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太子一起要过饭》 第1章 一起要饭吧 秋虎猛烈,日照炎炎,临到傍晚虎才半褪群青山头,泼了片金橙的光在岭州鳞次栉比的乌瓦白墙上。 岭州入夜早,夜生活冷清,趁着天还未黑,商贩接二连三收拾起摊子,街上人三三两两,唯有茶楼像扔了块糖蚂蚁尽数围上来,宾客满座,外还围了几圈,人头攒动,王八伸着脑袋似的往里面凑耳听。 茶楼听书是岭州这座平淡枯燥的僻城较为解闷的方式之一,但也不至于挤这么多人。 阿晓心生好奇,矮小的身子在一群听客中小老鼠似的狡猾地钻到了最前排。 说书先生吐着白沫子,花白的胡子抖动,说得起劲。 阿晓一头雾水,问旁边的人,“这位兄弟,前面说啥了。” 那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不耐烦道:“讲到陛下巡河的皇船被造反的恭王劫了,生死不明,哎呀你问别人去别问我,弄得我都分心了。” 他低头看,“诶?是个臭叫花子,去去去,滚远点,别脏了我的衣裳。” 阿晓抬手闻了闻,不臭啊,衣裳她昨儿刚用皂荚洗过,只是上面的陈年污渍搓不掉,以至于像块抹布,还是块破烂满是补丁的抹布。 她又钻到别处去,醒木啪的一声打在桌案,连心脏都震得跳了一下。 “那恭王狼子野心,趁帝南下起兵谋反,围攻上京,圣上生死未卜,皇宫已是池中之物,大启怕是要变天了。” 说书先生摸着胡须,长叹了口气。 底下的一个莽汉道:“上京城离岭州十万八千里,就算是外敌入侵也殃及不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鱼来,谁做皇帝都跟我们没有关系,各位都散了吧,天都快黑了,没什么好听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吧。” 金灿的光不知何时黯淡,夜幕快要降临,围在茶楼的百姓陆陆续续散了,四周变得空旷寂寥,像往常一样。 阿晓没法回家找娘,准确来说她没有家没有娘,从前老头子骗她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她也怀疑过她是不是老头子生的,后来她才知道男的没法生孩子,以及她是孤儿。 老头子是岭州一个平平无奇的跛脚乞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收留了她,她跟着他成了个小乞丐,后来老头子走了,她也没有家了。 阿晓悠哉往城西的破庙走,手指顶着吃饭的家伙旋转,荡着微不可见残影,那是一只缺口的瓷碗,沾着泥巴,碗里的铜钱碰撞,清脆的声美妙如仙乐。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仙乐了。 那莽汉说得也不无道理,上京遥遥,皇宫里的皇帝皇子们她兴许这辈子都见不着,她只在意今天要饭讨了多少钱,能不能填饱肚子。 沉甸甸的碗,丁零当啷的仙乐,是个好收成。 临近破庙,阿晓警惕地把钱收进怀里,只留了几个铜板在破碗,这原是个普贤菩萨庙,后来失了场大火,庙搬迁了,留下断壁残垣尚能遮雨的屋顶,普度了一群乞丐庇身生存。 讨饭也是个技术活,一天喊个不停,跪得膝盖酸疼,阿晓准备回窝酣睡一场。 破裂的石头砖缝里冒出杂草,庙很大,残柱碎瓦间支着锅碗瓢盆,三五成群的人,有的躺着歇息,有的划拳赌钱,也有炒菜做饭的,声杂乱闹哄。 但这并不影响阿晓歇息,她早习以为常,以至于睡觉雷打不动。 少女哼着小曲,掂着碗,踮着脚往自己的小窝走,倏地,步伐一顿,眉头微微蹙起,小曲声渐渐小了下去。 眼前枯黄的稻草堆里,躺着个清瘦的少年,衣裳能瞧出从前是白的,鲜艳和暗沉的血迹、灰黑的污渍、姜黄的泥巴交织斑驳,沾着草屑,额前凌乱的青丝上也沾了几根。 他嘴角带血,透过血渍和污秽依稀能看出他的皮肤很白,像一朵掉在地上沾了泥点子的白梨花,残破肮脏了也不影响它的美观。 少年背靠着墙低头,鸦睫微垂,呆滞,无声无气,死尸一样。 许是因他长得好看,苦寒的寺庙里生长的都是群歪瓜裂枣,难得有朵像样的花,阿晓不免多看了会。 但好看也不能抢她窝呀。 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打扰她歇息。 阿晓双手叉腰,踢了下他的鞋底板,清了清嗓子,提了气势道。 “喂,你占了我的窝,滚开!” 闻声,少年慢悠悠抬眸,一双黑雾笼罩的眸静沉沉,像置身夜间的森林幽暗迷茫,又带着夜风的凄凉与凛冽的怒意。 日西沉群山,只留一点赤红的残阳散发着黯淡的光,夹在夜幕与黑黢连绵起伏的山峦间,一个头发乱糟糟,衣裳脏兮兮,面黄肌瘦的少女探头,挡住了最后的余晖。 少年的睫毛轻轻扫了下,和太阳一起沉了下去。 任阿晓怎么踹他鞋底板,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阿晓问一旁的缺门牙,“嘿,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躺我窝里。” 缺门牙是她乞丐窝里的好朋友,他刚划拳赢了一个铜板回来,喜滋滋咬了口铜板,用他那漏风的牙道:“这人不知道打哪来的,我在码头帮工就看见他了,被河水冲上岸,穿着一身大户人家的衣裳,还以为是死人,被几个人扒了外裳头饰,没料到突然活了过来,估计是哪家的少爷突遇水匪,掉下船被冲上了岸,后来不知怎的,走到咱这庙里来,白天大家伙都讨饭干活去了,他好巧不巧躺在刀疤脸的地盘上,后来刀疤脸回来,刀疤脸可是出了名的蛮横,这小子也胆大,竟冷着个脸也太不会看脸色了吧,刀疤脸第一次看有人不服自己的,当即领着几个兄弟把他揍了一顿,就打成这样了,不过看样子,刀疤脸打之前,就已经被人打过了,啧啧啧,想想这小子也蛮倒霉的。” “后来就找上我了?”阿晓双臂环在胸前,听缺门牙说完,想起方才那小子冷漠的模样,连个回应都没有,像是打定主意要赖在她这似的。 “可怜归可怜,但也不能赖在我窝里呀,我不是做慈善的,我是被做慈善的,再说了,他理都不理我,动都不动一下,怎么,我看着像软柿子很好捏吗?” 不行,他这样做,有煞她的威风,要这么随意就被人占了地盘,她盖地虎还怎么在普贤庙混,怎么在同行面前抬起头。 她气势汹汹过去,俯下身子,手指抵着他的脑门,“喂,你知道我是谁吗?天王盖地虎知道不,我就是那个天王,惹到我,你算是踢到钢板了。” 他还一动不动。 “呦,还挺犟,我数到三,你要是再犟,再不起来,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一。” “二。” 好聒噪,耳朵嘈杂,眼睛却黑茫茫的,他好想把耳边的苍蝇掐死,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连眼皮都好似千斤之重,像是要死了。 “三。” 阿晓第三根指头掰下去,眼前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她凑到他耳边,又大声地喊了个,“三!”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了。”阿晓狠狠一推他的头,人像根蔫了的苗,软趴趴一碰就倒。 阿晓一愣,想起他方才毫无声音,心中有个不好的念头。 缺门牙精准说出了她的念头,“这……别是已经死了。” “呸呸呸乌鸦嘴,死我窝里多晦气呀。” 阿晓望着稻草堆上的人,眯着眼睛,忐忑地伸出一根手指,后倾着头,试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气息像稻草穗一样扫在指上。 呼了口气,“没死没死,好在只是昏迷。” 缺门牙问,“那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趁还没死赶紧丢出去,万一等会儿就死我窝里了,那真是倒大霉了。” 阿晓生拉硬拽,在缺门牙的帮忙下把那少年丢在了庙门口的石阶上,她抬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叹了口气。 “你也别怪我无情,谁叫这世道无情呢,人只有无情才能生存下去。” 她已经自顾不暇了,哪有闲心去可怜别人呀。 少女打了个哈欠,背手哼着小曲回去歇息了。 许是那小子躺她窝压瘪了稻草,她怎么睡都没以前舒适,睡得断断续续,一点嘈杂的声音都能把她吵醒。 阿晓睁开眼,缺门牙从外面回来正经过她的窝,看见阿晓醒来,他顺嘴一提:“我刚解手回来,瞧见那小子脸色苍白得跟死人一样,我探了探他的鼻息,跟死人也差不多了,我瞧他是熬不过今夜了。” “是吗?”阿晓迷糊道,心想着还好丢出去了,没死在她的窝里,她闭上眼,翻了个身继续睡。 直到被一泡尿憋醒,她窸窸窣窣起身,摇晃着身子不情愿往外面走去。 睡眼惺忪,朦胧的月色笼罩四周,迷糊中,隐约瞥见了一团蜷缩的影,她移开眼一瞬而过,打了个哈欠去往附近的草丛小解。 脑海忽然浮现方才做的梦,又梦到了老头子。 老头子真蠢,自己的日子都那么拮据了,还要捡个拖油瓶。 真是太蠢了。 她没有偏头,没有看地上血迹斑斑的影,径直走向庙,跨过门槛,跨过去时停顿住,闭了闭眼,犹豫片刻。 罢了,蠢就蠢吧。 她折身,朝地上的人走过去。 脸色果然如缺门牙所说,比地上的月霜还要苍白,她伸手探鼻,气息微薄,抬手贴上他的额头,烫得厉害。 “就当积德吧,我可怜可怜你,寺庙门前,菩萨在上,希望明天可怜我的人更多。” 她从怀里取出明儿打算卖的黄芩,扒开那人的嘴,塞进去,按着他的下颚,手动嚼了嚼。 阿晓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夜色寂寥,秋蝉寒凄,清凉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地上的人气息忽得急促,胸脯起伏,又平和下来。 阿晓低下头查看,恰巧对上他缓缓掀开的眸,乌黑的瞳眸倒映出她的模样,那是一双好开的桃花潭。 他轻启干涩的唇,艰难地一开一合。 声音太小了,阿晓听不清。 不用猜也知道,定是些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话。 她还是做做样子低下头听,想说,不必感谢,给钱就成。 月色融融,少年的嗓音因体虚微哑,却依旧如松尖白雪,淬进耳畔的风里。 这是她第一次听沉默的他开口。 他道:“你……洗手没。” 乞丐时期女主奸诈爱钱,男主傲慢高冷,小学鸡吵架,各有缺点,皇宫时期两人会变得成熟稳重许多,乞丐章节占小篇幅,很快进入皇宫时期。 一般晚九点更新,v前随榜更,v后日更,不更会请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起要饭吧 第2章 一起要饭吧 他昏迷中,透过月纱,波光重影,看见她从身边经过,蹲在草丛里方便,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摸上他的唇,苦涩的药入喉。 连说话时舌头都带着浓重的苦味。 他咳了一声,阿晓才回过神,心虚道:“没有。” 说完又疑惑,不是,她为什么要心虚。 这乞丐窝里谁那么讲究,拉屎撒尿还要擦手。 再说了,她救了他,他该感恩戴德,在意她洗没洗手做什么。 阿晓清了清嗓子,挺着胸脯道:“喂,我救你的药很贵的,你起码给我……” 阿晓想了想,比了手指伸到他面前,“五两银子。” 听缺门牙讲,他或许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她救他还有个原因,以救命之恩换救命之钱。 他盯着她的手指,平静开口:“我身上没有钱。” 阿晓道:“这我知道的,你回家再把钱给我,对了,你可不能赖账,不然我跑你家要账去。” 语落,少年眼中黑潭倏地掷了块石子,惊起波澜,他鸦睫颤了颤,沉默了半晌,嗓音冰冷道:“我的家人生死未卜,我的家也被土匪占了,我回不了家。” “还有这么霸道的事情?”阿晓惊讶不已,转而收回怜悯的神色,咳了一声,“这我不管,你不能赖我的账呀,你就算去要饭也得给我把银子凑齐。” 少年望着眼前霸道的少女,阖了阖眼皮,虚弱地张唇:“我曾在书中见过,黄芩稀松平常,最多也只要五文钱,断不会如姑娘所说那般昂贵。” 被戳破,阿晓心虚地挠了挠鼻子,“那五文钱也是钱,我一天最多也只能讨十文钱,加上救命之恩,你怎么着也得给我十文钱。” 地上的人迟迟没有反应,阿晓以为他睡着了,霎时自己也打了个哈欠,困意攀上神志,懒得再跟他掰扯,她也该回去睡了,明还要早起呢。 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时,隔壁王大娘家的公鸡打出第一声响亮的鸣,阿晓从稻草窝里爬起,她实在不想起来,但无奈同行都如潮水一卷一卷往前冲。 她还记得昨儿那笔账,伸了个懒腰先去算账,缺门牙正蹲在地上用树枝戳那个少年。 “诶,他的皮肤还是软的!?” 阿晓道:“废话,我昨给他喂了退烧的药,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缺门牙又用树枝戳了戳,“那他怎么还不醒。” 阿晓蹲下身,伸手晃了晃他的肩,他如死鱼般晃荡,胸脯起伏平稳,体温也回到了正常,但就是不醒。 她拧眉疑惑,“奇怪,我明明已经喂过药了,烧也退了,怎么还不醒,昨晚还醒了一次呢。” “是不是饿晕过去了,我瞧他应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管。”阿晓起身,才一会工夫,寺庙里的人已寥寥无几,“我得赶紧去要今天的饭了,没工夫管他。” 一日之计在于晨,阿晓每日都会去城门口乞讨。 恭王起兵谋反,耗费太多财力,京城的祸水很快殃及岭州这座池里的鱼,恭王增赋税,百姓们苦言纷纷,勒紧了裤腰带,以至于阿晓的收成都不好。 日落西山,她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捶着腰回到破庙,瞥了眼地上的人,很快收回视线,径直朝自己的窝走去躺下来歇息,啃着手里的馒头。 馒头是商贩掉在地上不要了的,她眼疾手快捡起来,唯恐被别的乞丐捡去。 窝恰巧能看见外面的石阶,以及石阶上躺着的人。 她掂量着破碗,才四文钱,早知道她就该把黄芩卖了还能赚五文钱呢。 她看向石阶上昏迷不醒的人。 这钱怕是要不回来了,阿晓叹了口气。 但总不能赔了药又死了人,白白浪费吧。 她舀了碗积在缸里的雨水,泼在那人脸上。 水渗进鼻子里,他倏地咳嗽起来,难受使他不得不抬起背,虚弱得如古稀老翁,抬背都十分吃力。 清水洗去他脸上的血污,像块羊脂玉莹润白亮,水珠顺着高挺的鼻尖滴落,青丝上的水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他抬手抹去弱水般的刺痛,大口喘气,适应良久,缓缓掀开眼帘,阳光探进来涩痛,刺眼。 抬头看向眼前的人,猩红的双眸茫然中夹着怒意。 阿晓盯着馒头恋恋不舍,犹豫许久,掰了半个扔到他面前。 “呐,这个给你吃。” 他愣了愣,盯着馒头似是在犹豫,阿晓不懂他有什么好犹豫的,她也曾大发善心,掐了半个馒头给一个老乞丐,那人狼吞虎咽,险些噎死过去。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无奈,艰难,捡起地上的馒头,慢条斯理掸去上面的尘土,污水跟馒头混为一体变成黑色,掸不去,他直接掐掉扔在地上。 看得阿晓心痛,简直暴殄天物。 “你这人都快要饿死了,还这么讲究。” 他沉默不语,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纵然饿极了,还是那么斯文。 这是他第一次吃馒头,干涩寡淡,夹杂着股难以去除的泥土味。 食不言寝不语,等吃完,他抬头看向正用鄙夷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少女。 “谢谢。” 残垣下野草窣窣,庙檐隔了半道残阳,金黄的光芒四落。 少女顶着褐麻三角补丁拉丝帽,垂下两条枯燥发黄的马尾辫,破烂衣褂松垮垮套在身上,人瘦如黄豆芽,尤其是肤色,整日风吹日晒,食不果腹的缘故,面蜡黄暗沉,粗糙跟黄土风沙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眉毛杂草般野蛮生长,一挺秀山鼻坐落,隔开散落的雀斑,一双小鹿似的杏眸算得上清秀,很亮,却毫无小鹿般无辜的水光,她的眼睛充满伶俐与倔强,以至于枯柴的身体,透着一股柏叶松针清香。 她双臂环在胸前,打量着他,心里打着算盘。 俯下身,开口问他,“你真没钱?” 他摇了摇头。 “你真的回不了家了?” 他顿了片刻,想他暂时真的回不去了。 于是点了点头。 “那这样吧,你现在身无分文,还没有家,跟乞丐也差不多了。”少女抬起腰杆,拍了拍胸脯,“你以后就做我的小弟,跟着我,有饭吃。” 少年怔神,双眸微微眯起,额前青丝上残留的水珠闪烁着金光。 七日前,恭王于上京起兵谋反,彼时他身为太子随父皇巡河南下至济州,叛军盘踞济州袭击皇船,船上烈火熊熊,父皇生死未卜,他遇叛军包围,跌下皇船,河水波涛汹涌,他抱着块浮木,漂了七日,搁浅至这不知名的地域。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穷山恶水,刁民颇多,抢掠恶行自他上岸频频,再者就是蛮横无理,粗俗暴力。 偏他要匿影藏形,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被叛军发现。 “喂,你听到我说话没。”阿晓踢了踢他的鞋子,他一直沉默不语。 萧韫珩抬起头,睫毛轻扫,打量眼前的人。 他对这个地方陌生,对目前处境如何生存一窍不通,一切都不及她。 跟着她,或许是个对的选择。 斟酌良久,萧韫珩张了张皲裂的唇,颔首道:“好。” “这就对吗,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弟了。” 她扬起唇角,说话带着股威严之气,佯装老沉,可她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 她背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萧韫珩想了想,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个珩字。 她俯下腰,拧起眉头,看了半晌,“你画的什么东西?” 她咬了下唇,“诶?这前面的我认的,隔壁王大娘信封面上也有这个字,念王,你也姓王?” 看来她不太识字,萧韫珩道:“王行,我叫王行。” “王行。”阿晓喃喃,“行,我记住了。” 萧韫珩放下树枝,抬头问她,“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哦,我叫盖地虎。”她脱口而出。 那是她自己取的名,出门在外,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字震慑四方,就比如这盖地虎,多响亮,多霸气侧漏。 她很满意这个名字,但少年显然愣住,拗口这个名字。 “我还有个名倒是鲜少叫了。” 她被老头子捡到时,脖子上戴了块玉佩,玉是两面的,镌刻竹纹,一面磕破只有一个宝盖头,隔壁捡破烂罐头的老头少时读了几天书猜那是个盖字。 另一面则刻了个晓字。 老头子在时,经常唤她阿晓。 “你也可以叫我阿晓,当然也可以喊我老大。” 萧韫珩道:“我……还是唤阁下阿晓。” 阿晓前期因为营养不良又风吹日晒的不太好看,被寻回后几年会变成大美人。[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一起要饭吧 第3章 一起要饭吧 萧韫珩很快就后悔听信了她。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城门口,阿晓传授毕生所学,教他如何乞讨。 “最能博取人同情心的呢,就是装惨,而最惨的,就是装残。” 阿晓把手缩进衣裳里,一条腿屈膝绑在大腿,用绷带缠起来,宽大的破褂罩着,半趴在地上俨然一副断手断腿的残人模样。 “你看,我这样像吧,你等会就这么干。” 少年目露鄙夷之色,义正词严道:“你这不是欺骗吗?” “不骗没钱啊,这儿这么多乞丐,你不装残怎么突出优势,怎么叫别人可怜你给你钱。” 萧韫珩扭过头,“我不干。” 他自小灌以仁义礼智信,授君子之道,断不会行此坑蒙拐骗之事,甚至听一字眼都羞愧难当。 阿晓觉得他古板极了,走上前扯了扯他的手,附在他耳旁,“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我跟你讲,这儿一半以上的人都是装惨装残,前面那个,筹钱给娘治病的,他娘早八百年前就埋土里了,还有那个,那个跪在木板上两条腿都没了的,实际上他的腿都藏在扁木箱子里,施粥的时候属他跑得最快,还有还有那个……” 耳畔的气息是热的,诉着骗行,少年微微蹙眉,别扭地从她手里挣脱开。 阿晓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她习以为常,甚至不懂男女之别。 “喂,你到底干不干。” 萧韫珩依旧强硬:“我不干。” 见拗不过,阿晓只好道:“这样,你看着我。” 萧韫珩道:“我不骗人。” “放心,这次保真诚的。” 阿晓从石像后走出,跪在道路旁,吃饭的家伙放在膝盖前,看见有钱打扮的人或大户人家的马车,就声情并茂,声如洪钟地双手大拜磕一个头,惹得所有人都往她这里看。 “祝小姐觅得良缘,愈来愈美。” “祝夫人儿女有福,容颜永驻。” “祝老爷财源滚滚,健康长寿。” 实在瞧不出身份,她就喊,“祝贵人万事如意,好事连连!” 一辆马车滚滚驶过,停在她面前,里面传来一道年轻公子的声音,“阿风,赏些银子。” 阿晓赶忙磕头,“多谢公子!祝公子觅得佳人,心想事成。” 一颗银子落在碗里,那小厮道:“错了错了,我家少爷立誓要先立业再成家。” 瞧出那小厮身上还背着书,阿晓道:“那祝公子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多谢姑娘。”那人笑了笑,喊小厮上来,马车滚滚长去。 阿晓咬了下银子,喜滋滋捧在手心里,转头朝站在石像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叫他过来。 少年迟疑了下,缓缓走过来。 “看明白了吧,你等会就跪在这,对了,这个不仅声音要响,还要包含感情,更要有眼力见,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吉利话,也算你小子幸运碰到了我,话术我都说给你听,听几遍就熟了。” “我不干。”他冷不丁一句。 阿晓火冒三丈,差点要跳起来,“你怎么什么都不干!” “这很丢人。” 他向来风光霁月,从未想过要在大街上跪地大喊大叫,为了铜臭阿谀奉承,无法忍受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不是看太子,是看着丑角,无法忍受施舍,可怜,无法屈膝,跪在肮脏的泥地上。 “我看你是少爷日子过惯了,无法忍受我们这些最底层人的日子,你清醒清醒,你现在可不是少爷了,面子不是最重要的,活着有饭吃才是最重要的。” 阿晓语重心长道。 萧韫珩一顿,在思考她的话,若是反贼称帝,他便不再是太子,众星捧月不过浮生一梦,他又该何去何从。 “还有,你还欠我黄芩的钱呢,于我这种穷鬼而言五文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这你必须还我的,怎么,你还想欠债不还钱?” 萧韫珩低声反驳,“不是。”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欠债的人。 “那你就给我乖乖丢了面子,不过,我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不求你像我刚才那样,你毕竟第一次,不太适应,慢慢来,跪着总会吧,丢一个铜板说一句谢谢。” 少年捏紧拳头,垂着脑袋,良久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好。” 萧韫珩看了眼脏兮兮的地,蹙眉折了几片叶子均匀垫着。 阿晓在旁看,叹了声穷讲究,也随他去了。 他掀开膝前的白袍,屈膝跪地,腰挺得板直,双手置在腿上,跪得斯文,与其说是乞讨,不如说是在冥想打坐。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端着这副高傲姿态谁可怜你。” 于是萧韫珩低下脑袋,背还是挺得板直,说了白说。 几个年轻姑娘经过,望了眼跪在地上的少年,羞红了脸窃窃私语,阿晓耳朵灵,听她们道:“这小乞丐长得真俊俏,头一次见这么俊俏的人。” “年纪小小就出来乞讨,蛮可怜的,不如给他一点钱?” “我给你钱,你去。” “害羞什么,我们一起去。” 倏地,两枚铜钱落入碗里。 萧韫珩作揖,“多谢。” 阿晓低头,盯着他的脸看,他格外爱干净,脸上洗得一丝不苟,晨曦下像块玉,透亮发光,比这的所有人都要白。 阿晓第一次知道,原来脸也能吃饭。 她道:“行了,不必低头,把你的头抬起来吧。” 萧韫珩茫然地抬起头。 效果显著,落在碗里的钱愈来愈多,下至花季姑娘上至已婚妇人都格外喜爱他这张脸。 阿晓望着碗里的钱乐不思蜀,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待着,回去的路你记得吧,太阳下山前你就可以收拾收拾回来了。” 萧韫珩问:“你去哪?” “我回庙啊。” “你不在这乞讨吗?” 她背手,“有你在我还要饭干什么?” 萧韫珩算是明白了,“所以,你是要我替你乞讨。” “不然我为什么收你做我的小弟,我是老大,老大干什么活,都是小弟干活,不过,你认真干,我也会分你一成功劳的。” 阿晓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承着厚爱,少年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那好比是逆鳞,目光不悦躲开。 他跪到傍晚回去,看见少女躺在一张绑着绷带的破椅上,悠哉惬意嗑着瓜子。 阿晓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太棒了,不用再每日起早贪黑,喊破嗓子要饭,美滋滋提早过上养老日子。 瞧见王行过来,她招了招手,“怎么样呀今天!” 他把碗递给她,“今日的一成钱我不要,就当还你的债。” “呦,你小子很有悟性嘛。” 阿晓喜滋滋把钱都装进兜里,摸了摸发出闷响的肚子,“你回来正好,我刚好饿了,你去给我找些吃的。” 老大叫小弟找吃的这也没什么问题吧,她瞧刀疤脸和他那一群小弟也是如此,喂吃的,捶背的,还有搓脚的。 王行望着她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去哪给你找?” “这好办,你找个馒头铺,蹲在那一直盯着,老板于心不忍可能会赏你一个馒头,你就说谢谢。” 他问:“那要是老板不给呢?” “那你就等馒头不小心掉在地上,不过很看运气的。”阿晓跷着二郎腿,转头朝他笑,“当然你想快点的话,直接偷,但你应该会被暴打一顿。” 他当然不想行抢掠之事,也不想吃掉在地上的馒头。 于是巴巴地蹲在馒头铺前,傍晚岭州大部分馒头铺都收摊了,只有一家还在卖,一直等天黑,最后剩的馒头铺也要打烊了。 日已尽沉西山,街上寥寥无几的灯笼闪着弱小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晃。 夜里的风有些凉,单薄的衣裳贴在身上哗哗卷起浪。 “呐,看你蹲这么久给你一个馒头吧,明天可别来了。” 老板关门时,扔了个馒头在脚边,滚了几圈,裹了层泥巴。 很脏,但他的肚子饿极了。 更不想再挨冻,这是他唯一的馒头,于是伸手捡起,擦了擦泥土,撕掉外面的皮,吃了半个馒头。 另外半个馒头他带回去,丢给躺在稻草窝里呼呼大睡的人。 闻到馒头香,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抬手揉了揉眼皮道,“嗯,你回来了?我等你都等睡着了。” 她抓起地上沾了灰的馒头直接送入嘴里嚼。 “这有灰。”他忍不住提醒。 “又没关系。”她不以为意,“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吃完,她倒头继续睡,睡姿四仰八叉。 萧韫珩凝望她半晌,折身走向屋外的茫茫黑夜,他靠在庙外面的石柱上,地上垫了干草,还是很硬,他闭上眼睛歇息,渐入睡梦。 每日,萧韫珩早起去城门口乞讨,傍晚回来把一日的收成给阿晓,她则坐享其成。 早起于萧韫珩而言,并不是件麻烦事,从前在皇宫,五岁起他每日卯时三刻起读书,从四书五经到治国政要。 而不是乞讨为生,受人驱使。 他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日,阿晓掂量着碗,“钱怎么越来越少了。” 萧韫珩道:“恭王增税,百姓比以往更节省开支,施舍的钱也就日渐变少了,毕竟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求他人怜悯终究不是长久的事。” 阿晓盯着他的脸瞧,眼神意味不明。 萧韫珩偏头,“你盯着我做什么。” “王行,你这张脸做乞丐白费了。” 萧韫珩以为她有更好的活干,他早受够了做乞丐,一个四肢健全的人跪地乞讨,一股不明的羞辱在心中积压许久,于是问:“你有更好的点子吗?” 阿晓打了个响指,“我昨儿路过象姑倌还见里面的妈妈招小倌,里面的小倌一天挣得比我们一年讨饭的钱还要多,不如……” “你想都别想。” 少年脸色阴沉,皱着眉头,嗓音极为寒冷。 阿晓讪讪一笑,伸手扇风,消消他的怒气,“诶呀,你别生气嘛,我随口说说的。” 他眉头依旧紧蹙,怒气不减。 直到少女思索道:“我倒真有个点子,明早你大可睡晚些,等我喊醒你,你随我出去一趟 。” 萧韫珩半信半疑,松开眉头,罢了,再信她一次。 翌日清晨,萧韫珩习惯性早起,靠在掉漆炸了鳞的断柱上,望着红日从群山中升起。 柱影一点点缩短,少女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从庙里走出,闻声他慢悠悠扫去目光。 “呦,竟然比我起得早,难得晚起,我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呢。” 她用清水搓了把脸,简单粗暴,临近正午,金灿灿的阳光下,小麦色的脸颊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闪烁光芒。 “走吧。”她擦了把水,往后招了招手。 大街上熙熙攘攘,阿晓把他带到这里来。 萧韫珩跟在她身后,茫然问:“今日什么安排。” “你跟着我不就知道了吗?” 少女四处张望,似是在挑选什么,像丛林里的鬣狗,四处嗅,若是有可怜的灰鼠和野兔被她嗅到,那真是倒了大霉。 不知为何,他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更有种不好的预感。 少女的眼睛倏地一亮,萧韫珩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扯了扯他的手臂,激动道:“你看到没有。” 他不懂,“看到什么?” “那个头上顶着玉冠,穿得花红柳绿的胖子,就脸上长痦子的那个。” 他迎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解问,“然后呢?” 她自夸自豪道:“我等会把他的钱袋子扒下来,给你露一手,以后慢慢教你。” 萧韫珩瞳孔一震难以置信,拽住她蠢蠢欲动的手臂,“你这是偷窃!是犯罪!” 阿晓赶忙捂住他的嘴,“你声音小点。” 萧韫珩把覆在嘴唇上的手扒下来,盯着她,眼神格外严肃。 “我原以为你只是做些坑蒙骗人的勾当,没想到你竟然偷窃。” 她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以为这个人只是懒了些,狡猾了些,贪财了些,无法选择出生,没有人教她,才投机取巧坑钱,但至少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偷窃毕竟是犯罪,开了一道口子后,若纵容下去,演变成烧杀抢掠,便无法挽救。 他劝诫道:“你知不知道按照大启律法偷窃轻则劳役半年,重则绞刑。” 她显然不当一回事,“哎呀,你放心,我偷东西很厉害的,不会被发现的。” 他已经觉得她无药可救,“这不是发不发现的事,偷窃乃恶行,是道德败坏,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报应的。” 阿晓反驳,“我也是挑着偷的,就那个穿得花红柳绿的,他是我们这有名的恶霸,经常奴役百姓,强抢民女,像什么当街纵马,毁人铺子常有的事,我这是替天行道,老天夸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遭报应。” “那也不行。”萧韫珩劝道:“他行恶事自有恶报,但绝不是你以恶报恶,反正偷窃绝对不是件好事。”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古板,哎呀,不跟你说了,他都要走了,我好不容易挑准时间逮到他。” 阿晓使劲抽出手,急急忙忙往目标走去,临近时,步伐慢了些。 她偷钱袋子是跟老头子学的,神不知鬼不觉,顷刻间落入掌中。 此刻也十分自信,视为囊中之物。 萧韫珩望着她的背影,紧张地握起拳头,心中五味杂陈。 油头滑面的男人兴致勃勃走在街上,摇头晃脑,忽然与前面一个少年对视。 少年一直盯着自己,很奇怪,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向腰间,恰巧看见一只手握着自己的钱袋子。 “小偷!有小偷!” 阿晓正要神不知鬼不觉顺了他的钱袋子,倏地手被拽住。 好在她的手臂十分细,轻而易举抽出,恶霸家的家奴围上来,除了偷窃,她逃跑也是一绝的。 两下回合,她像一条泥鳅逃脱。 萧韫珩以为她被抓了,生出一丝惋惜,忽地看见她跑出来。 嘈杂的人群,所有人目光看过来,她像条泥鳅一样滑出,朝他跑过来。 嘴里大喊着,“跑!” 还未回过神,手已经被拽住,脚被动狂奔。 身后的家奴提着家伙追赶。 萧韫珩缓过神,身后的人喊着别跑,他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秋日的风明明是温和的,此刻凛冽,犹如刀子刮在脸颊上。 “你不该抓着我跑,不然我就成你的同谋了。” 跑在前面的少女喘着气,“你那样子一看就跟我认识,不是也会被屈打成招的。” 萧韫珩无可奈何,他不想成为她的同谋,但事已如此,他只好问。 “他们会抓到我们吗?” “不会的,跟着我跑,我能甩掉他们。” 她带着他跑进一条错综复杂犹如树根的小巷,半炷香功夫,背后已听不到家奴的声音遥遥在后。 阿晓握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萧韫珩的嗓子也没好哪去,像口干涸的井,底下的泥土皲裂,一呼吸,冒着血腥味。 他扶墙,难受地咳了几声,“我就说不该偷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不就来了。” 阿晓反驳道:“明明都怪你,谁叫你一直盯着我偷他钱,不然也不会被发现,要不是我熟悉这里的路,我们两个就要蹲大牢了。” 萧韫珩继续反驳,“我瞧着这是老天给你的警告,劝诫你不要偷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一起要饭吧 第4章 今天不要饭 王行再三警告她不准盗窃,最近要饭的行情又不好,阿晓只能重操旧业,告别养老日子,跟王行一块要饭,两个人要饭总比一个人要饭强。 “诶,前面那个从赌场出来的,看样子赢了不少钱,那沉甸甸的袋子,够我们吃两三年馒头了,我不如偷过来?” 萧韫珩目光幽幽移向她,“你不是答应我不偷东西了吗?” 他的幽光里掺着怒意,阿晓把他的脸撇过去,“诶呀,说笑的。” 她手上沾着灰尘,他不悦地别开脸,擦了擦。 阿晓叼着草芯,夹在手里,盯着赌坊双眸微微一眯,“不如我们也去赌一把,说不定今年的饭都不用愁了。” 萧韫珩又转过头,蹙眉看向顽童:“ 且不说赌乃恶习,就说赌场上十赌九输,你若是输个精光,这些时日就白费了。” 阿晓昂起头,不服道:“可万一我赢了呢?” 少年冷哼一声,“那更惨了,你这好吃懒做之徒,加上无人管教,若是尝到了甜头,就会期待下一场甜头,如此上瘾,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自古赌徒哪个有好结果。” “行,不赌了还不成。”阿晓垂下头,转瞬觉得哪里不对劲,抬头道:“不对啊,我是老大,你是小弟,我凭什么听你的。” 孺子不可教也,萧韫珩斜眉冷淡道:“行,你随意,我不拦你,你去。” “我不去。”她又唱反调。 少女把头埋进膝盖里,唉声叹气 “那我们只能继续要饭了。” “我不要乞讨度日。” 耳畔人声执拗,阿晓新奇,问他:“你不要饭还能怎么活?” 萧韫珩反问她,“人四肢健全,为何一定要乞讨。” 阿晓眯着眼思考了半晌,“除了乞讨,老头子好像只教了我偷东西。” “老头子是谁?”萧韫珩问。 “嗷,捡我的一个人。”她随口答。 “你是孤儿?” 她“嗯”了一声。 很轻,淹入了闹市,少女把脸藏在抱膝的手臂中,留一双杏眼,金橙的霞光斜射,穿过青丝,眸子染成琥珀,灿烂又掺着丝凄凉。 鲜少在没心没肺的她眼底看到,萧韫珩移开目光,看向来往的人,目光清浅。 “我有个办法可以赚钱。” 她抬了抬下颚,“什么办法。” 听到钱,她眼底又涌上兴奋的浪花,激动地向他泼来。 他轻蔑地瞥了眼,理了理袖口,“首先,你得给我一笔钱。” 钱大多数在阿晓那,他每日只分一成的钱少得可怜,成本不足。 阿晓一听要她的钱,警惕道:“凭什么!” “你还想不想赚钱。”他看向她。 她毫不犹豫,“当然想。” 他道:“想赚钱就给我钱。” “要多少?” 萧韫珩想起曾在摊上忍不住问的文宝,算了算,“一两银子差不多。” “这么多!”阿晓惊叹,她一年半载才能要到一两银子。 “已经算少的了。”他用的笔墨纸砚从来堪金玉之贵,皆是巧匠精工,非凡物能比,如今他压得不能再低,一两银子是必须的。 阿晓不干,她贪财如命,“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前几日,不是有个年轻公子赏了你一两银子吗?” “那也不能给。” 萧韫珩无奈道:“你当投资,赚了钱我分你六成,若赔了钱,往后讨饭要的钱,我一分不要。” 听他如此诚意,阿晓也不好拒绝。 “行吧。”阿晓叹气。 她低下腰,萧韫珩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只见她脱下补丁的鞋,露出一只没有被暴晒过的脚丫,白皙如梨花瓣,跟脸手不是一个肤色。 在上京,郎君若看了姑娘的脚,是要娶人为妻的。 但显然,萧韫珩没有把阿晓看作姑娘家。 他呆愣地望着阿晓从鞋子里倒出一颗碎银子,少女捏在手里吹了吹。 他惊讶问:“你不觉得硌脚吗?” “垫得稻草厚,还行,没办法的事,我得防着有人偷我钱。” 她恋恋不舍,索性别过头眼不见为净,伸手给他,“你别私吞了。” 萧韫珩叹气,讲究地掐了片树叶,包住从她鞋里拿出来的银子。 “放心,我不会私吞。” * 王行买了笔墨砚和一沓纸,挑了个风和日丽之晨,摆了摊子在街上。他叫阿晓磨墨,阿晓不会,他只好自己磨。 阿晓托着腮,在旁看,打了个哈欠道:“你要是想写字,把树枝用火烧成碳,在木皮上写不也一样,何必花这么多钱买这些。” “这不一样。” 他弯袖执笔微微低俯着腰,像覆雪折竹,竹是骨,雪是衣,他那件衣每回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比阿晓的还要干净,她不懂,反正每次都要弄脏,何必那么麻烦。 想起有一回下雨,衣裳没干,索性他就不去要饭,让他穿她的又不肯穿,那是他最犟的一次,气得阿晓火冒三丈,实在没辙,亲自用扇子给它扇干了,他才去要饭。 她移开视线,随手捏了张他写好的字看,阳光穿过宣纸,勾勒墨痕,她眯着眼,盯着瞧。 “反了。” 萧韫珩余光漫不经心扫过,转而专注笔下的字。 “哦。”她又转过来看,实在看不懂,疑惑问:“会有冤大头买这些东西吗?” “这个位置很好,往东走三十步是府衙,往西走二十步是书院,往北走十步就是酒楼。” 他平静道。 阿晓眸光一闪,拍掌道:“冤大头都在那三个地方!” “你小声点。”他羞愧道。 “哎呀知道了。”转而她站在摊子前,大声吆喝。 “卖字,好看的字,只应天上有的字,走过路过,都不要错过!来,都看看这位俊小伙写的字。” 对于这方面,她嘴吐不出像样的形容词来,还不忘用他的相貌吸引顾客。 好在效果显著,一个书生半信半疑走到摊前,一见字帖,两眼放光,赞不绝口。 “笔墨酣畅,矫若惊龙,遒劲有力,诗词斐然,璧坐玑驰,妙,我买了。” 他絮絮讲了一堆,阿晓听不懂,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我买了”。 摊子前围上来人愈来愈多,少年在写字,阿晓在旁不停数钱,嘴角笑意愈来愈深。 直到傍晚,日落西沉,岭州快要被寂静的夜雾所淹没,街上的人零星可数,小贩陆陆续续收摊。 阿晓活动筋骨,“真累。” 萧韫珩平静地瞥了她一眼,貌似更该喊累的人是他。 她掂量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原来写字这么赚钱,我以后也要学写字。” “那是因为我写得好看。”他毫不谦虚道,很刺人,毫不委婉,“若换作你就不行了。” “切。”阿晓做了个鬼脸:“没准我天赋异禀呢!” 他淡然一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骐骥千里,非一日之功。” 阿晓蹙眉,“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萧韫珩张口要解释,远处传来一道糖葫芦的吆喝声。 “你等着,难得赚到钱,我去买串糖葫芦,犒劳犒劳我们。” 夕阳下,她拔腿朝扛着糖葫芦靶子的老人跑去。 萧韫珩缓缓闭上嘴。 他其实也不爱吃糖葫芦。 他站在原地等她,忽听见道断断续续的呻吟,循声望去,地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痛苦呻吟。 朗朗乾坤,竟无人施以善心。 老人哆嗦着唇,向少年伸出手,唇一张一合颤音,“小伙子……你愿意……扶我起来吗?” 秉着救死扶伤,君子之道,萧韫珩毫不犹豫伸出手。 于是阿晓握着糖葫芦转身时,看见大道上一个七老八旬的奶奶,抱着王行的腿,边痛苦呻吟,边嚷嚷着。 “小伙子……你撞倒了我可不能逃啊!大家都来评评理……小小年纪撞了人就想逃啊……丧尽天良啊!可怜我老婆子这么大把年纪……无儿无女……撞伤了腿只能慢慢等着饿死了……诶!” 街上原本散落零星的人,闻声驻足,更有甚者看热闹围上来。 目光聚集,少年不知所措,一个劲解释。 “你这小伙子为了逃脱罪责真是什么话都编得出,我一个老人怎么会坑害你呢?”她哭喊着,死死缠紧他的腿。 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无耻之徒,蹙眉问:“你想怎样。” “这起码……”她想了想,“赔我十两银子。” 咬了颗糖葫芦看热闹的阿晓:! 敲诈抢钱啊! 十两,把她卖了都卖不了这么多。 抢王行的钱,就是抢她的钱。 阿晓呸掉山楂核,她可不允许有人把手伸进她的钱袋子里。 萧韫珩握着拳头,“我没有十两银子。” “那不行我不管你有没有,都要拿出来赔我老婆子的这条腿……哎哟哟哟……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唾沫星子和鄙夷的目光与抬起的手指,指指点点一起落下,忽然一道嘹亮清澈的嗓音穿透过嘈杂的人声。 “喂喂喂!都让让!车冲下来了!都让让!” 人群霎时散开,声音朦胧褪去,刺眼的霞光猝不及防射进如雾的双眸,一辆推车滚滚而来,堆着水泥砖,少女的脸逐渐清晰,她双手握着车扶手,好似拉不住车。 “走啊走啊都走开!刹车坏了!碾过去得把骨头碾碎了!” 连连躲开的人里,有个善心的,问:“那老婆婆怎么办啊,还伤着脚。” 转头望去,那老婆子噌地一下健步如飞,逃得最快。 众人如梦初醒,哄堂大笑,竟是装瘸的个骗子,见车稳住了,纷纷散去。 “喂,你傻站着干什么,怎么不躲开。” 少年站着没躲,伸手扶住了车,“见你刹不住车,帮你扶一下。” 多此一举,阿晓本想吓吓那个骗人的老婆子就停下车,没料到他会帮忙扶车,她单手握着扶手,另一只手拍拍胸脯。 “你别看我身板小,实则力气大着呢,把你抱起来都不在话下,你要不信,我把你抱起来试试。” “不要。”他不假思索拒绝。 她身上满是砖头灰,阿晓拍了拍身上的灰,“行行行,嫌弃我身上都是灰,我说你这个小弟当得也太不称职了,谁家小弟做成你这副模样。” 她两只手清理灰尘,萧韫珩扶着推车,推车很重。 街道寂寥,晚霞似火,燃烧最后的余温。 “今日,谢谢你。” 他低下头。 风声沙沙,昏暗的视线里,金黄的落叶飘卷而过,四周静了半晌,耳畔她笑着道。 “你要谢的话,以后你赚的钱你再分我一成。” 少年蹙眉,抬起头。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她飞扬的眉毛一顿,理所当然道:“才多一成而已,今日要不是我帮你,你把自己卖进象姑馆当小倌都卖不了这么多钱。” 他妥协,“行,以后你七我三。” 他望向岭州连绵的山峦。 这岭州哪哪都是个坑,身旁的人更是坑里蹲着只貔犰,等着人栽进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今天不要饭 第5章 忆岭州 黑云与平静的河面相融,似无际的黑雾,倏地一道白色刺眼伸着枝杈的闪电劈开虚无,天上是一道,水面的倒影又是一道。 河面,一艘华丽精美如同巨龙的船燃起熊熊烈火,倾盆的骤雨也无法浇灭这场大火。 凌乱的火舌灼烧着脸颊,狂风呼啸,斜裹着雨水如飞针往脸上刺,尖叫声冲刺着耳膜,地上全是血,尸横遍布,恍若置身阿鼻地狱,他看见侍奉在身边的太监肢体痉挛张着口吐着鲜血,翻着白眼,倏地卷着火焰的木梁倒下,人不动了。 他听见母后喊他快跑,他迈开腿跑,险些被绊倒,低头一看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他捂着胸脯,胃里翻江倒海,他想吐,吐不出来,他也没工夫吐,他要马不停蹄逃,不然他也会变成地上的尸体。 “这里有人!” 身后传来叛军的声音,他的心一颤。 “找到太子和皇后了!” “恭王有令,抓到太子就地斩杀!” 黑色的铁甲如同黑蝎子闻到猎物的气息,密密麻麻涌来,他一步步退后,逃无可逃,太监和宫女一个个死于叛军剑下,尖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泼洒,闪电下浪花是红色的。 他捏紧拳头,指甲刺进了肉里,鲜血从指缝里渗出。 他今日必死无疑了,泛着白光的剑在风中冷鸣,朝他劈来,他索性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脸颊上溅了一道滚烫的液体,血腥味扑鼻,疼痛迟迟未来,他掀开眼皮,血雾中,电闪雷鸣,母后的脸苍白,视线下移,那刀落在了母后的脖子上,卡了一半,她嘶哑着喉,残存的意念道。 “老天爷,请让吾儿活下去。” 她每说一个字,嘴里流出鲜血,使出最后的力气,奋力把他推下船,向死而生。 他伸出手,想握住母亲温暖的手,可越来越远,他往下坠,头顶烈火熊熊的木梁倒下来,吞没了叛军和母亲。 夜晚冰冷的河水吞没了他,脸颊被冻得麻木感受不到疼痛,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一片黑暗。 天与河相融,黑茫茫一片,倏地一道闪电劈下,天色骤亮。 燃烧的大火,遍地的尸体,惊恐的尖叫,阿鼻地狱…… 他不停逃跑,逼入绝境,母亲的血液,她惨死的模样…… 他跌入黑暗,紧接着闪电又劈开了黑暗…… 一次次循环,无数次溺水又重来。 逃不开。 岭州的夜雷雨贯穿,破庙的屋檐雨水如瀑冲刷而下,秋雷报凉,寒风瑟瑟,少年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身子颤抖,抹不去的梦魇缭绕在周遭。 “吵死了外面的,鬼哭狼嚎啊!” 刀疤脸本就被雷声扰得睡不着,现下雷声与尖叫声交织,他脾气不好,卷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揍人。 阿晓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毕竟是自己的小弟。 打狗也得看主人。 她走过去,立马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拦道:“消消气消消气,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我这就去把他叫醒,您继续睡啊,继续睡。” 刀疤脸冷声道:“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一回。” 阿晓握拳拜了拜,“谢谢大哥。” 她呼了口气,转身朝外面走去,雨水落在地上噼里啪啦响,外面比她想象的还要冷,她裹了裹衣裳,眯了眯眼透过黑暗,看见角落里的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风灌进来鼓起像鱼泡,她走近,弯下腰,疑惑地望着。 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连嘴唇都是苍白的,身体止不住抖,阿晓下意识怀疑他是不是发烧了,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 奇怪,不烫啊,还有些冰凉。 阿晓诧异,比起手背下的体温,她更诧异他蹙起的眉头,聚着浓重的忧郁,紧闭着眼睛,细长的睫毛都要挤进缝里。 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话,阿晓凑近,仔细去听。 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天地一白,一声尖叫直直刺进阿晓的耳朵里。 他大爷的! 她也吓了一跳,叫出声,下意识猛地扇了他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闪电刹那消失在枝杈末尾,天地昏暗,阿晓捂着耳朵,转过头看向眼前的人。 少年的头歪了歪,他缓缓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摸上脸颊,抬起头,一双黑雾的眸对上少女的视线,静静地。 不惊不恼,反倒多了一丝解脱。 雨水溅起细密的水珠沾在手背,添了丝凉意。 阿晓不解,捂着耳朵一时愣住,直到庙里传出一声怒喊。 “吵什么,再吵老子真砍死你们。” 阿晓朝里面吐了个舌头,紧接着道:“诶呀大哥打雷了怪吓人的,你放心,绝对不吵了,再吵我们直接自尽,不劳您手。” 里面的人还骂骂咧咧,阿晓另一手也捂住耳朵,挪了挪手听声没了才放下,对上少年的眼眸,他眼底清明了许多。 他的手早已放下,一半脸还是那么苍白,另一半脸微微泛红,仔细瞧,能看见 巴掌印。 阿晓指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夜里乱叫吵到别人了。” 他淡淡说了声,“抱歉。” 又道:“你可以不用出来管我的。” “你是我小弟,你犯了事也会牵连我的。”阿晓眼珠子一瞥,噘了下嘴,“不过这死刀疤脸就是不敢骂天,只敢骂你,把气都撒你身上,你的声音还没雷大呢,我就不信雷打这么响他能睡得着。” 萧韫珩低下头,如今的他任人欺凌,从前的傲气碎了一地,烂在泥土里,与丧家之犬有何异。 母亲会希望他如此狼狈地活着吗? 连他自己都如此地厌恶自己。 白色的闪光乍现,他好似看见了母亲,却是刀片陷进脖子里的母亲,鲜血泼在脸上,眼中满是血雾。 他知道这是幻境,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等待清醒,他不想再进入无休止的循环,像把人按在水里重复,冲进鼻子里的水涌进肺里,刺得人胸腔疼。 忽然一只手抹开血雾,粗糙的薄茧刮开脸上的血,覆上他的唇。 萧韫珩半阖着眼,鸦睫沾着水珠,雨骤大,乘着风瓢泼进来,打湿了他的脸颊。 阿晓扒着他的嘴唇,急切道:“我说你这人,不让你喊声,你就死咬着嘴唇干什么,哎呀呀呀,都流血了,你别把嘴唇给咬掉了。” 她直接两只手扒着他的牙张开,像扒着鳄鱼的上下颌。 萧韫珩一下子清醒过来,拍着她的手,皱眉口齿含糊,“把手……松开。” 阿晓松开手,他使劲咳嗽,口腔里除了丝丝血腥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油中带咸。 “你洗手没。”他认真问眼前的人。 “洗什么手。”她觉得王行莫名其妙。 他此刻才注意到阿晓嘴角的油渍,问:“你吃了什么。” “酱肉饼。”她脱口而出。 萧韫珩追问,“缺门牙送了我们两个人每人一张饼,傍晚看你吃了精光,连地上的渣子都捡了吃,怎么夜里还有酱肉饼吃。” 她嘴角的油渍很亮,像刚添上去的,不像旧的。 阿晓摸了摸鼻子,“嘶,其实缺门牙给了三张饼,一人一半。” “我的那一半呢?” “吃了。” 萧韫珩知道她的秉性,也算情理之中,轻轻叹了口气。 “你很害怕打雷吗?”阿晓忽然问。 “我……”他否认,“我不怕。” “骗人,我算是发现了规律,每次打雷时你都会尖叫,不止尖叫,你浑身都颤抖,跟被鬼缠身似的。” 阿晓指着他,他盯着她指腹上的薄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前是不怕的,后来……” 他身体又开始颤抖,眼前的手指搭在他的肩上,触碰到现实,他又缓和下来。 “嗐,打雷嘛,这好办,我小时候也害怕打雷,一打雷就哭个不停,后来老头子怎么哄我的来着,他就把我抱在怀里,拍拍背,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阿晓叽叽呱呱,最后严肃道,“作为你的老大呢,我有责任照顾你,要不我也抱着你,拍拍背,唱唱歌。” 他道:“平时也没见你照顾我。” “那你到底要不要。” “我不要。”他偏过头。 紧接着又是一道雷劈下,眼前刹那一闪,阿晓伸出手搂住他,“诶呀别客气啦。” 她拍拍他的背,咿咿呀呀唱了首山谣,余雷阵阵,急切的雨声盖过了微弱的歌谣,但她一张一合的唇贴在他发鬓,一清二楚。 唱得口干舌燥,她停下歌声,王行没有叫也没有颤抖,不知他是否咬着唇,那可大麻烦了,这么长时间,得把嘴唇咬掉了,她不敢看,怕那是个血盆大口的渗人画面,于是轻声喊。 “王行?” “嗯。”他轻声回。 阿晓一喜,重重拍了下他的背,“我就说嘛,这个方法管用,你看,这不是不怕了嘛。” “那是你唱得太难听,比起雷声,你的歌谣更恐怖。” 她五音不全的歌声缭绕在耳畔,比雷声更快冲刺耳膜的是她的歌声,也无数次将他从梦魇拉到现实,于是耳边只剩下她的鬼嚎。 很烦人,比蚊子和苍蝇都烦人。 但很管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忆岭州 第6章 忆岭州 岭州这场秋雷前半夜响个不停,到后半夜才停歇。 初晨清风徐徐,乱石间生长出的杂草叶尖泛黄,风拂过,窸窸窣窣抖下昨夜残留的雨珠,屋顶的雨水顺着檐角落在地上的水洼,荡起一圈圈涟漪,水面相互依靠的人影也跟着模糊。 风中的气息沁人心脾,除了雨后泥土草木味,还夹杂着股清冽的气息,像雨后幽谷里的山茶花,吐露淡淡芬芳。 少年眉心一蹙,缓缓掀开眼皮,视线逐渐清晰,连同那股清冽的气息。 他诧异何时睡了过去,更诧异睡在阿晓的肩头。 少女还在睡,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纠结该不该叫醒她,动作极轻极缓,偏了偏头,看向她。 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脸上的雀斑清晰可见,细小的绒毛薄薄覆在小麦色的脸颊,还沾了一点泥巴,她很瘦,像根豆芽挂在他身上,因长期食不果腹,脸颊微微凹陷。 她嘴一张一合,听不太清,萧韫珩眯着眼仔细听。 “钱,好多好多钱。” “有了钱,我要买酱肉饼、猪蹄子、卤鸡爪、桂花糕……” 果然梦里除了钱就是吃的,萧韫珩轻叹了口气,忽得肩头一股湿热,偏头瞧,见她嘴角流下一道哈喇子,白色的瞬间布料染湿了一块。 他脸色一黑,没再顾她睡不睡,连忙把她推开,下意识伸手去擦,可望着那滩液体,嫌弃地拧起眉头,迟迟下不去手。 阿晓正梦见自己坐在金子堆上啃着猪蹄,忽然一片海浪打过来,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腿蹲了一晚上顿时百蚁蚀咬,她龇牙咧嘴,睁开惺忪的眸。 “你干什么!” 阿晓怒气冲冲又茫然质问。 “你口水流我身上了。”他冷声道。 “不就流了口水嘛,风干了就好,至于打搅我的美梦,真是的。” 风干?萧韫珩太阳穴一直跳,忍耐问:“你有帕子吗?” 阿晓觉得离奇,“我怎么可能有那玩意。” “也是。”他无奈颔首,“是我高看你了。” 阿晓嘁了一声,“那有钱人不都还吃干了的燕子口水嘛,我的口水不也一样,这乞丐窝就你娇气一点。” “那当然不一样,燕窝乃补品,人的口水……”他摇了摇头,“恶心。” 阿晓反驳,“你自己不也有口水,而且我听别人讲成了婚的人还要嘴巴跟嘴巴贴在一起,吃对方的口水,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吃你媳妇的口水。” 萧韫珩觉得与她讲不通,讲不通就算了,还要讲些粗俗的歪理,他偏过头,“罢了,我不与你讲。” 阿晓指着他一笑,“哦我知道了,你是没钱,娶不到媳妇。” “盖,阿,晓!”他转过头,一字一句喊她。 “行行行,我不笑话你讨不到媳妇。”阿晓拍拍手上的灰尘准备起身。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韫珩说着目光倏地一顿,直直地盯着她,双眸夹着丝疑惑。 阿晓起身一半,迎着他这样的目光,莫名其妙,她不解问:“你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做什么?” 他的目光还带着点担忧,“你后面,好像有血。” 阿晓看不到后面,但低头瞧见她方才坐过的地方赫然有一滩半个拳头大小的血迹,她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是湿热的,从她身体里涌出来,不像是沾上的。 “你……受伤了?”王行问。 “不知道啊。”阿晓想了想,嗔怪道:“不会是你刚才推我,撞伤我的屁股了吧!” 萧韫珩心里涌上一股愧疚,原本因口水燃起怨气此刻烟消云散,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我方才的力气一点也不重。” 他问:“你觉得你的臀疼否。” 阿晓愁眉苦脸揉了揉,“屁股倒是不痛。” 她又捂上自己的肚子,“可是我怎么感觉我的肚子隐隐作痛。” “肚子?”萧韫珩喃喃。 阿晓瞳孔倏地一震,“难道是内伤?不会是我的肠子烂掉流血了吧?” 她想起附近有个老人肠子烂了血流个不停,没过几日就死了,可她还那么年纪轻轻,她还不想死啊。 眼泪顿时涌出糊了视线,她仰头哀嚎,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 “啊!天要亡我盖地虎啊!” “大早上吵什么吵!”刀疤脸从庙里走出,举着刀对向泪流满面的阿晓,“又是你们两个!真当老子不会杀了你们!” 阿晓停下声,抹了把眼泪,双眸空洞,毫无生气开口。 “无所谓了,你杀了我吧,早死晚死都得死,与其被折磨死,还不如给个痛快。” 她脸色黑沉沉,软绵无力地跪在地上,丢了魂似的歪着脖子。 “来啊~~杀了我吧~~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我一定会放过你的~~” 刀疤脸握着刀连连退后,哆嗦道:“你有病啊!” “对啊~~我有病~~” “脑子有病吧你。”刀疤脸收了刀,摇摇头嫌晦气离开。 阿晓缓缓转过头,“要不你来?给我一个痛快。” 萧韫珩拒绝,“不要。” 阿晓冷哼了声,“你好绝情,连死都不让我死,你知道吗,以前附近有个人就是肠子烂掉流血而亡,说不清到底是血流光了死掉,还是疼死被折磨死的。” 少年不语,俯下身,睫毛微扫,眯起双眸打量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记住我最后的容颜?好吧,老大允许小弟看,但你要不尊敬一点跪下来看。” 少年摇摇头,“我在想,你好像是个姑娘。” 阿晓蹙眉,“什么好像,我明明就是!” 他第一次惊觉她是个姑娘,望着她凄惨的模样,眼角还残留着泪珠,他嘴角微微勾起,轻笑了声,“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不会死。” “真的?”阿晓抹了抹眼泪,眼睛一亮,“那我是怎么一回事。” 他迟疑,觉得这事男子与女子讲,终究失了礼数,可望着她迫切寻求真相的眼神,以及她实在不大像个女子。 于是漫不经心道:“你大抵是来癸水了。” “癸水?”阿晓嘴里念了念,问:“这是什么玩意?” 萧韫珩震惊不已,“你连这都不知道?每个女子都会来癸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老头子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没教过我,况且他一个男的,他或许都不知道。”阿晓看他好像懂的样子,于是问:“那来癸水的时候该怎么办,让它一直流着?” “当然不是。”他想不到有一日会教人这些,回忆皇宫里母后曾提起过的,拗口道:“你需要月事布。” “哪里弄月事布?街上有卖吗?” “或许有。” “那你去帮我买,我到附近的河边等你。” 萧韫珩蹙眉:“凭什么?” “我是老大,你是小弟,你得帮我,况且我肚子痛,寸步难行。”她捂着肚子,气势汹汹哀求。 萧韫珩望着她臀上的血迹,想来也是,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这副模样出去,于是妥协。 “好吧。”他点点头,勾起唇角,“不过,以后分成,你七我三变成你六我四。” “你无耻!” “你还想不想我帮你。” 阿晓道:“好吧。” 反正还能反悔。 阿晓往河边走,萧韫珩急匆匆出门,一转身撞到隔壁的王婆子,他连忙扶住王婆子手里的鸡蛋篮。 王婆子拍着胸脯,呼了口气,“你这孩子,急匆匆地做什么。” 他直言不讳,“我去买月事布。” 王婆子笑道:“傻孩子,哪有卖月事布的,都是姑娘家自己缝的。” 少年问:“那您家中可还有月事布。” 王婆子爬满皱纹的脸颊罕见红润,“俺早十几年没癸水了,去去去,你这小子真不知羞,不与你说话了。” 萧韫珩一脸茫然,若是没的卖,又该如何。 他回到破庙,庙里面没有人,都出去要饭讨生活了,阿晓的稻草窝里摆放两个破破烂烂的箱子。 箱子上面还放着针线,他想起她那满是补丁的衣裳,她平日里就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破衣裳,她针线活不是那么好,补丁上面的针脚歪七扭八。 一片落叶打旋而落,头顶除了遮雨的屋檐,墙壁有一口洞,伸进一根树枝,因常年不见光线没有外面的茂盛,树叶稀疏泛黄。 他坐在那根树枝下,握着手上的针线研究。 阿晓清理完血迹,蹲在河边,迟迟不见王行过来。 这小子怎么还不过来,莫不是卷着钱逃了。 日已上三竿,阳光和煦,微风徐徐轻拂她的发丝,阿晓托着腮,温暖的阳光烘烤得眼皮子都要耷拉下去。 睫毛垂下的模糊视线里,天地飞过一行大雁,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渐露,朝她走来。 阿晓眼皮子一睁,朝他挥手道:“我在这!” 萧韫珩一眼就看到她蹲在树旁昏昏欲睡,走过去把东西给她,“给。” “这就是月事布?” 阿晓拎起来打量。 “可能是吧。”他小时候曾不小心在宫中见过,依葫芦画瓢,见她毫不避讳拎起来看,蹙眉道:“诶,你别拎这么高。” 阿晓不以为意,问他:“你在哪买的,这东西要多少钱呀?” “市场上没的卖,王婆子说这东西要自己做,所以,这我做的。” “你做的?”阿晓诧异。 他淡然点了下头,“嗯。” “哇塞,王行,你也太棒了吧。” 她戳了戳里面软软沙沙的东西,“这里面是什么?” “碳灰。” 他不知道女人的月事布里面会放什么,但想到炭灰能吸水,想必能吸血,于是就往里面放了些。 阿晓眼睛弯起,弦月似的,“王行,想不到你这人还蛮好嘛,你迟迟不来,我还以为你卷着我的钱逃了呢,原来你是在亲手为我缝制月事布呀。” 萧韫珩总觉得这话不太好听,蹙着眉头挑词道,“你就是这么揣测我的?” 阿晓扇扇手,“哎呀,从前恩怨一笔勾销,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十分感谢你。” “好吧。”少年偏过头。 耳畔是阿晓的疑惑声,“不过我怎么瞧着这布料那么眼熟呢?” 他平静答:“我想着这东西得干净些,翻了你的箱子都是些沾着污渍的布,好不容易在箱底看见条算干净的裙子,就撕了一块下来缝。” 阿晓神色一顿,缓缓开口,“你是说,你把我压箱底的裙子撕了?” “嗯。”他点头。 “那是我唯一的裙子,人小姐死了扔掉的,我穿都没穿过,你给我撕了!” 阿晓拽着拳头,怒气冲冲对向萧韫珩,他转过头,不解问:“人死了的衣服你穿什么?” “那人家的衣服也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我不管你得赔我一条裙子,我不要补丁的,我要新的,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指着他,威胁道,萧韫珩把她快要怼到脸上的手指移走。 “好,我赔你。” 三岁的小太子某一日跟母后午睡,醒来时看见母后身下的被褥有血,大声哭了起来,以为娘亲要死了。 安贤皇后见此笑了笑,跟小太子解释:“阿珩,母后不会死,这叫癸水,每个女人都会来癸水,以后你的媳妇也是,女人来癸水的时候身体可能会难受,所以以后你的媳妇来癸水的时候,你要对她好些,不要惹她生气。” 小太子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我以后一定会对她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忆岭州 第7章 忆岭州 萧韫珩背靠榕树,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从这里到上京,隔了许多山许多河,他还能回去吗? 树桩粗壮,像一堵墙隔开二人,身后的少女在收拾,她系好衣裳,拍拍他的背。 “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少年起身,迟疑片刻,看向已折身准备离开的阿晓。 他犹豫着张开唇,“我们,要不不回庙了。” 阿晓转头,额前的青丝飞扬,她不解问,“不回庙回哪?你还想在这待会儿?”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在寺庙住了,搬出去,换个地方住。” “怎么突然这么说?” 他认真道:“庙里住的人太多,我怕我再次出现幻觉打搅别人。” 他向来喜静,庙里每夜充斥着鼾声与磨牙声,搅得他不得安宁,既然暂时回不去,他何不寻一个虽做不到称心如意,但安静能凑合的住所。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还有,你毕竟是一个姑娘,庙里几乎都是男人,你整日与他们混在一起不方便。” 阿晓不以为意,“哎呀,我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现在不一样,你以前不男不女,现在是个女子。” 他神色十分认真,阿晓啧了一声,“什么叫不男不女!” 萧韫珩也是她来了癸水,突然注意到她是个姑娘。 “总之,男女有别,你得谨记。” “知道了。”他总有许多繁文缛节,阿晓双臂环在胸前,思忖了一下,“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庙里人确实太多,弄得我每日担惊受怕有人偷我钱,只能揣身上睡,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出去住。” 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向王行,问:“那你找到住处了吗?我可没钱买屋子。” 他前阵子就已思虑到,发现一个僻静之地,本想自己住的,但想到岭州人不生地不熟,他或许还需要她。 他伸手指了指,“沿着这河一直走,有个无人问津的院子,破是破了些,但好好打扫,修建一下,也能住人。” “啊?可是那偏僻,离市集很远,我们平日做买卖很麻烦。” 阿晓知道那个地方,因为偏僻,平日里不好乞讨,于是摈弃了。 “起早点不就成了。” “我起不来,本来就嫌平日里起得早了。”她叹气道,忽然眼睛一亮,“不如,每日你先早起去集市,我等醒了就过来找你?” 他忽然很想甩掉她,自己一个人住。 他闭了闭眼,妥协道:“好。” 阿晓跟王行开始搬家,破庙除了两个漏风掉漆的箱子,没别的东西,王行更是孑然一身。 临行前她特意跟缺门牙道别,缺门牙很是不舍,她跟缺门牙认识三年了,也是一起要过饭,同吃同住的交情。 “地虎,你真的要走吗?” “嗯,王行说了,我是娘们,不能跟你们这些爷们在一起。” 缺门牙一愣:“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你是个娘们。” 他十分郑重道:“我以后也可以继续把你当爷们看。” 阿晓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扣,“我以后是要当娘们的,才不当爷们。” 缺门牙揉了揉额头,“行行行,那这样你不在也没意思,我就搬出去住了,我最近找了个新活,挖煤矿,一天有一百文钱呢,还包吃包住。” “这么多!”她拍拍他的肩,“那你一年就能攒下三十多两银子,过个三四年就能在城里买一套带院的屋子,到时候记得请我们过去做客呀。” “那必须的。”他笑起来,露出黑乎乎的一个洞,用他那漏风的声音道:“到时候,爷请你们吃大餐。” “苟富贵勿相忘。”两人碰拳道别。 阿晓抱着箱子转头,王行抱着另一个箱子静静地站在门口,金光浮动,枝影斑驳,衣袂轻轻摇曳。 阿晓走过去,“我们走吧。” 他颔首嗯了一声。 踏过门槛时,阿晓转头,凹陷的稻草堆还有她睡过的痕迹,墙壁上从洞里伸进来的树枝摇晃,像是在道别。 “怎么了?”察觉到她停顿,他偏过头问。 阿晓叹了口气,“突然有些不舍。”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若实在不舍,可以把稻草搬过去继续睡。” “不要,你不是说要买被褥吗?放着被褥不睡,睡稻草做什么。” 他道:“我看你很不舍。” “不舍归不舍,我感慨一下嘛,再说了,我还不舍那棵树呢,难不成还能把树搬过去。” 她嗤笑了声,少年若有所思。 他也不是没干过,喜欢昭德寺的一棵稀世古杏,总有人奉承他,没过几日,那树连根拔起送到了东宫。 后来树死了,他才知道树不是那么好移的,人不能太执着。 他轻启唇,“我瞧院子里也有棵树,你移情别恋凑合一下。” 阿晓见过那棵树,树枝伸得很长 ,称她心意,她笑着道:“我想在树下弄个秋千,原来庙后面也有个秋千,不知道后面是谁没轻没重给坐坏了,我觉得那棵树的树枝很适合荡秋千。” 萧韫珩往前走,“随你。” “我再弄张桌子,这样吃饭就不用蹲在地上吃了。” “都行。” “我还要在屋里面摆花,各式各样的花。” “那不行。” 阿晓问:“为什么?” “我对花粉过敏。” “啊?这样啊,我还挺喜欢花的。” 萧韫珩低头看了眼落寞的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多了不行,几枝倒可以。” 阿晓抬头扬起唇角,跟在他身后,“可惜现在不是春天,秋天有什么花呢。” “菊花。” 阿晓点头,“菊花可以,我到时候采点菊花,还能泡水喝呢。” 院子不大,长短不一的篱笆围起,背靠一片碧色竹林,修缮屋子时直接砍了后面的竹子就地取材。 那屋子破得不像话,屋顶塌下来一块,王行用竹子补上,缝缝补补一天,细细打扫完,夜里忽然下起雨,屋顶渗进水,一滴一滴坠下。 阿晓抱怨这破天色破屋顶,王行仰头望着屋顶,平静道:“也好,正好知道哪里有漏,明早补上。” 好在那雨不是落在床上,阿晓用讨饭的破碗放在地上接水,回到炕上睡。 屋内砌了一座炕,好在够宽够长,正好两个人横着睡。 王行在中间伸出来的竹竿上挂了一块布充当帘子,真讲究。 阿晓侧躺,风从窗口吹进来拂起帘子一角,朦胧夜色她看见王行平躺在榻,睡得板正,他一向睡得板正,不像她一夜能变换各种睡姿。 许是换了个地方的缘故,她有些睡不着,这床竟没有稻草窝睡得香甜。 不知道他睡了没。 “王行。”她抬了抬头,轻轻唤他。 “嗯。” 寂静的夜色里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什么事?” “没事。”阿晓笑了笑,“就是突然想唤唤你的名字。” 他没了声,可能是对她无言。 阿晓挪了挪身子,离他近了些,“我这次真有事。” 他闭着眼道:“你最好有事。” 阿晓托腮望着他,“你说男女有别,我是姑娘不能跟那群男人待在一起,所以跟你一起搬出来住,但不对啊,你不也是男的吗?” 他漫不经心答:“我是正人君子,他们是地痞流氓。” 阿晓不太喜欢他这话,一棍子打死了所有人,“话也不能这么说,也不全是地痞流氓,你瞧缺门牙,他不就挺好。” “他人是不错,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不怕有不轨之人对你……” 他难以启齿,顿了下没再说下去。 “对我行不轨之事?”阿晓脱口不以为意道。 萧韫珩掀开眼皮看向她,她笑着道:“原来你是怕这个,你不用担心,大概十二岁那年,有一孙子要剥我衣裳,我直接一脚踢碎了他的命根子,我跟你说过的我力气可大了,他抱着命根子嗷嗷叫,一头撞到墙上,缺门牙只缺了一颗门牙,他一下子缺了两颗门牙。” 她拍着席子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溢出晶莹的泪花。 少年静静望着,她忽然笑着看向他,“你这小白脸长这么俊俏,女的好办,男的就不好办了,要是有变态对你行不轨之事,我帮你踹碎他的命根子呀。” 他脸色黑了黑转过头去,他忽然后悔劝告她,闭上眼睛道:“睡觉。” 阿晓趴下,头枕在交叠的双臂,苦恼道:“可是我不困啊。” “哦。” 他冷冰冰一声。 阿晓伸手穿过布,推了推他的手臂,“王行,你陪我说说话,兴许就困了。” 他蹙了蹙眉头,不耐烦地把她的手移走,“可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这就一点也不助人为乐了,再说了,我是老大,你是小弟,你必须得听我的。” “我什么时候是你的小弟了。” “你当初说好了的。” “那从现在起我不是你的小弟。” “嘿,你这人怎么还翻脸的。” 阿晓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虽然他这人傲了些,脾气倔了些,但他能赚钱啊,阿晓可不想白白丢了这么棵摇钱树。 她轻咳了声,“王行,你想想是谁给你的黄芩,是谁给予你新的生命。” “是你。” 少年抬手揉了揉眉心,耳边有只苍蝇不停吵,偏他又驱逐不了,他无奈叹气,“所以,你想怎样。” 阿晓讪讪一笑,“你这副样子显得我黑心要坑害你似的,你看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是真觉得你人不错,我盖地虎朋友不多,从今天起我就把你当朋友了。” “朋友?”萧韫珩睁开眼睛,思索地望着她。 屋顶缝隙里渗出的雨水一滴又一滴落在碗里,头顶正对着窗户,窗外枝叶摇曳,影子落在床上,落在两个人身上。 “是呀。”阿晓点头。 除了王行是棵摇钱树,她要把他拽在手里,不能逃了,她也真心想跟王行做朋友。 她说了谎,其实她朋友很多,她这人最爱跟人打交道,城里的乞丐没她不认识的,认个朋友相互照应,是她这片浮萍漂浮于世的相处之道,所以她到处都是朋友。 但要论真心朋友,少则又少,除了缺门牙,五根手指数都有剩。 “所以,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她眼睛透着几分真诚,眼睛宛如弦月清澈透亮地望着他。 他张唇,声音很轻融入雨声里,“好。” 紧接着阿晓伸出手穿过帘子,“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萧韫珩歪头,瞥了眼她的手指,摇头拒绝,“这很幼稚。” 他才不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这怎么幼稚了?这是承诺。”阿晓想把他绑在身边不让走,赚够了钱再说,当然谁会嫌钱赚得不够多。 “那这样,我们歃血为盟,做一辈子的朋友。” “不要。”他依旧拒绝,他不要跟她做一辈子的朋友,他迟早会走,或许是等歼灭叛军回宫的好结果,又或许是等攒够了钱寻找别的出路,就算是坏结果他也认了,但不是一直在这里蹉跎。 他嫌弃道:“两个人的血碰在一起多脏。” 阿晓点点头,她倒不是怕血脏,她有些怕疼。 阿晓收回手,她说着说着忽有些困了,脑袋又枕在手臂上,整个人趴着。 “其实如果哪天你要走了,我也不会生气,我早习惯了人在我身前来去匆匆,渐渐就不在意了。” 所以她也没有那么在意承诺,他要实在不想承诺,她也没有办法,她打了个哈欠,语气带着困意,缓慢而又平静闭上眼皮,想到一个人时,扬起唇角嗤笑了声。 “老头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也走了。” 萧韫珩的心忽然揪了一下,浮上一层愧疚。 她口中总是提起那个人,虽教了她许多不好的习惯,但也将她养大成人,一定意义非凡,如亲人般重要。 她每每想起时应该都很伤心。 他安慰道:“斯人已逝,请节哀。” 阿晓蹙眉,掀了一只的眼皮,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什么?” 他以为她没有听清,解释道:“我让你不要伤心。” 随后犹豫问她,“还没问你他是怎么走的,走时可安详,若是安详你也不必太过哀伤。” “安详?”阿晓嗤笑了声,“他走时可高兴了。” 萧韫珩一愣,“什么?” “老头子一把年纪突然搞起黄昏恋,说对方是他年轻时的初恋,哦对了他初恋还是一个叫什么楼兰国的人,突然来信,说是丈夫死了,如果老头子还爱她,就前去找她,老头子收到信当即买了一壶酒,跟我讲他年轻时跟那位楼兰女子相爱到分开,彼时她是商贩,他是江洋大盗……后来她回国嫁了人,他在街头疯癫,自甘堕落……再后来就捡了我,再再后来,我十岁那年,他理了包袱寻爱去了。” 阿晓生气道:“也不给我多留点钱,就给我仨瓜俩枣,说去楼兰国盘缠紧,叫我多多理解他,临走又从我仨瓜俩枣里挤了两枣出来。” 她越想越气,伸出拳头在空中挥了挥。 萧韫珩望着她气鼓的脸,像刚出蒸笼的包子,他微微扬唇角,“好了,睡了,梦里有你打的。” 阿晓埋怨:“都怪你,我本来想睡了的,你一问我,我就来气,一来气,就睡不着了。” 萧韫珩觉得她真是偏袒不公,批驳道:“我本来也想睡的,是你一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那我们现在谁都别讲话。” 他闭上眼,“求之不得。” 夜色愈深,后来谁也没说话,渐入梦乡。 阿晓睡得酣甜,萧韫珩例外,他睡眠一向浅,迷迷糊糊中,手臂和腿缠得死紧,以至于梦里条蟒蛇把他缠绕,吐着蛇信子,发出嘶嘶声。 他梦魇中惊醒,大口喘气,明明是梦,可那缠绕感依旧残留,恍若真的,他掀开眼皮,窗外的雨停,皎洁的月光投进来。 朦胧的夜色里,她不知道何时越界,滚过帘子,双臂紧紧抱着他整条手臂,两条腿缠着他的腿,拧成麻花。 嘴里发出嘶嘶声,口齿不清道:“我是蛇,嘶嘶嘶,啊,大老鼠,你好难缠啊……” 愈说缠得愈紧。 什么稀奇古怪的梦,萧韫珩没心思陪她扮演蛇捕老鼠,他困得厉害,烦躁地扒拉开她的手,艰难挣脱出来。 最后像滚石柱子一样,使劲推了把推到帘子后,阿晓滚到自个儿的区域四仰八叉停下。 张着嘴喊,“啊,蛇竟然被老鼠打败了。” 萧韫珩瞥了眼,拧起眉头无奈叹了口气,翻身侧着睡。 看来下次得在床上砌堵矮墙,以防她又“兽性大发”,把他当成猎物弄死了。 “我是正人君子,他们是地痞流氓。” 王行:言外之意我不一样,我是你未来合法夫君[狗头]。 寺庙里居住的其他人:[白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忆岭州 第8章 忆岭州 岭州秋天的鲈鱼最肥美,也是阿晓难得吃到的肉,市场里肉买不起,山里的野味会飞会跑难抓,也就水里的鱼好抓些,拿把尖锐的树枝快狠准扎,一扎一个准。 满香楼的鲈鱼常常葱蒜清蒸,阿晓只能架在火上烤,撒点野葱,味道也算不错。 “王行,我们多抓点鱼,拿去集市卖,然后用卖鱼的钱买个锅,买个蒸笼,再买些油盐酱醋。” 萧韫珩点头,他确实需要这些改善伙食。 而不是蹲在这啃大葱。 阿晓手里握着一根大葱,嚼得津津有味,她好心问王行,“吃不吃?给你咬一口。” 萧韫珩望着白色葱段上的口水,摇头。 “嫌我口水?没事,我给你掰段新的。” 萧韫珩连忙道:“我不喜欢大葱的味道,你不用给我掰。” 阿晓耸了耸肩,“行,爱吃不吃。” 正好她独享。 等阿晓啃完大葱,两人说干就干,在溪里忙活,刚下过雨,溪流湍急,好在溪水浅,流水冲刷过小腿,激起白色的浪花。 萧韫珩没干过这种活,握着叉子,学阿晓怎么扎。 阿晓劲大,猛地扎进鱼肚子里,她拿起来炫耀给王行看,溪水和鱼血甩到王行脸上,腥极了,他闭了闭眼,抹掉血,生气道。 “你能不能别乱甩。” 阿晓觉得他真娇气,干这活的怕什么脏,反正等会收拾鱼时也会碰到血。 “哎呀,擦擦不就得了。”她抬手用手臂蹭他的脸, 萧韫珩嫌弃地偏头,挪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行。”阿晓没工夫顾他的娇气,问他,“你学会了吗?” “嗯,会了。” 他十分笃定,目光凝着股清傲。 阿晓点头,“行,你给我抓一个试试。” 他寻望四周,瞥见一条鱼静置清浅的水域张口吐泡,握着叉子缓缓走过去,眼睛盯着那条鱼伺机而动。 阿晓催促道:“快点呀。” 他使劲往下扎,鱼已摆着尾巴荡起波澜逃走。 那条鱼又大又肥美,定能卖个好价钱,早知道她上手抓了,白失了一条大鱼,阿晓叉腰道:“笨死了你,连条鱼都抓不到。” 萧韫珩转头,他四岁颖悟,早慧常人,四书五经过目成诵,十岁习政策兵书,随手一张布防图,解父皇攻北困扰,就连一向严厉的太傅也夸他聪慧,第一次有人骂他笨,他气地肺管子疼。 “明明是你乱喊惊到了它,不然我就抓到了。” “胡说,它明明早就动了。” “明明是你喊跑的。” “明明它早就动了。” “明明怪你。” “怪你!” ……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四周的鱼都被惊扰跑了,脚泡白了也就抓了一条鱼。 萧韫珩道:“我不想跟你争论了。” 阿晓双臂抱在胸前,“我也不想跟你吵了,我要抓鱼去了,这边的鱼都被你叫跑了,我去那边抓。” 她拖着逆流朝上走,萧韫珩不想跟她一片水域,往下游走去。 溪流中央有一块巨石,鱼被浪拍打在石头上,拍晕过去,一时那块石头前翻滚着好多鱼。 萧韫珩瞥见,举着叉子步履维艰走过去。 鱼直接被拍晕了,不用叉子插就能捉到,他俯下身去捞,倏地脚下的石子松动,骤然失重。 阿晓眼疾手快扎到一条鱼,咧开嘴笑,转头去看王行捉得怎么样,别这小子笨得一条都捉不到,都是她忙活。 宽阔的溪流茫茫不见人影,仿佛人间蒸发,唯有一块巨石前白色的浪花中翻滚着根鱼叉。 “王行?”阿晓疑惑喊了声。 没有人回,这小子别是闹脾气不干了回去吧。 阿晓正气愤时,隐约传来一道弱小的求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见了鬼了。 阿晓把鱼抛上岸,寻声而去。 巨大的石头断阻了视线,那是一道一丈高的断崖,水流向下倾泻,上面是到胳膊腿的小溪,下面不知深浅。 白色的浪花里隐约可见一只伸出的手,慢慢沉了下去。 是王行,他怎么掉下面去了。 阿晓立马弯身飞跃下去,她水性极好,跟老头子学了一招狗刨式游泳,很快在水里找到下沉的王行,人昏迷不醒,嘴里吐着泡泡,她游过去,拍了拍王行的脸,毫无回应。 先上去再说,她拉住他的手三两下就拉到岸上。 衣裳和头发都被浸湿了,水珠滴滴答答落下,阿晓虚脱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鼻子前的水,又连忙俯下身握住王行的肩膀使劲晃。 “喂王行,醒醒。” 他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跟死了似的。 阿晓一惊,别是死了吧! 她伸出手指,探到他的鼻前,那气息微弱得忽略不计。 阿晓悲痛欲绝,“喂,王行,你别死啊,你可是我的摇钱树,你要死了,我只能继续要饭去了。” 她死马当活马医,伸手搭在他的胸部按据,一下又一下,然后掐着他的嘴渡气。 倏地,他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咳嗽,嘴里的溪水往外冒,吐了个干净。 少年的眼皮缓缓掀开,他仿佛做了个又沉又长的梦,水淹入鼻子时,分不清黑夜白昼,仿佛又置身在那个鲜血流淌的夜晚,又冷又疼,后来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脚踩在云端,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空洞虚无,寂静的可怕。 直到有人拉着他的手,那只手很温暖,力气很大,使劲把他往上拉,天又变亮了,模糊的一片白,眼前像凝着一层白雾,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雾渐渐消散,阳光变得刺眼,一张笑靥凑了过来,激动欣喜道。 “你可吓死我了,我从玉皇大帝拜到如来佛祖,总算把你的魂求回来了。” 原来那只手是她。 他捂着胸口咳嗽,风像刀子刮进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感官变得清晰,痛觉,嗅觉,以及味觉。 嘴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有点辣,像大葱。 “我的嘴里……”他说话时轻轻喘气,“为什么有股大葱味?” 阿晓凑上前闻了闻,“嗷,我知道了,可能是渡气的时候染上的吧。” “渡气?”他一愣,“怎么渡气?” “当然是嘴对嘴啊!” 阿晓漫不经心道,对面的人静默无声地盯着她,脸色跟吃了苋菜梗似的。 阿晓蹙眉,“喂,你干什么这副表情,我那是为了救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摆出这副吃了屎的样子,再说了,嘴对嘴怎么了,我还救过一条溺水的狗给它渡气呢。”那是她现编的,她也是第一次用上这套办法。 萧韫珩的脸色更沉了。 他轻启薄唇,“盖阿晓,狗会吃屎的。” “那怎么了,总不能见死不救,你吃屎我也会救的。” 他十分认真道:“我不吃屎。” “我管你吃不吃屎,反正我救了你,你又欠了我一条命。” 她杏眼弯起,刚泡过水,水汪汪的,泛着桃花似的粉红,却又直直射着抑不住的狡黠。 萧韫珩被盯着不适应,低下头,“谢谢。” 他声很轻,也带着沉重的感谢。 少女摇摇头,“谢谢可不够,这救命之恩呢,就应当以……” “你休想。”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年打断,他抬头,脸色涨红盯着她。 “喂,你怎么能随意打断人说话呢,天天嚷嚷着我不礼貌,你不也没礼貌。” 萧韫珩偏过头,手指微微捏紧,“那你说。” “这救命之恩呢,就当以钱相许,不过看在你现在没钱比我还穷的分上,这样吧,以后你赚的钱,我七你三。” 她比了个七对向自己,又比了个三笑着对向他。 萧韫珩转头,望向她,她简直就是只貔貅。 他勾起唇角,无奈颔首。 “好,以后你七我三。” 最后鱼卖得惨淡,顾客嫌鱼扎破了肚子品相不好。 两个人蹲在街头,望着对面的鱼铺生意火爆。 “我早说该买个渔网。”萧韫珩埋怨道。 “我想着省点钱,再说了,我平常都是用叉子,哪知道拿出去卖要这么挑剔。” 阿晓托腮,垂头丧气,他们费了九牛二虎,结果分文不赚。 见她这副样子,萧韫珩也于心不忍,叹气道:“算了,我们下次用网捕,就当吸取教训了。” “那这些鱼怎么办。” 萧韫珩起身,收拾摊子,叹气一笑,“那看来,我们接下来不愁鱼吃了。” 阿晓拍掌,“我们多买点盐,把鱼腌制了晾风干就有鱼干吃了,可是我们没有卖掉鱼,还要买盐吗?” “买。”他道:“不仅买盐,还要买锅碗瓢盆,以及家用必需的,我卖字画的钱一分没花,再加上你的,我抽出五成,你分你的六七成里抽出五成,两个人加上够买一堆了。” 阿晓习惯了攒钱,问:“我们这样会不会大手大脚呀。” 他不以为意,“大不了我明日多画点画写点字。” 阿晓抬头笑着道:“那我要买把梳子,我看人姑娘家都有梳子,我也要买。” “买呗。” “还有箱子,我那个箱子太破了,什么蟑螂耗子都能爬进去,我要买个新箱子。” “买。” “还有拨浪鼓,人小孩子都玩这些,我小时候可想玩了。” 萧韫珩蹙眉,“你又不是小孩,买这个干什么。” 阿晓反驳,“谁说大了就不能玩了,我买回家当个摆设也行。” 他精打细算,态度强硬道:“省钱,没必要的就别买。” 阿晓想想也是,小的时候一直没有,大的时候也无所谓有没有了,她甩手,“行吧行吧,不买了。” 突然,王行停下脚步,她蹦蹦跳跳在后险些撞上去。 “你莫名其妙停下干什么?” 他目光紧锁,往一方小摊走去,执起一颗黑色的子。 摊子老板笑呵道:“公子好眼光,这是昨儿刚打磨好上新的,鹅卵石,不易碎,还有这板,桃花木,刷了层油漆,不易腐烂。” 阿晓凑过头问:“你干什么?” 他轻飘飘答:“买棋。” “你买棋干什么,我又不会下棋,买回去谁陪你下。” 他不以为意道:“我自己能跟自己下。” 他在东宫时,就经常这么干,上京无非分两种人,要么棋技不如他,要么比他高,假意让着他,所有人都阿谀奉承他,下着很无聊的游戏,除了老师,有时老师不在时,他只能自己跟自己下。 阿晓精打细算,态度强硬道:“省钱,没必要的就别买。” 他哽咽,觉得这话熟悉,原是他说过的,被她拿了用,但他觉得并不是在买没必要的东西,解释道,“下棋能修身养性,锻炼人意志,有必要。” 阿晓冷哼了一声,“那我还觉得拨浪鼓能消愁解闷,让我身心舒畅呢。” 他凝眉,“你这是什么歪理。” 简直是夏虫不可语冰。 阿晓觉得他才是不讲道理,双重标准不公平,气势汹汹地抗议。 “喂,王行你做人不能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再说了你这棋多少钱,我的拨浪鼓多少钱,你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还让我省钱,你也没省钱嘛。” 萧韫珩不想再与她争论,认为她粗俗的脑子不能理解他的雅兴,他更是难以理解她的幼稚,一个小孩子的拨浪鼓有什么好让人快乐的。 “罢了,跟你说话就是对牛弹琴,我不买了。” 这不就对了。 阿晓跟在后头,总觉得不对劲,“你刚才是不是骂我是牛来着。” 萧韫珩摇头,“没有,夸你很厉害。” “真的?” “真的。” 多年后某太子:“给我订购五百个拨浪鼓给太子妃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忆岭州 第9章 忆岭州 碧空万里,白云英英,岭州刚打完阵噼里啪啦的响雷,秋老虎吓得屁滚尿流,午后的阳光没有前阵子毒辣烘烤得人抬不起头。 微风轻拂,少女昂着脑袋,头一次像寻常百姓一样挑东西,四周充满新鲜感,雀跃地跟在少年后头,他人生得比她高,腿也长了一截,自然也走得快些。 “喂,你能不能走慢一些。”阿晓不满道。 白日里街市热闹,摊位从街头到摆到街尾,叫卖声络绎不绝,萧韫珩眉眼扫过一程。 “这里都是卖小玩意的,前面才是卖家用的,我们走快些,别在这浪费工夫。” 没有人回。 他以为是自己走太快了,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熙熙攘攘中,少女嘴角洋溢着灿烂的笑,好像在与人说话。 “谢谢你。”一个姑娘含羞道。 “举手之劳。”她拍拍胸脯,又顺口提醒,“姑娘戴好簪子,切莫再掉了。” 阿晓转头看见王行,他正静静望着自己,她立马招手晃了晃,怕他等急了,抬脚跑过去。 “刚刚有个姑娘簪子掉了,我刚好捡到还给她,于是就耽误了会。” 她气喘吁吁道:“我们快点走吧。” 他抬脚,步履徐徐,“没事,我们慢点走,太阳还要好久才下山,当逛逛了。” 阿晓觉得他莫名其妙,一会说快,一会说慢,住着两个不同的魂似的,她也随他去,那些稀松平常的小玩意,阿晓也想停下来看看。 “王行,我跟你讲,那姑娘的簪子可好看了,那桃花粉嫩得跟真的似的,那叶子苍翠欲滴,我都想咬一口。” “你别什么都想咬一口。”萧韫珩蹙眉,还记得前几日她收了个铜板,习惯性咬了一口,那是一个佐料商提笔门匾付的钱,不知铜板是不是掉进辣椒油里泡过,她咬了一口,顿时嘴巴肿起来,疯狂找水喝。 “哎呀,打个比方而已啦。”阿晓漫步在摊前,眼睛忽地一亮,指着摊子道:“唉王行你看,这不就是那个姑娘的簪子嘛。” 她兴致勃勃伸手去碰,倏地手背一痛,老板拧着眉头嫌弃道:“去去去,两个臭卖鱼的,买不起别弄坏了我的簪子。” 什么臭买鱼,他们明明是叫花子。 阿晓不喜欢老板嫌弃的态度,昂起头趾高气扬,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簪子问,“这个,多少钱。” 她目中无人的样子唬得老板一愣,像是真买得起的人,脸色稍微缓和,回答道:“二两银子。” “嘁,我以为多少呢,这么便宜,看来不是什么好货。” 阿晓眯着眼睛嫌弃地摇摇头,转身扯着王行的胳膊离开。 立马变换脸色,抖着竖起的二指,眼睛瞪直了不可思议小声道。 “竟然要二两银子!抢钱啊,这么贵!” 她财大气粗的样子骤然全无,萧韫珩勾起唇角轻笑了声,“我们两个凑一凑,再借一些,也是能买的。” 她连忙道:“别别别,这么做不是有病吗!” “你不是喜欢吗?” “喜欢归喜欢,但倾家荡产买回来我都不敢戴,每日当爷一样供着,得不偿失。” 阿晓抬头问他,“你以前不是有钱吗?那你家是不是有比这更贵的发簪,有钱人是不是都不管贵不贵随便戴,戴的发簪是不是都比这还要好看,嗐,不管好不好看,贵不贵,都比我这什么都没有的要好。” 她絮絮说了一堆,说到最后又叹了口气。 萧韫珩想了想,母后一向俭朴,戴的发簪不似贵妃华丽,却也不失贵气。 从小到大见过的京城官宦小姐们无一不是珠围翠绕,姹紫嫣红,他有时瞥过去,像一群彩蝶黄蜂聚在一起舞翅蹁跹,眼花缭乱得很。 他低头看向眼前的人,豆芽头上枯燥发黄的头发乱糟糟地编成两条麻花垂下,除了一顶满是补丁的看着很脏很破的棕帽,便再无旁的修饰。 非常黯淡,不漂亮。 但瞧着,也还顺眼。 “差不多吧,” 王行淡然道。 阿晓一愣,拍了拍王行的胳膊,“看来你以前也没多少钱嘛,不然怎么这么不识货色,哪能都差不多。” 萧韫珩语塞,顺着她的意点头,敷衍地嗯了几声。 走了半晌,摊子断了一截,中间一座华丽的楼宇,硕大的牌匾上写着满香楼三个大字。 “这是岭州最大的酒楼,有钱人聚集的地,里面的小二比外面摊子的老板还要势利眼,门口还专有人把手,专挑着有钱的人进去。” 萧韫珩望向里面,浓郁的酒肉香从里飘出,阿晓吸了吸鼻子,唾沫像打湿了的帕子轻而易举挤出来,她咽了咽唾沫。 实在忍不住,拉着王行的胳膊道:“哎呀,我们今天就放纵一把,就当乔迁之喜了。” 萧韫珩连忙问:“你不是说里面的人最势利眼吗,我们这副打扮,不会被轰出来?再说了,我们能吃得起吗?” 今非昔比,他如今竟也怕吃不起东西。 “第一个问题,我有办法,第二个问题,我也有办法,当务之急,我们是先进去。” 阿晓叫他放宽心,转头环望四周,像是在寻找猎物,萧韫珩不明所以望着她,马上她眸光亮了亮,拍拍他的手臂兴奋道。 “诶诶诶,你看那个衣着不凡的小公子,我们跟着他进去,假装是他带进来的人就没事了。” 只见酒楼前,停下来辆气度不凡的马车,下来一个青衣郎君,身后跟着一个小厮。 萧韫珩刚想拒绝,就被阿晓急匆匆拽过去,“快点,跟上去,他们要进去了。” 她把他拽到小厮后头,紧贴着,当作是家中奴仆。 萧韫珩总觉这不是个好主意,惶惶不安,手指紧捏出汗来,再看身旁的人,面不改色,浑然不紧张。 他叹了口气,他有些时候是真的佩服她。 最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小厮注意到他们,转过头打量,阿晓的脸皮这时候才紧绷起来,倒不是害怕轰出去,而是惋惜没法吃了。 小厮盯着她,眼睛瞪大,指着她道:“你不是那个嗓子跟喇叭似的,祝我家少爷学业有成的乞丐吗?” 他瞥了眼她手里拎着的鱼,“怎么?改行卖鱼了?” 阿晓立马想起眼前的人,一下子给一两银子,她一年半载兴许才讨一两银子,能不想起么。 “原来是贵人啊。”她立马换上了副谄媚的笑容,还没看人家少爷一眼,就夸道。 “先前跪在地上就隐隐感知到你家少爷从车里渗出的不凡之气,如今一见果然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往日定是国之栋梁,前途不可估量。” 她恨不得有把胡须抚摸,像算命先生般一眼看出他骨骼惊奇。 “姑娘谬赞了。” 一缕清风徐来,阿晓循声抬起头,只见一个温润如玉的小郎君朝她有礼一笑,可不就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 她凡是个男的年轻的,都往一个模板套,但他就真跟模板长一个样,阿晓刹那不免愣住。 还是王行推了推她,问她怎么了。 她才回过神来。 她摇摇手,“没谬赞没谬赞。” 那郎君嘴角笑意更深,问她,“姑娘也是来吃饭的吗?” 阿晓点头,“啊,对,对。” 郎君颔首,“那便一道进去吧。” 他转身往里走,小厮跟在后头,忍不住提醒:“少爷,那两乞丐摆明了是想跟着我们混进去。” 他不以为意道:“无妨。” 身后,阿晓兴高采烈朝萧韫珩笑:“我们这下可以光明正大进去了。” 然后昂起头,眼睛直视着守门人,大摇大摆进去。 噔噔噔,男二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忆岭州 第10章 忆岭州 酒楼内楼台戏子绝唱,婉转情绵绵,贵人抬酒叫好,琉璃灯盏五光十色,如同天上宫阙。 阿晓每每一看都会惊讶,人间竟还有如此富贵之地,皇帝住的宫殿怕也不过如此。 她看向旁边的人,王行平静地望着,毫无波澜,她猜是看呆了,她今就带他长长见识。 那少爷的小厮问:“我们在上面定了包厢,你们呢?” “我们在这就好。”阿晓讪讪一笑回。 “那在下就先上去了。”那郎君颔首,朝她道别。 阿晓殷切地摆手挥别,然后拉着王行的胳膊穿梭席位。 “这里的水果和糕点都是免费的,今日敞开了吃。” 她往嘴里塞了两块桂花糕,手里又拿了串葡萄,鼓囊着腮含糊不清道:“这葡萄和桂圆,都是咱平日里都吃不到的。” 她一个劲往嘴里塞,看向拘谨连嘴都张不开的王行,恨铁不成钢问,“你怎么不吃啊。” 他神色愕然,摇了摇头,“我不饿。” “真可惜,该饿时不饿。”阿晓埋汰道。 她不仅吃,还连吃带拿,抓起桂圆花生往兜里塞。 塞着塞着胳膊忽然被握住,转头看是王行,他脸颊羞红,严肃道:“这不太好吧。” “哪不好了,反正都是免费的,那些贵人都不吃,全当摆设,等烂了就丢掉,还不如我拿了存粮,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她甩开他的手,叫他别影响她发挥。 旁边的人传来奇异的目光,像看着丑角,萧韫珩觉得她丢人极了,他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想离她远些。 可胳膊忽然又被拽住,阿晓劲大,一扯就把他拽过去,“快点快点王行,那桌的人走了,我们赶紧坐过去就有免费的酒肉吃了。” 那都是别人吃过的剩菜剩饭。 阿晓一屁股坐下,喊王行也快坐下,好在这座位僻静,台上的戏子正唱到**的部分,宾客的目光又投向高台。 少年叹气,自暴自弃坐下。 阿晓望向一桌的美食垂涎欲滴,“这些有钱人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么多吃的才挑了两筷子,真是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萧韫珩一笑,“你还知道这句?” 阿晓挑了筷子吃,“哦,之前路边碰上个快饿死的老人,给了他一张馍吃,这话是他说的,听他说他原还是个当官的,后来被贪官陷害入狱,在狱里待了五十年,出狱后就一直走,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岭州,最终饿倒了。” 阿晓嚼了嚼,咽下肉后叹气, “可惜,他吃完馍还是死了。” 萧韫珩久久不能平复,他握着筷子捏紧,蹙眉道:“老天怎能如此不公。” “这世间本就是不公的。”阿晓见过太多不公平的事,她平静道:“或许离开这令他厌恶的世间也算一种解脱。” 萧韫珩问:“那你厌恶这世界吗?” 阿晓想了想,“既讨厌又喜欢吧。” “什么?” 她回:“虽然这世界不公,参差不齐,但我还是想缩在角落里晒着太阳,吃好喝好每一天,做打不死的蟑螂。” 说着她指了指桌上只有几块肉的盘子,“看来这桌人很喜欢吃这酱烤鸭,怎么这么巧,我最馋满香楼的酱烤鸭了,可惜没两块了。” 她哀声叹了口气。 楼上包厢内,透过精美的雕窗,往下看正好能看见角落里的人。 小厮笑出声,“台下的戏比台上的戏还要好看。” 包厢内清香袅袅,宋清鹤往下望去 ,嘴角溢出一丝温柔的笑。 第一次见到她,是惊讶她的嗓门竟那般响亮,每见不同类型的人,说不同类型的漂亮话。 那日他考得不大好,夫子训诫了他,回去后母亲定当也会苛责他。 忽然,外面的人祝他万事如意,好事连连。 看在她那么卖力的份上,他叫阿风赏了她点银子。 后来偶然路过街市,看见有人被碰瓷,他前不久就被那个老人骗过,没当回事,十两银子坑了就坑了,就当破财消灾。 但旁人受困,总要帮一把,他吩咐阿风去报官,忽然一声熟悉又嘹亮的声音响起,她从天而降,推着辆车,吓得骗子拔腿就跑。 他和阿风在车里忍不住笑,想起是那个嗓门大的姑娘。 再后来遇到,就是今日。 “我觉得她倒蛮可爱的。”他眉眼弯起,好奇地望着她,她总能让他意想不到。 阿风拧起眉头,“少爷,您可不能觉得她可爱,要是被夫人知道了,那就完了,夫人可是为了少爷您能好好读书,打您十岁起撤掉了院里所有丫鬟,只留下几个老嬷嬷照顾,前阵子有个丫鬟绣了个鸳鸯的荷包藏在您的枕头下,被夫人活活打死的事少爷您忘了?” 宋清鹤嘴角笑意收敛,“知道了,你放心,我只是觉得她可爱,再别无他想。” 阿风点点头,“那便好。” 宋清鹤又望了过去,注意到她的愁容,不知不觉也跟着蹙起眉头,像读一篇文章,求知若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盘子,他眯着眼仔细瞧,盘子里大抵是烤鸭,只有寥寥几块。 他又一笑,看来是想吃酱烤鸭,这是满香楼里的招牌。 “阿风,把酱烤鸭送过去。” “少爷,这是我们的。”阿风嘟囔着嘴。 他命令,“你按照我说的办。” 阿风无奈叹了口气,端着酱烤鸭下楼。 彼时阿晓想着酱烤鸭少就少吧,她跟王行每人一块,就当尝鲜这儿的招牌。 万一王行不爱吃呢,不就都是她的份了。 她正准备问,忽然一盘酱烤鸭映入眼帘。 “我家少爷说他不爱吃,给你们吃。” 阿风语气散漫道。 阿晓恨不得现在握着他家少爷的手,喊他活菩萨。 “真是太谢谢你家少爷了。” 阿风没工夫听她说谢谢,做完少爷吩咐的事转身就要走,阿晓忽然问,“不知你家少爷是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少爷。” 她想着下次花朝节放花灯,给他家少爷也放个祈福,祝他好人有好报。 阿风震惊地瞥了眼阿晓,大拇指对准身后的包厢,抬起胸膛傲慢道:“你连我家少爷都不知道,我家少爷乃是岭州知州家的大少爷宋清鹤,更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三岁就中了秀才,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而上一个这么小的年纪就中了秀才的还是当朝相爷,私塾里的夫子都说了,我家少爷未来可官至宰相,厉害吧。” “哇,这么厉害呀~”阿晓拍拍掌。 她不知道什么是秀才,也不知道十三岁中了秀才是个什么厉害程度,更不知道宰相的官有多大。 转头问一旁的王行,“这个很厉害吗?” 可能问了也是白问。 只听他平静道:“还行。” 可能他真的不知道。 当然这些也不重要,待那小厮走了,阿晓怀着感恩的心尽情享用烤鸭 ,她贴心问王行吃不吃。 他摇摇头不吃,他仿佛对台上的戏更感兴趣。 阿晓也开始注意台上的戏,边看边吃边道:“听说这戏班子是从上京请来的,花费了不少钱。” 王行静静地望着。 她忽然想起那个小厮的话,“那小厮说他家少爷以后要入朝为官,入朝是不是要去上京。” 王行嗯了一声。 “你说上京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很繁华。” “嗯。” “戏文里说的皇亲国戚吃的龙须酥到底是什么味。” “一般般。”他道:“没戏文里那么玄乎。” 阿晓笑道:“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他懒得跟她计较,继续听戏,那是他从前觉得无聊的玩意,如今却是他在这陌生之地的第二轮月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忆岭州 第11章 忆岭州 美酒佳肴,余音绕梁。 阿晓悠哉惬意半躺,忽听一道惊惶失措的求救声,她凑着耳朵听,奇怪道。 “我怎么听这声音这么像方才那个小厮的。” 王行仔细听了一下,“好像就是。” 宾客纷纷朝声音望去,台上的戏子也停了唱,三三两两的人上去查看,阿晓也跟着上去。 包厢门口围满了人,阿晓人生得瘦小,轻而易举就挤了进去,王行则没她那么容易,还落在外头。 阿晓望去,只见方才那神采奕奕的郎君面色惨白,眉头和眼缝快要挤在一起,人躺在地上,手握着脖子似乎是喘不过气来。 酒楼伙计丝毫不敢马虎,拔腿去请大夫。 郎君身边的小厮跪在地上边哭,边求神拜佛保佑他家少爷平安无事。 阿晓挥了挥手问,“喂,你家少爷怎么了?” “我家少爷不小心被枣噎住了。”宋家就这么个独苗苗,还望日后成龙有大造化,若是今日噎死在这,阿风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不会放过我的,咦,你对我家少爷做什么?” 阿风哭着哭着泪眼蒙胧睁开一条缝,那乞丐不知何时跪在少爷身旁,把少爷翻了过来,比起她摸不着头脑的举动,阿风更震惊她劲真大。 而后反应过来这乞丐竟抱着他家少爷,连忙喊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家少爷。” “想不想救你家少爷。” “想。” “想就闭嘴。” 阿风立马闭了嘴,又不放心看,只见她一只手握拳,置在少爷腹部,另一只手握住拳头,使劲推腹,忽地一声咳,一颗青枣蹦到地上。 阿风这才松了口气,又哭又笑,“少爷,您终于没事了。” 宋清鹤缓缓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光晕聚在一起,看不清切,耳朵像被一只碗盖住,嘈杂声堵在外头,朦朦胧胧,也听不清切。 直到一声清澈的嗓音,像幽谷里的溪流涌入耳朵。 “你没事吧。” 光晕中,那张脸也渐渐清晰起来,尤其是那双透亮的眸,望着他。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才发出一个音节,“我……” “那看来没事了。” 阿晓把揽在手臂上的人转交给他家小厮,拍拍手起身,瞥了眼滚到角落里的青枣,疑惑道:“怎么好端端的,被青枣卡住了。” 阿风嘟囔着嘴,“还不是看台下的戏失了神。” “住嘴。”宋清鹤拦道。 台下?阿晓看向楼下的戏台,笑着道,“看来宋公子很喜欢看戏。” 他讪讪一笑,虚弱地抬手,朝她作揖一谢,“今日,多谢姑娘。” “没关系。”她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你赏了我这么多钱,帮我混进酒楼,还送了我东西吃,应该的应该的。” 她不经意间瞥见窗外的白云描了金,暮色将至,想起王行还等在外头。 “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她拔腿急匆匆就要走,宋清鹤还想再言以感恩,只得吞了下去,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忍着嗓子撕疼连忙喊:“还不知姑娘芳名。” 阿晓本想说自己叫盖地虎,但这名威力可以,却实在不像个姑娘名。 于是道:“我叫盖阿晓。” 她挥挥手告别。 日落熔金,云由金染成橙红,最后逐渐被黑夜吞噬,黑色的云纱间若隐若现一轮皎洁的月亮,周遭散发着柔和的月光,整个岭州城褪去白日嘈杂,变得宁静祥和。 阿晓跟萧韫珩赶在铺子打烊前,把家用的能想到的都买齐了,租了辆驴车载物,好在月色如霜铺地,足以看清回去的路。 阿晓摸着圆滚的肚子,躺在驴车上,“不知何时,我们能再这么大吃一顿。” 几乎都是阿晓吃,萧韫珩都没动两口。 她叹气,“不知下次还能不能遇见那位公子。” 萧韫珩在前面赶驴车,他忽然问,“你为何告诉他你叫盖阿晓,而不是盖地虎。” 阿晓觉得莫名其妙,“这怎么了?” “你不是觉得盖地虎这个名字很有威慑力吗?”她出门在外,都跟人讲她叫盖地虎,第一次告诉他的名字也是叫盖地虎。 “有威慑力是有威慑力,但我在他面前有威慑力干什么。”阿晓托着腮,夜间的秋风轻轻扬起她额前的青丝。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他一口一个姑娘的喊。” 她手指轻轻叩着脸颊,扬起唇角笑了笑,“加上他明月般的模样,散发着温柔的月光,又像股清风,风拂起时轻轻的,仿佛我真是个姑娘,不对,我就是个姑娘,反正就是他把我当姑娘,盖地虎这个名字又不太像姑娘的名字,我就觉得难以启齿,还是盖阿晓有点像姑娘家的名字。” 她一向粗俗鲁莽,不像个姑娘,竟也有难以启齿的时候,竟也会在意在别人面前,像不像个姑娘。 萧韫珩一时诧异,问她,“你在意他?” “嗯。”阿晓点头,脱口道:“我从前就在意他了。” 萧韫珩一愣,“什么?” 她娓娓道来,“我从前没见过他,但其实听说过他的,岭州很多姑娘喜欢他,我以前接过一跑腿的活,帮江家小姐送情书,让他家小厮再递进去,后来连人带信轰了出来,钱也没拿着,屁股摔得火辣辣疼,我当时很不喜欢他,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喜欢的,如今一见,这样好的人,很难不让人喜欢。” “是吗?”萧韫珩凝眉,他半点没瞧出来。 他问:“那你喜欢他吗?” 阿晓摇摇头,“我可不要喜欢他,我们两个云泥之别,喜欢他会痛苦死的。” 萧韫珩目光清浅,淡然道:“也没有云泥之别,我并没有觉得他站得有多高。” “大哥,你认清一点,他是知州府少爷,我们是乞丐。” “哦。”他不以为意地一声。 当然阿晓也不介意遐想一下,她嘴角笑意愈来愈深,“不过当然他要是看上我也不是不成,把我收进府里当丫鬟,来一个温柔少爷俏丫鬟,这样我每个月都有例钱了。” 萧韫珩望着她花痴的模样,无奈叹了口气。 她继续遐想,“如果他再娶我当少奶奶,那我就麻雀飞上枝头了!” “这就飞上枝头?”王行冷不丁一句。 他摇了摇头,鄙夷道:“你的眼界真低。” “这怎么低了?” 阿晓直起腰,嗤笑了声,“大哥,那你说我要不要当太子妃啊,够高吧。” 雀别枝头,秋蝉清鸣,萧韫珩握着驴绳一紧,神情稍显迥异,夜风窣窣拂过野草,卷起单薄的衣袂。 良久,他开口问:“为什么不是当皇后。” 阿晓摆手,嫌弃道:“听说皇帝都四五十了吧,我才十四五,岂不是老牛吃嫩草。” 他薄唇轻勾,融入夜色里,嗓音带着轻笑,“那新上任的恭王呢,他才三十五。” 阿晓摇摇头,“那也不行,太老了。” 他笑,“只当太子妃?” “那当然。”阿晓点头,“都遐想了,当然是要嫁给年轻的,再说了,太子妃日后也能当皇后,不过你说太子帅不帅,我也不想嫁丑的,遐想里能不能帅一点。” “不知道。”他微抿了下唇,神色平淡。 若是恭王之子,他见过,相貌好点的身量矮,身量高的相貌丑,唯一身量高相貌好的是个蠢货。 都不太行。 萧韫珩:弦外之音,都没我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忆岭州 第12章 忆岭州 王行在床上筑了一道篱笆,刚好将二人睡觉的区域隔开。 阿晓觉得这简直是多此一举,坐在椅子上朝卖力筑篱笆的王行道。 “王行,我相信你的为人,你不用这么做的。” 他正在敲钉子,一边回她的话。 “不,我是不相信你。” 阿晓一拍桌子,差点要跳起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盖地虎向来光明磊落,可不是会吃窝边草的人。” 光明磊落?他没看出来。 萧韫珩钉好钉子,直起身,看向一旁急于自证的人。 他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隐忍。 “前日,你半夜变成蛇,差点要缠死我,昨日你变成狗……”他指了指手腕上的咬痕,“大半夜咬了我一口。” 他叹气,“为了我的人身安危考虑,我觉得很有必要给我筑一条篱笆保护我的生命。” 阿晓讪讪一笑,“哈哈哈,这样啊,那你筑吧。” 除了卖字画,两个人有时会在河里捕鱼拿来卖,这次吸取教训,用网捕,每次下完大雨,总能捕十几斤鱼,拿到市场卖一天下来能卖二三百文钱。 阿晓晾的鱼干也可以吃了,放在笼子里蒸,撒上葱,浇上煮沸的香油,能下三碗饭。 只是王行不爱吃葱,麻烦死了,每次都要挑出来。 缺门牙有时候吃腻了矿场的饭菜,会大老远来这蹭饭,缺门牙日常待在矿里,整个人变得跟煤炭一样黑,笑时露出一条洁白的牙齿,中间一颗洞黑黝黝的 他每次来都坐得她凳子黢黑,许是跟王行待久了,弄得她都染上洁癖,当然也不能怪她,她每次擦完凳子,没过多久,凳子又黑了,长此以往,擦得厌烦,总会有些脾气。 有一次阿晓忍不住朝他发脾气,缺门牙自尊心受辱,甩门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阿晓也没当回事,想着他下次一定还会再来的,毕竟王行做菜这么好吃,他一定会忍不住过来蹭饭的。 说来这是件令人惊讶又恼火的事,他们俩明明一起学做菜,但王行做的却比她好吃多了,她做得其实也不赖,偏王行这人最固执,做什么都要精益求精,菜也要做得色香味俱全。 后来阿晓也不生气了,反倒非常开心,她开始撂挑子不干,每日等着王行卖完字画回来做饭。 缺门牙生她气生得实在有些漫长,他有好些时日没有来蹭饭,罢了罢了,他们毕竟是好朋友,她先低个头认错。 于是她提了缺门牙爱吃的清蒸鲈鱼,打了三碗饭过去看看他。 顺道拉了王行。 “你说三碗饭够吃吗?”阿晓问。 “一人一碗够了。” “不是,我怕我不够吃。” “那我把我那碗给你。”他在饿不死的情况下,对食物并无太多贪恋,她想吃也就让给她了。 临到目的地,阿晓忽然胆怯,徘徊在门口,问王行,“你说我跟缺门牙能重归于好吗?” 他点头,“会的。” 阿晓壮了壮胆子进去,四五年的好朋友了,有什么好怕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倒不是怕他不跟她玩了,心脏莫名跳得厉害,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着,艰难又胀痛地跳动,惴惴不安。 矿场的人拦住她问她来做什么,那是个专在矿场做饭的厨子。 她说来找缺门牙,那人皱眉,神色变得复杂,“你们跟我来吧。” 阿晓进去时,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煤味还夹杂着股浓烈的腐烂味,四周墙壁上脏兮兮的,全是不小心被蹭上去的煤,久而久之变成一团团狰狞的黑色魔鬼,撕咬着,怒吼着,看得人心烦意乱,莫名地恐慌。 长长的炕的尽头,阿晓看见了缺门牙,他比原先还要瘦,瘦得皮包骨头,脸颊凹陷进去,像烈火焚烧过的干柴化作炭,又黑又枯瘦,轻轻一碰,就裂了。 他浑浊充着血丝的眼球呆呆望着,看见了她,但又游离在外,空洞毫无生气,像一具死尸。 一块破布盖在身上,到腰那一截断了,彻底凹陷下去,那不该是这样的,阿晓颤抖地伸出手,掀开奇怪的布,一股腥臭的味涌出。 腿没了,只剩一截慢慢腐烂的肉,鲜血渗出绷带,变成跟煤炭一样的黑色。 “他怎么了?” 阿晓的嘴唇发麻,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喉咙里仿佛有股血腥味。 “矿洞坍塌,常有的事了。”那个厨子叹气,“不过他已经算幸运了,你瞧这长长的一条炕,全死了,就他一个活着。” 萧韫珩瞳孔轻缩,扫了眼炕上还未清理走的草枕,询问道:“那得近五十人了,朝廷前年才颁布规定,年产一百万钧的矿山单班下井不得超过二十人,这儿的矿山规模并不大,年产约莫不过一半,人数却已远远超量。” 此令乃老师勘察多年,亲自提笔颁布,他在旁瞻记过。 那人挠头,毫不知情的模样,“员外说为了进度快些,能多少人就多少人一起,有一次下了一百来人呢。” 简直是胡闹!萧韫珩拧起眉头,强撑冷静,继续追问:“既叫员外,那便是私产,你们挖矿可有朝廷的煤票。” 厨子连忙摆手,“这我不知晓,这也不是我该知晓的。” 看样子不像是有的,他不免担忧问:“那可有赔偿?” “来的都是无父无母的乞丐,有些甚至是连父母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傻子,死了就死了,哪有什么赔偿。” 萧韫珩指着炕上的人,“那他怎么办?总不能无缘无故没了两条腿。” 他轻飘飘一句,“员外说算他幸运,残了的乞丐,那可怜模样更好要饭。” 这算哪门子幸运? “我还要烧饭去,先走了。” 那个厨子着急离开,矿场死人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死掉的人化作一捧黄土,黄土下的煤矿不断开凿。 低矮的土房寂静无声,阿晓握拳,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我要杀了他。” 她利落转身,大步往外冲,既然天地不仁,视他们为路边的一条狗,贱命一条,捡回去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不如变成条疯狗,在被打死前扑上去咬死牵着绳子的人。 王行急急握住她的肩,拦住她,叫她不要冲动。 “你冷静些,你去了也是飞蛾扑火。” 她听不进去,一个劲挣扎,王行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她劲大像头牛按不下,他用巧计把她的手臂压在自己的胳膊下,手指穿过她的手指,死死缠着。 她讨厌王行,王行就是块绊脚石。 她的泪水不断涌出,糊了眼睛,她一向坚强,觉得哭是最没有用的办法,自老头子走后她就再没有哭,可她现在忍不住,连嘴唇都在打颤 。 “可是王行,里面躺着的人是我的朋友,他就这么没了双腿,像具死尸一样躺在上面,他以后该怎么办,你叫我怎么不冲动。” 萧韫珩望着她通红的双眸,一颗泪珠滴下来,滚落在手背滚烫,他忽然不知所措。 阿晓哽咽道:“我甚至怪自己,我为什么要跟他吵架,如果我不嫌弃他,我们没有吵架,是不是坐下一起吃饭就能多聊点,多聊点是不是就能发现漏洞提醒他,对,是我的疏忽,我该多劝劝他别在郑志牛那干活,他就是个黑心的扒皮,你说是不是之前我偷他钱,报应到缺门牙身上了,这就是你说的报应,做错事都会有报应,可为什么要报应在我的朋友身上。” 她语无伦次,开始什么当往自己身上揽,萧韫珩抹去她眼角的泪,摇头道。 “你没有错,是我说错了,你不要什么都怪自己。” 若要这么论,他也怪自己,身为储君,十余年勤学苦读,读帝王策,学政治,教以爱民如子,却狐潜鼠伏,懦弱无能,救不了五十条性命,救不了一个朋友。 阿晓抬起头,眼如血鸽,直直地盯着他,“王行,我不杀人。” 她道:“你愿意陪我放火吗?” * 月黑风高,秋末寒蝉凄切,风萧萧野草凌乱,深夜,人陆陆续续已沉入梦乡。 除了打更人,敲着锣,游走大街小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黑茫茫的一片宁静中,城东郑员外的宅邸格外亮眼。 郑员外**着上身,肚子上厚实的肉一抖一抖跑出,身上沾满了灰尘,炭似的,外袍都没披一件,若不是外面小厮及时发现,兴许就烧死在寝屋了。 “好端端的,寝屋怎么就着火了。” 他摸了摸烧得肿胀,半焦了的脸颊,疼得眉头挤在一处,哎哟直叫,这辈子没这么疼过。 “老爷老爷,不好了,粮仓走水了!” 一个小厮匆匆跑过来。 他啧了一声,“走水就走水,大不了再买。” “老爷老爷,不好了!”又一个小厮跑过来。 “又怎么了?” 那小厮气喘吁吁道:“仓库也走水了!” 郑志牛瞳孔一震,人差点往后翻晕过去,他平日里收集的宝贝疙瘩,地契,恭王上任随朝廷令新换的银票都在里面。 他手指颤抖,指着不远处燎起的火焰,“快……快去灭火!” 萧韫珩先是陪阿晓烧了粮仓,后来兵分两路,他烧寝屋,她烧仓库。 他这辈子没想过会夜半私闯他人宅邸纵火。 寝屋离得近,他一把火点了,然后去找阿晓,她还在里面磨蹭,不知道在做什么。 远处传来人声,家奴举着火把提着水桶匆匆赶来。 萧韫珩连忙催里面的人,“快点,快点。” “来了,来了。” 阿晓抱着一堆东西从里面跑出来。 萧韫珩皱眉:“你又偷?” “哎呀都纵火了,也不差偷。”阿晓劝道:“就当给缺门牙的赔偿款。” 少年无奈叹了口气,两个人从狗洞钻出去,卡了半个屁股时。 忽然有人喊,“狗洞有人!” 阿晓心一颤,暗叫不好,立马缩了半个屁股。 郑志牛指着墙壁,怒不可遏喊,“定是纵火贼,别让跑了,快追过去!” 阿晓立马拉住王行的手,“快逃快逃。” 王行强持冷静,瞥了眼她怀里乒呤乓啷的一堆东西。 “你把这些东西都扔掉。” 阿晓犹豫。 他严肃道:“要钱还是要命。” 阿晓只好听话扔掉,匆忙拽了几张银票在手中。 今夜的风很大,仿佛天要助人。 橙黄的火舌卷着滚滚浓烟在风中凌乱,舔舐着黑夜,耳畔的风呼啸,衣袂飞如蛾翅翩翩,在大火之外。 今夜的风是顺的,推着人往前走,家奴的追赶声朦胧隔在远方。 萧韫珩的手心都是汗,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阿晓的,她拽得他很紧,跑在他前头,奔如飞兔。 他做贼心虚,加上跑得太快,比上次偷钱还要快,心脏如鼓槌,砰砰砰锤击着胸膛这面鼓,快要撞破掉出。 和上次一样,他觉得自己疯了。但不一样的是这次他并没有那般羞愧,相反,还有一丝诡异的兴奋。 十五年的循规蹈矩,在岭州一次次被打破,上一次是偷窃未遂,现在是偷窃纵火,那下一次呢? 耳畔,阿晓气喘吁吁道:“王行,我们好像跑反了,家在西边,我们一直往东边跑。” 萧韫珩道:“没事,躲过今夜,明早再跑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忆岭州 第13章 忆岭州 阿晓和王行最后跑到了东边的山上,在山洞里凑合一晚,早上天蒙蒙亮才回家。 郑员外认准了贼人家住东边,这几日一直在城东以及东郊搜寻,杳无结果。 阿晓偷的银票够缺门牙不用再乞讨衣食无忧一辈子。 阿晓忽然后悔,当初就该多拽点银票在手中,自个儿也留两张,光两张银票就可以咸鱼一辈子了。 王行说,这是缺门牙应得的,而他们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行匿名写了封信,交到知州府大门,举报郑志牛私采煤矿,违反大启律法,矿山被查封,郑志牛还没追查到纵火犯,人就被关押进大牢。 按照律法,本该处以流放,终身劳役之刑,可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他还有一地窖藏有钱财,交了一千两白银充当罚金减刑,只需在大牢里关押一载即可出狱。 气得阿晓午饭都吃不下,在院中来回踱步,时而气上头了,猛地跳起来,怒发冲破帽。 王行安慰道:“大不了等他出狱了,我们把他的宅子都烧了。” 阿晓拍掌,清脆一响,“这主意好,不过,我要等他出狱前一夜就烧,让他满怀对回家的期待出狱,结果回家一看,嘿!家没了。” 她说完,叉着腰仰天大笑,笑得像戏文里十恶不赦的坏人。 萧韫珩无奈颔首,“好。” 好在这地方偏僻,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然有人听到举报他们,明儿他们也该蹲大牢了。 阿晓本想用银票给缺门牙在城里买个房子,没想到知州为安抚缺门牙因矿难而残缺了双腿,抚恤白银二十两,和城北一间带院的屋。 “我原先还担心突然买一间房会不会引人怀疑,如今好了,也算了却一桩麻烦事,看来宋清鹤他爹人还不错,难怪能教出宋清鹤那么好的人。” 阿晓眼底赞许,说到宋清鹤时,眼尾忍不住弯起。 萧韫珩瞥了眼她眼尾的笑意,目光清浅:“朝堂赔偿因矿难而死伤的矿丁抚恤金是该做的事,无关什么好不好。” “你不知道,岭州分东南西北,各有管事,但都是群拿着俸禄不管事的人,若是告到他们面前,郑志牛兴许还逍遥法外。” 王行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什么事,双眸满是忧愁,她不知道王行在想什么,也懒得深究,继续手下的活。 她和王行做了辆木制轮椅,作为乔迁礼,缺门牙心情还是不大好,纵然他总是佯装笑意回应她跟王行,甚至跟他们开玩笑。 “看,你原本说三年后才能在城里买个房,如今不到三个月就有了,多亏了我这双腿。” 他的双眸还是浑浊,苦涩交织。 阿晓不想拆穿,像从前一样拍拍他的肩,笑着回:“是呀,你小子日后就是有钱人了,不像我跟王行还要起早贪黑地赚钱。” 王行在后撞了撞她的手肘,小声抱怨:“起早贪黑的是我,赚钱的是你。” 阿晓手肘撞回去,用腹语声如蚊蚋反驳,“你也分了钱的,再说了,我一起床不就来陪你摆摊邀客嘛?” 萧韫珩蹙眉,“那都大中午了,你还好意思说。” 阿晓无力反驳,立马转移话题。 “缺门牙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清蒸鲈鱼吗?我今儿特意带了三条过来,我们一人一条,保准够吃。” 缺门牙笑着回应,“哇,那太好了,我今天要吃两碗饭!” “我要吃三碗!” 阿晓比了个三。 萧韫珩双臂环在胸前,寂静地望着二人,嘴角微微勾起。 阿晓手搭上王行的肩,“王行你也要吃三碗。” “不,一碗。” “我做的清蒸鲈鱼那么好吃,怎么就只能吃一碗饭,你要吃两碗。” “行,两碗。” 窗外枯黄的叶子覆了层薄霜,从枝头打旋落下,落在泥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底下的还没来得及烂,顶上落了层皑皑白雪。 转眼隆冬,岭州下了场大雪,鹅毛飞舞,天地一白。 以往寒冬,阿晓都是往破布里塞稻草,能熬则熬,熬不过大不了冻死。 今年冬日,有了点小钱,可以往破布里塞棉絮,塞得厚实,她跟王行两个人胖滚滚的像大鹅一样,拖着笨重的身体,一摇一摆。 “王行,你以前有钱的时候是怎么度过寒冬的?穿得也像大鹅一样?” 阿晓坐在凳子上,穿着厚重的棉裤,连二郎腿都翘不起来。 更可恶的是,她穿得这么厚重,还是觉得很冷。 王行握着杯热茶,试图靠热茶解寒。 “不像。” 萧韫珩抿了口热茶,他打有记忆起便居住东宫,东宫很大,院子外面还是院子,垒着高墙,承乾殿外三层里三层,寒风根本灌不进来。 “屋内会燃着炭,衣服没有那么厚重,出去时会披件大氅,大氅里有绒毛御寒,至于是什么毛,我没注意过,进了马车大氅就可以脱掉。” 况且上京的冬日,没有岭州这般寒冷,他也从未为寒冬发愁过。 阿晓点头,“我知道了,我们下次可以买些炭。” 王行点头,“等雪停了我去集市看看。” 雪到夜里都没停,起了劲似的越下越大,窗外寒风呼啸,雪粒子沙沙响。 阿晓冻得不行,直打颤儿,宰肉买的三层被褥都无济于事。 她贴着篱笆像蛆一样蠕动,抖着牙齿求一旁的少年,“哎呀王行……我们一起睡吧……抱着互相取暖总比一个人冻死好……好不好嘛求你了……” “不要。”他闭着眼,毫不犹豫拒绝。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绝情……我都快冻死了。” 她觉得自己下一刻魂就要飘走了。 他睁开眼,“我分你一床被褥。” 阿晓眼睛一亮,“王行你人真是重情重义!” 萧韫珩转头,透过篱笆缝隙,看见她弯起的眉眼,脸简直比翻书还要快。 阿晓盖上第四层被褥,再穿上“大鹅”袄子,勉强睡过去熬过寒夜。 王行没有那么幸运,一夜只盖了两层被褥,早上起来咳嗽不止,额头发烫,他患上了风寒。 也不能怪她,谁叫他死心眼,不肯抱着一起取暖,明明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多好啊。 但毕竟是他昨夜分了她一床被褥,才冻病了,还是过意不去,于是阿晓叫他好好歇息,她出门买炭。 萧韫珩半躺在榻,面容消瘦苍白,窗外风雪皆停,白雪折着耀眼的金光,他望着窗口,“大鹅”一摇一摆远去的背影。 她难得贴心,他也由着她去了。 傍晚,雪映着火红的晚霞,天却不似火那般热,入夜转冷,萧韫珩关上窗。 阿晓刚好买了一筐炭回家,萧韫珩接过炭,准备点燃。 “等一下。”她忽然道。 萧韫珩疑惑,“怎么?” 她又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一篮子炭,“先弄这个。” 他咳了一声,“为什么?” 阿晓笑着道:“我今真是走大运了,我刚路过一大户人家后门,就瞧见那家丫鬟把炭扔路边,我跟你讲,这可是白炭,跟我们买的黑炭不一样,果然是大户人家,白炭多得随便扔。” 萧韫珩点了点头,烧起白炭,只见炭里飘起一缕烟,萧韫珩双眸眯起。 那缕烟滚滚越来越大,霎时整个屋子充满烟,呛得厉害。 他嗓子本就难受,现下熏得辣疼。 阿晓傻了眼吐槽,“有钱人家都熏这种炭?还不如黑炭呢!” 萧韫珩肺也跟着疼,他早该想到人为什么扔了炭,他早该留个心眼制止她的。 无奈道:“这是人家潮了的炭,被你捡了回来。” “我说呢,钱多得没地花,这么浪费炭呢。”阿晓安慰道:“没关系,我们把窗打开就好。” 她打开才关上的窗子通风,于是整个屋子又冷又呛。 阿晓看向黑沉着脸,咳个不停的王行,自知做错了事,扯了扯他的衣裳。 讪讪一笑:“王行,要不,我们先抱着互相取暖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忆岭州 第14章 忆岭州 于是整个冬季,两个人靠着黑炭和厚实的大鹅袄子,熬过漫长的寒冷。 最近出门的人少了,生意也不大好,隔壁书摊子的老板索性摆手不干,回家带孙子去,阿晓捡漏买了一捆书拎回去,反正王行经常嚷嚷着要看书。 王行见阵仗,匪夷所思,“你竟舍得买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晓拍拍书,“隔壁老孙回家带孙子去了,书摊不干了,全场所有书一本只要一根白萝卜的价钱,不要白不要,我说,全是买给你的,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啊。” “谢谢。” 他看也没看她,轻飘飘一句,俯身去看书,眼里充满兴奋。 那兴奋的光一闪而过,他双眸微眯,盯着书上的字。 “温柔少爷俏丫鬟……”他转头,轻启薄唇:“你特地让我看这个?” 彼时阿晓正在喝茶,差点把水吐出来,“诶呀,我不识字嘛,天又冷赶着回家随便挑了些,你再看看别的。” 少年无奈摇摇头,掀开下一本书。 “这个……巫山**记。”他脸倏地涨红。 阿晓抿了口热茶,哈了口热气,“这名字听着文雅,讲什么的?” 王行把书扔到一旁,嫌脏地擦了擦手,闭目神色镇定下来,“淫.色。” 阿晓面色一惊,咳嗽道:“这老孙怎么什么书都卖,不过买都买了,扔了可惜,我拿去垫桌去,你再看看下一本,下一本一定正常。” 她笑着安慰。 萧韫珩已经没什么耐心看向下一本。 “那这本呢?”阿晓迫不及待问。 “还算正常。”他翻开几页看,“但都是些情情爱爱的诗词歌赋,没什么兴趣。” 阿晓凑过脑袋瞧,指着上面一句话,“这山……这水……雷啊雨啊天的我认得,不也有描绘山水天气的嘛?” 萧韫珩拧起眉头,念出那句词,“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叹气,“这句词讲的是女子对男子许下永远不分开的承诺。” “那也有可能是朋友间的情义。” 她简直歪理邪说。 阿晓两只手捧着脸颊,朝萧韫珩道:“那山没有角,江水都干了,冬雷震震,夏天下雪,天跟地都合上了,王行我们两个才能分开。” “不要。” 他毫不犹豫拒绝,还指责她,切勿儿戏,不要把人间变成烈狱。 王行果然不想跟她当一辈子朋友,她没料到的是天还真灵验了。 夜里雷声滚滚,大冬天的,竟打起了雷。 彼时她醉入梦乡,雷声在她梦里打了个滚就散了,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喊叫响起,惊得她以为家里进了小偷。 她抄起枕头下的砖头,左右环顾,没有小偷的踪影,篱笆另一侧的人还在叫,嘴里念念着不要。 阿晓的肩耷拉下,叹了口气,王行的老毛病又犯了。 透过篱笆缝隙,他不知何时蜷缩在角落,摇头十分痛苦的模样,阿晓也十分痛苦,正做着数钱的梦,突然被他惊醒,美梦破碎。 他现在这样大喊大叫,吵得她不得安生,想着不如一板砖拍过去,晕得沉沉的,病也不会犯了。 阿晓犹豫再三,还是没这么做。 她打了个哈欠,爬到他睡的区域,他床头吊了把晒干的佩兰,溢着股淡淡清香。 窗外又一声响雷,电光闪烁,屋子刹那一白。 王行眼皮倏地掀开,瞳孔放大,惊惧万分,若不知道的,还以为看见了鬼怪。 他双手死死拽着膝盖,薄唇微张,喘着沉重的气息。 “来来来,抱一个,你老大我安抚你来了。” 阿晓睡眼惺忪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王行,拍拍他的背。 王行平日里不许她到他睡觉的区域,嫌她不干净,更讨厌她抱他,她已然想象到王行清醒过来黑沉着脸的样子。 无所谓了,早点睡觉更重要。 “今天唱一个桥下游鸭,咳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开始高歌,妙音婉转。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他开始沉静下来,气息逐渐平稳,这招她百试百灵。 只是这鸭数着数着,她更犯困,眼皮耷拉下,下颚枕在王行的肩膀,窗外雷声不停,白色的光闪在少女的脸颊,她打了个哈欠,闭着眼唱。 渐渐她嘴巴合上,梦里从数钱变成数鸭子。 早上醒来时,她躺在自己的区域,被褥盖得严严实实,转头透过篱笆缝,空无一人,王行大抵又去摆摊了,一切如常。 她忽然怀疑昨儿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毕竟若是醒来,定又是被王行推醒,然后黑着脸嚷嚷怎么跑他床上去。 而不是睡在自个儿床上,睡到日上三竿。 那定是场梦了,她没有再多想,日子照旧。 覆在屋檐上的白雪融化,滴滴答答落下,弄得土地泥泞难走,雪化时最冷了,那股潮湿阴冷的风往骨头里钻。 阿晓才搬了个躺椅到院子里晒太阳,没过一会又悻悻而归,到屋子里烤炭火。 王行栽在窗口的一枝白梅开花了,他时而对着那枝梅花,背手说些文绉绉的话,什么孤芳,什么傲骨,说到兴头上,还要提笔写下来。 写就写呗,但这家伙偏还要她跟着一起写。 王行不知道突然抽什么风,要教她识字,许是还在记恨她买了一堆不入流的书的缘故。 他每日早晨给她布置作业,傍晚回来抽查,答不出还要凶她。 “这戍、戌、戊教了多少遍了,笨死了。” 阿晓觉得他脾气真炸,一点也不适合当夫子。 “哎呀,这不都一样吗!” “哪一样了,横是戌,点是戍,中间什么都没有是戊。” 阿晓听得脑子要炸了,捂着耳朵,欲哭无泪:“王行,我能不能不识字!我认得钱不就得了。” 萧韫珩摇头,无情道:“不行。” 阿晓噘起唇,笔自然架在上面,她斜眼瞪着王行,嚷嚷道:“你给我一个学字的理由。” 他想了想,想到她的德性,轻笑了声开口,“识了字就可以写字赚钱,这样要哪一天我走了,你就可以自力更生了。” 阿晓点点头,对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哪天王行不干了,她又要滚回去要饭。 于是她抓起笔,就开始写王行留的功课。 月色淡淡,烛光闪烁在她脸颊,萧韫珩望着她脸上不小心甩上的墨水,很碍眼,伸手拿起帕子,慢条斯理擦。 目光不经意瞥见她歪歪扭扭,鬼画符的字,叹了口气,自己这么骗她,是不是不太厚道。 她那字,想以此谋生,他都怕客人砸了摊子。 不过能骗骗她学字也是好的。 女婿醒来时,发现女鹅抱着自己睡得香香的,把女鹅抱回她的区域,给她盖好被褥。 注:“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出自《上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忆岭州 第15章 忆岭州 初春时节,岭州的雪全化了,地上聚满大大小小的水洼,阿晓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写着写着开小差看旁边的水洼。 她盯着水洼里的人,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的头发又长了。 今年阿晓不想戴乞丐帽了,她想有根簪子,跟别的姑娘一样,把头发挽起来扎成好看的发髻,而不是两只粗糙的麻花辫,等很长了就像往年一样剪掉卖了,做成假发戴在别的姑娘头上挽成各种各样的发式。 她今年不想卖,她也想梳发。 首先她得有根簪子,她没花钱买过这样的东西,舍不得,也没意识买,于是她缠着王行给她雕一根木簪子,王行手艺好,屋里的凳子桌子菜板都是他拿木头做的。 起初王行不答应,说她这样也挺好的,说他哪有闲工夫给她削根簪子,说她有心思在这,不如好好完成他布置的作业。 他明明还有工夫看书,和强教她认字。 她许诺王行从他布置的功课里随机抽查默写对十首诗词,一字不错,他就给她做根簪子。 架不住她软磨硬泡,萧韫珩答应了她。 白日熙熙攘攘的街市,他坐在摊子旁,手持小刀削一根桃花木。 在东宫的时候,每日除了读书习政,他还喜欢研究些奇门遁甲,亲手制作过机关盒,仿过帆船水利模型,后来做凳子,做桌子,做砧板,到现在竟然还削姑娘家的簪子。 忽然,摊子被敲了敲。 萧韫珩握着半成形的桃花木簪,仔细想花纹,漫不经心道:“今早只卖成品,不接定制。” “我不是来买字画的。” 耳畔传来一道儒雅的声音,萧韫珩抬眼瞧,那人朝他颔首一笑,他眯起眼睛打量,觉得来人有些眼熟。 少年一双深邃的黑眸习惯性含着轻蔑,为此阿晓没少说他,这样子多赶客,他该学着谄媚点。 他其实也没觉得这样是轻蔑,只是习惯了别人跪着,他居高临下看着。 “请问,你是阿晓的朋友吗?”那个人头又低了低,十分有礼问。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酒楼碰到的知州府少爷,宋什么鹤。 盖阿晓想飞上的高枝,温柔少爷俏丫鬟。 萧韫珩淡然开口,“有什么事吗?” 宋清鹤扬唇一笑,“那日你们去得匆匆,我也没好好感谢,本想着来日方长,寻个机会感谢一番,不曾想又匆匆随母赶在入冬河道未封前坐船回了浔州舅舅家,前阵子才回来。” 他絮絮说了一堆,萧韫珩问:“所以,你有什么事吗?” 他道:“我想着先送阿晓姑娘一个礼物,阿晓姑娘近日有什么想要的吗?” 萧韫珩下意识答:“簪子。” 说完又蹙了蹙眉。 宋清鹤一把折扇拍向掌心,眼睛一亮,“簪子好,姑娘家都喜欢簪子。” 他顿了顿,又疑惑问:“可是阿晓姑娘喜欢什么样式的簪子。” 他看向萧韫珩,“你是阿晓姑娘的朋友,定当比我清楚。” 宋清鹤折扇一挥,身后的小厮拎了一串铜钱放在摊子上。 他拱手,微微俯腰作揖,“这是兄台卖一天字画能赚到的钱,在下想买下兄台一个时辰的工夫,还请兄台陪我逛一逛,看看阿晓姑娘喜欢什么。” 萧韫珩扫了眼铜臭,手指摩挲桃花木上还未延伸的花纹,抬起手指轻叩了三下,犹豫了三下。 跟她待久了,也生出了丝不要白不要的想法。 少年点了点头,“行,我收了摊,你跟我来。” 宋清鹤欣喜一笑,“那便多谢兄台了。” 两个人走在街上,两旁摊子连串,眼花缭乱,宋清鹤脑袋停不下来,左右看,时不时问他。 “阿晓姑娘会喜欢这个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她现在大抵是个簪子都喜欢。 于是他每个都说喜欢。 宋清鹤犯了愁:“也不能整条街都买下来,那就买个阿晓姑娘最喜欢的,还得劳烦王兄再看看。” 萧韫珩眉目散漫,想随便指一根糊弄过去,就说她最喜欢这根,眸一斜,忽然不经意瞥见一根翡翠绿叶相衬的粉玉桃花簪,精雕细刻,栩栩如生,他浓黑的眸眯起。 宋清鹤注意到他的目光,顺着瞧,“兄台这根簪子怎么了?” 他望着上面煦阳下的折光,缓缓开口,“她以前很想买这支,只是这支簪子要二两银子,买不起,只能骗老板说看不上。” 宋清鹤笑了笑,一拍折扇,“那便这支了,老板,包起来。” 他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身后的小厮从鼓囊囊的钱袋子里取了碎银出来。 老板在手里掂量了下,道:“公子,这重量不止二两吧,我给您称一下找您零钱。” 他熟视无睹,“没事,不用再称了。” 老板奉承道:“不愧是知州府大少爷,财大气粗,不知少爷是送给哪位小娘子,知州府可是要添喜了?” 阿风拧眉,急忙反驳:“老板莫要胡说,我们少爷要先立业再成家,才没工夫顾那些腻腻歪歪的事,我家少爷只是送给一个朋友,朋友都算不上。” “阿风不可无礼。”宋清鹤呵斥道,他转头看向一直静站着的少年,惶恐解释。 “兄台莫要误会,阿晓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十分尊敬阿晓姑娘,既是恩人,也想成为朋友,只是不知阿晓姑娘愿不愿意与在下结交。” 少年淡淡睨了他一眼,轻启薄唇。 “她不缺朋友。” 嗓音淬了料峭的春风,他素白的薄衣轻轻飘动。 宋清鹤一怔,扬唇讪笑,“也是,阿晓姑娘那般善良有趣的姑娘定当有很多朋友。” “也不是很多。” 萧韫珩下意识地反驳,眉心微动夹着丝晦涩的不悦。 前面的人哽咽住,似是不知道如何接话,萧韫珩回过神,轻咳了声,“这根簪子她定然喜欢,若无旁的事,我走了。” 宋清鹤钝住的嘴角又扬起,朝他颔首,“那今日便多谢兄台了。” “不谢。” 萧韫珩点头回了个礼,折身缓缓消失在人来人往的闹市。 彼时日上三竿,阿晓才睡醒,正准备去集市帮王行看摊子,就见王行卷了摊子回来。 “嗯?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王行漫不经心道:“有个做官的让我写门匾,给的钱抵一天,我就先回来了。” “哎呀,那你再待一天,就能赚两天的钱了,再来几单大的兴许能赚三天的钱。” 她简直贪婪。 “不过算了,你早回来也好,早点给我雕完簪子,我跟你讲,我被你折磨得做梦都梦见诗词,那些字跟映在我眼前一样,我保准后天就给你默写出十首,你最好后天就能雕完。” 她迫不及待道。 那未完成的簪子还躺在袖口,粗糙未剔除的木屑贴着肌肤刺痛,萧韫珩鬼使神差问。 “如果你哪天掉了一根桃花木簪在河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很丑的时候,有个河神出现,帮你寻回簪子,河神问你,掉的是玉做的桃花簪还是木头做的桃花簪,你会作何选择。” 他觉得这个问题幼稚至极,竟从自己嘴巴里问出来,这个问题也显而易见,她那么贪心之人,定会选择玉雕的。 阿晓指腹摩挲着下巴,迟疑片刻:“我可以说两个都是我的吗?” 萧韫珩一愣,无言以对,气笑地勾起唇角,他简直低估了她的贪心。 阿晓:小孩子才做选择,本大爷全都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忆岭州 第16章 忆岭州 “富贵我就淫,贫贱我就移,威武我就屈。” 阿晓抱着本子,春日正午的煦日暖洋洋的,催人欲睡,她坐在摊子上边打盹,边背功课。 倏地脑门一疼,阿晓龇牙咧嘴抬眉,萧韫珩收走笔杆,恨铁不成钢道:“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连词都能背错,我看你是言为心声。” 阿晓无力反驳,揉了揉额头,嘟囔着唇,“可不是嘛,也没什么问题呀,我这叫见机行事,能屈能伸,再说了,若这辈子能大富大贵,我定要试试挥金如土的日子。” 她说着说着脑门又一疼,萧韫珩重重敲了下她的脑袋,“都什么歪理,继续背。” 阿晓抗议:“喂,你这样打会打傻的!” 他淡然道:“本来就傻了不怕更傻。” 她真是越来越讨厌王行了,阿晓拿起书,偷偷朝他做了个鬼脸,看在簪子的份上,不跟他多费口舌。 几个常来的学子下课从书院中走出,阿晓正准备招呼,借此歇息会,却见那几个学子匆匆走过。 阿晓听见他们道:“今儿知府少爷生辰,知府老爷大摆宴席,宴请方圆五里的百姓至春华园。” 其中一个人惊讶道:“这么大排场?” 另一个人道:“可不是嘛,说来也是为宋少爷积德,后年秋宋少爷就要去参加秋闱了,若秋闱过了次年可就进京会试,知州老爷和宋夫人就这一个宝贝儿子能不上心吗?哎呀,走了走了,我们可得快些去,去完了都挤不进去。” 两个人加快步伐边走边跑,街上不乏三三两两的人前去凑热闹。 于是乎,阿晓扯了扯萧韫珩的衣袖,“王行,我们要不也去蹭饭。” 萧韫珩低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你方才五个包子没吃够?” “哎呀,五个包子归五个包子,人开席是免费的,不要白不要,再说了大户人家的席可都是山珍海味,我们平日里吃不到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阿晓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去,软磨硬泡,“好不好嘛王行,你要不去我可就自己去了?” 萧韫珩拗不过她,点头答应,“行,你等我把摊子收好再去。” 阿晓喜笑颜开,等着他收拾好摊子,两个人往春华园走去。 春华园是知州大人的私人园林,听说曾是前朝敬承王爷分封此地所建,后几经流转到了宋老太爷手上。 两个人站在春华园气派的大门前,正准备进去,就被门口的家丁拦下。 家丁开口就道:“你们不能进去。” 阿晓质问,“贵府不是说方圆五里的百姓都能进去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那也得是方圆五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得是学子夫子求学问道之人。”他打量了下眼前的二人,一副穷酸模样。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至于你们,老爷夫人为给少爷积福,在城门口布善施粥,凡老弱病残,穷困潦倒之人都可前去讨一碗粥,你们两个快过去吧,别在这碍眼挡着别的有福之人。” 萧韫珩眉心微蹙,对那人嫌弃的言语感到不悦,阿晓则缺一根筋,只是惋惜了一下,她早习以为常别人的白眼,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还开心地笑。 “有免费的粥那也不错呀,谢谢大哥提醒。” 于阿晓而言,萧韫珩则是不知道抽了哪根筋,昂着头道:“我不吃嗟来之食。” “我看你是忘了以前要饭的日子了。” 她推着萧韫珩的背往前走,“哎呀走了走了,去晚了被人抢光了连免费的粥都没了。” “我不想喝粥。” 萧韫珩反驳,但无奈她一直推着他走。 “阿晓姑娘。”忽然一道清风似的声音传来。 少女茫然转头,春华园蹲着两只石狮的拱形大门,玉面少年郎青衫翻飞,斑驳的阳光映照。 两旁的家丁连忙俯腰拱手,“少爷。” 他扬唇如沐春风,眉目如画,提着胯前的蔽膝匆匆走来,弯起的眼眸充满惊喜,询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阿晓愣了愣,缓过神来讪讪一笑,“嗷,我听说你生辰宴请方圆五里的百姓,就想着过来蹭顿饭,但……” “那还不快进来。”他还没等她说完,要拉住她的手,想到不合乎礼数,又放下抬起的手。 阿晓道:“可你家家丁不让我们进去。” “没关系,有我。”他轻咳了声,朗声道:“阿晓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那便是宋府的贵客。” 他低头,莞尔一笑,“可不知阿晓姑娘愿不愿意当宋某的朋友,参加宋某的生辰宴。” 阿晓一怔,总觉得是在梦里,但的确是他亲口说的,她掐了掐手也是痛的,阿晓从没有如此贵气的朋友,突然有些恍惚。 他又唤了她一声,阿晓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愿意。” 又惊又喜。 她转头看向一旁静静伫立的少年,笑着招手,“王行别傻站着了,走了走了,我们又可以进去蹭饭了。” 他背后是嘈杂的人流,微风轻拂,少年凝望她半晌,轻轻点头。 “嗯。” 阿晓大摇大摆跟在宋清鹤后头,还记得上次站在宋府门前,还是帮人小姐给宋清鹤送情书,最后连人带信轰了出来。 门口看着便气派,里面更是别有洞天,走在宽阔的青石道,四周郁郁葱葱,墨瓦红漆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在层层叠叠的假山中。 阿晓走在其中,踢踏的步伐渐渐变得拘谨,腰也不免低伏,除了昂起的脑袋东张西望,满是惊奇。 她张着嘴跟一旁的人赞叹:“哇,宋清鹤家真的好大,好气派啊,原来有钱人家里面是这样的。” 萧韫珩双臂绕在胸膛,鸦睫低垂,百无聊赖,从头到尾都没扫一眼春华园。 听到阿晓赞叹时,轻蔑地挑了下眉,“不过尔尔。” 阿晓皱眉,“你家以前难不成也很大,那也不可能,这是前朝敬承王受封此地所建,附近几个州都寻不到这样气派的园子。” 他轻轻嘁了声。 敬承王他有所耳闻,这位皇太叔乃宫女所生,无权无势,太祖登基后,受封前往岭州这样的苦寒之地,之所以有所耳闻也是听说这位皇太叔有不举之症,无子无孙,晚年孤独无依,父皇不忍,垂死时,将他召回了上京城,全了落叶归根之心。 阿晓转头,朝他道:“你这是嫉妒。” “我?嫉妒。” 萧韫珩黑沉着脸,他才不屑嫉妒。 他有什么好嫉妒的。 就算他如今的处地与知府少爷相比的确凄惨了些,他也不想嫉妒。 阿晓不想听他嫉妒自大贬低他人,跑了上去跟宋清鹤肩并肩。 萧韫珩蹙眉,他一点也不嫉妒。 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省略n个嫉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忆岭州 第17章 忆岭州 进去的人都手提礼盒,见到宋清鹤时拱手作揖。 阿晓局促道:“真是不好意思,来也没给你带贺礼。” 宋清鹤摇摇头,莞尔一笑,“没关系,阿晓姑娘的到来已是天降之礼。” “哈哈,是吗。” 她觉得宋清鹤的话跟春日里的暖阳似的,听得人心里暖暖的,不知不觉脸颊也晒得发烫。 石径两旁翠竹摇曳,青砖斑驳的光影晃动,微风徐徐掀起衣袂,宋清鹤迟疑良久,摩挲藏在袖口多日的桃花簪。 鼓起勇气,张了张口,“阿晓姑娘……” “王行?你去哪?”阿晓忽然道,她看见王行转身,急忙问。 他轻启薄唇,“逛逛。” “你不吃席吗?” “不吃。” “为什么不吃?” “反胃。” 他面色淡漠,与盎然的春日格格不入。 她猜王行是想如厕,知道他脸皮薄,贴心地抬手贴在嘴唇盖住声,“你知道茅房在哪吗?你要找不到茅房,我先帮你问问。” 少年脸色沉了沉,瞪了她一眼,似是不想再与她说话,甩袖折身走了。 莫名其妙。 算了,他自己慢慢找去吧。 阿晓叹气,转身扬起唇角,笑着看着宋清鹤,“你方才是有事要跟我讲吗?” 宋清鹤低头浅笑,“我说,我们再走走吧。” “嗯,好的。”阿晓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太想继续走,嘴馋得厉害,更想去吃席,但毕竟这是人家家里,没有他的开恩她根本进不了这里,陪大少爷走走也罢。 道路渐渐变窄,曲径通幽,两个人并肩走着摇晃的手臂愈来愈近。 “还没问阿晓姑娘跟那位兄台的关系。”他漫不经心笑,却捏紧袖子有些紧张。 阿晓想了想,“他原是我小弟,后来是我拜把子的兄弟,细点来说我们也是合伙人。” 宋清鹤点了点头,“原是这样。” 他笑着又问:“阿晓姑娘可有来宋府当差的想法,宋府的工酬也算是岭州所有府里最高的了。” 阿晓双眸一亮,很是心动,转瞬又黯淡下来,“多谢宋少爷的好意,只不过我觉得摆摊也挺好的,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等哪天干不下去了我再来找宋少爷,到时候宋少爷可别不要我了。” “怎么会,我自然是要的。” 他急忙道,意识到脱口的话不对劲,又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只要你愿意来,宋府自然会接纳你。” 阿晓没心没肺笑着:“我知道呀。” 她知道宋清鹤是这个意思,其实他也没必要解释,他在岭州风评一向很好,待人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心地更是善良,她这些日子算是见识到了,难怪那么多姑娘喜欢他。 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不帮她也会帮别人。 至于旁的,她不敢多想,也不能。 苍穹上的月亮永远也不会沾到地上的尘埃,大户人家的少爷是不会喜欢一个乞丐出身的姑娘,她也就跟王行说笑,若是被岭州那些大小姐知道,不得嘲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所以他真的不用着急解释。 但她还是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像咬了口还没成熟的青杏,酸涩的味道涌入心肺,却也只能闭着嘴接受。 “阿晓姑娘。”宋清鹤忽然唤她。 “嗯?”阿晓抬头,假山叠嶂,静悄悄的,远处宾客席人声朦胧,屏退在身后。 少年低头,紧张地从袖口伸出一支桃花簪,手指都在颤抖,险些抖落。 “王兄说你会喜欢这根簪子,我就想着买给你。” 阿晓一愣,缓过神时他已抬手,摘掉她破烂满是补丁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把漂亮的发簪插进她随意用布条盘起的头发。 非常格格不入。 “很好看。”宋清鹤笑了笑。 阿晓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这很贵的。” 他摇头,“没关系。” 无功不受禄,阿晓疑惑问:“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他答:“就当是你先前救我,我还你的救命之恩。” 阿晓不好意思道:“帮个忙罢了,你先前也帮了我很多忙。” “我都是举手之劳罢了,但阿晓姑娘帮我的忙都意义非凡,不是金银能买到的。” 一次是好心情,一次是命。 春华园的桃花开了,从假山中探出,微风徐徐,花瓣打旋落下,一片花瓣正好落在她的桃花簪上,好似长了上去。 宋清鹤伸手,想把那片花瓣摘下。 迎着那只手,骤不及防,阿晓闷了脑袋,怔怔定住。 “少爷!原来您在这,可让我好找。” 忽然一道声传来打破暧昧,阿风站在假山口,急匆匆找来。 宋清鹤收回手,问:“何事?” “夫人找您,叫您到前院去。” “母亲找我何事?” 宋清鹤疑惑问,阿风也茫然,“我也不知道,夫人身边的嬷嬷匆匆叫我找您过去,哎呀少爷,您去了不就知晓了。” 宋清鹤点点头,母亲命令他从不敢违,低头看向阿晓,“抱歉,失陪了。” “没关系。”阿晓摇摇头,她正好可以去吃席,“你过去吧,我也正好去找找王行。” 他微微颔首,折身走了,衣袍卷起几片桃花瓣,阿晓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从假山口出来,往宴席走去。 远处人声喧嚣。 忽然头皮一疼,被人狠狠揪住,啪的一声,簪子掉落在地,叶子和花瓣四分五裂,溅起零星碎玉如雪珠子,发带也随之飘落,乌发倾泻而下。 “小贱蹄子敢勾引我家少爷,也不瞧瞧你的身份是山沟里哪根杂草,敢肖想起知州府里的金枝玉叶来。” 一个嬷嬷不知打哪来,扯着她的头发,把簪子扔在地上,人也被推倒在地。 嬷嬷扬起身,从袖口取了张帕子,嫌脏地擦了擦手,而后扬起唇笑着看向缓缓走来的人。 恭敬地唤她,“夫人。” 那妇人削瘦,脸上细纹略显疲惫,但气势高傲,发髻梳得油亮高盘,她手中捏了串佛珠,春凉披一件石青灰鼠大氅,里穿金丝生色花褙子。 她昂头,眉目轻扫,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 “你便是吾儿的画中人。” 阿晓茫然,什么画? “我不来找你,你倒跑到我面前。” 妇人眯起眼打量,冷言鄙夷道:“比画里还要穷酸粗鄙,这年头连乞丐都学了狐媚子的招数,勾引人家好好的儿郎,连书都不看了,尽画姑娘。” 她冷哼了声,“小小年纪手段倒是了得,只是不拿铜镜照己,真当自个儿攀上了高枝能麻雀变凤凰,不知天高地厚,耽误了我家儿郎读书,我家儿郎日后考取功名娶的上京官宦人家的小姐,门当户对也是知州府的小姐,而不是一只贱雀,连妾都不配。” 她捻转着佛珠,闭眸为儿消灾,虔诚向天一拜,睁开眸轻蔑地瞥了眼地上的人,缓缓折身,轻描淡写道。 “把她打出去,莫要脏了春华园,也不要让宾客看笑话。” “若是少爷问起呢?” “吾儿一向孝顺,自不敢违抗母亲。” 嬷嬷点头,“是。” 地上的人低着脑袋盯着破碎的簪子,想必是失了魂,这种人她见了太多,但入了少爷画的倒是第一个,她蛮横地伸手,倏地手腕一紧。 一只手握住了她,不知打哪来的少年道:“我们自己会走,不劳贵府相送。” 他语气淡然,却十分凛冽,一双深邃的眸黑压压地盯着她,周遭散发着股威严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气息,那嬷嬷感到奇怪,她拍了拍手起身,也罢,省得她使力,这种痴心妄想不要脸面的丫头片子最难缠了,保不齐一会儿抓着知州府门槛死乞白赖,今还有那么多宾客在,可不能丢了脸。 “行,你快把她劝走,可别走得太难看。” 她嫌晦气走了,萧韫珩看向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碎玉失魂落魄,乌黑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撩起她的头发,泛黄的发丝渗进指缝,清凉像沾着薄荷。 他不知道女儿家怎么梳头发,依葫芦画瓢挽起,团了个丸子,插进一根桃花木簪固定住,斜斜地插着,不太好看,但也只能这样了,好在她看不见。 “你要我做的簪子,本想等你都默写对了奖励你,今天就提前给你了,木头做的,怎么摔都摔不碎。” 他说完,却见她瘦小的肩膀颤抖,微弱的抽泣声传来,豆大的泪珠砸落在破碎的玉上。 她竟然哭了。 萧韫珩措不及防,他就没哄过女孩子,更何况是盖阿晓,更不知如何哄,他摇摇头,语重心长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宋清鹤有什么好的,那妇人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家的枝变不了凤凰,一根灌木枝,雀落脚都不想落在那矮枝上。” 他嗤笑了声,“还没雀飞得高。”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指着簪子抽泣,“簪……簪子……”连话都说不清。 他瞥了眼宋清鹤送的簪子,“我知道桃木簪子比不上他送的玉雕的簪子,大不了以后赚钱了也买根。” 她摇头,还是盯着碎玉哭。 萧韫珩哄不好,这不行那也不行,揉着微蹙的眉心无奈道:“盖阿晓,为情落的泪,是天下最蠢的眼泪,怎么,就因为被骂了几句不能跟宋清鹤在一起,你就要在这哭天喊地的,连最后的尊严也不要了?” “不是。”阿晓擦了把眼泪,抬头哽咽道:“我是觉得她骂就骂呗,摔簪子干什么,我都不好卖了,我卖还能卖二两银子呢,现在好了,摔成这样怎么卖,呜呜呜我天降的二两银子又飞上天了,这可是二两银子啊!我得赚多久才能赚到二两银子,老天爷,你既然让我看见了钱,为何又夺走我的钱,天不仁,戏弄穷人啊!” 她昂头,悲伤的眼泪落下,充满了对天义愤填膺的控诉。 萧韫珩一愣,倒还是他认识的阿晓,唇角缓缓勾起嗤笑了声。 阳光变得昏黄,天边的云霞镶了金线,少女的颅顶染了圈金黄的光晕。 阿晓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着急忙慌爬起,“对了,城门口还在施粥呢,赶紧的,别席没吃到,粥也没领到。” 她拉起他的手奔跑,穿过偌大的宅院,来来往往穿金戴银衣冠得体的贵客避他们如地沟里逃窜的老鼠。 但阿晓不在乎。 青丝团的丸子松松垮垮,一颠簸,如瀑泄下,沾满金色的霞光随风飞扬,她跑在前头浑然未觉,桃木簪子顺着掉落。 萧韫珩伸手接住。 阿晓和王行在岭州的故事马上就要进入尾声了[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忆岭州 第18章 春夏秋冬 宋清鹤听闻此事,提着礼来了好几趟,说是致歉,都被王行打发走了。 为此阿晓感到不满,“你说你人打发走就算了,怎么礼也推走了。” 王行严肃道:“盖阿晓,你怎么什么都要。” “这又怎么了,诶不过话说,我有时候在想,要是当时我装得跟宋清鹤情深似海,他离了我活不了,她为了她儿子狠狠甩我一百两银子就好了,哎呀,早知道就这么办了。” 阿晓拍拍大腿叹气,懊悔不已。 王行蹙眉,叉腰无奈地盯着她,“我简直高估了你的尊严。” 她无所谓道:“要尊严干什么?能当饭吃?” 萧韫珩跟她掰扯不了,她总有一堆歪理,随她在那边打新的算盘敲诈一笔,他执笔挽袖,继续写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春意盎然时,生意也开始变好,以至于王行掏出闲钱给她买了件春衫,黄襟绿罗裙,裙口绣有鸭子。 王行咬着牙指正,“那是鸳鸯。” “嗷。” 阿晓拎着春衫,对着阳光瞧,“不过你怎么突然送我衣裳。” 王行解释,“我不是弄坏了你一件衣裳吗?就当赔给你的。” “难为你还记得,这么久了,我都忘了。” 他总觉得这话阴阳怪气的,嫌他这么晚才赔给她。 望着她眼底闪烁的新奇,他勾起唇角,“再说了,你一个姑娘也该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了,别什么都不舍得买,也该捯饬点行头,买买胭脂水粉罗群发钗之类的。” 阿晓转头,“你是说我平日里没有姑娘家的模样?”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摇摇头意味不明笑,“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他就是那个意思! 阿晓觉得王行的话也不是不对,她咬咬牙买了块胭脂,对着水洼捣鼓。 傍晚王行回来时,她转头兴致勃勃朝他笑。 只见王行僵了一下,折身就跑,跑了几步顿住,想到什么,转身走过来,离了几尺,眯起眼睛仔细盯着眼前花眼血唇的妖魔鬼怪。 试探着问:“盖阿晓?” 阿晓咧开血盆大口,“王行,你觉得我这个妆好看不?” 王行闭上眼睛,抚了下额头叹气。 “我觉得,你不施粉黛的模样更好看。” 她粗糙点缀芝麻斑的小麦色脸颊,涂上浓重绯色的胭脂,像戏文里武丑。 阿晓瞥了眼水洼:“好像确实哦。” 后来王行买了面铜镜,叫她以后在家里照镜子,不必跑到水洼里照,说她回来还要把家里踩的都是泥鞋印,省得他拖地。 阿晓字学得越来越多,桃胶迎夏香琥珀,她问王行琥珀是什么,王行说琥珀就是树脂。 原来是树脂,不值钱的玩意,王行笑了笑,说这价值不菲,品质绝好的能买下十座春华园。 害得她摘了一下午树脂,激动地给王行看,说能买下一百座春华园了。 王行像看傻子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惬意地端着她的树脂泡茶去了。 原来树脂要在地里头待上数不清的年头才能变成价值不菲的琥珀,白忙活一场。 不过好在,她三月里种的西瓜都熟了,硕大绿油,拍起来脆响。 她拉到集市里卖,一个月赚了二两银子,岭州又新开了家赌坊,阿晓一时兴起,钻进去瞧,后来一时没忍住,赌了两把。 正赌到兴头时,背后一凉,她身一滞缓缓转过去,只见少年一身白衣鹄立赌坊昏暗的光线下,脸色铁青,静静地盯着她。 他太阳穴突突跳,气得鼻孔冒烟,“盖阿晓,都开始玩起赌博了?” “哈哈哈……就随便看看。” 她蹭得一下就跑,反正这把她赢率不大。 为此,王行跟她置了好几天的气,怎么哄都不成。 她发现王行这人特别爱管教她,老头子都没这么爱管教她,凭什么,她不哄王行了。 她觉得是因为他现在是家里赚钱的主力军,所以他才爱管教她,等她以后钱赚得更多,她就一脚踹了王行,各自立门户。 她开始找各种赚钱的办法,比如帮西坡的李大娘看孩子,一天一百文。 那瘦小的娃娃哭起来气吞山河,鼓着人耳膜像把利剑快要捅破。 王行捏书,手指快要戳破书纸。 他拧眉黑脸,质问正抱着孩子的阿晓,“你为什么要把孩子带过来。” 她糊弄着笑,“哎呀,人李大娘和李大叔去余州奔丧了,娃不好带,我帮帮人家,助人为乐嘛。” 没敢告诉王行这是收了钱的活,为了早日踹掉他。 那孩子实在哭得厉害,夜里根本没法睡觉,每天起来眼下黑青。 阿晓受不了,后来以一天一百二十文的价钱给东坡的宋大娘带,十天亏了两百文,阿晓欲哭无泪,还有苦说不出。 秋天的时候,她还没有踹了王行,但不代表她钱赚得没有王行多,金秋她种的瓜果蔬菜到了丰收的时候,拉到集市里大赚了一笔,那个季节,她赚的钱比王行多多了,整日在王行面前炫耀。 秋末霜寒时分,她跟王行的生意又渐渐冷了下来。 “王行,我们要是没生意吃不起饭怎么办?”阿晓抱着膝盖苦恼。 王行道:“没事,今年地窖存了很多货,不至于没饭吃。” 阿晓一喜:“是哦,我还晒了许多鱼干。” 霜雾愈浓,寒风凛冽,路上的行人接连穿起袄子,院子里的水洼凝了层薄薄的冰。 岭州又要进入冬季。 这是她跟王行相识的第一年。 萧韫珩望着院子里不小心踩到水洼,滑了跤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叫的阿晓。 虽然日子鸡飞狗跳,但尚能过下去。 如若回不了上京…… 他望着院子里龇牙咧嘴的人,缓缓勾起唇角,安居岭州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这里有他的朋友。 “喂,王行,你是不是看我摔跤笑话我。” 阿晓拧了把裙子上的水,一只手捂了捂屁股,踩着鸭子步走过来。 “没有。” 他摇摇头,喝了口热茶,忍俊不禁翘起唇角,融入飘腾的茶烟。 阿晓一见,怒不可遏道:“明明就有!你还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