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不让打架》 第1章 第 1 章 “掌柜的,这是…”龚二看着沈榆拉回来的独轮车上躺着的男人,挠了挠头。 “不认识,就是在水边看到了,顺手带回来。”沈榆把车停在院子中央就撒手了,径直去水缸前舀了一瓢井水,仰头灌下。 夏秋交替,暑气未退,喉咙里像点了火似的,这瓢井水凉得正好。 “顺手?你劲儿挺大啊…”龚二嘟哝着,俯身去拖人。可没了意识的男人沉如千斤,差点没叫他摔到地上。 “简单给他包扎一下就行,我看着只是骨裂和皮外伤,不碍性命。能做多少做多少,余下的我来。” “行,给他上药算额外工钱吗?” “算你个…”沈榆语气一顿,临时改口,“算半个时辰的。” “好嘞。” 沈榆随手抄起一块芋头,朝后院的茅草棚一抛。那儿蹲着一只长尾猕猴,双臂环着木柱。 “麦芽吃饭了!” 叫麦芽的小猴子一把接住,抱在怀里闻了闻,立刻埋头啃起来,尾巴还紧紧盘着木柱不放。 沈榆随意擦了擦手,眼角带着笑意,掀开门帘走进大堂。 正午已过,日光斜洒,石板地上映着几缕光影。大堂里三三两两的客人,或低声谈生意,或端碗喝酒,气氛寻常。 靠窗的两位客人正对着账册比比画画,桌上半碗剩面还冒着热气。 右手边柜台边,一位瘦高的女子正低头拨弄算盘,听到沈榆进门,手指停了一下,抬眸嗔怒:“还知道回来!就我一个人忙前忙后,又做饭又收账的,算又算不明白!” 沈榆笑吟吟走过去:“这不是来了嘛。我需要做菜吗?” “你把账理明白就谢天谢地了!还有,方才有人来问明儿还收不收粮。” “收,按昨儿的价,没乱改吧?” “龚二呢?出来帮忙!”姚柳柳柳扯着嗓子喊,嗓门虽大,却软绵无力,半点威势也没有。 “他在后院忙着呢,我捡了个人。” “好啊好啊,正愁缺人手呢。” 沈榆站在柜台后,抬头看了一眼堂内,一切如常,老客人的老位置,新面孔的新鲜打量,她尽收眼底。 又是平静的一天!很好! 等忙过饭点,沈榆才有空去看那个昏迷的伤病号。 只不过在这之前,她得去做个病号饭。 长得挺好看的一个人,在水里泡得小脸发白,要先好好活血化瘀。 刚好昨天的备货里还剩一只乌骨鸡,早就浸去了血沫,此刻正安静得窝在砂锅里。 她将姜片塞入鸡腹,又放入当归、红枣,添水至没过食材,砂锅安稳坐上炭火炉,文火慢煨。 待香气弥漫,沈榆才去了龚二屋中。 男人已经醒了,被五花大绑似的包裹着,眼神略略戒备,见她进来,想要起身。 “肋骨和小腿轻微骨裂,先别乱动。”沈榆好心提醒他,不过,病人初醒,多半如此,她早见惯不怪。她便主动自报家门,“我是在恒溪边捡到的你,你现在在三合镇常乐客栈,我是这儿的掌柜的,我叫沈榆。” “…在下邱驰砚,多谢沈掌柜仗义援手,在下一定…”他一个下意识挺身,又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简单的动作也痛得他眼前发黑。 沈榆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忽然间鼻子微动,她用手扇了扇邱驰砚面前的空气:“闻到了吗?” 邱驰砚现在可没精力调动其他感知,在她的引导下,才后知后觉。 但一下子就唤醒了他的胃。 胃里尴尬的声音在屋内显得很是突兀,沈榆嘿嘿一笑:“你先闻一会,还要一阵才能炖好,先喝口山药粥吧,垫垫肚子。” 山药粥是饭点过后锅里没卖出去的,给他正好。 沈榆端着碗拿着勺靠过来,邱驰砚咽了下口水:“麻烦沈掌柜了,我自己来便是…” “你现在要是能把胳膊举起来,算你厉害。” 邱驰砚后知后觉动了动,果然,迟来的肿胀痛感在此刻抵达大脑。 他只好老老实实被喂了一顿饭。 吃完,沈榆才开始问一些常规问题,比如,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受伤。 “…在下是,长风镖行的镖师,在送货途中,我被派去单独送个东西,但半路遇上流寇,信杭山上又陡峭,我就失足摔下去了。” “那,我帮你送个信,报个平安,让他们来接你?” “…那有劳掌柜,只送个口信到镇上悦白米行即可,但我们镖行多半要先赶行程,若知道人无恙,很少会回头。” 这倒是…沈榆觉得自己多余问,这市面上的镖局都是这副德性。 “没事儿!那你就先在我这住着,不用急着走,我也不差你这一口饭。” 沈榆来去都是风风火火,邱驰砚也拦不住,想问什么也来不及。 他一个人躺着,看着天花板,脑子里迅速捋了一遍混乱的记忆。 此次出门出得急,再加上本就是隐藏身份,就没带六扇门的显著身份令牌。 不过也好,失去意识时没有被搜身知晓身份,就不必同不相干的人讲清来龙去脉了。 但怕的是,这里有问题,又或是有人追至这里,连累无辜之人。 现在的身体做不了什么,他大概也只能暂时从客栈这几位嘴里打探点外面的消息。 然而体力不支,他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又等来一顿饭。 以及床边三个人。 他们十分自来熟,就围着一具不太能动的睡着的身体磕着瓜子聊闲天。 “呦,醒啦,来来来,尝尝我们掌柜的手艺,鸡汤煲得正好,我都想吃了。”龚二殷勤地夹着菜喂他。 邱驰砚不太习惯,但对方太热情了,招架不住,他就只好接受了这份好意。 “对了,米行我已经去过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信物,我给寄到你们镖局老家,省得有遗漏。”沈榆吐掉瓜子皮,囫囵问道。 “…我身上…应该不剩什么了。” “也是…无妨,反正这南来北往那么多人呢,总能有机会。”沈榆本就是抱着能送走最好、送不走也行的想法。 病号饭,她也是许久没做过了。 “那个那个!”姚柳柳忽然激动拍了拍沈榆的胳膊,“不是说这次百门祭刀要在三合镇办吗,到时候肯定人多,说不定在客栈里就能逮到他们镖局的人。” 龚二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哪家英雄好汉住咱这小客栈?总共四个房间,全门派都塞这儿啊?” 邱驰砚观察着,另外两个人虽说是沈榆的伙计,但他们之间似乎也不存在什么等级之分,沈榆也没有因为龚二说的话而挂脸生气。 沈榆只是拖长声调,甚至有些赞同:“肯来咱这的肯定都是小门小户,或者落单的大侠,说不定反而更有意思。” “也是。今天不就收了一个嘛。”龚二说话也是没头没尾,突然提起,“虽说两个月后才是百门祭刀,但是最近镇上人已经多起来了。临打烊前有个背巨大竹篓的大哥来住店,他说要住四个月呢。” “哦豁!大财主!把他伺候好了!”沈榆来了干劲,她还没遇到过一住住这么久的客人。 姚柳柳也好奇:“你问他来做什么了吗?” “这不是前两天镇上有个老游医公开免费授课嘛,他慕名来的。” “那他消息真快,我还是昨天才知道的。” “谁说不是呢,他走了大半天赶过来,先去拜了师,临时找的住所,还跟我磨了半天房钱。” “你给便宜了?”沈榆突然支棱起来问道。 “是啊,长住当然有折扣。”龚二挠了挠头,“咋,咱店没这规矩?” “这样啊,那就打折吧。”沈榆立刻被说服,又老实嗑起了瓜子。 “那个…”邱驰砚躺着默默插话,“敢问,那位老游医,为何要平白授徒?” 龚二:“说是手里积了一大批药材,与其烂在手里,不如让更多人学医,物尽其用。” “可游医怎么会随身携带那么多药材?”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没问那么细。咋,你想找大夫啊?” “…不不,我不是…” 邱驰砚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龚二立刻拽住沈榆手臂,自信介绍道:“我们掌柜的,也会!还挺厉害的呢!你别怕,治不死人!” 这话听在耳里,总觉得哪里不对。邱驰砚微微挑眉,怎么都不像是在夸人医术高明。 而沈榆手臂被扯开,但脑袋也跟着手拐了过来,就为了手里那颗瓜子仁。 看起来颇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邱驰砚也摸不透,这三个人围在自己身边,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观察了他们一整个晚上,似乎不过是闲话家常:一会儿说镇上的新茶,一会儿扯到山路上的猴子,东一句西一句,没有半分章法。 说累了,三人也不多言,拍拍衣摆各自散去,没一句废话。 而这里就是龚二的房间,他就在对面墙的位置直接睡下了。 “龚兄弟…” “叫我龚二就成。” “…好。其实我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还要叨扰多日…” 龚二“嗐”了一声:“我当啥事呢,你放心,我们掌柜的心善,隔三差五地捡活的回来养。你看见院里那只猴子没?哦你可能还没机会见,它来我们这都两年多了。你啊,就踏实待着,掌柜的就爱热闹。” “…哦哦,是吗…那掌柜的,古道热肠…” “那可不!其实我也是被捡来的,所以你就放心吧。而且她俩做饭还好吃,全是口福。” 邱驰砚打量龚二,此人年逾而立,体格健壮,却肯安安分分跟着一个年少掌柜,想来也是心性淳厚之辈… 或是单纯的贪嘴之人。 “不如,等我稍微好一点,我帮你们做点事吧。”邱驰砚转念一想,主动提及。 “好啊!”龚二完全没和他假客气,直接从床上窜了起来,“你会算账不,我们几个合起来也天天算错钱。” 开文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邱驰砚一条腿翘在凳子上,双手拄着拐杖,半倚在柜台边。 谁看了都要说一句身残志坚。 沈榆说要不算了吧,他们的算账能力还没差到那个地步,但邱驰砚执意要做点什么。 那就随他吧。 沈榆想,人是需要让自己看起来有用的。 只是没想到,邱驰砚做事非常利落,翻查账本不过两日功夫,就将两个月来的一摊糊涂账理得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我这两个月,还亏了三钱银子?” 沈榆看着最后的数额,怔了一怔,眼皮轻轻一眨,默默往前翻。 这怎么和她算的不一样? 邱驰砚瞧出她的疑惑,干脆替她将书页翻到上月。 “购置新碗碟…三十件?一副新桌椅?那么多!我买的?” “…似乎,是有人在客栈打了架。”邱驰砚从另一册薄本中抽出一张纸递来,神情略复杂,“这是,客人的吧?” 悔过书。 上面落款是一个陌生名字,内容大意是,我在常乐客栈挑衅了临座客人,掀了桌子,砸了饭菜,实在对不起客栈的各位。 字迹潦草,还有错别字。 只是,江湖客哪里真会规规矩矩赔礼?一纸悔过,倒像是被人逼着写下的。 但,很明显,始作俑者还没赔钱,是客栈自己掏的钱。 “想起来了,柳柳是说过来着。”沈榆恍然,把这封悔过书收了起来,“她说当时大堂里有人忽然动起手来,我们恰好都不在场,没能阻拦。那人不过是个落魄的江湖浪子,手里没钱赔,柳柳便让他写了个歉书,算是意思意思。 ” 邱驰砚站在这柜台两天,自然也见得到挂在大堂最显眼位置的木牌—— 打架请出门,别砸我锅碗瓢盆。 想来,这三合镇虽不大,但通衢四达,水陆交冲,往来之人有行脚商贩,也有走镖客、江湖游侠,更少不了醉汉、赌徒与躲债之徒。 鱼龙混杂之地,消息灵通,麻烦也多。 他们三人在此开客栈,也是不容易。 不过他们人倒是随和,人说赔不起,他们就真不要钱了。 “那这账…” “就这样吧,谢了!” 沈榆看起来也不太在乎是否亏钱,只要算清钱怎么来的、怎么没的就行。 在邱驰砚看来,不止掌柜的,两个伙计也是得过且过,干活虽起劲,但少条理。 他一个捕头都知道,做买卖,账目须得分明,口碑方能长久;待人要有情,也要有分寸。 但他是个刚来没两天的新人,自然也不好直说这些。 何况,和他们闲聊时,他们自己也说了,沈榆只是因为父母远游,她想给自己寻些有意思的事做,而龚二和姚柳柳,他们话语模糊,只说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打打工。 穷,但自洽。 邱驰砚觉得这么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常乐客栈的生意并不算忙,来吃饭住宿的人稀稀落落。他充当这临时帐房先生,平日也没几笔账可记。 他坐在柜台边,多数时候,都闲着观察来往客人及行人。 因着百门祭刀,随身携带兵器的江湖客越来越多。 邱驰砚耳力一向不差,偶尔能听见几桌酒客低声议论。 和往届稍有不同,今年十几家门派齐聚三河镇,会先派出自家精锐的年轻弟子进行切磋比武,然后掌门再亲自出手。 说到底,这本质是个三年一次的武林盟主选拔大会,只是借了个祭奠先贤祖辈的由头而已。 邱驰砚想,他遇袭这事,能逼得人出此下策,必是他无意间触到了某些人不愿被揭开的真相。 那不如他就在这潜伏下去,盛事在即,各派高手云集,鱼龙混杂正是打探消息的好时机。 而在记账的第四日,终于有人来找他。 “沈掌柜送信到米行的时候,我还没太敢信,在外观察了几日才进来。”客人不紧不慢翻找他的钱袋,凑零钱,同时低声道,“怎么回事?知道是谁干的吗?” 邱驰砚神色如常,慢悠悠扒拉着算盘:“尚不知。你对这客栈熟吗?” “放心,沈掌柜在这两年多了,一直本本分分。倒是你,还要在这待多久?” “找个合适的时机,我先和掌柜的说明实情。”邱驰砚也说不准还需要多久,但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便利麻烦他人,“你们那边先去查一下,镇上一个公开授课的游医,若有风声,立刻来报。” “这我有所耳闻。”那人故意扔了个铜钱在地上,弯腰去捡,“那大夫选了个没人的破庙,每天都有十几号人去。他当众讲授,以这些临时学徒作为例子分析诊治。” “所以是让你去打探点不知道的,比如那大夫课后去哪、见什么人,以及他的药材是否有问题。” “怎么,你怀疑他?” 邱驰砚清点好铜钱,将几枚碎银推回钱箱,抬头笑意温和:“先查查看,想杀我的人,我自己查着。” 他忽然提高音量,换上一副热络的客栈伙计模样,朗声道:“您慢走!” 送走同僚,他低头写清一笔账,忽然觉得,仿佛有一道灼人的目光自上方投来。 他猛地抬头。 楼梯转角的扶手上,沈榆正拎着一块抹布,闲闲倚靠,眉梢弯起一个浅笑。 四目相对,邱驰砚脑子迅速运作。 以这个距离,以及他方才讲话的音量,沈榆能不能听到? 但这个眼神… 她听到了。 只是不知道听见了多少。 不过沈榆白日并未发作。 邱驰砚不知怎的,心虚得很,心里焦灼又不知怎么开口。 酝酿到晚上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邱驰砚心一横,攥着拐杖给自己鼓劲,但却是沈榆先开的口: “邱驰砚…是真名吗?” “…是,前几日无意隐瞒,只是…” “没事没事!”沈榆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得了个真名的肯定,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你是哪的衙门的人?” 邱驰砚努力站直,实话实说:“京城六扇门捕头,邱驰砚。本是来此办案,但突遭变故。” 沈榆“哦”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理解理解。我就说嘛,米行伙计怎么眼神和你一样,看谁都有点警惕。那位赵泽也是真名?” “是我同僚。还望掌柜的不要把我们的身份说与别人。” “我自然是不会说的,但我觉得,你最好和龚二柳柳也打声招呼。他们很靠谱的,如果他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可能反而会误事。” 邱驰砚一怔:“掌柜的意思是,我可以继续在这里?” “那当然了!”沈榆掷地有声,“这多有意思!说说,你查什么呢?” “…这…” “那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再说吧。”沈榆当机立断,见他犹豫,也不让他为难,“我知道不少事呢,都是和人闲聊或者偷听到的。我耳朵挺灵的,嘿嘿。” 看得出来。 邱驰砚暗暗腹诽。 而且小掌柜的脚步很轻,他和赵泽完全没注意到,想来,身上也是有功夫的。 他的事不再有隐瞒,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往后也好全心全意查案。 赵泽那边的消息来得很快,不过他还是要隐藏身份,背着几袋大米亲自送货上门。 他边等着邱驰砚算账,边打量店内的人。 沈榆好像正在给客人分发新做的糕点,两个伙计也不在大堂。 趁没人注意的这工夫,他快步凑近,低声道:“我们的人进去听了,那位大夫说的都是寻常诊治,开方、治病也没漏出半点异样,看不出问题。” “药单有吗?” “有。”赵泽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压在了对方的账本下。 “吃酪樱桃吗?” 沈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赵泽一激灵,差点把药单拈掉。 “掌柜的,您走路怎么没声啊…”他连忙整理好衣裳,转过身看她。 “吃酪樱桃吗?刚做的。”沈榆坚持捧着小碟子,“新品试味,不要钱。” 邱驰砚坐着拽了拽赵泽的衣角:“别演了,沈掌柜知道我们的身份。” “嗐,你早说啊。”赵泽也是个自来熟的人,又朝沈榆憨笑,拎起一块点心,“早就听说沈掌柜厨艺好,咱们离得那么近,我还是一直没机会来捧场,惭愧惭愧。” “那以后多来,我喜欢做饭。” 那两人吃着,邱驰砚则垂首翻看那药单。 他虽然不通医理,但查案见得多了,对很多药材也都眼熟。 这些配方,略略看过,似乎与先前遇到的几桩案子毫无干系。 “你看得懂?”赵泽边吃边看他神情。 “一般。”邱驰砚目光不离药单。 “…那你看啥呢?” 沈榆的眼神往他手里一瞟,墨透过纸背,也勉强认出几个字。 “石菖蒲、郁金、连翘、滑石、竹沥…是菖蒲郁金汤吗?” “…掌柜的认得?”赵泽一把把那张药单扯过来递给沈榆。 沈榆只扫了一眼便确认:“是个温病方,化痰开窍、清热利湿,可缓解痰热互结导致的神志昏蒙和胸闷。很普通的方子。” “无异样?” “唔…我又不知病人的情况,没法看这药量是否妥当。不过,若只是温病,剂量应轻,不必用如此多。但此方的比例,似乎刻意加重了开窍醒神之效。” 能去学医的应该都是神思清明之人,那这药是开给谁的? 邱驰砚想得明白其中的关窍。 其实去现场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一言一行皆能成为破绽。只是他现在… 邱驰砚只好拜托赵泽:“我近日不方便去那边,还得劳烦你,把那些学徒都筛查一遍。尤其是被开这方子的人…最好再查查此人的家人。” “说哪的话。”赵泽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又瞄向沈榆。 “今日是沈掌柜帮了大忙,我们在这里很多时候不便行事,真遇上医理相关的,我暂时也没有信得过的人帮忙相看。不知掌柜的…能否…” “有用得上的尽管来找我!”沈榆拍胸脯打包票,“我好歹跟着我娘学了好久的医呢!开方针灸都是会的!” “得嘞!谢谢沈掌柜!”他目光又下移,盯着沈榆手上的小碟子。 沈榆也感受到了这份炽热,忙不迭地都塞给了他。 有人喜欢她做的吃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之一。 开开心心把赵泽送走,她才想起来,桌上还有一个人没吃到。 她刚要去厨房,门口进来一个佩剑的少年。 第3章 第 3 章 沈榆立即身形一转,朝那客人问好:“打尖还是住店?” 少年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他的目光从价目表上移走,清了清嗓子:“住店,但先吃点东西。” “这边坐,想吃点什么?” “…来碗素面!” 沈榆掀帘进了后院,姚柳柳正在院里和麦芽玩。 “来活了?你做还是我做?” “就做碗面,我顺手的事。”沈榆净了手,和她嘱咐道,“你去楼上看看那间朝南的房间打扫干净没有,来了个小客人,还带了把剑。” 这是她们定下的客栈规矩。 但凡带了兵器的人,她们都要在房里床头摆出一块专门的位置。 有些人没有安全感,就算是睡觉也要和兵器睡在一起,提前帮他们布置好了,也是省得这群人自己摆弄,弄乱了屋里。 “小客人?多小?好看吗?比邱驰砚好看?”姚柳柳来了兴趣。 “你自己去前厅看。” 沈榆拿出一个大碗,比寻常盛面的碗还要大上一圈。 等水开的工夫,她又重新开始过筛熟面。 旁边文火温着的铜壶里,是她昨夜守着文火熬的羊奶,表层奶皮薄得都能透光。 她飞快挑去樱桃核,再舀酪,裹得果肉满是乳白。裹好的樱桃滚过面粉,就能放进垫了细沙的铜锅里慢慢烧着。 等面衣变成浅黄,再把樱桃捞出来。 淋上点蜂蜜,撒把碎胡桃,酪樱桃就做好了。素面也刚刚好煮得。 小客人瞧见一碗比脸还大的面,还附带着一块造型精巧的糕点,吓得手一摆,急忙划清界限:“我没要这个!” “今日试吃,每个客人都有的。”沈榆把酪樱桃推得又近了些,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少年见状不再推辞,乖乖道了声谢,立刻埋头大快朵颐。 沈榆小跳着蹦到邱驰砚身旁,把剩余的点心都给了他。 不过邱驰砚略一伸手,把她拦在柜台后偏僻的角落,低声道:“新来的那小子,未必付得起房钱。” “你怎么知道?” “刚刚他抖了抖钱袋,先不说那袋子干瘪的样子,听声音就知道里面不过寥寥几枚铜子儿,而且,真币不多。” 沈榆忽然两眼放光:“你会听声辨钱?我练了好久也没法全部辨明白。” 热切的羡慕扑面而来,搞得邱驰砚有点不好意思:“从前办过劣钱的案子,那段时日连做梦都是钱币的叮当声。掌柜的做生意时间还短,耳力多磨几年,以后自然就会了。” 沈榆磨着他再多讲些,完全不管小客人是不是有足够的钱。他还得二次提醒她想着这事。 “不打紧。”沈榆毫不在意,“吃饭睡觉本就是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至于之后他付不付钱、怎么做,等他吃饱睡足再说吧。” 邱驰砚微微颔首,虽然从做生意上来看,这不是个成熟的掌柜的,但人倒是善解人意。 他看了看手边的酪樱桃,默默也捏起一块。 不得不说,小掌柜在做饭这方面相当有造诣,连乏味的病号饭也能被她做出花来。 正欲把点心放入口中,门口风铃一响,一个熟悉的身影跨进了客栈。 那个来学医的大哥名叫赵勇,今天回来得早,往常要黄昏时分他才能回来吃饭。 他一如往常地冲沈榆拱拱手,打了声招呼,上了几级台阶,却又忽然掉转脚步,走回了邱驰砚面前。 “兄弟…腿折了?” 开场白是又直白又突兀。 邱驰砚扶着拐,姿态显而易见,不过他还是礼貌回道:“不小心摔的。” “那,让俺瞅瞅?” 赵勇的提议透着些紧张,黑黢黢的双手不断搓着短褂。 “好,劳烦您了。” 邱驰砚还在想,怎么样才能在不影响沈榆做生意的前提下,和赵勇打个交道。 今天可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赵勇藏不住情绪,满眼激动,大刀阔斧撸起袖子,手指往他脉上一搭。 他一脸认真,竭力模仿着正经郎中的腔调:“你这脉象浮而虚散,想来是骨头里伤了根本,连带着气血都亏了。俺听书上说,‘跌打损骨必耗元气’,你寸脉跳得慢,怕是骨裂处积了寒,得赶紧用温补的药煎上几帖,护护阳气才成!” 邱驰砚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弱成风中残叶。 在他说话之前,沈榆先跳出来,十分笃定道:“骨裂属局部瘀滞,脉象该是局部急促、沉而不畅。你这张嘴光背书不看人,那叫生搬硬套!而且瘀血未散就先补,那是闭门留寇,等着寒气封住伤处,血脉不通,才真要出大事。骨裂初期,首重活血化瘀,其次才是温补。” 她这一串词把赵勇说得一愣一愣的,对方挠挠头,自己嘟囔:“俺摸错了?可是好像啊…” “像什么?”邱驰砚顺势反问。 “俺学的例子就是个寸脉慢的,师傅说那叫浮而虚散,所以要补气血、温阳气。” “寸脉慢,多半是心肺之气虚弱,和骨头没什么干系。而且…” 她话未说完,邱驰砚轻轻按住她的手。沈榆怔了一下,立刻识趣地噤了声。 他又慢慢引导赵勇:“那你师傅给那病人开的什么药方,你还记得吗?” 赵勇人老实,努力回想:“有黄芪、党参、白术、陈皮、生姜,还有甘草?” 这些都是寻常补气健脾的药,邱驰砚虽不懂医,也听过几味。 赵勇也再三问邱驰砚的感受,好像是和自己的诊断有些出入。 出师不利,他自然郁闷,念念叨叨上了楼,就没再下来。 邱驰砚目光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扣着桌沿,沈榆凑近,轻声问:“我能说话了吗?” “…对不住掌柜的,我刚刚…”他这才回神,发现自己的手还搁在她的手背上,猛地一松,险些没站稳。 “没事没事。”沈榆对这种男女之防从来不在意,相比之下,她对邱驰砚查的那个案子更感兴趣,尽管他总是说得不多,问一句,他才挤出半句。 “他说的那个药方子,就是很正常的益气醒神汤。所以…你在查假药?” “…?” 邱驰砚没有应声,但眼底一瞬的惊讶与警惕,已将答案透露无遗。 沈榆有点小骄傲,自己解释起来:“你前两天就在看神志昏蒙的药方,今天也格外关注这个,那,不是和大夫有关,就是药本身出了问题。” 邱驰砚本就觉得,自己人都在这,也很难瞒住沈榆,只是早晚的事,便都交代了:“近日京城频频传来异事,高门府第有人无端失智。查到最后,竟是有人暗中贩卖幻药,专供权贵寻欢作乐。但案子上报得多了,各地衙门才发现,平民中也有类似情形,只是剂量轻、药效短,往往被当作疲倦,一晃而过,不易察觉。关键这药…看似伤害不大,实则会在体内残留许久,若是身体弱的,也许一次服药就要了命。” “欸…?” 沈榆在这三合镇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镇上的人都因百门祭刀的风声而躁动不安,个个憋着力气准备斗两场,神志恍惚这种事,几乎闻所未闻。 她眨了眨眼,眼底亮得像初春的溪水:“所以你是觉得那个游医有问题?我能不能去!” “…就不麻烦掌柜了,让赵泽他们去打探即可。” 邱驰砚心底清楚,这幻药一案牵扯甚广,几乎已经蔓延至举国,背后之人恐怕手眼通天,他不过是个暂避锋芒的捕头,如今连自己的安危都捉襟见肘,自不敢再把外人卷进来。 但沈榆的样子,似乎是哪有麻烦她就想去哪。 邱驰砚轻轻咳了两声,神情认真了几分:“掌柜的切勿单独打探。客栈是眼耳,消息灵通,固然方便,但此事不比寻常。你见我如今这副模样便该知晓,对方是要下死手的,而非单纯把我打退这么简单。若掌柜的因我沾染上麻烦,那我罪过就大了。” “好了好了,我就是问问。”沈榆最不爱听这类把事情说得像天塌下来一样的客套话,立刻摆手打断,“但是有医药相关的…” “一定向掌柜的多请教。” 沈榆又心满意足了,像只被顺毛的猫。 那边的小客人也吃饱喝足,上了楼。 没一会,姚柳柳悄无声息地从楼梯那儿探出头,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沈榆对她这副模样很是熟悉,这是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了。 她提前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姚柳柳一仰头干了茶水,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说,“刚刚上楼的那位,不小心摔掉了包袱,我看到露出一角烟雨阁的油纸!这小子,深藏不露啊。” “烟雨阁是…?”邱驰砚见她们两个神情忽然变得微妙,问道。 “这么有名的烟花地你没听过?”姚柳柳都有点怀疑这个六扇门捕头的专业性了,这种标志性地方都不提前打听清楚。 “三合镇最大的青楼,不花个百两银子门都进不去。”沈榆似是有点惋惜,在遗憾着什么。 邱驰砚了然,但以那个少年的财力,很明显,他是进不去的。 不过这件小插曲很快被抛到一边,谁也没打算深究一个陌生客人的私事。 但平静没有维持太久。 这天下午,客栈冷清,只有风掠过门口的竹铃,发出几声干脆的脆响。龚二和姚柳柳出门采买,店里便只剩沈榆独自一人,手执扫帚,正慢慢清着地上的浮尘。 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之前那少年推门而入,头压得极低,眉影掩住了半张脸,几乎没有看向店中任何人,脚步凌乱却极快,直奔楼上而去。 他走得极快,沈榆只用眼角余光一扫,似乎瞥到什么,不太确定,下意识看向邱驰砚。 短短片刻,少年又小跑下来。 与沈榆擦肩而过时,突然,沈榆顺势一转,拽着他的胳膊反手一扭,直接把他往后院揪。 邱驰砚见状不对,忙跟上。 一掀帘,就见少年被锁着手腕动弹不得,满眼不忿地瞪着沈榆,一旁的麦芽则抱着一把短破刀,嗯嗯叫个没完。 而少年的脸上,鼻青脸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少年觉得自己好歹也十几岁了,从一个小女子手上脱身应该是很容易的。 可他拼尽力气,沈榆只单手扣着他的手腕,那手劲却像铁箍般,任他怎么挣也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刀哪来的?”邱驰砚把麦芽抱着的刀抽走,尽管它是一只聪明的小猴子,但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你的脸,谁打的?”沈榆也紧盯着少年问道。 “…要你管!” “那你拿着刀又要去哪?你之前的佩剑呢?” 像是戳到他痛处一般,他一顿狠挣,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干脆张口就要咬沈榆的手。 沈榆便轻轻一提,顺势一转,反手将他的手臂压到背后。。 “…我、我是你们的客人,你们店大欺客!”他气急败坏地嚷嚷。 “学点词就瞎用,我们这店哪大了?”沈榆又暗暗使劲,疼得少年嗞哇乱叫。 一旁的麦芽也学着他,嗷嗷叫起来。 邱驰砚嫌这两声吵耳,便叫沈榆松点劲。 但沈榆看着这小子不老实,就暗自换了个发力点:“你住我店里,拿着刀出去,万一惹出点什么事,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 少年的怒气被劈得七零八落。 一股委屈和无措一起涌上来,他张了张嘴,泪水噗嗤一声涌了出来。 “…又不是我欺负得你,你在我跟前哭什么?”沈榆被他哭得一愣,手下动作一滞,倒也没觉得抱歉。 只是,若真有事,去解决就好了。 哭算什么? 邱驰砚站出来打圆场,拿着拐杖把这两人扒拉开,对着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我叫徐大禾,我的东西被抢走了,他们还打人!” “他们是谁?抢走了什么?”邱驰砚慢慢引导着。 “我的证据,我妹妹吃药吃死了,烟雨阁他们不认!” 徐大禾说得颠三倒四。 按常理而言,烟雨阁怎么会和他们这种穷人家的小孩有联系? “你是说,你妹妹吃了烟雨阁的药,身亡了?” 他猛点头。 沈榆插嘴问了一句:“你妹妹得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药?药是从哪得的?” 徐大禾抽泣着回答:“小穗得的只是普通的寒热病,小病而已,我找镇上的郎中开了药,结果小穗不久…就死了…” “那药和烟雨阁又有什么关系?” 沈榆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怕被外头人瞧见,索性一把将他拽进厨房。 徐大禾手背抹了一把泪,艰难理了理思绪—— 他与妹妹无父无母,从小相依为命。平日靠在山林打猎、集市做些粗活混口饭吃。 小穗病了之后,他想买些好药,就来到这三合镇的回春堂,买了普通退热安神的药。 服下后,初时,她只是昏昏欲睡,但不久便高烧不退、神志恍惚。他急忙去请大夫,却已无力回天。 小穗去世后,他没积蓄办身后事,就晚上到镇上捡些油纸。 正整理时,他无意中发现,其中一张油纸边角带着淡淡海棠纹,纸面还沾着与药包相同的红色药渍。 他留了个心眼,去找了一位老郎中,想请他鉴定药包残渣。 结果老郎中说,里面有他也不认得的药材,反正,那不是治疗寒热的。 他立刻回到回春堂要说法,自然,被店伙计连骂带赶,说他造谣滋事。报官更是证据不足,几番周折,皆无结果。 今天他好不容易假冒送菜的混进烟雨阁想要找点真凭实据,结果被认了出来,不仅把他暴揍一顿,把他捡来充数逞能的剑也打断了,凶神恶煞的。 “你丢的,是带烟雨阁标志的油纸?你妹妹的药包呢?”邱驰砚低声问道,眼神比方才更沉了几分,语气却不疾不徐。 徐大禾这几日被惊得心慌,脑子一团乱麻,有人一问,他就一股脑儿把经过全抖了出来。话出口,忽然心头一紧—— 这两人,他根本不认得。江湖险恶,怎知他们是不是一丘之貉? “你别怕,我是六扇门捕头邱驰砚。我来三合镇就是为了查药的案子。”邱驰砚交了实底儿。 但徐大禾还是不信。 就这?走道都费劲。看着还没这个掌柜的厉害。 “你别看我啊,我就是一做生意的。”沈榆被他的眼神扫过,立刻举起双手,装出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他真是捕头,潜伏,你懂吗?暗中行事才能方便下手。” 徐大禾心中不由涌起一点期待:“你真能进烟雨阁和回春堂查?” 邱驰砚本要郑重承诺,沈榆在一旁抢了先:“进烟雨阁有什么难的,晚上跳进去就是了。” 邱驰砚轻咳一声,连忙找补:“沈掌柜的意思是,我们自有法子。而且,事涉人命,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 徐大禾一瘪嘴,又差点哭出来,扑通往地上一跪:“多谢…多谢二位大侠!如果真能帮我妹妹沉冤,我一定、一定…” 他想不出什么豪壮的谢辞便被沈榆扶了起来:“多余的话就先不说了。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先在这住下。你这位邱捕头厉害得很,单枪匹马摸到他们黑药产地,一个人硬刚几十号人!” 邱驰砚听着这完全陌生的说辞,羞得来不及否认,徐大禾就已经佩服得两眼冒星。 “但我…”徐大禾的理智回归了一些,抹了把鼻涕眼泪,“我不能在掌柜的这里白吃白喝,我能干活!我可以…洗碗!” “可以。”邱驰砚替沈榆答应了。 让他在后厨待着,避免抛头露面,于他而言也更安全。 沈榆给他简单做了碗面片汤,哭最耗心神了,这半大的小子也最容易饿。 徐大禾趁这工夫,把小穗的药包油纸给了邱驰砚。 他是真的不懂药,与其到处打听,找一些江湖野郎中,不如直接让捕头处置。 沈榆在他猛猛炫饭的时候,凑到邱驰砚身旁,小声道:“这上面,还能有痕迹?” “鲜红色药末,大概率就是我在查的,幻药。” “给我尝尝。” 沈榆说着就要拿过油纸放嘴里,邱驰砚手疾眼快,拦住了她:”这药烈得很,会医也别冒险。“ “没事,就算是毒也得看剂量。这点东西还药不倒我。” 沈榆先闻了闻,又用手指沾了一些:“火珀砂,西域火山口附近产的东西,慢效药。” “掌柜的知道这物?” “小时候爹娘带我四处跑,也去过一些西域地方。我娘又是个大夫,就到处收集稀罕药材。不过后来我长大了,我爹就不想带我了。” 邱驰砚倒是对这位小掌柜有些刮目相看了。 饶是他们京城衙门也是查了不少书、问了很多有经验的老人才查出这关键药物的。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可是…大禾怎么会买到这么贵的药?回春堂包错药了?”沈榆想不明白,但这种药材,先不说它显眼的颜色,就凭这稀有度,都很难弄混。 “现在还不好说。等赵泽来时再托他去看看。”邱驰砚回过头看了看徐大禾,其实还是个孩子,有口吃的什么都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掌柜的真去过烟雨阁?” “是啊。” “你是怎么进的?” “就翻墙啊,我又没那么多钱,而且,他们也不接待女客。” 沈榆承认得极为坦荡,在一个捕头跟前也丝毫不掩饰自己溜门撬锁的行为。 好在邱驰砚也不是想兴师问罪。 “说说,里面,什么样的?” 沈榆的眼睛亮亮的,难掩兴奋,不过她还是想着徐大禾在一旁,便压低了些声音: “我是子时去的,那地方正是热闹的时候,里面真是大张旗鼓的奢华,我趴在房顶都闻到扑面来的香味了…” 捕头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些,只是邱驰砚也没扫她的兴,她讲什么,自己就听什么。 听她说在烟雨阁的瓦片顶上乱窜,甚至跳进中庭,都无人发现她。 在那样一个销金窟进出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小掌柜的功夫也是不错的,至少轻功很好。 在三合镇,虽然未必能挣到钱,但是自保肯定没问题。 “沈榆来接一下!沉死我了!” 院里传来姚柳柳的声音,沈榆赶紧小跑出去。 “今天西街集市好多东西都便宜卖了,你猜怎么着,有几户人家居然把冬天剩下的干货全都甩了,半价都不止。” 姚柳柳边拆货边絮叨,满脸都是占到便宜的喜悦,龚二在一旁递东西,一言不发。 徐大禾闻声也从厨房探头。 姚柳柳瞥见,用胳膊肘杵了杵沈榆:“呦,客人自给自足做饭去了?” 沈榆便招呼他出来,顺势给这两人介绍:“他打算先在咱们这干着,帮着刷刷碗什么的。就住门口那间房。” 姚柳柳“哎呀”一声,爽快应了,又顺手塞给徐大禾一小串萝卜:“我们这儿人多手多,你可别客气。” 姚柳柳长得明媚,又极有亲和力,离得那么近,徐大禾耳尖有些泛红,支支吾吾开始帮她干活。 沈榆沈榆也利索地拆着包裹,只是在给龚二递最后一袋米时,忽然问道:“你今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第5章 第 5 章 “啊…有吗?”龚二干笑两声,“我就是不爱逛街,以后买东西还是你和她去吧,我懒得动弹。” “呦呦呦,现在说这话了,一开始买酒跟人家老板疯狂讨价还价的是谁啊?”姚柳柳也不惯着他,一下戳穿他的真面孔。 “…懒得和你说。” 他们时常这样斗嘴,沈榆也都习惯了。 不过龚二话真是有些少,笑也不像往常那样爽朗。 临近傍晚,来吃饭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徐大禾第一次洗碗干活,在后厨严阵以待,看得姚柳柳都觉得他有点可爱,忙叫他放松些。 沈榆和龚二在前厅打点客人,沈榆熟门熟路地上前招呼,偶尔还和熟客说两句笑话。 龚二一开始还心不在焉,但人多了起来,他不得不加快脚步,声音也跟着活络起来。 “烧臆子一份、荷包饭两份,再来两壶茶——哎,今儿菜色好,别光顾着酒!” 笑声和碰杯声混成一片,热闹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叮当”一响,一阵冷风跟着卷了进来。 一名佩刀之人缓步踏入。他身形不高,肩头略显单薄,甚至有几分瘦弱,与腰间那口长刀的份量全然不相称。 那刀鞘上有几道浅浅的缺口,看起来是久经打斗的痕迹。 龚二刚还在和一位客人笑谈,眼角余光一扫到那柄刀,笑意便一点点收了回去。 他上前,不咸不淡地招呼了一下,但并没说别的。 邱驰砚在柜台,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细细观察了一下那人。 那人不是有名之辈,举手投足虽带几分练家子气息,却不算精深。更要命的是,他走路虚浮,步履轻飘,像个半吊子的行脚人。 只是那口刀非同小可,刀柄暗纹缠绕,血槽深刻,一看便知是好兵刃。 沈榆端着酒壶往来,恰在经过柜台时,邱驰砚悄悄把她叫过来,让她也留意一下那客人。 沈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浅“哦”一声。 “知道了。” “知道什么?” 她斜他一眼,俏皮又不失稳重,随即笑着打断:“先干活!” 话音落下,她提着酒壶径直朝另一桌去了,步伐轻快如常。 客栈伙计的饭点总比客人晚许多,待到他们开吃时,夜色已浓,街上零星挂起灯笼,映得小巷闪着温黄的光。 今天的晚饭全是姚柳柳做的,她和沈榆不同,别人爱吃就吃,不爱吃拉倒,从不听人的评价、看人的反应。 人还没坐齐,她就已经率先开动。 徐大禾作为一个新来的,还比较拘谨,手压在屁股底下等其他人来。 龚二如常,端着一坛酒,静默无言地坐下,随手夹菜。 而沈榆说有事,就不和他们一起吃了,也不用留饭。 收拾完毕,夜深人静,邱驰砚在床边望向龚二,迟疑着是否开口。 院子里忽传来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男人被推了进来。 沈榆紧随其后,把一把大刀扔桌上:“饿死了,我先去做个饭,你们先聊。” 龚二和邱驰砚懵懵地看着这人,就是晚上那个矮瘦携刀之人。 只不过现在,他衣衫凌乱,袖口与肩膀均有破口,下巴淤青一片。 他下午来时还冷漠不易近人,现在只剩垂头丧气。 “这是…”龚二也没见过这场面,从床上翻身踩地,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地下怨魂,极其怪异:“我就是想来参加百门祭刀,结果一个大侠还没看见,就被一个开客栈的打败了,白花那么多钱搞来这刀,什么事啊都是…” 委屈涌了上来,他坐在桌前直叹气,眼睛也湿润起来。 “…谁打你了,你别…”龚二下意识认为这人是来讹人的,但随即,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 “刚刚那人…?”龚二小心翼翼问他。 “不是她还是谁!”他突然狂吠一声,更委屈了,“哪来的人啊,怎么也打不过…” “…你俩打什么架啊?” “她说——”他抬头望天,像是觉得这事太荒唐,“她说若是她赢了,我便得跟她过来,有人要问我几件事。我竟然…还真跟她赌了…谁啊!谁要问我!” 龚二的房间和厨房连着,沈榆忽然掀帘,探出个脑袋:“你就说,你是谁,刀是哪来的?” “我…徐叁。”他也是被晚上这顿突然的挑战打蒙了,自己的名字都险些忘了,“颍州人士。刀是…从琼玉阁收的。” “雪饮怎么会在那?”沈榆又问。 邱驰砚的视线猛地落在刀上。 这刀他是没见过,但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昔年江湖排行第五的名刀,十二年前出自江湖最大的锻造厂铸门名匠“段云”之手。 据说段云年纪不大,只铸过十柄刀,每一柄皆名动一方,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雪饮。 雪饮刀原本为北漠寒枭霍凌霄所有,他生平无败,但两个月前似是听说,北漠内乱,霍凌霄或身死。 但距离太过遥远,消息也传不出来,众人便也不知真假。 但看这几人的反应,他们似乎很是确认,这就是雪饮刀。 徐叁闷声答道:“我听琼玉阁的伙计说,霍凌霄失踪后,雪饮先被他一个喝得烂醉的旧部偷偷卖了,换了一坛假酒。那酒入喉,第二天人就拉稀拉到昏过去,雪饮却被拿去典当。典当铺掌柜不识货,嫌刀不值,又低价转给了一个赌徒。赌徒拿去赌桌上押了把大的,一夜之间又输给了贩子。兜兜转转只有那贩子识得这刀,就高价卖到琼玉阁了。我也不知道真假啊!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名震一时的兵刃,兜兜转转,竟落得这般下场,江湖名士的脸面,也就值几坛兑了水的假酒。 邱驰砚听罢,心中不免一阵唏嘘。 可再看向龚二时,那人神情却异常平静,不似午后时的冷若冰霜,反倒有几分似笑非笑。 “只是把刀而已,这么折腾。”他语调淡淡,似在评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不是嘛,我看这刀也不行,带出去也没多少人认识,还不好用。”徐叁有些憋闷,他本来想来此出个名亮个相的,结果在镇上走了两日,愣是没人认出。 “你觉得不好用那是因为你水平太差,不会用刀。” 沈榆十分直白地说道。 “…你!” 徐叁满脸涨红,偏偏…他无法反驳。 这小妮子看着瘦高,却力气大得出奇,功夫更是扎实得很。几番较量下来,她空手便能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片刻的僵持过去,他索性冷哼一声,将怒意憋回肚子里。 “…你们还有事吗!!” “没了,你走吧。”龚二率先说道。 徐叁嘁了一声,眼神往刀上瞄了好几眼,怕这群人连刀也抢了。 毕竟是他花了好多钱才买到的。 可看众人神色皆无异样,他这才一把抓起刀,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间屋子,连影子都跑得七零八落。 “我还以为你想把刀拿回来。”沈榆瘪了瘪嘴。 “我拿它干啥啊?砍柴啊?” 邱驰砚在旁听着,“拿回来”这个词… 只有拥有者才会宣誓主权。 他没见过霍凌霄,但此人应该年近五十了,龚二的年纪,肯定对不上。 不过,和“段云”或许相似。 龚二又缩回到床上,抱着膝盖,忽然一笑:“你说你也是,我还以为你去夜市了,怎么找人打架去了。” “你是不是今天白天就听到什么了?” “就…买东西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北漠的人。他们从不来中原,除非…” 他欲言又止,又笑叹一声:“嗐,我好歹在那边也生活了一阵,就是有点感慨,曾经声名赫赫的帮派就这么散了。” “霍凌霄厉害,可底下人不行,他要是没撑住,那肯定要乱。” 沈榆说着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丝毫没有崇尚之意,仿佛讨论街坊般日常。 龚二沉默一瞬:“只是把刀而已…你烧水呢吧?没干吧?” “…坏了!我的锅!” 沈榆急急忙忙退回厨房。 龚二浅笑,一掀被子,打算睡觉,不过还是注意到了屋里另一道视线。 “咋了,这么看我?” “阁下…” “什么阁下不阁下的,我就是一杂役兼跑堂的,端茶倒水的命。”龚二又恢复嬉皮笑脸。 “那段云…” “就是一个曾用名。”龚二承认得大大方方,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虽然他说得轻飘飘,但这名字在江湖中也并非无名之辈。 他是铸门最年轻的天才,可五年前,铸门爆出黑金案丑闻—— 有人暗吞厂中巨额银两,连累数人被逐出门墙。 风波过后,段云的名字亦随之在江湖上彻底消失。 无人能说清其中隐情,人们只是凭着零碎传闻与酒桌上的闲谈,断定这事与段云脱不了干系。 屋内的灯火微微摇曳,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火舌一抖,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长又细。 邱驰砚轻点头。 何必深究。 有人半生漂泊,一句玩笑便断送名声;有人执刀立威,一杯薄酒就换来背叛。所谓是非,往往在茶凉之后便被遗忘。 江湖的账本翻来覆去,不过换几个名字罢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酒还得有人倒,面还得有人吃。 龚二彻底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闭了闭眼。片刻后,鼻尖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窜了进来。 先是面汤的清香,随后是葱花在热油中炸开的味道。他“唰”地坐了起来,又猛地蹿下床。 “我服了,大晚上做什么呢,那么香!” 他随意踩着鞋底,三步并作两步窜进厨房。 厨房灯火温暖,沈榆正挽着袖子守在灶前,将面捞起过水,又往锅中添了点高汤: “熬了许久的鸡汤,不吃就可惜了。天凉,添一碗暖肚子,明早干活也有力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赵泽这几日来得愈发勤快,几乎隔一日便要过来一趟,后院堆起的米袋子已经比人还高。 他想办法把参与或是围观的那些学徒都查了一遍。 大规模排查果然是最有用却最麻烦的方法,他们和三合镇的衙门打过了招呼,放出消息,说官府在街头设立惠民药局,为平民免费诊脉、辨症。 不收分文,自然吸引了大批民众,连游医那里都清净了几天,全都去了街头看病。 这一看不要紧,筛出十几个服用过幻药的人。 而那些人浑然不知,只说自己近日疲乏得很,就想来看看能吃点啥提神的药。 如果说,为了盈利将幻药贩卖给富贵人家,动机合理。但混给穷人又是为了什么? 赵泽在外不停奔走,不断更新着消息。 邱驰砚的伤势也渐见好转,虽仍需固定,但已能短时间站立。 这天他正给客人结着账,门口进来一个戴着黑色的软帽的中年人。 “颜捕头!”沈榆先打了个招呼。 他们客栈几乎没和三合镇的衙门打过交道,只是和些衙役打过照面而已。 想来,颜捕头是来找那个官儿更大的人来的。 颜捕头也笑呵呵回应着沈榆,但凡是老实本分、按时纳税的生意人,他都喜欢。 不过他走到柜台前就变了副面孔,嘴角的弧度透出几分谄媚。 “您就是京城来的邱捕头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他有点激动,带着乡音的声音没控制住,大了些,邱驰砚连忙更大声遮掩过去。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是…太激动了。”颜捕头憨笑两声,“小的还从来没见过京城来的大人物。我这…官话说得不太好,您见谅啊…” “您就是颜日福颜捕头吧?听赵泽提过您。”邱驰砚及时打断他接下来有可能的废话,直入主题,“您今天亲自来可是为了回春堂的案子?” “是是…”颜日福搀着邱驰砚走两步躲到客人看不见的楼梯下,从怀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这是回春堂这半年的进货单,您过目。” 如邱驰砚所想,从这上面的记录中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能看出来就有鬼了。他们又不是傻子。 “烟雨阁呢?可有收获?” “这个…”颜日福面露难色,“这儿不太好查,里面都是些江湖上半红不黑的主儿。里头姑娘嘴紧得很,咱一靠近,她们就把话糊成一团,问不出个所以然。再说,那地方生意火爆,街头巷尾都有人盯着,咱们若查得太明目张胆,外面也不好听。” “理解,这事不好干。” 邱驰砚其实也没那么理解,只是初见,他也不想让这里的衙门太过难堪。 三合镇不同于京城,江湖气息逼人,刀光剑影皆在眼皮子底下转悠。这里说不定一句话不合,就有人提刀翻桌,较之面对权贵,还要多几分盘算。 “那咱们能不能这样,找些脸生机灵的兄弟,进到烟雨阁里面,随机应变,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 颜日福眨巴眨巴眼,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神:“方法,倒是好方法,只是,这费用…” “由我来出,颜捕头不用担心。” 不提钱,颜日福一下就开朗很多。 早就知道京城的官发达,没想到有钱成这样。 “您放心,肯定不出错漏!” “钱去悦白米行取,那里有我的人接应。” “得嘞!” 送走颜日福,邱驰砚无意识松了口气,一转身,正面迎上沈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他一怔,腰腿被木夹板固定,动不得,却又本能地想后退半步,结果整个人一歪,失去平衡。 “欸?”沈榆反应快,劲也大,她这一拉,邱驰砚整个人直接半靠在她怀里。 她刚从厨房出来,袖口还带着些许炒菜的油香,暖热的掌心透过衣料抵在他背后,带来一阵不合时宜的温度。 “…掌柜的,你能不能不要神出鬼没站我身后…”邱驰砚对她这种行为没什么脾气,说到底是他学艺不精,听声辨步的本事放在她身上,完全失效。 他稳住身形,向后撤了半步,面色平静,耳根却微微发热。 “他们可以去烟雨阁,那我…”沈榆满眼都是对那地方的渴望。 “不行。”邱驰砚没等她说完,果断拒绝。 “好吧。”沈榆也不和他纠缠。 反正她自己也能去。 大不了,接着不花钱,爬房顶。 邱驰砚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他扶着桌角慢慢挪回到柜台边,莫名回了回神,说道:“我刚刚和客人闲聊,他说镇上来了几个铸门的工匠,龚二他…没关系吧?” 沈榆有些惊讶,但并不担心:“百门祭刀,他们来做什么?又不会打架。” “武林盛事自然谁都可以来观战,况且,以铸门的名声和地位,他们走到哪儿都是被礼敬的。” “和龚二说一声就得了,那么大人了,还怕出什么事吗?” 邱驰砚心想,就是因为那么大人,才容易出事。 若要按照江湖传的那样,龚二多半是得躲开是非的。 但看沈榆的样子,又似乎,不会有什么事? 他便凑近了些,小声问:“掌柜的和龚二认识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 “这么久?最初你便知道他是段云?” “是啊。”沈榆坦然答道,“不过当时是我爹捡到了他,他就跟着我家生活过一阵。” 原来还有这渊源,难怪沈榆听到什么都不奇怪。 说完这事,邱驰砚也不再多嘴。 来这里待了不过一月,他发觉自己言行渐染本地气息,嘴也开始不受拘束,见着客人总想搭上几句。 偏偏最近镇上热闹,来吃饭的外来客多了起来,总能谈起新鲜事。 他知晓,这是做探子的职业习惯,可若真染上了随意嚼舌的毛病,反倒失了分寸。 下午人少,就两三人来吃茶,龚二和姚柳柳打扫完大堂便回去躺着了,徐大禾也被他俩忽悠出去买东西,只剩掌柜的在外面忙活。 这场面,放眼哪里都没有。 邱驰砚也颇为无聊,开始数门外经过的人。 忽而,一名身披旧布大褂、脚踏破草鞋的老者缓步而入。 沈榆上前招呼,但又觉得眼熟,客人落座时她心头一动,忽然想起赵泽带来的画像上,那位游医冯顺不就长这样嘛? “吃点什么?” “来盘花生米,二两黄酒。” 白日喝酒,他看起来心情的确不佳,有些丧气。 邱驰砚自然比沈榆认出来的要早,打这人一进门,他就敏锐地盯了上去。 想来是惠民药局的缘故,没人去他那了,他这才得了空闲无事可做。 菜酒上齐,冯顺吃得兴致寡淡,用蘸了酒的手指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时不时长叹几声。 “这大夫怎么当的苦大仇深的。”沈榆从后厨绕到柜台来,小声和邱驰砚吐槽。 “赵泽说他一直都是正常看病和开药,并不异常,也没出过病理相关的问题。不授课时,他基本就在破庙待着,偶尔吃饭才会出去。” 人情往来十分简单,目前看来,他可能也只是个知道幻药存在的普通大夫,而且医术不过平平。 两人嘀嘀咕咕,又进来几人,穿得比那冯顺更寒酸,衣襟上还沾着泥渍。 他们一进门,目光便如钉子般死死落在冯顺身上,挑了他身侧的一桌坐下,与他几乎面对面。 沈榆又小跑过去,待走近一看,便察觉他们目光中并无善意。 她偶尔也曾遇见过这般人,日子过得不顺,便故意挑些看似弱小的去欺凌,以泄胸中怨气。 细看这些人,指节上尽是厚茧,身上还隐隐透着桐油气味,十有**是沿河的船工。 那厚茧是长年握着船桨与缆绳磨出来的,至于那股油味,则是保养船只时留下的。 不过眼下他们并未有丝毫出格之举。沈榆心念一转,并未轻举妄动,只是神色如常,利落地替他们点菜斟茶,面上不露一丝波澜。 这几人就点了一盘窝头和一小碟酱萝卜,在沈榆去后厨取的时候,其中一人起身,拿着盏子要去隔壁空桌取水,可明明他们的桌上就有一壶新上的热茶。 他直接在冯顺对面坐了下来。 那老冯顺正无精打采地抿着酒,眼皮微抬,显出几分意外,却也未言语,只是顺手将自己的茶壶推了过去,神情淡淡。 “这茶香啊,比我们在河边喝的都好得多。” 那人鼻子凑近,闻了闻,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冯顺眉头轻蹙,简单回应:“还好吧。” 那人突然冷笑一声,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转动,语气故意拔高:“还好吧?呵,你这口气可真大,好像我们这些在河边喝泥水的人都不配这东西?” 他身后的同伴闻言,立刻有人附和:“是啊,瞧这模样,还推壶让人用,倒像是施舍似的。” “怎么,老头,你这是嫌我们脏不成?” 冯顺本就不想和陌生人搭话,见这几人无端挑事,更是一脸莫名其妙:“你们胡扯些什么?” 他自己把话头递了上去,彻底引爆了他们。 那人刻意把茶盏往桌上一磕,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邱驰砚当捕头这些年,破过命案,也调解过家长里短,却还是头一次从头到尾见识一桩无端争端是如何生出苗头的。 十分突兀,十分莫名。 他拖着沉重的腿,拄着柜角,步子不紧不慢,挪到更近处观战。 此刻店内客人不多,那几名船工的动静已足够惊人。 其他客人面面相觑,神色古怪,却无一人出声劝阻,只是悄悄端起茶盏,默不作声地看热闹。 冯顺被几个壮船工围了起来,显得他更加瘦弱。 “不、不是…你们…?” 沈榆端着窝头回来,正看见这场景。不过她也看到邱驰砚略带玩味的表情。 她还是冲了进去,挤到中间位置。 “就一会工夫,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还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这江湖庸医瞧不起我们!”船工们义正言辞,好似非要讨个说法。 他们见这里的掌柜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眉宇间又添了几分轻慢,便直接要上手,从沈榆头上伸手过去,要揪住冯顺的衣裳。 但沈榆却偏要更近一步,袖中茶壶顺势拎起,拿到那人眼前,忽然一松手。 船工猝不及防,眼看茶壶就要砸下,惊得下意识一松,重心微微一偏。 沈榆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点,茶壶便稳稳落回她掌中。借着这一点之力,她的手腕又微微一拨,那船工便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似的,脚下一个踉跄,不得不退了半步。 她神色不变,手腕微转,顺势将茶壶横在两方之间,温声道:“几位,茶水正热,我这里欢迎住店、欢迎吃饭,若是想做别的,麻烦移步门外。我店小,禁不住折腾。” 被她话音一挡,几名船工面面相觑,那被迫退后的汉子摸了摸鼻子,似有几分恼羞成怒,却又不知为何心头发虚。 另一个船工欲上前一步,沈榆的脚尖轻轻一点,恰似无心,却又让那凳子腿轻轻一歪,“咔嗒”一声轻响。 船工抬头时,已被迫偏了方向,只能斜向一旁。 什么情况?见了鬼了?他们怎么使不上力? 沈榆眉眼温婉如旧,丝毫不见力道。 “秋气渐凉,火气却重,送几位一锅莲子粥,养心安神。”她把桌子重新归位,椅子也拉出来。 “就是,沈掌柜的手艺你们几位也好好尝尝,秋天,火气别那么燥。”一旁的客人见热闹没了,便也出声劝和。 架不住成群的反对声音,他们也自知是无理取闹,见这情形,他们嘴里嘟囔几句,还是收了手。 不过冯顺似乎是有些害怕,端着自己那盘花生米跑到了远处一桌。 在那群人走后,他也没敢动弹,一直在店里窝着。 邱驰砚见状,顺势端着酒壶走了过去,在他桌旁坐下,替老人斟了杯酒,温声道:“最近镇上人心燥得很,您多担待。您怎么称呼?” “老夫…冯顺。”他答道,他见这人是客栈里的伙计,才想说几句话,“现在的年轻人啊,脾气真是…” “您认得他们?” 冯顺摇了摇头,也是满脸委屈:“忍忍,忍忍就过去了,反正我在这儿也待不久了。” “您在三合镇多久了?是要做什么去?” “月余光景罢了,来这给人看看病,收收徒,但是感觉…”冯顺欲言又止,眉间满是疲色,终究只化作一声长叹,“也该换地儿了,去别的地方看看。” 邱驰砚继续不动声色:“可是在三合镇收的徒不够多?” “倒也不是多少的缘故,我又不是为了赚钱。只是…现在既有官府的惠民药局,我也不必费事了。”他似有些宽慰,又有些无奈,“我行医也有三十余年了,去过不少地方。哪里都有穷人,可偏偏哪里的穷人都很难被看到。大多数时候,他们有什么三病两灾的,都只是硬挨过去,有些人底子好,无大碍,可挨不过去的,也没机会说什么。” 邱驰砚举杯向他致意,语气郑重:“先生大义。” 冯顺摆了摆手,也没想得什么夸赞,只是感慨而已。 平日,也没什么人会耐心听他讲话。 邱驰砚又和他闲谈几句,待将人送走,他转身就去柜台极速画了几张人像,刚好徐大禾从外面回来,他便让弟弟替他跑个腿,把船工画像送到颜日福那里,让他们查查这几个船工有无问题、接触过谁。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冯顺离开三合镇,一定找个稳妥的理由暗中把他保护起来。 事情交代下去,邱驰砚目光落在收拾餐盘的沈榆身上。 也许那几个当事人船工觉得被平息得莫名其妙,可他看得清楚,那是只会出现在真正行家身上的精巧。 力不在表,意不在形,仿佛微风过处,却能拨转局势。 沈榆将散落的碗筷收起,抬眼时恰好对上他的目光:“看什么呢?吃点心吗?刚刚看大禾买回来了桂花和山楂。” “吃!辛苦掌柜的。” 最开始的时候,邱驰砚觉得不能麻烦人家,但渐渐的,龚二和姚柳柳都上赶着点菜,沈榆也乐在其中,他也就融入了。 何况,她又实在擅长。 邱驰砚的口腹之欲在这里被肆意放大。 沈榆端着碗碟进到后院,麦芽一下就跳到了她的肩上。 “这个不能吃,太油了。”她推开猴子的小脑袋,从磨盘上拿起它啃了一半的花生,递到它嘴边。 麦芽是只聪明的猴子,毛色偏棕白,眼神灵动,透着几分机警与灵性。它并非本地猕猴,而是来自遥远的南洋。两年多前,沈榆在一伙西南山客手中买下了它。 大概是因为从小流离颠簸太久,又总是挨饿,即便长大,它的身形仍小巧灵便,不似普通猴类健壮高大,所以无法放归山林,不然可能会被其他猴子驱逐。 不过幼猴聪慧过人,不用怎么教就能分辨菜肴、器物,甚至能看懂人的眼神和手势。 如果人在后院忙碌,它便安静地趴在人的肩头或磨盘旁,伸手帮忙递送小物。 而且它很听话,从不去前厅,不给自己惹麻烦。 和麦芽玩了一会,沈榆进到厨房,开始今天的甜食制作。 秋天最适合吃桂花了。 她先将糯米粉过筛,倒入碗中,慢慢加入温水,揉成细腻光滑的面团。糯米吸足水分,柔软而有韧性。 随后,她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块,压扁成圆饼,摆在铺了荷叶的蒸屉上。 蒸糕的间隙,她抽空整理灶台,将剩余的糯米粉和糖料分类收好,又端起茶具准备泡上一壶清茶。 姚柳柳靠在门框,抱胸而立,看着沈榆忙碌。 “若我有夫如此…啧啧…” 她低声自语,神情里似乎已经沉浸在某种憧憬之中。 “三合镇整日来往那么多人,你就一个都没看上?”沈榆小口啜茶,十分不走心地回应。 “瞧你说的,那我每天就站在大街上选夫婿得了,哪有这样相看的?” “可你天天就在客栈躺着,总不能天上掉下来个相好吧?” 姚柳柳佯装要打她,语气娇嗔:“不许揭穿。其实我看看客栈里的客人就行了,虽然好看的不多,但偶尔也有俊俏的后生。” “邱驰砚就很好看啊,也没见你多看看他。” “他一捕头,我…算了吧。” 姚柳柳耸了耸肩,颇有些遗憾。 不过她又凑近了些,神秘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说,隔壁云川镇出了命案?” 沈榆摇摇头:“那么远的地方的事儿你都打听到了?” “要是别的,我就不打听了。但死的那人似乎是被锥形武器刺死的。” 沈榆眨了眨眼,后知后觉:“你觉得是…” 姚柳柳马上点了点头,一脸忧愁:“阴魂不散的,烦死了。” “可是,这也不是冲着你来的啊。你担心什么?” “我怂啊,万一有人路过三合镇发现了我,打不打架的另说,我还得跑!好不容易在这里待熟了。” “也是。”沈榆也若有所思,“如果在店里被发现,我的店也要遭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你的破店!” “我这不是想着,万一你倒霉,我得帮你打架,但不能在店里。得巧妙地引他们到店外。这可不是易事。” “呦,什么时候也会说好听的话了?”姚柳柳揶揄道,不过转念一想,这话也没多动听。 不过沈榆说的也对,她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离得还远,也不一定有她的事。 何况,她自认自己躲得还不错。 和人说一下心里的事,姚柳柳就已经豁然开朗,本身她就不是什么内耗的人。 说完自己,她又开始八卦别人:“龚二是怎么回事?我这几天和他上街采买,他总是急着回来。他怕的人也来了?” 姚柳柳不知龚二的往事,她是在开店后一年来的此地,只知道龚二似乎同她一样,不想见过去的人。 “你自己问他啊。” “他就说过去的事纠缠不清,干脆别人说啥就是啥,躲起来只是为了平事。这不是说了像没说一样嘛。”姚柳柳死缠住沈榆,盘上她的胳膊,“你和我说说,最近镇上人多,万一我真不小心把他仇人请进店里吃饭,岂不是尴尬?” “不用了。” 龚二的声音从隔壁屋传来,他挑帘,无语地看着这两个小他十几岁的妹妹:“背后说人也就罢了,还说那么大声,好歹等我去前面干活的时候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我的事,邱驰砚已经知道了。但你的事…”龚二摸着自己并不存在的长须,思忖着。 “等等,他都知道了?合着就我不知道!”姚柳柳拍桌抗议。 “这不是重点。”龚二挥了挥手,“你个法外狂徒就别在人家捕头跟前晃悠了。” “我又没做什么!” 龚二双指一伸,瞪大双眼:“汝可缄口不语,然汝所言字字,皆将为庭审之证!” “少拽词。”姚柳柳毫不留情踢了他小腿一记。 沈榆从厨房端了新鲜出炉的桂花糖糕,两人斗嘴才稍停。 桂花香气裹着热气氤氲开来,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那盘点心上。 但她脚步不停,没有坐下和他们凑一桌,又要去前厅。 “诶?干什么去?还没商量出来该怎么办呢!”姚柳柳喊住她。 “我去给邱驰砚送些啊。” “那你不许和他讲我的事。” “自然。得叫他亲自查到才好。” “…沈榆!” 沈榆也不知他们两人到底商量出了什么,反正在邱驰砚跟前,他们并没什么异常,只是出门更少了。 但可怜了徐大禾,老实孩子被他们一通忽悠,包揽了很多杂事。 不过他也没什么怨言,在客栈包吃包住,还给零用钱,他倒是觉得干活是自己的分内之事。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邱驰砚的反馈。 一日、两日… 店内始终平静。 他也知道,镇上的捕头在查案,便每天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待他们的出现。 他在大堂洒扫认真,眼神却总是不自觉飘向街口。 所以每每颜日福来的时候,压力都极大。 受害者家属眼巴巴盯着,偏偏他又不总是能带来有用的信息。 所以他都把邱驰砚拽到后厨说话,隔着热气腾腾的灶台与炉火,低声言语,不愿让堂中人察觉。 “邱捕头,真不是我们不行,实在是…”颜日福重重地叹气,“每次我们的人进到烟雨阁,总是有新地方要花钱,他们眼贼,客人是富是穷一看便知。” “是钱不够?” “…总不能在那里花您那么多钱。”颜日福也是后来才从赵泽那得知,他们进烟雨阁的钱全是邱驰砚的私产,本就捉襟见肘惯了的穷差役更加束手束脚了。 他又接着解释道:“烟雨阁的人心眼比针尖还细,见我们没钱,更不会上幻药给我们了。” 邱驰砚暗叹,这也怪不得他们,做这生意的最难被骗过去,三合镇虽热闹,却不是什么富庶地方,有钱的都是外来的。 那他只好另找人来了,这里的熟脸不好再出现。 “那船工那边,可有跟出消息?” “欸,这个有。”颜日福掏出一卷证词,俨然是已经审问过人了,“我们暗中跟着他们几日,发现他们除了日常在码头生活,有一次他们私下去找了林氏义庄的人,而且,他们拿了钱。” “林氏义庄?” “是咱们镇上一户富商设立的宗族义庄,不仅为他们族内贫苦人提供帮助,还时常救济饥民,名声极好。” 邱驰砚把船工的证词从头看到尾,他们自己交代,收了义庄伙计的钱,要找一个老游医的茬,把他赶出三合镇最好,但不要把事闹大。 在客栈的那次,其实是他们第一次找事。 不过他们也不知原因,只是收钱办事,最重要的是,他们是看在不需要伤人的情况下才敢接的这活儿。 “这林家人…” 颜日福似乎早就等着这句,忙抢在前面,面色却有几分不安:“林家家大业大,您在京城,肯定知道国子监祭酒林大人之名…林氏设立义庄广泛,所以三合镇也有。不过,我是觉得,这事和林家人没什么关系,只是底下人狐假虎威,办事方法不当。” 邱驰砚也是这样认为的。 义庄的伙计本就离主家之事远得很,所以他们若是想做什么,自己做便是了。 避开自家人寻外人出手,多半是怕家族内部察觉。 不过他还是多问一句:“您为何这样推论?” “您看啊,若真是林家要除掉一位小小游医,他们手眼通天,自有千百种法子,何须使唤几个半吊子的船工?那几个人也不是闯出大祸的料。若是林家真的要斩草除根,怕是您我都未必能察觉。” 颜日福说完还小心翼翼打量着邱驰砚的眼神,却只见对方神色平淡,既不追问,也不表态。 “这些时日,麻烦您了。” 邱驰砚心里想着事,话也就少了些。 可颜日福看到的却不止这些—— 从京城来的捕头,对他失望了! 这仕途要完啊? 他搓着手,想再说点有价值的东西。 但他和邱驰砚之间,突然挤进一个脑袋。 “吃卤鸡吗?我做了一上午呢。” 沈榆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十分期待地把小瓷碗捧到他们眼前。 “嗯!香啊!”颜日福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自从总来这常乐客栈,他也沾了不少光,蹭了不少吃食。 之前觉得这就是一家小客栈,巡街时也不会多看两眼,没成想卧虎藏龙,藏着手艺那么好的掌柜。 “我加了紫苏叶、藿香叶和香茅,可以去腻增香,还有股草木的味道。”沈榆晃了晃盘子,脸上掩不住的小骄傲。 颜日福吃得开心,紧张感也被打断,最重要的是,人家京官都心情不错,他吃几块肉更是无伤大雅了。 吃得差不多了,邱驰砚最后嘱咐颜日福,让他把冯顺再请到客栈来。 放冯顺在外面已经没了什么意义,几个船工那里断了线索,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好从冯顺这里下手。 邱驰砚看着颜日福离去的背影,叹了声气。 “别叹气嘛,会把福气吹走的。”沈榆眼疾手快,夹了一块色泽油亮的鸡肉,直接送到他唇边,试图堵住叹息。 “…我…唔…我叹气了?”邱驰砚自己都没意识到,满嘴咸香的满足感再次瞬间填补了思绪的空白。 “反正烦心事总会解决的,先吃鸡!” 邱驰砚低笑一声,没再多言。 他烦得倒不是冯顺、徐大禾这两桩事。 很多地方都有人身中幻药,但即便他们知道,有些人仍觉得不算什么。 幻药一于身体没有即时损伤,二又能带来片刻欢愉。他的同僚们传来消息,有被处理警告过的人仍在暗中找药。 且各地暗中盈利的人给幻药取了不同的名字,除非拿到切实证据,搜查的难度几乎成倍增加。 邱驰砚的视线拉回到眼前的瓷碗上,也不想放任自己耽于这种心情太久,就主动搭话:“昨日看到掌柜的在后院拿着扫帚刷了一套剑法,我倒是没见过那般路数。” “啊…太久没动,得活动活动筋骨,不然哪天遇到我爹,肯定会被他嘲笑。”沈榆歪头,似是有点沮丧,“我感觉我退步了。武功这东西,果然不能偷懒。” “我看你那身法,剑随风起,却轨迹模糊,可是起手拖沓了?” “那倒没有。” 沈榆毫不留情否认了邱驰砚的点评,十分自信。 邱驰砚略挑起眉梢,面上浮出一丝趣味:“那剑法本身就是那样虚实相生的?” “我爹说,剑在人先,意随风动,他不喜欢固守陈规,也不喜死记招式,他教我时都是直接喂招交手,从不传什么死板的式样。” “这是尊父自创的剑法?”邱驰砚有些意外。 这世间武学繁多,能融百家之长而自成一路者,却少之又少。更罕见的,是沈榆口中那份洒脱。若无极高的境界与胆识,绝不可能有此气魄。 若不是他现在还有伤在身,真的想和沈榆过上两招。 沈榆笑了笑:“人是活的,剑也是活的,人若拘泥,人和剑就都成了死物,这样的剑,我也不想练。” 她眉眼间那抹自信,像被灯火拂亮的水波,柔而不散。邱驰砚看着,心口微微一动,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你若是想练剑…可以叫赵泽来。”邱驰砚略一清咳,忽然道。 “他也使剑?”沈榆眼神放亮,几分期待藏不住。 “赵泽算是水平不错的。” “那辛苦了!平时柳柳都不想和我练,只想躺着…” 沈榆后面具体说了什么,邱驰砚也没太听清。 因为她适才激动时,拽着他胳膊蹦了蹦,他此刻在全力绷劲,收紧臂膀,让筋骨绷得更挺。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也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就用力了。 等下次赵泽来时,他还不知道为何沈榆更加殷勤了。 掌柜的笑颜比往日更添几分明媚,嘴里又是茶点又是糖糕,不时亲手递来,叫人心都要被甜得化开。 不过,他很是受用沈掌柜的美食,完全不舍得推拒,吃得毫无防备。 等和邱驰砚说完正事,始作俑者才婉转地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好啊你,拿我做人情?” 赵泽自然不会推脱,但他还是边卷袖子边恶狠狠盯着邱驰砚。 “省点力气吧,别轻敌,我这次押的是我们掌柜的赢。” 邱驰砚已经掏出五枚铜钱,放在了磨盘上,姚柳柳也给自己和徐大禾放了四文钱。三人默默开了一局。 赵泽低头看,沈榆那边放了九枚。 也就是说,没人看好他? 他气笑了,原本还想放个水,事到如今,他只想赢钱。 他大手一挥,押了自己一钱银子。 “来!” 第9章 第 9 章 客栈后院。 沈榆只着一袭素色窄袖,腰间束带微收,长剑在手,剑锋反射着冷光。她侧身立定,和往日神态并不相同。 邱驰砚觉得,此刻拿着剑的人,仿佛一只昂首的鹤,清矫孤傲。 赵泽站在对面,脚步一沉,拔剑出鞘时锵然一声:“掌柜的,今日,得罪了。” 下一瞬,他长剑如疾风,直指沈榆肩口。 两剑一触,声音轻似枝叶相击。 沈榆脚尖一旋,身形轻巧似燕,剑势却忽然一变,由守转攻,剑光如轻风铺开,将赵泽逼得退了半步。 好个四两拨千斤。赵泽在心中暗叹,旋即借势翻腕,剑锋掠过她袖口。 沈榆未退,反而借着那一寸距离贴身一抖,剑随风起,如游龙回身,剑意既柔且韧,逼得赵泽收剑横格。 两人剑光交错,金铁声脆响。 麦芽蹲在邱驰砚肩膀,跟着两人的节奏一上一下,也看了进去。 赵泽渐渐感到吃力,也来不及搞清沈榆的路数。 似乎,她的剑,不靠力、不靠招,仿佛只是一阵微风,却能暗中转动全局。 他一身功夫都使在虚处,真是让人有些窝火。 一阵风卷过,沈榆借风而起,剑锋顺势轻轻一拨,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巧劲,赵泽手中的剑便被引偏半分。 他回身时,脖颈处忽觉一丝冰凉。 “今日收入,一钱。”邱驰砚在旁及时播报,把银子都拨到自己跟前。 “掌柜的,深藏不露啊…”赵泽咬咬牙,不怒反笑。 “承让承让!”沈榆一拱手,走到她店里三个伙计跟前。 她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徐大禾,上手拍了一下:“呼吸。” 徐大禾从来没见过功夫使得那么好的,平日总在灶台前活动的掌柜的甚至打赢了官差的人。 一时看得入神,喘气都忘了。 “掌柜的你那么厉害!”半大的孩子见不得这种场面,这一刻的钦佩全都涌到了脸上。 “还好吧,今天先热个身。” 赵泽一听,登时抱头凑了过来,整张大脸离她不足一尺:“你说什么?” 邱驰砚将他拉远了些:“人家让着你呢,不然第八招你就不行了。” “…不可能!” 赵泽条件反射般否认,但话音落下,他眉头微微一动,心底也浮起一丝不确定。似乎… 沈榆一直在试招。 “掌柜的你是和谁学的剑啊,这么厉害?” “和我爹啊。” “家学传承,果然不凡…” 赵泽松了松手腕,不断在脑子里复盘,多少还是有点不死心,又打听沈榆的父亲和功法。 沈榆倒是都说了,只不过,沈静远和轻尘剑法,他都没听说过。 在脑里搜索一下江湖上的有名大家也是毫无线索,大概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吧,真正的高手果然少有人知,且懒得显露锋芒。 “掌柜的这水平,都能去参加百门祭刀了吧?” “我才不去。”沈榆一口回绝。 不知为何,邱驰砚竟听出了些不耐的细微情绪。这在沈榆身上很是少见。 “那么多人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姚柳柳在一旁道,也对这武林盛世本身嗤之以鼻,“那些人说是切磋,净在台上下死手,打完架还得礼貌作揖进行一顿互夸。还是打听他们内部八卦更有意思一些。” “就是就是。”沈榆附和道。 “好了。”邱驰砚出来打圆场,他对赵泽说道,“今日你的事项已毕,请吧。” “…过河拆桥是吧!不行!晚饭得在你们这吃了!”赵泽叫嚣着。 沈榆把先前收起来的物件摆回原位,看着天色,突然想起:“龚二怎么还没回来?要赶不上饭点准备食材了。” “那我去找找。”徐大禾立即响应,从后门小跑出去。 但马上,他又跑了回来。 “龚大哥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两个人。” 众人探头,龚二闷头走在前面,提着菜篮,后面两人扛着肉,步伐整齐。 三个壮汉走在一起,看起来还怪有气势的。 “这都是谁啊?” 龚二进了后院也没主动介绍,还是姚柳柳问他。 “…哦,这是凯平,这是维奇。”龚二随手指了指,头都没抬。 反倒是那两人猛地齐刷刷地行礼,自报家门—— 说他们来自铸门,是龚二的师弟。 赵泽背过脸,无声地张了张嘴:哈? 邱驰砚默默点头,就算是回应了。 卧槽? 赵泽又无声地感叹道。 这客栈,怎么回事? 最后还是沈榆迎了上去,没让这两人太尴尬。 不过凯平和维奇并不是话多的人,龚二不理他们,他们也算自得。 就站在后院里,偶尔盯着龚二他忙碌的身影,也不去打扰,更没有给其他人带来麻烦。 赶上饭点人多,大家也顾不上这两人,直到忙完才招呼他们一起上桌吃饭。 赵泽本来早该走了,但铸门的人不常见,更何况,今天这里似乎坐了三个。 江湖门派众多,素来谁也不服谁,唯独铸门例外。 他们不沾江湖是非,专心铸刀造剑,供给各方好手。凭着这份手艺,铸门既富且稳,江湖中人皆对其敬重三分。 赵泽端着碗筷,暗中打量龚二。 除了体型,哪哪都不像啊… 这家伙平日懒懒散散,和铸门传说中的严谨门风截然不同。 大家心照不宣,对龚二的身份闭口不言,也不多问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师弟”。 毕竟当事人都没发话。 不多时,龚二吃完最后一粒米,瞬间拍桌而起:“饭也吃完了,你俩该回了。擅自脱离队伍也不好。” “那不成。” 安安静静的两人异口同声,拒绝得异常干脆。 “你们这里是客栈,没有赶客的道理。”凯平慢条斯理挑着肉片,悠悠说道。 “欸你长本事…” 姚柳柳突然起身,把伸手要发脾气的龚二拱到了一边:“住店的话,要几间房?” “两间。” 龚二震惊地看着她。 这出卖得也太快了吧? 姚柳柳笑得像只狐狸,引着两人上楼,没一会,又兴奋地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不愧是铸门的人,出手阔绰得很。” “赶赶赶紧,把他们轰走,别总在这晃悠,一天天闲的…”龚二急得有点结巴,手指着桌面晃出残影。 “他们怎么突然来找你了?”沈榆问,不紧不慢喝着汤。 赵泽和邱驰砚暗中支棱起耳朵,连筷子都放轻了。 “…百门祭刀在即,他们也受邀观战。也不知道谁嘴碎,说我也在镇上,那两个小子就到处找。今天在街上遇到了。”龚二叹了口气,丝毫没有旧人见面的欣喜,只想摆脱。 “有麻烦?” “那倒没有。他们…把事儿都说清了。” “那就让他们住着呗。” “那不行!”龚二反应强烈,“他俩是想让我回去。” 这话一出,姚柳柳也不怂恿他了,瞬间安静下来。 倒是徐大禾弱弱发声:“他们…不是很有钱吗…回去也是好事啊…” “…小孩儿不懂就别瞎说。”龚二明显不想多提。 “随你。”沈榆站起身来,环视桌子,“今天,轮到谁洗碗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落在了赵泽身上。 “那什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他闪得极快,姚柳柳都没揪住他。 “我来吧。”龚二闷声开口。 姚柳柳像见鬼一样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默默帮他把碗端到厨房。 水流声不断,其他人都散了,唯剩龚二一人在厨房收拾。 他动作看似不紧不慢,心底却一阵翻涌。 洗碗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他就这样在后厨躲清静。 没多久,帘子一掀,沈榆拎着四只鸡走了进来。 “明天上坛子鸡,我今晚上先备上。”她利落地卷起袖子,从最底下拖出四只粗陶瓦坛,顺手塞到龚二怀里,“帮我洗一下,不留灰就行。” “我就买了四只鸡,要是做坛子鸡,才能做四道菜,多不值啊。” “我想吃。” 沈榆说得理直气壮,龚二笑了笑。 她向来如此,有钱买不来她的高兴,一句“她想要”就是天大的道理。 沈榆将鸡放到案板上,清理内脏、鸡油、去杂血,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龚二时不时地看向她,但她做饭时总是格外投入,一言不发,仿佛天地间只剩锅灶刀案。 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 “今天他们说,当年那档子事查清了。” “好事啊,那你不是洗清嫌疑了?” “…是。” “那你还别扭什么?” 龚二别过头去,嘴角微微发苦:“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点同理心呢…好歹你也知道我当年有多难堪…” 檐外风声拂过,吹动瓦下的风铃,发出几声清脆的轻响。 回想起来,他自小在铸门长大,一直以炉火与铁锤为伴。他年轻时便在铸门内声名鹊起,在江湖上也逐渐有了一席之地。 他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去。 直到,黑金案。 江湖上风言风语,说有人暗中偷换材料、减料牟利,令铸门声誉一时几近覆灭。 段云这个名字,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因为他独自进过库房。 那时师父已逝,他这一支无人撑腰,他也不愿在一群流言蜚语中费口舌。 那一夜,他将炉火熄灭,断了锤子,连门派长老的召见也未应声。翌晨天色微白,他便背着行囊下了山。 自此江湖再无铸门名匠段云。 “铸门对你有恩,可细算起来,是你师父对你有恩,门派对你而言只是一个身份。出了事,这个身份没了,你和铸门也就没有了人情关系。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不回,又有什么可纠结的?” 沈榆手起刀落,把鸡头剁了去。 “理是这个理,自己真遇上了,又不是一回事了。”龚二苦笑,仰头看天花板,“你说我是不是年纪大了,想想过去,还有点舍不得。” 沈榆收起刀,随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舍不得不正说明你那时过得很好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用快乐困住现在的自己嘛。” 第10章 第 10 章 冯顺再来客栈,面上略显紧张。 上次是作为普通客人,这次… 他抬眼望去,只见邱驰砚正端坐案后,神情温和,似在静候。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还未等开口,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邱驰砚忙去搀他。 冯顺双手紧抓衣角,声音发颤:“我、我没和官府打过交道…我害怕…” 邱驰砚失笑:“既无过失,就不必怕我。再者说,今日请您来也并非审问,更无为难之意。只是有些事情,还需向您请教明白。” “您说您说…”冯顺裹了裹袖子,姿态谦恭,唯恐失礼。 邱驰砚略一点头,收了笑意,缓缓入正题:“您在三合镇开义诊、收徒办学,可是因为幻药?” 冯顺来之前就有预感,闻言面色一变,果不其然。 他更加紧张了:“是…我先前给人看病时,摸出了不同寻常的药物痕迹,但以我微末医术…实在是…” “没事,并不是责怪您。只是,我想知道,您最早是何时发现的?” “大约三个月前,在三合镇附近的村里。我给一猎户看病时,察觉出异样。” “那您可问出原因?” “最开始,我以为是他在山上吃了菌子中了毒。但他说,他进山只吃自己带的干粮。而且他身上也没有破口,就排除了有毒植株误伤的可能。后来…” 冯顺话音一顿,眼神有些闪躲,邱驰砚只好再三让他放心,他这才知无不言:“我是发现,有好些人吃过林氏义庄施的饭菜,然后觉得头晕目眩。” 他观察着邱驰砚的神情,壮了壮胆子,继续道:“林家人,哪是我能招惹的,我也不敢去查。但是想到义庄善举惠及各地多人,我觉得不能让大家伙吃这暗亏,我就自己花钱,收了批便宜药材,想用授徒的方式能帮一个算一个。” 邱驰砚闻言,目光微沉,却含着一抹赞许:“冯先生有此心,已是难能可贵。” 冯顺连忙摆手:“我可担不起先生这称呼,我只是怕良心难安。” “总之,我此次来三合镇就是为了幻药之事而来,这阵子辛苦您了。您不要再牵扯其中,我自会另作打算。” “好嘞好嘞…”冯顺重重点头,心中虽仍忐忑,却因这句话稍稍安稳,仿佛一块巨石落了地。 邱驰砚又递上一张银票:“这是补给您的买药材的钱…” 冯顺没等他说完话就连忙推脱,不过邱驰砚力气大,对方也推不掉。 “这本就是衙门该防范的,您做了是因为人善,我们不能让您吃亏。” 冯顺张了张嘴,却再难推却,只得讪讪应下,低头将银票收进怀中,声音发涩:“多谢大人厚意。” 邱驰砚把人送走,看着门外逐渐消失的人影,缓缓收回视线。 秋风掠过瓦檐,带来几片落叶,打在他靴边。 “邱捕头好有钱呐~” 背后传来闷闷的怪声,邱驰砚颔首一笑,回身面对她:“挣了点俸禄都花没了,可怜呐。” “还好掌柜的我还有钱,不然真养不起你们。” “如果掌柜的不自己偷偷把食材吃了,我们可能会更有钱。” 邱驰砚发现,自从客栈的账算明白后,沈榆反而不在乎了。 只要能收支平衡,挣钱多少也无所谓。 沈榆眉眼含笑,把碗端到他跟前:“昨晚闷的坛子鸡好了,尝尝!” “不是只做了四坛吗?又自己吃了?” “诶?你听到了啊。”沈榆还以为,不会有人发现这种硬菜数量少是因为自己“试吃”的缘故。 “龚二那屋和厨房就一帘之隔,想听不到也难。” “例行试菜,确保味道正宗,快吃!” 沈榆热衷投喂,筷子一挑,刚把一块嫩滑的鸡肉送到邱驰砚嘴边,后院的帘“唰”地被掀开。 龚二大摇大摆地跨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忠实的尾巴。 “我跟你一起做的,不先给我吃?”龚二说着,直接下手,筷子也不用了。 “别把油蹭我身上!” 沈榆一边嫌弃地往后错一步,一边打量后面两人。 也不知道他们整日有多闲,一睁眼就跟在龚二身后,既不添乱,也不帮忙,只是添堵。 龚二大概也感受到沈榆的好奇,他也觉得这不是个办法,便主动对邱驰砚道:“你们是不是缺人干活啊?” “嗯?” “就是那个,要去烟雨阁的!”龚二疯狂使眼色,奈何邱驰砚不想接茬,那他只好直说了,“你看,又有钱又是生面孔的,他俩刚好!” “其实…” “就这么定了!为民解忧,铸门义不容辞!”邱驰砚刚要开口,龚二已然拍手一声打断,转过身又对凯平、维奇一脸郑重,“你们俩可不能辜负官府对你们的期待啊!” “…” 凯平还在愣神,维奇已经当面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和官府打上交道了?” “要你管。”龚二丝毫不惯着他这师弟,一手搂一个,压根不让他们逃脱,嘴上还唠叨个不停,把他们往后院带。 “好好干,我跟你们说,这是正事…” 邱驰砚根本没机会阻止他们什么。 “帮我和他说说,不必如此。”他拱了拱沈榆。 “他没想帮你,只是想打发他的师弟。” “我知道,但若是沾染上幻药…” “他又不会真害了他师弟。”沈榆让他放心,“龚二肯定心里有数,在百门祭刀结束前,估计他也没法真的打发了那两人。能躲一会是一会吧。而且你们不是愁烟雨阁很久了吗,铁桶一样的地方,还是得有身份的人进去才可信。” 邱驰砚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你们这,还开门吗?” 忽而,门外响起一抹清朗却略显生硬的年轻男声。 邱驰砚扭头看去,只见门口立着一位抱剑少年。 月白长衫上带着几分风尘,却不显狼狈,还有几分贵气,眉眼锋锐,谁也未曾惹他,他却满脸倔气。 他侧身让开,把人请进来。 少年上下左右把客栈打量一遍,仿佛不甚满意,又不好直言,神情微微一敛。 “来间上房,住…三天吧。” “上房没了,只余一间普通客房。” 少年闭了闭眼,颇为隐忍:“行吧行吧,打扫得干净些。” 不过他瞥到了沈榆手里的碗,鼻子微动,清了清嗓子,道:“再给我备个午饭,就在那吃。” 他指了指大堂角落一张桌子,那里倒是低调,不过视野也好,既能把客栈收入视线,也能看到门外街景。 沈榆的目光从他的佩剑上滑过,回到了厨房。 没一会,少年桌上就摆了两块酥饼、一盘清炒时蔬、一碟坛子鸡和一碗豆腐汤。 少年微微抬眼,见菜色虽家常,却不失精致。他先是用筷子挑了一块鸡肉,随即眼神一亮,吃得渐渐快了起来。 也不知他打何处来,人看着不大,但相当能吃,整鸡下肚仍嫌不够。 吃饱喝足,他就开始在客栈溜达。 邱驰砚始终在柜台边盯着他。 若看他着装,想必是个富家公子,但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常乐客栈可并不在镇子的中心位置,现如今也没火爆到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一间空房。 少年在大堂走走看看,还想进后厨,但被邱驰砚拦下了,他又自己跑去后院。 片刻后,一声愤怒的动物嘶吼从院中传来,紧接着是沈榆清脆的叱喝声。 “你干什么!” 邱驰砚闻声神色一紧,连忙赶过去。 “就是一只猴子而已,我和它玩玩还不行!” 少年捂着手背,气势汹汹地瞪着沈榆。 麦芽抓着沈榆的头发,盘在她的肩膀,朝少年一个劲地呲牙。 “拽尾巴抓起来甩,你这哪是玩?”沈榆少见地没有好脸色,平日遇上挑刺的客人,她也能笑脸相迎好言好语。 少年自知有点理亏,但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认怂:“南洋来的猴子,我又不是没见过,我是看它…” “哪的动物都不能那样对它们。” 少年脸色一僵,手背被抓得发红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恼羞成怒:“不过一只畜生,你至于同我翻脸?你怎么做生意的!” “客人注意言辞。”邱驰砚这时开口,语调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冷意,“我们客栈待客讲个理字,但‘理’也是双向的,你若是要逞一时之快,不如去别处。” 少年被这话噎得说不出声,猛地拔出剑在地上点了点,发出清脆一响:“区区一间破客栈,还敢教训我?你们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 邱驰砚挡在了沈榆身前,可沈榆怒意上涌,直接从他身后跳出来。 少年被这句话彻底激怒,双目圆睁,剑锋寒光乍现,一抹锐意破风而来。他身形一动,剑势凌厉,直取沈榆肩侧。 邱驰砚本起了势,结果被沈榆拨到一边,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闪身让开的。 沈榆目光一凛,衣角微扬,就在剑锋逼近之际,她手腕轻抬,两指并拢如钳,准确无误地扣住剑刃。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正欲加力,却见沈榆指尖微微一震,气劲透过钢铁,剑身“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折成两截。 第11章 第 11 章 半截剑尖落在泥地上,溅起尘土,声音在空旷的院中回荡。 少年脸色涨得更红,胸膛剧烈起伏,手中半截剑发出微颤。 怎么会? 这可是他花了千余两新买的剑,以南山玄铁锻造,按理说削铁如泥,怎会被人以两指轻易折断? 他不甘心地盯着沈榆,却又被她眼底的冷意逼得心头一寒,硬生生将到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 “你…你们等着!” 说完,他就从后门跑了出去。 “谁要等他。”沈榆嘁了一声。 她抬头看向邱驰砚:“刚刚一时情急推了你一把,你没事吧?” 也是动完手才想起来这是个伤没好全的病人,她有些懊恼。 “…无妨。” 后院一时陷入寂静。 “你们在偷看什么?” 沈榆回身看去,龚二的房门留了个缝,透出三双眼睛,好不诡异。 龚二和他两个师弟推门,略显尴尬地挤作一团走了出来。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招?” “你们不会?”沈榆反问。 “…” 麦芽在她肩头梳理她的头发,虽然越理越乱,但沈榆也没拦它。 “以内力催之…敢问沈掌柜,师从何处?” 维奇第一次拱手礼敬沈榆。 “我爹。”沈榆如实答道,神情真切,“这很难吗?” “…很难。”无人应答时,邱驰砚回应道。 玄铁之坚,非常物所及。要折其锋,须得内力精纯。江湖上纵有名门正宗,也不过寥寥数人能成此举,且多是年逾不惑的老辈。 而沈榆却似乎信手拈来。 “练武自然要内外兼修,内力也是因人而异有高有低,也不奇怪吧。”沈榆哄了会儿麦芽,便让它回梁上,把断剑拾起来扔到角落里去,别误伤到人。 凯平维奇二人忽然决定心甘情愿地走烟雨阁一遭了,两人郑重朝龚二一抱拳,出了门去。 龚二也不知他俩这劲头是从何而来,苦口婆心劝了许久,两人仍是推三阻四,如今却忽然换了副模样。 不过也好,省他口舌了。 “掌柜的厉害啊,我上次见有人徒手断刃,还是落霞剑庄的徐庄主。”邱驰砚倚在磨盘上,饶有兴味地盯着沈榆。 沈榆眨了眨眼:“没听过。” 龚二给她介绍道:“他出名那阵,你们一家应该还在西域游历,没听过也很正常。你只要知道他很厉害,当年的百门祭刀他排第五,对战时内力外化,震得对方兵刃皆断!” “这竟然能排第五?”沈榆真心实意地感到惊讶,“我还以为我这招练得很差,我看我爹都是以气驭力,弹指断剑。” 她说得自然,毫无炫耀之意。可落在邱驰砚与龚二耳中,心头俱是一震。 两人相视,龚二立刻说道:“你别看我,我也没见过。” 但谁不想亲眼见见这样的功法? 龚二回想起和他们一家生活时的点滴,未免还有些怀念:“也不知先生如今游历到何处了,会不会也来这百门祭刀?” “他肯定不会参加的。”沈榆否认得干脆,“不过若是来见老朋友,倒是有可能。” “那也好啊!” … 邱驰砚静静看着他们聊天,唇边依旧挂着笑意,心底却莫名生出一抹微妙的心情。 那段属于他们的过往,或许确实很好。好到连他们说起时,眼中都会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光亮。 也许是因为,他未曾在其中。 邱驰砚自知这种想法很怪,但,向往美好之物,人之常情。 想自己父母早亡,唯有一位外祖比较亲近。 他人还远在六扇门,与亲人无法相见,聚少离多,他要么奔波在外,要么伏于案牍,没什么空闲时间。 这次出行若不是因为受伤强制歇下,只怕还是要连轴转。 “掌柜的。”他突然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唇角笑意更深,“我饿了。” “对哦,要过饭点了。都怪那小子!” 沈榆念念叨叨进了厨房,大刀阔斧干了起来。 今日客人不多,下午,三个人外加徐大禾就在大堂玩起了叶子戏,姚柳柳懒得玩,就在一旁观战。 徐大禾从没玩过这东西,脸上贴满了纸条。 但人菜瘾大,平时唯唯诺诺的,今天玩上头,敢对人吆五喝六的了。 不过无人在意,其他人倒是乐于见他这样放开。 正玩得兴起,门口似乎站了一男一女,邱驰砚余光瞥去,好像是中午那闹事的少年。 而那女子… “邱大哥?”对方先认出了邱驰砚,很是惊喜,大跨步迈了进来,眼中光彩一闪,“你怎会在此?” 邱驰砚含笑点头,自然没具体解释,只是转而向沈榆他们介绍了一下:“这位是长风山庄的周斯瑶。” 身后那少年不情不愿跟了进来,头也不想抬。 “那他是…”邱驰砚见这情形,才发觉这二人眉眼处有几分相似。 周斯瑶抱拳拱手,朝客栈各位作揖:“今日,是我小弟周斯年冲动不懂事,冒犯了诸位。所以我带他来给各位赔罪。” “姐!真的只是揪了只猴子!”周斯年忍不住反驳,语气仍满是不服。 “住口!”周斯瑶呵斥他,“万物有灵,你若是不招它,又何来后面的事!” “…你打不过就说打不过,说这些做什么…”少年低声嘀咕。 姐弟素来唇枪舌剑,此刻当众失态,周斯瑶脸上青红交替,几乎要当场发作。 还是沈榆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我也不是非要他道歉。既然性情不合,不打交道就是了。” 她言辞直白,分寸毫不掩饰。落在周斯瑶耳中,却更似锋刃,直逼心口。 心中羞愧之意愈浓,耳朵顿时涨得通红。 邱驰砚在旁失笑,这种能叫人脸上挂不住的话,沈榆却总能说得坦荡无欺,反倒真心十足。 “周姑娘不必在意,少年人气盛,起些口角也是寻常。”他这才真打圆场道。 周斯年在后面小声嘁了一声,周斯瑶自然是听到了,狠狠踩了他一脚,但面上对他人还是很恭敬:“就算各位大度,但错还在我们…” 姚柳柳在后面听得昏昏欲睡。 这些门派之人就喜欢掉书袋,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龚二自然也注意到她这副德行,捂脸偷笑。 不过既然是邱驰砚的熟人,还是要简单招待一下的。 沈榆端上来几碗熬红果,让他们边吃边说。 周斯年现下安静了。 他知道自己理亏,只是为了面子,咬死不承认。 可他从心底里是认可沈榆的本事的,以及厨艺。 他们长风山庄那地方,也不大产山楂,更不要提这碗甜点。 熬得绵密的山楂浸在糖浆里像琥珀一样好看,入口酸甜,顺着舌尖化开。 他忍不住三口两口便见了底。 意犹未尽。正当看向姐姐碗里时,面前又递来一碗。 沈榆若无其事般收回手,转而侧耳听邱驰砚和周斯瑶叙旧。 “自两年前一别,原想着江湖广大,很难再遇到了。没成想,竟在这重逢。”周斯瑶眼中含笑,眉目间的喜色虽盛,却因在众人面前终究收敛着,不肯全然流露。 “当日剿匪后我因差事提前离开,不知青梧山上现在如何了?” “当地府衙已派人驻守,又有六扇门暗中盯着,往来贼寇早已绝迹。百姓得安生,行路商贾也多了许多。” “那便好,当时若非周姑娘引路护持,我们未必能如此顺遂。” “邱大哥说哪的话…” 周斯年在旁瞧着,险些掉了下巴。自家姐姐行事一向果决,从不曾如此温婉。偏偏今日,对邱驰砚却是大为不同。 他在姐姐背后偷偷一咧嘴,鬼脸做得夸张滑稽。 反正他活到现在,从来没听过姐姐对他说过半句类似的话。 偏生他这一抖动,余光一斜,正撞上沈榆的视线。那双眼睛带着笑意,分明把他方才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沈榆笑得很狡黠,眼神中也似乎在说“我都瞧见了”。 这个女人! 周斯年暗暗咬牙,把脸扭得更侧。 邱驰砚从头到尾都十分客气,说的词也尽是循规蹈矩的客套之言。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收获。 今日这事源头就在,周斯年听说,有铸门的人来到这边,他是特意来寻人的。 在来三合镇的路上,他和人打了一架,一时失了分寸,宝剑竟被硬生生斩断,虽临时购得一柄趁手之物,但仍想要更好的。 龚二闻言,忽然后悔让他那两个师弟出去了,若要是让他们出现,这麻烦事,不比去烟雨阁更好 ? 不过他也没有主动提及,落井下石这种事,还是当面做更有趣。 “今日叨扰至此,我与小弟便不再多留了。” 周斯瑶最后还是揪着弟弟让他好好道歉,天色已晚,他们还有事,须得走了。 他们走后,龚二抱臂咋舌,摇头叹道:“邱捕头这什么毛病,到一个地方就留一个红颜?” “…别胡说,只是长风山庄的人助六扇门剿匪一段时间,我和周姑娘并无什么往来。” 话至此,他心头却不知怎的,下意识往沈榆那边看了一眼。 结果沈榆正伸手捏着姚柳柳的脸,随意揉弄她困倦的五官,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半点没有将他的辩解放在心上。 邱驰砚收回视线,却有些无心再和龚二说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龚二的师弟们第二天一大早才回了客栈。 客栈还没开门,两人似是饮了酒,反应有些迟钝,要砸门而入。 还好龚二反应快,及时放他俩进来。 “你俩这样…可别让铸门其他人看见,不然真来和我作伴了。”龚二有样学样凭借记忆做了锅醒酒汤,给他们灌了下去,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他才反应过来:“你俩不会吃了幻药吧?” 维奇比凯平的状态稍好些,答道:“若是不用,骗不过他们。”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潮湿的巾帕。 “…实在人嘿。”龚二没招了,把沈榆和邱驰砚摇了起来。 沈榆看了两人,用的量比常人误食用的多不少,便回房取了针,往他们头顶和颈后扎了几针。 不多时,他们便清醒了很多,只是有点想吐。 而把那巾帕浸于水中,竟化出淡淡青色,散开的药液更显澄澈。与赵泽带来的相比,纯度似乎更高。 他二人说没用多少便觉得人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这种感觉还十分美好。 然后他们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晚上。 据他们说,点这种药比要姑娘们陪还要贵得多。 那也难怪了,穷衙门的人到了那,无人搭理。 凯平维奇缓过来些,开始回忆在烟雨阁的细节—— 昨晚他们方进门,便有人认出他们是铸门弟子,自始便殷勤非常。 大约也是听过铸门的门风,那些人并未立刻扑上来撩拨,反倒装出一副清雅派头,先领他们入了雅间,摆上各色古玩字画,又唤人弹琴舞剑。 伙计们见二人兴致寡淡,几番试探未果,这才端来小盏,说是雅物,唤作“繁花落”。一饮之后,便能见繁花开谢、落英缤纷的奇景。 他们最开始没喝,在房内观察外面,的确是有伙计从楼下源源不断端上酒来,但也只能看到这些,笑声、丝竹之音混作一片,氤氲入帘,其他的都瞧不真切。 挨到后面,什么都不做实在太可疑,他们便服了酒,睡死过去。 凯平揉着眉头道:“这东西到底好在哪?喝完晕乎乎的…什么都耽误了。” “…但刚喝的时候,确实飘飘欲仙…”维奇小声嘟囔。 “欸!”龚二立刻出声呵斥,“别上瘾啊!” “这药接触个一次两次的倒是不会成瘾。但…”邱驰砚看向沈榆求助,“体内余毒可否拔除?” 沈榆正收针,将银针一一拭净,淡声应道:“可以,他俩身强体壮,没什么问题。” 龚二闻言,心头稍安,又问邱驰砚:“那既然确定有幻药,找人封了烟雨阁,把药都搜出来不就行了?” 邱驰砚谈及此处痛苦地搓了搓脸:“断肯定是要断的。但在其他地方也这么干过,一处拔除,另一处却又冒出。幻药之害,如野火烧不尽。现下要紧的是查到源头。而且也不能在这一两天,不然他们若是猜到是他俩所为,难免有事。” 龚二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虽说本就是为了坑师弟,但也不能坑得那么彻底。 他看向两位师弟,结果发现,这俩人正十分没出息地呲牙咧嘴望着沈榆。 针灸或许是很疼,但… 他叹了口气。 终究是同门出来的,这眼神,一看便知。 昨天看到沈榆那一手断剑之法,也见那般材料也可以不堪一击,无论哪个铸剑师都会心驰神往。 铸门弟子几乎所有人的梦想都是做出坚不可摧的武器,即便内力高深,也奈何不了。 虽然江湖高手如云,但铸门也出了那么多件名震江湖的宝器,傲气自然是有的。然而沈榆随手一试,便击碎了这种傲气。 对铸剑师来说,这既是羞辱,也是刺激。 看这样子,是赶不走他们了。 一大早折腾了一大通,龚二干脆把前前后后都打扫了一遍,等正式营业开门,却发现赵泽堵着门进来了。 又是不安生的一天。他心想道,只是没说出来。 赵泽今日来,面上略显严肃,直奔邱驰砚而去,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一合计,要一同出门。 “欸你做什么去?”沈榆一把拉住邱驰砚。 “今天回春堂有动静,我去看一眼,说不定能有发现。” “你伤还没好全呢,能走几步路?” 邱驰砚抿唇一笑,却仍坚决:“没事别担心,我快去快回,回来和你说。” 两人匆匆离去,沈榆和龚二被剩在客栈,相顾无言。 龚二一耸肩:“他们衙门的人确实心急。” 但邱驰砚说的“快”,直至傍晚也未归。 在客栈准备自己人的晚饭时,门外传来赵泽的喊叫:“来个人接一把!太沉了!” 徐大禾和龚二忙跑出去,把邱驰砚半扶半抬了进来。 邱驰砚还没说什么,赵泽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抢了个鸡腿塞进嘴里:“累死了,今日一整天都没坐下来过,腿都木了。” 沈榆轻轻按了按邱驰砚的肩膀,轻声问:“没事吧?” 邱驰砚脸色不太好,但仍扯起半个笑容,让大家先吃饭。 龚二咬着馒头,忍不住开口:“不是说邱捕头得遮掩身份嘛,怎么今天赶过去得这样急?” “别提了,今天当场逮住一个药贩子,被我们撞了个正着。”赵泽嘴里塞得满满的,嘟囔道。 “你们动手了?” “没有,药贩子又不会武功。但你别说,我们邱捕头心是细,账本看出来异样也罢,那药店的隐藏摆设布局也都被拆了个底掉。” “所以,幻药的事…”徐大禾鼓起勇气插嘴问。 赵泽正色道,谈及此事,便不能把徐大禾当作客栈的小伙计:“今日证实回春堂的确有买卖幻药的勾当,我们也把店铺封了,但具体的,还要等审问结果,你莫急,也许这一两日就能有消息。” 龚二拍了拍徐大禾的后背,他不方便多说什么,只是,也希望他能心想事成。 “可是…”姚柳柳咬着筷子想了想,“你们在回春堂搞出那么大动静,那其他地方听到风声,不就都躲起来了?你们还怎么查?” “所以我们今日在多个地方同时部署,真假掺杂着,借着药店的事,搜查警告那些人。” “哎呦…”龚二听着就觉得累,他回头看了眼邱驰砚,“散架了吧?” 邱驰砚不语,就算是默认了。 虽然是习武之人,但静养多日,未痊愈就出去折腾,还是太勉强了。 想必接下来几日,又要像蜗牛一样慢慢挪动了。 不过今日倒是热闹。 他看了一圈桌上,除了客栈四人,还有赵泽和龚二的两位师弟,坐得满满当当。 赵泽大概是拿大家当自己人了,把今日的事当成了评书讲,兴起时,还踩到了凳子上比划。 直到夜深,方才散席。 大家各自起身收拾,洗碗扫地,分工自然。 而沈榆负责邱驰砚。 “你挺能忍啊。”沈榆看着他又肿起的地方,摇了摇头感慨。 “…忙起来也就忘了。”他声音低哑,透着几分疲惫。 “给你扎两针祛祛瘀吧。衣裳脱了。” 若是平日,他定会推拒几句。但眼下,他也不和自己过不去,利落脱掉。 他看着她神色专注,手指轻轻落在他肩头,冰凉又克制。那一点温度,却像被放大了似的。 他微微偏过头,低声道:“寻常人一生精于一件事,你怎么武也习得,医也习得?” 沈榆专心致志并未抬头:“我爹习武我娘行医,他们随时随地教我。” “那你母亲的医术想必也是不凡了。” “这我还真不清楚,只是有什么学什么。”沈榆仰头想了想,但似乎没想出什么来,“我爹娘是青梅竹马,我娘说,习武之人容易受伤,她就想精通医理,哪天我爹被人揍了,她能救回来就成。但是我爹也说,他觉得学医太苦了,要记好多东西,于是他也苦练,要练到能自保、无人能伤他的程度。所以他俩的水平,很难说到底怎么样,只能说于他俩而言,比较互补,谁也用不上谁。” “…那你太谦虚了,若是你双亲愿意入世,估计早就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了。” “这玩意也没用,还不如踏踏实实到处玩一玩逛一逛。” 针尖微颤,银光一闪。 邱驰砚忽觉心口一紧,不知是被那针刺着,还是被她的声音牵着。 他垂下眼,掩住唇角一抹笑意。 “你身上,好多疤啊…” 沈榆的手摸上邱驰砚的后背。指腹轻触那一处处蜿蜒的疤痕,粗糙而冰凉。 “…年轻气盛,再加上到处查案,难免…” 邱驰砚的背肌微微一紧。那一下下细若游丝的触感,比针更让人无法忽视。 “后背居多…”沈榆似乎全然未觉,独自喃喃道。 邱驰砚喉结轻动。 “有时会遇到敌人包围…” “眼不及后,耳不辨势,你得练练步法身法了。” 两人同时开口,四目相对,邱驰砚愣了一下,终究还是比不过她那份坦然。 “…啊,嗯…”他讪讪转了回去,“掌柜的说的是…” 沈榆倒认真起来,指尖在他肩胛间比划着:“你看啊,与人对战,须得进可攻、退可守、转可避,你若一味猛冲,把距离压得太近,那还怎么躲?” “…是…” “还有…” “你说得对。” “…我还没说呢?” “反正很对。” 邱驰砚:今日发/情失败,改日再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邱驰砚在榻上躺了一整日,再转天才起身。 前日走了一大圈,现下倒是不急了,只要等着就好。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后院晒了很久的太阳。 虽然他并不需要麦芽帮他挑本不存在的虱子,但秋日阳光撒在身上,人就容易犯懒,他也就随猴子去了。 但忙里偷来的闲终究是要还回去。 下午时分,日头正盛,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 “邱大哥——!” 周斯瑶的声音从前院一路传来,紧接着人影便闯进后院,险些和拎着水桶的姚柳柳撞个正着。 “怎么个事啊,还不走正门?”姚柳柳本就不太喜欢她,现下又横冲直撞的,嫌弃的表情明晃晃地摆了上来。 周斯瑶顾不上她,气都没喘匀,便急急冲到邱驰砚面前。 “邱大哥!斯年…斯年他出事了!” 邱驰砚神色一敛:“怎么了,慢慢说。” “斯年被墨韵堂的人扣下了!” 长风山庄并不算大帮派,而墨韵堂却是北边有名的商帮,从位置来说,他们都很难有关联。 周斯瑶缓了口气,解释道:“之前说斯年与人打架弄折兵器那次,就是和墨韵堂的三少爷璇澈动的手。当日斯年根本打不过那小少爷的随从,就出口讥讽了几句。但璇澈前日身死,墨韵堂就找上门来,非说是斯年做的!”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总是不干正事,但因为这么点事情就杀人,肯定不是他能做出来的。 她此次来三合镇只是想来旁观百门祭刀,根本没想和任何人起冲突。可天不遂人意,什么破事都来了。 邱驰砚静默片刻,问道:“你可知道,他们把人押在哪?” “在墨韵堂的分号里,正等发落!” 邱驰砚起身,要随她出去。 姚柳柳正提着空桶从厨房出来,见状忍不住喊道:“又出门?沈榆出门买菜了,回来若是见到病人又跑了,挨针的可不是我。” “…帮我解释一下,晚上不用给我留饭了。”说完,他便同周斯瑶一起走了。 姚柳柳隐隐翻了个白眼。 聊闲事她是很乐意的,但管闲事是万万不能的。 墨韵堂的行事风格,她也是听说过的。 虽打着“商帮”的名头,却行得半是江湖、半是黑//道的风。从奇珍药石到粮食菜蔬,几乎囊括了北地的各类生意。得罪墨韵堂的人,几乎都得被各种细碎手段折磨得脱层皮。 周斯年那小子被卷入这种事,只怕是有苦头吃了,不能轻易善了。 她暗想,就算邱驰砚今天去了,也不能把人捞出来。 晚饭时,她的猜想就被验证了。 邱驰砚一瘸一拐地回来,周斯瑶也魂不守舍。 姚柳柳朝龚二伸手,示意他赌输给钱。 龚二不死心,问他俩:“墨韵堂不想放人?” 周斯瑶摇头,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明明邱大哥都指出伤口、兵器的问题了,他们就是不放人。若不是有官府出面,我看他们就是想私下处理了!“ 龚二叹了口气,给了姚柳柳五十文钱。 “什么兵器啊?周斯年的武器不都断了吗?”他亏了钱,正丧气,只是随口一问。 “像是锥形断剑划出的脖颈伤痕。一剑封喉,周斯年没这本事。”邱驰砚答道。 他身上疼,也吃不下饭,就没动筷子。 桌上三人神情变了变,但并未吱声。 不过沈榆突然开口:“你们有没有听到今天街上传的事?” “什么?” “已有多家门派到了三合镇,但死了三个少年侠客。” “…什么时候的事?”邱驰砚眉头紧锁。 “有一桩是三天前的事,只不过人家并未张扬,还有两个…我也不知道。你们去打听打听这些事呗,我听说,似乎死法有些像。武林盛事前,总会有些怪人怪事。” 周斯瑶大概是太难受了,听了沈榆的话,愣了愣神,这才反应过来。 “多谢沈掌柜!我这就去!” 她急匆匆跑出去,夜风卷入门内,带进几缕冷气。 “真乱啊…”龚二感慨着,又往嘴里扒拉两口饭。 “怕乱就和我们回铸门。”维奇适时插嘴。 “…有你啥事!吃你的饭吧!” 沈榆看了眼姚柳柳,她正啃着筷子,也忘了吃饭。 她便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 姚柳柳回神,闷头不语专心干饭。 等众人散去,邱驰砚仍在桌边坐着,沈榆要上楼时,他却手疾眼快抓住了她的衣角。 “掌柜的,能不能再帮我扎几针?”他声音带笑,藏着点讨好意味。 沈榆眼神明亮地看回去:“今天我突然觉得,我娘说的一句话非常有道理。” “…什么?”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她掸掉邱驰砚的手,“我看你哪天变成个瘸子。” 邱驰砚被她说得一噎,扯起一分心虚的笑脸:“事不由人,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明天,我肯定不出门了!后天也不动!” “大后天出门。” “…我肯定,老实到伤好!” 沈榆嘁了一声,上楼拿针。 等她重新回来时,邱驰砚还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手臂搭在椅背上,整个人半倚着,一副明知要挨针还硬装镇定的模样。 “腿伸直。” “哎。”他立刻听话照做。 沈榆俯身,重新替他固定好绑带,动作利落。针尖入肉时,他微微皱了下眉,却没出声。 但她忽然开口,声音冷不丁地一转:“若是江湖人为了拼出胜负闹出人命,你们官府管吗?” 邱驰砚愣了一下,这也是他今日始终为难的一点。 如今江湖与庙堂看似相安无事,实则是互不相扰、互相忌惮。 大家早已达成默契,朝廷不干扰江湖内斗,江湖也得自守分寸,不可越线。 今日之事,其实本该江湖事江湖了。他去走一遭,只是因为,他觉得周斯年做不出这事。 但再多,他也干涉不了。 他反过来问沈榆:“你是觉得,百门祭刀在即,有人按捺不住,要在盛事之前出风头?” 沈榆不置可否。 江湖人约架,从来不用理由,一个看不对眼就冲上去了。 即便是人家半夜冲进你房间,只要拔了剑,便算你应战,自此生死自负。 但或许,只是因为墨韵堂行事,众人不满久已,有人借机寻仇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墨韵堂的态度就是旁人不可插手。今日,已经算是给足了邱驰砚面子。 “若是为难,你想怎么做?”沈榆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也不管邱驰砚能不能回答上来。 邱驰砚也不知。烛火映在他脸侧,神情显得有些疲倦。 但… “能帮多少帮多少吧,周斯年是性格差些,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无端受一遭。” 沈榆抬眼与他对上,针尾在指间轻轻一转。 她从小就知道,和事佬难当。 可偏偏,天下多半的好人,都是在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若是打架的事,可以叫我去。” “…嗯?” 沈榆挑眉:“他们自诩江湖人,那便用江湖的方法做个了断。你们官府的人不是常用江湖人士帮忙解决问题吗?怎么到你这,那么费劲?” 这样透着锋利的沈榆,即便在她拿起剑的时候,也未见到。 那种笃定,并非出自傲气,而是骨子里的习惯。 邱驰砚觉得,以往的她,总是懒懒散散的模样,像一只晒太阳的猫,慵懒、平和,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闲适。 但刚刚,却像一只小豹,安静、灵敏。 那一瞬的天性干脆得叫人移不开眼。 那种感觉突兀又不合时宜,却让他一时忘了言语。 沈榆已经转身收针,动作依旧利落。 等她回头时,他才慌忙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咳了声:“那上面挂着的不让打架的牌子,你自己倒要冲到前面了。” “那是约束别人的,可不是给自己看的。”沈榆很是理直气壮,“我回去睡觉了,你自己爬回去吧。” “好嘞。” 这一日光景过去,事却没能翻篇。 周斯瑶没来,街上也已经传开—— 有神秘高手到处挑战,已有多名侠士身死。 颜日福愁眉苦脸踏入客栈,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狗腿般地直奔邱驰砚。 他点了盘花生米,半块酱牛肉,坐在大堂,直接原地生根。 “颜捕头,今天怎么没巡街啊?”沈榆端着她新做的桂花糖芋苗凑了过来。 “还巡什么巡啊,你自己去看看,那街上的人,哪个是我惹得起的?”颜日福狠狠咬下一口牛肉,“我到你这躲躲清净得了。” 不过他还是压低声音问:“邱大人不在?” “在后面躺着呢。” “啊…了解。” 京城来的官都不管,那他更不用管了。 “现在都有谁来了?我这两天忙着买菜做饭,也没来得及去凑热闹。” “终南山青冥派、武当山玄极观、太湖拂云剑宗、塞北黑石盟…”颜日福细数他听说和见到的,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更加鬼祟地小声道,“我听人说,月影门也来人了。” “月影门…他们,来参加百门祭刀?” “那肯定不是啊!”颜日福一脸恐惧,五官乱飞,“杀手怎么会参加名门正派的大会,他们如果出现,那肯定是收钱办事啊!” 颜日福在前面有声有色地说着,姚柳柳在门帘后站定不动,许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