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娇夫君黑化前》
1. 第一章
启元十七年,天子崩,晋王继位,改国号绍天。
绍天二年,南畤边境再起纷乱,天子决定派公主和亲,先帝有二女,名曰云露雪、云相宜。
三公主云露雪少时在佛寺修养,回京后身体每况愈下,且有武胜节度使宁峥求娶,故而只能出嫁五公主云相宜。
“三殿下放心,五殿下计谋无双,宁将军又武艺高强,一定能为您寻得解药的。”
飞鹤原为云相宜贴身侍女,因云相宜担忧云露雪身体,故而出嫁前将她留在云露雪身边,让她好生照顾阿姐,待赢得此仗,寻回解药归京后,再回云相宜身边。
云露雪与云相宜并未同母所出,但胜似同母,姐妹情深似海。
云露雪自知她的未婚夫君宁峥心悦妹妹云相宜,自会舍命护其周全。
此战因敌强我弱,才迂回以和亲为突破口,欲趁敌不备,直捣黄龙。只是此计太险,云露雪心中难免忧虑,如今二人出京已一年零三月有余,算起时日已至关键时刻,她更为心焦。
“境随心转,有容乃大。境随心转,有容乃大。”
“咳!”云露雪念了几句佛经便咳出一口血来。
飞鹤忙抚其后背,将沾血的帕子收了,劝慰道:
“我知殿下心中如有烈火焚烧,心焦难耐,一味压抑只怕适得其反,不若抒发出来才好。有什么话憋在心里总不如和奴婢说说,也可疗慰一二。”
云露雪亦知这个理,只是云相宜与宁峥二人离京后不久,她便被小叔——也就是当今陛下,接进了延福宫。
听闻这是先帝专门为她所建,一砖一瓦皆非凡品,可惜她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遑论知晓此情。
在她看来,延福宫远不如在护国寺自由,身边不论是宁峥安排的殿前司之人,还是当今陛下派来的宫人们,她都不熟。
她前些日子好不容同意查出给她下毒的凶手乃系姜副相一派,但因姜副相是妹妹云相宜的外公,故而一直压着,准备等妹妹回京后再做打算。
可她不过在院中与飞鹤言语了几句,天子便知晓了,当即罢了姜副相,姜家满门皆下了大狱,就连先皇后姜昭也被禁足永寿宫。
她拖着病体劝过几次都无用,如今小叔烦了她,已不愿见她,而姜家满门男儿已于昨日问斩,未满十四的女子没入教坊司,其余皆被押入掖庭。
云露雪回京时日虽短,却也知道,进了掖庭就没有出来的。
如今京中风声鹤唳,她不知道这院中到底谁是小叔的眼线,只能少说话。
她生怕又牵连出谁来,故而将许多烦闷憋在心里,反致病得更重了些。
“多说也无益,只盼着相宜平安回来。”云露雪止了咳,缓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了一句,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飞鹤掩面偷偷抹泪:“今日天气甚好,殿下喜欢的荷花开了满塘,不若搬张太妃椅到水边,殿下躺着喂喂鱼,顺便也能晒晒太阳。”
飞鹤见云露雪不反驳,便让宫人们收拾起来。
整个春日云露雪都沉浸在宁峥已有心上人还求娶她的自嘲和宁峥的心上人是自己妹妹的苦涩里。
她的十指干涩到脱皮,身体越来越沉重,身心的悲痛交杂在一起,让她没有精力去欣赏百花。
如今百花已谢,最爱的荷花开了,她才晃过神来。
“荷花还是那么好看。”云露雪卧在太妃椅上,看飞鹤撒着鱼食,金灿灿的锦鲤绕着圈拥来,让她想起兴国寺旁那一汪荷花池。
少时夏日,她常与师兄骑马迎风飞驰,风拍在脸颊上热气腾腾,待马儿跑累了,他们就摘几朵荷花带回去,何等快活。
“殿下有福,它们都赶着来拜您呢。”飞鹤捡着漂亮话哄着云露雪,云露雪思绪被拉回,有些意兴阑珊,往日不过追。
“殿下大喜!”一声高喊惊得众人侧首,只见宁峥的妹妹谢兰羲领着太和殿的大太监苏志明快步踏过殿门,“兄长大捷,特意托人将解药快马加鞭送来,殿下快服下,立刻便能好了!”
谢兰羲脸若圆月,眸似水杏,肌如玉雪,此刻眉飞色舞将丹药从苏志明手中拿过,递到云露雪眼前。
飞鹤将鱼食交给身侧宫女,挡在云露雪身前接过丹药,仔细端详,又用银针一试,并未发觉不妥,便弯身递到云露雪眼下。
谢兰羲瞧着云露雪脸色白若冬日雪,柳叶眉微蹙,眸中似有泪光闪动,惹人怜爱,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张,却不接丹药。
她忙劝到:“此药已让太医院查验过了,皆说此药最对殿下病症,臣女早就听闻殿下风姿绰约,若服下这药怕是比天仙还美上三分呢。”
云露雪欲伸手去拿,眸光触及手腕,原本白皙娇嫩的手腕已干枯起皮,毫无生气,更别说手掌,八旬老太的手亦比她好些,谁能想到她一年半前还曾持剑闯宫门,引百官侧首呢。
心中哀叹无人晓,云露雪转手撑起身子艰难起身,飞鹤一手端盒,一手扶云露雪,云露雪拍开飞鹤,侧身站在池塘旁,捏着丹药逗引着锦鲤,“姑娘今日怎么进宫了。”
“不怕殿下笑话,姜澈与我本就无情,如今姜氏倒台,我随阿娘进宫向皇后请愿退亲,正好陛下也在,又恰有宫人通报此事。兄长已走月余,嫂嫂病重,阿爹、阿娘着实担忧,我便壮着胆子请了这差事,也向殿下问安,回去也能宽慰爹娘一二。”
谢兰羲眉飞色舞,激动处小跑至云露雪身前,随意行了个虚礼,待看清满池的锦鲤,稀奇不已:“殿下这儿的荷花池真是美轮美奂,这些小鱼儿也太有趣了,还想争这丹药呢!”
说着还嬉笑道:“您看这鱼都知道丹药好,殿下还是快吃了吧,别真被鱼抢走了。”
“姑娘退亲算不得喜事,何必这般欢喜。”飞鹤瞧谢兰羲愈发没了礼数,原想指点一番,却又想到她是殿下的小姑子,殿下未变脸色,她也不好多说,“姑娘还是退后些罢。”
后又转身扶着云露雪,却见一条黄灿灿的小锦鲤跃出水面,奔着云露雪手中丹药去了:“殿下小心。”
飞鹤声不大,云露雪却被惊得一颤,呼吸不免急促起来,手也收了回来。
“殿下没事吧。”飞鹤轻抚云露雪后背,帮着顺气,“来人,将这些锦鲤赶到湖那边去,殿下心善没说什么,你们那两只狗眼也瞧不见?天天就在那里挺死尸,待我回禀了陛下,好好治一治你们的懒病!”
两侧宫人拿来渔网,欲将其一网打尽,云露雪缓过气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又安慰飞鹤:“好了,别气了,小鱼都来拜我,我欢喜着呢。”
又转头去问随谢兰羲来的大太监苏志明:“可有说五妹和宁峥何时能到京都?”
一直闭口不言的苏志明偷瞥了眼谢兰羲,犹犹豫豫:“宁将军已在路上,想来这两日就能来见殿下,至于五公主……不敢瞒殿下,听闻……胸口中了一剑……生死…不知……”
谢兰羲见飞鹤垂眸,似有伤感之色,怕耽搁云露雪吃药,便又向前几步哄着:“五公主洪福齐天,陛下听闻此讯已命小宋太医快马加鞭去了,小宋太医医术精湛,兄长回来得这么快,想来五公主并无大碍。殿下快些把丹药服了吧,等兄长回来,见殿下一如初见,怕是喜得心都发颤呢!”
飞鹤摸着云露雪皱巴又起皮的右手,将担忧与悲痛掩下,亦劝慰道:“殿下就把这丹药吃了吧,五殿下和宁将军冒死为殿下寻来的,定是极好的,殿下服下,定能痊愈。您与宁将军的婚事也能如期操办。”
“是了,待殿下服了丹药,我便回去与母亲商议操办起来。”谢兰羲笑久了略显尴尬,只抬头看着云露雪,也不盼着有人接话。
公主的婚事自有皇室操办,飞鹤心中不忿,却又不好驳她。
他们都说宁峥见了有多欢喜,云露雪打心底是不信的,但她知道,阿妹若见她病好了,必定喜笑颜开,还要往她怀里钻朝她撒娇呢。
她不能让阿妹失望。
云露雪仰头将丹药服下,飞鹤赶紧去小茶桌上倒茶,不想云露雪激得弯了腰,大咳出一口血来,一半落到池塘里,大片锦鲤簇拥着分食,有些更是跳上岸来,飞鹤被吓了一跳,急忙来扶。
“殿下!”谢兰羲惊得大喊。
云露雪被吵着又退了一步,堪堪停在岸边,不想跳上岸的锦鲤越来越多,拍着她的小腿,大有推她下水之势,云露雪猝不及防,仰身落入水中。
“殿下!!”飞鹤跃身入池,欲将云露雪拉出水面,却没想到不过是稍晚一步,她的殿下竟已朝河底沉去。
云露雪只觉天旋地转,数不尽的锦鲤朝她游来,围绕着她,拉着她缓缓下沉。
她看到飞鹤朝她游来,她想去抓她的手,可锦鲤们总是在上边穿插着游来游去,拉着她又向下。
她听到院中宫人们的尖叫,侍卫慌乱的脚步,岸上人她一个也看不清,可对话却清晰传来,
——“将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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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三公主刚刚落水,飞鹤也跳了下去,属下皆是男儿实在不敢冒犯!”
——“哥哥,你别急!飞鹤已经下去了,肯定能救上来的,你才刚回来,身上还有伤,下了水伤口怕是要烂的。”
……
——“飞鹤也太没用了,怎么还不上来……哥哥!你别!——”
——扑通!
——“你们还不下去把哥哥拉上来!若有半分差池,你们一个个都仔细你们的脑袋!”
云露雪放弃挣扎,彻底朝河底沉去,自从师兄为护她身死后,她心中就燃起了一把名为愤恨的火,日夜灼烧着她,她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
可火焰终将熄灭,她的记忆变得模糊,燃石耗尽,师兄已死,愤恨成了日常,火焰自然平息。
她需要的从来不只是南畤的解药。
岸边说话声越来越远,恍惚中云露雪仿佛听到了归心师兄和小舅的呼喊:
——“师妹!”
——“小主子!”
水中的她猛然睁眼,她想死,她也想回到师兄身边。
又是扑通一声,云露雪想去看是谁,锦鲤们闪着金灿灿的鳞片让她看不清水中景象,宁峥的手朝她更进了些,她转头要去找飞鹤。
飞鹤却变了模样,竟穿着一身寺袍,虽看不清模样,但身形像极了她的师兄归心,奋力朝她游来,生命似走到尽头,云露雪义无反顾朝他游去。
锦鲤们竟不再缠着她,朝四面消散,她竭力一蹬,踏在锦鲤上,推着她向上。
终于,她拉到了师兄的手,喜悦溢满心脏。
乍然被拉出水面,云露雪大口喘着粗气,惊讶于自己落水这么久竟未呛一口水。
耳边不知谁在念叨,很近却又听不清,她用力摇了摇头,将耳朵里的水甩了出来,眼睛也能看清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丰盈白嫩的右手,她不可置信地撸起袖子,白白嫩嫩的胳膊上都是水珠,她又用力捏来捏去。
“小主子,你这是干嘛?脑子真进水了?”许溥心伸手拍打云露雪脑袋,作势要把她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云露雪抬头看去,男子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竟是她战死边关的小舅许溥心:“小舅!我好想你!”
云露雪一头猛扎进他怀里,呜呜咽咽,恨不得将满腔委屈都诉说出来。
“咳咳,师妹没事就好。”归心捏了两把湿哒哒的寺袍,如释重负。
云露雪惊讶地探出脑袋,眼泪都来不及擦就又抱了过去,哭得更大声了:
“师兄,我好想你!你好坏啊!都不给我托梦!死了才来看我!”
“托梦?世间还有这般神通?看来是我近日懈怠未仔细钻研《金刚经》!”
归心摸着光头自责不已。
云露雪已是哭得涕泪横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许溥心见她除了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便起身朝宁峥走去,顺手又将放在马背上的靛青色大氅大敞着朝云露雪扔去,大氅正好盖住了她娇嫩的脸蛋。
宁峥没救着人便自己上了岸,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袖中左手轻颤,手心已被他掐烂,血肉模糊。
许溥心墩身致谢:“多谢公子搭救,我家小主子受了惊吓不能亲来致谢,望公子见谅。”
宁峥眼珠动了动:“救下她的是那小和尚,不是我。”
“公子已有救人之心,又有救人之举,我自然要谢的。”许溥心见宁峥并无答意,便摘了腰间的玉佩放在宁峥手旁,
“我现下并无什么可谢之物,只能将此玉佩相赠,待日后攒够了百两黄金,再找公子赎回。”
宁峥仍未言一句,许溥心见云露雪已央着归心背她要走了,只得起身跟上,走前还扔下一句:“公子可别丢了玉佩,我定有百两黄金来换的。”
宁峥在他转身后缓缓睁眼,捏着玉佩看了一圈,品质虽佳却也非极品,更不值百两黄金:“真穷。”
说着便将玉佩收入怀中,利落起身,转身欲走时,下意识回头朝三人看去,却不想正碰上那落水的三公主裹着披风只露出半只圆滚滚的杏仁眼回头偷偷看他,他扯着嘴角朝她一笑飞身而去。
云露雪惊得后背绷紧,直至宁峥飞身走了才缓过神来:“师妹,怎么了?”
归心见云露雪并答话,起了玩心,他用力颠了两下,云露雪下意识搂紧归心的脖子:
“哎呦,师兄,你稳点。”
2. 第二章
归心见师妹回了魂便稳了身形,只盯着脚下的路一步步朝兴国寺走去。
“这十万八千里的,你们就这么走回去啊?”许溥心追上来拢紧披风,拍拍云露雪脑袋,
“等你们爬上去天都黑了,不如去我那儿歇歇?”
“算了,你那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归心收了嘴,想起方丈的教诲,嘴里的经念个没完。
“好啊,你个小和尚,还嫌弃上了?”许溥心装势要去敲归心光头,云露雪赶忙抓了他手,劝道:
“小舅别恼,师兄刚还救了我,你怎不谢谢他反而还要敲他呢?”
“哎呦,佛子说得对,我那儿又破,一共也就十一二个人,又都是半大小伙子,是不好。”
许溥心认错态度积极,又转了转脑袋,提议道:“不如弄个驴车,我找个小将送你们回去吧。”
说干就干,许溥心骑马先行一步,去营寨拖驴车来,归心背着云露雪慢慢走,他盯着脚下,一步一步,云露雪趴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踏实的脚步声拉着她的思绪回到了荷花池。
她之前有落水吗?
——从来没有。
是梦吗?
——不是吧。
——如果是梦怎么会有宁峥。
“师妹,下雪了。”雪花飘落,随风而起,风缓后落在归心脚前,他这才意识到下雪了。
云露雪与他不约而同抬头看去,雪花扑面而来,不知何处飘来,天地无声,人生好似也如此空旷,总有机缘。
许溥心看下了雪,想着云露雪与归心湿漉漉的,衣裳还没换,便挥着马鞭赶得更急了些,
“你也快点,若冻着小主子,你我都有罪过。”
驾着驴车的小将急得额头冒汗也赶不上许溥心,
“将军,你带着大氅先去,我随后就到!”
话音未落,许溥心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行马踏冬雪的脚印。
小将更用力挥舞着驴鞭,顺着马蹄印追去。
归心踏着雪,一步一个脚印,可速度却越来越慢,他暗自懊恼,回去一定要好好练拳,再不敢偷懒,不然连师妹都背不动了,着实也太没用了些。
风雪顺着脖颈吹寒身子,快力竭时听到一串哒哒声,他抬头,见果是许将军,难得笑出了声:
“师妹,许将军来了。等回寺里,烧桶热水,你泡泡就不会生病了。”
云露雪朦胧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昏睡了过去,身上还热乎着,只是手一直露在外面冻麻了,僵得已经动不了了:
“师兄,我手冻疼了。”
归心眼底写满了心疼,半扭着头给云露雪哈气,奈何寒风太紧,热气还没碰到手就散了,幸而许溥心片刻便到了:
“这场雪来得太急了些,小和尚力气小,小主子,我来背你可以吗?”
“不,我是出家人,又是同门,让人看到也无碍,你与师妹……实在不合适。”
归心从着急到犹犹豫豫,再到坚定,许溥心双手怀胸无奈看着他,归心却像被击中一般,嘟嘟囔囔念起经来,
“境随心转,有容乃大。境随心转,有容乃大……”
“小和尚又呆了。”许溥心背过云露雪,不稍一会儿就见小将驾着驴车远远来了,云露雪把头埋进许溥心脖子里,哈了口冷气,许溥心被惊得一颤,
云露雪笑着问他:“小舅,你送我们回寺里吧,好不好?”
许溥心本就是为了保护云露雪才来的这儿,自无不愿,但见云露雪如此难免生了逗弄之心:
“好大的口气!我个大将军,你让我驾驴车,也太埋汰我了吧。”
“你们那驴估摸着随你,挺倔的,你看你那小将,左摇右摆的也赶不好啊。”云露雪趴在许溥心耳边细细分析,“小舅,你放心让他送我回去吗?”
那小将颤颤巍巍赶着驴车,满头的大汗,气喘吁吁,许溥心看着心烦,便扔了马鞭给他:“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骑马回去吧,我送小主子。”
那小将千恩万谢地接了马鞭,也不敢骑许溥心的马,便牵着它走了,许溥心用好几个鸭毛披风垫在拖车上后才将云露雪放上去,又拢紧了她披着的大氅,帷帽也戴上,片片雪花不沾身。
一回头,归心还站在雪地里紧闭双眸念着佛经,念经声又急又低,许溥心催着他上驴车,喊了几声归心才听见。
他慌忙爬上了车,继续盘坐在那里闭目念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
雪花落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也不计较,许溥心看不过眼,扔了个大氅兜住他。
云露雪见归心又犯了呆病早已习惯,每至此时,她劝多少句他也不会理,若放着不管,一会儿经念停了也就好了,故而就自己坐着,于帷帽的缝隙中呆呆地朝归心看。
许溥心抽着驴鞭,侧首随意道:“小主子,刚刚那人是来给五公主送信的殿前司的人。”
“你怎么知道是五妹的人?”云露雪疑惑地朝许溥心挪动了两下。
“那人一身玄衣,身子挺拔又不失贵气,是殿前司的指挥使才有的派头,应当是拜了五公主的码头,这么些年都是他送信,一来二去,虽未招呼,却也是知晓的。瞧着轻功不错,就是不知武艺如何。”
许溥心也不回头,只笑道,“还得找他赎回我的玉佩呢。”
云露雪从不知晓此事,有些错愕,故而许溥心后半句她并未听清,只喃喃道:“那五妹今日是给我送了信的。”
可她之前心里惦记着父皇,兄长派来的御马司二人催得又急,她只来得及让寺里的师兄弟给小舅传个信,连衣服都没收拾就匆匆走了,唯有归心师兄奉师命相陪,可半路遇伏……
许溥心武艺了得,曾一人一枪击退百人伏击,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若有他相陪,云露雪能放心许多。
雪落得愈发急,幸而兴国寺离得并不远,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归心心绪已平,护着云露雪下了驴车,许溥心将驴车停在寺庙外,随二人一起入了寺。
刚进后院便远远瞧见五师兄归静莽莽撞撞地跑来:“师妹,大师兄,你们可算回来了,城里来了两个驯马的,说要接师妹回家侍疾。”
归静弯腰扶膝盖,大口喘着气:“来了有一会儿了,在侧殿呢,师妹,你快去吧。”
“陛下病了?”许溥心喃喃自语,“之前身体不是好得很吗?”
“五师弟,涉及皇家需放尊重些。”归心说得语重心长。
归静翻了个白眼,挥手催他们快些走。
“怕是我父亲病了,既来了人我就要走了,我先去换了湿衣裳、收拾行李,五师兄,你帮我去侧殿说一声,我速速就来。”
京都风云诡谲,她又身负不详之名,八年前被赶出京都,此番回去后要面对何种刁难与暗算,她已见过,若连害她之人都不知道,一味躲藏在兴国寺,怕是也得不到一世安宁。
她要回去挣一条活路出来。
“小舅,你和师兄一起过去吧,我收拾了就过来,来的人你或许也认识呢。”云露雪给了许溥心一个安心的眼神,急匆匆地回自己屋子里,一刻也不敢停地推开窗户。
风卷着雪花朝她扑来,她只眯了眯眼,果见窗户边的小盒子里有一封信。
她来不及关窗户,只转身靠着窗沿,拆开了那封信,只薄薄一页纸,上面写着:
“京危,勿归!勿归!!”
云露雪心乱如麻,颤着手吹火折子,将信烧了。
“咚—咚——”许溥心见了御马司的二人,问清了原委,便来寻云露雪。
“小主子,陛下重病,大皇子派御马司二人请您回京侍疾。”
云露雪回了神,吹灭火折子,匆忙换了湿衣,又收拾两件衣服。
许溥心听见屋内脚步声,犹豫道:
“陛下并未下旨,京都怕是乱了,小主子,真要回去吗?”
云露雪收衣服的手一顿,坚定地打开门,郑重地看向许溥心:
“十七个人,小舅,若有十七个刺客要杀我,你能打过吗?”
“区区刺客,只会埋伏、偷袭,就算是殿前司侍卫,三四十人,在龙胆枪下也只有求饶的份。”许溥心不明白云露雪为何这样问,却也捏着长枪作保。
“既有小舅护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咱们杀回去。”
云露雪戴好帷帽,拎着包袱,关了门,坚定地朝外走去。
前世夜路遇伏,师兄为了护她战死,御马司二人只顾策马无一人能救师兄。
她悲痛欲绝,那二人却只喊着:“快些,再快些。”
她曾于无数个深夜辗转,悔恨自己为何要师兄护送。
垂眸间,她已有了主意,朝侧殿走去的步伐更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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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溥心竟觉小主子有点迫不及待,心中狐疑却未开口,只跟着她朝侧殿走去。
屋内信已成灰,零零碎碎落在地上,窗外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其,竟飘出窗户朝屋顶飞去,与飞雪一起落在宁峥发尾:“蠢货。”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宁峥嘲讽之语还未说完,便觉头部右侧疼得厉害,他没提防歪倒在屋顶上,脑中闪过城郊雪夜刺杀,和尚推开他催他快走,御马司二人拉着他走,他想反抗却使不出力气,哭得涕泪横流,胸口闷得紧,憋了许久终于大喊出口:“师兄!!”
宁峥一惊,竟是一道清脆、凄厉的女声,惊得他一身冷汗,才回了神,一歪便要掉下屋来。
云露雪耳朵微动,砖瓦轻碰声令她下意识回了头,并未发觉一人,大雪落得更急了些,她怪自己多心,走得更快了些。
宁峥手趴着屋顶,一个翻身,无声落在屋顶,看云露雪与许溥心二人出了院门,抖落一身积雪,他也飞身下了山。
满院已是一片白茫茫,不过几步路,云露雪衣服上已沾满了雪,她顾不上收拾,直接进了寺院西侧殿——祖师殿。
归心师兄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点香递给师父玄慈,玄慈主持躬身给祖师上香,御马司二人不敢多言,亦恭敬拜之。
“归一,你也来拜一拜祖师们。”玄慈缓缓起身,为云露雪点香,“来。”
云露雪恭敬上前接过,许溥心随后,二人躬身三拜,云露雪上前插香,殿内香火弥漫,云露雪不安的心渐渐平静,祖师像们似也变得温柔几分。
“归静,请三位大人出去,此一去已无回头路,我还有些话需叮嘱徒儿。”玄慈双手合十拜师祖。
御马司二人已等了多时,再难按捺,一人握紧腰间马鞭,半步上前喝道:“陛下重病,我二人奉命请公主归京,住持百般阻挠是何意?”
玄慈双目未睁,只一句“阿弥陀佛”归静便已出手,只暗暗一肘,便逼得那人连连后退捂胸。
“你竟敢动手?”一人抽了腰间马鞭费力挥去。
“好了。”许溥心上前一掌接住空中挥舞的马鞭,一用力便将其整个收入掌中,“国寺岂容尔等放肆。”
那人被拽得踉跄,气得脸都变型了,正欲反驳,身侧伙伴拉着他使了个眼神。
那人这才看见许溥心背着的龙胆枪,当即闭了嘴,出了殿门才敢大口喘气,惊恐呢喃:“这个杀神怎么也在这。”
许溥心关上殿门,守在门前,御马司二人见此不敢造次,离得远些也敢恶狠狠瞪着许溥心。
屋内一片寂静,归心随着归静,二人也朝殿外走去。
“归心,你来。”玄慈面朝祖师像合掌,归心止住脚步,云露雪取下帷帽,二人带着疑惑一同站在玄慈身后,随师父合掌下跪磕头。
礼毕,玄慈缓缓开口:“京都不比寺庙,京都之人念的经、修的佛与吾等不同,所求与吾等也不一样。归一,你还要去吗?”
云露雪惊得抬起头来,直盯着玄慈后背。
前世,云露雪未落水,回寺后直接来了侧殿,御马司二人并无不满,师父只让师兄护她回京都后便走了,并无此一问。
她不明白师父为何有此一问,“师父,我经也念不通,或不是修佛的料,如今亲人病重,徒儿想回家一见。”
“徒儿无心富贵,只求平安。”
云露雪说得恳切,头也磕得响亮:“愿师祖保佑徒孙顺利归京。”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归一,你经念得不通,修行也不到家。”
玄慈缓缓也磕了个头:“师祖在上,保佑徒儿不用再见她。”
“归心,你经念得倒是通,可若想接我衣钵,还需再修一修心。你便随你师妹下山,看遍人间百态,尝尽各种滋味,再问一问心,若有所悟,才可回寺。”
“徒儿自知修行不到家,师父慈悲,莫要赶我下山。”
归心双手朝上磕头后未起,颤着身子:“我再不敢胡言。”
“莫怕,你还是我坐下大弟子。”玄慈合掌再拜祖师,片刻后才缓缓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归心思索片刻后起身又给玄慈磕了个头,“弟子谨记。”
云露雪也磕了个头:“师父放心。”
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3. 第三章
御马司二人不顾阻拦,牵了马车于殿门外,四匹御马高大威猛,高声嘶吼,搅得殿外不得安宁。
“去吧。”玄慈身未起。
云露雪与归心缓缓起身退至门口后又朝玄慈躬身拜别。
云露雪戴好帷帽,二人推门而出。
御马司二人即刻安抚了御马,迎向云露雪:
“殿下,天色已晚,城门将关,咱还是赶紧出发吧,陛下还等着您呢。”
许溥心跨步向前挡住二人,二人不防摔了个倒栽葱,疼得哎呦叫,却不敢有半分怨言,许溥心一个眼神便震得二人不敢乱动。
云露雪轻拍许溥心胳膊,安抚道:“小舅,我没事,二位大人有心了,这就出发吧。”
御马司二人脸色稍缓,见归心先上了马车还有些疑虑,却又不好发作,再见云路雪随后也上了马车,才稍安心些,正欲驾马车,不想一人被许溥心提溜脖颈扔进了马车内。
许溥心坐在原来那人的位置上,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快走吧。”
那人闷哼一声,扬起马鞭,一路飞奔出寺门,往山下,京都万胜门奔去。
被扔进马车内那人局促不安,幸而归心自出了祖师殿后便不言语,此时正闭眼捻佛珠,低声念着佛经。
那人心绪稍平,只盼着尽快归京,早早了结这份差事。
“出发了。”马鞭高高落下,骏马飞驰。
“不知两位大人如何称呼?何处高就?我少时离京,礼数多有不周,还望海涵。”云露雪瞧着那人问道。
“公主抬举,奴才御马司李稚,外面那位是御马司副使邓全德邓副使。”李稚规矩作答,不敢怠慢,
“邓副使一早领了大皇子的差,就带奴才来接殿下,见您前一个时辰就到了,等了许久,担心城门关了进不了城,这才急躁了些。”
若有宫中令牌,守城也不敢阻拦。
可他们这般害怕,想来接她一事是大哥擅自做主,且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心中猜想得到验证,云露雪不再多言,直到下了山,邓全德想走小路,许溥心来问她。
云露雪道:“邓副使心中有数,就走小路吧。”
“三公主若早些听奴才的,咱现在都到城门口了。”邓全德撇了眼许溥心,马鞭抽得更是猎猎作响,甚是猖狂。
李稚瞥了眼云路雪,见她脸色如常,闭眼小憩,像未听见似的,这才放心。
骏马飞驰,马车颠簸一路。
“小心!”
许溥心拉紧缰绳,四匹御马昂头减速,车厢内三人皆被晃得东倒西歪。
云露雪和归心还能稳住身形,李稚哎呦一声头撞车壁。
“许将军,你这是何意?!忽然抢我缰绳,若是翻了车,伤了公主,你可担当得起?”
邓全德气得手颤,马还未稳,就指着许溥心鼻子开骂,
“若耽误了回宫又怎么办?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没娘养的东西,和老子摆什么谱,当年是谁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跑了的,还敢装大爷?”
邓全德还没骂爽,许溥心手已摸枪,李稚慌忙掀起车帘来拉他手臂,大声劝道:
“副使息怒!副使息怒!!许将军此举必有缘由!再说,您老这高声,惊了公主又怎好说的。”
邓全德还欲开口,许溥心已挥起枪来:“噤声。”
邓全德推开李稚,掸了下衣袖正欲接着骂,忽而看到龙胆枪枪尖闪烁的光芒,便将未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回京后再和许溥心算账也不迟。
归心这才睁开眼,疑惑得看向云露雪,云露雪朝车外问道:“小舅,怎么了?”
许溥心跳下马车,持着龙胆枪悄声绕马车一圈后,站定于马车前,林间风声猎猎,几人不敢出声,
只闻他道:“小主子,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林中潜伏的刺客便已出手,数十道暗器袭来,皆被许溥心挥枪挡下:
“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邓全德抖着手拿起马鞭,正欲赶马,一道暗器飞来,刺穿了他的手。
“啊!!!”
邓全德叫得凄厉,马鞭也顺滚到了地上。
四匹御马吓得失了控,狂奔起来,却不想又是一道暗器,直刺领头的御马,瞬间毙命,一马摔倒,其他三匹马来不及停下,顺之绊倒。
不过一息,马车侧翻,电光火石之间归心将云露雪紧紧抱在怀中,三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艰难爬出马车,邓全德被摔得滚出一丈远,鲜血染红了双手,趴在地上喊着疼,又朝李稚怒吼道:
“混账东西,还不来扶我!”
许溥心一人一枪拦在前,但这些杀手不愿与他多纠缠,林中又飞出二十余人,共近四十人围困他一人,另有三人乘虚而过,直奔云露雪而来。
李稚已然慌了神,下意识便要去扶邓全德,不想三人逼近,电光火石之间他向后撤去,不料只后退了两步就跌了个屁股蹲,恐慌袭来,他下意识捂住脑袋。
李稚很清楚,没人会救他,他就算进了御马司也只能当个没骨气的废物。
这种要死的活儿谁也不愿来,只有他,只会是他!
绝望于心口蔓延,抱头的手勒得紧却止不住颤,脚步越来越近,要死了。
“趴下!”
归心一跃而起,侧身踢腿擦过李稚正倒下的身子,打歪长剑,救下李稚,“把马车扶起来。”
“好、好、好!”
李稚连滚带爬到马边,慌乱地解着马绳。
其余二人举剑朝云露雪刺来,归心见状摆脱纠缠,马上后撤,护在她身前,三人不敢轻易上前。
五人僵持间,邓全德爬了起来,朝林间跑去,又见锋利的长剑逼近,他又掉头疯了般朝李稚奔去:
“救命啊!!”
林间又一名刺客这才持剑现身,算起来,一共竟有四十多人。
许溥心一枪击退围困之人,朝云露雪靠来,不想刚跨两步,四十余名刺客又持剑拦他,形成包围之势。
不攻只困,他一枪击去如击水,但若要向云露雪靠去,便群起而攻之,实难脱身。
剩余四人持剑朝着二人死穴刺来,归心所学并非杀招,又要护着云露雪,实难招架。
云露雪躲在归心身后,若有归心难顾及之剑刺来,她便一脚击退,而后继续躲在他身后。
躲避之余,她朝马车处看去,李稚已整好马匹,正艰难地搬起马车厢。
紫檀木本就沉重,二人搬动尚且艰难,不想李稚一人便缓缓将其搬了起来,真是好大的力气!
车厢还未稳,躲藏在一旁的邓全德便捡了马鞭,爬上了马车,欲用完好的左手驾马车。
“快停下,公主他们还没来!”
李稚硬生生接下马鞭,将他扑倒在地。
云露雪与归心向马车边撤来,邓全德推开李稚,慌不择路,差点撞上杀手的长剑,只能向后退,也就越来越靠近归心和云露雪。
云露雪一个侧身踢脚,一脚踹在邓全德的屁股上,
邓全德凄惨大叫,不受控制地扑向了杀手的长剑,一剑刺穿肚皮,顺势还扑倒了杀手。
归心猝不及防,失神间长剑已至面门,云露雪上前一步,左手绕过利剑,控住杀手面门,利剑挥下,向前刺来,砍伤了云露雪左手大臂。
归心又是一脚,将人踹飞。
“师妹,你没事吧?”归心自责不已,可其余六人接势上前,让二人根本无暇整理伤势。
归心捡起打落的剑,化拳法为剑法,竟唬得几人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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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吓得躲在车轱辘旁,不敢露头出声。
杀手们对了一个眼神,一齐举剑刺来,归心横剑阻拦,不想其中一人剑头一拐,刺向云露雪。
归心见时已来不及,下意识弃剑扑向云露雪。
长剑穿透归心胸膛,云露雪眼眸颤抖着握住剑刃,鲜血于手心滴落,剑刃再无寸进。
其余人还欲再刺,远处几道银针飞来,刺痛了他们的手,疼得他们松了剑,云露雪趁势踹飞眼前刺客。
可几人也不是吃素的,稳住身形后卷拳便重来。
“嗖——!”
龙胆枪乘风刺来,一枪将几人如烤串搬拦腰刺穿,斜刺入地下,几人七窍流血,惨叫声也来不及发出。
“师兄,师兄!”
云露雪抱着归心跪在地上,归心肩膀血流不止,任她怎么唤也无应答,她机械地捂住归心的伤口,不自觉流下泪来,几息后眼眸才再次转动。
“公主,快起来。”李稚连滚带爬,上前拉她起来,她只将归心推到李稚手中,
“麻烦大人,将我师兄扶上马车。”
“遵旨。”
李稚含泪扶起归心,小心将他放进马车内,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抖着手撒到归心的伤口处,又撕了自己的衣裳缠住他的伤口,
“您是大慈大悲的佛子,可不能死啊。公主还等着您呢。”
云露雪抬头看向几道银针刺来的林间,她知道那几棵树上躲着一个人
——宁峥。
心下五味杂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为什么刺客从十七人变成了四十余人?
为什么师兄一定要死?!
有太多的疑惑萦绕在她心头解不开。
许溥心闪身至云露雪身前,单手拔起龙胆枪,枪尖一扫,几人尸体滚落于正欲上前的刺客们脚边,枪尖一震,鲜血洒落:
“谁来?”
一道龙胆枪不仅要了那几人的命,更让刺客们胆寒,一身黑夜不见血,夜色却难掩血腥味,皑皑白雪盖不住死亡,命丧龙胆枪的同伴流的血还温热,他们的心却入片片落下的白雪般,凉透了。
回去也是死,上也是死。
他们已无斗志。
“你们先撤,我来断后。”
许溥心挡在云露雪身前,李稚又扶着她上了马车,扬起马鞭便撤了。
有几名刺客还欲阻拦,不想刚上前一步,就命丧龙胆枪下。
地上多了几个热乎乎的人头。
“就算要死,我也想多活几日。”
剩下几人各个胆寒,一人口中喃喃,众人皆如梦方醒,扔了剑,钻入林中。
许溥心无心去追,后撤一跃单手挂在马车后,见没了人影才钻进马车内。
马车内乱成一片,榻上的垫子全堆在右侧角落,包袱散落一车,而上面都有一层厚度不一的雪层,云露雪靠着木塌,从垫子堆里抽出一节裹住归心。
她只发梢沾雪,归心身上一片雪也无,可鲜红的血却沾满了他全身,洒落的药粉与雪融为一体。
云露雪将帷帽两侧的薄纱掀起,将归心抱在怀中,双手紧按血窟窿,幸而有李稚带的金疮药,这才缓缓止住了血。
“师妹不哭,师兄…没事…不哭。”
有泪落在归心脸上,他用足了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想抬手擦掉,却用尽了力气也抬不起手来。
云露雪哽咽着止了泪:“师兄没事,我,我没事,血止住了,你,你睡一觉,就,就好了。”
“好…好…好……”
归心再也没了力气,只能用头蹭了一下云露雪手臂,就再也没了意识。
“小舅…”云露雪压着嗓子,可怜巴巴地看向刚上车的许溥心,
“怎么办啊?”
4. 第四章
雪夜无月,林间无光,马车已走远,马蹄声渐淡,二十几名暗卫早已丢了刀朝林间四散而逃。
宁峥这才显露身形,脚下生风,一息便要追上逃跑人数最多的暗卫们。
“有人,有人……”恐慌蔓延,他们看不清是谁,只能无助求饶,
“我们也不想的,饶了我们,饶了我们吧!”
宁峥无意多言,指尖飞出数十道银针,银针刺穿几人眉心,他们瞪大双眼似乎想看清是谁,却只能无力倒下。
雪花飘下,热血终凉。
“宁指挥使,我们是奉姜相之命,姜相让我们来的,求求您,饶了我,饶了我……”
余下之人尽诛,袖中已无银针,宁峥抽出腰间软剑,步步紧逼最后一人,那人先跪在地上朝宁峥磕头,眼泪随着求饶的话落下,见宁峥杀意更浓,只能绝望地朝后爬去,一只手悄悄摸向袖里。
一剑划破咽喉,那人也从怀里扔出数滴白露,头颅落下,宁峥双眼沾上白露。
他眨了眨眼睛,预想的巨痛并未袭来,白露似乎依然消失不见,眼睛只是有些湿润。
“真是疯了。”
宁峥又是一剑,拦腰斩断,无头尸体分成两端跌入雪中,扬起的手好似想去找回滚落的头颅。
“姜相?我尊的是殿下,他与我何干?”
大雪纷飞,宁峥抖落剑上血,掸尽身上雪,脚尖轻点林上叶,飞身追马车。
心头疑惑渐浓,他去试一下这位三公主,刚刚她以臂绕剑身这招太过眼熟,
明明,庄子上的人都死光了……
马车吱呀向前,李稚扬起马鞭不敢停歇,车内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
宁峥于林间穿梭,片刻后追上马车,而后超过。
他飞出树林,站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马蹄声渐近,他脚下一歪,倒在了雪地里,眯着眼看马车越来越近。
马车内,云露雪帷帽上,裙摆上,双手上,沾满了红透的鲜血:
“小舅,怎么办啊?”
许溥心放下龙胆枪,伸手把归心脉搏,又凑近看了眼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小主子放心,小和尚身强体壮,血止住了就好。现下脉搏稳得很,等回了宫里,找太医给他开副药吃着,不稍半个月,定生龙活虎。”
云露雪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现下稍安,她眨巴着眼睛朝许溥心看去,这才发现他胳膊上也受了伤,粗糙的布料被利剑划开,露出紧实的肌肉和可怖的伤口,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哽咽道:“小舅,对不起。”
许溥心彼时也才发现云露血的左臂血流不止,左手心的伤口更是深入骨髓,他惊地改坐为跪,头撞得车顶碰碰响,颤着手将角落的衣服搜罗起来,撕了块布料柔和的,小心给云露雪缠上。
“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不疼……”
云露雪哭得更凶了。
边哭还不忘扯了块布给许溥心包扎上。
两人就这样抹着泪给伤口打结。
许溥心跪坐在云露雪身侧,别过脸盯着角落里的龙胆枪。
云露雪抱着归心,在幽暗的灯光下,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洒脱、骁勇的小舅落了一滴泪。
“救…命……”
微弱的呼救声出来。
“吁——”
李稚拉紧马绳,堪堪拉着马停在宁峥身前,马蹄再进一步便要踏上他脑袋了。
“救救……我……”
宁峥面不改色,求救声变得急切,用尽捂住心口的右手,要抬又抬不起来的左手,仿佛再不救他,他便要命丧于此了。
李稚没了主意,如实回禀道:“三殿下,这人受伤了。”
许溥心没有犹豫,马车还未停稳便要掀开车帘下车去,幸而被云露雪阻拦,才停下动作。
“小舅,我们有更要紧的事。”
云露雪泪痕犹在,眼中却再无胆怯与无措,用受伤的手拉住许溥心的胳膊,淡淡道:
“我们连自己的护不住了,如何能救得了他。”
许溥心护着云露雪受伤的手,缓缓回坐:
“小主子说的是。”
眼中再无桀骜,垂眸间他仿佛失了魂:
“都是我的错。”
怀中重伤的归心拧眉轻哼,云露雪再无顾虑,吩咐道:
“李大人,无需理会。回去要紧。”
“是!”
李稚得了令,下车牵着马绳绕过宁峥。
“小舅莫要自责。今日若没你,我和师兄早就命丧厉剑之下了。”
许溥心愁眉不展,云露雪的宽慰也只使他稍好一些,整个人还是如丧考妣一般。
云露雪知晓他的心结,便将还未用完的金疮药从车窗中扔下。
车帘一角掀起,宁峥看到那金疮药跌落雪中后,滚落在那人身旁,手一摸便能摸到。
车帘落下,李稚再度扬起马鞭,抽打马臀,马儿吃痛跑得更快了。
他们也离京都越来越近了。
“你我都已尽力,剩下就看他的造化吧。”
云露雪抱紧归心,几息后许溥心长长叹了口气,似是自嘲,又似无奈。
寒风卷着雪花,吹起车帘,许溥心立马上前端坐于车帘后,将车帘末端压在龙胆枪下,用宽阔的肩膀挡住从车帘缝中吹来的寒风。
几朵雪花越过他,飘到云露雪眼前。
云露雪恍惚中好似回到了绍天元年的一个冬日,也是这般鹅毛大雪,她硬拉着宁峥陪她在公主府里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他们抄了一个冬天也没抄完那600卷。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今年冬天抄不完,等到春日,天气回暖,我定昼夜不分地帮你抄写。”
宁峥总是会在她抄得失神时夺了她的笔,每每当她着急时,他总这么安慰她。
冬日天黑得早,他们总依偎在一起取暖,漫天大雪见证了他们的难舍难分,情到深处时,宁峥总会抚摸着她的脖颈,让她睁开眼睛,贴耳低声道:“唤我。”
那年冬日,宁峥眉眼有六七分像归心,于床第间,情浓时,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唤错过,只知后来他的眉眼越来越冷峻,她再也无法认错。
寒冷的冬夜里,宁峥像一团火燃烧着她,她在他的手下失去理智,情话如筐般倒下:“求求你…别离开我。”
情爱于眼前闪过,心跳如鼓。
寒风卷着雪花于她眼前飘过,又钻入车侧帘中,朝后飘去。
躺在雪地里的宁峥拿起云露雪随手扔下的金疮药:
“这便是大慈大悲的三公主啊。”
“真是可笑。”
他笑着捏碎瓶身,细碎的药粉随风飘散,破碎的药瓶被他捏在手里。
宁峥飞身而起,无所谓地将手中沾着鲜血的碎片甩落,手心滴落的鲜血恰巧落入飘扬的雪花中。
红雪落地,宁峥头疼欲裂。
“明夷。”
头痛缓解,有人轻声唤他的字,温柔又缱绻。
“明夷!”
眼前景象朦胧,他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怎么也挪动不了半步。
“明夷!你别走!大般若经一半都没抄到,你陪我一起。”
他感受到自己缓缓转身,终于直面唤他之人,可纷飞的大雪挡住了她的脸。
那人见他不言语,便拉着他往院门走。
他看到了她的手,十指指尖微微起皮,露出粉红的嫩肉。
“那佛经保佑不了你我。”
他听到自己语气决绝,不容置喙。
那女子甩开了他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朝院内走去:“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他伸手想去拉住那女子,问问她到底是谁,为何知晓他的子,又为何那般唤他。
可刚跨过门槛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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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骤转。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口念佛经,与那女子日夜不离,经书抄了一卷又一卷,情事也做了一遍又一遍,在书案上,浴桶里,床第间,他越来越怕失去她。
他用力地轻吻她的脸颊,压抑地抚摸她的脖颈,禁锢她的双腿,将她抱在怀中,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是,大雪一直下,他至始至终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有半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杏眼。
绝望与不甘充斥心间,他身形不稳,轰然倒下。
雪地里,宁峥双眸失焦。
许久后,手指狠压紧伤口,疼痛让他逐渐清醒。
身下白雪融化,衣衫微湿,宁峥压下心中疑惑,飞身朝宫中而去,越过城墙,守门侍卫见是他便只当看不见,他将那辆马车远远甩在身后。
城门下,马车踏雪而来,愈逼近城门,马儿奔得越快。
“御马司奉旨办事,速开城门,速开城门!”
李稚高举手中御马司令牌,装腔作势,高声喊道。
“吱——呀——”
本已关上的城门缓缓打开,堪堪开至一马车的宽度,李稚扬起马鞭,迅速通过。
他心跳如雷,不敢停歇,只盼着快些、更快些!
马鞭拼命挥舞,烈马嘶吼奋力奔跑,前方巷口骤然出现一对迎亲队伍,无媵婢,无妆奁,而那顶红色小轿显得格外突兀。
“张府娶亲,还不退让!”
领队之人岿然不动,历声高呵。
李稚已收不住马,高声喊道:
“快让开!!御马司奉旨办事!退开!”
许溥心稍掀车帘,朝外看去,那人见他顿时停了动作。
血气扑面而来,他惊得动也不敢动,马车已至跟前,身后人见喊他也不理,只得两人向前将他拉回来,这才堪堪躲开那马车。
他跌坐在地,鞋也掉了,稍缓才回过味儿来,只觉离谱,心下又气不过,也顾不上穿鞋,起身就骂:
“御马司又如何!别让老子再碰到你!狗娘养的畜生!”
“小主子,那小轿有点奇怪。”
这支迎亲队伍不伦不类,更无一位侍女,就算是纳妾,这也太不合礼数了。
云露雪闻声掀起车帘朝后看去,那人正骂着欢,一圈人皆围着他,又是拾鞋又是整理衣着,那顶小红轿竟被放在一边。
一阵寒风吹过,云露雪眯起眼睛,正欲放下车帘,却正巧看到那顶红轿轿帘也被风吹起。
她与轿中女子远远对视。
那女子如出水芙蓉,艳若桃李,美得着实张扬,
可却被封了口,喊叫不出,双手被反束,双脚被绑紧,挪动不了一寸,只一双水眸泪眼汪汪看向她。
云露雪只觉荒唐,还想再细究一番,奈何那人见前车掀起车帘,当即住了嘴,有人见轿帘被吹起赶紧按住,云露雪只得作罢。
“这京都真是荒唐可笑。”云露雪喃喃道。
“御马司奉命办事,快开宫门,耽误了事你可担待不起!”
思索间几人已过虹桥,至宫门口,马车未停,李稚便扬起御马司令牌。
宫门口几人犹豫不决,不敢放行,也不敢阻拦,李稚见状便扬鞭欲闯过宫门口,几名侍卫也装作眼瞎,见真要走了,身子一步未挪,只喊道:
“不合规矩,不合规矩啊。”
一场表演,几人心知肚明。
“幸好,幸好。”李稚喘着气,小声念叨。
云露雪蹙着眉,催促道:“快些,快些!”
“殿下放心,已过宫门,无碍……”
远处马蹄声急促奔来,李稚看清来人,脸上露出惊恐,话头生生止住:“完了……”
一柄长□□破长空,嗖的一声,戳在马车前,御马嘶吼,李稚拉紧马绳,费力才停稳马车。
“擅闯皇宫,杀无赦!”
5. 第五章
“他怎么会来……”
李稚慌了神,下意识抓紧了马绳,侧首低声提醒马车内二人:
“来人是殿前司副使张安节张副使,武艺高强,负责宫门巡卫,宫门守卫无人报信,不知为何来得这么快。”
张安节武功虽高,但最喜饮酒耍懒,当值不力,才被遣来夜巡宫门。
可他却并未当回事,饮酒更甚从前,就因如此,李稚二人才在他当值之日出城接云露雪,却没想到如此雪夜,张安节如此抖擞。
“御马司趁夜偷人进宫,意欲何为?”张安节骑马至前,睥睨道:
“如今陛下病重,尔等想要弑君篡权?”
李稚辩驳:“张副使空口白牙,莫要污蔑。我与邓全德邓副使领大皇子之命出宫办事,邓副使遭贼人杀害,我速回京禀报,何罪之有?”
“既如此,那便让吾等检查一番!”张安节拔起插在马前的长枪,话音未落便擦着李稚的脸朝马车内刺去。
李稚只觉脸颊一凉,长枪便擦面而过:
“不!!”
他大吼出声,只觉血脉逆行,头昏脑胀,命不久矣。
“慢了。”长枪刚入车帘,许溥心随手一抬龙胆枪便将其击落,“行刺公主,汝命休矣。”
许溥心踏枪出马车,张安节转动枪身,将许溥心挑起。
只见许溥心借势飞起,又持枪朝张安节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张安节只得防卫,将长枪横于面前,欲挡下这一枪。
“镗——”
长枪弯曲,交击声响彻皇宫,
张安节手臂发麻,摔落下马,长枪落地,他堪堪稳住身形,眼神中毫无畏惧,战意愈发浓烈。
“好功夫!”
李稚惊呼出声,怪不得邓全德那么猖狂也怕许将军,一手长枪无人能敌啊!
守门侍卫已至身前,将长枪拾起,递给张安节,张安节只死死盯着许溥心:
“你是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弃枪受缚!等赵指挥使来可就来不及了!”
几名侍卫努力朝李稚使眼色,若再耽搁,捅到赵指挥使那儿这事可就兜不住了,还会连累他们挨罚。
李稚想问云露雪,可嘴还没张,许溥心已双手持枪,朝张安节刺去,击得他节节败退。
张安节咬牙压脚稳住身形,双手紧握长枪用力挥舞,欲挡掉许溥心迎面而来的又一枪。
“镗——”
许溥心反手一击,挑飞张安节手中长枪,长枪于空中飞旋,而后刺入几名侍卫脚前。
侍卫们咽了咽口水,收了刚抬起的脚,李稚也被惊得哑了火。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电光火石之间,许溥心已持枪再次刺向张安节,龙胆枪上红缨滴血,张安节被唬了神,只能眼睁睁看着龙胆枪朝他咽喉刺来。
“停!”
云露雪单手轻轻掀起车帘,耳朵微动,白雪被踩的吱呀声有节奏的传来。
龙胆枪枪尖刺破咽喉,骤然停下。
张安节仿若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喉咙留下一行红血,他随意摸了两下,此刻他才发现此人真的想杀了他,若没有马车内那人出声阻止,他此时已死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感还未袭来,就见从后宫方向走来的三人——殿前司指挥使赵不愠,皇后宫中司言姜姑姑,以及殿前司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副指挥使,宁副相长子,宁峥。
“赵大人!他们私闯皇宫,还欲杀我!”
张安节想起身,可脚早已软了,只能俯身叩拜,“请大人,姜姑姑安。下官武力不济,无法拿下贼人,请大人治罪!”
说得已是涕泪横流,不见之前的嚣张气焰。
赵不愠大笑着打趣许溥心:“许将军八年未见,风采依旧啊!一手龙胆枪,怕是这天下也无人能敌。今早能再见龙胆枪问世,已无憾矣!”
许溥心收了长枪,转身朝三人走去,后又站定于云露雪车帘一侧,一身血气未散:“赵将军官运亨通,不知武艺可有精进?”
赵不愠也不生气,只笑着轻点许溥心,似并未将挑衅放在心上。
张安节心下大骇,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呆愣愣趴在雪地里,只盼着几人能当他没来过。
“臣下殿前司指挥使赵不愠,携副指挥使宁峥请三公主安。”
赵不愠抬抬手将宁峥唤至身前,带他一同躬身向马车内行礼,又道:“那厮乃我殿前司副指挥使张安节,门童出身,没什么见识,不识殿下,请殿下赎罪。”
张安节没想到赵不愠竟会为自己求情,他以前最恨别人提自己出身,也只能按下不悦,求饶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殿下要怎么罚小人都行,只求饶小人一条命,还能继续守着这皇城。”
"哼!"许溥心扭脸,怒斥张安节:
“吾手中龙胆枪,乃先皇后所赐,陛下赐名,曾言:若有人敢伤公主,皆可杀。你又是什么东西,今日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将军饶命!殿下饶命!将军饶命!……”
张安节头磕得砰砰响,口中求饶声不迭,这个故事他是听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抛诸脑后,如今再想起,只觉心中有苦难言。
“既犯了错,挨罚便是,如此吵闹,成何体统?”赵不愠面色不虞,“住嘴!”
张安节闭了嘴,只能不停得磕头,血色染红白雪,夜色太深,无人得见。
赵不愠见手下如此软弱,心中难免烦闷:
“你也是经历过战场的人,杀人不过头点地,生死全由天做主。何苦如此?”
张安节只能跪着趴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当死亡近在咫尺时,他才知为何他曾经的手下败将为何会那般可笑。
他与他们并无二样。
白雪纷纷扬落下,无人言语,天地寂寥。
“拜见三公主。”一直未出声的姜姑姑行至车帘前,恭敬行了礼,施施然道,
“奴婢乃凤仪宫司言姜觅风,奉皇后旨意,迎殿下回宫。今日天色已晚,不便惊扰圣驾,殿下可否随奴婢去凤仪宫安置?”
云露雪轻手轻脚地将怀中归心放下,那大氅当被子给他盖好,见他并无不适,才安心起身下马车。
许溥心听着声音,转身与李稚一同扶着她。
云露雪下了马车后,朝姜觅风行了个虚礼:“皇后有心,只是我们回京遇伏,师兄为救我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染血的帷帽,随意包裹的左臂,整条胳膊都染尽血色,单薄的身子好似随时会随风而去。
姜觅风大惊失色,快步上前,刺鼻的血腥味冲入鼻腔:“何方贼人竟如此猖狂!殿下竟受了如此重的伤!”
又侧首瞧见许溥心手臂上歪歪扭扭的布蝴蝶结:“许将军竟也受了伤!”
又去掀起车帘一角,瞧见车内昏迷不醒的归心,口不择言:“这可如何是好!”
云露雪只问:“姜姑姑,不知护国寺可有弟子在宫中祈福?护国寺住持玄慧师算是我师伯,如今师兄重伤,还请姜姑姑安排将归心师兄送到护国寺师兄弟所在殿宇,我自会面圣请御医前去救治。”
姜觅风瞧不见云露雪脸色,但听说话井井有条,危难之时还能这般镇定自若,便知她不是糊涂人,不再踟蹰:
“谨遵殿下吩咐,玄慧主持领护国寺四十八位弟子居延福宫佛堂为天子祈福,奴婢即刻携皇后宫中玉牌请御医。”
垂眸间瞧着云露雪染血的左臂,心中不忍:“殿下不如一同前往,御药院夜间仍有两名御医值夜,奴婢可将他们二人都请来。”
“谢姜姑姑关心。”云露雪摇头道,“麻烦姜姑姑亲自去御医院请御医,要快。”
“小舅,麻烦你帮我送师兄去延福宫。”
云露雪抬头拉许溥心手臂,柔声道,“你也受伤了,别逞强,去也让御医看看。”
“不行!”
许溥心怒声相拒,如五脏被人捏碎般难呼吸艰难,满头大汗,他伸手拉住云露雪左臂,努力平和道,“小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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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过阿姐,我要守着你,你的伤这么重,陛下不会医术,见他也无用,不如我们一起,明日再见陛下又能如何?”
“小舅,爹他病了,我们连夜回来就是为了见他,我要去找他,就算他不愿意见我,我也要去。”
云露雪用力扭着左臂,却怎么也也抽不出来,只能憋着嘴,朝许溥心走进,忍着哭腔道,“师兄流了很多血,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小舅,你帮帮我,好不好?”
许溥心眼前闪过阿姐,听闻死讯的慌乱再度袭来,他心乱如麻,风雪迷了眼睛,他缓缓松手:“好。”
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不能让小主子再经历一遍:“那秃头小和尚,交给我了。”
“殿下……”
姜觅风原以为许溥心能劝住云露雪,却不想反而是许溥心被说服了,她眼瞧着二人谈妥了,欲开口阻止,可刚一张口,许溥心那要杀人的眼神便刺了过来,万般言语也能咽下,她思索片刻后诺诺说道:“奴婢全听殿下安排,这就去请御医!”
“多谢姜姑姑。”云露雪见姜觅风如此识趣,心下稍安。
姜觅风脚下生风得溜了,三公主回京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她不知道,但她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早已明白哪位主子她都得罪不起,今日她敢说个不字,许溥心立马就能将她捅出个洞来。
“唉。”
若三公主那要死的师兄救不回来,她怕也不过是晚一日死罢了,姜觅风长长叹了口气,步伐又更快了些。
许溥心收了枪,翻身坐上马车,拿起鞭子便要赶马,这时才想起自己不识路,瞧着李稚便说道:“李司使陪我走一趟如何?”
李稚早在见三人来时就趴在雪地里装死,只盼着赵指挥使没瞧见自己,原看姜姑姑走了,几人话也将毕,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正在庆幸时却被许溥心揪住。
“好……好……好……”
李稚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边走边活动僵硬的身子。
“我与许将军八年未见,还想多叙几句,我来陪你走一趟。”
赵不愠说着就跳上马车,坐在许溥心身侧,重重朝马屁股拍去,马儿一声嘶吼跑了起来,“宁峥,你送三公主去文德殿。”
云露雪透过帷帽瞧宁峥,宁峥抬眸,二人对视,云露雪只觉脊背发凉,余光瞥见李稚收了脚,低头缩在原地:
“李司使,今夜有劳你了,便随我一同去面圣吧。”
“啊?”李稚瞪大双眼,不敢反驳,只能捏着衣角挪到云露雪身前,
“遵命。”
李稚挡住二人视线,云露雪遍体凉意渐退,咬牙说:“麻烦宁副使带路了。”
“全凭殿下吩咐。”宁峥扯了扯嘴角,说出的话恭顺,语气却十分随意,说这话便朝云露雪走来,擦肩而过后,继续向前走去,
“时辰不早了殿下,走吧。”
擦肩而过时,宁峥眼中尽是嘲讽和不屑,云露雪不服似地扯着嘴角,回敬一个冷笑。
可惜宁峥并未瞧见,她也不计较,转身跟在他身后,李稚缩着身子无奈跟上。
三人路过张安节及几名侍卫时,宁峥抬手让几名侍卫先回去,又指着窝在雪地里的张安节对云露雪说道:
“张副使今日冒犯殿下,不知殿下要如何责罚?”
张安节已窝在雪地里许久,寒意让他清醒过来,此时才觉自己早些时候恐惧冲昏了脑袋,冷静下来后,他朝着云露雪重重磕了三个头:
“臣冒犯公主,请殿下赐死。”
云露雪脚尖微抬,拦住了张安节再要磕下的头:
“指挥使这条命不该失在我手。”
“留着这条命守皇城吧。”
张安节愣在原地,待几人走后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朝云露雪去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头后,他才艰难起身,边走边涕泪横流道:“我佛慈悲!三公主大善!!”
宁峥耳尖,只觉可笑:“三公主大善~”他学着张安节的话小声嘲讽。
云露雪恨恨看向宁峥:“莫名其妙。”
6. 第六章
血腥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宁峥耳朵微动,一字一句如小猫恼怒时伸出的爪子般扎耳朵,不痛,只挠地耳朵发热。
夜色如墨,染血的帷帽遮住云露雪的视线,又是一阵寒风,轻轻卷起遮挡的薄纱,她低头躲开雪花,眯着眼睛再抬头时,瞧见宁峥那只耳朵像染血了般红。
“本宫乍然回宫什么也不懂,宁副使可否赐教?”
云露雪理好帷帽,要为这纷飞的雪夜再添上几分趣味。
小猫放下爪子,歪头凑过来,宁峥松开握紧的双手,似是随意:
“殿下身份尊贵,不敢言赐教,殿下有何疑问,微臣若是知晓,不敢不答。”
官话说得这么顺溜,云露雪只觉恶心:“宁副指挥使,家住何方?家中父母可都健在?可有兄弟姐妹?”
“殿下果如菩萨,竟如此关心臣下家事。”
宁峥一楞,不明所以,开口还是暗讽,却也不得不答,“属下启元二年生人,虚岁十六,家父是副相宁修雅,母亲并未能为我生育什么兄弟姐妹。”
李稚在旁边听得耳朵痒,嘴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闭上了。
他不过是个小司使,得罪不起宁峥,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啥也不说为妙。
云露雪追问:“宁副相想来也是学问渊博,即是独子,为何不走仕途,反而要习武入殿前司呢?”
宁峥不假思索,张口就道:“陛下乃武将出身,臣下钦佩,心向往之,故而自幼习武,不敢懈怠,幸而得陛下赏识,得入殿前司。陛下治国有方,如今北邶已灭,南畤内斗自顾不暇,值此天下太平之际,吾等也不必浴血奋战,想来还比文官轻快些。”
好似这样的问题已有无数人追问过,而他早已将答复烂熟于心。
话说得实在漂亮,云露雪瞧他一头黑发用乌木簪高高束起,不落一丝残发,身着墨色玄袍暗纹浮动,宽肩窄腰,腰佩宝剑,脚登长靴,步履轻又稳,尽显天家威仪。
谁能想到这人今夜还曾躺在马车前痛呼救命呢?
云露雪后槽牙越咬越紧。
她曾经也这般问过,可他那时怎么说的?
风雪骤然急了,寒风从身后袭来,浮起薄纱,卷着风雪轻抚云露雪脸颊。
思绪在空中飞舞。
“你醒了?”曾经的她,被张安节拦在宫门外,抱着昏迷的宁峥不知所措,脸颊滚泪之际,宁峥朦胧睁开双眼,她心下一喜,急切问道,
“你家住哪里?”
宁峥缓了缓,眼神才清澈了一分,只喃喃道:
“我想不起来了。你是谁?我这是怎么了?”
丢下一句后又昏了过去。
她记得当时的难过与无措,抢过马鞭调转车头找护国寺的孤勇,看他昏迷的担忧,请医师的恳切,看他再度转醒的欣喜。
她不舍昼夜的照顾他,去寺外买馄饨回来时,他悠悠醒了,正挣扎着要下床。
急得她丢了馄饨就上前去搀扶他:“你身子还没养好,莫急,快躺下歇歇!”
“我这是在哪里?”宁峥乖顺坐下,喘着气问她。
云露雪瞧着那双温柔似水的双眸,想起师兄,不禁泪流:“师兄!”
她扑到他怀里,将委屈与思念融在泪了,哭了个肝肠寸断。
后来,他说:“谢你救命之恩,日后有缘,定结草衔环已报。但如今家有年迈父母,弟妹年幼无知照顾不得,多次催促,我必须要回家尽孝。”
“那日被歹人追杀,伤及心肺,虽得你照顾,已然痊愈。可只要想到那日情形就胆寒,已见不得刀枪剑斧。如今只盼着多读几本圣贤书,能入大理寺,便是不辜负父母双亲期望了。”
……
他那张嘴总有很多说头,她那时全听全信,尽心竭力,如今才算识得他是个什么货色。
云露雪恨恨得看着宁峥:“宁副指挥使言辞真切,多有受教。”
寒风轻抚薄纱,于细缝间卷着血腥味朝宁峥袭去,宁峥转头之时恰被风雪迷了眼睛。
鼻中血腥味骤浓,他只觉头痛欲裂,用力睁开眼时天地颠倒,他竟躺在了云露雪怀里。
他听见自己扯了慌,装昏,装病,趁她睡着偷溜,又悄声回来。
一次不慎被云露雪逮到,只能装得脚不利索,不知世事。
他没想到她会扑到他怀里,抱得那么紧,哭得那么伤心。
皇城里的人都不这般,她不该用话试探他吗?
不该装作一副关心他,背后又想着如何利用算计他吗?
他不明白,措手不及,只能犹豫得将她抱在怀里,继续装傻充楞。
他撒了很多慌,漏洞百出,可她都信了。
慌越来越多,轻车熟路,竟从她那儿讨得许多好处。
恍惚间,宁峥痛抚额头,竭力稳住脚步,李稚缓步上前扶他:
“宁指挥使,您这是怎么了?”
缓缓睁开眼,他瞧着那薄纱,好似看到了一双弯刀,如火的眸要将他挫骨扬灰。
骤然腰松腿软,朝前跌去,幸而李稚将他扶稳。
云露雪瞧他的模样只觉滑稽、可笑,心中不忿,凑近时又暗中狠狠踢了一脚。
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去。
宁峥自幼习武,摔打挨揍是家常便饭,小腿被踢一脚似如猫扑了下,轻轻一下好似撒娇。
在李稚的关切问候中他拍拍衣袖站稳:“被颗石子绊了一脚,无碍,面圣要紧。”
说着便继续带路,李稚摸不着头脑,他也没瞧见有什么石子。
心下以为宁峥有何隐疾不便示人,顺着他装作恍然大悟般小跑跟上二人脚步。
宁峥则在心中暗暗盘算得找司天鉴问问这等怪事到底是为何。
云露雪心中虽恨,却不想再与宁峥有何交集,故而也闭口不言。
一时间,只闻风雪声。
雪越落越厚,渐见几名宫人拿着扫帚扫雪,眼前宫殿巍峨,灯火微亮,一人迎上拦住三人。
“宁副使,钦天监张监正在里面呢,要请黑杀将军为比较解惑,特意吩咐了,谁也不能打扰,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指挥使还请回吧。”
苏志明愁眉不展,小声和宁峥说着,又瞥见云露雪与李稚二人,疑惑不已,
“御马司怎派这么个人来见陛下?这位戴着帷帽,一身血的又是谁?如此这般冲撞了陛下可怎么办?”
“宁副使,宫规怎么还能忘了!快带她走!”
他扇了扇冲鼻的血腥味,颇有些责备。
宁峥挑眉看向云露雪:“我只是个带路的,三殿下,这位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苏公公。”
李稚眉心拧成一团,想上前解释,可又不知如何说,表情十分古怪。
云露雪倒是毫不犹豫,说辞早已想好,平淡开口:“父皇下旨召我即刻回京面圣,苏公公,你有何不解?”
“何时有此旨意?我伴驾并未听闻!”
苏志明心里大呼不妙,压着眉毛怒声责问,“三公主,陛下当年可是下了旨的,让你于兴国寺修行,无诏不得回。如今诏书何在?若无诏书老奴劝你还是歇了心思,连夜回兴国寺,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也罢了。”
云露雪表情轻蔑:“苏公公,我见我爹,这是家事!怕是还容不到你来置喙!若非父皇召我回京,今日唐突面圣,我也是身首异处,你大可不用替我担心。我的尸首也自有人收!”
说着她便朝殿中走去,苏志明错愕之际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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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一瞬,又不敢高声喊叫,只能快步跟上云露雪的脚步,边走边侧身劝阻:
“三公主,文德殿有规矩,陛下召见黑杀将军时,任何人不得擅闯!就算老奴耳瞎,您奉旨归经,可这一身也不宜面圣啊。”
扫雪的数十名太监丢了扫帚,急忙上前阻拦,他们只垂着头,堵着路,云露雪不胜其烦,脚步一顿,恰好瞥见宁峥双手环兄一副看戏的模样,心中烦闷更甚,脑子一转,她抬手拔过宁峥腰间佩剑,将剑搭在苏志明脖子上,怒声控诉:
“苏公公,你百般阻本宫面圣,是何居心?本宫虽久居兴国寺修行,却也是陛下血脉,名正言顺的三公主,你凭何拦本宫?!”
“今日入京途中,本宫等遭歹人人行刺,御马司邓全德命丧当场,师兄为护本宫生死不知,本宫这胳膊也差点没了!今携李稚面圣回禀,有何不妥?你有何不服?心里有打的什么歪心思?要如此阻本宫面圣?!”
拦着的太监只垂着头不敢吱声,苏志明也没见过这种架势,利剑贴着脖颈,剑锋闪着寒光,他腿肚子直打颤,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若横心如此,本宫便当你谋逆,杀了你再向父皇请罪!”
利剑又近一寸,脖颈似有鲜血滑落。
“三殿下息怒!息怒!!”
苏志明从未见过这般的皇子皇女,生死关头,满头冒汗,保命要紧,只得道,“我去给您通传,通传!待陛下召您,您再进去如何?这也……也符合规矩些……”
“巧舌如簧!若本宫有罪,自有陛下治罪!永不着你这个笑面虎来和本宫说什么森严宫规!”云露雪步步紧闭,苏志明冷汗直流,只能颤着身子,举起双手,步步后退,他不敢再多说一句。
费力朝被夺了剑的宁峥使眼色,宁峥却像无事人一般,手搭在剑鞘上轻抚,云露雪向前逼近一步,他就跟在身侧也近一步。
李稚慌得不行,想劝云露雪又不敢,瞧着苏志明只觉自己完蛋了,最后只能翻来覆去说着:
“苏公公,您别恼,三殿下遇伏肯定生气,主子气头上来了都有些脾气,咱做奴才的便受着,受着。”
苏志明咬着牙,心思转了不知多少遍,却毫无办法,利剑抵脖,只能屈服。
片刻后,几名太监后背抵住殿门,再无退路,云露雪仍向前逼近,几人只能缩着身子装死。
“吱——呀——”
不知谁悄悄推开了殿门。
厚重的殿门缓缓敞开,明亮的烛火照在几人身上,云露雪眯着眼,只觉恍如隔世,温柔的烛火轻抚眼眸,她终于活过来了。
苏志明见机痛声高呼:“陛下救命啊!!!”
尖锐的喊叫声刺得云露雪耳疼,她忍了太久,不想再忍了,心中火气太盛,她用尽全身力气踹了苏志明个窝心脚:
“闭嘴!”
“啊!!”
苏志明疼得站不住身,向后跌去,连着身后几名太监皆站不稳身子,你踩我我踩你,凑成一团,齐齐向后跌去,文德殿的砖块很硬,疼得几人屁股疼得高呼。
殿内,已起黑杀将军上身的钦天监监正张烬已摆好请神台,捻香三拜后,正高举双手跳动,口中喃喃自语。
高台之上,一身黄袍的陛下脸色苍白,咳嗽不止。
黑杀将军嘶哑着嗓子高呼:
“仙宫已成,天门将开,晋王有仁心。”
话未毕,云露雪踹飞苏志明,再掷手中剑,利剑擦着黑杀将军的大腿,刺向砖石,砖石破了一角,利剑清脆地摔在地上。
张烬惊地跌坐在地,大腿滴血,难得迷茫地看着云露雪,正欲高声质问,就见云露雪越过众人,朝高台上的天气扑去,扯着嗓子撕心裂肺:
“爹!!!”
7. 第七章
云露雪一步跨过两层台阶,俯身跌倒在圣上身前,她抬手拉住明黄色衣襟,用力时伤口挣开,鲜血层层渗出,她高昂着头,薄纱轻抚面颊,映出眉眼轮廓,用尽所有力气,全身颤抖着又喊了一声:
“爹!”
两世所有的委屈与不解融在这一声里,说不出,诉不尽。
龙椅上的云之阳止了咳,颤着手将云露雪拉进怀里,小心翼翼掀开帷帽,一寸寸细看她的眉眼,果如他所想一般,她像极了早逝的发妻,他不敢眨眼,生怕是人之将死时的梦一场:
“我儿回来了?我儿回来了!爹对不起你!”
少时征战沙场留血不流泪的将军,万年执掌天下的帝王,此刻竟抖着身子流下两行悔泪。
摔了个屁股蹲的苏志明费力起身,俯身跪在地上,一身筋骨似断了般疼,他要向陛下告状,要让这胆大包天之人见识下宫里的规矩与厉害,可他刚要张开,就听到了云露雪撕心裂肺的呼唤。
他想到了十六年前,先皇后难产时的惨叫。
冷汗留了一身,他恨不得将脸埋进转头里。
“陛下!”钦天监监正张烬受宠多年,渐没了眼色,此时竟还要控诉贼人的猖狂与狠毒。
高台上的圣人一言不发,眼神也未给他一个。
“完了,都完了。”苏志明趴在地上,心如死灰。
今日计谋百密一疏,许是天意,他要尽快为自己寻条活路!
云之阳坐了十六年龙椅,第一年就痛失发妻,留下的两位幼子——
一位不足月便夭折,一位则被钦天监批出“身负火命,烧尽至亲”的命格。
人人皆说幼女不详,他不信,一意孤行将她养在太和殿八年。
不曾想八年前元宵节,一次意外落水后幼女昏迷不醒。
满宫物议沸腾,皆说幼女是要克他,但遭龙气反噬才落得这个下场。
群臣觐见,以死相逼。
他不得不将她送往城外寺庙修行,且下令非诏不得归京。
八年了,他未曾见乖女一面。
除夕将至,元宵节又近,思女之心急切,便命钦天监张烬再请黑杀将军,欲问如何才能迎回女儿。
张烬嘟嘟囔囔许久,他心焦难耐,咳嗽不止,天色渐暗,他耐心告罄之际,黑杀将军终于再度附身张烬。
他紧盯着张烬,希望他能给出个满意的答案,不想,却说他竟给出个“他寿命将尽,帝位应传于皇弟”的批命。
阿娘逼他,黑沙将军也逼他。
他正欲再问,殿门就被推开,一阵人仰马翻后,一柄利剑刺向张烬。
无所不知的黑杀将军竟被吓倒在地。
一个染血的娇小身影向他扑来,似梦般,他心心念念的乖女儿回来了。
云之阳做过许多女儿回到身边的梦,张烬吵嚷着什么他也听不清。
他只颤着手掀开薄纱,一双含泪的杏眼映入眼帘,柳叶般的弯眉像极了他的发妻,高高的鼻梁竟像他,像他不好,都像清浅该多好。
他看着那花瓣似的唇、白嫩染血的鹅蛋脸,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儿啊!”
云之阳泣不成声,扶着云露雪起身坐至他身侧,一瞬不敢挪开视线。
身子单薄,衣襟也单薄,一身血色,冷得打颤。
云之阳越想越觉得亏欠女儿:“爹对不起你,是爹让乖宝受苦了。”
冷血的君王难得落下了悔恨的泪水,小声乞求女儿原谅。
“女儿知您不易,从未怪过您。女儿只是想您,很想您。”
云露雪窝在云之阳宽厚的臂膀里,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温情。
云之阳甚是欣慰。
女儿既然已经回到身边那就没有再送走的道理。
他不欲去深究是何人让女儿回来,他只想知道她这一身的伤是何人所为。
高居帝位十六载,他已许久不闻血腥味,从未想过有人敢将伤他的乖宝。
帝王之怒没人能够承受,苏志明服侍了两代君王,最会看眼色,心中腹诽:
“今年冬天京都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张烬身为钦天监监正,极受重用,平日里天子也给三分脸面,到哪儿众人都前倨后恭,何时被如此冒犯过。
心中火气越烧越旺,眼中根本容不下任何人,若不是陛下在,他早已拔起剑将歹人砍成几段。
八年前他能将这丫头赶出京都,八年后还能忍她?
张烬再高声喊道,高举双手,做请神动作:
“此人行刺臣下,欲取微臣性命,微臣之命死不足惜,可惊着黑杀将军却不可饶恕!”
“若不惩治此人,黑杀将军便再不愿临凡,如此损我大庸根基,不杀不足以平神怒!”
“请陛下责罚贼人!以平神怒!!”
云之阳眼神晦暗,垂眸瞥张烬,殿中只闻张烬狠厉斥责,竟显几分滑稽。
待张烬累得放下双手,云之阳才淡淡道:“我儿是贼人?”
张烬眼珠一转,痛声高呼:“黑杀将军被如此折辱,气愤不已,直欲取三公主性命,被臣下拦下,如今已弃臣而去矣!”
说着还摸了两把泪,尽显悲凄。
文德殿内鸦雀无声,云之阳气极反笑:“依张监正之言,我儿非死不可?”
云露雪侧首看他,无人见帷帽先圆滚滚的杏眼里满是哀怨。
她也想问,为什么满城的人都认为,她出生是错,活着是错,什么都是错?
她就非死不可吗?
“殿下本来只需居于佛寺,每日潜心祈福,神明便不会降罪。如今……”
张烬面露难色,犹犹豫豫,拱手悲壮道:“如今怕是需每日抄写经文,为表诚意,望三公主能以血为书,交与臣,臣再交与黑杀将军请罪。”
寒风卷着白雪飘进殿内,张烬说完无人言语,只闻寒风呼呼,静得可怕。
又一阵风雪袭来,宁峥两步上前单膝跪地,拱手请罪:“臣未能阻拦三殿下持剑,臣有罪!”
风雪与他同行,似是推着他向前一般。
苏志明见缝插针:“回禀陛下,这还是今年冬日第一场雪,实乃瑞雪。”
云之阳瞧着宁峥身侧轻轻卷着飞起又落下的雪花感叹:“天降瑞雪,带吾儿回带朕身边,此乃神明保佑。”
“你们说,这天上有多少神明?”
他倾身扫视堂下,无人敢应,他又仰天笑道:“宁副使,你武艺退步了啊。”
云之阳亲飘飘一句便将此事揭过:“剑都没了还如何当值?还不去捡。”
“臣遵命。”
宁峥起身走到张烬身侧,以脚拾剑,利剑于空中旋转一圈,划过张烬耳侧。
张烬只觉寒风扫过耳边,身躯一震。
利剑入鞘,张烬耳侧几根碎发落地。
他本就不喜张烬,如今看他吃瘪自然开心,浅笑着转身,再抬头时竟瞧见云露雪也转头向这边看来,薄纱轻抖,竟漏出一条缝来。
还是半颗杏眼,黑瞳似利箭向他射来,却好似能直抵他灵魂深处。
他惊得低下头去,心跳加速,还想再看,可再抬头时间那薄纱已垂下。
思绪回拢,只听见陛下催促道:“宁副使,还不快过来。”
他不明所以,也只能朝高位走去。
云之阳又朝底下吩咐道:“苏志明,你去请宋伯岐过来。”
苏志明还未听完吩咐便麻利起身,心中百转千回,小跑着朝殿外去,跑了两步后像刚想起来般又朝殿内磕头,问道:
“宋太医年事已高,其孙宋清源医术颇高,是否要一同请进宫为殿下医治?”
“都请来!快去,快去!”
云露雪受伤的左臂又渗出了一层雪,云之阳赶忙道:“宁爱卿,你也快些过来替我儿止血!”
宁峥快过上前,单膝跪在云露雪身前:“请殿下伸手。”
苏志明招手唤走殿内跪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又赶走殿外跪了一地的小太监,从中抓了几个走的慢的关了殿门,口中骂骂咧咧,一字未传入殿内。
随着吱呀一声,风雪被关在门外,张烬独自跪着,心慢慢冷了下来。
云之阳竟不信他了。
宁峥解开一层层血布,瞧着眼前被长剑直直砍下的伤口,红肉翻出,伤口再深些便能瞧见白骨了。
云露雪绕剑的招式在他心中再度重现,瞧着如出一辙的伤口,他的疑惑更大了。
“我儿苦啊!全是为父的错!”
云之阳狠狠落泪,呜咽喃喃:“快些止血!”
“臣明白。”宁峥小心翼翼擦净伤口外红血,又拿起小太监捧上来的金疮药,轻点瓶身,一点点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云露雪疼得咬唇,转头不去看伤口,她从下到大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从紧张中缓过神来,竟觉更疼了,左臂疼得血肉不受控制地跳动。
宁峥一只手握紧云露雪左手,向下压着,一只手撒药粉撒得更慢了些。
额头细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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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云露雪咬着牙问道:
“张监正,本宫非习武之人,平生第一次拿剑,不过轻轻一掷,黑杀将军竟没躲过?不是武神吗?”
字字坠地,砸得张烬心口疼,他不愿作答,只跪在地上装死。
云之阳止了泪,抽泣着逼迫道:“说!”
张烬半抬头,云之阳眼中的怒火似要将他烧尽,他搜肠刮肚,只道:
“黑杀将军满心都是陛下的江山永固啊!陛下!能见天上宫阙,可观未来,非神力不可达啊!陛下!”
张烬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还哭了起来,如泣如诉,吵得云露雪头疼。
她还不知道他名字时,就知道他这人了。
张烬,十六年前突然出现,说神可借他之身降世,说神已预言,她阿娘会难产,幼子必早夭。
云之阳起初也不信,可他句句皆中,云之阳不得不信。
她阿娘、幼弟死之年,张烬一步登天,成了钦天监监正。
黑杀将军附他身,说她是不详之身,天生火命,必定会将父亲烧死。
无人不信。
八岁落水晕厥,张烬借机逼迫云之阳将她送往兴国寺。
要她永别至亲,日日修佛赎罪。
也因她的不详之名,上一世,她连阿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云露雪咬牙忍着手臂的疼痛,宁峥终于包扎到最后一步,打了个花结。
宁峥还似挑衅般笑着摸了摸花结瓣,云露雪额头青筋直跳,心中怒火难消:
“黑杀将军既为神明,心胸宽广,想必不会与我等凡人多计较。但如今不愿再降,可是你惹了他?张监正?”
心中越气,她说起话来越随意。
这般玩笑话,张烬却不敢大意,强打精神道:
“黑杀将军身为神明,竟被凡人冒犯,心中不忿也是常理。臣亦是凡人,只能揣度一二。”
云露雪似有所悔,自责不已:“我不过是天生火命的不祥之人,怕是难消神明之怒。张监正,你是可请神明降世之人,只有您才可与神明交流。”
“臣万死也会尽全力消除黑杀将军怒火。”
张烬再度高举双手,昂头做请神状,前话不似对云露雪所说,倒像是向苍天表忠心,为殿上添上了几分压抑,而后又向高台上磕头,高呼道:
“只要殿下听臣一言,抄……”
“张监正所言极是!”云露雪笑着打断他,
“我这般不详想来血也是脏的,怎敢污了神明之眼。”
“倒是张监正,很受宠爱,若诚心悔过,想来用不了几日便能使黑杀将军回心转意。”
“便请张监正手抄经文,烧与神明。”
“哦!还要以你之血为墨,才算用心!”
说着她便想抬起左手缓缓,却发现还被宁峥按着,也不敢用力,抽不出来手便只能在薄纱后狠狠剜了宁峥一眼,不耐烦道:
“黑杀将军若消了气,想来会再度临凡。若他给我与陛下托梦,便是他消了气了。”
张烬还欲再辩。
不想云之阳已摸着胡须,盖棺定论:“好,好,好,就如此!”
张烬跌坐在地。
云之阳:“我儿果然聪慧!”
张烬辩无可辩,那一剑刺来之时,他便知今日计谋已被破。
可要他怎能甘心?
云之阳:“张监正,意下如何啊?”
张烬如丧考妣:“微臣领命。”
云之阳大手一挥:“着令,钦天监监正张烬自即日起非诏不钦天监,需日日抄写血字经文,非黑杀将军托梦于朕与三公主不得出!若有人求情,就陪他一同在钦天监抄写血经!”
“臣领旨!”
张烬已心如死灰,却又觉得,或许不出钦天监是好事。
云露雪:“那就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吧,我这八年念了许多经,张监正抄完后,拿给我看看再烧才好。”
云之阳十分欣慰:“我儿愿花这心思,甚好,甚好!”
张烬:“臣遵旨。”
等他出来,他定要云露雪千倍、万倍付出代价!
“吱——呀——”
殿门缓缓打开,两名殿前司侍卫入内请张烬回钦天监。
见状,高台上三人心情都不错。
一小太监恭敬上前通报:“禀陛下,皇后娘娘和五公主来了。”
“请他们进来!”云之阳道。
小太监后退至殿门口后转身高呼:“陛下有令,进!”
8. 第八章
高呼声朝后传去,姜皇后携五公主云相宜来了。
因着文德殿的小太监们先前都跪成了一片,无人扫雪,她们只能踩着薄薄一层雪进来。
小太监们怕被责怪,领头的壮着胆子上前请罪,姜皇后轻瞥一眼,颇为不满。
云相宜先发制人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夜色已深,今夜也都累了,值夜的留下,其余人都回吧。”
几人连忙应声,谢五公主体恤。
眼睛却偷瞄姜皇后,等了几息后才簇拥着退了。
口中还念着“五公主心善”、“菩萨转世”等等。
随侍他们的宫人收了伞和宫灯,于殿外等候。
“规矩就是规矩,你今日错了。”
姜皇后淡淡丢下一句,先一步跨过门槛入了殿。
云相宜袖中手捏得涨红,抿嘴慢半步跟上,踏进殿门时,面上已无异样。
姜皇后从一进殿眼里就只有云露雪,越瞧心越疼,眉头越皱越紧,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云之阳先问道:“皇后,这么晚了,还带着相宜来,是有何事啊?”
“听闻淼淼回来了,夜再深,雪再大,我也是要来的。”
姜皇后两步向前,又将云露雪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淼淼怎伤得如此之重。”
又微微转头问半跪在云露雪身侧的宁峥:“请太医了没有?”
云露雪瞧着眼前的女人,姜副相的妹妹姜昭,云之阳登基那年入宫,与她母亲一同怀孕,两人一夜产子,皆是龙凤胎。
她的孪生哥哥死了,姜皇后的儿子四皇子也十分体弱,药罐不离口。
八年前离京时,她还是姜贵妃,如今已是皇后了。
她自幼养在太和宫,两辈子和姜皇后说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如今竟这般情深意切。
身姿挺拔,珠钗满头,凤眼微抬,一颦一簇间仪态万千,举手抬足间尽显皇后风姿。
云露雪心底发酸,她母亲要还在,会是什么样呢?
她都没见过母亲一面呢。
云之阳将云露雪往怀里搂,颇有些责备道:“你吓着她了。”
“苏公公去宋太医去了。”宁峥恭敬行礼,正欲起身时,薄纱轻扫脸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受控制地仔细回味,轻轻的,有些痒,让他想起了那些意乱情迷的春梦,整个人瞬间如煮熟的虾般红透了。
慌张后退躲开薄纱,垂首掩饰尴尬。
“那就好。”姜皇后心里还是忐忑,还欲再问,就见自己女儿云相猛地跑了过去。
云相宜跪在台阶上,向前伸着身子,再伸手握住云露雪垂在身侧的手,担忧不已:“阿姐,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啊,手怎么这么冷!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一箩筐的话噗噗倒出,姜皇后抿唇忍耐着,她的女儿太失礼了,但她现在出口斥责也十分不妥,她朝云之阳递了个眼神,希望他能出声劝阻。
奈何云之阳如今眼里只有云露雪,根本没收到她的暗示,只搂着云露雪小声询问:“相宜说得对,淼淼,你可还有哪儿受伤了?”
乍然被这般关心,云露雪很不适应,没人教过她,这个时候该如何应对。
她只能尴尬地直摇头:“没有,我很好,别担心。”
说完又觉有些敷衍,颇为懊恼。
“那就好,那就好。”云之阳和云相宜却并不觉得,父女二人心安了大半。
云相宜拉着云露雪的手轻轻摇了摇,狡黠道:“那阿姐今夜和我我那儿吧,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天色已晚,陛下龙体为重,早些安歇吧。至于淼淼,我已让人去收拾延福宫,今夜太急没法安置了。”姜皇后紧接着开口道,“淼淼,你若不想和相宜住,也可以去凤仪宫。”
云露雪扶着龙椅缓缓起身,云相宜见她如此,想上前搀扶却又不敢踏上台阶。
狠剜了眼垂首发呆的宁峥,心里挣扎一瞬,咬牙一脚踏上单阶,扶稳云露雪,幸好云帝和姜后并未斥责。
“我和相宜住。”云露雪哑了嗓子,说得艰难,云之阳这时才懊恼这么久了也没给女儿喝口水。
姜后适时抬手唤宫人,小太监端着两杯茶躬身进来,跪着递到云露雪身前。
云露雪暗叹,姜皇后不愧是大家出身,太周到了。
小太监原还想介绍各色茶式,一句没说完,云露雪如牛饮水般将五盏茶全喝光了,一口一盏,眨眼间就全没了,肚子还不满似地咕咕叫了两声。
云之阳又摸眼泪哭嚎:“我儿命苦啊!”嚎得十分响亮,又要向前搂住云露雪,想起乖女有伤在身,柔弱地都要站不稳了,才讪讪收了手,又垂心顿足,
“我儿放心!就算掘地三尺爹也不会放过贼人!!”
姜后气得头发昏,袖中手狠狠掐着自己手才堪堪稳住。
云之阳当了十六年皇帝,武将习气已改了许多,平日里也算是喜怒不形于色,今夜却崩了个彻底,姜后自知不该责备皇上,故而压着火气道:
“陛下,淼淼既回来了,我们好好待她就是,天快亮了,您明日还有政务要忙,还是早些安歇吧。”
云之阳感动得拉着姜后的手嘱托要好好安置乖女儿,又命宁峥随护,目送四人走了许久后去偏殿安歇了,睡前还吩咐小太监让苏志明明日一早就去请晋王和许溥心来见他。
待到窗边晨光微亮,守夜的太监垂着头直打盹,无人发觉龙床之上的天子翻来覆去频频叹气。
话说这边,云露雪随姜后出殿后,没走进步就见十余名太监远远便跪了下去,待走进后就有几人将三顶小轿前侧压下时动了动,其余时候都如石头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这些宫人们身着绯色丝绸,一尘不染,相较之下,云露雪一身染血麻布显得格外滑稽。
她自去了兴国寺,就没穿过绫罗绸缎,随身的几件麻布衣衫若是破小洞,师兄就给她补上,长大些穿不上了师父才会给她做新的。
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八年兴国寺修行,已然塑造出了一道隐形的屏障,将她与她的至亲们隔开,明明就在身旁,心却无法亲近。
“我要去看师兄和小舅,不和你们一起了。”云露雪抽出手来,转身就要走。
宁峥下意识跟上她,云相宜则眨巴着眼睛看向姜后,姜后犹豫一瞬,也就准了:“好。相宜,你陪淼淼一起去,看过了,心安了,就早些回永宁宫。”
云相宜忙点头应声:“母后放心。”
她还微微蹲了身行了个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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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峥慢半步跟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但他的存在感太强了,云露雪并不想和他有太多瓜葛,极力要将他赶走:“天色太晚,宁副使先回吧,在宫里不会有事的,我和五妹也还有些些悄悄话要说。”再说,在她来看,他才是最危险的,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掐脖了。
云相宜挽着云露雪,帮她掀起轿帘后,趁机给宁峥使了个眼色。
宁峥等小轿走远了,要消失在拐弯处时,飞身跟上,只远远跟着,白雪积满身时他抬手轻掸衣裳。
皇宫很大,云露雪坐在小轿里,很久才到延福宫。
轿子还未停时,她就已经掀起了轿帘,刚停下,她就跳下轿,一路飞奔进延福宫,两侧宫人得了消息早已提灯站在两侧等候,见云露雪跑了过来立刻一齐等下身行礼,还没喊完祝词云露雪就不见了。
延福宫里佛堂旁侧的一间屋子灯亮的很,她顺着光亮跑了过去。
屋前人头攒动,宫人手里拿着水盆、白布、剪刀、蜡烛等物件跑来跑去,屋里血味刺鼻,云露雪不敢耽搁,又心慌又自责地冲进了屋里。
掀开门帘,就见许溥心焦急地在屋内踱步。
他人高马大的,手里还握着龙胆枪,气势汹汹。大有一副救不活归心就要戳死所有人的架势。
宫人们就算端着东西快步走着,也会识趣地绕过他转圈的地儿,本来还算宽敞的屋子,一下就局促了起来。
云露雪冲上去一把拉住他,颤声问道:“小舅,师兄怎么样了?”
许溥心白了脸,没想到云露雪来得这么快,只能硬着头皮道:“两位太医在救了,没事的,会没事的!”
云露雪原本还有些血色的脸瞬间煞白,她拨开人群,冲到了榻边。
两位太医看着年纪就不大,手也生得很,此时二人皆满头大汗。
一人抖着手拿着剪刀趴在归心敞开的胸膛上,一人一边拿白布擦着归心满身的血渍,一边面色凝重地把着脉,还不忘催促着另一人:
“王太医,你把烂肉剪了就成,脉搏越来越弱了,再不看看真要不成了。”
说着又擦了擦满头的汗,王太医喃喃点头说着:“好、好。”咬牙就要拿剪刀下手。
“脉搏怎么会越来越弱!血不是早就止住了吗?!”
云露雪五脏如烈火焚烧,又不敢搅了王太医动作,只能蹲下身拉着把脉的李太医问。
李太医以为是哪位宫人爱凑热闹,吧唧了两下嘴也如实答道:
“血是止住了,原本也以为开点敛疮生肌、益气养血的药,吃吃便好。可没想到药才入了口,气息却更弱了!唉,想来是伤口处还有隐患,待王太医把烂肉剪了,再细细看看。”
他长吁了口气,又催了两下,最后又喃喃:“要是宋太医在就好了,唉……”
拿着剪刀的王太医小心翼翼剪了胸口一片细小的烂肉后,大口喘着气,汗水都流入眼睛里了才眨巴着眼睛用袖子随意擦了擦:
“老李啊,要不你来吧,我这手太抖了,不行啊。”
说着便将剪子放下,甩了甩僵硬的手才好些。
老李咽了口口水,也不敢拿剪刀,云露雪急得拿起了剪刀,做势要剪,还不忘问:
“我来!你们说!怎么剪?!”
9. 第九章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进来的?快走快走!别误事!”
两人都愣住了,老王猛然扭头,挥手让云露雪走,“真是的,要命的事情也有人往上凑,嫌自己命太长了?!快走快走!”
云露雪满身血渍,装扮也明显不是宫里人,二人对视一眼,都以为是如今天色太晚,延福宫佛堂乱成一团,防守有所疏漏,才让这人跑了来。
原本这要死的和尚救不活他们也八成要为他陪葬了,若再惹上什么秘辛,那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了。
老王做势要夺剪刀,老李艰难起身,一边在心里骂许溥心不中用,一边要去喊他来帮忙赶人。
不是说是什么大将军吗?那么大块头,还拿着个长枪,势头倒是足,怎么这人跑进来他都没看见?!
又是个花架子!酒囊饭袋!
屋里吵闹不休,无人发现头顶上的砖瓦被人从屋顶掀开了一块。
宁峥飞身上偏殿屋顶,隐于夜色中,轻轻挪开一块瓦片,便听见里屋三人争吵不休,心下好笑,正抬手间,手心一滴血顺着空隙落下,正滴到云露雪拿的剪刀上。
他暗道不妙,立马趴下身子,将手藏在袖中。
云露雪看着那滴鲜艳圆润的血滴,不再管王、李两外太医的吵闹,倾身抬头向上去看。
正巧宁峥收手前又一滴血落下,正好落在覆在她脸颊上的薄纱上。
那滴血好似落在了她脸上,又将薄纱染红。
“屋顶有人?”老王后知后觉,也要起身去外面喊人。
“咳、咳、咳——”
归心剧烈咳嗽,胸膛起伏,口中喷出血液,胸口原本已止住血的窟窿又流出血来。
“师兄!”
云露雪顾不上屋顶,扑到床榻边,捧着归心脸颊,痛声呼唤,但归心吐血后完全没有醒来的征兆,眉头却越皱越紧。
老王彻底慌了神,跌坐在地:“完了,完了。”
云露雪紧张地擦拭着鲜血,可血越流越多,她恼羞成怒,丢了白布,冲到老王身前,猛扇他一巴掌:
“你是太医!师兄流了那么多血,你只卖呆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救人!!”
“你……我……药没用,药没用,得针灸,针灸……”
老王慌得手抖,他努力克制身体的颤抖去翻药箱,拿起针包到床头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我没用,我没用……要想救他还需去请宋老太医,快去请,快去请……”
老王于胸口处扎了两针,归心毫无反应,血窟窿依旧流血不止,云露雪听着他的话,像想到了什么,猛得起身朝外冲去,纱帘还未拉起时,云相宜走了进来,三名女官行于她身侧,进屋后两人拉起纱帘,一人站定于前高呼:“五公主到!!”
屋外早已跪成一片,屋内宫人们皆放下手中物什,跪地磕头,刚要踏出屋门的老李差点与女官撞了个满怀,此时也跪在地上,老王闻声捏着针跪了下去。
唯许溥心持枪立于屋中,手臂滴血,仿若未闻。
那女官年轻,还欲上前训斥,被云相宜身侧一嬷嬷用眼神呵斥住。
云露雪不管不顾,冲到云相宜身前,焦急催促:
“师兄不行了,快去请宋老太医来!还有谁医术厉害,快都请来!”
云相宜身侧的张嬷嬷脸露不悦,云相宜却不合时宜地笑了:
“阿姐还是这般性急。也是巧了,父皇见阿姐受了伤,早就遣苏公公请了宋家太医来,正好到了。”
殿外的苏志明闻声便带着宋家老小两位太医进了屋。
“见过五公主。”二人先向云相宜行了礼,而后又朝云露雪行礼,“见过三公主。”
“虚礼都免了,快去救人!”
云露雪伸手便拉宋老太医起来,宋老太医撇了眼云相宜,见她微微点头这才起身朝内走去:
“五公主莫急,老朽虽无起死回生的能耐,但只要有一口气在,阎王殿上老朽也能给拉回来,莫急莫急。”
说着便行至塌前,老王接过药箱,恭敬道:“已服了紫枢丹、玉红生肌汤,原已止了血,可毫无苏醒的迹象,我与仁康本想去了腐肉再看看,没想到腐肉还未去完,这血又流不止了,可还要再服紫枢丹?”
宋伯岐心有成算,镇定自若,见状云露雪心中稍安,毫不犹豫地跪下:“劳烦宋太医出手相救。日后宋老太医若有需要,我与师兄定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就要给宋伯岐磕头,几步之外的许溥心亦要随她跪下磕头。
宋清源眼疾手快,立马拉云露雪起身,劝道:“三公主如此大礼,我和爷爷担不起,行医救人本就是医者之职,殿下何须如此!”
许溥心也被苏志明来了起来,悄声凑他耳边道:
“许将军,他们可受不起您与三殿下的礼。三殿下心软,您合该多劝劝才是啊。”
再抬头就见许溥心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讨了个霉趣也不恼,只悻悻地退到屋外等候。
“有的治!此人交给我,三公主就放宽心!”宋伯岐少时随军出征,什么伤没见过,定心安抚云露雪几句后,便挥挥手喊孙儿宋清源上前,问:“清源啊,你说这当如何?”
宋清源自幼学医,思考片刻后便答道:
“两位太医做的得当,确需以针刺激井穴、血海、三阴交等穴位,再灸神阙、关元、气海。”
宋伯岐轻点头后又摇头,盯着那血窟窿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赶人:“清源,你去为三公主与许将军重新包扎一番,这里交给我,你们都出去吧。”
宋清源擦掉满头汗,抬手请云露雪去外屋。
云露雪不舍地看了昏迷不醒的归心一眼。
两位宫人见二人出来,上前将纱帘放下。
端水与各种物件的宫人们再度疾走起来,一盆盆血水端出,云露雪紧张地坐着,不时还伸着头朝里屋瞧。
许溥心站在她身侧也不言语,云相宜亦坐在她身旁静静陪着。
宋清源解了宁峥为她包扎的蝴蝶结,一片片血布撕开,宋清源心下大骇:“何人竟敢伤殿下至此。”
云相宜眼中溢满心疼,泪水止不住地流,哽咽道:“阿姐受苦了,我必要将贼人千刀万剐!”言语中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幸而这伤口包扎地好,想来很快便能恢复。”
宋清源一寸寸清理好血渍,伤口几乎深可见骨,他跟随爷爷学医虽有数十年,但久居京都,宋老太医医治的多为达官贵人,外伤如此之重的他还未见过,眼下多有不忍,下手更轻了些,
“这伤从几乎横盖整条手臂,又宽又深,想来还是缝合一番才好。只是……”他面露犹豫,颇有不忍。
云相宜咬着帕子催促道:“只是什么,还不快说!”
“只是……会留下疤痕。臣之医术只可使其淡化,却无法彻底祛除。”
京都女子何人不在意自己的样貌,虽说大片伤痕在手臂上,可藏于衣袖下,可手背也有几寸伤口,人见着这个,也不难猜测手臂伤是何样。
如此,择婿时就更要难上几分了。
事已至此,却也难转圜。
他躬身等着吩咐,云露雪不觉有异:“多谢小宋太医,不过些许疤痕,无妨。”
云相宜咬着帕子冷笑着骂道:“哼,我阿姐这般人物,有些疤痕也是美的!这京都男儿只有被挑的份儿!宋太医,你只管用心治就是,治好了本宫自有谢礼奉上!可若是得了这话就随意应付,先不说本宫,就是父皇也自要与你多说些话的!”
“两位殿下放心,臣无敢不尽心!”
宋清源应声取出细针,王太医取来灯盏,李太医接过宫人送来的麻沸散和酒,宋清源拿针至伤口处:“殿下,还请饮下麻沸散,臣这便开始了。”
许溥心接过麻沸散和酒,皆倒了一些到掌心,观其色,品其味,确认没问题后才递给云露雪:“小主子,喝吧,喝了就不疼了。”
云露雪皆饮下,只觉晕乎乎的,坐也坐不稳,云相宜将她搂在怀里,帷帽太大,云露雪下巴搭在云相宜胳膊上,些许薄纱轻抚云相宜面颊,浓烈的血腥味冲进她的鼻子里,她搂着阿姐眉头越皱越紧。
宋清源在灯盏下一针针缝着,忽然停了手,轻轻掰开血肉朝伤口深处看去,心下一惊,竟与屋内那和尚的伤口如出一辙,越深腐肉越多,如同从内里死了一般。
他抿唇思索片刻,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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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先将腐肉去了,云露雪疼得手抖,云相宜死死盯着伤口眼中怒火愈发浓烈。
“幸好处理得当,还有救,还有救。”宋清源喜得自语,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心里了有数,下手也愈发快,腐肉都去掉后继续缝针,血流得越来越少,最后一针缝完,他大松了口气,一身轻快。
再撒上金疮药,纱布包住,齐齐整整。
宋清源用袖子擦掉满额头的汗,用李太医端着的清水洗尽手中血渍,边收拾药箱边说道:
“五殿下安心,三殿下饮食需清淡些,伤口莫要沾水,多歇息,左手手臂能不动便不动,臣每日晨间来给殿下换药。”
“多谢。”许溥心拱手道谢,心里也松快了些。
宋清源这时才瞧见许溥心渗血的伤口,立刻上前掰开许溥心的手查看:“许将军也受了伤,怎不言语。”
合上的药箱再度打开,也不管许溥心的推辞,三下五除二给他上好药:“幸好伤的不深,这便好了,我日后每日晨间瞧过殿下后便来替你换药。”
也没给许溥心拒绝的机会,收拾了药箱便和云相宜告辞。
云相宜颇为疑惑:“宋老太医还在屋内,你不去瞧瞧吗?”
宋清源摇头:“回五殿下,我阿爷没喊人那便是心中有数,若去打扰反而会坏了事,臣在纱帘后等阿爷就成。”
云相宜也不为难,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云露雪身上,云露雪稍缓片刻才有了些力气。
见自己都包扎好了,师兄那边还一点动静没有,又心焦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就见宋伯岐掀开了纱帘,满脸疲惫却浑身轻松:
“好了,他也无碍,我每日晨间来给他换药,不出半月,保证他行、走、立、卧皆如从前。”
云露雪晃晃悠悠走到塌前,归心胸口处伤口已被包扎好,脸上也有了些血色,瞧着睡得挺沉,她这才放了心:“太好了,太好了。”喜不自禁,泪如泉涌。
云相宜心疼地扶她起来:“这天都快亮了,阿姐也累了,跟我回去休息吧,明日咱再来瞧师兄,也让师兄好好休息。”
“好,好,好…”
云露雪泣不成声,由着云相宜搀扶着走了。
宁峥垂眸等在屋外,见二人出来,宫人们提盏开路,两侧相随。
许溥心依旧跟在云露雪身后,朝永宁殿走去。
永宁殿在延福宫左侧,从延福宫侧门出,行走不过五六十步便能到,云露雪拒了轿撵。
那张嬷嬷欲上前搀扶,被云相宜一个眼神遣走:“张嬷嬷先回宫收拾吧,我来搀阿姐。”
张嬷嬷只能悻悻然走了。
“小舅。”云露雪轻唤,许溥心快步行至身前,云相宜缓缓松开云露雪,挥手让众人朝外散开。
“小舅,我还是不放心师兄,你替我待在延福宫可好?只有小舅在,我才能安心。”云露雪一口气说得太多,竟有些喘不上气来,“我……我明日一早就来寻你们。”
许溥心深思片刻后,点头应道:“好。”
又朝云相宜看去,见她朝自己点头,才稍放心些。
他朝后退去,见宁峥也在此处,并不惊讶,竟还上前托付了几句。
云露雪顺着他的脚步隐约间瞧见宁峥,看他鞋间与衣摆处沾了点泥,有些湿了,一头墨发散了几根,本应有些狼狈,可他却显出几分不羁来。
她嘲讽一笑,手下捏紧了几分,云相宜也顺着她目光看去,似是随意道:
“他是殿前司副指挥使,负责的便是皇嗣宫殿这一圈,因着皇兄常不在宫中,阿弟又一头埋在书堆了,故而与我多有来往。武功不错,人也不错,这几年我与阿姐往来书信都是托他送的。”
“人还不错啊。”
云露雪歪头盯着他,风雪渐轻,雪花缓缓漂浮落下,宁峥亦回望过来,右手放在腰间利剑之上,轻抚摸剑柄,捏紧的左手掌心滴出一滴血落在白雪地上。
天色渐亮,无人瞧见二人的剑拔弩张。
“你我最好再无瓜葛,否则……”
云露雪喃喃,后半句飘散在风雪里。
宁峥好似听见了一般,口中亦喃喃道:
“那你可要小心了。”
10. 第十章
冬夜的天亮得格外慢,像是被黑布包着的珍珠,再亮也只能透出一点来。
“阿姐,不必理他。明早怕是还要去给太后请安,还是快些回去歇息要紧。”
这一夜,众人都觉疲惫,云相宜搀着云露雪进了永宁宫。
临进宫门前,苏志明还不忘来卖弄两句:“二位殿下好好歇息,陛下那边自有我去回禀。”
云露雪和云相宜都累了,懒得理会,一直在殿门口等候的张嬷嬷上前客套了几句也散了。
侍女们要上前伺候,都被云相宜赶了出去。
只余一位教坊司琵琶女抱着琵琶跪在屏风后,身后放着古琴,她单手抱琵琶,另一只手放在屏风上,像泥塑般一动不动。
云相宜上前敲了两下屏风,她似有所感,半起身放下琵琶,摸索着跪到古琴前开始弹奏。
琴声舒缓,云相宜解开云露雪的帷帽,生气地扔在地上:
“这破东西真是碍事,阿姐哪日若能摘下就好了。”
云露雪嘶哑着嗓子苦笑:“你倒是不怕,可这世上除了你们,谁都怕。”
云相宜赶忙倒了杯茶给她饮下。
云露雪一饮而尽,而后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叹喂道:“这茶真好喝,这床真舒服,这曲儿真好听啊。”
说着便翻了个身闭上了眼,只喃喃丢下句:“相宜,我先睡了啊。”
“好,好,好,阿姐先睡吧。”
云相宜笑着给她擦净脸颊,而后便躺在她身侧,趴在她耳边轻声许诺:“阿姐,我能护好你的。”
琴声悠扬,云露雪一夜无梦,直到宫人来敲门才悠悠转醒,只觉脸上被什么东西蒙着,一伸手抹开,捏了捏,拽了一下,身上盖着的被子也被拽动了,她便明白是自己半夜给自己蒙上的,朦胧间又睡了过去。
“阿姐,今早要去给太后请安,快起来换衣服吧。”
云相宜将她被子都拉走,风雪已停,天光大亮,云露雪这才醒了,只觉光亮太过刺眼,想睁又睁不开,云相宜立即扔了块帕子在她脸上,光亮变得柔和,帕子上满是荷花香,云露雪这才舒服得睁开了眼,只瞧见床边只云相宜一人,她身侧的衣架上挂满了衣裙和披风,小桌上满是各种帷帽。
“阿姐,快起来洗漱换衣。”云相宜已然穿戴齐备,一身桃粉色衣裙,俏皮可爱,随意扎了个寻常发髻,簪了套珍珠头饰,又不失柔顺温婉,“阿姐,快来呀。”
云露雪听话的起身,任由她洗漱装扮。
眼里只瞧着云相宜那张熟悉的脸,像个小鸡蛋般圆润,一双小巧的圆眼格外可爱,鼻子也小小的很可爱,弯弯的眉毛和嘴巴也可爱。
她看自家妹妹,哪儿都好。
珍珠头饰晃了几圈,云相宜给云露雪换好了衣裳,又唤来飞鹤盘好发髻。
身着与她样式相似的淡蓝色裙襦,盘的是更复杂些的飞仙髻,再搭配上不同的珍珠发饰,尽显端庄贵气。
飞鹤似是不知云露雪的不详般,边梳边夸:
“三殿下头发真好,乌黑发亮的。”
“殿下盘飞仙髻真美,奴婢年纪轻,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儿呢。”
她痴痴看着镜中人竟有几分看呆了。
云露雪本当玩笑话,只瞧着云相宜欢喜便觉心情好。
看飞鹤这般失神,便也认真看向铜镜,白皙透亮的脸蛋配上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柳叶眉配上眼波流转的杏仁眼,高挺的鼻梁中间微微拱起似驼峰般,凑在一起竟引得她都看呆了。
她都不知,她可以这般美。
“阿姐真漂亮!”云相宜搂着云露雪笑得发颤,“这便走吧。”
云露雪点头:“好。”
“帷帽还未戴呢。”飞鹤挑了个更浅一点的淡蓝色帷帽,小心给云露雪戴上,云相宜咬紧嘴唇,微微张嘴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的眼眸中隐隐有几分狠厉。
绝色容貌隐于帷帽下,一点发髻露出,又用珍珠发簪固定,显得可怜又可爱。
云露雪并不丧气,她拉着云相宜的手朝外走去,她比云相宜微微高上一点,身材相似,若二人都戴上帷帽,怕是亲近之人也得细看一番才能分辨出来。
不是一母所出,却胜似一母。
可惜她左手臂受伤不能动,还戴着帷帽,在外等候的张嬷嬷远远便认了出来,上前劝阻:
“殿下,慢点走,这样跑出去,有失礼数,不合规矩啊!”
云露雪挥手让她走,云相宜见状笑得肆意:“张嬷嬷别管,咱今天就闹上一回又如何?”
飞鹤也紧跟二人步伐跑了出去,院内其他宫女顺势围上张嬷嬷,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在宫门外站了一夜的宁峥无声跟上二人,见二人跑累了停下,躬身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时,才道:
“殿下,苏公公在宫门外等着传圣上口谕呢。”
云相宜:“啊?”
这苏志明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日日服侍圣上,鲜少见着,来后宫多为传旨,昨夜来,今早又来,竟有些烦人了:“肯定是为着阿姐来的,喊他过来就是。”
天光大亮,红墙白雪,扫雪的宫人们早已面朝红墙蹲下行礼,远远的,也不用喊,苏志明领着四五名小太监跑了过来:“哎呦,两位殿下身子骨真好!”
大口喘了几下,缓过气来才端正传话:“奴婢特来传陛下口谕,三殿下身体抱恙,应多修养,无需日日去永寿宫和凤仪宫请安。”
说完又凑到云露雪身前悄声说道:“陛下心疼殿下,天不亮便唤晋王入宫,狠狠训斥了一番,让他闭府自省,又罢了那张安节副指挥使的官职,本要让他回去给晋王看门的,但那厮苦苦哀求,头都磕破了,流了一地血,陛下心善,就命他日日守城门,他立了誓,若再有懈怠便以死谢罪呢。”
说完抬头看了眼云露雪脸色,但只那淡蓝色帷帽的薄纱随着微风轻轻飘了两下,也瞧不到神态,见几人也不接话,便接着说道:
“晋王是陛下幼弟,深得太后喜爱。陛下心疼您,便让奴婢一早等在永宁宫门口,免了殿下请安,让殿下好好养伤,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开口。陛下政务繁忙,晚点再来看您呢。”
云露雪难得体会到父爱,心下欢喜,嘴也甜上三分:
“多谢苏公公,回去和父皇说,我等着他来呢。”
“幸苦苏公公了。”云相宜朝飞鹤看了一眼,飞鹤便从怀中抓了把金瓜子塞到苏志明手里,苏志明笑吟吟收下,领着小太监们欢欢喜喜回去复命。
路上他还在袖子里悄悄颠了下分量,竟与上次晋王赏的差不多分量,姜家还是有钱啊。
他难掩喜色,身旁的小太监奉承着:“不愧是老祖宗,原还以为是个夜叉,没想到老祖宗一出手,随口两句话便哄得她找不着北了。”
“住嘴!”苏志明当即赏了他一响亮的巴掌,“主子的事是你我能议论的?!奴才就是奴才!”
又拧着他耳朵拖着走:“今日我教你这规矩,日后也能救你一命!”
那小太监自幼进宫,一直跟着苏志明,他瞧他格外机灵,当半个亲儿子带在身边,教他规矩,故而那小太监也随他姓了苏。
这位小苏公公疼得哎呦、哎呦直叫:“老祖宗,喜儿知错了,知错了!绕奴才这一次吧!”
苏志明一路拧着他,回了太和殿才松了手。
小苏公公缩成一团直揉耳朵,一脸委屈,苏志明戳了他脑袋一下,叹气道:“我今日的话你若听不进去,那边等着死吧!”
说完便急忙整理好衣冠进殿了。
殿内,晋王跪在一旁不吱声,许丞相与姜、宁两位副相在殿内争吵不休。
苏志明小心翼翼上前凑到云之阳耳边回禀,下面几人默契闭嘴。
待苏志明回禀完后,姜副相率先向前一步道:
“陛下,三公主身负不详之名,如今擅自回宫怕有伤陛下龙体啊!若她反噬伤了自身,陛下难免忧心,也对龙体无益!”
其余几人都揣着手看戏。
云之阳笑眯眯扫视几人:“我儿携瑞雪进京,此乃大喜!有何不详?!
“想来是在兴国寺这八年日夜拜佛修行的缘故,朕看啊,佛祖保佑,所谓不详已变为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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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
几人震惊一番后又轮番上前或义愤填膺或阿谀奉承。
苏志明垂首站在旁边,见此情景,不禁暗暗感慨: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门外的小苏公公还独自嘟嘟囔囔着:“天天就是等死,就知道吓我!”
话说那头的云露雪因着不用去向太后请安,便想去延福宫瞧师兄。
她拒绝了云相宜作陪,让她按规矩去请安。
而云相宜便把宁峥塞给了她:“阿姐,你初回宫,好多人都不认得,让宁副指挥使跟着你,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还能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不过几步路,谁能冲撞了她?!
云露雪当即就要拒绝,宁峥竟咬牙接了这活,还似笑非笑地说道:“臣职责所在。”
心思峰回路转,云露雪心里打起别的算盘,也应承了下来:“好啊,那边麻烦宁副指挥使了。”
既如此,四人便兵分两路。
云露雪和宁峥转个弯便进了延福宫,玄慧主持已带着弟子们在正殿祈福,云露雪没让宫人去打扰,自顾自地进了归心所在的屋里,许溥心早已在殿内,宋老太医也前后脚也来了。
“哟,三殿下来得这么早,我那小孙儿还跑去永宁宫了呢。”
宋老太医替归心换了药,捏着胡子把着脉和云露雪开玩笑:“脉虽弱却也没什么大碍了,慢慢将养着便成。”
见孙儿还没来,便又替云露雪换了药。
他慢慢掀起长袖,瞧见那长长的伤口颇有些心疼道:“殿下受苦了啊。”
细看之下,眉头逐渐拧紧,又像意识到什么一般,陡然笑道:“清源缝得不错,等伤口好了,臣给殿下研制些祛疤的药,定然能好。”
云露雪察觉出宋伯岐方才的反常,心中更加笃定,回京路上那群刺客剑锋上已抹了南畤奇毒。
宋伯岐见多识广,竟见过此毒沁入皮肉的样子。
想来他混迹皇宫多年,早是条老泥鳅了,这毒他怕是治不好,也不想言明,能免些祸事。
云露雪眨巴两下眸子颇有些不自在:“我不在意这些,能活着便很好了。”
又是引得宋老太医长吁短叹。
小宋太医适时拎着药箱小跑进来后,他便转头痛骂道:
“你这小子真如个弱鸡一般,不过八十来步,喘成这样,还不如你爷爷我,殿下若等你来,血都流干了!”
宋清源有些腼腆,也不回嘴,只红着脸翻药箱要再给云露雪看一遍,
宋老太医瞧着气更大了:“我已经换好了!怎么如此之呆!你若有拧副使半点机灵劲,我也不用天天把你带在身边了!用心些!”
宋清源脸更红了,就连耳朵也红了,撇着嘴又给许溥心换药:“将军身强体壮,这伤过两日便能结疤了,谨记不能沾水。”
包扎好后,收拾药箱时小声凑到宋伯岐身侧语重心长道:
“阿爷,我自知样样不如宁副使,但他也不会瞧病啊,您这衣钵还是得孙儿我来接,孙儿一定好好看,好好学,您别在外面骂我了。”说着还委屈上了。
他不知屋内另外三人耳朵都极好,听了个清清楚楚,云露雪先没忍住笑出了声,引得许溥心也笑了。
宁峥也难得见到如此爷孙和睦之景,心底虽有些酸涩,可嘴角还是挂上了不易察觉的笑。
唯身旁的云露雪瞧见了,可她只觉做作。
一个满手鲜血、心机深沉之人会被这种温馨的亲情打动吗?
当时躺在她怀里装死,天天就瞧着她天天日夜不分地守在他床边,忙前忙后,茶饭不思时,
他躺在床上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时,
他心里可曾有半点愧疚?
宁峥头又疼了,他捏着额头,踉跄半步差点跌进云露雪怀里,被她一把推开:
“宁副使被夸了也不用高兴地站都站不稳了,这般拙劣的戏码可讹不到我!”
宁峥:“……”
他头不疼了,但又好像更疼了。
他立刻、马上就要去太医院和钦天监!!
11. 第十一章
“宁副使这是怎么了?”
宋清源快步上前扶稳宁峥,宁峥还想推脱,奈何宋清源硬要压着他坐下把脉,他也确实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有毛病,便也顺势坐下了。
宋清源搭手把脉:“咦?”
他颇有些惊讶,又把了下另一只手的脉,还是不解。
宁峥还没见过有御医看病是这种架势的,带着满肚子疑惑问道:“宋太医,我这是怎么了?”
“身体很强健啊,什么问题也没有,怎么会站不稳呢?”
宋清源拍着宁峥坚硬如铁的肩膀满脑子疑惑。
宋伯岐实在看不过眼,上前将他拉开,自己把上宁峥手腕,片刻后说道:“蓬勃!强壮!宁副使身体倍儿棒啊。”
说完又捏了捏宁峥另一只手的手腕,两边一起把脉。
云露雪起身进了里屋,坐到归心床榻边,轻手轻脚地捏好背角,见他面色红润,她将手放在他胸口,里面的心脏像是回应她似的,砰砰猛跳了两下。
她彻底放下心,拉起归心床侧的手,双手捧着放在脸颊旁。
她感受着归心指尖的温度,不自觉隐隐垂泣,细小的哭声无人听见,她用脸颊抚摸归心指尖,小声道:
“师兄,快点好起来吧。”
“师兄,下次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师兄,我想你了。”
……
明明是一句又一句细碎又隐忍的念叨,没人察觉到。
可外屋的宁峥透过纱帘隐约看见那模糊的身型,他感觉自己听见了。
他感觉自己就躺在那里,云露雪抱着他的手,边抽泣边小声唤他起来。
一字一句,如泣如诉,皆是因他。
她比此时更伤心,他就躺在那里,感受着每一次指尖的抚摸,肆意占有着她的关怀。
如饮下烈酒般,宁峥眼神飘忽。
脉捏了又捏的宋伯岐沉思许久后问道:“你何时会觉得头晕?”
宁峥醉酒般后无遮拦:“遇见她的时候。”
话一出口,倏然清醒,将这话在齿间回味,总觉得有些歧义。
“情病啊。”宋清源愣在原地,小声嘀咕。
引得宁峥颇为疑惑地看向他:“是感觉脑袋上有经脉猛地狂跳,好似要跳出来一般,痛得厉害,一会儿也能好,想来是有疾?”
总会闪回的画面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狠心掩下,就是头痛!
“啊?”宋清源颇为不解,相思成疾是这般吗?
宋伯岐又踢了他一脚,剜了他一眼,他姗姗退后,嘟嘟囔囔:“我医术不精,还是爷爷来吧。”
宋清源年纪轻,但自幼就随阿爷进了宫,自然是知道世家之首的宁家愿意让独子弃文从武来干这殿前司副使的原因。
如果宁、姜两家结亲失败会怎么样?
宋清源不敢想。
怎么样这不是他们宋家能掺和的,
宋伯岐搜肠刮肚,故作高深地捏着胡子道:
“昨夜忽将降大雪,骤然大寒,宁副使辛劳,整夜都在风雪中,应当是邪风入体,有些偏头痛了。现下不打紧,若在拖上些时日,怕是会头疼难耐、手脚发寒,到时便难治了。我开一方药,宁副使喝上几日便能好了。”
宋伯岐精通医术,又说几日便能好,宁峥自然相信,立马起身道谢。
宋伯岐当即给他开了副祛湿驱寒的药,百般叮嘱:
“这雪下得又急又大,今年冬日怕是比往年更冷些,年关将至,宁副使怕是要比平时更劳累些,若是三四日不见好也不打紧,那便继续喝着就是。”再喝不好也无碍,春日就要定亲了。
宁峥也觉有理,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这偏头疼着实蹊跷,是要多喝几日,拱手收下了药方:
“待病好了,一定登门道谢!”
一脸疑惑的宋清源呆愣愣地直摸脑袋,他怎么不知道偏头痛是见着谁就会疼的?
他满肚狐疑地看向爷爷,被宋伯岐敲了下脑门催促着收拾药箱,他疼得直揉着脑门,
刚收拾好药箱,就见爷爷和许将军、宁副使说太医院有事,急匆匆地带他走了。
出了殿门,回了太医院,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拉着爷爷就问:“爷爷,偏头痛是这么症状吗?”
宋伯岐一个爆栗:“你书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偏头痛是这种症状吗?!”
“哎呦,爷爷!”宋清源摸着脑袋痛呼,
“爷爷不是说不能不懂装懂吗?这症状咱治不好还骗他干嘛!我就是不懂才问的啊!”
宋伯岐长吁了口气,抚摸着孙儿的脑袋,既欣慰又担忧:“你这么笨,以后怎么当好个太医啊。”
宋清源抱着脑袋小声嘟囔,很是不服。
宋伯岐自知要教教孙儿何为处世之道了,道:
“我也觉得他是对三公主一见钟情了,喜欢得都一见面就头疼,但咱要说他是情病,那宁家和姜家的联姻若是毁了,两家一恼,把咱们当成罪魁祸首,那宋家在京都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这天气冷,我给他开点驱寒的药,喝着也没坏处啊,或许等不到春日,他自己想通了也就不喝了,想来他也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宋清源:“……”他觉得宁峥如果知道了真相,能拿刀砍了他和阿爷……
宋伯岐捏着小胡子很是自信,宋清源思绪纷飞。
世道艰难,他只是个小太医,贵人们的纷争与他并不相干,治病救人才是他的事。
劝解自己一番后,宋清源拿着医书跑到后院,一页页翻开着熟悉的医书,字字读进心里,心绪才渐渐平复。
四方高墙将他围住,药香扑鼻,他沉醉于书海中,直到天上飘下细碎的雪花,他才恍若梦醒。
而他们根本没想到不善药理的宁峥揣着药方心情大好,在许溥心提议去屋外等着时无所谓地同意了。
二人就这样一左一右靠在屋门外,一人抱着长枪,一人腰佩宝剑,一人头疼不已,一人笑得肆意。
“谢谢你啊,百两黄金我会尽快凑齐给你。”
许溥心捏了几下眉头,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京都是个吃人的魔窟,小主子她心性单纯,应当不会待太久,我们会走的。”
世家子弟,最不缺的就是银钱和书籍,宁峥并不把那百两黄金当回事,但还是煞有其事的点头道:
“你那玉佩我留着,等你来赎。你们想走时,若有阻碍,和我说,我一定帮你们。”
偏头痛自昨夜遇她而起,就算是迁怒,他也想立刻就将云露雪送走。
他最不怕的就是意外。
许溥心:“多谢。”
他彻底放心了。
屋内的云露雪给归心喂完了药才抹着眼泪出来。
昨夜忙碌一晚,今早又贪睡,只喝了两口茶,她早已饥肠辘辘,想吃热腾腾的米饭了,正巧有永宁宫的宫女来请她回去吃午膳。
天空慢慢落下小雪花,云露雪讶异于自己竟待了这么久,此时听到午膳,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她拍拍没出息的肚子,借着帷帽遮掩,狠狠咽了下口水,立马就要回永宁宫。
“相宜回来没有?”她边走边问。
那宫女紧张地捏着手,犹豫了一番。
宁峥心下不悦,催促道:“快说!可是被太后留住了?!”
那宫女这才脱口而出:“清雨去永寿宫请殿下被赶了出来。张嬷嬷不忿自去了,也没回来,奴婢们没了主意,也不敢擅自去凤仪宫。”
宁峥眼中怒火难平,恨不得立刻抽出刀来杀进永寿宫。
越想越急,当即便要去,幸而被许溥心拦住:“宁副使,别冲动。”
“陛下让我护皇嗣安危,我若不去,五公主有什么危险,我也难辞其咎!”
宁峥双眼泛红,手捏紧了剑柄,好似下一刻便要杀人。
“永寿宫是太后居所,怎么被你说得像什么魔窟似的。”
云露雪颇为嫌弃,这么拙劣的借口他也说得出口:“正巧想念太后了,本宫去永寿宫请了安再回来用膳。”
那宫女当即拦住了云露雪:“三殿下,您不能去!若您也出了事,我们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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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法交代啊!”
急得双眼通红,泪如雨下。
云露雪觉得可笑,在他们看来,永寿宫不是魔窟胜似魔窟。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不讨皇祖母喜欢。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有时总自责、难过,长大了一些她就知道了。
皇祖母十分厌恶她阿娘,连累着讨厌她的孩子,还曾说过“你怎么不和你娘、你同胞哥哥一起去死啊”这种话。
孝道当先,她爹也没有办法,只能将她养在太和宫。
也因着她是被圣上养在身边,同吃同睡,才没怎么被太后磋磨,可每年大年初一她都不得不去给太后请安。
身形矮小的皇祖母如针般的眼睛从她踏入永寿宫那一刻起就会扎在她身上。
她总被挑错,总要受罚。
永寿宫主殿台阶下的青石砖上沾过她不少血。
云相宜不过是受她牵连罢了,云露雪似笑非笑:“我在兴国寺这八年,每至除夕夜,就格外想念皇祖母。”
几人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宫女见阻拦不住便跺脚跑回了永宁宫,想再多喊几个人来拦。
许溥心则颇有些忧心忡忡,而宁峥则恨不得立马冲进永寿宫。
三人便这般朝永寿宫走去。
云露雪不认识路,故而让宁峥走在前头带路,他走路急,云露雪也心急,也就随着他的节奏小跑起来,只三人竟走出了来势汹汹的气势。
永寿宫门口的小太监远远见了,心跳如雷,当即便跑进宫内,着急忙慌向管事姑姑禀告:
“久思姑姑,宁副使来了,还有三公主,身后跟着个拿枪的,应当就是赢了张安节那人,快禀告太后啊!”
久思姑姑轻蔑一笑,捏着指尖点了下那小太监的额头嗔怪道:
“你也忒没出息,你身后可是永寿宫,皇帝来了都得跪下请安的地儿!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也值得你怕!”
“姑姑说的是!”
那小太监笑着脸摸着额头走了,转身垂首暗骂久思姑姑不要脸。
头发都半白了,还总拿他们这些小太监打趣。
满嘴的礼义廉耻,却仗着皇太后作威作福。
久思姑姑抬手唤来两名宫女和她一同去殿门口拦人:
“别怕,姑姑来给你们撑腰。今日没太后娘娘吩咐,就算是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踏足永寿宫半步。”
见云露雪三人已至,当即便让两位宫女上前拦下。
宁峥心焦难耐,恶狠狠道:“滚开。”轻抬宝剑出鞘一寸,剑锋闪着人眼。
殿前司早有杀人如麻的传闻,三司只听陛下号令,就算杀了他们,宁峥也只用向陛下解释,而不受永寿宫约束。
两名小宫女瑟瑟发抖,皇太后想来也不会为了她们而去为难陛下。
今日若死在此剑之下,那就是死了。
利弊权衡不过一瞬,他们做势被宁峥吓着了,直往久思身后躲。
久思最好脸面,当即便上前挡住三人去路,宁峥早已压不住怒火,就要动手。
云露雪用力扯了下他的胳膊,见他岿然不动,便直说道:
“这位嬷嬷莫介意,宁副使护我乃职责所在,我乃陛下琴女,昨夜回宫,今日特来向皇祖母请安。”
“既知道了原委,还不快让开!”宁峥咬牙怒斥。
久思瞧着那只露出一寸的宝剑毫不畏惧,冷笑一声道:“老身乃永寿宫管事姑姑,永寿宫有永寿宫的规矩!每日来请安的人多的是,皇太后也不是人人都见的!皇太后方才说了,她要午憩,谁都不见!”
见她油盐不进,宁峥又逼半步上前,握剑的手捏得生疼。
他欠云相宜一条命,今日若要给她,那就奉上又如何?
云露雪恐他失智误事双手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呵斥道:
“要说规矩,奴才不给主子请安是什么规矩。”
转头又对许溥心:“小舅,教教他们什么是规矩!”
“遵命!”
许溥心歪头勾唇,两步上前便将久思踹翻在地,“不尊殿下,该罚!”
12. 第十二章
在场几人都有些猝不及防,久思更是没想到,她胸痛,屁股痛,喊疼都要没了力气。
两位宫女也被带着摔了个屁股蹲,只能忍痛扶久思起来,心里也发慌了:
“姑姑,您没事儿吧!”
三人也没耐心管他们,长驱直入永寿宫。
宫人们瞧见他们就和见鬼了一般,都疯了似得朝殿内跑。
久思忍着痛起身,瞧见这景象痛骂道:“一群废物!”气得胸口更疼了。
那小太监早吓得跌坐在宫门口了。
久思只能推着两位宫女:“你们去找赵不愠和宋伯岐,快去!”
两个宫女应声跑了出去,在转角处不知所措地愣了神。
一个殿前司指挥使,一个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二人行踪飘忽不定,她们配找吗?
“怎么办啊?”
“宋老太医不常在太医院了,咱也出不了宫,宋老太医肯定是找不着了,更别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指挥使了。”
“别说请不来,就是请迟了,咱们俩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哼,何止是死路一条,咱能痛痛快快地死,都是老太婆大发善心了。”
此话不假,年纪小些的宫女掩面哭泣:“怎么办啊,咱们也去跳湖不成?”
比她稍大些的宫女不甘心地咬牙道:“不!谁死还说不定呢!咱们去闯一闯文德殿,你敢不敢?”
“文德殿?!那不是陛下面见朝臣的地方吗?那在前面,咱们怎么出后宫啊!”小宫女心鼓如雷,自知已无退路,狠心道,“姐姐若是敢,妹妹愿随你闯一闯!”
她今早听闻三公主夜闯文德殿时还惊叹不已,难免心生敬畏,如今竟变成她们二人了。
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没有大将军舍命保护,也没有殿前司副使领路,她们只有两条谁也瞧不上的贱命。
她们要用这条贱命去拼一条活路。
“你这不详之身,克母克兄又要克父的东西!”
站在台阶之上的皇太后已然满头银发,身材矮小圆润,满头插满了翡翠金钗,满宫宫人站在她身侧,她手指着云露雪怒斥道,“竟然还敢擅闯我永寿宫!是想要克死我不成?!”
大庸以忠孝治天下,克亲的名声让云露雪一出生便背负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从幼时起她这位皇祖母见着她就如见着瘟神一般,总要惩戒她,好似只有如此才能不沾她的晦气。
她就能长命百岁一般。
“老太婆!我看你才是不祥!你的儿媳妇、孙子都被你克死了!老而不死是为妖!你活这么久,怕是吸了他们的阳寿吧?!”
许溥心最恨别人说云露雪不详,将他阿姐的死变成他阿姐女儿的罪责,怎么错和罪都要她阿姐来受?他不信命,也不怕这老太婆!
“放肆!永寿宫岂容你放肆!”
皇太后气得珠钗乱晃,推着刚凑到她身边的久思:“满宫侍卫都死了吗!告诉赵不愠,若气死了我,殿前司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
“是、是、是!”
久思缩着身子贴着墙朝宫外跑,宁峥双手背后,在久思左脚刚要踏出宫门时,于袖中放出一根软针刺入久思的脚跟。
久思本就被许溥心一脚踹得屁股痛,软针刺入脚踝更是痛得站不稳跌了个狗吃屎。
“啊!!”惨叫声响彻整个永寿宫。
皇太后气得手都发颤:“废物!一群废物!!”
宫人们皆缩着脖子跪在地上请罪时,云露雪的嘲笑声刺入耳中,那笑声很轻也很随意,好似看了一出有趣的戏,被逗得正开怀呢。
“这么多年皇祖母还是这般恶毒。”
云露雪话中带着笑意,开玩笑般说道,“永寿宫满宫都是废物啊。”说完又开怀地大笑了两声。
皇太后竟逐渐冷静了下来,将手收入袖中,云露雪瞧着还真有了几分威严来:
“你初回京都,想来不太懂宫里的规矩,你生母死得早,后母怕是不想沾上不详也不愿教你。我既为你皇祖母,今日便好心教教你规矩。”
“皇祖母十六年不当祖母,如今想来当了啊。可我今日没时间当你的好孙女呢!”
云露雪抬脚走上台阶,语毕时已与她站在了一处,云露雪身材纤细,看她时还微微低着头。
自云之阳登基以来,十六年了,第一次有人敢这般看她,皇太后嘴唇发颤,袖中手越捏越紧。
她贵为皇太后,天下万民都是她的子孙,皇帝见她都要行礼,谁敢不尊她?
她站在正殿台阶之上,冷眼看着三人,气极反笑:“活够了想死来闯永寿宫!再进一步,我都要你们求死不能!”
云露雪眉头都没皱一下,竟直朝里走去,
宁峥与许溥心紧紧跟随其后,就在要走出前殿时。
“站住!”
皇太后眯着眼睛高声怒喊道:“你们可知擅闯太后寝宫该当何罪?”
三人脚步未停径直往后去。
他们闹得动静这么大,相宜若听见了怎么会不来?
除非出了什么事?
云露雪越想越怕,脚步越走越快。
“宁家小子,你难道不怕污了世家门楣,你父亲不认你吗!”
皇太后这次说得急了几分,宁峥回头撇了眼她,那眼神似毒蛇一般冰冷,好似她已死了一般,根本不像个世家子弟,皇太后咬着后槽牙,又朝许溥心喊道:
“许溥心!只要你今日拦住他们,我便赐你云姓!你知道皇姓意味着什么!”
“有病。”许溥心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跟上云露雪。
宁峥还跟着附和道:“是啊。”
皇太后一张老脸气得通红,跺脚骂道:“出生低贱的奴才,永远只配做奴才!肮脏的血脉再怎么样都上不了台面!都是贱种!快去请皇帝!快去!”
离门口最近的两门宫人扶着跌在门口起不来的久思走了。
满殿只闻久思一步一哎呦。
“废物!”皇太后又骂道。
久思三人出了永寿宫,拐了个弯便撞上了正过来的殿前司众人,三人立马扑了上去,嚷着让他们快去永寿宫救驾。
此时,云露雪三人已闯入了内殿,终于见着了云相宜。
她已昏迷不醒,身若无骨般卧倒在榻上,珍珠步摇摔在地上,其上的九颗珍珠滚落一地。
散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脸颊红肿,裙摆膝盖处满是血渍。
两名小宫女正围着她,一个费力地将她挪正,另一个焦急地给她喂水。
她已没了神智,一滴水也喝不下去,尽流入脖颈中。
宁峥快步上前将二人推开,小心翼翼地将她嘴角水渍擦干,碎发整理好,又低声轻唤道:“相宜,相宜,醒醒,我们来接你回去了。”
像是吵着她了般,云相宜身体猛颤,猛吐了口血,宁峥接住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急得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云露雪耳尖微动,立马让许溥心拉开宁峥,自己上前将云相宜抱起,云相宜好似知晓一般,顺从着搂住云露雪。
云露雪用受伤的左手搂住云相宜上半身,用力将她搂进怀里,云相宜下巴窝在她的脖颈处,呼吸喷在肌肤上,她才稍稍安心。
“等出了永寿宫,你速去请宋老太医!相宜的命,在你手里了。”
宁峥心疼地看着她怀里的云相宜,横眉怒目,腰间宝剑颤动,恨不得立刻拔刀杀尽永寿宫。
云露雪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向他,理智回拢,“好。”相宜还没死,她还有救。
外面人头攒动,皇太后喊着要立刻将他们拿下。
许溥心持龙胆枪在前开路,云露雪抱着云相宜跟随其后,宁峥手握紧腰间剑柄断后。
“他们带着兵器擅闯永寿宫,意欲行刺本宫,还不快将他们拿下!”皇太后远远瞧见他们就吼道。
台阶下的殿前司侍卫们很是为难,他们眼力比皇太后好,早就瞧见了三人中有一人是他们的副指挥使。
老大不在,他们怎么敢对老二动手,几人只能只能装模做样喊着:“太后娘娘,我们一定拼死保护您!”
急忙上前挡在皇太后身前,又装作严正以待的样子一齐慢慢往后退。
皇太后也被搀着直往后退,眼瞧着三人走至身前,马上要越过他们了。
她急不可耐地嚷道:“你们快上啊!”
“贼人慢走!吾等来也!”
侍卫们喊得视死如归,长剑出鞘,就在皇太后激动时,又压着她朝后退,宫人们瞧着那锋利的长剑也只能埋头装瞎。
云露雪四人至时,侍卫们恰好让出了一条道来。
皇太后只能睁圆了眼狠狠瞪着他们。
许溥心行至她身前时,轻蔑地撇了她一眼:“你姓云吗?”自己都不姓云,还要给我赐姓。
“你们都给我等着。”
皇太后咬牙切齿,侍卫们不懂何意,只使着眼色让他们快走。
云露雪抱着云相宜只想着快些,更快些,故而并未看见云相宜微微睁眼,冷着眼看向要发疯的皇太后,本来怒火攻心的皇太后顿时如坠冰窟,倒下了身子。
永寿宫彻底乱套了。
殿前司众人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已走至殿门外的宁峥回头甩下一句:“殿前司只听天子号令。”说完便飞身朝宫门外去了。
满殿的侍卫们顿时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宫人们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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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神,久思跪在皇太后身前,涕泪横流:“快去请太医!快去禀报陛下!”
“活该。”许溥心一直觉得阿姐会死,就是被这老太婆害的,她若能把自己气死,那他定要豪饮三大坛烈酒!
眼瞧着永宁宫快到了,云露雪左手手臂的伤口裂开,鲜血漫出,染红了她的衣袖和云相宜的后背,滴落一地。
她渐渐体力不支时终于瞧见了永宁宫的牌匾,永宁宫的宫人们鱼贯而出,她怕她们碰坏了云相宜,忍着痛,将她抱进寝殿内床榻上。
放下时,她也倒下了。
她的衣袖与裙摆上都浸透了鲜血,许溥心跪地将她抱在怀中,慌神地唤她。
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皱眉听着他喊。
飞鹤赶忙上前劝道:“将军别急,我们再搬张塌来,将三公主放下,太医也来也好一起医治啊!”
几名太监吃力地将小憩的软榻搬来,许溥心慢慢将云露雪抱起,又轻轻放下,愣了片刻后慌忙地催促飞鹤:“快去请太医,请太医!”
飞鹤遣散宫人,替云露雪解下帷帽:“将军宽心,已去请了,殿下们既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定然会逢凶化吉的。”
她挑了条淡蓝色丝帕盖在她的眉眼处,又凑近到云露雪耳边轻声说道:“殿下放心,这帕子是夏日里用的,不会捂着您的。”
许溥心满手血渍,六神无主地蹲在云露雪脚边。
飞鹤端茶来一点点抹在二人嘴唇上,嘴里还不忘说着安慰他的话。
太医久久没来,她心里也急,就走到宫门口等着。
不过几息便瞧见宁峥手里拧着药箱,肩上扛着小宋太医,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飞鹤喜上眉梢,先跑进了殿内,唤着宫里人赶紧准备好清水、白布和一些常被的金疮药之类,又快步走到榻边,拉起许溥心:“许将军,太医来了,咱到一边等着。”
许溥心颤着身站起来,便瞧见宁峥在门口放下宋清源,宋清源扭了几步才站稳身子,刚抬脚要进门,就扶着殿门哐哐要吐。
宁峥快步走入殿内,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云露雪,被鲜血染尽的裙摆,浓烈的血腥味冲进他的脑中,他不明白,张嘴想问飞鹤,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明明片刻之前她还好好的。
他视线不断来回看向云相宜和云露雪,心乱如麻,愣神间,他想到怀里的药方,竟扯着嘴角漏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宋清源终于将今日吃的都吐完了,随意用宫人端着的水抹了把脸,还没擦干就小跑入内。
见云露雪和云相宜一齐躺着,他只觉头昏眼花,连忙一手一个闭着眼把起脉来。
殿内鸦雀无声,许溥心拉着宁峥到殿外等着,两人像丢了魂似的,静静地站在一块儿。
飞鹤端着清水蹲在宋清源身侧,三人都提着心盯着他,片刻后宋清源猛然睁眼:“能活。拿笔墨来!”
飞鹤飞快走到茶桌旁,笔墨纸砚早已备齐,她拿起笔道:“你说,我记。”
宋清源连报了两方药,一味七厘散止痛止血,一味桃红四物汤活血化瘀。
将药方给宫人去太医院抓药熬煮后,又和飞鹤一同将二人伤处衣物剪开,用清水擦拭后附上金疮药,宋清源看着自己昨夜刚缝上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头痛地又拿出针将裂开的部分修补好。
他连连叹气,终于将二人伤口清理好时,他没忍住轻声问飞鹤:“这是又怎么了?”
飞鹤咬唇不语,永宁宫宫门口忽然吵嚷起来,飞鹤连忙朝宫门跑去,只见殿前司指挥使赵不愠带着人硬要进来。
宫人们伸出双手挡在他身前,奈何殿前司众人人高马大,张嬷嬷又不在,永宁宫的宫人们不敢叱责,气势上弱多了。
宁峥拨开宫人拦住赵不愠,许溥心则气势汹汹的站在宫人们身后。
“赵指挥使,不知来永宁宫所谓何事?”剑拔弩张之际,飞鹤快步上前挡在赵不愠身前,挺直腰杆问道。
赵不愠一手随意放于剑柄上,一手背在身后,义正言辞道:
“陛下有令,三公主擅闯永寿宫,至皇太后昏迷,此乃不忠不孝之举,特着殿前司来请三公主至文德殿问话!”
最后一句,他特意抬头大声朝殿内喊。
宁峥慌忙阻拦:“老大,公主受伤昏迷不醒,我随你去面圣。”
“晚了。”赵不愠摇头道,“陛下口谕,殿前司不能有违,若再不让,那便要动手了。”
持剑者宝剑渐出,许溥心龙胆枪直指赵不愠命门:“你再说一遍?”
细碎的雪静悄悄落下,宋清源扶着云露雪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靠着殿门,虚弱地大口喘着气:
“我同你去。”
13. 第十三章
“殿下!您站都站不稳了!血才刚止住,能去哪儿啊?”宋清源不可置信地看着云露雪不用风吹都要倒的身子骨。
院中众人目光皆落在她身上,有担忧,有不解,有催促,有心疼。
“只是我行动不便,只能坐轿子去了。”云露雪有气无力地靠在殿门上,说半句要缓两息。
“合该如此。”赵不愠让殿前司下属抬轿进来,躬身朝云露雪弯腰礼拜,“请三公主上轿。”
云露雪抬脚向下走了半步,没了倚靠的殿门,顷刻就要摔倒,幸而宋清源将她扶稳,飞鹤也快步走来,让她靠在她身上。
云露雪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宁峥身上:“若她醒了,不必提我。”
说完便让飞鹤和宋清源扶她上了轿。
她歪歪扭扭地靠在轿子里,大口喘着粗气,好似走这两步就要了她半条命。
宋清源仿佛听到了她急促而激烈的心跳声,他急地拉住许溥心质问道:
“她这样子去了文德殿,不用人为难,只站在那儿就要了命了!不消半日便…就能去见菩萨了!她喊你小舅,你就是这样当小舅的?!”
许溥心一言不发地走到轿旁,掀起轿帘一角看去,帷帽虚弱地朝他点头。
他放下轿帘,垂眸道:“我自听小主子安排。若她今日死,我亦陪她。”
一片雪花落在龙胆枪红缨上,红缨随风偏动。
许溥心只站在那里,轻飘飘一句却让院中众人心下骇然。
赵不愠当即就让侍卫们抬轿再稳些,走得更快些。
许溥心站在轿旁,一言不发地跟着。
飞鹤、宋清源犹豫一瞬也咬牙跟了上去。
宁峥快步走到领头的赵不愠声旁,宝剑已入鞘,迎面的风雪落在他睫毛上,他忧心忡忡地看向身旁:“陛下什么意思?”
“我们都是奴才,岂敢揣测主子的用意。”
赵不愠冷眼侧首看向宁峥,目光却在触碰到宁峥的双眸时添了几分不可置信和不忍心。
宁峥猩红的双眸绝望地颤动着,他僵硬地行走着,可双眸里却没了神,好似随时都能流下泪来。
赵不愠终究不忍心道:“做父亲自然疼爱孩子。”
“呵。”
双眸冷冽,宁峥自嘲般笑着,双眸晦暗,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抖落肩头碎雪。
宁峥惊愕不已,他方才好似回到了幼时的那片火海和被宁府人带回的那顶轿子里,不自觉泪水落下。
抚摸潮湿的面颊,他以为他的泪早已流干了。
没想到……
他怎回如此?
宁峥心事重重,许溥心也不遑多让,他眼前闪过十六年前阿姐的嘱托,想起八年前小主子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样子。
他早就该知道的,满京都是恶人,小主子要回来,他为什么没能护好她?
他恨不能替她痛,不能替她死。
他捏紧龙胆枪,已有死志。
风雪很轻,卷不起轿帘。
殿前司几人抬轿很稳。
云露雪眼睛逐渐睁不动了,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雷一般轰轰作响。
她好像回到了那汪池里。
死亡的绝望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鼓声渐平,她心也静了下来。
“三公主,到了。”轿落,宁峥上前为她掀起轿帘。
云露雪意识慢慢回拢,下意识朝倾身朝轿外人伸手。
宁峥伸手要接,却被赶上前的飞鹤抢过,飞鹤伸手扶住云露雪,接她下轿。
云露雪靠着她,脸色竟好了些,步伐也有力了。
飞鹤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扶她走到文德殿门口。
殿门缓缓打开,高坐台上的云之阳担忧地看向她。
台阶之下的四人眼神晦暗不明站在两侧,两个小宫女瑟瑟发抖跪在正中间。
云露雪竭力跨过门槛进殿,许溥心、宁峥紧跟其后。
赵不愠在殿门口复命后,殿门又缓缓关上。
高台两侧炭火烧地很旺,殿内比外面暖和多了,
云露雪指尖渐渐有了温度:“不知父皇唤我何事?”
云之阳还未开口,丞相许砚之率先开口质问道:
“三公主,您昨夜才回宫,今日就敢擅闯永寿宫?!你可知太后娘娘受到惊吓现在还未醒?”
“自然是知道的。”云露雪靠着飞鹤抬头看向许砚之,她阿娘的小舅,她的叔舅公,许家如今的家主,大庸的肱骨之臣,许丞相,胡子都白了,嗓门却大得很,怒目圆睁瞪着她。
宁峥上前两步走到那跪在地上的宫女身侧,躬身朝高台上的云之阳行礼道:
“陛下,今日三公主入永寿宫,臣亦有相随。来龙去脉臣最为清楚,请陛下允臣禀告!”
云之阳大袖一挥:“允。”
“三公主昨夜负伤归京,左臂剑伤深可见骨,宋太医今晨给三公主换完药后,三公主连午膳都未用,念起太后娘娘,就要去给她请安尽孝!”
宁峥徐徐道来,“可永寿宫久思姑姑带着这两位百般阻拦,三公主忧心太后娘娘安慰,就要向里走。永寿宫掌事姑姑久思仗着常伴太后娘娘身侧,便要推三公主,许将军为护公主不得不将她推开,没想到她借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下,非说臣等要害她,硬要让这两位小宫女去请太医给她医治,还要请赵指挥使处罚我等。”
他撇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二人,居高临下地问道:
“我所言可对否?二位怎不去太医院,反而擅闯文德殿?”
“不知二位如此搬弄是非,连累三公主冒着风雪,拖着病体来此,该当何罪?”
一直未言语的姜副相掷地有声地附和道:
“擅闯文德殿,死罪!攀污皇嗣,更是死罪!!”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两个小宫女抖着身子拼命磕头,血与泪模糊了脸颊。
宁峥又逼近半步,狠厉问道:
“是谁指使你们的?说!”
两个小宫女流着泪只拼命磕头说着“奴婢万死不敢。”之类的话。
“陛下!”一直跪在地上的晋王重重磕了个头,抬头正要开口时被云露雪打断:“好了。他们不愿说便罢了,我问心无愧就好。”
两位宫女呜咽着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拼命摇头,可没人理睬他们。
云露雪继续道:“想来母后在天有灵,会明白女儿的。”
“好了!”云之阳被戳中痛处,颇为不耐烦,
“此二人擅闯永寿宫,攀扯皇嗣,理应死罪。但年关将至,宫中不宜杀生,杖五十!即刻于殿门外行刑!”
“行刑后,抬着阖宫走上一遍,务必让满宫上下都知晓污蔑主子是什么后果!”
殿门再度打开,赵不愠躬身领旨,四名侍卫上前将二人堵了嘴拖下去。
她们奋力挣扎,可满殿之人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侍卫们反而更用力了些。
殿门吱呀关上,长杖击打打臀部的啪啪声合着二人痛苦呻吟传入殿门,
殿内三位丞相仿佛此时才闻道云露雪裙摆的血腥味,都揉着鼻子捂着嘴巴要吐一般。
“赐坐!”
云之阳心疼地看向云露雪,又有些不耐烦地扫视视三人:“若身体不适,你们就先退了吧。”
又撇了眼跪在地上的晋王:“你也不用跪了,若担心太后,便去永寿宫瞧瞧吧!”
苏志明亲自搬了把太师椅放到云露雪身后,恭敬地请她坐下:“陛下心疼殿下,殿下快坐吧。”
飞鹤扶着云露雪慢慢落座,太师椅上还垫着厚厚的丝绸坐垫。
云露雪左手放在身前,右手搭着太师椅,垂着头,一副失血过多的虚弱模样。
云之阳眯眼看着她,那被鲜血染红的裙摆格外刺眼。
“谢皇兄。”晋王又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还不小心歪了一下,他推开要扶他的小太监,落寞地走出文德殿。
云之阳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泛起酸涩。
三位丞相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随着晋王出殿,殿门又被打开。
就见那两位小宫女被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如一块死肉一般趴在那儿,头颅歪在那儿动也不动。
随着殿门关上,宁副相眼中竟添了几分凶恶,他觑了眼一动不动的云露雪,一眼未看自己儿子,两步走上前躬身道:
“陛下,三公主虽有孝心,但推倒永寿宫管事姑姑、未经太后娘娘传唤就闯入宫中、又致太后娘娘昏迷不醒,此乃事实矣!”
宁峥也上前躬身与亲父辩白:“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三公主、臣和许将军三人,连太后娘娘身都未近!太后娘娘如何责骂吾等,吾等皆虚心听教!且太后娘娘是在吾等出了永寿宫后才晕倒的,若非赵指挥使前来,吾等都不知此事!望陛下明鉴!”
云之阳神色晦暗:“当、真?”
许溥心站在云露雪身侧,拿着龙胆枪,抬头直视云之阳道:“宁副使所言,句句属实!”
“此非汝等说为真就为真的!”宁副相侧首怒瞪宁峥,眼中怒火好似要烧尽宁峥。
许丞相亦上前助他道:“宁副相所言及是!请陛下传永寿宫一众宫人和今早殿前司巡卫!”
宁峥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副相。
许溥心将长枪掷地,他握着龙胆枪的手随着震动发起热来,红缨飘扬,枪尖锋利地好似随时要刺出。
姜副相指着他训责:“许溥心!你这是何意?!谁许你面圣还能带长枪的?!”
许溥心轻瞥他道:“龙胆枪乃我阿姐柔嘉皇后所赐,命我持此枪护佑三公主,见此枪如见我阿姐!”
“姜渊,既见柔嘉皇后,为何不跪?!”
姜副相咬着后槽牙反驳道:“就算是先皇后亲侄,也需向陛下行礼!许溥心,还不快卸枪!汝想谋逆不成?!”
许溥心将龙胆枪尖渐对姜渊。
锋利的枪尖闪着寒光,姜渊也不惧,只手指着许溥心呵道:“汝若有此心,但来取吾命!”
二人对峙,殿中无一人说话,炭火越烧越旺迸发出火星。
片刻后,云露雪捂着胸口咳嗽不停。
许溥心立刻蹲下身来,抚摸着她的后背为他顺气。
一直躲在墙角的宋清源被许溥心和宁峥二人眼神扫视后,为难地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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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箱,快步走到云露雪身侧蹲下,将药箱翻得叮铃咣啷找出瓶药丸,倒出两丸递给云露雪。
云露雪仰头咽下,两息后便觉得好多了,她感激地看向宋清源:“多谢。”
宋清源边摇头边给她把脉,一会儿眉毛皱紧,一会儿又直叹气,一会儿又轻点头。
许丞相先上前关切问道:“宋太医,三公主如何了?”
“无碍,无碍。”宋清源松了手,将药箱挪到一旁,朝高台上叩首道:
“回禀陛下,三公主此乃失血过多所致,并无生命之忧。”
高坐皇位的云之阳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又假意哀叹道:“是朕福薄,子嗣不兴!柔嘉皇后走时只给朕留下了淼淼,朕子嗣中也只有淼淼是朕亲手抚养长大,甚感养子不易!”
“淼淼,你母后抛下朕走了,你可不能让朕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情至肺腑,他擦了两下眼角后又朝姜渊道:“姜渊啊,龙胆枪乃柔嘉所赐,朕见之甚喜,何必要卸?朕见柔嘉阿弟,只觉欣慰矣。”
殿中几人停了争吵,皆朝云之阳躬身道:“万望陛下珍重龙体。”
“平身吧。”云之阳长吁短叹,见姜渊还有不服,仍欲上前辩白,他先发制人道:
“姜爱卿,朕登基至今不过短短十六载,但你与朕自幼相识,想来你也能明白朕的用意。”
“臣惶恐。”姜渊躬身道,“臣与陛下少时相识,臣今年五十,与陛下五岁相识,如今已有四十五载矣。”
“朕今年四十五矣。”云之阳略有感慨之际,姜渊停顿片刻后躬身坚定道:
“陛下,臣与您相识四十余载,故而有些话臣不得不谏!待臣说完此大逆不道之言,陛下若要治臣死罪,臣也无怨矣!”当即跪倒三地,俯身叩首
,云之阳死死盯着他:“姜渊,你可想好了?”
“臣万死不悔!”姜渊视死如归般恭敬起身,正要大义凛然说些大逆不道言语时,宁峥走到他身侧,朝高台上躬身道:“陛下,臣还有事要禀!”
姜渊面色不悦,抬手就要斥责他,宁峥当即道:“姜副相,不若等臣说完,您再谏不迟。永寿宫一事,臣还未尽言。”
云之阳向后靠着龙椅道:“说!”
“臣方才左思右想,猜了个太后娘娘昏倒的缘由,不言不快!臣年轻许多事都不懂,故言罢了。”宁峥一句说完,三人脸上皆露出不屑的眼神来,宁副相更添了一份被迫丢脸的无奈。
宁峥只当看不见继续道:“臣随三公主入殿后,本要给太后娘娘请安,但三公主如有神降般,只一头朝着后殿奔去,臣满心疑惑不知为何,直到,在后殿…见着了重伤昏迷不醒的五公主。”
云之阳:“你说什么?谁?”
殿门炭火很旺,他竟觉浑身冷汗直流。
他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想比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反倒是两个乖顺的女儿更得他的欢心。
许砚之和宁修雅两位丞相听此一言直愣在原地,似若有所思。
姜渊则有些慌了神:“五公主?!天还没黑,你可莫要失了智胡言乱语!随意攀扯!”
当今姜皇后是他大女儿,云相宜便是他亲外孙女。
“臣不敢有半句虚言。”宁峥退半步后,又朝姜副相抱拳行了个虚礼。
才又面朝云之阳缓缓说道:“臣斗胆直言!五公主双脸红肿,似被掌掴所致!裙摆膝盖处有血迹浸出,臣不知是跪在何物上多久所致!其余之处,臣乃外男,不敢细看,还望陛下赎罪!”
“臣方才细想一番,三公主和五公主同日出生,关系亲厚,姐妹间有心灵感应也未可知。实乃是三公主救妹心切,让太后娘娘觉得有所疏忽,又瞧见五公主被三公主抱出,心疼孙女,二者相加,急火攻心才昏了过去。”
宁峥缓缓道来,场上三位丞相越想越心惊,云之阳更是走下台阶细瞧云露雪。
“父皇放心,女儿把五妹带出来了。”
云露雪幽幽一句,更勾得三人思绪纷飞。
、姜渊越想越气,却也只能强压着怒火,憋得红赤白脸的。
宋清源适时走上前道:“陛下放心,五公主因力竭昏倒,好好睡上一觉便能醒,膝盖伤因是跪在碎瓷片上所致,密密麻麻,修养到明年春夏,应当也能好上七八分了。”
“明年春夏,七八分?”姜渊火烧眉毛般快步上前道,“你医术不佳,让你爹来再看!”
宋清源抬头,心虚地瞥了云之阳一眼,只见他收回了要掀开帷帽的手,停了抚摸云露雪膝盖的动作,一言不发。
二人四目相对,宋清源立马缩了脖子,低头闷声道:“臣与家父尽听陛下吩咐。”
窝在炭火盆盘挑弄炭火的苏志明停了手,高高竖起双耳,火星蹦上手背他也未察觉,待烧疼了他慌忙抖手,只听见陛下问姜渊道:
“姜副相,你方才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着?”
顾不得烫伤,他兴奋地丢了拨炭棒,歪头朝官场老狗姜渊看去。
只见姜渊轻笑道:
“请陛下恕罪。”
“臣年纪大了,忘了。”
14. 第十四章
苏志明暗骂狗东西,又拿起拨炭棒拨弄起炭火来。
忽地,他听见云之阳畅快大笑,慌忙起身,刚拿起的拨炭棒又丢下。
满殿只闻天子笑,几人低头垂眸动也不敢动。
云露雪在大笑声中竭力颤抖着伸出包扎了两遍的左手,轻柔地放在了云之阳抚摸着他膝盖的手上,用力拧下。
云之阳笑声嘎然而止,他覆另一只手包主云露雪受伤的左手。
一瞬而后起身朝高台上走去,边走边说:“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好啊,你们几日一早就进了宫,想来也累了,都回吧。”
姜渊和宁修雅恭敬上前躬身礼拜:“谢陛下,臣等告退。”
只皇子师许砚之许丞相上前冷硬道:“陛下,永寿宫一事若只听宁铮一面之词,仅罚那两个宫女就了事,便任凭太后娘娘昏倒不管不顾,怕是会致各位娘娘们寒心,引宫内上万名宫人们惊惧恐慌!姜副相顾及他亲孙女,不愿多说。”
“臣不行,臣乃皇子师,若陛下不弃,臣会是太子师,天子师!臣若不以身作则,岂不是辜负陛下信任!”
“故今日臣以死明鉴!请陛下勿信一面之词,严查永寿宫太后娘娘晕倒一案!”
许砚之字字恳切,重重叩首,跪地不起。
姜渊见他如此,亦躬身礼拜道:
“臣请陛下严查永寿宫五公主是被谁擅用私刑已致昏倒一事!”
“若此事长存,不论宫中万人,朝中万人,天下万万人都寝食难安!”
云之阳坐于高台之上,靠着龙椅,指尖轻点,冷眼瞧着下方众人,最后视线落在副相宁修雅身上。
宁修雅似有所感,两步上前躬身礼拜道:
“陛下,臣未亲见太后娘娘和五公主,不敢妄言。”
“但三公主就在臣眼前,一身蓝裙尽被鲜血浸透,整条左手被伤得动也不能动了,行走都费力,想来必定面白如雪。”
”臣一见便想起家中幼女,若臣之女重伤至此,臣拼死也要揪出贼人,让其付出代价!”
“臣无许相和姜副相为国为民,臣只求陛下严查昨夜三公主回京路上,到底是何歹人敢刺杀皇嗣!”
“这事不明,城中百姓谁还敢出京都,更无人谁还敢来京都,如此以往岂不是亡我大庸江山!此贼人大逆不道、丧心病狂!非千刀万剐不能赎罪!”
“臣恳请陛下细查此事,绝不能纵容幕后指使!”
宁修雅擦净泪水,与许、姜二相跪在一处,亦叩首不起。
云之阳手肘置于膝盖之上,倾身慎重道:
“三位丞相所言极是!朕之母,朕之女,两日间是伤的伤,昏的昏!天要忘我大庸否?!”
殿中众人皆垂手面露不忍,三位丞相叩首齐呼:“请陛下严查!”
云露雪艰难起身,她推开了要来搀扶她的飞鹤和许溥心,“父皇!求您为女儿主持公道!!”只走了半步就平地摔倒,飞鹤和许溥心快步上前搀扶,却慢了宁铮一步。
宁铮搀着她的右手,押着她向后退了半步。
他绷直了背,用着恰到好处的力气将她轻柔地放回太师椅上。
椅垫的温度还在,云露雪已然力竭。
云之阳眼瞧着那帽围晃晃悠悠起来,颤抖着要摔倒,又无力地回到远处,再然后弯着动也不动了。
他不禁想到八年前,心好似被剜了一块:
“宁铮,用朕的仪仗送淼淼去永宁宫,宋伯岐进宫了没?让他先去永宁宫!”
随云露雪来的几人皆恭敬行礼,殿门再开,许溥心和宁铮稳稳抬着太师椅走了出去。
苏志明紧随其后,于宫门口外又朝高台上躬身行了个礼,后而便急吼吼的追上五人。
帝王仪仗鱼贯而出。
殿门关上后,云之阳瞧着殿内叩首的三位丞相,沉思片刻后,他道:
“如此,命殿前司严查三案!”
“传旨!年关将至,朕要用贼人的项上人头来庆!!”
“是!”三位丞相叩首应声,事已毕,云之阳遣退三人。
三人出殿后接过宫人送来的伞,沉默着各自出宫回府,只是心中所思不尽相同。
无人知晓,云之阳在文德殿坐了许久,后又唤来赵不愠商谈许久。
那日风雪很大,没人听到他们谈了什么。
帝王步辇格外宽敞,许溥心和宁铮抬着太师椅直接将其放在步辇之上。
八人稳当抬起步辇,苏志明前方开路,飞鹤、许溥心和宁铮护于两侧。
后有宫人举着上有日月星辰,龙虎风云图案的旗帜,再后跟殿前司侍卫随护。
飞扬的雪花推着纱帘贴近云露雪搭在太师椅上的右手。
宫人们远远瞧见就跪下叩首直呼万岁,一阵阵呼喊此起彼伏。
云露雪再睁眼时已被永宁宫的宫女们抬上了床,她再度与云相宜睡在了相邻的床榻上,看她睡得沉,她也跟着睡了过去。
永宁宫和永寿宫宫人们忙忙碌碌,直至夜深时才平静下来。
空无一人的寝殿里,云露雪倦眼微睁,空憋的肚子咕咕叫,她翻了个身,拿下掩住面颊的丝帕。
沾血的裙襦已被换下,左手伤口重新包扎,手背处布蝴蝶煽动着翅膀。
她翻了个白眼再度躺了下去。
寝殿内烛火摇曳,窗外呼呼的风雪声此起彼伏。
飞鹤靠在云相宜床榻边熟睡。
透过屏风和殿门,朦胧间她隐约看到寝殿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身怀中抱着枪,定然是许溥心。
另一人与他竟一般高,抱胸靠在门框上,看不出是谁。
肚子不服气地又咕咕叫起来。
飞鹤睡得实在是香,她不忍打扰,忍着饥饿盯着殿门外的身影。
她想:应该是宁铮,是吧,是吗?
这一刻的陌生终于让她明白,
这一世,她和他所行之路并不相同,她与他已无恩怨,无需相伴。
门外的宁铮有一瞬的恍惚,眼前一黑,勉强站稳身形,他用力甩了两下脑袋。
在许溥心疑惑的眼神中,无奈低声道:“三公主醒了。”
许溥心将信将疑地向殿内看去,就见屏风后,躺在床榻上的云露雪高高伸起右手,无聊地画圈。
他更疑惑地觑了宁铮一眼,满腹疑问地走进小厨房,面无表情地下了一碗白菜鸡蛋面。
仍靠在门框的宁铮后槽牙越咬越紧。
他明明趁永宁宫乱成一锅粥时悄悄去太医院拿着方子煮了锅药。
他整整喝了两碗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
药还没起效?!
今晚风是挺大的,又吹进脑袋里了?
他这么娇弱的吗?
许溥心面无表情端着鸡蛋面回来时,他暗暗下决心,
以后要每日早中晚各喝一碗汤药!
他不信他驱不走脑袋里的寒气!!
“吱—呀—”
寝殿殿门悄然打开一角,许溥心轻手轻脚地端着鸡蛋面走了进来,绕过屏风,他瞧见了云露雪那双比烛火还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蹲着的鸡蛋面。
云露雪右手撑床面,艰难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眼睛紧盯着鸡蛋面,
面还没吃到嘴里,嘴角已高高扬起。
刚睡着的飞鹤被开门声惊醒,见云露雪自己起身,赶紧朝她床前挪去,而后撑着床面起身又坐下。
她拦住要自己去端面的云露雪,小心翼翼地接过鸡蛋面,吹了吹,等不烫了才开始喂云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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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露雪瞧着她那一筷子就三根面条,张大了口,用手指往嘴里指。
飞鹤忍俊不禁,又多夹了两根面条给她。
吃了两口,云露雪实在不尽心,夺过筷子,自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三两口解决完一碗鸡蛋面,许溥心熟练接过碗筷。
云露雪餍足睡下,几乎是沾了枕头就睡了过去。
飞鹤担心她积食,要给她揉肚子,不想没揉几下,就听到她熟睡时满足地呼呼声。
飞鹤也就罢了,兀自在趴在床榻边睡去。
一夜好眠,再睁眼时天光大亮。
云露雪猛得起身,因着用左手撑了床,疼得要命,“哎呦!”她疼得直嗷嗷。
“哎呦!哎呦!哎呦!!”宋伯岐拎着药箱踏过寝殿门槛,“三公主,您还知道疼啊?”
云露雪习惯性猛得躺下,床榻发出吱呀响声,她急忙拿起枕边的帕子盖在脸上。
殿门外的宁铮一手叉腰,一手搭在腰间宝剑剑柄上,听着殿内响动,眉毛不自觉拧紧。
飞鹤端着清水路过他身侧时,小声劝道:
“宁副使,三公主久不在宫闱,宫中礼仪自然疏忽些。殿下并不在意,你、我也不应如此反感才是。”
说完,飞鹤便抬脚往里走了。
宁铮狐疑地捏了两下眉尖,他是排斥她,但有这么上脸吗?
永宁宫门外厚重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
这次赵不愠站在宫门口,让小太监通传,殿门进了又出,赵不愠被请了进来。
他站在寝殿门外台阶下,洪亮地嗓音清晰地传入殿内:
“陛下有旨,三殿下昨日擅闯永寿宫,致太后娘娘至今昏迷不醒,虽非有意,但责罚难免!令您自今日起每日晨昏在菩萨像前跪满两个时辰!”
“你说什么?!”许溥心猛地冲下台阶,龙胆枪朝赵不愠咽喉刺去,赵不愠岿然不动,宁铮抽出宝剑飞身拦住。
许溥心气急骂道:“滚开!人不知!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故而赵不愠自小就有个外号,叫人不知,太多年没人如此喊他。
赵不愠不合时宜地笑了:“你耳聋啊!”
龙胆枪再次刺来,不等宁铮出手,赵不愠一步上前空手过招。
龙胆枪招招朝命门袭来,赵不愠终是不敌。
宁铮找准时机从许溥心身后偷袭,许溥心无奈掉转枪头和宁铮缠斗。
赵不愠毫无战意,竟惬意地坐到了殿前台阶上。
龙胆枪再刺来时,他便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上一挪,待许溥心再想刺时,宁铮又将他缠住。
院中落了一夜的雪被三人挑起又落下,一时间胜负难分。
宋伯岐沉默着为云露雪擦拭血渍、换好膏药,白布再度缠紧,宋伯岐终是不忍:
“连着下了两夜的雪,雪化时最寒,殿下要多穿些衣裳。”
“还有四五日就除夕了,到时陛下心一软,这事也就算了。”
“您心里也别怨,这宫里就规矩多,日后懂了就好过了。”
他又给云相宜把脉:“今日晚些时候应当就能醒,宫里小厨房多备些清粥小菜和肉汤,要吃,但别吃撑,药太医院煮好了送来,按时喝着就行。少走些路,但也不能不走,药膏记得换。”
飞鹤在心里一项项几下。
叮嘱完后,宋伯岐熟练地收拾好药箱,背起时见云露雪自己顶着帕子下了床,又叮嘱道:
“我本不该多言,但你乍然回京,性子又倔。”
“相识一场,老朽就多嘴说一句,您唯一能倚仗的只有陛下,和谁倔都成,但千万别和陛下倔,别值当。”
若失了帝心,就算挨过了这一劫,这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15. 第十五章
“多谢宋老太医教导。”云露雪眼神坚定。
宋伯岐心下大安,拎着药箱,贴着院中高墙走了。
见云露雪穿着寝衣,随意拿了个帷帽就要出去,飞鹤赶忙上前拦住,命宫人们关上殿门,将她拉到衣柜前的屏风后。
“这些衣物都是这八年陛下为您备下的。春、夏、秋、冬、四季节庆,衣物、首饰,还有京都时兴的各色玩意儿,样样齐全。这些还只是您前日夜里回来,皇后娘娘命人去延福宫想着您现下能用上的,挑了来的。”
飞鹤挑了件粉绿色丝绸棉袄,内侧是狐皮,十分保暖,她边给云露雪穿上边费心劝慰:“您就看这件,面上这朵大荷花,和三裥裙裙摆上那些精细的小荷花,都是三四十个绣娘用孔雀毛绣了一两个月才绣成的,内里这狐狸毛,也是陛下去年冬日亲自猎来,挑了最大最完整的一块皮给您缝的。”
“您在寺里不知道,满宫上下,谁都知道陛下最疼您。”
飞鹤又拉着云露雪坐到梳妆台前,“延福宫建了这么多年,陛下花了许多心思,前殿的佛堂更是因您才有,陛下更是让护国寺那些人每年冬、夏两季进宫为殿下祈福。”
“如此这般,怎算不用心呢。”
“既用了心,那不就是时时惦记着您吗?”
“私下听苏志明说,一到冬日陛下梦里都会喊您和柔嘉皇后的名字呢。”
飞鹤麻利束好发,拿起与衣裳颜色一样的帷帽为她戴上,薄纱上还隐约能见着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飞鹤又用一根荷花样式的簪子固定住:“真好看。”
她墩身要为云露雪穿冬靴。
“我自己来。”云露雪弯腰自己穿上冬靴,心乱如麻。
她起身要走,飞鹤又取出件虎皮大氅给她披上,外边锦缎是鲜艳的红色,行走处如那凌寒独放的冬日红梅。
待披好后,云露雪才抬脚走出殿门。
院中三人仍在缠斗,赵不愠躲,许溥心追,宁峥拦。
殿门开时,许溥心面朝云露雪,他失神枪慢了三分,没想到要拦他的宁峥目光触及殿内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反应过来时见龙胆枪要至赵不愠面门。
他竭力上前阻拦,龙胆枪顶住剑身,许溥心再一用力,他不敌朝内殿飞去。
云露雪刚出来,就见宁峥背身朝她这边飞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拦。
宁峥以剑尖阻地,火星迸发时他感受到有一只手软乎乎地按上他的腰。
在他矮身朝后退时,那只手就停在那里,一瞬间抚摸过他的后背、脖颈和发冠。
他竭力稳住身形,那只手如兔子般逃了。
而他正好停在云露雪身侧,大氅贴着他的衣襟,帷帽的薄纱拂过他的发冠,他的木簪反复擦过薄纱。
于冬日鹅毛大雪天里,他的耳朵红得好似要滴血。
随着云露雪缓步朝外走去,艳红的大氅擦过他的左耳,尖尖的虎毛挑逗似地轻触脸颊。
宁峥下意识向左侧垂首,用鼻尖回应抚摸,思绪竟比下意识的动作慢了半拍。
等他神思清明时,许溥心已持龙胆枪将至面前,他慌忙翻身躲避。
再抬头,云露雪挡在了他身前:“小舅,殿前司不过是奉命行事,我自会去和父皇辩白。”
宁峥耳朵发烫,惊愕于眼前全是似血般的红,他飞快起身后退站到殿门旁。
许溥心不忿地收了龙胆枪,怒瞪走上前的赵不愠,恶狠狠道:
“既说是陛下令,圣旨何在!”
似是没听到般,赵不愠脸上挂着虚假的笑走到云露雪身前,躬身行礼:“三殿下,我就是给陛下传话的奴才,您何必为难奴才呢?”
“赵指挥使自谦了,我回宫不过两日,都能看出来父皇器重您。有你在父皇身侧,是我等子女之福。”云露雪闲庭信步道,“故而求教指挥使,不知父皇除了让您给我传旨,还有何令?”
“三殿下抬举。”赵不愠腰更弯了些,更恭敬道,
“陛下有令,暂封永寿宫,严查永寿宫上下,一为太后娘娘安康,二为找到伤五公主者,敢害皇嗣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一日抓不到那人一人不解封。”
话头一滞,他微微抬头觑了眼云露雪,见她停了脚步正对着他,他立刻低了头继续道:
“陛下让您去佛前祈福,不过是权宜之计,堵住悠悠之口罢了。三两日的光景过得也快,想来与殿下在兴国寺无异。”
雪花落满赵不愠弯着的腰和垂下的脑袋,飞鹤拿了伞走到云露雪右后侧,为她挡雪。
云露雪走出伞下,勾唇自嘲道:“不过两三日!呵!不用为我撑伞,出身时就说了,我是火命!自是要这雪来压一压的!”
“今日若遮了这雪,明日宫里谁倒了病了,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云露雪气汹汹地朝殿外走,许溥心紧跟着她走到延福宫,见她进了归心养身的屋子后安了心,毫不犹豫转身奔文德殿而去。
飞鹤先是一楞,随手拉了个宫女,叮嘱道:
“待我走了,要赶紧关了殿门,谁来都说殿下病重,一直未醒,谁也不见!听见没!”
见那小宫女珍重点头,她也就没了顾及,急忙去追许溥心的身影。
而一直弓着身的赵不愠见状,朝宁峥使了个眼色,宁峥紧随他身后也出了永宁宫。
永宁宫宫门缓缓关上,宁峥颇有些不耐烦,正要问,赵不愠便低声严肃道:
“陛下口谕,让你带人去城郊查明三公主遭刺杀一事!”
宁峥面色一沉,抱拳道:“是!”
赵不愠从腰间摘下令牌,递给他:
“速去速回!陛下要年前就有个结果!”
“是!”
宁峥接了令牌,飞身上了屋顶,脚尖轻点砖瓦,扫雪的宫人们并未察觉,巡逻的殿前司侍卫们远远瞧见他腰上的令牌后也只偏头装看不见,只消片刻他便出了宫,到殿前司军营点了十二人随他出城。
此时,飞鹤刚到延福宫宫门口,迎面撞上了快步出来的许溥心。
许溥心直直看着她道:“甚好!照顾好小主子!”
说完便要走,飞鹤慌忙拦住他:“许将军,斗胆问您,您要去做什么?!”
“自然是要去给小主子讨个说法!”
许溥心抬手挣开飞鹤拉着他衣袖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飞鹤站稳身形时已瞧不见他身影,只能闷头进了延福宫。
此时,赵不愠带着殿前司二十八名侍卫站在永寿宫宫门前,
一行人手都搭在腰间佩剑上,无需言语,只站在那儿,气势就震得永寿宫内人心惶惶。
宫人们瑟瑟发抖地瞧着掌事姑姑久思一瘸一拐地骂了他们几句后,艰难地跨过门槛,走到赵不愠身前,阴阳怪气道:
“赵指挥使,昨日有人擅闯永寿宫时你们不来,太后娘娘让你们拿下贼人你们也装死,怎么,现在领着这么多人来?有用吗?!”
赵不愠嘴角挂着虚伪的笑,总有一些宫的管事姑姑总觉得自己得了主子的恩宠,就不是奴才,是主子了,他见着这些人也总是给些面子。
可今日,他也要当一回拜高踩低的小人。
他抬手一挥,身后侍卫们鱼贯而出,两队则朝两侧走去,要将永寿宫团团围住。
另外一队越过久思,径直进了永寿宫,呵斥宫人们都站在院子里,只留一人站在赵不愠身侧。
久思挺着小身板挡在他们身前,恶狠狠瞪着赵不愠,依旧高高在上道:
“你们想干什么?!太后娘娘昏迷至今未醒!你们若是冲撞了,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赵不愠身侧侍卫上前一把将她推到在地,腰间宝剑露出锋芒:“敢拦殿前司办事者,死!”
久思头磕到门槛,发髻散了也顾不上,她不可置信道:“陛下的旨意?!”
不等赵不愠回答,她用力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磕磕绊绊起身,发疯般朝寝宫跑去。
赵不愠大步踏进殿内,施施然朝里走去,远远他就瞧见晋王快步走来,他勾起习惯性假笑,翘首以待。
晋王快近身时,一名侍卫小跑过来,垂首小声禀报:
“老大,柴房里除了有昨日被罚的那两名宫女,进气多出气少的,怕是活不了几日了;还有一为年长些的嬷嬷,瞧着像以前凤仪宫的张嬷嬷……已然没了气,应当是被压在缸里,闷水闷死的……”
“其余宫人都已在院中。”
赵不愠颇觉意外地轻挑眉毛:“知道了。”他侧首低声吩咐两句。
再抬头时,晋王已至身前,他又变回了之前的虚伪模样。
此时,云露雪擦干眼泪,压好被角,不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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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阻拦,毅然出了延福宫,朝文德殿去了。
“三殿下!陛下让您在您的延福宫佛堂祈福,时辰都到了,这满宫都是殿前司的人,您要去哪儿?”飞鹤快步跟在云露雪身后,越说越急。
佛堂内念经声戛然而止,再起时,护国寺住持玄慧坐下大弟子归觉走了出来,小跑至她身后,合掌微微点头道:“贫僧法号归觉,不知师妹怎么称呼?”
云露雪止了步,转身若有所思地瞧了眼佛堂,而后合掌远远一拜:
“兴国寺住持玄慈座下十三弟子归一,拜见玄慧师伯。”
归觉挠挠头,笑道:“师父他一念经就啥也听不见了,你别介意,我晚些和他说。”
“好。过几日,我再来拜玄慧师伯。”
云露雪朝他点点头,小退半步后转身便要走。
“师妹等等!”
归觉拍拍脑袋上前道:“师父让我带句话给师妹。”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归觉双手合十,郑重道。
云露雪愣神片刻后,浅笑道: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话毕,云露雪快步走了,飞鹤焦急不已,她对着归觉道:
“师傅,三殿下既你师妹,你怎不拦她!”
“阿弥陀佛。”归觉仍立在那里,飞鹤咬牙跺脚追上飞鹤。
归心仍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闭眼喃喃道: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却不似方才那般坚定。
飞鹤打着伞费力跟在云露雪身后。
直至到最后一个转弯处,云露雪停下脚步:
“自今日起,我不再住永宁宫,你回去把那床榻撤了。”
“殿下这是什么话!”飞鹤还一手打伞,一手拉住她胳膊,眸中含泪,还欲追问。
云露雪挣开胳膊,似是不耐道:“着人收拾好延福宫,我要住回去。”
“若是我回去还没收拾好,你们就仔细着吧!”
云露雪丢下这话,转头就不顾侍卫阻拦,义无反顾地走向文德殿。
“哎呦,我说谁呢,原来是三公主啊!”
苏志明小跑出来,佝偻着身子就要去扶云露雪,脸上挂满了谄媚的笑,奉承道:
“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还有几日过年都不愿歇歇,今日一早就批起奏折来。”
“方才宁将军来了,正与陛下说话呢,一时怕是不得空。”
“三公主,咱还是回吧。”
说着就挥手让小太监去抬轿来:
“陛下说了,还是用他的仪仗送您!”
“您安心,待永寿宫的事儿过了,陛下就去看您。”
“陛下对您,那心比真金还真呢,阖宫上下,也就您能坐天子仪仗呢!”
说话间,云露雪已至文德殿殿门前,她轻瞥喋喋不休的苏志明,转身走到昨日永寿宫两位宫女受罚的位置,砰地跪下。
“哎呦,祖宗,陛下让您在延福宫佛堂祈福,不是这儿!您快起来,咱送您回去吧!!”苏志明作势就要扶云露雪起来。
手还未近身,云露雪低声怒斥道:“滚!”
“殿下别为难奴才们呐!”
苏志明满头大汗,只能咬牙拍腿回去禀报。
他刚踏进殿内,就听见云之阳和许溥心争执得更激烈了。
回眸觑见云露雪正要解下大氅,白雪已落满帷帽。
腰又弯了几分,快步朝内走去。
他忽地想起十六年前,陛下刚登基,先皇后和当时的姜贵妃一同生产,先皇后难产而死,二皇子也于一月后夭折,陛下伤心欲绝,不顾群臣反对要亲自抚养三公主。
陛下当时说什么来着,哦,他怒火中烧,用冰冷的眼神扫视跪着的群臣道:
“朕的发妻和幼子死了,只给朕留下这襁褓中的幼女。”
“她才满月!你们就要污蔑是她克死了她的生母和同胞哥哥!”
“她若真如你们若言,那朕怎么还活着?”
“朕若真死了,那也不是被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克死的,是被你们!”
“你们这些满口礼义廉耻,实则是衣冠禽兽的东西气死的!!”
他记得那日百官跪满了文德殿内外,也是个下雪天。
雪已落,风难停啊!
16. 第十六章
鹅毛大雪纷纷扬落下。
云露雪跪在雪地里,将大氅和帷帽解下,在雪地上三叩首,垂眸合掌,低声诵念《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一切法自性空,无生、无灭、无染、无净……”
细小的念经声乍然想起,不容忽视。
偶有小太监路过也都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胸口里,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无人去听她到底念了什么,故而也无人发现她将其中一段反复诵念。
文德殿内,云之阳的怒火好似要烧尽整座宫殿,许溥心于滔天怒火中双手抱胸静坐着。
太监首领苏志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陛下,奴才无能!三公主拿定了主意,奴才舌若灿莲也劝不住!”
云之阳随手拿起桌上砚台砸向苏志明脑袋,苏志明不躲不避,砚台砸破额头。
他一身不吭地忍痛爬去拿起跌落在地的砚台,手染满黑墨,额头鲜血流入眼眶,他跪着挪到云之阳身前,哽咽道:
“陛下要以龙体为重啊!奴才这就再去劝劝三公主,三公主不起来,奴才也陪着她跪。”
说完此话,他抖着手垂下头,涕泪横流,还不忘将砚台再往上送。
“好了!”云之阳烦闷难解,拿过砚台丢在书案上,浓墨染透案上白纸,苏志明淅淅沥沥的哭声惹得他更加烦躁,“我的话淼淼都不听,她还能听你的?”
“陛下英明。”苏志明软了背,止了哭腔,跪着挪到一旁,眼尖的苏喜小心递了快帕子给他。
他轻轻擦净脸上血渍,而后用浸透血的帕子捂住额头伤口,鲜血丝丝渗出,又染红他的指尖。
“那帕子能有什么用?下去吧!等这伤好了再来伺候!”
云之阳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尽是不耐烦。
“谢陛下恩典。”苏志明恭敬叩首,起身后垂首正欲退至殿外,
又听云之阳颇为随意道:“刚刚给你递手帕擦脸的,是你小徒弟?”
“回禀陛下,奴才哪儿配手什么徒弟,不过是瞧他机灵,带在身边好教导些,待奴才百年后,还能有他服侍陛下。”苏志明又跪下磕头道。
苏喜更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地小跑出来连连磕头。
云之阳觑了眼岿然不动的许溥心,无奈道:“学了这么久,就学会了磕头?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慌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强打着精神、壮着胆子还想说些什么。
云之阳赶紧道:“瞧你也有几分机灵劲,去延福宫吧。”
“奴才苏喜,叩谢陛下!”小苏公公喜地连连磕头,而后又偷偷看了眼身后的苏志明,见他朝自己使了个眼色,这才敢起身退至一旁。
这时才后知后觉陛下将他遣去了延福宫,心乱如麻,颇感悲戚。
“苏公公,你教得很好,赏黄金百两。”
云之阳似笑非笑,眯着眼直盯着苏志明,门口侍卫不知从哪儿搬来一箱黄金打开放到他眼前。
一直闭目静坐的许溥心不由自主地睁眼,金灿灿的金子扎得他眼疼,鬼使神差地朝云之阳抛去个满是哀怨的眼神。
苏志明惊得冷汗直流,立刻叩首道:
“这些都是奴才的本分,不敢受赏!”
“你若守好你的本分,这就是你能收的赏赐。”
云之阳轻飘飘丢下一句,苏志明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豆大的汗滴在地板上,心里只余绝望和悔恨。
许溥心蹙眉催促道:“给你你就收着,磨磨唧唧什么劲!”臭显摆什么!
云之阳笑道:“爱卿所言极是!”
苏志明不得不心惊胆战地行礼退下,两名侍卫搬着一箱黄金跟在他身后。
心绪难平之际,他下意识觑了眼远处一身沾满白雪,却仍合掌念诵经文的云露雪。
好似那经文能暖身一般,她竟跪在那儿动也不动。
不敢细瞧,他招手喊来苏喜,附耳道:
“你去永宁宫拿个手炉给三公主。”
苏喜眼珠一转,面上一喜道:“是!多谢老祖宗!”说完就欢喜地跑了。
苏志明嘴中嘀咕两句便也走了。
殿内,许溥心紧紧盯着云之阳,竟从心底生出几分陌生来。
云之阳屏退左右,先开口道:“淼淼现在就跪在外面,你怎么不劝劝?她若听话,乖乖呆在延福宫佛堂里,护国寺那些和尚只知念经拜佛,一棒打不出三个闷屁!谁能、谁敢管她跪不跪、念不念?”
“你要真为了她好,就该带她回去!而不是和朕胡搅蛮缠!”
云之阳催促着许溥心,见他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一般动也不动,又道:
“清浅若在,真冻坏了淼淼,她能饶过你?!”
许溥心拿起搭在身旁的龙胆枪,眼神盯着枪尖,冷冽道:
“阿姐让我护她,不是让我困住她,她想跪在这儿,那就跪着,我不会阻拦。”
“让她跪在那儿的不是我,阿姐回来,饶不过的是你,不是我。”
他转过头看向云之阳,眼神如枪尖般锋利,继续道:
“我今日要来,只有一问,你当自己是她生父吗?”
云之阳不可置信:
“许溥心!你是猪脑子吗?!”
“淼淼要不是我和清浅的女儿,我会将她养在太和宫吗?!”
“我若不疼爱她,她今日还能活着跪在外面吗?!”
“她年纪小不懂事,要这般和我怄气,你都多大了?许溥心!”
“你问问这满宫上下,谁不说我宠她宠得都过了头?!”
许溥心不为所动,起身站在大殿中央,冷眼瞧他:
“你当年也是这般疼爱我阿姐,可我阿姐死了。”
云之阳:“许溥心!”
砚台再次砸下,许溥心只似没瞧见一般站定在那儿。
砚台猛地砸中右小腿,他连眼神都没动一下,继续道:
“八年前,你也说会把她放在心尖上,结果她落了水,送回来时气息虚弱到什么样了?若不是阿姐上天有灵,怕是八年前就死了。”
砚台砰砰滚动,似是被他呵住了一般,滚了个小圈,倒下时啪嗒裂成了两半。
云之阳捂着胸口大口喘气,许溥心继续道:
“这八年里,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小尼姑,她那一天见一面的师父,对她也比亲爹好!一个个只知道念经的秃头和尚对她也比她亲哥哥好。实在可笑!”
“你这千秋万世的江山竟要她们母女二人的性命作陪!可笑!可笑!!”
许溥心心碎垂眸,掩饰眼中落寞。
云之阳拿起书案上的奏折就砸向许溥心。
许溥心仍旧站在那儿,一本本奏折狠狠砸在头上,脸上,身上,他只站在那儿。
听到动静的小太监们赶忙进来,见云之阳怒目圆瞪,歪在龙椅上,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皆慌了神。
有人手忙脚乱地找丹药,有人抬脚就朝太医院奔去,有人吓地手脚都软了。
云之阳服下丹药,随手又将药瓶掷向许溥心:
“我的一片苦心你不懂!淼淼现在不懂,以后也会懂!”
“滚!你给我滚!!”
“陛下保重龙体啊!”太监们四嘴八舌道,“陛下正在气头上,许将军你就走吧。”
云之阳怒气未消,骂道:“他在何处任职?!是个屁的将军!!”
许溥心转身便要走,云之阳又抬手道:“慢着!我让你走了吗?!”
许溥心冷哼,脚步不停,惹地满宫太监们额头冒汗。
云之阳大声喊道:“殿前司有个副使撤了,既是你赢的他,那他的位子就交给你了!”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去!守宫门!!”
许溥心揉揉耳朵,敷衍道:“得令。”
他一脚踏出文德殿宫门,夺过正要给他撑伞的小太监手上的伞,快步走向雪地里的云露雪。
他半蹲下身,为她撑伞。
“小舅,我这身衣裳可金贵了,你瞧着好看不?”眼眸起雾,云露雪眨巴两下。
许溥心认真打量一番道:
“没瞧着有多好,不如你之前穿得合身。”
“里面是狐狸毛,很暖和的。”
云露雪将右手往前伸了伸,上扬着露出里侧的细毛。
许溥心微微扬起的嘴角尽是苦涩。
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伞上。
四目相对,唯有雪落下沙啦沙啦的声音弥漫。
文德殿一名小太监小跑过来,他毫无顾忌地将雪踩在脚下,气喘吁吁地打破这份沉寂:
“许副使,陛下说,大内安危一刻不能懈怠,请您速去殿前司军营呢。”
许溥心原本觉得没什么,可此时心却揪了起来,拧巴成一团,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露雪搜肠刮肚,微张嘴问道:“小舅,晌午回来吃饭吗?”
“回来的,每日都回来。”
许溥心将伞随意放下,将半被雪掩埋的大氅拿起来,抖尽积雪,为云露雪披上。
见她将小半张脸都埋进大氅里,他才放心。
他起身走了,那小太监也放心地走了。
文德殿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雪地里空无一人。
只有她是这片白雪里唯一的红。
她搓搓手,哈了口气,继续将唯一熟识的那段经文翻来覆去地念。
前一句,后一句,她颠三倒四地念着,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她谓叹道:“竟然没湿,真好啊。”
“三殿下好兴致啊。”赵不愠不知何时走到了云露雪身后,玩笑道。
云露雪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软了背,微微点头道:“多谢赵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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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真心实意,倒是让赵不愠有些惊愕。
永寿宫一事,确是他故意为之。
他们三人一脚踹倒了永寿宫掌事姑姑的时候,他就站在远处屋顶上看着。
是他一直压着没有让殿前司众人拦他们,因着他的命令,殿前司侍卫才姗姗来迟,装聋作哑般演了出拙劣的戏。
龙椅上那位更是眼明心亮,看破不说破罢了。
只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那麻烦也找不上门。
宫里人人奉为圭臬的道理,这位在外修行的三公主,竟然不知道?
“我与三殿下不过一面之缘,有何要谢我的?”
赵不愠的假笑有些挂不住了,他疑惑道,“殿下该记恨我才是。”
毕竟若是他今日一早去永宁宫说的那番话,她此时也不永跪在这里。
云露雪不再理他,继续翻来覆去地念诵经文。
赵不愠也不多停留,规矩走到文德殿门前,有条不紊地禀告着。
他和云露雪随口的几句话被这漫天的鹅毛大雪吹散。
他们谁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地寂静,不知过了多久,苏喜抱着两个精致的手炉,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他走近了才瞧见云露雪摘了帷帽,心下一冷,脚步渐缓。
怀中手炉暖热,他咬牙加快了步伐,快到身前时,猛然跪下,俯身挪到云露雪身前,恭敬将手炉递上。
云露雪早已听见动静,此时瞧着脸都要埋进雪地里的苏喜,她只觉莫名其妙,疑惑问:“你是谁?”
“奴才苏喜,原在文德殿跟着苏公公学规矩,今早被陛下指到了殿下宫里伺候。”
苏喜将心里早已准备好的话尽数抖出:“奴才愿为殿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也不后悔!”
雪地静悄悄,苏喜的心又提了起来,直至手上一轻,他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跟着我真有可能会死,你真不后悔?”
云露雪将手炉一个塞在脚后跟,一个抱在怀里,半开玩笑道。
苏喜欢喜地磕了个头,只道:“奴才一条贱命,殿下就算让奴才一头撞死,奴才也甘愿。”
他心里门清,陛下宠爱三公主,如今他既要去延福宫,那哄好三公主,他定比在文德殿快活!
出生入死轮得着他?
这些贵人不过是要手里的狗没事就表表忠心罢了。
而他,最会当狗了。
两个时辰一到,他便弯腰扶着云露雪上了早已安排好的小轿,又是掀轿帘,又是嘘寒问暖,直到从正面进了延福宫,他一张嘴就没停过。
“这些就你们吃了吧。”云露雪瞧着满桌子佳肴,只挑了一小碗清粥和为数不多的两盘时蔬,指着其余六盘鸡鸭鱼肉,对跪在地上的三人说道。
跪在地上,等着夸赞的苏喜露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不理解:“啊?”
主子吃小两碟素,他们食八大碗荤腥?
断头饭吗?
他哪儿错了?
“我既然拜入沙门,虽未剃度,但也绝无破戒之理。”
云露雪端起清粥便要狼吞虎咽,奈何宽大的帷帽太碍事。
她又放下碗,语气中隐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你帮我把这几个端到前院佛堂吧。”
她指着眼前一点青绿画了个圈。
苏喜熟练地将清粥和时蔬放进膳盒,直到跟着云露雪穿过清水池和小竹林,踏过隔开佛堂和延福宫正殿的月洞门时他才回过神来.
“三殿下,奴才斗胆说句不恭敬的话。陛下让您去兴国寺苦修,其中缘故您也明了,想来并非要您真和他们一起清修。"
"您如今也回了,何苦再守那些清规戒律呢?多吃些吃好长身体啊。”
云露雪脚步嘎然而止,她转身看向喋喋不休的苏喜,颇为意外:
“此话确实不妥。是我瞧着好说话,让你敢这般不恭敬吗?”
“三殿下人美心善,奴才…奴才…实不忍见殿下如此。”
苏喜弯着腰,垂着脑袋,只能瞧见一抹淡粉,手中膳盒越来越重般,他额头流下豆大的汗。
“人美?你瞧过我吗?”
云露雪忍俊不禁,轻笑道:“膳盒给我,你去吃午膳吧。”
苏喜抖着手将膳盒递了过去,满脸堆着笑:“还是让奴才跟您一块儿吧。”
“不用。”
云露雪拎过膳盒,朝前走了几步,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倏然转过身来,轻轻掀起薄纱一角。
好似从未发生,是梦,是幻。
苏喜在月洞门前站了许久,直至白雪爬上鞋面,身子都冷了,他才失了神地朝回走。
一路上长吁短叹,过了许久他才陡然想起晋王求娶谢家女时提到的《诗经》里的那句话,恍然大悟道: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17. 第十七章
归心仍旧昏迷不醒。
云露雪摘了帷帽,坐在床榻边三两口便喝完清粥,边吃青菜边念叨。
等她两碟都吃完。
归心依旧没醒,答应她一同吃午膳的许溥心也没来。
捏紧被角,将碗碟收入膳盒。
匆匆吃完午膳的苏喜已在屋外等候。
云露雪将膳盒递给他,忍不住问了句:“今日宫里有什么大事吗?”
苏喜拎着膳盒,垂首跟在云露雪身后为她撑伞,思索片刻后笃定道:
“今日确实热闹!永寿宫被封,听说殿前司去的时候,晋王也在呢,竟也被禁足在了永寿宫。”
“还有就是,前夜拦殿下的殿前司副使张安节撤了职,许将军替了他。听说,张安节此人最喜酒色,擅武好斗,总仗着军工欺负手下人,如今,当家都等着看他笑话呢。”
苏喜说得兴致勃勃,见云露雪喜欢,又继续道:
“还有一件小事,说给殿下听个趣儿。说前日接您回京的御马司李稚走了狗屎运,接了死了的邓全德的位子,如今也是御马司副使了。”
“他原来总被欺负,现下正摩拳擦掌要报仇呢。曾经欺负过他的,也是吓破了胆,没头苍蝇似地满宫里求人出主意。”
“叫奴才看呢,他是求不着人的,这般没脸倒是惹得满宫笑话。”
苏喜说得多了,难免心里话也带了出来,又觉不对,急忙捂嘴,低头偷觑云露雪。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云露雪回头瞥苏喜,正好撞见他求饶似的眸子。
死亡的恐惧曾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周身,褶皱的皮肤、柔弱的身躯都让她绝望。
那时候她还是她吗?
有谁听见她将死的悲鸣吗?
她语气柔和了几分道:“若我陷入如此境地,恐怕还不如他们呢。”
“殿下可怜他们?”苏喜不甚明白,他疑惑道,“李稚能翻身还多亏了您呢,您若发话,他定不会再为难他们了。”
说话间二人已走过月洞门,风雪一阵狂过一阵,好似能压弯这片竹林。
云露雪拉着一棵弯了腰的小绿竹用力一晃,压在竹子上的些许白雪掉落,竟引得它猛然立起,白雪尽数落下,落在伞上,苏喜费力才撑稳。
“我拍它,是为因,他立起而雪落是果也是因,这么多雪压得你差点撑不住伞是为果。”
云露雪脚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她似觉得有趣般一脚比一脚更用力更深入雪下:
“他们欺负李稚是为因,如今这般便是果。如若我求了情,那他们以后再作恶,便是我今日的不是了。此般因果太重,我承担不起。”
苏喜顿时哑口,张了又合的嘴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尽心撑伞,二人一路无言,片刻后便回到了延福宫主殿。
云露雪远远便瞧见在殿门口来回踱步的飞鹤。
飞鹤一瞧见她就不顾风雪径直小跑过来,仔细将云露雪打量一番才定了心。
她弯腰行了个虚礼,着急地话都说快了三分:
“幸好殿下无事,若真有个什么,五殿下醒了,奴婢如何交代啊!”
言语间眼眸已盛满了泪,她侧首哽咽擦净,又羞怯又哀怨:
“奴婢失礼了。殿下罚奴婢吧。”
云露雪无奈地半推她进了殿内。
苏喜停在门口抖落伞上残雪,又拎着膳盒走了。
四下无人,云露雪才开口道:
“我心中有气,若不撒不出来,是过不去的。但我不能冒险连累相宜,远着些才是好。”
刚止住的泪水又如线珠般滚落,飞鹤哽咽道:“殿下苦心奴婢怎不明白。”
“只是奴婢也明白,主子若醒着,就算是起不来身都不会因此远着您。”
“可奴婢也不能违拗了殿下。真真是左右为难,怎么都落个错!”
“殿下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让奴婢如何向主子交代呀!”
飞鹤哭得撕心裂肺。
云露雪忽地想起上一世,也是在延福宫,她歪在床榻上,怎么使劲腿和腰也不听使唤,怎么也起不来身,越用劲越疼。
飞鹤扶着她,劝她:“殿下,今日不抄经文了好不好?”
她不听,非要起来,最后坐在书案前时,冷汗已浸湿全身,她疼得打颤,连毛笔都要握不住了。
那时,飞鹤总是站在她身后,默默抹眼泪,眼睛哭红哭肿了,还要骗她说是被风迷了。
往事本已尘封,如今想起却历历在目。
云露雪心软地一塌糊涂,她拉着飞鹤坐下,打趣道:
“你可是永宁宫最贴心的,相宜怎忍怪你?”
飞鹤捏着帕子微抬眼眸看她,见她眼中满是戏谑,又羞得脸都红了,羞恼地直跺脚:
“奴婢心里苦,殿下还这般笑话奴婢。”
好像有一阵风吹过般,飞鹤脖颈一凉。
她骤然头疼得厉害,坐也坐不稳了,当即就要倒地。
幸而云露雪眼疾手快,倾身让她拉入怀中。
她担忧地摸了下她脑袋,竟发觉两侧太阳穴处有青经剧烈跳动。
正要喊苏喜,飞鹤陡然转醒,竟又好了。
眼前画面闪过,她如坠梦境,不过一瞬却如过了月余一般。
眼前人清晰明了,梦里的她日日抹泪也无济于事。
陡然转醒,飞鹤紧紧捏着云露雪衣襟,眼眸颤抖道:“殿下,您无事吧?”
云露雪歪着脑袋看她,颇为不解道:“你这是怎么了?”
飞鹤又将她上下仔细瞧上一番,提起的心才渐渐安下,理智回拢,她惊疑不定道:
“奴婢刚刚糊涂了,忽而头痛,忽而又如做梦,竟失了礼数。”
“无碍。”云露雪有些好奇道,“什么梦让你慌成这样?”
宫中有规矩,贵人所问,奴才需以实相告。
飞鹤不敢隐瞒,咬唇思索片刻后道:
“奴婢急糊涂了,竟梦见殿下疼得下不来床,又不肯养病,每日都要忍着痛要起床抄佛经。那梦似真的一般,故而奴婢方才才那般失礼数。”
那阵风好似又从飞鹤吹向了云露雪。
她原本拧紧地眉毛竟被风吹得舒展开了。
她满肚疑惑也尽消散,飞鹤只听她打趣道:“真是个糊涂人,给你瞧过了还这般担心,将心揣进肚子里吧。”
飞鹤放了心。那奇怪的梦自然被她扔在脑后。
而直到用完晚膳后,又跪在文德殿外时,云露雪也总在念经间隙自言自语道:“有什么事我忘了吗?”
那段记忆如被揉成团的废纸,废纸被人随意扔掉,那段记忆在她脑海中逐渐消失。
直至深夜回了延福宫,看到苏喜递给她的那张纸条后,她彻底将此事抛诸脑后。
“殿下,这是殿前司的人送过来的,说一定要您亲自打开。”苏喜双手奉上,而后规矩地站在一旁候着。
云露雪迫不及待打开,一小张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她一目十行,读完长吁口气,心里有了数面上也开心不少。
怪不得明明没什么大事,小舅答应她一起吃午膳却一直没来,原来是殿前司找到了前夜刺杀他们的那些刺客的尸体。
软剑割喉,一剑毙命,是宁峥干的,也定是相宜命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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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见过宁峥袖中那柄软剑的人都死了。
线索断了,许溥心心有不甘,要亲自去重验尸首。
云露雪心中已有结果,却也不便开口。
她将纸条烧毁,眼中映出高扬的烛火。
她冷声让苏喜退下,独自坐在窗边。
耳边风声呼啸,木窗被吹地啪啪作响。
她心中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复。
木窗缝隙间偶有雪花吹入,落在她裙摆上。
融化的冰雪好似带着她的思绪飘出了皇宫,径直飞向宫外殿前司军营。
殿前司军营,正殿院落摆满了尸体。
他们几乎都被轻薄的软剑一剑割喉,有人死前依旧张着双眼,眼中恐惧于雪夜中蔓延,惹得殿前司众人心下唏嘘。
许溥心已细细查验过一番,他颇为感慨道:
“此人武功之高令人敬佩,落下的每一剑都如此利落干脆,连划破咽喉的剑痕都一般无二,着实厉害!”
一番话听得众人胆寒。
宁峥隐于夜色中,嘴角笑意无人察觉。
一片雪花划过脸颊,熟悉的疼痛感再度袭来,甚至比之前几次都更加强烈。
他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听到响声的众人匆忙围过来。
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宁峥眼中只有漆黑的深夜里无数飘扬的雪花。
他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全都是一个人,他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可他知道,还是她。
她病了,整日都有气无力,有一日竟连起身也困难。
他总在暗处偷偷看她,每次想要上前搀扶的脚步还没迈出便已收回。
他竟就这样偷看了一整个冬日,直到一日,他知道她并非生来体弱,而是中了南畤巨毒,他好似疯了一般跪在文德殿门口,说自己相思入骨,非她不娶。
他只跪了半日,天子就应了。
梦里他十分欢喜,收拾行囊准备出征。
就在他和梦中的自己都觉得一切要好了的时候,斗转星移,他又站在暗处,疲惫地看着她那双眼渐渐没了光亮。
她的心好像要随着她干枯的身体一起死去。
梦里的他彻底疯了。他想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背在身上,藏在心里,将她彻底融入骨血里,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时光飞逝,他看到自己远征南畤,杀尽南畤皇族,疯了般搜寻他未来娘子的解药。
……
“宁峥,宁峥!!”
许溥心半蹲在地上,一手搭在他腕上把脉,一手用力按着他的人中。
宁峥猛地睁眼坐起。
数月犹如一瞬,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猛跳,好似要从他的胸口跳出来。
许溥心担忧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偏头疼罢了,忽然出来,忘记喝药了,没什么大事。”
宁峥利落起身,面上已无慌乱神色:“这雪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尸体也都看过了,着人抬到停尸房去吧。”
众人见他如此也就放了心,陆陆续续将尸体抬走了。
院中人逐渐散去,只余许溥心和宁峥二人。
许溥心背手蹙眉,指尖拈来拈去。
他刚刚给宁峥搭脉时好像碰到了他袖中什么东西。
那触感,好像是,一柄软剑。
是巧合吗?
还是他想多了?
他疑惑地将宁峥上下审视一番后,还是难以确定,反而心头疑虑更多,他便道:“这里的事便交给我,你先回宫复命吧。”
宁峥应道:“好。”
他的药还在宫里,他是要回去了。
18. 第十八章
宁峥当夜出了军营径直朝宋家飞去。
宋家家宅虽深,却只有宋伯岐和宋清源爷孙二人。
宋伯岐留宿永寿宫,唯宋清源一位主子在家,十分好找。
宁峥敲响书房门时,宋清源已将家中藏书翻了近一半,正埋在书堆了昏昏欲睡。
屋内无声,峥便直接推门而入,直到人走至身前,挡住烛火,宋清源才稍有反应。
他下意识要推开宁峥,嘟囔着:“你挡着光了,快让开,让开。”
“挡着了不正方便你好睡吗?”宁峥扯着嘴角气笑道,“口水都流到书上了,快起来。”
他抓住宋清源推他的手,猛地一拉,震地宋清源瞪大双眼,睡意全无。
“宁副使,你怎么在这儿?”宋清源脑子还如浆糊一般。
他张望眼门外,见竟无一人,无奈道:“刘管家也真是的,来人了也不通传一声,竟让贵客自己进来。”
他难为情地将散落一桌的书拾掇拾掇,又墩身将掉在地上的书都抱起来,步履艰难地丢到其他书案上。
“宋太医,今夜贸然造访实在是心中疑惑未解。”
宁峥蹲下身将角落里的书一本本抖落干净,无意中竟发现其中好几本都是关于偏头痛的。
他拿起随意翻看几页,书中所写情形与他竟不大相同。
他更加疑惑道:“为何我与这书上所述病症不太一样?”
宋清源猛地将怀中医术放下,小跑过来抢过宁峥手中医术,磕磕绊绊道:
“你没学过医,自然…自然…看不懂。阿爷说了,你是偏头疼,你要…你要好好喝药,等…等过段时日,…或许…不,应当…一定,一定就会好了。”
他不敢看宁峥那双如鹰般、好似好看能看清一切的眸子。
他心虚地蹲在地上将书案下的医术都捞出来,心中暗自腹诽自家阿爷不干好事。
阿爷不在家,他要倒霉了。
“我昨日喝了两碗…可只要一瞧她还是头疼。但…离了她后,我没喝药也没事。”宁峥来回踱步,惴惴不安,“但!就方才!我竟头疼得直接昏了过去!”
他快步走到宋清源面前,追问:“你说,这真是偏头疼?!”
宋清源偷瞥了眼宁峥腰间宝剑。
宝剑随着宁峥走动一晃一晃,他的心也提起来一晃一晃的。
他一世英名啊!!
宋清源呆愣地转动眼珠,努力咽了下口水才道:
“我阿爷的医术你是知道的,肯定不会出错!你也别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儿有病喝一两碗就能好的?”
“哪儿有如你一般,见好了些便不喝药,还不许再犯病的?”
宁峥将信将疑,视线扫过随意堆在一起的医书,更觉疑惑:
“清源,你怎么忽然对偏头疼这么感兴趣?”
宋清源还是第一次听宁峥如此亲厚的称呼他,如同自家兄弟一般。
他却不觉心安,心跳如雷,自觉要完蛋时,脑海中一张脸一闪而过。
他如获至宝般,高声道:
“陛下新纳的谢贵人自入宫以来头疾愈发厉害,唉……她不似你只疼那一瞬,她是整夜整夜疼地坐卧不安呐。奈何我医术浅薄,久治不愈,如今年关降至,陛下十分挂怀,故而才又将这些医书都翻出来细看一番。”
宁峥这才想起宫内还有个谢贵人。
谢家原是比宁家还强上三分的一等一的世家贵族,宁修雅当年可是百般伏低做小才赢得了谢家嫡长女谢芷汀的芳心。
如今谢家子嗣凋零,嫡长孙突发恶疾而死。
谢家家主努力耕耘近十年,没想到膝下幼子也尽数夭折,他也在三年前中了风,一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谢家当家人乃是他的谢家主母。
世道艰难,为稳住谢家地位,谢家主母将膝下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嫁入皇家。
一位成了宫里的谢贵人,一位迷得晋王眼睛都挪不开了,竟当上了晋王妃,成了比她还小一岁的晋王世子的继母。
因为这位晋王妃实在太过出彩,让人不自觉就忽视了那位自入宫就病了的谢贵人。
“原来如此。”宁峥不觉有疑,话头便转了回来,“我这头疾等春日便能不治自愈了?”
危机暂时解除,宋清源自觉逃过一劫,便多了几分医者的模样:
“怎可有病不治?宁兄啊,你还是照着那方子每日让太医院煮了药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药可能没用,但只要宁峥觉得有用,喝多了或许真能自愈呢!
再说,情爱一事本就如风一般,来的快去得也快。
若是明日宁峥就忘了三公主,他这头疾不就不治而愈了吗?!
宋清源没见过什么矢志不渝、非你不可的爱情。
世家势微,想靠联姻来巩固地位是自然的。
五公主既是嫡女,又是姜家血脉,是宁家最好的选择。
在他看来,宁峥这殿前司副使就是个虚职,不过是找了个借口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
如今,满京都都等着陛下给二人赐婚呢!
没人知道宋清源的苦。
若是他宋家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说宁峥对三公主一见钟情,见着就头疼,不见更头疼,不说满京都的耻笑,就说宁、家两家的怒火,也能烧得他们在这世上没有半寸立足之地。
而他也打心底不信宁峥能为了所谓的情爱舍弃家族。
屈服、讨好是常态,最后苦的只会是他们宋家。
“许是太过劳累所致,加之今年冬天这雪来得又快又急,京都许多人都着了风寒。”
宋清源拍拍宁峥结实的肩膀,不禁感叹道:“你这身强体壮的,也要爱惜些!药按时喝,定能好,定能好!”
宁峥点头应下,正要告辞,就见宋清源十分客气道:“殿前司事务繁忙,你若来不及回宫喝药,可来我宋府,只要你提前让人来打声招呼就行。”
“多谢。”宁峥抱拳致谢,“现下可否?”
宋清源已送宁峥到门前,正要关门的手顿时僵住。
他微微张嘴呆愣地看向宁峥:“啊?”
宁峥:“现下可否为我煮上一碗药?”
宋清源:……“好、好啊。”
他呆愣愣地带着宁峥到了自家药室,麻木地给宁峥抓了副祛湿驱寒的药,麻木地煮上,麻木地蹲在药炉前拿着小扇子扇火。
他心里、脑中只有一句话:殿前司的人都这么不客气的吗?!!
他们听不懂客气话吗?!!!
就算殿前司的人都这样!
但!
宁副相在家也不教自己亲儿子这些礼数的吗??!!!
他满肚怨气无处撒,只能用力扇扇子,可他力气小,没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一夜未睡,他又困得直打哈欠,他心中怨气不减反增。
见宁峥这时拿起个小扇子,坐到药炉前扇了起来,宋清源心里这才好过些。
药材一一下入,快天亮时终于煮好。
宁峥端起就一饮而尽,而后抱拳告辞,飞上屋顶走了。
看得宋清源一愣一愣的,他不禁感慨道:“身体真好啊。”
他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回屋倒头就睡,可没睡一小会儿就被敲门声惊醒,这么快就到了去太医院的时辰了啊。
真不想去啊。
此时,延福宫内,云露雪也被苏喜敲门声惊醒。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木窗旁的躺椅上睡了一夜,浑身冷得打颤,她猛地打了个喷嚏。
云露雪并未将此当回事,可苏喜却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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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了,他竟大着胆子拦住正要去文德殿的云露雪,哀求道:
“殿下,奴才已差人去请了小宋太医了,您等太医来瞧过了再去好不好?”
“您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您舍得见陛下担忧吗?”
“陛下若知道您感染了风寒,别说让您去跪着祈福了,怕是会让佛堂的那些和尚们都来跪着给您祈福呢!”
“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您就在延福宫好好歇歇,好不好?”
苏喜如泣如诉,又是伸手挡着,又是跪下磕头。
云露雪着实无奈,她又打了个喷嚏,计上心头:“你去和父皇肯定没有本宫亲自面前有用!我昨日跪了一日,多寒多冷我不晓得吗?!你快让开。”
满宫哪儿有主子会花心思骗奴才。
苏喜心头虽有疑惑,却也不敢不信。
他要跟着去,云露雪也不阻拦。
直到二人站在文德殿前,云露雪又摘了帷帽,砰地一声又跪在了新落下的雪上。
苏喜打伞的手抖得厉害,电光火石之间,他将伞扔在一旁,砰地一声也跪下了。
文德殿内陛下如何发怒他不敢想,可与主子同进退是奴才唯一能活下来的理由。
就在他五内如焚时,他竟怕瞥见三公主从袖中掏出一本经书,翻开后从第一页读了起来。
苏喜:……?这对吗?
文德殿殿门一直关着,今日的雪落得比昨日更急,还有阵阵狂风。
苏喜歪着头才能睁开眼,经书被吹地啪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浑身被冻僵了,脖子又冷又疼,眼睛也要睁不开时,云露雪一直捧着的经书竟掉落在地上。
苏喜心上一喜,以为时辰到了,正欲去扶云露雪起身,竟见她径直倒在雪地里。
于铺天盖地的风雪中,彻骨的寒冷从外向内渗透,身躯倒下时,她的灵魂好像回到了前世的此时时刻。
天子病重,人人都说是因为她这个祸害。
为压制她的火命,殿前司的人从护国寺将她拖出来,也是扔到了这片雪地里。
“三公主,你也别怨旁人,要怨就怨你自己,怎么挑了个这个时辰出生,克母克兄的,如今竟还要克陛下!”
苏志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鄙夷的语气惹得身旁的小太监也对着她指指点点,他们窃窃私语道:
“这样的灾星怎么还敢回来?”
“怎么当年死的是二皇子,不是她啊?”
“恶人就是命硬!”
……
“好了。再怎么说她也还是三公主,哪儿能容你们这般放肆?!”
苏志明恰到好处地笑着呵斥他们,又抬手随意指着她对身旁满脸谄媚的小太监道:“小喜子,你就在这儿看着她,什么时候龙体好些了,她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可别让她偷懒!”
“老祖宗放心!我定好好看着她!”
苏喜奉承着送走苏志明,打着伞站在离云露雪身旁近十步远的地方,嫌弃地拍落在裤腿上的雪花,颐指气使道:“好好跪着念!若是让我看到你想偷懒害陛下龙体有恙,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飘扬的雪花迎面出来。
云露雪看到苏喜跪着朝她爬过来,真是可笑啊,嘴角还未挂上嘲讽的弧度,就彻底晕倒了。
呼啸的风声吹得苏喜心头发紧,他不知所措地爬到云露雪身旁,仰天痛呼:
“来人啦!!快来人啦!!三公主晕倒了!!快来人呐!!!”
风雪愈发狂躁,他的呼喊声好似被吞没了般,许久都无人回应。
就在他想起身去敲文德殿殿门时,他远远瞧见一人一身玄衣不惧风雪,怒气冲冲地从远处走来。
他喜不自禁:
“宁副使,快来救人哪!!”
19. 第十九章
宁峥觉得自己已然病入膏肓。
不然怎么连宋家爷孙二人都治不了他的病呢?
自拜别宋清源后,他飞身进了宫。
才刚瞧见文德殿巍峨殿宇,口中苦涩药味还未消散。
他便又头疼了。
脑中画面闪过。
他于白雪覆盖的屋顶上滚落。
清醒瞬间立刻抓住瓦片,单臂用力再度纵身飞上屋顶。
漫天白雪与远处的文德殿和脑中画面重叠。
他脚尖轻点,几息后,苏喜和晕倒的三公主便映入他眼帘。
他单手放在腰间佩剑剑柄上,飞快朝二人走去。
“三公主晕倒了,宁副使,你快去永宁宫喊人来啊!”
苏喜见宁峥脚步不停,已将至身前,眼疾手快捡起云露雪晕倒时从衣袖掉下的帕子,飞快展开覆在云露雪面上。
“宁副使,真是三公主!您贵人事忙,前日您前脚刚走,三公主就跪到这儿来了。殿下心眼实在,奴才们千劝万劝的,她也不愿在佛堂祈福!非要在这大雪天里跪到这儿来为太后祈福!”
苏喜说着就痛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宁峥半蹲下身,下意识要去掀覆在云露雪面上的帕子。
抹泪的苏喜慌忙拦住,猛摇头道:“宁副使,不合规矩啊。而且,这对您也不是好事。”
云露雪不详之名满京都无人不知。
自出身之日起,见人皆需覆面,以防将不详带给旁人。
宁峥虽不怕所谓的不详,却也听劝地收回了手:“也罢。”
话音未落,半收回的手陡然转了方向。
他倾身将云露雪一把抱起,雪花散落一地。
宁峥就这样将云露雪抱在怀里,径直朝延福宫走去。
跪在地上的苏喜慌得忘了擦泪,用力抬起冻得毫无知觉的双腿,拿起丢在一旁的伞,磕磕绊绊地追上已下了台阶的宁峥,眼看着就要转弯,他哑声劝阻:
“宁副使!您就算护主心切,也不该如此!!你是宁家嫡子不计较这些,可我家主子可怎么办呐!!”
宁峥看着他臂弯下的妙人。
覆面的丝帕半遮半掩,高挺的鼻梁处微微隆起,露出的半抹蜜唇似花瓣般微微张开,半含丝帕。
“难道要为了名声连性命都不顾了?”
怀中人冻得如寒鱼一般,宁峥冷眸轻瞥苏喜:“若她真觉如此,醒了再寻死就是。”
苏喜脑中忽然闪过有关宁峥出身的传闻,如坠冰窟,只能僵着身子借撑伞的名义挡住云露雪。
他低垂着脑袋,仿佛没听见宁峥轻蔑的笑。
除夕将至,内务府差人顶着寒风去扫宫道上的雪。
宫人们不情不愿地捏着扫帚,寒风顺着脖颈蔓延全身,嘟嘟囔囔正抱怨着,就瞧见宫道尽头远远走来的三人。
一把油纸伞遮住宁峥下半张脸,露出的眉眼远远瞧着竟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疏离的柔情,风雪迷人眼,宫人们直愣愣地呆在原地。
直到三人拐入加一个巷口,他们才窃窃私语道:
“是宁家嫡子宁峥吗?”
“就是他,他怀里好像抱着个人,难道是五公主?”
“应当是,听说他们明年开春就要定亲了,肯定是五公主!”
“一群呆瓜!永寿宫那事你们不知道?五公主自那日病倒就没出过永宁宫的门,怎么可能是她?!”
“那方向是永宁宫啊,你们等着,我去扫扫那条街的雪。”
“我也去,我也去!”
……
一路飞雪落下,云露雪安稳地窝在他怀里,一只手无力地垂在空中。
宁峥红透了的耳尖微动,鬼使神差地收紧双臂,将云露雪彻底融入怀里。
冰冷的寒鱼贴在滚烫的胸膛上,宁峥心中烟雾缭绕,冰与火纠缠不休。
三人终于进了延福宫,苏喜慢半步收伞,竟瞧见不远处宫道尽头人头攒动,甚至还能听到他们口中兴奋地喊着什么“延福宫!”、“三公主?!”、“灾星?!”……
“明日就是除夕,内务府竟这般清闲?让你们还能聚在此处偷闲耍懒,诋毁公主!”苏
喜将手中伞猛掷向他们,几人不敢躲,只能生受着。
“没想到小苏公公竟到了延福宫,奴才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奴才们这就滚,这就滚!”
几人将伞恭敬送回苏喜手中。
苏喜接了伞,冷笑道:“还算识趣。”
几人麻利滚了。
延福宫宫门渐闭。
刚准备告辞的宋清源就见宁峥抱着云露雪走了进来。
他心跳如雷,却也只能装聋作哑。
他一边熟练地为云露雪诊脉,一边偷觑宁峥,不想手下脉搏越来越弱,他惊慌失措道:“不妙,不妙!怎么会这么寒!!”
宁峥本想拔腿就走的心彻底被担忧占据。
他强压下惊惧,面色如常道:“你可有医治之法?”
“阴寒内盛,阳气衰微,竟有濒死之相!"
宋清源心中虽乱,头脑却格外清晰。
他看向自欺欺人的宁峥和已然要奔溃的苏喜,厉声催促道:“你快去灌汤婆子,别太烫,温热就好!喊来人为三公主换身干衣!再煮些姜汤过来!”
延福宫久未住人,除了天子遣来的苏喜外,唯有前日皇后派人收拾延福宫时留下的两位洒扫宫女。
她们从未贴身服侍过贵人,听闻此话,慌得站都站不稳。
苏喜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般不中用!一辈子都是摸不到主殿门槛!”
“你们虽来延福宫不过两日,但生死荣辱已系于三公主一身。说来也是你们运气好,满宫就你们两个宫女,三公主都愿意回来住。”
宁峥抬脚跨过门槛,于廊下冷眼瞧着院中瑟瑟发抖的二人,她们把头埋在雪里,雪又落在她们身上。
宁峥压下烦躁,循循善诱道:“这般一步登天的机会啊!若我是个女子,怕是早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不过没关系,满宫上下有的是人想要这份功劳。”
宁峥瞧着地上二人犹犹豫豫地将头从雪地里微微抬起,偷瞧他,他自然不惧,他将手搭在腰间宝剑剑柄上,如瞧死人般扫视二人:
“你们二人对三公主大不敬!罪无可恕!按宫规应当枭首!但除夕降至,宫中不易杀生,你们二人就跪在此处,无三公主宽恕不可起来。”
那二人眼眸重闪过慌乱,宁峥又道:
“苏喜,去凤仪宫请人,三公主等得起这一时半刻!”
“唉!”
苏喜应声就要往宫外跑,还没摸到宫门,地上那二人就异口同声道:
“宁副使恕罪!苏公公恕罪!三公主恕罪!”
“奴婢出身卑微,原只怕沾污公主万金之躯,今贵人有令,无敢不从!无敢不从!!”
两人心中已盘算好,若真沾染了不详,她们不再见宫外的家人便好,也总比今日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强上三分。
苏喜利落转身,不屑道:“还算识趣,起来吧,快些将自己收拾好再进去给三公主擦身换衣,若污了殿下,你们没好果子吃!”
两人利落跑到廊下,将满身雪抖落干净,边搓手边哈气,等手上缓和了才敢进殿。
屏风起,湿衣落,廊下药香四溢。
“姜汤好了!”
延福宫福堂内,一小和尚端着汤药推开归心屋门,刚把药放下,他突然想起炉火未灭,又匆忙出去。
他刚关上屋门,床榻上,归心猛地睁开眼。
全然陌生的环境让他心慌,他想起身却没力气,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
而后朝床下爬去,竭力打翻床头那晚滚烫的汤药。
脖颈和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浸湿衣衫,滚烫的汤药溅到手背,瓷片碎落一地。
听到响声的小和尚推门而入,快步跑到他身前,踢开挡在身前的碎瓷片,慌忙将他扶起:
“怎么还把药碗打了,不喝药可不行,幸好有多的,我再去倒一碗来,你好好躺着。”
小和尚絮絮叨叨,归心趁他俯身将他放到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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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时,左手猛地绕过他的脖颈,将他逼近。
右手拿出藏着的碎瓷片,将尖角对准小和尚咽喉,焦急不已:
“这是哪儿?你是谁?师妹呢?!”
“归心师伯,你别急。这里是延福宫佛堂,我是护国寺本净,我并不知晓还有哪位师伯,我只知道师伯你是被三公主送来这儿的,三公主天天都来看你呢。”
本净年幼,力气却大,因此才被玄慧带进宫来,方便干些活计,同时也能教他些宫中规矩。
本净心思单纯,害怕归心伤口再裂开,又担心他思虑太重伤了身,这才如此顺着他。
“原来如此。”归心双手力竭似地摊开,碎瓷片滑落。
本净飞快跑出去,片刻后又端了碗药跑回来。
他将归心扶起,汤药饮尽他才放心。
嘴角汤药刚擦尽,归心就道:“我要去寻三公主。”
本净像没听见般,收拾好后转身就要走,可刚抬脚就发觉袍子被身后人用力地扯着。
他无奈回头,就见归心又说道:“我要去寻师妹!”
屋外,大师伯归觉的声音传来:“愿力坚固,金刚不坏。”
本净长吁口气道:“去也成,但我要陪你一起去。”
归心嘴角扯出弧度:“多谢。”
未散的药味充斥着整个屋子,古琴悠扬。
云相宜被膝盖处的伤口疼醒,她缓缓睁开眸子,目光一扫而过,除了屏风后教坊司眼瞎耳聋的琴女,寝殿内竟无一人。
她抬手拿起床几上各色玉瓶猛掷于地,清脆的响声引得飞鹤小心将殿内推开一条缝隙后便侧着身子进来了。
她快步走至云相宜床榻前,欣喜不已:“五公主,您终于醒了,奴婢们都担心坏了。”
\说着她便将刚倒的热茶捧到云相宜眼下,见她微微点头,才起身将她扶起,又拿起另一块枕头塞到腰下。
云相宜半倚着,热茶一饮而尽,终于觉得舒坦了些:
“阿姐她去哪儿了?张嬷嬷怎么也不在?”
飞鹤捏着空空如也的茶碗,心中如有万蚁啃噬。
她垂首走至碎玉瓶前,砰然跪下磕头,再抬头时,手心已被划破,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她眼眸含泪哽咽道:“奴婢没用,大前日张嬷嬷为寻您去了永寿宫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殿前司封了永寿宫后奴婢也去打听过,都说张嬷嬷不在永寿宫,但奴婢满宫上下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她,张嬷嬷怕是已经……已经凶多吉少了!”
云相宜眼神晦暗不明:“阿姐呢?”
“多亏三公主勇闯永寿宫将殿下救出,可太后娘娘不知为何晕倒!三位丞相都说是三公主的错,陛下只能罚三公主每日晨昏拜佛诵经祈福。三公主伤还没好,脚步都是虚的,就去了!奴婢……奴婢刚得了消息,说三公主禁不住寒倒在了雪地里!幸得宁副使相救,将她送回了延福宫,小宋太医也在,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无事!”
琴声铮铮,飞鹤跪着向前挪动几步,躬身将空的茶碗递到云相宜眼前:“奴婢无能,请殿下责罚。”
云相宜拿起茶碗,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沉思片刻后道:
“阿姐与本宫同气连枝。阿姐刚回宫,本应是本宫来保护阿姐,却不想这么多年了,还是要阿姐来护着本宫,本宫真没用啊。”
“殿下也是因为三公主才遭太后责罚!”
飞鹤口不择言,反应过来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今宁副使也救了她,永宁宫仁至义尽矣!”
云相宜冷笑着将茶碗砸向飞鹤脑袋,见她额头鲜血直流才冷笑道:
“本宫死不足惜,但阿姐一定不能有事!本宫今日之话你要好好记着!”
鲜血流入眼眶,染红眸子。
飞鹤忍痛叩首:“奴婢谨记!”
“好了,扶本宫去延福宫。”
雪花片片飘落,整个京都银装素裹,准备重新查看尸体的许溥心忽然心跳加速,越来越快。
他不安地看向皇宫方向,当即便道:
“此案年后再说,我先回宫一趟!”
20. 第二十章
太和宫内万籁俱寂,满宫尽是龙涎香。
云之阳饮尽汤药,挥手让宫人们尽数出去,独留下太医宋伯岐。
“我儿那伤何时能好?”
云之阳躺在床榻上,低声询问。
宋伯岐将一根细针扎在云之阳额头上,旋转下落时,他才道:
“殿下那伤陛下没瞧见,臣看着都心惊,小臂处再深一寸就能见着骨头,手腕处再深一毫筋脉就断了。”
他又那出跟针扎上脑袋:
“对方是奔着取殿下的命去的,若殿下怕了惧了或是想不到以臂挡刀,陛下与臣怕是都见不到小殿下了。”
额头针越扎越多,云之阳嘴角勾起弧度:
“老宋,你说是谁想要我儿的命?老大冒险接她回来,真是想让朕父女团聚?”
“陛下的家事就是国事,臣不敢胡言乱语。”
宋伯岐又掀起床被,拨开寝衣,给他胸口来了两针:
“不过,那些暗卫竟能牵制得了许溥心,想来也非一日之功。”
“京都养得起、养得了的左不过就那么几人。”
“陛下心中有数。”
“宁、姜两家。”云之阳指尖轻点床榻,思索片刻后才道,“老大许也是真想妹妹了。”
胸口扎了十余针后,宋伯岐又掀开袖子,用一个粗些的针来回扎云之阳虎口:“陛下老糊涂了?怎么忘了许家和晋王?”
来回一顿猛扎后,他又接着扎起细针来:“陛下仁善,不知这京都到底能有多龌龊,臣只窥见一角,已想告老还乡矣。”
云之阳头不能动,手不能抬,大口喘气也不太行。
他压低嘴角弧度,咬牙道:“老宋,我还能活多久?”
宋伯岐那根细针停在半空中,片刻后才刺入。
“陛下,臣观您脉搏,半月前就有渐弱之势,这两日却隐约好了些。”
“臣不敢妄言,陛下若好好修养,许能见夏日荷花满池。”
“朕等不到头发花白、儿孙承欢膝下的一日了!既如此,明日死和后日死又有何区别?!”
云之阳仰天大笑,额头和胸口上的银针随之颤动。
眼中泪还未流,哀痛先从眸中溢出:
“唯不放心我儿,朕亏欠她太多!”
“朕对不起清浅!”
银针之下,丝丝鲜血渗出,宋伯岐安慰道:
“陛下!殿下已然回宫,您多活一日就能多护她一日!明日死和后日死怎无区别?!”
跳动的胸膛逐渐平静,云之阳豁然浅笑道:“你说得对。”
宋伯岐将银针一一拔出,擦净血渍后重新扎针。
银针布满全身,云之阳静静的躺着,无人瞧见他眸中翻涌的不舍和野心。
午膳前,太和宫两位姑姑端着膳食出了太和宫,径直朝延福宫走去。
延福宫内,苏喜刚迎了五公主进来,宫门刚关上,就又听见敲门声,他只得筋疲力尽地又去开了门。
见着来人,喜上眉梢:“麝楹姑姑、鹤浣姑姑!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快请进!”他
殷勤地接过麝楹手上托盘,迎二位进主殿。
“小苏公公,以后咱们就一同在延福宫办差了,还望多多关照。”
鹤浣年岁也不过二八年华,自入宫后一直在文和殿当差。
此时被陛下派来延福宫,她心中抱负总算有施展的可能,因此也对苏喜有了几分好脸色。
苏喜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堆着笑惊讶道:“若能与鹤浣姑姑共事,那怕是奴才三世修来的福!”
三公主若这般得圣心,那他能来延福宫,真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话间,三人已过主殿到寝殿门前。
殿门两侧,一个是面色不虞的宁峥,一个是垂首闭眼只顾着念经的小和尚。
麝楹姑姑疑惑问道:“延福宫的宫人们呢?怎不在此候着?”
苏喜赶忙上前解释:“唯有两个不在延福宫名下的两个洒扫宫女,在内殿伺候殿下呢,故而无人能通传禀报,三殿下和善,麝楹姑姑直接进去就是。”
“内务府竟敢如此懈怠!”
鹤浣长伴天子左右,自然知道三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孩子。
没想到内务府竟敢如此苛待,内务府总管是嫌命长吗?
“噤声!莫扰殿下!”麝楹低声呵斥二人,她已年过半百,宫中人和事她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为何如此。
心下却难免酸涩,她抚摸着半白的发髻,整理好衣裳,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进殿内。
寝殿内,归心独自跪在窗前,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口中默念经文,一句一叩首。
一束光透过窗绢温柔地落在他身上,仿若神明心疼地轻抚他苍白的脸颊。
紫檀木屏风隔开内殿风光。
鹤浣和苏喜将膳食放好后,随麝楹走到屏风前,蹲下行礼:
“奴婢文和殿麝楹、鹤浣拜见三公主,拜见五公主。”
屏风后谈笑声渐止,云相宜挥手遣退屏风旁那两位洒扫宫女,先开口道:
“两位姑姑有礼了,起来吧。不知二位此时来延福宫有何事?”
三人这才起身,苏喜随之垂首站到屏风旁。
“回禀殿下,奉陛下口谕,奴婢二人从此后在延福宫当差,是三公主的人了。”
鹤浣平淡一句话如惊雷般在延福宫内炸开。
云相宜起身快步走到屏风前。
她看着屏风后清晰的声影,难压心中惊骇和喜悦:“当真?”
“自然。”麝楹淡淡一笑,矮身行了个虚礼,惊得云相宜愣在原地。
鹤浣上前一步走到麝楹身后半步位置,恭敬抱拳行礼道:“奴婢鹤浣,愿随侍殿下左右。”
云相宜难掩喜色,走到床榻前抓紧云露雪的手,激动地低声说道:
“阿姐,太好了!鹤浣自幼在赵不愠手下习武,功夫了得!她定能护好你!”
“那位麝楹姑姑原是太和宫的掌事姑姑,她若来了延福宫,满宫上下没人再敢怠慢你!太好了阿姐!”
云露雪靠在床榻上,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她手里抱着镂空雕花手炉,面色虽有些血色却难掩虚弱,那双如水般的眸子却格外亮。
她笑着回握云相宜手背,又捂着胸口做虚弱装,柔声道:“咳…多谢父皇…咳…若两位姑姑今日不来…咳咳…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咳咳。”
云相宜夸张地将云露雪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悲戚道:
“阿姐,你的命真苦啊!好不容易回来,还要遭这种罪!”哭腔渐起。
偷瞥了眼的苏喜把头垂得更低了。
鹤浣眼中恼怒再也藏不住,她连连朝麝楹使眼色,见麝楹轻轻点头,她激动得立刻拱手道:“
奴婢请命去内务府,将咱延福宫该有的东西都拿过来!”
“咳…咳咳,鹤浣姑娘能有此心,我…我…咳咳…我心甚慰。”
云露雪微微抬手颤抖着伸向鹤浣方向,云相宜配合地将她搂在怀里默默抽泣。
苏喜激动地附和道:“鹤浣姑姑才来延福宫,有些事情您还不知道,奴才想与鹤浣姑姑一同去!望殿下允准。”
云露雪自无不应:“准。”
“遵命!”
二人迫不及待地朝内务府去了。
归心仍就跪在窗前祈福,凡事仿若皆不能入他耳。
屏风后,云露雪止了咳,云相宜抽泣声渐止。
麝楹将带来的膳食一一检查过后,用各色小盘子挑出几道滋补的菜来,用托盘端至屏风前:“奴婢伺候殿下用午膳。”
说完她就绕过屏风行至床榻前,边将五小盘菜放在小桌上,边言语道:
“五公主,劳您移步用膳,三殿下这里,奴婢来伺候就好。”
云相宜恋恋不舍地将怀中的云露雪放开,松手时还嘟囔道:“我吃快些,立马就来。”
麝楹催促道:“用膳不可太急,五公主快去吧。”
云相宜在麝楹瞧不见的地方做了个鬼脸,这才不情不愿地去用膳了。
麝楹夹了块青菜送到云露雪面前,云露雪乖巧吃下。
麝楹竟开心地扭头摸了把泪:“殿下放心,奴婢活着一日,就伺候您一日,定不叫人欺负着你。”
“姑姑真好。”云露雪真心实意地笑了,她轻轻拽了下麝楹衣角,“麝楹姑姑,麻烦您喊一下我师兄、小宋太医他们,都快些来吃午膳吧。”
麝楹眉头紧锁,她瞅了云露雪好几眼才放下筷子,无奈道:
“罢、罢、罢!等殿下身子骨好些了再学规矩。奴婢这就去唤他们。”
于是,忧心忡忡的许溥心踏进延福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宁峥、归心、宋清源、飞鹤还有小和尚本净端着碗蹲在殿门口吃午膳。
风雪渐小,暖和的日光落在几人身上,心中阴霾渐散,碗里的饭都好似更香了些。
几人狼吞虎咽吃饱后,也不散开,就站在院落里晒天阳。
宁峥冰冷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柔,嘴角微微勾起,遗世而独立般,细碎的雪还没落到发丝上就已融化。
云相宜只在殿门口远远瞧了一眼便去寻云露雪。
云露雪将麝楹端来的菜吃得干净,麝楹欣慰不已:“殿下胃口好就好,陛下也能放心了。”
她收拾好碗筷退了出去,迎面还不忘叮嘱云相宜道:
“三公主,殿下刚用完午膳不宜立刻就睡了,您劳神陪她说些闲话。”
云相宜点头答应:“和该如此。等阿姐睡了我再走。”
姐妹间的私房话好像总也说不完,云相宜特意捡了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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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无聊的事来细说,哄得云露雪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捏好被角,小心翼翼退了出去,就见苏喜和鹤浣二人回来了。
身后跟着的内务府钱总管肥硕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他身后还缀着十八位宫人。
“见过麝楹姑姑,见过五公主,见过宁副使!延福宫今日真是蓬荜生辉啊!”
钱总管凑到三人面前一一拜过,而后凑到麝楹面前又做了个揖,脸上笑又多了三分:
“麝楹姑姑福寿安康,久不见您来后宫走动,您老今日怎不在太和宫,屈尊降贵来了这儿?”
麝楹冷眼瞧他,她不必张口,自有苏喜和鹤浣二人上前对打。
苏喜挺直腰板,冷嘲热讽道:“钱总管身为内务总管,消息也不灵通啊!没人和你说,麝楹姑姑以后就是咱延福宫的掌事了吗?!”
钱总管笑得僵硬:“什么?”
鹤浣双手叉腰:“呸!什么内务府总管,不过是永寿宫的一条狗罢了!当了这么多年畜生,谁是宫里的主子都不晓得了?”
钱总管脸上的肥肉抖了又抖,再也挂不住笑了。
他手指着鹤浣:“你、你!”
他已忍了鹤浣一路,没想到这小妮子仗着太和殿出身就敢这般辱骂他!
如今离了太和宫,也不过是个延福宫的小丫头,他又何必给她脸?!
钱总管越想越气,指着鹤浣鼻子怒骂:“咱么这些奴才谁不是畜生?我是狗!那也是忠心耿耿的好狗!你呢?!只知乱吠乱咬!哼!太和宫都不要你了,还这么狂!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住口!”
麝楹眸光一转,冷冷落在钱碌身上:“圣意岂容你揣度,延福宫又岂容你放肆!”
钱碌眼中怒气尽消,慌地他软骨头似地扑通跪在地上:
“麝楹姑姑!您大人有大量,奴才猪狗不如!”
说着他就自扇巴掌,越扇越狠,眼睛却不时偷瞟麝楹。
鹤浣冷哼一声走到麝楹身后,贱兮兮地朝钱碌做鬼脸。
苏喜则忍着笑,装模做样地上下打量随行的那十八名宫人。
“钱碌言语疯癫,理应革职查办,但年关将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麝楹眼瞧着钱碌喜得连连磕头道谢,见他额头渐有鲜红才缓缓道:
“钱总管别急,这只是罚你言语无状的,你如此在延福宫放肆,三殿下还要罚你!”
钱碌咽了咽口水,瞧眼麝楹,又朝内殿看看,憨笑讨好:
“三公主乃修佛之人,心地善良!内务府日后一定尽心竭力服侍延福宫,还请开恩,饶恕奴才这一回!”
他大张着口喊着,殿门内看戏的云相宜蹙眉走下台阶,飞鹤见状跑过去扶着她。
待走进时,钱碌眼中的期翼破碎,他抖着身子仰头去瞧云相宜。
“钱碌,革去内务府总管一职,暂押掖庭,年后处置,内务府总管一职由王副总管代理。”
云相宜轻飘飘一句话彻底压弯了钱碌脊梁,他瘫倒在地,口中嘟嘟囔囔还想说什么。
宁峥抬手一挥,两名殿前司侍卫从墙头跳下,将钱碌拖了下去。
一场大戏落幕,云露雪睡梦中断断续续听着。
她不禁疑惑为何麝楹姑姑已不是太和宫掌事,为何还这般有威严?
梦中的她思绪如风般飘来飘去。
一刹那,她忽地想起前世她见过麝楹。
彼时,天子驾崩,她想去见父皇最后一面,可她被人困在护国寺,连寺门都出不去。
幸而许溥心得了消息,快马加鞭回了京都。
“小舅,爹死了,我想去见他一面。一面就好!他们为什么非要拦着我!”
她扑到许溥心怀里,泪如雨下。
“小舅带你去见。”
许溥心手持龙胆枪将她护在身后,二人过关斩将,长驱直入。
殿前司众人将敌不过,便持剑将他们围成一圈。
踏过门槛时,许溥心一枪捅出个口子来。
云露雪趁机跑到灵堂前。
她扯掉帷帽,叩首悲戚:“不孝女淼淼来送爹了!”
当她起身时,带着面具的宁峥将利剑横在她脖颈前。
云露雪回首与他对视。
“宁家小子,把剑放下!让外面的人都停手,女儿来送父亲又有何错?”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云露雪顺着声看去,就见麝楹含笑走到她身前:“姑娘,可否随老身出去闲话几句?”
她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听着她絮絮叨叨。
神思飘渺之际,她拉着她的手,痛哭流涕道:
“我是你亲姑母啊!淼淼!阿弟他一直记挂着你。”
“他也有他的难处,你千万别怪他啊!”
21. 第二十一章
云露雪猛得惊醒,冷汗直流,思绪翻涌。
麝楹姑姑如此受父皇重用,原来是因为她是父皇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怀中火炉腾腾热气顺着她的目光飘至屏风后,飘向殿外。
宁峥似有所感,回头看向殿内,热气扑面,剧烈的头痛再度袭来。
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本净快步上前将他扶稳:“宁施主,您没事儿吧?”
脑中画面飞速闪过,他稳住身形,掩下心中错愕,摇头道:“偏头痛罢了,无碍。”
一旁的宋清源做贼心虚地看天、看地,躲躲闪闪的模样让宁峥心中疑惑渐浓。
目光掠过麝楹及众人,直愣愣地盯着寝殿。
“宁副使,麻烦移步永宁宫,我家殿下有事相问。”飞鹤挡在她身前催促道。
“遵命。”宁峥移开目光,转身走到云相宜身后,恭敬随她回了永宁宫。
永宁宫宫人们恭敬站在两侧躬身行礼,鸦雀无声中宁峥扑通跪在台阶下请罪道:
“今日之事是属下鲁莽,请殿下降罪。”
云相宜缓步走上台阶,殿门前宫人将一梨花木太师椅搬出。
云相宜缓缓落座,冷笑道:“
宁峥,我需要的是一个理由,你玷污我阿姐声誉的理由!”
有宫人恭敬将粗重的马鞭端至云相宜身前。
宁峥瞥了马鞭眼后,仍道:“属下到文德殿时三公主已然晕倒一会儿了,属下怕三公主有生命之忧,这才失了礼数。”
“宁峥!以你的轻功不论是来永宁宫还是去御马司,都是几息的事!你当本宫是蠢货吗?!”
云相宜厉声呵斥道:“宁家我自有筹谋,你可别让本宫后悔八年前救错了人!”
宁峥眼眸颤动,他叩首道:“宁峥唯殿下之令是从,绝不违逆!”
那宫人叫马鞭又向上抬了抬,云相宜嘴角弧度渐平,她冷声道:
“最好如此。今日之事我不罚你,你污的是我阿姐,自然要让我阿姐来罚你!”
“来人,把马鞭带着,请宁副使挪步至延福宫,向我阿姐请罪!”
飞鹤听令端起马鞭,走至宁峥身前,柔声道:
“宁副使,莫要再惹殿下生气,走吧。”
宁峥紧锁眉头,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就在飞鹤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时,他起身拿起盘中马鞭,双手捧上,垂首道:“属下自去延福宫请罪。”
云相宜衣袖一挥:“准!”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急。
延福宫内,风雪已停,云露雪乖巧坐在鹤浣搬到院中的玫瑰椅上,让她给自己编头发。
天色渐暗,苏喜让内务府送来的十八个和皇后留在此处的两个宫人将丝帛宫灯挂起。
静谧的院中添了几分人气与温和。
归心已将本净遣走,本想和宫人们一起挂灯,刚拿起宫灯来,就被苏喜请走了:
“您是延福宫的贵人,这事儿奴才们来就成,您去和殿下说说话多好。”
归心慌忙双手合十,还想说些什么,可苏喜已提着宫灯走了,他只能作罢。
垂首走至云露雪身旁,颇为忧心道:
“师妹,你我已下山多日,也于阎罗殿走过一遭,可师父所说修心,我却想不通,更不知道何为修心、如何修心。”
“师兄,我连经文都背不下来,如何能晓得师父所言。”
云露雪颇为无奈,师兄所谓之修心虚无缥缈,而她之所求犹如蚍蜉撼树。
当下已然改变,未来将如何而来?
鹤浣见二人面有愁云,大着胆子看玩笑道:
“殿下,奴婢觉得归心师傅已在修心了。”
归心眼眸微亮,问道:“姑娘如何有此说?”
鹤浣指着他心口,笑着道:
“你那心窝不是中了一剑,又是喝汤药又是敷药膏,难道不是在‘修心’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归心羞红了脸,捂着胸口跑回了佛堂,夜深时忽然瞪大双眼:“是了,怎可谓不修心?!”
余下云露雪和鹤浣在院中笑得前仰后合。
云露雪饮下热茶,喂叹道:“师兄脸皮薄得很,你别经常逗他。”
说着自己又掩面笑了。
说笑间,那两名洒扫宫女不知从哪儿跑出,竟扑通跪倒云露雪身前,如泣如诉:
“求三公主饶命啊!奴婢们没有背主!”
云露雪心下一惊,面上止了笑,上下打量她们。
鹤浣快步挡在她身前,斥责道:
“你们是哪儿的奴才!竟如此胆大!冲撞了三殿下可知是何罪?!”
“奴婢没有想冲撞殿下,宫里来了新人,苏公公把奴婢们关了起来,这才出此下策!求殿下饶命!奴婢也听话为殿下换了衣裳的!”
二人瞧见苏喜气势汹汹地走来,更是慌了神,将肚子里的话全吐了出来。
耳边吵闹声不休,云露雪蹙紧眉头。
苏喜上来就将二人踹翻在地,而后才朝云露雪躬身道:
“此二人满口胡言,纯属污蔑奴才!奴才将她们暂困于小厨房内,属实是无奈之举!原准备等晚些时候再向殿下陈情此事,没想到此二人竟敢冲撞殿下。”
麝楹原在收拾床榻,听见声立马就出来了,她当即就道:
“凤仪宫的人竟如此无礼!不知在皇后手下你们是否也敢如此?!”
不待二人苦恼求饶,另外四名宫人已堵了二人的口,将二人又拖回了小厨房,困住手脚后又紧锁屋门。
枝头小雀儿吱吱叫,宫人们又忙碌起来。
鹤浣继续给她编发,好似无人闹过。
云露雪垂眸掩下眸中不忍,麝楹似有所觉般蹲下身拉着她的手,柔声道:
“小殿下,奴婢知您在兴国寺里修了一副菩萨心肠,这是本是好事,可在这宫里乱发慈悲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连累至亲之人。”
“只要奴婢在一日,这些腌臜事都让奴婢来做就好,您就不听、不闻、不问便好。”
“麝楹姑姑,有你真好。”
云露雪回握住她的手,垂首思索片刻后,浅笑道:
“这二人既闹到我这儿了,她们还是交给我来吧。”
麝楹姑姑暗叹自家主子还是太过心善,却也不好驳了她,只能咬牙点头:
“行吧。”
“多谢麝楹姑姑。”
云露雪真心实意地笑着,垂着的眼眸中尽是谋算:
“若将她们送还凤仪宫,皇后娘娘也要罚她们,她们在我这儿也不会受人待见,如此,宫里他们是待不住了。不若,就让她们剃度出家吧!”
刚走过来准备告状的苏喜:“……”啊?
他原本只想将她们打一顿再扔回凤仪宫的……
编发的鹤浣手一抖,刚编好的辫子散了……
麝楹姑姑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欣慰地笑道:
“和该如此啊!”
两人三言两语就定下要连夜将那二人送京都城外三百公里的念慈庵。
听到这地儿的时候麝楹眼都亮了。
念慈庵中尼姑多是家族犯了重罪的,家里人全都被砍了头,而她们尚且年幼靠剃度出家逃过此劫。
也因此,只能一辈子只能苟活于念慈庵内。
“甚好啊!”麝楹姑姑当即就让御马司着办此事。
刚当上御马司副使的李稚尽心尽力,拍着胸脯保证明日就能把她们送到。
鹤浣终于抖着手将头发编好了,见云露雪并无不喜她才放下心来。
宫中大小宫女皆是世家旁系出身,进宫来都是为了博个出路,或得主子青睐,或为主家办事。
她们雄心壮志地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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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三月便只求活着。
她们步步谨慎,只求能苟活于吃人的宫中。
可今日,这二人只因怯懦了些,就要终身被困于念慈庵那方寸之地,与罪臣之女为伍。
她自小不是在殿前司军营摸爬滚打,就是在太和殿随侍陛下。
她也曾杀过人,见过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可她从未有如今日一般有兔死狐悲之感。
她会得到何种结果呢?
鹤浣眼瞧着御马司的人匆匆来过又匆匆而去,心中五味杂陈。
比她更害怕的,是内务府遣来的那十八名宫人,干起活来更加卖力了。
当寒风再起时,整个宫殿焕然一新。
原本简陋的床榻已被搬走,麝楹拉着她的手就要去寝殿歇息时,又有人来敲宫门了。
院中,细碎的雪花悄悄落下,站在主殿门口的云露雪停住脚步。
苏喜小跑至宫门前,很是不耐烦:
“谁这么晚了还来敲门啊?我家殿下已经安寝了,明日再来吧。”
“苏公公,麻烦转告三公主,今日文德殿一事实乃我之过,宁峥特来请罪。”
话音又从门缝中传来,苏喜不敢擅专,小跑至殿前禀告。
“请罪?”云露雪转身挑眉看向殿门,嘴角微挑,“让他进来吧。”
麝楹为她披上大氅,戴上帷帽。
鹤浣走下台阶,后背不自觉绷紧。
十八名宫人恭敬提灯站于两侧。
宫门打开,宁峥捏着马鞭,大跨步走了进来。
如墨般的夜色在院中化开,微弱的光亮照得宁峥玄衣上雄狮栩栩如生。
“不知宁副使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云露雪居高临下,冰冷的语气如细针般扎向宁峥。
他单膝跪地,垂首将马鞭双手奉上:
“我来向三公主请罪!请三公主责罚!”
救人一命理应以身相许吗?
在大庸,不论男女,无论家世,都应如此。
更何况二人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举止亲密,若不能是否结为连理,女子都再难议亲。
在大庸,有此般女子是家族的耻辱。
二人今日之事已如这漫天的白雪一般落到了宫中各处,明日便能传遍京都。
宁家嫡子原与姜后所出五公主情投意合,开春便要定亲之事宁、姜两家虽未言明,却早已传遍京都。
今日却出了这档子事,满京都的眼睛怕是都会放在三人身上。
两女争一夫的戏码无论什么时候世人都爱看,更遑论两位还都是皇家公主。
麝楹自知晓此事起就设想过无数次。
不论宁家小子是否和云相宜两情相悦,他都必须是她家三殿下的驸马。
甚至这落满皇宫雪还有她的一份助力。
宁家这一代家主宁修雅是个怕老婆的脓包,一辈子畏畏缩缩。
虽是副相,却从不敢驳陛下,朝中议事时谁胜算大他就附和谁,是三位丞相中最窝囊的那一个。
故而麝楹笃定,在此事上他不敢擅专。
只要除夕夜宴时陛下略有所表,他自己就会一力促成三殿下和宁峥的婚事。
麝楹心中已有成算,于此事的筹谋中她从未考虑他是何心思,更没想到这宁峥会闹这一出。
“宁副使,您这一出整得奴婢们都有些糊涂了!若是为今早一事,那大可不必如此!多亏了您,我们三殿下现下才能站在这儿。延福宫满宫上下都感谢您呢!陛下已知晓此事,对您可是大加赞许!”
麝楹语气中尽是调侃和玩笑,可看向宁峥的眼神却比雪还要冰。
宁峥闻言抬起头来,不悲不喜,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云露雪,好似要将她吞入腹中:
“罪在我一人!微臣冒犯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他将马鞭又向上递了一寸。
22. 第二十二章
寒风萧瑟,卷起宫人们手中提灯直乱晃。
鹤浣正欲拔出腰间匕首,云露雪走下台阶安抚地搭她肩膀:
“副使既有所求,露雪岂有不应之礼。”
于血红色大氅中伸出一只娇小细嫩的玉手将马鞭拿起。
宁峥余光扫过,他那粗糙宽大的手与她的那只形成鲜明对比。
手中马鞭消失,自然垂下的双手掌心却痒得很。
他想,他一只手应当可以将她两只手都握住,那另一只手怎么办呢?
他想到了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如梦似幻的旖旎色彩在脑中炸开,与霹雳的马鞭声相喝。
云露雪解下大氅,握紧鞭柄,用力一挥。
马鞭尾扫过宁峥眼尾,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爆响。
云露雪蹲下身,用马鞭勾起他的下巴。
二人隔着薄纱对视,看着那双如毒蛇般的血眸,心中十分畅快。
她抬手亲昵地用单指抚摸他眼尾流血的鞭痕:
“宁副使,还要继续吗?”
鲜血染红左眼,于血红色中,透过那层薄纱,他好似看到了那双柔软的朱唇因他而张张合合。
随她而来的檀香味萦绕在他鼻尖,穿透他坚硬的心脏,直抵深处,像狂风卷来飞扬的雪花。
他更期待了:“请殿下赏罚。”
下一鞭落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却只盯着云露雪那双握着鞭子的手。
娇嫩的小手努力压着颤动的马鞭,指尖因此微微发红。
云露雪走至他身后,全力又是一鞭抽在了后背上。
鞭尾扫过脖颈,宁峥全身战栗,苏喜慌得要去关宫门。
他的手刚摸到宫门就听见自家主子笑着道:
“苏喜,大敞宫门,让满宫都听听!”
他一个站不稳差点倒在宫门口。
“和该如此。”宁峥竟也笑着附和。
苏喜心乱如麻,却也只能照做。
大庸十六年除夕前夜,刚回京四日的三公主于延福宫内私用鞭刑,无人敢阻。
受罚者殿前司副指挥使、宁副相长子宁峥甘之如饴,二人笑言大开宫门,邀满宫共赏。
深夜,气到睡不着的史官翻身下床,愤愤写下上句。
雪越来越大,云露雪挥舞着马鞭划破雪夜,每鞭皆落在宁峥身上不同位置。
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宁峥只垂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云露雪已没了力气,她气地将马鞭仍在地上。
这时宁峥却侧首道:“殿下解气了吗?”
额间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云露雪微微喘气道:“宁副使真是好耐性,诸般琐事一笔勾销,你可以走了。”
她气喘吁吁地走上台阶,鹤浣为她披上大氅。
于主殿门口,她回首道:“送客。”
她穿过主殿,踏上回寝殿的步道,风吹顺着瓦片俯冲而下。
她裹紧大氅,逆风而行,薄纱贴近面颊,勾勒出她高耸的鼻梁和如花瓣似的樱桃小口。
她不知怎得,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日风雪也如今日这般猛烈,她想回兴国寺给师兄上坟,可守城的侍卫不让她出去。
是宁峥设计骗过守城官兵,陪她登山祭拜。
那日的风很大,天色也很晚,她在师兄坟前跪了很久,一遍遍诉说着思念和委屈,直到口干舌燥,夜色将尽,宁峥将她拉走。
下山的时候,她窝在宁峥怀里,听见他随意问道:
“归心就是你在兴国寺修行时的师兄?”
她半梦半醒间道:“师兄最疼我了。”
一夜寒风吹得她回去就发了高烧,以至她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此时,她竟骤然想起。
她站在寝殿门口,回首看向宁峥的方向,主殿后门还未关上,漫天风雪呼啸而过。
她取下帷帽,好似真看见了倒在雪地里的宁峥。
前世,他也曾陪她挨过最难过的日子,可怀疑和猜忌横在二人中间,无法跨越,最后竟成了一对生死不想见的怨偶。
今生,已有师兄在侧,她又何须宁峥?
可树欲停而风不止。
正欲起身的宁峥骤然头疼,猝不及防倒在雪地里。
可这次,他不再抗拒,他不禁勾起嘴角,期待着那些画面出现。
情爱未能如期而至,他看见自己劳心劳力送她去见死了都忘不掉的师兄,他不甘心的一问给了他致命一击。
宁峥推开苏喜搀扶的手,阴沉着脸透过主殿的后门去看云露雪,却只看见她转身的背影。
寒风抚过他的鞭痕。
他踏雪走出延福宫,走过漫长的宫道,失魂落魄地回了直舍。
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竟然是个光头和尚?
真是可笑!
他小心翼翼将随意放在书案上碎了的金疮药瓶一块块拼好,碎裂的瓶身在他手心直晃,他急忙磕破其他的金疮药瓶,将金疮药粉倒入手心那破碎的玉瓶里,而后才粗暴地将金创药粉一股脑倒出敷在伤口处。
他感受着药粉沁入伤口时钻心的疼,心却好似又一寸寸活了过来。
他怀着期待入梦,却只能将从前反复品味。
除夕这日,他竟破天荒地起晚了。
整理好衣裳和发髻,他脚尖轻点出了皇宫,直奔殿前司军营而去。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目之所及皆是白雪,他不忍踩踏,只挑高树作为落脚点。
到军营时已有些迟,有侍卫拥上前询问。
他眉头紧锁,片刻后疑惑道:“你说,有个人生了你的气,你明明知道怎么哄她,却不去做,这是为何?”
那侍卫一愣,直道:“那就不是放心上的人呗!”
“不,是心尖上的人,很喜欢,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看的喜欢。”
宁峥摇头,陷入沉思。
“那就是笨、怕丢脸、拧巴!”
那侍卫接着道:“就像小时候我喜欢隔壁姑娘,人家一穿新衣裳,我就要用朝她扔泥巴,非要看她哭着追着我打才开心!那时候就是又笨又好脸面!”
宁峥停住脚步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梦里的自己确实蠢,不像如今的他!
他明白了!
想明白的宁峥走路脚步都轻了三分。
满屋四十多名尸体他也不觉得臭了,更是将他们细致入微地重新勘察了一遍,等他走出屋外后,天又暗了。
恰好有殿前司的人跑进来说:“宁副使,陛下有令,让您和宁副相一同参加夜宴,您快回家去吧。”
“好。”宁峥脚步轻点回了直舍,认真洗漱一番后衣柜寥寥几件中最华贵的一件,还是之前立了功,陛下赏的。
他还没穿过,今日正合适!
一身墨绿色绸缎上绣满劲竹,迎风不倒,自在成林,和发髻上那根翡翠簪子交相辉映,衬得他竟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文雅风流,唯有眼角伤痕和腰间佩剑透出几分野性。
除夕夜宴,皇亲国戚、满宫妃嫔和朝中重臣皆需出席。
今日一早云露雪就被麝楹和鹤浣二人拉了起来,睡眼朦胧间二人已将她从上到下好好洗漱了一番。
宫宴规矩繁杂,云露雪被拖起来时耳边就是麝楹的唠叨。
被二人里三层外三层收拾好后,又被按在梳妆镜前梳头盘发。
云露雪困得直打哈欠:“简单些,反正要带帷帽,没人看见。”
“殿下这些年受苦了!”麝楹一脸心疼地给她选首饰,恨不得将这些年没戴上的今天都戴个遍,“他们看不见是他们没福气,咱们延福宫都看见了,晓得殿下比天仙都美呢!”
鹤浣盘了个简单舒适的发髻,又插上许多颗小珍珠点缀。
她瞧着镜中人,一点朱唇胜春色,一身天青丝绸绵裙,上用金、银线绣着云纹和青鸾,随着云露雪起身,青鸾好似要展翅飞出,美得她都心颤。
她怜惜地为云露雪戴上帷帽,挑了个眼珠大的淡蓝色珍珠插在露出的发髻上。
麝楹又为云露雪系上黑褐色紫貂毛大氅,叮嘱道:
“殿下,您刚回宫才几日,规矩也没怎么学,今日去了凤仪宫您就看其他人怎么行礼落座的,您照着学就是,奴婢知道您最乖巧懂事,可若皇后有所训诫,说了些入不得您耳的话,您千万别当场就和皇后起争执,那样对的也变成错的了。您回来和奴婢说,奴婢想办法为您出气!”
“好,姑姑放心,我都记着了。”云露雪自无不应。
麝楹拧眉道:“出门不能说‘我’,要说‘本宫’!”
云露雪笑道:“本宫晓得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风雪迎面而来,她却不惧,直往雪地里跑。
鹤浣和苏喜赶忙跟上:“殿下,天色还早,不急!”
云露雪闻言当即转了个弯朝佛堂奔去。
鹤浣身手好几息便追上了,也不劝,只比云露雪快两步,在前为她开路。
天色虽暗,可护国寺已用完早膳,已开始礼佛祈福。
归心立身如竹,似有所感般回头瞧见云露雪,请示玄慧后起身就朝云露雪小跑而来:“师妹,怎么起这么早?”
“早起要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呢。”云露雪撇嘴抱怨。
在兴国寺她都是等师兄弟们早课完后才醒的,听师兄这般一问,她才恍然隔世般想起那段时光的潇洒自在。
“今日是除夕,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归心自觉安慰之言太过浅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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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她生母是先皇后,更觉不该。
抿唇思索片刻后大着胆子道:“师妹若害怕,我陪师妹一起去,就说……我也想去拜见皇后娘娘。”
云露雪扑哧笑出声,她眼珠一转竟觉也无不可:
“不如说我命硬福薄,恐克亲友,师兄乃当世佛子,有你在侧方能压制住我的命格!”
“不可,不可!”归心直摇头,“怎敢,怎敢!”慌得合掌念经。
云露雪自知他呆病又犯了,也不计较,又问鹤浣:“你觉得如何?”
初听觉得荒谬,细想竟觉也无不妥。
鹤浣心下一惊,说话行事更加恭顺了些:“殿下英明,再无比这更好的计策了。”
三言两句间商榷好说辞,待苏喜气喘吁吁地赶来后,他也只能扶着下巴跟在三人身后,惊愕又忐忑地朝凤仪宫而去。
此般说辞竟得姜皇后大加赞许:“竟有此方,淼淼何故困于兴国寺!是本宫和陛下疏忽了!早该迎淼淼回宫才是!”
其余妃嫔、宗亲心下虽有猜疑,见姜皇后如此,也只能恭敬躬身齐喝道:“皇后娘娘英明!”
姜皇后大手一挥,流水般的赏赐进了延福宫。
附和的妃嫔和宗亲也只能心里滴着血,脸上挂着笑,说尽好话,再将各样珠宝、小玩意儿送进延福宫。
“淼淼这几日住得可舒适?”
等众人都散了后,姜皇后泪眼婆娑将云露雪拉到身边坐下:
“委屈你了,有什么想要的就来找本宫,凤仪宫的东西你尽管挑!”
她不忍地看着云露雪左手,伸手想碰又收来。
她别过头哽咽:“这些人果真心狠手辣,你这般小,他们都下得去手!”
眼角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脸颊。
云露雪不知所措地眨巴双眼:“我好着呢,父皇会替我报仇的,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所以,你为什么这般伤心呢?
若你知道,伤我者是你父亲,你还会这样吗?
“吓着你了。”姜皇后自知失态,擦干泪水,再抬头时嘴角已然扯出了恰到好处的笑,“等殿前司查出凶手,本宫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红肿的双眸里闪着细碎的光,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今日除夕,凤仪宫琐事太多,就不留你了。”
云露雪迫不及待起身告辞,姜皇后瞧着鹤浣冷冰冰道:
“既去了延福宫就尽心些,若有短缺直接来拿!”
“若有宫人不听管教,无需禀报自行处置!”
“若有人因此事刁难,自有本宫在,无需担忧!”
“但若伺候不好,想来你也知道会是和下场。”
鹤浣恭敬躬身行礼:“奴婢明白。”
出了凤仪宫后,寒风袭来,她眼神才逐渐清明,姜皇后方才的眼神好似冷箭,恨不能将她射穿,她都知道了!
旧日恩怨埋于心底,仇人近在眼前却不能手刃,还被吓得浑身冷汗直流,鹤浣自觉可笑。
若三公主方才没有挡在她身前,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小轿摇啊摇,不一会儿就到了延福宫。
用完午膳后,云露雪坐在延福宫主殿门口歪着头看大雪纷飞出神:
“鹤浣,你说姜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鹤浣掩下心中厌恶,思索一番后才道:
“姜后是姜副相独女,高门出身手段了得,后宫之人犯错不论是谁她都不会有所偏颇,赏罚分明,十分受大家敬重。但永寿宫那位从前很爱刁难她,她受了委屈也不羞不恼,反惹得那位有气没处撒。那位气急了曾说,她虽长了张菩萨似的脸,心却比石头还硬,比蛇蝎还毒。”
一片雪花飘进檐下,云露雪伸手接过,指尖冰冰凉的,十分欢喜:
“那她待我犹如亲女呢。”
“何止是亲女!”鹤浣摇头道,“她何时赏赐过五公主这些!今日五公主也在,皇后却只拉着您嘘寒问暖!”
来送赏赐的宫人一波又一波,鹤浣停顿许久。
又见五公主不请自来,她才又慎重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殿下还需多提防些才是。”
云露雪颇觉意外地瞥了她眼,她只垂着头不再言语。
云相宜小跑至她身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将头凑近帷帽前的薄纱,傻兮兮地笑道:“阿姐真美!”
云露雪学着她的样子也道:“妹妹今天真漂亮!”
姐妹间寻常嬉戏却引得慢几步进来的宁峥眼热。
云露雪如有所感,抬头四目相对间,十分嫌弃道:“宁副使伤好了?”
宁峥不觉有异,快步上前拱手道:
“劳殿下关心,并无大碍,此番特来禀报殿下,归京遇伏一案已有发现。”
23. 第二十三章
云相宜激动地牵起云露雪右手,催促道:
“有何发现?快说!”
云露雪想起雪夜里从树上飞来的细针,脸色好看了些:
“宁副使抓到贼人了?”
宁峥眼角不易察觉地下弯:“殿前司在殿下遇伏五公里外发现了贼人的尸体,一共四十二具,皆是被人一剑封喉,当场毙命。”
“全死了?”云露雪轻蔑笑道,“那线索岂不是断了?”
宁峥低头垂首,似臣服一般,笔直的腰弯了又弯,更加恭敬道:
“殿下放心,属下定全力追查,尽早揪出真凶!”
云露雪抬手轻放在宁峥的臂弯上,督促道:“那宁副使可要快些了。”
若归京途中那群暗卫们在剑锋上抹了剧毒,才至她前世双十年华却如八十老妪般衰弱无力。
这次不仅是她,就连师兄和小舅都中了毒,她需尽快揪出幕后凶手。
她语重心长道:“自那日后我时常心悸,心中总是不安,人也没了什么力气。不禁想到少时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有一味毒药,无色无味,初食只觉疲惫,但此毒渗入体内后,经年累日下,可让人肉身衰竭而亡。”
“每每想至此处,总是心慌,宁副使,你们殿前司可得尽快揪出凶手啊!”
她更是半屈下身,伸出双手将宁峥扶起。
宁峥眼中似有波涛翻涌,他慌忙收回手垂眸掩下,再抬眼时黑眸如常:
“属下竭力而为,必不让殿下失望。”
云露雪微笑点头,云相宜却察觉出一丝异常。
她抱着云露雪右手,嬉笑道:“阿姐果然心善,这本就是殿前司的职责所在,若是揪不出凶手,那便是殿前司失责,父皇一定会狠狠责罚他们!”
她将脑袋搁在云露雪肩膀上,嘴角挂着笑,眼睛却半眯着如野狼护食般凶狠地盯着宁峥。
宁峥一如往常,微弯嘴角,肆无忌惮:
“五殿下所言及是,为保殿前司认真查办此案,属下每日都来向殿下回禀进展,可否?”
闻得此言,云露雪下意识后退半步抬头盯着宁峥,防备之心溢于言表,可思索一番后竟觉此法并无不妥,压下心中防备,谨慎说道:“宁副使若有此心,本宫感激不尽。”
若殿前司能为她所用,如今的她未必不能和姜家老贼搏上一搏。
天色将暗,麝楹见三人止了话头上前催促:“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云露雪应道:“好,姑姑等我回来。”
麝楹欣慰地叮嘱鹤浣,听到云露雪要归心陪她去时,她也只能无奈道:“罢、罢、罢!家宴而已!”
她实在没法驳了自家殿下之请,不忍闹得这难得团圆的除夕夜,自家孩子也不开怀:“快些去吧!姑姑等殿下回来!”
“好姑姑,我去了!”云露雪拉着云相宜就走。
身后跟着归心和宁峥,苏喜在前领八名宫女掌灯,鹤浣和飞鹤在后跟着,她们身后是另外随侍的八名宫女。
今夜夜宴于大庆殿,离延福宫不算近,几人不急不徐走去。
走出一段后,云露雪凑近云相宜,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谨慎询问:
“阿妹,若那夜行刺的人是姜家安排的怎么办?”
“若有人敢害阿姐,不论是谁,相宜都不会放过他!”
云相宜眼眉一蹙装作凶狠模样。
逗得云露雪忍俊不禁:“阿妹,我说真的。”
云相宜眨着那双无辜的圆眼,疑惑道:
“我说的也是真的,阿姐不信我?阿姐可是发现什么了?”
“我两自幼相伴,姐妹情谊非旁人能比,怎敢不信你!”
云露雪摇头道:“只是自那日后我总做噩梦,那么多人都想杀我,那么多把剑都朝我刺来。”
她低眉垂首哀叹,又抬手握住云相宜,眸中尽是不安:“相宜,你别怪我。”
云相宜咬唇摇头,恨不得将她拥在怀里好好哭上一哭。
奈何不在宫里,只能于袖中捏紧云露雪的手,斩钉截铁道:
“阿姐是相宜这世上最重要之人,那人敢伤阿姐,就是从未将相宜放在心上,相宜自然也不会看重这样的人!从他伤害阿姐那刻开始,我与他便只是仇敌!”
“阿姐放心!不论是谁!我都不会背叛阿姐!”
云相宜面上平静,眼中无泪,口中却满是铁锈味,她将鲜血咽下,恨不是仇人血肉。
云露雪心中阴霾一扫而过,再抬头时大庆殿已在眼前。
几人出发时天边还有光亮,到了时宫中已挂满彩灯,天也彻底暗了。
苏志明隔老远就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打趣道:
“两位殿下怎来得如此之晚,陛下想得紧,特意让奴才来迎呢。”
走进又瞧见宁峥跟在二人身后,又道:
“宁副使,今夜您可不是殿前司副使了,而是宁家公子!这般日子还想着保护殿下呢?宁相早已落座,一直念着您呢!”
云露雪打趣道:“苏公公这额头怎么破了?”
苏志明笑容不减,一边让其余宫人就在门外等候,一边躬身请四人入殿,还不忘答道:
“多谢殿下关心,雷霆雨露具是君恩,这是陛下赏奴才的!”
说话间几人已至殿中,四人恭敬行礼后落座。
归心双手合十立于云露雪身后,云露雪和云相宜被隔开。
二人中间坐着的是一直为露面的四皇子云相澈。
也就是与云相宜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三姐!”云相澈和云相宜兄妹二人闲话两句后,还没坐稳就凑到云露雪身前:“一别经年,如今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他笑得颇为傻气,看上去真心实意。
“这些日子我都在小舅家,并不知道三姐要回来,若是知晓,我定亲自驾马去接三姐!”
他信誓旦旦作保,傻气都要从脸上溢出来了。
不禁让云露雪怀疑自己的记忆。
她和他有这般要好吗?
“四弟有心,此行实属意外,如今能常伴父皇左右,我已知足。”
云露雪庆幸戴了帷帽,不用虚情假意地笑。
“无巧不成书!万幸有此意外!”
云相澈激动地与她碰盏,仰头饮尽杯中酒。
云露雪本想只小呡一口,见状,只能咬牙一鼓作气一口闷下。
云相澈如煮熟的虾般红透了,眼神迷离,直晃脑袋:“怎么有两个三姐啊?”
含糊不清地还没嘟囔完,倒头就趴在桌案上睡。
刚咬牙喝完、嘴里还发涩、苦着一张脸的云露雪:……??
高台之上,姜皇后无奈吩咐人将云相澈抬回凤仪宫醒酒。
凤仪宫宫人们习以为常,手脚麻利。
一眨眼的功夫,云露雪身旁的位子就空了。
姜司言还不忘来宽慰云露雪一二:
“四皇子心性纯善,有个喝酒就要一盏一盏地喝的毛病,奈何酒量又浅,极易像这般醉得不省人事,奴才们都习惯了,这就扶四皇子回凤仪宫。”
云露雪一时语塞,愣愣点头。
大皇子落座于她右手边,热情寒暄:“三妹是否一切安好?”
云露雪错愕侧首看向亲哥哥云相鸿,心底五味杂陈。
云相鸿比她年长十一岁,她自懂事起就知道大哥忙于学业,鲜少来看她。
每年只她生辰时会来看她。
许时血脉相连的缘故,云露雪自幼十分亲近大哥。
“劳大哥记挂,一切都好。”
云露雪忍泪寒暄:“大哥这些年是否顺遂?”
前世,晋王登基后第二年。
她将死之时,偶然间听闻大哥被新帝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都好。都好。”
云相鸿神色落寞,嘴角牵强勾起:“大哥无能,没能早些接妹妹回来。”
“大哥这是什么话!”
云露雪心底浸满酸涩,话说出口却失了本心:“大哥纯善,哪儿是豺狼虎豹的对手。”
云相鸿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话语间多了几分自得:
“三妹如今回来就好。”
云露雪眼眶含泪,未能瞧见,情真意切道:
“大哥说得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时辰已到,除夕夜宴开场了。
宫女端着佳肴有序进殿,随后的是教坊司舞女,体态婀娜,步履轻盈,舞姿翩翩。
歌舞乐中,云露雪借着帷帽,肆意扫视殿内众人。
她这一侧,前是皇嗣,后是宫内嫔妃。
而她的对面,首位是晋王,其次应是三位丞相及其长子。
可惜,许相和姜副相身侧皆有人相陪,只宁副相身侧空空如也。
姜副相笑得脸上褶子都抖三抖。
宁副相脸色难看,吹胡子瞪眼,云露雪远远瞧着,他好像还喃喃骂了几句:“不肖子孙!”
逗得云露雪还没吃饭呢,先笑了。
没想到还有这般好戏看。
再往后,则是三司重臣,云露雪随意一瞥就见翠绿青竹,暗道不好,视线向上挪去,果与宁峥四目相对。
他似有疑惑般挑眉撇嘴。
云露雪羞愤坐直身子,薄纱轻晃,挡住她的视线。
她于薄纱下,怒目圆瞪,无声骂宁峥。
不想宁峥似有所觉,也不挪开视线,嘴角弯弯,面如雪花落在手心顷刻消融般柔和,
云露雪恍惚间想起,好像她第一次主动吻他脸颊时,他也这么笑过。
神思回拢,她做贼心虚般红了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入。
屋内酒香四溢,一缕酒香钻入鼻子。
宁峥不解蹙眉,熟悉的头痛再度袭来,他闭眼垂首自顾笑了。
片刻后,云之阳举杯邀诸人共饮,宁峥随赵不愠起身端起案上酒盏。
唇畔沾满烈酒,却无半分烈酒入喉,细密的酒水顺着手腕流入袖中:
“吾皇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妻妾儿女、三司重臣同贺。
云之阳抬手让众人落座,眸中欢喜寥寥,愁绪纷飞。
宁峥落座后再难压下嘴角,脸颊发烫。
眼前不再是大庆殿夜宴,而是踮起脚尖凑近他的云露雪。
他见过那瓣唇的模样,如今也知晓触感了。
赵不愠斜眼嫌弃道:“真一杯就倒?”
宁峥也不反驳。
席间推杯换盏,大皇子云相鸿体恤圣意,走出席间,躬身问候:
“儿臣恭贺父皇龙体安康,江山永固。”
云之阳垂眸看他:“大皇子有心了。”
云相鸿拱手恭敬道:“父皇恕罪,儿臣见父皇眉眼间似有愁绪,心有不安,故而斗胆上前一问,不知今日除夕夜宴,父皇可是有何不满?”
满殿之人闻得此言,皆起身拱手高呼:
“吾等不孝,请陛下降罪。”
云露雪慢半拍站起,站着装死。
“唉。”
云之阳长吁一口气,哀叹道:“众卿平身吧,今日除夕本该与诸位同喜同庆,可朕心中烦闷难解,实难开怀啊。”
歌舞立停,舞女躬身退避,三位丞相走至殿前。
许相先上前半步躬身道:“君之忧就是臣之忧,臣等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解忧。”
满殿之人齐喝:“臣等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解忧。”
“众爱卿免礼,朕心甚慰!”
云之阳这才幽幽开口道:“你们说,朕的女儿在寺里待了那么多年,刚一回京就有人想杀她呢?”
“难道是朕有错,惹人不忿,才欲杀吾女泄愤?”
满殿之人齐刷刷跪下:
“微臣不敢,请陛下降罪。”
云露雪不知所措,几息后毅然坐下,归心见她如此也未跪下。
二人,一个稳如泰山地坐着,一个双手合十闭眼念经,万事好似都不入耳。
刺地宁峥眼睛疼。
“而等有伤我儿?何罪有之?”
云之阳瞥了眼满地跪着的人,又道:“姜渊,你说你有何罪啊?”
姜渊起身躬身道:“臣无能,不能替陛下分忧,请陛下降罪。”
许久后,云之阳才幽幽开口:“
今夜除夕,夜宴欢愉,何必如此拘谨?都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许相躬身谢恩。
众人又齐声谢恩后起身回到席间却不敢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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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云之阳喝道:“坐!”他们又躬身谢恩后才坐下。
席间有宫女斟酒,他们不敢再喝,个个偷觑上方帝王。
晋王云之远和大皇子云相鸿举杯共贺天子。
杯中酒一饮而尽,云之阳陡然问道:
“鸿儿,你媳妇身体如何?今日怎么没来啊?几月生产?”
云相鸿拱手笑道:“谢父皇关心,宋老太医已为既同看过,下月生产,因着身子重,儿臣便没让既同来。”
“好啊!告诉太子妃,若为大庸生下皇长孙,朕重重有赏!”
云之阳喜上眉梢,几息后陡然转悲。
刚谢恩的云相鸿只得关切问道:
“父皇,三妹如今已无大碍,归京遇伏一事不若交给大理寺去查,想来不日便能查明!此人蓄意截杀皇嗣,合该夷族!”
“鸿儿此言甚对,这般贼人朕绝不轻饶。”
云之阳眼神扫过姜渊,意味深长道:“朕早已让殿前司前去调查,已有所获。”
姜渊面色如常,眸中尽是坦荡,嘴角甚至还微微勾起。
姜皇后喜道:“殿前司若已查明,臣妾请陛下严惩!”
赵不愠饮尽杯中酒,朝宁峥使了个眼色。
宁峥起身走至殿前躬身道: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当日刺杀三公主的歹人共四十余名具已生死,殿前司已将其尸首带回。”
晋王云之远立刻追问道:
“可让仵作看过?尸体上有何线索?”
姜渊焦急附和:
“殿前司仵作若不够用,可从大理寺调拨,一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姜皇后哽咽:
“何人如此歹毒!四十多个刺客,若非有许将军,我与陛下怕是连淼淼尸首都见不到了!”
云之阳拍案而起:
“殿前司守卫皇宫不可擅离!”
“着令殿前司宁峥查办此案,大理寺协理,限期一月!”
“朕要将此人千刀万剐以消心头之恨!”
许相身侧人走出席间,与宁峥同拱手应道:“谨遵陛下圣谕!”
云露雪心下大骇,大理寺卿许清执竟是许相儿子,她的小舅!
姜渊依旧不动如山,心中却波涛汹涌,袖中手竟有些发抖。
而宁修雅心则是中有气却无处发作,面上更是恭敬万分,不敢有异。
众人皆觉此事已毕时。
云之阳却道:
“宁副相,你为朕生了个好儿子啊!”
“来人,将朕的方天画戟拿出来!”
“此戟乃家父所铸,名唤屠贼,今日朕将它赐给你!”
屠贼由玄铁打造,戟长一丈二尺,重达八十斤,通体漆黑如墨,双刃锋利透出寒光。
宁峥单手握起,侧手一挥,竟有破万军之势:
“谢陛下!”
云之阳拍手称赞,晋王和四皇子随声附和,大皇子面色铁青。
许相和姜副相同贺宁副相:
“宁兄,令郎英姿勃发,前途不可限量啊!”
北邶已灭,南畤内斗,周边小国尽仰大庸国威,国泰明安,武将有何前途?
殿前司指挥使赵不愠如今也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干脏事的狗罢了!
他儿能有何前程?!
宁修雅心知肚明,只能咬牙回道:
“许兄、姜兄谬赞了,犬子年幼,全赖陛下赏识罢了!”
几人争相夸赞,云之阳再添一把火:
“如此儿郎定能护我儿万全啊!宁峥!你可愿随护我儿淼淼左右?”
“陛下有令,臣自无不应,只是……”
宁峥转头看向一直未说话的云露雪:“不知三公主可允?”
语气难掩酸涩,竟如求亲一般。
众人不解之际,云露雪起身朝云之阳拱手道:
“淼淼多谢父皇疼惜,但儿臣已然回宫,自有父皇龙威庇佑,何需宁副使?”
云之阳不忍责备,只道:
“淼淼此言也无错,可朕这几日总是惴惴不安,只要一想当淼淼那夜的模样,朕就寝室难安。殿前司每日都需夜巡,那便让宁副使每夜只在延福宫当值,以安朕心,如何?”
孝道当前,云露雪咬唇应下:
“殿前司如何巡夜儿臣不敢干涉。”
宁峥嘴角上扬,喜道: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愿以臣项上人头担保,定护三公主周全!”
宁修雅心中警铃大作,却为时已晚。
云之阳大手一挥:
“殿前司副使宁峥,一片赤诚,忠心耿耿,甚得朕心,赐同进士出身,兼任孟州刺史!”
这手笔已向众人明示,
他要纳宁峥为三公主云露雪的驸马。
席间众人齐贺宁峥,姜渊眼神骤然清明。
今日夜宴查刺客是假,将宁家小子赐给三公主才是真!
什么狗屁殿前司主办,大理寺协理!
不过是云之阳的警告!
什么狗屁赏识,不过是要将宁家拉入大皇子一派!
席间又是一团和气,推杯换盏。
云之阳渐露疲态,太子未立,大皇子、四皇子,甚至还有陛下亲弟晋王皆有可能继位。
大皇子今年已三十有二,一辈子庸庸碌碌,与陛下并不亲厚,若不是太子妃有孕,或可诞下皇长孙,陛下都不会多瞧他一眼。
姜渊从未将他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位大皇子竟铤而走险接回胞妹,以夺圣心。
看着是个脓包,没想到还有这一手。
可惜,夺嫡全赖胞妹,太过冒险了些。
他瞥了眼云相宜,忽觉自己这位外孙女可堪大用!
姜渊又将杯中酒尽数饮下。
烈酒下肚,不禁暗骂刺客无能,四十个都杀不死一个!
让他如今只能被云之阳拿捏,威胁!
又骂许溥心碍事,先皇后早死了,他那般忠心,怎么不去陪葬!
又瞥到春风得意、喝红了脸也不将手中方天画戟放下的宁峥,更觉刺眼!
“姜兄,多谢,多谢!同喜,同喜啊!”
宁修雅满脸堆笑举杯一饮而尽。
姜渊只能咬牙再次饮尽杯中酒。
24. 第二十四章
无人察觉今夜掀起波涛汹涌的人悲戚地饮下一盏又一盏烈酒。
她想把自己灌醉。
这样,她就不用去向今晚这场大戏的目的。
她原以为父皇真心为她,要查清此案,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是为了让姜家让出宁峥。
为了促成她和宁峥,舍了此案!
呵,可笑!
又一盏烈酒下肚,云露雪心口似有火烧般难受。
她求她爹,可云之阳拿孝道压她。
怎不可笑?!
再一杯烈酒入喉。
云相宜见云露雪兴致不高,似有醉意,便挪到云相澈的席位,撒娇道:
“阿姐我累了,阿姐陪我回去好不好?”
心中五味杂陈的云露雪连连点头:
“好啊,我正有此意呢。”
云相宜当即回禀姜皇后,只道自己身子不爽利。
姜皇后闻之不喜,眉心一拧:
“此事非淼淼之意,陛下心中早有决断,你何苦这般姿态,凭白惹旁人取笑。”
云相宜难得与她亲近,忙解释道:
“阿娘放心,我并无意宁副使,我只愿阿姐开心。”
“如此便好。”
“除夕夜宴不好无故退席。”
姜皇后甚至隐约看见她嘴角微微翘起,她这个女儿与寻常人不同,不愿深究,只觉无奈:
“淼淼身上有伤,若觉不适,便着人送她先回延福宫吧。”
“是。”云相宜墩身行礼,恭敬回席。
司言姜姑姑听令行至云露雪身侧,附耳言语,见云相宜朝她点头,云露雪才起身随姜姑姑绕后走出大庆殿。
疾风卷飞雪扑面而来,宫灯烛火摇曳,薄纱覆面,睁不开眼。
狂风在耳边呼啸,有人撑伞为她挡雪。
双眸微启,就见归心挡在她身前。
细碎的风雪顺着伞边朝她飘来。
宫人有序挡在几人身前,风雪渐缓。
“师妹没事吧?”归心收了伞,关切问到。
云露雪强颜欢笑:“师兄伤好些了吗?”
“自然,你瞧我这!”
归心拍着胸脯作保,疼得发颤也装没事,还笑嘻嘻地生怕云露雪发现。
关怀与自责的话在舌尖翻滚,终究还是咽下。
她能有什么筹谋?
她能让师兄立刻痊愈的仙术。
说再多,有什么用呢?
自欺欺人罢了。
云露雪愁容满面,身心俱疲。
坐于主殿内,看门外雪花纷飞,宫灯摇曳。
鹤浣恭送姜姑姑,苏喜奉命送归心回佛堂。
“殿下,再用些吧。”麝楹着宫人摆上小厨房备好的膳食,俯身给云露雪夹菜,“已命人送了份去佛堂了,殿下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殿门挂起云雾绡,将风雪挡在门外。
云露雪瘫坐着,眼珠随麝楹慢半拍转动,失魂落魄地接过碗筷,僵硬地将鲜嫩青菜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麝楹心有戚戚,心疼地将云露雪搂入怀中,酒气刺鼻,她柔声安慰:
“殿下,陛下最疼爱的是您,可他贵为天子也有难处。”
“他的咳疾愈发严重,储位久悬,晋王和两位皇子虎视眈眈,朝中暗流游动。”
“三位丞相原本各自为政。”
“可若姜家真和宁家结了亲,那四皇子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
“四皇子那样子您也见着了,谁都知道他不是这块料。”
“他若成天子,到时这江山就要改姓姜了。”
“到时许家、晋王、大皇子、殿下您,该如何自处?”
“日日忧心他何时来砍咱们脑袋不成?”
她温柔地抚摸云露雪发髻,将她碎发拢起,眼中含泪继续道:
“世家虽说江河日下,可宁家作为世家之首一时三刻还是靠得住的。”
“宁家家主虽无用了些,但宁峥是个有骨气的。”
“您只要嫁了过去,日后谁登基都不敢难为您。”
“陛下无意将您卷入夺嫡的漩涡里。”
“他只是想在闭眼之前,安顿好殿下。”
擦拭脸颊泪水,她蹲下身子直视云露雪。
两双悲戚的眸子碰撞,云露雪猛地扑到麝楹怀里,撕心裂肺地痛哭哀嚎:
“明明知道我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
麝楹将她拥在怀中,哽咽不已:
“好孩子,苦了你了。”
二人相拥而泣,呜呜咽咽。
云露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珠簇拥着滚落,眼前一片朦胧。
“殿下,姑姑,宁副使来了。”鹤浣于殿门前低声禀报。
云露雪下意识抬头,就见云雾绡外,一团绿影闯入院中,蓬勃滚烫,雪不沾身。
“深夜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宁峥单膝跪地,拱手恭敬行礼:“属下有一问,恳请请殿下解惑。”
模糊画面逐渐清晰,云露雪怒不可遏:
“宁副使好计谋!怎么?这出戏还没唱完?”
一起皆因他而起,她恨不能将所有怒火撒在他身上。
哽咽抽泣的哭腔传入宁峥耳中。
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属下不明白殿下此话何意。”
“夜已深,送宁副使。”
云露雪精疲力竭,双眸噙泪,无力歪在椅上:“别误了和家人守岁。”
如一桶冷水从头浇下,宁峥颤动地心瞬间死寂,寒彻全身。
“谢殿下关怀。”
他垂首起身,方天画戟在划破夜空,一行雪花遂成两半融于玄铁之上。
“微臣自殿下回京那夜起脑海中总会闪过些从未发生的故事。”
“护国寺养伤。”
“冬日抄大般若经。”
……
“不知殿下可和我一样?”
他探究地盯着云雾绡后娇小、模糊的声影。
云露雪惊恐地睁大眸子,眼中泪僵硬流下,双手捏地发白。
“宁副使说笑了,本宫并无此疾。”
她找回了呼吸,极力撇清关系,说得波澜不惊,自以为毫无破绽。
却不知宁峥心中已掀起汹涌波涛。
方天画戟随意丢给上前请他出去的苏喜,努力压下欣喜:
“谢殿下解惑,屠贼乃陛下所赐,旨为保护殿下,故而就放在延福宫,可否?”
云露雪不想与他多再纠缠,不耐烦道:“可!”
苏喜用力抱着屠贼,左摇右摆,脚步虚浮,满头大汗,唤来五六名宫人一同抬起。
“殿下,这……”
“收着。”
云露雪不解蹙眉。
她盯着宁峥毫不留恋地背影,心中如有蚂蚁啃食。
她握紧月牙扶手,指尖生疼,直至伤口裂开,又扯着心口疼。
麻烦地端起瓷碗,大口将饭菜塞入口中。
宁峥为什么会有前世的记忆?
他也重生了?
不,不可能!
都是假的,他在骗她!
一定是这样!
一筷又一筷,冰冷的饭菜塞在嗓子眼,难以下咽。
“呕!”她恶心地连夜宴时饮下的烈酒都吐出了出来。
主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麝楹心疼地又让小厨房重新烧了一桌热菜。
云露雪呆坐着,眼前是各色蔬菜。
“姑姑,我想吃肉,吃猪肉,吃牛肉,吃羊肉。我要吃肉。”
她胸膛里有一把火,要将她燃烧殆尽。
她不甘心、不愿意就这样认输。
延福宫小厨房烟囱飘起肉香。
各色佳肴摆满桌案,一道道精心烹饪的肉菜端上桌。
云露雪邀麝楹、鹤浣同坐。
又让苏喜领着宫人在小厨房摆上席面。
延福宫内一扫阴霾,一片喜气洋洋。
云露雪将各色肉食塞入口中,忍着胃中不适咽下,两盏烈酒入喉,再食竟觉美味。
原来她是爱吃的。
只是他们困着她、一遍又一遍告诫她,让她不敢碰。
“除夕雪夜赏月,举杯共贺新春!”
三道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仰头饮下杯中酒。
重活一世,已是老天爷对她最大的恩赐。
她定不会再走来时路。
如果宁峥记起了一切,那她和他更能断的一干二净。
她要活着,要和师兄、小舅、相宜、阿爹、兄长,一起好好活着!
“福寿安康,万事胜意!”
麝楹拦住她又要仰头喝下的酒盏,云露雪笑嘻嘻地拉上鹤浣,偷着空又将酒饮下。
心头挂碍难抛,她想去博一条出路。
酒入愁肠愁更愁。
前路又在哪儿呢?
深夜,云露雪躺在床榻上,迷茫地反复推演。
宫内炮竹劈里啪啦响了一夜。
云露雪彻夜难眠。
初一,正旦大朝会,百官朝见,文德殿四位镇殿将军除了三司指挥使外的那人竟是宁峥。
此后两日朝宴,宁峥风头出尽。
箭若流星,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拔得头筹,简在帝心。
天子夸赞之言一日传遍京都。
随之一起的,是除夕夜宴天子有意促成他和三公主的婚事。
京都上下,物议如沸。
苏喜将此情形回禀云露雪时,她只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紧闭延福宫宫门,谁也不见。”
她咽下一块四喜丸子,平静吩咐道。
麝楹蹙眉点头,苏喜忧心忡忡地领宫人拴上宫门。
“师妹,你怎么了?”
归心后知后觉。
云露雪庆幸自己还有师兄相伴:
“我既入沙门,自该终生不嫁侍奉菩萨,怎可贪念红尘。”
归心似懂非懂:
“四喜丸子好吃吗?”
云露雪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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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归心瞳孔震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云露雪喜笑颜开,眉心忧愁却怎么也散不掉。
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宋清源每日来给云露雪换药,皆长吁短叹,却不敢多言。
麝楹每次问他如何,他只说:“无碍、无碍,多歇息些便好。”
归心每日一早便会来寻她。
他会于廊下诵经打坐,会陪她用膳,说些闲话,待她安歇后才走。
而她最烦的还是宁峥,他真的自初四起,每日都来和她回禀殿前司查案进程。
如她所料般,都是废话,毫无进展。
可宁峥每次都会扯出一长串废话,烦不甚烦。
云露雪就这样过了十二天。
从忍着恶心咽下肉食,到喜爱上土豆炖牛腩。
她夜夜愁思难眠,双眼却愈发明亮。
十三日一早,殿前司几人抬着二人晃晃悠悠路过延福宫。
正巧迎面撞上从内务府回来的鹤浣。
三言两语问清后,鹤浣匆忙回禀:
“殿下,攀扯您的那两名永寿宫宫女正被殿前司抬着要送回母族。”
许是忠心,许是试探,她多嘴一言。
云露雪当即便道:“拦下他们!”
“是。”鹤浣领命而去,片刻后领着殿前司几人停在延福宫宫门口。
“二人伤势为何如此严重?”
苏喜来回传话,询问殿前司几人。
“回禀殿下,永寿宫已封,并无太医前去医治。”
几人恭敬答道。
云露雪只犹豫一瞬,就道:
“既还是宫女,我延福宫人手不足,正好留下。把人抬进来,让他们走吧。”
几人一惊,望着气喘吁吁的苏喜追问:
“殿下可知宫人若死在宫里会如何?”
苏喜喘着粗气挥手让他们走:
“你们走吧,殿下既如此说了那就是有数的。”
几人见状也不多言,舍下两名宫女就走了。
云露雪将二人安置在偏殿,着人去请宋清源。
宋清源急匆匆赶来,见云露雪无事心下大安。
转瞬又见此二人,只觉眼冒金星:
“殿下,因这二人去殿前司告状才累你受罚,您心中有气是自然,可今日不是要将她们遣送出宫吗?怎在此处啊?”
他脑瓜嗡嗡响:
“您可知宫人若死在宫里,按宫规,殿前司和大理寺都会来查理此案?若是人为,无论是谁皆要严惩?”
“此二人擅闯文德殿受罚满宫皆知,今日若没送出宫,反而死在这儿,殿下怕是百口莫辩呐!”
麝楹顺势劝道:“殿下,确是这个理,咱还是将她们挪出宫去吧。”
云露雪撇过榻上进气多出去少的二人,她只见过她们两面。
一次在永寿宫,二人胆小怯懦,躲在久思身后。
一次在文德殿,二人缩成两团,被打的血肉模糊。
如今不过半月,二人瘦骨嶙峋,已是将死之态。
云露雪心有不忍,垂眸只道:
“宋太医不妨先瞧瞧,她们可否有的治。”
宋清源无法,只能跺脚咬牙去瞧。
归心不忍看,坐于廊下捻珠诵念佛经祈福。
“二人伤势过重,又耽搁太久,活不过五日。”
宋清源额间细汗直流,眉间尽是不解:
“微臣或可一治,但不敢担保一定能救活。”
“二人若再受些什么伤,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保不住。”
“殿下菩萨心肠,大可等二人回了母族,舍些银钱,请民间有名的大夫相救。”
麝楹亦上前劝说道:“宋太医所言有理,这般时候,殿下何苦连累自身。”
云露雪心绪翻涌,她怎不知几人所忧为何。
她若想出气,再加责罚,二人死;她若想相救,二人身子骨不争气,那还是死。
这番道理,她岂不知。
这般晦气事,她本不该沾。
“……应修安隐慈悲之心,应除一切灾横苦恼。”
归心低声诵念大般若经,云露雪恰闻此句。
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缓缓道: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宋太医放手去治,无论死活,皆是本宫之责。”
“二人若能活命,也是您的善缘。”
“本宫也会备下厚礼相送。”
“还请宋太医,尽力去救。”
殿内几人心思各异,不敢应声。
麝楹率先打破僵局,感叹道:
“罢!罢!罢!”
“奴婢请宋太医竭力医治,延福宫上下感激不尽!”
满殿宫人齐喝:“请宋太医竭力医治,吾等感激不尽!”
似有微风抚过众人面颊,各样心思皆掩下,此刻只盼同是宫人的二人能有个活命的可能。
25. 第二十五章
宋清源得了令,自是尽心竭力。
奈何二人伤得实在太重,忙忙碌碌已至午后。
“回禀殿下,二人腰臀处伤口已包扎好,只是耽搁许久,高烧不退,能不能活要看这烧能不能退。”
宋清源疲惫拱手递上药方:“据此药方喝上三日,若高烧能退,就能活。”
鹤浣接过药方送至云露雪眼下,云露雪瞥过后吩咐道:
“太医院捡最好的药来,就在延福宫煎煮。”
“用心照拂,余下……就看天意了。”
宋清源和鹤浣领命退下。
云露雪独坐殿中,行至窗前,遥望窗外雪景,心有戚戚。
麝楹上前劝慰道:
“殿下已尽了力,宋太医医术超绝,若真救不回,那就是阎王索命,谁也拦不住。”
“生死有命啊,殿下。”
云露雪脑中一片混沌,她想抓住什么,却总抓不住。
她挣扎着盯着门外,恰见苏喜跌跌撞撞地跑来,急促高喊:
“殿下!陛下来了!陛下来看您了!”
晚膳前天色渐暗时,云之阳亲临延福宫。
殿前司开道,帝王步撵声势浩大,延福宫大开宫门,宫人们欢欣鼓舞去迎。
云露雪愣神一瞬,慢了半拍。
再要墩身行礼时,云之阳已踏过主殿门槛,快步走来将她扶起。
“我儿怎又瘦了,可是膳食不合胃口,阿爹让御膳房再选好的来。”
云之阳心疼地握紧云露雪双手,又怕扯着她疼,想搂又不敢,悬在半空的双手又尴尬收回。
“这里住得可好?下人用得可顺心?”
云露雪铁似的心瞬间融化,她忍泪扭头嘴硬道:“阿爹心里还有我吗?”
云之阳眸中含泪,嘴角含笑,拉着云露雪坐至案前。
侍候之人悄声退出殿外。
殿中只余父女二人。
“阿爹知怎会不心疼淼淼。”
云之阳耐着性子安慰,信誓旦旦保证:
“你思念阿爹贸然归京,是为忠孝。”
“你为救五妹,擅闯永寿宫,是为情义。”
“阿爹知你,爱你,疼你。”
“你不喜张烬、苏志明,要罚要打,阿爹皆可顺你心意。”
“朝野上下颇有微词,可只要阿爹在一日,就不会让人伤害你。”
云露雪噙着泪,再也忍不住大声质问:
“阿爹若真心疼爱女儿,为何要迫不及待将女儿嫁人?!”
云之阳自责不已,神态悲戚:
“阿爹想陪你一辈子,可老天爷不让。”
“若有一日阿爹不在了,你的夫家会是你唯一的依仗。”
前世的争执吵闹、歇斯底里浮现在眼前。
云露雪崩溃大哭,怒吼道:
“我不愿嫁给宁峥!我不愿意!”
云之阳也在崩溃边缘徘徊,他眼眸通红,强忍悲伤,强将云露雪按下,墩身循循善诱道:
“宁家为世家之首,宁峥又是宁修雅唯一的儿子,宁峥怎么胡闹,他都要护着。”
“你若是他儿媳,他也不得不护着你。”
“朕会为你修葺公主府,婚后不必侍奉公婆。”
“你若与宁峥不睦,独居公主府也自在。”
云露雪逐渐没了力气,不再挣扎,仰头痛哭,似要将这些天的委屈一股脑都哭出来。
云之阳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眼泪,可还没擦干净,又有一行泪滚落,他不厌其烦,愈发心疼:
“朕知你不喜宁峥,可这番婚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若寂寞,大可邀三两好友久住公主府,寻些乐子,又有谁能知晓?”
“淼淼,你懂阿爹的意思吗?”
云露雪止了嚎哭,迷茫地垂首看着阿爹,低声抽泣,眼泪习惯性滚落,她在脑中将云之阳的话反复思索片刻后,如遭雷劈。
“阿……爹……阿爹什么意思?要……要女儿……养……养面首?”
她越说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委屈瘪嘴望向云之阳。
云之阳欣慰点头,又叮嘱道:
“我儿聪慧,这事暗地里做得,却说不得。”
脑中似有一团迷雾骤然炸开。
云露雪快步行至窗前,又茫然无措地转头看向云之阳。
云之阳趁热打铁:“你若舍不下你那师兄师弟们,阿爹就在公主府里再建一个佛堂。”
云露雪愣在原地,云之阳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
“我儿这八年吃的苦,阿爹会千百倍补偿给你。”
“阿爹若爱我,八年前为何不留下我。”
云露雪脑子里乱成一团,怔怔开口,眸中尽是哀戚。
云之阳瞥见铜镜旁的帷帽,自责不已。
他将云露雪搂得更紧了:
“是爹的错,优柔寡断害了我儿。”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阿爹日后一定好好疼爱我儿。”
“你信阿爹,那破帷帽,阿爹过两日就能让你摘了!”
往事不堪回首,云之阳心如刀绞,哽咽落泪。
云露雪不知所措地为他擦泪。
自己又忍不住哭,强忍着喃喃道:
“阿爹是皇帝,不哭,不哭。”
云之阳也觉丢脸,心中悲戚消散,别扭转头:
“我儿能明白朕的苦心,朕心甚慰。”
“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阿爹先走了。”
整理好衣裳,再抬眸时尽显帝王威仪。
正要推开殿门时,他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叮嘱道:
“听闻你收了永寿宫那两个擅闯文德殿的丫头?”
“你可怜她们想救上一救,朕理解,可其他人却未必了。”
“他们只怕会胡思乱想,给你扣上串通宫人谋害太后的罪名。”
“如今是多事之秋,还是将她们送出去为妙。”
苏志明已等在台阶下,不等云露雪言语,云之阳径直走了。
麝楹携宫人恭送,回来时见云露雪呆愣地站在台阶上出神。
怕她胡思乱想,故而上前搭话:“殿下这是什么了?”
云露雪神思飘渺,思绪乱成一团,口中发涩,艰难开口:
“姑姑,我好像总是选错……如何是好啊。”
麝楹犹豫片刻,唤来鹤浣,谨慎道:
“殿下可知陛下为何为奴婢二人赐名麝楹、鹤浣?”
云露雪迟缓地转动眼珠:“为何?”
“奴婢是陛下还未登基时跟着陛下的,那是的陛下还是个小将军,意气风发,征战沙场从无败绩,弯弓能射下翱翔九天的雄鹰,故而给奴婢起名麝楹,音同射鹰。”
“而鹤浣则是殿下被遣兴国寺那年收下的,陛下让她跟着赵不愠学武,跟着奴婢学规矩,全是为了她能侍奉好殿下,起名鹤浣,音同合欢。”
“陛下年少时醉卧沙场、雄心壮志,如今也只盼着与殿下父女团聚。”
“奴婢年岁半百,只觉所谓对与错,好似得与失。”
“年岁越长,失去越多,才说是错了。”
麝楹慢悠悠说着:“可若是柳暗花明,便又要改口说都是对的。”
云露雪眼神逐渐清明,恍然大悟道:
“姑姑真乃圣人也!”
她欢欣鼓舞地去抱麝楹,眼眸灿若繁星。
“殿下要将那二人送走吗?”
鹤浣抿唇看向云露雪,甚是郑重:“宋太医说她们还有救。”
云露雪蹙眉疑惑反问:“谁说我要赶她们走了?”
鹤浣蹙眉不解:“可是——”
不等她说完,麝楹拉着她胳膊就要走:
“这孩子空有一副好功夫,脑子却不灵光,奴婢带她下去好好教导。”
看着二人推搡的背影,云露雪释怀大笑。
她不要再踟蹰,不要再犹豫不决,不要再瞻前顾后!
这条路对不对,先走了再说!
风雪渐止,明月高悬,今夜格外地冷。
麝楹为她披上大氅。
云露雪提着宫灯送归心回佛堂。
“见师妹今日心情这般好,也就放心了。”
归心捻着佛珠眯眼笑。
云露雪眉眼上扬,晃了两下手里宫灯,人影摇曳。
好似梦中景。
“等开了春,咱在这池子里种荷花好不好?”
昏暗宫灯映照二人眉眼。
归心垂眸宠溺道:“好,到时我回寺里挖了来种。”
云露雪被逗得朗声大笑。
被压弯了腰的细竹震地抖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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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
白雪缓缓落下,细竹艰难立起。
微风吹过,细竹抖动竹叶,沙沙作响。
这夜,云露雪一早吹灭宫灯,踏实入睡。
宁峥风尘仆仆从宫外赶来时,满殿寂静,守夜的宫人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他飞身落于寝殿屋顶,轻手轻脚地掀开一片砖瓦。
月色顺着小洞漏入寝殿内,正好透过轻薄帷帐斜映在熟睡的云露雪薄唇上。
宁峥顿时红了脸,啪嗒将砖瓦放回,而后翻身大大咧咧地躺在延福宫寝殿屋顶上。
他今夜去了兴国寺,故地重游,在寺角下那片荷花池里又游了一遭。
奇怪的记忆是自那日跳入荷花池而起。
如今细想起来,他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冷漠疏离的人,那日竟会下意识去救落水的云露雪,这事本身就很奇怪。
更何况自那之后,各种奇妙的场面纷沓而来。
月光映在他那弯浓稠的眸子里,他捏着心口细想,不得不承认,他被此事影响地太过了些。
他还有恩情未报,仇敌未灭,不能有失。
他已负担不起更多。
半湿半干的衣裳压着他喘不过气。
他压下蓬勃跳动的心,起身朝钦天监飞去。
他要弄清这一切的源头,尽快解决这场意外。
钦天监内,监正张烬忍着痛,潦草抄写经文。
抄完一页,累得丢下笔想歇一会儿。
守着他的殿前司侍卫当即利剑出鞘,朝他逼近。
“我这儿都抄完许多了,累了也抄不好啊!你让我歇歇!”
张烬扯着脖子吼叫求饶。
那侍卫也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步伐坚定地朝他走来。
剑锋寒光刺眼,张烬吓得绷紧身子,小臂伤口又被扯开,鲜血渗出。
“我抄,我抄!”
张烬不得不妥协,他飞快凑到案前,将小臂悬于砚台之上,鲜血滴滴落入墨中。
侍卫见状止了脚步,利剑回鞘,冷哼道:
“奉劝监正,莫要偷懒,这经文一日抄不完,你一刻都歇不得。”
张烬只能抖着手沾血抄经文。
刚写两个字,力竭地连笔都要握不住了,瞥了眼侍卫,只能无奈硬撑着写下歪歪扭扭的字来。
幸而宁峥推门而入,侍卫恭敬行礼后退了出去。
张烬长舒口气,丢了笔,歪靠在椅子上:
“宁副使好兴致,今儿都逛到钦天监来了。”
宁峥垂眸瞥了眼摊成一堆的张烬,视线扫过他粗暴包扎的小臂,鲜血淋漓,一身官服脏得发灰,皱皱巴巴,脸上胡茬争先恐后刺出,不过十来日,好似老了十岁。
“张监正这日子不好过啊。”
案上血渍斑驳,歪歪扭扭的红字趴在皱巴巴的纸上,干硬的毛笔头炸着红毛。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宫六百卷,我看监正这一卷都没抄完,怕是有得熬了。”
“不知要流监正多少血才能抄完。”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张烬眯着眼歪嘴骂道:“只要我一日不死,就不愁没有峰回路转的日子。”
“监正本事大。”宁峥悠悠踱步,无所谓开口道,“只是这几日宫里热闹得很呢,监正还不知道吧。”
张烬右眉狂跳,自他被关在这儿开始,他就有不祥的预感,右边眉毛更是跳个不停。
心下愈发不安,他伸头盯着宁峥,强装镇定道:“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立太子了?!”
他心惊肉跳,眼珠乱窜:“不可能!”
“哧——啦——”
宁峥随手拖了个太师椅坐到张烬对面。
“监正这宫里真是金碧辉煌啊,陛下还是器重您的。”
拎起案上的茶盏仰头就喝,只一口就面露苦涩:
“呸——就是这茶不太行,呸——”
“哼,谁登基了你宁家都讨不到好处。”
张烬审视地盯着宁峥,希望能找出他的破绽。
宁峥吧唧了两下嘴:“你这茶也太涩了。”
稍缓后,又指着案上乱七八糟的经文打趣道:
“谁能登基那是天意,你我再怎么揣度都没用。”
“监正不如想想,您这还能抗几天吧。”
26. 第二十六章
“别新帝还未登基呢,您就倒下了。”
宁峥轻蔑一笑。
张烬脸上挂不住,大声嚷叫:
“本官这是为国祈神!虽死不悔!”
眼珠子乱转,视线扫过桌案上散乱的经文,小臂伤口更疼了,心慌得不行。
忍不住低声试探道:
“宁副使有什么办法?”
“监正说笑了,宫规森严,天子旨意,谁敢违逆。”
宁峥浅笑一句惹得张烬吹胡子瞪眼:
“那你说个屁!”
“不过——殿前司的人我还是能管上一管的。”
宁峥单手搭在案上,倾身循循善诱道。
张烬眼珠子转来转去,若殿前司的人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经文可不一定要自己抄了。
利弊权衡不过几息,胡茬抖三抖,他脸上堆着笑凑近问道:
“宁副使要是觉得我张烬有用,尽管吩咐便是。”
“微臣不敢!”
宁峥眼底闪过狡黠,拱手讨好奉承道:
“监正可是晋王左膀右臂,我算个什么东西,怎敢说吩咐!”
“真要说,那也是监正吩咐下官才是。”
他凑上前低声缓慢道:
“若监正能帮我在晋王前美言几句,下官自是感激不尽。”
张烬脑瓜转得飞快,惊疑不定,不敢接话。
宁峥趁热打铁,谄媚道:
“实不相瞒,陛下否了我与五公主的婚事,这才——”
“原是如此!”张烬恍然大悟高喊道,又赶忙捂嘴憨笑道:“宁副使这般说我便明白了!”
“副使武艺高强,年少有为,必能得晋王重用!”
“我现下就能给晋王写封信!”
提笔就写,砚台里的血又干了,宁峥当即抽出长剑就要划破掌心。
“别,别,别!”张烬出声阻拦,“无需费事,我这伤口还滴血呢。”
他转动小臂,果有鲜血滴出。
他虚弱道:“我这伤啊还是被你殿前司的人伤的,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副使可否送些金疮药和血来,也好免了我这剜肉之苦。”
砚台染血,宁峥恭敬研磨,点头应道:“下官正有此意!”
将笔沾好墨汁,递给张烬催促道:“时辰不早了,监正快些吧。”
“好。”
张烬抖着手艰难书写,洋洋洒洒竟写了近两页纸,更是咬牙艰难地落好款。
“麻烦副使了。”
他累瘫歪回椅上,额间密集的汗珠滚落,大口喘着粗气,说话都费劲,还不忘叮嘱道:
“一定要亲手交给晋王。”
“好。”宁峥拿起血书,抖落干后叠好塞入袖中,恭敬答道:“我这就送去。”
说完起身便要走。
大步行至门前,还不忘叮嘱守夜的侍卫不必再进殿:
“也累了几日了,让他歇歇吧。”
张烬闻言更加放心,自觉有了活路。
不想宁峥好似忘了什么似的,匆忙进来:
“对了,有一事还想请教监正。”
张烬不觉有异,十分大方:
“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不是什么大事。”
宁峥又坐回太师椅上,随意问道:
“监正博学多识,可知有人一见到另一个人就会头痛,然后看见一些奇怪的画面?”
张烬不假思索就道:“是有这样的,有些人经历过生死后,一见到凶手就会这样。宁副使要是去大理寺逛逛,准能见着这样的人。”
“不是!”宁峥摇头。
沉思片刻后笑道:“说来监正可别笑话我,是教坊司一琵琶女。”
他凑近一寸,接着低声道:
“自除夕夜宴见着后,非说一见着我脑子里的经就狂跳不止,还说会看到一些和我举止亲密的画面。”
“监正莫笑,我起先也不信,可她能疼得倒地不起,几息起来后就泪流不止,非说什么我是个负心汉。说那一瞬梦里能有一年。”
“我这不是惹了一身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才想着请教监正一番。”
“监正可知有什么法子能让她不头疼,不做梦了?”
张烬眼眸含笑,摸了两下胡茬,打趣道:
“副使惹上桃花债了啊!”
“许是前世因果未消之缘故,反正副使婚约已解,既有这般缘分收入府中纳个贱妾就是了!”
宁峥有一瞬恍惚,而后追问道:
“可有什么法子能消了这因果?”
张烬笑意更浓:“宁副使好狠的心呐!此番艳福可不是谁说有就有的!”
“既是她头痛难消,便是她前世有负有你,合该她受罚。”
“副使无意于她不理睬便是,若再救她,那因果就更断不干净了!”
宁峥面露苦色,垂死挣扎:“无法?”
张烬摸着胡茬,故作高深地摇头晃脑道:
“无法。”
“因果已定,副使还是宽心些吧。”
宁峥心烦意乱,起身就走,关了殿门后还不忘再叮嘱一句:
“多盯着些,一卷经文都没抄好,若让陛下知晓,岂不是要说我们殿前司懈怠了?!”
侍卫们心领神会:
“宁副使放心,我等定多加敦促,元宵那日定交出第一卷。”
宁峥揣着怒火点头离去。
袖中血书所写他一清二楚,更不可能将其送给晋王。
“蠢货。”
他喃喃骂上一句,先将血书藏于他宫内住处的床板之下,而后朝永寿宫飞去。
冷风袭身,乌云半遮明月。
永寿宫宫灯已灭。
他旁若无人地慢吞吞逛了圈后就走。
这一夜,他躺在延福宫寝殿屋顶上思绪万千。
半湿的衣裳被风吹干,身子一寸寸变冷,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去细想那些画面。
若真有什么前世,也应是云露雪欠她的才对!
凭什么现下是他头痛!
他辗转反侧,心如刀绞,怎么也想不通。
幸而天渐渐亮了。
冰冷的阳光铺在他身上,他更冷了。
廊下,鹤浣走入院中,练起拳脚来。
他又翻了个身,脑子如浆糊般沉重。
寝殿内,云露雪被屋顶砖瓦碰撞声吵醒。
她蹙眉睁眼,心里已猜出大半。
顿时心生一计,翻身起床,小声唤来鹤浣为她梳妆。
“早上还有些凉,殿下怎不多睡儿会。”
鹤浣早起练武惯了,并不畏寒。
她一身热乎气喷到云露雪脸上,云露雪喂叹道:“你身子骨真好。”
言语中满是羡慕。
鹤浣帮她扎了个轻便发髻,哄小孩儿般玩笑道:
“那殿下晨起和奴婢一起练武,奴婢保证您身子骨会比奴婢还好呢。”
刚起身的麝楹收拾好床榻就听见这话,赶忙劝道:
“殿下千万别听她的,她自小在殿前司军营摸爬滚打才有了这副好身子,殿下每日早起练些花拳绣腿,这晨起的冷风就能吹着你得风寒。”
云露雪刚起的兴致被压了下来,颇有自知之明地点头:
“姑姑说得是,我还是别累着自己,多睡着懒觉吧。”
又颇为遗憾地撇嘴卖乖:“今日起早了,就耍些花拳绣腿吧?”
麝楹被她乖顺的模样逗得格外顺心,笑着应道:“耍!让鹤浣好好教你!”
鹤浣立马应道:“哎!”
既要打拳,云露雪便穿了身轻便衣裳。
她兴致勃勃地站在鹤浣身后,打了两拳,踢了两脚后,就央着鹤浣再教她些别的。
冬日初阳一寸寸照入院中,她有些心急地拉着鹤浣小声询问:
“你可学过什么暗器?能飞很远很高的那种。”
鹤浣点头,眉飞色舞地自夸道:
“自然会!我这袖中飞镖可是上天入地、百发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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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露雪心下一喜,眼底闪过狡黠:
“你飞一个我看看!就往我屋顶飞!”
鹤浣还以为主子是要考教她,自是拿出十足的力气。
袖中飞镖“嗖——”地刺向屋顶。
云露雪听着声儿了忍俊不禁,两步跑到屋里屏风后。
就听屋顶上砖瓦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宁峥自屋顶飞了下来。
“拜见殿下。”
他面色铁青地环视一周,而后走到屋内屏风前给云露雪行礼。
见他没从屋顶摔下来,云露雪颇感失望,模糊中瞧见他袖口被飞镖划破,眼里笑意都要溢了出来:
“宁副使这么早来延福宫所为何事?!”
鹤浣这才知主子用意,眨巴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许是昨夜的风太急太凉,宁峥浑身冰冷,心烦意乱。
脸上虚伪的笑都浅了三分,他强装镇定开口道:
“昨夜回禀殿前司查办殿下遇伏一案进展来迟了,今日又要轮值,故而才这般早来回禀。”
云露雪不胜其烦,颇为厌烦道:
“你们殿前司能查出来什么?”
她行至屏风前,鄙夷地目光扫过屏风后宁峥模糊的人影,嫌弃道:
“宁副使不用这般殷勤,反正你们也查不出幕后真凶。”
宁峥再也挂不住假笑,此刻的他脑子一片浆糊。
他自小在庄子上长大,六岁时被生不出儿子的宁修雅强硬接回京都宁府。
下人苛待他,嘲笑他,刁难他。
他若是一点不服,闹到宁修雅眼前,不论是谁的错,最终都会成他的错。
宗祠里的家法打得他屁股肿胀,坐卧难安;
学堂里的讥笑和排挤让他手足无措,
恨意的种子在心中发芽,飞快长成遮天蔽日的苍天大树。
他站在树下,挂着假笑,虚以委蛇地应付所有人,
见不着一丝光亮。
心中爱与恨交织,亏欠和杀意纠缠不清,语气中尽是冰冷:
“殿下真不知道是谁要杀你?”
他不躲不避,上前一步,立于屏风前。
二人隔着屏风,肆意散发着对彼此的厌恶。
“宁副使,查案缉凶是你们殿前司的事。我若真说出个凶手来,你敢抓吗?”
云露雪如火般的眸子剜着宁峥,恨不得将他烧成灰。
除夕夜宴那日,宁峥行于二人身后,她和云相宜所说之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凶手是谁,她心知肚明。
不过是想借殿前司这把刀杀人,他为何要如她愿?
“殿下尽管说便是,若有证据就更好了,也省了属下一桩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屏风后娇小身影,挑衅道:
“陛下日夜忧心,若知晓凶手是谁,定会将其千刀万剐,为殿下出气。”
挑衅!
十足的挑衅!
云露雪死死盯着宁峥,咬牙切齿:
“宁副使不敢查便直说,不必日日来延福宫装出一副尽心竭力的模样!”
她怒吼着,愤怒的火焰先将自己吞没。
她歇斯底里,却毫无用处。
她看着屏风后高大的声影,忽地想起前世二人吵得最凶的那次。
开头是一件记不清的小事,中间是二人蜜里调油的情动。
后来不知怎么,一吻刚落下,宁峥就掐着她的脖颈质问她。
她喘不过气来,如现下一样,只能愤恨地瞪着他。
她想,不论前世今生,宁峥还是那般惹人厌烦,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将她逼成恼羞成怒的疯女人。
“宁峥,你真的该死。”
蓬勃的火焰被压入心底,她凑近屏风,用只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冽开口。
你既然记得前世,那应该知道,自己为何该死。
宁峥一愣,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随着云露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阳穴处青筋暴起,比之前剧烈百倍的疼痛让他痛苦不堪,径直向前倒下。
27. 第二十七章
屏风啪嗒倒下,云露雪慌忙闪身,飞扬的发丝拂过宁峥划破的衣袖。
她震惊地看着倒地不起的宁峥,伸脚用力踢了两下,试探道:
“喂,别装死,讹我呢?!”
宁峥眼神迷离,模糊的人影靠近,他忍着痛想看清,不想却彻底晕倒。
记忆拉着他下坠,狂跳的青筋扯着他清醒。
“一一,我是谁?”
情欲到底顶点,最后一下后,他将人搂在怀中,抚摸过寸寸娇嫩的皮肤,求证似地开口问道。
“师兄,师兄,我好想你。”
怀中人粉嫩的身子微颤,搂着他低声抽泣。
情欲转瞬消散,他如坠冰窟。
炙热的爱生出浓烈的恨来。
他颤着手压抑着掐住怀中人脖颈,狠厉道:
“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夜色昏暗,他借着微弱的烛火竭力描绘着怀中人的模样。
一双鲜艳欲滴的樱桃小口微张,悸动的心疯狂颤动。
他感到羞耻。
情爱溢满心脏,可他们从未抵达彼此的灵魂。
他们互诉衷肠,可她情到深处时唤的是旁人。
怨恨从眸中溢出,怀中人依旧沉浸在浓稠的思念中。
他松了手,落荒而逃。
可自那日后,仿佛有一直手掐着他的脖颈。
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一条名为嫉妒的蛇被他仔细藏在心底,小心养在名为仇恨的苍天大树上,不时喂上一口。
“殿下,可有受伤?”
麝楹和苏喜闻声而来,麝楹一心扑在云露雪身上,急忙问道。
苏喜震惊不已,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转头去看愣在原地的鹤浣,用眼神无声急切询问。
鹤浣恍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干巴巴道:
“宁副使这是什么了?”
“要去请太医吗?”
苏喜一头雾水,恨不得冲上去摇她肩膀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奈他打不过鹤浣,也不如她受殿下重视,只能无奈作罢。
比她更关切道:“不如先将人扶起来?”
麝楹确定云露雪无事后安了心,应准道:
“宁副使突发恶疾,将人先扶到偏殿安置,快去请宋太医来。”
“再派人去殿前司军营和宁府将此事回禀赵指挥使、宁副相。”
“是!”苏喜顿时有了主心骨,井井有条地安排宫人办事。
主殿内屏风扶起,云露雪蹙眉深思。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底形成。
她既震惊又庆幸。
“先去宁府,问问宁副相可要借儿子回家。”
她狡黠一笑,能让宁峥不爽的事儿她都愿费些力气去办:
“就说我延福宫已安排马车就这送回!”
“是!”
还未踏出宫门的苏喜挥手应承,脚步生风,越跑越快。
宋清源迷迷瞪瞪刚下马车进宫,就被苏喜抓了来。
他心惊肉跳地把脉,越探脉搏越不解:
“殿下放心,宁副使并无大碍,偶感风寒,吃一剂祛湿驱寒药即可。”
这铁一般的身子,怎么还真感染风寒了?
宋清源大惑不解,又奉云露雪令,又瞧了遍昨日那两名宫女。
“高烧渐退!想来过几日就能醒了!”
救人前诸多忐忑,可真能救活二人,心中唯余纯粹的欣喜。
宫里众人皆松了口气,欢喜地煮起药来。
云露雪要将宁峥送回宁府的想法终是没成。
待她吃完午膳,苏喜才回。
“宁相让奴才回禀殿下,宁副使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殿前司的人,岂能因一点小病就灰溜溜滚回家来?宁副使身子康健,想来不肖一刻就能不治自愈,就让他留在延福宫伺候殿下。”
他说着头越垂越低,逐渐没了底气:
“殿前司军营乃兵家重地,奴才未能亲见,说赵指挥使身负皇命,不在军营。”
云露雪狠狠咽下软烂的牛腩,咬牙切齿道:
“都不要的东西扔这儿来了。”
又狠戳碗里土豆,很不解气。
苏喜拱手无奈道:
“殿下,宁副使可是宁家长子,殿前司副使,武艺高强又一表人才,京都姑娘们都想嫁呢。”
陛下的意思满宫里谁人不晓,都说是他们家殿下占了便宜。
又有谁晓得,他家殿下根本不想要这便宜啊!
只苦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两头受气,有苦说不出。
云露雪不想见他那张苦瓜脸,挥手让他退下。
麝楹又上前劝慰道:
“殿下,您和宁副使的亲事已成定局,何必这般自苦呢?”
“奴婢瞧着宁副使对您不算无意,这般好儿郎其他姑娘求都求不来。”
云露雪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埋头苦吃,只当听不见。
幸而明日便是元宵,陛下和皇后都着人送了些东西来,麝楹忙着清点去了。
吃饱喝足,云露雪美美睡了个午觉。
再醒时天色竟有些暗了。
脑袋昏沉沉,口中发涩,掀开帷帐,迷迷糊糊地拖着鞋朝寝殿外走。
屋内未点烛火,一片昏暗。
刚醒时身子格外软,她歪歪扭扭地行至殿门前,用力推开一条缝隙。
殿外刺眼的烛火透过缝隙映照在她半侧脸上。
她歪头眯眼慢慢睁开,逐渐开清殿外情景。
寝殿到主殿的步道旁张灯结彩,各式花灯映入眼帘,目不暇接。
目光穿过步道,主殿殿门大开,宫人们喜气洋洋,在院中各处挂上花灯。
云露雪用力推开殿门,侧身走下台阶,穿过步道,入主殿。
热气腾腾的汤圆香气扑鼻,她闻到了黑芝麻和豆沙的香味。
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她掀开云雾绡出了主殿。
正爬树挂宫灯的瞧见她,从树梢间飞出,落到她眼前:
“殿下,您醒啦!”
额间细密的汗渗出,欢喜地指着花灯:
“您看,明日便是元宵节,奴婢们正在挂花灯呢!”
麝楹快步走来为她披上披风。
苏喜端来茶水,云露雪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爽口的茶水滚入咽喉,贯透全身,云露雪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晚膳吃什么?”
茶水在肚里滚了两圈,更饿了。
麝楹笑着打趣道:
“殿下用了午膳就睡了,睡醒又饿了。”
“明日元宵夜宴,怕是会闹到很晚才回,奴婢自作主张让小厨房今夜煮了些汤圆。”
“咱们宫里今夜先把汤圆吃了,明日也就不记挂了。”
鹤浣继续挂花灯,苏喜唤宫人去小厨房端汤圆。
一颗圆滚滚的黑芝麻汤圆急吼吼地入了肚,她连忙又挑了个咬下一大口。
麝楹劝道:“殿下慢些吃,多着呢。”
云露雪点着头将半个豆沙汤圆吞入腹中。
“天色不早了,既是汤圆,合该大家一起吃,都别忙了,先吃汤圆。”
她在碗里又挑了颗大个儿汤圆咬下。
苏喜见麝楹点头,立马吆喝宫人们去小厨房吃汤圆。
鹤浣擦干额间汗水,和麝楹一同端了碗汤圆,坐于云露雪下手。
麝楹年纪大了,怕烫,吃得慢,她吹凉了一颗见云露雪狼吞虎咽烫地直哈气,赶忙将自己的给了她。
鹤浣笑嘻嘻地埋头苦吃。
苏喜慢半步来,原可怜巴巴地坐于末尾,被云露雪喊至下手,笑嘻嘻地端着碗坐到鹤浣对面。
满宫宫人口中是暖和的汤圆,心里是元宵节的欣喜。
汤圆的香气顺着门缝钻入宁峥屋内。
一日未吃的宁峥,饿得头晕眼花,艰难睁眼。
只一瞬间的恍惚,意识清醒的那刻,他飞速翻身下床,一眨眼已跑至木窗旁。
木窗轻晃,屋中人影消失不见。
云露雪吃完两碗汤圆,心满意足。
“师兄怎么没来?”
“归心师傅下午晚些时候急匆匆来过一趟,见殿下在午觉便说先回去了。”
苏喜从碗里抬出头来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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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许将军也来过一趟,也回了,说晚些时候再来。”
汤圆太过美味,说完又把头埋了下去。
云露雪摸着如汤圆般圆滚滚的肚皮僵硬地思索道:
“那两个宫女还没醒?要不喊她们试试?好歹吃两颗。”
细嚼慢咽的麝楹头也不抬:
“我说殿下就别操心了,她们想吃自然就起来了。”
三位闻言憨笑频出。
苏喜狼吞虎咽地吃完,砸吧嘴道:“我去看看宁副使醒了没。”
无人理会,他自顾自去了。
“若每一日都如今日这般该多好啊。”
云露雪举头望月,喃喃自语。
思念在心口蔓延,她起身去寻归心。
冰雪渐融,石板间缝隙湿润。
风吹竹林,沙沙摇曳。
冰冷的气息灌入身体,云露雪踩着石板哒哒前进。
寒风拂过面颊,宁峥冷脸立于永宁宫院中。
“宁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
“你觉得你配得上我阿姐吗?!!”
玉瓶随着怒吼砸来,宁峥微微偏头躲过。
正就着汤药吃饼呢,就被骨笛身唤来。
他眉心微拧,颇为不耐烦。
云相宜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冷声道:
“别让本宫后悔八年前救了你。”
宁峥一怔,面色挣扎地跪在碎瓷片上,闷声道:
“殿下息怒。”
“天子意非微臣可左右。”
云相宜冷哼讥讽道:
“你当父皇看上的是你?”
“宁副相这几日可谓是出尽风头。”
“这就是你想要的?”
宁峥垂眸掩下眸中神色,腰背绷直:
“殿下希望微臣如何?”
云相宜行至他身前,垂眸道:
“明日元宵夜宴,我自有筹谋,你只需乖乖听话即可。”
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在鼻尖萦绕。
他恭敬起身应和道:“是。”
忽地想起延福宫内飘渺的檀香。
出了永宁宫,肚子更饿了。
怀里原本温热的馅饼凉透了,他艰难咬下一口,难以下咽。
月色朦胧,他眸中闪过一某异色。
少年心气作祟,脚尖轻点,朝宫外飞去。
行至护国寺外,果再街角处见着一馄饨摊。
“老板,两碗馄饨。”
爽快从袖中掏出十六个铜板放在桌上。
“哎!”老板熟练煮好两碗馄饨端上,“客官,您的馄饨,慢用!”
个子还没桌案高的小子手下案上十六个铜板,数了一遍后将其中一个递还:
“客官给多了,一碗八个铜板,两碗十五个铜板就成!”
刚咽下一口馄饨的宁峥眼神微怔,顺着小孩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块陈年木板上歪歪扭扭写着:
热乎乎的馄饨,一碗八个铜板,两碗只要十五个铜板!
梦中画面在脑中闪过,他捏着筷子的手微抖。
“一碗八个铜板,两碗十六个,你吃了一个月零三天,一共五百五十个铜板,再加上跑腿,你给我一两文银就成!”
梦中,云露雪在他醒来一个月零三天能下床后,一早就端坐在他床前,拿出算好的单子递到他眼前。
他惊讶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愣愣看着那张写满字的草纸。
云露雪误以为他不想掏钱,催促道:
“你可别想赖账!”
“这钱我都有用呢!”
“你要还我!”
他爽快地给了她十两银子,喜地她扑到自己怀里,搂着他说尽好话。
后来她这笔钱用来干什么了来着?
宁峥沉下心细想,筷子越捏越紧。
对了,她豪横地给那个死鬼师兄重新修了个墓。
“咔擦——”
那双脆弱的筷子终是被他捏断了。
那小孩儿惊愕地非跑过来踮着脚将案上剩下的那一文钱收下:
“筷子一文钱!”
28. 第二十八章
延福宫佛堂内,端坐在院中石案前的云露雪被冷风吹得抖了下身子。
归心端着茶水糕点小跑过来,关切道:
“今夜风紧,师妹早些回去吧!”
“明日有祈福法会,我与师叔、师兄师弟们一处,待晚些我再去接你,可否?”
云露雪轻抿一口,指尖轻点茶盏,点头应道:
“好。师兄可要记得早些来。”
佛寺都会在元宵节这日办祈福法会,信众们会于这日来寺里烧香祈福。
前朝末帝甚至每年都会亲至佛寺祈佑风调雨顺。
她的父皇并无此意。
她也不知在这宫里的佛堂办祈福法会可有人来。
佛堂内,廊檐下还挂着师兄弟们亲手做的欺负花灯。
她闷闷地独自回了。
明月高悬,小舅还没来。
刚越过月洞门,就听见苏喜吵吵嚷嚷地喊道:
“姑姑我没骗您!”
“是!没人见着他出屋了!”
“我也没眼瞎!”
“宁副使真不见了!”
云露雪行至时,苏喜已央这着麝楹一同去看。
“好姑姑,您说这可怎么办呐。”
苏喜心焦难耐,引得麝楹也信了三分:
“怕什么!咱延福宫又不吃人,人不在,肯定是自个儿走了!”
云露雪不想和宁峥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自顾自朝寝殿去了。
还未踏上台阶,于嘈杂中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啪嗒——”。
她顺着儿声看去,苏喜和麝楹已行至宁峥屋外。
云露雪勾唇轻笑,转身入主殿,行过步道,鹤浣开寝殿门,伺候她安寝。
殿门吱呀关上,前院吵嚷声隔于门外。
云露雪遣退鹤浣,独坐于窗前案上。
月明星稀,烛光摇曳。
云露雪左臂伤口无知无觉,毫无长肉恢复迹象。
细想前世遣去查办此毒的人回来是如何禀报的,又将细碎的关于朝堂纷争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想。
南畤奇毒,状似清水,食之甘甜。
此毒若沿着伤口渗入,则先附着于人骨之上,后侵入心脏,蔓延全身。
起初是伤口难愈,而后是气血双亏,心肺衰竭,人会如朽木般干枯而亡。
若直接饮下,则会浮于肌肤之上,至人早衰,寿命减半。
此毒为南畤皇族意外制成,已于十六年前消弭,并无解药。
云露雪眉心越拧越紧。
当初让殿前司私下细查纯属无奈之举。
殿前司能从姜府发现此毒实乃意外之喜。
她还犹豫不决之际,姜副相供认不讳,还说出:
“她是灾星,我乃为民除害!只恨刺没能杀了她!”
“京都之乱皆因她而起!”
“我此举为国为民!何错有之!”
他高亢激昂地仰天怒吼,姜氏满门五百余人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云露雪起身踱步,垂眸再想。
记忆如缠绕不清的杂乱线团,她抽丝剥茧,终于想到一人——礼部侍郎张舟。
张舟乃启元十五年状元,受姜渊看重,收为义子。
在官场平步青云,不过二十已是礼部侍郎。
可谓是姜渊的左膀右臂。
若姜渊真是害她之人,那张舟一定参与其中!
因其专于朝政,并未娶妻。
父皇临死前,赐婚于他和五妹。
只是后来因和亲一事,此事不了了之。
云露雪步伐不自觉加快,总觉得疏漏了什么。
“张府取亲!”
她猛地挺住脚步,忽地想起归京那日嚣张的娶亲队伍。
如今京都最得意的张府,除了张舟还能有谁?!
纳妾吗?
云露雪脑海里浮现出那双勾人心魄的水眸,如泣如诉,如出水芙蓉般惹人怜爱。
传闻张舟不近女色,守身如玉,从不去风月场所,更是有美人坐怀不乱的事迹流传。
思绪越乱,她越是冷静。
她想破局活命,还得从姜家下手,姜渊身居宰相多年,难有破绽。
她只能徐徐图之。
强娶之人若真是张舟,那这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她唯一的活路。
还有相宜!
相宜一心为她,可若真扯出姜渊又该如何?
刚舒展开的眉心又紧紧拧在一起。
她仰头看着被乌云遮挡的月亮,愁绪全消。
一夜好眠的她并不知道,同一屋檐下的宁峥头疼得死去活来。
苏喜推门而入,还只是轻微的跳动。
他静静地躺在榻上装睡,不以为意。
谁料二人走后,青筋猛跳,如有舞妓跳舞般忽急忽缓。
他强忍着,双手攥紧床褥,全身被汗水浸湿。
记忆如潮水般向他侵袭而来,不再是风月情事。
生死攸关,绝境求生。
乌云散去,明月再度照亮天地时,宁峥猛然睁眼。
浓稠的眸子于黑暗中剧烈颤动,他震惊地抚摸着双目。
那日雪夜,杀最后一人时,那人从怀里洒出的清水竟是南畤奇毒?!
他还能活多久?
他的眼睛会看不见吗?
他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勾唇自嘲一笑。
若两年后必死无疑,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一条烂命而已。
深埋心底的仇恨叫嚣着,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漫长的夜终将过去,元宵节到了。
屋顶的白雪逐渐融化,滴滴答答落下,在廊檐下挂起冰锥。
永宁宫飞鹤一早就来了,欢喜地邀云露雪去永宁宫小叙:
“我家主子想您呢,昨夜就吩咐奴婢今日一早就来请殿下。”
“幸而没来晚,殿下还未梳妆!”
“姜府送了个梳头婆子进来,一双手巧得很!”
“主子邀您去试试呢!”
云露雪眸光微亮:“好,这就去!”
随着戴上帷帽,脚步轻快地走了,鹤浣紧随其后。
麝楹还有些担心,被飞鹤劝下:
“姑姑放心,永宁宫都安排妥当了,不会委屈殿下的!”
她还是拉着飞鹤反复叮嘱才罢休。
宁峥被吵醒,意识清醒的一瞬,他猛地坐起。
听屋外并未异常,紧绷地背才缓和些。
起身推开屋门,恰见云露雪脚步轻盈走过。
目光下意识追随,云露雪微微偏头瞥过,一瞬间熟悉的头痛再次袭来。
舞动的青筋像是挥舞的马鞭狠狠鞭笞他,他扶着门框垂眸品味着一闪而过的责骂。
“你发什么疯啊?!你要的什么我没给你?!你还想怎样!”
记忆中的云露雪抄起案上砚台就朝他扔来。
青筋平复,质问消失,他遗憾地轻叹口气。
云露雪跨过门槛前回眸瞥过,见他果然脚步虚浮,扶着门框,一副强忍疼痛的模样,心下一喜。
这是老天爷对宁峥的惩罚,对她的馈赠啊!
她可要好好享受!
脚步愈发轻快,永宁宫近在眼前。
不想行至一半时,竟远远瞧见一女子抹着眼泪从永宁宫出来。
远瞧着柔弱不堪,惹人怜惜。
她垂首只顾抹泪,竟未瞧见她们一行人,径直迎上。
云露雪放慢脚步,反复细看才确认,此女子就是进京那日碰上的,被张府强娶的娇艳女子。
上天垂怜!机会来了!
不想愣神之际,那女子又迎面走了几步。
飞鹤快步上前挡住她,呵斥道:
“谁家的娘子!见了殿下竟不行礼?!”
兜头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惊地云露雪眉头拧紧,就见那女子慌忙下跪,泪流满面地抬头看向她:
“民女李凝荷,家夫礼部侍郎张舟,蒙圣上恩典,随夫君进宫同贺元宵佳节。”
两行清泪滚落,娇嫩的脸蛋上巴掌印可怖,愈发高肿。
见云露雪颇为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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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鹤赶忙上前讥讽道:
“哼,不过是个妾罢了!”
羞辱的话不用说出口,起了个头,对方自会羞愧难当。
那女子的脸更红了,辛苦忍着泪,哽咽行礼:
“民女拜见殿下,殿下安康万福。”
美人落泪惹人怜惜,云露雪上前搀扶起她,心疼不已:
“何事值得今日哭成这样。”
掏出帕子为她拭泪,又唤来鹤浣吩咐道:
“带李姑娘去延福宫,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等宋太医来了让他也给李姑娘看看。”
李凝荷还欲推辞,被云露雪直接堵了嘴:
“你也被推辞,见你颇合眼缘,也舍不得这般娇嫩的脸蛋就这般毁了。”
“你安心在延福宫,我稍晚些回来寻你。”
李凝荷见她真心,感激涕零,墩身行礼:“多谢殿下怜惜。”
鹤浣扶她回了延福宫。
云露雪随飞鹤继续往永宁宫去。
飞鹤颇为不忿道:“殿下也太好心了!她原只是教坊司的舞女,最擅勾人心魄,这才引得张侍郎动心,硬要纳她为良妾!”
这番话让云露雪欣喜不已,果是张舟!
喜悦被帷帽掩下,飞鹤继续愤慨道:
“这贱蹄子定是听闻姜副相有意择张侍郎为驸马,亲上加亲,这才来永宁宫闹的!”
“她们这些妓子最善装模做样,面上可怜可爱,心下却不知黑成什么样呢!”
“殿下可千万别被她骗了!”
云露雪点头应下,心里却百转千回:这李凝荷可不一定是自愿嫁给张舟的呢。
两句话的功夫,已行至永宁宫。
飞鹤欢喜地引她至主殿,就见云相宜端坐首位,其下坐着的竟是宁峥同父异母的妹妹谢兰羲。
云相宜欢快起身来迎:
“阿姐怎么才来,妹妹好等!”
谢兰羲起身恭敬行礼,脸上的假笑和宁峥如出一辙。
乖巧坐下后,黑墨般的眸子悄悄上下打量云露雪,颇为敌意。
她自以为藏得巧,却不知一切都被云露雪收入眼底。
“表哥!”云相宜一只手拉着云露雪,一只手朝殿内挥。
站在窗边的男子慕然回头,疾步走来:
“草民姜澈拜见三殿下。”
清脆的嗓音格外好听。
云露雪墩身行了个虚礼:“姜公子有礼了。”
姜澈虚扶她:“三殿下这几日可还住得习惯?”
云露雪抬眸看他,身着蕉红锦缎褙子,腰佩香囊,手持团扇,俨然一派富家公子装扮,配上一双月牙眼更显风流。
笑时还会露出虎牙,十分可爱。
“谢姜公子关心,一切都好。”
姜澈眼波流转,她不敢多看,垂首闷声答道。
谢兰羲闻声走来,正欲开口,就被云相宜打断。
她一手拉着云露雪,一手拉着姜澈,就往寝殿走:
“站着多累,阿姐还未梳妆,咱到里屋去,边妆扮边说话。”
还不忘回头下逐客令:“送谢小姐。”
谢兰羲止了步伐,阴沉沉地盯了云露雪一眼,才慢悠悠转身走了。
云露雪轻车熟路地端坐于云相宜寝殿铜镜前。
梳头阿婆的手格外软,云露雪看着镜中人发髻一寸寸盘起:
“阿婆手真巧。”
梳头阿婆朗声一笑:
“多谢贵人夸赞,老身盘了一辈子新娘子,没听着说不好的。”
云露雪听着怪怪的,却也不好挑刺,只能扯着嘴角尴尬一笑。
云相宜适时上前打趣道:
“这般手巧的阿婆可是表哥寻来的!”
“阿姐既然满意,打算怎么谢表哥?”
云露雪转动眼眸,正巧与屏风前的姜澈四目相对。
姜澈摇晃团扇,露出虎牙笑道:
“能得三殿下满意已是幸事,不敢讨赏。”
云露雪微微勾唇羞涩一笑,垂首不语。
姜澈眸光微颤,一瞬愣在原地,摇团扇的手骤然停了。
29. 第二十九章
云露雪是见过姜澈的。
前世受困于护国寺时,姜澈是唯一一个来寻她的人。
门房来报时她还很错愕。
反复确认三次后她才半信半疑地去了角门。
彼时她是她回京的第二日,一身染血的破布烂衫,随意系上的破烂帷帽歪歪扭扭。
见是个不认识的,她烦躁道:
“我与你素不相识,寻我何事?”
姜澈却似没听出她的反感和排斥般,明媚的眸子越来越亮,惊喜地上前两步,又觉不妥缩了手。
“拜见三殿下,草民姜澈,仰慕殿下已久,听闻殿下回京特来拜访。”
他激动地躬身行礼,喜悦溢于言表。
“殿下若不弃,草民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他急着表忠心,没发觉云露雪的拳头越捏越紧。
“有病!”
云露雪掉头就跑,落荒而逃。
她不信锦衣玉食的姜家公子会垂怜她这种身负不详的人。
被拒后的姜澈越挫越勇。
他每日都来,从早到晚,站着等,靠着等,席地而坐地等。
云露雪远远瞧过一次,在姜澈回头之前掉头跑了。
那时的她谨慎多疑,总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
或许姜澈再坚持几日她就心软了。
可惜,几日后天子危,云露雪被人拖进宫里,扔在雪地里挨冻。
再几日,天子崩,赐婚于姜澈和谢兰羲。
云露雪沉浸在无尽的自责和悲戚中,无暇顾及其他。
而她再听闻他的消息,是姜府满门抄斩。
刽子手是她。
云露雪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笑问姜澈道:
“我与公子以前见过吗?”
淡淡檀香味萦绕鼻尖。
宁峥蹙眉轻瞥谢兰羲:
“你说三公主让我现下立刻就去永宁宫?”
谢兰羲点头笃定道:
“是啊,大哥快去吧,别耽搁了事惹殿下责罚。”
宁峥甩开她搭上前的手,径直走了。
谢兰羲急切道:
“五公主也在永宁宫,大哥不想去看看还有谁在吗?!”
宁峥正欲转头讥讽两句,熟悉的头痛感袭来。
他垂首强忍着,几息后再抬头时眸色冰冷:“蠢货。”
谢兰羲愣在原地,面色铁青。
却见宁峥轻点脚尖,朝永宁宫飞去。
她微微勾起嘴角,眸中不甘转瞬即逝,尽是计谋得逞的喜悦。
永宁宫寝殿内,云相宜将花房一早送来的新鲜茉莉修剪好插入瓶中。
满屋尽是淡淡的茉莉花香。
姜澈羞涩地上前两步,眨巴着眸子糯糯答道:
“殿下少时曾去过姜府,我们…还一起闹玩过。”
云露雪一瞬茫然,歪着脑袋细想。
好像八年前确实……
宁峥径直走入屋内,于屏风外恭敬拱手道:
“拜见三殿下,五殿下,见过姜公子。”
云露雪思绪被打断,三人蹙眉透过屏风看向犹有松柏之姿的宁峥。
云相宜面露不悦:“宁副使来此所为何事?”
宁峥偷觑屋内三人,模糊的视线勾勒出三人身形样貌。
“此乃姑娘闺阁,宁公子若有事可去主殿等候。”
姜澈团扇轻点宁峥,冷声吩咐道。
宁峥挑眉抬头直视,不卑不亢道:“邀宁公子同往。”
小心思被揭破,姜澈羞红了脸,羞赧偏头去瞧云露雪。
见那双月牙般的眸子委屈地弯着,云露雪竟觉有些有趣。
“我与表兄还有话要叙。”云相宜语气冰冷。
宁峥转身朝外走去,在殿门前停顿一瞬,转头瞧见云露雪笑意盈盈眸子落在姜澈身上。
云露雪似有所感,转头看他,亮晶晶的眸子瞬间阴沉下来。
“遵命。”
语气淡漠,拱手说完就走,仿佛意识到方才礼数不周,特意补了这一下。
云相宜挑眉一笑,心下有了计较。
梳头阿婆手速极快,不一会儿就梳好了。
灵蛇髻灵动活泼,云露雪瞧着铜镜抿唇浅笑。
女子妆扮一番总是美的,但姜澈未曾想云露雪能比话本里的仙子还灵动三分。
他看痴了,呆愣在原地。
“阿姐真美!”云相宜拉着云露雪起身,绕着她转了一圈,而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抬眸打趣姜澈道:“一只呆鹅!”
姜澈呆愣回神,低头四处瞧了一遍,疑惑道:
“哪儿有什么大鹅?”
云相宜朗声大笑,推着云露雪向前走了两步:
“表兄看阿姐美不美?”
云露雪不知是羞还是恼,回身用力拧了下云相宜腰上软肉:
“好啊,几年不见都会这般捉弄人了。”
云相宜娇喘着求饶:
“好姐姐,妹妹不敢了,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云露雪哪儿会这般轻易饶了她,还欲再拧。
姜澈上前劝和道:“殿下就饶了相宜这次吧。”
他将云相宜护在身后,面对云露雪的攻势,他支支吾吾道:
“相宜说得也没错…殿下…貌比西施…自然…自然是美的。”
云露雪甩了手,红着脸恼羞成怒:
“好啊,你们兄妹二人合在一起取笑我!”
姜澈慌了神,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好妹妹,都是我的错!”
他往哪儿面道歉,云露雪就转身朝另一面。
姜澈彻底没了办法,拉着一旁偷乐的云相宜求饶:
“好妹妹,你快帮我哄哄吧。”
云相宜依言上前哄她,云露雪斜瞥他道:
“这番调戏人的话,姜公子以后可还说了?”
姜澈当即作揖:“再也不敢了,妹妹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云露雪这才消了气。
宁峥立于寝殿殿门旁,脸色铁青,眸色晦暗。
见三人出寝殿时较方才更亲密了些,心下似有巨浪翻涌。
云相宜微微转头垂眸吩咐道:“宁副使,你也一起去凤仪宫给母后请安吧。”
“是。”宁峥掩下情绪,面色如常地跟在三人身后。
云露雪和云相宜乘小轿,姜澈和宁峥二人随护。
宁峥随的是云露雪,他冷着脸走了一段,眼瞧着快到凤仪宫时,他忍不住低声道:
“姜副相是什么样的人殿下不知道吗?”
云露雪蹙眉轻瞥轿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宁副使有话直说。”
“你难道不知道是谁要杀你?”
宁峥扭头不可置信道。
“哦?宁副使的意思是,殿前司查出凶手是谁了?”
云露雪冷笑讥讽,她太了解宁峥了。
果然,如她所料一般,宁峥哑了口,片刻后才喃喃道:
“你不必怨我,此事非我一人可转圜。”
又干巴巴劝道:“姜澈护不住你的。”
轿内人一声不吭,宁峥蹙眉扭头盯着轿帘。
还欲再说,姜澈已快步追了上来:“宁副使,表妹寻你。”
只能无奈停下,宁峥眼睁睁看着姜澈顶了他的位子,舔着脸歪头和轿内人调笑。
云相宜轿撵行至身侧,他垂首跟上。
“殿下找我何事?”
他冷冷开口。
“我不论你想干什么,都不能牵扯上我阿姐。”
云相宜冷声警告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只要你乖乖听话,你想要的我自会给你。”
宁峥苦笑道:“谨遵殿下懿旨。”
“你看啊,表兄天真烂漫,对阿姐一片真心,他们才是良配。”
宁峥远远瞧着前方的姜澈,不知轿子里的云露雪说了什么,他羞红着脸,手忙脚乱地从腰间取下香囊,小心翼翼举到轿帘前。
轿帘里伸出一只娇嫩白皙的玉手将香囊拿了进去。
宁峥耷拉着嘴角,笑比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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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难看:“我出身卑贱,不敢高攀。”
轿子里的云相宜似是极满意这句话,施舍般道:
“你自会有自己的良配。”
轿撵晃晃悠悠,云露雪将香囊递还给姜澈。
姜澈刚系好,再抬头,已至凤仪宫。
他忐忑地跪在姑母脚下,乖顺问安:“姑母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姜后淡淡道:“父亲运筹帷幄,本宫自然放心。”
姜澈头埋得更低了,心鼓如雷,不敢多言。
其余人心思各异,垂首不言。
姜后却转头朝云露雪挥手笑道:
“淼淼快到本宫身边来,半月未见,可又瘦了?”
“谢娘娘关心,今早麝楹姑姑还说我胖了些呢。”
云露雪浅笑答道,喜得姜后将她搂在怀里亲昵道:
“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来凤仪宫!”
云相宜垂眸不语,姜后和云露雪闲话几句后便放了人:
“今日元宵夜宴,京都官员皆至,四品以上的还可携家眷,人多眼杂,玩闹时也不可太过。”
“是。”
四人墩身行礼告辞,姜后又道:“宁峥留下。”
姜澈身形一顿,出了凤仪宫后才大喘着气擦尽额头豆大的汗珠:
“吓死我了,幸好姑母喊的不是我。”
他稍缓后心有余悸道:“也不知道宁峥现下如何。”
他这姑母自入宫以后性情越来越冷,事涉姜家也从不留情。
他还记得七年前姜家旁系有个人仗着颇得阿爷重用在外横行霸道,强占民田,被抢那家不服要去开封府尹告状,诉状还没写好就被一把火烧死了。
那人行事狠辣,仗着阿爷的势力肆意妄为。
开封府尹见无人申冤便装聋作哑卖了姜府这个人情。
可不知是谁在两年后将此事捅到姑母面前。
姑母震惊不已,先是质问阿爷,阿爷事务繁忙不想再添事端,便劝姑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乃大庸皇后,是天下万民之母,本宫的孩儿被人烧死,本宫岂能置之不理?!”
那夜,殿前司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旁系那人一家,到如今仍不知生死。
姜澈抖着手喃喃道:“不会怎么样吧?”
云露雪笑着饮下热茶:“怎么会呢。”
如果姜后真是个心狠手辣的,真想看看她能怎么为难宁峥啊。
“宁副使好本事啊,陛下只有二女,若有十女万女,你是不是也能这般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姜后不怒自威,寻常语气说出骇人听闻的罪责来。
宁峥躬身拱手冷静道:
“臣不敢,臣所思所行皆为护皇嗣周全。”
“哦?你的意思是两位公主非要与你有瓜葛?”
姜后眸似利箭射来,讥讽笑道:“还故意传出那些言之凿凿、污蔑清白的话来?!”
“臣不敢!”
盛威之下,宁峥竟抬起头来,直视姜后:
“臣非正室所出,自幼遭人欺凌。就算如今回了宁家,忝居殿前司副指挥使之位,却仍遭人诟病、嫌弃。”
“臣若能左右京都那些流言蜚语,又怎会被嘲笑这么多年。”
“大皇子已出宫建府,有府兵随护,四皇子居凤仪宫,有皇后富泽庇佑。”
“可两位公主只有殿前司,微臣不敢懈怠,日夜不休,不过颇得陛下重用,谣言就像春日的蒲公英般飘了起来。”
“臣请皇后娘娘明鉴!”
“公主亲事皆由陛下定夺,微臣实在惶恐!”
姜后盯着他的眸子审视片刻后,勾唇笑道:
“宁副使委屈了。”
“你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可有看上哪些姑娘?”
宁峥瞳孔微震,沉默一瞬。
姜后身侧姑姑出声道:
“今日元宵,宁公子若有中意之人,尽可求娘娘赐婚。”
“这般恩典,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宁公子可想好了?”
30. 第三十章
殿门气氛焦灼,宁峥单膝跪下,垂眸拱手道:
“臣幼时入殿前司时便已将身家性命抛诸脑后。”
“臣干的是刀尖舔血的活,心中只有生死,没有喜爱,更不敢有中意的姑娘。”
他垂着头,不知怎得忽然想到那些画面里,自己曾想入大理寺。
相较殿前司,大理寺干的活计更安稳些。
抄家、查案的多些,以命相搏的时候比他们少些。
他多日不练剑,手痒难耐的时候,他撒谎说见不得刀剑。
此时想来颇觉好笑。
他也真笑了,淡淡的笑声在殿中荡漾。
姜后缓声问道:“想到谁了?”
奈何从未有人那般珍视他。
前世、今生也唯有那一次。
他宁愿撒谎也不想说些虽是真心但冠冕堂皇的话来。
那个慌太拙劣。
可她信了。
画面里的人儿有了模样,温柔缱绻的眸子看得他热血沸腾。
他脱口而出道:“一一。”
姜后蹙眉语气冷冽追问道:“谁?!”
宁峥恍然一怔,姜姑姑已开口解释道:
“三殿下于兴国寺修行时,方丈玄慈赐法号归一。”
姜后盯着宁峥道:“你唤的是淼淼?”
宁峥只道:“是。”
姜后喜笑颜开:“好!好孩子!快起来!”
这一日,凤仪宫里,姜后和宁峥闲叙许久,直至太阳西沉,夜宴将至才放他走。
宁峥恍惚地被姜姑姑领着重新洗漱了一番,换了身云水蓝锦袍,腰配翡翠玉带,脚蹬锦缎皮靴,发髻上插的是祥云玉簪,俨然一派亲贵公子模样。
姜姑姑又领着他给姜后看过后才放他走,还不忘叮嘱道:
“公子可千万不能被姜澈姜公子比下去!”
宁峥自是应下。
夜色渐浓,花灯点缀宫道,细碎的雪花缓缓飘下,宫内一团喜气。
今夜君臣欢聚一堂,三品及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大庆殿内,三品以下官员则摆席于殿外。
“今夜元宵,特设此宴,与众爱卿共赏盛世美景!”
云之阳端坐高台之上,高举酒盏。
小太监跑至殿外,高喊:“祝!”
殿内外皆恭敬起身高举酒盏,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载歌载舞,觥筹交错。
云露雪滴酒未沾,将席间各色膳食尝过一遍后就想走了。
她抬眼瞥向高台上的姜后,想故技重施。
刚挪动脚步想站起来,云之阳就打断了她。
恰逢礼部侍郎张烬上前恭问圣安,云之阳朗声大笑:
“自我儿回来后,朕的身子骨是一日胜过一日啊。”
张烬躬身不语,偷觑姜副相,三位丞相皆垂首仿若未闻。
谁没想到,鲜少表态的姜后竟笑着接话道:
“淼淼为陛下安康于兴国寺修行近十载,着实不易!”
“陛下龙体渐愈,全赖淼淼心诚,合该重赏淼淼才是!”
“皇后所言有理!”云之阳欣慰点头。
云露雪视线扫过殿中众人,姜副相垂首不语,宁副相眼角含笑。
云之阳继续道:“便赐吾儿云露雪封号秦国,并加封大长公主!”
殿中众人皆心下大骇,拱手不语,只一味偷瞥三位丞相。
许相已得手都发抖,怒目圆瞪,快步行于殿中,拱手怒骂:
“克死亲母兄长的人怎可加封?!”
云露雪捏紧袖中手,眸子紧盯许砚之,
这人明明是他的外公,却恨不能生啖她血肉。
许清执随许相一同拱手劝道:
“陛下此举已越礼制,还请三思。”
“许相你失言了。”
云之阳脸色颇为难看:“朕怜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下去吧。”
许相怎能忍下,他抖着手抬起头来,颤声质问:
“殿下难道不记得十六年前清浅是怎么死的了吗?”
“朕没忘。朕也永远记得清浅死前说的话。”
云之阳说完就咳嗽不止,苏志明赶忙递上茶盏。
许砚之还欲再言,一直畏缩脓包的宁修雅竟站了起来,义愤填膺地反驳道:
“秦国公主虽是你外孙,却也不容你这般污蔑!”
“三殿下是皇嗣,姓云,是主子,是大长公主!”
“许相不会不知道污蔑皇嗣该治何罪吧?”
许砚之脸涨得通红,胡子抖三抖:“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云露雪猛然起身,满心愤懑泄出一角,她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
“不知本宫所犯何罪?!”
行至高台之下,躬身道:“儿臣请命与许相辩上一辩。”
许砚之自诩有文人风骨,从不愿与女子相辩。
可今日要辩的人是害死他爱女的罪魁祸首,他等今天等了十八年。
“请陛下准奏。”
他弯着腰,低头拱手,将看重的脸面舍下。
云之阳眯着眼散过堂下:“准!”
云露雪转身面对许砚之追问道:
“敢问许相,本宫何罪之有?”
许砚之涨红的脸逐渐冷下,他捏着胡子欲哭无泪道:
“荀子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殿下如今能言善辩、温良恭俭,是陛下之幸、兴国寺住持之功。”
“可老臣永远记得,十六年前,殿下一出生就克死了先皇后和同胞兄长二皇子。”
“此罪不重乎?”
“许相饱读诗书,贯通古今,德高望重,却因一己之悲,要将诛九族的罪名扣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当年为本宫批命的钦天监监正张烬已抄了半月的血字佛经了!黑杀将军怎还不托梦于父皇,降罪于本宫?!”
“本宫杀母杀兄,黑杀将军怎不来杀本宫?!”
十六年的愤懑、不甘倾泻而出,她解下帷帽扔在许砚之脚下:
“许相!你既瞧了本宫阵容!怎还不死?!”
许砚之瞧着那张肖似女儿的面庞,一时悲从中来,哑口无言。
满殿群臣齐拱手道:“请殿下息怒。”
云露雪随之高呼:
“本宫若有此等本领!那我大庸铁骑早已踏破北邶、南畤!”
“何须将士?!有本宫在,皆可卸甲!!”
姜相起身,与宁相一共拱手,领群臣再呼:“请殿下息怒。”
云露雪视线扫过殿内群臣,最后落在她从未说过话的亲小舅身上:
“许卿,我有何不能受封秦国大长公主?”
许清执额间冒出细汗,躬身有礼道:“按照礼数,合该先赐封号,再加封品阶。”
他已口下留情,以国名为封号已是最高,已算僭越礼制。
他垂着头,希望云露雪尽快将帷帽戴上。
却不想,云露雪浅笑一声讥讽道:
“礼部侍郎和姜副相都还未说父皇逾越礼制,你急什么。”
许清执腰给弯了:“臣有罪。”
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云之阳眼角含笑,轻点姜渊:
“姜副相,问问礼部,朕此举可有违祖制啊!”
不等姜渊开口,他又笑道:
“朕忘了,朕是开国皇帝,大庸祖制应由朕来定!”
姜渊无奈行至殿中:“陛下,臣腆宰辅之位多年,今日愿冒死直谏!还请陛下听臣一言!”
云之阳扶额叹气,姜渊这套真是屡试不爽啊。
思索如何应对间,云露雪悠然行至姜渊面前,
弯腰歪头从下去看姜渊,触及他那双苍老的眸子时,
她笑了:“姜副相不想身居高位,不如替本宫查查雪夜行刺本宫的刺客是受谁指使的。”
死尸停在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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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军营,他并未寻到时机销毁。
更何况,除夕夜宴时云之阳已用此要挟他,促成了云露雪和宁家的亲事。
为何云露雪会知晓是他?
今日怎还翻此旧账来?
他颇为诧异地抬头看向云之阳,就见云之阳目光游离地摸着额头,并不看他。
云露雪移步挡住他的视线,勾唇浅笑道:“姜副相怎么呆了?”
姜渊指尖轻点,心下百转千回,终是忍下了这口气,意味深长道:
“老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想不起来方才想说什么了。秦国大长公主莫怪。”
云露雪轻拍姜渊肩膀:
“姜副相为大庸尽心竭力,本宫实在佩服。”
“殿下过誉了。”姜渊皮笑肉不笑道:
“微臣虽已年迈,可其余同僚却不似这般,若有疑自有他们来谏。”
“本宫之幸。”云露雪眉眼弯弯缓步踏上高台,还剩最有一阶台阶时停下。
云之阳欣慰地看着她,扫视群臣:
“尔等可还有异议啊。”
许砚之眼眶湿润,神色恍惚,悲戚拱手道:“陛下英明。”
宁、姜二相随之拱手赞道:“陛下英明。”
群臣同贺:“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秦国大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露雪睥睨群臣,殿内外一齐躬身行礼,赞贺声回荡在耳边,十分动听。
薄唇微启:“免礼。”
"谢殿下。"群臣恭敬起身,陆续回至席间。
她又道:“本宫离京多年,还不认识各位呢,想来你们在外也认不出本宫,不若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诸位?”
席间有人刚端起的酒盏失手滚落,人人皆低着头,眸子撇来撇去,不敢直视。
云之阳甚觉有趣,命道:“秦国大长公主有此恩典,尔等为何不抬起头来?”
酒盏哒哒滚至殿中,群臣皆不敢言。
官场的狐狸各有心思。
殿内外皆一片死寂。
姜澈想要起身,姜渊一手按下。
殿内气氛焦灼。
宁峥抬眸看向高台之上,恨不能将她的模样刻在心口上。
梦中人逐渐清晰,浓情蜜意,爱恨嗔痴,他沉溺其中。
“愿大长公主芳龄永继,福寿安康!”
宁峥拱手看向高台之上,高声颂赞,不容忽视。
一时激起千层浪,姜澈急切高呼:
“祝殿下万事如意,松柏常青!”
拱起的手慢了半拍,红红的。
一旁的姜渊如死了般闭上了双眼。
殿内群臣不甘抬头,多数竟呆愣地忘了眨眼。
他们从未想过视若洪水猛兽的灾星能长得这般仙姿玉色。
年岁稍大的瞬间明白为何许相上一秒还义愤填膺,下一瞬就蔫了。
太像了,尤其是眉眼,仿若先皇后又活了过来般。
怪不得陛下如何袒护。
年少些的,未曾见过先皇后,只道是风华绝代。
云露雪视线扫过诸臣,心满意足。
云之阳再举酒盏,群臣相贺,仰头饮下,殿内歌舞再起。
酒过初巡,笙歌正沸。
云露雪饮尽一壶后,失了兴致,便去了殿外。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灯点缀两岸。
几人聚在一处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云露雪兴致缺缺,独坐亭中。
溪水潺潺从亭下流过。
酒过三巡,云之阳和姜后离席回宫安寝。
群臣兴致高涨,拥着三位丞相于殿外院中饮酒赏月。
教坊司有一舞女腰软舞美,勾人心魄,
她隐约听见几人调侃谁愿再纳个贱妾。
美酒再饮一壶,姜澈远远小跑过来,喜出望外:
“我还以为殿下回宫了呢,不想竟躲在此处赏月喝酒,好不自在!”
31. 第三十一章
云露雪瞧他两颊绯红,招手换他一同坐下:
“快来,再喝两盏!”
姜澈无奈喝下一盏,再不肯多喝:
“殿下就饶了我吧,今日阿爹在,喝多了出糗挨训的,等殿下大长公主府建成,咱在您府上喝个痛快!”
“好啊!”云露雪将他没喝的那盏一口饮尽。
姜澈又凑至她身侧,犹豫问道:
“礼部已择吉日,下月陛下谒陵,殿下可同去?”
云露雪疑惑转头问道:“什么谒陵?”
姜澈打趣:“是了,方才殿下出来躲懒没瞧见。”
云露雪催促:“快说!”
“殿下别急。”姜澈摇着团扇娓娓道来,
“陛下年前就让礼部择吉日要回幽都祭祖,奈何年底陛下病得更重了,礼部也一直未择出吉日来,便一拖再拖。”
“今日倒是稀奇,礼部侍郎张烬竟直说下月初五是吉日!”
“陛下当即就准了,让礼部筹备起来。”
“算着日子,若是下月初五到幽都祭祖,那初二一定要到了,路上要耽搁个五六日,想来这月月底就要走,这两日就要筹备起来。”
“故而想来问问殿下,是否同去?”
云家祖籍就在幽都,她的阿娘也葬在幽都。
阿爹想回去,她也想。
“自然要去。”云露雪伸手去捧亭下溪水,溪水于指缝间流过,冰凉温婉。
姜澈怕她着凉,自是要劝。
她随手嫌弃涟漪,指尖一弹,水珠朝姜澈扑去。
姜澈不躲不避,还傻笑着劝她:
“水凉,风紧,殿下和我换个地儿,我还能挡些风。”
云露雪自是不应,还要再弹。
不想宁峥来了,她当即手腕一转,将水珠都弹向了宁峥。
“宁副使怎么来了,本宫失礼了。”
水珠浸了满脸,大颗挂在睫毛上。
宁峥微微勾起嘴角将托盘奉上:“五公主请殿下和姜公子喝酒。”
顺着他的视线,果见云相宜与院中高举酒盏。
云露雪捏起离自己最近的那盏,三人虚空碰盏,一饮而尽。
姜澈两颊红透了,晕乎乎地歪靠着,瞧着云露雪傻笑。
宁峥收了酒盏退下。
姜澈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殿下的伤可快好了?”
云露雪眸光落在姜澈身上,晦暗不明,
犹豫片刻后,她果断道:
“我这伤是好不了了,我说我中了南畤奇毒,可没人信,怕是没几人活头了。”
她拿起见底的酒壶掀了盖子,仰头喝下。
“快活一日是一日。”
“什么?!”
冷风拂过面颊,姜澈打了个寒颤,酒醒了一半:
“宋老太医瞧过没?”
“都瞧过了,你知道的,这宫里谁不想明哲保身。”
云露雪随意讲酒壶扔下,抬头遥看明月,眸中尽是悲戚:
“没人晓得怎么解这毒,那就说我没中毒。”
姜澈心一抽一抽地难受,无名的怒火在心底蔓延,饮下的酒水在胃中翻涌,催促着他赶快干点什么,于是他说:
“我不会让殿下就这么死的。”
“明日我就启程去南畤,定为殿下寻得解药!”
“姜家旁系常会有商队去南畤边境处做些买卖,我一定速去速回!”
姜澈在心底飞速盘算着如何寻解药,信誓旦旦的作保,眸光亮得可怕:
“殿下定能长命百岁!”
云露雪错愕地看向他,心乱如麻,心下百转千回,最后只喃喃道:“拜托你了,阿澈。”
自见他第一面起,她就打起了盘算,她从未想过能如此轻而易举。
好像,若她第一面就命他去寻,他也会立刻答应一般。
“你要快些回来,我等你。”
心底那把早已烧焦的干柴隐有火光。
眸光瞥见一人,她转头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姜澈稍坐片刻后,姜家侍从来请他归家,他脚步虚浮,目光却格外清明。
李凝荷原只想寻个僻静之处顾影自怜一番,
没想到又撞见了刚被加封秦国大长公主的云露雪。
早些时候云露雪随口说的那些话在心底翻来复起,她撞着胆子迎了上去:
“不知殿下白天说得话还做不做数?”
宋清源的药膏很有用,李凝荷早上还高肿的脸颊现下已消肿,巴掌印不知是彻底消了,还是鹤浣手巧都盖住了。
云露雪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不枉她耽搁了午膳,费了那么多的口舌。
见她不答,李凝荷绝望忍泪,豁出去似地强硬质问:
“殿下是不记得了吗?”
“自然不会。”
云露雪掏出帕子扔进她怀里:
“我会让人去大理寺狱中查清此事。”
“若张侍郎真谋害了你的夫君,强占了你,本宫定给你个交代。”
李凝荷眸中有了希翼,喜极而泣,热泪滚落,她呜咽道:
“裴朗三日后便要问斩,我二人的性命全托付给殿下了!”
她不过是个不入眼的妾而已,哪个贵人会费心思来骗她呢?
“我与裴朗结草衔环已报殿下恩德!”
云露雪为她整理好额间碎发:
“擦干泪回去吧,别让张烬起疑。”
李凝荷将眼泪擦干,心底有了希翼,如水的眸子里满是感激:
“妾定栓好张烬!”
二人就此分别,云露雪满载而归。
鹤浣扶着她从侧门出了大庆殿,远远便瞧见归心在侧门门口候着她。
干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大盛,她拎起裙摆朝归心跑去。
“师兄,你等多久了?怎不遣人去唤我?!”
掸尽归心肩上雪,云露雪颇为心疼。
归心眉眼含笑,只道:
“果然不错!是从侧门出来!”
云露雪相视一笑,不再追问,二人就这么走了。
宁峥远远缀在身后。
细密的雪花缓缓飘落,飞鹤附在云相宜耳边回禀,云相宜目光追随几人走的方向:
“无碍,送个暖床的丫鬟去表兄那儿。”
“宁峥这次还算听话,他想看看阿姐如何喜欢那和尚的便让他看吧。”
“人啊,没亲眼看见,总不死心。”
细密的雪簇拥在两旁宫道的砖瓦上,云露雪越走越热。
半途中,有一宫女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还欲近身时被鹤浣拦住。
稍缓两息后她才说明来意:
“大皇子妃命奴婢来请殿下三日后大皇子府上一聚。”
“皇子妃说年关时事情繁琐,皇子妃身子又重,这才耽搁到现在,请殿下恕罪。”
“皇子妃还说,兄妹难得再见,邀您三日后一定要来府上喝团圆酒。”
“转告大皇子妃,谢皇子妃盛情,本宫欣然往之,三日后见。”
云露雪当即应下,脸颊滚烫,脚步越走越快。
行至延福宫,她还舍不得就此与归心作别,便遣走鹤浣了,非要送归心回佛堂。
归心哪儿拧得过她,又见她燥热难耐,便埋头快走,想着快些回了佛堂,云露雪也能快些回去歇息,还不忘叮嘱道:
“怕是热酒喝多了,若晚些还是不舒服,记得去请宋太医看看,别怕麻烦,别自己忍着。”
云露雪嗯嗯啊啊地应下,脚步也有些虚浮,
行至小竹林时已是全身热得发烫,恨不得立马脱光衣服,
她扶着月洞门石砖,眼神迷离道:
“师兄,我就送到这儿了。”
归心自是应下:
“好,师妹你快回吧。”
他转身等着云露雪走了他再走。
云露雪无奈,只能强装无事,艰难抬脚迈步。
直至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已是满头大汗,头顶冒烟。
再也站不稳,软了身子就要倒下,不想却被一人扶起。
指尖是熟悉的厚茧,她忍不住想象被其抚摸的感觉。
嘴上却说恶狠狠地怒斥道:“滚开!”
宁峥不解的收回手,云露雪无力地扶着细竹,
细竹摇曳,云露雪左摇右摆:
“夜宴未散,相宜年幼,麻烦宁副使去多照看些。”
宁峥不欲与她相争,闪身隐于黑暗中。
云相宜给的那两盏酒,他明明趁机换了位置,
为何如今身中春风渡的是云露雪?
难道云相宜一开始就是要给姜澈下药,他弄错了?
还是云相宜猜到了他会换酒盏?
宁峥蹙眉抿唇盯着那摇摆不定的身影。
脚下一歪,云露雪无力倒下,宁峥下意识挡在她身前,
滚烫的身躯无力地靠在胸口上,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给我滚开!”
云露雪嫌恶的话说得好似撒娇,较软的手臂用力推开,衣袖滑落,
雪白狰狞的臂膀好似要将宁峥拥入怀中。
宁峥看着怀中意识不清的人,
感受着细嫩的手腕努力往自己怀里钻,无奈一笑。
将已经钻入胸口的手拉出,挂在脖颈上,弯身将她捞起。
狰狞的伤疤悬于半空,娇嫩的五指捉弄着他坚实的胸膛,
心痒难耐。
静谧的夜,飘扬的雪花,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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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响的竹林,
他看着怀中人意乱情迷的脸庞,
不禁想起梦中的日日夜夜,
勾结滚动,他也好似中了春风渡般,面颊通红。
宁峥飞身避开等候在前院的宫人们。
寝殿殿门吱呀一声合上,脚步无声,他依依不舍地将云露雪在床榻上。
熟悉而又坚硬滚烫的身躯慕然扯开,
云露雪不舍地压下臂膀,胡乱扯住他的衣襟,娇憨喃喃:
“别走,我要你。”
宁峥额头青筋猛跳,全身僵硬,怎么也扯不下压着脖颈的臂弯。
“殿下,是您吗?”
门外,鹤浣轻扣殿门。
云露雪呜呜咽咽,双腿直晃。
鹤浣又问:“殿下?”
宁峥无奈倾身压住,
一手撑在塌上,一手捂住云露雪嘴巴。
云露雪凭着本能伸出舌尖,
宁峥手心湿润,闷哼出声,心痒难耐。
“殿下?”
鹤浣疑惑缓缓推开殿门,一脚跨过门槛,缓慢朝里走来:
“您回来了吗?”
宁峥侧首附于云露雪耳边沉声道:
“让她出去。”
滚烫的鼻息喷在耳朵上,如有蚂蚁爬过,
痒地云露雪下意识歪头了,滚烫的薄唇落在耳朵上,
她艰难睁开眸子,厉声呵斥:“滚出去!”
鹤浣一怔,眸子扫过屋内,心惊胆战地关了门,惊慌失措朝外走,挣扎片刻后还是将麝楹请至一旁,忐忑回禀道:
“姑姑,殿下寝殿内还有个人,我隐约瞧着身形高大威猛,很像那位。”
她轻抬眸子,扫过昨日安置宁峥的那间屋子。
麝楹思忖片刻后道:
“若是他那便无碍。殿下这边自有我照应,你还是按吩咐去大理寺狱。”
“记住,一定要说是奉太和殿的令,万不可牵扯到殿下。”
“明白。”
鹤浣换了身殿前司的衣裳飞身而去。
麝楹遣散院中等着贺喜的宫人:
“今夜元宵,不必都守在这儿了,主子们在前面快活,咱也寻些乐子来。”
宫人们喜笑颜开,胆子大些、贪玩的就去挑唆苏喜,让他去问麝楹姑姑,可否在廊檐下摆上两桌,一桌吃酒,一桌摸牌,也好有精神守一夜。
苏喜架不住他们一直来求,扭捏地去了,支支吾吾半晌,不想麝楹笑嘻嘻地应了,还张罗着宫人们快些备好,她也来摸上一摸。
延福宫前院内欢欣鼓舞,乒呤乓啷。
寝殿内,炙热的鼻息萦绕在耳边,宁峥意乱情迷,梦与现实重叠,昏暗柔软的床榻上,他高举着棍棒闯入陌生的院中,他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焦急难耐,幸得主人家客气招待,才寻得门路。
“师——妹——你睡了吗?”
窗外,归心端着热乎的汤圆低声喊道,
如一道惊雷般在宁峥脑子里炸开。
他微微退后,偏头去听,鼻尖好似还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热乎的汤圆香气。
云露雪撇嘴闷哼,又去拉他。
窗外的归心不可置信地又唤了句:“师妹?”
师妹这次回应了他,是黏糊而又稠密的撒娇:“快继续啊。”
归心如遭雷劈,滚烫的汤圆汤水激荡着洒在他手背上。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低沉的诵经声透过木窗传入殿内,宁峥头痛欲裂,他再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下意识抚摸云露雪脖颈,在她歪头贴近手掌时用力向上抬起她的下颌,附耳道:
“唤我。”
情爱于唇间反复品味,她喜爱滚烫坚实的臂膀,沉溺于厚茧的抚摸中,强硬而又粗糙的手掌稍微唤醒一丝丝理智,她不用看清面前人是谁:
“归心师兄,别走。”
柔软的臂膀试图再次将他拉回。
宁峥冷哼一声,将她抱起。
云露雪头重脚轻,惊呼出声。
木窗外,诵经声停顿一瞬,而后急促响起。
宁峥将云露雪压在木窗上,每一次轻柔的抚摸都伴随着木窗咔擦的响动。
这一夜好似格外漫长,归心精神恍惚地回了佛堂,理智稍稍回拢时,只觉口干舌燥,掌中佛珠不知所踪,唯留下一根细线随叹息飘落。
他跪拜于佛前虔诚叩拜。
京都宁、姜、许府内灯火通明,争吵与叹息声不休。
大理寺最底层昏暗的牢狱内,血腥味和死老鼠味儿搅合在一起,臭气熏天,被打得半死的裴桓艰难睁开眼,嘴角起皮,饥渴难耐,依旧执着地一声声唤着:
“荷荷、荷荷……”
32. 第三十二章
春宵苦短,云露雪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骤然坐起,愣神片刻后,扫视周身,发觉衣裳已换,干燥舒适,除了床榻上的软被有些窝囊之外,并无不妥。
时近午膳,她唤来鹤浣扶她去浴室泡澡。
澡豆清甜的香气混合着弥漫的水雾充斥着整间屋子。
鹤浣拿着水瓢为云露雪清洗后脖颈,浓密的黑发撩起,炙热的咬痕趴在锁骨上。
手一抖,水瓢歪歪扭扭漏出水来,流过锁骨。
她埋着头,装作无事一般继续舀水、淋下。
“殿前司可有可溶于酒中、能致人发热发烫、意乱情迷的春/药?”
手指按压锁骨咬痕,细密的痛感让浑身战栗。
轻飘飘一句话把鹤浣惊得又抖了下水瓢。
她是奴才她不能问,她只能怔愣地答道:
“前朝曾盛行此种春/药,陛下登基那年已将此种列为禁药,违者杖三十,本朝官员若犯此罪革职永不录用。”
“京都官员瑟瑟发抖,一日尽销了,殿前司乃陛下亲卫,自然不会有。”
“唯……民间一些要钱不要命的黑心商人偶从边关偷运来些。”
一瓢温水浇下,云露雪向下将脖颈和下巴埋入水中。
轻盈的水包裹着她,她一点点往下沉去。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她这才缓缓浮起:“大理寺狱可去了?”
鹤浣放下水瓢,为她洗发:“确有裴桓其人,因贪墨朝廷拨款,致幽都观星阁刚建成不过一月就塌了,陛下震怒,于年前被大理寺收押,本月十八日问斩。”
“贪墨?他原在何处任职?此案还牵扯了谁?”
云露雪双手扶着骤然站起,清水哗啦啦翻涌,几片花瓣零碎地粘在身上。
鹤浣轰得红了脸,快步扯来绢缎为她擦拭。
“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而已,大理寺已查明,一年前他曾有幸得陛下召见,得见那时候还在教坊司的李凝荷,一见生情,借着去年元宵求了陛下恩典,允他为李凝荷赎身,奈何这裴桓自幼失怙,家境贫寒,一个小小员外郎俸禄本就微薄,怎出得起三千两白银。”
她边擦拭边缓缓道来,颇为唏嘘:
“教坊司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谁也没想到他能在一月半前凑齐银两。”
“还豪言壮志,说要娶李凝荷为妻,一生只一人,同僚无不笑他辜负父母培养之恩。”
“凭空掏出三千两白银自然引人侧目,恰逢幽都观星阁倒塌,扯出他贪墨来。”
“此案并未牵扯出旁人来,陛下十分重视观星楼,工部皆尽心竭力,谁也没料到他感贪墨拨款。”
云露雪抬脚踏出浴盆,由鹤浣扶着缓缓走下木阶:
“他一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就能做到如此?”
“李凝荷既然嫁给了裴桓,如今怎不在狱中,反而成了张烬的贵妾?”
“大理寺捉拿裴桓那日恰好是二人成亲之日,刚拜了天地,还未夫妻对拜呢,裴桓就被押走了。”
鹤浣为云露雪穿上里衣,津津有味地说着:
“对李凝荷,大理寺起初也是犯了难的,原是想着先押下再说。”
“但听说还没入狱呢,张侍郎便匆匆赶到了大理寺,愿以项上人头为她作保呢!”
“哦?”云露雪意外挑眉:
“可怎么说李凝荷都是裴桓的妻子,张烬以什么由头纳了李凝荷?”
“到底还是张大人心善。”
鹤浣为云露雪擦湿发,动作幅度也大了些:
“李姑娘虽说原是官宦家的小姐,可父亲犯了事被没入了教坊司,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下九流的地儿,还是配过一次人的,莫说贵妾,就说寻常百姓家的通房那也是不要的。”
“贵人们都是兴致来了玩玩而已,谁愿意从大狱里救个这般的人呢?”
“撞了大运才被张大人纳了,昨儿竟还带到宫里来,天天当奴才的人今儿也是当了回主子了,还那般哭哭啼啼的,不怪飞鹤教训她。”
干燥的绢布包裹在头上,将水珠带走的同时微微发热。
云露雪微微仰头闭眼感受着,细声道:“这位心善的张大人消息为何那般灵通?”
“他能去大理寺狱要人,怎么不去求父皇?”
“他可不缺这三千两。”
鹤浣浅笑着为云露雪擦干发尾:“殿下说笑了,张侍郎年少有成,若因此事被陛下反感,引同僚讥讽,多不值当。他能于危难时伸以援手已是难得。”
云露雪起身轻轻摇头甩动发丝,讥笑道:
“趁火打劫还能赢得赞许,确实难得。”
院中忽然吵嚷起来,二人转头朝屋外看去,就听麝楹轻扣屋门:
“殿下,昨夜夜宴献舞的教坊司舞女有一个今早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屋里。”
“宫里人现在都吓坏了。”
云露雪拉开屋门,晨光洒在热气腾腾的湿润脸颊上,她眯着眼瞧院内埋着头扫地的宫人们:
“都说是我克死的?”
麝楹心发颤,眼含泪,咬牙切齿:“都是些臭鱼烂虾、脏心烂肺的东西攀扯殿下,不过是看殿下进了封号眼红嫉妒!殿下可别听进心里!”
云露雪跨过门槛,行至院中,宫人们拿着扫帚默默推开。
见她进了寝殿,苏喜眼神狠厉地上前打骂,麝楹冷眼看着,而后冷声吩咐道:“延福宫不要背主的东西,退回内务府吧。”
几人不禁想起前总管钱碌的下场,
有人求饶,有人抖着身子埋头不语,皆被呵住,不得不回内务府受训。
鹤浣伺候云露雪换好衣裳,将内务府今早送来的大长公主九株花钗冠和东珠耳环为云露雪戴上。
好一派雍容华贵!
她未经历风月,违背祖制,年纪轻轻登上了大长公主之位,着实荒唐。
“陛下定会为殿下做主的。”
鹤浣柔声安慰着:“待殿前司捉到凶手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云露雪只淡漠问道:
“那教坊司舞女因何而死?”
鹤浣只能规矩答道:“并无外伤,门窗皆是关着的,死因不明,还要等仵作看了才知晓。”
云露雪挑眉静静看她。
鹤浣一怔,骤然退后,郑重跪下叩首:
“奴婢殿前司指挥使鹤浣拜见殿下,奉陛下旨意侍奉殿下左右。”
云露雪斜靠着,只冷冷问道:
“你和赵不愠谁是老大?”
鹤浣提着心,谨慎答道:
“自陛下登基之日起便是由赵指挥使统领殿前司。”
“奴婢四岁入殿前司,与其余八十人一起跟随赵指挥使习武。”
“一年半前奴婢与这八十人于殿前司军营决斗,险胜,这才得陛下青睐。”
“奴婢是陛下为殿下挑选的一条狗。”
“殿下回京那夜,陛下赐奴婢殿前司虎符。”
鹤浣从怀中掏出虎符,双手奉上:“凭此虎符,殿前司五千兵马皆听殿下差遣。”
云露雪将虎符拿在手中把玩,厚重又光滑,虎头栩栩如生。
有此虎符在手,皇城尽在她掌中。
与封她为大长公主一般荒唐!
可父皇为何如此急迫?
云露雪眉心越拧越紧:
“父皇身体如何?”
鹤浣将头深深埋在地下,许久后才低声道:
“陛下咳疾难愈。”
寂静的寝殿内久久无声,唯闻云露雪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鹤浣绞尽脑汁,微微抬头道:“昨夜不仅姜、宁、许府彻夜灯火未熄,就连大皇子府上也是如此,大皇子一向温文尔雅,昨夜不知怎得发了脾气,狠狠责罚了伺候的宫人,更是将书房砸了个稀烂。”
“大哥酒醉失态也在常理之中。”
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手里这枚虎符上:“去查京都谁手里有春/药。”
“是。”鹤浣又磕了个头,而后面朝云露雪挪至门槛前才缓缓起身退至殿门外。
云露雪将虎符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方的床板里。
“叩、叩、叩——”就听殿外有人敲门:
“小主子。”
提着的心瞬间放下,她松了口气:
“小舅?怎么才来?”
她推开门随许溥心行至主殿。
“又是朝会,又是元宵,这几日忙得够呛,今日才得了闲。”
许溥心耐心解释,颇为抱怨,又挑眉道:“喏,钦天监的来给你送血字经文来了。”
二人立于主殿殿门内,云露雪顺着他的目光俯视院中。
小侍卫双手将经文奉起,快步行至台阶之下,单膝跪地:
“殿前司李娄拜见秦国大长公主,钦天监张烬已将《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第一卷抄完,我等特来奉上。”
与他一同跪下的,是于宫门外等候的另外两名殿前司侍卫。
许溥心跨下台阶拿过经文递给她。
皱巴巴的草纸发出淡淡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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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云露雪拧眉拎起一角,草纸哗啦啦亮出歪歪扭扭、大小各异的字来,血渍干巴腥臭,云露雪嫌弃得丢开:
“不见一点诚心。”
她垂眸看向李娄:“告诉张烬,抄写经文时需怀有虔诚之心,这般应付了事,只会徒惹神明生气。”
“让他回去重抄。”
李娄拱手应道:“是。”
他将散落的草纸一一捡起,神色凝重地出了延福宫。
这一日,钦天监原当值的侍卫全部受罚,连夜换了批新侍卫看官张烬。
这一夜,钦天监内张烬哀嚎了整夜,又是骂云露雪不详害人,又是咒宁峥早死下地狱,说得口干舌燥也无人理会,手里捏的笔只要歪了一寸身上的皮肤也会被利剑划开一寸的口子。
就着伤口流出的鲜血,他浑浑噩噩地抄写了整个日夜,绝望在心底蔓延。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一共六百卷,熬过一个日夜,还有无穷无尽的日夜接踵而来。
能让张烬不畅快,云露雪就畅快。
烦躁稍微压下些,许溥心陪她吃了顿早膳。
“你这宫里人也太少了,内务府竟这般懈怠?”
许溥心吃口粥看一眼空荡荡的院子:“怎么这池子空荡荡的,好歹养些小鱼没事儿能给你解解闷。”
说完又巴拉吃了口粥,含糊道:“你就是心太善了些,内务府总管不听话就再换一个。”
云露雪喜欢看他为自己报不平的模样,就笑着说:
“小舅听说教坊司有个舞女死了没?他们都说我是凶手,自然远着些。”
许溥心啪地放下碗筷,砰地站起来,义愤填膺道:
“谁敢说?谁说谁就是污蔑大长公主,你就砍了他脑袋!”
“你现在是秦国大长公主,怕他们做甚?!”
他恨铁不成钢的大声嚷嚷着,恨不得云露雪现在就拿着刀砍到内务府,杀个七进七出。
云露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最后只淡淡道:
“我哪儿有这本事。”
许溥心气得头晕眼花,扶着桌案缓缓落座,落寞地捡起碗筷,苦大仇深地喝起粥来:
“你这院子里是缺个胆大、能大的。”
云露雪将鲜嫩的鱼丸咽下,将话题拽了回来:
“小舅,你可知晓那人因何而死?”
“谁?教坊司的苏惜霜?”
许溥心又盛了碗粥,夹了两筷子小菜,随意应和:
“没有皮外伤,应该是中毒。”
“昨夜夜宴属她身段舞姿最为出众,许是遭人忌妒被下了剧毒。”
云露雪不禁想起前世的自己,不知怎得愈发心慌。
若南畤奇毒大量饮下会怎么死呢?
会不会皮相没有变化,但是心肺内脏骤然衰竭而亡呢?
她为自己的猜测心惊,心慌得厉害,端起茶盏大口饮下,又啪得拍在案上,手越捏越紧,喘着粗气道:
“我要去查清此案!”
许溥心埋头苦吃:“死尸骇人,查案枯燥,殿前司几日便能查清凶手,捉拿凶手的时候喊你一起,如何?”
他说得漫不经心,故而没瞧见云露雪凝重的面色。
“京都雪夜遇伏,若无小舅我和师兄早死了。”
“如此大案、要案,殿前司查了小半个月也没进展。”
“他们许是不尽心,许是不敢抓凶手。”
云露雪娇嫩的手捏得生疼,思绪好似回到了那夜,冰冷的风雪扑面而来,归心一身是血的倒在她怀里,她身子发抖,说话越来越急促: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我不想管。”
“那次是我错了,这次我不能错,我一定要抓住真正的凶手!还要尽快!尽快!!”
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茶盏终究支撑不住,碎的四分五裂,碎片尖头划过掌心,云露雪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猛然站起,木椅吱呀响动,许溥心再抬头时她已快步下了台阶。
无奈仰头一口包下剩下的大半碗白粥,嘴都没擦就跑着追上云露雪:
“小主子,你这样是引火烧身,他们愿意吱哇乱叫你就随他们去,说累了也就闭嘴了,何苦被人牵着鼻子走。”
云露雪停止脚步,久久未动。
许溥心松了口气,上前要拉她回去,没想到她的手颤得那般厉害,他惊愕地抬眸看去,只见云露雪满脸是泪,眼神倔强,牙齿咬紧发白的下唇,整个人都在发颤。
她不甘心,他岂会甘心呢?
33. 第三十三章
不甘的怒火蔓延至全身,将他隐藏在心底的仇恨、愤懑全都勾了出来。
“此一去没有回头路可走,你可想好了?”
许溥心垂眸郑重地看向她,情真意切。
云露雪唇间发涩,眼神倔强而又坚定:
“就算希望微乎其微,我也要去博一博。”
“凭什么我要在这儿担心受怕地等死,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们凭什么满手鲜血还高枕无忧?!!”
“就算是死,我也要把他们拉下来给我陪葬!”
许溥心眼中怒火越烧越旺:
“小舅愿陪你走这一遭,该死之人律例不杀我们来杀!”
云露雪扑哧一声笑了:“好,就让本宫来当一回判官。”
二人眼中火光大盛,擦干泪,朝前去。
苏喜躬身小跑着送来个流苏帷帽:
“麝楹姑姑让奴才将此拿给殿下。”
延福宫的宫人们已被遣走,新人还没来,麝楹守着延福宫,鹤浣出宫办差事,
满宫上下,如今竟只有他能随侍云露雪,免得她这个秦国大长公主太跌份。
“多谢。”云露雪接过帷帽,随意戴上,
细密的彩珠流苏刚好遮住她红肿的眼眸,随着她走动,流苏晃动,摇曳生姿。
眼前景象在她眸中若隐若现,晃晃悠悠,
她垂眸看着脚下,一步比一步坚定。
三人走得虎虎生威,就连苏喜都手持拂尘,挺直腰杆,轻蔑地扫视着埋头跪在红墙下的宫人。
教坊司由前朝延续而来,管事是个年过四十的太监李平:
“咱这就是个讨贵人们欢心的地儿。”
他谄媚地迎三人去殿,走过长长的廊檐,他手指着一间间屋子介绍着:
“一人一间屋子,自己伺候自己,学不成就挨罚,练不成就一辈子挤在前院的小屋子里等死。”
“练成的就住后院大些的屋子,能配个宫女伺候着。”
“苏惜霜算是我们这儿顶好的,昨夜那支舞可是打动了不少大人的心,都说要赎她呢!”
“可惜啊,熬了这么多年,要熬出头了死了。”
云露雪扫过前院狭小漆黑的屋子,一扇门挨着一扇门,冷风吹着破了洞的纸窗户哗哗作响。
“原先都是金尊玉贵的小姐,一家子都死了来到这儿,都受不住。”
“不过啊,关上个几日,饿得两眼冒光了也就什么都肯干了。”
李平高高挺着肥硕的肚皮,夸夸其谈着:
“苏惜霜是个有志气的,不过是个小官的庶女,饿昏了头竟都不肯松口。”
“练起舞来也是日夜不分,实在跳不动了才巴拉两口饭再继续练。”
“谁都知道,她就指着院校夜宴出头呢。”
“可惜啊……”
嘴上说着可惜,面上却神采飞扬,云露雪瞧不出他有什么可惜的:
“这般硬气的角儿,李公公是怎么让她松了口的?”
“回殿下,奴才也没什么本事,主要啊是李姑娘不忍心,劝下了她。”
李平长吁短叹,激动道:
“就是如今张侍郎家的李凝荷李姑娘!”
“她们二人关系好得如亲姐妹一般,李姑娘就是嫁了人也常让张侍郎邀苏惜霜去府上小聚。”
云露雪激动地睁大了眸子,心跳地厉害。
四人转弯走出廊檐,再走几步上了台阶便进了后院。
李平指着最里间的屋子道:“这儿便是苏惜霜的屋子了,殿前司和大理寺的人都在这儿了。”
云露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宁峥似笑非笑地站在屋门后歪头挑眉看她。
屋内许清执听见动静行至宁峥身后半步位置拱手行礼:
“参见秦国大长公主。”
院中两侧大理寺和教坊司的人皆恭敬墩身行礼。
宁峥就这样看着云露雪。
许溥心跨步挡住他的视线,如鹰般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流苏摇曳,宁峥阴湿的眸子萦绕在许溥心肩头。
云露雪从许溥心身后缓缓走出,她一步步朝屋内走去,
宁峥摩擦着腰间剑柄,每一步好似都踩在了他的心尖上,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云露雪目不斜视地踏过门槛,与他擦肩而过。
流苏轻柔的摇曳声在耳边响起,宁峥耳尖滴血。
动荡的心神拉扯着他弯腰单膝跪下:
“微臣宁峥,参见殿下。”
屋外响起兵甲哗哗摩擦声,殿前司之人皆单膝跪地拱手和道:
“殿前司参见秦国大长公主。”
雄厚的士兵齐和声在院中回荡,
云露雪转身微微抬手,
屋门外的苏喜高声喊道:
“免——礼——!”
高昂的呼声响彻院里院外,如一记洪钟骤然在心底敲响。
宫人们皆心下一紧,他们不敢抬头,不敢直视秦国大长公主的眸子,起身后也只垂眸恭敬候在高墙下。
云露雪高高昂起头颅,目光扫过众人,十分满意,这才又轻声道:
“两位大人也起来吧。”
许清执恭敬有礼:“教坊司舞女意外身死,陛下命我大理寺与殿前司协查此案。”
云露雪视线扫过屋内,华丽的舞裙还搭在屏风上,铜镜打磨地十分光滑,铜镜前各色脂粉琳琅满目,整间屋子颇为精致华美。
“本宫的那桩案子二位大人可有进展呐。”
云露雪似笑非笑地扫视二人,流苏珠子于瞳孔前闪烁光芒,宁峥刚抬起的头又埋下了。
“殿下那案子原在殿前司,大理寺接手时线索皆断,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许清执苦着脸道:“再苦再难,大理寺上下都定会尽心竭力去查。”
云露雪挑眉看向宁峥,想看他如何辩解。
不想他却低着头轻轻打了个寒颤。
许清执疑惑不解,却也不忘暗讽:
“本官所言有何错漏?宁副使直言便是!”
宁峥苦笑一声,抬眸看向一脸戏谑的云露雪:
“许寺卿所言极是,是我之错。”
苦涩的眸子哀怨地盯着晃动的流苏。
云露雪心下一凝,这时才发觉一向蓬勃火热的身子今日竟冒着寒气:
“知错却不该?”
昨夜雪大风急,他匆匆飞出延福宫,□□焚身之际,他跳进入御花园冰冷的湖水里。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细碎的冰沙划过面颊,焚身之火渐渐熄灭,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一寸寸向湖底沉去。
不知内情的许清执却觉二人是在打情骂俏,暗暗冷哼一声后恭敬问道:
“不知殿下来此可是为了这桩命案?”
云露雪眸光流转,看向许清执道:
“许大人可知此女因何而死?”
许清执呵呵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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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两声后行至铜镜前:
“死者被发现时正枯坐在此处,双手死死抓着铜镜,这才导致丫鬟撞门进来时才以为她在梳妆打扮。”
“这间屋子密不透风,木窗皆从屋内锁住,丫鬟也是硬生生撞开了门。”
“死者并无外伤,也无明显中毒迹象。”
“故而本官以为,应是昨夜元宵夜宴献舞得贵人赏识,欣喜若狂,以致猝死。”
他恭敬拱手朝云露雪躬身一拜。
“哦?”
云露雪冷哼讥讽道:“许卿也觉得这人是被本宫克死的?”
“微臣不敢!”
许清执拱手只这一句。
说着不敢,可字字都是那般意思。
云露雪眸光微颤,紧紧盯着他。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亲小舅和亲外公为何要这般助纣为虐,
一个江湖骗子蓄意污蔑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恨自己这么多年。
亲人手持刀刃恨不能让她受万人唾弃,将她千刀万剐。
“应是毒杀!”
宁峥瞥见她眸中盈盈泪光,掷地有声道。
云露雪一怔,颤动的眸子感激地落在他身上,颤声道:
“宁大人此言可有何依据?”
“若依许大人所言,死者应全身无力瘫倒在地,瞳孔涣散,嘴巴微张才是。”
宁峥字字铿锵,表情严肃,大义凌然。
云露雪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唇角:
“许大人不会是在诓骗本宫吧?”
许清执颇为意外地看向二人,
一个表面圆滑稳重实则满腹黑水、最爱趁人病要人命;
一个面若观音、温柔明媚实则野心勃勃、咬中敌人不死不休;
这二人还有凑一起的一日?
“宁大人所言不错,不过是中毒还是猝死,还需仵作剖尸后才知晓。”
他憨笑着答道,目光在并排站着的二人身上流转,期待着他们闹掰的那日会有怎样一出好戏看。
他相信不会太久。
云露雪敏锐察觉出他眼神的变化,不禁蹙眉轻瞥宁峥。
宁峥好似没发觉般,偏头去瞧屋外:
“仵作怎么还没来?”
屋外,廊檐下一满脸胡茬的壮汉背着笨重的箱盒咚咚跑来:
“大人!胡汗来也——!”
嚎叫声响彻教坊司。
引得众人皆伸头去看。
“许大人!可是这具?!”
胡汗拱手弯腰朝屋内作揖,而后就朝院内蒙着白布的台子走去。
许清执扶额尴尬一笑:
“胡汗久在民间,不懂宫中礼仪还请殿下莫怪。”
他又快步朝胡汗走去,压住他要掀白布的手,低声咬牙问道:
“刘章呢?怎么是你来?”
“老刘染了风寒来不了。”
胡汗抽出手来,翻看箱盒:“谁来不是一样?我这手艺比老刘好不少呢!”
“大人就放心吧!”
“许大人这是怎么了?”
宁峥双手抱胸笑看许清执:“麻烦胡仵作好好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中毒死的。”
胡汗不觉有异,朗应道:“大人就瞧好吧!小人别的本事没有,唯这验尸的手艺还说得过去,不是小人吹牛,小人验过是尸没个一千具也有八百,从未出过错!”
“那便请吧。”
流苏晃动,云露雪立于宁峥身侧,紧盯着胡汗掀开白布的手。
34. 第三十四章
锋利的小刀划破僵硬的胸膛,墙角下的舞女扭头不看。
云露雪平静地看着胡汗将粗糙的大手缓缓伸进苏惜霜的胸口里。
她会疼吗?
谁知道呢?
浓稠黏糊的撕拉声闯入耳朵里,
她只觉自己的胸口里也有一只大手肆意搅动着。
胡汗手一拧紧,云露雪睁大双眸紧紧盯着血洞。
一颗血肉模糊、皱巴干瘪的心脏被拿了出来。
她的心脏也会变成这样吗?
云露雪忍着恶心强迫自己去看,她空荡荡的胸膛里似有风呼啸吹过。
胡汗捏着的好似她的心脏。
“呕——”
她终是忍不住,随意抓紧身边人的手臂,弯腰吐了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口中酸涩难耐。
李平慌得手脚乱抓,许溥心淡定上前为她抚背顺气,苏喜使唤宫人端来茶水,
许清执则笑眯眯地关切道:“殿下不如先回宫去,待有了结果我等立马着人前去回禀,如何?”
云露雪仰头看他,肥硕的双下巴抖三抖,她恶狠狠道:
“继续。”
胡汗已然沉迷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将心脏放在白布上,拿小刀一寸寸划开,凑上前细细去看内里。
几息后又猛地将血洞再划开些,将手伸进去细细摸索起来。
云露雪只觉心肝脾胃肾都被他捏紧了,一阵又一阵的恶心让她将昨夜喝的酒都吐了出来。
她捏紧扶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干呕。
“回禀大人!”
胡汗走上前来拱手弯腰礼拜。
满手的血腥冲击着云露雪的鼻腔,直入后脑,熏得她差点晕了过去。
强打精神,她借着扶着她的那支手臂的力艰难起身:“你刚刚说什么?”
“回大人,小人确定,此人并未中毒!应当是太过激动以致心跳过快猝死。”
胡汗甩了两下沾满鲜血的手。
一滴血意外甩进她眸子里,眼前骤然发红:
“你说什么?!!”
“没本事就滚,换个有本事的来!!”
胡汗嚷嚷着:“我胡汗绝不会验错!”
许清执笑眯了眼:“胡汗可是我们大理寺最厉害的仵作!”
胡汗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没错!!我胡汗宁死不屈!绝不作伪!”
许溥心担忧地凑到耳边关切道:
“小主子,你若是不舒服咱就先回延福宫吧。”
云露雪耳边嗡嗡响,脑子也嗡嗡响,眼前血色场景晃来晃去,她小腿发抖,大腿打颤,全靠着扶着她的那只手才得以站立。
她从不服输,从不信命。
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你可知仵作错验该当何罪?”
“你可信死不瞑目、衔冤负屈?”
“你就不怕她的冤魂缠你一辈子?!”
“今日凶手不死,明日就有千千万万人因此而死!你的良心能安吗?!!”
她竭力嘶吼着,恶狠狠地瞪着高大壮硕的胡汗。
她看不清,听不见,愤懑冲昏了头脑,无形中好似有一只大手狠狠用力碾着她的身躯,
她终是无力而绝望地倒下了。
流苏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宁峥看着臂弯里脸色苍白的云露雪,眸光震颤,
心也一抽一抽地疼。
他咬牙紧闭双眸,忍耐许久才堪堪压住心中怒火。
教坊司乱成一团,李平慌得哭天抢地,打开殿门,让轿夫将小轿抬进院中,着侍候的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云露雪抬入轿撵中。
苏喜顾不上其他,着急忙慌唤轿夫快些回延福宫,又让人去请小宋太医来。
胡汗一声不吭地收拾好箱盒,整理好白布,闷声走了。
许溥心如火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许清执,攥紧双拳。
自入殿前司以来,龙胆枪便收入了匣中。
他攥紧许清执衣领,一拳打向他左脸颊,又一拳锤向厚重的肚子。
他咬紧牙根一言不发,只一拳又一拳打得许清执鼻青脸肿,吱呀乱叫。
直至鲜血浸透衣襟,许清执龇牙咧嘴地哇哇吐血他才罢休。
拎起衣领,用力一扔,许清执哐当摊在地上,边咳嗽边吐血。
大理寺的人犹犹豫豫、慢慢吞吞,壮着胆子凑近将许清执扶起。
“告诉他,如果想死就继续。”
许溥心蹲下身来,用扶着许清执的人的白净的衣袖擦他满是鲜血的手。
那人瞪大了眼珠子,向后跌去,
许清执哐当一声又跌在地上。
许溥心这才冷哼着走了。
许久之后,那人才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
他羞恼地抬手唤来站在墙根下的手下,狠狠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巴掌:
“都是死人吗?!看不见少卿和本官被人欺负?!”
手下人支支吾吾,委屈地将他扶了起来,刚要准备去抬倒地不起的许清执,就见有一只手快他们一步。
宁峥单手穿过许清执腋下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见几人朝他伸手,他一松手将许清执送给了他们。
几人始料未及,被压地后退几步才看看稳住许清执。
那人还以为宁峥是来帮忙的,还想上前寒暄几句,不想却被宁峥附耳冷声警告道:
“今日之事纯属许少卿咎由自取,劝你闭紧嘴巴,不然下次躺在那儿的到底是谁就不知道了。”
那人的笑僵在脸上,怔愣地瞥向起伏的白布,又胆怯地看向宁峥。
是他亲自去嘱咐的刘章,二人已将说辞都对好了的。
胡汗根本就是意外冒出来的。
他都以为要露馅了,却没想到胡汗说的和他让刘章说得一模一样。
眼珠僵在眼眶中,他后怕地咽了下口水。
大理寺上下谁人不知仵作胡汗是个犟种,不同人情,只知验尸,就是杀了他他都不肯作假。
而今日胡汗说的话,和他和刘章对好的说辞一字不差。
越想越心惊。
他看着宁峥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姜家都手眼通天到这般地步了?
他不敢再想,几人就这样埋着头,抬着自家少卿,灰溜溜地回了大理寺。
这一日,秦国大长公主不详之身仍旧的传闻由宫内蔓延至整个京都。
那日抬头瞧过云露雪真容的臣子整夜跪于祠堂内,对着排位拜了又拜,祈求祖宗庇佑。
内务府内,被推掉的宫人们跪在院中心下难掩喜悦,
屋内刚被选中要去延福宫服侍的则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凄厉的寒风吹得延福宫呼啦作响,久在宫闱的麝楹第一次慌了神。
她紧捏着手,紧盯着宋清源,在心里祈祷菩萨保佑,她的乖侄女在寺庙侍奉多年,一片赤诚,一生孤苦,求菩萨怜悯啊!
宋清源泰然自若:“惊惧过度以致昏厥,饮下药后一个时辰以内便能醒,饮食还需清淡些。”
他欲言又止,尴尬一笑摇头收拾药箱。
他真是想多了,怎么可能是怀孕呢?
到底还是他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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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不精,不若在城里开家药铺,不当值时便去坐诊?
他拎着药箱若有所思地走了,引得麝楹满肚疑惑。
云露雪醒来时已是深夜。
口干舌燥,她艰难坐起,放下脚来寻鞋,好不容易将脚塞进了鞋里,费力站起,却不想小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床沿上。
守在殿门外的鹤浣听见声儿后立马推门而入,疾步行至床前,利落地倒了盏热茶递给云露雪:
“奴婢就在门外守着,殿下喊一声奴婢就进来了。”
云露雪一股脑将茶水饮尽,神情恍惚: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麝楹姑姑守了殿下一日,才被奴婢央着歇息去了。”
鹤浣为云露雪披上衣物,恭敬回禀:
“殿下让奴婢去查禁药之事,奴婢已有眉目。”
云露雪神思回拢:“哦?”
“年关将至,许多外地商人都陆续反乡,也有少许外地商人就等着过年来京都大赚一笔。”
“奴婢排查了近一月来入京的商人名册。”
“发现有一只从南畤边境而来的商队十分可疑,他们一共二十人,长途跋涉,运的东西却只有两三车。”
“就算他们腿脚快,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年多,就运来这两三车货物根本不值当。”
鹤浣娓娓道来:
“奴婢寻到他们下榻的酒馆时,他们竟都死了,皆是被一剑封喉,尸身僵硬,奴婢估摸着应当是昨夜被害。”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工整的纸张展开放于云露雪眼前:
“这张契书是奴婢从商队首领的长靴内里发现的。”
云露雪呷了口热茶,瞧见了落款处是姜府,其余并无异常。
鹤浣手指着货品那一栏解释道:
“殿下请看。”
云露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其上写着:
深山黄芪三斤一百两。
她再去看其他货物,零零碎碎二十来样一共才三百两。
两三车的东西一共三百两,可这黄芪只三斤就占了一百两。
“深山黄芪这么值钱?”
云露雪挑眉看向鹤浣。
鹤浣意味深长地笑道:“黄芪不值这个钱,可这深山黄芪却没人见过,如此稀有,那便是一物一价了。”
云露雪眸光深邃,又呷了口热茶,指尖轻点茶盏:
“三斤啊,够用几辈子了,确实可杀了。”
鹤浣垂眸将契书工整叠好:
“可要报京州府尹查办此案?”
“不必了。”
云露雪遗憾地叹了口气,遥望明月:
“姜家势大,只靠一张契书是扳不倒他们的。”
“你说他们都是被一剑封喉,和我回京遇到的刺客死法一致?”
“那四十人确也是死于一剑封喉。”
夜风又急又凉,她又为云露雪披上一件衣裳:
“不过这二十人伤痕又厚又深,和京郊刺客的并不相同,并不能依此断定是同一人所为。”
云露雪自知宁峥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却还是有些可惜。
“对了,麝楹姑姑让奴婢将此物交给殿下。”
鹤浣又从袖中掏出个帕子,打开后竟是18颗圆滚油润的檀香佛珠。
随着鹤浣的动作,佛珠滚动碰撞发出深沉的撞击声,
犹如洪钟在云露雪心中敲响。
她眸子微颤,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装镇静地问道:
“在哪儿发现的?”
35. 第三十五章
“麝楹姑姑让新遣来的宫人们扫雪时在寝殿外发现的。”
“麝楹姑姑说是殿下修行时所用,让奴婢给殿下看看,是也不是。”
佛珠在帕子里晃动,鹤浣双手捧着将其朝云露雪又递了递。
云露雪怔愣地盯着佛珠,心下大骇。
昨夜竟不是梦,是真的?!
真是师兄?!!
她拈起一颗佛珠,温柔而又熟悉的触感让她肯定了她的猜测。
怪不得今天师兄没来寻她!
她想去佛堂,可还没推开殿门就停了脚步。
她让师兄破了戒,有何脸面去问呢?
转身将帕中佛珠一颗又一颗细致地检查起来,浸入雪中一夜,佛珠湿润,有几颗还有些斑驳印记。
师兄是佛子,怎可用这般佛珠?
她将其收入匣中,将枕头下的床板打开,拿出虎符一同放入匣中。
而后又将匣子置于床榻内枕头盘。
这样她每日睡着了也能摸到。
她轻轻晃动匣子,佛珠滚动碰撞虎符与匣壁放出时而清脆时而深闷的响声。
她附耳去听,一脸满足。
许久后才浅笑着道:“佛珠侵入雪水不能用了,去看看库房里可以上好的沉香可用来制佛珠。”
“是。”
鹤浣墩身行礼退了出去。
直至她吱呀关了殿门,转身下了台阶才敢抿唇睁大眸子。
她脑子有一团浆糊,不敢乱想,不敢久候,她谨慎又急促地敲响麝楹屋门。
麝楹衣衫完整地靠在床榻上,听到敲门声,猛地坐起,轻手轻脚地行至屋门前,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鹤浣借着缝隙闪入屋内,屋门无声关上。
黑漆漆的屋子里,麝楹压低声音焦急问道:
“真的?”
鹤浣郑重点头:“殿下十分珍视,慎之又慎地和虎符放在了一起。”
虽有预设,可听闻此话还是颇为心惊。
麝楹蹙紧眉头,双手反复摩擦、握紧又松开,她在屋内踱步,越走越快。
“此事谁也不能说!”
她顿住脚步,郑重地吩咐鹤浣:“陛下也不行!”
“这事儿我们要烂在肚子里!”
她瞳孔微张,惊愕地盯着鹤浣。
木窗缝隙处漏出一道惨白的月光,恰好照在她骇人的眸子上,鹤浣赶忙点头:
“好,都听姑姑的。”
那双眸子软了下来,深处的惊涛骇浪却未平息。
麝楹低头继续踱步,唇越抿越紧。
鹤浣谨慎着斟酌每一个字,缓缓问道:
“殿下今日呕吐昏厥,太医可说有异?”
“没有,小宋太医没说什么。”
麝楹口中喃喃,却忍不住仔细回忆宋清源的一举一动,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疯狂生长:
“可他神色不似往常,并无轻松反而多了几分凝重。”
鹤浣掌心冷汗一阵又一阵:
“姑姑,殿下会不会……已经……”
“不可能!”
麝楹骤然拔高音量,浑厚浓重的情绪在屋内激荡,她瞪大了眸子,唇畔咬出血来:
“不能留。”
“现在不是时候,满宫都在等着延福宫出事,陛下身子又——这个节骨眼上一点意外都不能发生。”
她满头大汗,心焦难耐,干燥的唇瓣裂开,随着说话被扯开,一下又一下地疼:
“殿下还不知道,全靠我们了。”
她郑重地望向鹤浣,等待着她的答案。
已有答案,鹤浣不再焦虑,那束月光这次映在她的眸子上,她歪头一笑:
“我去杀了宋清源。”
麝楹一怔,鹤浣误以为她默许了,便要出去。
“别!”麝楹拉她回来,颤声道:
“殿下手臂的伤还未大好,需他……需他医治。”
发髻微散,额尖碎发飘零,她抓紧鹤浣手腕,哑声道:
“让人盯着他,若有反常再杀也不迟。”
袖中飞镖冰冷,她点头应下:
“好,他若私下和三家联络,或要面圣,我决不手软。”
麝楹松了手,又望屋里深处走,棉靴拖着地面发出绵长的塔拉声,一片昏暗处,她笃定开口:
“不能再让宋清源给殿下把脉。”
“从明日起封宫门,对外称殿下感染了风寒身子不适。”
“离去幽都祭祖不过十几日,一切都要在幽都解决。”
那束月光洒在二人中间,鹤浣回望她,再次郑重点头:
“全凭姑姑安排。”
“盯紧宋清源。”
“好。”
屋门再度打开一条缝隙,麝楹坐在床沿边久久不能醒神。
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沿着领口钻入心肺,
鹤浣无知无觉般隐于黑夜中,如一只轻盈的小雀儿般朝宫外宋府飞去。
屋檐下,融化的冰雪滴落,形成一道道错落有致的冰锥。
宁峥瞧着飞出的小雀儿,勾唇一笑,脚尖轻点跟了上去。
今夜的京都依旧热闹,宁、姜、许三府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大皇子府里还是摔锅砸碗的声儿。
宋府屋顶砖瓦轻晃,宋清源捧着厚重的医书在院中摇头晃脑。
一阵寒风吹过,他瑟缩着脖子小跑着靠近火盆。
鹤浣从袖中唤出飞镖蓄势待发。
比飞镖更快的是银针,鹤浣侧身躲过,环视四周,浓厚的夜色里又飞出两根银针,逼得她再度退后。
屋顶砖瓦劈里啪啦,宋清源疑惑地伸头去看,只见上头空空如也,唯一阵寒风回应了他。
他不再理会,缩着脖子再度趴在火盆旁,专心翻看医书。
夜色如墨,鹤浣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身影,如风般穿梭在一户户屋顶上。
万家灯火越来越远,越过城墙,于郊外林中,黑影似是力竭放缓身速,她调动十足内力,速度又快上三分。
“砰——”
飞镖落空插入泥里,黑影落地,她翻身一脚踹下。
黑影以剑身为矛挡住攻势。
她利落翻身落地,顺势从袖中抽出细鞭,眼神死盯着对方。
宁峥一身黑衣,面上覆着黑纱,
跨步躬身,如一条黑豹般划破夜空,快的鹤浣只来得及躲闪。
“你到底是什么人?”
鹤浣侧身躲过攻势,怒吼着朝他抽动细鞭。
宁峥不语,只转身飞旋躲过细鞭,利落落地。
鹤浣也不拖泥带水,鞭法千奇百怪,鞭鞭皆朝命门而去。
宁峥身法诡谲,每每鹤浣以为能攻入时皆被他微微一歪躲了过去。
次次都只差那么一点点,鹤浣愈发恼怒,细鞭越舞越快。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成了,鞭尾划过那人的面颊,勾住面纱,
她要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了!
她喜得勾起嘴角,却不想下一刻,那人竟拜托了细鞭的围堵,闪至她身前。
笑容僵硬,细鞭来不及召回,只能攥紧鞭柄和一小节鞭身来挡。
剑势太过凌厉,她硬抗几息后终是扛不住。
她被击得飞出,撞上大树才堪堪停下,大树晃动,抖落枯叶,眼前一片模糊,再看清人那人又至身前。
面纱飘落地上,僵硬的嘴角再度扬起:
“宁副使好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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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峥眼角处被鞭尾勾出细长血痕,一滴血缓缓滑落,他微微歪头狠厉问道:
“为何要杀宋清源?!”
剑锋逼近,鹤浣却仰起脖子,好整以暇地收起细鞭。
剑锋一转,划破肩膀,宁峥眼神晦暗:“说。”
鹤浣却只笑着耸动肩膀,将细鞭挂上腰间,才缓声道:
“我家主子有孕了。”
“宋清源今早把脉把出来了。”
“我不杀他,难道等着他到处和别人说吗?”
利剑颤动,宁峥瞳孔微张,猛然收回利剑,他不可置信道:
“什么?”
鹤浣却步步逼近:
“宁副使,你说这个孩子是谁的?”
宁峥颤唇说不出话来。
他明明……为什么会这样……?
“宋清源医术高超,不过一日竟也能诊出,真是让人始料未及啊。”
鹤浣悠悠地感慨声传入宁峥耳中,他只觉头痛欲裂。
“宁副使,你不会不敢承认吧。”
宁峥猛地抬起头来,直视鹤浣眼眸,想从中找出心虚、哄骗来。
可惜,她的眸子里只有志在必得。
“你应该去问你家殿下,而不是我。”
宁峥丢下一句后,狼狈地飞身而去。
林间树叶晃动,发出莎莎的响声。
鹤浣这才龇牙咧嘴地去看肩膀的剑伤,喃喃道:
“好家伙,真下死手啊。”
要是不说殿下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也要给她来一个一剑封喉啊?
随意给肩膀伤口处撒上金疮药粉,轻点脚尖,打道回府。
路过宋府时,竟瞧见宁峥正和宋清源谈笑风生。
她戏谑地看着宁峥,宁峥却只轻瞥了她一眼,
明明神色和看宋清源时没什么不同,可她不知怎得,浑身战栗,只想快点逃。
“如今阿爷在永寿宫服侍太后,遇见些疑难杂症也只能我自己面对,这才想着多看些医书。”
“在屋里看太暖和,总是犯困,院里好,点个火盆刚刚好。”
宋清源哈着热气,冷得眉毛都冻僵了,还嬉笑着嘴硬。
“不钻研偏头痛了,又对肠胃方面感兴趣了?”
宁峥看着他堆在地上的医书,打趣道。
宋清源却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咬牙跺脚道:
“你如今也算是和三……有婚约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将捧着的比板砖还厚的医书放下,对着宫里的方向拜拜:
“阿爷,这事儿我一直揣在心里太难受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让我说了吧。”
宁峥好整以暇,心里却不自觉泛酸,隐隐有了个猜测。
宋清源抿唇看向宁峥,郑重其事道:
“宁副使的病并不是什么偏头痛,而是情病。”
宁峥双手环胸,微勾嘴角,眼神冰冷,皮笑肉不笑地挑眉道:
“哦?”
宋清源错愕惊呼:
“你早就知道了?!”
“不错不错!你那么聪明怎会猜不到!”
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恨不能将所有说个干净:
“谁能想到陛下有意纳你为三驸马而不是五驸马?!”
“神仙斗法,百姓遭殃。”
“宁副相和姜副相有意联姻是人尽皆知,如若我和阿爷捅破你的这层窗户纸,怕是要葬身之地!”
“故而才诓你说是偏头痛。”
“唉,不过——天这么冷,喝点驱寒汤药总是好的……”
“你怕那两个老匹夫,就不怕我吗?”
宁峥冷笑着看他,腰间利剑随着他的动作出鞘一寸。
36. 第三十六章
“我……你……你别冲动啊……我……我真不是都说了吗?”
宋清源瞪大双眼盯着锋利的剑锋,又去瞧宁峥意味不明的笑,眼珠子转来转去,吞吞吐吐,口水咽了又咽。
“现在知道怕了?”
利剑入鞘,宁峥眉毛弯弯。
都说君子不畏,可他却如此窝囊,宋清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羞得说话都磕巴了:
“你……你……你……”
“你逗我干甚?”
瞧他又胆大又怂的样子,宁峥难得有了一点恻隐之心,他拍打宋清源软塌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既然骗了那就要一骗到底。”
“风头大的时候害怕撒了谎,那就要撒一辈子,别人的风头过去了可不是你的。”
“有些话就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不然下一次,这剑就不是入鞘而是捅进你这小身板里了。”
宋清源瑟瑟发抖,抿唇点头:
“谢……谢……副使。”
剑拔弩张的氛围逐渐消散,宋清源如霜打的茄子般焉了吧唧地窝在火盆旁暖手:
“多谢,我若如你般机警,阿爷也就放心了。”
他失落地说着,眼泪不争气地落下,他抽泣着用袖口胡乱抹掉。
“像我这样刀尖舔血,不知道哪天就死了?”
宁峥潇洒坐到火盆的另一边。
火星蹦到衣角,悄然熄灭。
“你可是世家第一的宁家独子,只有你杀别人的份儿,谁不要命了敢动你?!”
宋清源将烤热的双手摸搓身子,撇嘴抱怨着:
“你若从文,那仕途比谁都亮。”
“即使从了武,也能得陛下亲卫殿前司指挥使的教导,年纪轻轻就成了副使,可随意出入宫闱,如今更是陛下的乘龙快婿,谁能动你?”
“谁敢动你?”
眼角的血迹还未干涸,宁峥自嘲一笑:
“是啊,谁敢?”
宋清源气得撇嘴,二人就这样烤了会儿火。
噼啪的火星里,宁峥淡淡开口:
“三殿下身子还好吗?”
“她在寺庙住惯了,乍然回宫吃食大变,肠胃不适,原不是什么大问题。奈何忧思过重,大悲大喜,又受了惊吓,这才致呕吐、惊厥。”
“吃些药总好些,可惜治标不治本。”
宋清源墩身又往火盆挪了挪,手指着太阳穴,笑着打趣道:
“你这偏头痛是不是好多了?”
宁峥一怔,疑惑地抬眸看向宋清源,又满是不信任:
“此话怎讲?”
宋清源得意洋洋,摇头晃脑道:
“情病自因情而解。”
“你都抱得美人归了,这病不就好了!~”
宁峥眉头越拧越紧,还想反驳,可细想来,确实是从他在延福宫住了一夜后,这头就不疼了。
他原以为……难道不是……?
“我问过张烬,他说我这是前尘未了。”
“无药可医。”
“哼!听他这些屁话!”
宋清源怒其不争,张嘴就骂:
“一个神神叨叨的骗子随便胡诌几句你就信以为真了?!”
“你这才是真的无药可医!!”
宁峥不怒反笑:
“宋神医有何高见?”
“我不是什么神医,你也不用讥讽我。”
宋清源冷哼道:
“你只需看你自己这病好了没,自然也就知晓我和他谁对谁错。”
宁峥还是那无所谓地笑,不置可否道:
“这玩意儿我是琢磨不透,死不了,也就随便了。”
“哼,事儿成了说无所谓了。”
宋清源十分嫌弃,忍不住小声嘟囔:
“装货。”
宁峥耳朵微动,笑容微僵:
“以你的医术,女子若是怀孕了,几日能发觉?”
“几日?那张骗子又和你吹嘘这个了?”
“他当自己送子观音呢!几日就能知晓人家怀没怀?!”
宋清源眉头拧成一团,不可置信地痛骂,一声高过一声:
“真是个大傻叉!”
“就是神医下凡也要一月后才能把脉把出来!”
他恨铁不成钢地翻找医书,找到一页后恨不得将书贴宁峥脸上:
“你看看!这位真神医都说要怀孕四十日才有迹象!”
宁峥接过医书,端看起来,果是如此,心却乱成了一团。
火盆越烧越旺,他汗流浃背,再也坐不住了,猛然起身告辞:
“多谢。”
“不用,不用。”
宋清源笑得脸都起褶子了,连连摆手故作谦虚,没想到他一回头宁峥人影都没了。
唯有一阵寒风吹得他缩紧了脖子。
月亮逐渐被乌云遮住,夜色如墨,
宁峥面色阴冷,飞快朝延福宫飞去,
寒风如刀舔舐着眼角伤口渗出的血珠。
延福宫静谧无声,他如秃头苍蝇般扑了个空,也没了头绪。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乱成一团,头脑又模糊又清晰,诸般谋划皆被抛诸脑后,
他想,只要见到了云露雪那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一刻,他只想要见她。
似有所感,竹叶沙沙作响,引他前去。
竹林里,云露雪踟蹰不前,犹犹豫豫,
一会儿跨过月洞门向前,
一会儿又猛地掉头回到小竹林。
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似是嘲笑她胆怯。
云露雪紧张地反复舔咬下唇,终于有一瞬鼓足了勇气,闷头径直朝佛堂奔去。
小竹林内竹叶沙沙作响,宁峥抿唇跟上。
佛堂内诵经声此起彼伏,
离得越近,诵经声越清晰,
云露雪越安心,
宁峥越烦躁。
归心自昨夜回来后就长跪佛前,滴水未进,他虔诚地侍奉佛祖,念诵声从未停下。
本净喊他吃饭换药,他置若罔闻;
归觉想劝,被玄慧拦下。
“师妹,你可来了!归心师兄也不知怎么了,翻来覆去地念《金刚经》,不吃也不喝,这怎么扛得住。”
归觉远远瞧见她便迎了上去,神色担忧,说个没完。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云露雪将这句话又回赠给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去寻佛堂正殿内那虔诚的佛子。
归觉顿时哑了口,跟在云露雪身后,几息后才谦逊道:
“阿弥陀佛,是我修行不够。”
“不过,归心师兄实在令人担忧,师妹……”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云露雪已走入了主殿内,垂眸摇头,自嘲一笑,喃喃念着些听不清的经文走了。
云露雪紧张地站在归心身后,十指握紧,欲言又止。
终是归心打破了沉默,他合掌置额前,虔诚叩拜佛祖:
“师妹,有事吗?”
屋顶砖瓦轻砰。
云露雪不知从何说起,忐忑地抿唇试探道:
“今早宫人扫雪,发现了十八颗檀木佛珠,可是师兄的?”
归心怔愣睁眼,空空如也的掌心已替他作答,可他还是道:
“皇后娘娘昨夜赐了些汤圆,我想着给你送些尝尝。”
“可惜太烫了,被我失手跌碎,没了汤圆再去寻你也没意义,便回了。”
“想来佛珠是那时丢的。”
这是他第一次扯谎,漏洞百出,可惜天意弄人,那碗放于台阶上的汤圆被神智不清的宁峥踢到。
漏洞百出的慌意外圆上。
归心却心虚地着补道:
“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原本还忐忑不安的云露雪如遭雷劈,诸般猜测好似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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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验证,她颤抖着嘴唇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都忘了?”
归心紧闭双眼,合掌叩拜。
久久等不到回答,云露雪失魂落魄地跑了出来,
佛堂院中欢声笑语,有人喊她一起吃些汤圆。
她的嗓子里好像被一块玄铁堵上了,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抿唇摇头,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再也听不清,他们再说些什么。
只觉头昏脑胀,头痛欲裂,
她逃也似地跑了。
寂静的小竹林里,她进退两难,自暴自弃地蹲下身来肆意痛哭。
竹林沙沙,宁峥无声站在她身后十步远的竹林中。
他躁动的心被泪水抚平,
此刻,追寻的答案变得不再重要,
他枯死的心抖落一身泥泞,剧烈颤动。
“谁在哪儿?你是哪个宫的小宫女?”
他退回到月洞门,用力踩踏砖石,敲击假山,粗声喊道。
云露雪惊愕起身,不敢回头看,闷头跑回了寝殿。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殿门,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讨厌自己这副模样,可眼泪连成了串,前赴后继地滚落,鼻子被塞住,她张大嘴巴哭嚎,最后耳朵也被闷住听不见声儿。
哭声渐缓,她难以自控地一抽一抽地哭。
自幼和师兄相伴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而昨夜的情爱让她羞耻,她不想去想,可总是不受控制地忽然冒出来。
脸上的泪擦了又落,冰冷的砖面冻得她瑟瑟发抖,左臂伤口受了寒也麻麻地疼了起来。
她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头顶砖瓦不知何时被掀开,一束月光恰好落了进来。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那团温柔的亮光,甚觉无趣。
这种苦涩的日子她已经经历过一回了,再来一次还是这样,那她还不如……
“啪嗒——”
一颗小石子落在她脚边,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不明所以地盯着那颗滚来滚去的小石子,“啪嗒——”又来了一颗。
她疑惑地抬头去看,就见月光落进来的那块空了的四方小洞里又落进来一颗。
疑惑全消,不用想,她就知道是谁。
无力地垂下头来,不再理会。
“咚、咚、咚——”
身后殿门被人敲响,她的身子随之微颤,她不耐烦道:
“干嘛?!”
“顺手从护国寺前买了碗馄饨,殿下赏脸尝尝?”
宁峥清朗的声音从缝隙中出来,云露雪委屈地撇嘴。
不出她所料,果然是他。
殿内轻微地抽泣声传来,好似在他心头敲鼓,
他抿唇无措,无奈将馄饨放下,再度隐于黑夜中。
云露雪耳尖微动,馄饨的香气从门缝中飘入,萦绕在鼻尖,肚子放出咕噜噜的抗议声,她咽了口口水,歪头从门缝里看去,宁峥走了,她松了口去,咬唇缓缓推开殿门,轻手轻脚地摸了出去。
她拎起食盒坐在门槛上,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竟发现里面有两碗馄饨,她端起其中一碗,没想到碗底还有五个铜板。
嗡地想起前世她忽悠宁峥两碗馄饨十六个铜板,她埋头吞下一颗馄饨,滚烫的热气熏红了脸颊。
脚尖渐渐凑到一块儿,她就多赚一文钱,这有什么的!
宁峥真是小气!
她恶狠狠地又吞下一颗热乎乎的馄饨,而后不舍地将碗勺小心放在地上,
跑到铜镜下抽屉里掏出十一个铜板,没好气的扔进食盒里,又把盖子盖上,拎着食盒放到一边,对着夜空嚷道:
“喂!还给你!”
空寂的夜晚无人回应,她也不管,自顾自地坐回门槛上,心满意足地品尝起热乎乎的馄饨来。
宁峥什么德行她能不知道?
他才舍不得滚蛋呢!
37. 第三十七章
轻盈的飞身落地,食盒被利落拎起。
热乎乎的馄饨水雾模糊了视线,她只当什么也没瞧见,埋头苦吃。
宁峥瞧着她颤动的耳尖,气笑了:
“馄饨好吃吗?”
云露雪吞下口中含着的馄饨,缩着身子,含糊道:
“好吃。”
“谢谢。”
宁峥瞧她怂成这样子,更气了:
“你说什么?谢?你是高高在上的秦国大长公主,谁当得起你这一谢?”
他语气中的讥讽太过赤裸,云露雪鼻尖泛红,心口泛酸,声嘶力竭地哭诉道:
“你想要我怎样?!跪下来给你磕头吗!”
“宁峥!我有那里对不住你!”
“我想好好活着有错吗?!”
泪如泉涌,她泄了气般呜咽道:“我……我……我错了,我喜欢你,我勾引你,是我错了。”
“我也不想啊。”
眼泪模糊了视线,滚落的泪珠滴答落入馄饨汤里。
“嘘——你没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坚硬滚烫的臂膀环住了她,亲昵地轻吻她敏感的耳朵。
委屈有了倾泻口,她哭得更大声了,一只粗糙滚烫的大手不厌其烦地轻抚后背,为她顺气。
她小心将馄饨放到一边,撇着嘴呜呜咽咽地扑到他怀里,用力搂住他的脖颈,放肆大哭:
“都怪你,都怪你……”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三个字,宁峥不厌其烦地一边给她顺气,一边柔声回应: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彷徨无措的心有了归处,哭声渐缓,她抽泣着,不想松手,于是她将脑袋埋进宁峥脖颈里。
冰凉的泪水顺着脖颈滑入胸膛,
他情难自禁地滚动喉结:
“馄饨要凉了。”
沙哑的嗓音将云露雪拉回现实,她无奈地撇嘴、埋头,只当没听见。
身下胸膛颤动,清亮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她羞红了脸狠狠给了他胸口一拳。
“我错了。”
宁峥挺直胸膛,从善如流。
云露雪没忍住,又给了他一拳,宁峥心痒难耐,他一手将馄饨收入食盒,一手抱起云露雪,轻点脚尖。
云露雪下意识搂紧,只一瞬的恍惚,一眨眼便坐到了屋顶上。
清风拂面,宁峥惬意地打开食盒,端出一碗馄饨塞进欲言又止的云露雪手里:
“快吃。”
云露雪不解气地剜了他一眼,挪动身子背靠着他,大快朵颐起来。
宁峥将食盒里的铜板捡起来塞入袖中,
也端起另一碗馄饨吃了起来。
馄饨汤凉得正正好,云露雪咬开一颗馄饨,鲜嫩的香菇包在肉馅里,感受着滑嫩的肉馅在舌尖散开,暖到了心里。
宁峥的臂膀虚空环抱着她,如同坚硬的囚牢将她围困怀中。
“吃得完吗?给我两个?”
一碗馄饨十六个对宁峥来说不过四五口,他意犹未尽地将空碗朝云露雪捧着的碗碰了碰,动作娴熟,好似二人这样吃过无数顿。
云露雪砰地红了脸,她磕磕巴巴地偷瞅宁峥:
“你……你……你都记得?”
“记得什么?”宁峥心下似被千层浪拍打,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碗又向前碰了碰:
“你吃得完吗?”
云露雪恼羞成怒,狠狠剜了他一眼:
“吃得完!”
头埋进碗里慢条斯理地一颗接着一颗品味起来。
她以为宁峥记起了一切,心绪乱成一团。
宁峥以为她和自己一样,在哪些似梦似幻的画面里经历了一切。
乌云渐渐散去,月亮露出头来,洒下温柔的月光。
月明星稀,云露雪咂巴了两口汤后动作娴熟地将碗勺递到宁峥手边。
宁峥怔愣一瞬,利落接过,放入食盒中。
二人心照不宣地抿唇不语。
细雪消融,云露雪鞋尖浸水,脚尖微凉,
身后滚烫的胸膛太过诱人,她蹑手蹑脚地向后挪动,直到后背紧贴才肯罢休。
宁峥不说,她也就当什么也没做过。
空落落的心口被十六颗馄饨填满,
她屈膝蜷缩着,下巴搭在膝盖上。
风从左侧出来,碎发浮动,云露雪将左侧脸颊贴向膝盖,
宁峥僵硬着身子轻手轻脚地挪动,直到云露雪的碎发不再飘动才停下。
鼻尖呼吸加重,滚烫的鼻息扑向云露雪浓密的睫毛,
睫毛微颤,她双眸紧闭,装作不知。
她贪恋这一丝柔情,静谧的夜晚,她就放纵一次就好。
宁峥亦然。
今夜好似格外漫长,云露雪犯困时,僵硬的脖颈愈发酸痛将她唤醒,
她下意识将头歪向另一侧后沉沉睡去。
宁峥原本温柔似水的眸子盯着近在咫尺的唇畔,愈发凶狠。
好似一场难分胜负的缠斗,
他绷紧身子,聚精会神,如临大敌。
想赢的欲望异常浓烈,他不敢轻举妄动,目光炯炯地一点点屏息靠近,
鼻尖快要碰到时,云露雪不知怎得蹙紧眉头,嘟了嘟嘴。
宁峥猛地缩回脖子,脸颊羞得通红,耳尖红得好似能掐出血来。
他心痒难耐,却不敢再试探。
拽住一缕发丝,微微歪点身子,让那风吹动发丝,
让那缕头发替自己去抚摸,
占有欲爆棚的目光心满意足地看二人发丝缠绕在一起。
今夜格外漫长,足够他将她的面庞镌刻脑海;
今夜也格外短暂,好似一眨眼天边的太阳就爬了上来;
于晨曦中,各宫洒扫工人们陆陆续续活动起来,
打哈欠的垂着头两眼昏花,精神好的仰头眺望时差点惊掉了下巴,
宁峥恋恋不舍地拦住鹤浣砸来的飞镖,飞身下了屋顶。
他依旧是那张冷脸,罕见地低声不耐烦道:
“满意了?”
眸光冷冷落在鹤浣身上一瞬,脚步不停地越过她往外走去。
鹤浣笑意盈盈地转身,朝着他的背影墩身行礼贺道:
“奴婢拜见未来三驸马。”
“免礼。”
宁峥头也不回地朝外走,语调中难掩雀跃,脚步也颇有几分凌乱。
见此,鹤浣才稍放下心来。
云露雪醒时已近午时三刻,阳光大盛。
迷迷糊糊地睁眼,心中愤懑、不安皆已疏解,
吹了一夜的冷风头竟然一点儿也不疼,
云露雪精神大好,她下意识将宁峥淡忘,见归心来寻她更是欢天喜地:
“师兄怎么来了?!”
她喜地拉着归心一同用膳:
“一点荤腥都没,师兄快尝尝!”
说着便将案上素菜夹了个遍。
归心一改常态,只闭目垂首翻来覆去的念叨着:“阿弥陀佛。”
看也没看碗中堆成小山的素菜。
“师兄?”
云露雪轻摇归心小臂,试探问道。
好似一条毒蛇缠绕着爬上他的小臂般,
归心整个人都僵硬了,他慕然睁眼,语气凝重: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师妹可否与我一同诵念《金刚经》?”
“好啊。”
云露雪笑着应下:“等用完膳吧。”
归心怔愣点头:
“这是自然。”
他这才看见碗中膳食,有些不知所措。
云露雪道:“吃吧。”
他这才像得了应允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筷又一筷,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失了态,大快朵颐起来,间隙还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又埋头苦吃。
云露雪吃得慢条斯理,菜肴在舌尖发苦,难以下咽,连她最爱的土豆牛腩都变了味儿,
她强硬地塞下两块牛腩,胃里翻江倒海,
再也忍不住,她扶着案边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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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出来。
鹤浣眼疾手快,将云露雪不喜的膳食撤下,
麝楹则命小厨房做了些酸辣吃食来,
云露雪饮下热茶缓了会儿后才又坐下,就着刚端上的酸菜鱼吃了半碗米饭。
麝楹看得又喜又忧,故而当宋清源姗姗来迟,要为云露雪诊脉时,被她直接拦下:
“殿下还在用午膳,还请宋太医先去瞧瞧那两位宫女。”
院中饭香四溢,宋清源不觉有疑,径直去了。
归心吃了个半饱,便一心想着诵经,
云露雪吃得太慢,他就面朝云露雪端坐着,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云露雪味同嚼蜡,吃得更慢了。
幸而有个小宫女远远嚷叫着:
“醒了!醒了!”
着实是救她于苦海。
云露雪当即起身就要去瞧瞧,麝楹嫌恶地瞥过那宫人一眼,
鹤浣了然于心,停下了脚步,待几人走后,将小宫女唤至一旁。
归心口念佛经亦步亦趋,几人行将要行至时,另一间更近些的屋门竟然从内推开,宁峥伸着懒腰走了出来:
“早啊~”
他慵懒地打着招呼,好似寻常一日,
云露雪心情复杂,只当没听见,径直越过。
麝楹步伐放缓,热络地宽慰宁峥:
“殿下就这样,面冷心热的,见着副使更是要添上几分羞涩,这才话少了些,副使可千万别误会!”
宁峥颇觉意外,挑眉看向麝楹:
“哦?姑姑此话怎讲?”
“嗐!”麝楹却拐了个话头,指着空荡荡的屋子道:
“这屋子着实清冷了些,奴婢这就让人添置添置。”
“那便多谢姑姑了。”
宁峥拱手微微弯腰谢过,喜得麝楹开怀大笑,掩面虚扶:
“副使客气了,都是殿下的心意。”
而后又附耳低声道:
“您当得。”
宁峥环胸歪靠着,心下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鹤浣的背后竟是麝楹,他苦涩一笑,应该想到的。
堂堂太和宫掌事姑姑竟这般舍下脸来,做到这种地步。
非亲非故,邈若山河,却有这般爱护之心。
让他好生羡慕啊。
他歪着头有一句每一句地听着屋内人谈话。
生死边缘徘徊许久,两位宫女早已绝望,
永寿宫不会救她们,太和宫要拿她们杀鸡儆猴,她们必死无疑。
一开始伤口还钻心地疼,后来意识模糊,疼痛成了习惯,绝望之际只恨不能立刻死掉。
她们从来没想过有人能救下她们。
可是再有意识时鼻尖萦绕着浓重的中药味儿,耳边是太医清晰的叮嘱声,
她们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景象从朦胧到清晰,
好像还活着的希望在心底升起,直至有人瞧见她们睁着的眸子,猛地朝外跑,高喊着:
“醒了,醒了!”
这一瞬,迷茫的二人四目相对,果真是赌对了!
二人眼珠转动,环看四周。
屋内布局确实宫里,但并非永寿宫,
朦胧间被人抬起并非错觉,
那是谁救下的她们?
直至云露雪踏入殿内,她们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
二人只稍对视一瞬,便确认了彼此有了相同的心思。
她们果断掀起被褥,艰难起身,决绝地朝云露雪走来,
可惜二人久不落地,腿脚发软,不受控制地齐齐趴下。
苏喜瞧着云露雪脸色,唤宫人上前将二人扶起:
“伤还没好下什么床,好好躺着便是,殿下心善不会怪罪的!”
二人堪堪被扶立住,又听了苏喜这番话,不可谓不动容。
她们推开扶着的宫人,堪堪站稳之际竟手拉着手互相搀扶着跪下叩首:
“奴婢谢殿下救命之恩。”
哽咽的泪水模糊了话语,悲壮的语调却又不停地撞击着云露雪的心房。
38. 第三十八章
“快起来,伤还没好呢。”
生死线上走一遭的感受云露雪深有体会,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委屈,她鼻尖发酸,唤人将她们扶起。
二人抬头再叩首三次才肯起来。
麝楹瞧云露雪被勾起伤心事,便岔开话来问二人:
“能活过来便是和延福宫有缘了,日后就在这儿侍奉吧。你们二人唤作什么?”
二人深有同感,狠狠点头,热泪还挂在脸蛋上,一人就抢先决然答道:
“奴婢二人自幼进宫侍奉永寿宫,名字也是永寿宫起的,不想竟落个如此下场。”
“我二人日后既在殿下身下侍奉,若殿下不弃,请赐名!”
“请殿下赐名。”
二人又要跪下叩首,被拦下后无奈堪堪垂首行了个虚礼。
前程往事尽断,请新主赐名,这便是表了最大的忠心了。
云露雪心里暖洋洋的,自然慎重了起来,她垂眸深思片刻后抬眸笑道:
“犹如莲华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你便叫莲生如何?”
被点到的是前面一些,年纪稍长、脸盘圆润的宫女,她听了,喜上眉梢:
“多谢殿下!莲生多谢殿下赐名!”
云露雪又踱步几息,正要撞上归心时,抬头笑道:
“此法华经,能令众生至一切智,如如意珠,能雨众宝。你便叫宝珠可好?”
瑟缩些瓜子脸的小宫女眉眼弯弯:
“唉!宝珠谢殿下赐名!”
二人欢欣雀跃,还想再说,皆被宋清源拦下:
“都快躺下,本就气血双亏,捡回了的命,伤还没好呢!”
二人这才悻悻然躺下,可转动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希翼,宋清源又瞧了一遍,皆无大碍,也不禁松快笑道:
“命捡回来了,过几日就能下床。”
又是一阵欢喜。
云露雪眼角含笑地出了屋门,就见宁峥侧首挑眉看她,她难得心情好地朝他点点头。
宁峥心下悸动,嘴上却不认:
“殿下这是查出李凝荷死因了?”
云露雪却蹙鼻剜了他一眼,撇嘴不答,转身就要走。
宁峥赶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没笑话你,李凝荷的尸身就在殿前司军营,殿前司仵作再验,你可要去瞧瞧?”
云露雪喜笑颜开,顺势拉过他的手就往外走:
“那还啰嗦!”
宁峥眉眼展开,笑意浓浓,怕她费力,心甘情愿地随她走,不想却瞥见归心亦步亦趋地跟上,笑意顿消,扫视上下:
“他也一起?”
归心朝他弯腰解释道:
“阿弥陀佛,施主可否带贫僧同去?”
云露雪瞧归心是温柔有礼,落在宁峥眼里就是窝窝囊囊,
他掩了笑,还未张口就被云露雪单手拉着胳膊推向前:
“快些走。”
他不悦地瞧着她的另一只手,正扯着小和尚呢,
心下烦躁,却又不舍得松了这只手,到底是忍下了。
幸而小和尚识趣,触电般松了手:
“阿弥陀佛,我跟着你们就好。”
云露雪也不强求,三两步行至宫门前,鹤浣套了马车在此等候,宁峥轻柔地扶着她上了马车,而后翻身上马行至马车旁。
他戏谑地看着归心爬上马车,又在云露雪伸手拉他时心下酸涩。
云露雪拒了其余随行的宫人,殿前司军营乃军家重地,麝楹也觉该少些人去,也就点头了。
马车宽大稳重,马蹄哒哒,
四人不急不徐朝殿前司军营而去。
宫门处有人例行检查,见秦国大长公主令皆恭敬退后,跪下欢送。
云露雪半掀车帘,俯视一排整齐跪下的侍卫们,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权势的好处,
心下不禁喂叹,怪不得他们会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斗个你死我活。
殿前司军营纪律森严,马蹄渐缓时,殿前司众人便已单膝跪地迎接,
云露雪由鹤浣扶着立于车首,他们齐呼高呼千岁,
云露雪心潮澎湃,面颊绯红,扬手道:
“免礼。”
直至四人行过,他们才缓缓起身,继续忙碌起来。
云露雪沸腾的血液在瞧见冰冷的尸体后瞬间冷却。
李凝荷已死一日夜,幸而天冷,尸身还未腐烂,腥臭味见缝就钻,云露雪用帕子捂住鼻子,却还是挡不住糜烂的尸臭钻入口中。
于幽暗的室内,一盏煤油灯晃来晃去,
仵作掀开白布,将昨日缝好的伤口再度剪开,腐臭拧巴的心脏又被掏出,
云露雪周身阴冷,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她强装镇定凑近尸身。
“就是中毒。”
殿前司仵作年近半百,见多识广,只稍看几眼便笃定道:
“此毒已深入心肺,绝不是一两日之功,起码服用了有半年有余。”
他将心脏放在白布上,嘴角下压,声音放缓放重:
“许是南畤奇毒——水清泉。”
云露雪眉心一跳,怔愣问道:
“可有解法?”
她直直地盯着仵作,看他将白布盖上,收起箱盒,心里越发急切,
那仵作却嗤笑一声后道:
“此毒已然绝迹,想来是我看错了。”
云露雪不怒自威,冷声问道:
“此话怎说?”
那仵作这才停了手,抬头去看,幽暗的室内,云露雪一身凤袍耀眼夺目,耳间东珠摇曳,温润高贵。
他猛地想起新封的秦国大长公主,忽地跪下:
“奴才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不禁心下责怪自己,安稳了十来年,心里就松懈了,竟连这都能疏忽。
他埋着头,心下又暗骂宁峥,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自己说。
云露雪垂眸看着脚下,只问道:
“仵作只需将此事说清便可。”
鹤浣适时将仵作扶起:
“殿下是个明白人,李叔直说便是。”
李仵作咬牙发了决心,终是松了口:
“也不是什么隐秘,此事年岁稍大些,二十年来年前和南畤打过仗的老人都晓得。”
“请李叔赐教。”宁峥恭敬拱手道。
李仵作笑着摇手道:
“你小子倒是乖觉。”
“那还是前朝的事儿了,陛下当年还是威武大将军,南畤屡屡挑衅,大将军奉令平乱。”
“南畤而已,连战马都没几只,当年大家都以为不过是一群芝麻大小的野人。”
“谁都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尽是不忍:
“谁能想到他们竟早将城中水渠里的水尽数换成了奇毒水清泉。”
他眼角寒冷,五官拧成一团,艰难回忆:
“半日攻下一城,大家都很高兴,烹牛宰羊庆功,不想一夜整个军营全倒下了。”
“水清泉无色无味,食之甘甜,银针根本验不出。”
“一日死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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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死十之三,根本找不出病因,大家都在等死。”
目光清冷绝望,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夜:
“三日后南畤夜袭军营,又死十之六七,只能退守容城。”
“容城位于高山之上,易守难攻,南畤却早有准备,容城中商贾大户皆受其贿赂,送于军营的水皆是水清泉。”
“就这样,去时十万之众,回来只有寥寥万余。”
“容城也失了。”
落寞的眸子失了神,他悲戚笑着:
“说来可笑,我们知道这水清泉,还是南畤皇族内斗自己说出来的。”
他久久难以回神,只继续道:“故而,陛下登基后,便禁了和南畤那边的往来。”
“割荣城,以保山河永固。”
“都二十年了,这水清泉不可能出现在京都的。”
云露雪心下震颤,手心冷汗直冒,睫毛颤动,她强装镇静道:
“此毒——无解?”
李仵作似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道:
“水清泉何解?何解?!”
云露雪失了力气,脚跟一软,朝后退了半步后才堪堪稳住,
鹤浣扶着她,她瞧着白布旁诵念佛经的归心,
阴冷的气息侵入心肺,她难免心生绝望。
“既然无解,那为什么还有十之一二的人活着回来了?”
宁峥摇晃李仵作肩膀,拎着他的衣领,大声质问。
李仵作恍惚间回神,他堪堪挣开,又继续收拾起箱盒来,闷声又说:
“中毒不深,苟活而已。”
宁峥单手压住药箱,李仵作拉不动箱子,自暴自弃地甩手走开,又愤然掀开白布,皱巴的心脏滚动,他指着那颗丑陋的心,声嘶力竭道:
“这颗心是十六七岁的人有的吗?!”
“我活剖过刚中毒的人的尸!一十三具!刚中毒就是这样!”
“你告诉我!天下有何神药!可让人的心!老而复少?!!”
他又用力用指尖猛戳心口,大吼道:
“我今年不过三十五!在荣城待了半日!半口清水而已!!”
他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如一块块漆黑的石子,一颗颗猛掷云露雪心脏,她绝望地仰头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从眼尾滑入发髻,鼻尖发酸。
死亡若不可避免,那她也该更胆大些。
手脚好似又有了力量,她推开鹤浣,如颗细小的竹子扎在泥里般站着,目若星辰:
“此毒再现京都,有人和南畤勾结,图谋我大庸江山。”
“本宫命殿前司全力追查此案,务必揪出贼人,以卫我大庸江山永固!”
宁峥、鹤浣当即跪下,恭敬俯首:
“微臣领命!”
“此案不可声张,需以教坊司李凝荷为引,深挖出幕后之人。”
云露雪眸光坚定:
“若有人隐瞒、反抗、阻碍查案,本宫允你们即刻诛杀之权。”
二人再应下。
鹤浣心潮澎湃,她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她激动地仰头看向云露雪,时机刚刚好,太好了。
宁峥则脸色阴沉,他垂眸盯着靴尖,一个舞妓之死真扯出谁来可如何是好。
他偷觑云露雪,决绝的信念是她更加动人,他挪不开眼,心里百转千回。
来时四人,走时三人,
归心留下为亡者诵经超度。
冰冷的尸身被抬了出来,温柔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归心独自跪于棺椁前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