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山河录》 第1章 楔子 山风拂过时,山陵将崩。 时大雪翻飞,葙,卫,屿三诸侯王于川郡聚十万兵马,高举战旗求见天子。 七日后,天子下诏,王城城门大开,将一群虎狼迎了进来。 次日,以葙王宛渡为首,几国戈矛直指天子王冕。 城墙之上悬挂的古钟轰然撞响,有人一箭将周王旗射穿,这面先祖用了近千年织就得旗帜连同箭矢之上的火焰滚落在地,瞬间席卷开,将整个洛阳烧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彼时残月高悬,染着鲜血的星子忽明忽暗,几近垂落。 彼时宛渡于天子面前落座,上下嘴唇一碰大言不惭,何其放肆。 彼时王城不远处一座山巅之上,群雾环绕,有人眼眸低垂,落下一子。 似有鹤唳声声。 天边火焰照暖了身躯,那人一身布衣,轻捻一枚棋子,言笑晏晏:“学生近日时常梦回当年,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好似从未生过变故。” 与他对弈之人鹤发童颜,闻言不悲不喜,就连声音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你想那塞北的风霜了?” 一声喟叹,恰逢星子垂落四野,明堂上灯火通明。 宛渡拱手挑眉:“天子安好?” 丑时一刻,周天子姬旸衣冠齐整,于明堂之上端坐,闻宛渡之言,他轻笑出声:“不十分安。葙王,卫王,屿王,而今夜袭王城,是想要逼宫不成?” “我王说笑。”宛渡言辞恭敬,其中语气却毫无一点敬意,只能听出来张狂,他只手撑着脸侧,“渡听闻王近日心绪不宁,特此来请王移步沨阳散心。” “若我不去?” 宛渡哈哈大笑:“迎接天子的仪仗已在外恭候,我王仁慈,想来不会让我们白跑一趟。” 大争之世,王道式微,朝野四倾,礼崩乐坏。 笑声随着烧起的大火被风送向山野,与棋子落于棋盘的声音混合。 最后只有微风掠过发梢,那人惬然开口:“好像入了死局,这可如何是好呢?” 老人:“不过一死而已。” 那人摇了摇头,手指轻点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转头看着山下的熊熊大火,目光凌厉,似乎能洞穿那南宫中的人心。 片刻后他道:“绝处逢生,才有看头。” “你放肆!” “天子是觉得,寡人如今没有放肆的资本吗?” 宛渡站起身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侧的卫王屿王二人,那二人宛若提线木偶般,自来便一言不发,被宛渡一看,屿王梁映鹦鹉学舌般道:“恭请天子移驾。” 即便是再有容人度量,也禁不住如此屈辱,更何况姬旸身体日渐衰弱,在这种情况下,竟是喷出一口鲜血。 刺目的血迹落于宛渡一步之前,宛渡面不改色,只敷衍道:“我王保重身体。” 姬旸捏着王椅的手又攥紧了些,他另一只手拂去嘴角鲜血,只是勉强抬起头与宛渡对视,一字一句道: “孤绝不离开这王城半步,若是葙王觉得这天下还不够乱,自可以一把火烧了这南宫明堂,届时孤与王朝共存亡。” “不是所有人都有绝处逢生之心。” 那人闻言一笑,慵懒的将散落的发拂开,露出一张几近妖艳的脸,盈盈秋水中燃着足以席卷神州大地的火,将苍白的容颜也遮掩了去,这人看着也有二十五六。 他道:“若万念俱灰,便只剩一条死路。可若有人给了他希望呢?” 又是一子落下,棋盘之上纵横交错,老人看向他:“你要下山去?” 捻着棋子的手一顿,他顷刻间又恢复了神色:“蒙先生教诲,今时机已到,是拜别之时了。” “此时下山,不若是最好的时机。” 他摇了摇头,棋子自他手底落下,点在了天元:“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只是此行,樾还需向先生借三样东西。” 老人似乎早就知道他有此借,并不诧异:“何时归还?” “事成之后,顷刻归还。” “若不成?” “身死债销。” 骤然风起,晃动山野林间木。 枯枝败叶迎着风落,又迎着风起,卷过星子散落的天,万家灯火通明时,落于楼台窗格间。 人影晃动。 “吾王如此壮志,渡实在佩服,只是远道而来一趟,空手而归总不太好。” 姬旸目光落于那窗外的树影,咬牙问道:“你要如何?” 宛渡起身,一只手落于腰间佩剑之上,他眉目间有一道一尺长的疤痕,岁月在上面雕刮数次,蜿蜒而下,只留下杀气四溢,让人看着遍体生寒。 宛渡走到姬旸眼前,居高临下的凝视着这位即将走到末路的天子,一声剑鸣,宛渡大笑:“寡人此来不为地,只为人。” 天子不语,只是抬起眼与宛渡对峙。 两边咬死了不松口,日升月落,这一对峙,便是三日。 三日后,葙王宛渡再次于明堂之上见天子。 逢天子朝会,宛渡佩剑上前:“吾王可做好抉择了?” 姬旸头戴王冕,连日下来,他的背脊已经不再那般笔直,当着众朝臣的面,他不得不强行提起精神:“天子不离王城,除非孤死。” 宛渡手指在剑柄上敲打:“这可就不好办了。” 朝臣大气不敢出,均缩在一旁,此时大殿外突然传出来一道声音,这声音听着有些虚弱,引得众人向其看去。 只见侍从扶着一公子向大殿走来,那公子唇色苍白,若不是身旁有人搀扶,怕是早就摔倒在地。 两人走至宛渡身旁,公子朝姬旸拱手,只对宛渡道:“葙王若在此逼死天子,于天下也不好说,不如就此各退一步?” 宛渡眯着眼睛打量这位公子:“如何退?” “葙王无非是想请周王嗣做客沨阳,王兄分身乏术,无法应邀,不如我替王兄去看看这沨阳风光,也能解了此时僵局,岂不双得。” 宛渡看着眼前说话都有些费力的人,却升起了几分兴致:“还未请教你是何人?” “先王之子,周公子樾,问天子安好。” 周景天子十七年冬,葙王于天子王城停留七日,后邀天子之弟,周公子樾入沨阳,名为做客,实为质子。 此荒唐事一出,天下各诸侯骇然,周王室仅存的一丝颜面被宛渡踩在脚下,几国之间微妙的平衡就此裂出缝隙。 葙军启程之时,一场大雪淹没了神州大地,将烧在洛阳的火焰熄灭,也压住了蠢蠢欲动的人心。 而梅花抗着大雪钻出,不过几夜便开满了枝头,似血似星。 第2章 北行路 落雪终将无痕。 沿秦河以北的官道上,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正在前行,宛渡攥着缰绳,手中马鞭一扬,眉头紧锁。 “那病秧子又怎么了?” 从后方跑来的侍从跪倒在地:“王上容禀,方才路过秦河,周公子无意见看到一堆白骨,瞬间上吐下泻,如今怕是不太好。” 饶是宛渡再见多识广,也应当是没有见过因为看见一堆烂骨头就将自己吐死的王室公子,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从喉头挤出一句怒骂:“废物!” 那被骂的废物在连番干呕之中抽空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一下鼻子。 他身侧做侍从打扮的沐铭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路途实在颠簸,一口水怎么也喝不进口中,直至方才,这路程才慢了些。 沐铭给姬樾喂了一口水,看着姬樾呛红了脸的样子,无奈为他顺背,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苦吗?”姬樾倚靠在马车之中,他裹着厚厚的狐裘,浅薄的暖意在身体中传递开,勉强让他不至于冻死在路上。他看着一路北上的雪景,脑海中回想起临行前天子拉着自己的手满脸悲痛。 “自此一去,你便是孤身一人了,阿樾,北上之路漫长,风雪迷人,别忘了归途。” 那寒风之中,周王旗摇摇欲坠,好不苍凉。 苍凉到姬樾每每想起,都忍不住低笑。 沐铭一脸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笑我那好王兄……咳咳……我此行也算为他挡祸,他竟如此小气,也不知道送我点好东西慰劳一二,真是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寒心啊……” 一口长叹没叹下去,差点让自己断了气,转头看见沐铭漆黑的脸,他这才收了神通。 苍白修长的手放下车帘,姬樾神色正了正:“我与他多年未见,一出现便是此时,若不是有所图,谁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博呢?” 沐铭将姬樾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也品出来了不少的意味:“别忘了归途……他这是警告你别忘了身份罢。” 姬樾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半眯着眼睛,声音有气无力,话说的也带着含糊:“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坐在高位之上都学了些什么,刀架在脖子上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等危机稍许解除一些就开始作死。” 沐铭坐在他的身旁,闻言垂眸看向姬樾,姬樾自己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半躺着,可以看出他的疲惫。 或许不止是疲惫……沐铭并不清楚姬樾与天子姬旸之间的事情,但他与姬樾同门师兄弟,姬樾为人他还是清楚的。 就是因为清楚,看着自己这位师弟真正的兄长如此相待,他才替姬樾委屈:“你不怨他吗?” 外面似乎有鸟雀惊起,林间树木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车队还在疾行,姬樾却好像感受到什么一般,他稍微坐直了一点,将凌乱的长发往后一捋,随手扯过一根发带绑了,言辞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有什么好怨的,他想要我死,我也不见得想要他活。” 一只手附覆上腰间佩剑,姬樾终于露出一抹满面春风的笑意:“既然如此视死如归,那就让我这个弟弟送他一程归家路罢。” 话音方落,车外忽惊,只听一声嘶鸣,山顶有巨石滚落,无数箭矢从天而降一般,如同天边流星散落,密密麻麻的落在车队之上,瞬间烧出了一片惨叫。 沐铭一把掀开车帘,只见有百余人从山上冲下,瞬间已经厮杀成了一片,他扭头看向姬樾:“这是什么情况?” 姬樾神色不见任何紧张,只是坐直了一点,闻言朝沐铭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王兄送给我的厚礼而已,小心。” “小心什……”沐铭一句话没说完,只见车夫勒马,抽出佩剑便刺向车内,沐铭那里还有闲工夫与姬樾聊天,他袖中划出一把匕首,挡下了那朝着姬樾而去的剑锋。 碰撞间,一声铮鸣荡开,一层层的飘向远去,撞响了遥在千里之外的古钟,久未散去。 姬樾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恹恹的看着车夫,车夫手腕一转,只想着快点解决这位周公子,而一旁的沐铭实在缠人。 两人武功高下立见,没过三招,车夫已经被沐铭一剑穿了心,临死前那车夫目光如炬,怒瞪着姬樾。 好似在替这百年来惨死在战争之下的亡魂质问王室,为何如此无用,为何这纷纷乱世无人收复,反而添多了鲜血。 而姬樾依旧波澜不惊,仿若这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与他相反,沐铭简直要快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死,从外射来的箭矢擦着他的发梢而过,落在了姬樾身前一指宽的地方。 姬樾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手指擦过剑柄:“看来此战非打不可了。” 沐铭:“嗯。” 剑鞘被捏在手中,姬樾却没有拔剑,他看向沐铭,眼角微弯,上面染上了方才车夫的几滴鲜血,显得妖冶了不少。 姬樾:“你打。” 沐铭:“嗯?” 姬樾乖巧一笑。 沐铭心底瞬间划过无数骂人的话,都在看见姬樾的脸色之后忍了下去。 算了,他不和病人计较。 至于这人是如何病的,沐铭直至现在也没有搞明白。 想再多已没有意义,沐铭跳下车,将剑横于身前,看着眼前的战局。 这群突然冲出来的兵马如同疯狗一般,见人就砍,显然不是单纯想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几个葙军护在马车前厮杀,沐铭很快便加了进去,只是愈发交手,见其身手招式,便愈发心寒。 姬樾并不惊慌,在马车内闭眼静坐,只是那手提着剑柄,却微微有些发抖。 他另一只手按着握剑的手,艰难的呼出一口气,只是这一个动作,额头上便渗出了细汗,几丝碎发被沾在额间,姬樾朝后靠了靠。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姬樾抬头去看,那马车被一把战戈刺穿,由此划开,竟被劈成了两半。 木屑洒落在姬樾身上,失去了支撑的马车向两边倾斜而去,一把弯刀迎面刺来,姬樾一只手撑在车辕上,下意识想要跳车,却因体力不支,手一软,便与那一堆车木滚落在了一起,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这一落地,姬樾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摔出去,头顶有寒光刺下,他抱着自己怀中的剑朝一边滚去,恰好躲开了那一点锋芒。 如此紧急之中,姬樾还能分神唾骂一句:沐铭这个蠢货哪去了? 沐铭被几人缠住,手中剑快的只能看见残影,干脆利落。 他杀的痛快,回头一看,自己的亲师弟已经不知道滚去了哪里,地上只剩下一堆四分五裂的木材,还有咕噜噜滚着的车轮。 沐铭:??? 场面乱作一团,姬樾觉得自己这个周公子的分量着实不行,那葙王也不知道多找几个人来保护一下自己,要是自己死了,几国便有一个共同的理由来讨伐葙国了。 他滚得满身是灰,一瞬间就从一个翩翩公子摔下神坛,成为了一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就在这时,他身前身后皆围上来了人。 两把剑一同朝着他刺下,姬樾嘶了一声,全身无力,干脆不挣扎了。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脖颈处一紧,姬樾感觉自己好像飞上了天。 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想要刺他的那两人躺在了地上呻吟,而自己…… 自己还真的飞了起来。 姬樾一脸的茫然,毕生所学的见识好像在这一刻尽数弃他而去,瞬间将他打回了最初的那个稚子模样,这条小命再也不属于他,而是交到了旁人手上,任那人摆弄。 这个视角下,在前方厮杀的沐铭尽收眼帘,姬樾不由的喊了一声。 沐铭应声回头,只看见自己的好师弟被一人用战戈挑着衣领,如同破麻袋一般半挂在空中。 那挑着姬樾之人骑在一匹战马之上,身披甲胄,脸上尽是洒落的鲜血,光影打落在他身后,只能看到这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一只手举着战戈,另一只手牵着缰绳,目光似刀似剑,逼着森森寒气。 如同那绵延万里的冰川,百年之久也无法融开。 葙果然都是一群粗鄙之徒。 沐铭:“公子!” 公子实在是喊不动了,窒息感扑了他一脸,让他两眼一翻,差点没就此驾鹤西去。 而那人在这一句公子声中,终于是看了姬樾一眼。 山野草木枯枝败叶,寒风瑟瑟而来,外界厮杀声不断,那人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低沉,像是在利酒中滚过一遭,如此风寒却莫名燎人。 “你是周公子?” 姬樾没说话,只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他便感觉自己被高高的抛了起来,又重重的砸落,那一瞬间,他只感觉眼前天昏地暗,黑成了一片。 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那一身泛着银光的铁甲…… 他好像被那人挑着甩在了马背之上,就这样半死不活的挂在了上面。 他抬头去看,恰好那人低头,姬樾能看到那人唇在动,隐约浮现出两个字。 “废物。” 于是姬樾毫不客气的给出了回应:“莽夫。” 废物和莽夫相看一眼,各自瞧不上对方,又移开了目光。 沐铭三两下踹翻了一群人,恰好对方身上令牌滑落,他手中软剑一抖,寒光乍开,将想要上来争抢之人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 那令牌挑在剑尖之上,滑落在他手旁,他一把扯了过来,只看一眼,便将那木牌劈了个粉身碎骨。 身后战马嘶鸣,只一瞬间,那马已经带着两人向前飞奔而去,沐铭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被掳走,连忙提步去追。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个蛮人,他好像听说过。 “洵都将军!”姬樾一口道出了这人的身份,这一路上实在折腾,他现在倦怠的厉害,实在懒得与人委婉周旋,只是道,“如此对待周王室公子,是不是有些欠妥呢?” 洵都只是驾着马向前冲,迎着簌簌风声,左右的人都倒在他的战戈之下。 声音自姬樾头顶落下:“王室公子自甘为质,我以为你从出洛阳开始就认清自己的身份了。” “我向来没有自知之明。”姬樾呼出一口气,冷风胡乱的在他脸上乱拍,更何况现在这个姿势让他难受极了,他脸色阴沉,“放我下来!” “既如此,那臣便更要保护好公子了。驾!” 很好。 姬樾闭上了眼睛,强忍着心头的不适。 先前听闻葙上将军洵都骁勇善战,国士无双,当时他便嗤之以鼻,对此十分不屑一顾,如今他总算是记住这位葙的上将军了。 上将军一路杀到了宛渡面前,至此,所有刺客全部伏诛,一个不留,这条崎岖的小道血流成河,洵都身上布满了鲜血,他勒马朝着宛渡见礼。 宛渡淡淡的朝他点了一下头,目光落在姬樾身上,看着这位公子如此狼狈,他一瞬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到了最后,他只憋出来一句:“洵都,不可无礼。” 洵都道是,跳下了马,然后将姬樾拉了下来。 姬樾下意识扯住身旁人的衣袖,才让自己勉强站稳,他咳了半天,身旁那人和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姬樾不管他,朝着宛渡道:“葙王知道是谁要对你我赶尽杀绝吗?” 宛渡闻言挑了一下眉,仿佛觉得姬樾这句话十分可笑:“大争之世,伐交频频,每一个人都是敌人,他杀我,我杀他们,如此而已。” 姬樾识趣的没有接话,只是偏头张了张嘴,然后吐了这位人形支柱一身。 洵都:…… 姬樾:…… 第3章 沨阳都 夕阳层层叠叠,云霞蔓延出了天际,如同淬火的凤羽,掉了半边天,雄壮的凄美。 北风呼啸着扯开旗帜,卷着战火硝烟,还有那城墙之下的亿万亡魂。 曾经的激烈终究被雨打风吹去,如今阳光亮的耀眼,神州大地依旧孕育着无数的生命,任由他们在这里施展满腔雄心壮志。 沨阳城门打开,迎接着他们远归的王。 今日姬樾的精神好了很多,再也不似刚出王城时那般,身弱蒲柳,一阵风来都能将他卷起。 宛渡便与他一同纵马而归。 行至城下,只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沨阳”两个大字,那之下寸寸砖瓦,历数寒凉,向外延展开,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宛渡勒马,笑着看向姬樾:“公子觉得我沨阳如何?” “大气磅礴,自有恢弘之意,葙王当有治世之才。”姬樾毫不吝啬的给出了赞美的言辞,他目光遥遥望去,落在了往北的一处雪山之上。 那是如今是东胡龟缩之地,而在雪山之前的草原,本才应该是东胡的领地,如今已经尽数归了葙。 葙最早在三百年前,因护驾有功得赐平阳一地,数代葙王励精图治,版图不断扩大,将东胡楼烦等游牧民族尽数驱逐境外,后以楼烦原先之地建都,易名沨阳。 自此,葙已经成为了盘踞在北方的霸主,铁骑之下,令无数小国闻风丧胆。 而自宛渡以来,葙的领地更是前所未有,如今可以说是傲视九州,否则也不会出现逼宫一事,说宛渡有治世之才,也着实不假。 冬日两边夹道树木早就枯黄,偶然能看见几片顽强的有些固执的叶子,最后却依旧被风带走。 浩浩荡荡的队伍归了家园,宛渡听此言论哈哈大笑:“那便请公子入城,好好感受一番了。” 沨阳作为葙的都城,却并不繁华,屋舍排开,行人见军队,均行跪拜礼,大喊王上万年,看衣着服饰,不乏有各国之人。 宛渡左右挥手,一路进了宫城,葙令尹惠玹早就侯在了门外。 宛渡下马,一身风尘仆仆,向殿内走去。 惠玹看了一眼姬樾,面露难色,等宛渡站定在了大殿,他走上去与宛渡耳语了几句,宛渡神色瞬间变了变,目光射在姬樾身上。 只一瞬间,宛渡意识到自己失态,神色又恢复了正常:“消息可否属实?” 惠玹点了一下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宛渡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近日来大家日夜赶路,也都累了,先回去歇着罢,今晚宫宴,再为周公子接风洗尘。” 他左右看了看:“孤王与令尹还有事要议,洵都,劳烦你带周公子去住所了。” 洵都道是,几人就这样退下,临走时,姬樾看了宛渡一眼,宛渡神情有几分微妙,两人交头接耳,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人。 沐铭与姬樾一同跟在洵都身后,他悄悄地同姬樾言语:“宛渡这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事情比你还重要?” 姬樾唔了一声:“比我重要的么……当然是我的王兄了。” “天子?” 姬樾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在前走的洵都,突然开口:“洵都将军,那边的公子是谁?他好像是在看你呢。” 姬樾说的那名公子一身景国服饰,眉目柔顺,做书生打扮,一脸的温柔气。 若是说起来,这公子和姬樾倒都是面若冠玉,剑眉星目,秀气却又不显娇气,生的一副好模样,只是姬樾脸上更多的是病气,这种病气将他太多的情绪全部遮掩了去,若是病好了,怕是看起来要略显妖艳一点。 而那公子眉眼含笑,多了几分历经世俗的淡然。 那公子站在人群之中,只是目光看向洵都,带着几分熟稔。 听到姬樾的话,答了句:“景在葙为质的公子翌。” 姬樾哦了一声:“原来也是位王子,将军与他私交甚好?” 听到这句话,洵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这仿佛与周公子无关。” “随意闲聊而已,毕竟日后我亦要在这沨阳都住上好些时日,若是一直这样僵持着,怕是有些太无趣了。” 洵都冷哼了一声:“知道太多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姬樾全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怕无意间得罪了谁,死不瞑目啊。” “只要学会闭嘴,管住自己的好奇心,谁又敢让你这个王室公子死不瞑目呢?” “那就多谢将军提醒了。” 一路走出了王宫,洵都再懒得搭理姬樾,待几人到了一处宅院,洵都飞快将人安排了,一刻也没有多加停留。 姬樾看着洵都的背影,转身问沐铭:“这位葙的上将军,你了解多少?” 沐铭想了想:“只是听闻他年少时入葙,后来在平阳一战成名,得葙王赏识拜为上将军,但具体是哪国人,便不清楚了。” “不清楚……”姬樾看着眼前布置华丽的宅院,他信步向内走去,喃喃道,“不清楚可不太行。都说这位将军是宛渡的一条疯狗,指哪打哪从无败绩,但以宛渡的性子,可不会喜欢自己的人朝着别人吐舌头表忠心,还是要好好查一查啊。” 沐铭嗯了一声,将姬樾说的话记下,然后又道:“范玉听闻你来,非要见你,我没有答应。” 姬樾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葙的茶水中带着几分苦涩,叶片粗大,泛着一点酸意,姬樾砸吧了一下嘴:“为何不答应?” 沐铭回头将门关好,这才走到他身边,身旁没有了其他碍眼的人,沐铭终究是没有忍住:“你自己看看你那脸色,我都害怕你一句话没说完就嘎嘣一声死在这里,听我的话,你还是好好躺一会罢,今晚还要看一群人作妖,有的折腾,也不知道你要怎么熬下来。” 姬樾没良心的笑了一下:“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要是清楚就不会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看你是一点分寸也没有。” 沐铭将随身带着的药塞到姬樾手里:“平日也没见你与天子之间感情有多好,这次天子蒙难,你倒是上赶着找死。” “我自有其他的计划。” “有什么计划值得你去用一条命来换?”沐铭坐在他的对面,气急败坏道,“就算是先生平日所言国策大义,也应当犹在身家性命之后,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沐铭。”姬樾似有些无奈的叫了他一声。 沐铭听到姬樾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多嘴了。 两人一时间对立而坐,却没有一人开口。 一炷香后,有下人送来了一卷书简,率先递到了姬樾面前,姬樾展开只看了一眼,便顺手给了沐铭。 沐铭看完满脸的不敢置信:“这消息属实吗?” 姬樾:“自然……”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只听沐铭道:“火烧天子行宫,天子如今生死未卜……宛渡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全是。” 沐铭:“嗯?” 姬樾就着茶水将药吃了,这药入喉,却引得姬樾先咳嗽了几声,他完全不在意,只是靠在椅子上闭目假寐,慢悠悠的道:“宛渡与天子对峙数日,最后只是带走了我,心中自然不舒服,在此情况之下做出任何冲动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但天子毕竟是天子,天命如今还未更改,宛渡如此行径,公然挑衅天子威严,日后任何一国想要攻打葙,借口都不用找。” 沐铭不想听他说这些一眼看过去就能明白的事情,他只好奇:“这把火到底是出自于谁手中?宛渡若是如此蠢,早就强押天子入葙,还用等到离开之后再放一把火将自己的名声彻底毁掉吗?” 姬樾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谁都知道葙王目标本就是天子,天子无子嗣,兄终弟及……” 沐铭:“他想扶你……” 后半句话实在不敬,被沐铭临时咽了回去。 “不是他想不想,而是他很快就会明白,这将是他最好的选择。” 沐铭简直快要被这群疯子带偏了,他问道:“按你说法,你知道这把火是出自谁手了?” 姬樾故作思考了一下,一脸的不靠谱:“或许是卫王罢。” 沐铭:卫王脑子坏了才引火烧身。 姬樾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叶片漂浮在上,荡开圈圈涟漪,他看着被制造出来的漩涡中心,看久了盯得有些头晕,干脆放下杯子,道:“还记得我在路上说的话吗?” 他想要我死,我也未必想要他活。 沐铭顿悟,睁大了眼睛看向姬樾:“你!你是也疯了吗?” “少安毋躁,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一个一点就炸的性子?”姬樾打了个哈欠,那药与身体融合在一起,倒是将他的困意勾了上来。 他不紧不慢道:“你也看见临别时姬旸的眼神了,他自小就想要我死,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自然是想着一石二鸟,将我与宛渡一起葬在那山中,都这么不客气了,我若是再留着他添乱,岂不是坏事。” “那你也不能……”沐铭呼出一口气,被自己的师弟惊的不轻,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姬樾的胆子居然如此大,就这样明晃晃的将天子与葙王一同算计在了其中。 气息捋顺了之后,他的那股操心劲就又冒了出来:“那天子如今到底是如何了?” “不是说了吗,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沐铭感觉自己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你做事就不能周全一点吗?既然下定决心做,还能出这种岔子,若是他没死,反而流落到了其他国家,岂不是一个大祸患?” 姬樾伸展了一下身子:“那毕竟是天子,在王都苟活了那么多年,手上怎么可能没有点底牌呢?不过也不必慌张,出了这番事情,有人会比我们更急的。” 沐铭觉得自己跟着姬樾久了,叹息也不由的多了些。 如此看来,方才大殿之上,惠玹应该是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了宛渡,而宛渡却选择将所有人支开。 沐铭:“这种事情,葙王是想要瞒着了?” “这世间没有双全事。”姬樾道,“平白的一口锅扣在他头上,是咬牙认下,还是将锅掀了,就要看他的本事与眼界了,总之不论如何,于我们而言,都不亏。” 宛渡冷哼一声,随手将那承载着消息的书简丢在了地上,他瞪着眼睛看向惠玹:“有人要构陷本王,是屿王,还是卫王那个老狐狸?又或者是姬旸那个活腻了的蠢货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扳回一局?他做梦!” 惠玹站在他下首,他一路辅佐宛渡上位,如今已年过半百,只是佝偻着背,看着宛渡一阵气急败坏,待消停下来之后才道:“听闻王上此行,带回了一位王室公子?” “姬樾。”提起这个,宛渡更是来气,“你给孤王好好查查,这个公子樾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我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听过王室还有这么一位能站出来说话的公子?” 惠玹道了句诺。 “让洵都准备好兵马,不出一月,孤要亲至穹关问问仓仲垣,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惠玹:“还不一定是卫王所为,王上如此兴师动众,怕是不太好。” “孤说是他,那便就是他。此事不必再议。”宛渡已经完全不想听这些等待的话,他恨不得现在就挥军南下,一举出关,直接灭了卫,为这百年未变的葙土再增添一大笔,留下历代抹除不掉的辉煌。 他一挥手:“另外,让人好好招待这位公子樾,千万别让他死在我沨阳。” 惠玹看着这位越来越陌生的王上,只叹自己年老,也是终究到了无法领会王意的时候,他弯腰请示:“是否需要将其奉为上宾,享王子礼遇?” “别死了就成。”宛渡目光充满了野心,“他坏孤王好事,哪能就这么简单的过去了?” 第4章 殿中琴 葙的大殿并不辉煌,两根漆黑的柱子竖立在其中,上面围绕着简单的花纹,将整个宫宴衬托的十分庄重。 门外有寒梅开放,姬樾被沐铭扶着一路而来,雪白的狐裘上打落了几朵红梅,有些扎眼,却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他去时已经人影交错,大殿上尽数是受邀前来的朝臣。 姬樾站在门口,门内场景一览无余。 宛渡高坐在上,一身黑袍,样式十分简单,也并无多余花纹,却将杀伐之气尽显。 如此场景之下,他并没有表现出一点亲民的模样,只是端坐着,那一双鹰眼自高俯视而下,目光所触之人仿佛皆为蝼蚁,这样一个说一无二的独裁者,或为明君,或为暴君,不过一念之间。 他下首左边之位空着,想必是留给姬樾的,右边端坐着一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公子,按其打扮制度来看,这个人应当是葙太子胜。 太子胜旁边,惠玹正在和手下门客低语,对面洵都端坐在大殿,身旁未有一人,就连他下方坐着的人也并不多言,只留下他独自饮酒。 再往下就是些朝臣公子。 姬樾无意间看了一眼那景公子翌,公子翌的目光恰好也落在了他身上,两个人短暂的对视之后又移开了目光,并没有过多的接触。 姬樾的神色越休息反而越差,沐铭搀扶着他,同他一起走到葙王面前,葙王此刻才舍得将自己的眼神垂落下来,缓慢的落在姬樾身上。 “周公子神色不太好,可是水土不服?” “从小落下的顽疾,咳咳……不碍事。”姬樾说话就咳,咳得在场之人纷纷皱眉,宛渡本还想装作贤王多来几句客套,见此模样也懒得多说,只摆手让姬樾入座。 姬樾路过洵都,恰好与洵都眼神对视,姬樾露出一抹微笑,被洵都冷漠以待。 宴乐声声,有琴音流出,太子胜率先举杯,先敬葙王:“父王此行辛苦。” 宛渡嗯了一声,对自己这个太子,他倒是有了难得的好脸色:“这些日来,你朝政打理的有些长进。” 太子胜一口饮下那酒,话说的虽然谦逊,但面上却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仍不及父王一二。” “托辞的话就不用说了,这位是周公子姬樾,日后他留在沨阳做客,你们认识一下。” “是。” 话说完,太子胜起身上前,朝着姬樾拱手:“先前久闻天子盛名,未尝得见,但见公子,也能看出天子如何,公子身体怕是不易饮酒,胜且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太子客气。”姬樾朝他一礼,虽尽力想要维持天子王室的颜面,但奈何羸弱的身子实在是支撑不起来,他便只能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太子胜看着他这般模样,神色似有几分感伤,他只开口邀约:“过几日太子府上幕僚论政,不知公子可否有兴致前来?” “太子相邀,自是要捧场的。”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宛渡听得似是有些累了,先行离席,他一走,场上瞬间变了模样,众人起立各自结交好友,觥筹交错间好一番热闹模样,哪里还有宛渡在时的拘束。 太子胜与惠玹相谈,目光却频频落在惠玹门客身上,那门客腰间环剑,一身正气,谁都能看出他十分受器重, 而在场上数人结交之时,洵都却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独自坐在位置上,看着眼前数人,唯独他身旁只有寂寥。 姬樾眯了一下眼睛。 这世间之人无不攀高踩地,就算洵都不是士族出身,但他贵为一国上将军,身旁却连一二相交都没有,若不是他自己生性寡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宛渡想让自己这位少年将军做一个孤臣。 君王之心,太简单不过,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完全拿捏洵都,只让洵都为他所用。 可孤臣之路,向来无人能安稳走下去。 姬樾转身:“先前路上之事,实在对不住将军,若是不嫌弃,我以茶代酒,先谢将军相救之恩。” 洵都眼眸扫过姬樾,知道他说的是那日刺杀之后,他扶着自己吐了一身的事情,姬樾不提倒好,一提起,洵都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当日的场景,一瞬间眼前的酒也不香了。 洵都脸色一沉:“不必。” “将军可是还在置气?” “不敢。” 不敢?姬樾心中轻嗤一声,他看这人敢的很。 真是油盐不进。 姬樾偏了一下头,故作不解问道:“我看那公子翌身旁之人众多,将军不去凑个热闹吗?” 果不其然,提到公子翌,洵都的神色一动,他目光如炬,看向姬樾:“你到底想说什么?” 姬樾略显惋惜:“只是初来沨阳举目无亲,唯与将军先前还算说过一二话,如今看众人热闹,你我二人却恍若与世隔绝,才想着与将军攀交。” “我从不与废物结交,公子还是顾好自身,别病死在沨阳。” 姬樾一听他如此说就莫名来气,当时被甩上马的那一幕历历在目,他干脆啧了一声:“看来在场之人将军是一个也看不上了,否则也不会落一个独自饮酒的下场。” 酒杯重重落在桌上,洵都第一次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找死的周公子,却在那副羸弱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坚韧,这样的人,还会有这些东西么? 片刻之后,洵都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这位公子既然能在天子蒙难之时站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就这身子,怕是来白白送死的。 他冷哼了一声:“你先前在明堂之上挺身而出,还能让我高看你一眼,不曾想,你也和那天子一般,都是这种人。” 姬樾好奇道:“何种人?” 洵都咽下一口酒,冷冷的道:“找死的人。” “将军这话就冤枉我了,我还是较为惜命的。” “那就不要三番四次的来挑衅我,姬樾,我对你不感兴趣。” 姬樾惋惜的耸了一下肩,没有继续给洵都找茬,他叹了一声:“沐铭,觉得如何?” 沐铭方才注意全部在眼前的众人身上,闻言他轻声道:“怕是他们的好戏还没有开始。” 姬樾难受的呼出一口气,他坐姿并不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却依旧不舒服,那苦涩的茶落在他的心头更是让他如火烧一般,他手指轻轻敲落在桌上,第三下的时候,大殿突然传出一道琴声。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只见公子翌面前摆好了一架琴,几人围在他身边,他伸出手,正在调试琴弦。 琴声响的那一瞬间,洵都睁开眼睛,目光投向公子翌。 这个动作被姬樾尽收眼底,他压低声音:“你觉得洵都与公子翌之间,会是什么关系?” 沐铭猜测:“或为私交?” 姬樾看着两人的举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不对。 这时公子翌突然朝着姬樾这边开口:“周公子可有想听的曲子?” 姬樾故作思考了一下,最后没思考出来一个结果,只道:“公子随意罢。” 这两个同样身处远地的相视片刻,似有话要说,却尽数埋没在这人群之中,最后只有琴音在大殿叮咚响起。 那是一曲《远游》。 在殿少说有半数人都并非葙人,或是远道为臣,为客,又或是为质。 一曲道出无数艰辛,对他们而言,或是再应景不过。 太子胜与惠玹停下了交谈,目光所及,只是露出淡淡的惋惜。 他手中举着杯酒,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却也就只有如此。 这位葙太子实在是有些年轻,不过十八的年纪,还不具有宛渡的那种威慑。 惠玹闭了一下眼,与身后门客交代了几句便告辞了,那门客依旧留在殿内,站在太子胜身后。 惠玹离开,太子胜便走向了洵都与姬樾处,那门客跟着过去,恰好路过沐铭身旁。 太子胜先是和姬樾打了个招呼,又朝着洵都道:“洵将军,有一处兵法我实在不能理解,还想请将军赐教。” 两人很快聊在了一起,沐铭站在姬樾身后:“走吗?” 姬樾摇了一下头:“走不了。” 果然一语成谶。 琴音戛然而止,琴桌被一个张牙舞爪的公子一把掀翻,那公子锦衣华服,说出来的话趾高气扬,瞬间打断了场上所有人的交谈。 “乐翌,你来我葙数年,如今奏此曲,莫不是觉得我沨阳亏待与你,想回家了不成?” 身旁有人笑道:“他回得去吗?景有太子,这些年来往使臣无数,哪个将这位少小离家的质子放在心上了呢?” 先前那公子手指点在公子翌头上:“ 记好自己的身份,别想那些旁的东西,一日为质,你终身都只能是质!你现在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我们葙。” 话说的是公子翌,但多数人目光还是投落在了姬樾身上,瞬间各种言辞纷纷爆出,哄堂大笑之人尽显丑态。 公子翌垂着头,并没有为自己争辩半分,他身旁仆役蹲下来想要捡琴,却被那位公子一脚踩在了手上。 沐铭看着眼前荒唐场景,忍不住气恼:“他们这是说给你看的。” “嗯。”姬樾淡淡嗯了一声,看神色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朝那群目光轻轻笑了一下,心道:还没完。 宛渡在天子处受了气,自有人上赶着为他出头,今日晚宴,本来就应当是这个场面,而针对的人,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他这个周公子,公子翌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 姬樾再清楚不过。 他似乎是看习惯了这种场面,身旁太子胜却皱了一下眉,不由出了神。 “殿下?”洵都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即使口唤殿下,却无一点尊敬之意,他好像向来这样,带着几分少年的傲气,面对任何一个君主也不会卑躬屈膝。 “殿下若是听不进去,不如就算了罢。” “抱歉,明日我再找将军解惑。”太子胜垂了一下头,干脆也不看眼前的场景,带着门客离去了。 场上身份贵重之人一个个的离席,更是助长了那些士族公子的气焰。 有人一只手按在公子翌肩上,大笑着道:“莫说是一个质子,就是天子见了我们王上,也是要敬其三分的,周公子,你说是不是啊?” 沐铭拉了一下姬樾,示意他不要多言,姬樾一摇头,扶着沐铭站了起来:“葙王英勇,当为如今天下诸侯霸主。” 此言打落在威严的宫殿之上,瞬间引起了一番哄堂大笑声,仿佛姬樾这一句话说下来,能给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添几分光彩一般。 那公子大笑着提议:“我看这宴席只有酒菜,还却些下酒的东西。既然有琴,怎么能没有舞呢?我听闻周有一套剑法,可称天下无双,如今周公子来了沨阳,正好赶巧,不如就一琴一舞,也好为我们助兴啊。” 有下人将琴捡起架好,那琴经此一摔,却只是有一处轻微的划痕,已算上品。 公子翌被按在琴前坐定,数人目光密密麻麻的打落在姬樾身上,化为利剑,恨不得让姬樾匍匐在他们脚下。 姬樾只是拱手:“说来惭愧,樾自小体弱,别说舞剑,怕是提起那剑都费劲,只能让诸位失望了。” 说话间,心头一丝苦味泛了上来,他偏过头直接一声干呕。 洵都眼皮一跳,先退后了一步。 第5章 伶人戏 公子翌的琴声再次在大殿响起, 琴声并不激昂,只是如流水一般,缓慢而又恬静,好似在诉说着什么。 这并不是一首广为流传的曲子,但姬樾却还是第一时间听了出来。 《橘颂》。 他看向公子翌,这位公子仿佛在接着今日的机会,诉说自己多年以来的心事。 而这番诉说,却又有几人能懂呢? 谈笑声中,有伶人上前,公子翌一曲停,手指拨弄琴弦,终究还是在这番场景之下奏响了宴乐玩闹之曲。 那伶人身着白衣,一人站在姬樾眼前,脸上涂着一层厚重的白粉,只在言笑间,似能看见白粉如雪般飘落。 一出更为荒唐的好戏在众人面前上演,姬樾靠着椅背,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这出戏所讲,乃是那日宛渡逼宫之举。 戏中天子委曲求全,宛渡小人得意。 当日能亲眼所见此事的人能有几个,活着的又能有多少,不过是在口口相传之中,特意做了这一出好戏演给姬樾看罢了。 他们不知道,姬樾对这种东西一点兴致都没有。 天子与他之间,也不过你死我活的关系。 世人大多也是如此,不过以己度人。 只可笑那些一眼看得清的关系之下,往往都隐藏着更大的矛盾。 不可见之事,才是常态。 琴声激荡,似战火重起,天边残月高悬,星子倾洒下来,铺满了神州大地。 而有人一脸淡然的站在山巅,任由底下之人撕破了脑袋,那眼神轻蔑。 所有生离死别,也不过都在这一瞬间而已。 戏中人跪倒在地,手中高举天子王冕,高唱道:“此问位当有才能者居之。” 一番模样似俯首称臣,台下有人狂笑的忘了自己名姓,似乎看到了天下在自己手中一统。 不过都是戏。 与其看一场自欺欺人的戏,姬樾更喜欢参与其中,亲手缔结一个真实。 一曲毕,姬樾一脸疲惫的起身告辞。 他这一张脸实在像是强忍着情绪,看的旁人皆笑逐颜开。 沐铭扶着他向前走,刚走至门口就被一个伶人张开双臂拦住,那伶人披散着一头黑发,因为笑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张上了妆的红唇向两边咧开,也不知道是来道喜还是吓人,姬樾对他们的这种风俗实在是不敢苟同。 先前那位一直叫嚣不停的公子开口:“周公子这就要走了吗?可是这戏不合您的心意啊。” 那阴阳怪气的劲实在欠揍,姬樾本就觉得烦躁,此刻却转过头,一脸和善的道:“未曾请教公子名姓?” 那公子一脸得意:“卿大夫之子,昭行。” “戏很好,昭公子有心了,只是我长途跋涉,实在是有些困倦,不如我们下次再聚如何?” 昭行对姬樾的反应明显不快,面上却装了装,身旁有个人伸手拉了他一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终于又让笑容爬到了脸上。 “那公子还是好好休息罢……哎呀,公子小心!” 这戏演的实在太假,那脸上明明写的是快死。 姬樾懒得揭穿眼前这番闹剧,只是无奈的陪着他们将这场戏演下去。 那门口突然跳出了一个刺客,提着手中剑直直的朝着姬樾刺了下来,姬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沐铭一把抓住那刺客的手腕,缴了剑。 刺客被沐铭捏在手中,姬樾连连喘息,好不容易才将气息缓匀,他惊魂未定的看向昭行:“这……这葙王庭竟如此危险吗?” 昭行忍住自己的笑,让下人去将姬樾扶起:“让公子受惊了,我王威名远扬,那些忌惮之人自然想尽了卑劣的手段,这只不过是寻常事而已,快扶周公子下去歇息。” 姬樾被吓的口齿都快有些不清楚:“告辞。” 几个侍卫将刺客压了下去,沐铭挤开要上来扶姬樾的人,自己搀着姬樾的手臂,与姬樾一同出去。 他走后,宴席没过一炷香便散了去。 好戏没了,这群人自然懒得继续逗留。 只是那回家的路线,却各有不同。 仆役抱着琴上了车,将自家主人丢在了半途中。 喝醉酒的人忘了归途,摇摇晃晃的入了王宫偏殿。 本应该归府的门客半途绕了远道,路过了卿大夫家门前。 而姬樾裹着一层厚厚的被子,捻着棋子与沐铭对峙,不过 几步,沐铭便败下阵来。 那棋子透着盈盈绿光,在燃起的蜡烛下将视线一分为二,风云乍起。 这夜幕之下,各家各户灯火通明,各有心机,谁也无法安眠。 偏殿之上,早早离席的惠玹正与宛渡谈论着什么,太子胜等在门外,等来了独自饮了一晚上酒的洵都。 宛渡挥了一下手,示意惠玹先停下:“既然来了,那就进来罢。” 洵都便和太子胜一同走了进去,他看向惠玹,惠玹嗯了一声,示意他直说就是。 洵都便道:“他身边那个沐铭,身手不凡。” “远行虎狼之地,他身边若是没有个会武之人,那才稀奇。”宛渡将自己手中书简递给惠玹,“孤新得了一条有趣的消息 ,让令尹同你们说说。” 惠玹接过,道了句是,殿内并无旁人,他将书简捏在手中并没有打开,想必是早就看过这其中的内容。 “先天子膝下确实有一幼子,名唤姬樾,曾经深受先天子器重,只是天妒英才,这位公子自出生起就身患顽疾,更是早在数年前就死在了洛阳。”惠玹一字一句道,“而放出公子身死消息的人,是当今天子姬旸。” 听到这里,洵都笑了一声:“所以身死是假,这只不过是一出王室争权夺位的戏码。” 太子胜叹息道:“同室操戈,这位公子能活下来,也不容易。” 惠玹:“一个死了许多年的人突然冒出来,若不是刺客,便就是另有所图。” “是不是刺客,还需要洵将军说两句,洵将军,想什么呢?” 洵都抬起头:“他不会武。” “可能确定?” “可以。”洵都点了一下头,“先前回沨阳路上,他被刺客吓得满地乱滚,今日又被刺客吓倒在地,不论是从行为举止,还是那吸气吐纳,他都不可能是习武之人。” “那就是另有所图了,数年前同室操戈,如今姬旸自以为坐稳了王位,也就任由这位废物王弟留在洛阳养老,谁知道这位公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借着如今的机会脱离天子控制,也可以与孤王共谋大事,惠玹,你觉得孤王说的可对?” 惠玹点了点头:“也并非没有道理。” 太子胜天真道:“若是为了王室大义,放下私人恩怨,也是有可能的。” 宛渡听到这种话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吾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些,如今的世道,若是他真有这种想法,怕是早就死的骨头都不剩了,能活到现在,这位周公子又怎么可能是一位善茬呢?” 太子胜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默默的垂下了头,惠玹看了一眼幼主,又看向自己的君主,一张脸上尽显疲惫,他将书简放回到了桌上:“依王上所见,我们将如何对待这位呢?” 宛渡道:“不论是天真到可以觉得凭借自己平息战火,还是真的另有所图,都无关紧要,既然身份确认了,那便找个医官,好好的将这位周公子养起来罢。” 惠玹道是,只听太子胜又抬头问道:“天子那边,是否真的已经蒙难?” “不听话的人,早点死了有什么不好,换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事情便会简单许多。”宛渡一挥手,显然是不愿意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道,“卫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 月光笼罩下来,那在宛渡口中可以交流的人此刻正在一片竹林间与另一个人会面。 枯败的竹叶打落在两人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沐铭抱剑站在远处,一边为两人望风,一边冷着脸想这两人之间是何时相识的。 先前姬樾一直在洵都面前表现出两人关系的好奇,他还以为是姬樾要拉拢洵都,原来人家的目的其实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姬樾这一日行程实在是有些紧凑,他叉着腰站在树林中,连一步也不愿意多走,只是道:“时间不多,先说重要的事情。” 公子翌此时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站在姬樾身前,眉目间添上了几分忧愁:“葙王对我屡屡试探,但一直没有找到什么把柄,还要多谢你。” 姬樾道:“葙国力如何?” “如今六国之中,不输任何一国,而且葙王表面看重上将军洵都,实际上兵力全部都握在自己手中,他外出征战,太子掌政,也并不逊色。” 姬樾毫不意外:“如此看来,葙王与太子胜配合,又有令尹辅佐,他日若说想要一扫各国一统天下,也未必不是难事了?” 公子翌无奈道:“绥之……” 姬樾一笑:“洵都如何?” “宛渡想让他只做宛氏的一条狗,但奈何他是人,是人就有思想,就有选择的权利,更何况这位上将军并不蠢,他应当是有别的目的,这才一直守在沨阳,没有同宛渡翻脸离去。” “可有拉拢的可能?” 公子翌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将话说的太过绝对:“不好说,他这个人独行惯了,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牵绊住他,因为一些原因,我同他倒是有几分牵扯,只能说他不会与我们为敌。” “行罢。”姬樾直起了身子,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月,那明月高悬,平等的照着神州大地上的每一个人,并不偏颇徇私,他拍了拍手,“你若没有什么想说的,我便先回去了。” 公子翌开口叫住了他:“自然有,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姬樾本已经走出了几步路,闻言回头,那枯枝败叶中似有新意,他道:“我如今是姬樾,便只能是这样。” 第6章 高悬月 寒风呼啸,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有狼群的嚎叫声回荡在耳边,下一刻,几只饿极了的豺狼迅捷的朝着自己扑过来。 他在这般酷寒之中坚持了太久,到了现在,终于挣扎不动,认命似的闭上眼,却没有传来想象中的疼痛。 抬眸看去,一把弯刀破开苍穹,漏出一双凌厉的双眸,自高而下,俯视着这神州大地,也俯视着当时正年少的他。 那弯刀透出点点寒芒,一刀下去,滚烫的狼血泼洒开,消融了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也消融了他冰冷的心。 自那以后,他想,这弯刀的主人,天生就应该是他的君。 推开门,只看得那明月高悬在空中,每个人都在月光之下狂欢,将那些龌龊不堪也一同带了出来。 洵都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在夜中独自望月了,只是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一想到那个人,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还有一个期盼,他就不至于在这苍茫世间倒下。 北方的风向来刺骨,姬樾在这一番辗转之中,终究成功的在初来沨阳的第一个夜晚病倒了。 他被沐铭强行按倒在床上躺好,额头上放着一块打湿了的帕子,因为他的体温已经变得温热。 姬樾迷迷糊糊的,一睁开眼就只能看见眼前旋转的屋顶,干脆又闭了眼,耳边尽是沐铭的叹息声,还有急的团团转的脚步。 他想,自己这一生下来,其实也不过如此了罢。 还算幸运。 姬樾用那沙哑的声音劝道:“坐下来歇歇吧,你晃得我更晕了。” 沐铭站定在他床前:“我就想知道,到底什么计划非要你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先生明明早就将你的身体调养好了,身份本来就是你的,难道非要这样才能证明吗?” “咳咳……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如果闲不下来,不如去找个医官吧,我感觉我好像真的快要死了。” “你活该!” 沐铭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却将一杯热水放在了姬樾床边,姬樾闭着眼睛,听到沐铭在吩咐下人照顾好他,然后便出门去了。 姬樾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隐约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先天子尚在,总会慈祥的喊他过去,给他很多好吃的东西,那时候未生变故,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也不懂世事,就这样长到大,反正天塌了,还有个高的人顶着。 可惜世事无常,人心莫测,而他那时候不懂。 想来自己这一生也不算十分坎坷,反而有时候顺遂的过了头,让他差点遗忘自己苟活至今到底是为了什么。 果然人不能太舒服,否则就会和有些嚣张的先冒了头的人一般,刀插在心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沐铭最后有没有请来医官他已经不太清楚了,总归第二日睁开眼,天光大亮,阳光有些刺眼,看时辰已至午时,倒是趁着风寒,这一觉睡得反而安稳。 姬樾被扶起来靠在了床头,随便吃了两口,全部吐了出去。 沐铭脸色更黑了。 姬樾却无所谓似得,只是再没有碰任何一件吃食。 他看向外面洒满了金光的寒梅,十分不经意的问:“今日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看这神色,沐铭总感觉他早就知道今日肯定要有事发生,他一字一句的向着姬樾汇报:“卿大夫之子昭行昨晚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一剑毙命,那伤口外翻,像是卫国的短刀所为,应是有刺客潜入。” 姬樾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又是卫国,看来这葙卫的梁子,可是结大了啊。” “只是猜测,未有实证。况且卫国刺客在沨阳潜伏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痛不痒的杀一个卿大夫之子。” “猜测足矣。” 沐铭看着他悠然的神色,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先压制了一下这种感觉,继续道。 “猜测纷纭,不止一个,就昨日宴会上来看,公子翌当真是被那昭行羞辱的够狠,说是这位公子实在忍不住出了手也并无可能。 二来周公子初到沨阳,就受如此大辱,况且那昭行向来嚣张,先前一直没事,你来了他就死了,这事你也说不清。 此事疑点颇多,如今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官兵四处奔走,乱做了一团,那卿大夫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不明不白的死了,听说已经在宫门前哭晕了过去。” 姬樾懒洋洋的翻了个身,侧躺在了床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教好,我真不知道是心疼他还是可怜他了,他如今也有五十多了罢,这个年纪,不如让他再试试,说不定还有希望呢。” 沐铭看着他的样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所以这件事情与你有关吗?” 姬樾打了一个喷嚏,眼睛都红了一圈,他轻轻眨了一下,泛出了几丝水光:“你觉得呢?” 沐铭觉得姬樾是越来越过分了,他没好气的从袖中抽出一根竹片塞到姬樾手里:“范玉给的。” 竹片上面只写着几个字:“不出七日,令尹必有动作,小心。” 姬樾一眼扫过:“烧了罢。” 沐铭顺手将竹片填进了屋中烧着的火炉之中,他道:“你怎么看?” “兵来将挡而已,你帮我将那卷记载了葙的书简拿一下。” 沐铭很快从随行携带的箱子中找出了他所说的东西,却没有第一时间递给姬樾,只是站在床前:“我觉得这件事情是你做的,所以是你吗?” “师兄。”他刻意换了称呼,对于这个此次陪伴自己一路北上的人,姬樾有时候说不出重话,有时候却又觉得,人不能一直天真下去。 实际上他们相处也并不久,只是多年前有过相交,但此次沐铭能过来,姬樾便已经很感激,所以他会浪费一些时间,去让沐铭习惯自己的手段:“我们这一路上会死很多的人,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是你首先要学会的道理。” 沐铭沉默了一会,最后没有同他争辩这些,只是道:“那你曾经说过的话呢?依旧算数吗?” 姬樾想也不想的点头:“自然。” 书简递到姬樾眼前,又收了一下:“你眼睛现在都是红的,要不还是再歇会罢。” 姬樾笑着摇了摇头:“无事,我看这书,便当做是歇息了。” 书简之上篆刻出《山河录》三个大字,这里面的内容,至今看过的,想必两只手可以数的过来。 而最熟悉这书卷的,自当是用了七年时间,走遍五湖四海,亲手提笔写下一字一句的姬樾。 他一点点展开那书简,过程中打了好几个喷嚏,吸了一下鼻子,越看越觉得头晕,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都看进去了多少,总归是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的有些晚,蜡烛多点了几根,身前又多围了几个人。 姬樾有些好奇去找自己熟悉的人,目光转了一圈发现沐铭并不在场。 他眨了一下眼睛,刚好对上了一双凌厉的眼眸,姬樾一愣神,下意识觉得自己睁开眼睛的方式是不是不对,否则怎么看到的都是自己意想不到的人呢? 他重重的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还是这群人,于是只能面对现实。 “洵都将军?你们这是……怎么有兴致来看我了?” “王上听闻你身体垂危,十分忧心,特意请了医官来看。” 姬樾哦了一声,双眼放光:“劳葙王记挂了,医官如何说?” 洵都淡然的看着他,居高临下:“说你身体娇贵,只能好生将养,出不得一点差错。” “劳烦费心了。”姬樾自己撑着身体靠了起来,然后才继续与洵都瞎扯,“这群人是? “为你诊脉的医官。” 姬樾:…… 他看这群人更像是来取他狗命的刺客。 况且只是他一个人生病,不知道的以为全沨阳的人都一夜之间病倒在他府中了。 姬樾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如今应当是诊断好了,怎么都还围在这里,蓦然看见这么些人,实在是教我有些心慌啊。” 洵都看了姬樾一会,伸手让那些人先下去了,一瞬间,屋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姬樾躺的久了,坐起来的时候又费了些力,衣领被他弄得有些凌乱,洵都站的地方,恰好可以看见一抹白的有些晃眼的肌肤,上面有一颗红痣,与他的目光遥遥相望,让他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那雪山之上的狼血。 尽管知道不可能,他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随后话便说出了口:“你当真是周公子?” 姬樾一脸奇怪:“为何如此问?我的身份还能有假不成?” “一个体弱的王室公子流落在外数载,任谁都会有疑惑罢。” “原来是这样,你们怀疑我的身份。”姬樾点了一下头,“如假包换,欢迎来查。” 洵都移开了眼,只觉得这人长得实在好看的过了头,他原先觉得这人狼狈的滚落在地,不过一个废物罢了,后来想了想,能在那种情况下挺身而出为兄挡灾的人,倒是有几分风骨在的。 所以他下意识的在宛渡面前隐瞒了一些东西,如今实在忍不住,便拿出来了说:“既如此,为何你……” 话没说完,门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透过窗影可以看见有人来,两个人一瞬间都没有再开口,只是等待。 人影快要到门前,洵都突然问:“你可有去过洵山?” 姬樾偏了一下头,疑惑的看着他,似是在好奇他为何要如此问。 门在此时被推开,姬樾收回目光,终究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进来的人是宛渡和沐铭。 沐铭见他醒,连忙走到了他身边,朝着宛渡道:“葙王也看到了,我们公子平日确实是药不离身,此次若不是为了他的天子王兄,又怎么会一路跋涉来到这里,公子是为了大义,还请葙王少些猜测罢。” 宛渡被他横冲直撞的话说的大笑起来:“是孤王的不是了,周公子好好歇息,府上留了医官,任由公子差遣。” “多谢葙王。”姬樾感觉自己头重身轻,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起身,只是道,“听闻昭公子死了?我初来这里,也算是与他有过几句话的交情,还请葙王待我转达惋惜之情。” 宛渡看了他一眼,神情有几分微妙,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宛渡离开,洵都自然没有待着的必要,他也拱了拱手,示意告辞。 等人都离去,姬樾脑海中回想起了方才洵都得那个问题,他下意识的看向洵山的方向,心中暗道,若我说去过,你又想知道些什么呢? 洵……将军…… 第7章 夜中行 月光洒落在石阶之上,好似披上了一层寒霜,从沨阳向东北方向去看,是可以看到洵都所说的那座洵山的。 那是东胡如今的栖息之地,上面积雪未化,是一座千年雪山。 宛渡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与洵都在街上漫步。 他平静的吩咐:“盯着些这位周公子,若是他日找到了天子尸首,这位来我沨阳做客的公子,就要由我们护送归国了。” 洵都道是。 宛渡又道:“洛阳那边的情况如何?” 洵都想了想:“应当是乱成了一团。” “应当?你也应该好好关注一下这天下局势了。” “是。” 宛渡拍了拍洵都的肩:“孤没记错的话,你如今才到弱冠罢。” “没有。” 宛渡满意的点了点头:“英雄出少年,你知道,孤王一向很看重你,你的路还长,未来等孤王走了,太子也只能交给你。” 洵都不知道宛渡为何莫名说起这些,他也懒得理会这些,便只是听着,也不怎么搭话。 太子胜不过十八,虽有治世之心,要学的却还有很多,更何况上面还有这么一位说一不二的父亲压着。 再者说,太子府中幕僚门客众多,文武官员也并不少,自己这个处处受制的上将军,实在是没有想与太子相交的心思。 宛渡便继续语重心长的道:“过几日天子府中论政,你也去凑个热闹罢,叫上周公子和公子翌一起。” 洵都再清楚不过宛渡的心思,他既然如此说,这背后就一定有别的打算,否则他怎么会让自己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将军参与其中呢。 他只是问道:“公子翌?” 宛渡嗯了一声:“乐翌这个人,看似处处小心谨慎,实则野心也不小,只是太能隐忍,到教孤王有些看不透他的本事了,如今恰逢周公子来沨阳,正是一个试探他的好机会不是。” 宛渡说是,洵都便权当是了:“谨遵王命。” 宛渡今日就是起了与洵都交谈的心思,到头来只剩下自己滔滔不绝,他便有些不满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不必如此了罢,性子太轴,也不是一件好事。” 洵都不卑不亢:“臣只是一介武将,这些弯弯绕绕,臣并不清楚,也不感兴趣。” 宛渡轻轻的眯了一下眼睛,复道:“这是好事,你且回罢。” 一缕白烟缓缓的升向空中,然后飘散开,消失了踪迹。 姬樾伸手挥了挥:“将那香炉中的香换一下罢,一股药味,闻着让人头晕。” “这是那群医官讨论了小半天才调出来的药香,说是对调理身体有好处。” 姬樾不听:“都快要被熏死了,哪里来的好处,换了换了。” 沐铭无奈,只能去换。 他一边换,一边道:“葙王为何要请这么多医官来看,就算是在乎你,这也有些过头了。” “他怀疑我的身份,若我是刺客伪装,只为了远道而来刺杀这位葙王,那可如何是好。”姬樾左右找了找,“我那书简呢?” “我见门外有人来,便收起来了,你还要看吗?” “没事,不看了。” 沐铭将香换好,又不知从哪里端出来了一碗汤:“你睡了一天,现在可有点胃口了?” 姬樾咂吧了一下嘴:“我试试?” 试试的结果能稍微好一点,喝了一半,吐了一半。 他刚用帕子擦完嘴,抬头看见沐铭又端了一个碗过来,下意识的想躲。 沐铭站在他面前满头的黑线:“别躲了,这药我看过,没什么问题,必须喝了。” 姬樾:“师兄~” 沐铭:…… 药最后还是乖乖喝了,为此沐铭掏出了三块糖一起塞到了姬樾嘴里。 姬樾咔嚓咔嚓的嚼了。 “宛渡为什么要怀疑你的身份?” 他嘴里还有一些糖渣,说起话来也带着细微的喀嚓声:“或许是查到了什么罢。” 沐铭不解:“他能查到什么?” 姬樾想了想:“查到姬旸早在数年前就想杀了我?而我却活着回来了,还能在姬旸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这确实可疑了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沐铭:那你还挺善解人意。 沐铭终究也没有多问下去,他很清楚的知道,很多事情姬樾心里都有数,并不需要自己为他操心……主要的还是这人嘴里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至于是不是实话,就要听的人的去仔细分辨。 同这种人说话简直能累死。 沐铭和个老妈子一样将姬樾伺候着躺下,这才退了出去。 今夜月光朦胧,卿大夫哭的晕了过去,被人抬回了府中。 似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唯独公子翌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这人一身黑衣,是从一处荫蔽一些的后墙直接翻进来的,动作轻车熟路,好似来过无数次。 而府中的仆役看见人,也只是沉默着将人带进偏殿,殿中公子翌点了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很小的一块地方。 窗上蒙着厚厚一层纱,从外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公子翌仿佛与那人很熟悉,头也没回,只是道:“你来了。” “两件事。”那人走至公子翌身前站定,“昭行是令尹府上门客所杀,这其中内情,你可知晓?” “是吗?”听到昭行死了,他慢悠悠的将琴弦缠在了自己手指尖,然后一个用力,弦勒进了皮肉,冒出几丝鲜血,然而这人嘴上只是轻飘飘的道了句:“那还真是可惜了。若是令尹所为,想必是宛渡的意思了。还有一件事呢?” “那位远道而来的公子樾不简单,或许会成为变数,是否要我出手解决掉?” 公子翌手在烛光上面晃过,闻言他摇了摇头:“不必,他是友非敌。” 那人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烛光四处倾斜,带动人影左右晃动。 公子翌沉默了一会,道:“若我回去了,你……” “我不会出这座沨阳城。”那人果断道:“既然他是友非敌,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宛渡在怀疑他的身份,而我觉得,宛渡的怀疑或许是真的。” “不必担心,只要他不是刺客,暗地里是谁都行,想必宛渡也是如此怀疑的。” 那人在公子翌的言语中听出来了另一层意思,他挑了挑眉:“所以他是刺客的吗?” 公子翌一笑,只觉得这人应该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辩解,而是反问这人:“你觉得以他的本领,能是刺客吗。” 一切仿佛在不言之间,光影摇晃落在了屋中一处角落,那里摆着一把弯刀,刀柄雕刻着奇异的纹路。 公子翌见他入了神,一时也没有打扰他,直到那烛光重新晃动,远离了那角落,公子翌这才道:“你其实不必一直如此的。” 那人依旧看着弯刀所在的方向,“跟着你,或许还能再见到他。” “可以同他联络的玄末已经死了,你这样下去,宛如大海捞针,等一个生死不知的人,值得吗?” “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夜逐渐深沉,掩盖了神州大地烟火气,再与晨曦交叠。 太子府设立在东边,又被称作东府。 这日阳光一如既往的好,照亮了大殿上的瓦片,府中门户大开,大殿内排好了桌案,桌前放好了木牌,上刻姓名,大多都是太子府中幕僚。 下人已经将政务文书摆在了桌案之上,太子胜听从令尹惠玹之言,广招门客,引的无数人前来投靠,但大多都是空有报复并无才学之人,真正足以入幕的人也不过二十。 有人已经入座,太子胜依旧在门口张望,似乎是在等人。 今日只是太子府中相谈,宛渡没有要来的打算,只需要事后将案卷呈交上去。 而惠玹也并不来,只将这番战场留给小辈,他们自有勾画未来诗篇的新想法。 太子胜身边陪着的反而是和任何人都没有交情的洵都。 说起来洵都与太子胜年纪相差也不大,洵都初来时,也有许多人以为太子胜身边会有一位挚友,一文一武,定将青史留名。 可谁知这位年轻的将军一来就获得了宛渡的赏识,一举成名被留在了宛渡身边,自此风光无限,本应该是所有人相交的对象,到了现在,却被每个人都避之不及,这其中,自然是有别的内幕。 而葙很多人也后知后觉,他的君只将他当做随意摆弄的工具,而他摆足了孤傲的性子,不给任何人相交的机会。 如今他与太子胜站在一起,也并不像一路人。 日光逐渐攀上了天际,霞光四射,眼前一切被风吹动,扑过来一阵寒梅的香气。 东府正殿前梳理的梅花数上悬挂着几条绢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字,有诗经,也有兵法,风将它们吹得向一旁倾倒而去,各种颜色混合,掉落的花瓣造就成了一番美景。 恰好有几个人过来,一身雪白斗篷,透过树影,宛若入了画。 朦胧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来的人是姬樾与公子翌,姬樾连续休息了好几日,今日神色好了不少。 这两人身量相仿,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竟让人觉得如同兄弟一般。 太子胜很快便迎了上去,见两人相伴而来,还有些好奇:“两位公子相识?” 姬樾同太子胜见礼,嗓音比起前些日来,褪去了沙哑,反而增添了几分温润:“并不相识,只是在门前遇上,便一同走了进来。” “原是如此,两位公子请进。” 待他们坐定,人也算是陆续齐了,太子胜坐在上首,洵都便跪坐在一旁,全程一言不发,只能看出他一脸的不耐烦。 太子胜年纪小,人却十分谦虚,比起旁人,他能够做到直面自己的缺点,这是一个很好的品得。 有人摊开一卷书简,提笔欲记,太子胜一拂衣袖,清了一下嗓子,高声道:“诸位都是自各国而来,为我葙效力,既然到了这里,那便就是我葙朝廷的一部分,接下我的话或许对于诸位来说有些冒犯,还请诸位勿要计较,畅所欲言便是,不吝赐教了。” 说完,他又朝着姬樾一礼,这才道:“数年间,我国与各国征伐频频,才有了如今脚下的土地,也有了逐鹿中原的实力,如今我们想要北下,依诸位看,这第一战,应该在哪里敲定呢?” 第8章 天下政 议题起,一群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发表自己的意见,姬樾竖起耳朵,饶有兴致的听着他们讨论的声音。 这群人倒是有几分才学,但多数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并不实用。 如今局势不过一天便能变个大样,若不是亲自走过,谁又能知道如今六国真正的实力呢? 姬樾的目光大多放在快要坐在末位的一个门客身上,那身一身灰色布袍,人坐的并不规矩,长发披散,胡子都没有剃干净,看起来邋遢极了。 他很少说话,但只要每次开口,都必定说在关键点上。 姬樾特意看了一眼这人桌案前的木牌,张朔。 这名字,他仿佛听说过。 这天下间能让他记住名姓的人,要不就是名满天下之人,不得不记住,要不就是曾在何处有过污名之人,让他用来引以为戒。 而这个张朔,却是后者。 姬樾看了一会,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外界传言,果然不能全信。 待一炷香快要熄灭,一群人终于讨论出了个所以然,一个人道:“若要北下,只有两条路走,无非就是怎么也绕不开的穹瑕两关,穹关天险,易守难攻,瑕关绵延开,被各国觊觎,都不好打。” 太子胜道:“正是因为不好打,才要你们来说如何打。” 那门客名唤宣华,身姿端正,人却十分喧哗,他一个人似乎想要将所有人的话说完一般:“取地川郡,当是如今最好的选择,我王不久前就已经在川郡聚兵,如今还有驻军在此,先夺川郡,紧接着围攻穹关,后方洛阳已经无力抵挡,我们自然不用顾忌太多,只要拿下穹关,瑕关不过是顺手的事情而已。” 那张朔晃悠着开口:“川郡如今依旧是天子封地,如何夺?以何名义夺?” 宣华:“洛阳如今自身难保,谁不知道天子名存实亡,更何况我们这边还有周公子,未必就是师出无名,天子蒙难,由葙护送公子樾入洛阳稳定局势,还需要什么名义?”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皆将目光投向还没有说话的姬樾。 姬樾看了一会的戏,在众人目光洗礼下,知道轮到自己上场了,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什么叫做天子蒙难?你们将王兄如何了?” 太子胜瞬间被数道目光环视,他看向姬樾,事到如今,不得不硬着头皮与姬樾解释:“当时各诸侯离开洛阳,父王请走了公子,而那卫王却未得任何好处,便在父王与公子走后……放了一把火。” “那火烧了一天一夜,由南宫而起,扩散至四周,卫王派了人,待火势彻底熄灭之后,天子已经不知行踪,大多数人猜测,天子怕是,凶多吉少……公子节哀 。” 一番说辞下来,仿佛他们亲眼所见卫王放火一般,矛盾已经全部落在了卫王身上。 姬樾想挤出几滴眼泪来装个样子,谁知道用力过猛,竟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经喷洒了出来。 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桌上被鲜血染红的木牌,连忙趁这个大好机会接话:“你……你们……那可是天子!你们怎么敢!” “公子!” 太子胜见姬樾如此,着急的站起来朝着姬樾这边而去,他一把扶住了几乎快要倒在桌子上的姬樾。 到了现在,即使太子胜再不想歪曲事实,也没有任何办法,他早就被方才的那番话架在了空中,如今只能顺着说下去:“公子节哀啊,天子之仇,天下共讨之,定不会让卫王白白作威作福了去,当今最重要的还是公子的身体,若是天子真有什么不测,王室就全靠公子一人了。” 姬樾喘了几口气,眼神都变得凶狠起来,他遥遥的看着东方,一双眼睛因为仇恨变得凶狠,咬牙切齿道:“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卫王活不长久。” 太子胜为姬樾拍着背,身旁有人递上来水,太子胜接过递到姬樾唇边:“公子先喝口水,那依公子之见,是要先如何呢?” 姬樾没有接那水,只是咽了一口血沫,一股铁锈味冲的他鼻子皱了一下,他道:“若局势真是如此,卫王是必定要讨伐的,只是在讨伐之前,还需要做一些其他事情。” 太子胜连忙道:“还请公子教我。” 姬樾看了一眼在场众人,只说了四个字:“远交近攻。” 远交近攻一出,场上诸人便好像在这一瞬间又生出来无数好点子一般,再次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姬樾也不多说,只是同太子胜道:“殿下,我身体有些不适,不知可有偏殿,我想歇息一二。” 太子胜略微思考了片刻,目光转向洵都,洵都起身,示意可行。 太子胜便将姬樾扶起:“自然可以,我见公子翌进门之后也是一言未发,若是子翌对此不感兴趣,不知可否替我照料周公子片刻?” 公子翌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他扶着姬樾,由洵都引着,一同去了偏殿。 殿外守着两个侍女,见人来推开了门,等两位公子进去,洵都在门外遣散了其余人,只是将门关好,守在门前,任由他们歇息。 姬樾也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到了咳血的地步,他坐在榻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折腾的有些狠了。 公子翌见四下无人,便也不藏着,但声音却还是小了几分:“你的身体果真不要紧么?我听闻你前几日病了一场,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好?” 姬樾摇了摇头:“果真无事,等到该好的时候总会好的,不必担心。” 公子翌便不再多问这个,与他谈论正事:“南宫的那把火,恐怕不是卫王放的,外界诸多传言,早先是说葙王未得天子怀恨在心,才有此火,但我觉得是葙王的可能更小。” “不是卫王。”姬樾伸手将唇角的一点鲜血抹去,淡淡道,“也不是葙王,那把火,是我放的。” “什么!”公子翌左右看了看,只有门口洵都的身影映照开,再无旁人,他这才道:“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可有留下后患?” “这总归是我要做的事情,不是你的,”姬樾说话很慢:“恰好有机会,事出从急,至于后患么,或许是有的,但并不要紧。” 公子翌眉头皱了一下:“我听闻姬旸生死未卜,他死了没有?” “没有。”姬樾叹了一口气,“先前姬旸数次想要害我,要不是我命好遇到了先生,现在早不知道埋骨何地。 出洛阳时,他警告我不要忘记身份,这倒是提醒我了,王位之争自古就有,我也是王室公子,为何就不能争一争呢?子翌,你说,我凭什么要处处让着他?长幼有序是没错,但兄终弟及也是长久以来的道理……” 公子翌:“……别演了,你若是想要争那位置,当今天子玩不过你。” 姬樾哦了一声,喃喃低语:“什么都瞒不住你。” 公子翌看着他蔫下来的神色,不由的笑了一下。 说来姬樾比他小上两岁,每次他在自己眼前侃侃而谈的时候,总是可以让公子翌想起自己的那位幼弟,如果他可以平安长大,应当要比姬樾更为强健,不仅会是个翩翩公子,还会是一个比起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将军。 可惜世上不可得之事,大多十之**。 公子翌眼中划过一丝一闪而过的晦暗,转而笑道:“你能入沨阳帮我,我很开心。” 姬樾声音有些沉闷:“你不是不喜欢沨阳?” “自然是不喜欢的,说到底,景依旧是我的家。” 姬樾毫不客气:“可你口中的家遗弃了你。” 公子翌从一开始认识姬樾就将自己放在了兄长的位置上,对着姬樾自然说不出来什么重话,此刻故人相逢,更是喜悦大于担忧。 他只道:“当时局势所迫,总要有人入葙为质。” “自欺欺人。” 公子翌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当然是自欺欺人了,景王子嗣众多,只不过他当时恰好不受宠罢了。 这些话说给姬樾听也矫情,他也没有对着弟弟诉苦的心思,只是伸手摸了一把姬樾的头。 “不论如何说,火烧天子行宫的事情都太冲动了,但你既然做了,还做的如此漂亮,于你于我而言,都是有好处的。 如今宛渡已经将矛头对准了卫,而你又让范玉对昭行动手,你想促进葙卫两国开战?” 姬樾默默的将自己的脑袋整理好:“他们不开战,我怎么趁乱生事?” 说到生事,他看向公子翌:“这些年来,昭行一直欺负你?” 公子翌下意识摇头:“我想要收拾他还不简单?只是有个蠢货挡着,更能显得我无能罢了。” 姬樾轻哼了一声:“这又不是他欺负你的借口,如今时局,已经是不需要你无能的时候了。 远交近攻,首先要交的,就得是景国。” “屿王龟缩自保,我王压力之下,他自然不敢出手,倒是这景国,十几年来,除了留在沨阳这么一个不闻不问的质子,便再无交情,如今葙卫要开战,难免宣不会在其中生事。”宣华说的口若悬河,最后下定结论,“若是能与景修好,由景来牵制宣,我们便可以毫无忌惮的朝卫开战,此为上策!” 第9章 联盟议 太子胜问道:“与景修好,如何修好?” 底下有人道:“我国与景素有盟约。” “虽有盟约,然未有实效。”面前一壶酒被尽数饮尽,张朔脸侧绯红,双手放在桌面上,只摇头晃脑道,“天下几国之间盟约还签的少吗? 礼崩乐坏之世,我要想打你,盟约随时可变作一张废纸,就说葙国,挑起战争之时,可还记得与卫国也曾有那一纸盟书呢?” “你这话就不中听了,卫王屡屡挑衅我王,先有王城一把火害我王陷于不仁之地,后又派遣刺客杀害昭行公子,他做这些时又何曾考虑过两国之间还又盟约一说。” 张朔只笑不语,旁边又有人搭话:“虽如此,可这两件事终究没个证据……” 三言两语之间,众人又就着这两间事吵了个不可开交。 太子胜只觉头疼:“诸位,孤如今是在问,要如何与景修好。” 见太子胜言语之中隐有怒气,众人这才停下了争吵,宣华道:“关键还在公子翌身上。” 太子胜:“景国多年来并未搭理过这位公子。” 宣华道:“非也,一国公子为质,若是国君太过于看重,反而会给他国留下把柄,借此作为要挟,至于景王是否真的在意公子翌,我觉得不如派遣使臣前往景国,一为结盟,二来也可借此探一探景国虚实。” “也好,只是这公子翌在我国受尽打压,怕是不好交代。” 宣华笑道:“处处针对公子翌的昭行已经死了,还有何不好交代的呢?” 太子胜终于满意点头,心道:如今虽不知道是谁所为,但这昭行死的,还真是时候,混账了一辈子,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第二柱香终于燃尽,最后一抹香烟飘向空中,此番轮政算是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接下来便是呈交文书,于朝堂之上再与诸位大臣细议。 太子胜吩咐侍女:“去看看周公子歇的如何了。” 姬樾与公子翌早已聊完,两人推门出去,只见洵都面无表情,遥望着远方那处雪山。 姬樾似乎是无意识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东胡自被葙驱赶之后,便一直在洵山一带居住罢。” 公子翌不知道他是想起了什么,却还是接了话:“东胡本也是游牧名族,洵山怕不是长久居住之地。” 姬樾嗯了一声:“洵都将军似乎是十分向往那山?” 洵都被他一叫,才慢悠悠的将目光从那里移开,他也不回答姬樾的话,只是道:“聊完了?” 姬樾啧了一声:“洵都将军果然是在听墙角。” 似乎是为了应和姬樾这句听墙角,洵都冷笑了一声:“你野心不小,就是不知道你这残破的身躯能不能撑起你着滔天的野心。” 姬樾一只手扶着公子翌的肩头,闻言笑了起来:“多谢将军关心了,我想就算是为了我的这番野心,我也要努力好好活着才是。” 远方有人走来,洵都便没有再搭话,只是看着姬樾。 姬樾今日一身白衣,上面映着竹叶的纹路,衬的他长身玉立,好一番翩翩风姿,再看那张脸,却又觉得这人果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一双狭长的眼睛似能勾人一般,让人不由得沉溺在其中。 行人渐至,姬樾默默将手放了下来。 这人正是太子胜派来的侍女,听闻正厅已经有了一番章程,几人便跟着一起去了。 太子胜见几人进来,先迎上去同公子翌开了口:“方才我们商量着要与景修好,几日后或许会有使臣前往,子翌可有想要捎回故国的东西,也让使臣一同带了去。” 公子翌受宠若惊,片刻后又神采黯然:“我离家数十载,早就不知故国如何,听闻母妃也早就逝去,如今只能感谢葙收留,没什么记挂了。” “是我国亏欠公子良久。”太子胜垂了一下眼眸,“近日无战事,不如就让洵都将军陪着两位公子在城中多走走,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公子翌:“再好不过,多谢殿下。” “连景?他们是真要与卫开战了?” 姬樾坐在矮塌上,一只手捧着一卷书简,另一只手玩弄着一根写了字的竹条,闻言道:“这一战是必须打起来的,而景太子虔贪得无厌,恨不得立马带领景东出,奈何一直被宣压着,早就想给宣找事,却也害怕宣求助与葙,此次联盟,怕是正和两国意。” “若是这两国达成盟交,卫国此次怕是要大难临头了。”沐铭道,“我看宛渡的意思可不是攻城略地如此简单。” 姬樾赞同的点点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说不定宛渡会效仿先前所行,一举攻进江越,届时邀了卫王也来这沨阳做客,那这里可就热闹了。” 沐铭也不知道姬樾这个人是如何想的,如今这个局面还能开出玩笑了来,仿佛天塌了掉下来,姬樾都能笑出声。 唯独自己操碎了心,还显得杞人忧天。 他只当没有听到姬樾的玩笑话:“这一战宛渡赢得越漂亮,就越能助长宛渡的嚣张,若是如此下去,葙一举北下,怕是再无人与之抗衡,几国之间维持的局势就此打破,王室就真的没有一丝生机了,此后数十年,必将生灵涂炭,置天道何在?” 姬樾看着他上火,自己慢悠悠的饮尽一杯茶,在沐铭说到王室没有一丝生机的时候,他眼底划过一丝微光,最终却没有在这个上面多说什么,只是道:“别着急,这件事情未必就没有转机。” “此战已经是不可阻止的了,还有什么转机?” 姬樾一只手将竹条转的飞起,他言语十分轻松,仿佛此刻他们探讨的不是天下局势,只是明天要吃什么东西。 姬樾道:“简单,让卫赢不就好了。” 沐铭:…… 饶是沐铭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哪里简单了。 他看着姬樾,只觉得姬樾是不是烧糊涂了:“你还不如直接杀了宛渡来的简单。” 姬樾一脸认真道:“现在杀不了。” 沐铭:“就你现在这样,以后你也杀不了。” 姬樾但笑不语。 沐铭就独自思考去了,思考了片刻没思考出个结果,又凑到了姬樾身边:“你说让卫王赢,如何赢?” 姬樾早就知道他有此问,手中竹条被他拍在桌子上:“既然是天下局势,就要所有人都参与其中才对,怎么总有人这么善忘呢?” 竹条之上的手被移开,缓缓露出了几个字。 屿,城阳。 王庭之中,屿王梁映急的团团转,他手下屿相陆栖无奈的站在一边:“王上,你就不要再转了。” 梁映止住脚步,两手一拍,指着桌案上摆放的两份情报:“那你说,孤王如今要如何办?葙卫开战,葙王让我们坐视不理,卫王又特意派人求助,我不论是选择哪个,另一个都会被得罪,你要我如何是好!” 陆栖长叹一口气:“我王啊,你如何就变得这般畏手畏脚了呢?想我先王当年与卫联合一同灭越,那是何等威风,可从何时起,我屿就缩在南方,尽受了宛渡的鸟气!” 梁映连忙挥了一下手:“你小点声,隔墙有耳,若是这话传到葙王口中,我们就是下一个被灭掉的越。” 陆栖无奈的跺了一下脚,只恨屿王不争,他干脆拱手告退,也免得看自家王上这个样子。 奈何梁映也是真的无助,见陆栖要走,他连忙上前拉住陆栖,王侯的脸算是被他丢尽了。 他低声道:“陆相,陆相你得帮帮我啊。” 陆栖只道:“王上若是还信臣,那便发兵助卫,若是真让葙王踏破了卫都城,那我们才是会成为下一个越。各国之间平衡维持了数百年,不能就让宛渡这么掀了棋盘。” 姬樾笑着将那竹条投了火:“这局棋,还要继续下下去。” 沐铭还是担心:“可我听说那屿王胆小如鼠,他若是龟缩自保,卫王依旧是孤立无援的情况。” 书简在姬樾手下滚来滚去,姬樾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轻声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是一国国君,放心好了,就算梁映不想动,也会有人替他动的。” 当天夜里,陆栖在相府中召集屿几位重臣,一起商讨此事。 第二日,屿朝堂之上,陆栖以死相逼,终究是逼得屿王咬牙应了卫王的求救。 然而距离葙卫开战,还有二十几天。 几日后葙的朝堂之上,宛渡大手一挥,批准了连景的策论,却没有指出派遣的使臣。 不出片刻,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景已有使臣入葙,不出几日便可抵达沨阳。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姬樾正与公子翌坐在一处茶楼中饮茶,身旁洵都拉着脸,尽职尽责的做了一个保镖。 这处茶楼应当是沨阳最为繁华的地方,姬樾在这里坐了一个早上,只看到无数士族公子来来往往。 有美姬作伴,舞姬助兴,歌舞齐聚,乃是真正的一个人间天堂。 姬樾三人在二楼窗边闲坐,唯独他们几人聚首的地方,几乎没什么人来往。 很多人都知道,葙景要联盟,在景那边没有明确消息的时候,公子翌的身份水涨船高。 就算没有公子翌,那边坐着的周公子与洵都也是不想让人靠近的。 如今四处流言纷纷,在士族口中流传的说法中,昭行的死绝对与这两位公子其中的一位有关。 这群士族公子平日里没少跟着昭行为非作歹得罪人,出了这种事情,他们私下凑着头商量,一个个都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横尸街头的人,就算有胆大想要结交之人,如今也不敢来了。 仅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姬樾公子翌洵都三人,迅速成为了沨阳猫嫌狗不待见的三人组,再加上太子胜明示让洵都带着两人闲逛,这种情况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他们三个人为何会走到一处。 这在所有人眼中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个公子张牙舞爪的上了楼,还没有逛一圈,目光触及到他们,身子瞬间一缩,连忙一拱手。 姬樾看着那人逃跑似的背影,轻笑一声:“又跑一个,莫不是我们会吃人不成?” 洵都饮着茶,闻言目光轻斜,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姬樾的半边侧脸,那眼尾处有一抹微红,勾勒开来,仿佛画中点睛一笔。 光打落下来,洵都才发现,姬樾耳垂上有一颗红痣,与眼位那处红晕一起,看的人心神荡漾,若是在旁的地方,怕是能让人生出一种他被欺负狠了的感觉。 而姬樾说话时的言辞虽然夸张,但那语调却起伏不大,不知道旁的人如何去看,洵都只觉得,这人装样子也装的不像。 公子翌便与姬樾不同了,也与洵都平常认识的他不同,面对姬樾时,公子翌的温润便是由内到外,让人感觉春风拂面,再舒适不过。 这两人的关系,着实值得让人细细琢磨。 公子翌道:“这群人不过是些纨绔而已,也没有什么值得结交的必要。” “不能这么说。”姬樾摆了一下手,“在有些危难关头,这群纨绔可比一些自称肱骨的人有用的多呢。” 公子翌张了一下嘴,正准备说什么,雅间的门突然被敲响,门外传来了沐铭的声音。 姬樾嗯了一声,让沐铭进了。 沐铭左右看了看,姬樾道:“直说便是。” 沐铭便道:“景使臣不出三日便会抵达沨阳,此次来的是景相田惑,另外还有一位公主,据我们的人所言,这位公主已经提前到了沨阳。” 第10章 楼台戏 听到公主,姬樾眼睛微眯起来,他看了一眼公子翌,公子翌的神色也不太好。 姬樾问道:“公主来沨阳做什么?莫不是景有意送公主联姻?” 联姻二字似乎触及到了公子翌的底线,公子翌的眼神第一次变得十分危险:“沨阳有我还不够?乐虔是要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全部害死才甘心?” 景公子众多,但公主就只有那么一位,名唤乐楚,听说是一位能披甲上阵的女将军,但再如何骁勇,在公子翌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位自小就被宠着长大的妹妹而已。 沐铭道:“这倒是未曾说明,只是我听闻这位公主性子刚烈,若是她不愿意,想来应当没有人可以逼迫她罢。” 姬樾嗤笑一声,放下了一杯茶,神色晦暗了几分,显得有的危险:“若是谁不愿意,应当没有人可以如何这种话,不过都是伪善者用来哄骗这个人的手段而已,古往今来被这句话骗的人数不胜数,你怎么还信了呢?” 沐铭从他的言语中似乎听出来了对这位公主的重视,他有些不明所以,但当着旁人的面,却也不好发问,只能改口道:“公子教训的是,我记住了。” 这句公子将姬樾的思绪唤了回来,他摇了一下头:“不是教训你,你说这位公主已经提前到了沨阳?” “是。”沐铭道,“探子说是今日到的,到之后也并未去拜见葙王,只是将侍卫甩开,之后的行踪便不能确定了。” 姬樾:“联盟的事才敲定多久,这景的使臣就到了,莫不是未卜先知?” 公子翌此时的情绪也不太好,顺着姬樾的话说了下去:“哪有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两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恰好想到一处去了而已。” 姬樾点了点头:“看来贵国太子也是个有远见的人,知道现在唯有连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连葙可以,派遣使臣前来,谈好之后签订盟书,便就行了,如今这个局面,他送公主前来,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姬樾故作不解道:“何出此言?” 公子翌道:“宛渡只有太子胜一个儿子,一出生就是太子,悉心教导,如今长大娶亲,当然也要娶这天下最好的女子,也是对葙帮助最大的女子,而景如今藏头露尾的实力,宛渡是看不上的,届时一国公主前来,却未曾入眼,又灰溜溜的回去,至我们景于何处?又至王妹于何处?” 这番话让姬樾思考了一下,又问道:“若是太子胜看上了这位公主呢?” 公子翌转着自己手中的珠子:“他一向听宛渡的话,宛渡不让做的事情,他从未做过。” “如此看来,公主怕是要受委屈了。” “问题就在于,我这位王妹,并不是个能受委屈的性子。” 他脸上带着几分担忧,看了一眼洵都:“我这王妹被惯坏了,在葙都城也敢瞎跑,实在是不像话,不知将军可否帮忙寻找一二?” 洵都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公子开口,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别国公主入葙,按礼制应当先拜见葙王。” “那是自然。”公子翌满口的答应。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位少女的哭声,几人起身,闻声向下看去,只见一位眼熟的士族公子从身上抽出一叠银票,砸在一名戏子身上。 那公子五官都快因为他的言辞变得扭曲,恶狠狠的拍着那女子的脸:“不过就是让你唱一出戏而已,三千两砸下去连个响也听不到,你知道我是谁吗?这戏你今日会唱也得唱,不会唱也得唱。” 那女子被逼的幽幽开了口,原来这公子点的竟是一首淫/秽之曲,也是难为了那女子。 姬樾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看来葙的纨绔只多不少,刚死了一个昭行,这又是什么人?” 公子翌看着那人道:“廷尉之子严守成。” 姬樾哦了一声,最后只是道:“看来今日是没什么好玩的了,想必将军等会也要去忙,那我便先告辞了。” 洵都看着独自站在窗边的公子翌:“你不走?” 楼下姬樾由沐铭搀扶着上了马车,公子翌一直看着马车远去,他道:“你觉不觉得,他对景公主的事情,有些太上心了?” 洵都同他一起看去,只道:“我反而觉得,他对你的事情更为上心。” 公子翌笑了一下,冲散了些许眉目间的愁苦,却增添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感觉。 洵都也未必没有看到过公子翌的笑颜,此刻却觉得这笑让他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感觉,仿佛他早就应该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相似的笑容。 洵都一摇头,将脑海中莫名其妙的想法甩了出去,又听公子翌道:“作为一个兄长,怕是觉得这天下没有人能配得上我妹妹,但如果非要选,我倒是觉得,这位周公子不错。” 这句话就有些扯了,先不说王室婚姻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更何况是姬樾这种身份。 就说这两人,怎么想都是不搭配的。 于是洵都便干脆没有回答:“走罢,再待下去怕是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公子翌起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午后太子胜约了去看戏,你去么?” “不去。” 马车晃悠着向前行驶,姬樾懒洋洋的靠着:“乐虔这一步走的,倒是有些着急了啊。” 沐铭:“他或许是想与葙王共谋天下。” 姬樾手指轻敲在桌沿之上:“他谋不了,不说葙卫,你觉得景与宣之间若是开战,哪个更强些?” 沐铭摇了一下头:“景养精蓄锐,已经好多年没有动过兵,实力不可预估,宣前两年被宛渡击败过,却不代表会败在景手中,但一如葙一般,若是景输了,最起码数年间,想要东出便是痴人说梦了。” “乐虔应该早就想要用这一战来练兵了。只是他就算赢了,也没有宛渡那般踏平别国国都的雄心,不过闹剧而已,终归是成不了大气候。” 沐铭一时没有说话,最后只道:“不论谁赢谁输,这两战若真的打了,天下流民,怕是又要多出许多,若是没有战争,几国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 姬樾听着他的天真言语,笑着摇了摇头:“如今各诸侯都贪心不足,天子被他们视若无物,谁都想着一统天下登上至高位,可这过程,便注定少不了战火,这天下,自数百年前两王并立起,便没有一天安宁的了。” 沐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却全部憋在了心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午后,太子胜派了人来接,说是去一处别院听戏,一国太子之邀,姬樾自然只有欣然应允的道理。 车架出了城,缓缓停在了城外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只看得高山流水,偶有白鹤从上而下,又掠入了远方山雾之中,果然是好一副山清水秀。 日光正好,太子胜早在前等待,等姬樾走近了些,才看清太子胜身后还跟着一人。 这人有些眼熟,正是姬樾初到沨阳那日晚宴上跟在惠玹身后的门客。 两人简单见礼之后,太子胜道:“此处水榭乃是先前祖父为祖母所建,后来祖父离世之后,父王为讨祖母欢心,将水榭连同别院一同翻新,如今祖母已经逝去,这里来的人便少了,今日能请周公子与景公子一同,也是蓬荜生辉。” “殿下客气。” 两人闲聊间,派去接公子翌的人也到了,太子胜便带着几人向前,只看见前方一排屋舍,上书“曲水流觞”,两侧栽种着数棵梅树,中间夹着一条小溪,寒冬腊月却并不结冰,一路向前,载着飘落下来的寒梅花瓣,发出欢快的叮咚声。 太子胜并不带人进去,绕过别院,来到一处水榭,此处前方有一座湖,湖前是连成排的亭台。 几人围坐在一处,已有侍女仆从摆好了水果点心,从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处搭好的戏台。 侍女给几人依次添了茶水,太子胜摆出请的姿势:“周公子初来沨阳,怕是没有喝惯沨阳的茶,今日这茶是景茶,比起葙茶要甘甜些,公子尝尝,至于子翌,今日也有景酒呈上,希望两位公子不会觉得怠慢。” 姬樾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太子胜果然没说错,景茶的确要比葙茶甘甜,入口还有淡淡的清香,再适合他不过。 他笑道:“殿下准备周全,多谢了。” 太子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伸出手,身后侍女捧上一册书简,太子胜摊开在了姬樾与公子翌身前:“两位公子看看,可有什么想听的戏。” 那书简上都是些有名的戏曲,姬樾平日也不怎么听戏,看了一圈也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只让公子翌点了。 公子翌也只是随手一指,几人一看,乃是一出武王伐纣的戏。 这戏姬樾虽然没看过,但武王伐纣的故事却是从小听到大的,一出戏下来,与自己所知道的故事相差不大。 倒是戏子这一口葙词,让姬樾听的饶有趣味。 接下来一出戏则为一处传说,说那千年前,神女下凡点化世人,有一少年对神女一见钟情,自此以后奋发图强,终于闯出一番事业,以为位及人皇便能得神女垂怜,却见神女早就忘记了自己,只是如同当年一般,点化旁人,自此明了,一番心思尽数投入在了社稷之上,终成一代明主,这便是商第一位人皇的故事。 戏幕落下,有声音冷冷传来:“我若是那少年,定要让神女目光只落在我一人身上。” 这声音在场人都眼熟,姬樾与太子胜一同回头,太子胜道:“洵将军,你不是说不来?” 而那戏台之上,扮演神女的戏子在下台之时,朝着台上的公子翌挤了一下眼睛,公子翌瞬间紧了紧眉头。 第11章 公主楚 洵都坐在姬樾对面:“本是不想来的,奈何王上有话要告知殿下,便来了。” 太子胜疑惑道:“何话?” 洵都看了一眼公子翌,悠然开口:“景有意与葙联姻,如今人已经到了沨阳,王上想知道殿下有没有心思,若是没有,便找个宗室公子迎娶了。” “这……” 他这个年岁,又一心放在朝政之上,未曾想还有此事,又是当着公子翌的面,竟一时语塞。 这一句话砸下来,砸出了一个寂静地。 姬樾适时开口:“没想到我初来此,便能遇到如此喜事,就是不知道这景的人选如何,能否配得上殿下了。” 太子胜:“我……此事还要父王做主,我听父王的便是。” 台上之戏还在继续,太子胜所选的都是些中规中矩的戏,中途有侍女上前替换水果,公子翌无意间抬头,与一个侍女对上了眼神。 那侍女冲着他一笑,公子翌默默将神色移开。 公子翌问道:“不知景选出来的人是谁?” 洵都道:“两国修好,自是公主为先。” 公子翌点了点头:“原是王妹,洵将军说王妹已经入沨阳,不知道如今在何处,怎么没见她。” 姬樾手中拿着一颗葡萄,闻言眼神分出去了些许,恰好看向方才与公子翌对上眼神的那位侍女。 那侍女向他一扬头,姬樾笑着移开目光。 “想来公主是有别的安排了。” 聊到这个上面,太子胜实在是不擅长,他叫苦不迭:“今日本就是私宴,不谈国事,只安心看戏便好。” 第三出戏也很快拉下幕布,点心撤下,侍陆续上了菜品,几人蹭了一顿饭,太子胜又安排在别院歇息。 侍女引姬樾进了一间屋子,沐铭原想关门,却见那侍女并未离去,只是看着姬樾。 姬樾却也不恼,反而对沐铭吩咐道:“看来有人有话要同我说,沐铭,你先去门外守着。” 沐铭没有立马离开,只是用眼神询问,姬樾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关上门,却也不敢走远。 屋内人都散去,只剩下这两人,姬樾找了个地方坐了:“这位姑娘,不知有何指教呢?” 那侍女将袖子一挽:“指教谈不上,只是想领教一下公子的武艺。” 姬樾看向她的神色倒是轻快的,带着几分笑意:“我不会武,你找错人了。” “怎么可能,我觉得你是习武之人,你勿要骗我!” 姬樾摊开双手:“着实不会。” 侍女轻笑一声,不听姬樾所言,只是从腰中抖出一把软剑,朝着姬樾袭去,那剑十分快,瞬间便搭在了姬樾肩颈。 姬樾却不躲,只是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侍女没有再进一步:“你若真没有把握,连躲也不会的吗?” 姬樾一动不动:“身子孱弱,反应便有些迟钝,更何况公主之剑犀利,以我的能耐,当时躲不开的。” “你知道我是谁?” “景乐楚公主,久仰大名了。” 身份被道破,乐楚兴致索然的收了剑:“那太子胜年纪小,又一副尽听王言的软弱样子,着实没什么好玩的,倒是你这周公子还有点意思。” 姬樾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多谢公主赏识。” 乐楚干脆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案几看他:“我所言属实,我们太子要我来沨阳挑个王子嫁了,谁不知道那葙王就太子胜一个儿子,反正你也在沨阳,要不你娶我罢。” 姬樾本想喝水,听到这话,他拿水的手都抖了一下:“这使不得,我如今身份地位,亦配不上公主,公主抬爱了。” “你怎么如此自残形愧?天子王室,比起葙王来都要高贵不少,怎么就配不上了?”乐楚将水推到姬樾面前,“那太子胜年纪比我小了五岁,对着一个小毛孩子,我也实在没有兴致,你呢,虽然身子不好罢,但模样着实看的过去,大不了以后我保护你,定不让你受委屈,如何?” “不如何。”姬樾笑着摇了一下头,拿起水一口饮尽了,“公子翌就在旁边,公主不去看看他么?” “兄长何时都能见到,但再等几日田相到了,我说不定真的就被塞给太子胜了,还是此事重要些。” “他们要的是景葙联盟,我这个周公子掺和不进去的,公主还是不要再为难我了。” 乐楚嘁了一声:“你可是周公子啊,或许再过段时间,就是未来的天子了,只要你一句话落下,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姬樾十分有耐心的道:“有名无实罢了。” 乐楚干脆将身子搭在了桌上,整个人都快凑到姬樾身边,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行吗?大不了我们婚后互不干涉,过上一段时间,你想要和离或是休妻都由你,还是不行吗?” “休妻这话公主还是不要再说了。”姬樾认真的摇了一下头,道,“你若是不想嫁,他们逼不了你。” 乐楚整个人干脆瘫倒在了桌上:“公子就不要用这种话来逗我玩了,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这话与自己先前所言相同,自己还让沐铭不要再说,如今还给了自己,让姬樾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乐楚似乎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过了一会她又道:“你的身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姬樾:“一直如此,为何如此问?” 乐楚爬在桌上看他:“直觉,我觉得你天生适合习武。” “多谢公主赏识了。”姬樾道,“公主一人来沨阳,又来我这里,怕是有些不妥,还是去看看公子翌罢。” “你这人怎么如此死板?我来的时候没人看见,他们又不知道我的身份。” “小楚,不得对樾公子无礼。” 公子翌今日看见熟人,实在是坐不安稳,便想出来找姬樾走走,本想敲门,结果听到了这个声音,骤然推门而入,他身旁沐铭耸了耸肩。 乐楚看见公子翌,笑着扑了过去:“哥!” 沐铭便走至姬樾身边,小声问到:“这位居然是景的那位公主?” 姬樾点头:“是她。” 乐楚拉着公子翌,好一番嘘寒问暖,姬樾在背后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道了句真好。 或许是见到了亲人,公子翌的喜悦都染上了眉梢,他对着姬樾一拱手:“吾妹顽劣,让公子见笑了。” 姬樾摆摆手:“公主率性,甚是有趣。” 乐楚在公子翌背后朝着姬樾做了个鬼脸。 “那我就先带着小妹回屋,不打扰公子了。” 姬樾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只看着乐楚跟在公子翌身后活蹦乱跳的走了。 望他们离去,沐铭这才忍不住开口:“没想到景的这位公主居然是如此……” 姬樾的目光还停留在那门边,闻言他道:“挺可爱的。” 沐铭:?你不是最不喜这般聒噪之人? 门被关上,屋中燃着香炉,青烟飘摇而上。 公子翌伸手在炉前晃了晃,打散了那一缕香烟,他看着方从姬樾屋中揪回来的妹妹,神色正了正:“如何?” 乐楚丝毫不客气的拿起桌上的糕点塞到嘴里,围着公子翌晃悠:“正常,他不娶我。” 公子翌哦了一声:“他如何说?” 乐楚咽下糕点,绘声绘色的将方才姬樾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公子翌静静听完,目光之中似有几分微妙。 乐楚说完,无奈的叹了一下气:“虽说他看着也有几分好看罢,但就连我都知道,葙王不可能让景与天子王室扯上关系的,尤其是这个傀儡,你为何对他感兴趣?”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他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才会远赴沨阳。”公子翌一计不成,摆了一下手,“不说他……” “不。”乐楚他面前站定,她看着公子翌,神色带着几分坚定:“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接近这位樾公子的。” “为何?” 乐楚此时的语气完全没有方才在姬樾面前的胡闹,她冷静的看着公子翌,一字一句道:“你我都清楚,当年同这位周公子一起消失的人还有谁,就算……但这位公子也肯定知道三哥的下落。” 公子翌沉默了许久,最后道:“他已经死了。” 乐楚不听:“我们从未亲眼见过他的尸首!” 说这句话时她已经红了眼眶,脑海中全部都是那个人的回忆。 当时她不过懵懂幼子,与他的回忆也只不过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可就是这么一点微薄的回忆,却支撑着她坚持了这数年。 那么天真,又那么沉重。 乐楚接受不了这样的离去。 公子翌无奈的偏过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小楚,这么多年了,他若是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们?” 乐楚的声音已经在哽咽:“或许是有别的什么苦衷呢……反正我不信,姬樾……对,姬樾一定知道他在哪里!我去问他。” “别问了。”公子翌一把拉住要去姬樾屋中的人,他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我屡次试探他,都从他口中听不出来一句实话,你又要如何去问?” “为何不能问?”乐楚一把挣开公子翌,“凭什么一起经历了苦难,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好好的回来了,不论死活,他都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而且你也在怀疑他是不是,不然你怎么会特意让我去试探他,二哥,你在怀疑什么?” 公子翌并不言明,只道:“无论我怀疑什么,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乐楚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看他,看到最后,公子翌只能十分无奈道:“可以接近他,但他毕竟是三弟曾经的好友,你不能伤他。” “那是……”乐楚正要应下,突然眸光转向窗边:“谁 ?” 第12章 忽惊梦 窗户被推开,乐楚向外探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她有些疑惑的摇了一下头:“二哥,你这里并不安全。” “不安全的地方多了。”公子翌与她站在一处,“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一玩,联姻的事情,哥给你想办法。” 乐楚哦了一声,问他:“你想家吗?” 公子翌只道:“我会回去的。” 乐楚站在窗边,看着对面被风吹落的枯叶,她伸出手,任由晚风从她手心划走,再向远方刮去:“大哥这些年变了好多,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你若回去,当心着些。” 公子翌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宠溺:“我知道了。” 门外有人进来,太子胜从一堆书简中抬起了头:“去哪里了?” 来人将门掩好:“随便走了走。” 书简被轻轻放在桌上,太子胜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的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那时我年少不懂事,而且你都躲了我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愿意继续跟着我吗?” “令尹那边很好。” 太子胜呼出一口气:“范玉!” 夜光下,排开的屋舍中皆灯火通明,烛光摇摇晃晃,映照着每个无法安眠的身影。 那烛火飘摇卷起的烟尘,一眼看去,都有不同的心机万千。 洵都提了一壶酒,坐在一处屋顶之上,平静的看着每个屋中的动静。 酒入愁肠,背后划来一抹劲风,他轻轻的侧了一下身子,目光飞快的看向后面,同时已经出手,将那人按住。 谁料那人身姿柔软,一个侧翻挣脱了洵都的禁锢。 洵都一条长腿伸出,另一只腿微微蜷缩,眯着眼睛看眼前人。 那是一名女子,一头青丝被高高束起,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 洵都挑了一下眉,似有几分好奇:“今日扮演那神女的戏子?” 女子从腰中抽出一把软剑,唰的一声抖开:“别废话,看剑。” 那剑带着一点寒芒,迅速朝着洵都袭来,洵都只躲,却并不进攻。 这惹得那女子更加激进,她握着剑,直接朝着洵都面门袭去。 洵都酒壶一扔,朝后一仰,又让那女子扑了个空,此刻酒壶恰好落下,洵都伸手,女子剑花一挽,一剑挑开酒壶,那酒壶被挑在剑尖一转,再次向着空中而去。 女子一笑,剑锋下刺,洵都不得不起身与其过招。 屋顶的砖被踩得哗哗作响,酒壶落下又飞起,女子手中剑使得极快,洵都赤手空拳,却招架的毫不费力。 一时局面仿若势均力敌,大约百招后,女子逐渐落于下风,最后被洵都缴了剑,酒壶顺着剑身滑落而下,最后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洵都手中。 女子也不恼,只是朝着洵都拱手:“洵都将军,久仰大名,只是你与刺客过招时,还要留手吗?” “你若是刺客,也不能活到现在。” “所以要多谢将军留手,你武功很好。” 洵都拎着酒壶,重新坐了回去:“你也不赖。” 女子一笑:“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过请教而已,改日再会。” 三日后,景使臣入沨阳,正式于朝堂之上觐见葙王。 景相田惑首提联姻一事,果然如同公子翌先前所言,宛渡并不答应,但却也没有拒绝,只道眼前即将交战,若是成婚,怕是显得仓促,不如待得胜之后再议,就此将乐楚留了下来。 而景公主上了朝堂,一拱手请嫁周公子,令全场哗然。 宛渡自不可能让姬樾得利,只道天子王室婚姻,他一诸侯并无权利做主。 下朝之后,景相单独会见令尹惠玹,献上三件宝物,一副小人嘴脸。 “实不相瞒,我们太子此次派我前来,是另有他事要同贵国商议。” 惠玹并未去看景相献上的东西,只道:“景相请讲。” 景相一脸苦相:“令尹想必也清楚,我王如今病危,怕是没几日可活,他近日时常惦念身在异乡的儿子。” 惠玹哦了一声:“景相是想迎公子翌归国?” 景相摇了一下头:“政权交迭之际,我王有这种想法,实在是让我家殿下有些寝食难安啊。” 都是聪明人,说到此处,便没有进一步说明的必要。 惠玹却也没有一口应下,只是淡淡道:“此事倒也不难,只是我国很快要与卫交战,那宣横在我国背后,也让我王寝食难安啊。” 景相欣然道:“此事葙王大可放心,我们殿下也早就看不惯宣了。” 惠玹:“太子虔是个聪明人,我王定不会让其失望的。” 待送走景相,屏风后转出来一人,腰中环剑,惠玹看了他一眼,那人道:“景太子想要除了公子翌,是否要我出手?” 惠玹摇了一下头:“不着急,太子虔就是因为太着急,现在成了有求于我们的地步,既如此,便再看看。” “是。” “殿下这几日屡次找我要你,我虽都拒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是真的开罪了殿下,便早些请罪去。” 那人面无表情,只道:“让大人费心了,只是我与殿下之间有些误会,实在是难以解释,不如不见。” “榆木疙瘩。”惠玹点了一下他,“那好歹是一国太子,别人上赶着巴结不得,你倒好,避之不及,范玉啊范玉,你还要我怎么说你?” 范玉任由他说,最后干脆闭口不言了。 惠玹只恨朽木不可雕,他说的累了,也得不到一句中听的话 ,最后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这段时间倒是将那位周公子忘了,我先前交代你的事情你也没做,如今景公主不知怎么看上了他,便不能再拖了……他如今干什么呢?” 周公子闲得发慌,这两日不知怎么来了兴趣,府中本就有一池小湖,他便找人寻了几条鱼来,此时正倚靠在桥边给鱼喂食。 他一把鱼食洒下去,明明鱼食多的是,但那六条鱼偏要去争一两颗食物,一时间抢得不可开交,争到最后一个个的都翻了肚皮。 姬樾便看着那雪白的肚皮摇头。 沐铭刚得知了今日朝堂上的消息,回头一看鱼全死了,一时间有句话堵在了心头,不知道该不该吐。 他深呼吸一口气,还是选择说正事:“景公主在朝堂上说要娶你。” 一阵风来,吹动水波涟漪,姬樾偏了一下头,似乎是没有听清沐铭的话:“啊?” 沐铭又重复了一遍:“今日朝堂之上,景公主言非你不嫁,宛渡说你的婚事他做不了主。” 姬樾:“……” 姬樾:“胡闹!” 他拍了拍衣服,将沾上的鱼食拍去,脸上似乎带上了几分愠怒:“乐虔就这般没本事?景到了他手中,竟用上了嫁公主来巴结别人的办法。” 沐铭一时间竟分不清姬樾到底是如何想的,一般姬樾才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两国联姻的事情自古就有,多了去了,说句不中听的话,为了不交战,牺牲一两个王室又能如何呢? 沐铭便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说,只道:“景公主千里迢迢来一趟,如今却没个好去处,葙王让太子胜好好招待景公主,过几日为景公主办宴,想来也有让乐楚找个士族嫁了的意思,届时你去么?” “如此热闹,为何不去。” 如此热闹事定在五日后,而在这之前,一切都看似风轻云淡,只是安静的过了头。 一日傍晚,有人入了王宫,给宛渡带了了一个消息,宛渡听完,眼神微眯,只觉得有趣。 却并不打算与旁人分享,只是暗中派了人出去,似乎要往深处继续查。 那河中漂浮着无数的尸体,腥膻味扑了满面,让人忍不住的干呕。 可惜再明亮的月光,也照不亮这片地方,连带着来时的路,一起隐藏了起来。 这风并不是很冷,但对于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来说,也足以要命,一根枯木之上,两个孩子彼此依偎,河对面是源源不断的鲜血,在月光下波光粼粼。 夜并不静谧,他们身后是一处村寨,寨子依山傍水,宛若与世隔绝。 一个小孩抬起布满鲜血的胳膊,抚着另一个孩子的脸,只摸到了一手的冰冷,冷的刺骨,让他骤然收了手…… “咳咳咳……” “姬樾?姬樾!醒醒。”沐铭无奈的将姬樾手中的书抽了出来,谁能想到这人看个书也能睡着,他拍了拍姬樾的肩膀,“醒了,别坐在这里睡。” 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抓住了沐铭的手腕,那力气大的惊人,沐铭嘶了一声,连忙抽开手。 看着那手腕上的红痕,沐铭心道,若是之前的姬樾,自己这手怕是要断。 他这一抽开,也让姬樾惊醒了过来,那梦中的鲜血似乎就弥漫在他眼前,他头疼的厉害,耳边还回荡着呐喊的声音。 姬樾揉了一下额头,缓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人:“沐铭?怎么了?” 沐铭没好气的道:“本来身子就不好,还坐在书案前睡觉,是不是做了噩梦?” “噩梦……吗?”姬樾喃喃了一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我想见范玉。” 沐铭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现在?” “对。” 第13章 月下谈 沐铭虽然不解他为何如此着急,临走前却又被姬樾叫住:“这两日,无事发生罢。” 沐铭有些不明所获,却还是答了:“都且安稳,只是那景相频频与惠玹相会,两人一谈就是几个时辰,似乎景此来还有别的目的。” 姬樾拉了一下自己身上快要掉落的衣服,不慌不忙的问:“景王如何了?” “听说病入膏肓,快不行了。” 姬樾淡淡的哦了一声:“弑父杀弟,乐虔忍不住了。” 沐铭:?! “你的意思是,景太子想杀公子翌?” 姬樾看了他一眼:“只是猜测而已,你去罢。” 沐铭便带着一头的雾水去了。 他走后,姬樾将面前放着的竹简搁置一旁,重新取出了一排书简,提笔落下,恰好窗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姬樾不以为然,先是将手中的东西写完,一缕发丝垂落在书案之上,灯光摇晃,有人破窗而来,一把软剑闯进了姬樾屋中。 姬樾抬眸看到眼前的人,并不担忧,反而十分熟稔的打了个招呼:“公主来了?” 乐楚却不是来找他叙旧的,她双眸中透着火光,似乎想要将姬樾的一切都看清。 “你到底是谁?” 乐楚如此问。 她看着眼前这个迷雾重重的人,明明这人是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乐楚说:“世人唤你周公子樾,可你大抵不知道,公子樾,我年幼时是见过的,你不像他。 二哥说你的身份是冒名顶替,实际上你只是一个江湖浪客,可我也不信,你拿什么游离江湖,就你这幅半死不活的身子吗?而且如今的江湖客都管政事了?” 面对这番质问,姬樾轻轻挑了一下眉,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脑中在思考要如何对她。 最后他也没有解答问题,只是轻飘飘的反问:“公子翌将这个也告诉你了? 乐楚被他噎了一下,实际上公子翌什么都没有说,这些事情都是她偷听来的,但此时她自然不能露怯,只是一横眉:“那是我二哥,不是你的,他自然会同我说。只是你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姬樾将书简放置在桌上,只将眼前的剑视若无物:“如今我是周公子,我能有什么目的呢?你们兄妹多年未见,关系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同你大哥,或者同你三哥,关系是不是也如此好呢?” “我乐氏家事,便不劳你费心了,真正的公子樾在何处?” 姬樾摊开手,十分惋惜道:“我既然能站在这里,他自然就是死了。” “谁杀的,谁动的手,动手之时,他身旁可还有别的人?” “我敢说,你就敢信么?” 眼前之人油嘴滑舌,乐楚恨不得一剑刺下去,让他老实回话,但是每次对上这个人,她都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三番五次难以下手。 于是乐楚只能继续道:“你先说是谁?” “凑近些,我告诉你。” 乐楚只觉有诈:“就在这里说,别耍什么小花样。” 姬樾目光看了一眼窗外:“隔墙有耳,你确定?” 乐楚想了想,觉得这么一个武功尽废的病美人应该还威胁不到她,于是她将剑收了起来,往姬樾身边走了走。 姬樾张了一下嘴,只吐出两个字,却没有声音。 乐楚下意识的往前又凑了一下:“什么?” 就在这时,姬樾双指并在一起,瞬间朝着乐楚脑后点去。 乐楚措不及防,被击晕在了姬樾怀中,姬樾得意洋洋的看了乐楚一眼:“小丫头,还是这么不长记性,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话,可能会更好一点。” 姬樾一边将乐楚放在榻上,一边懒洋洋的喊:“门口的,洵都将军,一直听墙角可不是君子作风。” 他向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或许一直病着的缘故,语气也有些恹恹的:“我一直觉得当今六国之中最年少的上将军,应当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但是直到现在,我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姬樾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一口道破其身份:“洵都将军,这是对我有多感兴趣,我府上的门也并非不对将军开放,将军实在是不必在暗中偷窥,也让我挺苦恼的。” 门被一点点推开,洵都一身黑衣,抱臂站在门前看他:“我也一直觉得王室最后的正统应该是一个正直仁善之人,最起码,私会别国公主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做出来的。” 姬樾看了一眼榻上乐楚的睡颜,最后将火烛熄灭,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前:“洵都将军,这又是有何事要来告知?” “不着急,在这之前,我也十分好奇,你到底是谁?” 洵都偏头看他:“我可不像那位公主那么好打发,公子想好了再说。” 姬樾缓步走到庭院中的椅子前,月光洒落下来,让他整个人都好像披上了一层纱。 姬樾问:“你想让我是谁?” 他说这话时抬眸看向洵都,眼神中倒映着星辰,一瞬间让洵都生出了许多的错觉,这些错觉搅在他心头,让他一阵错乱,眼前的人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可这世间种种,相似之人如此之多,却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摸着他的头再说一句好好在这吃人的世道之中活下来罢。 而那人的眉眼弯弯,漫天星辰都因此失色,如今这人淡漠的看向世间万物,轻描淡写的将一切不可能的事情摆平。 洵都走到他的身边,看向他的目光似乎能跨越时空,最后只是轻微的摇了一下头,不会是他。 “一个人是谁,取决于他自己想成为谁,公子樾,我先前或许是有些小瞧你了,但如你这般藏头露尾之人,怕是到了最后,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了。” 姬樾同他一起望着天上月:“我很清楚自己是谁,也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洵都挑了挑眉:“哦?那想来你是知道一直以来想让你死的是你的好王兄了?” 姬樾释然一笑:“洵将军未免也太不老实了一些,你也不是早就知道我想让我的好王兄去死了吗?” 两个人对视一眼,仿佛将彼此的花花心思全部看透了一般。 洵都摇了摇头:“你想借宛渡这把刀祝你成事,但那正统之位,你能坐上去吗?” 姬樾道:“不搏一搏,谁能知道结果呢?” 他说这话时满目自信,仿若只要他能说出来,就一定可以做到,那颗红色的小痣宛若一颗血珠,给他添了几分阴暗。 洵都不由的看呆了一瞬,然后道:“你身边的人出去了,你说我现在要是杀你,你有几分活着的把握?” 姬樾一笑:“以将军的本领,要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我怕是只有引颈受戮的份,所以将军是真的想杀我吗?” “你倒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天空被星子妆点,星空之下,洵都换了一个话题:“你想娶景公主吗?” 姬樾慢条斯理道:“宛渡不会让我与景联姻的。” 洵都摇了一下头:“可我还是不知道你想不想。” “……”姬樾扭头看向洵都,洵都摆出一副很认真的脸,似乎是对这个问题十分上心一般,他不知道这位大将军到底是想要如何,但看着时辰,沐铭应该快回来了,还是要将这位将军快点打发走的好。 于是他十分诚实:“不想。” 这句话却反而让洵都兴致更高:“为何不想呢?你与公子翌本就相熟,借此机会亲上加亲,而且我看那乐楚公主也很中意你,如此貌美之人,你真就没有一点想法?” 姬樾看他连续发问,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点怒色:“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本想找公子解个惑。”洵都坐在他的身边,这人带着几分恶趣味的看着姬樾,仿佛觉得姬樾愠怒的样子很是入眼,“但我现在却对你为何不想娶景公主更感兴趣。” 姬樾为他的死缠烂打刮目相看:“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洵都一时间没有回答,思酌了一会才开口:“你应该也知道,我与公子翌早就相熟,他比较宠自己的妹妹,也想成全你们二人,但你却迟迟不肯答应,这让公子翌连日发愁,所以我来问问。” 先不说公子翌是不是真的在为了这件事情发愁,就算他是真的,以姬樾对公子翌的了解,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还需要插进去一个洵都来传话了。 姬樾心道,洵都这人就是诚心给他找不痛快。 但他不说,洵都今日可能就会赖死在这里不走了,他一只手无奈的捂上了额头,一咬牙道:“我并不喜欢女子,将军满意了吗?” 将军被他直言直语惊得目瞪口呆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想说的事情:“如今昭行的死已经被葙王盖棺定论,指给了卫国的刺客,但那伤口我也看过,此般手法,我在沨阳,也是认识一个对的上的人的。” 姬樾不咸不淡的反问:“所以呢?” 第14章 门客玉 “所以我很好奇,一个处于洛阳的王室公子,是如何与我国令尹府中的门客搭上关系的?” 姬樾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只觉得眼前这人今日来者不善,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怕是要让两人遇上了。 他一边想着对策,一边答道:“我并非一直待在洛阳,而你口中的那位门客也并非从小就在令尹身边,所以江湖相识相交,并不意外。 只是将军早就知道凶手是谁,却没有上报,看来将军对葙王的忠心并不足啊。” “这沨阳如今只有一个人才会对凶手是谁感兴趣。”洵都眯了一下眼睛,自从他听到姬樾那句话之后,他再看姬樾,总觉得不对劲,“况且我若是让旁人都知道那门客是你的人,你觉得你还能好好的活在这里吗?” “那还是要多谢将军,将军知道答案,是否可以离开了?” “不急。” 姬樾看向他,心道,你不急我还急。 “不知将军还有何事?” 洵都干脆道:“公子翌自从来了沨阳之后,可从未出去过,你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呢?” 姬樾看着他没完没了的样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齿:“他没有出去过,我便不能来了?这亦是我的私事,将军理解一下,便不必多言了罢。” 将姬樾生气的模样尽数看了个便,洵都这才起身告辞。 姬樾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只道无赖。 这人简直就是一个变故,而这个变故,究竟想做什么呢?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脑海中回想着方才洵都看他的眼神,那神色恍惚,分明是在透过自己看旁的人。 他看的人是谁,谁能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又与他带着几分相似? 公子翌么? 风吹动院中树木,月照着故里,姬樾若有所思。 洵都前脚离开,沐铭后脚入了门,他身后跟着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一路跟着来到了院中姬樾眼前。 沐铭看向那椅子,咦了一声:“方才有人来过?” 姬樾头朝着屋中一扬:“景公主来问我些事情,被我打晕了。” “什么?”沐铭将姬樾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有没有受伤?” “你觉得呢?”姬樾淡淡一笑,“无事,她伤不了我,桌上有卷我写好了的书简,是交给范玉的,你帮我取来。” 沐铭知道他这是有话要与范玉谈,干脆也不碍眼,应了一声进屋子去了。 院中范玉拉下兜帽,看着姬樾的眼眶都红了许多,他垂下头唤了声公子,刚想多说什么,就被姬樾打断。 “先不忙着叙旧,你这几日是否可以抽出空来,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我跑一趟。” 范玉立马点头:“公子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稍后沐铭将书简拿出来,我要说的话都在那书简之上了。” “好。” 说完这件事情,姬樾的目光有几分危险的看着范玉,他薄唇亲启,却是质问:“你应当知道,我们成事之后,太子胜是一定要除掉的。” 范玉嗯了一声:“知道,公子尽管放手去做,玉一切以公子为主。” “我一向不愿意过多干涉你们的生活,但如今时间差不多了,一切都应该走上正确的路,别怪我太过于苛刻,这条路上,容不得变故发生。” 这话说的实在狠厉,却让范玉直接跪了下来,他朝着姬樾拱手,一副模样再真挚不过:“我的命都是公子救下来的,公子让我引颈就戮,我也是欣然赴死,所以请公子不要怀疑我,我永远不会背叛公子。” 姬樾起身将他扶起来:“起来,不必跪我,你若是有异心,我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我自然信你。” 他本想俯身为范玉拍一下袍子上的土,谁知刚弯腰就感觉喉咙一痒,干脆咳了起来。 范玉连忙扶住他,将他扶到了椅子上坐好:“遥记得公子当年不是这样……” 姬樾虚弱的嗯了一声,他干脆伸出一只手放在桌上:“坐下,为我搭个脉罢,我近几日胡乱吃了些药,也不知道身子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旁的人我不放心。” 范玉便坐了,他一边为姬樾搭脉,一边问道:“那公子樾虽然病弱,却也不至于无从解,公子如此,可是还有旁的计划?” 姬樾懒懒的嗯了一声:“是有些想法,只是能否做到,要看具体情况。” 范玉沉默了一下:“若是刺杀之事,可由我来为公子代劳。” 姬樾摇了一下头:“用的上你时,自会告知你。” 范玉于是失落的哦了一声,指尖触动的脉搏微弱,让范玉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到最后面,他竟是跳了起来:“公子怎可服用那种伤身体的药物?” 姬樾收回了手,带着几分责怪的看了他一眼,“沐铭还在屋中,我这院中耳朵也并不少,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我的关系,还是想让他们知道别的更大的秘密?” 那眼神明明是问责,但配上姬樾那双眼,再搭上这一张病弱的脸,反而呈现出了几分嗔怒:“若真关心我,就不要让我再为这种事情操心。” “我……属下知错。” “无妨,坐。”姬樾摆了摆手,“几副药而已,之后调理回来便是。” “伤及根本,再如何调理也会有损。”范玉看着姬樾如今的样子,不觉间就红了眼眶,“公子先前明明也是能握起狼刀的,如今却……” “如今却什么?”姬樾眯着眼笑,“我就算瘫倒在床上,也自有你们为我动,还是说我如今成了废人,你就想弃我远去了?” 沐铭忙道:“自然不会。” “那便说正事,你先前传信说令尹会有动作,怎么到了如今,却依旧没有消息?” 提起这个,范玉瞬间面露难色,他嘴唇动了动,半天却没能听出个响来。 姬樾看见他这副样子就牙疼:“有何话直说就是,这般扭捏的做什么?” 范玉没好气的道:“那惠玹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公子不必理会这种人。” “他们说什么?” 范玉不答。 姬樾只好耐心的再问一遍:“说什么?说罢。” 范玉的神色如同豁出去了一般,干脆狠下心一股脑的全吐出来了:“惠玹说那景公主如何就看中了公子,他们要公子来本就没达到目的但如今天子失踪公子身份便水涨船高,若是让景公主嫁了公子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景, 如今又是结盟又是大战无人看着公子唯恐多生事端,不如废了公子的腿公子出不了门也可消停些耐心等着大战结束再送公子回去。” 这段话说完范玉的头都快要埋到地上了,他紧紧的盯着地缝,仿佛要用目光将那地缝瞪大钻进去。 姬樾倒是依旧神色淡淡,反而还与他商讨起这件事来:“这件事情惠玹交给你了?” “公子不用担心这个,有我在,谁也不能动公子分毫。” 姬樾:…… 他抬手敲了一下范玉的脑袋:“若我不问,你打算如何处理?” 范玉:“我杀了他。” “有办法全身而退?” 范玉梗着脖子:“大不了一死。” 姬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把你那条命先留着吧,没到要死要活的时候。” 他起身朝着屋内看了一眼,烛光摇晃,映照出一抹倩影,是乐楚醒了,似乎正在与沐铭说些什么。 姬樾于是看向范玉:“过些时日我会找个机会,先助你办成我的事,待你回来之后,若惠玹还是这个想法,便找个时间,再办惠玹的事便是。” 范玉随他站起,抿唇不语。 姬樾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信我,我便也不能让你处于两难的境地,去找沐铭,拿了东西便回罢。” “我不为难,我来这沨阳也有几年,难道还能没有些保命的手段吗?” 看着这孩子一脸不忿的样子,姬樾缓缓的将手放下,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柔情:“那就是不听话了,不听话是想要做什么?趁我如今提不动刀,造我的反吗?” 这话说的更加犀利,便是真的在问责了,范玉立马要跪,姬樾只是往后退一步,冷冷的道:“不是你来也还会有旁人,不是惠玹也还有宛渡,你是想将这些人全部杀光了么?” 说到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范玉,你从未让我如此操心过。” 这句话不可谓不扎心窝,落在范玉头上更是让他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他跪在地上看着姬樾,心中无比清楚自己的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是因为清楚,他才会替他难过。 只是这些难过再多也不会让姬樾有任何波动,恰好屋中的门被推开,乐楚先冲上来,沐铭紧随其后,打断了范玉要说的一切话。 乐楚显然是因为姬樾的事情耿耿于怀,她恨不得现在就抽出剑将姬樾砍成两半,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很好,这笔账,我记下了。” 姬樾面对不听话的下属和吵闹的公主,旁边还有一个不知情的师兄,瞬间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他扶了一下桌子,未曾簪起的发顺着肩膀滑落,也遮挡住了他的半边眼睛。 姬樾偏过头看向这一群人,目光如刀,说出的话也携带着那塞北的风霜:“公主几次三番打搅我,当真是不顾女儿家的名声了?几日后我会亲自到场,看着公主选人,如今夜深,公主请回,沐铭,送一送公主。” 说来也奇怪,明明眼前是一个连站着都费力的人,可那双眼睛却实打实的震慑到了乐楚,让她一时竟听了姬樾的话。 沐铭见此,虽然不解范玉到底同他说了什么,却也第一时间跟着乐楚而去。 范玉这才回过神,最后咬牙道了句是。 姬樾满意的也让他滚了。 范玉滚出门外,没走多远突然遇到了一批人,为首的人朝他拱手:“殿下让我们来请先生过去。” 范玉只道了一个滚字。 那为首的人意味深长的朝着姬樾府宅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说,若是先生不去,那明日你出入周公子府宅的消息他便会上报给王上知晓。” 范玉顿时明白自己被跟踪了。 怪他一时不察,竟闯了如此大祸,也是他没料到有人如今已经存了跟踪他的心思。 范玉自认倒霉,冷哼一声:“走。” 第15章 名利客 这场盛宴设立在一处梅林之中,葙多梅花,在这种苦寒之中,只有梅花开的更艳,越是难捱,越是奋博。 姬樾去的很早,却并没有人前露面,反而同沐铭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群人几乎都是特意打扮过,只想在公主面前留一个好印象,而有的人攀附在公子翌身边嘘寒问暖,完全不见昔日的趾高气扬。 这其中不乏家中已有妻室的,都只不过眼看见权势,上赶着攀附上来,求一个未来的高位。 这些人一个都不会入乐楚的眼,只会争前恐后的在众人面前出丑,而此时的乐楚正与公子胜走在一处。 那梅林中架起了桌席,上面摆着茶盏,茶水已经煮的沸腾,太子胜同乐楚一起坐了,两人相对品茶,只听乐楚道:“我见太子比我还要拘谨,若是不知道要如何聊闲事,不如我们来聊聊正事。” 说起这个,太子胜这才舒缓了不少,他道:“公主想聊什么正事?” 乐楚将一杯茶端在手中:“如今天下分作七国,周王朝名存实亡,早就被踢出了角逐,其他六国各自制约,偶尔有小的摩擦,也不过互相夺城而已,如今葙王带兵攻入王城,俘虏王室,是否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呢?” 太子胜不知道乐楚说些话是如何想的,便只道:“公主此言实在令我惶恐,父王不过邀周公子前来做客,并未关押,又何来俘虏一言? 至于取而代之,更是荒唐,若真的确认天子已亡,那我们只会拥立公子樾继位,届时天下依旧是周朝的天下,我们也只不过是属国而已。” “既如此,待葙卫之战结束后,葙的目标又会对准哪里呢?葙王只提婚事大战后再议,是否也想看一看我景与宣的大战结果再做决定呢?” 太子胜沉默了一瞬:“公主为何如此问?” “天下皆知的事情,我这个当事人若是再不清楚,怕是有些不应该了。” 乐楚看着太子胜不说话的样子,反而笑了一下:“殿下这是在想,既然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为何我国太子又要将我送来葙呢? 这其中要不就是我王兄对自己十分自信,觉得与葙的联姻势在必得,又或者是他有旁的目的,我是否可以和亲,与他而言并不重要,也不难猜。” 这一番话倒是让太子胜对乐楚的看法变了一遭,他就算听从父王的命令将人娶了进来,也不过是两国之间交好的工具,自己只需要保证她吃喝不愁,便也就没有什么旁的用了。 但如今看来,这位公主明显有她自己的想法。 太子胜道:“所以公主看上了周公子?” 乐楚摇了一下头:“谁不知道周公子只是一个傀儡而已,要不是天子失踪,留他还有些作用,怕是早就死了。” “恕我愚钝,那公主是想要做什么呢?” 左右无人,乐楚视线投向远方公子翌站着的地方,她压低了声音:“我大哥这些年为了权利,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此次他的目的不在联姻,而是想借贵国的手除掉二哥这个隐患。” 太子胜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去看,只看见公子翌与一人相谈,却并不开心,那脸上带着愁容。 与他相谈之人平日也看不上他,只不过是别有心机。 他道:“你想让我们保子翌一命?” 乐楚顿了一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片刻后点了点头:“多谢殿下。只是不管大哥是何种模样,他都是我的兄长,若有可能,这场兄弟阋墙的事情,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这是自然,子翌十二便到了葙,这些年来,我都快要将他视为兄长,况且公主至情,乃是好事。” 太子胜虽如此说,但看着乐楚的模样,倒也明白她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眼看着景国这两位公子不可能和谐共处,只有将公子翌永远留在沨阳,而太子虔顺利继位,这两兄弟才都有活命的可能。 乐楚在替自己二哥求情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大哥求情。 话到这里,乐楚也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了,恰好风拂梅花落,将寒梅的香气一同送来。 远方的梅林之中,那全身雪白的人似乎要与白梅融在一处,若是不仔细去看,甚至看不到那边还有身影。 姬樾方与沐铭说完话,抬眼看到一个让他觉得有些意外的人,那人似乎是喝过酒才来的,远在几步之外便能闻到一身的酒气。 姬樾感觉自己如今是真的闻不得这些气味,便下意识的想要转头离开,谁知道下一刻那人却张口喊住了自己。 “樾公子,公子留步。” 那人三两步走来上来,散落了一身的酒味,姬樾只好与他对立,总感觉这人一直醉着,他道:“张先生有何见教?” 这人正是前几日太子府中议政时所见的张朔,他见姬樾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姓,倒是有些意外:“公子还记得我?” 既然躲不掉,姬樾便也就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样子,沐铭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给两个人留出了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 姬樾温笑道:“先生那日所言,字字珠玑,让人实在难忘。” 张朔打了一个酒嗝,端详着眼前的人,姬樾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就站在那里让他看,也不多言。 片刻后,张朔朝着姬樾拱手:“若是公子不嫌弃,朔愿跟着公子。” 此言倒是让姬樾有些意外,先前他第一次见这人时因为那市井传闻先低看了人一眼,又听着这人的言谈打消了固有的印象。 但却从未想过,这人居然愿意舍弃太子胜,反而来投靠自己这个名存实亡的王室公子。 姬樾哦了一声,并没有立刻表态,只是道:“先生莫不是说笑,樾在沨阳自身难保,先生如今是太子幕僚,怎可弃明投暗呢?” “说笑的怕是公子。”张朔一张嘴,带着一身的酒气,一副夸夸其谈的模样,“若是我没有看错,公子处境绝不止表面如此,若是我看错了,我也有办法让公子全身而退,说来都不难办,只看公子如何想了。” “先生此话言过。”姬樾拢了一下衣袖,不咸不淡道,“王兄下落不明,我又沦落此地为质。 抬眼看去还有个葙王一心想要吞并各国,我就算能回洛阳,也终究逃不过是葙王手下一傀儡,谈何全身而退呢?” 张朔哈哈一笑:“某这辈子不知说了多少话,却从未有言过之语,以公子身份,要何前途没有。” 这笑引得姬樾也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先生今日此来是为名还是为利?” “人生于世间,若真有大才者,谁不是名利皆想要呢?” 姬樾:“为名利而来?我身上可没有这些东西。” 张朔只道:“我既选了公子,是否可以得到这些,那便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先生豪言,但说起名利,先生盗窃之名,倒是天下闻名。” 提起此事,张朔不屑道:“昔日屿陆相污我盗了他的宝玉,搜走了我所有财物,将我驱逐出屿,来日我定要盗他最重要之物,并让他双手将那玉捧给我。” “先生性情中人,樾佩服。” 这人言谈无不夸大,但却给人一种所言必所行的感觉,姬樾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现如今世上,能如此畅快直言之人已经不多了。 就算这张朔只是空谈之人,姬樾倒也乐意听他所言。 只是看一个人的本事,却并非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以敲定的。 前面说了如此多,到此便也应该说些正经的事情了,他风轻云淡的同眼前这位太子幕僚谈论着未来的局势:“若我说,我要葙卫这一战,葙大败而归,你可有相应的策论?” 张朔:“公子这是记葙王的仇了?” 姬樾并不回答他的话:“你只说是否可有。” 张朔言辞肯定,知道这是新主对他的考验,便一口应下:“有。” 姬樾目光与张朔对视:“那我等先生的策论。” 张朔道是,正要拱手告辞,却听得远方一阵打斗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楚,只在顷刻间,便已经在姬樾耳边响起。 姬樾抬头去看,只看见了晃过的刀光剑影。 有数人缠斗在一起,似乎打的不可开交,姬樾转身看向沐铭,沐铭也恰好看他,示意他快走。 一场落梅如雨下,稀里哗啦的盖了姬樾一身,引得姬樾连声打了好几个喷嚏。 有人趁着这场盛会行刺杀之事,目标会是谁? 在沨阳国都,他们想要行刺太子胜,还是远道而来的公主?又或是自己这个王室公子? 姬樾的脑袋转了一圈,突然发觉不对,若是目标对准的是他们,那动静不应该从哪个方向传来才是。 那个方向,先前站着的人是……公子翌! 有人忍不住要对公子翌下手,这个混乱的环境之下,各种势力聚集,确实是刺杀的好时机。 姬樾顾不上其他:“沐铭,你去那边看看,千万不能让公子翌有事。” 沐铭扭头:“那你……” “他们的目标应该不是我,我无事,你去便是。” 沐铭只好去了,他这一走,姬樾连忙拉着张朔朝着太子胜那边走去,他身旁只有一个幕僚,自己又是个废人,这个时候,自然是去找一个依靠的好。 只是自己想的好,去路却被人在半途拦住了。 那几个人蒙着面,手中握着长刀,姬樾只能朝一边奔去,后面的人倒也不打算多追,只是看着他远去。 而姬樾一路狂奔之后成功的在这片还在不断落梅的林中迷失了方向,张朔在半途与他分道,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无比熟悉,却一时间分不清该如何出去。 打斗声依旧在朝他靠近,身后传来一阵疾风,姬樾身子十分迅速的朝一旁倾斜,恰好躲开了后方袭来的刀光。 他顺手折了一截梅枝,一把拂过,花瓣在空中纷飞开,那人扭身便继续朝着姬樾劈来,握刀的手却被姬樾用梅枝点过,打落在他手腕处,这一镇,那人只觉得自己双手瞬间一麻,握着的刀便有些不稳。 姬樾趁着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梅枝朝着那人的眼睛一扬,瞬间拔腿跑路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而去,却见眼前依旧有人,只叹难怪那些人不追,原来到处都有他们的人。 他停下了腿,扶着一颗梅树叹息:“我与你们的主子也无冤仇,何必对我赶尽杀绝呢?” 一个人站了出来:“公子误会了,我们几个只是想请公子再出一趟远门而已。” 姬樾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若我不去呢?” 第16章 落梅茶 “那我们就只能冒犯了。” 姬樾眼看着这群人要动手,只叫苦不迭,试图再和他们讲道理:“我就算是想去,宛渡也不会让我去的。” “这就不需要公子担心了,我们自有办法。” 那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姬樾身边,十分干脆的伸手按住了姬樾的肩膀,他轻声道:“公子请罢。” 姬樾便只好跟着他们走,心中祈祷有人能尽快发现自己不见了,或者沐铭能跟上来,不然自己可就真的要走了。 这片梅林似乎漫无边际,那群人带着姬樾走了很久,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为首那人身着黑衣,负手而立。 姬樾看着他的背影,只觉眼熟。 一名刺客将姬樾向前推了一把,推的姬樾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他站稳身子,清了一下嗓子:“阁下究竟是何人?” 那人道:“公子受惊了,我本无恶意,只是见公子受困于葙王,故想助公子离开这里。” 瞧着这一群冠冕堂皇的人,姬樾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只想唾骂出身,却碍于自己的处境忍了下来。 他道:“那还要多谢阁下,只是阁下这般藏头露尾,实在是让我有些惶恐啊。” “公子不必担心,我三日后启程,只请公子配合一二便是。” “三日后启程……据我所知只有景来的使臣……” 见身份被姬樾猜出来,那人便也不藏,转过了身子,正是前几日来沨阳的景相田惑。 田惑笑道:“公子聪慧。” 果然也是荒谬,说话间,远处又有打斗声将至,姬樾回头去看,只见一人提剑已经杀到了他们身前。 那人今日不知作弄什么风雅,一袭的红衣在白梅中亮的刺眼。 一剑下去,鲜血朝着四周洒落开,梅花打落在他肩头,又转而被疾风卷起,最终缓缓的落于地上。 他头发被高高束起,绑成了高马尾,刀落在按着姬樾那人的心头,一脸的戾气。 终于算是来了一个能救命的人,也就只凭这一个人,在场局势瞬间逆转。 姬樾赞赏的点点头,果然是年少闻名的上将军,这一手露出来,还算是有点样子。 所有的刺客立马将注意力放在了洵都身上,姬樾趁机不怕死的朝着田惑走去。 田惑也被洵都的出现惊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过来,他有几十人一起围堵洵都,有什么好怕的。 姬樾走至田惑面前:“我来时看见你的人在朝着公子翌下死手,没想到,最想让公子翌死的,居然是他自己家国的臣。” 田惑没想到姬樾会与他提起这个,只道:“如今景国的君只有一个,我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姬樾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他道:“景国的君想来只有景王一个,乐虔还没有到那个位置,便引得手足相残,怕是德不配位了一些。” 田惑冷笑了一声:“哪次王位的更迭不需要流一些血了,只不过这次流的血和殿下是一样的而已。” 姬樾拍了拍手:“真是好样的,贵国原来都是这种人,若是此次子翌不死,那你们可就要好好担心一下了。” “令尹已经答应替我们除掉乐翌,就算他这次命大,也终究逃不过一死。” 姬樾轻轻的将自己肩头落下的一瓣梅花拂去,他语气轻描淡写:“你错了,今天要死的人只有一个。” 一根尖锐的木枝从姬樾袖中划出,他干脆利落的上前一步,将其捅进了田惑心头:“像你这种蛀虫,还是早点死了好,免得到了最后,还要脏了别人的手。” 田惑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姬樾居然有胆子在这里杀了自己,他毕竟是景相,是来使,就算有错也是要遣返归国,由景国的人来处理。 所以他大胆到在葙的宴会上,动手劫持周公子,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周公子杀死。 他就连到死都不明白,姬樾为何敢对他动手,为何必须对他动手。 田惑倒下的那一刻,恰好洵都手起剑落,最后一个人与田惑同时倒下。 姬樾看着满手的鲜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虚弱的靠倒在了梅树之上,摇落了一树的芳菲:“洵都将军,多谢了。” 洵都提步走至他眼前,看了一眼田惑的尸体,却没有多言此事,只是道:“其实你今日来与不来,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姬樾微微的喘息,他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全身再也没有力气,闻言他道:“但对我来说,确是重要的。” “难不成你真的想娶乐楚?” “自然不想。” 他说的干脆,说完便顺着树往下滑。 方才自己动手杀人,弄的衣襟凌乱,如今再往下滑,更是让那雪白的衣襟散落开了大白,露出了一片肌肤,因着方才用力过度,微微泛上了粉色。 洵都下意识伸手将姬樾拉了过来,姬樾只觉腿脚发软,干脆虚靠在了洵都身上。 洵都低头,能看见那散落衣襟中的另一番风景,瞬间有些呼吸急促:“你衣襟散了。” 姬樾十分无力的道:“手上有血,散就散了罢。” 洵都干脆伸手替他扯了扯,勉强挡住了一些东西:“回去吗?” “回。” 姬樾虽然嘴上说着回,动作却没有一点要回的打算,他只是在洵都肩头喘息,热流顺着那血红的衣衫打落在洵都肩头的肌肤之上。 洵都被这一番动作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傻站在原地。 待姬樾好些,这才慢悠悠的跟着洵都身边,由洵都带路,晃悠着回到了宴会场地。 经历过一场大战,众人也没有了赏梅的心思,一群人转到了一处别院,正在别院相谈。 太子胜见两人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旁公子翌惊魂未定的靠在椅子上歇息,沐铭守在身边,见到姬樾之后他连忙走了上去。 “没事罢?” 姬樾:“无事。” 沐铭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还有那一手的血,瞬间提心吊胆,心道怎么可能没事,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多说,只将姬樾拉了过来。 姬樾一笑:“衣衫不整,让诸位见笑了。” 太子胜生怕姬樾有个闪失,见人回来,哪里还会在乎旁的,他连忙道:“公子无虞便好,清雪,带公子下去梳洗一下。” 姬樾便与沐铭一同告辞下去。 他一走,洵都走到太子胜身边,看向站在公子翌身边的乐楚,再想一想姬樾拼着身体不顾,也要来凑这个热闹,一瞬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洵都干脆道:“凶手是田惑,此事景公主怎么说?” 乐楚虽然知道大哥有杀了二哥的意思,但却没有想到,田惑居然如此大胆,在这里就敢动手。 要是早知道,她今日定会与公子翌寸步不离。 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乐楚勉强抬头:“田惑自作主张,实在大胆,死不足惜,太子不必顾虑我景,依法处置便是。” 洵都不明缘由的笑了一声:“确实死不足惜,所以他被我一剑给宰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接二连三,成功的让乐楚懵了:“这……” 太子胜闻此怒道:“景正与我们联盟,你怎么敢杀了他国使臣?” 洵都好似早就知道有这么一问,他不紧不慢道:“我去时田惑正欲对周公子下手,若是你们想在这里见到田惑,那怕是周公子你们就见不到了。” 太子胜本就对田惑这种两面三刀之人不喜,如今他又胆大包天,居然想截了姬樾,自然是死的好。 可就算死的再好,也不能明面上说出来,他只能一脸为难的看着乐楚:“公主请原谅洵都将军直言直语的性子。” 乐楚摇头:“无妨,此事确实是我国的不对,我将这种人带来沨阳,应当是我赔罪才对。” 太子胜一摆手:“幸好今日两位公子都无事,只是田相之死,在贵国太子那边,还需要公主为其解释一二。” “那是自然,田惑狼子野心,不能让他影响了两国结盟,殿下若是不嫌,我敬殿下一杯,权当今日之事未曾发生过。” 方才一场刺杀,有些被吓到的人早就离开了,如今在场留下来的,大多都是些没心没肺的,听说事情摆平,也就可以重新举杯继续在一起。 待姬樾上来,只见众人又是一番欢声笑语。 乐楚一边与太子胜相谈,中途还不忘记顾着公子翌,姬樾见状,便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了。 姬樾只给自己添满茶,一口未喝下,有个人影落在了他眼前,挡住了一片照过来的光,有风拂过梅花香气,从远方幽幽飘来。 于是姬樾抬眼,带着几分茫然,眼尾略微上挑,勾出一张极为好看的容貌。 洵都看这那副容颜,最后坐在了姬樾身边,与姬樾闲聊:“公子觉得,在场之人,谁配得上这位景公主呢?” “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只要是公主喜欢的,自然就是般配的。” 洵都看着他,拼命想在他眼中看到几分落寞的情绪,却最后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位病弱的周公子处变不惊,好似出现了什么大事都可以用这幅淡然到极致的神情回应,就算是方才亲手杀了田惑,那脸上的凶狠在他看来,也不过做戏而已,还是那般拙劣的戏。 洵都不由得凑近了他些,一只手支撑在脸侧,带着几分好奇:“你放弃了一切,甚至不惜自断经脉,如此狠得下心,最后想要的东西怕是不简单。” 姬樾哦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意外:“让你看出来了?” 洵都轻笑了一声。 姬樾道:“天子之位,难道还不值得如此去争吗?” “是值得,但倒时候就不知道是周天子,还是什么旁的天子了。”洵都将那杯茶一口饮尽,茶杯放置在桌上,“葙卫这场大战表面上还有半月的时间,但暗中的战争早就已经开始了,我不相信你没有动作,你想让谁赢?” 姬樾只是缓缓动了一下唇,没有一个字,但那口型,却让洵都看明白了。 洵都不由的笑了:“我想,最后的结局,应该会如你所愿。” 上面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乐楚看了一圈在场的人,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姬樾这边,声音一扬:“太子殿下若不愿意娶我,让我自行挑选的话,那我可就要有话说了。 在我心目中,我未来的夫婿人选,要不就如同洵都将军那般武艺高强,要么就如同周公子一般好颜色,一样都没有的,还是不要来掺和了罢。” 她这一句话让两人身上瞬间多出来无数目光,太子胜听得哈哈大笑,似乎在赞赏乐楚这般豪迈。 而公子翌只是一味的埋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或许是今日之事还是传到了宛渡耳中,中途宫中有人来,说是王上要见太子,太子胜便就此告辞了,他走后,乐楚就在这众人的目光之中走到了姬樾两人身旁。 “周公子,我看了一圈,还是觉得你好,不如你放弃了这身份,随我一同回偃都,我一定对你好。” 姬樾将眼前的茶杯添满,然后抬头:“想来我已经同公主说的很清楚,再多说,怕就是些不好听的话了。” “唉……行吧。”乐楚无奈的耸了耸肩,又将目光看向了洵都,“既如此,洵将军觉得我如何?” 洵都:??? 洵都从看戏的一瞬间变换为唱戏的,一瞬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公主天资,又不失英勇,自然是极好的。” 乐楚一笑嫣然:“那不如洵将军娶了我如何?” 洵将军:…… 公子翌就站在乐楚身边,一言不发,反而是看着这两位挚友,仿佛真的在考虑亲上加亲的事情。 姬樾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也觉得洵将军极好。” 洵将军被噎的一句话也不想说,乐楚看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顺手接过了一个公子递过来的茶水。 “公主。”看着举杯要喝的乐楚,姬樾不知抽了什么风,“我有些口渴,不知道那水是否可以给我喝?” 众人看着他眼前的茶陷入了沉思。 乐楚啊了一声,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将手中的茶水递到了姬樾眼前,姬樾端起,一口的喝了个干净,然后他看向那位递水的公子,笑了笑。 “水……有问题……” 救命,下一章至今还在高审里面让我不知道怎么改[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落梅茶 第17章 春光乱 姬樾本想喷一口血来证明水有问题,结果这次血不给力,于是他只能爬在桌上,将上面摆着的茶盏连同茶水一起打翻。 洵都立马起身一脚踹翻了那公子,亲手将人拿了按倒在姬樾面前:“当众谋害公主与周公子,你存了什么居心?” 这些话落到姬樾耳中都已经有些模糊,那茶水入喉,只教他一阵头晕眼花,里面的药实在是太激烈,一个男子给女子下的药还能是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姬樾嘶了一声。 他伏倒在桌上,心想别管那公子是何居心了,先管管我,我有点不好。 太子胜走时将范玉留在了这里,他自然也看到了眼前这一幕,立马拨开人群走过来,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发生什么事情了?” 公子翌道:“范大人,有人想要残害小妹,却害到了周公子身上。” 范玉看了一眼被压着的公子,然后上前按住姬樾的手腕,那脉象让范玉瞬间有些不好,他伸手扶起姬樾:“我带周公子去屋中歇息,劳烦洵都将军将人看好了,此事我定会告知王上,让王上处置。” 范玉带着姬樾与洵都擦肩而过,谁料这时,洵都突然扯住了姬樾一条胳膊,他顺势将那公子甩到了范玉手中,然后轻轻一拽,两个人手中的人就这么被他调换了过来。 姬樾差点没被他们搞吐了,看清眼前人,他眉头一皱:“不劳烦洵将军,我有范玉就行。” 洵将军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将姬樾按到自己怀中:“还是劳烦你将这人与今天的事情先告知上去罢,我带周公子去歇息。” 范玉眼睁睁的看着公子就这么被人带走,偏偏自己还没有一个理由去拦住他们,若是再冲动一些,怕是要暴露的,于是他只能没好气的卸了手中那人的胳膊,将那人提走了。 姬樾抓着洵都的衣袖,弱弱的喊了他一声:“洵都将军。” “嗯。” “腿软。” 洵都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姬樾额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细汗,那眼尾沾着红润,一副样子好不可怜,洵都不由道:“你怎么这么废物?” “将军不是知道么?经脉俱断,还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洵都:“……我背你?” 姬樾摇了一下头:“不雅观。” 洵都:…… 于是身后众人看见他们的将军一把将周公子抱了起来,周公子的胳膊顺势圈在了将军脖子上,两人就这样向前去,看着好不亲密。 若是不知道他们身份的人,还以为他二人亲密无间,难舍难分。 想到这里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道自己简直是疯了,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这边洵都将人抱到了别院屋中,干脆丢在了床上。 姬樾蜷缩着身子,明明看起来十分难受,却还有功夫与洵都说话。 “范玉算半个大夫,你不让他来,是想干什么?” 洵都:…… 洵都还真不知道这一点,他方才就是很突然的不想让姬樾和别人走,还是这种中了药的情况下。 等将人带来,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了现在的情况。 洵都张了张嘴:“那你……你……你看不惯谁,我去给你抓来解毒?” 姬樾幽幽得看着他。 两个人一时之间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只想相对无言。 姬樾抱着自己的身子缩在墙边,他低低的喘着气,手指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勉强抵过了身体上的激烈反应。 只是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更何况他的身子是如今这样,若是没有个解决方法,怕是要坏。 姬樾看向旁边站着的人,这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带着些懵懂和迷茫,看着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 他欣赏了一会洵都大将军的神色,然后缓缓闭上眼:“将军就打算如此看着我难受?我今日要是死在这里,将军应当是脱不开关系的。” 洵都哦了一声,这个关头,也和他吵不起来了,他往后退了退:“那我去找范玉。” 姬樾点了一下头,发出一声轻哼,似乎是累得话都说不全了。 他闭着眼,仿佛过去了许久,却没有听到洵都离去的声音,只好艰难的睁开眼,对上了洵都的视线。 姬樾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向洵都,他难受的呼出一口气,正欲吐几个字,却见洵都突然凑了上来。 “公子,果真未曾去过洵山?” 姬樾看着他那张十分较真的脸,轻声道:“未曾。” “若是未曾,为何我会觉得你如此眼熟?”洵都干脆将人揪了过来,就看着被湿润染红了眉眼的姬樾,他突然有一种想将这人碾碎了的想法。 姬樾抬头看着他,唇角缓缓勾勒出一抹轻笑,那笑容带着足以穿透人心的利剑:“所以你一直在透过我看着谁呢?” 洵都捏紧了姬樾的衣襟,若不是顾及着这位公子的身份,他怕是早就杀了这位公子了。 “是我错了,你怎配和他相比。” 姬樾只笑。 散落的衣襟露出半边白的晃眼的肌肤,洵都看着快要被自己提起来的人,那人呼吸乱的厉害,明明那么的脆弱,却又那么的逞强。 “先前未曾注意,你与公子翌,确实是有几分相像的。” 姬樾不知所谓道:“所以你对公子翌有意思?” 洵都平白的受了一个冤枉,看向姬樾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你可知道你如今的处境?” 姬樾明显不知道:“你想杀我么?你能杀我么?你敢杀我么?” “不想,不能,不敢。” 洵都被气的冷笑了一声,他目光往下,从姬樾雪白的衣襟里面钻进去,只看到那白中透粉的肌肤,再往下,是一处早就高昂的异样。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风光,一瞬间抬头,看到了姬樾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道:明明现在是他在我手中,怎么处处弱势的,反而成了我呢? 可眼前这个人,和旁的人都不一样,他看向自己的眼中,有不桀的狂傲,也有世间所有的淡漠,但就是从来都没有怯意,或者看轻。 这位能在天子追杀之下活到现在的病弱公子,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在对自己如此心狠之下,就从未生出一点点的胆怯么? 他就不怕如此大胆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数不清的危机,会给后来人留下无数的话柄? 他好像从不担心这些。 洵都手顺着那衣襟向下,按在了那片肌肤之上,只是轻轻的按了一下,那里就红了一片。 姬樾被这一按按的不由呻吟了一声,即使再临危不乱的人,怕是也受不了这般情况之下,还有一个人在拼命的撩拨他,这简直是能要了他的命。 他缓缓伸出手抓住了洵都的手腕,眉眼之间已经有了些怒意:“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将军看着平常牙尖嘴利的人如今如此好欺负,又成了这般模样,瞬间被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冲昏了头脑。 洵都问:“今日这个场面,范玉带药了吗?” 姬樾:??? 洵都:“如果他没有提前准备,那他要如何帮你?” 姬樾:??? 洵都:“用他自己么?” 姬樾:??? …… 姬樾的手心滚烫,就这样落在洵都的手腕之上,因为虚弱,那小猫一般的力道,与其说是抓,不如说是挠了他一下。 并且挠的他有些心痒。 他艰难的眨了一下眼睛:“公子可曾知道,前几日范玉从你那里出来,被太子胜的人请走了。” 姬樾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与自己说这个。 以范玉的能耐,只要他不想,想必也不会受欺负,所以自己从来不会担心这个。 他瞪着洵都:“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那太子胜和范玉之间,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洵都眯着眼睛,唯独透露出来的一点目光将姬樾整个装了进去,“你说那范玉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让太子胜为他乱了方寸?” 姬樾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听洵都道:“你如此盼着范玉来,就不介意他与太子胜的过往?” 姬樾:“……洵都,话人人都能说,但既然是说出口的话,都是要考虑后果的,否则就如同昭行那般,哪日身首异处,没人主持个公道。” 洵都另一只手将姬樾拉着他的那只手腕掰开:“昭行自己犯蠢,我自然与他是不同的。” 那白玉般的手腕被按在头顶,洵都手指在姬樾手背划过:“男子与男子之间,当真就那般快活吗?” 姬樾知道自己挣脱不开洵都,便干脆省了些力气,也不挣脱,只是道:“你会后悔的。” “我这不是在帮公子?” 洵都另一只手如愿以偿的顺着姬樾衣襟往下滑落,最后挑开了那衣带。 他好像在好久之前就想这么干了,想看看这个万事都处变不惊的公子在这般场景之下,是否还能如此镇静? 再看看这人那般好的容貌,在这种事情之下,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 他的手也不知道按在了何处,惹得姬樾一身呜咽,泪花瞬间在眼眶里面打转。 姬樾干脆闭上眼,只剩下微薄的喘息声,伴随着快要燃尽的烛火,逐渐在空中散开。 这一刻,也不知道中毒的人究竟是谁。 姬樾只是任由他胡作非为,那衣衫四处散落,此时若是进来一个人,定然是要为眼前的场景大骇。 葙最年轻的上将军此时正压着神州最尊贵的王室公子,行一些大逆不道之事。 而那周公子吸着鼻子,眼神都快要迷离,只能看见满眼的湿润。 姬樾都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说不上愉快,也说不上难受,只是很奇怪,他抓着洵都布满伤痕的后背,呼吸声就贴在洵都得脖颈处,最后一口咬了上去。 可惜实在是太过于虚弱,那一口也没有见血,只有一点浅浅的印记,很快就散去。 然后湿润了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香燃逐渐燃到了尽头,而洵都的力气好像用不完一样。 最后他只能俯在洵都的肩头,将眼睛上遗留的水渍尽数抹在洵都肩上:“洵都,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为何要帮我在宛渡那里隐瞒?” 洵都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姬樾身上,骤然听见这个问题,还有别人的名字,他皱了一下眉头:“隐瞒什么?” 姬樾眼前模糊,也不知道洵都在说什么,只是在恍惚间道:“为什么要帮我?因为公子翌吗?” “我因为他帮你,你不开心?” “不开心。” 洵都将人拉起来抱在怀里,姬樾坐都坐不稳,只能被洵都肆意摆弄。 洵都道:“我自有我的考量。” 姬樾哦了一声,没有再同他说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同他说什么了。 接下来的屋中一片安静,安静的只有xx的声音。 而他只能再次将自己这条小命交在别人手中,任由他掌握生死。 这并不好受,姬樾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感受,只是有些事情,或许本来就不能轻易下定论,棋盘之上瞬息万变,与他博弈的同样是人,所以生出什么变故都是应该的。 而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将这个变故化为己用。 似乎有人影在外晃动,渐渐的映在了门外,有人拍了一下门:“洵都将军,公子如何了?” 这声音是乐楚的,而她身后,还有一个身影,想必是公子翌。 洵都将军看了一眼倒在自己怀里的人,那腰窝处已经有两道红痕,好似将红梅印在了腰间,妖冶得勾人。 乐楚见没有声音,正想推门,洵都立马欲盖弥彰的将一件散落的衣服披在了姬樾身上:“无事,睡着了,小声些。” 乐楚哦了一声,果然小声了一些:“下药的那人已经被处置了,只是这药要不要紧,葙王听闻了,特意派了医官过来,是不是要医官看看?周公子看着就体弱,若是中了毒,还是要早点解了好。” 正在里面为姬樾解毒的洵都耳侧泛起了红晕:“不用,无甚要紧,我守着他,等会便出去。” “那我来看看他?” “……不方便。” 乐楚:??? 洵都快要被乐楚折磨疯了,要是真让乐楚推门看到了这般场景,怕是不知道要怎么想,他低头去看,姬樾闭着眼,好似真的睡了过去,要不是看到那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洵都还真要被他骗了过去。 这人正是可恶。 幸好有个不可恶的公子翌恰到好处的开口:“既不方便,那我们就先走罢,有劳将军了。” “无妨。” 门口身影渐渐远去,洵都一把将姬樾翻了个身,他贴着那雪白的后背,一口咬住了姬樾的耳朵。 第18章 为此事 姬樾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半边,只有几分微弱的烛火幽幽的晃动着,照亮了这没有人敢踏足的屋子。 他轻轻动了一下,只感觉全身都快要散架一般的疼,就算是当时下定决心毁了自己一身武功的时候,也没有这般不舒适。 他嗓子更是哑的厉害,说出的话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于是他只能用目光去探寻在场的人影。 洵都支着脸坐在桌边,就遥望着那透过窗的星夜出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于是姬樾努力翻了一下身,碰到了床边桌上的茶盏,成功唤醒了洵都的神智。 洵都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将滚落的茶盏捡起来:“醒了?” 姬樾皱了一下眉:“水。” 在连续喝了好几杯水之后,姬樾这才感觉嗓子的刺痛感减少了些,他满脸不爽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只剩下中衣的衣服:“景公主最后看上谁了?” 洵都本以为他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件事情是要兴师问罪,虽然他也并没有一丝的歉意。 只是这人不愧是狠得下心做出那般事情的人,满腔的事业,也不知道有一日将自己玩死了,第一时间考虑的也会不会是大业未成。 洵都心中百般腹诽,手上却将人之前各处散落的衣衫早就收好,如今见人醒,他顺手将衣服递给姬樾:“谁都没看上,就看最后葙王能不能看上她当儿媳了,不过葙景盟书已经签订,这些不过都是形式而已,两国只需要一个暂时互不背叛的承诺,接下来的,都不重要。” 姬樾听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最后却只是道:“知道了,还要劳烦将军送我回去。” 那语气淡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只有遗落在床上的那几滴污渍,完整的记录了事情的经过。 看的洵都不由咬牙切齿:“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姬樾面露疑惑,似乎是不理解洵都的意思:“今日多谢将军帮我,将军是想要什么报酬吗?” “不必。”洵都脸色瞬间一黑,他将姬樾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仔细打量了一遍,终于彻底明白,这人是个没心肝的。 他越想越气,最后干脆冷笑了一声:“我想要的报酬,公子这不是已经给我了。” 洵都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发现姬樾没有跟上来,瞬间停了脚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站在原地等。 姬樾看见他这幅模样,缓缓露出了一抹笑。 月色弥漫上了天际,洵都护送着姬樾一路归家,待他踏入府门,洵都只是站在他的身后,去看那远去的背影。 那身影消瘦,走起路来也是也有些不稳,唯独背脊挺的很直,仿佛能将一切都撑起。 府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他在这门前站立了许久,最后转身去了别处。 今日有人府中早就安歇,有人将灯火点燃,一副地图在眼前铺开。 方才经历过一场刺杀的公子翌站在屋中,看着那被压在西边的景,再看一眼如今嚣张到恨不得立马吞并其他五国的葙,他一只手轻轻拂过图上的穹关二字。 这场所有人期待的战争即将到来,在这个紧要关头,总会有人按耐不住,只是结局无非两种,有人欢喜有人愁。 他看着正兴起,只听房门被扣响,有人披着夜半的寒露而来。 公子翌将图收起来,砖头看向来人,他颇为诧异,神色却是有些古怪:“你怎么来了?” “姬樾到底是谁!” 听他主动提起姬樾,公子翌走至那把狼刀前,他手轻轻的抚上那刀柄:“为何好奇这个?” 洵都来势汹汹:“他会武功这件事情你不会不清楚。” “我清楚!”公子翌丝毫不惧,反而面色之上带着愠气,“既然你主动来找我,那我便好好问问你,今日他喝下那杯酒之后,你带他做了什么?” 洵都看着他的背影,好似故意一般:“当时情形,你觉得我能和他做什么?” 他话音方落,只见一声铮鸣,有寒光掠过,那把洵都看了无数次的刀瞬间落在了自己的脖颈处,公子翌怒骂:“你简直畜生! 洵将军,论身份,他是周朝如今的公子,论私交,我与他挚友,他亦是小楚看上的人,于公于私,那都不是你能够亵渎之人!况且他身子本就不好,你怎么敢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当时我当着小妹的面,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应该给我一个交代么?” 洵都看着他大动肝火的模样,一瞬间也觉得有些惊讶,姬樾到底是如何与公子翌相交,还有如此深的情谊? 自己也与公子翌相识数年,却从未见过公子翌这般模样。 他费解的道:“你为了这件事,对我动了杀心?” 那刀逼近了一些,公子翌冷眼看他,眼眸中的确有了杀意。 洵都道:“你知道这把刀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你若要用它杀我,我不会反抗。” “所以我在找你要一个交代!” 洵都垂下眼眸:“做了便是做了,我无话可说。” “这就是你的交代么?”公子翌冷笑一声,他看着这个人,自己曾得他相救,为他的行为感到困惑,却也真心感谢过他的搭救,将这人视为好友,但如今看着,这位好友,着实让他失望至极。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公子翌看着他,最后将刀收了起来,只道:“洵都,你滚罢。” 洵都蓦然抬头:“什么意思?” 刀被公子翌收了回去,公子翌道:“今日之后,便当你我从未相识,这些年来多谢你的搭救,但我想,我不需要你了。” 洵都瞬间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冲散了他今日恍惚的醉意,他看向眼前这个人,这人说什么? “就为此事?” 公子翌:“就为此事!” 公子翌似乎真的懒得在与他废话,恰好这个时候,有下人扣响房门。 公子翌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何事?” 那下人语气带着几分着急:“公子,夫人听闻您今日差点遇难,茶饭不思,小公子方才不知怎么,一直哭闹个不停,夫人没有办法,让奴婢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公子翌一时没有回答,门外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空气静的下人都想好要如何谢罪时,公子翌淡淡道:“那就去罢。” 公子翌自然知道这下人是在说谎,以那个女人的性子,如何会因为自己遇难茶饭不思,怕是有别的事。 他本是不想去的,但抬眼看到屋内傻站的洵都,他便更加来气了,还不如去别的地方。 门被打开,吹来一阵寒风。 公子翌本出了门,却突然转身:“田惑之死,真的是你动的手吗?”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他如此答,公子翌便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动手时,可有说什么?” 这个问题只让洵都觉得奇怪,但他还是答了:“他说田惑这种人还是早点死的了好,免得留着日后还要脏了别人的手。” 公子翌听完,神情中似乎划过了一丝欣慰,洵都并未看的太清楚。 待公子翌背影渐远,洵都后脚出了门,看着皎洁的月光,屋檐下的风终究会拨开云雾,而洵都这个时候,才突然察觉不对。 今日这件事情是自己冲动不假,但那药又不是自己下给姬樾的,此事也不尽然是自己的错。 而且,这件事情就真的只是一场误会么? 姬樾为何会喝下那药,那明明是要给乐楚的茶,却被他莫名其妙的抢了走。 他在抢的时候,就知道这茶水有问题,既然知道有问题,又为何要以身试毒,这岂不是蠢到了极点。 姬樾蠢吗? 不蠢。 这只能说明一点,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场上当时能带走他的人寥寥无几,自己真的是误打误撞得了便宜,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脚踏入了一场算计之中? 想到此处,洵都不由的捏了一下拳,他大步走出府门,身旁有侍从跟上,洵都冷冷的吩咐:“我要亲审那下药的人!” 若真是自己误会,那他亲自向这位周公子负荆请罪,但若其中还有别的隐情,那么今日要给出交代的,就应当是这位周公子! 下人脚步带着几分焦急,只一路引着公子翌朝府中的另一处偏房而去。 似乎是提到那个人,公子翌神色闪过几分厌恶,却有因为方才洵都得话缓和了些许。 “果真是夫人让你来请我?” 这声音措不及防,落在下人耳中,让下人瞬间打了一个寒颤,那下人咬了一下唇,止住了脚步,最后颤颤巍巍的跪在了公子翌身前,一双眼睛落了泪:“公子饶命,是奴婢擅作主张,只是还求公子看一眼小公子罢,夫人近来脾气越发不好,经常对小公子下手,奴婢实在是拦不住,没有办法了,这才来冒犯公子……” 公子翌被她的声音搅得心烦,他最后只是说了句带路。 下人连忙站起。 屋中点着一盏蜡烛,烛光半死不活,只打落在一张木桌上面,坐在木桌前的女人披散着乱糟糟的发,衣衫也有些不整。 她身旁放着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孩子,正哭的兴起, 女人似乎是听的烦了,十分干脆的伸出手将那木床推了一把,木床发出吱呀的响声,孩子哭的声音更大,女人却突然笑了。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就在那木床前站立,烛光将她的影子打落在墙上,女人只是在笑,笑的十分开心。 然后她伸出手,掐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公子翌一进门便皱起了眉头,看到女人的动作,脸色更是阴沉了不少。 “你在做什么?” 第19章 病重影 女人没有抬头,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动作:“小畜生吵的我心烦,让他闭嘴就好了。” 公子翌一把将她的手扯开,低头去看。 那三岁大的孩子脸上挂着泪痕,水渍沿着脸颊滑落在床上,往下看去,细白的脖子上竟然有好几道红痕,可见那下人说的不假。 这让公子翌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狠厉:“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 女人被她推到一边,干脆又坐了回去,手指绕着凌乱的发:“他是怎么来的你我心中都清楚,你不是也不喜欢他吗?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今却装什么烂好人!” 公子翌看了她一眼,神色带刀,脸上的厌恶彰显的淋漓尽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有本事便动手!”女人笑出了泪花,听到这句话,她恶狠狠的看着公子翌,冷笑道,“你快一年没有踏进这座屋子了吧,听说你今日差点死了?” 这语气丝毫听不出来关心的意思,反而更像是你怎么还没死。 公子翌语气反而淡然:“是,我没死,你想要陪葬的心思,还要再往后稍稍了。” 下人听到这番对话,瞬间冷汗都冒了出来,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听说夫人和公子是王上赐的婚,双方都不满意,就算生活在同一个府上,拢共加起来也没有见过几面。 小公子的出生也是一场意外,那以后他们更是互不待见,恨不得对方早些去死。 只是这府中的两个主子吵架,倒是苦了小公子。 她好几次见夫人想要掐死小公子,幸好到了最后,夫人都会收手。 如今听着小公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下人只感到揪心,却也没有办法。 那女人嗤笑一身,灯光之下,她一张红唇咧开:“一国公子活成你这个样子,真是丢脸。” 公子翌看着那床上哭泣的孩子,心中毫无波动,闻言瞥了她一眼:“一国公主沦落到你这个样子,不过彼此。” 他伸手戳了戳孩子的脸颊,说来也是奇怪,那孩子被他一戳,竟然安静了下来,只是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去看许久未见的父亲,一直手往空中伸了伸,然后准确的抓住了公子翌的手指。 公子翌:…… 公子翌并不习惯这种接触,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手,却在看到孩子的脸之后突然软下了心肠。 这让他也有些诧异,原来这个就是他的儿子。 女人被公主两个字激的站起了身:“你动手啊!也让我在临死前看看,你不窝囊是个什么样子!” 公子翌与她对视片刻,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路过女人身边时,他缓缓张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女人突然啊的一身大叫。 “你说谎!乐翌!你说谎,你骗我!你不得好死!” 公子翌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只有一腔淡漠:“乐序之后便跟我,你早些安歇罢。” 一直到公子翌出了门,还能听到女人的疯叫:“不可能……不可能!孩子,乐翌,你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夜色之下,公子翌看着不哭不闹的儿子,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儿子的眉眼,喃喃道:“你这双眼睛,倒是像极了你的叔父。” 乐序似乎是可以感觉到父亲的夸赞,他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手指紧紧抓着公子翌肩头的衣服不放。 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如同夜色一般深邃。 而这斑驳的夜并没有就此消停下来。 姬樾回去之后又是一场大病,这病来的迅猛,比上次还要危险,他整个人摸上去都是热的,烧的人都有些迷糊。 他一病,闹的王宫之中的人都没有睡好,前来的医官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圈,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袖子刚抹了一把汗,回头又撞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姬樾府中的人。 那医官方才把脉的时候心中就存着数不清的疑虑,如今再看到这人,心中的事情一个没藏好,脸上瞬间就漏了怯。 他连忙朝着来人拱手想要告辞,谁知去路却被人拦住,医官方才擦过的汗又冒了出来,硬着头皮道:“洵将军。” 洵都出了公子翌的府门,刚踏进自家府门,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那里还能坐的住,二话不说就往来走。 遇到这么些糟心的事情,洵都脸色都是阴沉的,落在医官眼中和要索命似得。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那个看着十分难受的人身上。 那医官站在原地,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想要告辞,眼前的人却不让路,两人便只能就此僵持着。 洵都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他如何了?” 医官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他方才趁着洵都沉默时脑海中已经想了诸多事,如今被洵都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连忙开口:“回将军,周公子他……他性命无虞,只是这烧,一时片刻怕是退不了的。” 洵都哦了一声:“为何会如此?” 医官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这……公子他……” 洵都垂下了眼眸,冷冷的打量着那医官:“看出来什么了?” 这声音裹着冰霜,医官一个腿软,扑通一身跪了下来:“将军饶命,微臣……这实在是,难以言说啊。” “难以言说,就闭好你的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彻底闭嘴。” “是是是。”医官连忙应下。 洵都冷哼一声:“滚。” 医官求之不得的滚了。 恰好沐铭依照药房熬了药过来,差点与连滚带爬的医官撞在一起,他眉头一皱:“这是怎么了?” 一句话落,洵都已经走到了姬樾窗前,沐铭端着药碗,神色怪异:“洵将军怎么来了?” 洵都:“他为何又病了?” 沐铭似笑非笑:“将军不知道么?” 洵都眉头一紧:“他是纸做的不成,一揉就碎。” “这就要问将军究竟对我家公子做了什么了。”沐铭本来就对这位将军没有什么好印象,但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人救了姬樾两次,于是便烦的厉害,“公子该喝药了,将军若是无事便回罢。” “有事。” 沐铭:“何事?” 洵都便说不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只是听到姬樾性命垂危的消息,他便慌了神。 那一刻的脑海中尽是姬樾在床上的模样,眼位勾着妖冶的红晕,微微喘气,让自己更加欲罢不能。 这人莫不是妖孽,会妖术不成? 他紧紧的盯着姬樾看,沐铭便不乐意了,刚想说话,被洵都的话语堵了回去。 “药给我。” 沐铭:??? “做什么?” 洵都:“喂药。” 沐铭:??? 沐铭将药塞到了洵都手里,心道今日这些人都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奇怪。 先是姬樾莫名其妙的喝下那杯加了药的茶,又是这位平日里看不惯姬樾的洵将军,如今居然来了这里探病。 他看着洵都坐在了床边,那架势似是真的想要喂药,却只是药离了碗,从勺子落到了姬樾的唇边,又滑落了出来,怎么也喂不进去。 沐铭看的只害怕洵都将药碗砸了,几次都想说还是我来罢,但洵都在这件事情上却出乎意料的有耐心。 耐心只余,仿佛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实际上洵都喂得快要炸了,谁知道那药这么难喂,他看着姬樾那被药汁打湿的唇,淡淡的水渍划过,洵都更是无法平静。 他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几个时辰前的事情,虽然只是一时冲动,也带着无数的疑点,但姬樾的那般模样,怕是要深深的刻在自己的心尖,让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了。 半碗药下去,最后落在姬樾口中的不过只有几滴,沐铭看的摇了摇头,就算这位将军抽了风,真的有耐心管这个闲事了,这样下去也不过浪费了一碗药而已。 他实在看不下去,话音到了嘴边,却听洵都道:“你下去。” 沐铭:??? 沐铭:“将军,我家公子再遭受不起什么打击了。” 洵都今日处处碰壁,再好的脾气都受不住,他冷声道:“知道,我能吃了他不成?出去。” 行罢,姬樾不醒,自己与这位将军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也不能对姬樾动手,自己与其和他在这里耗着,还不如下去再煮一碗药过来。 屋中只剩下洵都姬樾二人,洵都看着那人唇边的药,下意识的伸手抹去,他轻轻的的念了一遍姬樾的名字:“你到底是谁,我为何会在你的身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你自费筋脉前,又经历过什么?” 洵都含了一口那药,最后将唇映了上去,那触感微凉,却让洵都本就起伏的心思更加混乱,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只骂自己原来才是那个废物。 可为什么呢? 就因为这人长得好看吗? 世间好看之人千千万,为何偏偏就是这个人? 那药已经入了姬樾的口中,洵都却没有抬起身子,他压制着自己混乱的心思,然后就看着一双明亮的双眸缓缓睁开。 洵都瞬间被吓了一跳,身子差点弹起来。 或许是因为药的原因,姬樾醒了先是连番的咳嗽,他呛得眼泪都快要忍不住长流,好不容易好些之后,抬眼便看见了罪魁祸首。 洵都被他看得也十分不自在的咳了一下:“你醒了?” 姬樾翻了一下眼睛:“你方才在做什么?” 洵都手中还端着药碗,明明只是一句很简单的问话,却让洵都一瞬间有些局促,他双手捧着碗,先清了一下嗓子:“……喂药。” 姬樾本是平躺着的,他转了一下头,想要往洵都那边看,却感到脸侧有几分湿润,浓浓的药味传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好像方才从药罐子里面钻出来,这味道熏得他头晕眼花。 他出声呛道:“喂药?我竟不知,洵将军何时多了一个给枕头喂药的爱好。” 洵都被说的一愣,半晌才发应过来姬樾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想给你喂?” “我也没让你来给我喂。” 姬樾说一句话呛一下,他难受的脸颊泛红,额头上尽是细汗,如此模样,便是洵都,也不好再说出什么重话。 他将药碗往姬樾眼前晃了晃:“既然……” “既然你在这里,那便走一趟,将范玉找来。” 姬樾这命令下的理所应当,好似洵都本就是他的下人一般。 洵都:??? 他双手抱着碗,神色变幻莫测。 姬樾这是将自己当做什么了? 跑腿的么? 姬樾被药味熏得一身的戾气,看见站立在自己床边没有行动的人,他沉着眸子:“不乐意就滚。 第20章 出逃路 洵都感觉自己今日和滚这个字杠上了。 前脚被公子翌骂出来,如今又被姬樾说滚,自己就这么招人嫌弃么? 真以为他愿意来? 他冷哼一声,将药碗重重的拍在桌子上,转身便走。 姬樾看着他的背影,幽幽道:“门关上。” 啪的一声,门在姬樾眼前合上,那要走的人却没有出去。 洵都三两步走至姬樾身前,一双眼眸固执的看着眼前人:“医官说你是因为那什么……才发了热,今日是我不对,我向你请罪。” 姬樾眼睛一闭,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我找范玉,洵将军这是要改名?” 洵都握紧了拳头:“姬樾,你别太得寸进尺。” “今日是非我已不想再论,还请将军也当做从未发生过,如今我不放心沨阳的医官,想请自己的人再来瞧瞧,将军若是做不到,自行离开就是。” 洵都看着姬樾如此冥顽不灵:“你就如此信那范玉!” “不然我信你么?” “好。你将药喝了,我去找。” 姬樾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药,头晕的更厉害了:“不喝,范玉来自会开新药。” 洵都再看了他几眼,没好气的转身离去了。 待范玉来时,天色已经又深了几个度,姬樾正爬在床边吐得昏天黑地,沐铭为他顺着背,神色阴沉,正没好气的数落着他。 范玉跟在洵都身后,两人就站在门前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各有所想。 但终究逃不过一句,何时这种温馨的场面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范玉被推进了屋中。 沐铭拿了水给姬樾漱完口,转头道:“范玉来了?” 范玉嗯了一声,走至姬樾身边:“公子为何又病了?” 沐铭其实也能想明白,只是想明白之后便更加头疼,他干脆道:“你自己问他吧。” 话说完沐铭收了碗,将地方留给了范玉,转身将自己和洵都一起关到了外面。 范玉伸出手虚搭在姬樾腕上,言语中带着几分试探:“公子……今日怎会……” 话没说完,脉象已经给了范玉答案,范玉瞬间睁大了双眸:“是洵都吗……” 姬樾没有说话,便算是默认了。 范玉瞬间有些不好,转身便打算出门:“我去杀了他。” 姬樾掀起眼皮:“回来。” 范玉只好站在姬樾床前,一脸的固执,他抿着唇,那神色中微微透露出了几分不甘。 姬樾只看一眼就知道自己这位下属脑海中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懒懒的朝范玉伸了一下手,范玉以为姬樾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忙凑近了他些,半蹲在姬樾床边,侧耳倾听。 “啪”的一声,一只手从范玉脸上划过,那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范玉有些发懵。 他抬起眼,不解的看着姬樾。 姬樾语气慵懒而又寡淡:“将你那副心思收一收。” 范玉心头瞬间一震,眼中的不解瞬间散去,只剩下了心虚的模样。 被人点破了一腔心思,恨不得将头埋到土里,连忙遁逃,可他却逃不得,也逃不掉,只能被人掀开伪装,再硬着头皮露出窘迫模样。 幸好他的主子没有打算让他下不了台,给了巴掌也总会给颗枣,打完之后又收回手给了好脸色。 “不是冲你,实在是今日发生的事情让我心烦。”姬樾微微的叹了口气,“你帮我开几副药,这几日我会将事情安排妥当,你尽管去就是。” 姬樾既然如此说,范玉自然不能再说出半个不字,只是那心中的话一直憋着,说不说都觉得难受。 他缓缓点头。 黑暗中的影子当久了,本就不应该生出什么情感,如今这些多余的东西绕在他的心头,明知道不可能,却又无法忘怀,果真让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范玉并没有立马退下,那双眼眸中的东西已经藏了太久,如今有了一个导火索,便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只感觉自己声音都是沙哑的,那语气如同质问一般,却又不敢太过于强硬:“洵都对于公子而言,是否真的很重要。” 姬樾只是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是你和他,都对我很重要,所以你应该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最起码,你们对于现在的我,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我可以大发慈悲的给你们一点好处,但这并不代表你们可以得寸进尺。 “我明白。” 范玉说完这句话,头也不抬的出了门。 姬樾看着那门口的一道道身影,他们明明真实的存在,却又让人伸出手去,只剩下幻影。 他闭上眼睛,就这样沉迷在这场幻影之中。 第二日的沨阳城依旧不太平。 世上终究是没有纸能包住火的事情,那一连沉默了数天的卿大夫终究是查到了范玉的头上。 彼时范玉正在令尹府中,陪着惠玹查阅文书。 下人来报时,惠玹甚至有些好奇的询问卿大夫如何就来了自己府中。 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范玉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事情,他十分干脆的跪倒在了惠玹身前。 “我那日捉拿刺客,无意间伤到了卿大夫家的公子,如今一命换一命,还请令尹保重。” 这一跪让惠玹受了一遭打击,一番话更是让惠玹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根本不相信范玉会如此大意,连刺客都分不清楚。 这背后定然是有旁的隐情,但如今事到临头,已经不是考虑这些东西的时候。 惠玹咬了一下牙:“此前为何不说?!” 范玉:“心存侥幸。” 惠玹被气得指着范玉:“好好好,你真是好样的。” 范玉不言,只是跪着。 两人对峙片刻,惠玹呼出一口气:“你想为昭行偿命?” 范玉点头:“事情既是我做的,也应当由我承担。” “早做什么去了。”惠玹没好气的骂道,“那昭行死不足惜,只是想杀他的人那么多,偏偏你不能下手,你明白吗?” “明白。” “你明白个屁,你要是真的明白,就不会做出如今让我为难的事情。” 范玉不知道说什么,干脆磕了一个头。 这一个头将惠玹的神智磕回来一些,他冷静下来,越想越不对:“你的身手我一向放心,那卿大夫查了许久,都快要放弃了,怎么偏偏今日就让他查了出来?” 范玉:“不知。” 惠玹:“如今这沨阳,能看出你身手的人还有谁?” 范玉沉思了一会:“我曾与洵将军动过手,若是他看到了昭行的死状,大抵是可以看出来的。” “洵……都?”惠玹的手几乎点到了范玉头上,“你让我怎么说你的好!此事我会如实上报给王上的。” 范玉哦了一声:“那我……” 惠玹扭头:“你去死吧!” 范玉又哦了一声,然后又想要磕头。 惠玹被他这幅样子气的直跳脚:“昭行那种东西死就死了,也配让我的人为他赔罪?只是这人却难缠的紧,你最近怕是不能继续待在沨阳了。” 范玉面上带着失落,心中却道正合他意。 惠玹自己气完了,转头将人扶起来:“事出突然,你去同殿下告个别,便先离开罢。” “多谢大人,只是我在这里待了许久,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惠玹知道范玉性子轴,想了一下,干脆道:“如今两国交战在即,屿却一直没有一个让我满意的消息,你不如就代我走一趟。” 范玉立马点头:“保证不负大人所托。” 就在两人说话间,卿大夫已经带着人砸开了令尹府门。 独子丧命,卿大夫早就疯了神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他只想着为其报仇雪恨,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就这样一路提着剑闯进了正厅,口中大喊着范玉的名字。 屏风处有人影晃动,卿大夫提剑就砍:“范玉,还我儿命来!” 那身影却是惠玹,他堪堪躲开了卿大夫袭过来的剑:“昭阕!提剑擅闯令尹府邸,你想做什么!” 卿大夫看清了眼前的人,只伸手道:“无意冒犯令尹大人,只是想为昭行我儿讨一个公道而已,还请大人将杀害我儿的凶手交出来,我立马离去!” “这里并无什么凶手,王上早有定论,昭行公子乃是死于卫国刺客之手。” 卿大夫哈哈大笑:“好端端的哪来的刺客!老匹夫,你别敢做不敢认,我只要范玉!” “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况且你来的不巧,范玉刚领了差事出城,请回罢。” 卿大夫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一口咬定了凶手便是范玉,这个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话,他只是一横剑:“搜!” 惠玹怒喝道:“你敢!” “你敢杀我儿,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王上裁决。” 两人谁也不让谁,这个时候,派去搜的人回来:“大人,范玉确实不在府上。” 卿大夫一剑划过,斩落了桌上的花盏:“你将那贼子藏到哪里去了!” “早就说过,范玉领了差事,已不在沨阳。”惠玹一挥手,“你如今让人来搜我府邸,在我府中耀武扬威,可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卿大夫怒气冲冲:“待为我儿报仇雪恨,我自会请罪。走!” 他转身就走,那群人嚣张着来,又嚣张着去,给沨阳城添了不少的热闹。 而范玉的确毫不耽搁的背上早就收拾好的行囊,一路策马扬鞭,飞奔出了城,只是出城时太过着急,差点踩到一位少年。 那少年抚着胸口,发出一声长叹:“真热闹啊,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第21章 天下人 而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姬樾依旧在生死的边缘徘徊。 他彻底清醒是在范玉离城的第一日傍晚,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层层叠叠,给天空上了彩。 醒后的他也不言不语,只是睁开那双眼睛,偏开头,看向那窗边,云霞在这一瞬间仿佛化作漫天鲜血,耳边是无尽的呐喊声,疯狂的卷向他,让他挣脱不得。 姬樾缓缓伸出手,看见了一手的鲜血,他不可思议的想要瞪大眼睛,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到,就连那手,也因为举的太久而落下。 如此场景之下,他反而奋力扯出了一个微笑。 这两日迷迷糊糊之中,他又梦到了当年事,那些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记忆犹新,连带着当初一个又一个的誓言也在梦中接踵而至,仿佛只为了提醒他,别忘了来时路。 别忘了来时路…… 不过是有人想要他死,他就让那些人先死而已。 手滑落在床边的动静成功的惊醒了打盹的沐铭,沐铭差点没跳起来,看着还在看睁开眼睛呼吸的姬樾,沐铭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醒了?也不知道景公主选夫,你非要去凑什么热闹,偏偏又撞在了洵都手里。”沐铭将一杯水递给姬樾,一脸的烦躁,“不知是什么人多嘴,现在卿大夫认定了昭行是范玉动的手,疯了一样的找范玉。” 姬樾接过那药碗:“范玉人呢?” “惠玹借机将他派出去了。”沐铭坐在姬樾床前,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全是虚汗,但温度好歹是降下来了,也是让沐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哦。” 确认人没事之后,沐铭这才继续说别的事情:“昭阕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按理说这么多天过去,昭阕只可能再也查不到凶手而已,你和范玉做事,都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 姬樾捧着水润了润唇,没由来的道:“我们在沨阳待不长久。” “这种事情你做决定,我跟着你就是,所以范玉的事情……” “等我们走时,范玉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沨阳了,我一直担心惠玹不肯放范玉离开沨阳,如今正好是个机会。” 沐铭恍然大悟:“所以这件事情是你说出去的?你从一开始让范玉动手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利用这件事情给范玉找个出路?你就不害怕那惠玹直接将人交出去?” “不会。” “什么不会?” 姬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惠玹不会交人,如果非要得罪一个人,那最后得罪谁,惠玹心中清楚地很。” 沐铭听懂了一点,又感觉自己听不懂了,什么叫做非要得罪一个人。 范玉动手,也只会让他得罪一个卿大夫而已…… 难不成这范玉还有什么让惠玹觉得忌讳的后台不成? 沐铭挠了挠头,只觉得还是自己了解的太少了。 那水被姬樾小口的喝完,他将碗放到一旁:“看现在天色昏沉,想必出去,还能赶上小贩收摊。” 沐铭这边还在想范玉的事情,那边姬樾开口,他啊了一声:“你现在要出去?” 姬樾轻轻点了一下头,将被子掀开:“躺了几天,感觉再不出去看看,天都要变得我不认识了。” “这天向来都在你周公子的掌控中罢。”沐铭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已经下意识的去扶姬樾,“你这才刚醒,不如待明天罢。” 姬樾想了一下,然后摇头:“我总觉得今日必须出去,不然会错过一些东西。” 姬樾既然都这么说了,沐铭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他飞快的给姬樾找了一身厚衣服,将那狐裘的披风搭在姬樾肩上,给姬樾裹得十分严实,这才放心的护着姬樾出了门。 姬樾哭笑不得,两人在大街上缓缓的前进。 实际上姬樾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只是莫名的想出门看看,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前方,就等着他去。 或许也只是他躺了这么久,实在是觉得屋子闷得慌,才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总之不管是什么理由,等出来之后,又没了目的。 沿途走下去,有的摊贩已经在准备收摊,而有的人却才刚刚到来,将那花灯点亮,照着这座长街。 一路而去,沐铭倒是买了不少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里面大多都是买给姬樾的,但最后姬樾会不会要,那就说不好了。 一直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沐铭都觉得有些累了,打着哈欠准备拉着姬樾回去,而姬樾的步子却停了下来,只是看着眼前的那个人。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道士的袍子,沾着灰尘,衣衫褴褛,就随意的坐在地上打盹,而他面前竖着一块木牌,似乎是在摆摊,而摊前却空无一人。 如此地段天色,自然是不会有人的。 这已是长街尽头,寻常百姓不会路过,而他选的地方也比较隐蔽,若是不仔细看,怕是看不到的。 倒是个怪人。 姬樾朝着他走了几步,那木牌上的字在夜色中隐去了些,让人看不太清楚。 他没有说话,却也没走,沐铭好奇的看着他的动作:“发现什么了?” 这句声音将那假寐的小道士吵醒,小道士揉了一下眼睛:“两位公子可是要算什么?” 姬樾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你在此处摆摊,怕是不会有什么生意。” 小道士轻轻摇了一下头:“非也,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是无缘,在哪里都是遇不到的,若是有缘,何处不得见。” “有意思。”姬樾走的更近了一些,偏头问道,“何为有缘呢?” 小道士站起身子,拍了拍袍子上的土:“你我今日在此相见,便为缘。” 姬樾叹了一口气:“只是缘。” “只是缘。至于有没有缘,就要看公子的诚心与诚意了。”小道士手扶在木牌之上,“公子既然站在我这里,想必是要求卦罢。” “我不信这些。” 小道士笑着摇头:“不信便不会停……” 两个人目光对视,姬樾看着那人的双眼,最后却意外的做出了妥协:“天命星象与我而言,只是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注定是要被打破的。” “即是枷锁,不了解清楚怎么行。” “那便请这位小先生一卦了。” 就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沐铭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拉住了姬樾:“我们不算!” 他这一插手,小道士只能同沐铭打招呼:“沐公子,别来无恙。” 沐铭冷哼了一声:“你别来我就无恙!” 姬樾只感觉更有意思了:“你们认识?” 沐铭下意识道:“只是见过一次,谈不上认识!这小子一卦十金,钱砸下去连个好话都听不到一句,你要真拿钱消遣还不如给了我呢。” 十金…… 姬樾看向小道士,小道士畅然的摊了一下手,神色带着几分无奈。 他这一摊手,手中的木牌恰好掉落在姬樾脚下,姬樾垂眸去看,那牌子上果然歪歪扭扭的写着四个大字。 “一卦十金。” 看着沐铭认真的模样,姬樾有些啼笑皆非,他看着小道士:“你不是葙人?” 其他两个人或许都没有想到姬樾会如此问,沐铭扯了扯姬樾的袖子:“你和这个小骗子费什么话。” 姬樾笑着摇了一下头:“能从越地到沨阳,就算是骗子,想必也不简单。” 这两人的声音尽数落在了那小道士耳中,小道士嘚瑟的朝着沐铭一扬头,给沐铭气的第一次翻了个白眼。 然而那小道士面对姬樾,又将那番调皮的模样收了起来,换上了一副老成的面具:“我是天下人。” 这回答倒是新颖,也出其意料,姬樾饶有兴致的问道:“何为天下人?” “天下一统。”小道士将木牌捡起来,“天子麾下人,便是天下人。” 姬樾顺着他的话道:“当今天下乱世,天子失踪,诸侯并立,小先生又该是何人?” “依旧是天下人。” “何解。” 小道士将木牌抱在怀中,人就靠在墙上:“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生活在这片神州大地,存与这天之下的,便都当为天下人。” 姬樾反问:“不知是先有这天,才有天下人,还是先有人,才生出了这天。” 小道士看着姬樾:“盘古开天辟地,女娲再造人。当是先开天再有人。” “周朝姬氏自称天子,代天行事,如今却庸碌无为,更是将百年基业拱手与人,岂不是塌了天,若天塌了,这天下人,可还存在?” “代天终不是天,天依旧高悬在上,只是少了能通天意之人。” 姬樾道:“谁会是那人?” 小道士伸手向上指了指:“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你们现在在说什么呢?”沐铭在一旁站了许久,听了一耳朵的天人,到最后还是没搞明白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东西,也不理解姬樾和这个小骗子有什么好聊的。 姬樾与小道士相视一笑,却都不说了。 沐铭一脸的郁闷,却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再多嘴。 笑话,就算他多嘴问,也问不出来自己能听懂的东西。 几人静默许久之后,小道士伸出手,他手中捏着一根木签:“这一卦,公子还求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天下人 第22章 解卦签 姬樾伸手将那木签接过,唇角挂上了一丝温润的笑:“小先生不为我解卦么?” “以公子才智,想来这卦上所书,公子自己便能解。”小道士坦然的摇了摇头,却见姬樾反手将那木签收了起来,他好奇的歪了一下头,“公子不看看吗?” 姬樾只道:“不急。” 两人深邃的目光相撞,里面各带着不同的光辉。 姬樾问道:“天色已晚,小先生欲往何处去?” “从来处而来,自然往去处而去。” 姬樾抿了一下唇,那收在袖中的木签还带着几分原主人的温度,却在他手中逐渐变冷。 片刻后,他朝着那小道士拱手一拜:“安好。” “我也不急。”小道士将木牌抱起,干脆举在手中,“公子还未付卦金。” …… 那贩卖烟火的小贩今日生意出奇的好,满街的烟火照亮了这座寒城,果真是好一番的热闹景象。 沐铭寸步不离的跟在姬樾身边 ,一副好奇的样子:“你真舍得用十金换这么一根木头?” 姬樾看向眼前,高深莫测道:“说不定今后可以用上。” “行罢,你总是有主意的。” 前方有几个身影浮现,他们手中举着烟火,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圈,灿烂而又美丽。 沐铭却不由的回头,只见那小道士抱着木牌,依旧站立在那处角落。 夜色之下,月光打落在屋檐,小道士站着的地方全无光亮,只能模糊的看见他挥手的样子。 好似在朝着他们告别。 这一刻,沐铭觉得这人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趁着沐铭回头的这一瞬间,姬樾将那木签从袖中划出了一点,只露出了那上面的卦文。 并不长,准确的来说,只有一个字。 但就是这一个字,让姬樾心头一震,他不由的发出一声嗤笑,但目光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旁的沐铭。 沐铭半个身子都快扭过去,显然注意力并不在这个上面,而他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姬樾的心在这一刻落了地,他抬头看去,前方身影越来越近,是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童,女人正弯腰,握着那孩童的手,将烟火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 而这两个大人,姬樾却是认识的。 眼前的人带着笑,站在光中,有属于自己的快乐。 他捏了一把那木签,然后毫不犹豫的将那木签掰断,随手丢在了路边。 烟火肆意燃烧,划过的地方亮如白昼,只是在那木签上打落了一瞬,却照亮了木签上的那个字。 那是一个“独”,如今正孤独的落在冰冷的长街之上,最后只会被踩进泥土之中,化为尘埃。 映照在眼前的场景,却无比热闹。 姬樾看着那前方其乐融融的身影,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向前。 灯火将影子拉的很长,他们一个人向前,一个看着后面。 而光亮终究会汇集在一起,一同落在每个向往光明的人身上。 那前方的人恰好转身,也看到了站在原地的姬樾,女人拉了一把男人,于是几个身影便就此站在了一起。 “听闻你病了,何时醒的?身子不好还在夜风中瞎逛,不怕又爬不起来啊。” 这女人正是如今依旧在沨阳做客的乐楚,她一只手牵着那孩童,手中的烟火在姬樾眼前划过,露出她那张灿烂的笑脸。 乐楚身边,公子翌温笑而立,与姬樾的目光对在一起,两人皆点头示意。 姬樾道:“就是因为躺的久了,觉得闷得慌,这才想出来看看。” 乐楚嗯哼一声:“公子此般心境,可真叫我好生爱慕啊。” 姬樾最怕乐楚说这几个字,瞬间感到头疼,他连忙转移了话题:“这位是谁家孩子,长得倒是和子翌有些相像。” “好眼光啊。”乐楚弯腰将那孩子抱了起来,“来序宝,这位是公子樾,可以叫姑父。”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子翌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别瞎教孩子,惭愧,是我儿子。” “诶?”沐铭亲眼看着小道士隐去,再转身,对上了一双大眼睛,他十分好奇的眨了一下眼睛,“公子翌竟都有孩子了么?” 公子翌淡淡道:“先前一直是他母亲照顾,况且我也只是在葙为质,这种事情,便也未曾对外言说。” 姬樾看那孩子倒是可爱的紧,随手就将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扯下来塞到了乐序手中:“见面礼。” 乐序一只小手中拿着未曾点燃的烟火,另一只手被塞了一个比自己手掌还要大的东西,却好似知道这东西十分贵重一般,小手捏的很紧,一张小脸也是笑的开怀。 他将玉佩在乐楚和公子翌面前晃了一圈,啊啊了两声,又往自己的衣襟里面塞。 公子翌道:“乐序,谢谢叔叔。” 乐序听到自己父亲的话,连忙抱拳朝着姬樾弯身子,那玉佩塞了一半在怀中,差点掉出来。 “不客气。”姬樾摸了一把乐序的脑袋,将玉佩往他怀里塞好,有些疑惑,“这孩子多大了。” 公子翌:“三岁多。” 姬樾看着乐序的小身板,眉头皱了一下:“看着有些小了,他不会说话么?” 公子翌道:“小时候淘气,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吃坏了脑子,便成这样了。” “可曾找医官看过?” “想来是看过的。” 姬樾眉头皱的更紧了:“想来?” 公子翌似是难以启齿,偏偏这个时候,乐楚也跟着凑热闹:“我也一直想问,序宝看着是个乖孩子,应该是不会淘气才是,还有序宝脖子上的红痕,手臂上也有伤痕,二哥!” 在两个人带着几分质问的语气之下,公子翌只好无奈道:“我同孩子的母亲有些过节,孩子便也一直是他母亲带着,许久未曾见,抱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乐楚好像是被气笑了一般,她一脸怜爱的看着乐序,然后对公子翌便是好一阵劈头盖脸的骂声。 “就算是有过节,也是与那女人的过节,和孩子有什么关系!那女人莫不是个疯子,对自己的孩子也能下得去如此重手!乐翌,你简直糊涂死了!这是你亲儿子,我亲侄子,你是想要小孩子的命不成!” 公子翌被自己亲妹妹骂的一脸的愁苦,抬头看向姬樾。 姬樾却不看他,只是偏过了头,只剩下公子翌一人独立无援,被骂的狗血淋头。 要说乐楚发作起来,还真没几个人拦得住,而公子翌也确实心中有愧,更是不敢多说什么。 这个时候,一只小手缓缓伸了出来,乐序揪住了乐楚肩头的衣服,扬起一张小脸,摇了摇头。 这番动作看的乐楚更加心疼了:“序宝都知道心疼你这个多年未见的父亲,你要是拿出当年对三哥的一点点好,也不至于如此失败!” 公子翌实在是没办法:“小楚……这还在外面……” “你还知道在外面!”被这么一搅乱,乐楚想要继续逛的心思都没有了,她抱着乐序转身,“走序宝,别人不心疼你,小姑心疼你,我们回家,不和这群坏人玩,小姑给你报仇。” 公子翌与姬樾站在一起,就这样被妹妹甩开,相对片刻,公子翌清了一下嗓子:“让两位见笑了,不知两位可有兴致来府上坐坐?” 沐铭站在姬樾身边摇了一下头,低声道:“今日夜寒,你又大病初愈,若是再晚些,怕是又要不好。” 姬樾轻声道了句无妨,抬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便结伴入了公子翌府门。 一盏姜茶端了上来放在姬樾眼前,公子翌看了在一旁抱着孩子玩的乐楚,只觉得乐序这小崽子,倒是出奇的讨喜。 他坐在姬樾对面:“先暖暖身子,这两日你病着,我却碍于身份不好前去探望,如今见你病好,我便也放心了。” 姬樾端起那姜茶喝了一小口,觉得有些涩,便将碗放在了右手边,只道:“劳烦记挂。” 公子翌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那碗,神色微妙,却未曾对此事多言什么:“公子今日出来,可有什么收获?” 沐铭经过上次竹林幽会,也知道他们相识,便知趣的没有进门,此时屋中只有几个姓乐的和姬樾在。 姬樾便也并不藏着:“遇到一个有些意思的小道士,可惜未曾深交,想来他也应该有了下一站的归途。” 公子翌脸色微变,带着几分微妙:“可是那个一卦要十金的小道士?” “你也遇到了?” 公子翌点了点头,转头见乐楚与乐序玩的正投机,这才从袖中抽出来一支木签,那木签与小道士给姬樾的木签一样,皆是卦签。 公子翌轻声道:“不仅遇到了,还得了一签。” 姬樾看着那签,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己那个“独”字,这个小道士装模作样的解出这么一个字,让他觉得可笑。 如今,他又会给公子翌什么呢? 姬樾问道:“此签何解?” 公子翌将那木签翻开,露出那上面的字,他道:“此签解做‘孤’”。 姬樾手一顿,想要拿那签,伸出的手却无意间碰翻了桌上的姜茶,哐当一声,茶水四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解卦签 第23章 倚斜桥 乐楚第一时间将乐序护在怀中,有几丝茶水溅到了她的衣袖上,她扭过头去看两人:“多大的人了,杯子都端不稳么?” 木签被公子翌顺手塞了回去,两位公子面面相觑,最后没忍住相视笑了起来,姬樾讪讪的靠回了椅子。 乐楚看着莫名其妙笑起来的人,一瞬间感觉自己遇到了两个傻子。 她站起身,将乐序牵到公子翌身边:“你儿子你看好了,我去换件衣服。” 乐序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十分努力的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发出了几声啊啊啊的声音,最后落寞的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伸出了手想要抱。 公子翌却没有抱他,他屡次看见乐序那张带着几分她母亲容貌的脸,都觉得心塞。 这个孩子的存在,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他,曾经的自己还经历过那般事情,屈辱落在心间,是永远也无法抹平的。 疯狂环绕,压的他喘不过气,又怎么求一个释怀呢? 姬樾仿佛能看出公子翌那眼底的阴霾,他只是朝着乐序伸出了手:“来,叔叔抱。” 或许是抱着孩子,两个人先前的话题终究是没有继续下去,他们只是闲聊了几句,一炷香就在这样的时间中缓缓燃尽,而那去换衣服的乐楚却久久没有回来。 府中东侧,乐楚身上依旧穿着的还是那身被茶水打湿的衣袍,她根本就不是想要换衣服,而是随手揪了一个侍女,逼问着一切有关于乐序的事情。 说来也巧,那侍女正是前几日去请公子翌的人,她看见乐楚,吓得一个哆嗦,话也说的结结巴巴的,就说乐序可怜。 乐楚自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放过线索。 此刻在她心里,怕是这个见了没几次的小侄子比她哥都要重要。 昨日她来公子翌府中,第一眼看到乐序的时候,便在这小孩身上看到了无数的故人之姿。 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但他那眼睛像极了当时的三哥,而那张脸,只看一眼,却又像另一个人。 这个结合了数位故人的孩子,又是她二哥的儿子,生的粉雕玉琢,却又伤痕累累,看着受了极大的委屈。 乐楚那一刻想,就算是这孩子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是要去给他摘得。 她将那侍女逼至角落:“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是我哥府上的人,不是我府上的,我要是想要杀你,我哥也拦不住我。” 侍女咬着唇,被逼的泪花直打转:“公主想知道些什么?” “序宝已有三岁,却连发声都困难,为什么?我景的小公子,就是在这里如此受辱的么?” “这……奴婢不清楚啊……” 乐楚冷笑一声:“那便找个清楚的来。” 侍女连忙点头,带着乐楚向一处走去,走至偏房,侍女这才犹豫着开口:“公主可是真心想对小公子好?” 乐楚瞥了她一眼,那双眸中带着寒光,将一番将军的姿态展现,不愧是一脉相承的乐氏人。 “你觉得呢?” 侍女一个腿软,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公主饶命,小公子早智,未足一月时便已经可以开口,只是有一日奴没看住,夫人嫌弃小公子吵闹,给小公子喂了哑药……” 她说到这里,乐楚已经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夫人?便是我那位嫂嫂?” “正是。” “她是孩子的亲娘!” 侍女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夫人这些年神志不清,当年的事情虽谁的错也不是,但最后的苦却落在了小公子身上,奴也是看不下去的,只是公子这些年勒令夫人在屋中反省,连带着小公子也不待见,夫人每每发疯,都会拿小公子下手……” 乐楚一拳砸落在了墙上,她垂眸看着侍女:“当年的事?” 又是一个响头,侍女泪如雨下:“此事知道的人都已经被灭了口,奴也是后来听夫人自语的,实在是不敢多言。” “这位夫人,现在何处?” 侍女手指颤颤巍巍的指向屋内:“就在里面。” 乐楚摆了一下手,让那侍女退下,她心中想着乐序的可怜模样,干脆一脚将门踹了开。 屋中尽是打落在地的东西,茶盏的碎片了满地,有的上面还沾着几滴鲜血,而那屋中的角落,有个白衣散发的女人正抱着自己的身子蹲着看手上不停流着的血珠。 蜡烛燃了一半被掐灭,乌烟瘴气,乐楚伸手挥了挥那围绕在空中散不去的烟雾,视线看了一周,最后才落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只是一眼,乐楚转身将门关上,这才缓步走到了那女人面前。 很久的一段时间,她没有说话,那女人也没有抬头,时间仿佛就停止在这一刻,如果乐楚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的话。 乐楚伸手推开了窗,她将那蒙在窗上的布条一把扯了下来,于是这数年蒙尘的屋子,在这一刻,光照了进来,就打落在女人的背影上。 乐楚站在窗前,只听那女人埋着头道:“谁让你开窗的?” 这声音落在乐楚耳中,让乐楚的手不由的攥紧了些,她没有说话,只是在这沉默中闭上了眼,脑中一瞬间被过往的旧事塞满,而眼前确实残酷的现实。 女人的声音沉闷,语气带着一种沉沉的死气,好似看透了一切:“关了。” 乐楚依旧没有动。 女人呼出一口气,然后猛地抬起头,吼出来了一句:“我让你关了!” 这嘶吼将乐楚拉了回来,逼着她睁眼,她双眼猩红,瞪着眼前的人,就站在那光中,言语中充满了嘲讽:“只有阴沟里的老鼠才见不得光,你是么?” 女人呵呵的笑着:“老鼠人人喊打,却依旧能偷到想要的东西,我么,今生想要的,怕是没有一个可以达到,还不如它。” “谢轻桥。”乐楚突然喊出了她的名字,逆着那身后照进来的光,她缓步走到了女人身前,只是弯下了身子,就这样与那女人对视,“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当年骗了我的,如今还不还?” 女人的神色在这一刻露出了无数的不可思议:“你为什么?” “为什么能喊出你的名字?”乐楚一只手拨开了她乱成一团的发,让她那副埋没已久的容颜见了光。 乐楚手指轻轻在她眼尾摸过,然后勾过鼻尖,落在了那张唇上:“还要多谢你的儿子,他那张脸,可是像极了你。” “儿子?”女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一把拍开乐楚的手,四处看去,“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呢?” 乐楚没理会她的痴狂,她重新捏住了女人的下巴,强迫女人与她对视:“你好好看着我!” 看着我的模样,我不相信你不认识我是谁。 只不过是慌乱间的一次对视,有人癫狂,有人痴傻。 有人试图用模样勾连起回忆,有人眨眼看着眼前人,最后伸手揪住她的手腕。 她扬起那张被岁月划过的脸,对上了一个从未想过今生还能再相见的故人。 是故人么? 目光交叠之间,宛如春水泛起波澜,光打落在发丝,就这一瞬间,恍若当年。 春色奏竹萧,细雨倚斜桥。 如今风光去,再回首,如梦一场。 女人没有说话,乐楚也没有开口。 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世俗总是看不得少年人风光,如今轰轰烈烈过去,就连一个平淡也不曾留下。 她曾与她相识,相知,相对,互相看不顺眼却又互相惺惺相惜。 如今,这人落魄跌宕,成了她兄长的妻,与她兄长育有一子,却又与她兄长相看两厌,恨之入骨。 其实很多人历经千帆后,能保持不变的又有几人呢?大多不过面目全非,唯有感叹。 只是能想明白的人,确又很少了。 乐楚便想不明白,她看着眼前人,再将那些细碎的过往拼凑在一起,最后恍然大悟一般:“谢轻桥,谢荞,原来当年的我们,都不怎么诚实啊。” “乐萧?”女人讷讷的说出了这两个字,乐楚眯了一下眼睛。 谢荞身子突然往后缩了一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句话说出去,瞬间就明白了些什么:“乐……好一个乐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是乐翌的妹妹……” 乐楚松开她站直了身子,退后了几步:“就当我没有看见过你,今日过后,我眼中的那个谢轻桥就算是死了,你好自为之罢。” 谢荞愣了一下,突然摇头,她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抓住了乐楚的衣角:“不,不,阿萧……你我相识以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我求你,杀了我罢。” “你若想死,自己动手便是。”乐楚干脆的将自己的衣角扯开,她低头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女人,薄唇开合,言语冷的吓人,“难道还要让我背上一个杀嫂的罪名吗?” 谢荞摇晃着站起身子,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不是乐翌的妻!” 乐楚与她对峙,眼神中是难以磨灭的伤痕,她的声音也不由的大了一些:“可你与她育有一子!” 乐楚双手按在谢荞肩上,用力的晃动了一下:“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你的样子,不论是当年那个叱咤江湖的谢轻桥,亦或是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姜国公主,都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谢荞被她晃的哈哈大笑:“那你让我怎么办?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那不是我的儿子,他只是一个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孽种!” “怎么办?”乐楚也笑,“很简单啊。卑躬屈膝的求你的丈夫原谅,磕破头求一个安稳的未来,为他端茶倒水寸步不离的伺候他,你去做啊 。” 谢荞被她这个选择说的一愣,乐楚顺势将她推开:“做不到是吗?你今日若是一刀抹了脖子,死我在面前,那我还能给你个风光大葬,如何?” “我死不了。”谢荞靠在墙上,低着头喃喃道,“我死不了,宛渡说,若我敢死,必定会让我的母妃为我陪葬。” 乐楚愣了一下,转而嗤笑了一声,她后退了几步:“懦夫!谢荞,自欺欺人好玩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倚斜桥 第24章 当年事 “你什么意思?” “四年前,姜王后在葙王宫中,以死换了她女儿一个安稳的未来,是你忘了,还是我记错了?” 四年前宛渡灭姜国,姜王当场被杀,王后与公主被撸到沨阳,送至葙王宫中,分开关押。 第二日姜王后自刎,公主被迫出嫁,曾经的姜国,如今风吹雨打去,竟如此消失在了这神州版图之中。 而姜王后为何会自刎,留下来的公主最后下场如何,怕是只有当时的参与其中的人才会知道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谢荞疯了一般的摇着头,口中一直重复着不是,这些事情一直延伸到了她内心深处,让她万箭穿心般。 乐楚皱了一下眉:“那是什么样子的?” 可惜这个问题如今的谢荞却无法给她一个回答。 当年听闻姜惨案,乐楚虽为其叹息,却也觉得事不关己,听过就罢,无心了解更多。 可谁知这些年过去,当年与自己毫无牵扯的事情,如今却因为一个公子翌掀了开,一番番缠绕下来,剪不断,理还乱。 看着眼神晦暗的人,乐楚最后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退出了屋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仅是谢荞需要冷静,她也需要冷静一下。 本以为自己出了江湖,披甲上阵,游荡在家国之间,此生与谢轻桥便再难有相见时。 如若相见……如若相见,也不应当是这个样子…… 她缓缓扶着墙,透过那摇晃的光亮最后再看了一眼里面的人。 或许看见乐序的那一刻,她还心存侥幸,如今却真觉得命运太过于反复无常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之子。 是她最爱的两个人一同生下来的孩子。 那天上的星子滑落,她有一瞬间在想,若是她的三哥还活着,看见如今这个糟透了的局面,又会如何去做呢? …… 姬樾手上拿着一把十分精巧的匕首,正在逗弄着乐序,乐序似乎对这匕首十分感兴趣,伸出小手去抓,每次快要抓到,都被姬樾拿开。 姬樾逗了一会,似是不经意间道:“出去这般久,公主怕是另有旁的事情罢。” 公子翌悠闲的将一口茶喝下,闻言道:“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让她把事情弄明白,怕是要和你急。” 姬樾:“之前不论如何,但如今你既然将这孩子抱回来养,便要为他考虑一二,一直如此下去,怕是不行。” 公子翌抬了一眼眼睛:“我看他与你也投缘,不如你干脆应了我妹妹,孩子交给你们二人抚养如何?” 姬樾:“……” 自己真切感受了一番逼婚,这才明白逼婚有多么让人无奈。 “子翌。”他叹了一口气:“你我相识也有数年,我唤你一声兄长也不为过,你的妹妹,我便也当做妹妹,如今你让我对妹妹下手,这岂不是为难我么?” 公子翌只温笑:“又不是亲妹,你们若是成了亲,你唤我兄长,岂不是名正言顺。” 姬樾叫苦不迭的摇了一下头,他这一顿,手上那把小匕首便被乐序顺了走。 乐序拿到手之后有模有样的挥舞了几下,小小的孩子眉目之间扬着怎么也抚不去的笑意。 匕首虽然小巧,但乐序的手却更巧,他两只手牢牢的抓着匕首,在公子翌眼前晃了晃,带着几分得意。 这番表情弄的两个人瞬间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有些窘迫的气氛也消散了不少。 公子翌:“将东西还给叔叔。” 乐序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匕首,又看了一眼姬樾,两只手却没有一点想要松开的意思。 姬樾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面的小东西:“喜欢这个?” 乐序忙不迭的点头。 姬樾:“想学吗?” 乐序头点的和鼓槌一般。 姬樾:“学这个要吃苦,吃很多很多的苦,怕吗?” 乐序的头停了一下,然后左右摇。 姬樾揉了一把乐序的脑袋,心中暗道难怪公子翌喜欢摸自己的头,原来一个人的脑袋摸起来这么舒服。 他手又在乐序头上揉了两把,抬头朝着公子翌道:“孩子既然喜欢,就拿着罢。” “……我记得几年前见你,这匕首就在你身上了,你当时可是连给别人看一眼都舍不得的。” 姬樾看着那镶着宝石的刀柄,眼神划过一丝落寞,转瞬即逝。 他手指在刀鞘上敲了一下:“以前是有带着它的必要,如今用不上了,不如留给喜欢他的人。” 公子翌还是觉得不妥:“这般贵重之物,要留也是留给你自己的孩子。” 姬樾摇头:“我怕是不会有孩子了。” “什么意思?”公子翌前两天刚发作了洵都,就听到姬樾如此说法,瞬间感到无比糟心,他几乎是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你莫不是真想和那洵都……” “啊?”姬樾眨了一下眼睛,带着几分迷茫,似乎是在想公子翌为何会知道这件事情。 他抚了一下额头,将乐序放了下来,弯腰对乐序道:“想学可以,但是这个东西有些危险,在你没有学会如何使用它的时候,它不能一直待在你的身边,明白吗?” 乐序眨巴了一下眼睛,将匕首抱在怀中,试图装作听不明白。 公子翌看着这个样子,干脆伸手将匕首从他怀里抽了出来:“听懂了就别装傻。” 眼睁睁看着东西从自己怀中抽出去的乐序:诶? 觉得眼前一幕有些眼熟的姬樾:啧。 公子翌将匕首放在桌上,喊了下人进来将乐序带走。 屋中瞬间只剩下这两人,公子翌将那匕首放在桌上,坐直了身子:“我知道你是想要拉拢洵都,但你也没必要用如此手段罢?和疯狗远远博弈就好,你非要肉搏,被反咬一口的感觉好受吗?” 姬樾瞬间就明白自己那点算计早就被公子翌看透了,他学着刚才乐序的样子眨了一下眼睛:“子翌……” 公子翌差点没被这人气笑:“你也别装傻!” 姬樾没正经的两句话说完,这才恢复过来几分认真的模样:“最起码在我们还没有离开沨阳的时候,洵都是一个必须要拉拢的存在。” 公子翌:“……怪我没有和你讲清楚,洵都这个人,桀骜不驯,却又被困在沨阳,看似是宛渡的臣,实则也不过带着自己的目同宛渡换取一个留在这里的借口。” 公子翌看着姬樾,最后站起身子:“你跟我来。” 两个人走到一间屋前,公子翌伸手推开了门,那门中摆着还没有收起的沙盘,几国的地图被挂在一旁,而另一旁,那把前几日架在洵都肩头的刀,如今重新悬挂在那里。 他带着姬樾进了门,走到了那把刀前:“你今日送了一把武器给乐序,我也送你一把武器,我不能说这个东西对你十分有用,但你若是想要驯服洵都,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工具。” 公子翌连带着刀鞘一起将那刀取了下来,他一只手往姬樾面前递了递:“就在两天前,我差点用这把刀宰了洵都,但既然这是你的计划,我也不能就这么毁了。” 姬樾犹豫了一下,伸手将那刀接了过来。 他一只手握在那刀柄之上,然后唰的一声,刀刃出鞘,闪着泠泠寒光,姬樾眼神带着几分复杂,最后叹了一声:“好刀。只是这刀,与洵都有何关系?” 公子翌:“洵都曾是一位将军麾下的人,这刀是那将军赠给我的。” “……如此啊。” 刀在空中划过,最后归了刀鞘,姬樾问道:“所以他守在这里,是因为那位将军?” 公子翌摇了一下头:“是为了那位将军身后的人,只是那位将军早逝,而他似乎也并不清楚那位存在是谁,所以便一直留在这里,等着那个人,而这刀在我手中,所以他这些年才会与我交好一二。” 姬樾了解的点了点头,然后将刀往公子翌身前推了推:“既如此,这刀便还是留在你这里罢。” 公子翌却没接,他话说的并不是十分好听,但却字字在理:“你要训狗,就要有一个合适的打狗棍,如今的你,没有这个防身,你觉得我能放心吗。” 姬樾推辞一次,便不再推辞,他也知道公子翌的脾性,只好将刀收下。 “你与那位将军交情很好?” 公子翌摇头:“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若论起交情,我与他不过只萍水相逢,合作过一两次而已,便更不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了,只是斯人已逝,留下有牵扯的人,又并不知道内情,我与洵都之间,便是如此牵强的关系了。 说来这位洵将军只因为一把刀,一个连名姓都不清楚的人就将自己困在这里,有时候看着,倒也觉得有些可怜。” “是吗?”姬樾看着那刀上的纹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公子翌走至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论是不是,前两日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绥之,切记,以身入局可以,但不能假戏真做,生了真情。” 姬樾嗯了一声:“自然不会。” 门外,树影摇晃,有人站在窗前,不知多久。 第25章 窗间影 月明星稀。 府门前,姬樾同公子翌告别:“不必相送。” 公子翌嗯了一声,一直看着马车远去,这才转身,却又对上了一张脸。 那人不知道在寒夜中站了多久,神情有些不忿,却还带着几分微妙的……委屈。 公子翌却不想给他好脸色,干脆的进门,耳边传来洵都的声音。 “你将那刀送了人?” “嗯。” 洵都跟在公子翌身边:“那是玄未留给你的东西。” 公子翌脚步顿了顿,偏过头看他一眼,眼神之中带着锋芒:“即是留给我的,我便有处置的权利。” 这一眼让洵都再没有跟上去,只是看着公子翌入了门,犹记得几日前,他将姬樾送回去,也是如此看着人进门的。 姬樾…… 洵都看了一会,干脆的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烛光照着桌案,姬樾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支着头,看向桌上摆着的一叠竹简。 片刻后他揉了揉眼睛:“就这么两天,消息这么多吗?” 沐铭将最上面放置的一叠书简摆在姬樾眼前:“其实也不尽然,这些,全部都是一个人送来的。” 姬樾:??? 他随手翻开了一页,那字写得十分张扬凌厉,倒是合姬樾的胃口。 “谁这么无聊,写这些东西?” “你前些日新招的谋士。”沐铭识趣的退后了几步,目光转向其他地方,“张朔。” 哦。 姬樾这才想起了这个人。 他神色平静:“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书简彻底在他眼前展开,姬樾从头去看,可以看到张朔言辞,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无论是对几国的了解,或是战场的布局,此篇策论说起来,倒也头头是道。 只是宛如纸上谈兵,有些亮眼之处,却并不足以入姬樾的眼。 姬樾伸手将那书简卷起,竹简在他手心滚动,他抬眸望向窗外,月光十分皎洁,却总觉缺些什么东西。 从未有一个夜,如今日般寂寥。 那书简反复滚过一遭之后,成功的在他面前散了架。 姬樾嘶了一声,总感觉自己也没有太用力,这东西竟如此脆弱么? 沐铭闻声凑了上来:“怎么了?” 姬樾刚想说什么,却在那散落的书简中看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他目光一滞,十分干脆的将那一堆竹简扫到了一边。 “言辞华丽,小人之论。” 姬樾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回头告知张朔一声,他的东西坏了,让他耐心等着。” 沐铭哦了一声,并没有多看那散落的书简一眼:“天色晚了,吃完药便睡罢。” 姬樾一听到药就头疼,他伸手拉上窗,一句话也不说,乖乖的朝着床边走去,示意他要睡了,让沐铭赶紧走。 沐铭:…… 就知道是这样。 姬樾躺在床上,看着沐铭退出去关上了门,却又起了身,他坐在床边,目光就落在张朔那堆策论之上。 那后来呈现的文字触目惊心,只让他内心又惊又喜,却道看来是所有人都小瞧了这个人。 寒风掠过窗格,有人站在窗前,却一直没有再进一步。 姬樾目光斜视,将那身影尽收眼帘,就这样看了许久。 他下了床走至窗前,窗户并未打开,只是透过光影,印照着两人对视的身形。 “我马上就要随宛渡出征了。”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到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大战了。 姬樾淡淡的嗯了一声。 洵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沉闷:“不祝福我成功么?” “葙卫战局如何,与我并无关系。” 洵都沉默了一下,语气很低:“骗人。” 没有人向前,光影勾勒的轮廓打落在他们互相的眼中。 姬樾好似没有听清一般:“什么?” 洵都:“樾公子,葙卫如何,若真与你没有关系,你就不会派范玉出去了。” 姬樾:“范玉是因为避难才离开的。” “若没有你,哪来的难?”说到这个,洵都便觉得有些气闷。 范玉刺杀的事情明显是被有人暴露了出来,如今惠玹也应当是知道了。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惠玹一直觉得是自己将事情透露给了昭阕?导致这几日惠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对,带着几分责怪的意思。 这种事情与自己而言,才是真正的并不相关。 他道:“不过公子也是好手段,一件事情挑的沨阳这两日朝臣不睦,而宛渡很快又要出征,等回来之后,这沨阳的天怕已经是公子主宰的了。” 姬樾哦了一声:“洵将军太看得起我了。” 洵都一只手搭在窗前,他闻言轻笑一声:“事实证明,你有那个让人不得小觑的实力。” 这个问题姬樾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温笑一声,笑声落在洵都心中,让洵都难受的厉害。 洵都不由道:“你今日去见公子翌了?” “洵将军也玩跟踪这套?” “不是跟踪。”洵都连忙道,“只是有事要找公子翌,恰好见你从他府中离开。” “是见了。” 洵都鬼使神差的道:“我前两日差点就被公子翌砍了。” 姬樾眯了一下眼睛:“以你的功夫,还能如此任人宰割?” “他是为你出头。” 姬樾:…… 洵都:“那日的事情,不是巧然对吗?” 姬樾:…… 洵都:“你觉得我的存在,会坏了你的大事,若是拉拢,为何不直接明说?反而要用如此手段?” 姬樾:…… 姬樾觉得,他先前与公子翌说的话,有一些被洵都听了去,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况且就算听到,大多数人也是装作不知,如他这般直接冲上来质问的,也是真让人难以招架。 姬樾一阵头疼:“洵将军非要将这些偷听到的事情拿来同我说么?” 洵都顿了一下,他自从听到之后心中就焦躁不安,若是不问个明白,这件事情怕是会一直堵在心头,便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么多。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站在这里,只等姬樾一个答案。 姬樾被这种固执的人搞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隔着一层窗户,姬樾叹了一口气,然后道:“自然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洵将军更加死心塌地了。” 有人莽撞,他便也丝毫不加掩饰,将所有话摊开在了眼前说。 姬樾伸手,似是想将那窗推开,谁知洵都的手却从外面拉住了要推开的窗。 姬樾一挑眉。 “你很可以。”洵都咬了咬牙,两个人的手印在一起,隔着朦胧的窗纱,看谁都并不太真切,却也足以让人心头升起一阵无名火。 洵都道:“姬樾,向来玩火的人,都容易**。” 姬樾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多谢提醒。” 这语气淡的让洵都又是一股怒火。 这人不是说要拉拢他,不是说要以身入局做假戏,这戏就是这么做的吗? 洵都一把将那窗拉开,他翻身跳了进来,顺手就捏住了姬樾的手腕,将他按在了墙上。 “既然下定决心要以身饲虎,又摆出一副从未发生过的样子,你不觉得如此行径十分虚伪吗?” 姬樾转了转手腕,感觉自己都快要被洵都捏碎了,他张口:“松开。” 洵都下意识的松了松自己的手,却并没有将人放开,他直视着姬樾的眼睛,这人虽将自己耍的团团转,可他却并没有一点想杀了这人的心思。 洵都干脆道:“周大公子,想要利用我做些什么呢?说不定我可以配合一二。” 姬樾闻言抬眸,他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声音很轻:“我要你弃国投敌,你弃吗?” 洵都呼吸一顿。 姬樾趁机挣脱开了洵都的禁锢,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我承认你很厉害,若是为我所用会更好,但是这不代表我非你不可,回去吧,别为了此时影响了行军的心情。” 洵都站在姬樾眼前并没有动,他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脸上露出了十分固执的神色。 姬樾也给足了他思考的时间,一直到洵都做出反应。 洵都后退了一步:“既然不是必须,为什么一开始要招惹?” “试探而已,不合适的自然就舍弃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洵将军不明白吗?” “不合适?”洵都轻哼了一声,“哪里不合适?你试过几个合适的?” 姬樾:? 总感觉此刻洵都口中合适的意思和他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些区别。 洵都伸出手,将与姬樾走的近的人一个个的数过去:“范玉,公子翌,还是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沐铭?哦,好像张朔也对你有些意思,他们谁比较合适?谁能更满足你?” 姬樾:? 姬樾上前了一步,重新出现在了洵都眼前,他伸手抓住了洵都伸出来数数的手:“洵将军,今日来找我问的到底是家国大事,还是这些儿女情长?” 那手带着几分寒凉,覆盖在他的手上面,逐渐变热。 洵都方才质问的神情好似被这番温度融化,说出来的话,声音都有些沙哑:“无甚差别。” “当然有差别。” 姬樾打量着眼前的人,片刻后眸光一闪,干脆伸手抱了一下洵都:“得胜归来。” 洵都:…… 第26章 冒犯语 出征的这一天,天空微微落雪,却一点也没有阻碍大军的脚步。 宛渡带着洵都,还有十万大军,留下一句太子监国,就这样浩浩荡荡的离开了沨阳。 公子翌与姬樾站在一处,一直等到大军连最后的影子都看不见,才互相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答案都在不言之中。 待到下楼,又是各自归了家。 虽是白日,屋中灯火却不减丝毫。 沙盘展开在眼前,公子翌一只手摸了过去,他问向身边人:“小楚见过那个女人了?” 侍女垂着眼眸,不敢抬头,声音有些轻,带着几分恭敬:“是。” “所以谢荞现在还疯吗?” “夫人她……”侍女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感觉她目前还是无法交流,只是她对公主,应当是有些情谊的。” “情谊?” 公子翌轻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的手缓缓收紧,抓了一把沙子,然后就看着沙子从他指缝中滑落下去,又没入了那一堆沙土之中。 公子翌看着那纷飞的沙石:“两个互不相干的人,谈情谊,岂不是有些可笑了。” 这话侍女根本不敢接。 她自从这个府邸建成之时就在这里了,跟着公子翌这么久,这位公子是何脾性,她也能知道一些。 外界传闻他就是一个弃子,在沨阳苟延残喘的活着,生怕走错一步,窝窝囊囊,受尽折辱。 可这些人从来都不知道,公子翌论心机手段,绝不逊色。 至于他为什么一直龟缩在这里,处处忍让,侍女觉得,一定是有原因的。 只是这个原因,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而这位公子的手段,她却是真正的见识过的。 就是因为见识过,她才明白,不该多嘴的时候,一定不能多嘴。 公子翌说完,又转过头:“让小楚再见她一次,若是再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么她也就不用再留着了。” 侍女立马道是。 他说完,挥挥手让侍女下去了。 侍女一走,屋中灯火又燃起了一盏,灯光幽幽的照亮了另一处地方,一个人影浮现了出来。 公子翌有些头疼的拔了一下沙盘中插着的小旗子:“最多一个月,这场战争的结果就会出现,也是时候了。” 那人道:“公子藏了这么多年,好像什么。也没改变,这就打算离开了吗?” 棋子被换了个地方插回去,公子翌点了一下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人问道:“好像也是,只是若这场对战的结局有了偏差……” “不会。”公子翌十分肯定的道,“此次赢的只能是葙。” 想来为了此次战局,有人也在暗地里做了不少的手脚。 要是如此都控制不了一个局面,那他们岂不是太无能了一些。 天边流云缓缓移动,从一团迷雾散成了满天光彩,打落在神州大地之上。 金光璀璨。 院中鲤鱼又换了一批,鱼食洒落,纷纷扬扬的鱼群汇做一团,一起涌了过来。 沐铭看着这人闲情逸致的样子,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此次的一场大战。 而自己就不一样了。 他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对。 战场形式多变,即便是宛渡,也无法笃定一场战局的输赢。 姬樾曾说让卫嬴,是预计着联屿。 可若是在这其中,又出现了其他的变故呢? 姬樾将手中的最后一把鱼食洒下,回头看见发呆的沐铭:“想些什么呢?” 沐铭回过神:“在想葙卫的战事。” 姬樾哦了一声,手指漫不经心的在栏杆上敲了两下,他的目光转向了东方,阳光还很刺眼,他看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仿佛被阳光闪到了眼睛。 沐铭想了一会,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我总觉得公子翌不似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姬樾从栏杆上跳了下来,他拍了拍衣衫,似是无意间问道,“所以你觉得,他可堪大任吗?” 沐铭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姬樾的话:“你什么意思?” 姬樾摆了摆手:“没什么。” 时间一直在流转,自宛渡走后,对于这群想要早些知道结局的人,流转的稍慢一些。 而对于无所事事的姬樾而言,不过一瞬。 所以当第一份战报送上来的时候,有人生气,有人急躁,有人只是露出一张果然如此的脸。 这大约是大军离开沨阳的第十二天。 沐铭有些激动的入了门:“屿果然出手了。” 姬樾正在修复散开的书简,闻言淡淡的哦了一声:“宛渡败了?” 沐铭将得来的战报放在姬樾眼前:“倒是没有,只是屿王已经派了兵,就算宛渡与洵都再厉害,想必也无法抵挡两国之军。” 姬樾点了一下头,随意的扫了一眼那战报。 “再等等吧。” 这一等,等来了范玉,和另一条让众人震惊的消息。 一瞬间,局势扭转,担心的人又将心放了回去。 这次的战报是范玉千里迢迢送来的。 沐铭只是站在门前,看着俯首交谈的两人,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屋中不知又说了些什么,范玉一掀衣袍,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姬樾身前。 姬樾没有伸手去扶,他只是淡淡的垂着眸子,如果看的久了,便能从里面看出来几分疏离。 许久许久之后,久的沐铭在外面打了一个冷颤,然后听到了姬樾的声音。依旧很淡,淡的让人听不出来语气。 “你想要什么呢?” 范玉哽咽了一下,然后道:“我想要的,公子给不了。” 姬樾没有说话,只是眼珠动了动,一副表情仿佛在问“所以呢?” 范玉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憋出来几个字:“所以,公子不能给我的,能不能也不要……给别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姬樾稍微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坐到了椅子上,他此时目光几乎与范玉对齐,却没有看到范玉眸中的光。 范玉并没有抬头。 他连看眼前人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最后只剩下了卑微的乞求,就这样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点一点的,粉碎成灰。 再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周围尽数是被扬起的灰尘。 范玉磕了一个头,颤抖与呜咽被一口咽下,再抬头,他说。 “公子就当我不知道好了。” 眼前的人眉眼依旧是淡漠的,给人一种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他的错觉。 所以范玉也不理解。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屈居人下。 想来想去,又想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才能让他废了武功。 如果是现在没了武功的公子…… 他没有敢再继续想下去。 “范玉。” 姬樾突然喊了他一声:“我一直觉得,以太子胜的本事,应该奈何不了你才对。” 或许是听到了另外的人,范玉猛地抬头,姬樾眼中却没有不可思议,更多的是笃定。 公子笃定自己说的是对的。 而就是这份笃定,让范玉更加无地自容。 范玉沉沉的呼出了一口气:“若是我再有冒犯之举,公子杀了我就好。能死在公子刀下,也是荣幸。” 这个时候,姬樾才终于给出了其他的反应。 他嗤笑了一声:“要你的命干什么?” 目光一点点凑近,姬樾伸了一下手,最后搭在了范玉的肩上。 他拍了拍范玉的肩膀:“你现在就是我的一把刀,你是想要让我亲自折了刀吗?这一趟,你受什么刺激了?” 这声音并不和蔼,甚至充满了讽刺,却让范玉红了眼眶。 范玉摇了摇头:“无事,是我多言,公子罚我,也是应当的。” “屡次冒犯,确实应该罚你才对。” 姬樾随手翻了翻放置在桌上的书简:“只是我若想罚你,你遭受的住吗?” “于你而言,打骂不痛不痒。” 书简在桌上敲动,连带着姬樾的话,一点一点的敲落在范玉心头。 “要长记性,无非是将你驱逐再外,或是我与你断了关系,你我再无任何牵扯。” 这话只是说出来,就足以将范玉击倒在地。 这么多年以来,姬樾还是那个姬樾,他向来都知道,每个人的软肋是什么。 在一个人没有用的时候,软肋往往是最有用的,也是面前这个人最凉薄的时候。 他居然忘了。 有人永远知道,怎么做,才会让另一个人狼狈的退场。 范玉垂着头,吸了一下鼻子,听姬樾继续说下去。 “你是知道我现在能用的人不多,所以在这里给我挟私报复吗?” 姬樾说着说着站起了身子,他走到范玉面前,或许是无意,一只脚踩上了范玉的衣衫,声音自范玉头顶滚落下来。 “如此下来,你的结局不会太好,你非要在我这里赌一把?” 范玉盯着姬樾的鞋子,无奈的闭了一下眼:“属下知错。” “你不知。”姬樾道,“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也规劝你一句,别玩火**了。” 说完这句话,姬樾移开脚,他挥了挥衣袖:“滚罢。” 范玉苦涩一笑,滚了。 只是滚出门去看见沐铭,又停下了步伐。 他站在沐铭身边,似是不经意间问道:“公子近日,仿佛与景的人走的很近。” 沐铭没听到屋内两人的对话,闻言答了:“他与公子翌相谈甚欢。” 范玉攥了一下手,又问:“我好像听闻,景公主也十分中意公子。” “是啊。谁知道我们这位公子在想什么,竟舍得让貌美的公主痴心错付。 对了,你刚回来就到这里来了罢,令尹这些日子被卿大夫烦的厉害,你要回去,记得躲着一点。” 范玉的手又松开了一点,言语如同平常:“好,多谢提醒。” 浮云悠悠,世事并不如旧。 范玉蹲在墙头看着还在堵门的昭阙,最后转身去了别处。 而没多久,沐铭也知道了范玉送来的这个消息。 他瞬间觉得有些冷,天气明明很好,不应该这么冷才是。 没有风,也并未落雪,阳光还在照,落在窗上明晃晃的一片。 沐铭抬了抬头,看见了四处飞的孤雁。 好似一切都变了模样。 第27章 安和日 洵都,沐铭,公子翌,乐楚…… 白日里的光打落在黑暗中行走的人身上,他脑中混乱的想着很久之前的事情。 就算早就知道结果,却也会在过程中有些迷失。 那府门有些远,范玉总感觉怎么也过不去。 有时候他想,其实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因为那个人,说不定连他们的初见也忘了。 风雪漂泊,总有人会在行程之中,健忘一些。 许是为了天下苍生太多人,所以一件琐碎的小事,在公子脑海中,便显得不是十分重要了些。 只是有人随手做的一件小事,有人却要用一生去铭记。 救命,比不过知遇…… 而知遇…… 范玉脚步停留在一处后门,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推开了那门。 门中侍卫见了他,一脸的欣喜,生怕他转身离开一般,连忙将人往屋中引去。 范玉只是面无表情的跟着那侍卫走了。 而知遇…… 抵不过几年来的消磨。 入了内院,能先看到那四处翻飞的布条,印着各样的文字,凌乱了眼前芳华。 今日那门没有关,反而大开着,就好像是在迎接什么人一般。 范玉抬眸便能看到那门中的一抹明黄色身影,与多年前的一个身影缓缓重合在一起。 既然所有人都能得你青睐,守在你身边。 不论是为了什么,你都能将身子交给旁人。 那我又算什么? 眼前人见他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朝着他走来。 范玉轻笑一声,提步向前,那布条糊了他一脸,让他的视线也模糊起来。 反正是谁都行,只有我,被你套着绳子,一松一紧,却得不到一个真心。 那你对他们,是真心的么? 公子? “你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耳边的声音真切的可怕,范玉伸手将糊了脸的布条扯开,俯身便拜。 胳膊却被那人扶住:“难得,你今日对我还客气上了。” 范玉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可是情义什么的,要双方都有心才是。 若是只有一方苦守,是什么也不算的。 只是太多人知道,却又做不到。 于是只能误入尘网中,一去不得反。 “我是……”来告别的。 剩下的话没有吐出来,因为那眼前人笑着,带着满面的春风,令人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也在想,是不是眼前这位的心思,有那么一刻,和他是一样的。 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 “正值中午,一起用餐么?” “……好。” 一筷子落下去,却没有再动。 沐铭沉默了没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南平君也在其中插了一手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人心难测。”姬樾手上动作没停,将自己喜欢的几个菜挨个夹到了自己碗中,“天下局势,又岂是一个人能料定的?” 沐铭:……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沐铭总觉得,若真有人可以提前将这一切都布好局,那姬樾一定是其中之一。 本来只要屿加入,葙就基本是被钉死了。 但如今谁知道,这天下最不谙世事的南平君竟也派了兵,而他这一出手,拦住了正要增援的屿。 屿腹背受敌,自然要撤回守自己的都城,而这一撤,卫孤立无援,只能是垂死挣扎。 局势瞬间逆转,景葙联盟,景牵扯宣,南平牵扯屿,自此再无转机。 而宛渡的势头,必定大涨。 所以南平君为何会出手,是沐铭至今也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他看着心无旁骛吃饭的姬樾,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 干脆放下筷子,心烦意乱:“那就一点转折也没有了吗?” 姬樾嗯了一声:“若再想有转机,怕是只有宛渡和洵都脑子坏了,用兵失策。” 这种可能还不如卫突然冒出来一个战神来的可信。 沐铭只感觉自己那哪都不舒服,更让他不舒服的是,自己好像从未看透过眼前这个人。 或许是错觉,却让他心慌的厉害。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要想再重新构建起信任,便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了。 宛渡和洵都脑子自然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坏掉,这场对战的结局也再无更改。 第一场捷报传来的时候,宛渡已经带人冲进了卫王城。 而冬日也在沨阳彻底到来,寒风刺骨嶙峋,让人遍体生寒,不如缩在家中烤火。 伴随着寒风一同到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大雪。 如同鹅毛一般,四处纷飞。 只要抬头看,无处不是白茫茫的一片。 铺天盖地下来,砸出了一个苍茫大地。 昭阙也不再继续堵着令尹府门,只是朝堂上相见,难免多添了些针锋相对的争吵。 于是沨阳的所有人都彻底明白,卿大夫与令尹之间的仇,已经算得上是不死不休了。 而有些本就趋炎附势的人,在几番争斗之下,也不得不选择站队。 仅是宛渡走后一个月,这朝堂三番五次争执,太子胜不得不做一些处理,已经大变了模样。 而先前被众人关注的周公子在这番风波之中,安静,乖巧。 令尹见此,也没工夫再去针对他些什么,干脆也就放松了一些。 这一放松,姬樾与公子翌便又走的近了一些。 公子翌更是常带着孩子来姬樾府中做客。 几番相处下来,姬樾感觉乐序这孩子,着实聪慧,便也就多了些耐心,真的着手教这三岁的孩童学一些东西。 公子翌便倚靠在门前,看着眼前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总会恍惚一下。 若是世间太平无事,如今他们,便应当是眼前如此场景,再也不用担心什么阴谋算计,计较哪家输赢。 若是世间少了人心叵测,那么天下和乐,他那早早就失去了身份的弟弟,也应当是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的。 乐楚端了果盘出来,站在公子翌身边往院中看,一片和谐景象。 她慢悠悠的嚼了一颗葡萄,然后扭头对公子翌道:“序宝一直这样不会说话,着实也不太方便。” 公子翌眨了一下眼睛,问她:“那依你之见?” “听闻南渊有奇人,说不定有办法治好序宝。” 公子翌没说不同意:“你打算带他去?” 乐楚沉默了一下:“如果可以,我还想带着另外一个人。” 公子翌也没有问她是谁:“你若是带着她,乐序可能会不舒服。” 乐楚:“他二人终究是母子。” 公子翌但笑不语,只是眼神落在乐序身上,带着讽刺。 仿佛在对乐楚说:你看,让乐序变成这个样子的人,和他的关系也是所谓的母子。 乐楚知道她的话有些冲动,便也没有争执,只是沉默着看眼前两人玩闹。 天色有些不好,眼看着又要下雪,姬樾随手丢了自己手中的树枝,朝着乐序伸出了手,乐序立马跑过来牵住了他。 他的笑脸冻得有些红,一只手牵着姬樾,另一只手挥动着匕首,看见公子翌,他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 那笑带着几分得意,手上的动作也是方才姬樾所教的招式。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临近年关,最后的战报终于传了过来。 沐铭曾说要是让葙此次赢了,宛渡怕是要直接打到卫都城去。 姬樾当时还开玩笑一般的接了一句,说若真如此,怕不是卫王也要来沨阳做客了。 实际上宛渡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再往沨阳塞一个人的打算。 他也并未彻底打到江越,因为卫王着实被打怕了,连忙认了输,割让了连续三十二城,这一让,几乎将卫的半数领土拱手送了人。 卫少说十年,除非有神仙下凡来救,否则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即将月底,沨阳也是逐渐热闹了起来,毕竟是年关,又逢战胜,总要庆祝一二。 长街上开始张灯结彩,听闻宛渡不出三日就要班师回朝抵达沨阳,近日来更是热闹的不成样子。 就连姬樾,也被沐铭套上了红衣,美名其曰为沾沾喜气。 北方的风雪向来是刺人的,冬日的阳光也好像带着冰霜一般,照在人身上感觉不到几分暖意。 姬樾却没什么感觉一般,反而天天往出跑。 他哪里都去,公子翌府上去的最多,再就是茶楼铺子,后面还拜访过一次令尹。 惠玹看见他,只觉得心情复杂。 他现在被昭阕缠的头疼,忽视了这位周公子,如今看来,这个站出来为天子受罪的姬樾,倒是省心的让他有些担心。 这样的一个人,到最后真的会愿意成为一个受制于人的傀儡吗? 但事到这一步,谁会放弃那即将到手的尊位呢? 随着宛渡即将归来,姬樾却莫名在这几日的活跃中再次染了病。 他身子本就不好,这几日更是顶着寒风瞎跑,沐铭都觉得他病到是应该的。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骂骂咧咧的悉心照料。 姬樾来时曾带了先生留的药丸,转眼间快要过去两月,这药也还是见了底。 沐铭盯着瓷瓶中的三粒药丸,他这些时间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想到最后都会觉得无解,但若是换个想法,却又会得到一个不同的,正确的答案。 这些答案常常惊得他一身冷汗。 这场战事的结果已经出了好几日,他次次往深了想,都会觉得不对劲。 这些念头围绕在他心间,让他看姬樾的神色也越来越不对。 有一颗埋在心底,浇了水,施了肥,又怎么可能不破土而出呢? 他将药服侍着姬樾吃下,在檐下踱步,抬头看见了一个好些日子没来的熟人,那颗种子终于见了绿。 沐铭走到那人身边:“范玉?怎么不进去看看?” 范玉在院中往着屋内:“上次惹了公子动怒,便无颜出现了。他怎么?” “刚睡下。”沐铭手在那药瓶上摩挲了半天,最后还是将药瓶拿了出来。 “公子来时先生给的药,如今快没了,你能看着再配置一些么?” 沐铭将药伸到范玉眼前,范玉自然不会拒绝。 他伸手借过放在鼻尖,待闻到那药香,范玉眉头轻轻一皱。 沐铭看着他的神色:“怎么了?” 范玉摇了摇头:“我不是很确定,毕竟先生的医术要比我强很多。” 沐铭捏了一把冷汗:“所以这药有问题,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