 陈蝉自己心中也在打鼓:不管纳兰烟有什么苦衷,她富有才学,却要拿自己的本事换弟弟的功名,她真的还有救吗? 无论如何,陈蝉总想要试一试。 第41章 尸山 蝴蝶谷底,三载年头振翅忽过。 这里从长桌的上首至下位,堆了许多膳碟,座下也散布着各路人马,连角落里都搬了好几张凳子。如此多张嘴要呼气、吃饭,窗户却紧紧掩闭,气氛沉如泥潭,没有一丝风在流通,没有人动筷子。 笼着一屋子剑拔弩张。 一鹤发童颜的白眉女道:“我仅有通道钥匙的一半。” “把你们家那家主丫头杀了便是!” “你去杀?”白发女挑眉怒对。 “嗬。”答话那人便冷笑一声。 白发蔑道:“难为你了,你连我俞家家门都进不来。” 左数第一号男子,素有青面虎之称,他刚要说话,忽然,大门被人踹开,外头透过一阵的日光,使内堂各人负着的形制各样的兵刀,齐齐溅起雪亮的凛光来。 这道日头,登然落入暗沉沉的室内,从青面虎的拳套上,先泛起一阵黝黑的光泽,又落到他旁边一女的刀背上,随着门轴转动,如游云样肆意游走,好不快活,反射得满目鲜亮,腾腾煞目。 一名黑斗笠女子走进来。她甚至还没有露面,就引起了多数人的不满。 苏折风从怀里摸出一根香,在众目睽睽之下,插在了主位的香炉上。 那香炉本是用来放木香料的,只因外层镂空,可供她将柱形的长香歪歪扭扭地卡进去。 那白眉女人怒道:“你现在才来?” “办点私事。”苏折风随口道。她一边从主位梯上步行下来,一边道:“外门钥匙我拿到了,你们的呢?” 说着,她捧出一个匣子。慢慢地,将它从里向外推开。里面的金属物件才刚刚露出一个边角,苏折风就一把抓了起来,捅向眼前的女人。 一把短刃。 女人一声惨叫,毙命当刻。苏折风在匣子上猛敲,劲弩从三面爆冲而出,射向附近所有人。 血雾如蓬,在东南西北角一时惊炸。 她动作快得看不清,一眨眼间已经换了三四个地方,沁雪进出无数,一时只有血肉刺破声。青面虎刚刚抢上身,就被她一记流断山猛轰,又是一脚踹出,倒飞而去,把刚刚合上的门给撞烂了。 轻风终于吹进来,散了些许血腥气味。然而这风越吹越厉,水云功潜在气流里,绞血烂肉,有人趴在地上,苏折风微微低下眼,掌面下压。 “不要……” 人身和地板表层凝成一块,顷刻再无声息。 疏黄昏风眼之中,闷闷默默的,却有一剑刺出。苏折风召剑架住,砰砰两击,自己反而退了两步,她凭剑而上,引穿惊雷,洞穿对面胸口。血线飞出千里,门外闯进的蝴蝶避让不及,翅膀上也洒上殷红。 剩下的人,实力就远不及这些。都是面露惊恐,没等她走近,已弃兵跪地,苏折风取下外衣擦剑,一边道:“好好求饶。”这几个哭得更厉害。 苏折风捏断了其中之一颈骨。有一个以为得了生机,却见她还是动手,骂道:“你个为虎作伥的……” 他话音没落。苏折风已经从桌上捡了一根筷子,插穿了他的太阳穴。苏折风扶着他的下颌,欣赏着此人尸体的惊恐表情,她道:“又没说好好求就放过你们。” 她叹了口气,接着连着筷子带尸体都扔了。另抓了一双没动过的,她执起那双筷子的时候,红血像番茄的汁液一样垂低到盘面去,显得十分可口,引诱出了一点苏折风的食欲。她于是向上扯一下袖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子坨软掉的面条。周边也有红肉,油渍,糖腌,松散的香味和淋漓的血腥相互勾兑,不仅不恶心,还有些馥郁迷人。想到大块的食物里面敛着更猖狂的毒素,苏折风便收住了口。 做完这些,她也毫不打算收拾满地横尸,就这样离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令双吟脸色铁青地推开门。这里共有三十一具尸身,十六死于剑伤穿喉,十二人死于弩箭,两具死于头骨断裂,一人肋骨断裂,扎进肺窒息而亡。苏折风毫不避讳,水云剑法和风杀术齐出,就差在墙上写上大名再到此一游。她一番作为,使黑暗塌圮,屏风扫裂,窗户上裂出不少轰轰烈烈的洞。 令双吟忽然感觉到,有影子在窗外一闪而过。她急奔出去,揪住一个厨娘模样的人。那人没被尸体吓到,倒被她吓得瘫在地上,只道:“午时,我撞见着苏姑娘拐过街角去了……” 满身血腥,她没敢问。 “还有吗?”令双吟叱问。 “有、有,”那厨娘被凶得话都说不稳:“她打包了一碟酸菜鱼走了,连盘子一起端走的。” 令双吟:…… 她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厨娘是撞见了现场,当时吓跑了,后来越想越没那么害怕,于是回来寻摸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玩意。 “往哪边走的?”令双吟继续问。 此人篓子捅得这么大,竟然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忽然,令双吟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令双吟,你找我啊?” 无声无息,没有脚步音。 令双吟猛地转过身。 果然是苏折风立在她跟前,像一只鬼似的,飘来飘去没有声音。她懒洋洋道:“你也想吃酸菜鱼?不好意思,鄙人连盘子都舔光了。” 那厨娘赞道:“真是有品味!” 令双吟眉头猛跳。 两年前,她像拎着一只狗那样,把苏折风从谷外弄进来。她第一次见苏折风就不喜欢,越见越不喜欢,没有动手杀了她,纯粹是卖令岫玉的面子。 这人跟狗一样贱,起先清高,后来发觉再硬的命格也硬不过蝴蝶谷里的拳头,遂终于识时务,把自己收敛起来。 若说从不信命到从夹起尾巴做人,此人用了两年,再十死无生的命格,再硬的八字都磨脆磨秃了;从夹起尾巴到见了谁都摇尾巴,似乎只用了一夜。再也不糟蹋一条好命以后,开窍得仿佛很快——桀骜不驯的日子过够了,何必要吃那种苦头?再上多几次当,也该学到一些骗术。说藏锋,她似乎又没有那么好的脑子,反而引得人人都不喜欢她。挑拨下贱的本事学得一等一,想活着出去,但又忍不住要找些乐子,嘴上功夫厉害,笑嘻嘻一句话能把人气得五内淤血半个月。 令双吟只在一种时候勉强觉得她顺眼,那就是她说俏皮话的时候。因为苏折风说过,她姐姐令岫玉也觉得她一举一动都很好笑,说她太装了,颇引人发笑。苏折风说这话的时候,也很俏皮,神情很无辜,甚至引以为自豪。每逢遇到令双吟,她照例要历数那种无忧无虑的过往。 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苏折风的杀性。 苏折风从水云功八气到九气,花了整整三年。然而境阶卡住了,实力仍在进益,沸水深煮,覆上去才知道有多燎心。 蝴蝶烧山,所有人都被煮着,所有人都在煎熬,等待烧灼的死亡结局,它来的那一天,或许真正的振奋才会一同来到。在这样温吞的等待里,所有人的精神都有些混沌。但即使是这样,苏折风的变化,也显得过于大了。 她一把雪亮的剑,寒山凛凛一振而断,十八里血珠狂跳,余温飞燃乱出霞。烧啊、燎啊,她的心泡在这样的热里,泡发出一丛地狱里吐出来的幻觉。泡沫绵密,幻想丰盈。让她觉得她其实已经死了,是魂,而非身,在底下游荡。平日所吃到的,是从岩浆上面流出来的晶莹水银,所见到的,也都是鬼。 她要杀人,坐连满府。她发觉被骗,言笑晏晏之间袖刀就抹了喉。她再也没有被背后插刀,因为别人要好处,她要别人的命。她从将信将疑,到发觉谁都死有余辜,最后自己也死有余辜。 这一本账并不能算平。 令双吟知道,苏折风在努力维持着高过所有人的道德水准——她不主动害人。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她才如此辛苦。然而单光是回报恶意,已经让她双手负血,累累恶名。此刻站在苏折风身边,闻着她身上浓郁的、不加遮掩的血味,令双吟也难掩心中的厌恶。 令双吟不客气道:“杀完人,等着谁给你收尸?” “我去拿化骨粉了。”苏折风笑道:“拿得有点久,是因为路上遇到邀月心,和她打了一架。”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令双吟怒气冲冲。 苏折风哈了一声:“公冶磨磨唧唧的,我替他处理心腹大患,还不够善解人意?说起来,我这个月的解药呢?” “被他扣了。”令双吟飞了个白眼:“你好自为之,哪天被毒翻了,我拿你喂狗。” “你要是被毒翻了,我拿你喂化骨粉。” “嗬,你根本没想好杀了这么多人,该怎么处理?你该不会是一时兴起——” “令双吟,”苏折风怒从心起,也一字一句道:“把你的嘴闭上,看看自己手上多少人命,你杀人是为情势所逼,我就是杀人取乐了?我看你还挺喜欢用刺捅人家的心膜,每次都要侧耳听听,呲的一声?是很脆?还是很软?比牛心肺要弹吗?去你爷爷的指责,多多给望公子卖命吧!” 感谢灌溉的小天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尸山 第42章 反水 令双吟被她指着骂,只觉一阵烦躁涌上来,恼火回敬道:“苏折风,你是个什么东西,乱吠也该有个止数了?你真把自己当盆菜了,毒药吃太多,把脑子吃坏了?我就想问问,你脑子呢?” 苏折风抱臂长身而立,肘弯里紧紧贴着她的沁雪剑,任剑尖贴着耳朵旁两绺碎发,只单手探过身后,旁若无人地将一瀑垂腰黑发束起来。她定定瞧过来,锋光也煞人,瞳光也煞人,顶着令双吟的怒目晒道:“我脑袋别在腰上。你说得对,蠢货太多,为了与他们相匹,我平时只用剑,也不动脑子。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讲这些?跟你吵架,比杀人分尸藏尸这一整套还累。” 太阳高悬,烈晒着她二人争执。光芒虽煞眼,却没一点温觉,颇为诡异。 令双吟听到“蠢货”,很快对号入座了,脸色铁青地张口呵骂:“你不愿意?我很愿意听你放屁吗?当个哑巴多好,苏折风,当个哑巴就是攒功德了。你要是信命,现在可以开始顿顿吃素,你这辈子就这样了,到了底下跟阎王爷好好哭惨,下辈子力争别再入畜生道了。” 苏折风听得连连挑眉,却没有再多被激怒,反而冷静下来,露出一种微妙而含笑的从容神态:“多谢关心,我从来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的选择。” “选择?”令双吟蔑道:“你的选择坑死了多少人。” 苏折风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是还好端端地活在这里吗?又为谁打抱不平?” “我需要吗?” “我朋友少,你朋友多啊;林封一年前屠桃源镇的时候,也该想到有被屠戮的一天;唐涣儿把小孩脑筋烤着吃,又不该死了?”苏折风沉眉道:“被我坑死?” “你——” 苏折风打断她:“这里的人命又不值钱,人人都该死。我杀谁杀错了?谁又被我连累了?不都是自己选的吗?就算你冰清玉洁的胞姐来了,也得沾累累鲜血,若你我明天就死,也称得上一句咎由自取,我不后悔,我只是敞开来活,凭什么要被你们追着骂?” “疯狗一条。”令双吟听不得长篇大论,把眼睛眯起来,以柔克刚、语气冷漠地评价道:“你可是自找的。” 苏折风继续发笑道:“令双吟,人人嗜杀,这二十年来不都这样过吗?欺负我来得晚,我不懂吗?我何其倒霉,我只是不掩饰而已。就像明明所有人都中毒,脑子里有幻觉,牙齿流血,走路歪倒,公冶穿云说是被魇住了,还拿村民祭天,剖开肠子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都在想,那女孩是不是被割头之前就饿死了?他说有魔魇,你信吗?你也不信,但你点点头,你说他说得对。我都被惊成白痴了,我还在大晋吗,简直都到了周朝了?!那是中毒!那是中毒啊。活人祭天,人肥埋在底下,所以粮食长势更好了,这能证明神仙有灵吗?令双吟,你进谷进得早,你还记得,你是第几年的时候同意了这些事情吗,你全部默认这些花了多长时间?我才第三年,你不能对我要求太高。” 令双吟早听怒了,给她劈头盖脸一篇话,更是火得不行,骂道:“你心里有气,对着我出什么?你看谁不顺眼,就去找她啊?自怨自艾到你这个份上,一头撞死趁早投胎才痛快,要我送你一程吗?我看你怕死得很,所有人都死光了你眼睛也不会眨一下,自己的命又这么惜呢?要是非死皮赖脸活着,可以不要经常给别人找不痛快吗?我给你擦屁股擦够多了,我早说了,你不适合这里。” 苏折风没理她,继续道:“我早说了,天天尔虞我诈,想杀人也很正常嘛?这事何须由头。我心情不好也可以杀,天气不好也可以杀!一剑捅死,免去多少恩怨情仇;全部杀光,消掉多少绵绵报复。这里又成我不仁不义了?那好,就当这些人死,是因为他们该死,活着的人因为他们该活罢。但令双吟,你又有什么资格——” “闭上你的狗嘴。”令双吟再无耐心,打断道。 “没有利用价值就可以杀,不是你的宗旨吗?冷侠飞、游三昧,不都是你动的手吗?身法潇洒,武功也俊,三招之内了断好友生死,你现在又是怕什么?怕我也咬你一口?你放心,我——” 她话没说完,因为令双吟动手了。后者一双短刺凌空甩出,铿的一响,被沁雪挽着风横挡住。 令双吟噔唥一下抓回手中,虎口紧紧卡住,破空太快,二度切出猎猎狂响。她揽动杀意,好比晴空煞雪,罡风狂袭,苏折风旋身蹈空,一个鹞子翻身,水云剑从眉侧擦过,残影分身,炫得眼花缭乱。令双吟听声辩认,闲手一撩,登时格住了那只真剑,刃对刃,血槽互相切磨,刺啦刺啦,砥过面尾,又当啷地脆生生垂下。 高手过招,一碰即开,又很快撞到一起,不掀内功时,凭兵锋锐利,招式就惊叫开阖;动真章时,从树木下打过,叶子都不被惹偏。很快就到了这种静法,静到旖旎,式式扣紧命门而去,快得身形不辨,然而这么快地拆了五十招,又各放破绽,对面却不敢大意,并不上当,终于还是没分出个胜负来。 这三年里,苏折风进步得太快了。 待她罢了剑,又仿佛想得很开似的:“少发你的火气就行,我只想让你知道,好好说话也不会怎么样!” 她这倒打一耙、假装情绪稳定的功夫很厉害,使令双吟直恶心。苏折风很没眼色,又想要去拍拍令双吟的肩膀,被后者沉身躲过了,根本不想睬。 苏折风便要自行去处理那一屋子尸体。二人本来就不大对付,她每次碰见令双吟,都早就做好了不欢而散的准备。然而,令双吟还有话要说。 她不耐烦道:“我们本来该去杀俞家祭司,你如今这么大动静,接下来会麻烦不断。” 俞家祭司,是家主俞十九前阵子从谷外请来的高人,行事神秘,戴着半张龟甲做的面具,从未有人见过真容。 传闻中,他会祈雨,亦可作法降灾,还能驭使灵蝶。俞十九对他很是信任,认定有了此人的术法和预言帮助,打开秘井以后,一定能走出蝴蝶谷。 苏折风对这种装神弄鬼之人向来是兴致缺缺,嗤道:“又不耽误我找到他、杀他。不过,我始终不明白,公冶望找他做什么,此人能成大患?” 令双吟冷笑一声:“我只是警告你,杀人可以,别耽误正事拖累了我。” “知道了,”苏折风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朝后挥手:“记住了令女侠,你要没别的事,赶紧滚吧。” …… 热焰刚跳上冷烛,又被吹散。令双吟凝视着星点余火,犹豫不定地把烛台揿回桌上。 她在等人。 夜寐无声,只有刚刚点落的阵雨,带着谷底特有的酸味淋到叶面上。水珠滑过整张黄绿脉茎,才攒出一滴重得足以垂落的雨。然而这么艰难,它依旧滴滴答答地漏,赓续到后半夜。 寂静发奇。愈是静,令双吟心里愈是忐忑,几乎到了如坐针毡的地步。她计划这场背叛之时很坚定,真到了临场时,又反复怀疑自己了。她从座位上起来,在屋内踱步。 终于,她听到一声轻轻的猫叫。令双吟赶忙推门出去,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四下无人。她警觉颇高,缓慢循着记号一路前行,一边走,一边擦。她拨开树丛,走下街道,转进小巷,上废弃的民楼,又从二楼天台翻入另一户,找到暗道,进入其中。 这一条长长的密道里,壁灯全暗,然而,她用手摸了摸,上面没有太多灰尘。 许多人在用。 在尽头有一扇虚掩的铁门,门上锈迹斑斑,外面依稀透着光觉。令双吟深吸口气,推了开去。 视线忽然亮了太多,令双吟眯了眯眼。虽然灯火煌煌亮亮,但四周静得发奇。 片刻后她适应了。一张长桌映入眼帘,桌上坐着一个主事的女人,红衣乌发,正低头在膝上捧着读什么。她被周围或坐或立的许多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在中间,高居一头,隐隐傲然。 一瞧,便知她没有太多心思打理自己。乌发如瀑悬垂,长挂到腰,漫漫然留了两绺额发,垂在颊前,衣褶乱摆,高靴随意凌空架着,美则美矣,美得相当失序,险峻不可攀。 见令双吟进来,她从桌面上稳稳当当地跳下来,仍旧拿手肘抵靠住那桌沿,整个人显得十分松散自在。随后,她不疾不徐、不慌不忙朝新客人伸出手,道:“欢迎光临,令女侠。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了。” 令双吟乍然见苏折风,惊得不轻:她周身沉着,表情冷峻,和白日里跟她争执那个判若两人。但随着视线范围的扩大,周围布坐的人一一被她辨认出来。 一直与她接头的薛凌,见了令双吟,微微点了点头。 左手旁两个俞家人。素来高傲的俞家小将攀谣,她表情冷漠,见她视线转过来,也略一点头示意。 行踪诡异的邀月心,把手搭在椅背上,拿斜眼瞟她,见了她的失色表情,忍俊不禁。 然而最让令双吟震惊的,不是这个组织的头领是苏折风。而是…… 苏折风右手边那个正喝茶、长辫子的女人,不是死了多年的冷侠飞又是谁? 晋朝大冰折风之身份解锁进程加载中 …… 水云门杰出弟子? 赠title:剑门双绝 魔教妖女的爪牙? 赠邀月心评价:此女识时务,可成大器 酸菜鱼鉴赏家? 蝴蝶谷地下组织头目? 赠title:金马影后 篁寺继承人(待解锁) 需满足条件:陈蝉引荐恩师 回南道第一人(待解锁) 需满足条件:剑术入榜三阶 陈长知的狗(待解锁) 需满足条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反水 第43章 天光 “好久不见。”冷侠飞撂下手中杯盏,转过面来,神色淡淡。 那一眼悠悠漫长,千言万语会聚于狭路,又忽然缄口,抵达一种沉默的叹息边缘。 生死之间的三年日月,把她的脸蛋煎得微微憔悴,但气质未尝改变。她那样敛下眼,合拢那道眼皮,再慢慢掀开的时候,令双吟看到,里面就现出自己的脸,呆若木鸡的,五味杂陈的,惊讶、怒意、茫然、恨觉,以及微妙的如释重负,这样一张脸。好在,这些情绪变换太快,最后重重地显色出来的,不过是一种杂糅而成的麻木。那冷侠飞呢,依然端坐如磐,像某座石窟上的佛像那样,垂洒一点无量普渡的胸怀。 她丝毫没有责嗔之意。倒是令双吟神色中的异样分外明显,人人都看得出。苏折风插话道:“你不会真以为,她为了给个男的报仇,要把自己的命给搭上吧!” 苏折风还是这么讨嫌,一脸煽风点火在旁抱臂观视,冷侠飞面露不赞同:“同她说清楚吧。” “那好吧,”苏折风靠住桌沿,双手环胸,很是无所谓道:“摊开来说。令——岫玉姑娘,刚刚说要重新认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苏折风,也是你听说的那个‘天光’组织的牵头人。我很抱歉,你首先知道天光,是从林封那儿得到些蛛丝马迹,又从薛凌那儿旁敲侧击来的,你嗅觉敏锐,后来打听了多次都无果,差点就要忘记这件事时,你和公冶望又有了些不愉快,于是重新考虑起了下家。” 她把令双吟的心路一一说中,那句“抱歉”,更让令双吟心中浮现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苏折风晒道:“这是我们安排的。”话语间,她大言不惭地进行了言辞的游戏:用“这”模糊地指代了具体,究竟它指的是其中的一件事,抑或这一串事,令双吟就不得而知了;又用“我们”代替了“我”。“这个重要转折,是从你去冷侠飞坟前祭拜开始,借这个契机,薛凌和你重新联络上了。”她没有说,公冶望对她产生怀疑的开端,也是因为苏折风将她为冷侠飞扫墓之事“不小心”透露出去,此后种种情形,不胜枚举。因为她二人的关系不善并不是装的,而是真实存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引导并没有引起怀疑。 但就算她不说,以令双吟的聪明,也能猜个七八成。以苏折风对她的了解,她若是此时拂袖而去,也不离奇。 令双吟和她的胞姐令岫玉,二人容貌相近,性格却大有不同。令岫玉清高孤傲,为人极其正直;其妹冷漠游离,还固执强硬。但她二女对苏折风的态度,倒是很相似——都是动辄要分高下,若手上分不出,就到嘴仗上分,大有失望之时,倒是辩都不欲再辩,主动走了。 但令双吟没有走。她只是冷笑道:“你装疯卖傻这么久,就为了这个?”语气间虽阴阳怪气,倒也没有真动怒。相比利用与谎言,似乎倒是指着鼻子骂“你竟把冷侠飞杀了”这样的谴责更容易破她的防。 一旁的冷侠飞听着她二人明枪暗箭往来,心道:可不全是装的。但她没有讲话。邀月心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也觉得好笑,小题大做。” 对于邀月心,苏折风是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已经放平心态、放任自流,随她嘲讽去。她苦笑道:“见你所见罢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多在于你在意什么样的人,无论是你想成为的,或者是你想鉴改的。跟它们相比,我本人究竟怎样,可一点不重要了。” “若按照你的说法,你自己更需要改掉目中无人的习惯。”令双吟摇摇头:“苏折风,你总是自以为很了解别人,我想要什么,排斥什么,你根本不清楚,你的评价从何而来,靠幻想?你很自大,跟那些男的一样。” 她骂人向来难听。 苏折风盯着她,嘴巴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周围的人顿时来了兴趣。薛凌喊起来:“有什么话是不能当众说的,还传音入密起来了,你俩嘀嘀咕咕什么?” 令双吟听完那句,表情僵硬了几秒,继而沉默了一会,又不屑开口道:“你不配。”语调冷丝丝的。 她向来是不爽就要骂,但今天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多了,让她在情感上已经有些疲惫。 “你说得对,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你来找我,说明公冶穿云比我更不配,”苏折风从善如流地把话头转回来:“我是外人,我是名门正派家的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我想出谷,无需再证明了吧?” 听到“名门正派”四个字,邀月心脑中一时浮现三年前她被水云门扫地出门,被半个江湖撵在屁股后面的样子,又没忍住,笑了出声。苏折风冷冷瞥了她一眼,她挑衅地抬了抬眉:“别看我,你继续啊。” “我怀疑的不是你的决心,是你的本事。”令双吟轻声道。 她说这话时,其实已经对两大家族都死了心。公冶穿云被关押下来,是因为江湖已不容他;公冶望生在谷里,长在谷里,虽然口中信誓旦旦说开谷,也送人进去,但虎头蛇尾,就奇怪地没了后文。他扯着开谷的大旗,彀中大揽人才,麾下聚拢许多年轻小将,都深信只要倾覆公冶穿云,这秘井出口就能公布出来。 公冶穿云再厉害,也会因为年老而衰落,然而,他儿子公冶望又声称,由于俞家阻拦,他始终无法找到真正的秘井所在。这一番话,无疑是要在揽权的路上再进一步了。直到这时,令双吟才从他的举动中感觉到不对劲来。后来,她多次试探他的态度,得到的答复都不满意。他能将缓兵之计讲得天衣无缝,但令双吟暗自查探,发现他许多伪迹。在积年累月之下,才渐渐看明他的真面目。 现在公冶家的钥匙究竟在谁手中,都是一片扑朔迷离。甚至有人传闻,这仅此一只的钥匙已被遗失,因此公冶望才迟迟不能拿出。也有人说,属于公冶家的那半片钥匙已经落入俞十九手中。 然而真正的事实却是…… 苏折风伸出手掌,之中躺着半片黝黑的钥匙。 令双吟大吃一惊,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折风已经跳了起来:“不是,等下,怎么生锈了?” 冷侠飞扶额无言:“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能不能上点心?” “拿你剑刮干净。”薛凌没好气道。 “不能刮,你们当是用刀削面呢,这么精细的物什,若刮伤了,那真打不开了!”攀谣皱眉道。 一时间,大家各说各话。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的令双吟有些无所适从,她艰难问道:“这是俞家的那半片?” 苏折风神秘一笑:“这是公冶家的那半片。”说完,她将拳头一握,就从令双吟眼前收走了钥匙。看令双吟眼神不住跟着走,她心中得意,顿了顿,才想起刚才讲到哪了: “‘天光’,是我从听到‘秘井’就开始筹谋的,这个计划,我铺垫了三年。” 她说“三年”,与三天一样,轻飘飘从舌尖上过去了,继续专注道:“天光的目的,就是尽快、最快、不惜一切代价打开秘井。”她轻声,同时微微倾身向前,环视一圈,与所有人目光交汇:“根据邀月心的观象,下一轮地动马上就要来,一旦峡谷打开,就有两条生路出去。一条是悬崖,栖着成千上万的会吸血的赤尾红蝶,根据所有情报,那是条死路;另一条,就是秘井,虽也九死一生,但至少有过生例。因此,我们要千方百计地抢在地动之前探明秘井的位置,并用钥匙打开。各位能坐在这里,已经达成了非常明确的共识,我们说的不惜一切代价,也包括杀掉俞十九和公冶穿云,颠覆公冶家和俞门,谁挡在前面,就杀了谁。只有你——令双吟,你能否为之蹈死?” 令双吟沉默了良久。久到苏折风以为她要开口质疑之时,她点了点头。原先,她想问“就凭这几个人?”,但看到苏折风手中的钥匙后,这个疑问消失了。 她们可以做到。 令双吟再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苏折风的顾虑。若一切计划顺利,真正找到了秘井通路,有几人能够通过还是未知数,说不得她们还要自相残杀。如果能控制计划参与者的数量,在精而不多,既能更好地保密,也能在最后的求生环节中,没有那么痛苦。 她问:“需要我做什么?” “先别急,我来向你介绍新朋友。”苏折风引令双吟扭过头,随后道:“邀月心,三年前和我一道入谷,‘无分别’境,实力和巅峰期的公冶穿云相当。我们之中,只有她能直面现在的俞家家主。不过,她做事比较凭心情,不太容易差使。” 邀月心道:“你知道就好。” 凭她的实力,当然可以游走于那两家之间。然而,他们对秘密守口如瓶,软来不行,硬来也不行。邀月心来蝴蝶谷练境,确实进步了,但这三年下来,也已到了另一重瓶颈,她不想再多耽误时间,考虑之下,便决定与那二族彻底翻脸。 “薛凌,你已经认识,我就不多说了。” “攀谣是俞家后起之秀,刚入无境,善用暗器。周逢故,无心境,曾是明心道最年轻的长老,原为俞家人,后与俞十九结下私仇,隐在桃源村。” 被她点到名的两名女子一一与令双吟打过招呼。 苏折风撩了撩眼皮:“差点忘说了,我们之中,还有一名俞家人。” 闲靠着椅子的邀月心笑道:“对,令岫玉,我就是那个你想杀的祭司。” 令双吟又是一惊。 听完苏折风的介绍,她总算明白,苏折风是怎么有底气靠这么几个人叫嚣公冶和俞两家的了。 “还有一个人,”苏折风继续道:“冷侠飞。你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没有死?” 陈长知(神态从容)(语气微微迷惑):我也想问,她为什么没有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天光 第44章 苦药 冷侠飞抬眼,令双吟则是迟缓眨了眨眼睛,头微微一拧,道:“她有她的本事,我根本不好奇——” 冷侠飞柔声道:“当年,游三昧没有预料到苏折风一次就从薛凌手底下走过第二关,怕她继续通过死劫,把我害死,因此那一晚,我们在酒里准备了迷药,想把她弄回村里。游三昧狡兔三窟,在桃源村及早准备了一间地窖,里面存有物资若干,都是他趁着送酒的时机往来两边,慢慢运送过去的。他同我说,他想在那里押住苏折风,虽是权宜之计,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游三昧起初没有恶意,但有一个后手,他教给苏折风的风杀术第一式,鼎鼎大名的‘疏黄昏’,和他苦心钻研的正版不一样,是不完全的,动脉方式走了捷径,长期以往练下去,会损伤经脉,淤堵内力。他对他过去指点的每个谷外来的小辈,都有些这样的伎俩。起先我说与苏折风听时,她直接问我,我第三关外那几座坟的主人,是否都死于这样的走火入魔?其实不然,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冷侠飞语气淡淡,娓娓道来:“如果是我,想把人挡在内谷外,不会这样麻烦。” 她虽然外表最恬淡,但却是这三个守关人里最没有软心肠的。她原本的打算是,待苏折风昏过去,就直接结果了她。谁知,半路杀出个令双吟。 那日,令双吟白日里就领命而来,在路上意外遇到了薛凌,只能借口取酒,便被她拉到了第二关,却见三个守关人齐至——她本想尝试直奔清水河边,在不惊动冷侠飞和薛凌的情况下,把游三昧单单杀了。如此之下,只好折返,晚上再来第二趟。谁知,平时清净的清水河边依然非常热闹,这三人外加一个苏折风,没有一个离去。 令双吟可没了耐心。 后面的事,就是她刺死游三昧,薛凌和冷侠飞假意顺降,冷侠飞暴起突袭,被她杀死。 假死的计划,是冷侠飞临场想到的——她袖子中有一道尚未用尽的迷药粉,她早就知道,此药配合麻痹性的蛛酒一起送服,可在短时间内达到呼吸抑制的效果。习武之人龟息假死,尚可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待药效淡去,她就能恢复自由。 然而,此计也有风险。她从未认真了解过酒和药粉的配比,万一服用过量,说不准真的窒息而死了。 好在,苏折风去而复返,替游三昧收尸之时,发现了冷侠飞的异样。 在这个时候,她有好几个选择。要么为报私仇,结果了她;要么将她卖给令双吟。但苏折风救下了她。 冷侠飞因为过量服药,留下后遗,许多日身体不能动弹。苏折风将她转移到桃源村地窖里,替她运送补给。 作为报答,冷侠飞也将风杀术原本所在告诉了她——就藏在那副《八骏全图》的墙后。 令双吟听完,沉默了一会:“你死得太潦草了,我早该想到的。所以,你那墓底下,是什么都没有吗?” 苏折风与薛凌对视了一眼,忽而齐齐大笑。令双吟莫名其妙之时,冷侠飞道:“里面是游三昧。薛凌料定你会回来看我,怕坟茔穿帮,便把游三昧埋了进去。” 令双吟表情霎时格外精彩。 邀月心不耐道:“叙旧叙完了。令女侠应当听明白了,我们还差俞十九手中的钥匙,以及秘井的位置。” 她忽然上手,将苏折风的佩剑拔出来。沁雪剑首的穗绳之上,坠着一块小小的东珠玉,她将玉牌底部翻过来,众人才看见内有一个小洞。她在洞里掏啊掏,掏出一块极其薄的雪蚕丝,起先不过半个指节大,展开后便大似一个巴掌。 邀月心将这块地图拍在桌上。上面横平竖直的细线,绣的是俞家主宅地图。 若是队伍中有两个俞家人,那能画得这么一张详细的行动地图,便也不出奇了。 接着,邀月心又闪现到苏折风身后,探手抓她脖颈,苏折风“哎哟”一声,反射性用手肘去架,邀月心一抽,把她扯开,自她脖子间卸下条纱巾来。 这条纱巾缠在苏折风脖子上已久,几乎是到哪里都戴着,就和冷侠飞背后的白绫带一样。可是冷侠飞那是武器,她又是为何? 邀月心这一取之下,大家才看清——原来苏折风后颈上有一片极其大的刺青。她纹了一树梅花,随着和邀月心交手,肩膀到脖颈的肌肉都起伏起来,梅干浮现虬轧的新肉,在肌肤上隆起来,和周围平整的花叶不同。原来是一条横向的伤口,撕裂开了半圈脖围,正堪堪卡在动脉之上。 只是这么一看,也能想见当初战况之惨烈。 邀月心拿到那条纱巾,将室内的壁灯都灭掉。很快,又回到了黑暗中。只见她倒上药粉,那块纱巾上很快浮现出小字来。 黄芪、枸杞、酸枣仁…… 原来是一张药方。 俞十九从下人手中接过药罐,毫不畏苦,仰头一饮而尽。她喝完药,刚清点完桃源村这个月上缴的人头,不过眨眼功夫,又有人通报:“祭司来了。” 她使去请的人刚转过墙边,邀月心已经凭空出现在门槛边。俞十九处变不惊,自己把她领过来,道:“祭司来了——可是下个月祭雨礼相关事宜,已筹备妥当?” “自然。” 俞十九略感奇怪:“之前不是说,写符文的朱砂被别人买走了吗?我替你去村子里寻了,也没收到。”她说着,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找些替代便可。”邀月心不咸不淡,一副高人模样。 “哦,什么替代?”俞十九好奇。 “方才见家主在清点头颅,上个月,他们清理了多少人户?” 邀月心看似是将话题引向了别的地方,俞十九却一下便懂了她的意思:“你想用人血?” 见邀月心点头,俞十九轻笑一声,不知道信了几分,但没有多纠结,手中摸出一本出席单,递与邀月心。邀月心略一过眼,看到俞家高层几乎倾巢而出,心里想:这人又要开始洗脑了。 她根本不信鬼神。把大祭司架到这个位置上,不过为了给底下人立神起信,用她的话说,增加——“精神寄托与认同”。 邀月心自己也是一宗之主,但她可只会把管理事务扔给副堂主宁隽。在这一块,对比俞十九,她是自愧弗如的。 她一边感慨,一边把名单翻页,却见到了意外的名字:“公冶望?他来做甚?” “观礼。”俞十九喝了一口茶,喜怒不清:“他与我私下说好,不露面,但他想见见你。” “家主以为?”邀月心做出审慎度势的样子。 “见吧,反正你双眼有失魂之能,见也白见。”俞十九随口道。 看来,她们私下有什么买卖,是不打算知会祭司了。不过,邀月心不担心她把自己卖了——反而这次,是她要出卖俞十九。 这次祭礼,俞家家主携祭司入山,就是她们“天光”的最好动手时机。她们已打定主意,就算俞十九带足所有高手,也必要破釜沉舟在此一战。 人多,场乱,好浑水摸鱼;山中地势复杂,同样容易撤退。且相比戒备森严的俞家,祭台周边更易于提前布置。 公冶望要来,必然也携带部分精锐。他对俞家态度暧昧,是个变数。看俞十九的意思,二人可能有所合作;但届时局面一混乱起来,他究竟是助力俞十九,还是趁火打劫,谁又说得准呢? 邀月心暗自发笑。她心态相当轻松——到了这个层面的高手,只要不是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应付任何局面都能全身而退。因此,虽然苏折风她们缜密规划、如临大敌,但她只视之平常。也正是如此,没有引起俞十九的怀疑。 俞十九之天赋异禀,她从未在外面识见过,年仅二十就深入无境第三阶。然而,再厉害的少女天才,在蝴蝶谷里长出,也是一株病苗,毒入骨髓了。她用尽办法,将毒素周期性排出,因此不隔半月,就要剧烈毒发一次,她的体质也会随之周期性地下降,以换取平时不会突然地颤抖、失明。 但蝴蝶谷土质、温度、水质等都非常特殊,许多药物不能生长。俞十九的毒势只能控制在表面。她再天资聪颖、久病成医,也不通毒理,于邀月心来说,在她的饮食中下毒,不过一抬手的事。 对上俞十九,她颇有信心。唯一的变数,便在公冶望那边。但话又说来,公冶望现身,很有可能会捎带上令双吟。 苏折风力排众议,定要将她卷进来,在此时显现出了效果。 这些人当局者迷,邀月心却看得很清楚,令双吟愿意背叛公冶望,最关键的因素是“死而复生”的冷侠飞。 她正想这些,忽然听到面前的俞十九咳了两声,道:“祭司,我这两天喝药,总觉得有些苦。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苏苏的成长线也许是长歪且长蔫坏了,但对于陈大人来说,她长成啥样都是省心的(因为拿来就用)(哪种用你别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苦药 第45章 祭祀 “药哪有甜的?家主怕是心情不好,口中更觉得苦了,不如捡些蜜饯糖果泡入。”邀月心随口道。 “小孩子玩意,我并不喜欢。”俞十九摇摇头:“我还疑心是药材坏了。雨下得不重,但总觉得处处浸出霉味,按理不合当这样——又不在夏。” 邀月心附应:“可能不是疑心呢,我收的黄纸也腐了不少。好在发现得早。昨日重新画好祈明符十联,又发现傩面上的漆掉了,只得重新给它点砂勾眼。之后我便留停心眼,再三查验,现下诸事已准备停妥,只欠东风。” 她微微欠身,很谦卑的模样。低下去的面庞上,眼中却不见感情。 俞十九余光带到窗外:季末的雨白得发怔,在窗棂外顿顿絮絮,间或夹杂几道扑簌簌的风息。明明不够遥久,也不够迅猛,但一经叠起那种水汽,便能打湿许多重烂秋,又好洇乱一整片人的思绪。 人的经络似乎也溜进了雨,呼吸里水汽上涨,饱和态充在鼻子。若那一眼远过门廊外去,余光落在庭院的树蔓上,湿了羽的麻雀也可怜,巴望雨停的人也可怜。索性不再举目。这样恬淡的雨声中,俞十九感觉,这位大祭司的呼吸很浅,在身后起伏。 她好像从不慌乱。那样好整以暇。这样的从容,与她一教之主的身份才相配。 邀月心见她出神,重复道:“家主,我万事都已准备完全。后日子时,便可动身开拔。这回下着雨,却不能再施借风演雨之策了。不过,我想,光是我们说好的‘那一出’,未免有些单薄。” 她便又提出几个建议,俞十九面色宽松,一一点头。一切汇报完毕,新增事宜也丝滑敲定后,邀月心就预备辞行了,然而,俞十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险些令她变了颜色。 …… 祭天前最后两天。 一只洁白羽翅的信鸽,在阳光下振翅。周逢故未等它在肩头停稳,已经急切地拆下了腿上的信条。 然而,待她展开信条,皱着的眉头仍未展开。 攀谣探头来看:“谁的?” “令姑娘说,公冶望也要参加俞家祭祀。” “邀月心还不回讯?” “再等等吧。” “说什么呢?”上方传来苏折风的声音。攀谣抬头一看,她真不走寻常路——懒得走几进几出的回廊深院,也不要人给她开门,从后门墙上就翻了下来。 她背着沁雪剑,脖颈上的纱虚虚掩了两圈,随着落身动作,在空气中荡了开来。 “说公冶望确定要来,邀月心仍无消息。” 苏折风不说话了。 …… 祭天前最后一天。 薛凌站在舟头,护持小船顺水而下。在她身后,坐着此次桃源村的来客。 俞十九可能是想着,既然公冶望都要出面了,再多几个也不妨,于是让守关人把重建后的桃源村里长、修史人一并延请来,既要办得热闹,也要办得典雅,甚至使其载入谷史。 若是苏折风在此,应当能认得出,这位近花甲之年的修史人,正是她刚入谷之时,将她错认为小苗的那一位。一年前林封发疯屠镇,使桃源村血流成河,他因为在祠堂里写史,有幸逃过一劫。 他此次受邀,成为少有的能一览内谷风光的村民,倍感激动,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找话和薛凌说。 薛凌却心事重重。 埋伏中最重要的一环——邀月心——她依然没有消息。 修史老者不住道:“从未想见过,我等也有识见这等大场面的机缘哪!” 里长道:“真是没见过世面!” “你见过吗?”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搅得薛凌不胜其烦,正想让二人闭嘴,忽闻那修史人问:“大人,那苏女侠会来么?” “你说谁?”薛凌皱眉道。 “你们内谷之中,我单是认识她一人。当日那林封杀人,闹出好大动静,我本来想奔出去看看,还好是没敢,掩在门后,只看到飞来一把银子做的剑,狠狠拄在地上,接着就是苏姑娘来了,才收住那林封!说起来,她救我一命哪!” 薛凌心直口快道:“她素来不喜林封,大概借机寻仇而已,可不是想救你!不过,你若想当面谢谢她——”薛凌瞟他一眼:“说不定有机会呢。” 说到这小辈苏折风,她心头少定些许。说到“借机寻仇”,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又飒然一笑,抛下那些顾虑,专注驱船前行。 而被她念叨的苏折风,可没有她此时那么豁达。 苏折风正不敢置信,再问一遍攀谣:“换地方?那——” 她气急了,若是俞十九临场换台子,她在山里埋的重弩,准备的陷阱、瘴药,都招呼鬼去吗? 冷侠飞亦是沉吟:“那……是否我们这一次——” “不退。”苏折风斩钉截铁道:“即使是鸿门宴,我们也要赴。 纵然胸有忐忑,但不能再等了。多等一天,变故就越多,邀月心暴露的风险、公冶家发现钥匙被盗窃的风险,以及更重要的——地动开谷了,但她们却没能把握住的风险。 错过一次,下次要等多少年? 她心想: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俞十九和邀月心若撕破了脸,更是决计留不住邀月心的。她留在那儿,正是因为顺从。 局面看似危险,却隐有生机。 …… 祭祀当日。小雨。 地点由祭台改换到俞家陵墓旁,因此此礼既为祀天,又为祭祖。没有了高高在上的石质祭坛,场所只能变为临时用篱栏围出的圈。 也正是由此,那位神秘的大祭司,离台下的来客前所未有的近。 她身着交领大黑长袍,头顶巫冠,红色裙裳长得夸张,逶迤在地。许多人盯着她看,然而,她脸上戴的红黑色傩面将容貌尽数遮去,连眼睛都不漏。 邀月心往下“看”:薄薄雨气中,搭束了一蓬极宽雨帘,圈住观礼的俞家长辈和青年核心。然而这样仍旧坐不下,俞十九权衡之下,将附近一屋的石门打开,部分宾客迁入其内用作遮雨。 只有俞家人知道,这一间尚未修缮完毕的空房,根本不是什么俞家房产,而是她为自己修的坟。 公冶家来客坐在左面帘中,共计五人。令双吟正跟在公冶望背后,静静地看她。 薛凌扛着枪,坐在桃源村里长旁边。 苏折风、攀谣等人,并未受邀,只能提前埋伏在附近。 一只四方大鼎立在当中。鼎被架起,前置五牲。毛发尽褪,白肉剥得白,红肉切得红,鼎则被面前的火坛之火照映,发出青幽幽的微茫。 俞十九,就坐在这鼎正对的主座。她给自己搬了一只团椅,当仁不让地处在最中央。 天色阴郁,啪嗒啪嗒的小雨坠入盆中,那火焰却始终不熄灭。祭司在火上炙热她的剑,随后舞了起来。 台边,钟乐齐奏。 一豆光火,一缕窣窣升腾的烟,凝神了,流火在雨景中浅炸出残红,剑映的光点在地面极快腾挪,赚得一手流银泄地,血光乍碎。忽地,旋莲乍然停曳,邀月心一手托出向东,剑面映着砰砰作响的火堆,在她眉睫之下,两眼之中,放出逼人的光。 祭司口中高唱梵语,将五色土、菁茅草掷入鼎中,按照次序遥祭五神。忽然,不知从何方飞来一只雪白的鸟,爪大无比,抓在鼎缘之上,口中嘤嘤而鸣! 如此异象,使台下奏乐的都惊在了当场,俞十九腾地站起,邀月心却不慌不忙,口中喊道:“雉鸟摇鼎耳而呴,乃传祥德天音!” 她反应飞快,场下的窃窃私语小了不少,俞十九松了口气。 下一幕,就是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拖上台前,使她跪到火盆之前。 这一出,才是邀月心和俞十九商量的“异象”——在烧死活祭之后,使雨停下。至于那只鸟,谁知道它是哪里跑出来的呢? 女人乌发散乱,蓬头垢面,朝方鼎跪下。 邀月心猛摇手中的铃铛,好像配合她似的,那火盆中的柴堆猛然爆裂两声,同样的清脆。 突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之上——不是因为要烧人,而是因为,大祭司把手放到了她自己的面具绳子系绳之上。 她这张脸,终于要示于人前了吗? 邀月心揭开绳子,揭下面具。 都到这个关头了,某人还在心里不嫌事大地想:在座所有朋友啊,别怪我出手,花魁晓月的容貌,看了一眼再去死,也算此生不亏了。 大祭司那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含情无匹,果然美不胜收。然而,她的瞳孔却比她用来画符的血还要红! 失魂术。 那“祭品”明明被五花大绑,身上轻轻一用力,绳子却全部碎裂。她站了起身,从祭司肩头,将那把装饰性的剑抽了出来! 苏折风一拍那鼎,转身旋出,剑光所到,血光迸裂。 邀月心把那面具一掷,手里抖出一条银光飒飒的倒钩鞭,也飞身踩下,取向俞十九。 苏折风笑道:“俞小姐,你既不喜欢雨,我帮你来停。” 第46章 何人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那暴冲而起的气旋,以四方青鼎为中心,向四周扩开来去。一层横云、一层飙浪,排掉空气中的碎雨,激在所有人面庞之上…… 很快,透明液体一惹俱红。 最近的陵门被轰隆隆炸开,炸出好一片断肢残片、飞沙走石。攀谣和周逢故杀将出来,跃入宾客席中。 邀月心轻一眨眼,血珠从眼眶里滑下,在脸颊上横出一道血痕,很快隐入祭司袍的褶壑中。俞十九晃神一刹那,很快稳了心旌,祭出双锏。 俞家家主十九,有“无分别”境的浑厚内力,也有处变不惊的强大心理素质,被失魂术憾住不过片刻,顷刻间杀出两道乱锏如飞,绞住丘山鞭。 她一字一句道:“邀、月、心!” “家主,听候吩咐。”邀月心手腕狂抖,出言不逊间,顶退她五招。 俞十九怒道:“自你投效于我,我有何处对不住于你?你在谷外名声赫赫,在俞家我也教你一人之下,名贵药材,符文兵器,只要你要,我都捡来给你,你何故叛我?” “放狗屁,我看你是不思进取久了,只会迷恋权术,终日与公冶家那小子斗来斗去,安能成大器?凭你也压得住我?”邀月心的鞭子一击不成,像游蛇一样缠回小臂,成为一道束腕,空拳格住她一锏,丘山鞭再度钻出,像活物一般,嘶嘶探到俞十九右手上,很快剌出血痕。 俞十九懒得理她,并掌开锏,咬她胸关。邀月心踢翻座椅来挡,在空中擒得她手臂,搂住腕骨,与其轻声附耳言:“钥匙给我,放你一条生路。”下一秒就要捏断之时,俞十九面现诡笑,反而反握上邀月心的掌面。 内力暴涌输进。 蝴蝶谷本来就是武林关押弃徒、邪佞之处。个中高手,内力路数俱与外面不同,正派邪用,名门入魔。公冶家逆行元一功,俞十九十五岁入无境,十八岁掌俞家,出名的少女天才,人称剥骨内针刀、断脉催花锏,与她贴身对搏,但凡被她内力波及…… 邀月心只觉一阵难言痛苦,低头一看,骨断的不是俞十九,而是她自己。不仅如此,她护身内功已被狂蹿进的内力冲散一个口子,小臂经脉拨乱,血管破裂,在皮下显出点点紫红,像花瓣斑斑。 这就是断脉催花…… 她心头杀意狂动。 另一边,攀谣轻灵无比,手中弩盒齐出,暗器挥洒,所过之处,许多个不及反应过来,当场毙命;薛凌也跳入阵中,一把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替她守住背关;然而,周逢故对上了俞家二当家,这男人难缠得很,几刀下去,把周逢故砍退,口中还道:“我说野狗躲到何处去了,正找你,你还颇有取死之道!” 周逢故向来寡言少语,只冷哼一声,倒是附近的攀谣替她骂道:“功夫稀松路边一条,叫得倒比狗响,没有俞十九,你是哪跟葱?还往上凑了?” 喊是要喊,她很快被许多人架着围攻,分身乏术,周逢故手臂负伤,苦苦支撑,苏折风余光瞟到,她背后一人捡起刚刚攀谣射落的弩箭—— “小心!”苏折风喊道。佩剑脱手掷出,从背后刺穿偷袭者胸膛。周逢故好大一惊,反射性望过去—— 只见苏折风失了宝剑,被她堵住的俞家人逮了这个时机,立刻不甘示弱,一拥而上抢袭。她冷笑一声,左手高抬,推出千万气流迎面轰袭,将手边杀上来的通通震个人仰马翻。 当首的一个,被直接切成了井字。 祭台下二百来人,一照面炸死了几个,偷袭去了一十,剩下的人里,除了公冶家客人按兵不动,其余正不断缩小包围圈。风杀术虽是群战法,苏折风能一人顶着二十,实力也堪称恐怖了。此刻她浑身浴血,在空中接回沁雪,利目横张,眼前一众俞氏子弟,看着满地残尸,竟无一人敢上前。 邀月心虽锵锵接招,右臂已近麻木,俞十九如鬼魅般闪到她身侧,挥去一锏,她虽倒身避开,脸颊却带出伤痕。俞十九手腕翻转,硬碰鬼鞭,分毫不动,反而使气功敲震,使邀月心不得不避其锋芒。 俞十九鄙道:“垂死挣扎可休矣。” 邀月心点封自己右手经脉,换到左手对敌,渐显左支右绌,脸上也是大汗淋漓。她连连后退,被逼到那口巨鼎面前,猛一出鞭,又被俞十九架住。看起来,竟然露了败相。 然而,她一阵狂笑:“你确定吗?” 邀月心话音刚落,鼎前祭祀的火堆噼里啪啦又一阵炸响。 俞十九心中浮现出不妙的预感。 风杀术缘风而展,微萍可化千顷碧浪,雨势、水汽为之一清。摇摇欲熄的火苗被这股妖风救得,重新窜燃起来。 到此时,已经烧了快三炷香了。 邀月心布在柴火上的毒,也烧了这么久,随风荡满了天地之间。随着内力使用,在所有人体内飞快循环,由肺及腑,化入五脏。 第一个弟子忽然跪地干呕。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被邀月心拦在身后的火势越涨越高,苏折风面前躺下的人越来越多。 她很快跨过他们,和攀谣汇合,二人背对背靠在一起。 俞十九怒极反笑:“你还会毒——” 离得最近的是俞十九,此刻,也只有她吸入最多。然而,俞十九仅仅是站定原地,不再催功袭杀,脸色阴如黑云,见邀月心刚喘定气,一鞭划开了自己的右手。皮开肉绽之下,淤在内里的死血块掉了下来。即使这样,邀月心浑不怕痛似的,吃吃笑道:“我若不会毒,如何让符文显明现色?我若不会毒,如何治好你的旧疾?若我会的不是毒,莫非真是符咒之术?俞十九,你聪明一世,说自己不信鬼神,死在毒术,而非巫术手上,也算报有所得!” 她们身后,一地哀嚎。 俞十九的嘴唇已经开始浮现青色,她定定地看着邀月心,忽然释然而笑:“我以前恭维你说,‘得祭司者得天下’,这话竟全然没错。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邀月心问。 “她说,可惜你要死了。”她身后一人忽然道。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雨帘当中,走出一个青年人,他一副书生模样,带着和煦笑意。 同时,场中诸人的周围,忽而现出一大批蒙面高手,将他们团团围住,各个手中不是搭上重弩、就是握着利兵。 公冶望理当也中毒了,却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 俞十九捂住胸口,缓缓退至公冶望身边。公冶望温和道:“十九妹妹,你辛苦了,我的人晚来一点。” 话音刚落,角落里不知谁的弩箭发射,冲着俞十九而来! 谁也没想到,挡掉这一招的,是攀谣。 以暗器的速度和爆发,只能以暗器来截。攀谣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了俞十九,此刻收回袖箭,冷冷道:“俞家主,你搬来的救兵,似乎是阎王啊。” 周逢故已伤得站不起来,躺在攀谣腿上,虽然巴不得俞十九死在当场,但仍旧什么也没说,只嘲讽一笑。 俞十九冷静道:“公冶,你今天杀了我,钥匙的另一半永远集不齐。” 邀月心也是噗嗤一笑。战至此时,被重重包围,万箭所指,也只有她能真心实意地笑得出来。她此刻也讽道:“家主,你还不明白,想要钥匙的只有我,没有他。” 苏折风也叹道:“俞十九,公冶望只想吞并俞家,丝毫没有动过想出谷的念头。” 公冶望盯着她:“你又是什么东西?” “要你命的那一个。”苏折风轻声道。 “你——” 公冶望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脖间殷红漫漫,皮肤已经被剌开,距离颈下大脉不过毫末。只见令双吟拿武器押着他,冷冷道:“我去你爹的,姓公的,话真多。” “嗬?你——”公冶望张大双眼,怒目而视。令双吟打断道:“若不想死,叫你手下退下,把俞十九交给我们。” 公冶望是个极惜命的,他虽不情不愿,命门受制于人,却也只能依言照做:“听她的,向后五步。” “五丈。”令双吟斩钉截铁,将手中刺抵得更紧。 “散去五丈!”公冶望喊道。 正在此时,一个苍老男声忽然插入,叫停了正在后撤的公冶族人:“不必后撤。” 最近的石门边,一个坐轮椅的老者被推了出来。一看见他,茫然后退的公冶氏族人顿时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真的停在了原地。 公冶望看见公冶穿云,顷刻面如死灰,比方才被心腹背叛的表情还绝望。 他唤道:“爹……” 公冶穿云则看也不看他,只道:“令岫玉,他差使你多年,做尽天下腌臜之事,你死之前带走他,也不算亏。” “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出好戏。”邀月心拍手称赞道。 她双目充红,是失魂术使用过度;右臂皮开肉绽,血迹点点坠地,战力已大打折扣。苏折风、攀谣、薛凌等人,也以一敌多,早就遍身是伤。俞家人跪躺了一地,痛苦哀嚎,渐渐死去;家主十九被毒得面色发哑,正暗自驱动功法祛毒。 此刻,唯有公冶穿云一人,虽则在轮椅之上,却能俯视众人。 下榜单机开始放飞自我地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何人 第47章 援军 公冶老头子扭动轮椅,向前两步,俞十九刚要出手,咔嚓一声,右臂即被他折断,甚至没人看清他的动作。 然而,俞十九根本不志于跟他打斗,同一时间,她在背后捏爆烟弹,顷刻一阵浓郁的烟雾挥洒而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遮挡。辛辣、刺激的硝烟弥漫,使人不停咳嗽。 片刻后,烟雾散去,俞十九已不见踪影。放眼看去,公冶族的包围圈仍旧整整齐齐,不见任何缺口。众人面面相觑。 公冶穿云却很笃定,一马当先,领着一批人手,朝最近的石陵而去。 邀月心想要跟进去,被苏折风打了个眼色,后者朝她传音道:“不必以身犯险。” 她稍一迟疑,公冶穿云已经被推进了那石门。陵内原先坐着许多躲雨的宾客,方才逃杀之时,已惊散大半,剩下的,都被卷入了战团。此刻椅子倒塌一地,地面排满纷乱脚印,唯独墙上的火灯飘荡摇曳,熬住了雨乱,在晦暗天色中托出一色光明。 这屋面一览无余,前堂一间,后面的主墓室一间,公冶穿云带人一一排查墙面、地砖的暗道,极有耐心。 不多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地方。 公冶穿云扳动扶手,缓缓跨过门槛,进入内间。他侧耳谛听,的确存在异样声响,发号施令道:“抬起棺板。” 手下用手托住棺材板的边缘,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是升起分毫。公冶穿云又唤来外间几人,他们齐齐把手按在棺盖侧边,喊号子道:“三、二——”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支染着火的箭矢,嗖的一下,射进石陵外间,这箭穿过一人胸膛之后,撞到墙板上,扑倒在地,势头虽止住了,火焰却在那还没完全断气的公冶族人身上燃了起来。 公冶穿云猛地回头。这石陵外面,竟有千千万万支火箭追云赶月一般攒动! 狂风一经停下,雨势则又起复。然而,这些箭上抹了火油类的脂质,竟能顶着弱雨,依旧放出烈火燎原! 忽然有一陌生女声喊道:“老东西,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她话音没落,又有一男子叠声高骂:“我要把你的脑子挖出来,捣成浆喝了!” 不断有人附和:“杀了他们。” “让他们死。” “把脑袋割下来,永永远远不让他入土为安!” 石门外,起先是几个村民冲破了包围,聚集到一起。围圈一经冲破,涌进来的人就要以百数计。很快,公冶穿云带来的无境高手们双拳难敌四手,被拥在其中,生生用镰刀砍死了。 一个农汉狰狞道:“我的刀有多久没有割过麦子了,你知道吗?” 苏折风本来躲到一边,被一个路过的男的看着颇为眼熟,把她扯了出来,惊喜道:“姑娘,你果然进内谷了!” 苏折风迟疑:“你是?” 他道:“我们在麦田里见过,当时我把自己埋了下去,给麦子施肥,是你路过,劝我不要轻生。你走之后,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就爬了出来。” 他又期期艾艾讲:“你见着我妹妹没有?她脸上有一颗痣。” 苏折风怔住了。几秒后,她微笑道:“我真的见到她了。她死之前是饿着的,但她最后也没有吃人肉,你该去赎罪了,当然,也是为她报仇。是谁把她杀死的,你知道吗——” 那男的听完,垂头良久,终于惨笑一声,道:“是我。” 苏折风摇头,将手指向了那道石门后。 那里此刻人头攒动,全是充满怒气与杀意的村民,不下大百人,挤在小小的一块地方。人人撸着袖子,提着斧头、柴刀、长短不一的农具、分肉用的短匕,口中喊着公冶家和俞家的名字。在这里面,苏折风看到许多熟人,小花和小苗的父母、方才缩在角落里的修史人,以及在卖酒的时候结识的许多村民。 苏折风淡淡道:“是他们。” 她捂着伤口,在树后远远地看这些人,表情怔忪。然而,那男子却说:“不是也有你一份吗?” 苏折风听他继续讲:“三年不见,你变化真的很大。” “不必了——”苏折风打断他,挑眉道:“你只需要恭喜我活下来。” 那男子再没说什么,转身走入那群情激奋的队伍。 在他们身后,冷侠飞擦了擦脸上的冷雨,道:“我来迟了。” 苏折风摇了摇头,就连平时嘴巴一向很臭的邀月心都道:“不迟,这叫天降神兵。” 周逢故奄奄一息道:“不迟,我棺材还没掉漆。” 攀谣虽然早就知道计划,但看到这么多人无声无息被放进来,还是很惊异:“你们究竟在哪里藏的人?” 冷侠飞解释道:“桃源村有个传统,若是人要饿死了,可以把自己埋到田里给麦子‘施肥’,人们约定俗成,在那里的尸体不会被挖出来吃。为此,村民们挖了无数个洞。这次我要规避巡逻,暗度陈仓时,首先就想到了那些洞。只是最近连日大雨,我们差点被淹死。” 薛凌笑道:“内谷都看不起守关的,可是当了那么多年守关人,我们最清楚,一旦放开关卡,场面会变成什么样。只是可惜那些水蛛,这次,是真的被我们清理灭绝了。我们提前许多天过去,卡算着日子在水里下毒,这里面,令姑娘也出力不少。” 令双吟叹道:“远没到论功的时候,公冶穿云虽然被堵在这里,俞十九却跑了!”方才人潮一涌过来,她赶紧把公冶望扔了,自己藏了起来。 也不知此人这时是被愤怒的村民切碎了,还是侥幸跑了。她自己同样恶名赫赫,已经戴上了面纱,根本不敢探头。 听了令双吟这话,苏折风和冷侠飞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一个说:“还未必走得成。”另一个直接就离了掩盖,望石陵去。 冷侠飞也任了许多年的守关人,但守的是第三关死劫,见过她面的都死了,因此,反倒和他们不熟悉。这样,她才得以顺利带他们进谷。 也正是如此,这些人在嘈杂之中,尚且愿意静下来听她说话。 冷侠飞向他们喊道:“各位,且请冷静。我同样报仇心切,想杀光内谷之人。然而,内谷并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这里同样遍布毒物。俞家家主其罪万死,然而,她手中有压制毒素的药方,公冶家主可以死,俞十九要拿活口。” 然而,底下的人却叫喊着:“骗人的!这毒根本解不了!烧死他们!”竟然根本不信。 冷侠飞无奈。此时,苏折风走出来。她一露面,便有人怒骂:“你也该死!” 人群中扔出一把短刃,苏折风抬手,稳稳接住。她捻住刃面,在手中掂了一二轮,毫无惧意的样子倒震住了众人,那修史人嘀咕道:“那林封屠了半边村子,差点没杀完,可是她擒下来的。” “她也不是内谷人,她平时在河边上卖酒,还能送上家。” 苏折风不想听他们评她人品如何,很干脆地讲道:“没骗你们,这毒治不好,但俞十九的确有办法缓解症状。何况,离开蝴蝶谷的唯一办法,就在她手中。你们想离开吗?” “我想离开。”苏折风不等他们骚动完,继续讲:“我是该死,但也到了我赎罪的时候了,不如让我把俞十九逮出来。我说打开守关,已经打开了守关,并没骗你们,我说打开秘井,自然也能真的打开秘井。” “秘井”这个词,所有人都听过,事实上,它已在蝴蝶谷中世世代代流传许久。 冷侠飞暗自叹息。方才,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千百人暗度陈仓,来到内谷,虽解了她们人手的劣势,但许多人挡在石陵前,又只是射箭,不敢真的上前。不久前,她暗自向苏折风道:“他们人数众多,但此刻围着的,是两个无分别境的高手,虽是能强留下,注定个人是九死一生了。”言下之意,桃源村民都精明无比,到生死关头,必不肯犯险。 冷侠飞道:“若不敢踏入,再等一会,两大家族的援军就要来了。” 哗然许久之后,终于,这些人分开了一条道路。苏折风见状,松了一口气。冷侠飞一袭白衣,默默蹚过地上的雨水坑,已经决然走了过去,苏折风刚欲撵上,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喊道:“双吟姑娘,若我此去无回,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她平日里根本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倒是头一次叫得这么客气,令双吟没有做声,苏折风却知道她必然听到了,于是负着沁雪而入。同冷侠飞一道,二人一前一后,在许多人的目送中,走向了窄门后的主墓室。 那里面,已经很久没有传出动静了。 方才,外面轰然大乱,公冶穿云留下的人手尽数被杀。他这里面却无一人敢进,公冶穿云胆色过人,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使人看住了了门,一边还在找俞十九。 棺材板一经掀开,果然露出一暗门。公冶穿云扯动拉环,竟然轻易地拉开了门。然而,里面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一惊,随后狠狠皱起了眉头。 第48章 霞飞 公冶穿云拉开门,只见其后是个两人宽的洞,黑漆漆地延伸向下。然而,洞面已经浸满了水!这一坛深不见底的、浑浊的泥水静静地躺着,仿佛一口老井。 雨水浸在土壤里,溢上来,浮满洞口,这说明底下的通路也已全部灌满了水——公冶穿云探手一摸,水里甚至掺着极多泥土,触手生黏——这条暗道,恐怕已在强弩之末,都快被雨水泡溃了。 俞十九本欲金蝉脱壳,但挖这密道时,不知是哪个关节出了纰漏,才发生这么使人意想不到、又哭笑不得的事。 无人知道这条暗道长度如何,但,这种情况之下,俞十九真的还会进去吗? 她究竟去哪了? 此刻,公冶家主又要如何应对外面的重重包围? 这个疑问,同时浮现在许多人心中。 公冶穿云一挥手,他的心腹恭敬地替他调转轮椅。他移到一个靠墙的角度,使自己正好能看到外面的苏折风,而后者却看不到他。 苏折风一身猎猎红衣,公冶穿云只能瞥到她的侧脸,以及右手挽着的剑。他慨道:“公冶望引狼入室啊。” 心腹道:“家主,方才您可是被她伤了?” 公冶穿云道:“没有。” “那地上的血?” 说话间,又一滴血落地。 公冶穿云循声抬头,看见陵顶的红木悬梁当中,隐隐绰绰地藏着什么。 下一秒,俞十九挟着锏跳了下来。 冷侠飞、苏折风将要进去之时,人群中忽然又爆出一个声音:“都活成这样了,有什么好怕死的?” 苏折风脚步一顿,和冷侠飞交换过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有些讶意。 难道,真是她们看轻了这些村民? 冷、苏二人回看之时,有几个大胆的也附和,口中说“合不该怕”“就是”之类的,推推搡搡地跟上来了。有了领头的,又接着有几个不甘示弱,迈上阶梯的,苏折风微微颔首,心道倒是她小人之心了!将佩剑扬在手中,小心地摸进去。 她刚走进去,即听到内间金铁交击之声频响。抢了进去,见公冶穿云正与俞十九打得不可开交。 他脚下,还横躺了一具尸体。 俞十九中了毒,身手显然不如,起先偷袭没有得手,这下更是节节败退,这下她看见人进来,故技重施,摔爆两个烟弹。 苏折风早有准备,催动内力,借一手疏黄昏,顷刻扫光自己面前的烟雾。 然而,就这么片刻功夫,俞十九已不在原地。 冷侠飞高喊“小心”,同一时候,尚未完全褪去的白障之中,袭来一阵扫面罡风。 元一功逆行,雁栖山宗师! 这股内力似曾相识,却又极其霸道。苏折风被轰到门板之上,身体掀翻了外间一排壁灯,顿时黑了一半。她吐掉一口血,被冷侠飞扶了一把,才堪堪爬起来,顿不敢再轻举妄动。 在她们身后,跟进来的村民也都齐齐后退。 然而,苏折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猛一回头,往后扫视。 刚刚跟着她们上阶梯的村民,有十四人,互隔不远,此刻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隐在黑暗里。她此刻再点,七个男人……八个女人。 苏折风高声喊道:“别让她走!” 俞十九已退至门边,在最靠门的灯架上一按—— 那两道极厚的石门开始轰隆隆地运动起来,极快地往下靠合。与此同时,整个陵宫的墙壁,也开始剧烈地摇晃!原本严丝合缝的建筑,竟然从内里开裂,石砖下坠。刚发现之时,还只是小碎石,稍微眨过两下眼,那门已关到一半,大块的残壁也径直剥落,狠狠地砸在地面。 见状,村民们赶紧争先恐后地向外跑。 苏折风一站起,亦是拔腿狂奔。此刻,强烈的关门响动中,人人都在跑,只有公冶穿云一人,转了两下轮椅,机括却噔的一声卡住了。 原来方才在和俞十九的打斗中,他那轮椅已被损坏。此刻,他纵有无境实力,却因为双腿残废,运动缓慢,自知命绝,反而端坐在轮椅上岿然不动,放声怪笑! 他吼道:“留下来吧!” 公冶穿云虚空一抓,离他最近的苏折风,顷刻感觉一股极其浑厚的力道在后脑边炸开,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往后牵引而去。随后,她意识空白了一瞬,再醒过神来时,是因为剧痛。 冷侠飞死死地拽着她,硬生生将她的右手扯断了! 这道气浪轰炸,使得许多村民在距门口一步之遥处被震晕在地。 公冶穿云再凌空一掌,二人俱被打得翻滚在地,奔走不得。冷侠飞深吸口气,一边扛住她,拖着在地上行走,一边将自己的白绫缠在苏折风腰上、系好。 二人朝着唯一的出口艰难行进。然而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摩擦声。 那是公冶穿云从轮椅上爬下来了。他以手撑地,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她们的方向蠕动。他抓起 这样,刚刚拉开的距离又被拉近。 眼看门已快合闭,冷侠飞往后瞥了一眼公冶穿云,忽然扯住那白绫,用尽全力将苏折风向外抛掷而去。 在最后关头,苏折风穿过了那道门。随后它轰然合闭,将公冶穿云和冷侠飞拦在了里面。 幸有残灯一盏,不至一片漆黑。 冷侠飞抹了抹嘴角的血,看到从自己眼眶里坠下来一滴泪。第二滴盈在左眼里,还一直在那里打转。 虽被厚门隔绝,里面的声音却不曾减弱,反而更大了。石头砸入□□的声音、惨叫声,每个人都很熟悉。苏折风拿剑尖去抵那石门缝,用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撬开,脱力之后,扑跪在门边,双手拄着地,剑就摔在手边。任凭怎么唤,她并不抬头,地面很快被她的眼泪砸湿,变得暗沉。门里也有液体透出来,汩汩地挤过门缝,是血。最锋利的剑尖也不能撬开的门,血却那么容易就流了出来。这时候,冷侠飞的血和苏折风的眼泪在土地上交逢。她腰上系的那根白绫,被石门死死地压在地上,把苏折风钉在此处,不能脱身,好像被触动了某条神经,之后久久没有拨回。 她道:“我不想你死。” 到这个时候,她整个人才被剥开了,**裸地露出了发心。长久以来的那种沉毅坚决的外壳,被落在伙伴身上的些石头一并砸开了。苏折风茫然无措地想到:她本来有许多机会活下来。两行颊泪流下的几秒以内,她在这个艰深的、险峻异常的困境里徘徊了十年。 她想到冷侠飞说:“小风,你此次救我,我根本无以报答。” 她想到冷侠飞说:“小姑娘,想得很远,这是好事,但你太过于不珍视自己的性命了。” 她想到冷侠飞悬垂的长发,她在碧湖旁喂鸟,替她熬酒,教她把柴架空,让火烧得更旺。 苏折风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活过来了。这种痛苦,这么清晰和剧烈,让她反复嗟磨,涕泪交加。 直到所有埋藏的火药都炸开,所有能摇动的都散落下来,所有尘埃落定,所有呼吸停止,持续不歇的雨也终于有了休止。 公冶望被抓,俞十九也死了。 邀月心从她身上摸钥匙,先翻前胸的内衽,翻出来一张折得小小的黄纸。邀月心以为是地图,抖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护身符。 这张字符,是过去“大祭司”给她画的,信笔勾勒而成,也十分陈旧,连邀月心自己都不记得是何时之事了。俞十九一直好好收着,被取出来时,她刚刚断气,黄纸还带着身体的温度。 此战惨烈至极,短短两个时辰,死伤五百余人,俞家、公冶家家主身死,公冶望被活捉,手下精锐尽亡。当然,这次祭祀的确如俞十九所愿那样载入谷史。此后,由内谷到外村的三关废除,整个蝴蝶谷畅通无阻。 “钥匙”最终从俞十九身边翻了出来,公冶望也供出了秘井的真正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言,“天光”行动在仅折损一人的情况下,大获成功。 受了重伤的周逢故在慢慢痊愈,然而,苏折风却一病不起。她被拖回去以后,就高烧不退,谷中缺医少药,她整整烧了三天,身上有三处口子发炎,烧到奄奄一息,吃不进饭,也喝不下水。 想方设法也无济,苏折风是快要死了。余下的人拿到钥匙,也不敢耽搁,又被村民催着,便决定先去秘井探探虚实,起码踩个点。 临出发之时,令双吟害怕发生意外,便先去把苏折风叮嘱她办的事处理了。 她从苏折风的屋子里挖出坛子,从厚厚的尘土里启封,据苏折风说,那里面,藏着全部的她。如果她不幸死了,令双吟应当把这些东西带出谷。 令双吟扒掉灰,展开信纸。一堆龙飞凤舞的笔迹。从时间上看,自三年前她刚进谷时,苏折风就开始写信了,几乎每个月都有,因此攒出厚厚一堆,把坛子塞得极满。她头几年还会把笺封装起来,到后边就只剩一张字纸。格外奇怪的是,封封都有落款,却每一封都没有署上款,也就是说,没有写清去信的对象。 看起来,她是真的不打算寄出去。 “落叶近秋时切近地想你。树上的蝉都死光了。她们说它餐风饮露,十分高洁,我只觉得聒噪。死了挺好,我近来愈发不惜命了,但心里也还有埋怨。若何时能活得坦坦荡荡,杀掉一切想杀之人,说尽一切想说之话,便好了。我从未见你有任何苦闷表情,我佩服。我近来终日恨天怨地,疼旧伤,怨欺瞒,忌惮人心相残,好想一把火全烧了干净。连带令岫玉那个臭妹妹,邀月心那个歹毒女人,连带无数的头骨、无数的病、伤,无数积攒的毒,无数想要飞出去的蝴蝶。都说蝴蝶烧山,让我来放这把火。” “我吊着一口气,夜以继日地替公冶望杀人,后来沁雪上的红痕都洗不干净,因为我觉得,白枫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还想知道,之前你说你需要我,是像公冶望一样的需要?是像苏渺一样的需要?还是你自己才有的那种需要。我后来在谷底下想,此生好像都得不到答案了。这里风也大,沙也很旺,毒素猖獗,人的死亡一眼能够望见。我晚上时常梦见你的耳坠,手指,然后指甲剥落,眼睛流血,我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我心里不是哀伤。我愤怒。你说我是在爱里长大的,难道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容易愤怒?我更容易觉得不平等……” “陈蝉,你等我。” 第49章 谎言 陈蝉是谁? 令双吟有些好奇,但她感觉到,在离开蝴蝶谷之前,她恐怕是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她看向苏折风——自打冷侠飞死后,后者几乎一蹶不振,现下依旧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束手无策之下,她只好把苏折风留在原地,自己跟随邀月心等人去探秘井。 三天之后,几人铩羽而归。 苏折风却不见了。 令双吟和薛凌找遍了村子,在一户屠夫家的鱼铺旁边找到了苏折风。 水蛛彻底清除后,清水河里的鱼多了起来,村民纷纷捞出来卖,甚至临水支起了铺子。此刻,苏折风操着刀,正熟稔地刮着鳞片。 她卖鱼,还赠送切片;又刀功了得,片得飞快。因此生意兴隆,旁边聚拢不少人等候。 薛凌一拍脑袋:“这是做什么?”赶上去,苏折风正从桶里取鱼,啪一声拍在砧板上,一下给那鱼摔懵了。她不放心,又横刀一拍,势必要给它拍晕了,听得令双吟在旁边喊:“苏折风!”苏折风置若罔闻一样,用刀尖对准鱼鳃,撬下去。 令双吟硬要挤过去,村民叫起来:“这人推搡什么?” 苏折风也抬眼看她:“姑娘要几条?” “你叫我什么?”令双吟皱眉。 “我们认识吗?”苏折风一脸莫名其妙样,低头洗她的鱼头去了。 薛凌喊道:“我就说要留人看着她罢,几天不在,就把脑子烧坏了。” “说谁呢!”苏折风狠狠地剁鱼,横来一眼:“不买鱼就滚一边,别耽误我做生意。” 旁人道:“就是,苏姑娘不高兴理你们,别缠着她了。” 薛凌急眼了,去拽苏折风肩膀,口中说:“我们去到秘——”根本不待她讲完,苏折风一抖肩膀,手中砍鱼刀就抡了过来。 薛凌急急一避,当然不想跟她打。苏折风把刀一收,嘴边冷笑,令双吟却没了耐心跟她分说,从她背后一按,点了大穴,把人放倒,硬生生和薛凌两个抬走了。 令双吟干脆把她扛到自己院子里,挨个传讯天光诸人。 她听到有人一脚把她的门踹开,便知道是邀月心来了,令双吟正要发作,却见邀月心极其嚣张地走进来,口中道:“没手了。” 倒的确是两手不空——她推着周逢故呢。 周逢故伤了腿脚,自去公冶家捡了座轮椅,也不嫌弃,就把自己安置好了,跟苏折风相比,是省心中的省心。 不多时,攀谣也来了。一进门,就看到被捆在椅子上的苏折风。后者双手被缚,一脸愤怒,喊叫:“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攀谣也不禁由衷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啊?” 薛凌同她解释,苏折风脑子烧坏了,不认人。 攀谣来了兴趣,问她:“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 苏折风烦躁道:“你有病啊?” 攀谣又问:“那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苏折风顿了一会,然后重重一叹:“我为何要知道你是谁?姑娘,”她环视一周:“在座的所有姑娘,和我素不相识,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到底逮我干嘛?我说了,我还有事,王家要出殡,我急着去抬棺呢!都答应人家了,岂能失信?死生事大,一会误了时可怎么办呢?” “鉴定完毕,”攀谣指了指自己头:“这儿真坏了。我们指望她拿主意,不如点根香,问问天上的老王,烟往哪边升,我们就去哪边。他老人家站得高,指不定就看得远哪!” 薛凌乐观道:“至少,看起来她身上其他伤都没有大碍了。” 邀月心抱着胸,把苏折风仔细看了一圈,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问:“秘井的事,告诉她了没有?” 众人俱摇头。 “行,苏折风,我知道你听不懂,但你给我坐好了,好好听着——别扭来扭去!”邀月心冷冷讲:“我们按照公冶望给的地点去到山的深处,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一座火山,一旁果真找到了‘秘井’,我们也用钥匙打开了。然而,这座通道,根本不是活路。” 说到这儿,众人的表情都非常古怪。因为——俞家和公冶家严厉把持的‘秘井’,竟然真的只是一口井。潜到最深处也不过几十丈,它连接的地下暗河,竟然能游回清水河! 他们兴师动众,用许多年编织了一个谎言,骗过了所有人。 真相发现之后,反而许多事都能解释通了。为什么两大世家的家主自己不走这条生路出去?为什么他们对地点如此讳莫如深?为什么公冶望一直宣称要开秘井,却对俞十九手里的钥匙没有那么热衷? 一切都只因为,秘井是一个彻头彻底的谎言。这一切的由来究竟如何——是蝴蝶谷中的先人力图维持谷内最低限度的和平、维持同伴的生念?或是两大世家的祖先企图将权力具体化?这些都已经不得而知了。 重要的是,她们验证了无数次,最后依然不得不绝望地承认:通过这口井,根本哪儿也去不了。 费劲全力得来的钥匙没有任何意义。这次行动,只有一个微小的收获。那就是,除了山中那座死火山以外,秘井的后面,还有一座会不时喷发的活火山。 邀月心推断:蝴蝶谷中遍布的毒素,很有可能是它产生的水银导致的。 大家发现秘井这条路断了,俱有些消沉,说是回去问问苏折风再做决定,事实上,她们心中都明白——根本没有抉择的可能——要出谷,只剩下一条更凶险的路了。 那就是栖满了赤尾红蝶的蝴蝶崖。 攀谣想到这里,心里既怒又伤,只叹道:“真是弥天大谎,被骗得好苦!公冶望不要脸,俞十九更是阴险至极!令岫玉,你还记得公冶当年是怎么跟你说的了吗?” 她唤令双吟,后者却没有搭腔。苏折风听得略一头雾水,但还是善良地提醒她:“那个白衣服的刚刚出去了。”原来令双吟人根本不在,这时才从门外悠悠进来,手中还捧着一个坛子。 薛凌动了动鼻子,问:“有酒啊?” 令双吟摇摇头。揭开盖子,露出苏折风的信来。 她冲着苏折风,很没好气道:“本以为你死定了,才提前开了盖,就怕我要是也死在秘井,下去一照面,你问我事办没办,我不敢吭声,倒成我的不是了!没想到你捡回来条命,脑子却坏了。我且问你,你现在谁也不认识,是吗?” 苏折风狂点头:“正是如此。” 令双吟把某张笺按在她面前,问:“这人呢?” 一边给苏折风看信,令双吟一边又嘀咕道:“说起来,这人男的女的?” “女的。”苏折风脱口而出。 “那看来是认得。”令双吟面无表情道,心中却想:这人有磨镜之癖?很快,她又想到,那此人怎么还能和令岫玉同住一屋…… 苏折风看自己写的信,看得津津有味,读完一封又仰起头,朝令双吟要另一封,后者却不给她,口中直问:“想起来什么没有?” 苏折风摇摇头,又点点头:“要我想起什么?我本来就认得她呀。” 这邀月心哪里是个见外的?拿过来一看,写得还挺感人,顿时没羞没臊地念了两句,口中陈蝉云云,勾起了旁人兴趣。 “陈蝉是谁?”薛凌道。 “陈蝉到底是谁?”令双吟也问。 “等下!”攀谣抓狂道:“我怎么没明白,谁?” 苏折风虽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却也觉得有八分的羞愧,还有两分的烦躁,想劈手去夺,无奈被困在椅子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把纸传来传去,一个个看得直乐。 邀月心不禁道:“我真小看你了,苏折风。” “现在高看一眼还不晚。”苏折风嘴硬道。 “这得是喝了多少蛛酒才能写出这种东西?”攀谣小声道。 “这谁知道呢,”薛凌不嫌事大道:“她自己就是卖酒的,想喝多少喝多少,借酒浇愁,别浇死了就行了。” “所以这个陈蝉是谷外人?”周逢故问。 邀月心是唯一听过的,解释道:“正是,她是朝廷命官,和苏折风……有过私交罢?” “我去,苏苏还攀上高枝了?”攀谣听到“朝廷命官”,口中赞许道。 “你没见她写的什么吗?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令双吟嘲笑。 周逢故忍不住推了令双吟一把,说句实在话:“你还笑呢?等她想起来,不得一剑把你杀了。” 令双吟抱臂冷哼道:“不怕她想不起来,就怕她想不起来。” “那你还认得我是谁吗?”邀月心忽然问苏折风。 苏折风思考了起来,期期艾艾道:“你和我见过的一个花魁长得好像……” 邀月心“哦”了一声,再问:“我和她哪个更好看呢?” 苏折风不堪忍受这种无聊的问题,把求助的眼光望向了其他人。只见令双吟隔岸观火,薛凌托腮沉思,攀谣一脸八卦,竟然无一人能解救她的尴尬!她只好端水道:“你俩各有千秋!她比你善良,你比她厉害,漂亮不漂亮,根本不重要!” 邀大夫短短两句话,便觉得自己诊断得差不多了,直向周围人道:“我看她武功根本未损,记忆也只是缺了一段,大概从叛逃到坠谷之间那些,不大妨事。”说着,她又微蹲下来,面对着苏折风道:“你忘掉了以前的事,你想听全部的,还是简单的?她们说与你听。” “我想听——”苏折风实在选不出来:“不行,我都不想听!” “那就听最复杂的,原原本本的。”邀月心一锤定音道:“攀谣,你话多,你给她说。” 攀谣不敢不听她的,老老实实地讲了起来。 半晌后,苏折风只感觉椅腿被猛一踢,从半梦半醒中清醒了回来,眼前是终于结束了讲述的攀谣,正在大口喝水。 原来是邀月心不知何时出去了,刚从外面回来,见她迷糊,立刻上腿把她蹬醒,问:“听得如何?” 苏折风抖擞精神道:“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苏折风大声道:“我要出谷!我要找陈蝉!” 攀谣喷水:“我是这么说的吗?” 第50章 重逢 起先是一震,向下跌的势头还没卸去,又被抛高了,这动静只突然一下,一切又归于平静了。苏折风在夜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这片刻之间,一个鬼影已从二楼翻了下来。 那是邀月心。接着,攀谣也咋咋呼呼地跑出来,一头长发还没束,显然也是刚惊醒。苏折风不得不爬起来,随便披了件衣服,就跟她们一道出去,遇上了正赶来的令双吟。 她穿戴整齐,向东一指。视线远处,潮水一样的人群正黑压压涌过来,领头的正是刚刚能走的周逢故和薛凌。 苏折风吃了一惊:“不是说那蝶很厉害吗,怎么都敢来?” “就你有想见的人吗?”攀谣白她一眼,斩钉截铁道:“我们也想见见外面!不自由,毋宁死!何况,邀月心不是有办法吗?” 说着,地面又狠狠摇晃了几下,苏折风心道:这邀月心算地动日子算得忒不准,她们已经搬到崖边来住了整整三个月了,二楼有人走两步,都要从梦里惊醒,以为是地震! 攀谣说的邀月心的办法,其实就是驭蝶。苏折风与她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在雁栖山尾的原野就成功地控制了赤尾红蝶。 邀月心当初找到的,是这种红蝶的变种,习性相近,只是更耐受寒冷。她对其进行驯化,把它们带在身边,作为随身武器,以应付凶险。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带去的那些蝴蝶,竟然与从谷中飞出的红蝶厮杀起来了,到最后被完全吞噬。 由此,邀月心猜测,可能有一种方法能让这些妖兽自相残杀。但她手头没有红蝶,不能实验,只能尽多去准备。对于效果,她不敢抱有期待。 赤尾红蝶栖在山谷缝中,随地动而开,性喜温暖,因此会向上飞。它们对血味很敏感,会在受伤的活人、新死的尸体上产卵。因此,一点外伤都是致命的。 这也是最危险之处。能杀蝶固然好,若实在应付不来,人类会选择自相残杀。只要尸体足够多,赤尾蝶的产卵载体和食物足够丰富,攻击性就会减弱。 地面震动越来越强。苏折风抬眼一望:挂满了藤蔓的绝壁刃高千里,已经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这陡崖鬼斧神工,像一面镜子一样平整,直直地挂入地面。细细看,绿草之下,又有被风和流水侵蚀出的苍老痕迹。苏折风望不到这条路的尽头,想到:白枫出去,想必也是爬得很辛苦。 她想象着白枫像猴子一样抓着藤蔓往上蹿的样子,忍俊不禁。 攀谣问:“笑什么?” 她说话间,已有大块的滚石砸落。苏折风提剑一砍,一整块岩裂成五瓣,摔在脚下,激起一阵尘灰。 起此彼伏的咔嚓声里,一条极宽的裂缝开始自下而上,出现在人们眼前。不过眨眼间,它就已经长过百丈,邀月心顶着乱石凑上前看,也不知在研究些什么,攀谣还在喊:“是这吗?” 苏折风道:“废话!” 然而,下一刻,她脚底裂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苏折风一跃而起,她一扭头,后面众人看这飞沙走石、天崩地裂的阵仗吓住了,她赶紧吼:“愣什么,烧火啊!” 众人连连后退,找一块暂时没被波及的平地,烧起了火。很快,上百个大盆架了起来,立在火上,盆内哐哐倒入了血块。 这些血块都奇大无比,长的三尺,短的也有两尺,是他们在谷开之前加急筹备的。有猪血、鸭血,也混进了人血,用来迷惑红蝶。好在谷底气温极低,容易储藏。 随着火势起来,盆子里的血块皆融化。一时之间,极其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卷千里。 与此同时,那红蝶的甜香味也渐渐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听到邀月心传音道:“放鸟。” 袋子里的几百只杀人鸟被扔进盆子里,裹上温热的血,随后放飞。 一片黄云纷然升起又散开。它们还在叽叽喳喳:“好饿!好饿!” 邀月心已经一马当先,攀住藤蔓飞身而上,苏折风本想踩她走过的路,但壁面仍在持续震动,往往邀月心刚刚一踏,石头就裂开了。 苏折风心惊胆颤地爬,忽然脚下一松。好死不死,她拽住的蔓叶根系也不牢,连土一起被她扯了出来。她往下一溜间,反应飞快地把佩剑插在了岩石间。 沁雪平时削铁如泥,切人骨如同切豆腐一样,然而这岩面坚硬无比,她竟只能刺进去一拳之距!苏折风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挂上另一面突出的岩壁,再往上一看,邀月心已不见踪影。 她听到下面攀谣在喊:“没事吧?” 苏折风回道:“没事!” 她稳住心神,继续攀爬。眼前出现一截枯树,她斜斜地探身握住,将自己吊上去,总算能喘口气,忽而,一块小石子从头顶坠下来,砸在苏折风左手上,直接将小指砸断。不幸中的万幸,没有见血。 苏折风咬咬牙。她不敢再往下看,一直抬着头,往上攀缘。好在接下来一个时辰中,都没有再发生意外。 她放慢了速度之后,被几个村民赶上了。苏折风正蹬石头时,听到一声惨叫,知道又有人不幸被石头砸下去了。她没敢回头,继续向上。 此时,苏折风抓到一根嵌进崖面的老枝,试探性掰了掰,很是粗糙牢固,她便将重心移了一半过去,然而,它猛然向外一动,原来那是个活物! 苏折风被甩得两眼发晕,好容易才看清,她抓的是一根蜥蜴的尾巴!这巨蜥跟她一般身长,正横在崖面间,通身绿土色,像极了老蔓枯干。更为惊人的是,这蜥蜴正在捕食,它口中还有一只蜘蛛头,形貌看不完整,从它探出的腿来看,与清水河的水蛛很相似。 蜥蜴被苏折风一拽,没能嚼下蜘蛛头,那蜘蛛轻轻一蹬,跳向空中,把自己黏在透明的网上。苏折风则被蜥蜴重重拍在了崖面上,她将宝剑一插,才把自己钉住。那蜥蜴不胜恼怒,转过来咬她,苏折风一拳轰脱它几颗牙,反而撤了剑,两手抱在它身上。 蜥蜴用尾巴抽她,却甩不下来,受惊之下,负着她在壁上狂奔。 邀月心只看到一个影子蹿了上去,听得上面洒下来一句:“邀堂主!”很快被风刮在身后。她心生狐疑,在藤上一荡,身轻如燕地点几下壁,又奔上几百丈,才重新看到人影,果真是苏折风。 只见她右手拽着藤,在空中很可怜地飘荡,另一手执剑,正在……和一只蜥蜴打架。 眼看她摇摇欲坠,邀月心却根本懒得助拳,反而借她剑面上一踩,自己跳高几丈,无情道:“玩脱了吧。” 苏折风单手使剑,在蜥蜴的厚甲上全凿了一遍,才找到它柔软的喉关,一剑洞穿了那蜥蜴脖子。她缓缓爬着,却见邀月心停住了。 苏折风看一眼,也深吸一口气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她们两个头顶之上,有一片斑斓蝴蝶。 苏折风硬着头皮再上。邀月心从背裹中取出一瓶蛛酒,浇在自己身上,一头扎了进去。苏折风没有听见她的惨叫,稍微把心放回肚子里,也在崖面上取来些泥土,仔仔细细抹在自己身上。 办法还挺奏效。果真如同她们猜测那样,蝴蝶是靠体温和气味寻人。苏折风找到一个凹面,便停在其中,打算休息一段。她听得邀月心在头顶问:“怎么不走了?” “等尸体多起来。”苏折风简洁地回她。 她们都知道,蝴蝶产卵之后便会死去。总会有人死亡,留到越后面,就越安全。 苏折风脱口而出,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她从前似乎不是个这样的人? 苏折风养精蓄锐,一觉睡醒后,发现她坐的浅洞面竟栖着几只死蝶。她探首一望,洞口外有几具死尸,已经被蝴蝶吸干了。 其中一具的腰间,系着周逢故的玉佩。 苏折风无言,继续往上爬。她越走越高,又碰上了邀月心。她见苏折风脸色不好,主动道:“周逢故是我杀的。” “她受了外伤,整个身子都被蝴蝶咬住了,求我杀了她,死前没有受苦。” 苏折风摊开手心,是那块玉佩。她将玉佩收回胸前,深知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没说什么。 邀月心的速度远比她快,又走到前边去了。 苏折风走走停停,整整爬了五天,到第三天的时候,她背的食物已经用尽。 饿了整整一天后,苏折风的头顶又出现一只蜘蛛。苏折风将剑掷过去,将它的脑袋钉在原地,巨蛛猛地抽搐了几下,很快不动了。 苏折风凑过去时,它却忽然又活了,扬起长腿,极短距离中,直刺苏折风的胸口而来! 这一击太近,苏折风没能避开,然而,它虽然狡诈,却没能一击毙命。 这致命一击,刚好插在苏折风胸口的玉佩之上。砰然一下,圆玉碎裂。 苏折风将蜘蛛的皮壳打开,取出里面的肉和汁液。这崖蛛是水蛛的近亲,身体结构也十分相似。自游三昧死后,苏折风为了能够自由出入外村与内谷,假托炼酒送酒的名义,暗地沟通天光诸人。她也的确烤了不少酒,对这种蜘蛛十分熟悉,知道哪些地方有毒,哪些地方可以用来果腹。 苏折风想起游三昧曾经戏说,可以吃蜘蛛腿。后来她看村民太饿,也曾尝试过开发各种食物,这蜘蛛腿烧熟之后口感是脆的,会有轻微的中毒,生吃毒性更为剧烈。 虽然会影响战斗力,但比崖面上的草要好多了——这些有很多是剧毒之物。 不知是不是喝了迷蒙液的缘故,苏折风在恍恍惚惚之中,竟然听到了陈蝉的声音。 苏折风抬眼,仿佛望见了悬崖的尽头。再往上几丈,那绵绵不断的墙戛然而止。 身下忽然有石头开裂的声音。 苏折风低头,看见了单手挂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的令双吟。她显然已尽力竭,脸色煞白。 她们之间隔着不到一丈,在这之间,除却苏折风刚刚拽过的藤蔓,没有任何能抓的东西。 然而,苏折风刚刚上来时,就已经将那一棵蔓拉得极其松动了。 令双吟显然也看到她了,一双眼睛睁得很大。 苏折风闭上了眼睛。 令双吟道:“白绫。” 白绫? 苏折风才想到,她的腰上系着一条白绫。她从高热中醒来之时,就在她身上了,此后一直随着她。 苏折风把白绫解下,朝下一扔,刚好能垂到令双吟面前。她把令双吟缓慢地拉上来,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终于到达了悬崖的尽头。 苏折风先翻上来,又回身给令双吟搭把手。待后者攀上来,两人俱是如释重负,苏折风一时精神松弛,又累又饿,将昏未昏之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随后传来一声深重的叹息。 她听得一个音色恬静的女声道:“我总算找到你了,苏折风。”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明天的存稿箱那一章不小心发出来了,明天不更了,后天照常(鞠躬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重逢 第51章 还剑 且说苏女侠殒命飞鹭宴,她“师姐”千里迢迢赶来取走遗剑,却横遭陈长知阻拦。“宁泛秋”却大方得很,随她查探身世。 二人理下约定,苏折风如约而至时,此间主人正在休息,准确来说,是伏在案上小憩。她唇红齿白,一头乌发如瀑,懒散地扫在手边,撩在砚台前。 苏折风立在窗前,难免要看。看她将脑袋枕在胳膊上发出的红痕,看她均匀的胸脯的起伏,让午后时光流泻如此之昏慢,几乎蒙着一层梦样的光晕,她十分经心地看;是害怕这情形一眨眼就倏忽越过,不能再在生命长河中会逢,于是格外认真,终于看到她纤长睫毛微微颤动,醒了。 陈蝉将将睡醒,讲话也有一股钝意,和猫一样乖顺地撩起眼来。苏折风心里痒痒,想逗,又怕给她赶出去了,只道:“不知我的身份陈长知是否调查清楚?” 陈蝉看她在自己跟前坐下,好像亦很自然,几乎忘记了反对,只打了个哈欠,又不曾记得有人通报过她来了,且说:“无甚么疑点,不过宁师姐为何不走大路?” 苏折风曰:“我走的不是小路,是墙和窗。这府上护卫过于威武,我进不来。” 她就不明白了,这陈蝉一个六品清流女官、公主府幕僚,究竟为什么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插护卫? 陈蝉讲:“本来没这么多,只是打风姑娘佩剑主意的人太多,我实在不放心,总不能带着她睡觉罢?” 苏折风听她振振有词,不禁腹诽:又在骗人!若非间清亲眼所见,她还真不知道陈蝉把沁雪给了司徒婧,岂不是直直地被她骗过去了? 苏折风暗自误会着,越想越气,哪里知道在沁雪之外,还有一把芳吹? 陈蝉说完,站起身,但似乎趴着太久,半边身子有些麻,一步没踩稳,苏折风也顾不上气,赶紧扶住了,陈蝉猝不及防被自己蠢了一下,有些窘迫。苏折风见她低下眼闷笑,怔怔然地想:怎么这人还笑得出来! 等她去拿出剑匣,苏折风更好奇了,陈蝉到底要给她变一把什么样的剑来?她探手去取,陈蝉手上又避开,眼睛反而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这下苏折风忘了生气了,只听见自己心咚咚跳的动静,舔舔嘴唇道:“怎么了?” 原来是陈大人十分好意,伸出手帮她摘掉后领口的早槐花叶:“方才在树上坐吗?闻见你身上有一股叶香——还有太阳晒过的味道。” 苏折风“嗯”一声,朝窗外一指:“那有一棵槐,绝佳视野,探听府上机密极好。” “听到什么了?” 苏折风便道:“你罚令妹抄书,是漠知烟帮她抄的。” 陈蝉挑起眉来,一时要猜她是在跑马胡说,但那一板一眼的神色又不似骗人:“……那她自己呢?在做什么?” 苏折风感慨道:“控制欲好强的姐姐啊——江碧空在看话本子呢。” 陈蝉摇摇头:“宁师姐,若你看谁都控制欲很强,不如反思一下是否自己才是这种人。” “我吗?” 陈蝉看她无辜,也不禁失笑:“不是吗?” “你当真这么觉得?”苏折风眼都不眨道:“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她也没等陈蝉反应,就要去拿她手中的盒子。陈蝉瞪大眼睛,被她一把攥住手腕,把右手反剪到身后去,死死扣在腰间,这下,她从手臂到肩膀都拧动不了,只能看着苏折风单手轻巧一接,将剑匣子顺走了。 见她翻开匣子,陈蝉只好道:“我们找到沁雪的时候,它已有缺损。由于原铸剑师殷小姐已故,我找到了聂荣桑先生补剑。” 苏折风听她提到好友殷天一,唔了一声,情绪难免有些落了下去。她于情理上十分理解:沁雪在江水里浮沉那么久,破了是正常的,陈蝉替她捞回剑,已省去她许多麻烦;但又很不甘心,毕竟沁雪是殷天一的存世遗作里最特别的一把。 于是反反复复、仔细查看宝剑,虽然有些细微不同,但的确是她的剑,没有被掉包,松了口气道:“早听说南殷北聂,沁雪能经当世两大铸剑师之手,也是她的幸运。” 她左手把沁雪拎起来,发现剑面如璃一样澄澈,发出柔光。她在后边看,陈蝉则从前面望那颗翡翠,也是欣赏,也是发怔,也是遥遥想些旁的,三尺青锋毕竟窄窄,没能挡过一双隽深望远的秋水目,情与衷都顾盼迢迢,念想斑驳。 苏折风和她两个人目光相撞,猛然从陈蝉眼里抓到一阵过深的怅然,然而只一闪而过。陈蝉很快含笑道:“聂大师对沁雪爱不释手,补剑时,往里加了一块雪铁。” 雪铁,是一种名贵金属。铸剑师叫它雪铁,加进钢铁里能增加强度;香料商叫它软烟银,它烧过后味道特别,传言更有散情之功效;珠宝商叫它夜月,因为它和夜明珠一样在晚上散发光泽。此物无论是烧铸,亦或是装饰、雕刻,都是极好的材料,千金难求。 苏折风有些动容,当即道:“多谢陈长知为她奔走,也烦请陈长知转告聂老,于沁雪而言,补剑之恩如同新生。未来如有效劳之处,宁泛秋义不容辞。” “你当真谢我?”陈蝉挑眉。 苏折风猛点头。 “那麻烦大侠先把我手放开。” 苏折风这才发现,她右手还在自己束缚下,她心中一虚,赶紧放开。陈蝉低头在腕上一看,已然被按出一道红痕,好容易从愁绪里脱身,心里把眼前这人骂了一百遭,脸上只敢微微颔首,感谢她高抬贵手。 她道:“有时候我觉得,对江湖人来说,比起白道掌门、道义领袖,真正能指使你们的其实是铸造师。看上去,你们似乎人人都欠他们人情。不过,这次你不用谢聂老,他也不过是卖二公主一个面子。二公主已经付过报酬了。” 陈蝉本无所指,但这一席话说铸剑师云云,却正正好触动了苏折风最敏感的神经。 陈蝉说的不错。可正是因为一切如她所言,这些本该处于风暴边缘的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惹来了数不尽的灾祸。经她所言,苏折风难免想到,她最好的朋友,武林中的传奇铸造师殷天一,柔肠侠骨、一呼百应、朋友遍及的殷大师,竟在风华正茂之年惨死。 苏折风面色冷淡下来,手中一执起那剑,通身气势骤变,透出一种上位威压感来。她眸光凛然,喜怒不辨,口中拖长音“哦”了一声:“原来,需要我效劳的是二公主?” “宁姑娘很聪明。我知道,你已经淡出江湖,正好,二公主也不需要你做些杀人防火的勾当。” 苏折风闲闲道:“我还以为我们江湖人就是专业干这个的。那敢问这种坏事一般是谁做呢?” 她就这么一问,没想到陈蝉真敢回答:“我啊。” 苏折风暗笑:“也对。陈长知手段了得,翻雨覆雨,计谋深远。”心中却道:就你? 陈蝉说:“谬赞。宁姑娘和您的师妹还真是不一样呢。如果是苏蓝吹姑娘在此地,大抵会说:就你吗?” “……长知大人说笑了。” 明明没有“吗”,加上语气词会让她显得不坚定! 陈蝉也笑道:“苏蓝吹也从不叫我长知大人,她当面叫我蝉姐,背人的时候叫我‘二公主麾下最得力的走狗’。” “折风姑娘年轻气盛,言语轻狂,长知大人莫要与她计较。” 陈蝉假装大度:“死者为大,我不计较。不过说到年轻气盛,虽然苏蓝吹一直叫我姊姊,但我偶然一次看到她的生辰,发现我竟然比她还小上半年。说明这不是年纪的问题。话说回来,如今在此,二公主确有一事想劳烦宁姑娘,此事也确实不是江湖之争。” 苏折风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那我斗胆一猜,这是朝堂之争吗?” 陈蝉:“也非。倒不如说,这是国运之争。” 苏折风哈哈道:“我能说我没兴趣吗?我若是抬脚就走,二公主会明天就找个叛国罪把我抓起来吗?” 陈蝉道:“相传白蘋州曾夜探皇宫,见手青也造访过秘库,小小一个监狱,想必困不住宁姑娘。” “走是能走,但实在丢人。白枫夜探皇宫被先皇后抓住,逼她舞剑一曲念奴娇;间清偷国库,绕开了大内侍卫,却被二皇子的狗追,鞋都咬掉一只。我可不愿。” “这样看,泛秋师姐从大理寺监狱脱身的时候,可能还要带几只跳蚤出来,这观光体验才够本。” “那待我出来必然连澡都不洗,直奔长知大人府上床上滚两圈。” “是吗?”陈蝉踱到床边:“这么不见外?我岂不是不得不说请?” 苏折风很给面子,果然一屁股坐上去,歪在她枕头上,眼看要蹬掉靴子、拉上被子了,见陈蝉恨恨盯着她,拍拍一侧的褥子:“一起?若陈大人邀我同床共枕,我有何事不从!” 苏折风:嘿嘿,老婆替我捞回爱剑 方念悯:不是老铁,你确定这好事是她干的,而不是另有雷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还剑 第52章 无求 “我卖艺不卖身。”陈蝉言辞推拒,气只一小会,眼睛一转又含上了笑,望了上来。把苏折风瞅得一呆,心中想:不过三年不见,她是何时变作个这样的?顿时反而慌了,有些紧张,想到陈蝉人在官场沉浮,该不会忘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节气,一头栽进这染缸里了。苏折风眼上巴巴的,嘴上倒不客气:“你背着还璧在外面接私活,小心点吧!” 陈蝉做出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来,把眼睛一眯,跟狐狸似的狭促道:“姑娘若是羡慕,把退隐江湖的好名声扔了,自出去走穴便是,今日抢龙虎帮,明日接悬赏榜,半年赚出一座梧桐台来,不是难事!” 苏折风一听就急了,把荷包掏摸出来,内袋外翻出来,将好可怜两个铜板展示在手心,质疑道:“大人稍等,当真有这么容易吗?我当真想过这些生计,只是杀人放火也太过于铤而走险,倒不如卖卖苦力,拉上一车镖,给那什么富贵王孙送个奇珍异石之类的,又或者找个穷县令,给他站在县衙门外,来了个刁民就把脸一沉,拿棍棒一指,口中喊放肆,每日只用出气,不用受气!” “竟有这样的美事?”陈蝉轻咦一声:“不如也替我想想,我若解职还乡,能有个什么生计可谋?” “大人不必忙活,你若没银子花,我将慷慨解囊,把那镖倒手卖了换钱,总之呢,这民脂民膏也该还于民身才是,必不能叫你过苦日子啊。” 陈蝉叹道:“如此大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解的真的是你的囊呢。” “我身无长物。陈大人要劳动我可以,劳动我的钱,怕是不能!” “那不如你替我……” “不杀人。”苏折风狠狠打断道。 “……把此物带到你师坟前。”陈蝉悠悠接口道,手上抽出一本《华严经》。 苏折风怔怔地看着那本古籍。 陈蝉继续道:“我偶然得了这本她生前求的经书原本,手抄一份,本应亲自带去烧给她,但恐怕她见了我不高兴。” 苏折风皱起眉来。她有些弄不明白,陈蝉这又是在故作什么姿态? 李鹤银常说,每个人都是佛,人开悟了就自然变成佛,佛执迷了又会变回人。莫非陈蝉是突然开悟了?苏折风心烦意乱道:“我师恩仇不沾身,陈大人做的事再特别,也不至于招得她不高兴。你若是诚心求和,自去便可。你烧一炷香,若是没有风涨火高,把你活活烧死在地,都算是她原谅你了!” 她想到以前那些事,心里愈加烦闷。陈蝉却一句话,讲得她更堵了。 只听陈大人轻轻发问:“那苏折风呢?” “死了就是灰飞烟灭了。” “就算是灰飞烟灭,也改变不了。”陈蝉淡淡道。 “什么?”苏折风冷冷抬眼,**问。 陈蝉用极低的声音讲:“我倒希望她是葬身海底了。” “你讲什么?!”苏折风死死地盯着她。 “宁泛秋,”陈蝉仰起头来,哀静道:“会城昨天才把消息放出,飞鹭宴上,船身不知原因地破损,渗入海水,有人目击到苏折风坠江。而后,其余与会者被附近一艘货轮接应。然而不久后,一道雷劈中货舱,点燃了几十桶酒,海面上燃起滔天烈火,急急扑灭之后,留下焦尸三十一具,面容皆不可辨,然其中之一女尸,脖颈上有一条贯穿伤伸向后背,依稀可见刺青。” 苏折风垂眼静听。 她并不惊讶。在东海之上,白枫就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她。此案事关重大,又水火交加、极其惨烈,因此虽然有心人想拖延消息,但还是没两日就曝了丧出来。 当时白枫说,只要这个消息透出来,就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她的假死。 果真如此,就连极其聪明的陈蝉都放弃了怀疑。苏折风看到陈蝉的哀戚表情,心里涌起一股无名之火来,她定了定神,道:“陈长知,死了这么多人,消息却拖延了三天才放出,这里面多扑朔迷离啊?我没想到,原来苏折风竟然是个假靶子,是白白搭上个添头,真是死得好笑。” 她已经努力抑制情绪,可话一出口,还是被自己的怨气吓了一跳。 陈蝉面上有一抹浓郁的哀伤。她道:“我本没有所求。” “不,你求的太多了。”苏折风冷冷道。 她喜欢陈蝉已近八年,此事极少有人知道,甚至她自己都要忘了。然而那种爱慕太过强烈,就像一条河,即使流干了,河床还在。即使感情不在了,肌肉记忆还在。陈蝉人在面前,她总是忍不住目光追随,做好全部的准备,倾听她的话,揣测她的言外之意,领略她眼神下的每一种意图。这些事情经年日久,陈蝉又极其聪明,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不过陈蝉从不说明,总是若即若离,将远将近。 诚然,她还记得唯一过界的那一晚。陈蝉脸上那种红潮十分特别,眼里的云雾和蔼气也非常晶莹,苏折风每每回忆,味觉总是先于一切的触感回忆涌上,压倒一切悸动的甜,薄薄的腥,然后冷的捂热,矜持的动情。狂欢暴汗,水气氤氲。她把手捂在陈蝉嘴唇之上,看到那双沾了点琥珀色的眸子,终于在靡情中昏乱。苏折风无比得意,低头亲她;陈蝉则环住她的脖子,指着许多条伤,说:蝴蝶谷那样难? 苏折风问:那时你在做什么? 陈蝉眼睛望上看,似乎在思索,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乖顺,讲,事多,事忙,大抵还能想起来,是在研究科举新试。 第二日,苏折风醒转之时,陈大人穿戴整齐,正在亲自研墨。听苏折风起床动静,她头也不抬,语气轻轻地讲:“你运气很好,王朗在告老途中病死,你不用跑一趟了。” 陈蝉对还璧,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忠诚。但到了她自己身上,一切又不一样了,她十分享受苏折风的忠心。这是一种不需要千谋万算、不需要力善力美的感情,允许她做任何事情的感情,超过了事主,越过了知音。 陈蝉极其相信:生命的本来有多么重,这位苏女侠能做的就有多么多。诺言在这里毫不失它的色彩,永远更重,更无所求报。 陈蝉不知道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苏折风只觉得心绪忽然一软,那种恨意顷刻抛到一边,立时又有一种要把她哄好的责任心,道:“我说陈大人,你怎么总在摇头、皱眉、叹气?” “因为我控制欲强啊。太多事情脱离我的掌控,就像马的缰绳断了,我急得吃不下饭。”陈蝉倒一壶茶,递与苏折风一杯,自己也喝了口水。 真记仇。苏折风心想:我也要以她为榜样。 苏折风向来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唯有的两个爱好是:一,尊重她人选择;二,结果他人性命。唯独对着陈蝉,她总要假装把自己的道德标准稍微拔高些,苏折风问:“什么事情?是先前和我说过的那桩?” “是啊。”陈蝉道,隐隐有些倦色:“但我改变主意了。你没必要卷进来,宁师姐,你既拿回沁雪剑,便请回去清净持修罢。我这里终日鸡飞狗跳,和江湖中的刀光剑影比起来,更是讨人嫌一些啊。” 她一副沉郁模样,兀自在那里摇头两下。见苏折风望过来,又打起精神,微微一笑。 苏折风问:“方才提到我师妹死讯之时,你说什么改变不了?” “你真想知道?” 苏折风点点头。 “方才么,我忘记了。”陈蝉道:“但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大概要说的是,没有什么能改变我们。是我和她。就算死也好了,百死莫悔。我说的不变的并不是我和你师妹的感情,我们之间——” 苏折风仔细聆听。 “没什么感情。我说的是我们两个人。她就算死了,她想要的东西也牢牢地烙在我心里了。同样,如果我哪天死了,也希望每个记得我的人能想起的都是我所景求、我所追逐之愿。”陈蝉垂眸道。 苏折风只听到“没什么感情”,只觉得脑子里面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嗡嗡的晕,随后是从脊椎骨蔓延开的凉意,至于她后面说了什么,真注意不到了。她想打断陈蝉,也想停下来笑一笑,但最终都没有,只是机械样的听完,随后道:“既然你逐客令都下完了,我这就走了。如果——”她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转而道:“如果你有飞鹭宴的线索,及时告知我。” 陈蝉点点头,道:“我一定查清。” “我可以将它托付给你吗?” “可以。” 苏折风心道:罢了。她可不敢信这人。 她起身要走,却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追随,苏折风走到门边时,深呼一口气,又转回来: “我和你做个交易吧。” 正好,陈蝉在背后望着她,在同一时间开口:“你师李鹤银的事……” “我很抱歉。”陈蝉垂眼说完,又道:“你师妹,也一样。” 苏折风懒得理她:“这些我不想听。你方才求我什么事,倒可以讲来听听,我若能办,就替你办了,你来帮我查飞鹭宴。” 陈蝉一改刚刚的悲伤神色,毫不犹豫一口道:“成交。” 苏折风心道:狐狸尾巴这么快又露出来了!口中说:“陈大人一言九鼎,从不背约。” “不过此事困难,我怕宁师姐听完要反悔,你还有什么条件,我可一并满足。” “我还想知道……”苏折风道:“魔教教主是怎么死的。” 陈蝉面露古怪之色。苏折风便解释:“听说她死于菩萨泪,我对那毒感兴趣而已。” 陈蝉点点头:“还有吗?” 苏折风这下皱眉了——一向精打细算的陈蝉居然口这么松,她这次要办的事,当真要难于登天了吗?若真是这样,她反而有些感兴趣。 入无境三阶以后,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觉得难。 ——除了搞懂陈蝉在想些什么。 于是苏折风也不跟她客气,当即道:“那再给我封个官做做吧。再给我师妹在乡里打个功德牌坊,哦还有,把会城三百里内的贞洁牌楼都给拆了,我看那玩意不顺眼。” 陈蝉跟她一拍即合:“前两件容易,只待我上禀,这最后一件,二公主早有此意,不过,得待她……” 她话音打住,苏折风默默在心里帮她补上:得待她登基之后了。 聊得甚好,苏折风便道:“所以,难住大人的究竟什么事?” 第53章 仇恩 “并非一件事,而是一个人。”陈蝉垂眼道:“说起来,她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人。” 苏折风脸色古怪起来。 杰出青年官员陈蝉,私下里好像风月不沾身,一边认为和她苏折风没什么感情,一边转头又为女人所困扰?她难以言说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心里跟打翻了的酱碟一样,醋、辣,忿忿地洒了一地。 于是陈蝉就看见她“轻描淡写”地问道:“是吗,多有才华呢?比之纳兰烟如何,比之汪黛斜又如何?” 陈蝉虽有些奇怪,竟还真的思考一番,答道:“此二女俱是大才,怕是不好相较。纳兰烟文采斐然;汪黛斜虽心术不正,但眼光长远,在我心里,唯有云行枝姑娘能在她面前分得秋色。”说话之间,颇有欣赏意味。 苏折风没想到,她卖给陈蝉两个,陈蝉还能还她一个。她果然有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无论是手下、政敌还是同僚,优点都如数家珍。 “在我眼中,这几个都是专才,而我们今日这位心腹大患,才华更通达。无论是文赋、武学,还是治国,卓……” 正在这时,有人从门外进来,陈蝉被迫住了嘴。苏折风正不爱听,这般打断真是让她喜上眉梢,然而,下一刻,陈蝉就跪在地上行起了礼。她兀自发呆,被陈蝉一拉,也是跪住了。 陈蝉道:“微臣参见公主。” 眨巴眨巴眼睛,苏折风也有样学样:“草民参见公主!” 来人正是满面怒容的小公主文懿。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陈府一众下人,看样子,不是没拦住,根本是没敢拦。苏折风心中叹:陈蝉当日改约,要她来会城找她取剑,她心里就犯嘀咕。苏折风可不喜欢这地儿——一根梁柱倒了砸死三个人,两个是皇帝的老丈人,一个是国舅爷,这不,一照面就赶上了这刁蛮小公主! 她一进门便甩袖子,大声道:“我姐呢?陈蝉,你今天必须告诉我,我二姐人在哪?!” 陈蝉跪得很沉稳:“微臣不知。” “你说什么?你能不知道?”文懿忿道:“她再不出来,我真的要被父皇送去黎塔了!” 陈蝉左眼写着“皇命难违”,右眼写着“不敢抗旨”,一脸正气地朝文懿再拜,却一言不发。 “好啊?”文懿怒极反笑,拿起桌上的青瓷杯,狠狠地砸在陈蝉脚边:“不说是吧?真以为我找不到她?你有骨气,你给我跪在这,不许起来——” 陈蝉被茶水烫得一缩手,看得苏折风也眉头一跳。陈蝉死死低着头,她却看不清表情,只听她道:“公主息怒。”果然依言长跪,文懿又气又急,在屋里打转,狠狠道:“我把她当姐姐,她怎么对我?笑得人要死了!等我真死在那女人手里,我看还璧怎么下去见纪明德!” 她先说“黎塔”,又说“那女人”,苏折风灵光一闪,猛然懂了陈蝉刚刚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 卓央边翡。 陈蝉说的心腹大患,即是黎塔现在的实际掌权者。她是黎塔长皇女,也是当年黎塔扔在大晋的质女。此人称得上才华通达!她自幼骑马射箭,此为武才;本来语言不通,被诸多排挤,后来得了文懿青睐,替她延师教授后,不仅通熟汉话,还学作得一手汉文好诗,此为文才;返回黎塔后,以雷霆手段剑斩骨肉,扫平叛乱,此为治国之才。 陈蝉长跪不起,文懿寻不见人,很快拂袖而去。等小公主走出门,苏折风赶紧来拉她,陈蝉摇摇头。苏折风相当不解:“她都走了?” 她硬要拉陈蝉起来,陈蝉哪里拗得过她,眼看要被她揽起来,只得附在她耳边解释:“她留了耳目。” 陈蝉讲话间轻轻吐气,撩在苏折风耳垂,她心里一颤,又是惊讶。此时下人已经走光,门外唯独站着漠烟一人。 竟然是知漠烟…… 陈蝉极小声道:“公主待我是好,但终归身份有别,她们开口,便是懿命,我可以提策,却不能抗命。” 苏折风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腾起。她冷冷地甩开陈蝉的手。 陈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果然,就连这位宁师姐,也不能免于看不起她。毕竟她根本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炙手可热,反而是如履薄冰的,瞻前顾后的,也因此是一个很不敢有性格的、异常寡淡的人。她把视线下移,怔怔看着被文懿打烂的茶杯,下人已经把碎瓷扫去,而水渍却留下了一个圈。她心想:早些发现与我不是一路人,这对她是一件好事。 哗啦一声,窗户忽然被打破,外头两道影子纠在一处。小一会儿,那位宁师姐去而复返,背着已经晕过去的知漠烟,重新进来了。苏折风把漠烟扔在陈蝉床上,面无表情地蹲在陈蝉面前:“陈大人,你怎么管手下的?此人刚刚对着我打喷嚏,极其不尊重人,顺手点晕了。” 陈蝉:…… 她刚要起身,却被眼前人按住了。苏折风自己倒往她床上一坐,单手撑住床铺,笑得露一口白牙森森,盯着她:“多跪会呀,万一还有别人进来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还真就有人在门口叩了叩:“大人,我方才听到这边有打斗声,您没事吧?” 司徒婧? 陈蝉顿生一股不详预感。然而,苏折风已经懒洋洋道:“还怪有礼的,比躺着这位姑娘强,进来呗。” 陈蝉咳了一声,示意自己还没死:“进来。” 司徒婧一进门,就看到派头好大的宁泛秋姑娘正鸠占鹊巢,而不如她有礼貌的漠烟,已经因为某种原因提前下班了。苏折风则一眼认出她腰上佩的宝剑芳吹,先是讶然,后是越想越气,气得烧心,简直为自己刚刚对陈蝉动的那点恻隐之心感到后悔:她日子得有多逍遥,才能腾出手琢磨哪把宝剑相配美人,究竟可怜在哪了? 她冲陈蝉没好气道:“这位姑娘这一身行头挺闪,我看这个姓漠的马上要被亮醒了,到时候你又得跪回去,陈蝉,卓央边翡的事,抓紧交代两句吧,你这手下挨个粉墨登场,一会文懿人都被卖到黎塔了,咱们还没聊完呢。” 司徒婧:“她姓知。” “陈大人这儿青年才俊太多,我记不住啊。”苏折风假笑:“不如你也介绍一下自己?你姓什么?” “仅仅一面之缘。”陈蝉瞥了一眼苏折风,示意点到为止,后者无所谓地一耸肩:“她叫司徒婧。阿婧,这位你已见过,是篁寺首徒宁泛秋,她将同我们一起去黎塔。” “去黎塔?”苏折风好像上了贼船。 陈蝉看了司徒婧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点点头,解释道:“此次文懿和亲,我朝有正使出使黎塔,我们跟在后面,要扮做生意人晚几天到达。目的在杀死黎塔的实质掌权人,皇女卓央边翡。” “此女心狠手辣,诡计莫测。”陈蝉呷口水:“她离开会城后,在质子居其室内墙壁中发现尸骨两具,花园里发现头盖骨两个。可怕的是,尸体和头骨无一对上,也就是说,她至少在重重看管的质子居杀了四个人,这一切直到她回国两年后才被发现。回黎塔后,她从母亲手中接过兵权,带兵两线作战,侵我朝边境,夺一城,又下疆和国两城,屠一镇,老幼妇孺皆不放过。这些足可看出她野心勃勃,另外,比起疆和,她对我晋更是怀有巨大的敌意。兵部尚书曾于朝堂之上公然言之:此女不死,五年内战火难免。” 苏折风听得皱起了眉头,她曾驻守回南道,对边境诸国的战力都有了解,陈蝉所言不虚,黎塔国力的确蒸蒸日上,不过她对这位黎塔继承人所知甚少:“她不是还有几个弟妹吗?这皇位一定是她的?” “恐怕是。”陈蝉正色道:“此次文懿要嫁的,是她的弟弟古热尔提。五年前我朝和疆和国开战,为防黎塔趁火打劫,与其协谈。这门亲事本来谈的是长公主温协,后来长公主薨了,二公主戴孝守陵多年,只能落到小公主头上。黎塔当时另一个要求就是释放质子,卓央边翡本来身体极弱,估计不能长寿,想着放了便放了。她回国之后,一扫病容,雷厉风行,整顿势力,和她相比,那几个小的都不成器。倒是……”她想到什么,微微犹豫。 这番话给苏折风听得一愣一愣的:“有这等神医,给她治好了?还是说,我晋朝风水于她八字不合?” “现在想来,多半是装的。”陈蝉冷冷道。她脑中浮现出那个雨中替文懿打伞的青年女子,颀长、温婉,神态不卑不亢,颇为讨喜。她在晋国蛰伏了整整五年!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甘心于称颂晋朝、成日谄迎着文懿、甚至还学了一手好诗词的女孩,暗地里丝毫没有丢掉马背上的天赋,甚至于去乡千里、频频受辱的境遇,把她的心锻造得更冷血。时间终于洗去了她的伪面。 苏折风有一点不解:“既然黎塔与我国已经开战,为何要继续遣使和亲?” “你可曾听闻有战火?”陈蝉反问:“有一批马队在边境上被盗贼杀死,卓央边翡借口查人,攻陷边境一城,我朝去了信使,她又重提和亲一事,随即将城奉回。我想,一为炫耀武力,是示威;二……则是为了文懿。” 还璧:我早说让她别玩人家,不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仇恩 第54章 风流 文懿会死,苏折风冥冥预感到。宫中上下,从皇帝,到还璧,平时无不倍加宠爱这个小公主。然而,真到了这种关头,也能毫不犹豫地让她远嫁。归根到底,她并不是自己,再光彩照人,锦绣明珠,也只是皇家血脉上那层荣光添出来的好。 她想,文懿会怎么死?按陈蝉的说法,这要看卓央边翡有多恨她。有多恨?有多恨?恨这个字眼有多浓?陈蝉想轻轻地打个比方,话至一半又按住了:或者,她像……语义未尽之中,苏折风又来了那种冥冥的感觉,她觉得陈蝉想说,就像苏折风恨她那样恨。 苏折风感觉一阵烧心,灼热浮动到胸口之前,也有些茫然:饮酒过量的感觉,昏沉蔼蔼,情不由衷。陈蝉瞥过来一眼,想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目的:她应要竭力而为——护住文懿的命。文懿是替姐出嫁,替她的主子去,还璧避而不见,却把妹妹托付给她了。但陈蝉没有说出口,这是她的顾虑,不是宁泛秋的。换在以前,她必要柔柔曲曲地道出。此刻望着苏折风的眼睛,她不能启口。故人故事,不可复演。 苏折风扬声道:“你不完完全全告诉我,反而是吞吞吐吐,避讳外扬国丑,把我害死了怎么办?” “我不……” “你难道不会?”苏折风淡淡讲:“你没有这个心,还没有这个本事吗?” 被她直视着,一向巧舌如簧的陈蝉心蓦然痛了一下,僵在了原地。她薄唇微开,苏折风久久地凝视,并没有等到下文,心里又一股气:“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司徒婧道:“有阴阳怪气。”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蝉按下那种恸意,克制道:“我没有隐瞒,据我所知,文懿没有对不起黎塔皇女的地方,反而遭她算计,做了些有伤国本之事。” 苏折风来了兴趣。 陈蝉吐出六个字:“扼言官,堵忠谏。”就连司徒婧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也深深地皱起了眉。 …… 花月酒影,香车流席。 苏折风在角落一斟杯,随手把酒盏投在浅水池前的台阶面上。绿苔湿溜溜地吸了步音,使间清寂无声息地从她背后冒出来。苏折风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这把月簪没见过,新得手的?” “三杀钗,银的。” “伤好没?”苏折风惦记。 “好得不行,可以像遛狗一样遛你哦!” “没机会了,我明天就走。” “狗子要去哪?”间清一惊:“做什么?” 苏折风刚要回答,忽然看到间清身后有个颇为眼熟的影子正在接近。她警铃大作,手中花生碟咻的甩出去,被来人在空中砍成两截。间清头上挨了几颗花生,闻声回头,当下崩溃大喊:“严诚老大,你有完没完?” 她手头暗器扔了两把,场中宾客全都醉醺醺,见她穿得花哨,表情也浮夸,还以为是什么杂技表演,一时没人散去,还竞相鼓起掌来。间清口中道:“会都就是不一样,都见过世面哈?!”她和严诚对过两招,被严诚一刀削落一缕头发,她往后翻走,武器被挑飞老远。间清跟苏折风说:“借我一用!”苏折风还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见此人拔走她的沁雪剑要去迎敌。苏折风颇为头疼:都说爱剑如老婆,她的老婆为何人人都要摸一把? 她抬手一抓,凌空驭回她的剑,间清“啊哈”一叫,怪抑扬顿挫地躲在她身后:“姐姐救我!” 苏折风为报摸老婆之仇,狠狠地拔下间清头上的三杀钗,甩向严诚。严诚拿刀格挡,朝后跌了好几步。 这一下夸张,更像街头杂技比武了。正作诗的小姐才子们口喝好字,发了狠叫:女侠,拿他下马! 还有人认出了严诚,捧起诗稿就翻到背面,开始刷刷写:第一回:清秋夜大闹梅林会,豪情女恶斗捕快郎。 另有人喝:小哥,你白耍个大刀,怎么银样镴枪头! 这严诚脾气也好,还认真回他:“是对面这位太厉害。”说着,一拱手,当下就识时务地开始结交:“敢请姑娘名号?” “苏……”苏折风一咬舌头:“——殊不知,行走江湖最不该在乎的就是名号?闲话少说纳命来!” 她这词儿一出,周围人更是忘情地跳起来拍手,把酒杯都掷在地上。 “我与你无冤无仇——”严诚冷静道。 “我今日为民除害!”苏折风喊。 “我何害之有?” “今日这梅林会,你有无请帖?一看就没有,你怎么进来的?过门诗作了没?既你逃诗,那就是大害,今我来治你!” 她飞身而上。情势早不比当年雁栖山尾、蝴蝶谷外了,此刻的严诚给她喂招还嫌不够的,他也颇有自知之明,当下就跑,直喊:“义正辞严的,你难道写过门诗了吗?” 间清刚在一旁加油助威,听了这话,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也有人被严诚说服,喊话苏折风下来补诗。众人起哄:“姑娘,我们替你看住了这捕快,你先去写!捕快,我们替你拦住了这女侠,你先不急着挨揍,写!要是不写,就不给你们在这里打!你们别怕屙不出,屙了再说!” 苏折风冷冷一挥剑,严诚已躲到那群书生身后,哭笑不得的是,他也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马上被押了起来,左手塞笔,右手拿纸,连间清都看不下去了,喊道:“反了!反了!”这才换对了手。 严诚咬笔冥思苦想。半晌方喊:好了!却见一副四联: 贼人跑路一千里,兜中银票五千张。 偷完这户摸那家,声色一点也不慌。 如今落到我手里,叫你脑袋撞南墙。 牢饭好吃不骗你,混得咋样都别狂! 一女子掩面感慨道:真是直抒胸臆啊。 严诚颇为满意,却见大家都围着苏折风那边看呢,他大为不满,挤过去一看,原来苏折风还真写出来一首。 诸位且看诗云: 昨日某枕雪香畴,小沁满袖冷芳楼。 欲酒欲剑宜时去,轻刀弹断老别愁。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诗前面婉转,后面阔达,不像她能写出来的呀…” “这诗有陈长知之风啊!” 苏折风来了精神:眼光不错,这就是陈蝉的未发之作啊!她再瞥一眼黄纸,忽然意外发现,第一、二句竟然巧妙合了她的剑名,更觉满意,她偷得好,偷得妙,偷得忒巧! 她正在沾沾自喜呢,严诚却恼羞成怒,拿刀指着她:“见手青现下何处?” 抬眼一看,四处人都不见,间清这玩意竟然扔下她自己跑了!苏折风心里发愁,只道:“我也想知道!” “在那!”有人忽然一指。东边的屋檐上,正坐着一个青白色衣着的女人看戏呢。 严诚暗自道险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下不与苏折风纠缠了,纵起轻功就翻上屋檐,苏折风无奈,也跟着他跃上去。间清见状,拔腿就跑。 然而会城今日方下过雨,瓦片滑溜溜的,间清坏事做多了,人也容易倒霉,踩着檐边疾跑,脚一溜好险没掉下去,严诚马上赶上。间青瞪大双眼,指着他:“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你追查的宝物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在哪了!” 苏折风无语:“你威胁得好没用啊!你拿着片瓦指着他干什么?” 间清怒道:“我哪有随身武器?” “需要吗?”苏折风一步步逼近,严诚顿时警觉,苏折风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朝他一甩。 严诚如临大敌,提刀来接,劈到叶面上却发现叶片根本就软绵绵不受力,被他一拍,在空中打个旋轻飘飘掉下去了。他瞠目结舌,苏折风笑道:“对,我耍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回头,间清又没了踪影,她原先站定的地点只留一片瓦。严诚揭起一看:上面用雨水画了个笑脸。 …… 间清鬼鬼祟祟地从门外进来,左顾右盼,确认严诚没跟着,才跟掌柜要了碗羊肉粉,端回苏折风面前:“你方才说你要走,究竟是去哪?” “黎塔。”苏折风往嘴里嘎巴嘎巴地扔花生:“杀她们家大公主。” 间清花了一秒就猜出了她的动机:“西域国虽小,但其民骁勇善战,你们就这么大喇喇地过去行刺?这陈蝉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其实,她以前经常做这样的事。反正杀人的又不是她。但这次,我估计真不是她的主意——她虽然有这个本事,却没那么大胆子。” “不是她的主意,你更没有必要听了。我就知道,你跟她搅在一起准没好事。”间清低声叹:“那几年,你过开心吗?什么情谊,什么知遇之恩,值得你重蹈覆辙?我还记得,白天有人要杀,你就去杀人,晚上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赌场。” “那时我答应她了。”苏折风恹恹道:“杀该杀的人。贪官,恶霸,匪首,这其中她最恨的就是贪官。我也恨贪官,没人不恨吧?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眼下有自己的事。” “查飞鹭宴,你容易暴露。为何不……” “趁此机会隐姓埋名远淡江湖?脱身出这一切?”苏折风挑眉:“不是陈蝉在找我,是还璧在找我,方念悯也在找我。耒阳军要我,回南道只有我,我拍拍屁股走了,安全了,回南道转手要被皇帝老儿废了。那些披着红帛的将士又怎么办?你问我为什么不走,我还想问,都被捕快满城跟着了,你为什么不金盆洗手?” 间清道:“打住,我们可不一样,像我们这种父亲不明、母亲不明、生年不详、卒日也未知、重要性更不如何的江湖散客,烦恼少多了。” “并不是烦恼的多少吧。阿清,你是我见过最乐观的人。” 间清道:“乐观是可以学来的。” 苏折风于是好奇:“学会之后呢,生活有什么改变吗?” “当然是幸福了。”间清讲:“不过也有可能死得更早。因为我总认为,今天我不会醉死,所以再多喝一壶。” 苏折风不禁道:“有那么乐观吗,死得这样风流?” “风流好,”间清喃喃:“一般男人说牡丹花下死,总要让女人不痛快;而女人说牡丹花下死,也风流也无私,连花都是痛快的,尸体也是肥料。” 苏折风道:“为痛快干杯。” “那你去黎塔怎么走,经蜀道过去?” 苏折风觉得没劲:“不一定,尚在考虑。我是这么说的:‘宁泛秋是不愿效劳也得效劳了。’因此——非得效劳的是宁泛秋,关我苏折风什么事,真是!” “我倒是觉得,飞鹭宴之后,你的原则灵活了许多。看样子,泡水也不一定会脑子进水。” 苏折风犹豫:“但有一句话我倒是非常在意。那个女人说,卓央边翡不死,几年内必起战事。” “她骗你。”间清不耐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