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前程》 第1章 序幕 眼前鲜血流淌像地图上被缩放成一条曲折红线的长途公路。 是在哪里看见过那副地图?乔木不断回想,一边看着横卧在脚边的乔家宝的身体,鲜血正从他额头的发际线中蜿蜒流出。 那条红色公路,紧贴着中国地图的边境线,从这座南海北部湾城市出发,一路西行,离开广西,穿越云南,随后在西藏边境北上,进入新疆……抵达赛里木湖…… 有人说赛里木湖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泪珠。 乔家宝的眼珠是不是颤动了一下?化妆室内明亮的白炽灯将他涂了粉底的脸照得惨白,他的脖子太短,以致戴起新郎领结来看着太紧,像勒着他一样。 他是不是快死了?或是,已经死了?他看起来像一部黑色幽默影片里的可怜龙套,只会引观众疑惑或是发笑。 乔木心中没有产生要去拯救他的理性或是冲动,当然,如果他死了,那么此刻她已经是个杀人犯,是一个杀死自己亲弟弟的女人。 她还是想不起那条红色公路到底印在何处。 当个杀人犯,会不会反而轻松? 无论如何都只会判过失杀人,毕竟她们是没有仇怨的亲姐弟,墙内单调有序的生活也许适合她,至少落得清净。无期的话,要坐几年?十五年?二十年?说不准妈会不会签谅解书。那之后呢?她四五十岁了,爸喝那么多酒,应该活不到那会了吧?但愿如此。她可以去干汽修,或是水电。跑车呢?她的驾照可以跑大型货车,全拜当年那个讨厌的男同学激她。 此刻,她的亲弟弟生死未卜地躺在她的脚边,而她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能在五十岁的时候开着货车驶过那条红色公路。 最后她会抵达赛里木湖。 那时会是冬天吗?西北腹地深处的湖泊在冬天是否会结冰,不像亚热带季风中永远翻涌的洋流,那里的大地会干枯,不像此地漫漫长夏,只有她的心冷硬如凛冬。 她听见脚步声。很好,有人来了,不需她来做反应,故事可以推演下去,随便来个谁,尖叫或是哭泣,然后叫警察把她抓起来,她想,幸好家里已经没狗在等。 门开了。 门外是盛装的新娘。 完全是一场洁白的黑色幽默。 没人尖叫。 新娘一手拂开蕾丝头纱,弯下身去试探,“你干的?”她的视线移向乔木手中那只沾了丝丝血迹的黑色工具箱。 乔木说:“对了,你是医生。” “我是兽医。”新娘直起身来。 她今天的样子比以往怪异,早几个钟头乔木遇见她在上妆,逐渐戴上新娘的面具,精致但缺乏生气,她一直屈着嘴角,说不清是不是在笑。说起来今天是乔木第三次见她,第一次在所谓的家宴,第二次是乔木决定送啾仔安乐死那天。 乔木问:“他死了吗?” 贺天然没有回答,她摸着自己的头发,目光飘远,像在走神,随后她微皱起眉,很轻地深呼吸——乔木发现她在解自己的头纱。 就在乔木犹豫要不要搭把手的片刻间,贺天然松开了头纱内的发卡,她呼出一口气,像这头纱也如同领结勒着他一样地勒着她,而此刻她终于解开束缚。 她将手中的纱一扬,说: “走。” 乔木疑惑地看着那圣洁头纱如同白布飘落,盖在乔家宝的脸上。 贺天然握住她的手腕,她们跨过盖着白布的新郎,迈出门去。 * “你要带我走去哪里?宾客马上到了,我要去帮我姐收礼金。”贺真甩脱姚望的手。她们走出酒店大堂,就快走到室外停车场了。 姚望仍很热切,并不介意被甩脱了手:“你干嘛一直不回我消息?我是说,我们应该快点商量好去旅行的事,下周五就是你生日,最晚,我们周三就得出发。” “去哪里?下周又不放假。”贺真皱眉看着姚望散落的一头自然卷发,厚实毛躁、不修边幅,面前一对眼睛乌亮,瞳仁像黑豆一般,每每兴奋就尤其聚光,像小狗见了骨头。贺真常管她叫狮子狗,有时候也叫她卷心菜。她穿一身名牌运动服,背着一只红色双肩包。 贺真穿小礼服,编半马尾,额线洁净,黑发平滑地贴着头颅,没有一丝散乱。姚望欣喜地将她左看右看:“你今天看起来也像新娘。不戴眼镜看不看得清?” “我才不要像新娘。”贺真不耐烦起来,她总是皱着眉,而姚望总是在笑。“你爸妈最近都没回来?你家里没饭吃,就跟我上楼去蹭饭,喝我姐的喜酒。” “她们不回来才好,我们可以早点走,明天后天就走,我可以找一辆顺风车,送我们去崇左……” 贺真打断道:“去崇左干什么?” “去崇左,然后我们去德天大瀑布!就你生日那天去。” 贺真难以置信:“你到底在说什么?明晚我要上补习班,后天是周一。” “这件事我已经提醒过你好几次了,你干嘛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因为你整天就是胡说八道。” “我们之前就约好的,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们要去旅行,去看德天瀑布。” “……什么时候约好的?” “你十岁生日的时候。” 贺真下意识地抬起手,鼻梁上却空无一物,她没戴眼镜,为了这场完全不知道有谁会因此而幸福的婚礼。她应该戴的,眼镜可以托载她所有意料之外的情绪,焦躁、震惊、无言以对……半晌她才说:“有人应该要为自己十岁时说过的话负责吗?” 姚望满眼真挚地说:“我答应过你,我当然会负责。” 贺真再次抬起手,可眼镜还是不在。“……我是说,十岁小孩的约定算什么约定?我们又不能逃学。” “为什么不行?” “我们高三了。” “凡事有先来后到,我们高三之前就已经约好了,凭什么让旅行给高三让路?” “那都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何况瀑布有什么好看?” “那是德天瀑布,跨国大瀑布!” “就算是尼亚加拉大瀑布,维多利亚大瀑布,还不都只是水?而且你十岁那年不是看过了吗?”实际上,贺真记得这件事,但她已不再回想了。 “那怎么一样?我答应过你的。” 贺真有些轻蔑地说:“你还答应过我你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可是现在呢?你的成绩怎样?我让你念书,你每天只知道玩,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还要逃学去看德天瀑布。” 姚望恼了,她抓两把自己的卷发,将它们往脑后捋去,“可这是你十八岁的生日,我想和你一起……” 贺真再次打断道:“我不想过十八岁生日。我要回去了,你别一直缠着我,这一点意义都没有,”她动身往回走,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咕哝着说,“你不信,就看看我姐,她要结婚了……” 姚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半晌,忽然大声说:“你说的不只是去看瀑布。” 贺真停下脚步。 “你是说,你和我,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贺真还是找不到她的眼镜。“……总之我要念书,你少烦我。” 姚望站在酒店室外停车场入口的路灯下,看着贺真的身影消失在大堂旋转门后。 她心里烦躁,漫无目的地原地打转,拿出手机来编辑给贺真的消息,删删改改,踢一踢岗亭的水泥台阶,一气之下,将编辑好的信息全删了——就在这时,旋转门再次加速,她抬起头,远远望见有两个人从酒店大堂走了出来。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走在前边的那个穿着婚纱,姚望认出那是贺真的姐姐贺天然,她是今晚的新娘。 她的妆太厚重,不如平时好看。 被拉着的那个装扮利落,穿黑色皮外套,戴黑色鸭舌帽,扎一束凌乱的马尾,五官隐在帽檐阴影下。 两个人向停车场走来,越走越近,姚望渐渐听清了她们说话的声音,她往旁边躲了躲,退到岗亭阴影处。 * “你的车停在哪里?”贺天然问。她像必须马上赶去某个地方。 乔木摁了口袋中的车钥匙,车应声,贺天然拉着她循声走去。今夜没有月光,走到停车场深处,街灯也不见半盏,她们一左一右钻进车子前排,她将手中的工具箱扔到后排,点火,开灯,车子在寂静昏黑中醒来,车灯光亮铺洒前路,只要往前走,就能驶入光里。 车并不好,十来年前产的大众polo,乔木在二手车场花两万块买下它。它已三易其主,外貌平庸,配置过时,白色漆面有点点斑驳,但乔木对它很满意,它能跑,她的世界拓宽至城市以外,她驾着它去登一百公里以内所有的山,它会在山脚等她。自啾仔不在后,它是她最忠心的伙伴。今夜,它也在这里等她。 它能跑多远?乔木又在想,会不会能跑到赛里木湖? 无论如何,乔木同意贺天然离开的提议。 她将车驶出,问:“送你去哪里?回家?” 这很怪异,坐在她身边的所谓她的弟媳,她不知道她住在这座城市的哪里,她们之间的对话从来不超过三句。难道她应该送她去那套前几个月刚刚装好的婚房,那套爸为之怒骂她大不孝、妈为之声泪俱下恳求她的乔家宝的房子,全新楼盘,全款购入,当然,最终她还是没为那套房出半毛钱。若她将她送到那里,感觉就像押送犯人回到牢房,然后呢?要她坐在婚床上彻夜等待不归的新郎吗?不管是死是活,他另有想上的床榻。 她想警笛声怎么还没有大作?她们都有各自的牢房可去。 贺天然笑了,此刻那新娘的假面脱落,乔木自后视镜望见她舒朗的笑容,她们在镜中对视,乔木旋即收回目光。中控格子里有一瓶剩了小半的可乐,看起来不太整洁,乔木将它拎起,一边换手握方向盘,一边将它从右手换到左手,扔进车门的储物槽。 “我们还回得去家吗?”贺天然笑着说,“依你现在的情况,不该是去亡命天涯?” 这么说他死了?但乔木不想再问,也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 她在岗亭前停车缴费,有人敲副驾驶的车窗,她还以为终于有人来抓她了,结果是个顶着一头乱蓬蓬卷发的小孩,一个脸庞稚嫩的大高个,背着个书包。车窗降下来。 “天然姐?你去哪?”对方毫不避忌地向乔木投来好奇目光。 “去亡命天涯。”贺天然理所当然地说着,仿佛在说她们只是要出门遛狗。 “真的?能带上我吗?” 酒店大堂的旋转门冲出一个迷茫的妇人,乔木提醒道:“你妈。” 贺天然推她的手:“快走。” 可那小孩还趴在车窗上。“干嘛躲着阿姨?” “闭嘴,上车!” 小孩敏捷地钻入车后座,兴奋地趴到前排中间:“天然姐,你该不会是在逃婚?” 贺天然升起车窗,乔木一脚油门,她们循着车前灯驶入公路,将所有一切甩在后头,庸俗的婚礼、死去的新郎、六神无主的母亲……所有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有车前灯在她们眼前发亮。 “你是谁?”小孩扭头问乔木,“我是姚望,遥望的望。你呢?你是来带天然姐走的,我就知道,你是不是那个……” “给我坐好。”贺天然捂住姚望的嘴,推她回后座,“这是我妹妹的同学。” 乔木问:“所以?现在去哪里?” 贺天然答:“腾冲。” “腾冲?云南腾冲?后边这个呢,在哪里下车?” “对,云南腾冲。先帮我把她送回家。喂,姚望,你家在哪里?” 姚望大叫:“我不下车!我不回家!你们要去云南?腾冲在云南哪里?” “你在开玩笑?你知道腾冲离防城港多远?”乔木瞥一眼后视镜中的姚望,“不回家你要去哪?” “我要去崇左,能捎我一段吗?你们去腾冲顺路吗?” “你有病?你不上学了?”贺天然骂了姚望,扭回头来,“我知道,一千四百多公里。” “少上几天也没事,还不就考那么多分。”姚望满不在乎。 乔木说:“腾冲太远了,我去不了。” “你不去?那你就只能去派出所报道了。”贺天然又问姚望:“你爸妈呢?最近都不从南宁回来?” “他们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一次,我家没人管我!” “我无所谓,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乔木顺着车流行进,左转绿灯便左转,开车于她是一种直觉,不需多想。 贺天然说:“反正跑不了多远,那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姚望问:“为什么要去派出所?你犯事了?” 乔木略过后排的问话,“我的车太破了,跑不了那么远,何况油太贵了,高速费也贵。” 姚望赞成道:“确实有点破。” 贺天然骂姚望:“闭嘴。”她又看向乔木,“喂,你现在是在亡命天涯,怎么这么抠,你很穷?” 姚望又表示理解:“不穷还能开这么破的车?” “嗯,我的存款交了首付,还要还房贷。” 贺天然无言,乔木通过后视镜略微观察她的侧脸,她猜她想起了乔家宝那套由爸妈出资全款买下的新房。很快她就不再猜测她的想法,这没有意义,她们应该尽快告别,前方哪一个会是她们分道扬镳的路口? “这是什么?”姚望从后排座椅的缝隙中发现一样东西,“一张地图?”她将它展开,随后念道:“219号边境公路……” 乔木忽然感到豁然开朗,她想起了,那条红色公路,一张自驾旅游地图,二手车场送给她的提车礼品中的一样。她的车从来没有乘客,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它遗落在身后。 “……我看看,南边的起点,广西防城港……不就是我们这里?”姚望用手指戳着地图上的红色公路,“然后是……崇左,这条路经过崇左!跟着离开广西,就到了云南……腾冲也在这条路上!天然姐,我们是一路的!” 贺天然从姚望手中接过地图,那是张大开页的彩色地图,四周细密地写着219号公路的沿途资讯,山川湖泊、湿地峡谷,所有值得一看,但绝大多数人一生也不会踏足的地方。 “好长的路,离开广西和云南,还会穿过西藏,穿过整个新疆……”贺天然读着上面的小字,“219号公路,这是国道吧?国道不收费,你走不走?” 乔木不语。 贺天然拍拍椅背,示意姚望:“你爸妈不在家,那你每天吃什么?他们给你钱了吗?” “当然给了。” “有多少?” 姚望打开手机上的电子钱包,有两千多余额。 贺天然说:“喏,油费有了。” 姚望大惊失色:“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跟人家非亲非故,还想搭白车?” 乔木笑了,没有说话。 “也有道理。那好,我出油钱。我们几时到崇左?” 乔木又瞄见贺天然手中那地图上的赛里木湖,小小一方图片,印在角落里。 她终于问:“你去腾冲干什么?” 她不再跟随车潮大流,打灯变入最侧边车道,指示牌提示前方离开防城港市区,夜色中这条车道只她们一行,天色越晚,越没有人离家远行。 贺天然说:“去找我前女友。” 各位好,好久不见。 继千禧年代与海岛校园之后,我又写了一个自己所非常喜爱的题材,那就是公路故事。 我个人是很喜欢上路的,漫步人间,遍赏无限风光,也总会遇见各种趣味的人和事,会感受变化,生活的变化,身心的变化,也总会有新的情感在心头悄悄生长。 旅途是生活之外的生活,那么如果生活是层层嵌套,也许,我们的生活本身也正是一场最漫长的旅行呢?它是如此不华丽,时常有些狼狈,有可能还破破烂烂,但总意外在残败之间,开出一朵渺小的花,而这渺小的生命,正是伟大的生命。 本文将于今日(2025.09.16)起,每周二、四、六 21:00更新,有别于之前两部作品,我希望这个“在路上”的故事更加节奏明朗,因此我降低了文字的密度,尽量简洁地让故事接踵发生,每一更不会超过4500字,以期给大家带来更明快的阅读体验。 本文的旅途,也即序幕中出现的219号公路,即是取材自真实的国道G219公路,但针对故事需要,我对其中部分地名及实地细节进行了化用与改编。 至于大家所关心的人物设定,借用两位主角对对方的评价,即是“总是满脸苦大仇深的骑士病小姐”与“连温柔都有些淡薄的随心所欲小姐”。 从广西到云南,到西藏,到新疆,从明艳的亚热带边境到苍茫的山地高原,再到春暖花开的赛里木湖,我想讲述女人与自然,女人与女人,女人与自我之间的故事,苍茫天地照见我们的渺小与局限,也见证我们的伟大与无限。 请与我上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幕 第2章 第一幕丨01 夜色是唯一的风景。 导航总是不遗余力地引导她们往各条高速路上走,毕竟这是一个高速时代,乔木费了一番功夫才驶入又破又漫长的219号公路,这条路像要开天辟地一般不避开任何险阻,紧贴住它所遇见的任何地表奋力往前开拓,起始一段就蜿蜒盘绕穿行于广西十万大山。 姚望以为十万大山是真有十万座大山,车子在急弯的山路上颠簸,她紧抓住前排座椅,惊恐地问:“我们现在穿过第几座了?” 乔木答:“这座山叫十万大山。”她徒步登过这片山脉,还在某一处山腰上露过营。 姚望尴尬地转移话题,问:“乔木姐,你干嘛一直戴着帽子?” 乔木不答。 姚望抗议道:“你们都不愿意敷衍我一下,直接不搭理我!” 贺天然笑:“谁叫你是小孩子。” 姚望对一切都很好奇,关于贺天然此刻是不是在逃婚,关于贺天然的前女友,关于腾冲是否有些往事,贺天然的回应是微笑着沉默,话题一变换,她就又笑笑地开口。乔木大多时候不参与谈话,但总竖着耳朵在听,那微笑的沉默很扰人心神。 姚望要求听音乐,说汽车旅行应该要听音乐,乔木开车的时候什么都不听,这台车也没有蓝牙音响,倒是有老式的车载CD,贺天然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翻出两张碟,都是《世纪百大劲歌热曲》这一类标题,乔木忘记是什么时候买的,当时她想买这类一张就有一百首的,必然最物有所值。 播出来的第一首歌是disco版的《那一夜》。 姚望惊奇地问:“你爱听这种歌?” 乔木不解:“这种歌怎么了?”她没什么音乐细胞,觉得这好歹算个声响。 贺天然大笑,然后开始跟着哼唱: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姚望说:“天然姐,你唱歌挺好听的,但这歌有点土。”贺天然回:“不爱听自己把耳朵堵上。”乔木没有说话,她专注于辨认视线不佳的山路中的每一道弯卡,贺天然的歌声随着山路回寰,轻盈地飘荡在她的耳边,像永远不会烟消云散。 光碟播放过半,夜也过半,歌声时有时无,越来越低,姚望终于问得困倦了,年轻而无畏地在仍很颠簸的旅途中陷入沉睡。贺天然将音响音量拧到最低。 乔木问:“你不睡?” 贺天然说:“一个人开夜路,不会很寂寞?”她靠在车窗上,说话时仰过脸来看她。 她已将脸上的妆洗掉了——她们在市区附近的一座加油站停了一会——清水洗不净,因此她买了一支牙膏,一路上乔木总闻到薄荷香味。 追捕早已开始了,在这个信息时代,人难以自我抹除,总是会被抓住踪迹,乔木将她爸妈的手机号码加入黑名单,登出聊天软件,但仍不断有陌生电话打来,最终她只好屏蔽所有来电。贺天然比她干脆,直接关机了事。 “走完这段山路,就会有一个镇子,你们可以买一点必需品。”乔木避开贺天然的视线,看了看她身上的婚纱,“可以买一套衣服。” “这件不好看?” 也许是夜深疲惫,她含笑的声音有一丝沙哑,乔木从中听出似有若无的挑逗,也许只是顽皮行径,不必当真。 见乔木不答,贺天然也就不再戏弄,转而说:“我没想过就在城市旁边有这样的地方,”她看着窗外山路两旁幢幢的黑色树影,“不对,应该说,我没想过我们的城市是造在这样的土地上。” 是了,这才是世界本来样貌,都市是人啃挖了大地后生生造起的钢铁囚牢。 “你知道我有时会幻想像这样上路,去很远的地方,就像《末路狂花》里一样。你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乔木诚实回答:“没有。”她不听音乐,也极少看电影,她知道自己很无趣。 “讲90年代初的美国,一对女人,她们开车去旅行,结果在路上杀了人,开始逃命,开着车穿过整个美国,想逃到墨西哥。” “她们到了吗?” “不知道。警方把她们给堵在大峡谷边上了。” “然后呢?” “然后她们就开车飞向了大峡谷。” “坠到大峡谷里了?” 贺天然摇头:“没有。” “飞越了大峡谷?” 贺天然又摇头:“不知道。电影结束了。” 乔木淡淡地笑了:“这辆车可没办法飞过大峡谷。何况这里不是二十世纪的美国,他们要想抓住我们,我们插翅也难逃。” “至少现在我们逃出来了。” 她们谈话声音很轻——尽管乔木怀疑就算打雷也不会吵醒后排的小孩——夜色也连带变得很轻,所有摆在眼前的问题如眼前山路般重峦叠嶂,需要弄明白的事情有那么多,她们却只是在谈一部电影。 此刻,谁都还不准备开诚布公,都各自隐在夜色中,像被薄云遮住的柔和月影,互相退避又互相照望。 又沉默地开了一段,乔木主动开口说:“上次你给我发的短信,谢谢。” “你没回我。”贺天然笑着问罪。 “我跟你不熟。”乔木坦然回道。 “我是你亲弟弟的未婚妻。” “我跟他也不熟。” 其实乔木曾想总有一天她会跟乔家宝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她也没必要结识贺天然。 贺天然给她发短信,那是啾仔离开的那天。 啾仔是乔木和阿婆一起养的狗,曾三次差点遭她爸的毒手。他恨狗,尤其恨狗竟然也会被爱这件事,他恨不得全天下都只爱他,只崇拜他,只围着他转。 啾仔是一只模样憨厚的广西土狗,咖啡棕毛色,短短的鼻嘴是黑色的,它的牙齿小小的,有一点地包天,很爱咧嘴笑。乔木十五岁那年在狗肉店为它赎身,迟一小时它就变成某些人的盘中餐,煮沸了酥烂了去填饱他们流着油的**。为此她花掉自己的早午饭钱,挨爸痛打几顿,饿了一周肚子。爸要将它杀了吃掉,说已花了钱,没有不吃的道理,乔木死死地抱着装它的笼子,整夜坐在家门外楼梯间,任由爸的皮鞭挥舞,任由他揪着她的头发拖她下半层楼,妈在屋里悲怆大哭,劝不动他,只好来求她,说这只是一只狗。 直到阿婆来解救她,阿婆将狗接走了。 阿婆死的时候她已二十三了,有工作,自己租房住,棺木出山那天爸说要上门去把这只狗打死,乔木比他更快,已经将狗藏到自己家里,为了它,她和他之间永远多一重仇恨——她竟敢三番两次干涉他对这个家庭下属任何一条生命的主宰。 那年起她就跟啾仔相依为命,房东嫌弃她养狗,搬了家,新邻居怕狗,不愿意跟啾仔同乘电梯,嫌恶的态度令啾仔郁闷一整夜,但它不与人记恨,隔日还是向所有与它对上目光的人类摇尾巴,它年级渐渐大了,不会将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是很温柔地轻轻地摇。 她省吃俭用几年攒下首付,买了一套一楼带小院子的二手老房,然后啾仔就病了。 她害怕回忆那半年。 她知道啾仔尽了全力了。 就在那时妈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说乔家宝带女朋友回来了,是做宠物医生的,人很开朗漂亮,就是年纪比家宝大了一点,跟你一样大,快二十八,不过……妈在电话那头快喜极而泣了。总之家宝愿意就好,佛祖显灵,一切都变好了,乔木,要是你也带男朋友回来就更好,总要有个人来照顾你的呀……听到这里她挂了电话。 她带啾仔转去贺天然工作的医院,也许她是想求求贺天然,看在你我未来是亲戚的份上,拜托你救救我的狗。爸最爱吹嘘自己的人脉,她想也许这点新的所谓人脉真的可以成为她和啾仔的转机,但最终没有,她没开这个口,接治啾仔的医生也不是贺天然。 医生再次建议她给啾仔安乐死那天,她在医院门口碰见贺天然,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贺天然当然听说了啾仔的病情。 她们用眼神与客套微笑打过招呼,定定地看了对方几秒。 乔木问,安乐死后会怎样? 贺天然答,就什么都结束了,快乐结束了,等待结束了,吃饭的幸福,玩玩具的幸福,和你在一起的幸福,统统都结束了,痛苦也结束了。 乔木又问,它会愿意吗? 贺天然答,我们永远不知道,它这辈子能自己做的决定不多。但如果是你替它做的决定,不管是什么,也许它会愿意。它相信你。 她们告别。 那天乔木终于为啾仔做了决定。 一周后,她将啾仔埋在新家的院子里,为它种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 那天深夜贺天然发短信来,说,啾仔走了,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她没存她的号码,但她知道是她。 她没有回复。 但也许那条短信也是一棵小小的桂花树,落地生根,开始萌芽。 如果这些事情不曾发生,今夜她会跟她走吗? 乔木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幕丨01 第3章 第一幕丨02 她们在夜色将要转淡时分驶出了盘绕的山路。姚望一直呼呼大睡。 不再有山林遮蔽,视野好了一些,道路两旁的田野与远山在日出前的薄雾中渐渐现形,二月末早春,一切都半秃,田地间偶尔会冒出零星几栋民房,烟囱是凉的,没有灯。 乔木想着天大亮后她要给上司打电话告假,她车上有手提电脑,可以移动办公。她是机械工程设计师,每天只需和图纸以及数字打交道,在防城港这小地方的小企业,大多是传统工业的小订单,她画生产线、钢构、升降机,一些枯燥到没办法说给任何人听的东西。至于告假理由,她准备说是她爸把腰摔断了,需要人陪护。上司不高兴也没办法,毕竟整个团队除了她都是些窝在小城市倚靠着爸妈娶了老婆三年抱俩的无忧无虑的男人,让他们独立画图,难保不出工业事故。 贺天然则不需要请假,她本来就在休婚假。 说不定还可以接着休丧假。 还有后排呼呼大睡的那位,贺天然决定冒充家长替她请假,毕竟她们已经没办法再多背一个拐带未成年人的罪名。 道路两旁房屋开始连成村落,镇子近了,路况好了一些,天渐渐泛白,乔木紧绷的神经突突跳动,她已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她们开始遇见其它车,她总疑心那会不会是来抓捕她们的,车子开到近前她才看见路面上那两片几乎重叠的黑影,只差一点车轮就要将它们碾成一整团混沌的虚无—— 她急刹车,其中一片黑影飞速从车前掠过。 地上剩下一摊柔软的东西。 姚望被惊醒了。贺天然直起身子查看:“是一只猫。刚刚还有一只别的什么,跑掉了。” 贺天然和姚望先一步下车去,乔木的大脑被急停的惯性撞进了虚空,几秒后她终于解开安全带。 一只小小的灰色虎斑猫,还有些最后的温热。 贺天然轻轻抚摸它脖颈处的皮毛,它睁开眼看她,只看了一眼,是它与这世间最后的一眼温存。贺天然说:“它要死了,可能被车撞过。” “救救它。”熬了整夜,乔木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像锈住的喉咙被竭力撕开。 贺天然平静地对她摇头,有一秒她觉得这平静很残忍。 国道上到处都是大货车的车辙,对向正隆隆地来了一辆,路很窄,她们三人就这样围着渐渐死去的猫站或跪在路上,望着那辆大货车越来越近,司机摁了喇叭,刺破灰色天空,可她们不为所动,对方只好稍微转向,半轧着路边野草经过了她们,刹那间她们静默地站在一片扬尘里,守护着这场小小死亡。 “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平静的兽医如此宣告。 姚望怜惜地说:“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好好埋葬它。” 乔木到车里找露营用的折叠铲。贺天然问:“有没有刀?” 乔木递给她一把户外工具刀。 她低下头,奋力将自己的婚纱裙摆割下一片,姚望目瞪口呆:“天然姐,小真说你的婚纱很贵。” 她轻描淡写:“反正也穿不了第二次。” 婚纱的碎片做了小猫最后的被窝,贺天然将它裹好,乔木向远山走去,在远离道路的位置选了一棵最粗壮最不易被砍倒的大树,随后在树下为它挖了床。 姚望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碰它的耳朵尖,轻声说:“小猫小猫,来世你要幸福,投胎来做个人,不要再死得不明不白,有冤也没处伸。” 贺天然站在一旁,“谁说做人就一定有处伸冤?” “至少,做了人,走在马路中间,就没人敢随便把它撞死。” 乔木手握铲子,始终垂着头,不发一言。她想是否这地球上的每一种生命都有所谓“尊严”这个概念? 忽然一阵隆隆的闷雷响声——从姚望的肚皮传来。 贺天然大笑:“一会到了镇上,我们去吃碗海鲜粉,姚望,你请客。” 姚望很是窘迫,一溜烟跑开了,说要到马路对面的田野里去为猫采一束花,贺天然望着她的背影,轻松地笑着。 乔木开始落土,“你见得多了。”她低声说,发涩的眼睛藏在帽檐下。 “嗯,诊所每周都有被车撞的猫狗。” “有救活的吗?” “有,但死的更多。” “所以你还笑得出来,还吃得下饭。” “死的多,但没有遇见好心人送到诊所来,暴尸在大街上的更多。天气热的时候,它们的血干了,会黏在柏油路上,环卫工人只好用力将它们铲起来,有时会送到我们那里,问我们有没有好心一点的方式处理。但宠物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最后它们都被送去无害化,高温焚烧,归尘归土。” “别说了。”乔木感到不忍。 “我们人类不就这样吗?挖空心思去造车,去学开车,坐进铁皮里,驰骋在地球公路上,好像就为了从其它动物身上碾过去。” 有些什么东西从她的心口倒灌到鼻腔,她抬起头,看见贺天然平静甚至还带有一丝笑意的脸。贺天然长着饱满的额头,五官明丽舒展,是很容易讨长辈欢心的那种长相,此刻乔木觉得她的眼睛深邃难以见底,比自己身边所有人都更复杂。 当然她身边本来也没有太多人,爸是个暴躁小丑,妈是个悲剧名伶,乔家宝像廉价玻璃一样易碎,而干机械工程的同事全都是些寻常男人。 贺天然见她出神,从她手里接过折叠铲,为猫落完了最后的土。她们没有垒起坟包,只是将地整平,以免被好事者乱挖。 姚望郑重地捧来一束黄色野花,铺散在树下,她们都站起身,贺天然拍净手上沾的泥土,像刚刚干完一件很寻常的活计,她望向天边,说:“天亮了。” 她们一起向东边望去,看见远山之上露出半轮燃烧的太阳。 有哪里传来一声哀恸的低鸣。贺天然扭过头。 又一声呜呜叫。 贺天然教训姚望:“别发怪声。” “不是我!” 乔木听辨着声音的来源,“好像是狗叫。” 一个影子在不远处的树下闪过,她们静立不动,随后,它迟疑地从树的后面走了出来。 乔木说:“是刚刚跑掉那一只,它好像是在马路上守着它。” 贺天然说:“说不定,是想吃了它。” 姚望说:“这是什么狗?三花狗?” 那只狗长着乌黑宝石一样的眼珠,软软的大耳朵垂在脑门两侧,白色皮毛间杂着黑与棕色,它看了她们一阵,随后迈开脚步坚定地走来,走到近前,稍微嗅了嗅她们,然后绕到她们身后,用鼻子轻轻地顶那片埋葬着小猫的泥土。 贺天然说:“这叫比格犬。” 它趴下来了,隔着泥土紧贴住小猫。 乔木再次坚持自己的想法:“它在守着它,它们是朋友。” 贺天然蹲下身,试探着摸狗的身体,翻看耳朵内侧,“看起来不超过一岁,这么小就在流浪。”她发现它的腹部有一串被毛发盖住的刺青,“这只狗是从实验室跑出来的。” 姚望凑近去看,“这是它的生日吗?GZ2022-05,它是去年5月出生的?” 贺天然答:“大概率意思是2022年培育的第五批实验犬,GZ是培育它的供应商缩写。”看来是毫无温情的一串符号。 “后面呢?T-210?” “Treatment,实验组210号。” 姚望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拿它做什么实验?” “不知道,也许是试新药,也可能用来给医科生练手。这种狗个性温和,体型适中,是很常见的实验犬。”狗转过头来,舔贺天然的掌心,贺天然略微掰开它的嘴,查看牙龈的颜色,“身体情况应该还好,身上没有跳蚤,可能刚跑出来不久。” 乔木从车里拿了啾仔的零食给它,她一直舍不得扔。狗吃得很急,随后立刻忘了它埋在地底的朋友,紧跟着乔木,不停扒拉她的裤脚。 姚望问:“那我们没办法帮它找到主人了?” 贺天然说:“它是财物,不是宠物,把它送回去,它可能会被开膛破肚。让它在这里流浪,说不定哪户人家好心,它还能做个看门狗,再不济,在田里偷点东西吃也能活。” “说不定它也被大货车撞死,或者被抓去做狗肉煲!” 贺天然两手一摊:“那没办法,狗各有命。” 一直沉默的乔木开口说:“我们带它走。” 反正她这一车都是些不明不白的乘客,再多一只不明不白的狗也不多。 贺天然愣了愣,随后笑道:“你的车,你说了算。” 编号210的狗很聪明,不需她们过多费心就跳上车后座,熟练得像这是它的车一样,因为它刚刚看见乔木从车里掏出了零食。 姚望在后排握它的手:“欢迎你狗乘客,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员,和我们平起平坐,不分彼此,不分高低贵贱。” 贺天然笑:“怎么可能?它上车不用付油钱,你要。” 姚望哀嚎。 车子驶入群山之中的城镇,姚望与210一同望向窗外,镇子在路边立了块石碑。 仁爱店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一幕丨02 第4章 第一幕丨03 镇子很小。远山暗绿,镇则是淡灰白色,像所有南方小镇,每一栋楼都被潮气蚀得发霉。 这里是边境,口岸之隔就是越南,她们在集市买换洗衣物,空气中混杂着菠萝蜜的甜腻气息与东南亚香料的清香,服装摊上卖的款式老土,本地人大多皮肤黧黑,有些摊主口音生硬,是嫁到边境农村的越南妇人。贺天然笑盈盈地与人讲价,乔木只是蹲下来挑拣,问价格,不称意就起身走开。 210穿上了啾仔的胸背带,牵引绳系在姚望手上,一狗一人在集市乱撞,乔木时而分心关注她们,这只狗长得惹人怜爱,但似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猛烈冲刺起跳将水果摊的整筐苹果撞落一地,于是大快朵颐,姚望乐呵呵地替它结账,举起一颗苹果向乔木挥舞,傻笑着大喊:“乔木姐,吃苹果吗?狗买的!” 乔木将目光隐回帽檐下,装作没听见姚望说话。 手机有陌生号码来信:乔木,我是阿妈。你同阿弟新妇去了哪里? 乔家宝没死。否则妈该已随他去。其实她早知道。 她抬眼看向几米之外的贺天然,她名义上的弟妹,正在不远处摊子买发圈一类的杂物。她意识到贺天然是这边境小镇集市中最引人注目的怪人,陌生面孔的女子,素颜,彻夜未眠的一张挂着淡淡乌眼圈的些许发灰的脸,穿着一件破掉的婚纱。 在场所有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向这怪人游去,猎奇的,玩味的,也许不怀好意的,贺天然像未察觉,也可能是不在意,仍落落轻松。乔木留意到周边几个男子,大概无所事事,一直肆无忌惮地盯着贺天然看,其中一个还特意走近些来,那凑近的模样像想仔细看看地上是不是落了钱,好趁没人注意捡走。 贺天然在跟挑担的越南妇女买烟。越南烟便宜,边民们挑担过境做小买卖,往往带几包烟来贴补家用。 那个男人与贺天然搭话了:“阿妹,买烟吸?阿哥请你一支呀。”他敞开烟盒,贺天然竟也就笑笑地接了,还接了他递来的火。 他笑嘻嘻的:“你穿成这样,要去结婚?要不要嫁给阿哥?” 乔木终于走上前去,不着痕迹地挡住男人的视线,对贺天然说:“该走了。” 她们并肩往集市外走去,乔木招手示意姚望跟上,贺天然吐出烟雾,回头对那男子说:“多谢咯。” 乔木压低声音:“你太引人注目了,我们找个旅店换洗,休息一下。” 贺天然转过脸来端详她,“嗯,你是该休息了,开一夜车。” 烟味飘来,令乔木皱眉,自啾仔跟她住,她就不再吸烟。 “对了,乔家宝之前求我不要在他家人面前抽烟。我这样算不算失约?” “你在我爸妈面前抽,她们会以为儿子被坏女人骗走。在我面前,我无所谓。” “那你刚刚为什么皱眉?噢,”贺天然粲然一笑,“你讨厌烟味。” 明知故问,有意戳穿,分明是种挑逗。 “……至少在车里不要抽,有狗在。你应该比我清楚,狗的呼吸系统比人的要敏感。还有,既然我们现在是同伴,我希望你不要随便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 贺天然只是微笑,又吸了一口,随后将烟掐灭在路边垃圾桶。 乔木终于问:“你跟乔家宝到底是什么关系?” 狗吠声传来,210在咬她的裤脚,随着她的步伐玩裤脚追逐游戏,姚望提着两大袋子——一袋苹果,一袋零食,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买——被210拽得磕磕绊绊,几次险些一头栽倒。谈话中止,乔木与贺天然心照不宣地拉开距离。 她们在附近家庭旅店下榻,开整夜车,此刻睡眠远比果腹重要,乔木感到太阳穴附近的神经乱跳,她不知贺天然怎能在这样境况下还一派轻松。她想自己是逃出来了吗?又是在逃离些什么? 清晨八点半。她们与旅店老板结了六小时钟点费。天黑前要继续上路,乔木决定绕道崇左城区,带狗仔细检查身体并做驱虫。 她和衣躺下,铺廉价瓷砖的房内仅有两张床与一只边柜,窗外是镇子唯一的主路,楼下餐馆的招牌太高,遮住小半视野,天很亮,刺着她紧绷的眼皮,贺天然走到窗边,拉上了厚重的粗布窗帘,顿时光线消失了,房间没入昏暗,窗帘上裹挟的粉尘散开,沉闷的气息漫天盖地。 乔木睁开眼,看见贺天然走动的身影。姚望不在,老板不让狗进房间,她在车上睡了半夜,精神很好,因此带着狗在前台沙发和老板一起看电视。乔木唯一希望一觉醒来不需赔偿旅店任何东西,她想至多也就是啃烂沙发套,不把电视砸坏就好。 她想她们这个怪异的旅行团,一个没大人管的小孩,一只逃亡的狗,还有她,阿婆走了,啾仔走了,学生时代零散几个朋友疏远了,她在这世上也是独身一人。贺天然呢?她看起来不一样,姚望总提起她妹妹,好像是叫贺真,和自己妹妹的同学也这样熟稔,该是受到妹妹的爱戴,有一瞬间乔木在心中对比,如果乔家宝也是女孩,境况会怎样?贺家母亲看起来是温柔软弱的妇人,美丽面庞与长女的相似但更加柔和,听说父亲早亡,但一家三口和睦体面,应该经济上无忧…… 贺天然怎样看都不像会被乔家宝蒙骗,许是契约,她说她在云南有个前女友…… 那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离开? 乔木想,也许一觉睡醒,她该令一切回到正轨,掉头,回防城港,仍然冷眼去面对那一家三口,再看一场歇斯底里的龙凤大戏,然后回到冷冷清清的屋子,守着空掉的狗窝彻夜失眠,隔日继续去上班好赚那还有二十年的贷款。 这就是她人生的正轨吗?这轨迹之上不可能有那条红色公路与赛里木湖。 刺目的光线消失,她的眼皮终于逐渐松弛,她思维朦胧地望着房间内唯一晃动的贺天然的背影,那窗帘装得不好,合拢还是有一丝缝,因此有一缕微不足道的光,她不知是那缕光在动,还是贺天然在动,她看见了她裸露的背,裸露的腿,光时而落在她的肩胛骨,时而落在她的腰窝……她意识到贺天然在弯身将婚纱脱掉,许是以为她睡了因此没有避着她…… 那裸露的背走开了,浴室的水声响起,热水器声音很响却像在天边。 她睡着了。梦里有一缕光在裸露的肌肤上滑动。 几小时后她醒,是听见姚望在浴室里尖叫。 有股湿热气息,她意识到狗在舔她的脸。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啾仔,闭着眼咧嘴笑着去捧狗脸。 啾仔的嘴没有这么长。是210。 她睁开眼睛。 贺天然坐在相邻的另一张床头,正含笑望她,房间很小,两张床几乎并在一起。窗帘拉开一半,已经过午,天阴了。 “你笑起来原来有个很深的梨涡。昨晚天黑,你一直戴帽子,我都没有看见。” 乔木收敛了笑容,因这梨涡,她笑起来就有些孩子气,她很少在外人面前咧嘴笑。她将狗脸强行拉开,问:“狗怎么在这里?” “我抱进来的,姚望要洗澡。狗已经洗过了,附近有家洗车店。”乔木闻到狗身上有股淡淡肥皂香味。 乔木皱眉,“这么快就给狗洗澡?你不怕它应激?”她回想啾仔讨厌洗澡,每次都有些瑟缩。 “狗与狗不同,我认识很多狗,我想这位应该不会应激,就试试看,果然它配合得很好,只是有点太爱玩水了,害我又换一次衣服。”贺天然笑着看210在床上到处扑腾。乔木想贺天然好像对主宰动物生命这件事充满自信,但有时自信与自大仅有微小分别,她不确定自己对此是否赞赏,总之她不会为自己的狗选择这样一位行事大胆的医生。 姚望再次尖叫:“怎么没有热水?” 贺天然高声应她:“水压低,水不够热,你忍忍,不行别洗。” 乔木又问:“不是不让狗进房间?” “嗯,老板不让,但老板不在。” “……它今天排泄过没有?”乔木担心狗忽然尿在床上。 “就算排泄过也可能再排,实验犬都是笼养,不可能接受过定点排泄训练。”看来贺天然对违规抱狗进房间一事没有任何心理包袱。 “不过你看,它应该受过一些基础训练。喂,小狗!”贺天然换了一种声调唤狗,表情也变得温柔,“握手!” 210咧嘴伸着舌头,迅捷地抬起前爪,交到贺天然手上。 “好狗狗。”贺天然摸它的耳朵与下巴,它翻滚着卧倒,很是享受。贺天然已换掉残破的婚纱,此刻穿着集市上买的深色长裤,白T恤,套一件红色格子棉衬衫,为婚礼而精心卷过的棕色长发绑起了,看起来像已在这小镇生活了多年,是那个镇上闻名的美丽的女人,若与她对视就不免浮想彼此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乔木挪开目光,“姚望在洗澡?她没买衣服,要换什么?” “我多买了一套借她。你不声不响,倒很清楚我们都买了什么嘛。” 乔木起身走到窗边,捋一捋乱掉的长发,重新戴上帽子。窗外仍是那个泛灰的南方小镇,些许破落,人烟稀疏。“还去腾冲吗?”她望着窗外问。她想或许贺天然也已经像她一样清醒过来。 “为什么不去?” “不回防城港?”就这样抛下你原本的生活,母亲和妹妹,婚约,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新郎? “没想到你这么恋家,还不到一天就想回去。”贺天然的笑容有奚落之意。 “……也没有。”乔木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有家,“我只是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你想知道?那为什么不接你爸妈电话?” 乔木无法回答,半晌哑然。 贺天然不再进逼,“其实我也很久不怎么抽烟了。”她忽然这么说,语调柔和,再无奚落。 乔木回过头,看见她正低头抚摸躺卧在身边的狗。 “你说得对,狗对气味太敏感,习惯抽烟的话,味道会残留在头发上,那就没办法当小狗们的好医生姐姐咯。你说对吗?”最后一句是问狗,她笑着俯下身去,与210碰碰鼻尖。 这一刻乔木知道贺天然一定有要离开的理由,但她没有再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一幕丨03 第5章 第一幕丨04 日落前她们退房。那房间浴室的水完全是冷的,不怪姚望尖叫连连,乔木洗的时候也冻得牙打颤,天还这么凉,贺天然竟对此无任何怨言,是不怕冷,还是像她一样忍耐着不说? 她们在附近随便找一家小店吃饭,越南鸡肉粉,另请老板用清水烫了些碎肉喂狗。姚望在路边买了三杯越南咖啡,这小孩对钱财无甚概念,很是大方,被贺天然一哄就答应请姐姐们喝咖啡。 越南咖啡惯加炼乳,又冰又甜,乔木渴了,很快饮尽,不觉得好喝,她很少觉得任何吃食美味,只是能吃或不能吃,能吃饱或不能吃饱。 姚望喜欢这咖啡,普通咖啡她嫌太苦,这个于她正好,她以为乔木是她的同好,兴奋地追问:“好喝吗?是不是很好喝?”鸡粉店的塑料桌支在路边,路面不平,桌子因她说话时身体摆动跟着摇晃。 乔木不懂这卷发小孩,这样的事有什么可兴奋?她只说:“就那样。” 姚望听此回答,有些失落。贺天然在一旁揶揄:“你这样答太没劲了,含含糊糊的。” “就是!天然姐,你说,我买的咖啡是不是很好喝?” 贺天然笃定地笑答:“不好喝。太甜了,我们大人不喝这么甜的咖啡。” 姚望一撇嘴,“你们真无聊,连甜的都不喜欢。小真一定觉得好喝。” “整天小真这个小真那个的。你喜欢贺真?”贺天然挑着碗里的粉,突如其来地问。 有一秒那塑料桌都不晃了,一桌三人像电影中一幕没有台词的画面,只有背景音在响,一辆车鸣着喇叭轰然而过,邻桌在喊老板落单,乔木转动眼珠,看向贺天然那若无其事的脸——她正用左手将额边一缕落下的头发夹到耳后,微微低头吃夹起的粉,眼睛仍看着姚望等待回答。 这一秒随之结束,姚望像忽然不知道怎样握筷子了,大拇指和食指认不出彼此了,一支筷子清脆一声敲在碗边,随即掉落在桌上,她一张嘴,舌头也像不听使唤了,啊啊哦哦,这个那个,不是就是的。桌子晃得厉害,乔木伸脚踩住桌腿。 姚望丢掉杯中吸管,对着杯沿猛喝一口咖啡,终于结巴着大声说:“是、是又怎样?” 邻桌与行人望过来。 贺天然笑着皱眉:“是就是,那么大声干什么?” 乔木埋头吃粉。爸在她脑海回忆中大吼:乔木,你不正常你知道吗?你有病!你是变态的!路上开来一支绑着红色绣球花的婚礼车队,乔木有点想笑,这一桌三人真是不同寻常。 姚望扯住贺天然的衣袖,半是恳求半是撒娇:“天然姐,刚刚的话你别告诉小真。” “我不告诉她就不知道吗?你傻,她又不傻。你说对吗狮子狗?”贺天然用逗小狗的口吻逗着姚望。 “我哪里傻?狮子是聪明又强大的动物!”姚望抬起下巴,装作威风凛凛。 “你猜狗熊是狗还是熊?” “……熊。” “那狮子狗,是狮子还是狗?” 乔木与姚望一同无言地看向一旁正在疯狂撕咬破烂纸皮玩的210。 乔木问:“有一种狗叫狮子狗吗?” “一般是指京巴犬。”贺天然用手比划着,“小型犬,这么大。” 姚望顿时威风全无了。 乔木看着姚望:“你的外号?” 姚望辩解道:“贺真乱起的!根本不像。” “是不像。”乔木仔细端详姚望,客观地评价道,“没那么可爱吧?” 姚望满脸哀怨,贺天然止不住地笑,乔木意识到是自己逗她笑,心中感到一丝愉悦,但只是低头继续吃粉。她想,这愉悦太不合时宜。 贺天然接着问姚望:“你有没有告诉贺真我们在哪里?她知道你跟我们在一起吗?” “……没有,她也没发信息给我。” “你们不是整天信息发个没完吗?” “我们吵架了。”姚望垂头丧气。 “为什么?” “为了德天瀑布。” 贺天然不明就里:“德天瀑布?崇左那个跨国大瀑布?这瀑布怎么你们了?” “我们之前约好,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一起去看德天瀑布。” “哦,三号就是贺真生日,差点忘了。”贺天然将乔木放在碗边的左手拽过去一些,查看她手腕上的运动手表,2023年2月26日,周日。“然后呢?” 乔木不自在地将手收回来。 “然后她毁约了!我只好自己去。” “她干嘛毁约?” “她说没人会遵守十岁时的约定。” “十岁?” “嗯,天然姐,你不记得了,当时你还在昆明上大学。2015年,那年小真生日,我爸妈和你爸妈约好了,两家人一起开车去德天瀑布玩。不过后来就我们一家去了,你们家没去……”姚望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停下来。 贺天然随即接口道:“噢,因为我爸死了。” 有一秒那塑料桌又不晃了。背景音独剩下傍晚的风声萧萧。2015年,乔木想,贺天然那一年多大?若跟自己一样,那么是二十岁。 姚望大概想赶紧跳过这段往事,“……嗯。反正我们约好了十八岁的时候再去。昨晚我去找她,她才说她不去了。” 这就是姚望要去崇左的原因。乔木记得德天瀑布在崇左周边,归春河上,紧挨中越边境。 “所以你原本是什么打算?要是贺真不放你鸽子的话。” “就……逃课,然后找一辆顺风车去崇左,再坐旅游大巴去德天瀑布。” “就这样?” “对啊,不然呢?” 贺天然嘲笑道:“难怪贺真不搭理你,你想跟我们贺真出去旅行,至少也要拉个表格,写清楚每一天的每个小时都分别要做什么吧?” 姚望像恍然大悟,开始向贺天然控诉贺真平日种种,是如何定下天罗地网般的清规戒律,每日计划需按时按点完成,八点前要写完数学作业,若写不完便要愁眉苦脸,因为已计划了八点后是复习英语的时间…… 讲来讲去不过是想讲心仪的女孩,乔木不再细听,压下帽檐,顾着用手机地图查看行车路线,她的碗已空了,她吃饭一向很快且不挑食。 临近又打起一张台,店里来了一对新客人,老板说自己拿张凳坐。乔木垂下的视线中只见两对腿在走动,穿西裤戴金属扣皮带的拖过手边唯一的塑料凳坐下了,另有穿碎花麻布长裙的,应是女子,仍然站着,裙摆动几动,可能在张望寻找凳子。 乔木拽出桌下一张空置塑料凳,伸手去将它放在对方桌台边。 轻轻的一声,怯懦且略带生硬:“谢谢。” 乔木抬起头瞄了一眼,碎花长裙女子侧身对着她坐下,披着一头长长的柔顺直发,非常年轻几乎接近少女,皮肤并不白皙,五官是淡淡的,只一眼难留下什么印象。那西裤皮带是个精瘦男子,顶多三十五岁,他坐在女子身旁,张口向老板点单,口音也是一样生硬,但说得很完整连贯。两个人都是寻常乡镇青年模样。 男子开始向女子说话,乔木听不懂,大约是越南语,语气听来不好,像是冷冷的训斥。乔木正要挪开目光,那女子忽然做了一个动作。 她将对着乔木一侧的长发撩起,别到了耳后。 她平淡的侧脸完全露了出来,连带眼角处紫黑色的淤青。她们之间只隔半张桌子的距离,那淤青触目。 乔木愣了愣。女子飞速地,几乎完全是不经意地,扭过脸来与乔木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深深望进了乔木的眼底,像燎原的星点,闪烁又疾速地消失了。 乔木看向同桌两人,姚望恰好背对女子,仍在进行甜蜜的抱怨,贺天然大约很疼爱她妹妹,应得敷衍却一直不厌其烦地听着,她感知到乔木视线,彼此眼神交换,像机敏得只这一眼就明白了有事发生,表面仍在慢悠悠吃粉,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聆听,但已开始观察周围,目光很快移向邻桌男女——乔木知道她看见了。 贺天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轻轻收回目光。 她们再一次眼神交错时,乔木察觉到贺天然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平静的若无其事,恰似她平静地看着那只猫死去。 当然也无法怎样插手,不明不白的事,也许不似她们猜想,陌生小镇上的陌生人,过着某种与她们无关的陌生生活,即使插手一次也无法全盘改变,何况她们还有路要赶。 贺天然问姚望:“吃好了吗?那么多废话。再说下去天都要黑了。” “快好了,快好了!”姚望急忙埋下头扒拉碗底。 乔木不再转头看那碎花长裙女子,她知道贺天然已经放出她们将要离开的讯号,她无法回应女子的目光,就算那目光中真有些什么…… 忽然一阵连环的磕碰声,一样什么东西掉落到她们桌下,女子站起身来撞了桌台,差点将碗掀翻。她起身走来,紧挨着乔木蹲下,仍然是轻轻的一声,怯懦且略带生硬:“对不起。” 是一支塑料汤匙掉了。 西裤皮带男子不耐烦地抱怨了句什么。 乔木扯住210的牵引绳,它一直试图凑到桌底去嗅她。 姚望被打搅了吃饭,停下筷子,向后仰身去看桌下地面,问:“要帮你吗?” 女子没有回答,将汤匙紧紧抓住了,身子的一侧仍挨着乔木,她像没力气起身了,只能伸手抓住乔木的手臂就势起来,有那么刹那她的嘴唇贴向乔木的耳边,乔木清楚地听见了,极细微的一声,生硬但很坚决,只有三个字:“救救我。” 女子旋即松开了乔木的手臂,完全站直了身子。 她再一次撩起了耳边的长发。 姚望抬头看着她,像汽水瓶盖砰一声开启般脱口而出:“你的脸怎么了?你受伤了。”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一幕丨04 第6章 第一幕丨05 女子的眼睛因积了悲愤的泪水而闪烁起来,姚望呆了,半站起身来,支吾着问:“你没事吧?”她顺着女子忽闪的目光望向邻桌男子,一瞬间了然像引燃了星火劈啪作响,她大声问道:“是有人打你?是他吗?” 男子站起身来,乔木与贺天然也随之起身,他略一欠身,伸手来想将女子拽走,用口音奇怪的普通话说着:“不要打搅别人吃饭。” 女子那淡淡的五官此刻透出一种决绝,因决绝而变得浓烈,她冲着乔木与姚望大喊:“是他打我!救救我!是他打我!” 男子怒斥:“你别乱讲,过来坐下吃饭!” 女子闪身躲开了他伸来的手,挪到姚望另一侧,让姚望挡在自己前头,他只得离开座位走上前来,但姚望碍着他,令他大为光火,他个头不高,比姚望要矮一点。 不过几秒混乱,女子忽然转身就跑,男子大叫一声,要前去追赶,人行道本就不宽,几张桌子一摆,人想走动只能腾挪,他一时被挡住去路,姚望有意拦他,被他推挤一下仍用力站定不动,大声质问:“你干嘛追她?你是不是打她了?” 他发狠要推,贺天然情急中企图伸手将姚望拉到自己身边护住,乔木比在场所有人都快,已一把拽住男子的衣领,将他向后扯了一步。 “你干什么?”男子怒目而视,眼看就要扭打起来,店老板上来拉架,勒令所有人不许闹事砸场,乔木扭头一望,女子已不见踪迹,不知往哪条巷弄跑去了。 男子眼见已瞧不着人影,大声向路的那头喊了几句什么,是越南话。210见了这混乱场面兴奋不已,一直在大声吠叫,无奈被绳子绑住,只得在有限范围内来回狂跑,一会朝女子消失的方向冲,一会又冲回来,听了男子大喊,它也跟着朝同个方向喔喔叫。 男子气冲冲地理顺被乔木拽得歪了的衬衫衣领,嘴里中文与越南话交替,不住地骂着:“有毛病!多管闲事!你们以为她能跑到哪里去!跑到山里去?是送她去过好日子,没有人要害她……” 他掏现金结了饭钱,末了还对老板说:“不好意思。”老板摆手示意他快走。 他边打着电话边往女子逃走的方向去了,姚望大声喊他:“喂!喂!”见他不应,她又向贺天然求助:“天然姐,我们报警!” 店老板收着隔壁桌子,闻此言便说:“报什么警,越南人,警察也懒得管,在这边闹出事情,今天送回去,明天又跑过来。” 乔木问:“老板,你见过这两人?她们什么关系?” “没见过。看那妹仔打扮得这么靓,估计是来结婚咯。” 姚望问:“跟刚刚那男的结婚?” “不是,那个是越南男人,应该是帮她介绍的吧。她们一般都是过来嫁给中国男人。” 姚望不明:“中国男人有什么好的?” “中国男人有钱咯,怎么都比他们那边要好咯。” 乔木大约知道,她在新闻上见过报道,边境农村多的是越南新娘,因本地男人嫌娶老婆要花彩礼,越南女人要价低,中国条件总好过越南农村,家里收下几千一万就让她们嫁过来,结婚证没有,户口也没有,稀里糊涂地过生活、生孩子,被抓住遣返就再偷渡,边境山多,总有路可走。 天渐渐要暗,阴天没有夕阳,一切都很沉闷,只有210充满劲头,不停叫着试图撒腿冲刺,乔木将它牢牢拽住,三人一狗往停在旅店楼下的车子走去。 210喔喔叫,扭头走向街对面的岔路口,乔木拽它走相反方向,它忽然一屁股坐下,她也只得站住,她看它,它也看她,她说:“走不走?” 它把头扭过去,假装没听到。 这狗完全不像啾仔,啾仔是温柔体贴、通晓人性的。这狗……完全是一只狗。 她只得向它走去,企图抱起它或是弄清它的意图,它见绳子松动,瞧她一眼,马上起身去往它认定的方向,昂首阔步地过了马路。 乔木跟在它身后走着,它非常警觉,一直与乔木保持距离,一旦靠近就加快脚步,以防被乔木拦腰抱起,终于走入岔路,它嗅闻着地面,忽然停在第二个巷口。 姚望与贺天然在身后跟来,姚望大声问:“210怎么了?找到什么宝藏了吗?” 贺天然懒懒地笑说:“可能只是想找个合心意的地方大便。” 乔木望向巷子深处,天光快要尽了,里头有些昏灰,什么都没有,只有好几只大垃圾桶、成堆袋装垃圾、成捆纸皮,另还有污水与臭味,似乎是个垃圾处理点。 210嗅着,要往深处走去,姚望走来一看,说:“它该不会是想吃垃圾吧?” 乔木说:“可能这里气味太重,它才想过来看看。” 210忽然大叫一声。 垃圾桶之间的缝隙中闪过一丝什么。 她们猜错了,狗闻到的并不是垃圾,乔木清楚看到那一闪而过的是麻布上的碎花图案。 她回头张望两眼,随后走入巷子,压低声音说:“他已经走了。” 狗抬头看她,分明有些得意,她对它说:“嘘,不要叫。” 它像听懂了。 她和它耐心等着,垃圾桶后的人终于现身,碎花麻布长裙下摆垂落,那逃跑的越南女子站直了身子,淡淡的脸上全无怯懦,只有颤抖着的坚决。 姚望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朝马路上左看右看,贺天然用眼神示意姚望不要引来注目。乔木将狗交到贺天然手里,她自然地接了,像不需乔木开口就已知道乔木要做什么。 乔木低声说:“我去把车开过来。” 姚望也紧张地压低声音:“我帮你望风。” 贺天然蹲下身去抚摸逗弄着210以示嘉奖。 车子开到巷口,一行人谨慎地上车,女子从方才起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好似明白她们正在为她做些什么,一直静静等待着。 乔木将车开动,驶过几条街,停在房屋渐渐稀少的镇子边缘。贺天然从副驾驶望向后视镜:“你会说中国话?” 她终于开口了:“会一点。我叫阿草,谢谢你们。” 姚望搂着210,坐在阿草身旁,她非常兴奋,语速飞快地抢先介绍道:“我叫姚望,这是狗,呃,暂时还没有名字,我们叫它210,是我们在路上捡的,就在这镇子附近,已经洗过澡了,很干净,你可以摸摸它。它很可怜,是只实验犬,你知道什么是实验犬吗……” 贺天然说:“闭嘴。” 乔木问:“你来中国做什么?” 阿草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垂下像少女忧郁的心帘。她不说,她们便都耐心地等,车窗外天空已彻底黑了,良久,她吐出两个好单薄的字,在寂静的车内像雨滴砸向地面那样清晰:“结婚。”雨滴砸下来,立刻就破碎了。 乔木看见挡风玻璃上的水渍,真的下雨了,“结婚,是你同意的?” “爸爸同意的。”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 “阿昌。他也是我们村子的。村子里,还有附近的女孩,他都帮忙,带到中国来结婚,他,还有另外几个人。” “意思是他还有同伙。”姚望问,“他刚刚冲你喊话,你听见了吗?” “嗯。”阿草点点头。 “喊的是什么?” “他说,我跑了,会害死我爸爸。” 贺天然问:“他和你爸爸都收了钱?” “嗯,他收五千,爸爸收一万,中国元。” “你们是怎么来的?” “坐大巴,然后,从山里走过来。” “那你现在准备去哪里?”乔木说,“我们送你。” 阿草摇头。 “要不要找警察送你回越南?他们这是买卖人口!”姚望有些气愤。 “不要!”阿草急忙否决,“那样回去,怕我爸爸会知道。” 贺天然明白了:“你想再也不回家?” 阿草点头,一字一句地说:“嗯,我从山里走回去,再想办法,去胡志明。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们一定在找我,而且,晚上,怕山里有狼。” 何况在下雨。 乔木与贺天然交换目光。乔木看不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是怎样想法,贺天然好像始终对一切都不赞成也不反对,只是旁观。 姚望则要简单得多,她轻易就能认定一件事,比如此刻她们必须施以援手,此事不需商议,是理所当然的。“那我们只能在这里再过一夜了,天然姐,乔木姐,我们住哪?还住下午那个破旅馆吗?那里水太冷了。” 几分钟后她们的车又停在那家庭旅店附近。 这里的房间恰好能看见这镇子上唯一的一条主路,也许能看见那个叫阿昌的男人与他的同伙们的动态。 “我们这么多人,是不是得开两间房?”姚望扭头去问阿草,“你有没有身份证?不对,呃,边民证?护照?任何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阿草摇头:“家里面,只有爸爸有证件。我们在田里干活,不需要。” 贺天然望向前方不远处的旅店灯牌,“有也没用,小地方的破旅馆,估计也没有资质接待外国人。” 姚望问:“接待外国人还要资质?” 乔木答她:“嗯,要事先申请,而且,每个入住的外国人都要上报。” “这里就是边境口岸,不是有很多越南人吗?这些宾馆不该都去申请个资质好赚钱吗?” “这里往来的越南人都拿边民证,代表他们本身就住在附近,过来也只是做点小生意,没什么住宿的需求。何况她也没有证件。” 姚望只得提议:“要不,我们塞点钱给老板。” 贺天然当即轻巧地否决:“不许乱花钱。” “那怎么办?” “狗不能住,外国人也不能住,那狗怎么进,外国人就怎么进咯。”贺天然伸手挠了挠210的下巴,温柔地笑说,“你说对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一幕丨05 第7章 第一幕丨06 乔木脱下自己的皮外套递给阿草,短短一天那上边已多了几个狗的牙印。春夜寒凉,阿草只穿一件单薄的麻布长裙,也许这是她最好的衣服,因被告知这是她人生重大日子,所以在这样不适宜的季节里将它穿上了。 车里只她们两人安静地坐着,还有狗,狗躲到后排座位底下又不知在鼓捣什么。 车子引擎熄了,停在旅店斜对面巷子中,位置恰好能令她们看见旅店的玻璃门头。她们坐在昏暗里等待。 阿草没有推却,接过乔木的皮衣穿上,小声说谢谢。 贺天然站在旅店玻璃门内,正在前台办理入住,姚望傻兮兮地跟在她身旁。乔木发现自己在想象贺天然是怎样说话,一只手支着下巴倚在旅店前台,讲话时一定是带笑,三五句清晰明了的表述间或夹杂一两句点到即止的闲谈,令人感到亲切又总有一丝距离。 不稍片刻她俩就上楼去,离开了乔木的视野,于是想象消失,只剩下等待。 前台只剩老板一人,早些时候还有些闲杂人等来来去去,因此她们特意等到夜深才行动,在车里坐等的几个小时,雨时下时停,阿草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大概她会的中文也不多,令人无从了解她。倒是姚望一直说个不停,快要把她们三个的底细都轮番给阿草介绍一遍,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 两个人又等了一阵,眼见着老板离开前台上楼去了,不知贺天然用的是怎样的说辞,几分钟后姚望出现在旅店门口冲她们挥手,乔木很快地下车将210抱在怀里,阿草也紧随她下车,紧紧贴在她身边走。她们淋雨穿过已空无一人的马路,她察觉到阿草一直在发抖。 姚望将房门钥匙塞给她,表情夸张地用口型告诉她房号,她们悄声上楼去,阿草紧拽她的衣袖,脚步无声像个怯懦的幽灵,狗在她的怀里一声不吭,似乎知道眼下是个紧张的时刻。 两间房相邻,乔木打开房门,开锁的声音很响。隔壁的那间门虚掩着,乔木听见里头传来热水器的响声,嘈杂得掩掉了似有若无的几句人声,她侧身将阿草让进屋里,把狗也递进去,就在这时热水器的噪音停了,隔壁房间内清楚地传来贺天然与老板说话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老板连连说道这个水压就是这样子的他也没有办法,随后门被拉开,老板走出来。 乔木与老板对望一眼,若无其事地将身前的房门关上。 老板看了一眼她关上的门:“你一个人住?” “对。” “你一会到楼下来拍个照做个登记嘛。”老板转身走向楼梯口,步伐与声音都逐渐远去,“听说你们的狗跑丢了?我说怎么还没有走。小心它跑到狗肉店里去哦。” 贺天然出现在房间门口,嘴角挂着一抹微笑,望一望乔木的房门。乔木向她点点头。 “这次总该不是我招惹的陌生人。”她对乔木耳语,眼中闪着狡黠的打趣的光。 姚望上楼来了,紧张得连脖颈处都通红一片,她急急地凑到她俩身边,不停地小声问:“藏好了吗?藏好了吗?” 贺天然取笑她:“小朋友,不会说谎就保持沉默,演技那么烂,难怪贺真不搭理你。” 说着贺天然开始模仿姚望早些时候那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大约是想拼命跟老板解释她们为什么折返、为什么这次不像下午只开一间房,拼命得像要是不讲清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老板就会马上报警把她们抓起来。姚望郁闷地对乔木说:“我又不是天然姐,撒起谎来都不脸红。” 乔木下楼去办理未完成的手续,脑海中仿佛看到姚望紧张得错漏百出而贺天然轻巧地帮她把每一句谎话兜住,待她再上楼来,那两人已进屋关门,她走向自己那间,很轻地敲了敲房门,随后用钥匙将门打开。 阿草坐在床边等她,见她进屋,抬头望她,眼神似有些哀戚,又有些探究。 只有一张床,她一时有些局促,不知该站该坐。210窝在椅子上睡了,原来刚刚那么安静只是因为困。 乔木漫无目的地在房内走了几步,房间太小,也几乎无处可走。 阿草说:“你的朋友,很聪明,很漂亮。”她在说贺天然。 乔木扭头看了看墙壁,一墙之隔隐隐传来姚望说话的声音。她不知怎样作答,“嗯。” “你们,是朋友?”阿草忽然这样问道。 “……算是吧。”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洗个澡。我有些干净衣服给你换。” “好。” 乔木随即起身下楼去取她放在车里备用的户外包,里头有她的换洗衣物,另拿了一些她在集市上买的面包一类方便果腹的干粮,姚望买的那一大袋零食也在车尾箱,她犹豫了一下,将这一大袋子也提上。 返程路过贺天然与姚望的房间,她敲响房门。但开门的是姚望。 “乔木姐,找我们干嘛?”姚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传来水声的浴室,“天然姐在洗脸。” 她将那袋零食扔到床上:“饿了就吃。走了。” 她回隔壁房间。房内顶灯被关掉了,只剩床头的一盏壁灯,罩着一个紫蓝色铃兰花样式的玻璃灯盏,发出凄美柔和的微光,窗帘半拉着,楼下餐馆招牌闪着残破的红灯。乔木将门关上,房内只有她,浴室水声,窗外雨声,还有狗睡梦中的呼吸声。 她敲浴室的门,伸出来一只小麦肤色的沾着水滴的手臂将衣服接去。随后她坐下,倚着床头一侧,掏出自己随身的记事本,潦草写下几行字: 2023年2月,25日-26日。 防城港至崇左宁明县仁爱店镇,219号公路,经马鞍坳,十万大山。 集市购物:衣服,食物,80元。住宿:75元(贺代付,未结清)。晚饭:越南鸡粉,12元(另替贺付12元,未结清;替姚付12元,咖啡抵消)。 页面剩下半边空白,乔木晃着笔尖,最终斜斜地记下四个大字:末路狂花。边注一行小字:美国电影,得空观看。 水声不知几时停的,浴室门打开,乔木抬起头,看见阿草仍穿着那条碎花麻布长裙。 阿草有些含羞地低下头微笑,“里边的衣服,我换掉了。”她用衣架将一套洗过的内衣挂到门后,“我喜欢这件裙子,一直想着,去胡志明的时候,要穿。” 原来她早就想好,也许对她来说,这次旅行正是前往胡志明,而不是要到中国边境农村来蹉跎此生。 “你在写日记?”阿草看见乔木手里的记事本。 “算是吧。” “乔木。”阿草念着她的名字走来,“乔木。你的名字,怎么写?” 乔木翻开空白的一页,写下“木”这个字。草草四笔,孤清地立在纸上空白的原野中。名字是妈起的,没有什么特殊寓意,仅是因为姓乔,自然就想到“木”字,爸对此不置可否,他到医院看了她一眼就喝酒去了。 阿草在她身旁床沿坐下,歪过身子来看,长发因入浴沾了水汽,乔木闻到潮湿的香味,她将本子递过去一些,以免阿草要挨她更近。 “我也会写我的名字。”阿草接过笔,在木字旁边写下“草”字,意外的端正,“草,木。我们是一样的。” “你在哪里学的中文?” “阿昌教我们,不过,只有我学会了。”阿草笑了,那是少女的有些小小得意的笑容,“我看电视学的,《还珠格格》,《甄嬛传》,《欢乐颂》。” 乔木意识到眼前女子何等聪慧,她想她一定能够去到胡志明。“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岁。” 原来她只比姚望大一两岁。这世间命运是如此不同。 “去了胡志明,要做什么?” 阿草先是回答:“不知道。”随后又说:“卖咖啡,做工。也可能,去日本。村里有人,交钱学日本话,去日本,做工,听说赚很多钱。”她说的是通过跨国中介到日本工厂去上班,这些中介多在发展中国家网罗低价劳工,即使低价,也胜过留在本土做体力工作。也许阿草早设想过无数次遥远的征途。 她问:“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你们在……旅行?”她想了片刻才说出“旅行”这个字眼,这是个与基本生活完全无关的词汇,“开汽车旅行?” 乔木再次回答:“算是吧。”她无法向阿草解释她们并非旅行,而只是从生活中离开。 “有汽车,很厉害。”阿草轻声赞叹,“中国,那么大,要开到哪里去?” “开到……”乔木翻开记事本的末页,那上边正好印了一幅简易中国地图,她的笔尖沿着西部边境画线,画出她脑海中的那条红色公路,“赛里木湖。” 其实她从未真正想过能开到那里,这一路,姚望的目的地是德天瀑布,贺天然的目的地是云南腾冲,她的呢?赛里木湖是只存在于她心底的隐秘之地,她没有告诉过谁她要去那里,而此刻她说了,说给这个流落险境的异国少女听,也许因为赛里木湖正是另一个胡志明。 阿草俯下身去仔细地看纸上的中国地图,潮湿的长发落在乔木的手背,她仰起脸望着乔木,年轻的双眸闪烁,“赛里木湖,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听说晴天时,就像雪山下的大海,夏天时,岸边会开满黄色的花。” “要开多久?” “不知道,也许十五天,也许二十天。” “汽车……能开那么远吗?” “不知道。” 阿草调皮地笑了,“你很喜欢说,不知道。那,赛里木湖,怎么写?” 乔木又翻开空白的一页,写下“赛里木湖”四个字。 阿草指着“木”字,说:“这是你的名字,赛里木湖里,有你的名字。再教我一个,祝你幸福,祝,怎么写?”她点着纸张上的空白处,“写在这里。” 乔木写下“祝”字。 阿草接过她手中的笔,在“祝”与“赛里木湖”之间,又填上了两个字。 祝你去赛里木湖。 乔木凝望这行字,不知身边女子也正凝望她,那潮湿气息逐渐逼近她才反应过来,她略微闪身,可身后已是墙壁,阿草递上的吻落在她的嘴角,阿草的手指抚摸着她的手背。 乔木皱眉,抽回自己的手,阿草脸上露出天真的惶恐:“你不喜欢?我以为……” 乔木站起身来,“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穿男人的衣服,还有,男人的帽子。”阿草没有再说。那皮外套披在椅背上,而帽子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鸭舌帽。 乔木大约明白了,在阿草所成长的那个困顿的世界,男人与女人有着明确的分界线,必须遵守某种既定性征,没有寻常女人会穿挺括的皮质外套,硬朗与随性的装扮是男人专属,哪个女人穿了,就只能定性为假扮男人的女人,那么一定也有些为世俗所道的不寻常的癖好。 她无法苛责眼前可怜的异国少女,也不想扭转任何她人想法,只是背过身去,冷冷地说:“你休息吧。” 阿草听令躺进被子里,闭上双眼。 乔木在窗前站了片刻,她不知阿草意欲为何,也许想寻求些慰藉,也许想从她这里换取什么,难道是认为这算一种报答? 她回眸看铃兰灯盏下少女紧闭的眼与眼角的淤青,感到不忍过多猜测,走去关掉了床头灯。 她想在椅子上坐一夜,但210占着椅子,最终她无奈只得在床的另一侧躺下,紧挨着边缘,被子只有一床,她盖上自己的外套。夜晚中这边境小镇好静好静,只时而有淅沥雨声,阿草的呼吸很轻很轻,在这样静的夜里也几乎难以听见,倒是狗偶尔打呼,乔木闭着眼,觉得自己始终没有睡着,始终断续地听见雨声与狗的打呼声,意识是怎样变淡的她不知道,断续间她忽然听见窗外街上传来人声。 她微睁开眼。 天快亮了。窗外声响是笤帚扫过街道。 她闻见身上覆着带有霉味的南方气息,睡了一夜的暖意令人不想动弹。 她意识到自己盖着旅店的被子而不是外套。 她转过脸,阿草不在。 她用胳膊支起身子,环视这房间一圈,浴室门开着,内里一览无余,阿草不在。 她飞速起身下床开灯,理了理头发,再次环顾周围,房门是关着的,但阿草不在。 不只是阿草。 她意识到自己是眼下这房间里唯一会呼吸的存在。 狗也不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一幕丨06 第8章 第一幕丨07 手机和车钥匙仍在裤子口袋里,运动手表仍在手腕上,钱包被归置在床头,里头的卡与证件一张不少,它原本是在乔木的皮外套口袋里,但外套不见了,帽子也不见了,还有那只户外包,里头只有换洗衣物、保温杯和些不值钱的零散生活用品。乔木飞速检视整个房间,发现阿草还带走了几个袋装面包。 她只带走了逃亡的必须用品,衣物,食物,那么狗呢?是她将狗带走的吗?或许她怕走山路,认为带着一只猎犬会有所帮助…… 乔木匆忙离开房间,敲响隔壁房门,未到7点,天还泛灰,但贺天然很快帮她开了门,房内窗帘紧闭,贺天然站在阴影之中,小声对她说:“嘘,有个小朋友还在睡觉。” 乔木瞥了一眼姚望鼓起的被窝,“她走了。”她也压低声音,“还有狗,狗也不见了。” “她把210带走了?” “我不确定,我睡着了,也可能是它趁开门自己跑出去。”有可能吗?它早早醒来,一声没叫,瞄准了有人起床出门的刹那时机从门缝逃走? “除了210呢?你没丢东西?” “没有……值钱的东西没有。她穿走了我的帽子和外套,还带走我的包,和一点吃的。” 贺天然很镇定,面上无任何讶异,思索几秒后,只点头说:“她很聪明。” “我去找狗。”乔木转身要走。 贺天然叫住她:“你去哪里找?可能她已经带着狗到了越南。” “你不打算要找?”乔木想起贺天然说过,狗各有命。 “如果是她带走了,做了她的狗,也不算坏事,毕竟它本来就是流浪狗。她带狗走,狗没有叫,也许狗喜欢她。” 乔木惊觉贺天然与狗之间竟这样淡薄,她潜意识中以为她们一行人已经有了一些联结,至少,狗是她们共同的狗,受到她们共同的庇护,可贺天然甚至都不觉得狗是属于她们的,也可能都还根本不觉得她和她是“她们”。 “……你舍得?你还帮它洗过澡。” “我帮很多狗洗过澡。”贺天然大约瞧出她的愕然,“如果找到了,你会要她还给你吗?你已经想好要养它?” 两个人在这清晨的半明半寐中静静对看了几秒,没有任何争吵却知道无法也没必要互相说服,空气中有一丝怪异的胶着,直到窗外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救命!” 乔木先一步奔到窗边拉开窗帘,街上所有商铺都还落着闸,只有零星摊贩与货车经过,举目张望并无可疑人影,不知声音从何处传来。 姚望醒了,捂着眼睛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终于问出一句:“怎么了?” 乔木甩上窗帘,再次大踏步走过床尾,“没怎么,继续睡。” 她走过贺天然身边,用手腕上的皮筋将头发绑起,果断地说:“是阿草。我去找她。”她没有回头,但感觉得到贺天然站在走廊上望着她的背影。 她奔下楼,前台空无一人,老板还未起床,她该要想到的,阿草会在众人苏醒之前离开。 街对面小贩望着远处像看见过什么,乔木敏锐地朝那方向跑去,她擅长奔跑,学生时代曾是学校女子足球队的主力。工科大学的女足是少人问津的运动,观众席上几乎没有人,因大家说女足不如男足具备观赏性,爆发力不足,常常只是花那么长时间看着一群人从那么大的草坪的这头跑到那头……后来球队招不满新人,就不再活动了……这些零散的记忆在奔跑中不合时宜地涌进乔木的脑海,那是她人生的回现,此刻的奔跑也正是过往无数次奔跑的回现,她感受到自己的速度、耐力与敏锐的动态观察……也许她曾幻想成为那个救世主,在危机一秒终于飞起临门一脚…… 她听见了,男人之间用越南语相互喊话的声音,她知道方向没有错,眼力、听力、直觉,这一切不需她操纵就自然而然地接到调令,指引她向交错的小路跑去,终于她看见那慌乱中匍匐的身影——戴着她的帽子,穿着她的外套,背着她的包。 男人们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乔木跑去拉起惊慌失措的阿草,跑到近前她看清了阿草隐在帽檐下的脸——眼睛在闪烁,嘴唇在颤抖,喃喃地好似想叫她的名字。 她示意阿草不要出声,拉着阿草无声但迅速地往远离声音的方向移动,尽管她从未走过这些路,但她知道这是往旅店的方向。 终于她辨认出熟悉的建筑外立面,她们走到了旅店后头,她让阿草躲在拐角墙壁后等待,好让她先去看看前台有没有人,这时阿草拉住她的手臂,嘴唇仍止不住地颤抖着:“乔木,对不起。” 乔木静定地看着阿草,心里没有责怪但不知如何安抚,最终她伸出手为阿草扶正了帽檐,说:“这些送给你。祝你去胡志明。” 她掩护着阿草上了楼,发现姚望站在走廊门边张望,她们一出现在楼梯口,她就拼命向她们挥手,将她们迎进房间,一边将门关上,一边急急地说:“我在窗边看见你们进来了。” 贺天然不在。 乔木问:“就你一个人?” “天然姐出去找你了,她不许我出去。” 窗外街上有个男人在喊:“诶,小姐!” 阿草惊恐地摇晃乔木的手臂:“是阿昌!” 乔木与姚望一齐往窗边凑去,阿草躲在她身旁,她拉过一截窗帘将阿草遮住。 姚望惊呼:“天然姐!”乔木瞄她一眼示意她噤声,以免引人注意她们所藏身的这扇窗,她急忙用手捂住嘴,瞪大眼睛向下看。 叫阿昌的男人就在楼下,方才被他叫住的人正是贺天然,二人在街上隔了五六米的距离,因此需高声向对方说话。阿昌再次喊:“小姐!” 贺天然停下脚步回头来看他,并没有应。 “我记得你,我见过你!我们见过的,记得吗?” 阿昌向前走了两步,而贺天然只是站着不动,像有些困惑,微笑着审视他。乔木绷紧了全身神经,注视阿昌的一举一动。 “昨天,越南鸡粉!就在前面那条街。有个女孩,”他往自己眼角处比划,说明阿草的淤青,“说我打她,还记得吗?” 贺天然仍然不应,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猜测不透,阿昌逼近的步伐慢了下来,他似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挥起双手说:“都是误会,误会!” 贺天然终于开口:“所以?你打她了?” “没有,真的没有!我是让她不要跑,扯来扯去的,就不小心把她推倒了嘛!” 乔木瞥见阿草的脸上现出愤怒神色。 贺天然复述男子的话:“你让她不要跑?”随意中有一丝诘问的锋芒。 “对啊!她是来中国结婚,大喜事,干嘛要跑?” 贺天然耸耸肩,“不知道。听起来像拐卖妇女。” “这个不要乱讲!都是双方家里同意的。我是做媒人的,你们中国都有的,相亲嘛,双方条件合适,见一见聊一聊……” “是吗?你给她介绍的什么条件?有多合适?” “人家有屋有田的,年纪也不大,三十多岁。就在附近那个和平村,和平村你知不知道,条件不错的……” 贺天然忽然冷下脸来,话锋一转:“这些关我什么事?她跑了,你要介绍给我?还是你收了人家钱,现在货不见了,你很着急?” 阿昌大约感受到被她戏弄,有些恼羞成怒,“小姐,不要再胡乱讲。我是想问你,有没有见到她?” “有啊,你自己不是说了,昨天,在越南鸡粉。” “我是说,那之后。” “没有。你准备就这样在大街上把人一个个叫住,问有没有见过她?” “我的朋友告诉我,看见她坐上了一辆车,开车的是中国女人。”阿昌又走近了一步,“我在这里,朋友很多。” 他的话语中有威胁意味。 贺天然毫不在意:“是吗?这里开车的中国女人也很多。她跟中国女人去哪里了?私奔了?” 阿昌不再理会贺天然的戏言,“还有,今天早上,我们看见她了,她戴着一顶帽子。小姐,一顶帽子,很像你朋友昨天戴的那顶。” “你是说,她跟我朋友私奔了?” 乔木皱起眉。 贺天然走向街边的早点摊,“老板,来一个油糍。有黑咖啡吗?”她笑起来,像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胡话,“给我一杯豆浆吧。” 姚望小声说:“天然姐怎么吃独食!” 阿昌无计可施地瞪着贺天然怡然自得的侧影,贺天然扭过头来,好像终于发现他还站在那,向他摊开手,无辜地说:“我告诉你了,我不知道。” 他又在附近站了一会,抽了半根烟,眼见贺天然只顾着吃早点,他只得叹一口气,闷头走远去寻了。 窗边三人看着他走远,生怕他又忽然折返,姚望几乎要屏住呼吸了,待他终于消失在路的尽头,她长出一口气,举起手臂欢呼:“警报解除!” 乔木偏过头看了看贺天然,她还好好地在那,吃着喝着,好似无事发生过。 “阿草,我问你,”乔木扭回头来,“我们的狗去哪里了?你把它带走了吗?” 姚望惊叫:“210不见了?它不在隔壁房间吗?” 阿草瞪大了眼睛,困惑地说:“狗?狗不见了?” “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没有带它一起走?” “我、我,没有、没有带它,它在房间里……”阿草的眼珠转着,像在回想,说得断续但很着急,“但是,我没有锁门,怕他们发现,锁上门,就不能进去躲着……” 那么狗是自己扒门出去的? 未等乔木细想,姚望已夺门而出,跑下楼去找狗,乔木只得拿了桌上的房间钥匙紧随其后,阿草拉住她的手,紧走几步,说:“我也去找。” 乔木按下阿草的手,要她留在房间,毕竟阿昌与他的耳目们还在镇上游荡。 姚望冲下楼去大喊:“天然姐!210不见了!” 贺天然刚刚扔掉手中的早餐残余,拍着手望着她们跑来。 乔木告诉贺天然:“狗是自己跑出去的,她说她没带狗走。” 贺天然挑起眉:“你找到她了?” 乔木瞄了一眼二楼窗户,示意阿草正躲在楼上。 天已完全亮了,旅店前台后边的门打开,老板走了出来。贺天然想了一想,高声喊道:“喂,老板。” 姚望已经扯起嗓子叫着210,沿街往前走去。 贺天然问:“你们这附近有几家狗肉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一幕丨07 第9章 第一幕丨08 老板为她们指了方向,宽慰道:“狗贪玩嘛,可能玩玩又跑回来了。” 贺天然无所谓似地说:“只要不在狗肉店,随它去哪。” 她们分头行动,贺天然跟着姚望,乔木则独自往另一边。乔木没有像姚望那样喊叫,她想210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叫210,实际210也根本不算一个名字,它没有名字,也许就像贺天然说的一样,它至今仍没有归属于谁。 最临近的那家狗肉店还未开门,但闸已拉开一半,里头传来火灶燃烧与锅铲擦碰的声音,大约在炒料准备午间营业。乔木弯下身想看闸内情况,店内溢出一阵刺鼻的大料香气,也许其中还混杂着肉香……乔木感到一阵剧烈不适,几乎要蹲到一旁干呕。 她敲了敲卷闸门,大声问:“有人吗?”铝合金卷闸被她反复敲得哐啷晃荡。 终于有个吊儿郎当的赤膊青年钻出来,手中拿一把剔骨刀,讲的是白话:“做什么?” “我想问下,你们今早有没有买狗,或是捡到狗?” 青年嬉笑着问:“干嘛?你狗不见了?” “……对。一只比格犬,还没成年,小小的,穿米色的胸背。如果它在你们这里,我出钱跟你们买,你们要是花钱收购的,我出双倍。” 青年笑得更不怀好意了:“双倍哦?死的活的,整只不整只都出双倍?” 乔木不再说话了,只是深深注视对方,感到胸腔内有一片暴雨来临前的大海。 “干什么?还不去做事?”卷闸下又钻出一个妇人来骂那青年。 “老板娘,”青年一指乔木,“她找狗喔。” 妇人用怀疑的目光将乔木打量一番,不耐烦地驱赶道:“找什么狗?去别处找啦!我们狗都是正规买的,怎么会有你的狗?” 乔木仍站在原地注视她们,一腔怒火无法宣泄,这时街上迎面开来一辆皮卡,冲她们鸣了鸣喇叭,车的后斗装着两大件用篷布盖住的货物。 妇人招手指挥那车停下。赤膊青年向乔木使了个挑逗的眼神:“喂!狗来了。” 车甫一停稳,乔木箭步向前,不顾任何人的错愕叫喊,扬手将后斗货物上的篷布掀开。 里头是狗,十几只花色品种各异,活生生的狗。 它们吠叫起来,扑腾起来,互相撕咬起来,那是它们的天性,它们感受饥饿、惊吓、焦躁,但实际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正如它们也不知道命运是什么。 乔木分明看到那笼中角落里有一只温顺的品种狗,体态圆润,脖子上还戴着一个挂了金色狗牌的项圈。 它被人类爱过,它到死也不会明白的,它只会看到剔骨刀就像人类给的金牌牌一样闪着光。 狗贩子从驾驶室下来,看了看乔木,“老板娘,这靓妹新来的?这样子对狗,狗会吓到的嘛,打架受伤就不好了。”他走过来阻拦互相撕咬的狗,手中拿着一支电棍。 妇人再次驱赶乔木:“喏,你看过啦?没有你的狗吧?快点走啦!” 210不在这车上。 乔木走向那狗贩子,感到喉舌僵直,说话口吻也分外生硬:“你……这附近狗肉店,都是你供的货?” 狗贩子像感到莫名,“是啊,你也买狗?开店还是自家吃的?” “我丢了一只狗,比格犬,今天早上丢的。” “比格犬?长什么样的?那种耳朵大大的,身上有棕毛白毛的?” “……对。” “没见到。” 乔木看了一眼笼中那只戴金牌的品种狗,“那只,是你在路上捡的?我看它有主人的,牌子上可能有联系方式。” “有主人,那就是主人不要了咯!借借啦。”对方走到车斗边,与赤膊青年协力搬抬狗笼。 青年抬着笼子经过她身旁,笑着对她说:“干嘛?你要都买走吗?两倍价钱?你带不带得走的?是不是得去盖个大房子才住得下?还是你不带走的话,等下它们就又给抓起来咯。” 乔木转身离开。 他还在对着她的背影说:“不要生气啦靓女,想一想,其实狗跟猪没分别的!” 乔木快步向前走去。她无计可施,此地没有哪条法规写了不许用电棍电狗,或是不许用剔骨刀斩狗,不许用火锅煮狗。 细想210今晨才跑丢,已被狗贩子抓走的概率不会太高……她努力将思绪集中到寻找210这件事上来,努力将那十几只活生生的狗抛到脑后。 210长得还不够大,想来要奋力一跳才能按压开门,以它那活泼的性子是有可能的……阿草说门没有锁,大约说的是她出了门,无法操作门内的反锁钮,因此门可以从内而无法从外打开……然后她又说…… 乔木望见了另一家狗肉店,随之听见争吵声,姚望与一身形彪悍的中年男子正在店门前对骂,路边围了几个行人在看,有个阿婆见乔木走来,当也是个凑热闹的生面孔,小声与她议论:“都吵半天了,这女崽不要命了,这人以前坐过监的!” 姚望大叫:“我们凭什么给你钱?是你偷我们的狗!你把狗给我还来,你个臭不要脸的小偷!” “你再骂几句?”男子将手中菜刀一把劈在案板上,“你再骂,我今天第一个杀你家的狗!” “你敢杀?我报警抓你!你杀狗卖狗吃狗,你全身都烂掉,全家都没好报……” “我*他*的,死三八,要不是看你年纪小,早就打烂你的嘴!喂!你!”他在叫贺天然,“赶紧带着她滚!你们给钱我也不卖,听明白没?不卖,老子今天就要杀这条小流浪狗,你们去报警,我看你们怎么证明狗是你们的!讲我偷?都说是买的了,偷偷偷,我看你们才是不知道去哪里偷来的……” 贺天然无奈地抱臂站在一旁,看来已是一副无力回天的架势,原来伶牙俐齿如她也会落入这番窘境。街坊们围在周边劝架,贺天然撇下姚望,转身向乔木走来,目光看向远处,唇间挤出一个字来:“走。” 街坊们合力揽住那男子,正将他往店内推去,至少姚望的安全目前还算无虞,乔木随贺天然走到街边角落,问:“210在这里?” “嗯,姚望强行跑进去看到的,关在一个大笼子里。” “我们花钱买呢?” “你没看到吗?臭小鬼不让我花钱。” “……那报警吧。” “报警没用。我们证明不了210是我们的狗,没有购买记录,没有狗芯片。”贺天然转过脸来,深深地看着她,“而且,他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这只狗以前是流浪狗,知道我们证明不了狗是我们的。” “……他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他的。卖给他的人告诉他的。” 乔木定在原地,她听懂贺天然的话外之意,她想起姚望对阿草说的事关210的种种,她想起她问起狗时阿草那惊惶的神色。阿草并非没有带走她们的任何财物,在她眼中,唯一可以顺手牵羊而无伤大雅的,正是那只在乡野间向来低贱的狗。 贺天然说:“总之先想办法,把狗弄回来。他不要钱,那只能是不花钱的弄法。” “你想偷?” 贺天然望着地面沉吟,半晌忽然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来着?工程师?” “……机械工程设计。” “你有没有可能会开锁?” 乔木顿时明白,亦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是哪种锁?” “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挂锁。” 乔木想起方才那辆皮卡车上的狗笼子,那上边的挂锁她看见了,兴许他们用的都是相似的,“……我现在不会,但我有可能会。” 要快,赶在午饭前。 贺天然去将仍在店门口骂骂咧咧的姚望带走,乔木自寻了个僻静角落上网搜索挂锁内部构造与专利文件,她在街上找了个五金店,买了几个不同款式的寻常挂锁,对比网页中的3D剖视图,很快弄清了挂锁的机械原理。她想,幸好只是机械问题,机械问题比世间大部分问题都要简单。 姚望焦急地蹲在她身旁,连连询问她的进展。 她只说:“也许可以。” “可以?你学会了?” “嗯,有一种方法,叫Shimming,也就是垫片法,挂锁一般是简单的卡榫弹簧结构……”她抬起头,看着姚望那茫然的脸,知道自己在做多此一举的解释,“总之可以找一个足够坚硬的小卡片,想办法把锁里的弹簧压回去,那样锁就会打开。” 贺天然倚在一旁笑,像完全看穿了她内心正想着不必与她们这些不懂的人多费口舌。 姚望问:“去哪里找坚硬的小卡片?” 乔木起身向旅店走去,车还停在旅店楼下,她想起阿草,阿草也还在那里。 她在途中一家士多店买了一听可乐,仰头很快地将它喝净,随后坐入车里,取出她露营用的户外工具刀。她从前挡玻璃望向旅店二楼,那扇窗紧闭着窗帘。 贺天然坐上副驾驶,看见乔木望着楼上,“你猜她还在不在?” 乔木只能沉默以对。也许阿草已再次离开,她倒宁愿是这样,若再见,她不知自己该采取怎样态度。 她低声问贺天然:“你们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几件脏衣服,她要也可以拿去。狗已经没有了。” 姚望钻入后座,关车门声音太响,她没有听清她们的谈话,“你们在说什么?乔木姐,快点!210和阿草还在等我们。” 大约她完全没有从那狗肉店男子的话语中听明白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乔木用工具刀将可乐罐割开,小心翼翼地裁成理想尺寸,随后草草打磨一番边缘,使得它不至于割伤手。她拿起五金店买的挂锁,盯紧锁梁卡口间极小的缝隙,根据她对结构的理解,将可乐罐割成的铝片缓缓插入其中,随后微微转动角度,感受那其中机械构造微妙的移动…… 她知道车里的另外两双眼睛也正紧密注视她手中的动作。 “咔”一声,锁梁弹了出来。 姚望欢呼。 “要是他们用的是更高级的挂锁,就没这么简单了。”乔木瞟一眼贺天然那似有赞许的微笑,“那,首先,我怎么靠近那笼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一幕丨08 第10章 第一幕丨09 事情比乔木想象得要轻易,狗笼子放在狗肉店侧门外巷子里,店内除了那男子就只还有另一个灶前伙计,一边干活,一边在身上抠抠摸摸着神游。乔木带着姚望走小道穿后巷,贺天然则再次到面向大街的店门口去与男子周旋,用她那颇有亲和力的姿态,赔几个笑脸,道几句歉,再有来有往地商议一番价钱…… 店内炉灶声音太响,侧门与店铺门头间还隔着一个厨房,乔木完全无法听见贺天然说话,但她知道她就在那里,在为她争取时间。姚望站在她身后,帮她盯着一切风吹草动,留心那个伙计会忽然从侧门出来拿狗。 狗笼一共有三个,每个都有齐腰高度,乔木小心地将其中一个上头盖着的粗布掀开一角,以免里面的狗们受到惊吓乱吠——她看见挂锁是较为廉价简易的那种,应该不成问题——但210不在这个笼子里。笼中的狗都很安静,见有人来也不声响,也许都被电棍教育怕了,只有一只土狗站起身来,凑近想嗅一嗅乔木。 它长得像啾仔小时候。 乔木伸手过去,它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指背。 姚望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随后在乔木身后弯下腰来查看,不见210的身影,她焦急又不敢开声,乔木感受到她的紧张情绪,握住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很快伸另一只手去揭第二个狗笼。 一见了光,210几乎是原地弹起扑来,结果一头撞在笼子栏杆上,乔木凑过去抚摸它,它在笼内可怜巴巴地呜呜叫,她对它说:“没事了,我们现在就走。” 她取出工具,拿起笼门上那只锈迹斑斑的锁,感受到自己的手有些微颤抖,她用力将锁握住,颤抖因用力而停止了,就像愤怒往往能胜过恐惧。 她灵巧地动作起来,几乎行云流水、一气呵成,210摇着尾巴,呜呜咽咽、跌跌撞撞,原地转了几圈才意识到生路之门已经打开,它走出铁笼,钻入她的怀里,她再次对它说:“没事了,没事了。” 乔木将210递给姚望,又掏出车钥匙,按照之前的约定嘱咐姚望带着狗走远离大街的小道回车里去躲着,而她则要装作路过一样地从侧边巷子走出去,给贺天然以离开的信号——幸好方才狗肉店男子没有看见她们聚在一起。 姚望紧抱着210,像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猫着身子飞快地跑了。 乔木仍蹲在狗笼前,笼门此刻已大开了,她看着笼中那些不敢轻举妄动或是已有气无力的狗们,犹豫着起身想是否就这样离开,放任它们不管。这时,终于有一只黑狗试探着向前,从笼里慢慢走了出来。 它大约花了几秒钟时间,弄明白了等待它的不是电棍或人类的踢打,而是自由。 它抬起头看乔木,像明白是她解救了它,一人一狗间有默默的温情流动,直到乔木对它说:“去吧。” 它终于撒开腿小跑着往大街上去,笼中的其它狗也开始行动起来,乔木明白一切已无法回头,一只流浪狗溜达到街上尚且不会引人注意,但这笼中足有六只。 那么她想,二十只与六只也没什么分别。 她将另外两个狗笼也一并撬开,动作已愈发娴熟,前后只花了一分钟时间,狗们逐一地走出笼子,然后,不知是哪一只叫了第一声,所有狗都叫起来了,都逐渐互相追赶起来了,像一支狗狗军队一样欣喜地在这自由中奔跑起来了。 乔木想狗是这样一种生物,可以这样快地由恐惧这世界到接纳这世界,然后它们就跃入这世界像跃入一汪春天的池塘。 她看见那只长得有点像啾仔的少年土狗,腿有点短因此跑在队伍的最后头,还要转回身来像个回旋的飞镖一样追赶几圈自己的尾巴,它停下来,摇着尾巴冲乔木叫了几声,咧开嘴仿佛在笑,乔木笑着对它摆手:“快走!” 它去了,街上此时也开始骚动起来,乔木在心里数着秒,一,二,三…… 一直数到十七,她看见狗肉店男子大叫着经过巷口——他在追赶那些狗。 他刹住脚步折返,在巷口停住,望见了乔木与三个笼子——已狗去楼空,“喂!你!是不是你干的!” 那个神游的伙计这才从侧门踱了出来,看看狗笼,又看看乔木,又看看狗笼,微张开口像不知该说什么,微抬起手像不知该做什么。 乔木的目光转了一转。 近前的男人,前方巷口的男人,一个拎着锅铲,一个提着菜刀,近前这个看起来有智力缺陷,巷口的那个看起来有暴力倾向并且马上要向她扑来。身后是姚望的去路,前后都不能走,那么—— 她像只兔子一般出其不意地蹿进狗肉店的厨房,与那发愣的伙计擦肩而过,疾速穿过整间店铺,冲向大街。 贺天然仍站在店门口,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奔过去的那一刻乔木甚至有一丝得意,这短短十七秒,她是贺天然所未能猜中的,是意料之外又措手不及地发生了的,是全力跑来执起自己的手的——她拉住贺天然,像婚礼那天夜晚贺天然拉住她。 然后她们跑起来了,在这二月初春的南方小镇,天空与建筑都是灰灰的像电影里做低饱和冷调处理的背景画面,而只有她们是穿梭其间的明亮鲜艳暖调的主角。 她们跑着,牵紧了手,耳边只有风而耳内是心跳声,世界所有人为她们侧目因她们是唯二的主角而众人目光是一个长长的穿梭镜头,最后这个镜头好似被人撞倒了终于跟随她们停下。 她们跑到旅店的后街,此时这里僻静没有旁人,贺天然向后靠住发霉的墙壁,体力不支地大口喘气。乔木深呼吸令自己彻底平稳,感受着肺部充盈,忽然想放声大笑,但她不知该怎样大笑,她早忘了如何做出这种彻底释放的姿态,于是只能微笑着看贺天然。 贺天然喘了一会,短促地咳了两声,因全力奔跑而面颊潮红、双目发亮,她迎向乔木的目光,像知道乔木所思所想,忽然毫无顾忌地大笑了起来。 “你把狗全放走了?” 乔木含笑向她点点头。 她用拳头砸一下乔木的肩膀表示赞赏,“快走,上楼拿东西,这下我们真要逃亡了,我看那男的想拿刀把我们劈死。” 乔木跟在贺天然身后,两个人快步走去,“阿草怎么办?” “不知道,跟我们有关吗?她那么聪明,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 “我是说,她卖我们的狗。” 贺天然说:“反正已经了结了,她得了钱,我们拿回了狗,皆大欢喜,只要我们不被那个男的劈死。” 她们向姚望打手势,让她与210在车里乖乖待着,随后上楼各自回房间检查遗落行李,阿草不在任何一间房内,她果然再次趁她们不在逃走了,仍然是带走了那一批不算值钱的物件,但这次不算偷,乔木说过送给她了。 乔木在昨夜睡的那间房内门边地上发现一样东西,是一张被折了好几折的纸,弯成一个直角形状,她捡起来,发现这张纸是从自己的记事本里撕下来的。她顿时明白了阿草说的话,房门确实没有锁,从外面也可以打开,以便阿草遇险时可以回来。 阿草将这张纸折成了适宜厚度与大小,卡在房门锁舌处阻止它弹起,房门阖上令纸弯折成了直角。早些时候乔木走得太急,没有发现这张纸片从门缝掉落。 阿草从未学过机械工程,这是天生的智慧使然,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包括掉到地上的汤勺与种种求救的信号,递上的吻,可以卖钱的狗,卡住以便随时回来躲避的房门…… 乔木展开手中的纸,发现上边是她与阿草一起写的那行字:祝你去赛里木湖。 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也包括赛里木湖,赛里木湖是这场利用的一环铺垫。 贺天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念出那纸片上的字:“祝你去赛里木湖……这是谁写的?” 乔木将纸揉成一团,扔进房内的垃圾桶,“没什么,走吧。” 她避开贺天然的目光,总觉得一切难堪都已被贺天然猜透了。 她低头走着,只是问:“你们的东西都在吗?” 贺天然拎着姚望的红色书包,“嗯,应该吧,这书包里一堆破烂,没人要。” 她们下楼交还房门钥匙,上了车,210已恢复精神,不停乱叫着欢迎她们回来,狗零食撒得后排到处都是,看来已大快朵颐了一番。贺天然把书包往后排一丢:“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东西。” “还有,这个,”贺天然扬起手中的一张相片,乔木侧过脸,看见那上边是一个戴眼镜穿校服的年轻女孩,“没收了。” “还给我!我好不容易才从学校光荣榜上撕下来的!”姚望探身来抢,贺天然手臂一摆,令她扑了个空。 “你偷藏我妹的照片,还是从学校光荣榜上偷的。” “那有什么办法,小真不喜欢拍照!”姚望一边咕咕哝哝,一边翻起书包。 乔木正要将车驶离,姚望忽然大叫一声:“我的手机呢?” 贺天然扭过头,“你没把手机带在身上吗?” “没有!今早急着出来找210……”姚望整个人都要钻到书包里去了,210不知她在干嘛,以为是什么寻宝游戏,也一个劲地将狗头往书包里挤。 “那昨晚放在哪里?” “就在床头柜上。” 贺天然说:“没有,我看了,床头柜上什么都没有,被子底下也什么都没有。” 乔木将头后仰,抵住头枕,深深地呼吸。 姚望随着贺天然再次上楼去确认,很快她们回来,两手一摊,宣告乔木再次落入阿草的陷阱,错付了信任。 乔木闷声开车,她们仍在逃亡,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小镇。姚望倒看得很开,只是难以置信阿草会欺骗她们,她先是念叨着:“她怎么这样,我们好心帮她……”但很快又说:“算了!我让我妈再帮我买一个就行了。” 贺天然低头操作手机,“看来我们路上的油钱没有咯。你付不起钱,司机要请你下车的话,我可没办法。” “啊?乔木姐,你先帮我垫一下嘛,等我回去拿到新手机,就又有钱了。阿草又没有我的密码,没办法把我的钱花掉。” 贺天然说:“你的密码该不会是贺真的生日吧?” “……你怎么知道?” “解锁密码是,还是支付密码是?” “……都是。” “那完了,你的钱没有了。” 姚望急了:“为什么?” “你自己告诉人家的呀,说你要去德天瀑布,说周五是你最好朋友的18岁生日,什么什么这这那那的。” 姚望哀嚎:“不会吧?这就能猜中?” “不知道,是你的话应该猜不中,她可能可以。”贺天然仍在操作手机,“怎么样?这位失主,要不要想办法冻结你的账号?报警的话不太方便,毕竟这里有人刚刚偷了一群狗。” “怎么冻结?” “我怎么知道?手机借你,自己上网查。” “要不算了,她要真把钱拿去了,我就当助人为乐,毕竟她那么可怜。” 乔木终于闷闷地说:“她认识的中文字不多,就算解锁了手机,应该也不知道钱在哪里。”但想来方法多的是,比如让收购手机的人帮她操作,将电子钱包里的钱兑成现金,只要愿意亏点汇率,多的是渠道将人民币换成越南盾。 也可能她根本来不及完成这一切,已经被阿昌抓住,扭送去结婚了。 如果这就是逃跑的最终结局,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悲剧收场,那么一开始又为何要逃跑。 贺天然转过脸来看乔木,“你怎么知道她认不认识中文字?那行字是她写的?” 乔木不答。她将车子开得很快,就要驶离仁爱店镇了。 姚望问:“天然姐,你一直在发信息给谁?” “给贺真。今天是周一,她去到学校,发现你没去上学,又联系不上你,会马上报警。” “真的?”姚望脸上顿时洋溢起欣喜之色,“她那么紧张我?” 贺天然笑眯眯地说:“你知道贺真给我们小区里所有流浪猫都编了号,如果哪天哪一只没有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出现,她就会满世界贴告示去找。” “……你意思是我在她心目中等于一只流浪猫。” “不然呢?” 姚望瘪着嘴垂下头像只丧气的小狗,210舔一舔她表示安慰。 前方路标指示崇左方向,219号公路继续往群山中延伸。乔木没有留心她俩的闲言碎语,只是看向后视镜中的210,她想,不是的,故事还未结局。此刻她的心变得坚硬,内里透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一如当年她抱着啾仔坐在楼梯间,任由谁打谁骂,不流泪也不撒手。 她忽然猛打方向盘令车子180度转弯,姚望没系安全带,一头磕在车窗上,捂着脑袋,紧紧搂住210:“干嘛?落东西了?” 她说:“还有一群狗。” 贺天然笑:“撬锁撬上瘾了。” 车子兜了一大圈,在那妇人开的狗肉店附近某处隐秘位置停下,随后乔木下车,十分钟后再次引发世界骚乱并扛回另一只狗。 “它项圈狗牌上应该有主人的联系方式。”乔木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逃跑。 “还是个金子做的牌牌咧,我看看……”姚望低下头去仔细辨认牌子上的字迹,210大约不太喜欢这只比自己体型大得多的陌生狗,非常谨慎地躲在姚望另一侧。“咪咪。这么大的金毛,叫咪咪?” 贺天然扭头看看这只新的乘客:“是只拉拉。” 姚望非常惊愕:“啊?这你都看得出来?狗也有拉拉?” 贺天然默然了半秒,“……我说这种狗叫拉布拉多,不是金毛。” 乔木开着车问:“还有呢?牌子上只有名字吗?” “哦哦,还有地址和电话。”姚望继续念道,“仁爱店和平村富贵屯12号……” 贺天然马上想起了:“和平村,阿昌卖掉阿草的那个村子。” 乔木腾出一只手来搜索手机地图,这村子不远,只需绕一点路。她多踩了些油门。 姚望问:“那我们现在去哪?” 贺天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司机的侧影,答:“送咪咪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一幕丨09 第11章 第一幕丨10 和平村口有一个隆起的大土坡。 远远地,乔木望见那土坡上立着几个人,活像香炉上插着几根香。 咪咪是只敦厚的老狗,一路非常乖巧,一直咧着嘴像在笑。它身上还算干净,大约走失不久。210太小心眼,每当姚望试图喂咪咪吃点东西,它就百般从中阻挠,抬起狗手扇咪咪巴掌,打落咪咪嘴边的狗零食。乔木在心里替它此般恶行找了借口:也许是它从小没有得到过宠爱,好不容易得到了,唯恐别的狗会来抢走。 它扇咪咪巴掌,贺天然就扇它巴掌,乔木感到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最终210被强制抱到副驾驶,气鼓鼓地端坐在贺天然腿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 贺天然抚摸它,挠它痒痒,用黏糊糊的语气说是哪个坏狗不理人?嗯?哄两句,它就哼哼唧唧地歪倒在贺天然怀里,姚望嘲笑它没出息,贺天然替它回嘴:“狗要什么出息。你比它有出息?” 乔木将车缓缓驶上村口土坡。 那坡上立着的几个男女,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样貌朴实,打扮齐整,他们站在那,似乎在等某个村外来客,望见来了一辆车,就都伸长脖子想看看车里是谁。 乔木在坡顶停车,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凑过来,她降下车窗。 他穿着一身中式黑马褂,粗眉毛间怒纹很深,眼神直勾勾的,头稍微往车里探,想看仔细这一车乘客。乔木问他:“请问富贵屯怎么走?” “富贵屯?你们找谁?” “富贵屯12号,他家狗丢了,我们捡到了,帮他送回来。” 男子探头瞧了一眼后座的咪咪,“还真是老朱家的狗。原来真的丢了,我还以为他们终于想通了,宰了吃肉了。” 后头有个年迈些的妇人在叫男子:“是不是?是不是呀?” 乔木望见妇人手中抱着一个大红花球。 男子回过头去答:“不是,送狗的!老朱家的狗,戴金子那只。我说真是有钱没处使,给狗买金子。不是镀金!真的金子!”他又对乔木说:“进了村直直开,柏油路开到头右转就是富贵屯。” 乔木冷淡地答谢,正要开车,贺天然从副驾驶略一探身,笑着与男子攀谈:“大哥,你今天结婚?”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否认。 “在等新娘吗?几点来送亲呀?” 男子有些浮躁,只说:“快了吧。” “新娘是哪个村子的?漂不漂亮?” “就是女的嘛,漂不漂亮的……”他瞅瞅贺天然明朗的笑容,也许生出好感,大手一挥,流露出些笑意,“没你漂亮!” 贺天然直笑,他见自己的玩笑话讨了美丽女子欢心,很是心满意足,“你们去了老朱家,有空就过来喝喜酒,村子里问问就知道了。大中午的,吃个饭再走。” “那我们可就承情了,去看看漂亮新娘子。对了,新娘是中国人吧?不会是越南人吧?” 新郎官面色一变:“这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就是给你提个醒,我们从镇上来的,我对象是干公安的,说最近好多越南人搞诈骗,他都抓好几起了,说给介绍越南老婆,结果钱花了,老婆又跑了……” 男子转身喊那年迈妇人:“阿妈!那个阿昌什么时候来啊?这越南猴子,信不信得过的?会不会带那女人跑回越南去了?” 阿昌……乔木与贺天然对视一眼。原来这就是买了阿草做老婆的那户人家。 姚望凑上前,小声问:“天然姐,你怎么又有个对象是公安?男的女的?你一共脚踏几条船啊?” “我是八爪鱼的话就踏八条,我是蜈蚣的话就踏四十二条。” 乔木想原来蜈蚣有四十二条腿。 妇人应她儿子:“不会吧!他经常都在这附近来往的呀,你小婶就是他介绍的,几年了都好端端的。他昨天还在电话里跟你爸说,人已经找回来了呀……” 昨天找回来了,昨晚又丢了,今天没有消息,那就是说,阿草也许还未被抓住…… 贺天然冲男子喊:“大哥,你先忙,我们去送狗了,晚点过去贺你新婚。” 乔木松开刹车,将车驶入村里,那帮人在后视镜中争论起来,显然因贺天然的话而陷入了骚乱。乔木望向前方的路:“真是编得有板有眼。” 贺天然笑:“你又知道我是编的?” 村子看来条件尚可,至少修了这么一条柏油主路,独幢民房稀疏错落,咪咪欢快地叫了几声,抬爪扒着车窗,一直往外看着,贺天然说:“它知道快到家了。”乔木分明看见210扭头看向咪咪的表情中有几分鄙视。 村子沿街电线杆与布告栏上都贴了寻找咪咪的彩印启事,那照片上咪咪比现在更胖,短短两行大字写:寻爱犬咪咪,淡黄色拉布拉多,肥胖,不咬人,找到酬谢五千。 “五千”的字样用黑色水性笔划掉了,改写了个“两万”。贺天然将手伸出窗外,从电线杆上撕了一张下来。 姚望摸着咪咪的头说:“大胖狗,你身价好高。” “有人花两万找狗,有人花一万五买个越南女人做老婆。”贺天然看着窗外,乔木看不见她说话的表情,“这世道真有意思。” 车子右转没多久就再无法往里开了,咪咪领着她们步行,一路走得轻快,尾巴甩个不停,走过一段土路就到了富贵屯12号,瓷砖小楼外围着宽阔院落,打眼是个好人家。近了家门,咪咪嗷嗷叫着往院里跑,不过几秒钟,那一家子的男女老少就都喜出望外地迎出来了,咪咪宝宝猪猪地叫着,咪咪奔到女主人怀里,女主人喜极而泣,抱着这胖狗说怎么瘦了这么多,心疼得不得了。 210似有所思地望着这场面,贺天然蹲下身将它抱起,也许是要令它知道它也是如这般有人宠爱。 乔木将事情原委大致与朱家人说了,省去她撬锁偷狗这一段,只说趁狗肉店不注意,将狗牵走了,还说了那为仁爱店狗肉店供货的狗贩子,贺天然故意问她,那狗贩子几点钟去送货?她也如实说了。 朱家人大动肝火,直言要找人弄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又对她们笑脸相迎,连请她们进屋喝茶,见贺天然手里捏着那张寻狗启事,二话不说就要支付两万酬金。 “就五千好了,留着另外一万五,”贺天然灵巧一笑,“找人弄他也要花钱的。” 乔木感到有些错愕甚至是不快,收了钱,事情就有些许变味,但贺天然已飞快接收了手机转账,还收下了人家送给210的两大袋狗粮,乔木自觉与贺天然不算熟稔,没有什么立场在外人面前对贺天然的行为随意置喙,只得不发一言。 贺天然向朱家人打听了今日村里摆酒的人家,原来他们一家人因咪咪走丢,谁也没心情去喝喜酒,但那家人买了个越南新娘,新娘子却在设宴前日逃跑,这事在和平村已传遍了。 乔木问:“从哪里逃跑的?” “好像就从他们家里吧?昨天早晨才领过来正式见面,今天要办仪式的。” 和平村距离仁爱店足有十多公里,原来阿草逃了这么远。她是怎样逃的?是用双脚,在群山凝视中,磕磕绊绊、胆战心惊地走过一派荒凉的乡道?她是怎样辨认方向?是来的路上就留了心,双眼死死望着,像用刀刻一般将逃亡的路刻进自己淌血的心里?那时她心里想着什么?恐惧,绝望,还是胡志明? 乔木看着咪咪,想,它回家了,而阿草无家可回。 她们离开朱家,姚望比乔木先一步问:“天然姐,你怎么真收人家钱?我以为我们是但行好事,莫问钱程!金钱的钱!” 贺天然毫无负罪感,“他们自己写的啊,又不是我管他们要。莫问钱程,那拿什么加油?你去加油站偷油,跟偷狗一样?” 说着,她正要随手扔掉寻狗启事,乔木拦住她,接过那页纸来,将它对折两次,夹入外套口袋中的记事本里——阿草穿走了乔木的皮外套,幸好她车里还备有一件用于户外活动的冲锋衣。 算留个纪念。从此她与咪咪应是再不会相见了。 “那张纸,就是从你这个本子里撕下来的?”贺天然瞧见她的本子,复又提起那张夹在门缝里的纸,那不知是真心还是利用,最终被揉作一团丢弃了的祝福。乔木仍然不答,贺天然不以为意,“你想留着咪咪的照片?那你刚刚用手机拍几张不就好了?” “……就这张,挺好的。”乔木压根没有想到拿手机拍照,她日常中也极少拍照,就连啾仔的相片都没有几张,她的手机相册里只有些工作上的内容,手写的会议纪要、图纸一类,过期了也不删除,就那么占着内存。 走至岔路口,贺天然牵着210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姚望问她去哪里,她答:“去喝喜酒呀,刚刚不是说往这个方向吗?” 姚望追着她,“干嘛去喝那种坏蛋的喜酒!” “人坏,酒没坏就行了。” “也是,今早没吃饭,我都要饿死了。农村喜酒都吃什么?我想吃意大利面。” 乔木走在她们身后,依她看来,姚望应该比那个据说做事很认真的小孩要更像贺天然的亲妹妹。 全广西乃至全中国的农村喜宴上都不可能有意大利面。 果然没有。红桌布上铺着塑料膜,塑料膜上摆着一整只烤乳猪。 乔木想起那狗肉店青年说的,“想一想,其实狗跟猪没分别的。” 新郎官母子两个都不在,估摸着还插在村口土坡上,摆烤乳猪的祭桌旁有个他们家的亲戚,负责登记宾客。贺天然说她们是老朱家的朋友,说是新郎官请她们来吃饭,至于礼金嘛——对方笑盈盈地看她,她也笑盈盈地看对方,互看了好一阵,对方只得讪笑着请她们在角落中的一桌落座。 酒宴设在村内社公庙外,空地上支起大片红色帆布棚,摆几十台圆桌,村邻们坐得满满当当,全都在交头接耳、翘首以盼。新娘子未到,当然也就未能开席,桌桌都只有些茶水瓜果,贺天然瞧见旁边社公庙门口坐着支穿对襟马褂的八音队,对他们招招手,张口就是瞎说:“诶,你们还不开演?我刚刚好像看见新娘子来了。” 于是那八音队赶紧起身吹拉弹奏,好像奏的是《好日子》,乳猪上桌,新娘上轿,此地约莫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乔木用手指堵住一边耳朵。 若阿草真被抓回来了呢? 乔木环视四周的人员与地形。这里还有路可逃吗? 她在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一幕丨10 第12章 第一幕丨11 贺天然身旁位置坐着一个本村妇人,听见贺天然说话,便来与她嚼舌根:你们见到新娘啦?可怜女崽,跑掉了还给抓回来。你们是他家朋友?城里来的亲戚?哦,老朱家的朋友啊…… 贺天然哄着妇人说话,为她与自己不断斟酒——她们这一桌全是女人,因此没有为她们上酒,贺天然自己溜达到坐着一帮爷叔的主桌边去将酒拎了来,是瓶装的桂林三花白酒——她要将酒倒入乔木的杯子,见乔木一脸严肃,不以为意地收回酒瓶,笑说:“对了,你要开车。” 他家的条件?那还是可以的。你看这么大排场,这酒。妇人指那瓶桂林三花酒。也是好酒来的。还有烤乳猪呢。对了,他家儿子,之前是不是跟县里女崽谈恋爱? 听说人家要十八万彩礼,他们不肯出,才气得从越南买一个回来。 这边的越南老婆?多啊。我们村还少的了,越穷的村子,越南老婆越多。越南女人,能干,能吃苦,能生孩子。 你们真见到新娘子了?会不会看错了?要是没能找回来,我看他们家老人要气到上吊了,没面子呀! 乔木眼见贺天然与那妇人越喝越起兴,声音大得惹眼,只得挨近些与她耳语:“少喝点。” “干嘛——”她拖长了音。乔木不知这有些撒娇意味的口吻是否只是醉态。 “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哦——”贺天然向乔木俯过身,“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又准备要拯救世界了,对吗?” “……如果我们走散了,你就先到咪咪家去等我,还有,看好姚望和210。” “想得真周到,这位骑士小姐。” 贺天然笑着向乔木眨眨眼,在乔木听来,她的话语间显然揶揄多过赞许。 乡下野狗太多,她们将210的绳子栓在桌腿上,以免它乱跑去玩。它吃咪咪一家送的狗粮,吃得小肚子鼓鼓的,八音队敲锣打鼓它也不害怕,大耳朵随锣钹响声一动一动,还时不时像只跳跃的舞狮一样蹿来蹿去,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姚望偷偷喂给它一点果汁,它便不停地来讨要,乔木告知姚望,狗不宜喝糖分太高的饮料,可210立起身子,轮着趴在她俩的腿上,乌黑的圆眼睛湿漉漉的,小狗手又扒拉个不停,她俩只好心软地商议:“要不再给它一点,就一点点,一小瓶盖……” 贺天然啪地放下酒杯,扭过头厉声喝令:“No!” 二人一狗顿时吓得正襟危坐,都以为挨骂的是自己。 席间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那新郎官来了,讪讪地与众乡亲陪着笑脸。 看来新娘子仍未到场。 贺天然见新郎向她们这一桌望来了,拿筷子敲敲酒杯,大声喊他:“大哥,我们来恭喜你了!怎么还不开席?再等下去,菜都要凉了。” 已过正午,新郎大约也觉得让大家久等过意不去,于是嚷嚷着催促起来:“开席!上菜!赶紧上菜!” 众多乡间女子端出一只只大托盘,上头摆着数碟菜肴,白切鸡、酸腌水果、清蒸鱼、各式酿菜……还有那被切成片的烤乳猪。 210分明是看上这盘乳猪了,几次试图恶犬扑食,又惨遭贺天然扇巴掌。贺天然飘飘然地说:“人要吃狗,狗要吃猪,人也吃猪,吃来吃去,全吃光光咯。”说着她就用筷子拈起一块,嘎巴嘎巴地吃给眼巴巴的210看。 “看什么看?就不给你吃!”她对狗做鬼脸。 乔木默默地夹了一块乳猪,嚼了嚼,只觉得肉腥味重,难以下咽,只得就着一口茶水吞掉。狗吃肉与人吃肉都是动物性使然,是生理需求,是丛林法则,那么满大街没人爱的野狗,大货车开过就将它们随意碾杀,人抓来吃一吃,又与吃一只从小被圈养的乳猪有什么分别?违抗动物性的情感与道德,它们守护的边界在哪里?是不要为口腹之欲吃一只狗,还是不要买一个越南女人来满足自己的繁衍需求?人要吃猪,人要吃狗,当边界一退再退,人会不会也要吃人? 那待宰的最弱势的女人,在逃生路途上卖掉一只更弱势的狗,以此求存……若她们怪罪她,是应怪罪她害这只狗差点沦落刀下,还是应怪罪她不顾她们这一伙对她施以援手之人的感情? 乔木感到反胃,就此停下筷子。 阿草现在哪里? 新郎正与众宾客敬酒赔礼,巡到了她们这一桌,与贺天然笑谈着痛饮了两杯,贺天然问:“大哥,新娘子什么时候登场?” “快了,快了。”他很快地略过这个问题,开始用一种令人不快的腔调命令210坐下或是握手,210不想搭理他,挨到贺天然脚边紧紧贴住,头枕着贺天然的鞋子。他见状说:“你们这只狗不太聪明嘛,看不好家的。还是要养我们中华土狗,机灵,耐揍。” 姚望抢白道:“我们的狗不用看家!” “狗不看家,养来做什么?” 贺天然笑说:“吃饭,拉屎,睡觉,玩玩具。” “那不就跟老朱家那个大黄狗一样?你们这些养宠物狗的人呀,都比较天真……”他有些嘲弄地笑着,“不过天真也没什么不好,哈哈!” 乔木想她若真是一个骑士,此刻就应骑在马上虚晃长枪,把这男的吓个屁滚尿流。 谈话间,一个男少年绕过桌台跑来与新郎说话,虽是耳语但难掩激动,乔木清楚听见他说:“阿文哥,那个阿昌来了!” 新郎官瞪大牛眼,一手钳住少年的胳膊,少年吃痛哎哟了一声,被钳着走去。 乔木的目光紧随阿文,见他快步向帆布棚外走,半途将那少年撇下了。现场人员太多,她们的座位在角落,视野不佳,她站起身来,用目光在一派忙乱中四下寻找—— 走动上菜的女子、跑动的孩童、各桌间往来喝酒的男人…… 贺天然再次呼唤八音队的乐手们:“快!新郎往那边去迎新娘了!” 八音队左摇右摆地吹着奏着绕过帆布棚,众宾客见此情状,以为典礼就要开始,纷纷拍掌,有好事者起身跟着向外涌,现场更加混乱了。 乔木站上社公庙前的台阶,极力越过人群眺望。 终于,她看见了,透过众人间的缝隙。 正午日光下闪动的正是阿昌皮带上的金属扣。 阿昌绞着双手,哈着腰,面露难色。 他是一个人。 阿草跑掉了。乔木想。 阿草跑掉了,她去往胡志明了。 有一天,她会穿着那件皮外套,戴着那顶鸭舌帽,走在胡志明繁华的街头。 也许不只是胡志明,而是东京的街头。 胡志明与东京的幻梦在乔木眼前交织着,此刻鲜红场景中突发的一切也是这蒙太奇的一部分——胸前系着大红花球的新郎官一记勾拳甩在阿昌脸上,对襟马褂上写着红色喜字的八音乐手们吓得呆了,扎着红色丝带的乐器奏出的喜庆乐曲戛然而止,红色帆布棚下的众人全都起身探看。 然后新郎一声令下,四五个男人上前,阿昌跌撞着逃跑,刚转身就被人一拳打翻在地,甫拽着一张桌布爬起,又被人一脚踢得滚了几滚,他爬入宾客席中,边挨打,边逃跑,村邻们惊叫、躲避,桌上杯盏跌落—— 阿昌伏跪在地上,捂着脸求饶:“我不是骗子!真的不是!阿文兄,你信我,我重新再给你找——”他抬起头,看见了近旁桌边坐着的贺天然一行人。 “是她们!就是她们带阿草走的!” 乔木立刻上前去挡在姚望与贺天然身前,骤然间她听得嗷呜一声,一片残影从眼前飞过,阿昌惨叫,整张圆桌随210一同飞起,鸡鸭鱼肉全都乱飞,贺天然眼疾手快地解开了210系在桌腿上的牵引绳——她分明毫无醉态——将它捞入怀中以防它要继续将阿昌咬死。 乔木与贺天然相视一眼,都知道离开的时刻到了,乔木拉紧姚望,三人一狗装作躲避混乱,挪腾到了开阔地方。新郎与他手下那几个男丁全然不顾阿昌的辩白——在他们看来完全莫名其妙,不必细想,连脑子都不用过,几个无辜女客又怎么可能与这个越南人贩子有什么干系——继续狂殴,210连连大叫为他们助威。 她们抱着狗,将这一派鸡飞狗跳的胡闹场景落在身后,稳步离去。 贺天然用鼻尖蹭蹭还在努力扭过去看热闹的狗头,笑说:“聪明狗知道谁是坏人,对吗?” 她们离开了社公庙前的广场空地,远远地甩离了所有喧哗人声,直走到临近停车处,四下已无人,乔木终于不再全身警戒地聆听身后动静,姚望长出一口气,小跑几步,举高双臂,痛快地大喊:“乔木姐、天然姐,太帅了,我们简直就是女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乔木解锁了车子,幽幽地笑说:“嗯,全靠你天然姐胡说八道。” 贺天然爽朗地笑着,假装恭请道:“请上车吧,代号狮子狗。” 三人一狗在车上坐定,姚望还在大叫:“出发!继续我们的江湖之旅!” 乔木转动车钥匙点火。 发动机随她的动作震颤起来,但只持续了几秒。 不知怎么,车子发动失败了。 姚望的激情也熄灭了:“乔木姐,女侠不应该有一辆更好的坐骑吗?比如法拉利、阿斯顿马丁之类的。” 贺天然戏说道:“怎么?女侠不能开大众?” “可能只是蓄电池亏电,法拉利的蓄电池也是会亏电的。”乔木再次转动车钥匙。 这次,发动机顺利运转了起来。 也许只是有点接触不良,老车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她打起方向盘,踩下油门,这辆对她忠心耿耿、她也对之托付了全盘信赖的老车载着她们兜了个圈,再次驶过和平村口的土坡,向着崇左方向扬长而去。 她们离防城港越来越远,离仁爱店还有和平村越来越远,离阿草与胡志明也越来越远。 开了好长一段,沿途覆着植被的平缓丘陵渐次升高如拔地而起,巨石成峰,石峰成林。车子越过山隘,乔木望见远处峰林连绵成海。眼前就是广西引以为傲的喀斯特地貌。 但此番秀丽景色只她一人欣赏——她们全都睡着了。 副驾驶的贺天然是第一个睡着的,对此姚望小声点评道:“我还以为天然姐是什么女神仙,不需要睡眠呢。” 想来这几天她确实睡得很少,头个夜晚路途中她几乎不睡,而乔木在旅店补眠时,她又是忙着洗狗,又是忙着偷抱狗进房间,今早乔木去告知她阿草与210失踪时,她也醒着,那时才清晨六点多。 乔木看了看贺天然偏斜着脑袋睡去的侧颜,不再那么聪敏甚至狡黠,那么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乔木想也许是酒精令她终于能睡个好觉。 随后姚望也睡着了——在罗里吧嗦复盘了一大通之前发生的一切之后。 最后是狗,它被传染了瞌睡虫,再者说它还年幼,本来就该要睡午觉。 于是只剩乔木一人,沉默地在这峰林之海中为她们一行人掌着舵。 她将车开得尽可能平稳,以免惊扰难得的休憩,但车好似有心无力,不如往常对她俯首听令—— 它不时有些轻微的前后顿挫,上坡也异常吃力,她想,也许到了下一个休息站,该要停车检查一下。 就这么又开了一段,幽静山路间仅她们一车独行,忽然这老车震颤起来,仪表盘上的故障灯开始闪烁,乔木稳住方向,缓步减速停车。 车子突然熄火了。 乔木试着重新打火,车子没有反应,她打开应急灯,车上众人还在睡,于是她独自下车,动作利索地去布置警示牌,随后走到车后,打开车尾箱。 车子本就老了,平常她偶尔也会进行些简单维修,得益于她的专业,学起来不算难。她想应是油箱供给的问题,于是挪开车尾箱中的杂物,拧动螺丝,打开油箱的检修盖板,轻轻拍打内里的部件,重新插紧了线束连接器。 她快步走回驾驶室旁,站在车门外,探身进去尝试拧动钥匙。 车子再次运作起来。 像是成功了。乔木不出声地露出得胜的笑容。 忽然一阵拖拖拉拉的吐气声,她扭过头,从车座的缝隙间望见是210在打呼。它睡在姚望腿上,而姚望仰着头,张着嘴,似乎还在流口水。 乔木再次无奈地浅笑。在这寂静山林间,一如往常,她独自赶着路,独自解决问题,无人为她侧目,就像曾经在足球场上,当她拯救了世界,观众席上总是空无一人。 忽然她感到一丝异动,转过头去,发现贺天然不知几时已经醒了,正侧着头,睁着有些朦胧的双眼,轻笑着看她。 此刻那朦胧的眼中,也一点都没有那狡黠的机敏,而只是盛着温柔,平静,像山林一般绵长的目光。 贺天然轻笑着,哑着声说:“多亏了你,骑士小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一幕丨11 第13章 第二幕丨01 姐,你去哪里了? 姐,快回复我。 姐,你还平安吗?我很担心。 姐,你是不是不想结婚?不管你想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在这世上,贺真最爱的人,第一是姐姐,第二是妈妈,第三是姚望。 有时第二与第三会变得模糊,但第一总是很清晰。 十岁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十岁之前,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平等地爱妈妈和爸爸,姚望当时是个幼稚的跟屁虫,而姐姐是个准大人,日渐美丽,日渐奇异,日渐不那么爱搭理她,并且,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上大学了。 然后,十岁,爸爸死了,她没能去看德天瀑布,妈妈在一夜之间像一朵花弯折了,好长时间不对她笑,也不做饭,每天给她二十块钱,让她放学后带两盒快餐回家。 她吃了一周盒饭,然后用那二十块钱买了一本家常菜谱,回到家,站在灶台边,拭去上面的灰尘,打着了火。 十三岁,姐姐大学毕业了,从昆明回到了防城港。 她想姐本不应回到这座小城市来的。她记得姐刚去云南念书那年,回家过年时染了一头粉色头发,青春面庞上洋溢着那样自由的笑容。她问姐姐云南好玩吗?姐说好玩啊,云南的天空很高很高,云南的太阳很大很大,云南有大理,有丽江,有香格里拉,有洱海和玉龙雪山,有一望无际的自由。过完年姐又要走,她问姐姐是不是等你毕业了就会像以前一样一直住在家里了?姐说我再也不会一直住在家里了,我会去住在一望无际的自由里,和山风,和飞鸟,和我的恋人。 八岁的她瞪大眼——姐,你有恋人了? 姐拍拍她的脑袋,说是啊,姐姐是大人了,大人就是要尽情谈恋爱,要和恋人天南海北地到处走。 但后来姐背弃了那一望无际的自由,那位恋人也背弃了姐。 她成长的这座南海北部湾小城市,潮湿多雨,海常是灰的,也许因此姐才变得有些落寞,那曾经闪闪发光的自由的笑容才有些落了灰。 就算姐不回来,妈妈的泪也会透过电话线,淅淅沥沥地持续下在日光普照的昆明。 贺真有时觉得,妈妈是不是希望姐姐能在这个家中代替父亲的角色?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妈妈希望姐姐代替的其实是丈夫,因为在妈妈心中,唯有丈夫是能够支撑起一个家,支撑起妈妈的世界的角色。因丈夫死去,她陷入了此等执念,假想这世界总是刮着她作为一个女人所无法抵御的风雨,她要唤回她的长女,令一家人紧密胶着,躲在亡人遗留的一方屋檐下。 她们一直是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妈妈又开始做饭了,每天起得比她们都早,亲眼盯着她们吃了早餐,温柔地目送她们去上班上学,然后,在饭桌前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姐姐终于下班回来吃晚饭。妈妈不外出工作,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一生所做的事就是爱她们,全身心地成为她们的妈妈。妈妈也很胆小,曾有一天,姐姐打电话来说要晚点回家,因为她在外边出了车祸。妈妈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说怎么办,不停地打电话过去,姐姐在电话那头说妈,我在跟交警沟通,你不要一直打电话来。后来姐姐到家了,往桌边一坐,若无其事地吃饭,贺真问姐,车祸没事吗?姐姐说没什么大事,报交警,走保险,协商赔偿。姐姐说贺真你知道吗,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我们面对不了的大事,不要轻易被人生恐吓。 不知什么时候起,姐姐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妈妈开始习惯于问姐姐,怎么办?与邻居有矛盾怎么办,亲戚欠钱不还怎么办,爸爸的抚恤金有一部分迟迟不发下来怎么办。 妈妈爱姐姐,逐渐像爱自己的丈夫,这其中没有任何不伦,而只是爱得有需求,她倚靠姐姐,依赖姐姐,希望姐姐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能够永远永远做一朵只需要爱人与被爱的花朵。若姐姐不按时回家,她就会有些不满,即使与朋友聚会也不应待得太晚,在外过夜更是会令她担忧得不得了,姐姐曾提出要搬出去住,那一餐饭谁也没能再吃几口,妈说你又还没有结婚,一家人怎么可以不在一起?后来妈妈又与姐姐谈了好几次,贺真不在场,不知她是怎样说服了姐姐,但想来一定动用了泪水,泪水是妈唯一但永远行之有效的武器。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充满爱的家庭成为了爱铸就的牢笼。 后来贺真在书上读到一种文学意象,叫菟丝花,菟丝花美丽,柔弱,只能缠绕、掠夺它的宿主植物,永远无法独立存活。其实,贺真觉得妈妈是在丈夫死去的那一刻才成为菟丝花的,而她唯一的宿主就是姐姐,因为菟丝花对宿主是单向寄生的关系,而她从未单向寄生过爸爸。 妈妈日益愈发觉得,姐姐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丈夫,生下自己的小孩,那样就可以像她一样,去做一个全身心去爱人也被爱的完整的女人。但姐姐很为难,姐姐提起曾经那位恋人,妈妈的面色变了,说那时候你们还太小不懂,那算什么感情呢? 女人跟女人之间,算什么感情? 妈妈的泪水又像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整日整日地下在她们的家里。 就这么的,困在这爱与泪水铸成的牢笼中,过了几年,姐姐忽然说要结婚了。 然后,姐姐消失了。 那个姐姐的油头粉面的未婚夫,乔家宝,他不知挨了谁的打,据说是他姐姐,贺真不关心他的死活——相比起他活,或许他死了更好,但这想法太残忍了,她不敢多想——倒是有点好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姐姐,毕竟她的姐姐从不会打她。 姐姐消失了,据目击者称,是和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女人一起走的。乔家的女儿也消失了,就是那个乔家宝的姐姐,将自己的亲弟弟打得当场昏迷的女人。 那个穿黑衣戴黑帽的,是否就是乔家的女儿? 贺真知道她叫乔木,是婚礼那天知道的。婚礼那天,双方妈妈忙中偷闲,凑在一起,欣赏新郎新娘将要在仪式上使用的对戒——交换戒指,意味着交换承诺,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她们就那样看着,把玩着,喜欢得不得了,像亲眼看见了无坚不摧的誓言实体,然后,发生了一件颇有些黑色幽默的事——戒指卡在妈妈手上,怎么也拔不下来了。 两个妈妈急得团团转,新郎的爸爸对他老婆破口大骂,说女人家整天就是添乱,新娘的爸爸则不在场,已经在地底下躺着了。当时姐姐也不在,姐姐在别处梳妆,否则妈妈又该问她要怎么办了,这时候,乔家宝的妈妈做出了一个令贺真既感到匪夷所思,又感到似曾相识的举措—— 她打了一个电话,心急火燎地说:“喂?乔木?你到哪啦?你还不快点过来,这边还有好多事情忙呢——哎呀,有麻烦了,新娘的对戒卡在亲家母手指上了,拔也拔不下来,怎么办呀!啊哟,你爸又生气了……” 手机开着扬声,贺真听见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冷静的声音:“……我车上工具箱里有润滑油。” 贺真本想叫妈妈到洗手间去尝试用洗手液搓一搓手来润滑,但几次开口都无人耐心听她说话,她每每回忆起那天,都觉得当时的世界已经失真了,癫狂了,那种癫狂不是外显的,因为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一帮绝对正常的大人,挂着喜庆的笑脸,忙前忙后,大声说话,为着一桩“人生大事”,仿佛她们从生命初始燃烧至今天,就是为了这桩大事。而现在,引燃即将结束了,就在这盛大的日子,火药终于要爆炸,贺真隐隐感到危险,总觉得引爆之后出现的不会是烟火,而是废墟。 这时候姚望来了,她从小最好的朋友姚望,有一点被家里惯坏,但总是大方热切,心思干净善良。贺真想太好了,这是全世界唯一的正常人,姚望提起德天瀑布,那个她10岁时因父亲死亡而失落的愿望,当然,那仅仅只是孩童的愿望。有一瞬间她想,远离这个癫狂之地,和姚望一起站在瀑布下,听见风声、水声、虫鸣鸟叫声,那时世界会变得无比真实与清晰吧? 但她不能,她要转身回去,回到这个即将被引爆的夜晚去守护姐姐。 但姐姐消失了。 新郎头破血流,新娘不知所踪,新郎的妈涕泗涟涟,新郎的爸愤怒暴走,新娘的妈六神无主,新娘的爸地下长眠。在场没有任何一个成年人看起来像是有能力令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婚策团队帮着将宾客遣散了,新郎一家去了医院,贺真带妈妈打车回了家。 姐姐没有回复她任何消息。 但她对妈妈说,姐姐没事,她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妈妈抱着她哭泣,那枚对戒还卡在无名指上。妈妈问,你是不是联系上你姐姐了? 她撒谎说,对,姐姐很安全,她说过几天就联系你。 妈妈接到乔家父母的电话,说乔家宝的伤势,说是一个工具箱砸的,电话双方都一头雾水,什么工具箱?哪来的工具箱? 贺真知道,是那个装有润滑油的工具箱。 她想,这世间所有无厘头的故事,实际上都早有根源,早有伏笔。 婚礼是在周六,周一,她终于收到了姐姐的消息。 姐没事。还有,姚望跟我在一起,她的手机丢了,不用担心。 姐,你们在哪里? 在一个叫仁爱店的镇子。不过我们现在要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些蛮有趣的事。我们救了一群狗,还遇到一个很厉害的越南女孩。对了,你大学要考经济系吗? 啊?干嘛忽然说这个。姐,你们要去哪里? 你要不要考虑学机械工程? 机械工程?为什么? 懂机械工程的女人,好像有点帅气哟。 随后姐姐就不再回复她了。 贺真仍有些忧心,但总算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早知道,姐姐会没事的,姐姐是不会被人生轻易恐吓的人。 在这世上,贺真最爱的人就是姐姐。 但贺真也爱妈妈。 因此贺真想,若有一天,她能够替代姐姐为妈妈供给养分,姐姐是不是就能够回到那一望无际的自由里去了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二幕丨01 第14章 第二幕丨02 乔木没能把车修好,没过多久它又再度哀鸣,压根不是接触问题,大约燃油泵坏了,她回天无力,必须送修。 崇左太远,车已无法坚持,她们改道下属一个叫龙津的县城,此地在左江上游,左江将县城分做两岸,天气尚晴,南国的江水碧绿,幽幽倒映跨江的石拱桥。城很旧,青砖骑楼,老式街铺,破落招牌,因地处岭南与边陲,偶尔可见嵌有各式碎石花砖,粤式或南洋风情,也都旧了,不复往日靓丽色泽。 她们在城中慢慢地走。车已送修,燃油泵要换新,约定后日去取,花费八百大洋;210在当地宠物诊所做了全身体检,团购价一百九十八元,与贺天然初诊的一致,除轻微营养不良,完全无恙。上述花费以及她们在龙津县的吃住,全于咪咪的酬谢金中支出,至此乔木对贺天然的所作所为已全无微词,毕竟道德包袱再重也重不过房贷。 走至江边已是日落黄昏,渔船划开江面暖黄光影,一座老旧红砖楼阁高塔立在江畔,约有六七层高,塔身盘绕一尾褪色的龙,塔顶悬挂铸铁大钟。姚望嚼着越南烤包,声明这才叫旅行——无所事事,只享用美食美景。烤包酥脆,夹大量烤肉,多酱多汁,焙烤过的面点香气与肉香交缠,另有生菜与木瓜丝做清新点缀,口感上非常饱足,乔木想应适合带到山上,支起帐篷,望着星空慢慢吃掉。 “最快,也要后天才能走,明天你准备做点什么?”贺天然问乔木。她们一行人走在江边,姚望被210扯着,总是比她们走快一步。 “不知道,也许去爬山。”她重新买了帽子与户外背包,背包大得足够装下210,她想她也可以背着它一起上山。 “爬山有什么好玩的?”姚望回过身来,“我们应该一起到江上去游船!” 贺天然戏说道:“你从这里下水,自己划船,一直往上游走,划到归春河,就可以看德天瀑布了,还可以在瀑布上玩激流勇进。” “真的?”姚望信以为真。 “真的,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划到越南,不然会被当成偷渡客抓起来。” 姚望眼珠子一转,谄媚地凑过来:“天然姐,今早你给小真发消息,她怎么说的?她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去看德天瀑布?”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她没关心我吗?” “完全没有。” “不可能!一定是你没告诉她!” 贺天然摊手:“她压根就没问我,我怎么告诉她?我说姚望同学,你成绩那么差还逃学,上大学之后怎么办?要去贺真宿舍楼下做蛋饼吗?” “反正她要去广西大学,我只要也考到南宁就好了。再不然,我就去我爸妈店里帮忙,让我爸妈去西大附近开个分店。”姚望拽着210的绳子,在她们前边倒退着走,“天然姐念的是云南农大,乔木姐呢?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乔木答:“广西科大。” “那你们俩学习也没多好嘛!” 乔木面无表情,“嗯,学习不好,所以开不起法拉利和阿斯顿马丁。” “乔木姐,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七千。”乔木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遮掩的私密问题。 “这么少?你都快三十岁了!我说你们,那么费劲读了大学,干嘛还跑回防城港那种小地方,赚那么点钱,开那么破的车。”姚望的字典里恐怕没有情商二字,但她足够坦诚,只是天真的感叹,而非高高在上的刻薄,因此乔木并不反感。 贺天然笑答:“因为人生不是小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易,也没有那么多社会精英和霸道总裁,不是上了大学就可以月入好几万,也不是长大成人就可以像电视剧里边一样,每天穿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在东方明珠旁边的高档写字楼里走来走去。” “是吗?但我觉得小真将来可以。对了,天然姐,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动物,所以才念的兽医——不对,是动物医学。每次我跟小真提起你的专业,她都要纠正我。” “不啊,是贺真喜欢小动物,她小时候,家楼下只要有流浪猫死掉,她就会大哭一场。至于我嘛,我什么都喜欢,也可以说,对什么都不讨厌。” 此时江上日落临近地平线,光晕逐渐汇聚,变成一轮明晰的橘红,乔木略微侧目,看着夕照落在贺天然的发梢,心中想,是否因对世间一切都抱持着点到即止的情感,才会连温柔都显得有些淡薄? 210在她们一行中最喜欢的人是贺天然,即使像这样被姚望牵着散步,它也时不时要掉转头,凑到她脚边撒娇、试图引她注意,可210丢了,她却最不急着要找。乔木想,也许反而是这样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爱,才更令人趋之若鹜吧。 若是渴求这样的人,陷入得与失的幻境,实在太过危险。她收回目光。 姚望说:“我看小真是在为自己的同类伤心,天然姐,你有没有觉得,小真也像一只小猫,虽然平时不怎么搭理你,但总是蹲在附近偷偷观察你,小猫爱人的方式就是这样。”她压根就不关心贺天然选读专业的原因,只是想方设法地将话题引到贺真身上。 “那你这种狮子狗爱人的方式呢?撒泼打滚、死缠烂打?” “切!我们这叫一心一意,毫无保留!你说对吧,210?”210蹲在江边草丛里拉屎,并不搭理姚望。“天然姐,你呢?是猫还是狗?我看你应该是那种特别狡猾的猫,会把邻居家养的鱼偷偷抓走杀掉!” 乔木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把人分成猫和狗?” 贺天然耸肩:“不知道,现在小孩子就这样,可能觉得猫狗比人要可爱吧。” 也许因为世间复杂,才更想将复杂性剥离,假想自己是纯粹的生物,也假想一种纯粹的爱。 贺天然指挥着姚望帮210清理了粪便,日落终结,世界变成青色,她们在江边坐下吹风。姚望缠着乔木要借手机玩,说她要登录什么短视频软件,什么聊天软件,要和贺真续上什么火花——她早已看穿乔木虽沉默寡言,但远比贺天然要好说话——乔木想也不想地将自己的便宜国产手机递过去,说:“没密码。那些软件我都没有,你自己下载。” 于是姚望从她们身边跑开,躲到不远处去犯她的手机病了。 210马上蹭到贺天然腿边,哼哼唧唧地撒娇,乔木扯下一根结实的狗牙根草茎让它叼着,与它玩起拔河。 半晌无话,陪狗玩了一阵,乔木忽然问:“我呢?是猫还是狗?”甫一问完,她感到后悔,但话已落地,她只能故作平静地看向贺天然,假装并无羞耻,等待回答。 贺天然诧异地转过脸来看她,微皱着眉,有些忍俊不禁,“嗯……猫一般不太爱多管闲事,但也很少有狗像你这么苦大仇深的。”贺天然用手撑着下巴,指尖触摸着自己的嘴唇,含笑的目光转动,细细地看她,“可能是像受过很多委屈的狗吧?” 乔木的手指松开,拔河比赛被210占去了上风,它抢走野草,在地上转着圈圈来回撕扯。虽说是她自己要问,但经此一点评,她又感到被贺天然占去了便宜,她向后仰去,交叉双臂枕在脑后,躺到草地斜坡上,幽幽地问:“那么你呢?随心所欲小姐。你会把邻居家的鱼杀掉吗?” 这是她对“骑士小姐”与“受过很多委屈的狗”的反击。 贺天然故作邪气森森地说:“我不会亲手杀它,我会看着它在岸上挣扎,一点一点慢慢死掉。” “真是恶劣。” 贺天然大笑。 乔木说:“其实我想你这样的人,不可能会跟乔家宝结婚。” “是吗?哪样呢?”贺天然也仰躺到斜坡上,侧着身支起脑袋看她,语调悠长地说,“嗯?在你眼中,我是哪样?” 乔木淡淡地瞥她一眼,“不要总是试图调戏你形婚对象的亲姐姐好吗?尤其是在她载着你逃婚去找你前女友的路上。” 贺天然再次大笑。乔木验证了心中所想,贺天然与乔家宝之间,果然只是契约。 “那么,姐姐,这一路你要去哪里?只是载我吗?还是说,你准备沿着这条路,一直把车开到赛里木湖?” 开得到吗?就算换了新的燃油泵。她只说:“赛里木湖太远了。” “那行字,有两个字迹,是你跟阿草一起写的?”贺天然瞧着她的反应,知道沉默即是承认,“我以为你是没那么容易把心事说给别人听的人呢。喂,她是不是勾引你了?” 再次沉默。贺天然又露出那狡黠的笑容,“那你感觉如何?她是你喜欢的类型吗?很不幸,我听乔家宝说过一点你的事。” 乔木知道贺天然所指何事。 “我只是觉得,胡志明也很远,在这点上,她跟我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不是意外?是她选中了你,在你给她递椅子的时候。” 乔木想原来所有一切从未逃过面前这双狡黠的眼。 “广西山里没有狼。”贺天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突兀的话,“不只是广西,整个中国南方都很少有野生狼群。那天晚上,她说怕山里有狼,是说谎。” “……她又不是你,念过动物医学,了解野生动物的分布。夜里山黑漆漆的,害怕、以为有狼,也很正常。” “干嘛?替她说话?看来她确实是你喜欢的类型。”贺天然揶揄道。 “……” 谈话间天已彻底黑了,草坡上方不远处似乎张起了彩灯串,人声逐渐喧嚣,姚望见贺真并不回复她,许是不在线,于是站起身来喊:“天然姐,乔木姐,那边好像有夜市。” 她见她们只是敷衍应答,便自己向坡上走去,走了不远,绕过江边公园侧边的开放式入口,走至一条张挂彩灯的长街,果然沿街停满了摊贩的小车,她逐摊看一看,买了些小吃——早些时候,贺天然给了她一百元现金傍身——忽然,她在一众食物香气间闻见一阵淡雅的清香。 原来街边草坪昏暗处有一个花摊,地面粗布上摆着手工编织的茉莉花串与香包,另有只竹篓,其中插着诸多小小的山野花束。 姚望蹲下来,拣香包来闻,想她可以给贺真带些礼物。 摆摊阿婆坐在路牙子上,含笑盯着姚望,她老得已看不出岁数了,穿一身靛蓝色壮衣,扎得规整的头巾下露出彩色壮锦与满头银丝,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对矍铄的眼。 姚望看那竹篓中的野花,问:“阿婆,这是什么花?” 阿婆口齿清晰地答:“桃金娘。” “这个呢?” “酸咪咪。” “啊?还有花叫这个?” 阿婆啧了一声,有些许不耐烦,“酢浆草嘛,现在娃崽,什么都不认得。”她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姚望,“外地来的?” “对,开车来的,要去看德天大瀑布。” “你这么小年纪,会开车?” “我不会,我跟两个姐姐来的。一个是我最好朋友的亲姐姐,是个兽医。另一个是,呃,是兽医姐姐的未婚夫的亲姐姐,她负责开车。我们从防城港来的,阿婆,你有没有去过我们那?” 阿婆的老脸上现出嫌弃之意,大约瞧着姚望有些傻气,但姚望毫无知觉,已经开始说起防城港有哪些知名之处,阿婆终于毫无预兆地嘘了她一声,她一愣,阿婆向她招手,示意她凑过去看那竹篓里,她俯身一看,微张开口,终于噤声。 阿婆站起身,说:“来。你跟我来。” 她将那个竹篓塞到姚望怀里,命她好好抱着。 “地上那些花怎么办?” “放着,我看谁敢动。你跟我来。” 她们走过狭长的江边夜市,少的跟着老的,越走越远,越走,路越黑,人烟越稀少。 少的俯下身,边走,老的边与她耳语,谁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直走到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灯,一片齐腰高的野草间,有一条人为踩出的野道,顺着坡往下走,是黑漆漆的江边。 老的说:“你跟我来。” 她们往下走去,两个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二幕丨02 第15章 第二幕丨03 贺天然与乔木一前一后,疾步穿过江边的夜市街。贺天然骂着:“狗和小孩就非得跑丢一个吗?” 210一直试图挣脱乔木的怀抱,乔木一边钳制住狗,一边说:“也可能是两个一起丢。” 幸好姚望身上带着乔木的手机,她们循着她电话里的指引,穿过江边公园,走到一片黑漆漆的江岸,乔木发现那座盘龙高塔就立在前方不远处,她仰起头瞄了一眼,塔很旧了,各层翘起的屋檐已有部分瓦片脱落,黑漆漆没有灯,大约已废弃。 “天然姐,乔木姐,这边!” 她们循着声音往下望,姚望站在草堤下方向她们招手,身后就是漆黑的左江。 乔木先一步走下陡峭斜坡野草间难辨的小路,踩实了脚下松散的泥土,好让贺天然顺着她的脚印走,两个人前后下到了岸边。 姚望带领她们继续沿岸向前,往那座盘龙塔走去,临近塔下,乔木望见岸边砂石上搁浅着一只船身已残破了的废弃渔船,上边罩着半蓬破掉的帆布。昏暗中那渔船像是在动,有耸动的黑影漫过船身,又走近些,乔木发现—— 是猫。 船上,岸边,围绕着大大小小数十只猫。 它们在吃饭,周边到处放着食盆,因陌生人与陌生狗靠近,它们全都停下动作,抬头望来,数十对猫眼在黑夜中闪着光,小的往后躲去,大的则原地僵立,双耳竖起。 乔木抱着210,停下脚步。 忽然从那渔船上的帆布底下走出一只体型匀称的成年灰色狸花猫,它盯着210,忽然弓起背,露出尖牙,发出一声响亮的嗥叫。 “嘟喵!”有人唤道。 狸花猫应声走去,她们扭过头,才发现草堤边阴影处坐了一个穿民族服饰的壮族阿婆。叫嘟喵的狸花猫跳进阿婆身边的竹篓里,从里边探出头来。 姚望介绍道:“这是阿花婆,她在刚刚那个夜市卖花。” “对,夜市那些人都这样叫,卖花的就叫阿花婆,卖瓜的就叫阿瓜婆。”阿花婆站起来,瘦小,直挺,双目有神,讲话利爽,“你们谁是医生?” 贺天然一瞥那群猫:“有猫要看病?” 姚望抢着说道:“天然姐,你到这边来看,有一只小猫病得很严重。” 她领着贺天然向废弃渔船走去,猫们观察了足够久,确认并无危险,又继续埋头吃饭,乔木跟着贺天然往前走了几步,但仍小心地让210与它们保持距离。 姚望将那块帆布揭开一角,示意贺天然看,原来那里边安置着一只非常幼小的奶牛猫。 贺天然挑眉:“这就是刚刚你在电话里头大喊救命的原因?” “对啊,你看它好虚弱,感觉快要没命了。” 原来方才姚望在电话里喊的是:“天然姐,快来救命!”,而不是:“快来!救命!” “把手机还给你乔木姐,以后不许给我打电话。”贺天然蹲下身查看小猫,“还没出生多久,顶多一个月大。” 感受到贺天然的触碰,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磕绊着往前走了两小步。 “头好像有点歪?”贺天然用手机照亮,俯身仔细观察小猫的五官。 阿花婆走到近前,开口说:“对,歪头,走路瘸脚,呕,好像还听不见。”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捡到它,它就这样了?它妈妈不在附近吗?” “今早捡到它,就是这样。我看,它成这个样子,它阿妈不要它了。” 贺天然扶正小猫的头,观察它的反应,它试图挣扎,她很快松手,又用手指轻轻触碰小猫的腹部,最后她摸摸它的头,以示安抚。 “阿婆,你在夜市卖花?”她抬起头来问。 阿花婆点头答是。 “你有没有子女?” “没有。只有一个猫女,就是那只嘟喵。我白天在甘蔗田做工,晚上在夜市卖花。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钱给它治?”阿花婆答得干脆,问得也干脆。 贺天然答:“如果现在你送到我的医院,我会建议你放弃治疗。” “你先告诉我,是什么病,要怎么治?” “最好的情况,是特发性前庭综合征,也就是它脑袋里的陀螺仪出问题了,但没有明确病因,没有肿瘤或是细菌感染,它头晕眼花,没办法保持平衡,所以恶心呕吐。如果只是这种情况,那么能治好的可能性很高,甚至有可能不治而愈。” “最坏的情况,神经型猫传腹,这是更复杂的病症,需要接受长期、高价的治疗,打一种很贵的特效药,连打三个月,需要几万块钱,而且非常疼,对它来说,会非常折磨,不保证治好,治好了,也不保证不复发、不落下病根。” “不管是哪种情况,想要确诊,都必须做核磁检查,我不知道龙津的行情是怎样,但在我工作的医院,做一次核磁,费用是三千块。” 贺天然有条不紊地做完上述宣判,面上平静,毫无波澜,阿花婆凝神静气地听了,皱巴巴的脸上也毫无波澜。那幼小的病猫,听不见也不可能听得懂,只是感受到有温度的触摸,发出惹人怜爱的细声哼唧,用脑袋去蹭贺天然的手指,歪斜着身子绕起圈来,大约是玩耍的天性。 阿花婆看着它,说:“没办法,你的运气不好。”口吻平和,仿佛是与它商议。 “什么意思?不医了?它还这么小。”姚望蹲下身,将病猫捧入手心,它那样小,蜷起身子,像一只柔软的黑白色毛球,“天然姐,我们带它去做检查吧,不是还有咪咪给的赏金嘛!万一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最好的情况,不是还很可能医得好吗?” “如果你是抱着它会是特发性前庭综合征的希望去的,为什么不省下检查费用直接给它用药?而且,要真是这种情况,那么有很大的自愈可能,最快几天内它就会好转。” “你的意思是,如果真是这种最好的情况,那我们就白白花了这笔钱!” 见姚望已有些激动,乔木开口说道:“最好的跟最坏的情况之间,是不是还有其它可能?不去做检查的话,会不会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机?” “你说得对,可能性有很多种,病因,病理,疗程,费用,预后,你可以花几千块钱去得到这些所有的结果,然后你就打开了潘朵拉的魔盒,无论盒子里等待你的是什么,你都接受吗?所有可能的痛苦,猫的痛苦,人的痛苦,情感上的折磨,经济上的负担,你都决心要面对到底吗?如果中途放弃,那么一开始为什么要把它打开?” 贺天然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乔木,冷静地说着。猫们已渐渐吃饱喝足,散去或是在不远处盘卧休憩,没有对这一切发表任何意见。 阿花婆点点头:“医生,我懂你说的。我看你们来都来了,这个娃崽说你们有开车的?”她指的是姚望,“要不要带一只走嘛?带几只就更好咯,我看,最好你们一人一只。哪,看这只,这只能吃,很亲人的,”她拎过食盆边最后一只还在大吃大喝的,是只肥胖的橘猫,“已经阉过的啦,我懂你们的科学救助的。要不,这只,喂!龙眼!”她发出“嘬嘬”声,唤来卧在附近的一只黄瞳黑猫,“这只聪明,抓老鼠很厉害的。” 姚望不满地打断道:“要带,也应该是带这只生病的小猫走,难道眼睁睁看着它死?” 贺天然反问:“你是不想它死呢,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它死?是真的在乎这条生命,还是在乎自己良心上的负担?” “天然姐,你好冷血,三千块,我们又不是没有,要是后续治疗要很多钱,我可以问我爸妈要,我们还可以上网众筹……” “你以为你爸妈在南宁开饭店,一个月赚多少钱?早上几点起,晚上几点睡?你不肯跟着去南宁借读,她们只好两地跑,你用最新款的手机,背名牌书包,遇到一只素未谋面的猫,就让她们拿几千几万出来救它,就因为你有情有义,你不冷血。”贺天然用轻松的口吻说着针一般的言语。 姚望不知怎样辩驳,气得涨红了脸,“大不了,我跟她们借……” “好,假使它活下来了,实现了你的自我感动,然后呢?我们可以随便说一种可能,如果它的耳聋不可逆,那它就必须家养,它没办法像这些流浪猫一样自己猎食,也听不见汽车声,独自在户外会非常危险,养它的房子必须具备一定条件,阿花婆,你住在哪里?如果你住的是乡下平房,那可能不太适合它,大学生宿舍,更加想都不用想。” “当然也可以找好心人领养,它会比普通的猫更容易受惊,最好时常有人在家照看它,但它听不见,没办法像其它的猫给领养人提供情绪价值,你呼唤它,它不会回应你,也不会等在门口倾听你回家的脚步,它被弃养的可能性比其它猫要高得多……” “如果它活下来了,可以跟我一起生活。” 贺天然顿时怔住,乔木冷然俯视着她,继续说:“我不在乎它会不会回应我,会不会在家门口等我回家,我家里有宠物监控,可以随时查看它的情况。咪咪是我救的,我想,我应该有资格决定怎么使用那笔钱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二幕丨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