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神录》 第1章 第1章 拾荒者与羊 山,是一位沉默的君王,而寂静,便是它最慷慨的赏赐。 这里的寂静并非空无,它由无数细微的生命之音编织而成:风穿过千年松林的嘶嘶低语,云朵在天幕上缓慢迁徙的摩擦声,阳光温暖地亲吻落叶时那几乎可闻的暖响,甚至能听到草木在夜间偷偷拔节的细微脆响。林问心就居住在这片厚重的寂静里,像一颗被山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石子,微小,却安然。 她的小屋,像一只疲惫的甲虫,牢牢扒在川东一座无名大山的半山腰上。这里的山势不似桂林那般秀气,而是带着一股巴蜀之地特有的、莽莽苍苍的陡峭与浑厚。山峰如剑,直插云霄,山谷深不见底,常年弥漫着乳白色的、仿佛有生命的雾气。墙壁是斑驳的土坯,屋顶覆盖着颜色深浅不一的青黑色瓦片,有些是她自己爬上爬下修补过的痕迹,像衣服上的补丁,记录着生活的艰辛。烟囱矮矮的,只在一天中的固定时刻,才会怯生生地吐出一缕比山岚更淡的炊烟,仿佛怕打扰了这片天地的清梦。屋前有一小片被她用无数汗水和不眠之夜开垦出的菜地,几垄青菜瘦弱却倔强地绿着,像营养不良却努力站直的孩子。再远些,是几棵歪歪扭扭的柑橘树和柿子树,和一小群低头默默啃草的羊。 此刻,她正坐在一块被午後太阳烘烤得发烫的青石上,脚下依偎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它浑身洁白,蜷缩着,像一团不小心从天上跌落的、毛茸茸的云。林问心正在给它喂温热的羊奶,动作熟练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 小羊吮吸的力量很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原始的生命渴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温暖的生命之流,通过简陋的奶瓶,一丝丝注入她因常年握笔而略显粗糙的掌心。 “慢点,”她轻声说,声音在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在和一个相识已久的老友低语,“在这里,没谁跟你抢。” 羊羔自然是不理会的,尾巴欢快地摇动着,像个小风车。 她回到这片大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悄无声息。或许是某次去远处泉眼挑水时,被进山采药的人远远瞥见;又或许是那缕孤零零的炊烟,终究没能逃过山下新村某些老邻居的眼睛。消息像山风一样,不胫而走。 于是,在她回来还没半个月,一个阳光同样很好的午后,一个微胖的、穿着略显紧绷的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她的屋前。他是原来村里的大队长,姓王,脸上总带着一种家长里短的关切和操劳。 “问心呐!你真回来了!我还不信……”王大队长用袖子抹着额头的汗,打量着这间破屋和她,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担忧,“你说你这娃,一个人跑回这鬼都不来的地方做啥嘛!新村那边给你留了房,虽然不大,但通水通电,看病买东西都方便!你一个女娃娃,身体又不好,在这山里,万一出点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咋办?” 他的声音洪亮,打破了山谷的寂静,惊得几只鸡扑棱着翅膀跑开了。 林问心请他进屋,用粗陶碗给他倒了碗山泉水。屋里几乎一览无余的贫寒让王大队长的话更多了,反复强调着这里的危险和不便,以及新村的好处。 她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礼貌的笑意,等他说完,才轻轻开口:“王叔,谢谢您。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门框,投向外面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山林,“但是,我在那里,”她顿了顿,没有说“上海”,而是用“那里”代替,“就像一棵被挪到花盆里的野草,快要枯萎了。在这里,我虽然辛苦,但根是扎在土里的。我在这里出生的,大山认识我。” “可你没亲没故的……” “是啊,”她转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没亲没故,也就没了牵挂。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个人,能行。”她指了指屋外的羊群和菜地,“你看,我能养活自己。如果有实在过不去的坎,我一定下山去找您帮忙,我保证。” 王大队长看着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了解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娃,那温和的外表下,有着一股认死理的倔强。他留下了一些带来的饼干和干货,又再三叮嘱了安全,才摇着头,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 她站在屋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周遭的寂静重新合拢,但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踏实。她用自己的选择,真正地、彻底地,为自己做了主。 (一)规训之城:上海的齿轮 在那之前,她是上海这座庞大机器里,一颗微小、生锈,且燃料即将耗尽的齿轮。 她在沪上一家颇有名望的古籍出版社担任校对编辑。这工作听起来带着墨香与雅意,也是她这个从贫苦农村考出来、毫无背景的中文系学生,所能抓住的、最贴近专业的救命稻草。起初,她是怀着感恩和敬畏的。指尖抚过那些竖排、繁重的典籍影印本,仿佛能触摸到知识的庄严,这让她觉得自己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终于有了一个看似体面的落脚点。 她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像一台精密而古老的人形扫描仪,用一双被训练得近乎苛刻的眼睛,在浩瀚的文言海洋里,搜寻着可能存在的任何瑕疵。这份需要极大耐心和极度孤独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她对抗陌生都市的铠甲。 然而,雅意无法果腹,墨香抵不过房租。古籍出版是小众中的小众,利润微薄。她的薪水,在扣除房租、水电、交通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后,便所剩无几,像一杯永远斟不满的茶。十年过去了,她看着来自城市的同事们依靠家庭支持轻松置业,或是那些更有闯劲的同乡转行经商、做教培风生水起,而她的存款数字,却如同她校对的那些古老文字,增长得缓慢而近乎停滞。她无法在这座城市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甚至连一场像样的病都生不起。她像一株被移植到水泥裂缝里的庄稼,努力汲取着稀薄的养分,却永远长不成丰饶的模样。 在这座由无数异乡人构成的飞速运转的都市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脆弱得像清晨的蛛网,而人与人之间的壁垒,却坚固得像冰冷的钢化玻璃。她的同事们,是一个奇特的混合体。 他们中的大多数,和她一样,是来自天南地北的“沪漂”,是这片钢铁森林里同样挣扎求生的藤蔓。她记得那个来自东北的姑娘,性格爽利,曾和她一起加班到深夜,分吃过一桶泡面,抱怨过房东的无理涨租。她们有过短暂的、报团取暖般的亲近。可不到一年,姑娘就撑不住了,她说家里给她在老家安排了稳定的工作,催她回去结婚。“上海很好,但它不是我的家。”姑娘走的时候这样说道,语气里有解脱,也有不甘。还有一个沉默的江西小伙,和他一样埋头校稿,每天通勤超过四小时。他父亲病重,他连夜辞职回去了,连告别都来不及好好说。这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同伴,像潮水一样,来了,短暂地交汇,然后又退去了。 但办公室里,还有另一种人。比如那位姓陈的年轻男编辑,据说家里在静安有多套房产,开着帕萨特来上班,只是为了“兴趣”和“打发时间”。他温和有礼,专业能力也不错,但午餐时,他与几个背景相似的同事谈论的,是周末去哪家新开的米其林餐厅探店,是假期去冰岛看极光还是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是某个小众画廊的开幕酒会。他们谈论的这些,构成了上海的另一种面貌——一个流光溢彩、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林问心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屏障。她听着,像一个站在豪华橱窗外的小孩,看着里面璀璨的灯火和精美的商品,心里清楚,那一切与她无关。 友情,在这种高流动性和巨大的生存与阶层差异下,变得极其奢侈。与底层同事的情谊,刚刚抽出稚嫩的幼芽,还来不及生长,便因一方的突然离去而迅速枯萎。而与那些家境优渥的同事之间,则存在着一种无形的隔膜,彼此活在平行的世界里,连共同话题都难以寻觅。像都市夜空里短暂的烟火,亮一下,就灭了,只留下更深的黑暗和寂静,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关于自身处境清醒认知后的凉意。 爱情?那更是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系的故事。在这个一切都被明码标价、高效匹配的市场里,她平凡的外貌、微薄的薪水、毫无助力的家庭背景,让她像一件包装朴素的滞销品,被遗忘在货架的最底层。那些可能对她抱有稍许好感的异性,在深入了解她的处境后,也大多望而却步。爱情是稀有的,像沙漠中的雨季,没有,才是她生命里常态的干旱。 最令她感到无力和绝望的是,她甚至没有资格去探索自己。看着别人在业余时间学习新技能、发展兴趣爱好、开拓副业,她不是不羡慕。但她做不到。每天长达数小时的通勤和高度专注的校对工作,已经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下班回到家,她常常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说,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瘫在床上,连翻开一本闲书的力气都没有。周末,那宝贵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大部分也被用来补充严重亏空的睡眠,以及处理积攒了一周的生活琐事。探索自己的兴趣、挖掘潜在的才能?那需要额外的心力和空间。而这两样,她都负担不起。光是活着,光是维持这份仅得温饱的工作,就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一种深切的“无用感”和“孤绝感”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她试过挣脱。趁着一次出版社结构调整的动荡,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试图跳出去。她去过人头攒动的招聘会,尝试做过需要巧舌如簧的房产中介,也尝试过需要酒桌应酬的食品销售。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惨败。她木讷的言辞,对数字和利益的迟钝,以及那份无法掩饰的、与商业社会格格不入的书生气,让她在那些岗位上像个彻头彻尾的、蹩脚的演员。那几次失败的尝试,像几记响亮的耳光,彻底打碎了她对自己最后的幻想。她意识到,离开那个古籍校对的格子间,她在这个高速运转、讲求效率和背景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一个最卑微的立足之地。她不仅贫穷,而且“无用”,并且孤独。 她彻底沉默了,不仅是言语,更是心与灵魂。她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异化”,也被“边缘化”。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而更像一台功能单一、即将报废的“古籍校对机器”。她走在霓虹闪烁、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却感到一种置身荒野的冰凉。这座城市如此之大,如此繁华,却没有任何一盏灯是为她而亮,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是真正属于她的。 直到她的身体,这台超负荷运转了太久、且得不到任何有效维护的机器,率先发出了尖锐的、最后的抗议。长时间的伏案和精神的极度压抑与自我否定,让她的颈椎和腰椎发出了痛苦的哀鸣。医生看着影像片子,语气平淡地宣判:“重度劳损,椎间盘突出。需要长期休养,远离高压环境,否则……有瘫痪风险。” 否则怎样呢?她看着那张冰冷的诊断书,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奇异的、近乎残忍的轻松。 那个“否则”,像一把生锈了许久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内心深处那扇早已被遗忘的门。她厌倦了。厌倦了这座吞噬了她十年青春、却未曾给予她丝毫温暖与希望的城市,厌倦了那个在社会评价体系里“一无是处”的自己。她感觉自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拴在磨盘上的驴,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磨碎了时光,磨钝了感知,磨灭了最后一点微光,却从未真正抵达过任何地方。 于是,她回来了。像一个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耗尽了一切、最终选择退出战场的士兵,又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上迷失太久、终于望见了灯塔的溺水者,回到了这片父母曾生活过、她出生、血液里始终呼唤着她的莽莽大山。 (二)野化之地:大山的臣民与四季轮回 村里的其他人,早已因“脱贫攻坚,易地搬迁”的政策,欢天喜地或恋恋不舍地搬去了山外平坦、便利的新村。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像被时光遗忘的墓碑,沉默地诉说着往昔的烟火气。她却觉得正好。这空寂,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用工作十年积攒下的所有微薄积蓄,像燕子衔泥般,一点点修葺了濒临倒塌的老屋,开垦了被荒草和荆棘吞噬的土地,买了几只羊和一群鸡。她知道,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艰辛,但这一次,心是满的,是为自己而活的。 现实,很快就向她展示了它严峻的面孔。 一个人在山里生活,远非都市人想象中的田园牧歌。水,需要去半山腰一处细弱的泉眼挑,崎岖陡峭的山路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气喘吁吁,肩膀被扁担磨得红肿,第二天像是要碎掉一样疼。柴,需要自己去林子里捡,用那双曾经只握笔的手,笨拙地挥舞柴刀,手上很快就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粗糙的茧子,像地图上新增的、代表苦难的等高线。 她的身体,那具被城市耗损、被疾病标记的身体,常常拖累她。腰疼犯起来的时候,她只能蜷在冰冷的木床上,听着窗外山风如野兽般呼啸,冷汗涔涔,连起身烧口热水都困难无比。那时,恐惧会像冰冷的蛇,悄悄缠上心头——如果死在这里,恐怕要很久才会被人发现吧?这大山会默默地接纳她,如同接纳一片落叶。 山林也并非总是友善。夜晚,常有不知名的野兽在屋外嗥叫,她必须把门闩得紧紧的,在枕边放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有一次,一只野猪闯进了她的菜地,将她辛苦种下的土豆拱得一片狼藉。她只能躲在屋里,透过窗缝,眼睁睁看着,心像被那只野猪的獠牙狠狠刺穿。种点东西,极其困难。土地贫瘠,岩石遍布,天气无常,一场突如其来的、鸡蛋大的冰雹就能让半年的心血化为乌有,留下满目疮痍。养羊养鸡,也要时刻提防黄鼠狼和狡猾的狐狸,更要担心它们生病。每隔一两个月,她必须挑一只最肥的羊或几只鸡,走几个小时蜿蜒陡峭的山路到镇上去卖,换取最基础的生活必需品——盐、油、一点可怜的肉食,还有她那不能断的、缓解疼痛的药。那蜿蜒如肠的山路,每一次都走得她筋疲力尽,脚底磨出水泡,仿佛走完了一生的坎坷。 她的家,简陋得近乎寒酸。土坯墙会掉灰,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潮湿阴冷,雨季时甚至会返上一层水汽。家具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一个缺了角的柜子,和一张用石头垒砌、上面铺了木板的“桌子”。没有电器,照明靠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夜晚,灯焰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另一个沉默的、舞动着的灵魂。 然而,正是在这极致的物质匮乏与身体痛苦的映衬下,她那丰富得近乎奢侈的内心世界,才显得愈发夺目。她学会了用想象力,这台唯一没有被城市规训、反而在寂静中愈发敏锐的机器,来重新“校对”眼前艰苦的现实,为它披上诗意的外衣。 春之章:苏醒与馈赠 春天,大山是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缓缓苏醒的巨人。 最先感知到变化的是风。它褪去了凛冽的刀刃,变得湿润而温柔,携带着泥土解冻的腥甜气息和漫山遍野野樱桃、杜鹃花初绽的、若有若无的芬芳。光秃秃的树枝上,爆出米粒大的、鹅黄色的嫩芽,像天空突然睁开了无数双好奇的眼睛。清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在山谷间流淌,将远山近树都渲染成一幅酣畅淋漓的水墨画。林问心走在雾里,感觉自己成了画中一个移动的墨点。 她去挑水时,会想象自己不是在做苦役,而是在为这位刚刚苏醒的巨人献上清晨的甘露。那叮咚作响的水桶,是献给大地的、清脆的乐章,比城市里任何一首流行歌曲都更动听。她对手上那些新磨出的水泡和茧子说:“你们是大地颁给我的、春天的勋章,比任何办公室的奖状都更真实,因为它们证明我还活着,在感受,在创造。” 她挥舞柴刀砍去疯长的荆棘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位在与冬天残留的枯败势力搏斗的骑士,每一根被劈开的、带着清新木香的柴火,都是她赢得的战利品,将在下一个冬天,为她燃起温暖的胜利篝火。 春雨淅淅沥沥地来了,不像城市的雨那样急躁、污浊,而是绵密的,耐心的,像无数根透明的丝线,将天地缝合在一起。她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滴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听着它们敲打瓦片发出悦耳的、如同古琴般的韵律。她会想:“这雨,是天上的谁在弹琴呢?是某位寂寞的龙女,还是掌管布雨的童子一时兴起?”她甚至觉得,每一滴雨里,都可能携带着来自云层之上的、不为人知的信息。 夏之章:繁茂与考验 夏天,大山是一位精力旺盛、性情多变的壮年。 绿色变得浓稠、深沉,几乎要滴淌下来。树木疯狂地伸展枝叶,在山坡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墨绿色的巨毯。知了藏在看不见的深处,不知疲倦地鼓噪着,将这寂静衬托得更加深邃。野花们毫无节制地怒放着,绚烂而短暂,像一场场不计后果的爱情。 炎热是另一种考验。正午时分,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林问心必须趁着清晨和傍晚的凉爽劳作。给菜地浇水成了每日必修课,那点可怜的泉水显得愈发珍贵。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她的额角、脊背流淌,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 但夏夜是迷人的。当最后一抹晚霞被墨蓝色的天幕吞噬,无数萤火虫便提着小灯笼从草丛里飞出来,在夜空中划出优美而神秘的弧线,像散落的星子,在举行一场无声的狂欢。她躺在屋外那张破旧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看着璀璨的银河横贯天际,那光芒冰冷而纯净,仿佛能洗去人世间所有的烦忧。 这时,她会思考更多关于“创造”的问题。看着这漫山遍野、形态各异的生命,她想:“上苍在创造万物时,为何如此有想象力?他创造蚊子这种恼人的小东西时,是不是一边画着它尖细的口器,一边偷偷地笑?他设计蝴蝶翅膀上那惊心动魄的图案时,是不是参考了晚霞和彩虹?每一种生物,甚至每一块石头,是不是都有一张独属于它的、充满奇思妙想的设计图?”她感到困惑的是,如此富有想象力的造物主,为何又会制定出那么多僵化的、似乎意在束缚这种生命力的“天条”呢?神界的创造力,是否也受到了某种“规则”的制约? 秋之章:丰盈与沉思 秋天,大山是一位慷慨而肃穆的智者。 天空变得异常高远,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蓝宝石。山峦的颜色丰富起来,不再是单一的绿,枫树燃起火焰般的红,银杏摇曳着金子般的黄,松柏坚守着沉郁的墨绿,层层叠叠,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空气里弥漫着果实熟透的甜香和草木干燥的气息。 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林问心最忙碌、也最充实的时节。她小心翼翼地采摘下那几棵果树上为数不多的、却格外甜美的柑橘和柿子,像对待珍宝。她收割菜地里那点可怜的作物,将豆角、南瓜晒成干,准备过冬。这也是卖羊羔和鸡的好时候,能换回多一些的物资。 看着手中金黄的柿子,她会想起“齐天大圣”偷吃蟠桃的故事。“天上的蟠桃,究竟是什么滋味?会不会比这山里的野柿子更甜?神仙们吃东西吗?如果他们不吃,为何又要有蟠桃园?如果吃,他们……需要上厕所吗?”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忍俊不禁。但笑意过后,是更深的思索:“如果神仙也需要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那他们和凡人,除了拥有法力,本质的区别又在哪里?他们所谓的‘超凡脱俗’,究竟脱的是什么‘俗’?” 秋风渐起,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让它们跳起生命的最后一支舞。沙沙的声响,像大地在轻声叹息。这凋零的景象,并不让她感到悲伤,反而觉得是一种必然的、庄严的循环。她想到:“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神仙呢?神仙会死吗?如果不会,那天上的神仙,加上地上修炼成仙的,还有死后封神的,岂不是越来越多?天庭……会不会神仙满为患,也需要搞‘计划生育’或者‘竞争上岗’?”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天上的世界,或许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完美无忧。 冬之章:蛰伏与内省 冬天,大山是一位沉睡的老人,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 当第一场雪落下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雪花无声地飘洒,覆盖了山峰、树木、小屋,将一切棱角都变得圆润,呈现出一种简约而宏大的美。世界只剩下黑白灰三色,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木版画。屋檐下会挂起长长的、晶莹剔透的冰凌,像凝固了的时光。 这是最难度过的季节。寒冷无孔不入,即使把火烧得再旺,墙壁缝隙里钻进来的风,依然像冰冷的针。她的腰腿痛在潮湿寒冷的天气里发作得更加频繁。出变得极为困难,山路被冰雪覆盖,湿滑难行。她储备的食物和柴火必须精打细算,像管理一个濒临破产的王国。 漫长的冬夜里,她蜷在火塘边,听着屋外北风的咆哮,那声音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像怨妇哭泣。煤油灯的光晕,将她和小屋笼罩在一个微小而脆弱的光明泡泡里。这时,她的思绪会飘得更远,更深。 她会想:“神仙的一天,是怎样的?他们也像人间一样,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吗?还是永远处于一片光明之中,没有黑夜?如果没有黑夜,他们如何入睡?如果不需要睡眠,他们那永恒清醒的意识,不会感到疲惫和厌倦吗?”她想象一个永远没有休息、没有梦境的永恒,那似乎并不是极乐,而是一种可怕的刑罚。 “神仙有没有烦恼?”她看着跳动的火焰,继续追问,“如果他们有无边法力和永恒生命,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如果他们有烦恼,那是不是说明他们的修炼还不到家?可如果修炼的终极目标是变得像块石头一样毫无情绪,那成仙的意义又是什么?”她觉得,那些被供奉在庙宇里、面目模糊、宝相庄严的神像背后,或许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属于“神”的困惑与无奈。 (三)神思之始:女娲的泥土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温和,失去了正午的炽烈,像一块融化中的金色饴糖,缓慢地流淌在山坡上。影子被拉长了,青石的温热也褪去了几分烫意。小羊羔终于喝饱了奶,满足地咂咂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脚,然后蜷缩在她脚边那片被晒得干爽温暖的草地上,闭上了湿漉漉的大眼睛,安稳地睡着了。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一个恬静的、白色的梦。 她叫林问心。名字是早逝的父母留下的,或许本意是“问候内心”。而刚才送走王大队长,独自留在这山里的决定,或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并回应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林问心抬起头,目光越过山谷,投向远处那层层叠叠、由深绿渐变为淡蓝、最终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山峦线。天空是一种被山雨洗过般的、干净的蓝色,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像迷失的羊群。 四季的轮回,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也滋养了她的思想。此刻,关于女娲造人的疑问,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奇想,而是她漫长山居生活中,无数个“为什么”自然汇聚成的河流中的一个浪花。 她思考女娲用的泥土,仿佛能闻到春天解冻时泥土的芬芳;她质疑那份“设计图”,脑海里浮现的是夏日山林里那些不合常理却又生机勃勃的“设计”;她想象女娲的随心所欲,感受到的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打破常规的自由。 她把这个惊世骇俗的念头说给身边那只正在反刍的老山羊听。老山羊停下它那循环往复的咀嚼,用它那琥珀色的、仿佛看透了千万年时光的平静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世界本来如此。”然后,它又继续慢条斯理地、哲学般地磨它的草料去了。 林问心不以为意,反而感到一种被理解的安慰。她知道,这些问题在“外面”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看来,是无聊透顶,是胡思乱想,是“精神内耗”的证据。在上海,她若把这些想法说出口,得到的多半是诧异的目光、礼貌的疏远,或许还有背后“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的窃窃私语。但在这里,在这座沉默而包容、见证了她四季艰辛与精神成长的大山里,它们是她最珍贵的财富,是她与这个世界、与那可能存在的、更高层次意识进行对话的独特方式。 她想起自己校对过的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稿。所有关于神话的书籍,描述都惊人地一致,仿佛是从一个权威的母版上复印下来的。女娲就是慈爱、伟大、全能的,造人的过程就是那样神圣、庄严、不容置疑的。从来没有人,或者说,没有人被允许去追问这些看似荒谬的细节,这些隐藏在宏大叙事背后的、微不足道的“真相”。 为什么不能问呢? 难道神,就不可以被追问吗? 难道“标准答案”的背后,不能存在其他的“版本”吗? 太阳渐渐西沉,巨大的山影如同墨迹,从谷底一点点向上晕染,给尚且明亮的山峦镶上了一道温暖而悲壮的金边。寂静开始改变质地,带上了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林问心站起身,骨骼因为久坐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和尘土,准备去给羊群添加过夜的草料。 就在她弯腰拿起那只沉重的草筐的瞬间,一阵极其轻微的、与往日病痛不同的眩晕感袭来。很轻微,像一片来自异世界的羽毛,不经意间拂过她意识的表层。同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天边那最后一抹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晚霞,颜色变得有些怪异——仿佛一滴浓稠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紫色,不小心滴入了清水的调色盘,正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缓慢而诡异地晕开、旋转。 她怔了一下,立刻直起身,凝神仔细望去。然而,天空却已恢复了正常,只剩下常规的、由橙红向靛蓝过渡的宁静暮色,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过度疲劳的视网膜开的一个玩笑。 是错觉吧。她想。大概是低头太久,血液不太通畅,或者,是这山里的夕阳,偶尔也会调皮一下。 但她心底某个被城市规训已久、却在此地历经四季轮回而悄然复苏的角落,却有一个微弱而清晰的声音在低语:也许,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注定没有答案。也许,这个世界,比我们被教导的,要倾听得更仔细。也许,当一个灵魂开始真诚地、持续地追问,宇宙,便会以它的方式,做出回应。 她把这个细微的异样感和那个叛逆的声音一起,轻轻地、却坚定地按了下去,像一位园丁,将一颗来自未知星域的神秘种子,小心翼翼地埋入了被四季风雨滋养得愈发肥沃的心田。然后,她提起沉甸甸的草筐,迈着因为疲惫而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向在暮色中哗哗叫唤、等待着她的羊群。她的背影,在愈发浓重、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山影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然而,在那份渺小与脆弱之下,却有一种经历了四季淬炼、难以摧毁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那是自由的意志,是不羁的想象,是追问的勇气。 山谷依旧寂静,准备迎接又一个轮回的夜晚。只是这永恒的寂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刚才那阵风——那阵由一个孤独灵魂在四季流转中不断积蓄、最终掀起的、微不足道却锐利无比的风——给永远地改变了。命运的书页,在此刻,被悄悄地翻到了谁也无法预料的下一章。 第2章 第2章 规则的涟漪 山里的日子,是用细碎的劳作和漫长的寂静编织而成的。 自那天送走王大队长,又度过了几个日出日落。林问心的生活像山涧的溪水,沿着固有的石床缓缓流淌。她依旧在清晨被鸟鸣唤醒,踏着露水去挑水,在日渐熟悉的陡峭小路上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肩上的扁担;她依旧挥舞柴刀,将那些试图侵占菜地边缘的荆棘一次次逼退;她依旧在黄昏时分,坐在那块青石上,看着羊群归圈,听它们满足的咩咩声。 身体的疲惫是实实在在的,腰腿在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但那份由内而外的、心灵上的窒息感,却如同被山风涤荡过,消散了大半。她不再需要将自己压缩进一个名为"林问心"的、合格的字符模板里。在这里,她可以是她自己,一个会疲惫、会疼痛、会对着石头说话、会思考"无用"问题的,活生生的、有瑕疵的人。 然而,那份在她心底扎根、并随着山居生活而愈发蓬勃的"诘问",却并未停止生长。相反,在摆脱了都市的喧嚣与自我压抑后,它们像得到了充足阳光雨露的藤蔓,更加恣意地蔓延开来。 那关于“女娲造人”的思绪,并未因那日夕阳下的异样感而终止,反而如同投石入湖,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无声的诘问 又是一个夜晚。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放得很大,像一个沉默的守护巨人。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以及远远近近、不知名虫豸的合鸣。她靠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翻阅着一本从上海带回来的、纸张已然泛黄的《山海经》影印本。这是她的专业,也是她如今唯一的精神食粮和"玩具"。 书页间,那些古老、怪异、充满野性想象力的描述,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亲切。 “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 她用手指轻轻划过“帝江”的描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柔软的、红色的、长着六只脚四只翅膀、没有脸却在欢快歌舞的......口袋?这形象实在有些超出常规的审美范畴。她忍不住想:“设计这位‘帝江’大神时,上古的先民,或者那位‘造物主’,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是喝多了山野发酵的果酒后的即兴创作,还是故意要打破后世对于''神''必须宝相庄严的刻板印象?” 这个念头让她嘴角微微上扬。她合上书,吹熄了灯。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屋外山风的呼啸声变得清晰。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裹紧单薄的被子,思绪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奔向更遥远的时空。 “神仙……到底要不要睡觉呢?”她望着头顶看不见的屋顶,无声地问着黑暗。如果神仙不需要睡觉,那他们永恒清醒着,会不会很无聊?漫长的、没有梦境点缀的时光,该如何打发?如果他们也需要睡觉,那天上的宫阙里,有没有像她这张破木床一样的东西?玉帝的龙床,会不会硌得慌?王母娘娘的瑶池,是不是就当是个巨大的、温暖的洗澡盆,泡在里面特别有助于睡眠? 想着想着,她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些想法是如此“大不敬”,却又如此真实地困扰着她。它们不像哲学命题那样沉重,更像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在打量一个复杂而精致的玩具时,忍不住想把它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运转的。 “还有……神仙们,会不会放屁?”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把脸埋进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闷闷地笑了起来。这太荒谬了!可越是荒谬,她越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神仙餐风饮露,那大概……是不用的吧?可如果他们参加蟠桃会,吃了那么多仙果,喝了那么多琼浆玉液,那些东西总得有个去处吧?难道都化作了纯粹的“仙气”?可仙气又是什么?是一种更高级的……屁吗?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在这片无人打扰的寂静里,她可以尽情地“思想犯罪”,不用担心任何人的目光和评判。这些在“正统”看来荒诞不经、甚至亵渎神圣的问题,对她而言,却是在用最本真的方式,去触碰那些被无数光环和教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她不是在挑衅,她只是在理解。用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受过逻辑训练、又饱览古代“非正统”神话的普通人的方式,去试图理解一个完全超出她经验范畴的存在。 她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在如来佛手指边撒尿题字的情节。吴承恩当年写这个的时候,是不是也抱着一种类似的心态?或许,在最古老、最质朴的民间传说里,神与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后世渲染的那么遥远。神也有脾气,会犯错,甚至可能有些…….不那么雅观的小毛病。 “如果神像人,”她望着无边的黑暗,默默地想,“那为他们制定的、那些不容置疑的‘天条’,又是谁写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必须遵守?不遵守又会怎样?” 这些问题,像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她不知道,这些由她这个渺小凡人发出的、无声的诘问,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穿透小屋,穿透山林,穿透云层,向着某个更高维度的存在缓缓扩散而去。 (二)天罗地网 让我们将目光,暂时投向那片凡人无法看见的领域。 那里,并非金碧辉煌的宫殿,也没有脚踏祥云的神仙。那里是一片更加古老、更加根本的所在。如果说世界是一幅巨大的刺绣,那么这里就是编织这幅刺绣的底布。无数看不见的丝线,闪着极细微的光,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覆盖天地的、维持万物运转的大网。这就是“天道”的一部分,一张确保一切按照既定“故事”发展的“天罗地网”。 在这张网的某个结点,对应着下界川东那片连绵群山的上空,近日来,有几根丝线持续不断地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这颤抖,并非妖魔作乱引起的剧烈晃动,也不是修行者得道时激起的美丽波纹。它更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小虫子,在网络的边缘,用极其特殊的方式,持续不断地、轻轻地啃噬着丝线。不,不是啃噬,是提问。每一次提问,都让丝线微微颤动一下。 负责看守这片区域网络稳定的小仙官,我们姑且叫他云墨。他刚刚轮值到这个岗位不久,正想着要好好表现一番。此刻,他正皱着眉头,观察着那几根不停颤动的丝线。在他接受的教育里,网络的稳定高于一切,任何颤动都是需要被抚平的。 他施展了一个小法术,像把耳朵贴在蜘蛛网上倾听一样,去“听”那些颤动传递来的“声音”。反馈回来的“信息”,让这个循规蹈矩的年轻仙官有些恼火。 【为什么女娲造人不用设计图?】 【神仙需要上厕所吗?】 【玉帝的龙床舒服吗?】 【天条是谁定的?能不能改?】 “荒谬!荒唐!”云墨仙官气得脸都红了,“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山野精怪,或者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在胡言乱语?如此微弱的精神,也敢妄议天道纲常?真是……真是不知所谓!” 在他看来,这些问题的能量微弱得可怜,就像蚊子在耳边嗡嗡,根本构不成实质威胁。但它们的持续不断和内容的"不敬",却像是在整洁的网络边缘,沾上了一些甩不掉的、黏糊糊的树胶,虽然不影响网络牢固,却让人看着心烦,有碍观瞻。 按照天规,对于这种持续性的低级别干扰,他可以向上禀报,由更高阶的仙官来决定是进行“教化”还是“屏蔽”。但云墨觉得为了这点小事就去惊动上司,显得自己很无能。他决定自己处理,用一个他认为“一劳永逸”的简单办法——“天网抚平术”。 这个法术的原理很简单。就像人们看到衣服上沾了毛絮,会用手轻轻拍打抚平一样。他打算对着那片颤动的网络区域,施展一个极其微弱的安抚波动。这种波动不会伤害网络本身,也不会伤害任何生灵的□□,但它会像一阵温和的风,吹过那些“胡思乱想”的心灵,让它们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不再去触碰那些“不该想”的问题。他觉得,让那个制造麻烦的家伙“安分”下来,网络自然就恢复清净了。 “就这么办。”云墨自言自语,带着一丝处理小麻烦的轻松,“轻轻抚平一下,让它别再嗡嗡作响就行了。” 他凝神静气,调动起一丝微不可察的仙力。这仙力化作一阵无形无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风,如同春日里最柔和的那股,能够催开百花、抚慰躁动的那种风,向着下界那片无名山区,向着那个正在思考"神仙放屁"问题的、微弱的精神光点,轻轻地、柔柔地吹拂而去。 他确信,这阵风过后,一切都会恢复应有的平静。 (三)意料之外的共鸣 山下,林问心对即将到来的“抚平之风”一无所知。 她刚刚在脑海里构建完一整套“仙界公共卫生系统”的想象(她甚至为不同品级的神仙设计了不同规格的“净化仙池”),正准备带着一丝笑意进入梦乡。连日来的劳作和清苦饮食,让她的身体处于一种疲惫而虚弱的状态。为了省油,煤油灯也熄得早,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敏感。 就在她的意识在清醒与睡眠之间摇摆,像秋千荡到最高点即将回落的那一瞬间—— 变化发生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 但那阵本应“抚平”她思绪的仙力微风,在触及她那片由无数“为什么”构成的精神世界时,却发生了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 想象一下:一个孩子,正对着一件复杂的玩具出神,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这时,一个大人走过来,想用“乖,别想了”这样的话轻轻打断他。可孩子非但没有停止思考,反而因为被打扰,那些问题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强度,猛地爆发出来! 此刻,林问心的精神世界就是这样。 那阵温柔的“抚平之风”,非但没有让她安静下来,反而像是一颗火星,溅入了一片充满各种奇特想法的、干燥的草原! 她关于“女娲设计图”的疑惑、“神仙消化系统”的推论、“天条合法性”的质疑……所有这些平日里只是静静流淌的思绪,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轰然作响!它们不再是细微的涟漪,而是变成了汹涌的浪涛,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撞击着那维持世界运行的、无形的“天罗地网"” 她的思维,她那不合规矩的、充满童真却又直指核心的提问方式,与云墨仙官发出的“抚平”仙力,产生了一种灾难性的共鸣!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的、低沉而巨大的轰鸣,震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她感觉自己不再躺在冰冷的床上。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滴墨,滴入了一盆清水里,正在不受控制地晕开、溶解。她的身体失去了边界,她的思维像被狂风扯碎的云。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连“声音”这个概念都在离她远去。 在她被急剧扭曲的感知边缘,她“看”到了一些无法形容的景象。那不是景物,不是图像,而是…….世界背后的经纬。她仿佛瞥见了一眼编织万物的、那些闪着微光的“丝线”。一些巨大而冰冷的“词语”如同阴影般掠过她的意识——“禁止”、“规矩”、“安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猛烈。远远超出了云墨仙官的预料,也远远超出了林问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那阵本应温柔的“抚平之风”,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变成了一场毁灭性的心灵风暴! (四)被网住的小虫子 而在那张“天罗地网”之上,云墨仙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他面前那片代表网络稳定区域的光幕上,原本只是轻微颤动的丝线,在他发出“抚平之风”后,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像被用力拨动的琴弦,剧烈地、疯狂地震荡起来!一道刺目的、代表“严重错误”和“未知干扰”的红光,在光幕上炸开! “这……这不可能!”云墨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得分明,那个代表凡人林问心的、微弱的精神光点,在红光爆发的核心位置,如同风中的残烛般剧烈闪烁了几下,然后——熄灭了! 不是正常的消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像一颗露珠,在阳光下蒸发了;像一幅画上的一个小墨点,被一只无形的手,擦掉了! 他闯祸了。他闯了大祸! 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在他的低级操作下,竟然引发了天网的剧烈反噬,甚至可能……被这张维护世界秩序的“天罗地网”本身,当作一个无法容忍的“错误”,给……“捕获”、“清理”掉了? 规章手册里从没写过这种情况!他吓得浑身发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剥去仙籍、打下凡间的可怕未来。 “报……报告!”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空荡荡的殿宇嘶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抚平之术’……失效!目标凡人……精神印记……消失!疑似……疑似被天网规则反噬湮灭!” 他瘫软在地,仙袍被冷汗浸透。 而此时此刻,在那张凡人无法感知的“天罗地网”深处,一个刚刚形成的、标记着 【异常·待审查】的细小“线团”,正静静地悬挂在那里。线团的核心,包裹着一个因精神与肉身被强行剥离而陷入深度昏迷的、名为林问心的凡人的意识。 她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古井无波的水面。 噗通。 声音很小。 但涟漪,已经开始荡漾开去。会荡到多远,会激起怎样的波浪,没有人知道。 山谷依旧寂静。小屋依旧空荡。只有夜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叹息。 那个爱问问题的女子,消失了。 第3章 第3章 神国第一瞥 黑暗。 不是夜晚的那种黑暗,夜晚的黑暗是柔软的,是有呼吸的,它包裹着你,像一件旧棉袄。这是一种绝对的、虚无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冷热,甚至没有上下左右的感觉。林问心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在宇宙角落的尘埃,悬浮在无尽的、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虚空里。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阵将她灵魂都撕扯开来的恐怖震荡,是那声直接在脑海里炸响的轰鸣,还有那个自嘲的念头——质疑天道,真的会遭天谴。 然后,就是这片虚无。 “我……死了吗?”她想。这个念头轻飘飘的,连一点回声都没有。没有牛头马面,没有奈何桥,没有传说中的任何地府景象。只有空,令人心悸的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感觉,像蛛丝一样,轻轻拂过她的意识。 是……声音? 起初是模糊的,混杂的,像隔着厚厚的墙壁听到的集市喧嚣。渐渐地,声音清晰起来。那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言,音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带着奇异的韵律,仿佛风铃与钟磬合奏,却又夹杂着一种官僚式的刻板? 紧接着,是光。 并非她熟悉的阳光或灯光,而是一种柔和的、仿佛自身在发亮的乳白色光晕,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她感觉自己不再是悬浮的尘埃,而是有了“下方”的概念——她正站在一片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却完全看不出材质的地面上。 她眨了眨眼,又用力眨了眨。视线逐渐聚焦。 (一)宏伟的衙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宏伟得超乎想象的大殿。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它大得让人失去尺度感,一根根需要数十人才能合抱的巨柱,上面雕刻着并非龙凤,而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乃至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纹路,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动,仿佛记载着宇宙的生灭。穹顶高远得如同夜空,上面悬浮着并非灯具,而是一团团温和明亮、如同小太阳般的光球,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没有丝毫刺眼的感觉。 空气中有淡淡的、似檀非檀的清香,吸入一口,便觉得神清气爽,连灵魂深处因穿越而产生的撕裂感都似乎被抚平了一些。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天堂?还是…… (二)信仰的博弈:二十一世纪的新战场 没等她理清思绪,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猛地将她从震撼中惊醒。 “荒谬!''远洋巨轮平安祈福''业务历来由我妈祖宫负责!那些钢铁巨舰上的船员,遇险时哪个不是高呼娘娘圣号?这千百年来积累的信众基础,岂是尔等说夺就夺的??” 声音洪亮,带着海风般的咸腥气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林问心循声望去,只见大殿左侧,站立着数位身着蓝袍、气息与海洋相通的神祇。为首者是一位面容刚毅、手持玉笏的巡海使,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装束、但神职稍低的舟船护卫。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身上带着浓烈的海洋气息,眉宇间透着渔家人特有的质朴与倔强。这些都是千百年来在福建沿海舍身救难、死后被妈祖点化成神的当地英灵,是妈祖最忠诚的部属。 而他们的对面,阵容则更为庞大。十余位身披杏黄袈裟的罗汉肃然而立,为首的是位眉宇间凝聚着智慧之光的辩才罗汉。他们周身佛光流转,显然都是证得果位、超脱轮回的佛门高士。 “施主此言差矣。”辩才罗汉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今远洋航行的性质已然改变。那些数万吨的钢铁货轮、载客数千的豪华邮轮,其运作模式与古时帆船截然不同。船上的现代导航系统、气象预报、应急预案,处处都体现着‘智慧’与‘科技’。这与观世音菩萨代表的‘智慧’救度更为契合……” 巡海使气得脸色发青:“智慧?科技?说到底不就是想抢香火吗?你们佛门在凡间到处宣扬,说我们妈祖娘娘是观音菩萨的弟子,这已经够过分了!现在还要直接来抢我们的根本香火?” 辩才罗汉微微一笑:“施主此言差矣。佛门广大,何须与地方神祇争夺香火?只是顺应时势罢了。况且,妈祖娘娘慈悲为怀,与我佛门渊源深厚,说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之一,也未尝不可……” “住口!”巡海使勃然大怒,“我们娘娘是实实在在在莆田湄洲屿修炼成神的渔家女,什么时候成了你们佛门的菩萨化身了?你们这是要吞并我们地方神祇的传承!” 林问心听得目瞪口呆。她感觉自己不像是在神话中的天庭,倒像是误入了某个跨国企业的业务并购谈判现场!这些神仙争论的,竟然是二十一世纪的“信仰市场占有率”,还有神祇体系的归属权! 她注意到,在双方神祇身后,都有仙吏在快速地操作着类似平板电脑的法器,上面流动着各种数据图表——信众年龄分布、祈愿频率统计、信仰虔诚度指数……甚至还有香火收入的季度报表! “专业化管理?”巡海使冷笑一声,“我看是专业抢地盘吧!你们佛门东来时,不也靠着‘灵验’才站稳脚跟?如今倒跟我们这些老字号讲起大数据了?说好的四大皆空呢?” “此一时彼一时。”辩才罗汉依旧平静,“若固步自封,不与时俱进,终究会被时代淘汰。我佛门有八千罗汉、无数菩萨,能够为现代信众提供更加专业化、细分化的信仰服务,这是我们的优势。至于四大皆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香火愿力,亦是度化众生的资粮。” 听着这些争论,林问心忽然想起那些公司争夺市场份额的场景。原来神界也不例外,甚至更加直白——连香火都要用数据说话,连神祇的传承都可以被重新解释。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环形大殿的边缘。大殿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上面悬浮着无数面晶莹的水镜,镜中飞快地流转着各种她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像。平台周围,是许多穿着统一制式、颜色各异的……工作人员?他们行色匆匆,或手持卷宗,或操作着类似星盘的法器,对旁边的争执似乎司空见惯,最多只是投去无奈的一瞥,便继续忙碌。 而她所在的位置,靠近一个巨大的拱门。拱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非金非木的匾额,上面用一种她从未见过、却能莫名理解其意的文字书写着: 【三界外来神祇及信仰准入与管理司】。 简称……外来神准入司? 所以,她这个因为“胡思乱想”而被“天网”捕获的凡人,穿越的落点,恰好是这个处理“外来神”事务的部门?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精准投放”,还是纯粹的“系统错误”? (三)云墨的兴衰史 就在林问心被这场“神界商业竞争”吸引时,在“规则维护司”内,一场决定她命运的小型审判正在进行。 云墨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头埋得极低。这个位置,他曾经多么志得意满地站在这里向司主汇报工作,如今却只能卑微地跪着。 要说云墨,本是东海边一个普通渔村的少年,因缘际会得了些修炼法门,苦修三百年得以飞升。他没什么背景,全凭一股子机灵劲和肯钻营的心思,好不容易才挤进“规则维护司”这个炙手可热的部门。 为什么是肥差?因为规则维护司掌管着部分“天网”的日常维护权限。天网如同人间的互联网,而他们就是管理员。各路神仙想要在“天网”上开辟道场、传播信仰、甚至是进行一些不太合规的“营销活动”,多少都要打点一下这些“网管”。虽然天庭明令禁止收受贿赂,但那些“润笔费”、“咨询费”、“香火赞助”总是少不了的。 云墨从小就梦想着出人头地,在这天庭站稳脚跟。他省吃俭用,把大部分俸禄和“外快”都用来打点上级,就盼着有朝一日能混个一官半职,最好能外放做个地方山神、河伯,那才叫逍遥自在。 可如今,全完了。 “……综上所述,丙字柒佰肆拾壹号仙吏云墨,在执行常规‘天网抚平术’时,操作不当,未能准确评估目标个体精神特殊性,引发未知共鸣,导致目标凡人林问心之精神印记被天网规则反噬,目前处于''失踪''状态。”执事仙官毫无感情地宣读着处理决定。 云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念你初犯,且事出有因,”执事仙官最终宣布,“罚俸三年,职级降一等,调往‘琅嬛阁’担任文书整理仙吏,戴罪立功。务必查明那凡人林问心的下落。” 琅嬛阁!那可是天庭著名的冷衙门,终日与故纸堆为伴,别说油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云墨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四)天庭也有三急 就在云墨垂头丧气地离开规则维护司,准备去琅嬛阁报到时,他万万没想到,会在外来神准入司的大殿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让他前途尽毁的“罪魁祸首”——林问心。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好不容易编造理由,说服登记仙吏,准备把这个麻烦精带走时,林问心却突然脸色古怪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那个……仙官大人,"林问心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尴尬,“我……我想解手。” “解手?”云墨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上厕所。”林问心说得更直白些,脸微微发红。这也怪不得她,从穿越到现在,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这会儿放松下来,生理需求就来了。 云墨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他瞪着林问心,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你要如厕?”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在天庭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哪个神仙不是餐风饮露、早已超脱了这些凡俗需求?就算是最低级的仙吏,也只需要定期去“净室”用仙气涤荡一下肉身即可。 “我……我还是凡人之躯。”林问心小声解释,脸更红了。 云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躁。他环顾四周,看到几个路过的仙吏投来好奇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跟我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拉着林问心快步走向大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门后是一条洁净的走廊,墙壁泛着温润的白光。云墨在一扇刻着流水纹路的玉门前停下,手指在门上某个符文一点,玉门悄然滑开。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地面和墙壁都是光滑的玉石,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最奇特的是,房间中央有一个浅浅的池子,池底刻着复杂的纹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这是‘净室’。”云墨板着脸解释,“站到池子里去,想象你要……排出浊物。池底的净化阵法会自动处理。” 林问心将信将疑地走进去。刚站定,就感觉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脚底升起,瞬间流遍全身。那种内急的感觉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体舒泰的清爽感,仿佛刚刚泡过一个热水澡。 “这……这就完了?”她惊讶地问。 “不然呢?”云墨没好气地说,“难道还要像凡人一样建茅房不成?快出来,别磨蹭了!” 林问心走出净室,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她忍不住想:原来神仙是这样解决生理需求的?倒是挺环保。不知道那些高级神仙的净室会不会更豪华些?玉帝的净室是不是用金子做的? 这个念头让她差点笑出声,但看到云墨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她还是明智地把笑意憋了回去。 (五)灰色仙吏的内心戏 带着林问心走出外来神准入司,云墨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方面,他找到了林问心,算是完成了执事仙官交代的任务;另一方面,想到自己因为这个女人从炙手可热的规则维护司被贬到清冷的琅嬛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听着,”他恶狠狠地瞪着林问心,“到了琅嬛阁,你给我安分点!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否则……”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看着林问心那双清澈中带着些许惶恐的眼睛,云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好歹也是个修行数百年的神仙,怎么跟个凡间小吏似的在这里耍威风?这要是被同僚看见,岂不是更丢人? 他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那个……我的意思是,琅嬛阁规矩多,你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些为好。” 林问心默默点头。她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仙官对自己充满怨气,但似乎也在努力维持着神仙的风度。 云墨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仔细想想,这事还真不能全怪这个凡人。要怪就怪自己太过急躁,没有仔细评估就贸然出手。现在好了,从人人羡慕的“网管”变成了图书管理员,这落差…… 不过转念一想,琅嬛阁虽然清贫,但至少安稳。在规则维护司时,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个操作失误惹出大祸。现在这样,或许也不是坏事? 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个麻烦精安顿好,别让她再惹出什么乱子。 (六)冷衙门的归宿 他们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长廊,经过一座座云雾缭绕的仙宫。偶尔有仙鹤从头顶飞过,洒下清越的鸣叫。若不是身边跟着个心事重重的仙官,林问心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越往前走,周围的景致越发清幽,遇到的神仙也越少。终于,在一处被翠竹掩映的宫苑前,云墨停下了脚步。 宫苑的门匾上,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琅嬛阁。与刚才外来神准入司的宏伟热闹相比,这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竹叶落地的声音。 “到了。”云墨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一样,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院中古木参天,树下堆满了各种材质的卷轴、玉简、帛书,一直堆到屋檐那么高。几个穿着朴素灰袍的仙吏正埋头在书堆里,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淡淡墨香的味道。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仙吏从一堆竹简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琉璃镜片:“新来的?” 云墨不情不愿地递上调令文书:“规则维护司云墨,奉调前来报到。这个是……新来的散修,叫林问心,安排在这里做些整理工作。” 老仙吏慢悠悠地看完文书,又打量了林问心几眼,点了点头:“嗯,正好‘灾害类’文献那边缺人手,让她去帮忙吧。” 他指了指庭院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的卷轴颜色格外深沉,仿佛沾染了岁月的沧桑。 林问心顺着指引望去,只见在那堆文献旁,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少女正静静地整理着卷轴。 (七)精卫的出场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苍白的衣裙,黑发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她跪坐在一堆暗金色的玉简中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她捧起一枚玉简的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她的指尖在古老的文字上缓缓移动,仿佛在触摸某个久远的梦境。 当林问心走近时,少女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脸,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面盛满了整个海洋的沉默。她的眼神空茫,仿佛透过林问心,在看某个遥远的地方。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左腕上那道半透明的符文锁链发出细微的轻响。那锁链并非实体,而是由流动的光纹组成,若隐若现地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像一道永恒的烙印。 “这是新来的林问心,”老仙吏慢吞吞地介绍,“以后就在你这边帮忙整理文献。” 少女只是淡淡地看了林问心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又低下头去继续她的工作。她的手指抚过玉简上的刻痕,动作轻柔得让人心疼。 林问心忽然想起那个古老的神话——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那只执着的小鸟,那个永不放弃的魂灵,就是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女吗?她腕上的锁链,是不是代表着某种惩罚或者束缚? 精卫似乎察觉到了林问心的注视,再次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在林问心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投入古井的一粒小石子,很快就消失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向旁边挪了挪,在一堆玉简中腾出一个小小的位置。 这个无声的邀请,让林问心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温暖。她轻轻走到精卫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玉简。玉简入手冰凉,上面刻满了古老的文字,记载着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时代的灾难。 精卫的侧脸在透过竹叶的斑驳光影中,显得格外静谧。她专注地工作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只有手中的玉简是真实的。 这一刻,林问心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这个因“胡思乱想”而被天网捕获的凡人,如今成了神界最冷清的衙门里最底层的打杂工。 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浩如烟海的典籍,她的心中反而升起一丝期待。 这里,或许正是她寻找那些“神仙真相”的最佳场所。 而那个沉默的同事精卫,腕上的符文锁链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云墨见安排妥当,心情复杂地看了林问心一眼。他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精卫那安静的身影,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跟着老仙吏去办理交接手续了。 林问心独自站在庭院中,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古籍,闻着空气中熟悉的书香,忽然有种奇异的归属感。 在上海,她终日与故纸堆为伴;来到神界,竟然还是与故纸堆为伴。这算不算是……专业对口? 她的神界生活,就这样在一堆故纸堆中,悄然开始了。而在她身边,那个填海的精卫依旧沉默,只有腕间的锁链偶尔发出细微的轻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无人听懂的故事。 第4章 第4章 沉默的填海者 琅嬛阁的时光,像被浸在陈年墨汁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这里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广阔得多。庭院深深,回廊曲折,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书架不是简单地靠墙而立,而是如同参天古木般拔地而起,直抵那云雾缭绕、看不见顶的穹窿。书架上摆放的也不仅仅是卷轴和玉简,还有悬浮的水镜,其中流动着金色的符文;有会自动翻页的贝叶经,发出沙沙的轻响;甚至有些典籍本身就是一团变幻不定的光,需要以特定的仙诀才能“阅读”。 林问心很快就发现,在这里“工作”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那些沉重的玉简,看似需要费力搬运,但只要她心念一动,标识好分类的仙诀,它们便会自动飘向指定的区域,像归巢的鸟儿。修补破损文献,用的也不是凡间的胶水糨糊,而是一种散发着清香的“灵息树脂”,指尖轻点,裂缝便会在一团柔和的光晕中缓缓弥合。 只是,这自动化的工作流程,反而更凸显了精卫那近乎固执的“手工”操作。她拒绝使用任何仙诀,坚持用双手亲自捧起每一片玉简,用柔软的云锦一寸寸擦拭,再用特制的、不会伤及载体的"星尘笔"蘸取灵墨,在附带的标签上工整地写下摘要。她的动作永远那么轻柔,那么专注,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工作,而是一种无声的仪式。 (一)仙家日常与同僚百态 天庭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概念。那悬浮于穹顶的光球永远散发着温和明亮的光,只是会根据“时辰”自动调节亮度和色温。当光色转为暖黄,如同人间的黄昏时,便意味着一天的"工作时段"结束了。 琅嬛阁的仙吏并不多,加上新来的林问心和云墨,也不过七八人。除了那位须发皆白、总是戴着厚重琉璃镜片、被称为“玄伯”的老仙吏是这里的负责人外,其他几位也都各有特点。 有个叫“清风”的小仙童,据说是某株古柳点化而成,负责洒扫庭除,总是蹦蹦跳跳的,对什么都好奇。还有个叫“明月”的仙子,性子温吞,说话慢条斯理,专管那些娇贵的、以露珠和月光为墨写就的典籍。最严肃的当属“司簿”,一位面容刻板的中年仙官,掌管着琅嬛阁的人员调度和物资分配,看人的眼神总像是在核对账目。 云墨通常是第一个丢下手里的活计的。他正在将一批新送来的、歌颂当今四海升平的《祥瑞颂》录入水镜,嘴里嘟囔着“又是千篇一律,连个错别字都找不出来,无聊透顶”。他伸了个懒腰,仙袍随之泛起一阵涟漪般的微光。 “走了走了,用膳去!”他招呼了一声,主要是对林问心说,目光顺便扫过依旧埋头工作的精卫。精卫是从来不应声的。 (二)膳堂众生相 膳堂不在琅嬛阁内,而在相邻的一处名为“澄气轩”的偏殿。殿内开阔,云霞铺地,雕梁画栋间有灵鸟穿梭鸣唱。没有灶台炊烟,只有数十排晶莹剔透的玉台井然有序地排列。台上摆放着无数晶莹的玉盏,盏中并非米饭菜肴,而是氤氲着各色霞光的“气团”。有代表五谷的淡金色“稷气”,有象征百果的七彩“琼英气”,还有凝练了天地灵息的纯白“太和元气”,甚至还有专门为修炼特定功法仙神准备的、带着凛冽之意的“庚金剑气”或温润水意的“癸水精华”。 仙吏们根据自身品阶和修为,选择相应的玉盏,只需在盏前静立片刻,深深吸气,那团霞光便会化作一股暖流融入体内,瞬间驱散疲惫,滋养仙体。这便是“餐霞饮露”。整个澄气轩安静而有序,只闻轻微的呼吸声和霞光流动的簌簌声响。 云墨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供应“琼英气”的玉台前,深深吸了一口那七彩霞光,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对着跟在身后的林问心低声道:“看见没?这可比规则维护司的伙食差远了,那边偶尔还有用蟠桃园落花酿的‘花露醴’呢!唉,虎落平阳啊……” 林问心是凡人之躯,无法直接吸收这些高阶的“气”。她走向角落一个特定的区域,那里有几个玉盏散发着温和的淡紫色光晕。负责此处的仙吏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新来的?只能先用‘温和元气’。”这便是专门给刚飞升不久、仙体未固的新人,或者她这样的特殊情况准备的。吸食之后,虽无饱腹之感,但确实能维持生机,精神焕发。她私下里称之为“神仙版营养液”。 她看到精卫也来了,依旧是悄无声息地。她只取用最少量的、最普通的“清灵之气”,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默默“用餐”,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幻影,然后便起身离开,返回她那位于琅嬛阁最深处、被层层书架阴影笼罩的居所。 “看她那样子,哪里像是吃饭,简直是完成任务。”云墨凑近林问心,压低声音,“我听说,她住的那地方,以前是个废弃的藏书洞,阴冷得很,连个窗户都没有,跟囚室差不多。” 琅嬛阁的其他同僚也陆续到来。清风小仙童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嚷嚷着:“今天有瑶池新送来的‘百花精气’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撅着嘴吸了一大口“琼英气”。明月仙子则慢悠悠地飘过来,细声细气地对林问心说:“林姑娘初来,若觉得这‘温和元气’滋味寡淡,我那还有些自制的‘月桂清露’,可添些风味。”而司簿仙官则板着脸,一丝不苟地吸收着“太和元气”,对清风的喧哗投去不满的一瞥。 云墨看着这一幕,对林问心耸耸肩,做了个“你看吧”的表情。 (三)仙居各异 关于住处,林问心很快也弄清楚了。她与明月仙子,以及另外两位不常露面的女仙吏,合住在琅嬛阁西侧的一处“涵元舍”。舍内并非凡间的床铺,而是一个个由纯净云气凝结而成的“云巢”,柔软而富有弹性,躺在上面仿佛被温暖的云雾包裹,能自动调理气息。每个云巢都有淡淡的隔音结界,算是保留了基本的私密。 云墨住在东侧稍远一点的“听松居”,虽然也是单间,但据他说,“推开窗就能看到一片仙松林,偶尔还有白鹤来歇脚,比你们那大通铺强多了。”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似乎想挽回些在规则维护司失去的面子。 而精卫的住处,正如云墨所说,是在琅嬛阁最深处,一个天然形成的、被改造成书库的岩洞深处。那里终年不见天光,只有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照着一张小得可怜的云床和一堆堆仿佛永远整理不完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古老文献。林问心有一次帮精卫送一份遗漏的玉简过去,才亲眼见到那地方的幽闭与冷寂,心中对精卫的处境更添了几分同情与不解。 (四)有限的自由与仙域见闻 用膳之后,便是自由活动时间。理论上,低阶仙吏可以在天庭指定的、非机要的区域活动。 云墨通常选择回他的听松居打坐,或者研究他从规则维护司带出来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天网操作手册”,美其名曰“温故知新”,实则长吁短叹。他偶尔也会邀请林问心:“喂,要不要去南天门的‘观云台’逛逛?那里能看到下界的云海,运气好还能瞥见凡间灯火,虽然……嗯,也没什么好看的。”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索然,又夹杂着一丝想要展示点什么的意思。 精卫从未在非工作时间出现过,她永远守在那片堆满灾害文献的角落,仿佛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林问心尝试过独自探索。琅嬛阁外的世界,确实与她初到时惊鸿一瞥的宏伟相符。虹桥卧波,连接着悬浮的仙岛;琼楼玉宇掩映在永不凋谢的奇花异草之中;天河蜿蜒,流淌着星辰的碎光;还有那些并非人形的仙家——优雅踱步的仙鹤、慵懒卧于云端的麒麟、甚至还有一株会说话的、总是在感慨“年轻人太浮躁”的古茶树。 但她很快发现,许多区域都有淡淡的结界光华,以她的身份根本无法进入。那些匆匆来往的神仙们,大多目不斜视,偶有目光扫过她这个气息微弱的凡人,也带着疏离与探究。她曾想靠近那片传闻中的蟠桃园,却被值守的天将客气而坚定地拦下了:“此乃重地,闲杂仙等不得入内。” 有一次,她逛到了一处名为“流光苑”的地方,这里似乎是低阶仙吏和仙侍们放松的场所。苑内有流淌着琼浆玉液的溪水(仅供观赏),有会自动演奏舒缓仙乐的玉笙,还有一些用霞光幻化出的、可供博弈的棋盘。几位不知哪个宫司的仙子正在溪边闲谈,看到她走过,声音便低了下去,投来打量的目光。 “……就是那个新来的?听说是个凡人,不知怎么上来的……” “安排在琅嬛阁了?跟那个精卫一起?啧啧……” “小声点,她好像在看我们……” 林问心默默地走开了。她意识到,在这天庭,她依然是个“异类”。 最让她感兴趣的,是离琅嬛阁不算太远的一处“万象仙市”。这里并非想象中的人声鼎沸,而是一个个悬浮在云端的光晕,里面展示着各色物品——散发着药香的仙草、光华内敛的炼器材料、功能各异的低阶法宝符箓,甚至还有一些记录着三界奇闻异事的玉简。仙者们神识交流,悄无声息,整个市场显得既热闹又静谧。 她在一个卖“溯源仙露”(据说能照出物品过去模糊影像)的老仙人摊位前驻足,听到旁边两个看似散仙模样的人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那边’最近又不太平了。” “嘘……慎言!如今‘绝天地通’,万法归流,还能有什么不太平?” “嘿,表面上是这样……但我有个在勘测司的朋友说,东海之外的归墟能量最近有异常波动,好像跟上古的某些封印有关……” “归墟?那不是共工……” “闭嘴!你想害死我们啊!” 那两人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噤声,迅速消失在云雾中。林问心心中却掀起了波澜。归墟?共工?封印?这些词汇与她从精卫那里听到的碎片隐隐吻合。 (五)凡躯之困与性别之思 然而,在这仙家胜境待得越久,林问心越感觉到一种不适。起初是轻微的乏力,仿佛空气中弥漫的浓郁仙气对她而言不是滋养,而是某种沉重的负担。接着,她开始感到一种隐隐的“剥离感”,好像她的身体正在被这纯粹的能量环境慢慢“净化”,或者说……稀释。 “你这情况,玄伯跟司簿他们肯定早就议过了。”一次从万象仙市回来的路上,云墨难得语气正经地对她说,“凡人之躯,未经转化,久居天界,犹如冰投入火。轻则灵性渐失,重则形体消散。把你放在琅嬛阁,估计也就是个权宜之计,毕竟这里仙气相对温和,又有这么多古籍气息护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林问心心里一沉。原来她这个“黑户”不仅身份尴尬,连存在本身都成了问题。 还有一件事让她颇为好奇。她发现天庭的神仙,无论地位高低,似乎都保持着鲜明的男女形象特征。可既然传说中神仙超脱七情六欲,为何还要维持这性别之分? 她把这个疑问抛给了云墨。云墨正在对着水镜整理自己的衣冠,闻言嗤笑一声:“说你俗,你还真是俗。阴阳化生,乃道之根本。男女之形,并非只为**而存,更代表着天地间两种本源力量的显化。就像日月交替,昼夜轮回,这是秩序,是平衡,是‘道’的体现。你以为都跟话本里似的,神仙修炼到后来就变成一团光球吗?那多无趣!” 他顿了顿,又带着点戏谑补充道:“再说了,要是没了男女之分,王母娘娘的蟠桃会请谁来?月老的红线牵给谁去?这偌大的天庭,岂不是少了许多……呃,风景?”他说到最后,似乎觉得不太妥当,赶紧打住了。 林问心哑然。这个解释,倒是充满了实用主义和……某种恶趣味的天庭特色。 (六)精卫填海的真相 随着与精卫的共事日渐熟悉,林问心终于在一个云墨外出办事的安静午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问题。 “精卫,”她轻声说道,手里假装整理着一卷关于东海潮汐的帛书,“我一直很好奇……你填海,真的只是因为对东海的怨恨吗?” 精卫擦拭玉简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但林问心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绷紧。腕间的符文锁链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长时间的沉默,就在林问心以为不会得到回答,准备转移话题时,精卫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许久未曾使用的琴弦被拨动。 “怨恨?”她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嘲讽,“对一片无知无觉的海水,怨恨有何意义?”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林问心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 “我填的不是海,”精卫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填的,是那试图淹没一切真相的沉默之海。” 林问心屏住了呼吸。 “东海吞噬了我的生命,但篡改历史、将我父族功绩抹杀、将忠诚污蔑为叛逆的,是比东海更深、更冷的遗忘之海。”精卫的目光穿透层叠的书架,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们以为,让我日复一日做着这看似徒劳无功的事,就能将我彻底变成一个笑话,一个用来衬托他们正统与宽宏的悲情符号。” “但他们错了。"精卫冷笑道,”我每一次衔起木石,投向东海,都是在向所有知晓内情、却被迫沉默的人提醒——真相从未被真正湮灭。我填的不是海,我是在这浩瀚的谎言之海中,投下一颗又一颗不甘沉默的石子。“ ”你看”,她忽然指向窗外那无垠的云海,“这整个天庭,不就是一片更大的、用华丽辞藻和威严秩序构筑起来的‘海’吗?它试图淹没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所有挑战正统的回忆。而我,只要还在填海,就证明还有人在反抗这种淹没。” 林问心震撼地看着精卫。她终于明白了。精卫的填海,早已超越了个人恩怨,成为一种姿态,一种象征,一种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用最卑微、最执着的方式进行的无言抗争。 “所以,你选择在这里?在琅嬛阁?整理这些……”林问心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文献。 “在这里,我离真相最近,也离谎言最近。”精卫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苍凉,“每日与这些被篡改的文字为伍,就像时刻抚摸着自己的伤疤。痛,但能让我保持清醒,记住我为何要坚持。” (七)裂缝中的异样文符与同盟的建立 就是在这次深入交谈后不久,林问心在整理那堆暗沉兽骨文献时,发现了那片裂开的骨甲,以及内侧隐秘的符号。 当她拿着骨甲,再次向精卫求证关于“共工与颛顼争帝”的官方记载时,精卫的反应虽然依旧痛苦,却少了几分意外,多了几分决绝。腕间锁链的嗡鸣与刺痛中,她吐露了“争帝……是谎言”和“颛顼……他要做的,是‘绝天地通’”的真相。 在精卫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与愤怒的叙述中,那段被尘封的、关于信仰垄断与反抗、关于“绝天地通”真相的历史碎片,终于重见天日。林问心了解到,共工并非因个人野心争帝,而是反对颛顼断绝天地间自由沟通、将神权收归中央的霸道行为;那场导致天倾地陷的大洪水,根源在于那场理念冲突引发的能量失控,而非简单的叛逆与惩罚;而精卫的填海,精卫的填海,不仅仅是为了对抗历史的遗忘,更是对“绝天地通”这一禁锢了天地间自由沟通、垄断了神人对话权力的制度的持续抗议。她的行为,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重新建立一种联系,哪怕这种联系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徒劳。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溺亡的少女’,一个‘悲情的符号’,”精卫眼中含着赤色的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而不是一个代表着‘旧日信仰’和‘反抗精神’的炎帝之女!我的存在,我的故事,都必须服务于那个被精心构建起来的、证明颛顼一系‘绝天地通’之必要性与合法性的‘正统’叙事!” (八)无声的同盟与云墨的窥探 林问心看着眼前这个将悲愤化为执念,用最沉默的方式对抗最庞大叙事的少女,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她不仅看到了真相,更看到了一种不屈的魂灵。 “精卫,”她郑重地开口,目光坚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用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 “嗯。”林问心拿起一枚空白的玉简和星尘笔,“我是一个编辑,最擅长的就是从文字的细节、版本的流变、叙述的矛盾里,寻找逻辑的漏洞和人为修改的痕迹。我们可以……从这浩如烟海的文献中,一点一点,把被掩盖的真相,重新''校对''出来,记录下来。” 她晃了晃手中那枚裂开的骨甲:“就像发现它一样。我们不直接对抗,我们只……寻找真相的碎片。我们要让这些碎片,像你投下的石子一样,在这片沉默之海里,激起涟漪。” 精卫凝视着林问心,许久。她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层彻底碎裂,燃起了久违的、带着希望的火光。终于,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林问心拿着骨甲的手。这一次,她的手指不再仅仅是冰凉,更传递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云墨抱着一摞新到的名录走了过来,看到两人紧握的双手和中间那片骨甲,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想撇嘴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尤其是精卫眼中那不同以往的神采,最终只是摸了摸下巴,低声嘀咕了一句:“看来这琅嬛阁……要起风了。” 他没有打扰,反而抱着名录,默默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只是眼角余光,仍不时地瞥向那堆古老的兽骨文献。 命运的丝线,正在这片书香与沉默交织的琅嬛阁内,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紧密地交织起来。一个时日无多的凡人,一个被禁言万载的神女,她们一个用笔,一个用行动,共同开启了一场针对浩瀚天庭正统叙事的、寂静却坚定的“校对”之战。而这场战役的第一声号角,就始于那片看似不起眼的、裂开的古老骨甲。 第5章 第5章 朱笔下的真相 琅嬛阁的日子,因着那个无声的盟约,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隐秘的活力。表面上,一切依旧:玉简自动归位的微光,贝叶经沙沙的翻页声,还有玄伯老仙吏透过厚重镜片投来的、似乎洞悉一切却又什么都不说的目光。但在那堆暗沉兽骨文献的角落,空气却悄然变得不同。 林问心的工作重心,开始有意无意地向那些记载上古之事的陈旧玉简倾斜。她的编辑本能被完全激发,像一头重归山林的猎犬,敏锐地嗅闻着字里行间可能存在的“异常”。她知道,仅凭精卫的口述和那片裂开骨甲上的隐秘符号还远远不够,她们需要更多、更确凿的“文本证据”。 精卫的沉默依旧,但那沉默不再是空茫的死寂,而是一种积蓄着力量的等待。她依旧拒绝使用仙诀,用最原始的方式整理文献,但林问心注意到,她擦拭那些涉及上古纪年玉简的动作,变得更加缓慢,更加细致,指尖常常在某几个特定的名字或称谓上停留,仿佛在触摸一道无形的伤疤。 (一) 《天帝纪》的朱批 这一日,林问心被司簿仙官指派去校对一批新近勘订完毕、准备下发各宫司作为“标准教材”的《天帝纪》。这是记录历代天帝功绩的官方正史,装帧精美,用墨考究,每一卷都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气息。 她负责的是其中涉及“炎黄”与“颛顼”时代的几卷。工作很简单,只需对照底稿,确保新刻印的版本没有任何誊抄错误。起初,一切顺利。那些歌颂黄帝一统天下、教化万民的华丽辞藻,那些记载颛顼绝天地通、整肃乾坤的庄严笔触,都与她所知的主流神话别无二致。 直到她校到一卷专门记述“农桑医药之源”的篇章。 官方行文将诸多开创之功皆归于黄帝名下,这并不出奇。但作为一名资深编辑,林问心对文字的节奏和内在逻辑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她发现,在这一段颂扬黄帝功德的文字中间,有几处地方的叙述显得有些……突兀。就像一首流畅的乐曲,突然出现了几个不和谐的音符,虽然被巧妙地掩饰过去,但仔细品味,仍能察觉其下的断裂。 比如,在“帝尝百草,宣药疗疾”之后,紧跟着一句“乃命臣属,遍植五谷”。这个“乃”字,转折得有些生硬,仿佛前面缺失了某个环节。又比如,在记述某次大旱后“帝祈天降甘霖”的描述前,行文节奏忽然一滞,留下了一处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语义空白。 她想起精卫曾提及,她的父亲炎帝,其本尊或部族,最显著的功绩正是植五谷、尝百草、兴医药。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她立刻起身,快步走向琅嬛阁存放更古老、未经大规模统一勘订的原始档案区域。凭借着这段时间整理文献的记忆,她迅速找出了几片材质更为古老、刻写风格也更为朴拙的龟甲和兽骨。这些是《天帝纪》诸多后世版本的源头之一。 对照之下,真相如同被擦去尘埃的明珠,骤然显现! 在那片最古老的龟甲上,明确刻着:“炎帝氏,植百谷,尝草木,辨甘苦,令民知食药。”而在另一片记载早灾的骨甲上,则是:“赤帝(炎帝别称)祈请,天雨粟,民得活。” 然而,这些功绩,在手中这份崭新的、即将作为标准版本的《天帝纪》中,要么被完全删除,要么被巧妙地移花接木,归属到了黄帝名下!“炎帝”这个名字,在这些关键章节里,变得无足轻重,仅仅作为一个模糊的、代表了“更早时代”的符号偶尔出现,其具体的、关乎民生的巨大贡献,则被彻底抹去。 林问心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不是简单的疏漏,这是系统性的、有目的的篡改! 她强压着内心的震动,不动声色地将那卷新勘订的《天帝纪》和几片作为证据的古老龟甲骨片带回自己的工作角落。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她将东西轻轻推到了精卫面前。 精卫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古老的龟甲上,瞳孔骤然收缩。她无需林问心多言,只消一眼,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她的手指抚过龟甲上“炎帝氏”那几个古朴的刻痕,指尖微微颤抖,腕间的符文锁链发出极其细微的、仿佛压抑着悲鸣的嗡响。 “他们……连这些都要夺走吗?”精卫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教民耕种,辨识药草,这些实实在在的恩泽……也要归于‘正统’的名下?” 林问心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不仅仅是为了彰显‘正统’。我怀疑,这与‘绝天地通’有关。” 精卫猛地看向她。 林问心指着那卷崭新的《天帝纪》:“你看,他们将关乎民生根本的‘农桑医药’之功尽数归于黄帝一系,这是在构建一个叙事——只有黄帝及其继承者所代表的‘中央神权’,才是万物生机、百姓福祉的唯一来源。而像你父亲炎帝这样,代表着与自然更直接沟通、更依赖地方部落和自然神灵的‘旧日信仰’,其存在本身,就成了‘绝天地通’需要破除的‘障碍’。” “抹杀他的功绩,就是在否定他所代表的那种‘天人关系’的合法性。”林问心的目光锐利起来,“他们要让人们相信,离开了他们制定的秩序和恩赐,万民将无法生存。这样一来,反抗‘绝天地通’,就等于自绝生路。” 精卫的眼中燃起了赤色的火焰,那火焰中交织着无尽的悲愤与一种被点醒的恍然。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云锦,指节发白。 “所以,共工的反抗,不仅仅是为了信仰的自由……”她喃喃道,“更是为了阻止这种将生灵命脉完全掌控于一手的……神权垄断。” (二)云墨的警告 就在林问心与精卫沉浸在这惊人发现中时,一个略带焦急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喂!你们两个!” 是云墨。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刚才司簿过来转了一圈,看你们的眼神不太对劲。林问心,你最近是不是太关注那些老古董了?” 他目光扫过林问心面前那卷崭新的《天帝纪》和旁边几片格格不入的古老龟甲,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跟你说,你一个凡人,莫名其妙出现在天庭,本来就够扎眼的了。现在又被安排在琅嬛阁,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呢!”云墨的语气带着几分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担忧,“司簿那家伙,最是循规蹈矩,往上爬的心思重着呢!他可不会像玄伯那么好说话。” 林问心心里一紧:“那……天庭会怎么处置我?” “谁知道?”云墨摊摊手,一脸“你自求多福”的表情,“按理说,凡人不该久留天界。但既然把你弄上来了,还安排了差事,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可能……等查清了你的‘来历’,或者找到了把你送回去的办法再说?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上面好像对你这个‘特例’也有不同看法。有些人觉得你是个麻烦,最好尽快处理掉,免得扰乱天规;也有些人……似乎对你有点兴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问心一眼,“总之,你最近低调点,别再招惹是非了。尤其是……”他的目光瞥向精卫和那些古老文献,“……别碰那些太敏感的东西。”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略带散漫的样子,嘟囔着“真是操不完的心”,转身走开了。 云墨的警告像一盆冷水,让林问心从发现真相的激动中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远比想象中危险。她不仅是在探寻一个被掩埋的真相,更是在触碰一个庞大而坚固的权力体系敏感的神经。 精卫看着林问心微微发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他说的对。你……不必卷入太深。” 林问心却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正是因为时间可能不多了,我们才更要抓紧。而且,”她看向精卫,“你觉得我现在还能置身事外吗?” 从她拿起那枚裂开的骨甲,从她决定与精卫并肩而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置身于这场跨越万古的纷争之中了。 (三)深挖与线索 云墨的警告反而激起了林问心的斗志。她与精卫的“校对”工作转入了更隐蔽的状态。她们不再长时间地聚在一起讨论,而是利用整理文献的间隙,通过眼神、细微的手势,或者夹在普通书卷中的、用只有她们能看懂的方式做了标记的纸条来交流信息。 林问心利用自己“校对仙吏”的身份,开始系统性地调阅与炎帝、共工、颛顼时代相关的各种文献,不仅是正史,还包括那些被归类为“野史”、“杂录”、“地方志”甚至是“待勘定”的散佚残篇。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搜寻着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精卫则凭借着她对上古气息和能量的敏感,以及漫长岁月中积累的、对琅嬛阁藏书分布的熟悉,暗中指引林问心去往那些可能藏有“不合时宜”记载的偏僻书架、尘封洞窟。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绝大部分文献都已被精心“修饰”过,符合官方叙事。但偶尔,也会有一些意外的发现。 比如,在一卷记录星象变化的帛书残片中,她们发现有一段被朱笔圈划、几乎要被墨迹覆盖的记载,提到“炎帝之星”曾一度“光耀逾常”,而后“骤然晦暗”,时间点恰在“绝天地通”之前后。 又比如,在一枚来自南方某部落进献的、记载本地传说的玉璧上,描绘着一位手持禾穗的“赤色神人”教导先民耕种的场景,其形象与官方描绘的黄帝截然不同,旁边刻有类似火焰的图腾。 这些碎片化的证据,如同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单个来看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但聚集起来,却隐隐指向同一个被掩盖的轮廓。 (四)颛顼的动机与炎帝的“消失” 随着发现的线索增多,林问心开始试图拼凑整个事件的逻辑链条。 “为什么是颛顼?”一次,在确认周围无人后,她极低声地向精卫提出这个问题,“他是黄帝的孙子,继承大统,为何要如此急切地推行‘绝天地通’,甚至不惜为此大规模篡改历史,抹杀炎帝的功绩?” 精卫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忆那遥远而混乱的年代。 “祖父(黄帝)一统四方,靠的是征战与盟约,虽定鼎中原,但四方八荒的部落、山川的自然神灵,依旧保有相当大的自主。”精卫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到了颛顼时代,他想要的,是一种更彻底、更绝对的掌控。‘绝天地通’,便是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话语权’,都收归中央神庭。” “而我的父亲炎帝,”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代表的,正是那种与自然融为一体、依赖部落自治和万物有灵的‘旧秩序’。他的声望,他部族留下的影响,他那些关乎民生的具体功绩,都是这种‘旧秩序’曾经存在并且有效的证明。这对于想要建立全新、绝对神权的颛顼来说,是必须清除的‘障碍’。” “所以,他们不仅要在现实中推行‘绝天地通’,还要在历史中,彻底抹去那种‘旧秩序’曾经辉煌过的证据。”林问心接话道,感到一阵心惊,“让后人觉得,从一开始,天地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秩序就该是黄帝一系所规定的那样。任何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模式,都是异端,都是需要被镇压和遗忘的。” “而共工……”精卫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看到了这种垄断带来的后果,他代表了那些不愿被剥夺与天地直接沟通权利的自然神灵和部落民。他的反抗,是最后的挣扎。失败之后,他便成了最好的‘反面教材’,用以警示所有试图挑战新秩序的人。” “那炎帝最终的结局呢?”林问心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精卫沉默了许久,久到林问心以为她不会回答。腕间的锁链发出低沉的嗡鸣,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不知道。”最终,精卫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有人说他被囚禁在某个永恒的秘境,有人说他的神魂已散入天地万物,也有人说……他被迫融入了新的神系,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官方记载,自然是含糊其辞,只说其‘功成身退’,‘融于大道’。” 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与悲凉。连女儿都不知道父亲的确切下落,这是何等的悲哀。 (五)新的发现与逼近的阴影 就在林问心和精卫试图寻找更多关于炎帝最终下落的线索时,林问心在整理一堆来自昆仑山西王母座下、记载着一些古老秘闻的残破玉简时,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这枚玉简破损严重,字迹模糊,但其中一段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帝鸿氏(黄帝别称)之后,天命流转。赤帝之绪,隐于南荒,或曰‘炎’,或曰‘烈’,其性如火,其德曰‘稼’……” 这段话似乎暗示,炎帝的血脉或传承,并未完全断绝,而是隐匿在了南方某个地方,并且依然保留着与“火”、“农耕”相关的特质。 这个发现让林问心精神一振。这或许是一条新的线索! 然而,还没等她将这个发现与精卫分享,一股无形的压力便开始笼罩下来。 司簿仙官出现在她们工作区域的频率明显增高了,总是板着脸,以各种理由检查她们的进度,目光尤其在那些古老的文献上停留。玄伯老仙吏看林问心的眼神,也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有一次甚至看似无意地提醒她:“丫头,有些故纸堆,年代久远,气息混杂,翻动多了,于你修行无益,反而可能……沾染不必要的因果。” 就连一向活泼的清风小仙童,有一次也悄悄蹭到林问心身边,小声说:“林姐姐,司簿仙官前两天好像在跟玄伯爷爷说你的事呢,说什么‘凡躯滞浊,久留非宜’,‘恐扰清静’什么的……你要小心呀。” 林问心知道,云墨的警告正在应验。她这个“凡人”的存在,以及她近来对某些敏感领域的过分关注,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留给她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她将那份记载着“赤帝之绪,隐于南荒”的残破玉简小心地藏好,心中升起一股紧迫感。 她必须尽快找到更有力的证据,不仅是为了精卫,也是为了她自己。她需要弄清楚,为何炎帝的功绩必须被抹杀,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关乎天庭根基的秘密?而那个可能隐匿在南方的“赤帝之绪”,又是否真的存在?它会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吗? (六)凡笔书天史 夜色渐深,琅嬛阁内愈显寂静,只有那些悬浮的光球依旧散发着恒定的清辉,映照着无边书海。林问心独坐于自己的云巢之内,却毫无睡意。日间的发现与警告,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云巢边缘流动的微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来自古老龟甲、破损玉简上的文字,以及精卫悲愤的低语,云墨忧心忡忡的警告。一个此前未曾深究的疑问,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出来: 为何这天庭琅嬛阁中,所藏的关乎上古秘辛、神祇纷争的“原始”记载,大多载体是凡间的龟甲、兽骨、玉简、帛书?即便有些是天庭后来整理勘订的,其最初的源头,似乎也总离不开凡人的观察、记录、甚至……传说? 天庭自身,拥有无上伟力,能移星换斗,能塑造万物,为何不直接用某种不朽的、纯粹由神力构筑的方式,记录下“唯一正确”的历史?就像那悬浮的水镜,那自动翻页的贝叶经,那变幻的光团典籍一样。 为何要假手于凡人,用那些会开裂的骨头、会腐朽的竹简、会褪色的帛书来承载如此重要的信息? 一个大胆的猜想,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思绪。 或许,正是因为历史需要“被见证”,需要“被相信”。 神明自身书写的历史,无论多么辉煌完美,终究只是自说自话。就像一个人无法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个体系也难以完全凭借自身的力量,来彻底锚定其存在的合法性与叙事的神圣性。 而凡人,这些看似渺小、生命短暂、力量微弱的生灵,他们的观察(哪怕是片面的)、他们的记录(哪怕是粗糙的)、他们的口耳相传(哪怕是失真的),他们的信仰(哪怕是功利的),恰恰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第三方认证”。他们的笔,他们的口,成了历史得以“落地”,得以在更广阔维度获得“真实性”的媒介。 天庭需要借助这无数凡人的眼与手,将这精心构建的“正统”叙事,编织进时间的经纬,烙印在众生的集体记忆之中。让这历史,不仅仅是神界的法令,更是“人间”的共识。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要对不利于“正统”的记载进行如此彻底的篡改和抹杀。因为那些流散在凡间的、来自不同部落、不同视角的古老记录,就像一颗颗可能引燃真相火种的“不稳定”火星。必须在其形成燎原之势前,将其扑灭,或者,将其改造,纳入官方叙事的轨道。 “绝天地通”,断绝的不仅仅是凡人与天地神灵的直接沟通,恐怕也是为了……垄断这历史的解释权与书写权?将散乱的、多元的“人间声音”,收拢为单一的、可控的“天庭喉舌”? 林问心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如果她的猜想接近真相,那么她此刻在琅嬛阁所做的,就不仅仅是在挑战某个神系的正统性,更是在触碰一个维系着当前神人秩序、依赖于“凡间认证”的、极其精妙而脆弱的平衡机制。 她这个“凡人”的身份,在此刻显得如此微妙而危险。她既是这庞大体系赖以构建其历史“真实性”的基石中的一粒尘埃,又可能成为撬动这块基石的、最初的那一道裂隙。 精卫的填海,是姿态,是象征。 而她的“校对”,若成功,或许将直指这体系赖以存在的某个根基。 她抬起头,透过涵元舍朦胧的结界,望向窗外那永恒璀璨、仿佛亘古不变的天庭星河。这无垠的壮丽与宁静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依赖于“凡笔”才能稳固的秘密?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手中的星尘笔,似乎比想象中更为沉重。它要校对的,不仅仅是文字,更可能是一段被精心编织了万古的、关乎神与人共同命运的……宏大叙事。 夜色更深了。林问心轻轻吁出一口气,将那个关于“赤帝之绪,隐于南荒”的残破玉简,更紧地贴在了胸口。前路未知,危机四伏,但她眼中的光芒,却比窗外任何一颗星辰,都要坚定。 第6章 第6章:一笔惊文昌 琅嬛阁的时光,仿佛是被书香凝固了的琥珀,缓慢、宁静,却又内蕴着亘古的光芒。林问心坐在她那方靠窗的玉案前,周遭是悬浮于空中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书卷。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卷非同小可的《天帝纪》。 这卷圣典的材质,并非凡间纸张,亦非寻常仙帛。它是用“太初云锦”织就,其色如晨曦初露时的天光,纯净中透着淡淡的金芒;触手微凉,却又带着阳光般的温润,仿佛将一片浓缩的星空捧在了手中。书页的边缘,有细微的、如同星屑般的流光缓缓游走,那是上古神文自行流转的道韵。任何一点不洁或粗暴的触碰,都可能玷污这份神圣,更遑论直接在上面落笔涂画了。 因此,林问心作为校对仙吏,她所使用的“星尘笔”,以及她所做的所有笔记,都绝不可能直接落在《天帝纪》的原文之上。星尘笔,笔锋由凝聚的星辰光芒炼成,落在特制的“随影笺”上,会留下如同夜空星河般闪烁的墨迹。这随影笺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能完美地附着在《天帝纪》的书页旁,随着神文的波动而微微起伏,既便于对照查看,又丝毫不损原典分毫。 此刻,林问心正凝神于《天帝纪》中关于“荧惑守心”天象记载的一段。原文简洁而威严:“帝心一念,荧惑退避,星辰顺行,天下安泰。” 这叙述与她记忆中那片赤红如血、带着不祥预兆的天空,以及那份源自精卫片段叙述和古老文献、对星辰轨迹与因果律的深刻认知,产生了微妙的偏差。天帝的一念,固然能移星换斗,但“荧惑”之星,其性爆烈,牵涉因果极广,岂是这般轻描淡写就能“退避”的?这其中,是否省略了某些必要的代价,或是模糊了某些不那么“光辉”的细节,比如……某种需要巨大牺牲的“祭星”或“转劫”之仪? 她沉吟片刻,指尖的星尘笔微微亮起。她没有犹豫,在那张悬浮的随影笺上,留下了清晰而审慎的字迹,字迹闪烁着疑惑的星光: “据《星轨本源考》及上古星官残篇所载,荧惑之动,关乎杀伐与因果循环,非单纯帝威可慑。此记载,是否略去了当时可能存在的‘祭星’或‘转劫’之仪?若然,则‘天下安泰’之果,其成因未免叙述过于简略,恐失史实之全貌,亦难明真正代价。——校对仙吏林问心谨注” 她写下这段话时,心情是肃穆而略带忐忑的。这并非挑衅,而是一个微小生命对宏大叙事本能的求真,是她与精卫结盟后,对“正统”叙事进行“校对”的第一次正式实践。她并不知道,这一笔闪烁着独立思考星光的笔记,虽未直接污损圣典,但其蕴含的“疑”之意念,已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了无形的涟漪。 这涟漪,寻常仙官难以察觉,却足以惊动某些执掌文运、感应天下读书人心念与文牍中“异见”的古老存在。 天庭极高处,远离琅嬛阁的喧嚣,有两颗明星在北斗星勺之中,其光温润,其意悠长。它们并非炽热如太阳,而是如同上好的墨玉,内敛而深邃。这便是文昌星,确切地说,是两位一体、共掌文运的文昌星君——司中星君与司命星君。 他们居住在“文华宫”,宫阙并非金碧辉煌,而是由无数流动的墨色云气和闪烁的文字符箓构成,宛如一座立体的、正在书写中的浩瀚典籍。宫内,两位星君的神貌迥然不同。 司中星君,居北斗第四星,主灾咎、考校。他形貌清癯,如一位严谨的中年学士,眉宇间带着常年审阅文章形成的肃穆与审视。眼神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华美辞藻下的虚妄。他身着玄色深衣,上有银色丝线绣成的无数细小天平纹样,象征权衡与公正。他的性格如同他掌管的职责,一丝不苟,近乎严苛,对文字中的任何“不协”与“虚饰”都异常敏感。他的历史,可追溯至黄帝之子挥,历经张仲、赵王如意、邛池龙等诸多劫难,这些经历沉淀为他眉心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忧色,使他深知文字背后所承载的因果之重。 司命星君,居北斗第五星,主寿命、禄籍。他则显得更为温和,形貌是一位雍容含笑的白须老者,手持一柄玉如意,如意上悬挂着记录众生禄命的光珠。他的衣袍是温暖的绛紫色,绣着象征福寿的云鹤与灵芝。他的眼神宽厚,带着阅尽人间悲欢后的通透与慈悲。他更关注文字所传递的“生机”与“可能性”。他的前身,与那位在四川显化、庇佑文运的张亚子渊源更深,更理解文心之微妙与不易。 此刻,两位星君正在对弈,棋盘上的黑白子,竟是浓缩的诗词歌赋与经义文章,每一步都牵动着下方文士的才思气运。 忽然,司中星君执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望向琅嬛阁的方向,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云霭。 “有趣。”他声音低沉,如同古琴的微鸣,“竟有人在天帝纪事的随影笺上,留下了‘疑星’之墨。非是考据字句讹误,而是直指叙事逻辑本身。” 司命星君抚须一笑,如意上的光珠轻轻碰撞,发出清越之声:“哦?自《天帝纪》定下编纂体例以来,琅嬛阁那些小家伙,无不是战战兢兢,唯恐校错一个符文。敢于质疑内蕴史观的,倒是稀罕事。是何人如此大胆?” 司中星君指尖在空中虚点,一道水镜般的波纹荡漾开来,显露出琅嬛阁中林问心正伏案工作的画面,以及那张随影笺上闪烁的星尘字迹。 “一个名叫林问心的凡人女子。”司中星君审视着水镜中的身影,“气息微弱,确为凡躯,然神魂澄澈,似有古星神血脉遗泽,却又驳杂不纯……其疑,不在文字表象,而在史实因果。她提到了《星轨本源考》,看来并非无的放矢,是做过功课的。” “古星神血脉?一介凡人?”司命星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饶有兴趣的光芒,“难怪能引动星尘笔的深层灵性,发出这等直指核心的疑问。兄长,你看此事……” 司中星君面容依旧严肃:“《天帝纪》乃天庭根基,不容有失。此子之疑,若属妄言,便是亵渎;若确有见地……”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则意味着现行版本或许真有不协之处,或至少,存在引发质疑的缝隙。此事,需留意。” 他并未立刻采取行动,只是分出了一缕神念,悄然附着于那道随影笺的意念之上,如同一个无声的观察者。对于历经无数沧桑、见证过文字如何塑造历史也如何掩盖历史的文昌星君而言,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看清一件事的本来面目,以及这缕微小的疑思,最终能激起怎样的波澜。 在琅嬛阁,校对工作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林问心将她校完并附上笔记的《天帝纪》部分卷宗,小心地放入一个由“静心木”打造的书函中。按照流程,她所在的校对部门,完成初校后,需要将书函呈交给她的直属上级——责编仙官云墨。 云墨负责复核校对们的笔记,判断其合理性,进行初步筛选和整合。之后,再由主编仙官玄伯进行终审,决定哪些笔记需要提请更高层,甚至可能是直接参与编纂的帝君近臣或诸天阁老进行裁定。最终,由这些顶级存在汇聚商议,才能形成《天帝纪》的最终定本,交付刊行,传布诸天。 林问心将书函交给云墨时,心中不免有些惴惴。她知道自己的笔记可能有些“出格”。 云墨接过书函,习惯性地用神识扫过,当看到那条关于“荧惑守心”的质疑时,他抚着胡须(他最近开始蓄须,试图显得更老成)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林问心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惊讶,也有一丝“你又来了”的无奈,但深处,却藏着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赞赏。 “问心啊,”云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这笔记……见解倒是独到,引据也非虚言。只是,触及颇深啊。”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书函,“按例,我需将此卷呈交主编玄伯大人。后续如何,非我等所能预料。你……做好准备。”他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抱怨连连,反而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林问心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只是心有所惑,不吐不快。” 云墨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那沉甸甸的书函捧在手中,转身向主编玄伯所在的静室走去。他的背影,在浩瀚的书架间,显得既熟悉,又似乎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凝重。 主编仙官玄伯,那位资历极深、本体乃是一块通灵白玉书简的老仙,端坐在布满符文的光幕之后,听完了云墨的禀报,并亲自以神识探查了那份随影笺。 静室内沉默了许久。玄伯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玉案,发出叩击心灵的轻响。他那透过厚重琉璃镜片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书函,直接看到那行星尘字迹。 “星尘疑墨,直指帝纪内核叙事……”玄伯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古老的玉石摩擦,“云墨,你招来的这个凡人,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云墨躬身,不敢接话。 “此疑,非关字句,乃关史观。”玄伯继续道,语气听不出喜怒,“正因其非妄言,才更显棘手。此事已非寻常校对范畴。按最高规程,此卷须直接封存,连同随影笺,报送‘文华殿’审议。” 文华殿!那是仅次于帝君御前会议的决策机构,由天庭几位以智慧和博学著称的帝君、阁老主持,而文昌星君,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 云墨的心沉了下去。事情的发展,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直接。 “不过,”玄伯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芒,“文华殿诸公,日理万机。一份小小仙吏的随影笺,何时能呈到他们案头,又以何种方式呈现,其中尚有操作空间。”他看向云墨,“你先下去吧,此事我自有分寸。告诉那林问心,近日谨言慎行,静候即可。” 云墨知道,这是玄伯在暗中回护,或许也是在观察风向。他深深一揖,退出了静室。 消息不知如何,还是像细微的风一样,吹到了精卫的耳中。她当时正在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平一卷关于上古水患的帛书边缘,听到小伙伴的“壮举”后,那总是空茫的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彩,如同死寂的潭水被投入了一颗灼热的星子。 她难得地主动走到林问心案边,声音虽依旧轻哑,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你……质疑了《天帝纪》?” 林问心抬起头,看到精卫眼中那久违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焰,点了点头:“只是提出了一个疑问。” “一样的!”精卫的声音微微发颤,左腕上的符文锁链也随之发出细微的清鸣,“这就是‘校对’!这就是投出的第一颗石子!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她看着林问心,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看久别重逢的战友,“这下,连文昌星君都可能被惊动了!不知道那两个老古板……哦不,是两位尊贵的星君大人,会是什么反应?” 她的话带着长期压抑后释放的激越,却也冲淡了林问心心中的些许不安。 “不过你放心,”精卫用那只未被锁链束缚的手,轻轻拍了拍林问心的手背,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充满了力量,“若他们因此责难你,我便……我便让这琅嬛阁所有的灾害文献,都‘不小心’散发出它们本该有的、令人不快的真实气息!” 这近乎孩子气的“威胁”,却让林问心感到一股坚实的暖流。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精卫这看似笨拙却无比真挚的“支持”,成了她心中最温暖的慰藉。 文华宫内,司中星君收回了望向水镜的目光。他看到了云墨的担忧,看到了玄伯的权衡,也看到了精卫那压抑已久的激越与林问心之间的温暖互动。 “疑念已生,便如星火,非压制可灭。”司中星君对司命星君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但那双锐利的眼中,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冷厉。 司命星君颔首,如意上的光珠流转不息:“然也。堵不如疏,压不如引。或许,这正是契机。《天帝纪》编纂至今,颂声一片,看似完美无瑕,却失却了史家应有的‘直笔’风骨与‘存疑’精神。此女之疑,虽微虽稚,或可如清泉,荡涤些许暮气。” “且观其后。”司中星君最终道,指尖再次点在虚空,那附着于随影笺上的神念,变得更加隐秘而持久,“若其心纯为求真,坚韧不拔,则当护其文心不灭;若其心另有图谋,或承受不住压力而自悔,则亦可见其本质。至于那精卫……万载沉默,因一凡人而再生波澜,亦是异数。” 一道无形的考验,已然降临于林问心身上。而这考验的背后,是两位古老星君对文运真相的守护,对史笔直书的期待,以及对一颗纯真不屈的文心的审视。 琅嬛阁依旧静谧,书卷的微光映照着林问心清秀而坚定的侧脸。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嘉奖,是斥责,还是更复杂的风波?她只知道,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如同第一颗被星尘笔点亮的微小星辰,已经投入了浩瀚的天庭之海,其回响,正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牵动着诸多看不见的丝线,甚至连那至高文运之枢的文昌星君,也已投来了注视的目光。 而故事的下一页,也将在这些丝线的牵引与星君的默察下,缓缓展开。 司中星君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蛛丝,附着于那张承载着林问心疑问的随影笺上,随着书函,历经了责编云墨的忐忑、主编玄伯的权衡,最终抵达了文华殿外围的文书接收司。 文华殿乃天庭文脉中枢,每日往来流转的公文、奏疏、典籍浩如烟海。一份来自琅嬛阁、关于《天帝纪》校对的随影笺,在此地,不过是汇入信息洪流的一颗微尘。按照常规流程,它会被分类、归档,或许在数月甚至数年后,才会被某位低阶文牍仙官翻阅,摘录要点,汇总成简报送呈更高层,而那原本闪烁着星尘光芒的、带着个人思考印记的笔迹,早已在层层转述中被过滤、简化,失去了最初那份锐利与鲜活。 然而,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当那份静木书函被送入文书接收司,司中星君那缕附着其上的神念便悄然发动。它并未改变任何东西,没有光芒大作,没有仙音缭绕,只是极其微妙地影响了周围的信息流。负责接收的仙吏在触碰书函的瞬间,眼神恍惚了千分之一刹那,仿佛被冥冥中的意念指引,下意识地将其从“常规待办”类目中取出,归入了一个标记着“星君特阅·文绪疑辩”的特定玉格之中。这个玉格内的文书,享有优先递送权,且能直达司中星君案头,无需经过中间繁复的摘录环节。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合乎规章,却又巧妙地绕开了可能引发广泛关注的正常流程。司中星君,这位执掌考校、主灾咎的古老星君,正以其特有的、不惊动外界的严谨方式,接手了此事。 数日后,文华宫深处。 司中星君独自坐在由墨玉打造的书案后,案上悬浮着那张来自琅嬛阁的随影笺,林问心那行星尘字迹在他面前静静流淌。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不是在阅读一行字,而是在剖析一个灵魂。 “《星轨本源考》……上古星官残篇……”他低声自语,指尖在虚空中轻点,几缕墨色云气随之凝聚,化作数卷虚幻的书影,正是林问心所引据的、存放在琅嬛阁深处的冷僻典籍。“引据无误,非空穴来风。一个凡人女子,初入琅嬛阁不久,便能精准寻得这些……是有人指点,还是其天赋使然?”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质疑的核心:“‘祭星’或‘转劫’之仪……” 司中星君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追忆。他历劫无数,曾为邛池龙身受热沙小虫啮咬之苦,深知这世间“安泰”之下,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牺牲与代价。林问心之疑,恰恰点破了许多宏大叙事刻意模糊的角落。 “其心纯乎?”他自问。神念感应中,那少女写下此句时,心绪虽有忐忑,但更多的是求证之诚,并无哗众取宠或恶意攻讦之念。与精卫的互动,亦显其心性非凉薄之辈。 这时,司命星君手持玉如意,缓步走入,笑吟吟地道:“兄长对此子如此上心,可是动了惜才之念?” 司中星君并未抬头,只是淡淡道:“文运兴衰,系于一字一句之真。此女之疑,虽微,却如镜,可照见《天帝纪》编纂中为求‘简练威严’而可能存在的疏漏。其本身,亦是一例罕见的‘异数’,值得观察。” “如何处置?”司命星君问道,“压下,还是上呈?” “压下,则疑念不解,或郁结于心,或暗流涌动,非善策。上呈御前……”司中星君摇了摇头,“小题大做,徒惹纷扰,非智者所为。天帝日理万机,岂会为区区一仙吏之疑而轻动圣听?且易将此女置于风口浪尖,非保她之道,亦非求真相之道。” “那兄长的意思是?” “按‘文绪疑辩’旧例处理。”司中星君做出了决定,“不升堂议事,不发还驳斥。由我文华宫私下行文,咨问《天帝纪》编修总司,就此疑点,请其提供更详尽的背景释疑文书,存档备查。同时……”他顿了顿,看向司命星君,“将此随影笺副本,并编修司之回复,密存于‘异闻录’中,不入正史流通。” 司命星君抚须点头:“此法甚妥。咨问编修司,是给了他们一个解释或补正的机会,全了官方颜面,亦体现了文华宫秉笔直书、有疑必究的立场。密存‘异闻录’,则是留下了种子,既不立刻挑战正统,也为后世研究者留下一线真相的微光。至于那林问心……” “不予褒奖,亦不予惩戒。”司中星君接口道,语气不容置疑,“一切如常。褒奖,则会让她成为靶子,也可能助长其骄矜之气。惩戒,则扼杀文心,非我文昌宫所为。让她留在琅嬛阁,继续她的校对工作。是明珠自会蒙尘再绽,是瓦砾终将显露原形。我等,静观其变即可。” “那精卫与她走得很近。”司命星君提醒道。 “精卫……万载沉寂,其心未死。此女或是一味催化剂。”司中星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且看这小小的涟漪,最终能扩散至何种地步。吩咐下去,对琅嬛阁,尤其是林问心与精卫所在区域,多加留意,但不可干涉,只做记录。” “善。”司命星君含笑应下。两位星君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以这种不惊动天帝、不掀起波澜、却又严谨地履行了自身职责的方式,为林问心的这次“朱批质疑”事件,画上了一个看似平淡,实则意味深长的句号。 数日后,琅嬛阁。 一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林问心依旧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校对着一卷卷典籍。那日提交质疑后的忐忑,在时间的流逝和表面的风平浪静中,渐渐沉淀下来。云墨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探究,但见她安然无恙,便也恢复了日常的抱怨与摸鱼。玄伯老仙吏依旧戴着那副厚重的琉璃镜片,慢吞吞地巡视着,仿佛那日静室中的谈话从未发生。 然而,细微的变化还是在悄然发生。 这一日,司簿仙官板着脸,抱来一摞新的文献,放在林问心案头:“这是文华宫刚发来的《万神谱·草木篇》初纂稿,需精校。内有诸多上古异草记载,与《天帝纪》物产志或有出入,需仔细比对,若有疑义,照例标注。” 林问心微微一怔。《万神谱》的编纂权限远高于寻常典籍,其校对工作通常不会直接分派给她这样的新人。她接过文献,触手便知材质非凡,显然规格极高。 云墨在一旁看到了,凑过来低声道:“哟,接手大项目了?文华宫直接分派的?”他挤了挤眼睛,“看来你那‘一问’,未必是石沉大海啊。” 林问心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这或许不是奖赏,但绝对是一种默许,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考验”。让她接触更核心、也更容易产生“疑问”的文献,观察她后续的反应。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沉默工作的精卫。精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相遇。精卫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闪烁着鼓励与期待的光芒。她腕间的锁链,似乎也比往日更安静了些。 林问心深吸一口气,铺开随影笺,握紧了手中的星尘笔。笔尖微光流转,映照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 她知道,风浪并未真正平息,只是转入了暗流。而她,这个来自凡间的校对仙吏,已经在这浩瀚的天庭文脉之中,投下了第一颗真正意义上的石子。前路或许更加崎岖,但探寻真相的笔,她不会放下。 琅嬛阁外,云卷云舒。文华宫内,墨香依旧。一场关于历史、真相与话语权的无声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两位文昌星君,正高居北斗星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两位高明的棋手,落下了第一颗看似平淡,却可能影响全局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