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有神女》 第1章 离山织杳 离山之外是什么样的? 织杳很久未想过这个问题,这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 直至某天从离山入口跌进来个浑身是血的半大少年,不过练气之境,孱弱如新生稚子。 他抬起头,满脸血污,一双眼睛明亮又坚毅地看向她。 他说他被仇人追杀误入此地,找不到出去的路,还请仙女姐姐告诉他出口。 被误以为是仙女的织杳一身青衣,裙摆垂至足踝,露出的肌肤是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白。 她神色怜悯,好心告诉他,此乃离山,许进不许出。 少年不知,离山乃是魔神陨落之地,唯有将死之人得以遇见,仅有极其渺茫的希望可以从中窥得一线生机。 遇见织杳,他已经是这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织杳困倦地闭上眼睛,不再想那个少年的事。 她躺在高大古树的枝丫上,脑袋枕着手臂,单薄柔软的裙摆散开,光洁纤细的小腿垂在一旁,格外闲适地晃悠着。 树枝纤细,被压得微微弯曲,看得人心惊胆战。 山林中时不时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嘶吼咆哮之声,风过,葱茏墨绿的林海如波涛翻涌,极尽神秘与危险。 天空悠远空旷,透着几分岁月无痕的寂寥。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这座古老的山脉,将一切的危险尽数掩藏在表面的安宁平静之下。 微风吹过她垂在脑侧的长发,与腰间丝绦纠缠又散开,像是命运,缠绵不清。 “吱呀——” 黑色长靴踩断枯枝,清脆声响在静谧的山间显得格外突兀。 红艳衣摆拂过杂乱的野草,少年迎着满山春色,手中捧着野花而来。 一张分外侬丽俊美的脸庞,将手中的花和背后的一切都瞬间衬托得黯然失色。 少年上挑的眼尾,尽是金堆玉砌里长大的骄矜贵气。 他看向织杳,漂亮的眼眸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少年——也就是方行舟,一个倒霉误入此地且还找不到出口,想要问路却被此地熟人一口回绝的倒霉孩子。 他站在不远处,看着树枝上仙姿玉色的少女,视线不经意从她露出的雪白肌肤上扫过,不争气地红了红俏脸。 小仙女怎么穿的……跟那合欢宗的人似的。 方行舟年纪不大,阅历太少,见过最漂亮的女修便是合欢宗的姑娘。 不、不对。 合欢宗女修偏爱艳色,穿着打扮一贯华丽,而面前的少女则很是朴素,极其低调的颜色让她看上去格外清冷。 可方行舟知道,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漠,甚至可以说得上语气温柔。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灼热的脸颊上,不断在心底告诉自己要矜持。 他可是修真界第一宗门的大少爷! 方行舟努力挪开视线,脑中浮现今早发生的一副画面。 他刚来此地时,被追杀得慌不择路,倒霉地从山口掉下,扑倒在少女脚下,一抬头,就看见少女没穿鞋的脚。 脚趾圆润白皙,如玉雕琢。 视线往上,容颜清丽的少女歪着头看他。 清风温柔,阳光和煦,她背后有霞光漫天,神鸟虚影发出婉转动听的清鸣。 好一瞬间,方行舟精神恍惚,以为自己误入了仙境。 思绪回笼,方行舟安抚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 他想,她也许就是坊间话本里,每个掉下山崖的主角都会遇到的隐世高人。 不食人间烟火,修为深不可测。 原本急着回家报平安的少年顿时心也不慌了,腿也不抖了,精神得能围着离山跑三圈。 这惊天机遇,今日终于给他方行舟遇上了,不枉他被追了三天三夜哈哈哈。 自幼就长了熊心豹子胆的少年笑容灿烂,提气一跃,动作轻盈地落在织杳身侧树干。 可惜方大少爷整日斗鸡遛狗,不学无术,到如今十五岁才勉勉强强练气五层,爬个树都歪歪扭扭的,眼瞧着就要掉下去。 他立马手忙脚乱抱住身旁古树主干,距离地面太高,生怕自己砸个半身不遂。 不得不说,这隐世高人躺得挺有格调。 方行舟顺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他想起话本里说的,高人都脾气古怪,最喜欢与众不同的传人。 越是不按套路出牌,越是能吸引人注意。 于是他从自己抱着的花束中抽出一支,一只手抱紧树枝,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用小野花轻柔地在织杳鼻前晃了晃。 还在睡梦中的织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忍着难受挥手…… 不留情面地将少年猛地掀飞出去。 方行舟眼前景色疯狂变换。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头昏脑涨地发现自己被挂着高高的树枝上,散落的野花落在他后颈和头顶,弄得他又痒又难受。 他抬眼一看,万千景色皆入眼。 他甚至还看见了那条山脚的小溪,正潺潺地往不知何处流淌。 显然,高人睡梦中随意的一挥手,就将他扔在了不知名的山头。 以及挂在了不知名的树上。 方行舟一脸懵逼。 由于没学过几个法术,他几番折腾下来,反而挂得更牢固了。 方行舟:“……” 啊啊啊啊—— 破防的少年无能狂怒。 * 阳光洒在林海之上,一片波光粼粼。 一双赤足踩过被雨水浸透湿润的土地,来到离山的后坡。 织杳看着几乎被方行舟薅秃了的一小片野花丛,无奈摇头。 衣袖一拂,浅青色的灵气涌动,刹那间,花苞长出、绽放。 离山四季如春,山中五颜六色的野花常开不败,许正是因为有了她这么一位闲人。 嗯,也或许是……闲神。 * 方行舟是个娇贵的大少爷,日子一向过得精细,哪怕是在这深山老林也尽可能的不亏待自己。 奈何他手中法器为应对追杀用掉不少,目前只能委屈自己住个小木屋。 ——这木屋也是个高级防御法器,是门中师兄练手之作,对方随手赠给他,没想到如今还能派上用处。 天色漆黑如墨,白日里生机勃勃的离山,夜晚一片死寂,安静得让人恐慌。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即将破开平静的水面,然后锁定猎物。 方行舟察觉到不安,早早爬上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白着脸瑟瑟发抖。 空气中有淡淡的泥腥味蔓延,丝丝缕缕的青烟从地面冒出,汇集成个模糊的人形。 几个呼吸后,青烟凝实,这才叫人看清,这分明是具古怪畸形,轮廓却好似人类的白骨架子。 方行舟用被子捂着头,心里默念诸天神佛保佑,努力忽视那道充满恶意的视线。 冷白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落在森森骨架之上,透着种格外不祥的味道。 骷髅头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幽蓝鬼火愈燃愈烈,在寂静的黑夜中时不时跳跃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响。 半响过后,它好像才注意到不远处浑身散发着灵气,看着就很是鲜嫩可口的活人修士。 骷髅头上下颌骨相撞,动作僵硬地一点点床上的少年靠近。 方行舟将各方神佛拜了个遍,怕得快要哭出来。 “求神?” “不如求我吧。” 突然出现的少女声线空灵而清冷。 方行舟大喜,唰地掀开被子,“高人救我!” 幽蓝鬼火幅度极大地抖了抖,不由分说转身就逃。 可惜它一转身,正巧面对少女。 织杳脸庞被鬼火蓝色的光芒照得有几分诡异,她眸子漆黑,深邃又晦涩。 白骨架子想逃,它快,但是织杳的速度更快,方行舟完全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骷髅头被纤细的五指摁住,随后往下一掼。 “碰——” 骷髅头将地板砸出个大洞,破碎的木渣四溅,溅到方行舟的床边。 方行舟心肝乱颤,这可是他爹娘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万金难求的凤栖木啊。 虽然送给了他师兄,师兄最后炼制成法器又送给了他。 方行舟很快来不及心疼了。 他看见,白骨身躯在瞬间被搅成碎渣,最后一点点,缓慢地在他眼前化作齑粉。 彻底消散。 杳本来是三声,这里出于好听的需要,就当是架空古音读二声啦~ 取自《驱车上东门》的“杳杳即长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离山织杳 第2章 九幽冥狱 鬼火想要逃跑,却被织杳摄入掌心。她五指一合,鬼火就在她手中湮灭。 尖锐的惨叫声刺破空气,整座小屋都被震得晃动。 方行舟头疼欲裂,脸色骤白。 织杳余光注意到他,细长的眉微微一皱。 裹紧被子坐起的方行舟终于松了口气,他又怕又好奇,“小仙女……” 织杳纠正:“我不是仙女。” 出乎方行舟意料的,织杳没有直接转身离开,而是朝他走来,坐在他床沿。 方行舟有点慌地往后挪,耳根子莫名有点热。 织杳手落在他肩上,止住他的动作,不明所以,“你后退做什么?” 方行舟觉得自己肩膀也开始发热了,不敢看织杳,干巴巴道,“男、男女有别。” “原是如此。”织杳不出离山,不懂俗世,没有多加过问,“你邪气入体,被那东西打了标记,若不及时清除,则命不久矣。” “什……什么?!” 方行舟差点原地蹦起来。 他身上穿的可是能够隔绝神识的法衣,怎么可能…… 但是织杳才救了他,方行舟正是对她满心依赖的时候,他不认为她会骗他。 织杳摁住他的肩膀,无奈叹气,“你别乱动。” 说着她朝他伸出手,方行舟浑身僵硬地感受到她温热的指尖点在自己眉心。 丝丝凉意浸入识海,绕了一周后,方行舟整个人都好似被清泉涤净了般,满身疲惫一扫而空,顿时精神抖擞。 “所以那是个什么鬼东西?”方行舟问。 织杳轻笑。 “确实是个鬼东西,死了这么久还不安分。” 少女分明是在笑,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柔,可方行舟分明从里面听出了几分杀气。 他扭头看向少女清丽无害的脸。 一定是错觉。 织杳挑了些他听得懂的,直白地解释了下今晚的情况。 正所谓她第一次见面与他所说,离山乃是上古魔神陨落之地,下方埋着魔神的尸骸,魔气肆意。 在遥远的诸神时期,战乱波及到神域的每一个角落,离山同样未能幸免。 再后来,有神明不忍见离山生灵涂炭,剖神骨,镇妖邪。 无数妖魔被关押在离山之下的深渊,它们在那里死去,又被魔气侵蚀,逐渐变成不知名的畸形怪物。 而离山下的深渊连通着冥界九幽,故此又被称为九幽冥狱,里面的怪物,织杳称他们为冥魔。 这么多年过去,冥魔之间彼此吞噬,滋养出了些什么东西,织杳也不知道。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怪物各个实力不俗,就连织杳随随便便解决的白骨,实际上也有堪比化神的实力。 方行舟一阵后怕。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镇压冥狱吗?” “是,也不是。” 织杳看他的眼神带了丝同情,“冥魔的实力至少在元婴及以上,刚刚那一只为化神。以前误入离山的人族,没有谁可以活过三天。” 方行舟:“!!!” 他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问:“它们难道会经常爬出来?” 织杳思忖片刻,“这可不好说。我精力不济,时常陷入沉睡,每次醒来,漫山遍野都是。” 漫山遍野……都是? 方行舟生无可恋地倒在被子上,心都凉了半截。 两秒后,他眼神一亮,又爬起来,目光灼灼看向织杳。 “要不我拜你为师吧。” 师父保护弱小无助的徒弟,天经地义! 闻言,织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晚上的,早点睡吧。” 就不要做白日梦了。 “诶,你走什么。”方行舟动作极快地从床上爬起来,鞋都没穿就跑过去往她身前一站,下巴一扬,“小爷我可是修真界第一宗门掌门的儿子,堂堂单灵根天才,不知道多少人抢着想当我师父。“ 织杳一针见血:“那又如何?你现在连出去都做不到。” 方行舟一噎,嘴唇动了几下,发现自己没法反驳。 咬牙:“就算如此,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织杳垂眸,好半响才道:“我叫织杳。” “啊?知瑶?”方行舟两眼茫然,散发出某种独属于文盲的清澈,“哪两个字?” 织杳不知该怎如何描述,索性拉起他的手,纤细的手指在少年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轰—— 方行舟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心脏砰砰乱跳的心脏,整个人热得快要冒烟。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少女指尖的柔软。 她动作极其轻柔而缓慢地在他掌心划动,可他一点都感受不到她写的是什么,只觉时间从未过得如此漫长过,好似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短短的几秒内,少年白皙的脸颊红得滴血,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人的头顶。 织杳识字,也会写字,却很少写字。 故此她每一笔都写得格外缓慢而认真,慎重得好似面对世界存亡的大事。 这对织杳来说,也的确是件大事。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时间太久了,她都快要忘掉自己的名字了。 那些在大战中牺牲的好友,到现在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织杳收回手,方行舟却根本没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神情恍惚,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事实上就算他集中注意力,也根本认识织杳写的,仅存在于数万年前的古老文字。 少年脑子一团浆糊,没好意思说自己压根没分辨出来,含糊道:“那我以后喊你‘瑶瑶’吧。” 方行舟心虚得不行。 “你随意就好。” 织杳并不在意,就算她今天能够救他,他也未必活过明天。 夜色渐深,织杳不欲多待。 擦身而过的时候,方行舟猛地拉住她的衣角,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 她要走?她走了他的小命可怎么办?说不准她下次看到他就只剩下一堆腐烂的泥了。 方行舟这个人很奇怪,总是在该要脸的时候不要脸,不该要脸的时候死要脸。 他强行压下心底的惧意,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大方地朝织杳开口:“人就应该住在房子里,睡在床上。你睡在树上像个什么话?小爷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之前的事,允许你留在我屋里。” “之前的什么事?”织杳眼神茫然。 方行舟表情一僵,支支吾吾:“没什么……哎呀,这不重要!” 他总不能说自己逗她,结果被一巴掌掀飞到几座山头之外吧。 也就是没遇见什么大型猛兽,不然方行舟第一天就得玩完。 织杳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人留她是假,想要她防着冥魔才是真。 她没有拆穿方行舟的小心思,转身坐到他床边,“你睡吧,我守着你。” 那语气和眼神,像极了他幼时,师兄一脸无奈地哄着无理胡闹的他。 方行舟:“……” 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夜晚温度低,他拢了拢衣袍,爬上床,被子唰地盖过头顶。 织杳不懂人族少年的心思,靠着床头,带着几分倦意入眠。 按理说,有了织杳这么个高人在旁边守着,方行舟应该很快就能睡着,可是当他闻着从空气中飘来的淡淡香味时,意识却越来越清醒。 香味很淡,但奈何方行舟鼻子属狗的。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香味,与他过往闻到的各类脂粉都不同。 像是整天躺在花草上,枕在山林中染上的山水自然的淡香,又让人联想起春日的朝阳,带着一点暖意和盎然生机。 方行舟被捂得有点热,揭开被子,视线朝织杳脸上飘去。 她靠在床头,神情安稳,看样子睡得挺香。 方行舟不明白,怎么有人坐着都能睡着,不过想着她在树上都能睡,觉得又好像挺合理。 确保不会惊醒她后,方行舟笨手笨脚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窸窸窣窣靠近织杳,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她的样子。 方行舟没有说的是,她简直长了一张极度符合他梦中小仙女的脸。 这并不是胡说。 而是他儿时因为体质原因,屡遭邪祟纠缠,总是多灾多难多噩梦。 后来父母带他找了禅宗的高僧驱邪,然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改善,直到他梦见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子。 赤足青衣,面容美丽。 她温柔地看向他,准确地说是看向他身后的世界,挥手降下甘霖,涤尽世间污秽之气。 从那以后,他不再梦魇。 方行舟觉得很神奇,又觉得这就是天定的缘分,他伸出手戳了戳织杳的脸颊,白净软绵,宛若冬日的第一捧新雪。 第3章 拜师学艺 织杳不明白,自己明明果断拒绝了方行舟,他为何还缠着自己要拜师。 缠着缠着,就开始不要脸地以她的徒弟自称,厚着脸皮喊她师父。 织杳很想骂一句“不要脸”,但是看到少年毫无阴霾的笑容时,她又默默把那几个字咽了回去。 算了…… 不过这人的鼻子简直比离山中鼻子最灵的狼崽还要灵,她在哪他都能寻着味过来,一路嚎一路喊,吵得人耳朵疼。 织杳恨不得封闭五感,直接躲到九幽去。 织杳没想过,她要是真想躲的话,以方行舟的实力绝对不可能找到她。 说到底,她在离山孤独了太久太久。 久到,不知年月。 离山四季如春,暖洋洋的阳光洒下,让人骨头都泛着懒。 织杳好不容易躲开方行舟,躺在后山长满野花的小斜坡上,她用硕大的叶子遮住眼睛,惬意又悠闲。 方行舟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摸过来。 织杳罕见的没有睡着,察觉到他靠近,几乎快被他磨得没了脾气。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经过一段时间的你追我赶后,少年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气,现在是一点也不怕织杳。 方行舟笑容灿烂,“我要拜你为师!” 他这个人就算是理不直,气也壮。 织杳揉了揉眉心,“就这样?” 方行舟肯定地点头。 “那行吧。” 方行舟一愣,确认自己没听错后,顿时喜出望外:“你说真的?”他以为她现在这样油盐不进只想睡觉的性子,还要再磨两天呢。 织杳翻身而起,拍了拍衣裙。 她身量高挑,但比已经完全抽条的少年要矮上半个头,随意的一个抬眸,气势却轻松压制住方行舟。 方行舟呼吸微滞,不由得心生敬畏。 她道:“三跪九叩,敬告天地就不必了,你且规规矩矩给我行个拜师礼就好。” 她虽一直待在离山,但是因为离山每隔一段时间总会进来几个运气不错的家伙,等他们死后,织杳偶尔会拾起他们的记忆,多多少少借此了解些许外界的事。 外面的人学艺,都会拜师。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身为长辈就要有长辈的样子。 织杳不认为自己可以当好一个师者。 不过既然他自己坚持的话,她也就无所谓了。 方行舟高高兴兴行了礼。 织杳不是个会教导人的,方行舟也不是个敏学好问的徒弟,两人八斤八两。 方行舟平日里缠她问的最多的就是怎么出去,修炼上全然摆烂,想着当师父的总不能看着徒弟被怪物弄死。 织杳平日晒太阳睡觉,像极了死都不愿意翻身的咸鱼。 徒弟不想学她正好乐得清闲。 事实证明,两人这个相处模式迟早出事。 * 织杳这次不过是睡得久了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刚收不久的徒弟差点没了。 方行舟拜了师以后就以为万事大吉,完全没想到这可能是个极为不靠谱的师父。 这次从九幽出来的是一只九头蛇身的冥魔。 浑身冒着充满死气的青烟,九个脑袋以及极其庞大的身躯上都挂着摇摇欲坠的腐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冥魔被镇压在九幽多年,一出来就遇到了方行舟这么个弱小的人类修士,黑洞洞的眼眶直冒绿光,当即甩着尾巴,流着哈喇子朝他飞奔而去。 硕大的躯体爬行而过,一阵地动山摇。 它的身躯已经完全腐烂,黑绿的涎水从骨架中流下,流淌过的地方,花草枯竭,眨眼间就成了恶臭的沼泽。 方行舟担心,要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等织杳醒过来还能不能捞起他的骨头渣。 他撒丫子狂奔向织杳睡觉的地方,想要试试能不能吵醒她。 “师父——” 少年扯着嗓子喊破了音。 冥魔看了眼织杳,身躯往旁边挪了下,继续追逐软柿子。 照常躺在树上的织杳仍旧睡得睡得岁月静好,完全不知道她唯一的徒弟正在上演生死时速。 方行舟傻眼。 “师父救命啊!!!” …… 第十次路过织杳。 之前一身贵气的少年拖着沉重的身躯,披头散发,喊得声嘶力竭。 浑身狼狈,状似疯癫。 他心里泪流满面地想着,说不定织杳马上就要醒了呢。 说不定她下一秒就来救他了呢。 说不定…… 要不这样想着,方行舟怕自己撑不到她睡醒。 就在方行舟几近崩溃的时候,织杳终于姗姗醒来。 双眼所见,一片狼藉。 山林被毁,沼泽成片。 浓郁的腥味扑鼻而来,织杳差点被当场熏晕过去。 好在她已经很熟悉这种一觉醒来就如同换了个地方的情况。 不慌,小场面。 感知到方行舟的窘境,她轻轻拂袖。 远处山林,方行舟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起,熟悉的气息顿时让他劫后余生地瘫软下来,带着一身疲惫,安静地被送到织杳身边。 织杳拿掉他头顶的一片叶子,怜惜道:“不过一段时间未见,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 方行舟委屈,想哭出来,想破口大骂,但他要脸,而且还不敢。 “呜呜姑奶奶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你估计就得去沼泽地里捞你徒弟了。” 织杳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有点尴尬,还有点愧疚,但不多。 她也不嫌弃他一身脏污,安抚性地揉了下他的脑袋,“我这不是及时醒来了吗?” 方行舟抹了把辛酸泪,不想理这个不靠谱的师父。 自觉稳住了徒弟,织杳目光落在扭头就跑的九头怪物身上,眯起眼睛大量,慢半拍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相繇啊……” 欺负她徒弟。 该死。 听到她话的方行舟瞪大眼。 凶兽相繇? 追着方行舟过来的相繇见了她,九个腐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蛇头,不约而同地露出某种类似恐惧的情绪。 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往自己出来的方向飞奔,撞翻了无数林木。 逃!快逃! 只要回到九幽,那个女人就不会追上来! 从一开始没有神志,浑浑噩噩爬出九幽,到现在经历无数毒打逐渐学会趋利避害,早已死去的相繇十分懂得如何保“命”。 若是换作以往,织杳的确懒得管它。 可现在…… 织杳眼神微冷。 脚尖轻点,纤细的身影宛若轻飘飘的细叶,眨眼间就消失在方行舟面前。 方行舟眨了眨眼,他好像看见她的眼睛变成了浅金色。 是错觉? 他抬头看向头顶厚重的乌云,眼底是浓浓的忧色。 九幽冥狱。 目光所及,皆是黑如浓墨。 唯有遥远不可触及的天际,时有各色流光划过。 冥魔们各种凄惨的嚎叫声不绝于耳,叫人毛骨悚然,如坠地狱。 织杳紧紧跟着相繇。 所有挡了她路的东西,都被她身上溢出的神力瞬间泯灭。 近了。 愈发得近了。 她手中光芒化成细线,千万根如流星降临,美丽又残忍地从四面八方上前缠住相繇,一根根勒进它的残躯之中,将坚硬的白骨割开一条条裂痕。 相繇叫声嘶哑凄厉。 九幽中其他蠢蠢欲动的冥魔纷纷惊恐缩在角落,蜷缩起疯狂颤抖的身体,拼命降低存在感。 是哪个该死的招来这个煞神? 相繇声音渐弱,最后消失在耳边。 细线将它缠了一圈又一圈,愈缩愈小,最终缩成个巴掌大的茧。 织杳伸手,茧飘过来,浮在她掌心。 她转身离开九幽。 离山。 织杳随手将相繇茧扔给方行舟。 “相繇被关在里面,挫骨扬灰还是魂飞魄散?” 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的方行舟:“……” 他师父怎如此凶残?! 他试探性道:“你以往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织杳点头,相繇茧就在方行舟眼前一点点消散,最后只剩一小团灰,被风吹向天地。 方行舟刚想说什么,就见织杳蹲下,手指轻触地面。 短短一个呼吸间,离山被破坏的一切瞬间恢复如初,方行舟身上的伤痊愈。 相繇一次越狱,不仅半点痕迹没留下,反而搭上了自己性命。 方行舟收起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同情,眼底还有对眼前所见的惊奇。 他问:“不过相繇为什么只是追着我跑,我一个小小炼气,它这么久都没一口将我吞掉……” “莫非小爷我真的是天才?” 方行舟捂了捂受惊的心脏,眸中迸发灼人的光亮。 第4章 因何执剑 总不能是在下面待无聊了,跑出来找他玩吧哈哈。 方行舟脑子里一通乱想,想着想着就笑不出来了。 照这时不时出现个威胁的情况,他说不准哪天就在织杳睡觉的时候交代了吧??? “这并非真正的相繇。” 织杳解释:“不过是死后的怨魂,你身上有我的气息,短时间内它不敢吃你。” 可对方一旦确认她不会苏醒,那结果就不好说了。 想起相繇遇见她都绕道走,方行舟嘴角抽搐。 “追相繇的时候,我顺手从下面带了个东西出来。” 说完,她也不卖关子,手腕一翻,手上出现一把银白色长剑。 织杳递给方行舟。 银白剑身纤细修长,气息强大锋锐,剑柄处篆刻着两个看不懂的古老文字。 繁复的纹路从剑柄缠过剑格,如地狱之花纠缠至一半剑身,无形之中散发出空旷荒无的气息。 仅仅是看了一眼,方行舟就心神巨震,神魂不稳。 织杳没想到自己已经封印了大半煞气,方行舟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手指点了下他的眉心,稳住他的神魂。 方行舟耳根悄然红透,万分慎重地接过银白长剑。 指尖小心翼翼落在剑身,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他眼睛越来越亮,“这是什么剑?” “斩情剑。” “天上人间,神域九幽,没有它斩不了的东西。” 也是目前世上,唯一可伤她的利器。 织杳说完,像是累极了,靠着身后的树,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慢悠悠道:“这剑看着凶,其实和你一样娇气,你若是有机会出去,可要为它寻一上好剑鞘。有它在你身侧,妖邪不敢轻易近你身。” 听到这话的方行舟立刻欣喜地回了声好。 两人相顾无言,安静两秒。 方行舟眼底划过一丝犹豫,最后一脸豁出去的表情,快速地抱了织杳一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远离。 织杳茫然不解。 少年装作没事人一样,垂着头,口中嘀嘀咕咕。 “我只是感谢她……” “师父……长辈……” 织杳没去听不他的碎碎恋。 方行舟站在几米开外,握紧斩情,动作有些僵硬地往前一挥。 剑气所至,十几米高的古树哗啦倒下一片。 见到斩情威力,方行舟兴奋得差点原地起飞。 耗费了不少神力的织杳,挥手示意他到另外的地方去,别在她面前捣乱。 方行舟抱着剑,立刻有多远滚多远。 看着少年欢快的背影,织杳揉了下眉心。 当师父就是麻烦。 要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她也不会在九幽翻出这把剑。 目前九幽还算风平浪静,大半靠这把剑镇着,如今被她取了出来,少不得要找时间去处理。 明明以前对于那些误入离山的人,她从不靠近,也不会给好脸色。 那些人有自知之明,也从不像方行舟一样不怕死地靠近她。 织杳见过的人不多,却不傻。 人族一向工于心计,哪怕都是困于绝境,也半刻都不停息地算计同类。 而方行舟,如此鲜活。 希望不要让她失望。 * 离山的灵气并不浓郁,所以织杳圈了一小块地,聚拢灵气给方行舟修炼。 在经历了相繇一事后,她觉得还是让方行舟的修为提上去最好。 方行舟不太乐意,“不是还有斩情吗?” “可你不是想出去吗?只要你进阶金丹,我或许可以告诉你方法。” 方行舟嘴巴长大,呆呆的:“不是说没有出口吗?师父你骗我?” 少年夸张地捂着心口,作悲痛状。 “算不得骗你。”她手中树枝轻敲了下他脑袋,“少贫。” “非是我不愿,是你实力太弱,我想帮也帮不了。” “我一定好好修炼!”方行舟撸起袖子,热血沸腾。 织杳手中树枝一抖,“我虽剑法不好,教你还算绰绰有余。” “小心了。” 话音刚落,她手中树枝快得只见残影,在空中划过犀利的弧度,短短一息,精准击在斩情剑身,震得方行舟虎口发痛。 他嘶地抽了口冷气,斩情从他手中脱落,砸到柔软的草地上。 织杳挑眉:“再来。” …… 哪怕织杳已尽可能地放慢放缓动作,斩情剑还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一次又一次的被她击落。 方行舟手麻了,心也快麻了。 一个不小心反应慢上半拍,织杳树枝落在他手上,手背肉眼可见地迅速红肿起来。 方行舟:“……” 方行舟想哭。 方行舟特委屈。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绝世天才,每日吃喝玩乐从不认真修炼也能凭借天赋达到练气五层,可是他没想到,对方这么不厌其烦地给他喂招,他都撑不住几息。 织杳担心自己的力道会不会伤到他的筋骨,她没和凡人动过手,下手没法控制好轻重。 “我看看你的伤。” 方行舟痛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死要面子道:“不碍事,一点都不疼!” 织杳被他突然大声吓了一跳,眨了眨眼。 他犟归他犟,织杳还是不太放心地拉过少年的手检查。 方行舟的手生得好看,指节修长,白皙如玉,一点茧子都没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少爷。 被树枝打到的地方,正缓缓渗出血丝。 织杳的指尖很凉,从他手背上滑过,让方行舟一个激灵,之前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啪嗒滑下,落在织杳手上。 织杳一愣。 方行舟:“!” 啊啊啊啊啊! 少年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恨不得直接逃离此地。 挖个洞把自己埋了也行。 方行舟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嗡嗡作响,很想努力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织杳拍了拍少年肩膀,语重心长:“修炼一途,与天争命,你尚且任重而道远。” 现在一点苦都吃不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我们实力相差大,你陪我练也没什么意思,我还是自己练吧,你去休息就好。”方行舟垂着头,小小声道。 “也好。” 她眼中带着鼓励,“不管你因何执剑,可若是连剑都握不住,那又谈何习剑?” 方行舟抿着唇,陷入沉思。 因何执剑? 他是修真界第一宗的掌门之子,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灵根天才。 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父母一向溺爱他,将他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万事不用他操心,他们只想他平平安安,不求他多么出息。门内师兄师姐也将他当孩子,凡事都护着他。 他一出生就站在这世界顶层,没人要求他上进,他也没有上进的理由和动力。 每日吃喝玩乐,靠着父母的资源提升修为延续寿命,他的人生,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头。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方行舟想起门派中一些弟子的讥笑,想起织杳挥挥手就解决对他来说宛如高山的冥魔。 他或许不想再当一个有天赋的废物了。 * 山中无岁月。 织杳常躺的古树依旧茂盛,只是明显可见的粗壮了一圈又一圈。 红衣少年拎着酒坛,步伐悠哉地行于山野林径之间。 因山里只有他们两人,方行舟难免偶尔无聊,利用自己身上还存有的东西,就地取材折腾了些有趣的小玩意,然后一股脑丢给没见出过离山的织杳。 织杳听他说着那些她从未见过东西,反应平平,眼睛却亮了又亮。 方行舟暗自得意,他果然还是个说书的天才。 见山后各种野花开得正好,方行舟在经历不知道多少次失败后,终于酿成了一小坛美酒。 织杳只是尝了一口,难得一口气称赞了他好几句话,迷迷糊糊醉了几个月,醒来双眼朦胧,差点将他扔到九幽冥狱喂冥魔。 要不是知道她喝醉了,方行舟真能抱着她腿大哭。 之后他没敢再让她碰酒。 但织杳很喜欢,问了几次他说的不会醉人的酒什么时候酿好。 所以今日他来找她,带着不会醉人的梨花白。 第5章 她的坟茔 织杳靠着树睡得很沉稳。 她闭着眼,浓密卷翘的睫毛好似振翅欲飞的蝶,在脸上落下小片阴影。 枯动作轻柔飘落在她乌黑柔顺的发间,仿佛不忍打扰她沉眠。 方行舟怔愣地盯着她好一会,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她发间的落叶,指尖轻轻摩挲叶柄。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猛地抬头,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扔掉枯叶,脚步踉跄地往后退。 脑子又很快反应过来,织杳此刻睡得正沉,根本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方行舟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难以言明的沉闷。 他索性盘膝原地坐下,手支着下巴,眼角向下耷拉,静静等她醒来。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酒香,这次织杳很快便睡眼惺忪地睁开眼。 天边红霞未散,昏黄的光落在她迷离的眼眸上,给略显疏离的面庞增添了两分暖意。 她一睁眼就对上了方行舟直勾勾的眼神。 织杳:“?” “你……你这是作甚?” “等你醒啊。”看你这家伙这次又要睡多久。 织杳默了一秒,“不必如此。” “我以前沉睡时,打个盹就是千年光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方行舟瞥了她一眼,扯掉酒坛的封布,“我还只听说过修士闭关闭几十年,还没听说过谁睡觉睡个上千年的。” 织杳伸了个懒腰,懒得同他辩解,也不在乎他信不信。 她顺着空气中的香味望去,视线落在方行舟手中的小坛子上,漂亮的眼眸明显亮了下。 “和上次的气味不太一样,你新酿的酒?” “不错,上好的梨花白。” 织杳脸上浮现一抹浅笑。 她喜欢酒,或者说,喜欢醉酒的那种感觉。 修士饮酒,其实很难喝醉,除非他们有意如此,且酒醒后也不会像凡人一样头疼。 织杳不是修士,但她确实是刻意放任自己喝醉。 清亮的酒液从坛口汩汩流出,酒香让织杳愉悦地弯起眼睛。 银质酒杯镶金嵌玉,华丽异常,和少年白玉般的指尖放在一起,竟不知何者更好看一些。 织杳从他手中接过酒杯。 方行舟笑容灿烂地凑她身边,“碰个杯?” 织杳颔首。 酒杯轻轻撞击发出清脆声响,织杳光是闻着酒香,就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明明他说是不会醉人的酒。 她目光诚挚,赞道:“你很厉害。”不仅会做各种有趣的东西,还会酿酒。 方行舟有些不好意思。 她表情太过真挚,她是真心实意地夸他厉害,绝非他以前见过最多的敷衍和谄媚。 他从小到大,因为不爱修炼还总是闯祸,没少被宗门长辈训斥。 所有人都说,他白白浪费了自己上好的天赋,就算是疼爱他的爹娘,偶尔看向他的眼神都会染上几分愁绪。 方行舟知道他们都是为他好,他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当修士。 如今修真界一片太平,他又不想飞升,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法则,他只想安安分分过完一生。 可是这样的方行舟在众人的眼中,就是个只会混吃等死的废物。 他不在乎旁人的骂声,可织杳的肯定还是让方行舟没忍住龇着大牙傻乐。 织杳一点一点抿着梨花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方行舟闲聊。 方行舟和她聊外界的各种奇人异事。 说修真界的十大仙门,说魔界皇室的奇葩事迹。 说妖域北地的冰原,霜雪常年不化,天地都是一片白色。 说南海鲛人美丽凶悍,所织鲛绡似彩霞绚丽,泣珠报恩。 说禅宗的忧昙被以讹传讹传作是修真界最美的花,可事实上那朵花直到现在也没开过。 说早已销声匿迹的“神仙醉”,作为修真界中最烈的美酒,神仙喝了也要醉上三天。‘ 从天黑到天亮,几乎一直都是方行舟在说,织杳在听。 说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表情认真,逐渐露出向往的神色。 然而织杳很清楚,她可以把方行舟送出去,但是她不行。 这是她守护的离山,也该是她最终的坟茔。 梨花白再不醉人,多喝两杯也足以叫酒量浅的织杳醉过去,眼神逐渐涣散。 方行舟好笑又无奈地看着眼前,瞳孔都不聚焦的少女。 他一口闷了剩下的酒,从前面挪到织杳身边,愈发沉重的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 其实他的酒量也不见多好。 他抱着织杳手臂,呼吸逐渐均匀放轻,身上带着淡淡的梨花清香。 撒娇似的喊了声师父,彻底睡死过去。 为了回家,方行舟从一个娇气大少爷变成自己卷自己的卷王,每天练剑都尽可能地练到身体的极限,晚上躺在床上疲惫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织杳看在眼里,既欣慰又心疼。 在织杳的帮助下,本就天赋卓绝的方行舟修为突飞猛进,如有神助,还未及冠之龄就晋级金丹。 炼气-筑基-金丹。 他甚至已经可以用斩情剑挥出第一道剑气,一道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剑气。 顺利结丹的那天,方行舟可怜巴巴地趴在织杳身侧。 “师父,你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出去?” 织杳闭着眼睛躺在斜坡上,双手交叠放在平坦的小腹上。 “我既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多谢师父!”方行舟语气欢快,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 他翻过身,学她的动作,安静地看着天空,表情沉思。 半响,他语气怅惘:“师父,等我回去和父母报完平安后,我还可以再回来找你吗?” 他离家多年,总要回去报个信,让他们知道他一切都好。 可他又舍不得织杳。 方行舟纠结不已。 她是他的师父,是他…… 最喜欢的小仙女啊。 “离山只有将死之人才能见,你还是不要有机会回来的好。” 这是实话,但却不是他想听的。 方行舟当她没回自己。 “师父,你和离山倒底是怎么回事?” 以前不熟的时候,很多东西不方便问,现在他自认两人已经熟悉得七七八八了,之前不好开口的现在自然可以直接提。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靠着她肩膀,面上一派坦然,实则心如擂鼓。 织杳睁开眼睛,淡淡道:“不是说过了吗,我的责任就是看守这下面的那些东西,不要让它们出去祸害凡人。” 神域初开,织杳便诞生于此,被凡人奉为离山神女。 后来诸神争斗,离山被战火波及,她不胜其扰,索性带着离山脱离神域。 ——离山从来都不是一座山,而是他们现今名叫浮华的世界。 等织杳回过神,昔日好友陨落,诸神不再。 神与魔,凶兽与神兽,祂们的残魂四处游荡,波及无辜生灵。 她剖出神骨化为斩情,收敛部分凶兽残魂,借冥界九幽之气镇压在深渊至今。 随着时间过去,凡人修士换了一代又一代,她被人遗忘,神力不断衰竭,最后选择封锁此地,守着一堆腐肉枯骨。 方行舟明白她不愿多说,因此也不再多问。 织杳确实说到做到,第二天,她将他带到了一个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从未发现的地方。 走在前方的织杳转过身,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在阳光之下,一点点变为世间最纯粹的金色。 方行舟表情恍惚。 传说,拥有金色眼睛的…… ——是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