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魔尊去种田》 第1章 仙盟大饼 嗡嗡嗡…… 嗡嗡嗡…… 什么声音? 好吵。 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 活像蚊子叫。 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茫茫,天旋地转。 “啪”的一下,他挺直脊背,火辣辣的疼痛从背后炸开。 他猛地睁眼。 镂空天顶投下刺目白光如瀑倾泻,球形穹顶万千符文明灭闪烁。 四周盘坐着数百名修士,膝盖上都横着寒光凛凛的剑,整个画面看着像某个大型邪/教宣讲会现场。 他身在其中,也是盘腿坐着,膝盖上有剑。 那道刺目白光笼罩着一座圆形高台,一名白胡子老道正在上面声如洪钟地宣讲。 ——什么情况?我是谁?我在哪? 他脑海里冒出一串问号,随即想起自己是陈闲,一个平凡的社畜,刚接到天杀的小组长的电话,应该正在周六加班路上…… 没失忆,脑子还是好的。他自我确认道。 ——那怎么了?我被谁拐带了?光天化日我堂堂八尺男儿…… “凝神!”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音量不大,震慑效果却颇强,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跟刚刚背上那一抽一样,让他一个激灵。 随即那声音又道:“陈闲,你在想什么?” 陈闲转头去看,只见一个青袍道人跪坐在旁,长须及腹,身薄似纸,怀中抱着一柄拂尘,想来刚刚就是拿这个抽的他。 “看来我还是陈闲。”这是他听了这人的话后的第一个想法。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难不成有读心术?”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又静坐几息,青袍道人没什么反应,看来不是有读心术了。 陈闲不动声色地跪着,在台上那老道士的长言累句和周围隐约的交头接耳声中浑浑噩噩想了一会儿,一个念头忽然如同一颗神仙球,冲开快放八倍的台球桌台上的乱球大阵,长台翻袋,正中黑洞—— ……也许我穿越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身旁那青袍道人嘴唇翕动,又跟他说悄悄话:“陈闲,你要牢记,你乃我叶重城大弟子,青婴山首徒,当以振兴宗门为己任。此次‘仙盟大会’在我青婴山举办,正是你展骥之机。仙盟诸事,你须事事争先,不可懈怠。你的言行举止,皆系门派荣辱,光耀门派,你责无旁贷,你上承师门之重任,毋负祖师遗训;下为同门之表率,当为诸子圭臬……” 这文言文,陈闲尽力听了一会儿,跟听英语听力似的,有一句没听懂整个就都跟不上了,何况不止这人在说,台上那白胡子老道也还在说,什么荣辱与共什么同气连枝,具体的他听不明白,老头的打扮能称得上仙风道骨,可那神态那感觉,怎么说呢,跟秃顶的部门主管在年会上宣讲“年度kpi”时的尊容大同小异。 他终于放弃做听力了。 “就当我是真穿越了吧。”他想着,“那也挺好,上辈子的生活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在记忆中的现代,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做题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大城市,在房价最高点上了车,基金绿如草,股市坑似洼。筋疲力尽地生活了近三十年,背了一屁股债,落了一身小毛病,殚精竭虑地奔波着,稍微喘口气都觉得自己有罪。 “就当是穿越了。”他再次对自己说,看向面前这一片宛如邪/教宣讲会的画面,恶向胆边生,心说老子都穿越了,还在这儿听你们讲什么劳什子的“振兴仙盟kpi”?大饼我吃得够多了,咯牙。 “师父,别念了。”他对青袍道人说,“我肚子疼,要去拉屎。” 周围一圈修士齐刷刷扭头,俱目露惊恐地盯着他。 “你!”青袍道人也是震惊非常,双目圆瞪、胡须翘起,显然没想到他能吐出这种污言秽语。 周围的目光太直接,青袍道人丢不起这脸,只得收敛起表情,理了理膝盖上的袍子,瞪他一眼:“快去快回!” 陈闲爬起来。 青袍道人又说:“‘仙术擂台’就要开始了!” 陈闲跑得更快了。 他离开“宣讲会”大殿,抬头只见天空漆黑如墨,意识到现在是夜晚,旋即又想,原来那道大厅中央的光束竟然不是日光吗?能弄得那么亮,说明这个世界的科技应该还可以? 他颇有些心虚地走进夜色中,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冷青色,没有标识,没有指示灯,他完全不认得路,只想着先离开“宣讲会”大殿再做打算。 刚刚那疑似是他师父的道士提到什么“仙盟大会在我青婴山举办”,他又是青婴山“首座师兄”…… 好消息是他的住处应该就在这座山上,他可以收拾行李后跑路,坏消息是他作为首座师兄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屋子在哪里,就没理由向别人问路。 他怕遇上巡逻队,只敢溜边走,好不容易穿过迷宫似的回廊走到假山群一角,忽然听见几声犬吠,还有人刻意压低的呵斥:“小贱蹄子,今天非让你长长记性!” 他本能地侧目,好死不死,透过层层假山的孔洞,他正好就看到了事情发生的那一幕。 几个大人围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打骂,一条炸毛的黑色小狗呲牙咧嘴地护卫在她身前,但它实在太小了,被人一脚踹飞,在空中划出一条流畅的抛物线。 陈闲暗骂一声,死眼睛,乱看什么? 自己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怎么就让我看到了—— “住手。” 他从假山后走了出去。 那几个大人闻声回头,看见是他,脸色“唰”一下全白了,慌忙跪倒一片。 “首、首座师兄!”为首的一个胖厨娘声音发颤,“您……您怎会在此?” 陈闲目光扫过小女孩和呜呜咽咽的小狗,心啧一声,冷脸道:“深更半夜,聚众欺凌弱小,你们成何体统?” 几人俱是吓得一哆嗦,看来原身颇有威信。 陈闲板着一张死人脸看着他们,不说话,是任何一个濒临崩溃过的社畜熟悉的表情,戾气横生。 胖厨娘显然是主导的,冷汗迅速布满额角,不过片刻便心理防线崩溃,伏地哭诉道:“首座师兄明鉴啊!我们可不是在欺负她,是在管教她!之前她跟着她娘偷渡上山,还是我看她们可怜,破例给了她娘差事,谁想是个病鬼,成日抓药,我们哪个没有贴补过她?就这样还是撒手去了,留这么个小崽子,偷厨房的份例,罚都算在我们脑壳上!现在我倒成恶人了!您问问是哪个给她娘抓的药,挖的坑,卷的草席建的坟?” 旁边干瘦杂役接口:“今天又偷东西,说了多少次不能偷,还是偷,年纪轻轻不学好,不教训怎么成?” 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也愤然道:“我看她娘就是晓得自己活不长了,死皮赖脸上山,就为了过身后能埋进仙山灵土里!算盘打得精着呢!背时的是我们!” 胖厨娘已然是一把鼻子一把泪:“好心没好报,早知要受此责罚,我咋会留着家里的田不管,非要上这仙山……” 陈闲冷脸听着,弄明白大致情况,也推测出了其他信息:这所谓的“仙山”上也不都是仙人,还有不少事需要“凡人”来做。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修仙之人的修炼之所带有灵气,能埋进来都算有福,下辈子好投胎,如果能上仙山工作更是福中福。这一伙人应该就是青婴山上的“凡人雇工”,每人有自己的份例。小姑娘就是跟着她娘上山来的,现在她娘死了,剩她一个没有劳动能力的,份例自然也不会多出半分,她就只能算是“黑户”,饿急了偷厨房的东西吃,害得厨娘被扣工资,才有了现在这回事。 陈闲心下一叹,哀民生之多艰,在生产力不足的时代,老百姓们大多各有各的难处,不过这帮人也绝对不像她们嘴里说得那样无辜,刚刚那些行为也早就超出了“教训”的范畴,更是泄愤。 他没兴趣断这葫芦案,只想快点脱身。片刻间他心生一计,对厨娘冷冷命令:“抱起来。” “啊?”厨娘一愣,没反应过来。 陈闲语气更冷:“她膝盖有伤,看不到吗?抱起来!” “是!”厨娘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抱小女孩。小女孩吓得往后缩,却被厨娘硬拽进怀里。夹着尾巴的小黑狗着急地去扒拉厨娘,被另一个有些眼色的杂役也给勒住腋下提了起来。 “首座师兄,去哪里?”厨娘抱着不大配合的小女孩,忐忑地问。 陈闲:“去我住处。” 那几个侍从面面相觑,但丝毫不敢多问,一行人默默在前面带路。 陈闲跟在后面,心里石头落了一半。很好,不但找到了宿舍,还获得了一个缺席大会的完美理由,可以为逃跑拖延时间。 很快,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出现在眼前。侍从们停在院门口,大气不敢出。 陈闲推开大门,迎面是一个小院,墙边翠竹下有一方石桌,配两个石凳。陈闲让厨娘将小女孩放在凳子上,打发道:“你们可以走了。” “是是是!”几人如蒙大赦,逃也似的溜了。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月光洒在小小的院落里,只剩下两人一狗,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陈闲转身背对女孩,活动活动面部肌肉,装太久棺材板儿,僵了。 开文啦开文啦!热烈欢迎大家呱唧呱唧!!!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投点月石给我嘛开不了人设格55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仙盟大饼 第2章 面饼腌菜 陈闲调整好表情,回头,跟孩子大眼瞪小眼。 小姑娘漆黑的大眼睛在月色下泛着两点水光,像受惊的小兽,旁边真的小兽就更不安,缩在女孩旁边,尾巴夹着,却在陈闲看过去的时候试探性地摇了摇,像是在讨好他。 陈闲却也局促,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年纪的孩子相处。 他的脑子又自己转起来:这小豆丁该有几岁?四五岁还是六七岁?不太清楚啊…… “等着。”他干巴巴地扔下一句,转身走向屋子。 院内一间正屋,两间厢房,总共三间。陈闲走进正屋,这里应该就是原身睡觉的房间。 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冷清,一侧是床、衣柜,另一侧有书桌和书架。 他有心给小女孩处理伤口,但不知道药箱在哪,时间紧迫,不可能翻箱倒柜直接找药箱,一边收拾一边找比较好,收到哪找到哪。 打定主意,他一把扯下床单铺地上,先在床头摸索,果然找到了暗格,古时木床头尾多有床匣方便收纳重要物品——上辈子土木工程的历史通识知识居然用在这儿,也是活见鬼。 床匣中放着几块大银锭子、一种他不认识的散发着银光的石头、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戒指项链什么的、几封书信、几沓符,以及最最下面,压箱底的一卷黄纸。 此时都没功夫细看,他将银子揣怀里,首饰戴身上,剩下的东西囫囵用枕套包起来扔在床单上,衣柜也是同样。这边收得差不多了,他转头去书桌那边继续打包,收到书柜底层时找到一个木箱子,他先闻到药油的味道,打开后果然是药箱。 他提着药箱回到院中,看见小女孩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把小黑狗紧紧抱在怀里。 她膝盖的伤口渗着血珠,脸颊肿得老高,嘴角还有道细小的裂口。陈闲蹲在她面前,她下意识地往后缩。 怕她掉到凳子下面,陈闲伸手揽了她一下:“别动。” 小姑娘立即不敢动了。 陈闲轻轻掀开她的衣角,下面青紫交错,淤青新新旧旧,肯定不是这一次造成的。 他微微叹气,用棉布蘸着药油给伤口上药,碰到膝盖时小姑娘狠狠抖了一下,但还是尽力不动。 空气安静,陈闲略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应该说点什么,正犹豫是先问她名字,还是问疼不疼?又怕问了疼不疼之后更疼了…… 他还在纠结,小姑娘却率先开口:“我不是故意偷吃的……我饿。”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小黑也饿……” 陈闲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大眼睛里包着好大一泡眼泪,却忍着没落下来,可怜极了,忍不住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实在没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教育,总不能说没事你偷得好吧? 遂灵机一动,话锋陡转:“它叫小黑吗?” 小姑娘一愣,不明白为什么陈闲的回应跟她所有想象都不一样,但还是下意识回答道:“嗯。” “那你叫什么?” “……丫丫。” “几岁了?” “七……八、八岁了!” 陈闲打量她一眼,虚岁都报多了,绝不可能有这么大:“扯呢。” “真的……”丫头的声音明显小了一点,随即又振奋道,“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会生火、做饭、洗衣、铺床……” 陈闲叫她打住:“得了,小豆芽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长高,没人要你生火、做饭、洗衣、铺床。” 药擦完了,陈闲聚精会神地包扎起来,也不觉得空气安静了,丫丫却受不了,又超小声说:“娘不是来蹭灵土的……是来报恩的。” “报恩?”陈闲差点没听见,“报什么恩?” 摇摇欲坠的眼泪终于掉落,砸在大腿上:“娘说手镯师兄救过她。爹死后,她就想来报恩……” “哦……”陈闲又跟她玩了一会儿干瞪眼,在孩子期冀的眼神中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个“手镯师兄”就是指他。 可他现在芯子都换了,只得确认道:“我救的?” 女孩点头,具体怎么救的也说不出来,陈闲又问她们怎么不来找自己,她说刘大娘不让,陈闲猜刘大娘就是刚刚的胖厨娘。 现在救与被救的双方都算死无对证,陈闲也不必追根究底,当务之急还是跑路,救下这个女孩完全是意料之外,他转而又问:“那你家在哪里?” “在刘大娘烟囱旁边。”丫丫比划着,“就是……厨房后面那个……” 陈闲:“老家。” 丫丫不懂:“什么是老家?” 陈闲头大:“你还有别的亲人吗?”听起来是父母双亡,总还有叔伯爷奶吧? 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神情迷茫。 陈闲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他意识到,他好像摊上事了。 自己今天给她出头之后一走了之,这丫头在这山上已经无法自处。那怎么办……把她带下山?然后呢?无人可以托付的话,让她自己走?成小偷都是最好情况,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娃在这世道上,十有**都是没指望。 也不是摊上事,是摊上这个丫头了。 思来想去,他长叹一口气,道:“我要走了,你怎么办?跟我走?” 丫丫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要这么久才能确认他话里的意思,然后猛然惊醒,用力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点头:“要!娘说……娘说要跟着手镯师兄!要报恩!” “那就走吧。”陈闲似乎怕自己反悔,快速收好用完的药箱,吩咐道,“你再等等,我收拾东西。” 将主屋收完后剩下两间厢房,一间是练功房,空空荡荡,只有一床凉席能用。另一间是杂物间,也没太多值得带的东西,不过门口有一面闲置的圆镜,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清俊挺拔、眉目疏朗,跟他现代大学时期的样子有七八分像,也许是因为一身青衣,腰挂佩剑,衬得他腰细肩阔,颜值飙升,颇为英气。 “我还蛮适合扎高马尾。”他百忙之中如是想到。 等他把所有能用的东西搜刮一空,那个圆包袱已经鼓得有半人高。令人意外的是,这具身体拎起来竟毫不费力。 “修仙还真有点用?”他嘀咕着,一出门就撞上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丫丫和小黑蹲在石桌边上,眼巴巴望着他。 他把包袱捆在背上,一手夹起丫丫,另一手拎着小黑,小狗的四条短腿在空中徒劳地划动,发出委屈的呜咽。 陈闲唬了它一下,它乖乖闭嘴,陈闲又问丫丫:“认路吗?” “路?” “厨房在哪里?认得吗?” 丫丫举手往前一指。 在丫丫的指导下,陈闲偷摸来到厨房,确认里面没人,他从窗户翻进去,丫丫熟门熟路地摸到储物柜,踮着脚够一包干粮。陈闲翻了翻,全是些硬邦邦的饼子和腌菜。 修仙都要吃素? 还没走脱他就已生出庆幸:还好我跑得快…… 这些干粮看得他食欲全无,随意挑了一点带上,往丫丫手上和狗嘴里分别塞了个白面饼,又聊胜于无地顺了把菜刀。 这时候他还不忘教小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偷东西知道吗?这样不好,不要学。” 丫丫一阵狼吞虎咽,嘴角沾着饼渣子,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陈闲发现小女孩有认路的天赋,离开厨房后又问她:“你和妈妈从哪里上来的?你还记得吗?” 丫丫又抬手一指。 陈闲跟随指引,下山。 如果今夜青婴山上还有人放着仙盟大会的热闹不去凑,并恰好来到后山这一条通往山下的隐蔽小路的话,就会看到青婴山首座师兄背上背个球、右胳膊里夹个女娃娃,左手拎着一只潦草小狗,形同狼狈地消失在夜色里,这样的场面。 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面饼腌菜 第3章 远走高飞 陈闲带着全部家当外加两个拖油瓶下山,一路身轻如燕,丝毫不觉得疲累。他发现,这具身体的夜视能力很好,在没有光源的丛林中也能看清。 半个多小时后,向下的山路变得平缓,前方出现灯光,他放慢脚步,矮身过去,拨开树丛,看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被一排树篱分成两半,一半车驾琳琅,一半百兽成群,是个“停车场”。 运气不错。 他本就打算偷个代步工具,没想到下山便是。他就料到此等盛会必有坐骑停放的地方,总不能真信什么“御剑飞行”。 他放下行李,把丫丫和小黑安置在一棵老树后:“别出声,我去去就回。” 他压低身形,从靠山这边的灌木丛后面摸过去,离得越近越能闻见兽类的气息。兽群被分门别类安置:食草类、杂食类,最远端则是几头威风凛凛的肉食猛兽,甚至还有些他从未亲眼见过的,类似剑齿虎、九尾狐。 看到这些,他才稍微信了些修仙之说——当然与不信御剑飞行并不矛盾。毕竟文学作品都需要夸饰,相信“修仙”能强身健体还行,驯服异兽也勉强说得通,但要他真信有人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脱离地心引力移山填海、封神登仙……真可以去买保健品了。 停车场里有几个看守,不过上夜班的哪有不摸鱼的,陈闲并不十分担心,探头探脑盘算着偷哪只比较好。 他正犹豫,身旁树丛突然窜出个巨大黑影。 他被唬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距离拉远才看清那是一颗丑得人神共愤的白黄花马头……或者是驴头? 他抚了抚狂跳的心脏,确认这是一匹长相磕碜的花斑马,身后还拖着辆茅草车。这对组合被随意放养在空地边缘,连绳都没拴,活像被所有人遗忘的破烂。 “就它了!”陈闲眼前一亮,这种寒酸座驾丢了也不会有人追查。 他发出人宠通用语:“嘬嘬嘬——” 一张嘴先把自己蠢笑了,哪有这么逗马的?又不是狗。 仿佛被听见心声,下一秒,他就收到了那匹丑马看傻子的眼神。 陈闲:…… 这马对吗? 就在他愣神间,那马居然扭头朝他走过来了,他大喜过望,引着马一路到了他想要的位置——树篱和山的夹角处。 确认看守们打瞌睡的打瞌睡,聊天吹牛的聊天吹牛,没人注意这边,他拔出腰间佩剑—— 太长了,一下子没拔出来。 咳,没人看见,不算。 他又试了一次,总算把剑抽出来,剑锋搭在树篱上,往下用力。 我割、我割割割……诶?这玩意儿还挺快? 他想象中咬牙切齿锯树的场面没有出现,剑锋轻易地划开了层层藤蔓,轻易得如同用裁纸刀裁纸。 他敬畏地把剑举起来观察了一番:这就是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宝剑吗? 欣赏完不忘发出感慨:跟着我真是可惜了。 感慨完接着砍另一边。 几下开出通道,丑马却钉在原地不动。陈闲想去拽马的颊带时,分明看见它翻了个白眼。 陈闲:……是白眼吧?这马是在翻白眼吧? 最终马车还是被悄无声息地拉了出来。陈闲回到刚放下行李的地方,小黑对着丑马狂吠,而马……正在优雅地翻第二个白眼。 陈闲:……你绝对成精了吧?! 陈闲捏住小黑的嘴筒子,心有余悸探出头去看停车场的看守,发现那些人毫无警惕,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并没有被狗叫声惊扰,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只松了一半,因为丫丫不见了。 他四下张望,总算在十几米外的灌木丛上面看到了女孩的小啾啾。 他走过去轻声问:“看什么呢?” 女孩指着树丛中:“那个是娘。” 陈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树丛里隐约有片不起眼的坟地,里面有高高低低十来个坟包。有的坟包前插着歪歪扭扭的木牌,有的连标记都没有。 看到这一幕,他心头一紧,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负担起一个孩子的未来。 刚刚是急着跑路没工夫多想,现在下了山也偷到车,心慌慌的感觉姗姗来迟。 他在现代捡只猫都犹豫了一天半,何况是捡一个孩子? 启程在即,前途未卜,他不免心生一丝退意。 “除了爹娘,你还记得别的亲人吗?”他试探着问,想着也许能找到更适合照顾孩子的人。 丫丫猛然转头看他,眼睛里立马蓄出了眼泪,好像要被抛弃一般,一个劲儿摇头。 夜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闲蹲下身,与女孩平视,忍不住问:“丫丫,你真的要跟我走吗?” 一边问,他的大脑已然飞速转动,思考对策,硬要说也不是拿这丫头完全没有办法,比如离开这里后找个善良农家,将她托付出去,留些银子,再以“仙人”身份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许个十年之约,她应该也能平安长大。 萍水相逢,也算仁至义尽。 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要走。” 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思绪百转千回,他知道,他的所有问题都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自己。 ——是担下这个在现代的太平盛世也不敢担下的重任,还是在这个鬼影幢幢的异世,孑然一身地游荡?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女孩抱起,看向夜色中灰暗的坟包,轻声道:“那跟娘说再见吧。” 丫丫乖巧地挥手:“再见。” 陈闲将丫丫抱上马车,又把狗和包袱提上去,自己坐上前方的驾驶位。他四处寻找马鞭,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没有,便趴下去倒着看车子底下,就在这时,那匹丑马突然打了个响鼻,自顾自地跑了起来,他好险没被撂下去。 他手忙脚乱地抓住车沿,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啊!”小女孩惊讶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小小声,听得陈闲心头一软,“动啦,小黑,我们动啦!” “知道要去哪儿吗你就跑?”陈闲狼狈地爬起来,冲着马屁股骂骂咧咧。 车走起来之后,还挺平稳。 陈闲观察了一阵,感觉没有马鞭也还行,刚松一口气,后背一痒,原来是丫丫从打满补丁的车帘后探出小脑袋拱到他,他回头去看,丫丫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小心翼翼地问他:“手镯师兄……我们去哪里呀?” 小黑狗也从她脑袋下面挤出来:“汪呜!” “我也不知道。”陈闲老实回答。 令他意外的是,丫丫不但没失落也没疑问,反而窸窸窣窣爬出来坐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盯着前面,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陈闲不禁怀疑她有没有听懂,前途未卜,为什么反而要笑? 他问出声:“你笑什么?” 丫丫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手镯师兄要我,手镯师兄好。” 她不知道什么是“首座师兄”,也不懂陈闲根本不是她的师兄,她只知道别人都这么叫他,那她也这样学。她隐约感觉到以后自己不是一个人了,所以忍不住要笑。至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不是那么重要。 陈闲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陈闲清楚青婴山是决计不能呆了——他穿到这具身体里没带任何记忆或者技能,却顶着个万众瞩目的“首座师兄”头衔,情况好过几天露馅,情况不好待会儿就直接死“仙术擂台赛”上。 事已至此,他只能跑。 他用他现代人的超前历史观判断——虽然这些记忆大多数都来自高中课堂,知识有限,道理总归明白——在农耕文明中,没有哪个朝代会嫌壮劳力多。因为生产力低下,土地开发不完全,大多数政权会免费给流民发地分房,只求开荒。凭这具身体的好力气,混口饭吃不成问题,哪怕带着个姑娘,也不会被饿死。 这么一想,前路顿时明朗起来:先远离这是非之地,找个政策好的地方落户,日子总能过起来。 到时候做点什么好呢?真去当农民开荒?这身体的运动机能挺不错的……改行去当猎户?哪种营生好些?或者当个小商贩? 正盘算得起劲,手背突然触到团湿热的柔软,他吓得手一缩,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狗眼,这小东西倒是机灵,已经弄明白应该讨好谁,殷勤地钻出来舔他手指,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陈闲看了狗,又转头去看坐在另一边的小女孩,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要亡命天涯,怎么倒像是拖家带口去郊游的? “管他呢。”他懒得想了,索性摊开手脚仰面躺平在破车里,任凭丑马拉着他们沿着完全不认识的道路奔跑,夜风拂面,带着热烈的夏季气息。 他慢慢悠悠自我安慰:“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日更的梦想差点就在第三天中道崩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远走高飞 第4章 美盐宝鸡 狗就是这种东西。 最擅长做小伏低和得寸进尺。 不过一刻钟,方才还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黑狗,竟一步一挪地蹭到他身边,将脑袋枕在他肚皮上。 “哎哟。” 肚子有点硌得慌,陈闲坐起身,狗头滑落下去,发出不满的呜呜。 陈闲拍了拍它的头,不大熟练地往衣襟里摸,掏出来一看,是从床头柜里弄出来的银锭子,还有随手塞的那卷压箱底的黄纸。 这是什么? 他钻进车厢,从行李中翻找出火折子。试坏了两张后终于点亮车头的油灯,展开黄纸,就着摇曳火光辨认纸卷上的字迹。 谢天谢地,这世界的字长得还挺像汉字,他连蒙带猜基本能认。 丫丫也凑过来看,陈闲看到她严肃的表情,忍俊不禁:“认得吗?” 丫丫羞愧地摇头。 陈闲又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没关系,以后教你。” 说是这么说,他其实也只能勉强认个大概。 “……好像是地契。”他努力眨了眨眼,灯光确实有点太暗了,“官、府……明契,青……州府清……” “刷——” 忽然,他只觉眼前一道黄影闪过,左脸一下子又辣又凉。 丑马不知发什么疯,尾巴凭空一甩,抽了他一嘴巴,差点把整张纸都掀飞。定睛一看,原来是马屁股上趴着只苍蝇,尾巴怎么甩都够不着。 他没好气地伸腿一撩把那虫子赶开,捂着脸赶丫丫回车里:“你还是少到车头来,危险。” 他把油灯取下,心有余悸往后挪了挪防止再被打,刚在车厢和车头交界上坐好,车子又是一个颠簸,灯油差点浪出来,要是落到地契上可就全毁了。 有点倒霉。 诸事不顺,他将黄纸收进怀里,心说大晚上的还是搞点不那么费眼睛的事为好,转而去整理行李。 油灯在顶棚轻轻摇曳,照亮原主寒酸的家当。 床单被褥凉席、两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和书本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只有药箱、笔墨纸砚算是齐全,其余的都是些供人最低限度活着的鸡零狗碎:一个针线包、一个粗瓷茶壶一个杯、一盏油灯、一捆火折子、几根蜡烛、一个木盆、一张布巾、半罐青盐、一小筐皂角、一个陈旧的、边缘有些破损的蒲团、一块磨剑石。 就这么些。 当时收东西的时候陈闲就感觉到了,原身是个十分简朴的人,简直像个苦行僧。 他能打包得那么快,是因为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 陈闲自己是农家出身,进城市上大学之后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简朴的生活,如此身无长物,他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禁有些心酸。 将卷边的书册在车厢角落堆好,陈闲转头就看到丫丫的小脑袋往下一点,他笑了一声,问:“困了吧?” 丫丫猛然坐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怯生生望着他,像是在揣度他的心意,想不想她困。 惊弓之鸟只能慢慢培养安全感,陈闲放柔声音:“我铺个床就可以睡觉啦。” 他手脚麻利将床铺好,给丫丫盖上薄被,转身去收拾零碎物品时,衣角又被攥住了。 丫丫眨着眼,小声问:“手镯师兄,你呢?” “我赶车呀。”陈闲明白她的不安,温声道:“放心,等你醒过来我还会在的,我保证。” 丫丫又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抵不过睡意,慢慢闭上眼睛。 陈闲望着女孩渐渐合上的眼帘,刹那间觉得时间似乎都放缓了,他感觉到一丝奇异的安宁,一种十分新奇的感受。 但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不安生的现实再次击中了他。 “汪汪汪汪汪汪!!!” 不知为何,狗忽然开始狂吠。 陈闲一惊:“你又怎么啦?” 他伸手一捞想把狗推回车里,结果黑狗灵活地一扭,竟从他手下扭过去,冲着树林继续狂吠。 这小黑狗个头不大,叫声却颇有威严,响得人耳膜发疼,陈闲来不及有更多动作,它就像一道黑色闪电般窜下车,扎进树林中不见了。 陈闲下意识回头往来路看。 心说不会是追兵来了吧? 随即又自己安慰自己:不会吧,他们那个仙盟大会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后面漆黑一片,没有被人追踪的迹象。 心刚要往下放,早已惊坐起来的丫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黑——” 她今天经历了太多事,精神被小黑离开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此刻终于崩溃。 只要不是有追兵就都好办,陈闲闭眼镇定三秒,取下灯,对丫丫道:“你在车里等,我去找小黑。” 说完追进了林子。 他这人的行动有时候就比脑子来得快,埋头走了几分钟他一拍脑门:神经病啊!怎么能把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留在马车上? 想到这儿他又要折身回去,这时他听见了极近处的一声“汪呜”。 真的很近。他纠结片刻,循声拨开那片草丛,看到了小黑,它正撅着屁股在刨什么东西。 他很自然地看向那东西——是一只人手。 连着胳膊,淹没在红白交织的纱织衣袖中,他提灯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到了手主人的脸。 刹那间,他只觉得万籁俱寂……世间一切静穆的、单纯的、伟大的描述美的词汇与意象,都随着他手中微弱的灯光,汇聚到了那张容颜之上。 他的呼吸卡在胸腔里,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那人鼻尖前—— 有一丝热气。 = “呜呜呜……” 一阵风过,摇晃的树影就像张牙舞爪的鬼怪,好像四面八方都是活物,丫丫吸了吸鼻子,抱紧自己的小胳膊。 “噼啪!”忽然某一处灌木剧烈摇晃,当她以为又是错觉时,一道黑影从中窜出。 “小黑!” 她惊喜地叫道,黑狗飞速跳上马车,扑到她身上,把她撞得倒在车里,狂舔她的脸。 当她好不容易抱着狗脖子爬起来,就看到那丛灌木后走出的陈闲,和他怀里多出来的一个人。 “师兄,手镯师兄……” “师兄……” 抓住在眼前摇晃的小手,陈闲回过神来。 他已经坐在车上,丑马圆润的屁股在前方摆动着,丫丫担心地看着他,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相当忧愁:“手镯师兄……你怎么啦?” 陈闲恍惚道:“我被美颜暴击了。” 小女孩头一歪:“什么盐宝鸡?” 小孩子的自愈能力非常强悍,虽然眼睛红红,她已经恢复活力,有新伙伴加入,她的惶恐不安都少了一点。 陈闲像不愿面对似的,痛苦地转头去看了一眼车里躺着的人,又掩面转回来。 丫丫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小陀螺一样移动到那个人肩膀旁边,探身看脸,喜道:“这个姐姐好漂亮!” 陈闲指出:“是哥哥。” 丫丫不理解:“哥哥也可以这么漂亮吗?” 陈闲脑壳空空,顺嘴接道:“是哦,哥哥可以漂亮,小姑娘也可以强壮哦。” 又丧眉搭眼了一会儿,他开始左手打右手、右手抽左手:“叫你多管闲事!叫你多管闲事!” 刚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不开玩笑,他真的有眩晕的感觉。 太美丽了,视线好像都倏然亮了几分。 同时,尖锐的警报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属于理智的那一部分有理有据地叫嚣着:“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在这种世界观里绝不能多管闲事!这人长成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且这一身血咕隆咚的肯定救不活了,多半深陷什么江湖恩怨里,到时候人没救回来还被栽赃成杀人凶手!你的目标不是安安生生活到老死吗?没有能力的人不配管这些闲事!巴拉巴拉……” 脑子叫得欢,手却有自己的想法:可他好漂亮。 它伸过去,确认到对方呼吸尚存,然后就伸到那人颈后腰下,将人抱了起来。 “好轻。”这是他抱起那人后的第一个想法,轻飘飘两个字,就将上一刻脑子里噼里啪啦的警报声淹没了。 “轻得像一只小猫。” 理智彻底哑火。 然后他云里雾里回到车上,一直神游到现在。 激动、紧张、不安、后悔……各种感受堆积在混乱的脑子里,导致他现在整个人都有点麻麻的。 “手镯师兄……你为什么打自己呀?”丫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到他旁边了。 陈闲蔫蔫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 “颜控。” “?”丫丫听不懂,但丫丫担心师兄,“盐空就要打自己吗?” 面对着一个还不是那么懂事的孩子,人有些时候会出乎意料地诚实,陈闲又感受了一下自己没着没落的心跳,道:“我有点害怕。” 丫丫不明白:“害怕什么?” “离开家太远了,有点害怕。”他脑中划过在地球现代的那一辈子,叹了口气,说,“怕一些事情和自己想得不一样,做得不好、引发不好的结果。” 丫丫小小的眉头又皱起来:“那怎么办?” 凉拌。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他一下子释然了,回头看看车板,挑了个美人、丫丫和行李之间狭窄的空隙,角度刁钻地一躺,摊平,他得休息一下。 他苦中作乐地夸自己:今天太不平凡了,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坚持到这会儿才当机,已经很厉害了。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夜,尚未结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美盐宝鸡 第5章 雨中小屋 躺了一会儿,陈闲还是爬起来,任劳任怨将物品归整妥当,又检查了那人的身体,伤得不轻,可他也没有外科手术的能力,只能用药箱里能确定用途的东西处理了还在流血的伤口,给人换了件道袍,又用布巾沾了雨水,勉强把人身上的血迹擦了擦。 现在离青婴山太近,没办法停下来休整,希望这人能坚持到他找到“医院”的时候。 丫丫对这人的出现展现出惊人的接纳度,陈闲刚给她铺好的床归了新人,她对此也并无怨言,窝在对方脑袋旁边,抱着对方的脖子,转眼就睡着了。 别的不说,捡这个人倒意外缓解了孩子的惶恐。 做完这一切,陈闲也不能两腿一蹬躺下就睡,他坐回车头,望着前路。 丑马沿着林间道路向前奔跑着,似乎并不需要他指挥,可他到底不能安心睡下,心再大也无法放任马车在黑暗中的森林里乱跑一晚上。 夜色浓稠,油灯在顶棚摇曳,昏黄光晕勉强照亮周围七八米,两侧黑黢黢的树影灌木缓缓后退,虫鸣时断时续。 马蹄声规律地敲击路面,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时常回头看车里,丫丫、小黑和刚捡来的美人都在安然沉睡,他忽然庆幸,好在有他们,不然自己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过夜,还真有点瘆得慌。 坐在车头无事可干,思绪便飘走了,他想到自己手里的那个古镇改造的项目,这是他第一次做主持建筑师,项目进行了一半,就这么穿越了,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倒霉在他说不定可以靠这个作品名声大噪,结果嘎嘣一下死了;幸运在躲过了累死人的施工期……也不知道手底下那两个实习生咋办,老板会不会留下她们?也幸好上次出差拜托她们去喂过一次球球,他在现代出意外了,希望她们还能记得起他家里有辆半挂需要两天铲一次屎,不然等爸妈接到通知赶过来处理完他的后事再去他的房子,家里早就被屎山尿海淹没了…… 说起房子,他贷款还没还完呢……希望法拍完还能给家里剩点…… 忽然,他脸上一凉,一个激灵坐直,发现天下起了雨。 周围景致单一重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恍惚,差点睡着了。 半梦半醒,他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这一切都是地铁上的南柯一梦,醒来就会会发现已经到达公司楼下的商圈。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大花马的屁股和尾巴在他面前一摇一晃,他愣了数秒,又回头去看车里熟睡的两人一狗,看完呼出一口长气,不是梦,确实是穿越了。 他不知道自己恍惚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什么时候天亮? 不过总归知道马车在一路向前,肯定是离青婴山越来越远了,距离越远,被抓回去的可能性越小,逃跑和第一次偷盗的不安感也逐渐减轻。 他已经清醒,抱膝静坐,任由思绪再次飘回现代。那段人生就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反应一样:似乎是一场不值得过的生活,没就没了。 他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他们也许会为他的离开悲伤,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他唯一放不下的,陪伴了他八年的黑猫球球。 也幸好,幸好是只猫,薄情寡义的小祖宗,没了他也能好好活,要当初捡的是条狗——当然作为一条土木狗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国际时间遛狗所以这个假设不可能存在——只是假如,假如是条狗,应该会非常伤心吧……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仔细观察掌心的纹路,忽然十分强烈地渴望那种熟悉的触感……在很多濒临崩溃的深夜,都是摸着那祖宗的毛入睡的…… 情绪突如其来,有点难过,抑制不住。 他鼻子一酸,落下两滴眼泪。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迅速抬袖抹去,心虚回头,发现车里的都在睡,又看了看前面的,丑马仍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方。 没人看到。 他放下心,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真想球球啊…… 雨声渐密,油灯的光晕里,雨丝如银线般闪烁。 哭过后陈闲感觉好多了,不管怎样,既来之则安之,先活下去再说吧。 将现代的事抛到脑后,陈闲忽然意识到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青婴山停车场的脚印车辙虽杂乱,但都是向内的,若有人追查,他们离开的痕迹终究会被发现。但下了雨就不一样了,一切行踪都会被掩盖掉。 ……这难道就是天助我也?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手镯师兄!血……月亮哥哥吐血了!” “月亮哥哥”是丫丫给那位美人起的外号,她说月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 闻言陈闲急忙转身进车厢,只见那昏迷美人微张的嘴里正源源不断冒出血泡。 怕人呛死,他赶忙扑过去托住那人后颈,将头侧向一边,触手处一片冰凉,那人凸起的颈椎骨单薄如刀,硌得他掌心发疼。 丫丫缩在角落小声哭着,却还是很懂事地掏出小手帕去接那人口中涌出的血,转眼手帕就被染红了。 “别怕别怕……”陈闲原本已经拆了行李外面的床单给人盖着,现在也顾不得许多,扯过来接血,又用另一半给他擦汗。他一边呕血一边痉挛,身体像一张被扯紧的弓,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明明昏迷着,眼珠却在薄薄的眼皮下剧烈颤动,仿佛正被困在某个无法逃脱的梦魇里。 陈闲心急如焚,感觉自己遇见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现代纵使有种种不好,至少出了事知道找警察或者120,现在咋办?这人看起来快嘎了…… 他手忙脚乱垫高那人的头部,保证头侧着,转身回到马车前面,撩开帘子往外看。刚刚让他感觉幸运的大雨此时却变成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拖慢他们的行程不说,这破车顶撑不住怎么办? 雨越下越大,陈闲知道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可一时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丑马似乎感受到了人的情绪,突然加速,在泥泞山路上飞驰。 陈闲不得不将伤者护在怀中,生怕一个颠簸就要了这人的命。 终于,他的“初来乍到幸运值”好像还没有用完,马车转过一个弯,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点灯光。 蜿蜒的山道湮没在漆黑的雨夜中,前方右手边的矮林前歪斜着间灰瓦小屋,檐下悬着个被风雨打得摇晃的昏黄小灯,隐约照亮屋前挂着的白幡,上书一个“药”字。 马跑得太快了,陈闲爬出去想勒马绳,可这匹马没有马绳,他失声叫道:“停停停!快停下!”心里却觉得这马不可能听得懂人话吧?难道就要这样错过? 奇迹般地,丑马一个急刹,稳稳停在屋前。 陈闲一溜烟跳下车,还踩了个水坑,也顾不得许多,上去敲门。 敲了好一阵里面才传出动静,噼里啪啦的似乎碰翻了什么东西,终于门打开条缝,露出一只小眼睛,一个老头的声音传出:“谁啊?何事?” 陈闲凑过去道:“郎中!这儿有伤患!求您救人呀!” 嘴上说着求,动作却不含糊,他年轻力壮,有些强硬地推开门,门后一对鹌鹑似的老夫妻也显出形貌,瞧着就是普通的农夫模样。陈闲心里“咯噔”一声,他本来认为医药不分家,门口有个“药”字这人家多少懂点医术吧?难道完全不会? 但现在也没有什么选项了,能有个屋子落脚,怎么也比颠簸的马车强,他直接回到车上打横将人抱起,余光里人影一动,是老头跟着过来搭手。 他松了口气:“多谢。” 他的手很稳,并不需要帮助,老头朝车里环视一圈,便一手一个将丫丫和小黑都抱下了车。老妇人也过来帮着牵了马。 这屋子门口的灯太昏暗,房门又小,人来人往一阵鸡飞狗跳,终于所有人都进了屋。 黑夜和大雨被薄薄一层木门关在外面,暖烘烘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众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老妇一手捋着头发一手捂着嘴,睁大眼睛看着陈闲怀里的人,脱口而出:“这血都浸到腰带了!” 陈闲下意识看了一眼怀中人的腰带,发现还没沾上血,继而便推测出这话恐怕不是字面意思,可能是个俗语,约等于“土都埋到脖子了”。 老头引着陈闲往里走,张口道:“行了老婆子!快去烧水!” 跨过门槛时陈闲撇见了屋角放着的布幡,就是影视剧里神算子们插在背后招摇撞骗的那种,隐约可以认出上面写的是“郎中”。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是个郎中。 几步从堂屋来到卧房,陈闲将人放在床上,退到墙角站着,为老郎中让出空间。不一会儿膝盖一热,是丫丫凑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睁着大眼睛不安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陈闲的心已经沉到谷底,觉得那人多半是不成了,他虽不懂医理,但记得刚刚抱人的时候,怀里的身躯又凉又轻,却坠着往下滑,像抱着一滩软泥,仿佛早已死去多时。 此时人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吐血的力气,血色的泡沫却还从嘴角源源不断往外冒,陈闲隐约有种印象,好像血里带泡沫就是伤到了内脏,当然他也不太确定这种印象是不是来自于武侠电视剧。 老郎中把了脉,又慢慢探摸过那人的四肢肚腹,期间老妇过来送了水,就留在旁边。 老郎中的背影挡住了陈闲的大部分视线,他只能看到那人的一只手,垂坠在床边,惨白无瑕,唯有指尖泛着一抹不祥的紫绀。 后来丫丫哭了起来,陈闲捂住了她的眼睛。 又差点没赶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雨中小屋 第6章 大雨豆子 终于,老郎中收了手,静坐片刻,才回头看向陈闲,欲言又止。 陈闲叹了口气:“您说就是了。” “他这是高坠伤了脏腑,肝胆俱损,左肋断裂,气息入胸而不能散……右肩、锁骨、脚踝碎了,还有腿……”老头掀起衣物解说伤情,因为他腿上有伤,陈闲给他换过衣服后就没给他穿外面的裤子,撩开道袍后直接就是一双光裸的腿,右大腿外侧有一道很长的撕裂伤,陈闲给他包扎过,现在那片纱布已经被染得血红,老郎中摇头叹息,“你看,这口子处理得不错,但血止不住。” 指头一转又点向那人额角,“你瞧这淤血……怕是颅脑也……” 陈闲道:“缝合呢?” 老郎中没听明白:“什么?” 陈闲指着大腿上的伤口:“血止不住,就把伤口缝合起来啊。” 见老头还是一脸疑惑,陈闲手舞足蹈地解释:“就是用针和线,把伤口缝起来。” 陈闲越说越心凉,心道不会吧?难道这年头还没有缝合技术? 下一刻,他不妙的预感被证实了,老郎中双目圆瞪,连连摆手:“这我可不会,老朽只是个卖药的……”顿了顿,又说,“况且我已讲过,这小郎君颅脑已损、肺腑俱伤,哪怕血止住了,也是不一定救得过来。” 他观察着陈闲的表情,见人还是低着头死死盯着伤患,不像是放弃的样子,又试探着道:“老朽曾听归乡的战兵说起,战场上有一种止血方式,是用烙铁烧灼伤口,也能止血。” 陈闲也已经想到这种办法了,现代社会网络发达,信息爆炸,各种可能一辈子用不到的技能也粗浅学了一箩筐。 烧灼法,看起来是目前比较可行的方法。用烧红的烙铁烫伤口,使血管焦痂化而止血,听上去很残酷,其实是科学的。 就是疤留得会比较大。 陈闲问道:“现在危及他生命的,就是这道伤口是吗?” 老郎中有些犹豫,讲话就像车轱辘:“按理说来,骨折的地方是不伤及性命,但他还伤到了内脏……目前来看,要保命,首要的是止血……不过颅脑的这一下才是最棘手的,老朽也说不好……” 陈闲在现代活了近三十年,为自己为家人也进过不少次医院,知道哪怕在那个医学技术昌明的时代,医生大多数也是起到一个分析利弊、给出方案的作用,决定还是要患者或者家属来下,风险自担。 这老郎中话里话外就是劝他放弃的意思,抢救的意义不大,他并非听不懂。 “总之先止血。”陈闲道,“您可有针线?” “又是有……”老头盯着他看片刻,为难道,“老朽真不会……” “我来。”陈闲道。 老头更惊讶了,最后一拍大腿:“成,你等着,我去拿。” 隔壁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混着自己的心跳声,很嘈杂。陈闲低头看向那人的脸,调整自己的呼吸,渐渐地,心跳声显著慢下来,四周也变得安静。 老郎中拿来针线,陈闲却推着他去了厨房,将针线、一把刀、一双筷子、两个碗都在老妇人刚烧好的沸水中烫过,又要了烈酒清洗双手,督促老郎中也洗了手,他需要帮助。 在此期间,他依然在心中不停地鼓励自己:你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你理解细菌、感染、消毒的概念。虽然不是医学生,但对人体结构的认知超越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而且你看过医疗剧、刷到过很多跟手术相关的消息,知道基本的常识和步骤。你是土木狗,你的动手能力非常强。大腿里没有重要器官,这道伤口也不是喷射式出血,所以应该没有伤到大动脉,只是缝合皮肉,你能做到。 他们回到病床前。 陈闲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却发现指尖在发抖,但没有时间犹豫。 他用高粱酒冲洗过那道伤口,忍着心头不适凑过去观察,用刀和筷子清理伤口内的碎石草屑,再次检查、用酒冲洗。 确认没有异物残留,他开始缝合。 伤口已微微发白,还在流血,没有之前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能意味着这人已经严重失血到无血可流。他撇开杂念,要用上不小的力气才能将翻卷开的皮缘捏合在一起,对齐。让老郎中帮忙按住,下针。 “噗——” 针扎入人体是真的有声音的,而且,那种触感……怎么说呢……跟扎穿其他任何材质的感觉都不一样…… 他感觉胸腹有流质翻涌,又在心里哄自己:没事,就当是穿牛皮,这人重度昏迷、动也不动,这跟牛皮确实也没啥区别…… 停顿片刻,他继续穿针、引线,重复数次。打结。 成功了。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发麻,全身是汗。 老郎中倒是不怵伤口,弯腰盯着看了一会儿,啧啧称奇,问他:“小友也是医者?” 陈闲还在大喘气:“不是……只是略有耳闻。” 一直在旁边递水的老妇人道:“我是第一次见在人身上缝针的。” 老郎中还在说:“这个法子好,瞧着比火烫的好。” 手术结束,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房间里凝滞的氛围散去,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丫丫走上前来,站在床边垫脚看伤员的脸,问陈闲:“手镯师兄,月亮哥哥好了吗?” 陈闲安慰道:“暂时好了。” 丫丫还不理解“暂时”的意思,只听懂一半:“那就好。” “还未见得。”老郎中却小声说,“得看造化。” 老中医到底是有经验,就在他这句话说完后不到十分钟,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当时陈闲正在厨房烧下一锅水,就听见老妇人的惊叫,他跑回里屋,只见床上那人的身体不断抽动,老郎中正艰难地按着人,见他过来,连忙招呼他去按住下面。 陈闲跑过去抱住那人膝盖,心说好险,还好没在他动手术的时候抽起来,然而庆幸不过两秒,他就看见数股黑血同时从那人七窍溢出,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爬过惨白的皮肤,老郎中急急掰开那人的牙关,顿时涌出一大口黑血。 陈闲心知不好,不敢开腔,只能期冀地盯着老郎中。 老头子无奈摇头,看了看大雨如注的窗外:“能撑到此时已不容易……恐怕捱不到三更天。” 此时恰巧有一道惊雷划过,将室内映得一刹惨白。 雨下得更大了。 吐完那一口血后,怀中的身体彻底沉寂,没有了一丝动静。老郎中指指地上的水盆,盖棺定论道:“你看看给他擦洗一下,叫他安心上路吧。” 守在门口的老妇拉了老头一把:“那怎么成!他万一死这儿了,咱们不得摊上官司!” 老郎中胡子翘起,看了陈闲一眼,又看了榻上人一眼,把老妇往外搡:“成了成了,你个老婆子不要多嘴,人好歹还剩一口气,外面又下着雨,叫人上哪儿去?” “郎中,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还这么年轻。” 陈闲还想挣扎一下,在老郎中即将出去时挡了一下他的肩膀,感觉老头子瘦削的肩膀在他手下一抖。 场面一片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老妇犹豫道:“不然拿那只参……” 老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马闭嘴了。 陈闲立马打蛇随棍上:“什么参?” 老郎中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天,最后脖子一缩道:“额……原是如此,家父传下来一只人参,是他三十年前在落霞山所得……咳,倒不是老朽舍不得,只是那东西滋补尚好,却也不是神药,对这小郎君的伤……效用不大……” “您试一试吧!”陈闲道,“我照价付钱给您!” 老妇道:“那可不便宜呀……” “无妨。”陈闲直接掏出一块银子塞进她手中,又跟老郎中说,“求您尽力一试,无论结果如何,我也断不会找麻烦。” 老郎中又看了妻子一眼,长叹一口气:“那便如此吧……” 姚郎中攥着老婆子的手腕将人搡进灶房,转身把门闩上,低声骂道:“你个老太婆简直是昏头了!他腰上有剑,你瞧没瞧见?” 姚刘氏后腰撞上米缸,登时有些上火,但看丈夫的表情又熄了,嘟囔道:“那不更得给他治……” “糊涂!”姚郎中满脸通红,继续数落,“那你想过没有,那人多半是救不活,明日拉了埋了他也就走了。可若他见了老参起了歹心,杀人夺宝何解?若用了老参,还是救不活,又何解?你还敢叫他付钱?我看你是疯了!” “我哪想得到那么多……”姚刘氏看着手里的银子,急得要哭,“讲都讲了,你现在骂我顶什么用……” 姚郎中挥挥手:“成了成了,少说两句,快熬吧!快熬吧!” 姚刘氏安静片刻,倔道:“我看不像,那小子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那女娃脸上有巴掌印?算我求你,安安生生地把这尊大佛送走,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他们哪里知道,这段对话,全被里屋的陈闲听见了。 正因如此他发现自己的听力也很好,有些异于常人,或许还是修仙的功劳? 不过听见了也没有什么,人之常情,他装没听见就罢了。 此刻他正在用热水擦洗那人身上新添的血渍,丫丫靠在他腿边,也拿了小手帕想帮忙,但一看到衣服撩开后的伤口就被吓哭了,陈闲把她扯到身后,不让她看。 屋里的光比车上亮许多,看得也更清楚。随着血衣褪下,这具支离破碎的躯体一览无余,瘦得像罩着一张皮的水晶骨架,骨头的形状在皮肤下起伏,受伤的地方就很明显,塌陷的左肋如同玉扇折断,右肩也是同样惨状。 饶是如此残破,依然能看出这具身体非常年轻,甚至还未成熟,青春与生机在残存的皮囊上固执勃发,使得整具躯体像件布满裂痕的薄胎瓷器,裂纹张扬狰狞,却似乎有艳丽的花草会从这些裂缝中生长出来,将碎未碎、春意盎然。 死亡在这具身躯上显出一种诡异的温柔,刹那之间惊心动魄。 陈闲擦干净他的嘴角面孔和尚且完好的皮肤,他的双眼没法完全合上,露着一线软白,刚刚呕血痉挛的反应已经消失,只是无声无息地躺着,没有动静。 后来老妇人端来一碗参汤,但尝试几次都喂不进去,她叹息着取来套干净白衣:“我儿子的,先换上吧。” 陈闲给人换上,坐在床边守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劈劈啪啪像豆子落在屋檐上。 丫丫和小黑蜷缩在角落的矮凳上睡了,陈闲睡不着,出神的看着那人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然惊觉,那张脸好美丽、好安静,像第一眼看到时那样、近乎艺术品的静谧,所有痛苦都远去了,没有呼吸。 他意识到,他死了。 自己做了能做的一切,但没能留下这个人。 在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陈闲与死亡打的交道屈指可数。唯一亲身经历的死亡是祖奶奶的死,当时他上初中二年级,在县城住校,周末回家时才听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祖奶奶周三走的,明天烧。 第二天他去了火葬场,隔着玻璃最后一次看祖奶奶,灵床上的老太太像被揉皱的报纸一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哦,这就是死。 时隔多年,甚至隔着一个荒谬的世界,他再次感受到了。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近在咫尺消逝的感觉,还是叫他如鲠在喉。 这就是死亡,如此巨大庄严,如此安静。 一款很会鼓励自己的狗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大雨豆子 第7章 酒酿发糕 在太阳升起前夕,雨停了。 陈闲木木枯坐整晚,不觉得累,只觉飘飘然。被第一缕晨光照彻时,他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脖颈,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这时老郎中背着手走进来,略有些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又去查看床上的人。 陈闲已经去墙角叫丫丫起来了,却听身后老郎中传来惊喜的叫喊:“嘿!还活着!” 陈闲讶异地转身,对上老头激动的大脸:“居然熬过来啦!” 陈闲立马转头去看床上的人,只见那人的半边脸被阳光照出一种半透明的温暖质感,单薄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很艰难,但的确在呼吸。 老郎中一脸不可思议,伸手探过那人额头:“也没有发热,真是神了!” 外间的老妇听到动静跑过来,看到此情此景惊喜大呼阿弥陀佛。丫丫醒转过来,一溜烟窜到床头那人脸边,睁着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窜到陈闲身边抱住他的腿:“月亮哥哥没有死!月亮哥哥没有死!” 老妇立即教她:“小姑娘莫随口言‘死’,要避谶,你要说‘活着’,‘活着’。” 丫丫很听话:“月亮哥哥活着!” “对咯。” 老郎中说这种血淤在内腹里的伤患,头一宿最凶险,也没法处理骨折,现在熬过来了,倒是能趁着人昏迷接骨。 确认老郎中不需要帮忙,陈闲决定去镇上买东西,听老妇人说,这里离最近的镇子不远,有马车的话来回一个小时左右。 把丫丫也托付给老两口,陈闲坐着马车上路了,走的时候老妇人还塞给他一块叶子包的早饭。 叶子包很烫,捧在手里一股甜香直往鼻子里钻。等不那么烫了陈闲才拆开,发现里面是一块黄色的发糕,面上裂着几道纹,蜂窝眼儿密匝匝的。 之前不觉得,现在放松了他才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了后背。 咬一大口,烫得舌头疼,又舍不得吐。 糙米磨得粗,掺了糯米粉,又点了酒酿,发酵得正好。牙齿陷进去,先是糯,后是甜,整个人心情都明媚了。 丑马慢悠悠走着,马车轱辘碾过犹带积水的土路,惊起田埂上的麻雀。大雨过后的天空碧蓝如洗,风里混杂着清新的泥土味。道路两旁都是田地,农人们已经开始劳作。越靠近镇子,周围屋舍越多,白色的炊烟高高低低。 陈闲昨晚一夜未眠,此时却轻松得很,吃完了发糕就开始哼歌,双腿吊在马车外面一摇一晃,时不时还跟路过的农夫打招呼。 半道上他想起确认一下自己带的钱,除了床头柜里那几坨大的,书桌抽屉里还有个荷包里面装着些散碎小钱,他伸进怀里一摸都还在,同时又摸到了那卷黄纸。 昨晚点着油灯粗略看过,像张地契,此时他又摸出来,对着天光仔细看了一遍。 确实是个产业证明,不过不是地契,而是官方的授田文书,授田人姓名一栏写着陈喜云。所授地位置在青霄府,清原县,桃花村。 末尾盖朱红清原县印。 陈喜云? 作为现代人的陈闲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他和原身目前看来只有名字一样,社会关系完全不同。 ……同姓,那这个陈喜云是原身的爹? 这张文书既然在原身的床头柜里,授田人又与他同姓……也许他会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看到这里,他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昨天收拾的书堆里有一卷地图,连忙爬回车厢里找,记忆没错,果然是有,展开来铺在车板上找地址,找了半天在最右上角找到青霄府清原县,再往细的就没了。 这张地图的大标题是“大棠山河舆地图”,推测绘制地图的时期统治这片大陆的人间王朝名为大棠,以地图的新旧程度来判断时间过去不久,而他在现实看到的情况也比较和平,没有战乱的迹象,所以现在极大概率依然是大棠天下。 只要没有改朝换代,文书大概率还是有法律效应的。 还有这种好事?陈闲自己都不敢相信。 若真能继承这块地,倒是个不错的落脚处。 如此一来,也许可以暂时把这里定为目的地,先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他的脑子自顾自生产出一幅田园牧歌的场景——主要是阳光和青草地,与今早晨光中那人半透明的美丽面孔融合在一起…… 他不免觉得:昨天的惊魂一夜似乎是个坎,迈过了就能否极泰来。 现代人就是这样,好的是玄学坏的是诈骗,那咋了? 因为心情开阔,整段路程都显得短暂了,陈闲地图还没研究明白,感觉没多一会儿就到了松石镇。 他在镇口摆摊的老农手里买了一大一小两只竹编背篓和一只大簸箕,进城没多远又从猎户手上买了一张处理得不错的牛皮,转脸发现旁边有一家书肆,进去选了一卷黄历,看到上面的年号是太辰十三年有点咯噔,因为授田书上的明明写的是“太元廿八年正月廿日牒”。 随即他又想到古代似乎是按照皇帝年号来纪年的,年号不同只能说明皇帝换了,文书还生效……吧? 不太放心,他又借着付款的时机跟书肆老板攀谈起来,得知现朝确实是大棠,又问路途,老板没听过清原县桃花村,只知青霄府,从这里过去至少要跨越三个州府,马车也要走两个月。 黄历显示今天是四月二十五日,立夏不久,等到了那边,可能就要秋天了。 松石镇不大。南北一条路贯通,只走了不到半刻钟,马车到达集市。 站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陈闲忽然一阵恍惚,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即将开始一场为期数月前路未知的旅途,而且即将亲手为这场旅途准备行囊。 虽然丑马似乎是声控马,但在人来人往的城镇中陈闲不敢太放纵,便自己下来牵着马的颊带走,随着各种店铺出现在视野里,他的脑子慢慢整理出一张冗长的清单,但他并不觉得琐碎,反而感到了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幸福。 他首先想到的是屯粮食,各种干粮从青婴山上带了不少,现在主要买米面油。它根据车内空间规划,买了两袋大米一袋白面、两罐油、一捆风干肉条、一大块糖、各种调料。 然后是工具:两只铁皮水壶、一只大水囊,一个铁锅一个铜锅一个砂锅、一块大菜板、两把柴刀、一把小刀,一把斧头、一把锤子、一卷麻绳、一大一小两张渔网,以及其他可能会用上的生活用品:两大一小三顶斗笠、一大一小两个木盆、更多火折子、针线、粗布、细布若干。 继续往前走,他发现摊位上的应季蔬菜非常漂亮,没忍住买了半筐新鲜的番茄、一捆大白菜,又提了一只鸡、两斤肉。 每样东西由他亲手接过归置进马车,都有不一样的触感和温度,很快就将半个车厢塞得满满当当。他曾经无数次梦想过这样的一场旅行,一场冒险,现在以一种离奇的方式,突然实现。 集市末尾是一家成衣铺,他进去给自己选了两身短打,给丫丫也挑了两身,想到小姑娘爱美,又添了三套不一样颜色的小裙子。本想给伤员买两身细软一些、方便穿脱的,余光却瞥见角落里挂着件月白色的长衫。 那料子极轻薄,迎着光能瞧见细密的云纹,衣摆散开如一段水帘,隐隐泛蓝。 他目光一定,眼尖的掌柜立刻堆笑:“客官好眼光!这是青霄府来的大货,落霞宫流出来的海蚕丝,夏日穿着透气凉快。”说着翻开衣领,露出缝在衣领下面的一段符,倾情推荐,“您看!这是货真价实的避尘符,三年不用洗!” 陈闲伸手摸了一下,确实触手生凉:“多少?” 报价让陈闲瞳孔一缩,掌柜还再接再厉地劝,陈闲眼前浮现那人笼罩在晨光中的模样,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银锭,最终还是理智占据高地,这衣服的价格相当于他刚买的所有东西,遗憾道:“算了。” 路途遥远,现在还远不是可以挥霍的时候。 过了成衣铺集市就到头了,也已经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镇门,陈闲回到车上,打算从镇外绕回去。 要出镇门时他发现旁边是家车马行。 他若有所思: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车马是什么价格?未来少说两三个月耗在路上,他还带着一个孩子一个伤员,如果价格合适,换辆舒适些的马车,也算磨刀不误砍柴工。 这么想着他便招呼丑马停下,决定进去看看。谁想丑马眼皮一翻竟然尥了蹶子,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陈闲连声唉唉:“别误会呀,我不是要换你,我是去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车,这车棚都漏雨呢!” 丑马不为所动。 从逃亡开始,这马车能跑到这里,完全靠的是丑马的灵性,哪怕到了现在,马身上连缰绳都没有。陈闲没有办法,想到这是一匹声控马,只得继续妥协:“好好好,车也不换行了吧?我去买根绳可不可以?” “绳子也不让买?行,那我买点材料补顶棚好吧,真漏雨!” 这回丑马同意了,车停下来。 陈闲惊叹不已,一边想着可能“仙山灵气”是有点说法,连畜牲都能如此与众不同,一边跳下马车进入店里,如约只买了加固车篷的厚实青布和车垫。 满载而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酒酿发糕 第8章 清炖土鸡 打马回到郎中小屋,陈闲远远就看到蹲在门口的小人和小狗,对方也发现了他,小黑欢脱地窜过来,踩了一身泥水还想往他身上跳,他很是嫌弃。 陈闲跳下车,丫丫跑过来抱住他的腿。 “手镯师兄!出太阳啦!” 孩子就是恢复得快,看她跑过来的样子,膝盖应该不疼了,脸上的巴掌印也淡了很多。 陈闲摸摸她的头,发现她的两个啾啾居然正了,想必是刘大娘的手笔。 想曹操曹操到,姚刘氏正好走出来,看到他有些拘谨地笑了一下,脸上褶子皱在一起:“回来啦。” “是的。”陈闲由外婆带大,对这个年纪的乡下女人很亲切,他看向屋里,问,“他怎么样?” “刚接完骨,老姚头在洗手呢,你问他。” “好。”陈闲正要往里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钻回车箱拎出那只母鸡,“刘大娘,我买了一只鸡,能借您的火炖个鸡汤不?” 今早陈闲出发之前问了郎中夫妻的姓氏,知道了姚刘氏本姓是刘,便用本姓称她,姚刘氏显然很是受用,对他的畏惧也少了一些,隐隐还有些亲切。 “可以,可以。”姚刘氏伸手来接,有些怀疑地看他,“你会弄不?不然我来炖?” 陈闲本来就是买这鸡来感谢郎中夫妇的,别人家的厨房他也用不惯,立即道:“那是再好不过。” 姚刘氏提着鸡进灶房,陈闲则钻进了里屋,看到那人躺在床上,脸色还是苍白,不过呼吸要平稳许多,放下了心,转头遇见洗手过来的老郎中,便详细询问情况。 老郎中说骨头都接回去了,需要好好休养。内脏要是还在出血,人早就没了,现在还在,就是问题不大。只是脑子里有淤血,人不一定醒得过来。 陈闲听完点点头:“活着就好。” 老郎中有些吃惊地看他,过了一会儿嘴一撇夸到:“陈小友你还挺看得开。” 陈闲耸耸肩:“知足者常乐嘛。” 陈闲把地图拿进来,向姚郎中打探消息。 丫丫在这里留了一上午,可能是说过什么,现在姚郎中也不再怕他。 得知他的目的地是青霄府清原县,姚郎中很热情地和他一起规划过去的线路。 从他们现在所在的百越府到青霄府,要么直接往东北方走中央直辖的天宸府,要么往东绕道走云梦府。前者的优点是直线距离近,但因为皇城所在,安防级别比较高,出入都需要有正规的通关文牒,这种东西陈闲当然没有,只能选择绕道云梦。 姚郎中十分神往:“别看老朽现在这样,我年少时还当过几年游医,走过大半个山河,跟那老婆子就是在云梦相识的,那是个好地方……人间温柔乡呀。” 他说这话时有些得意忘形,声音不小,灶房的姚刘氏听见了,扯起嗓子骂他老不羞。 敲定了行动线路,陈闲自觉又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颇好晃进灶房,问姚刘氏要不要帮忙。 姚刘氏道:“你来得正好,鸡我弄巴适了,你要炖多少?” 陈闲没太明白:“全炖了呀,这么多人呢。” 姚刘氏也不大明白:“这只鸡不小,你们两大一小恐怕吃不完,那小郎君现下恐怕还吃不得,莫浪费了。” “不是还有你和姚郎中吗?” 姚刘氏愣了一下:“啊?我们……一起吃吗?” 陈闲道:“当然啦!” 姚刘氏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 这年头的鸡啊肉啊都是金贵东西,普通乡下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吃。 陈闲顿了顿,组织起半文不白的语言:“昨夜雨大事急,多亏二位容留,姚郎中还为我朋友疗伤,又陪着我们熬了一宿。这点心意,还望笑纳。” 无论怎样,平白有鸡肉吃当然高兴,姚刘氏一下子笑得眼尾炸花儿,动作更利索起来,三两下把最后的鸡毛拔光,看陈闲还站在旁边,抬手就从旁边的菜盆里摸了半根黄瓜给他,顺口道:“那就等着吃吧,这儿不用你忙,去玩儿去吧。” 被赶出厨房,陈闲也不知道这一亩三分地能去哪里“玩儿”,便又走进里屋,坐在床前一边啃黄瓜一边看美人。 黄瓜鲜嫩多汁、清脆可口,还有一丝甜味。 这就是纯有机无污染的味道吗?陈闲不自觉神游起来。 日光透过窗棂在那人苍白的肌肤上投下浅影,他的唇色仍旧惨淡,表情却要平和很多,整张脸泛着白玉似的暖光,在这种青天白日下,那张脸上的皮肤也没有任何瑕疵。交领寝衣松垮地露出半截锁骨,新包扎的白纱布从颈侧蜿蜒至衣襟深处。陈闲昨晚擦洗过他的身体,看到过隐藏在衣服下的累累伤痕,不止有新伤。 这么看,他的遭遇跟丫丫还有点异曲同工……也是被“霸凌”了吗? 他是谁呢? 陈闲猜想着。 既然出现在青婴山的地界上,姚郎中又说他是从高处坠落受伤……那他有可能是从青婴山上掉下来的吗? 青婴山正在办那什么“仙盟大会”,他是为此而来吗? 所以他也是修仙者? 因为什么高坠?比武?仇杀? “喂,你能醒吗?”陈闲轻声道,“我不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呀,谁又能保护你?” 他凑近那人的脸,声音压得更低:“你不醒过来……我就只能带你走喽。” 意料之中,那人并没有回应。 黄瓜啃到尾巴上,陈闲听到窗外传来讲话声,好像是丫丫在问姚郎中在答。好奇心起,他把最后一截黄瓜扔进嘴里,又看了一眼那人平静的睡颜,起身绕去了后院,发现地上摆着好几个超大簸箕,里面放着各种药材,丫丫和小黑蹲在簸箕面前听姚郎中上课。 陈闲走近去:“郎中,晒药呢?” 姚郎中抬头看他,眼睛被阳光晒得眯起:“是,今儿天好。” 丫丫激动地跟他讲刚刚学到的知识:“手镯师兄,这是当归,活血化淤的,我们可以给月亮哥哥吃!” “好,丫丫真厉害。”陈闲也蹲在簸箕旁边,看了看里面的草药,问姚郎中,“我那朋友是不是要吃些药?” 姚郎中点头:“肯定要吃些,方子我都写好了,到时候你带些药走,要是吃完了,可以去沿途城镇的药铺补。” “多谢多谢。” 姚郎中眼珠一转,道:“话至此处,老朽想跟小友你聊聊老参的事……” “您讲。” “老朽昨日也说过了,那是我爹传下来的宝贝……昨晚老朽救人心切,事急从权……额这个……那个……” 陈闲看他一张老脸皱在一起,乐了:“您到底想说什么?” 老头两眼一闭,心一横道:“那根参的价格,不止小友你给的那么些。” “原是这事。”陈闲心里好笑,昨晚这老头还怕他怕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就敢讨价还价了。不过他本来也不打算占对方这个便宜,问道,“那它值多少?” 老头举起一只手:“至少五十两。” 陈闲不嘻嘻:“……” 他在集市上观察过,床头柜里的那种大银锭子应该是五两的,一共有五个,昨晚还给了刘大娘一个,今早买东西将碎银都花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说现在他浑身上下的资产加起来不过二十两。 ……有点想把这个便宜占了呢。 老头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眼角一抽,立即怂道:“小友你先莫急,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吗?” 陈闲勉强冷静下来。 姚郎中捻须沉吟道:“此参系百年老物,吊命有奇效,但大补之物亦需慎用,所谓‘虚不受补’,过犹不及。那位小友既已熬过险关,老参不过锦上添花之用,他也用不了那么多,你不必整根买下,老朽且与你分切一截……”越说越怂,小心观察,“……可好?” 陈闲松了一口气,看老头表情又想笑,但还是绷起一张脸:“可以,但要多切一点。” 老头满口答应:“好好好。” 陈闲又道:“其他药也要多送一点。” 老头好脾气:“行,行。” “还有外伤膏。” 姚郎中嘴角抽抽:“成……” 陈闲哈哈大笑,老头看了他一会儿,也笑起来。 在陈闲的虎视眈眈下,姚郎中给切了远超十分之一大小的人参屁股,还多送了三根须。之后麻利地捡了二十副药包起来,用草绳拴成两串。 陈闲将东西装上车,顺手把自己的药箱拎下来,问姚郎中能不能辨认里面的瓶瓶罐罐,姚郎中揭开盖子一一闻过,都是寻常用药,大多是外伤药,还有一瓶麻药。 陈闲一边跟站在马车旁的姚郎中讨教熬药的技巧,一边将车里的东西归置整齐、把车马行买来的车盖和车垫布置好,忽闻一阵马蹄声从道路尽头传来,倏然便至,转瞬而去,唯有马身上招展的旗帜在他眼中留下刺目痕迹。 那图腾很熟悉,一把云中剑。 他肯定在哪见过。 仔细一想,他便回忆起,就昨天在那“宣讲大会”的人堆里见过,应该是某个门派的旗子。 他的心跳登时加快,心道不会是偷车被发现了吧? 不,不会,这马车就停在路边,改装了一点但不多,那几个人不可能看不见,但根本停都没停。 可他们那个严肃的样子,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难道在找那个人? ……应该庆幸吗?偷了这么一套丑马破车,他又因为天热直接换了短打,还把剑也摘下放进车里了…… “陈小友、陈小友,你咋啦?” 陈闲回过神,对上姚郎中疑惑的眼睛,姚郎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队人消失的方向,压低声音问他:“是在找你?” 陈闲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姚刘氏推开灶房窗户吆喝道:“吃饭啦!”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陈闲坐在小矮桌前,腿摆得有些局促,丫丫坐在他旁边,眼睛亮亮地看着桌上的大盆。 盆中躺着一只整鸡,鸡皮已经变成了琥珀色,软软地搭在肉上,汤色清亮,浮着金黄的油花,还飘着一些红枣和枸杞。汤闻起来就是甜的,与热腾腾的白雾一起充满了小小的堂屋,刚端上来没三秒钟,陈闲就听见丫丫喉咙里清晰的吞咽声。 姚郎中还在灶房里跟刘大娘嘀嘀咕咕,声音很小,陈闲却听得清,是姚郎中在数落刘大娘嘴馋,怎么人家让她一起吃她真就要一起吃。 但为了不暴露自己能把他们说的话都听清,陈闲只能装听不见,催他们快来坐,丫丫很饿很饿了。 丫丫也很配合地说爷爷奶奶快来吃呀,丫丫口水都要掉进锅里啦。 “来了来了。”刘大娘从灶房挤出来,坐在两人对面,又招呼姚郎中,“老头子快来呀,好久没炖鸡了!尝尝我手艺!” 姚郎中只得苦笑着坐过来。 陈闲已经给丫丫盛了一碗汤,还没叮嘱她烫她就吸呼一大口,果然烫到了,眼泪汪汪地说:“好香!” 众人都笑了。 这年头的土鸡很正经,扎扎实实在田埂上跑大的,肉嚼着有劲道,汤更是鲜得难以形容。 陈闲不知道除了今天早上那个发糕,这具身体再前一次进食是多久,本来不觉得多饿,一口汤下去却跟打开开关似的吃得停不下来,鲸吞长海的架势,修仙者的胃口似无底洞,转眼半只鸡便下了肚。 好在鸡够大,哪怕他吃了一半,另几个人加起来也没把剩下的一半吃完。 众人的筷子都慢下来后,刘大娘跟他说:“小陈,腿肉还煨在灶上,加了参片,你一会儿试试能不能喂他一点。”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陈闲点点头:“好。” “什么参片?你又切我老参了?”姚郎中瞪大眼睛,指着陈闲道,“该给他的我都给了!还给多了!你咋还切我的!” 刘大娘懒得理他:“瞧你那小气样儿!把人家的肉咽下去再讲话。” “你看这事儿闹的。”姚郎中吃得满脸通红,鼻子上全是汗,实在也是没少吃,转头又冲陈闲笑,“你给病人买的鸡,我们倒吃了个肚饱。” “本来就是买给大家吃的。”陈闲打心底里感谢这两夫妻,要不是他们,那人是凶多吉少了。 饭后,陈闲要帮刘大娘收碗被推了出来,便只能转去重新清点了一遍车里的东西,将新买的衣服给那人换上、把老两口儿子的衣服还给他们。姚郎中跟着他转了一会儿,又去药库给他挑了一些可能会用上的药材,后来事做完了,小灶上的汤还没炖好,陈闲还爬到房顶上收拾了昨夜的积水。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刘大娘说汤可以了,陈闲就端去喂,那人的状况确实比昨天好,能喝进去一些,但还吃不了肉。 汤喂完了陈闲就自己把肉吃了,多炖了这么久的肉软烂得很,舌头一顶就碎,带着一丝人参的清苦,别有一番滋味。 过了正午太阳最烈时,陈闲打算启程。 刘大娘还想留他,本来他不赶时间,多住几天也无妨,但刚刚见了那一队人让他生出些忧虑,这里离青婴山太近,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姚郎中给他指了一条少有人知的山路能绕到邻县,老两口一直把他们送到山道口。 离别时分,陈闲跨上马车,最后叮嘱道:“姚郎中,刘大娘,为了你们着想,就当我们没来过。” 姚郎中显然是个精明老头儿,听懂了他的话,垫着脚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吧!一路顺风!” 马车驶出很远,陈闲回头望去,两个互相搀扶的身影仍立在路口,像两棵经年的老树。 车里那人忽然轻咳一声,随即是丫丫的一声“呀”。 陈闲把头探进车中,看到丫丫拿起一只从那人腰带中滑出的香囊,正反面分别绣着“平”、“安”二字。衣服是陈闲刚刚亲手给换的,那只能是后来老两口偷偷塞进去的了。 这本的节奏会很慢,前半段基本就是吃吃喝喝旅行番,睡美人还会睡十来章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清炖土鸡 第9章 花椒猪肉 山径幽深,草木葳蕤。丑马自在地踏着野花前行,鬃毛间沾满草籽。 这条小路人迹罕至,野化程度很高,林中鸟鸣清脆,虫声起伏,将人世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陈闲依然坐在车前赶马人的位置,但丑马不用他赶,他就把怀里揣的东西又拿出来整理了一遍。 未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野外生活,再把银两揣在身上很费事。 陈闲将银锭和授田书一同捆在剑鞘上,又将整把剑卡进了马车底部的暗槽里——这辆破车总给他意外之喜。那暗槽还装有卡子,刚好能卡住一把剑,很牢靠,剑柄朝前,手往下一伸就能轻易抽出来。 之后他略感无聊——刚进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大自然治愈了,可治愈了两个小时他又无聊了,心说我真是贱呐。 他从书堆中翻出一本书,标题是《青婴符箓初阶录》。 和姚郎中闲聊时,对方提到传说中的青婴山仙门最擅符术,这本应该就是讲符术的基础教材吧? 因为来自于科技兴国的时代,陈闲本能地不相信什么法术符术,看到“修仙门派”也要怀疑是不是邪/教杀猪盘,但同时好奇心也驱动着他去搞搞清楚,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骗局。 毕竟他是真的穿越过来了,而且这世界的普通平民似乎也笃信这些怪力乱神。 他翻开手里的纸质书,同时在心里回忆地球上是什么朝代出现纸的呢?这里的生产力水平发展到了哪个朝代? 翻开封面到扉页,白纸上只有一行字——心正则符真。 嗯,到目前为止都和杀猪盘没区别。 他又翻一页,到了目录页,这里看起来专业性就有了,挺像那么回事。 第一章符箓三要素。第二章基础符形。第三章符箓制作。第四章符箓反噬…… 再翻一页,正文开始:符箓三要素——符头、符胆、符脚。 它好像真的打算教会我诶…… 有道是正经知识入眼即困,歪理邪说越看越醒,陈闲很快看出了乐趣,津津有味间,一阵独特的辛香闯入鼻腔,他打了个喷嚏,抬头望去,乐了,轻轻拍了下丑马屁股:“停一停!” 丑马侧头喷了他一下,翻了个白眼,还是停了。 丫丫从车里钻出一颗脑袋,看到陈闲已经跳下车去,连忙问道:“手镯师兄怎么了?” 陈闲指着上方笑道:“是花椒!” 一棵枝叶婆娑的野花椒树长在路边,枝干横亘过小路,悬在马车顶上方,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枝头缀满密密麻麻的绿色小果。 “花椒?”丫丫钻出来站在车板上,“什么是花椒?” “是好东西。”陈闲已经上手摘了起来。 丫丫也想去摘,被陈闲阻止了:“你别碰,这树有刺,你进去拿个筐子,我摘了你来接好吧?” 丫丫听话地钻回马车,不多时抱了一个柳条簸箕出来:“这个行吗?” “行。”陈闲把已经摘下来的放进去,又爬到马车旁边的架子上去摘。 可惜了,还没有熟,不过青花椒也别有一番滋味。 花了半个小时摘了满满一簸箕,他们重新上路。 这下陈闲书也不看了,开始收拾花椒,将果实从短枝上捋下来,放到另一个簸箕里。 丫丫趴在旁边看,她不认识这东西:“花椒有什么用?” “好吃的。”陈闲刚说完,小姑娘就拿起一颗舔 ,麻得直吐口水。 “手咋那么快呢!”陈闲把她手里的拍掉,给她拿了水喝,她皱着鼻子说不好吃,陈闲大笑道:“好吃的,晚上给你做。” 这一闹陈闲又想起一件事,再次叫丑马停下来,然后钻进车去,从水囊中倒出半碗水,加了一些糖调好,喂给还昏迷不醒的伤员。 在姚郎中家灌的开水仍有温度,糖化得很快。 那人薄唇紧抿,唇色浅淡还有裂痕,水珠刚沾到唇缝就滑落,在瘦削的下巴上留下一道透明的水痕。 “啧,这会儿咋又不喝了?只有鸡汤好喝是不?”陈闲嘟囔着,拇指蹭过湿湿的唇角,用刘大娘教的土法子按摩他的喉咙给他顺了下去。 丫丫凑过来看,问道:“睡觉的时候也要喝水吗?” 陈闲一边喂一边道:“一般睡觉是不用的,只是月亮哥哥睡觉的时间太长了,人不能不喝水呀。” 小姑娘还有问题:“那喝多了水,不是会有很多尿尿吗?” “勤快些擦洗就是了。”陈闲随口说,“捡都捡了,当然要把别人照顾好,不然不是造孽吗?” 他其实就是爱说话,并不在意小姑娘听不听得懂,他这是捡流浪猫的逻辑,不捡就算了,捡了就得养好。 丫丫眼睛滴溜溜转半天,说:“我也会帮忙的!” “丫丫真乖!”刚夸完一转脸,还剩了一个碗底的糖水已经被刚睡醒的小黑舔光了。 陈闲:……我真的会谢! 傍晚时分,他们遇到一条小河。 夕阳的余晖将小河染成金红色,粼粼波光映在陈闲脸上。他拍拍马屁股,丑马喷着鼻息停下脚步,前蹄在松软的河岸泥土上踏出几个浅坑。 “今晚就在这儿扎营吧!”陈闲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丫丫抱着小黑狗从车厢里探出头,看到小河,眼睛亮晶晶:“手镯师兄,我能去玩水吗?” 陈闲看了看,河底卵石清晰可见,目测水深不过一臂,让她去了:“不要跑远。” 丫丫欢呼一声跑走了,陈闲笑着摇摇头,转身去查看车里那人的状况。人依然安静地躺在车厢里,夕阳为他苍白的脸庞镀上一层暖色,长睫在眼下投出阴影。陈闲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因为对方脸上的痛苦神色几乎完全没有了,看起来就像是在小憩一般,好像下一秒就会醒来。 河边的芦苇丛沙沙作响,晚风送来湿润的水汽。陈闲从行囊里取出铜锅,在岸边找了块平坦的石头架好。这时他才意识到还需要柴火,不放心小姑娘一个人在河边,就把她招呼回来让她一起去捡柴,能帮上忙的丫丫很积极,虽然实际上捡不了多少,还是十分努力。 他们就在周围的树林里捡,昨晚下了雨,地上的枝条都很潮湿不能要,只能捡些挂在树上被今天的太阳晒干了的,中途他们还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大丛马齿苋,这玩意儿别名“死不了”,烈日暴晒三日也遇水即活,陈闲顺便采了一大把。 等回到锅边,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西边的云霞褪成了暗紫色,夜幕即将降临。 幸亏陈闲买了不少火折子,好歹是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将火生了起来。 陈闲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做饭、旅行和野外求生,前者他尽力去做,后者只能看视频想象,现在真的来到野外,并且需要他做饭,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大展拳脚了。 丫丫扛着大簸箕去洗马齿苋,陈闲开始正式准备今天的晚饭。 他先将铁水壶挂在架子边上烧水,又把今早在菜市场上买的二斤猪肉拿出来,天热,肉最多也就放一两天,现在就打算全部用完。 铜锅烧热,割下猪肥膘,熬出清亮的油脂,渣子捞出放凉,一会儿给小黑狗啃。然后将切好的肉贴锅煎至金黄,锅中滋滋作响。 这时丫丫已经洗完菜回来了,和小黑并排蹲在旁边猛吸鼻子。 陈闲乐了,跟她说:“去玩吧,还要一会儿呢。” 丫丫不肯,还蹲在那,小黑自然也跟着她。陈闲失笑,也不管她们了。 肉煎好后加入蒜瓣、青花椒、盐、酱油、胡椒粉和少许白糖,翻炒后全部倒入旁边的砂锅,再注入溪水没过肉,盖上锅盖,挂上架子熬着。 接着陈闲用铁水壶中烧开的水给马齿苋焯了一遍水,然后放入刚煎过肉、还留着猪油和蒜瓣余香的铜锅内,加入一点醋,拌匀,一道简单的凉拌马齿苋就做好了。 肉还要煮一会儿,陈闲趁这个时间将买的那张牛皮拿出来,这张牛皮已经经过鞣制,皮质柔韧,也没什么腥味。他抽出车底的剑,用削铁如泥的剑尖在皮边刺出两排孔洞,然后用麻绳穿过,来回两遍,虽然不是特别美观,但胜在结实。 马车本就不大,一半放行李,另一半睡伤员,丫丫晚上可以跟着伤员睡,这是他给自己做的吊床。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免想起昨天那场“缝合手术”,原来才过去一天吗?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似的。 这么想着,做好吊床之后他去车里看了眼伤员的情况,着重检查了大腿上的伤口,目前看起来还行,有点渗液,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回到火边,他将锅盖揭开,鲜美中混着一丝清冽的肉香喷薄而出。 “哇!”丫丫眼睛睁得老大,口水都要流下来。 陈闲将猪肉连着汤汁盛到两个碗里,又给了丫丫半个饼子,教她蘸着热汤吃,另外一半和油渣一起给了小黑,小狗的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丫丫照他说的那样吃了一口,眼睛瞪得更大了,映着火光像两颗小星星,完全没空说话。 陈闲好笑地问她:“吃出花椒的味道了吗?” 丫丫诚实地摇摇头,含糊不清地说:“花椒难吃……这个、好吃。” 陈闲摸摸她的头,暂时还不吃,转身去洗了铜锅,装上小半锅水、一点大米和刚刚剩下的剁碎的猪肉,然后掏出那根金贵的人参屁股,切下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又架上锅炖,这是给伤员准备的粥,另一边用砂锅熬药。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到丫丫对面吃起晚饭。 不知道是不是赶了半天路的缘故,这一口肉吃到嘴里,有种他在现代丢失已久的超级满足感。 他抬起头呼出一口长气,忽然发现天上有好多星星。 丫丫的饼子已经吃完了,碗里还剩一点肉汤,终于有功夫说话:“手镯师兄,以后我们……每顿都有肉吃吗?” 陈闲实话实说:“不一定,这天气太热,肉放不久,已经吃完啦。” 丫丫吸吸鼻子,低下了头:“哦……” “诶诶诶这是怎么了这是?哭啥啊?”陈闲一看不对劲,连忙放了碗过去抱住小姑娘的肩膀,哄了一会儿发誓道,“吃!每天必须有肉吃!” “我不是……我就是……”丫丫张开嘴大哭起来,嘴里还有点没嚼完的饼子,“我就是、就是……呜呜肉太、太好吃啦……” 陈闲大笑,等她哭够了摸着她的小脑袋跟她打商量:“我也变不出肉来呀……这样,如果在林子里找得到就能吃。” 丫丫红着鼻子:“那我一定努力找!” “汪!”小黑表示也要出力。 为了赶榜多更一章!明天躺了嘿嘿[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花椒猪肉 第10章 公孙神木 翌日的早饭是白面饼夹番茄片、风干肉片和凉拌马齿苋的中式三明治,病号餐则是人参熬的糖水,那人现在还没法自主吞咽,只能吃些流食,过会儿还要喝中药。 “手镯师兄,为什么叹气?” 陈闲端着碗,拎起那人没受伤的那只手,手腕细得他一手能握俩,好像一碰就要断。他拎着在小姑娘面前晃了晃,面目稍显扭曲地说:“现在就瘦成这样,还吃不了什么东西,真是完蛋。”把手放回去盖好,嘟嘟囔囔的,“修仙是不是要辟谷?瘦成这样子,我看就是封建迷信害人……”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丫丫还是你乖,要多吃肉,吃肉才能长得高长得壮。” 丫丫比划着:“月亮哥哥也很高!” 陈闲一听不行了,小姑娘如此年幼,已经有三观跟着五官走的趋势,那还得了,必须干预:“高是高,这么瘦,好看吗?” 丫丫:“好看啊!” 陈闲:“……” 无法反驳,有点没辙。 吃完早餐,再度启程。 他们先沿着那条小河走,因为昨天答应了丫丫日日吃肉,陈闲一直低头注意河里有没有鱼,不过这条河太浅了,实在没有能入口的活物。后来地势越来越高,河道逐渐变窄,小河也浓缩成了溪流,最后成了一条瀑布。 百越多山,道路崎岖,离人类村落较近的平坦地势结束,他们正式进山了。 进山之后气温骤降,马车的颠簸幅度也变大,陈闲担心伤员受不了,让马的速度一慢再慢,又给人多加了一床被子。 好在还有路,大花——丫丫给丑马起的名字,贯彻了她的一贯起名风格,比她小的就是小x,比她大的就是大x,“月亮”是独一无二——拉着车,慢悠悠地沿着山道前行。 不经意间就到了中午。 山里的植被太茂盛,为免火灾,不便生火,两人一狗就只能将就着吃干粮。 陈闲觉得面饼和腊肉干得喇嗓子,丫丫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好在早上没有犯懒,临行前灌好了热水,陈闲将喉咙里的东西冲下去,又用热水调了些红糖去喂伤员。这家伙早上喝药之后吐过一次,他不敢喂多了,小半个碗底,只堪堪润湿那片干裂的薄唇。 山路迂回叵测,午后他们继续上路。 进山后的这段旅途就不如陈闲想得那么美好了,越往上走树木越高大,后来树荫遮蔽了全部天光,让前路显得幽暗阴森,叫人怀疑深草间会不会有什么野兽毒虫。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木材资源丰富。 反正马车走得慢,陈闲干脆走在马车周围捡柴火,从昨天想生火还得临时捡柴的经历中得到教训,人在路上,有就得捡,这可不是在现代动动手指点个外卖就什么都有,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他用渔网吊在马车后面做了个“后备箱”,捡到合适的柴火就装在里面,到该生火做饭的时候直接就能用。 丫丫开始还背着小背篓跟在他身边,到底年纪小,后来就走不动了,回到车厢中休息。 陈闲一个人在外面走,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极好,暴走半天仍旧精力充沛,怪不得世界上那么多人想修仙。 不过他仍旧保持自己的观点:强身健体可以,封建迷信打咩。 就在陈闲刚捡到两根形状重量干燥度都完美的柴火,正往“后备箱”塞时,车厢里的丫丫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跟在陈闲周围打转的小黑瞬间炸毛,狂吠两声之后箭一般冲了出去。 啥情况? 陈闲偏过脑袋往前看,原来是一只田鼠从草丛中窜出,慌不择路地横穿山道。 “小黑!回来!”陈闲急忙喝止,可那狗崽子早已追得没影,丫丫急得跺脚,陈闲只得叫停马车,带着她沿路寻找。 田鼠机灵得很,三两下钻进石缝里消失不见。小黑狗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尾巴耷拉着,嘴里还叼着一小撮鼠毛,满脸委屈。陈闲又好气又好笑,揉了揉它的脑袋:“行了,技不如鼠,认了吧。” 丫丫却比小狗还要沮丧:“老鼠可以吃的……” 陈闲轻拍她的后脑勺:“尽想着吃!” 小孩子对情绪的敏锐度有时超出大人的想象,短短两天过去,丫丫已经完全不怕陈闲,被说了也全当耳旁风,忽然就地一蹲,从草丛里捡起几颗果子,问道:“手镯师兄,这个能吃吗?” 陈闲接过来捏了捏,紫黑色长条形果实,被他捏得裂开后露出白色果肉,他嘱咐道:“丫丫你做的很对,以后遇到这些果子都要先问过我才能吃知道吗?” 丫丫点头,瞧着有几分敷衍,盯着果子急切地问:“能吃吗?” “绝对不行。这东西叫猫儿屎,又苦又麻,吃了还会肚子痛,记住它的样子。”陈闲又把它剥开一点,掐出一点汁液,“你再闻闻味道。” 丫丫鼻子一皱:“臭臭的。” “一般臭的都不能吃。”陈闲语重心长道,“这个样子、这种味道的东西,绝对不可以吃。记住了吗?” 丫丫:“好吧。” 陈闲把丫丫抱回车上,继续走在车边,柴已经捡得差不多了,他又沿路寻觅狭长的草叶和藤蔓,最后搓成了一根结实的草绳,在末端处折出一个小环打出死结,再用草绳另一头穿过小环,形成一个可以滑动的套索,然后他将小黑招呼上车,把绳子套在它脖子上试了试,还不错,又教丫丫给它套。 在现代他帮上司带过一星期的狗,当时就用的这种P链,还挺方便的,大狗小狗都能用。 在树林里找到伤员也是,刚刚追田鼠也是,这小黑狗简直撒手没,目前倒是没出什么大纰漏,但为了它的安全考虑,以后通过什么危险地形时还是牵着绳比较好。 小黑比上司的斗牛犬乖多了,给它套绳子也一点不挣扎,坐得端端正正地让他们套,连丫丫也能轻易给它套上。 捡来的草叶藤蔓还剩下一些没有用完,他又把它们编成一根根小花绳,挨了几十抽,给大花的尾巴毛做了装饰——从连着屁股那端开始隔一段打个蝴蝶结,弄完后散乱的马尾巴像一根粗壮的糖葫芦。又被抽了两下之后,他牙疼地发现“糖葫芦”抽起人来好像更痛了。 可是大花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想反悔拆开,在“糖葫芦锤”的威胁下已不可能。 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贱,在现代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天天盼着放假,可真让他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他也不太闲得住,总想手头有点事做。 傍晚时分,马车爬上一处缓坡,眼前豁然开朗——向上的地形在前方陷出一个山谷,谷中草木葱茏,野蕨丛生,低矮的灌木与斑驳的苔藓交织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绿。一株巨大的银杏树矗立在山谷中央,树冠如华盖般铺展,苍翠的扇形叶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哇——” 丫丫的小嘴张成一个大大的“O”,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好大的树!”她转头问陈闲,“师兄我能去看吗?” 陈闲道:“当然可以。” “小黑!我们走!”她兴奋地尖叫着,跳下车,一路跑下山谷的缓坡,直奔那棵大树而去,小黑比她跑得快多了,但一直伴随在她的左右。 陈闲还坐在马车上,看着丫丫和小黑的背影,和她们前方的大树。 “哈哈。”他没忍住笑了两声,跟尚在昏迷的人分享喜悦,“就是这里!这么大片林子我还能走对路!我真是个天才!” 他手里拿着那张“大棠山河舆地图”,这卷图展开有一米半长,上等绢帛质感上佳,就跟电影里的藏宝图似的。 作为一个搞建筑的,陈闲对地理测绘并不陌生。可即便在现代,他也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舆图——无论是专业的工程测绘图还是面向大众的出版地图集,都远不及眼前这幅,绘制技法之成熟令人惊叹,墨线精准,山河走势却带着写意的灵动;信息层级清晰分明,主次信息一目了然,连用于标注的书法都堪称艺术。他敢说,现代任何出版社的地图都达不到这般水准。 也不知道绘制这卷地图的是何等神人,难道是他那个未曾蒙面的便宜爹? 他的视线在地图上游移,指尖沿着走来的路线划过,最终准确地停在一个用朱砂特意点注的小小符号上——一朵简笔勾勒却神形兼备的树冠,旁批:公孙神木。 小时候祖奶奶跟他讲过,银杏长得慢,老公公种下树种,要孙子才能吃到果实,所以也叫公孙树。这个世界竟也有这样的说法。 此时,地图上的小红点,与现实中的庞然巨物,在陈闲的眼中,金黄的夕照下,完美重合了。 对未来数月的旅程来说,眼前的一小步其实是一大步,因为这一小步至少能证明两件事:第一,地图是准确的。第二,他没走错路。 实在应该好好庆祝。 “今晚就住这儿了!”来到树下,陈闲拍了拍树干,回声沉闷而厚重,仿佛在回应他。这棵树真的好大,走近了看就更大,树干起码要十个人合抱才能抱住。 “好诶!”丫丫赞同得手舞足蹈,小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小主人高兴它也跟着欢脱。 陈闲用脚扫出一片空地,扎好火堆,刚点上火,余光就看到一抹白黄在视线边缘慢悠悠掠过,他先没在意,几秒后瞪大眼睛看过去,发现是大花慢悠悠走到一旁吃草,车却还留在原地,它自己把绳子解开了。 陈闲:? 马转回头,一边嚼草叶子一边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转回去,继续吃草。 应该是真成精了。 陈闲怀着一丝敬畏观察了它一会儿,发现它只是吃草,不像是要逃跑的模样,便也不再管它,回头做饭。 这片山谷里似乎没有流动的水源,不过银杏树粗壮的树根盘错处,有大大小小的水坑蓄着前日的雨水,每个圆圆的小坑都倒映着树冠与天空的残红。 虽然水囊里还剩一些水,但不知前路如何不敢全部用尽。陈闲从较大的几个树坑里取了水煮沸,应该可以食用。 今天的晚餐是水煮大白菜、腊肉焖白米饭,外加一道素炒番茄。 在陈闲将饭蒸上、开始准备配菜时,忽然听见从高处传来丫丫的声音:“师兄!手镯师兄!” 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树上玩,陈闲观察了,这树枝干敦实,布满深深的纵裂沟壑,还有很多树瘤突起,最底部的根系宛如巨蟒拱出地面,形成天然的阶梯,别说丫丫,他看了都想爬。 丫丫的声音很激动,但不是惊险害怕的感觉,陈闲擦干净手,循声找去,转到树的背面,发现丫丫果然挂在树腰的一个分叉处,看到他后兴奋地朝里一指:“手镯师兄,这里有个洞!” 陈闲试着踩了踩树根,发现跟他想象中一样粗糙敦厚,三两下爬上去,骑到丫丫身后的粗壮树干上。 丫丫回头招呼他:“你看!” 陈闲越过她的头顶往前看,发现几道粗壮的枝桠交接处真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树洞,虽然比较勉强,竟真的能容一个成人通过。 陈闲把丫丫提得离洞远一点坐好,回马车找了一个火折子,又爬回来,将手中的光源探进去照了一圈,确认里面没有什么野兽栖居,才将头探进去,发现洞内空间宽敞,宛如一间小小的树屋,角落里甚至还堆着一些枯草,像是曾被某种动物当作巢穴……或者,人。 他眸光一凝,忽然发现洞壁上隐约有些模糊的纹路,散发着金绿色的微光。 他凑近细看,竟然渐渐从那些纹路中看出一些规律,它们疏密不一,却仿佛有一个共同生发的点,全都是由那个点“发射”出来的,而他发现了那一个点。 金光最盛处。 鬼使神差,他探身进洞,朝那个点伸出手—— “手镯师兄……怎么了啊?” 陈闲久无动作,丫丫有些不安地问。 好在下一刻,陈闲的上半身退出来,重新坐在树干上,只是手中多了一本书。 “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陈闲竭力辨认残破封皮上的字迹,“……丹、方……图谱?” 第一次写这种旅行收获流,不是很顺,我继续努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公孙神木 第11章 竹筒焖饭 跟白米饭一起蒸熟的腊肉不再干瘪,变得细软饱满,配上清爽酸咸的清炒番茄,解腻爽口。 陈闲现在的肚子就像无底洞一样,等丫丫吃完后他将番茄锅底的那点红汤都刮尽了才罢休。 饭后照例煮上人参粥、熬上药,又将树坑里的水收刮起煮了一锅,等会放凉了用来洗脸擦身。 丫丫又跑去树上玩儿了,陈闲则坐在火堆边研究那本《丹方图谱》,脑中不断回忆刚刚树洞中的情景。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点金光的瞬间,洞内骤然明亮如昼。无数金绿色光点从洞壁纹路中剥离,如夏夜萤火般在他周身飞舞。他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手中捉着一本书,而满洞清晰可见的壁纹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场光雨只是幻觉。 那些光究竟是什么? 在现代还好说,是灯光、投影或者埋在树皮里的灯带…… 可在这里又是什么呢? ……法术? 他想不明白,恰巧丫丫跑到周围,他回身一捞把小姑娘捞进怀里:“丫丫,我问你,刚刚我钻进洞的时候,你在后面有没有看到什么?” 丫丫手里抓着两根小树枝互搏,嘴里噼里啪啦配着音,闻言一愣:“什么?” “有没有光啊、飞虫什么的?” 小姑娘摇头,想了一会儿:“有小蚂蚁!” 那就是没有了。 洞口虽小,他的身形也不可能完全将洞堵上,丫丫刚才就坐在他后面,洞里那么大动静,她不可能一点都没看到。 难道只有他能看到? ……难道真是法术? 就这样,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第一次受到了真实的冲击。 “师兄,这是什么呀?” 丫丫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书,指着翻开页上的图,一枚扇贝。 陈闲回过神来,辨认书上的文字,这些字他勉强认得,竖排版加繁体还是造成了一些障碍,磕磕绊绊解释道:“这是紫贝,生长在南海一代,味道咸……主治目翳,额……应该就是眼睛不好……‘利水道’……水道又是什么?小便?” 丫丫不知道听明白多少:“能吃吗?” 陈闲被这个小贪吃鬼逗乐了:“应该可以,这本书是教炼丹的,丹药就是拿来吃的。” “丹药?那是什么?” “是一种药。” “我不喜欢药,药苦。” 陈闲赞同:“我也不喜欢。” “嘭。”面前的药罐恰时一跳,窜出一股清晰的苦味。 “师兄,它听到我们说话!” 陈闲乐了,把她赶到一边去玩,揭开盖子拿勺搅了搅,又翻了两页《丹方图谱》,兴趣不大,但拿都拿到了,也算奇遇,总不能丢了。 也许是哪位游医在洞里避雨时留下的。他想着。 ……至于法术? 他回到马车,拉开车帘,将这本书与行李中的书本放做一堆,目光一转,看到行李旁边的那筐番茄,还有书堆下面的一个木匣子,没记错的话这里面有他从青婴山随手卷出来的符箓。 给伤员喂饭喂药擦身之后,陈闲钻出马车找丫丫,发现小姑娘已经挂在树桠子上睡着了,小黑狗趴在她旁边,没睡,但安安静静,冲他摇尾巴。 这时他忽然发现头顶的银杏枝叶间闪烁着点点荧光——是萤火虫。起初只有零星几只,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光点汇聚,如星河垂落,将整棵古树笼罩在朦胧的微光里。 他仰头望着,一时怔住。夜风拂过,萤火流动,仿佛整片森林都在呼吸。 他有心叫丫丫起来看,把她从树上抱下来,摇了半天摇不醒,要不就是咋吧两下眼睛下一秒又睡过去,无法,只得用毛巾擦了她的手脚脸蛋,将她抱回马车,挨着伤员放好,盖上小毯子。 这时他眸光一偏便看到了旁边的睡颜,在萤火的光晕下,那张面孔美得实在有点超然了,如一尊静卧的玉像,冰肌莹彻,墨发蜿蜒,轻薄眼皮下盖着鸦羽似的长睫,叫人不禁要想象,当这双眼睛睁开,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睡美人。 他不禁联想到。 ……睡美人要怎么醒呢?真爱之吻?不对不对那是白雪公主……不对,好像就是睡美人……这么说起来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是被亲醒的?有没有可能那个写作真爱之吻读作人工呼吸? “靠……”在一片静谧中,他忽然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死脑子,在想什么? 他收住狂乱的思绪,带着一丝慌,抱起吊床离开了车厢。 回到广阔的自然景色中,他感觉好多了。 他站在车前看了一会儿树间萤火,去将游荡到三丈开外的丑马牵回来拴好,又在枝桠间搭好吊床,睡了。 一夜好眠。 === “师兄,师兄——” 被清脆的童音叫醒,陈闲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苍翠树影,他眨眨眼,反应了几秒才想起来,哦,我已经穿越了。 丫丫还在喊他:“师兄!手镯师兄!” 陈闲坐起来往下看,跟丫丫对上视线,小姑娘惊喜地招手:“师兄!快来看!” 丫丫面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但被树干挡住了看不到,陈闲从吊床上下去,走到她身边,发现她面前躺着一只小鹿。 很小一头鹿崽,只比小黑大一点,蜷缩在树根旁瑟瑟发抖,一条后腿不正常地弯折着,显然断了。 陈闲摸了摸丫丫的脑袋,正想夸奖一下丫丫真是个有爱心的小姑娘。 丫丫:“师兄……这个能吃吗?” 陈闲:? 他勉强将自己从迪士尼的公主童话中拔出来,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虽然小鹿很可爱但它不是斑比而且他们现在正在野外求生,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以前过粮食关的年代外婆她们连老鼠都吃过,鹿肉是营养很高的食物,丫丫虽然表面看起来比较凶残但在这个世界观下可能她才是对的,空着肚子的人没有道德…… 好不容易将自己说服,硬着头皮道:“能,你想吃吗?” 丫丫睁大眼睛看他,又转回头,跟小鹿湿漉漉的眼睛对视,最后很遗憾地说:“……还是算了吧。” 陈闲:逗我玩? 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丫丫又问:“你可以治好它吗?” 面对着小姑娘充满期待的大眼睛,陈闲怎么可能说不行:“我试试吧。” 他从行囊里翻出姚郎中给补充过的药箱,又削了两块木片当夹板,小心翼翼地为小鹿固定伤腿。丫丫全程屏息看着,连小黑狗都安静地趴在一旁没捣蛋,只是轻轻嗅闻小鹿的头顶。 治疗完毕,陈闲感觉自己绑的蝴蝶结挺漂亮,自我感觉良好,转头看到丫丫的黑眼睛又头大了。 “……你不会想带着它吧?” 丫丫:“它好乖。” 大眼睛眨呀眨。 陈闲:“我们车要装不下了。” 丫丫:“我会管它的!我给它拔草吃!” 陈闲:为什么隔了千百年外加一个世界观,小娃娃想养宠物还是用这招啊? 最后还不是大人的事! 不过经过理性分析,把这只骨折小鹿留下来它必死无疑就是了,最后只能遂了她的愿,将这只小鹿也带上马车。 吃过简单的早饭,收拾行囊准备启程的时候陈闲想起来找,发现丑马又在三丈外,昨晚栓它的绳子仿佛不存在。 陈闲:……行吧,我是谁也管不了了。 他正在把锅往马车上放,小黑就叼着他的裤腿玩。 丫丫则已经给小鹿起好了名字,激动地告诉他:“它叫小黄!” 小黄耷拉着耳朵,怯怯叫了一声:“呦——” ……这个逃亡小队越来越壮大了呢。 有了“公孙神木”这个地标,陈闲对地图的可靠性完全确信。 按照地图所示,以他们目前的行进速度,约莫两日便可下山,抵达姚郎中提及的白岩镇。到了那里,就能补充物资,买些新鲜肉食解解馋。 之后,便可前往地图上下一处用朱砂标记的“景点”。这棵“公孙神木”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红点,景色已如此壮阔,陈闲不禁对下一个地点充满期待。 他不打算一个劲闷头赶路,这时代交通不发达,人一生要走这么一趟不容易,他要抓紧机会顺路看看沿路的风景人文,慢一点就慢一点,反正也不赶时间。 果然如地图所示,离开神木山谷后不久,他们就开始走下山路。午后途径一片竹林,陈闲挖了些竹笋,又砍了几节青竹带上,既可蒸饭,又能作饮具。 日暮时分,马车行至山腰处遇见一汪小潭,潭边有一小片空地,视线开阔,可以看见山下的云雾,和隐约透出的村落。 这里作为今夜的扎营地不错。 陈闲做饭,丫丫就在周围给小鹿摘草叶子吃,边喂边絮絮叨叨跟鹿说话,无师自通在玩一种当妈妈的过家家。玩一半跑到陈闲身边举起一丛草叶,小鼻子皱起道:“师兄,这个不能吃是不是?好臭!” 陈闲一看,乐了:“这还真行,在哪儿找的?” 那是一把鱼腥草,也叫折耳根,川渝地区的名菜,陈闲大学在四川上的,一开始不能接受这东西,后来就爱上了。 丫丫满脸惊恐:“你不是说臭的不能吃吗?” “凡事总有例外。” 陈闲摘了一筐折耳根,在潭水中洗净,顺便将新砍的青竹节也洗了、米淘了。 选一节最粗的竹筒,破开一个洞口,用米粒垫底,码上切成薄片的腊肉,淋一勺香油,注水至八分满,用一片大叶子封口糊上湿泥,再用麻绳缠紧,放到火堆边上烤。 接着他开始处理竹笋,这些竹笋笋壳厚硬,基部膨大,已然长过头了。夏季的笋不比春笋清甜,会带一点苦,焯水之后好一点,再用油炒。 “开饭啦!” 今天的晚饭是腊肉竹筒饭、爆炒笋片和凉拌折耳根,丫丫看陈闲吃得开心,鼓起勇气尝了一口折耳根,当即呸呸呸吐出来,看陈闲的目光充满敬畏和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吃屎。 陈闲笑得,也不勉强她,自己把红油拌的折耳根吃完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如期下山,走到了白岩镇外。 刚要进镇,陈闲忽然眼尖地发现镇口驿站门口拴了几匹马,马身上披着印有云中剑的旗帜。 ……已经从松石镇找到这里来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不管是偷来的车还是车里的人都叫他心虚,犹豫了不到一秒,就掉头返回了山林。 反正物资还充足,这个镇子还是跳过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竹筒焖饭 第12章 焚梅异香 重返密林后,陈闲略微放松下来。 先前在松石镇采买的米面油盐,本是按一月用量置办的,虽然没想到自己现在这么能吃,但剩下的省着点也够吃半个月。再加上能在林子里找点野味,暂时不用担心断粮的问题。 他驱车往密林深处走了半晌,到个安静的地方重新研究地图。 不走白岩镇,去他看好的那处“景点”就要绕路,遂放弃,另找一条路,能早两天离开百越府进入云梦府的地界,只是要经过一片深林。 不过为了躲避“云中剑”门派的搜查,走这条路是最保险的。只要出了这片林子进入云梦,沿途就会经过不少村庄,需要补给随时都能停下来。 打定主意,一行人继续向东,走了两天半,终于走出密林,眼前的景色渐渐开阔起来。 原本陡峭的山路不知不觉变得平缓,两侧棱角分明的山势已经退到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柔和起伏的丘陵。路边的植被也悄悄换了模样,那些挺拔冷峻的杉树、松树变成了婀娜的阔叶树,高度也大大降低。 空气中的水汽明显重了许多,带着些微的腥甜——那是江河湖泊特有的气息。 “师兄,你看!” 丫丫在路边发现一朵蒲公英,一口气将白色的絮子吹散。 陈闲跟着她从车上下来,深吸一口气,这湿润的空气,让他想起了大学时去杭州写生的日子:“这叫蒲公英,可以吃的。” 丫丫大惊失色:“真的吗?” 陈闲:“当然是真的,我昨天看到图谱上有这个,你去拿下来看。” 百越府边陲的深山老林,除了野菜实在没什么他们能觅到的吃食,氛围又清幽压抑,怕遇上什么野兽,陈闲想快点通过,这两天的路都赶得急,在车上的时间多。陈闲偶然发现丫丫对他随手放下的那本《丹方图谱》很感兴趣,时时翻阅。问她为什么喜欢,她就说喜欢上面画的花草,陈闲一时间弄不清楚她是喜欢中医还是美术,最后决定先教她认字。 丫丫如一只风风火火的小陀螺一般窜上马车,找到图谱后又窜回来递给陈闲,陈闲没接:“自己找。” 丫丫听话地翻开图谱,一页一页仔细看,翻了十几页找到了:“这个!” 黄纸上用墨笔画着一朵圆溜溜的蒲公英,画工了得,十分形象。 陈闲在她身后蹲下,指着画旁边的字:“你看这三个字啊,就是‘蒲’……嗯?‘奶’……额……‘奶汁草’?” ……咋不叫蒲公英? 哦可能叫法不同。 那咋叫“奶汁草”? ……什么破名儿。 “师兄?” 陈闲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宝贝我记错了,这叫‘奶汁草’,因为折断它的茎干会流出白色乳汁,所以叫这个名字。”他努力辨认着书页下方的释意,又鼓励她,“你试一下是不是这样。” 丫丫依言摘下了她已经吹散的那朵蒲公英,观察断掉的地方,发现的确有白色的汁液缓慢沁透出来。 “真的诶!” 陈闲已然迅速重整旗鼓,趁热打铁:“你看这三个字昂,‘奶’,它有一个什么旁?这个部首我昨天讲过……” 午后的阳光明媚氤氲,树林明显稀薄的枝叶间隙筛下碎金万点,草甸如茵,野花遍地。小黑像一匹小马腾跃其间,皮毛油亮,车上的小黄看得十分羡慕,但断了腿又动不了,一个劲儿呦呦叫。 陈闲上完了这节小课堂,一手牵丫丫一手牵大花往前,这两天坐车颠得他屁股都要破了,到平坦处就想下来走走。 隐约的水声指引着他,又往前慢悠悠走了不到十分钟他们便彻底走出了林子,迎面是一条河,五六米宽,与山中的小溪不同,这是一条真正的河,陈闲甚至在地图上找到了它的名字,叫眠牛湾,过了这条河,就进入云梦府地界。 队伍里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和重伤昏迷的伤患,本来就不可能长时间奔袭。这两天路赶得急,伤患还有点发热,陈闲思忖片刻,在河边扎下营来,打算休整一番。 水囊里的水已经喝完了,他生火烧水,然后踩着河上的大石头观察了一会儿,在水流湍急处放下一张渔网。 丫丫原本在周围拔草给小黄,看它愿意吃什么,见陈闲回来拿渔网就跟着去看,等他下完网便惊喜地问:“可以捉到鱼吃吗?” 陈闲却不太乐观,他的所有野外生存知识都是从网上学来的,并没有实践过,斟酌道:“我看到鱼了,不一定能抓到……反正抓到什么吃什么。” 陈闲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等下完渔网,水也正好烧开。 他用开水给盆、毛巾和纱布都消好毒,另晾了半盆温水回车上给伤患处理伤口。 姚郎中已经尽可能将这人的断骨复位,骨折处的皮肤下仍泛着骇人的青紫,大腿上那道伤口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略微有点发炎,还不太能拆线。 陈闲细致地清理完每处伤口,敷上药粉,捆好纱布,又拧干温毛巾给那人擦了一遍身。 陈闲是农家出身,继承了妈妈利落爱干净的习惯,在日日通宵工作室宛如垃圾场的土木系,他的工位也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现在这辆马车就是他的“工位”,他会把里面的一切都打理顺当。 擦完身,他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额头,还有些烧,便晾了一张凉帕子敷上,这时候他忽然闻见一股异香,但没有找到源头。 他怀疑地看着昏迷的人:“不会是你香吧?” 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人类怎么可能发出这么馥郁的体香。 收拾完伤患,日头已经没有那么毒了,陈闲抱着大盆去河边洗衣服。 前几日,水源倒是不缺,但山中溪流要么太浅,要么是瀑布深潭,都不适合浆洗衣物。何况林间难见天日,洗了也晾不干。唯一合适的是初入山林的那条小河,但那时手忙脚乱,生火都没有捡柴,哪还顾得上这些。 现在终于得闲,他利落地搓洗着几日积攒的脏衣,用皂角球洗衣服还挺新鲜的,不过这个身体力气大,精力足,就算啥也没有,也能将衣物搓洗干净。 丫丫搬着个小盆子在旁边洗她自己的,他抽空看去,小丫头洗起衣服来还有模有样,一点不敷衍。 洗完后陈闲在两棵树中间拉了一根麻绳来晒,这时他发现大花又把马车留在原地、晃悠到半里之外去吃草,小黑倒是疯累了,和被抱到树根处的小黄靠在一起打盹。 陈闲回到马车去看伤员的情况、换了一张凉帕子,又挖出捡到这人那天的血衣。 这衣裳料子很好,扔了可惜,可上面的血实在太多,也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 时隔数日,白衣浸进水里,仍旧立马飘起层层血雾,陈闲再次闻到了那种异香,像被焚烧的梅花。 原来是这件衣服上的味道。 果然,用皂角球揉搓、又清洗了数遍都没有办法完全洗净血迹,但也没有白洗,因为陈闲发现这衣服腰带上的花纹是小小的云中剑。 到此陈闲几乎可以确认:那些“云中剑”门派的人就是在找车里那位。 自己偷的这辆马车这么破,不会有人大动干戈铺开这么多人手来找,而如果是来找他陈闲的,也应该是青婴山的人,青婴山的标志他在原身的门派服上见过,是抽象化的符箓,不是云中剑。 对方肯定是在找那个人。 “那我要把他交给对方吗?” 陈闲盯着腰带上的花纹有些迟疑。 从这条腰带判断,那人应该就是那些“云中剑”的同门,同门在寻找他,可以托付吗? 跟着修仙门派的人回去,他是否会得到更好的治疗? 对方铺了这么大的摊子来找,他应该是门派中很重要的人物吧?现在带着他往回走很有可能遇上寻人的队伍…… ……但他究竟是怎么坠崖的? 若他是拼死逃出……贸然送回岂非害他? 心中天人交战了半天,陈闲最终决定,先不把人交回去。至少跟着自己,人不会有什么危险,自己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他。 别的事,等他醒过来再做打算。 陈闲想得出神,手一滑皂角球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一路滚到小黑小黄睡觉的那棵树下、碰到小黑的狗爪子才停住。 小狗耳朵扇了扇,睡眼惺忪地醒过来,先看皂角球,又抬眼看陈闲。 陈闲随口道:“捡回来,别光吃饭不干活。” 他就是嘴贱,完全没抱希望,已经撑着膝盖站起来准备自己去捡,结果小黑盯着他看了一秒,居然真的低头衔住皂角球,走到他面前来放在他脚边。 “卧槽?” 陈闲大为震惊:“莫非你也是个天才?” 陈闲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大花,摇摇头:“可别吧,这个队伍里的天才也太多了……” 不远处,丑马打了个响鼻,转回头与他对视了。 他竟然有些心虚…… 小黑倒是没有近墨者黑地翻他白眼,舔了一下他的小腿,又回树下睡了。 “师兄!”这时丫丫蹲在河流上的大石头上喊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抓到鱼了!我看到啦!” 究竟书名要改成什么才会有点击呀(望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焚梅异香 第13章 鲜炖鱼汤 网提上来,里面什么都有,有石子、小木桩子、水草团、小贝壳、田螺若干、小螃蟹两只、丫丫巴掌长的小鱼三条。 “师兄你看!有鱼!有鱼吃啦!” 显而易见不够吃,但丫丫很高兴,在孩子亮晶晶的快乐眼眸中,陈闲也被感染了,心头那点不满意烟消云散,他笑着揉揉她的脑袋:“是啊,今天有鱼吃啦!” 陈闲把网里的活物挑到簸箕中淘洗,这时河上晃晃悠悠飘来一只小船,船夫皮肤黝黑,精壮结实,带着老实憨厚的笑容,喊着问他打哪里来。 陈闲胡诌了一个地球上的地名,船夫也不深究,看了陈闲簸箕里伶仃的河鲜,便划船靠过来,跟他说:“你网下在这里,打不到什么?有的上游都给你拦了。” “原来是这样……”陈闲跟他请教,“大哥,撇开上游的事不谈,我下网的这地方还可以吧?” “你是过路客?要在这儿待多久?” 陈闲不知道这片是不是私人河道,船夫是来赶人的?含糊回答:“刚过来,就走了。” “那就没错。”船夫笑起来,露出一口牙,“时间短就放湍急窄口捞得快,不然就得两三人,一人拉一人收,一人拦着鱼,从浅水向深水拉网,给鱼包了。”船夫又看了看他刚下网的窄口,“不过水急要注意,别让网给冲走了。” 船夫似乎挺闲,又跟陈闲唠了一会儿,临别时从自己的鱼篓里抓出一只肥美的大鱼给他,陈闲不好白拿人东西,提了两串大番茄做回礼。 “居然真的有用诶……” 等小船慢悠悠划走了,陈闲又蹲回车里,睁着大眼睛看番茄。 自从那天在树洞里看到《丹方图谱》散发的异象,陈闲便做了一个实验。 他从青婴山走卷走的东西里有一木匣子画好的符,那天他对着《日用符箓小集》上的范画找出几张“冰魄符”,一张贴在番茄串上,一张贴在装番茄的筐上,还另外拎出一串啥也不贴作为对照组。 这批番茄还是他在松石镇买的,又大又红,滋味鲜甜。原本在这样的炎热夏日,番茄放一周就顶天了。 现在,那串啥也不贴的也果然烂了,皮囊皱缩,颜色灰败。贴了符的却都状态良好,贴筐上的要稍差一点,略微有点蔫,直接贴果实上的那一串个个饱满红亮,反而看着更新鲜了。 显而易见,符术真有用。 ……那修仙也是真的? 唯物主义世界观有点岌岌可危。 陈闲又走神了,直到衣角被丫丫拉着轻摇:“师兄师兄,怎么啦?” “没怎么,世界观碎了,容我缓缓……” “好吧……”小姑娘并不关心什么世界观,“那你要缓多久呀?丫丫饿了……” 陈闲噗嗤一笑:“成,现在就去给你做!” 有了船夫送的这条肥鱼,晚餐顿时丰盛起来。 在山里走的这两天都没新鲜荤腥吃,陈闲的动作里不免带上急切,他利落地将肥鱼刮鳞剖腹,内脏都扔给了小黑,在鱼身上划下花刀,用盐和野葱稍加腌制。铁锅烧热,鱼身煎至两面金黄,放入那些聊胜于无、但是他们自己劳动成果的小河鲜,加水滚出奶白浓汤,再撒一把野姜丝,油炸鱼肉混着葱姜的辛香弥漫开来。 汤熬好后,陈闲又从中舀出一小半到小砂锅里,加入白米开始熬粥。这是病号餐,当然还要加上人参,他掏出人参屁股往粥里削了薄薄一片——老郎中果真没糊弄人,这参虽不起眼,却是实打实的珍品。只用加一点,任何做法都有浓郁的人参味,而且经用,看似瘦小的人参屁股到现在还用了不到五分之一。 等粥慢熬,其他人就可以开饭了。陈闲把装鱼汤的大锅放到一旁的树墩上,盛出一些给小黑泡馒头吃,之后才加入盐、胡椒调味。 丫丫捧着碗蹲在一旁直咽口水,陈闲将白面饼子掰给她,看她撕开扔碗里泡汤吃,虽然把鱼肚子这种刺少的部位都夹给了她,也不忘叮嘱了好几遍小心鱼刺。 晚上,把丫丫哄睡后,陈闲从书堆中翻出那本《日用符箓小集》,回到火堆边翻看。 他最先看的是看似最基础的那本《青婴符箓初阶录》,开头还挺有兴趣,后来讲到什么驱邪符五雷符傀儡符的,就觉得太玄没意思,又找出这本《日用符箓小集》。 这本书里面记录的都是“日用”的小符,看上去相当实用。 有引火符——无需火石,瞬息生火;有净水符——净化浊水;有避雨符——可使雨水不沾身;也有避尘符,当时在松石镇的成衣铺,老板可把这种符吹到天上去了,扬言说有了避尘符那件衣服三年不用洗。 还有他用来实验的冰魄符,名字看起来厉害,其实就是用来保鲜的,相当于便携冰箱。 当时他都是当个乐子随便翻翻,但现在实验效果出来了…… 他决定多看点书。 翌日清晨,见伤员的烧基本退了,陈闲松一口气,收拾停当,继续上路,从船夫大哥指的桥过了河,再往前走了五六里,到达了一个小村庄。 这是个地图上都没记载的村子,也许是新建的,没有陈闲期待看见的小市场,正在犯难,迎面走出个挑着锄头的人来,他定睛一看,正是昨天那位船夫大哥。 船夫大哥显然也记得他们,听闻他想要买些菜肉,直接带他一家家敲门问。村里都是农户,家家有菜地,听说他要买菜都很热情,直接去地里给他拔新鲜的,很快他的大背篓就装满了藤藤菜、豇豆、红苕尖和南瓜尖,大簸箕也被丝瓜、黄瓜、茄子和二荆条辣椒堆满,一个老汉还扛过来一整个大冬瓜。 陈闲的荷包里还有一些散碎的钱,有碎银子也有铜板,他在松石镇大采购过一番,对这个世界的物价有所了解,船夫大哥在旁边帮他看着,乡亲们要价也公道,有个大娘想多收两文被船夫点破,笑闹着退还。 “小兄弟带着个女娃不容易,大家能帮衬就多帮衬点!” 陈闲不知道自己在船夫大哥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不过能便宜点买到东西是最好的,一直擒着张笑脸对人。 忽然有个嗓门颇大的大娘道:“小伙子真俊俏,婚配没有啊?” 陈闲笑脸一僵,心道不好,张口就来:“当然有啦,我女娃都六岁啦。” 丫丫蹲在马车前板上,大眼睛眨了眨。 立即有人夸:“这女娃长得也真水灵,像你。” 陈闲一脸骄傲:“是吧?” 陈闲站在马车下面跟人讨价还价,另一边有不卖菜纯看热闹的老太太逗丫丫玩,问她:“你们要上哪儿去?是去鲜花坡的不?” 丫丫很好奇:“鲜花坡是什么?” “就是花花,很多花花,好多人来我们这儿都是来看鲜花坡的,好看得很!” 村民们家家户户都是自己种菜自己吃,吃不完要挑到很有些距离的镇上去卖,卖的数量大还好说,要是只多一点又少有人费这个功夫,现在能在家门口换些铜板,即便让些价,也如白捡一般,自然乐意,这笔买卖,双方都欢喜。 陈闲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把小荷包里的碎钱用光就收手,后来的村民们没赶上,可惜之余竟然提出换些他捆在车后的柴火。自家的菜多了吃不完只能烂,柴火虽然也是山里免费的,也还要花人力去捡,换了不亏。 陈闲的到来让平静的村子热闹了一阵,有人从村头一路跟着他们走到村尾,壮劳力大多在地里干活,这些闲在家里的都是老头老太太,把他们送出村后顺势就在村尾的大树底下唠起嗑。 蛐蛐声顺着燥热的风传进陈闲异于常人的耳朵里。 “将才那女娃掀帘子的时候,我瞧见她娘了,瞧着像是瘫了……” “为医病才出来的吧?” “硬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子。” “可怜见的娃娃……” 陈闲:? 笑死。 “你听见没有?大叔大婶们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他的嘴又闲不住了,一边跟昏迷不醒的伤员说话,一边顺手检查了对方的体温,摸着正常,便转头去整理刚买的东西,把各种蔬菜分门别类归置好,又稍微有些可惜——没有买到肉,这年头肉是金贵东西,寻常人家家里不会常备,更别提这是一个靠河的小村,有鱼吃,更不会花钱买肉。 他给背篓、簸箕和大冬瓜上都分别贴了一张“冰魄符”,在这个过程里最难的是从一大堆符纸中认出“冰魄符”,贴好之后他又对着图谱整理起符纸,企图全部分类,结果发现眼都看花了,只能勉强认出几种特征明显的,以及,“冰魄符”只剩下三张了。 这咋整? 他陷入沉思。 天气越来越热,没有“冰箱”可不好搞,这东西能不能反复利用? 想得心烦,他余光瞥见丫丫一直撅着屁股趴在窗户旁边往外看,便问道:“丫丫,你在看什么?” “看花花。”小姑娘头也不回地答道。 陈闲只是随口一问,心思仍在符纸上,并未在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丫丫惊喜的叫声:“师兄!是老阿婆说的花花坡!” 他抬起头,从丫丫撩起的车窗看出去,看到了成片金红色的山花如同烈焰般蔓延,开满了整片山坡。 第14章 绯红花环 “这是什么花?” 下去摘了一大堆花回来,丫丫问道。 陈闲也没见过这种花,花瓣柔软舒展,自花心的熔金色晕染成边缘灼目的深绯。花蕊呈金色细丝状。没有叶子。 总体来说和石蒜花有些像,但花瓣比石蒜花大且软,还有些半透明,更像罂粟或虞美人,但颜色又跟它们都不一样。 陈闲摇摇头,实话实说:“不知道。” 这种花的香味也很特别,因为形象跟罂粟有些相似,陈闲疑心它也有毒,但是仔细一闻香味很清淡,有些冷,甚至有一丝隐约的苦,像某种被烧焦的树木。 一朵花尚且如此华丽美艳,一大片更是壮观,远望如燎原之火,灼灼烈烈铺满山野,映得天地皆绯。 陈闲在地图上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关于这片花田的记载,倒是找到图上一块青石,批注名为“天涯石”,与花田中央立着的一块大石头很是吻合,反复确认几遍周遭景物,认为此石就是图中的“天涯石”。 也许是绘制地图的年代还没有这片花田,只有这块石头? 这片花是怎么来的呢?难道是有人大规模种植的?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怎么会只长在这一片山坡? 他想了想,认为这片花田的景色不输其他“景点”,且地图也应该不断更新,便回头从行李中翻出装着笔墨的木匣,取出里面的罐子,他以为罐中会是寻常墨锭,结果打开才发现居然是红色的。 他的思维不禁又发散开来:红墨,应该是朱砂?朱砂……应该是用来画符的。 这些笔墨本来就是原身的物品,原身是以符术闻名的青婴山仙门首座师兄,肯定天天画符,合理。 冰魄符不够了,也许……我也能画? 他一边想,一边磨出一点红墨,用毛笔蘸起,又确认了一遍地形,还用笔杆当比例尺再度确认距离,最后在地图的那块石头周围染上一圈薄红,小字标注:花花坡。 马车继续向前,很快又进入了一片小林子。 丫丫坐在车厢里,将刚摘下的那一串花编成花串。左右无事,陈闲便和她一起编。 他编的时候随意一数,发现每一朵花都是九瓣花瓣。这倒也不算太不可思议,毕竟三叶草也大多都是三片叶片,不过他确实还没在花中听说过这种现象。 编好一串后,陈闲将花扎在了丫丫的马尾上面——离开姚郎中家也有一周多,刘大娘给丫丫扎的啾啾早不成了,陈闲努力了很久,总不能给她扎对称,最后就粗暴地给她扎成了一个单马尾。 丫丫自己编了几个手环带着,后来又编了一条大的,陈闲以为她在给自己编项链,结果她编完就放在旁边,又开始编下一串,编出两串差不多的,然后往下挪了挪,有些费力地抬起伤员的左手,把其中一串戴上,又转头想去戴另一只手。 原来是在给大人编手环。 陈闲笑问:“你咋不给我编?” 丫丫童言无忌:“漂亮的应该戴手环。” 陈闲乐了,继续逗她:“我不漂亮吗?” 丫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小眉头又忧愁地皱到一起,最后坚持道:“月亮哥哥,漂亮。” 陈闲乐得不行,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骂小颜狗,又帮她把手环戴在了那人的右手上。 指尖触及对方手腕的时候,他动作微滞——那触感冰冷绵软,不似活人。算来这人坠崖已逾七日,却仍昏迷不醒。一直这样躺着,身体会出现很多问题,譬如肌肉松弛、肌力下降、骨量流失之类。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看来被动运动之类的应该安排上了,不然醒了要受罪。陈闲略有些忧愁,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人愈发消瘦的手腕。 丫丫没有注意到陈闲的神色,将所剩不多的花从筐中倒出,理了理,感觉还够:“师兄,我也给你编。” 陈闲回过神,勉强笑了一下:“好呀。” 他坐回马车前头,脑子里想事情,努力回忆祖奶奶住院时自己在医院的所见所闻,一些复建动作……不多时,丫丫哭唧唧上来告诉他手环没了,因为她没有注意,想给师兄编一条大的,结果她一边在前头编小黄一边在后头吃。 “你看。”她举起手里只剩个“U”形的残破花绳,看陈闲还在笑她,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肇事鹿小黄没有任何自觉,蹭蹭挨挨挤过来,又将她手里最后的残骸啃光了。 = 因为还在两府边境,陈闲不敢冒险,一直走的乡间小道,怕被人追踪上。 与百越府的高山深谷不同,云梦的气候条件明显更好,沃野绵延,沿途村落炊烟袅袅,田畴井然。 然而现在又有一个问题,就是他的散钱已经花光了,身上只剩四个五两的银锭子,在乡野间他不敢随意露财,便也没在这些村落中采买,只管赶路。 如此行过四日,天下一场急雨,原本马车并不怕雨,走到进山道口,大花却怎么也不肯走了。 好在路旁就有一座废弃驿站,顶棚尚且完好可以遮雨。陈闲以为是大花不愿淋雨,便连马带车都牵进了棚子下面,搬来几个石墩子垫高防潮,直接用雨水生火做饭。 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他现在的食量还是大大超出预期,干粮和大米都剩下不多,只面粉还有半袋,因为面粉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做。香肠腊肉也吃得差不多,到目前为止,每顿餐食里多少有点荤腥——虽然对他来说腌肉不算荤腥,不过丫丫接受良好——但现在这些也即将告罄。 也许是时候去城镇上补充物资了。 这里离青婴山够远了,那些人应该追不到这里来了吧? 锅上煮着东西,陈闲拿出地图来看,小黑忽然朝着一个方向狂吠起来,陈闲抬头望去,就见雨幕中隐约有个人影,片刻后走到这雨棚底下,哎呦哎呦叫着,身后跟着一头驮着两个大箱子的毛驴。 “这雨真是!说来就来!”那人从箱子外侧抽出一条粗布掸身上的水,跟陈闲对上视线,立马堆起个笑,“借地避个雨。” 陈闲点头:“请便,我们也是来避雨的。” 今日午餐是腊肉冬瓜汤、凉拌豆角和最后的干饼,虽然物资告急,他仍尽力让每餐像样,在他看来此行不只是赶路,更是旅途,保持好心情是必要的,不愿弄得艰苦。 另一边带毛驴那人啃着干粮蹭过来,眼巴巴望着汤锅:“真丰盛。” 陈闲看他自己用个土陶碗倒了白水来喝,便道:“要来一碗么?” “当真?”那人确认他不是说笑,立马窜回去将陶碗里的白水一口闷掉,又捧着碗回来递给他,“甚好甚好,多谢多谢。” 陈闲并不吝啬,给舀了一大碗汤,冬瓜和腊肉都有。 那人感激涕零地接过,识趣地坐回自己的箱子上吃,没多打扰,等到他们吃完才凑过来自报家门:“小的罗二,是个行商,走村串户做些小买卖。” 陈闲正蹲在雨帘前接水洗碗,闻言诧异回头,一碗热汤不过举手之劳,他无意透露身份,只颔首道:“幸会。” 心下暗忖:行商?怪不得带那么大的箱子……会有粮食卖吗? 他正欲询问,却听罗二又道:“您是山上的仙人吧?” 陈闲动作一顿,心中升起几分警惕:“为什么这么说?” “冬瓜上贴着符箓,马儿也不系缰绳。”罗二并不隐瞒,“最主要的是,小丫头唤您师兄。” 陈闲把洗碗盆放在雨帘下,站起身正对着罗二,罗二不高,这样一来他就比对方高了大半个头,心中的警惕却未放下,毕竟这是个修仙世界,在他眼中跟“杀人夺宝”连在一起。他眸色微沉:“有事?” “仙师莫怪!莫怪!”罗二连退两步,搓着手赔笑,“我就是想问问,那个……那个符纸,您还有没有多的?” 陈闲看他指的是贴在剩下那小半截冬瓜上的“冰魄符”。 陈闲眉毛一挑:“你还认得这东西?” “嘿嘿,走南闯北这些年,总有些眼力见。”罗二感觉有戏,急切道,“您开个价!” 陈闲心头一动:“我不缺银子。” 罗二立即说:“我可以拿东西换!” “有什么东西?” 罗二蹬蹬蹬走回毛驴边打开箱子:“您看您瞧得上什么?” 陈闲真过去看,发现对方卖的都是干货食品,像豆皮卷、面筋饼、糯米糍、豆干条这些,还有各种品种的肉干,这不就跟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一样? 他看一眼罗二:“我都看上了。” 罗二:“您尽管挑!” 陈闲想到在松石镇成衣铺问的那件贵价长衣,宣传的是避尘符,在《日用符箓小集》上跟冰魄符是同一个级别的,便对价格有了估算,毫不客气地搬空罗二大半个箱子——不全部搬完是因为马车装不下——最后也很有良心地从剩下没用过的冰魄符中抽了一张给对方。 这几天他又做了一些实验,发现冰魄符可以反复使用,只是效果会逐渐变差。 看罗二如获至宝的模样,显然这是一场宾主尽欢的交易。 雨还在下,双方都没法离开,便闲谈消遣,罗二嘴皮子利索,讲什么都有趣,陈闲向他探听下一个想去的景点天剑锋,罗二讲得跌宕起伏,说那是数百年前剑宗一剑开天,削山成峰的人间奇景,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一个多小时后,雨停了,罗二赶着毛驴离开,临走时送给丫丫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镜子镶在一只白色贝壳上,很适合小姑娘手握,价值不高,但是很精巧,丫丫十分喜欢。 收拾停当,陈闲也赶着马车上路,走到之前丑马怎么也不愿进的进山口,发现前方道路被泥石流冲断。 陈闲目瞪口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马屁股:“兄弟,你真神了,救了大命了……” 大花傲娇地甩了甩扫把尾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绯红花环 第15章 爆炒鸡枞 去下个城镇的山路被泥石流冲断,一行人只能临时改道,好在路遇罗二补给了物资,再在野外行走个十天半月也无妨。 陈闲随遇而安,放任大花走上了一条计划之外的道路。 他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这场旅途终究会结束,他们的生活迟早也会安定下来,总要有一些营生可干,符箓也许是一条生财之道? = “手镯师兄!那有好多红果子!” 午后日光透过斑驳树影在眼前摇晃,陈闲慢悠悠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转了转脑袋找到小丫头。 丫丫昨天换了一件朱红色的小衫,红彤彤的很是可爱。此时她正带着小黑狗蹲在一丛灌木里,只露出一个屁股。 陈闲从吊床上翻下来,走到她身边看。 他们在山林里时不时会找到野菜野果,丫丫很听话,但凡看到不认识的都会先问过陈闲再吃。 见他过来,丫丫自然地牵住他的衣角:“这个能吃吗?” 她指着一丛矮矮的小树,上面有很多红色的小果实。 “这个能吃。”陈闲认得这东西,“这叫山莓,有点……” 他话还没说完,丫丫已经摘了一颗塞嘴里,然后鼻子皱起来。 陈闲把话说完:“……酸。” 看到丫丫的小表情,没忍住哈哈大笑。 丫丫砸吧砸吧嘴,过了一会儿跟他说:“酸,但也甜。” “是吗?”陈闲有点怀疑丫丫是不是也学会骗人,明明酸得很却想哄他吃下去,转念又觉得自己也太阴暗了,便摘下一颗尝,乍一入口是酸的,多嚼两下就有点回甜,滋味真的不错。 “品质还可以。”陈闲评价道,又跟丫丫说,“你在这儿等一下哦,我去拿篮子,我们摘一些。” 丫丫很激动:“晚饭吃这个吗?” “晚饭?我想一想啊,昨天好像还剩一点红苕粉……”陈闲一边思考菜单一边走回车里拿筐子,等他回到树边的时候丫丫已经摘下不少,用裙角兜起,嘴边还沾着一点嫣红的汁,显然没少偷吃。 陈闲一下子头大了,几步跨过去把她裙子里的山莓接下来,还是发现了几道深红的印子,无奈:“哎哟我的小祖宗,这玩意儿可不好洗。” 小姑娘笑呵呵的:“我自己洗!” 陈闲经常会被她可爱到:“成,你自己洗。” 摘完山莓,丫丫去换了一件湖蓝色的小衣裳,真就去旁边的溪流里洗衣服了。 陈闲一只手端着筐,另一只手端着一片叶子回到马车里,叶子上的山莓看起来比筐里的都要大,非常饱满,都是丫丫精选出的,像一堆红宝石,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陈闲猜小姑娘想留着慢慢吃。 陈闲把东西放好,看了看车里安静睡着的人,又看了看天色,决定休息一下午。 自那日与罗二雨中相遇后,天气便像被谁拧开了闸门,时不时就要泼下一场雨来。 吊床无遮无挡,雨一来便只能缩进马车赶路。这般走走停停五日,今日总算云开雾散,碧空澄澈如洗,不见半片积云。陈闲伸了个懒腰——是该好好松快松快了。 如今离青婴山已远,追兵之忧渐消,他索性放慢了行程。授田书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何必着急? 打定主意,他便将尚在昏迷的伤员抱到林间吊床上去。 “多晒晒太阳,补钙。”他盯着人脸看了半天,又去拿了薄毯来给人盖上,然后挖出自己这几天的脏衣服也跑去洗了。 洗完之后拉条绳晾起来,得知“放假”消息的丫丫欢天喜地地带着小黑去玩了,陈闲则靠在吊床旁边的树上,一边顺手给伤员按摩肌肉,一边低头看书。 前些天赶路时,他对照着图册,将从青婴山带出来的现有符纸认了个七七八八,现在他决定试试画符。 虽说《日用符箓小集》里那些实用小符更合他心意,但既然是初学,还是老老实实选了青婴山那本《青婴符箓初阶录》。 一翻开“符箓制作”章,密密麻麻的材料说明就让他眼前发晕。 符纸就分桃木黄纸、枣木赤纸、青檀紫纸好几种。符墨更是五花八门,普通的朱砂墨还算正常,硫磺墨、寒石英墨这些,成分简直跟魏晋名士嗑的五石散有得一拼,这部分陈闲愿称之为“无机墨”,既然这样说,那必然还有“有机墨”——加入活物的骨头或血所制成的墨,各种动物骨血的功效有所不同,黑狗血驱邪、火鸦血引火,越稀罕的灵兽材料效果越好。 接下来是符笔,笔毫从普通狼毫到凤凰羽笔分了数十个等级,笔杆更是花样百出,什么养魂木、噬灵竹,居然还有食人木这种听着就瘆人的材料。 十几页看下来,陈闲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要接受新知识新体系的洗礼是一回事,还要接受玄幻世界观的轰击,实在是耗神。 最终他转念一想,自己这水平横竖也分不出好坏,凑合能用就行,遂决定跳过这个章节好了。 沉浸在无涯学海中,忽然,他听见身后不远传来一声惊呼:“呀!” “妈呀,你吓死我了。”陈闲冷不丁被惊了一下,回头看到丫丫剪刀手捂着眼睛露出一条缝,又气又好笑地问,“干嘛呀?” 丫丫扭扭捏捏挪到他面前,手还是捂着脸。 陈闲催她:“怎么啦?” 丫丫小声:“手镯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月亮哥哥?” “?”陈闲不明白,“何出此言?” 丫丫指出:“以前娘也是这么牵着爹的。” 陈闲低头一看,看到自己和伤员十指相扣的手。 他心跳漏了一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确实不太雅观——虽然这些天为了护理,这人浑身上下他哪里没看过摸过,但护理是工作,是迫不得已,现在两个人衣冠整齐,好端端地待在这里,光天化日,还要对人家上下其手,被小姑娘这样明晃晃点出来,是有一些难为情——古人封建,看到人家的脚就得负责,跟人家手拉手多半约等于订婚了…… 可他想事情的时候很多动作都是无意识的,这绝对不是他故意的! “才不是!”陈闲矢口否认,“我是在给他按摩!” “按摩?” 陈闲保持十指相扣的姿势拎起伤员的手轻轻摆动,这是他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复建动作之一:“就是这样,放松肌肉。” 丫丫睁大眼睛,还吸了吸口水:“鸡肉?” “此鸡肉不是彼鸡肉……行了!”陈闲简直说不清楚,恼羞成怒,“你不是玩去了吗?咋这么快回来了?” 丫丫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指着一个方向道:“我找到一些蘑菇!师兄看看能不能吃?” 陈闲手一挥:“去去去拿筐子。” 丫丫蹬蹬蹬就去了。 为了不显得心虚,陈闲到现在还没放开伤员的手——我是在正经搞复建,有什么嫌可避? 这时他低下头,看向了仍旧交握的一双手。 原身的肤色跟现代的他一样,不算很白,这段时间还在赶路,风吹日晒的,现在就有点往小麦色去了,而对方的肤色却白得像雪,指骨修长得近乎锋利,淡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温度很低,触手生寒,抓着这只手像抓着一捧玉链,又凉又脆,让他不敢用力。 刚刚无意识的没觉得什么,现在有意识了,他却有点舍不得放开。 嗯,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他理直气壮地想。 忽然,那只苍白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陈闲:? 他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瞬间将手抽了回来。 一点也不理直气壮了。 “你醒了吗?”他有点紧张地说,“咳,你别误会,我是看电视……额,看别人是这样子做的,真没有别的意思。” 一阵沉默,空气中只有鸟鸣和树叶沙沙声。 哦,还没醒啊。 虚惊一场。 陈闲抹了抹汗。 从车上取下筐子的丫丫站在灌木丛边招手:“师兄!怎么还不来呀!” 陈闲蹦起来:“来啦!” 两人背上一大一小俩背篓,小姑娘乖乖牵起他的衣角往前走,在他完全放松警惕后忽然说:“手镯师兄,你耳朵好红。” 这下陈闲连脖子都红了:“太阳晒的!” 丫丫把陈闲带进林子,走了没多远就听见狗叫,是小黑在丫丫找到的蘑菇旁边等他们。 “就是那里。” 走到了地方,小黑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围着两人转,陈闲让丫丫控制小狗,自己拨开灌木的遮盖,看到在藤蔓与蕨类植物交错的阴影里,十几朵伞菇亭亭玉立,象牙白色的菌柄有丫丫的拳头粗,个个肥硕。 丫丫期待地看着他:“能吃吗?” “能吃。”蘑菇这种东西可不能乱吃,幸好这种陈闲有十成把握,“是鸡纵菌,好吃的。” 这次他准备好了阻止丫丫直接塞嘴里的举动,不过丫丫没这么干,想来知道生的蘑菇不好吃,但还是自告奋勇要亲自摘。 她白白胖胖的小手抓住菌柄,用力一扯,没扯下来,还摔了个屁股敦儿,忽然菌根处的泥土拱动几下,竟爬出一群红褐色的蚂蚁,陈闲笑着看丫丫惊叫着跳开。 原来这丛鸡枞长在了蚁巢上,难怪格外肥嫩。 他们是沿着小溪回去的,在水边发现了一片野薄荷,也一起摘了回去。 玩了这么久小姑娘累坏了,左拥右抱着一狗一鹿回马车补觉。陈闲又给伤员喂了一次糖水、看了一会儿书,差不多到了做晚饭的时间。 他熟门熟路地架好架子生好火,现在有了经验,火堆尽量摆成长条形,这样可以同时使用好几个锅。 先把两个铁壶都挂在架子两头烧水,再准备配料,鸡纵菌洗净撕开、山莓洗净捣碎、风干猪腿肉切开成丁、蒜瓣拍开切成末、少许干辣椒切成小段,再摸一把最后的野花椒洗净。 水烧开,将硬邦邦的干苕粉用滚水泡软,捞出放凉。起锅热油,先下肉粒煸炒,待表皮微焦,放入蒜瓣和花椒增香,再下入鸡枞菌,大火爆炒,最后淋上料酒锁鲜,这道风干肉粒炒鸡枞菌便完成了,香飘十里,将车里呼呼大睡的小姑娘都诱了出来。 此时凉皮也已放凉,浇上捣碎的山莓汁液,淋上少许酱油,撒上薄荷,红绿相间,酸甜沁脾,便是今晚的主食。 拌好凉皮时丫丫已经基本趴在了陈闲背上,他回头剐她的鼻子:“小馋猫。” 丫丫咯咯笑。 现在丫丫已经不会做好饭就直接吃了,很懂事地把药罐抱过来挂好,给月亮哥哥熬药,这个时间陈闲也把锅洗了回来,给那人熬上人参粥,两人才一起坐下开始吃饭。 吃到一半,丫丫惊喜叫道:“师兄你看!” 陈闲抬眼去看,只见被摆在草堆上的小鹿用前腿顶着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但终归没倒,走到吊床旁边的树根下吃草。 丫丫:“小黄好啦!” 陈闲看着它毛茸茸的屁股若有所思:这家伙的毛算不算灵鹿毛? 吃完饭收拾好东西,陈闲把伤员抱回车厢安顿好,照例要喂饭喂药,这时丫丫凑到他面前问:“我的莓子呢?” 陈闲端着碗手没法动,用下巴指了指行李堆上的小平台,叶子上躺着“丫丫精选”的大山莓:“在那里,没人动你的。” 丫丫爬过去,捧着叶子蹭回来,双手一举,差点杵到陈闲脸上:“这个甜甜的,有了这个,月亮哥哥就肯乖乖吃药了!” 陈闲心头一软。 这伤员也是神奇,明明昏迷着,竟然还要挑食,喂粥和糖水就比较容易,一喂药就很艰难,揉喉咙都不行。 更神奇的是,喂都是陈闲喂的,他也没有抱怨过,没想到丫丫居然发现了。 他柔声道:“丫丫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爆炒鸡枞 第16章 眠石醒泉 接下来几天,陈闲尝试着用从小黄屁股上薅下的毛做了一支毛笔,可惜鹿毛太过柔软,笔很不好用,遂弃之。 对陈闲来说这只是一次失败的实验,但对小黄来说不是这样,小家伙显然记了仇——它现在腿也快好了,见了他就躲,但凡路途中双方同时在车厢里,必定缩在最远的角落,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时刻警惕地盯着他,仿佛在说休想打我屁股的主意。 云梦的雨季让整片森林都活了过来。菌子、野菜、野果竞相出场,刚开始他们见到一片菌子或者一树果子必会薅尽囤积,以备将来所需,后来就发现,进入云梦愈深、离夏天愈近,蔬果便愈丰茂,冰魄符也不够用了,便不再囤积,吃多少摘多少。这些天,他们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吃到山野时鲜。 可转眼一周过去,天气愈发闷热起来。 云梦多湖泊,湿气蒸腾,潮热难耐。路旁的樟树和竹林被晒得蔫头耷脑,叶子在湿热的风中有气无力地晃动着。蝉鸣声轰鸣,空气里裹着腐殖土与野栀子花的味道,陈闲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后背上。 他烦躁地丢下符术书,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了看路,又展开地图来看。 以大花的速度,再有两三天就能到天剑锋了。 至少这一刻陈闲是这么相信的。 他重新坐回车厢,将手中那本书最后几页内容仔细读完,合上书页塞回书堆,闭上眼睛,回忆起这些天进入脑海的新知识。 毕竟曾经是个小镇做题家,他吸收知识的能力还可以,连啃了好几本基础书后,他自觉摸清了绘制符箓的门道——这不就跟画建筑设计图一个理儿? 跟排户型图一样呀!那什么符头、符胆、符脚的闹不明白,换成客厅卧室厕所不就清楚了! 一个房子里有各种功能的房间,根据设计有不同的形状和数量,可能一室两厅可能两室三厅可能更多,但每个房间都承载着各自的功能。一栋房子要有不同功能分区,符箓也是同样道理。每个符文部件各司其职,组合起来才能发挥作用。这么一想,自创符箓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还是应该从临摹经典入门。 想通归想通,真动起手来又是另一回事。 虽说大学时被导师逼着手绘了三年图纸,可前天试着画了两张符,简直惨不忍睹。 一是做不到一笔贯通,二是他压根就不会用毛笔。 难道还得从练书法开始? ……真是道阻且长啊。 “师兄!”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丫丫忽然朝天一指,道,“那是不是鸟窝?” “鸟窝?”陈闲趴到她旁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树梢上一个圆圆的鸟巢。 “我娘给我打过蛋吃!”丫丫大眼睛乌溜溜,“这个有没有蛋?” 陈闲哪受得了这种亮晶晶的目光,高低要去看看。 那树不算高,他拍拍马屁股,等车一停,就去爬树,这具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轻盈,他三两下爬上去,骑在鸟巢所在的那根枝桠上,往里一看,乐了。 这时一阵凉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哆嗦。 降温了? 捧着鸟巢回到马车,丫丫已经迫不及待地蹦跳着追问:“有没有有没有?” 陈闲手一倾给她看,巢里有三颗蛋,不知是什么鸟的蛋,比鸡蛋还大一点,蛋壳很白,有些磨砂质感。 丫丫拍手欢呼。 陈闲也很高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森林里靠自己找到荤腥。 接着走了半日,凉意渐浓。 陈闲这才意识到,他们正在上山。 怎么在上山?什么山? 他想不明白,身体反应却比脑子快,拿出小罩衫给丫丫添上,又给伤员加了一床被子,接着掏出地图看,看了半天仍没有看出什么头绪,却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要去看天剑锋肯定要上山去看嘛。 说不定我们现在已经在天剑锋上了?因为树林遮掩的缘故没有发现…… 说起来,周围的树不知不觉已经变成松树了…… 他骨子里有种盲目的乐天精神,在现代社会严酷的社会秩序下曾被压制过,来到这里之后却越发凸显。 此时,那张意外出现的授田书上的“桃花村”并没有在他心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毕竟只是一张海市蜃楼般的空头支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的处世原则更是那句既来之则安之。 满目苍绿,他坐在车头不免走神,直到那片火红撞入眼帘。 凌霄花。陈闲认出来。 漫山遍野的凌霄,如火如荼地绽放在苍翠之间。 大花仿佛感应到人类的喜悦,自觉放慢脚步,丫丫欢呼着要去摘花,小黑已经应声窜了出去,与落红虚空搏斗。 陈闲把丫丫放下车,又将小背篓递给她,她便一溜烟去摘花了。 自从那天用“花花坡”上的红花diy了一大堆花朵首饰后,采花打扮自己和她的月亮哥哥已经成为了一种日常。 陈闲跟在后面帮她,同时疑惑:凌霄花不是盛夏开吗?现在是农历五月十九,立夏了吗? 这时,风中飘来一丝硫磺混着铁锈的腥气。 陈闲眉峰一动,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再次回忆地图所绘天剑峰的景致,完全没有提及峰上有水域——要知道,这是一张连路过的一人高的大石头都会绘制下来的细致地图——终于承认自己找的路不是那么对劲。正在考虑是否要返程,大花却继续拉着车往前走,他不得不招呼丫丫跟上去。 转过那花丛,一片冒着热气的水域豁然展现。 果然是温泉。 “哇——”小姑娘又是惊呼。 陈闲却头大: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 只见前方大大小小的泉眼星罗棋布,蒸腾的热气将四周松林染得朦胧,青松枝桠横斜,针叶上凝着晶莹的水珠,氤氲白气缭绕,整个场景宛如仙境。乍看是一派清幽,再看却是生龙活虎——水里很是热闹,松鼠、猴群、鸟雀在浅滩处嬉戏,深水区则有一群形似卡皮巴拉的异兽冒头静立,要不是其中一只被飞鸟惹得打了个喷嚏,陈闲还以为那是一堆圆石头。 大花轻易挣脱绳索,欢快地长嘶一声,扑通一声扎进水中。小黑紧随其后,溅起一朵小水花,瞬间被马弄出的大波澜吞没。 陈闲算是明白了:“敢情是你想来泡澡?” 大花得意地甩了甩湿透的鬃毛,溅了陈闲一脸水珠作为回应。 小黄没有下水,它现在俨然是丫丫的专属跟班,寸步不离地黏在小主人身边,仿佛真指望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能从恶霸陈闲手底下保护它似的。陈闲早就注意到,这只鹿性子孤僻,不爱凑热闹。 可它的小主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正眼巴巴地望着水里嬉戏的一马一狗,转向陈闲道:“师兄师兄,我也要泡!” 陈闲走近温泉试了试水温,略烫,适应一会儿应该就成了。再看水深——大花能轻松踩到底,露出大半个背脊,但对丫丫来说还是太深了。 “等会儿,我跟你一起。”他说着开始解外袍。 结果衣服脱一半,就听见扑通一声。再一看,丫丫已经下水,骑在大花背上,小手紧紧搂着马脖子。小黑狗绕着他们游来游去,激动得小声呜呜。 “大花愿意驮我!”丫丫抢先喊道,生怕被训。 大花很配合地打了个响鼻,驮着小主人往深处游了几步,没走多远,但陈闲伸手是摸不到了。 陈闲观察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危险,便由着她们玩去了,自己也不急着下水。 他注意到池边的松木质地极佳,突然手痒起来。 他取出斧头,熟练地挑选木材。他爷爷是木匠,家里的家具都是爷爷打的,他大学时还专门选修过木艺课。比起画那些枯燥的设计图,他更原意亲手制作尺度较小的物件。 选定一棵适合的原木,他抡起斧头,三两下就把树砍倒了——修仙者的力气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哪怕这现在是他自己的身体。 削去枝桠后,他用麻绳在树干上量出长短,做了标记。量尺寸的时候斧头原本留在不远处,他正要去拿,一转头却见浑身湿漉漉的小黑叼着斧头蹲在旁边,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陈闲愣了一下,接过斧头,沿着标记处劈砍,很快砍出一块圆木板,木板中央有天然形成的松纹,十分美观。他用匕首仔细修整边缘,刮擦表面,将木茬收拾好,又在一面挖出四个洞,就做好了桌面。 他接着削了四根短木桩作桌腿,将桌腿的一头削尖成圆台形状,分别插进那四个洞中,用锤子捶实,最后检查四根腿的长度是否一致,一张带着松香的简易小圆桌已然成型。 小黑全程在旁边打转,时而用爪子按住滚动的木料,时而叼来陈闲忘在几米外的工具。当陈闲俯身组装时,它甚至知道用前爪按住桌面,帮他固定位置。 这般灵性,让陈闲不禁怀疑它是不是开了灵智。 他的嘴闲不住,盯着狗问:“这么殷勤,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小黑歪着脑袋看他,显示自己并听不懂人话。 桌子做好,小黑仿佛也能明白工作完成,又立刻撒欢奔向温泉,扑进水里,狗刨着去找小主人。这时丫丫已经和那群卡皮巴拉混熟了——单方面的。她找人家玩,人家不理她,她就把不知从哪捡来的圆石头一个个往人家脑袋上摞。那些憨厚的异兽也不恼,顶着一摞石头泡在水里,怡然自得,有的嘴里似乎还在嚼嚼嚼。 山上寒冷,温泉周边却暖意融融。陈闲光着膀子做完木桌也不凉,反而一脑门汗。他倚着新做的松木桌,看丫丫折腾卡皮巴拉笑了一阵,但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从天剑锋来到这里的。他再次展开地图来研究,终于,在地图边角上找到了疑似这个地点的标注:眠石醒泉。 旁边还有小字批注:跌打损伤,伤筋动骨,沸泉白雾,疗效甚佳。 他揉了揉眼睛,依然不敢相信。 如果这里真的是“眠石醒泉”的话,那他们现在离“天剑锋”大概有……二百公里?! 敢情从避开泥石流那刻起,他就彻底走偏了方向? 天剑锋在正东,他却一路往东南斜插了三十度...... ……这么离谱?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旋即又找到了理由:谁让这个世界连指南针都没有! 倒也无所谓,景也看了,玩也玩了,嗯,还是那句:既来之,则安之。 他安慰好自己,把地图一丢,扒光衣物,只剩一条裤衩,朝温泉奔去:“丫丫!我也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眠石醒泉 第17章 温泉焖饭 陈闲纵身跃入温泉,热水瞬间漫过头顶。水温微烫,却驱散了连日暑气,他只觉全身毛孔舒张开来,黏腻汗渍被洗尽,说不出的畅快。 他走到丫丫身边,凑近了观察那些“卡皮巴拉”,发现它们虽然神似水豚,外表上还是有些区别:他记得水豚是有毛的,这种异兽的皮肤质感却类似河马,是青灰色厚皮,背部隆起几块角质硬瘤,扁平的尾巴像船桨般在水中轻轻摆动。 “师兄,它们叫什么?” 陈闲都不认得,丫丫更不认得,但这也不妨碍她把石头摞在人家脑袋上。 陈闲:“卡皮巴拉。” “卡、卡皮……巴那?”丫丫不疑有他,重复练习了几次,说不顺溜,直接放弃,转口道,“比谁摞得高!” 陈闲玩心亦起,两人开始往异兽头上叠石子,那些憨厚的家伙依旧不为所动,顶着一座座石头宝塔泡得舒服,嚼嚼嚼。 这里的动物似乎都不怕人,渐渐地,猴子、松鼠都沿着温泉的石岸靠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这队人马,连害羞的小黄也扭扭捏捏下了水,游了一会儿,但被小黑烦得不行,很快又上岸了。最惬意的要数大花,它半眯着眼泡在深水区,背上趴着两只打盹的松鼠,头顶还站了只梳理羽毛的山雀。 时间在这里似乎是静止的,又似乎走得很急。 丫丫玩累了,眼皮直打架。陈闲将她抱回马车,小姑娘迷迷糊糊嘟囔着:“月亮哥哥也来玩……” 陈闲失笑,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将她放到柔软的床铺上,盖好被子,又转脸去看在旁边无知无觉睡着的人。 这时他想起地图上“伤筋动骨,疗效甚佳”的批注,思考了一下,俯身将昏迷多日的伤员抱起,回到温泉边,轻手轻脚地褪去对方衣衫,只留一条底裤,然后抱着人走进温泉。 热气蒸腾,怀中苍白的躯体渐渐被温泉水浸没。这个时代的亵裤肥大宽松,有的还开档,陈闲穿不惯,便自己做了几条三角内裤,给伤员自然也这么穿的,露出两条完整的长腿。 距这人高坠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这具身体上触目惊心的外伤基本愈合,上半身的伤口结痂脱落,现在都褪成了淡淡的粉色,只有大腿上的严重撕裂伤仍是一条紫红疤痕,十几天前就已拆线,但陈闲到底是第一次赶鸭子上架做的手术,缝线并不十分整齐,整条伤口都有点弯弯扭扭的。 在青绿色的水波侵蚀下,这具身体依然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躺在他的臂弯中如同一捧晶莹剔透的雪,仿佛轻轻一动就会融化破碎。本来就很瘦,躺了一个月,肌肉萎缩不少,就更瘦了,锁骨深陷,肋骨嶙峋,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可以说是形销骨立。 但也许是因为白,陈闲依然觉得它美,美得他有点不敢再看了。 他喉结滚动,别开眼,将视线聚焦于局部,一手揽着那人肩膀,一手仔细为他擦洗,手指掠过每一处伤疤时都不自觉放轻力道。洗完后,又为他按摩了全身肌肉——这一个月来,这套动作陈闲已做得娴熟。 忙完一切,他靠在池边放空思绪。怀中人依旧无知无觉地呼吸着,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他肩上,散发着那股奇异的香。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景色太美了,空气太宁静了,这一刻陈闲忽然觉得,如果这人醒不过来,就这样照顾他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反正这个世界没有望子成龙的父母,没有社会的条条框框,没有ddl,没有人再催逼着他、期待着他、审视着他......他好像怎么活着都可以。 若能画出符箓谋生自然好,若不能,总有别的出路。 “真的是你香啊……” 他低头轻嗅那人发顶,燃烧的梅香混着硫磺味,叫人很是上头。 = 暮色四合时,丫丫是被香气勾醒的。 她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车厢里暖融融的,左边是睡着的月亮哥哥,右边是小黄温热的肚皮,刹那间,她忽然感知到一阵模糊的幸福——尽管她现在可能还不很理解这个词汇。她轻轻揪起月亮哥哥肩膀上的衣服,把脸埋上去,满足地蹭了蹭,像只蜷在窝里的小兽。 磨蹭了好一会儿,她才蹦下车。不远处,陈闲正蹲在火堆旁翻炒着什么,小黑狗蹲坐于旁,尾巴在泥地上扫出半圆形的痕迹。 她跑过去,站在锅边吸了吸鼻子。锅里的金色小颗粒噼啪作响,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小狗鼻子。”陈闲轻轻刮了下她凑近的小脸,“站远点,一会儿溅着你。” 丫丫乖乖退到小黑身边,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师兄,这是什么呀?” “炒松子。”陈闲向着还徘徊在温泉附近的松树群扬了扬下巴,“它们吃的那些。” 按理说这个季节不该有成熟的松子,但此地受地热影响,花朵果实都提前成熟了。 将松子炒至金黄,陈闲撒了把粗盐。热度融化盐粒,在松子表面镀上一层晶莹。他将松子盛出,两指捻起一颗,吹了吹,喂到丫丫嘴里,丫丫眼睛睁大:“好吃!” 陈闲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吃也要凉了再吃。” 丫丫点点头,突然又皱起小脸:“这是我们的晚饭吗?”她觉得有点少,盘算着要让师兄吃饱,她可以少吃一点。 陈闲被她这副忍痛割爱的表情逗笑了:“不是晚饭,是零食。” 丫丫不懂这个词语:“零食?” 陈闲也不多解释,端起旁边准备好的葱花碗,抄起两个木勺,起身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朝丫丫伸出手:“走,带你看个更好玩的。” 丫丫立即蹦起来,小手紧紧握住陈闲的手指。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沿着温泉岸往上走,小黑狗摇着尾巴紧随其后。 这片温泉群有很多池子,热水从高往低流,陈闲在最上方找到了地热喷口,池水非常烫,白雾翻涌,蒸汽将四周的岩石都熏得发亮。 丫丫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陈闲一边拿起靠在岸边的竹筒和一个布袋,一边给她讲了温泉煮饭的妙处。 天边晚霞未散,紫红色的光晕笼罩着山林。他们在两块光滑的火山石上就地坐下,陈闲揭开竹筒上面的叶子,香气愈发浓郁。 “锵锵锵!温泉焖饭!” 竹筒最底下铺了松针,焖饭面上盖了香肠粒、牛肝菌,经过焖煮,香肠的油脂渗入米饭,牛肝菌的鲜香混着松木气息扑面而来,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等等。”陈闲拦住迫不及待的丫丫,“还有好东西。” 他解开了刚捞上来的布袋,里面是今天掏到的鸟蛋,煮成了温泉蛋,敲开盖在饭上,蛋液将凝未凝,拌开了裹满饭粒,最后加入带上来的葱花,这才算是大功告成。 丫丫吃得满嘴油光,小脸上粘着好几粒米饭。小黑也分到一块蘸着油香的饼子,两只前爪抱着啃得欢快。 饭后,陈闲从沸泉中取出最后一只竹筒,揭开里面是橙黄的蛋羹——这种鸟蛋比鸡蛋的颜色还要深红一些,蒸出来的蛋羹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同样加入切好的野葱,色香俱全。 他牵着丫丫往回走,天光的最后一丝余晖为他们的身影镀上金边。 回到马车,陈闲小心地给伤员喂食。蛋羹入口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对方的舌尖轻轻动了一下,但再要细看时又没了动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但饭后喂药依然困难,这就不是错觉。那人不愿意吞,药汁顺着嘴角流下,让陈闲又好气又好笑。 折腾完,已经入夜,松涛阵阵。 陈闲在林中系好吊床,回到马车熄灯。丫丫蜷在伤员身边,已经半梦半醒。 “师兄,晚安……” “晚安,宝贝。” 陈闲凑过去吹灯,在灯火熄灭的那一个刹那,眼中是那个人的脸。温泉的热意还未褪尽,使他苍白的面色有些泛粉,丫丫新编的炮仗花大耳环簇在他的耳边,更映得他双颊绯红,宛如酣睡。 虽然刚觉得养他一辈子也没什么,但陈闲忽然有种感觉:他迟早要醒。 = 翌日,一行人离开温泉下山。 临走前,陈闲将昨天用来做桌子的那棵树劈成柴装好,同一时间丫丫又摘了一筐炮仗花。 新做的小桌子摆在车厢里,丫丫在上面继续她的手工事业。 陈闲坐在车前看书,到半山腰上,丫丫突然“咦”了一声,戳陈闲的背,“师兄快看!卡皮巴拉变成石头啦!” 陈闲习惯了她天马行空的想象,正要随口附和,回头却见小姑娘真捧着个两拳大的灰石雕像,眼睛跟着睁大:“真假?” 他接过来细看,这石雕工艺精湛得令人咋舌——那圆滚滚的身子,眯缝眼,连那副与世无争的表情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手艺……”陈闲叹为观止,“是哪位大神留下来的毕设?” 丫丫踮着脚扒拉他胳膊:“什么是笔舌?” 小黑也凑过来嗅石雕,突然打了个喷嚏,嫌弃地甩甩头。 “就是苦逼雕塑系大学生这辈子最后的作品。”陈闲一时说不清楚,只问,“你在哪儿找到的?” 丫丫指着伤员腰侧:“就在月亮哥哥旁边。” 怎么会到那儿的? 陈闲想不明白,索性不想,把石雕塞进行李一角:“你也该学写字啦,这东西可以当镇纸用。” 丫丫追着问:“它会不会半夜变回卡皮巴拉呀?” “那敢情好。”陈闲压根不信,但还是一本正经,“正好让小黄多个伴,反正它烦小黑得很。” 小黑打了个喷嚏,用头来顶陈闲,表示不满。 小黄却很赞同:“呦——” 要醒了要醒了,五章之内!(但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温泉焖饭 第18章 糖渍番茄 下山后没走多远,陈闲便望见一座城镇。 镇口白石上刻着“赤玉乡”三个大字,陈闲对照地图,确认位置,山上那个果然就是“眠石醒泉”——他们竟真的偏离原路线二百余里。 “这也太离谱了……”他揉了揉眉心,虽然已是安之若素,还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反手轻抽了一下大花屁股,“你是早有预谋吧!” 泡了一天的丑马皮毛油光水滑,心情大好,被抽了也只是翻个白眼,不予计较。 在当铺兑了一坨银锭子的碎钱后,陈闲直奔菜市。 赤玉乡的集市热闹非凡,满街红艳艳的番茄格外醒目——原来这就是“赤玉”一名的由来。 此地临近火山温泉,地热资源丰富,盛产番茄,集市上触目所及的番茄个个饱满圆润,红得发亮,真活像一颗颗拳头大小的赤色圆玉。 陈闲本来就很爱吃番茄,在他看来,这东西简直是食材界的六边形战士——既是水果又是蔬菜,又可以甜口又可以咸口,能炒菜能煮汤还能当提鲜配菜,实在是全能。他豪气地买下一大筐,又挑了些野外不常见的时令菜蔬和鲜肉、米面油盐。 可惜冰魄符绘制不顺,新鲜食材不敢多囤,只备了十天的量,鲜肉更是只敢拿两三天的,也是没办法。 补充完物资,他又一路问着去了药铺,伤员的药快吃完了,他照着姚郎中的药方又抓了半个月的。 处在和平年间,物价明明很亲民:一斗米十五文钱,一袋面饼三文钱,一斤猪肉也不过二十文,蔬菜更便宜,一斤二至五文不等,番茄因买得多,还降到了一文钱一斤。陈闲刚买的所有菜肉米面也不过六百多文,结果抓这半月的中药,竟要一两三钱。 咂舌归咂舌,买还是要买,省钱不能省在健康上。 他一边肉疼一边掏了银子。等抓药的功夫,他在药铺里东瞧瞧西看看,又买了盒祛疤软膏,还是那句话,省钱不能省在药钱上——那人皮肤那么白,留了疤多可惜,何况那条疤还是他缝的,缝得还不那么好看。 完事他又去隔壁书肆买了两块最便宜的墨锭和一捆最便宜的纸,他和丫丫练字都要用,花去一百文。 这一来二去,刚兑换的那五两银子便去了一半。 陈闲看了眼瘪瘪的钱袋,不禁摇头,果然,不管在哪个世界,钱都是个不经花。 本想在镇上歇一晚,但掂量着钱袋还是作罢。临出城时,陈闲瞥见路旁挂着“仙术店”招牌,心头一动,停车下马,掀帘而入。 “掌柜的,可有冰魄符卖?” 掌柜抬头打量他几眼,见他虽然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却神清骨秀,气度不凡,有点像自己曾经见过的修仙者,便从仓库最底下翻出一个盒子,捧过去给他看:“这是我压箱底的货。” 陈闲看着那张被妥善保管的冰魄符,觉得有些眼熟——该不会是卖给罗二那张吧? 掌柜的接着说:“小哥好运气,来得巧,这是我的一位行商朋友刚从一位云游仙师手中购得,只此一张,货真价实。” 你那位朋友可是姓罗?陈闲心里哔哔,实际却道:“多少钱?” 掌柜伸出两指,神秘兮兮比出个数。 陈闲嫌他墨迹,故意道:“八文?” “八两!”掌柜脸一黑,胡子一翘,“啪”地合上盒子,片刻后眼睛转了转,又道,“或者半颗‘灵光玉’。” 他不愿承认自己看走眼,万一这人是个刚从山上下来不知物价的修者,不知银钱几何,只知修者货币呢? 要是真能换得“灵光玉”,那才是赚大发了。 陈闲不动声色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灵光玉? 他想起青婴山床头柜中,与银子放在一起的发光石头……难道那个就是灵光玉? 如果是真的,半块灵光玉约等于八两白银……那他现在其实还挺有钱的? 看到这张冰魄符,陈闲买是不可能买了,说个退场词开溜:“如此贵价,寻常百姓怎么消受得起?” 掌柜见状已然心死,收起盒子嗤道:“小哥说笑了,寻常百姓谁用这个?” 陈闲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没有冰箱的时代,符纸对平常百姓来说也是奢侈品。绝大多数百姓都是依时而食,春嚼嫩芽夏啖瓜,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样生活着。 他来到这里,失去了现代世界的便利,也得学着这样生活了。 还有点浪漫。 暮色渐沉时,马车驶出赤玉乡。 天剑锋既已错过,陈闲也不执着。他展平地图重定路线——这一绕已耗去不少时日银钱,是时候专心赶路了。 = 夏至之后,天更是热得理直气壮,时不时还要下一场暴雨。 陈闲最恨这种天气,讨厌汗水黏在身上的感觉,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令人苦不堪言。下雨时更糟——云梦一带山洞虽多,但洞壁湿滑,青苔疯长,虫蚁横行,除非雨大得没法走,否则他宁可窝在马车里继续赶路。然而大雨多在夜晚,结果就是他昼夜颠倒,白天补觉,晚上赶车。 车厢里一半塞着行李,一半躺着伤员,他只能斜倚在车栏上打盹,腰背硌得生疼。也幸亏原身这身体好,要换他原来那副亚健康的社畜身子骨,腰椎间盘早突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绘制冰魄符的课题总算有了点成果。虽然效果不如从青婴山带出来的那批好,十天八天都能用,但只要每日更换,就能保持七八成的保鲜效果。 这样一来,等到了下一个城镇,就能多囤些鲜肉了,香肠腊肉虽耐放,还是不如鲜肉好吃。 丫丫已经把《丹方图谱》翻得卷了边,沿途认了不少药草。陈闲也开始教她写字,可惜他自己也不会用毛笔,只能硬着头皮胡教一通,让丫丫自行领悟。好在目前还在学“一”、“二”、“人”这类基础字,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就这样跌跌撞撞走了十几天,又一场暴雨逼得他们躲进一处山洞,好在这个山洞内部地势较高,没有倒灌风险,里面还挺干燥。 陈闲将牛皮吊床铺在地上,累得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他醒来时雨已停歇,阳光透过洞口垂挂的藤蔓洒进来,刚好落在他脸上。 小黑狗撒欢似的来回疯跑,不知在追什么玩意儿。他坐起来醒了一会儿神,去停在洞壁另一侧的车里看了看伤员的情况,正在想丫丫去哪儿了,小姑娘便牵着小黄回来——小黑的p链显然是被临时征用了。 “师兄早。”她打了个招呼,“我带小黄去吃草了,没走远。” “早。”陈闲伸了个懒腰,睡足后的眸子清亮如溪水,神采奕奕,目光掠过丫丫时不由顿了顿,往日图省事只给她扎个单马尾,今日小丫头竟自己捣鼓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啾啾,还簪了几朵鹅黄色的野蔷薇,左边那朵眼看要滑落,反倒衬得那张小脸愈发鲜活,可爱得要命。 他顺手撕下一页黄历。 从前在现代,日历于他不过是数字的更迭。自从那天在赤玉乡有所感悟后,他愈发觉得日历是很重要的东西,节气对应农事,农事又牵动着赋税、祭祀、货殖的节奏,最终与星移斗转、阴阳消长相连。 说来也怪,这个世界的黄历竟与他记忆中的那一套如出一辙。立春东风解冻,大暑腐草为萤,连那些晦涩的宜忌注解都似曾相识。 难道两个世界共享同一套天文算法?还是说人类对自然的认知总会殊途同归? 他确信这个世界不在他所知的历史当中,他不是没想过,这里到底是哪里?是他所知的宇宙中的另一颗与地球极其相似的星球吗?还是平行世界? 想归想,目前注定是想不明白的。 泛黄的宣纸上写着今天的日期与注意事项: [六月初四 宜嫁娶裁衣 宜撞鬼纳故 忌独行 小字:子夜若闻叩窗声,当辨人鬼] 撞鬼? 陈闲的唯物主义灵魂嗤笑一声,手却摸了摸大臂,别说,这洞里还挺清凉。 天不早了,要找到水源再做饭。 “走了!”陈闲提高嗓门招呼,小黑狗却还在洞深处刨土,最终叼着什么东西蹿上马车。陈闲嫌它爪子泥泞,抓起来一通擦,再想去把它捡上来的破烂丢掉又找不到了,也没多管,上路。 云梦水系丰富,陈闲根本不担心找不到水源,果然没走多远就遇到一条溪流,下马生火做饭。 今天起得太晚,除了马鹿两个食草动物外全员都已饥肠辘辘,为尽快填饱肚子陈闲也没做复杂的菜,就野菜腊肉汤配白面饼,再添一道糖渍番茄做饭后甜点。 他揭下自己画的“冰魄符”,一摸果子还冰冰凉凉,挺满意。赤玉乡买的番茄品质极好,饱满多汁,皮薄如纱,他躬身将最后三颗番茄在溪水里掏了一遍,快刀旋去蒂萼,将果肉切成月牙瓣,再撒一把白砂糖,就完事儿了。 等投喂好伤员、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番茄也已被糖析出了水分,在碗底积出一汪胭脂色汁液,果肉微微塌陷,散发出甜润的香味。 陈闲用小碗给丫丫舀出一小半,放了个小勺子,让她抱着在车里慢慢吃,他自己也捧了一碗坐车前头。 大雨过后天气好,没前几天那么热,清风徐徐,陈闲把所有车帘撩起通风。 嘴里是糖渍番茄的酸甜,眼中是山间青绿、道旁野花,女孩和小狗小鹿在车厢里玩闹,时不时发出笑声,连平日总是垮起批脸的大花步子也轻快许多。不知为何,他今日格外精神,右眼皮突突直跳,隐约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此刻的好心情让他觉得,应该不是坏事。 然而大雨带来的清凉并没有持续多久,没一会儿,阳光便炽烈起来,车里的三小只偃旗息鼓,丫丫趴在小圆桌上磨墨,小黑摊着肚皮喘气,小黄……小黄一直挺消停。 陈闲则倚着车栏研究符纸,他有一个想法,若是将冰魄符贴在马车上,有没有可能让车子内部变凉快?天越来越热,真是受不了,怀念空调。 “师兄。”丫丫忽然抬头,问他,“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儿?” 陈闲都没注意到自己在哼歌,回忆了一下道:“哦,是《小白船》,消暑的。” “好好听,我也想学!” “行啊,那跟我唱: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男男的……” “是蓝不是男哦,了安蓝,不是呢安男,再来——蓝蓝的……” “男……蓝蓝的……” “对了,来继续,蓝蓝的天空……” “啊!” “啊什么呀?我唱一句你唱一句来——” “醒啦!” “什么醒啦?”陈闲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自己今天没醒面吧? “醒啦!”丫丫有点语无伦次了,“醒了!月亮哥哥!” 陈闲愣了一下,回头。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眼睛,漆黑无底,像黑洞。 那一瞬间他的心重重一跳,好像它忽然化为了一只编钟,沉在湖底,被猛然敲响。 “醒了?” 他看着那双眼睛困倦地眨动,凑过去观察情况,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那双眼睛已近在咫尺。 真是黑洞啊,有引力。 为掩饰尴尬,他下意识就喂了一口糖渍番茄在那人嘴里。 毫不夸张,当时他整个人都是空白的,好像完全不由理智控制。后来任他怎么回忆也搞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就像脑子被人砸了一样。 直到那双眼睛猛然睁大,他才回过神来,然后发现自己手里的勺子塞在对方嘴里。 他立即收回手坐正,压抑着狂乱的心跳,想装作无事发生,轻松道:“尝尝,甜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糖渍番茄 第19章 昆山玉碎 对方显然也被他震惊了,又那么看了他几秒,喉结动了动,把嘴里的番茄咽下去了。 陈闲尴尬得脚趾抠地,干笑一声:“不好意思,有点顺手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用沙哑的声音说:“……‘不好意思’是何意?” 陈闲抬手作揖:“就是对不住,冒犯了的意思……”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想坐起来,坐到一半就捂着肩膀抽冷气,脸也一下子白了,陈闲下意识就去扶他,这时候听到他居然张口叫了自己的名字:“……陈闲。” “你认得我?”陈闲惊得松了手,那人“啪唧”一下倒回去,还好垫子铺得厚,应该没有磕碰到。 陈闲满脑子完了完了,这人难道是原身的熟人?那他换芯子的事儿不就要暴露了?这修仙世界有没有“夺舍”一说?会不会被抓去研究?装失忆可行吗? 那人捂着肩膀看他:“青婴山掌门首徒,谁人不识?” “呼……”陈闲大舒一口气,不是熟人就行,摆摆手敷衍道,“惭愧惭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陈闲如坐针毡,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在人家认得他他不认得人家的情况下不失礼貌地得知对方的姓名,只能硬着头皮愣问:“额……道友我脑子不大好使,请问你是……哪一位啊?” 那双黑眸再度锁住他,好像是在观察他,给他看得一身白毛汗,最终,那人收敛了眸光,嘴唇翕动:“首座弟子贵人多忘事,在下……漆宿雪。” “哦……”陈闲顿了一下,心想脸还是丢一次就够了,咬牙问明白,“哪个漆?哪个宿?雪应该就是下雪的雪吧?” 漆宿雪:“……” 互通姓名后,气氛反而更尴尬了。陈闲手足无措间瞥见手中的碗,又开始犯蠢,往前一递问:“还吃不?” 漆宿雪:“……” 他摇摇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攀住车栏试图起身。 陈闲这下有了眼力见,把碗塞给躲在他后面的丫丫:“宝贝端一下。” 宝贝?太不含蓄了,再受震撼,漆宿雪“啪唧”一声又倒回去。 陈闲没多想,自然而然地两膝分开直接跨在他身上,以拥抱的姿势托住他的两边腋下将他抱起来。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两人同时僵住——陈闲本来没觉得什么,但对方一僵他就跟着僵了,然后意识到这个距离甚至能数清对方的睫毛,更僵了。 忽然,小黑爆发出激烈的吠叫,惊得蜷在它身旁的小黄鹿猛地弹跳起来,连慢悠悠踱步的大花也被惊动,车身剧烈一晃。 “干什么干什么?”陈闲一个头两个大,现在两手正扶着人,只能靠嘴喝止,好在马很快就消停了,倒是小黑还在呜呜低吼。陈闲管不到那边,熟练地让漆宿雪靠在自己肩上,往他背后塞了几个软枕,确认他靠坐稳了才退开。 漆宿雪深黑的眼睛还牢牢盯着他,陈闲被盯得发毛,反应过来不妥,昏迷时照顾是不得已,现在人醒了还这般亲近就有点不对,立马道:“对不住对不住,习惯了……” 他尴尬得不行,迫切需要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回头一看发现丫丫扒着他的衣服躲在后面,小黑则撅起个屁股躲在丫丫后面,夹着尾巴在发抖,小黄……小黄蜷缩在更远的角落——不过它一直都是这样。 陈闲乐了,先骂了小黑一句怂包狗崽子,又去撩拨小姑娘:“诶丫丫你不是很喜欢月亮哥哥的吗?咋还躲起来啦?”他想把丫丫拨到前面来,丫丫却躲到更后面去了。 “小丫头害羞。”陈闲用丑陋的大人嘴脸给漆宿雪解释,因为有人比他更害羞,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又行了。 漆宿雪则眉毛一挑:“月亮哥哥?” “她给你起的。”陈闲感觉小姑娘把他的衣服揪得更紧了,还是坏心眼地继续说,“她说你漂亮,她觉得世界上最漂亮的就是月亮。” 丫丫尖叫起来:“啊啊啊不要!不要说!” 陈闲一拍自己的嘴巴,心说破嘴你咋这么快,欺负小女孩就算了,关键在这时代夸一个男人漂亮属不属于性/骚/扰? 下一刻,他看到漆宿雪笑了。 这一笑极淡,唇角微勾,凤眸轻敛,却似昆山玉碎,寒潭映月,叫他心头一颤。 马车平稳下来,继续慢悠悠行驶着。 漆宿雪垂眸扫视周身,问道:“我这是……” “哦我是在青婴山下捡到你的,你好像摔下来了,你记得吗?”陈闲观察着他的表情。 见对方又陷入沉默,陈闲耐心等着,人刚醒过来现在应该还是懵的,反应慢很正常。 许久后,漆宿雪回答:“记得一些。” “你伤得不轻。肩膀、锁骨、肋骨、脚踝骨头都断了,胸口、大腿被划伤,流了很多血。”陈闲带着他认识自己的身体状况,伤口愈合良好,受伤那侧的手臂用绷带吊着,脚踝也还固定着,“捡到你的那天是四月二十四,今天是六月初四,算来已一月有余。我都按时给你换药,伤口好好的,你放心。” 那双漆黑的眸子又盯着他看,他有点受不了,低下了头,假装去看漆宿雪的脚踝。 过了好一会儿,漆宿雪再度开口:“你……” 可能是小空间里另一个大活人存在感太强了,陈闲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闻言立刻反应,像只警惕的兔子:“嗯?” “你不是青婴山首徒吗?”漆宿雪缓缓地说,目光扫过破旧的车顶,“怎么那个时候,会下山?” 这话已表明他也是修仙者,知道青婴山上当时正在举办“仙盟大会”,作为“首座弟子”的陈闲不应该那个时间点出现在山下。 所以他确实就是从青婴山上摔下去的?是因为什么? 陈闲没问这些问题,只解释道:“哦,我觉得‘仙盟’事务……不太适合我,决定回老家,额,怎么说……归隐吧。”他选了一个词,“就不太想参与那些事。” 他感觉在他说话的时候漆宿雪眉毛一挑,目光变得越来越沉锋利,像要把他戳穿。 “你要回去吗?”漆宿雪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陈闲头皮发麻,试探性问道,“因为你在昏迷,擅作主张把你带出来……如果你要回去,那我就在下一个镇子上把你放下,给你安排车马往回。”他顿了一下,还是如实道,“似乎有人在找你,我在白岩镇还见过他们。” 漆宿雪眸光一压:“那你怎么不把我交出去?” 陈闲忽然感觉凉飕飕,他曾经对着这人沉睡的面容想象过很多次,这双眼睛睁开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会如此冰冷锋利。忽然有点理解小黑,简直想逃了。 他继续解释道:“只是我看到他们,他们没有注意我……你一身重伤跌下山来,我不确定他们是敌是友,不敢随意做决定。” 漆宿雪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所以你决定带走我?” 陈闲被这句句诘问激起脾气,自觉没做错事,便挺直腰杆瞪回去:“我决定等你自己醒来做决定!” 四目相对间,陈闲感到那股寒意渐渐消散。 漆宿雪眼睫微垂:“……如果我不回呢?” “不回?”压力骤减,陈闲松一口气,心说要回就回不回就不回,什么叫如果不回?弯弯绕绕的,“不回就和我们一起呗。” 不知道过了多久,漆宿雪合上眼睛:“容我想一想。” “你慢慢想。”陈闲如蒙大赦,赶紧爬回车前。丫丫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出来,挨着他坐下。小黑则跳下车,跟着马车一边玩一边跑。 陈闲侧头,正对上丫丫亮晶晶的眼睛,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一起笑起来。 虽然这家伙冷冰冰的很气人,但能醒来总是好事。 约莫一个时辰后,日头西斜。陈闲惦记着该给伤员翻身了,犹豫着掀起车帘。 已经努力这么多天,还是应该继续好好护理,不然人还这么年轻,骨头长歪可怎么办? 他本以为漆宿雪受了那么重的伤精神不济,该是睡了,果然见他还是以之前那个姿势靠坐着,双目微阖,脸都白了,很不舒服的样子,正要起身进去,漆宿雪却倏然睁开眼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还是那样冰冷锋利,十分清醒,没有半分睡意:“怎么?” 陈闲感觉自己被当成贼防,气笑了,张嘴就来:“屁股疼不?要躺下来吗?” 漆宿雪冷冷道:“不必。” “哦。”那双眼睛的压迫感太强,陈闲勇气耗尽,缩着脑袋转回去。 丫丫:“怂逼狗崽子。” 陈闲震惊地看着她,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赏了她一个脑瓜崩:“不许说脏话!你跟谁学的!” “哎哟!”丫丫捂住额头,委屈巴巴指着趴在一旁的小黑,“你总这么说小黑……” 小黑狗附和道:“嗷呜~” 陈闲嘴张开又闭上,如是几次,低头认错:“我错了,以后我不这么说了,我们互相提醒,说脏话是不好的。” 丫丫很乖地同意了,忽然眼睛一转,小手朝天一指,“师兄!蛋!” 陈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树梢上一个圆圆的鸟巢,自从那天吃过温泉蛋后,丫丫的眼睛都快长在天上,还真时不时就能让她发现鸟巢。 暮色渐染,残阳西坠,又到了晚饭时间,陈闲早已开始物色今晚的停留地。 这时车厢里传来一声压抑的:“陈闲……” 这是那人第一次主动开次口,陈闲立即响应:“怎么啦?” 他自然地把头探进车厢,看到漆宿雪欲言又止的脸。 恰逢马车经过一片溪边空地,他立即招呼大花过去,做下决定:“今天就这儿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昆山玉碎 第20章 石板煎蛋 安置好马车、把大花放开吃草、目送丫丫背着小背篓带着小黑去找宝贝之后,陈闲回到车厢,漆宿雪自从叫了他那一声后就没再说话,此时更是别过脸不看他。 陈闲很平常地低声道:“想方便是不?” 漆宿雪的肩膀幅度很轻地抖了一下。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有三急,都是正常的。”陈闲是真觉得没什么,正想像往常那样帮忙,漆宿雪抵死不从,非要出去解决。 “……那我扶你去。”陈闲拗不过,只能妥协,又正面去抱他,主要是车厢太狭小,只有这个姿势方便,可漆宿雪这个古人显然不习惯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浑身僵硬得像块木板。 陈闲佯装未觉——往后这种接触还多着呢,早些习惯为好。他正要发力,忽听怀中人倒抽一口冷气。 “腰疼了吧?”陈闲忍不住念叨,“一个姿势坐这么久能不疼吗?说了让你躺回去你还不愿意……”说着就伸手去揉他后腰。 那处肌肉绷得死紧,漆宿雪又闷哼一声,下巴抵在他肩头干咳,嗓子沙哑得厉害。 死要面子活受罪。 陈闲在心里嘀咕。不过毕竟刚认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蛐蛐。 揉了腰又喂了水,陈闲架着他起身。躺了月余的人乍一站起,眼前发黑,晕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挂在了陈闲身上。 陈闲稳稳托着他大半重量,小心提醒:“右脚别用力。” 漆宿雪单腿蹦着前行,没几步就冷汗涔涔。陈闲稳住他摇晃的身子,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别绷着肋骨的伤,那儿固定不好……” 好不容易找到个合意的地方,漆宿雪还凶得很:“不许看。” 陈闲扶着人,别过脸:“不看不看!” 漆宿雪一只手还吊着,单手解衣十分困难,窸窸窣窣捣鼓了半天就没了动静,陈闲怕他解不开衣绳又不好意思说,试探着问:“好了吗?” “再等等。”漆宿雪还是凶巴巴的,耳朵却已经红了。 “哦。”陈闲又闭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下一秒,他只觉半边身子一凉,似乎有股杀气。 “这什么?”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什么?” 结果脸就被五指捏住推开:“说了不许看!” 陈闲无语:“不看我咋回答你的问题?” 漆宿雪火冒三丈,权衡片刻也没放开他,还是不许他看:“我说这个!”似乎难以启齿,“……裤子!” 陈闲脑子转了转,终于想明白:“哦,你说三角内裤?” 漆宿雪额角青筋暴跳:“这什么?” “这我自己做的!很方便的!”陈闲求生欲旺盛,也不想让人家觉得自己是个趁人之危喜爱打扮别人私/处的变态,直接就去扯自己的裤腰带,“我也穿的这样的!真的很方便!不信你自己看!” 漆宿雪尖叫一声,又赏了他一个爆栗:“行了我不看!” 待终于完事,陈闲脸上顶着五个手指印,低眉顺眼把人搀回去,两人一路无话。 丫丫今天没有什么新发现,只捡了一筐聊胜于无的小柴火,哼着小曲回来刚好撞见陈闲将漆宿雪安顿在吊床上、男默男泪的一幕,童言无忌:“师兄,你们的耳朵怎么都这么红?” “天热!”陈闲捂着她的嘴巴把她往河边推,“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丫丫问:“我该干什么?” 这倒是把陈闲问住了,想了半天找出点事来:“去涮碗!” 丫丫绕开他往回跑:“那我得去拿碗呀!” 陈闲没功夫管她了,因为他忽然看上了溪水里的一块石板,石头在水里,他不确定怎么样,就走过去将它搬了起来,幸而跟他想的差不多,那是一块青石板,尺余见方,扁平如镜,被溪水冲刷得滑溜溜的,他又搓洗了两遍,搬回了火堆旁。 抱着碗回来的丫丫看到了,问他:“这是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对了,去把鸟蛋拿来。” 丫丫把碗放地上,蹬蹬蹬又去拿鸟蛋。 陈闲屈膝蹲下,先照例起了一个火堆,架上铁锅把米和肉干煮上,水壶则斜倚在火堆旁烧水。 接着他开始垒石头,丫丫捧着鸟巢回来,在旁边蹲下帮忙。不多时,两人合力垒出个马蹄形石灶,陈闲将青石板横架其上,又在下方引来一把火。 石板表面的水珠渐渐蒸腾,丫丫看得入神,陈闲已起身去备其他食材。 从巢中取出两枚鸟蛋,打入碗中用筷子搅匀,缓缓注入溪水,撒入一撮盐,再次搅匀,撇去浮沫,最后放入一片人参。 捏着小最后的人参屁股,陈闲想着这人参吃得差不多,漆宿雪今日也醒了过来,看来钱没有白花,姚郎中医术不错。 水壶中的水已烧开,倒入砂锅中,用洗净的树枝交叉成架,将蛋碗置于其上,再盖上木盖,蒸。 接着陈闲又揭开煮饭的锅盖检查、加了一次水,切了前两日攒下的野菜末进去,继续煮。 回身时那块青石板已被烤得微微冒烟,万事俱备,陈闲在石板中心滴上一圈油,然后将鸟蛋一个一个打上去。随着一声声“滋啦”,鸟蛋在石板上摊平,透明的蛋清逐渐变白凝固,然后在边缘卷起酥边。 等最后一颗鸟蛋放下去,第一颗已经有了固定形状,陈闲用小铲子将它们一一翻面,挨个给它们撒上些调味料。 鸟蛋被石板烤至金黄,外壳焦酥,浓郁的焦香顿时弥漫开来。 最后撒上一把野葱花,完工,装盘! “锵锵锵!石板煎蛋!” 丫丫立即捧场:“哇——” 今天的这窝鸟蛋个头不大,跟鸽子蛋差不多,但足足有八个,也足够吃个新鲜。 将六个煎蛋夹起来装盘,其他两道菜也差不多煮好了,揭开野菜肉干粥的盖子,空气中的香味顿时复杂了一些。还有砂锅中的蒸蛋羮,定型相当完美,凝脂一般Q弹平滑,垫着帕子拿出来,又就着砂锅中的余温焖上白面饼。 丫丫乖巧地从车里搬来药罐子,陈闲接过挂好。一会儿功夫煎蛋碗的边已经没那么烫,陈闲在碗里放了一个勺,端到不远处吊床上的人面前,道:“我想你刚醒,不好消化,给你做了蛋羹。” 他感觉漆宿雪又在看他了,仅仅几秒就叫他后颈发麻,心说这时候不道谢还在等什么呢!看什么看?我有那么好看吗? 最终,漆宿雪接过碗:“多谢。” 陈闲松一口气,一溜烟窜回了小姑娘和小狗中间,开始吃晚饭。 漆宿雪又盯着陈闲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低头看自己手里的蛋羹。 野鸟蛋的蛋羹,比鸡蛋羹更橙红透亮,平滑如镜的表面飘着半块人参边、两块干贝、青翠葱花若干,轻轻一晃,整块便跟着颤,像初凝的嫩豆腐。勺子切下去,不带半点阻力,剖面细腻得看不见气孔。 “会有毒吗?” 这个念头飘出来,漆宿雪周遭气压骤然降低。陈闲若有所感,只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不会。”漆宿雪暗自摇头,自己已经昏迷这么久,陈闲要是要下毒,自己早就死了。 细想起来,上一世陈闲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心怀歹意,哪怕最后还是会走到相同的结局去,现在自己伤重未愈,倒是可以暂时利用对方养伤。 为此,还是应该多吃东西,争取早日痊愈。 就这么办。 陈闲感觉背后阴风阵阵,正被盯得发毛,忍不住回头恰撞见这一幕:漆宿雪吊着的伤手捧着小碗,用另一只手舀了一口蛋羹进嘴,那表情,说是如临大敌都不为过。 “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刚闪过,漆宿雪盯着那碗蛋羹的视线就移到了他的身上。 陈闲被吓得立马转回去,心脏砰砰狂跳。 这时那不省心的小姑娘还要来添乱:“师兄,你现在还热吗?” 陈闲没反应过来:“啊?” 丫丫指出:“耳朵好红。” 陈闲感觉自己脑袋都炸了:“以后不许再说耳朵的事了!” 丫丫:“哦。” 漆宿雪冷眼看着两人互动,动勺子的手一点没停。 不得不说,这蛋羹蒸得确实挺不错的。 细腻软滑,舌尖一抿就化开,用不着嚼。先是清淡,继而愈品愈鲜,微微回甜,还带着一丝人参的清苦,味道一层叠着一层,叫他不知不觉间一勺接一勺,将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他意犹未尽间又些疑惑:陈闲还有这手艺? 这时他发现陈闲又转回头来了,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记忆中他似乎没有在那张脸上见过这样生动的表情。 干什么?他试图用眼神询问对方。 结果陈闲低头捣鼓一阵,直接爬起来,拍拍屁股过来了,到他面前递过一个小碟:“你尝尝?” 碟中的煎蛋金黄酥脆,漆宿雪喉结微动,却道:“饱了。” “瞎说,你这么大个人,吃两个蛋就能饱吗?”陈闲直接上手,不由分说换走空碗,“尝尝嘛!不好吃不要钱哦!” 漆宿雪:“我没有钱。” 陈闲正忙着把他手里的勺子换成筷子,脑子基本没转,胡乱接嘴:“没有钱?没有钱怎么办?只能肉偿……”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咳,开玩笑,开玩笑。” 漆宿雪看着他:“你很爱开玩笑?” 陈闲干笑:“一般爱,一般爱。” 漆宿雪看着手里的碟子,闻到烤蛋散发出的香味,仍想说不吃,但又想到刚刚决心利用陈闲,便要吃了。 这时两个不大对称的啾啾出现在视线里,随即是一双捧着碗的小手,碗里也有一只蛋:“我的也分给月亮哥哥一个。” 她那个碗显然就是自己用的,边缘还沾着米粒,漆宿雪不大接受,可还没开口,陈闲已经自作主张把女孩碗里的蛋夹给了他,然后摸摸女孩的头:“丫丫真乖。” 漆宿雪盯着多出来的蛋,心里念着我什么屈辱没受过,闭眼咬了一口。 接着他眼睛睁大。 陈闲笑着问他:“怎么样?” 漆宿雪嚼了嚼,吞下去后才说:“甜的。” “给丫丫做的是甜的。”陈闲努努嘴,“下面那个是咸的。” 甜的蛋还剩半个,漆宿雪却把下面的蛋先翻出来吃进嘴里,他的吃相很斯文,食物进嘴后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有两颊微微鼓起,陈闲又觉得可爱,心里痒痒的,心说这就是看到流浪猫宝宝开始自己吃饭的满足感吧。 “你慢慢吃。”陈闲道,“那边还有些粥,我又加了些水再煮软一些,等会儿给你端过来。” 这次漆宿雪不说自己饱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石板煎蛋 第21章 噩梦侵袭 等粥好了,陈闲盛给他,看他第一口被烫得吐舌头,忍俊不禁。 陈闲想着这顿饭过后,两人关系总该缓和些,便状似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多大了啊?” 漆宿雪又沉默了一会儿,陈闲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沉默的,最后他吐出两个字:“十七。” 陈闲眨了眨眼:“这么小。” 陈闲忽然就原谅了一切,心说他还小嘛,还是个青少年嘛,叛逆期嘛,重伤初醒又身处陌生环境,脾气差点也情有可原。这般想着,看向漆宿雪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怜爱,仿佛看着在大雨里刚被他捡到的球球,一只无助可怜的小猫咪。 此时,小猫咪就神情不善对他呲牙咧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 陈闲耸耸肩,心里说认真算我都要是你的两倍了,你爱喊叔叔都使得。 他甚至忽然就通了:只要把这家伙当成炸毛小猫,倒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可爱起来。 如果让陈闲说在这么多年的社畜生涯中学到了什么,他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明白:有很多事是不得不做的,高高兴兴是做,闷闷不乐也是做,那还是让自己高兴一点为好。 吃完了粥没一会儿,陈闲又端了个碗来,刚刚吃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漆宿雪胃脘发胀,想说我是真的饱了,却发现那是一碗黑乎乎的药,登时就更不好了。 陈闲看到他的表情,又笑了,哄他说:“还剩两副了,喝完就不喝了。” 漆宿雪盯着陈闲端药的手看了半天,垮着一张脸接过来,迟迟不动。 陈闲好笑地问他:“不想喝?” 漆宿雪矢口否认:“没有。” 没想到下一秒,陈闲又将药碗端走了:“不想就不喝了,没事。” 陈闲心知漆宿雪这身伤里最危险的是脑子上那一撞,很有可能导致他醒不过来,现在既然醒了,中药少吃一两副也没什么,不想吃就算了。陈闲的性格里很少有强势的一面,球球生病时,若实在抗拒吃药,他也不会太过勉强。 球球也不爱吃药。 把人当猫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无法停下,真罪恶。真快乐。 他摇摇头,找了个树根把药倒了。 漆宿雪的目光追着陈闲的背影许久,若有所思。 晚上睡觉,漆宿雪还是睡在马车厢里,之前跟着他睡的丫丫可能是还在害羞,非要跟着陈闲睡,陈闲没办法,只能让她和自己一起睡吊床,小黑也不愿意睡车里,窝在吊床底下睡了。 漆宿雪仰面躺着,盯着马车简陋的顶棚看了许久,反复握拳又松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 夜幕降临,山林中的清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已经熄灭的火堆时常还会发出余烬的噼啪声,那个小女孩和陈闲也相继睡着了,呼吸声变得均匀悠长。 漆宿雪抬起左手,看着手心,那里苍白平整,光洁如初。他二十岁的时候这只手受过重伤,横贯掌心,手掌几乎都要被削掉半个。 现在那道伤痕消失了。 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二十岁以前,不,准确来说是回到了十七岁,跟宗门一起上青婴山的那次。 记忆中发生过这次坠崖,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一只灵豹叼走,放在了它长有一株千年灵芝的巢穴中,可能也是因为那株灵芝他撑了过去,等到了救援。 师父发现他失踪之后发动了整个宗门的人搜寻,因为事情出在青婴山,青婴山的人也参与了进来,那次也是陈闲找到了他,一路将他背回去,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一面之缘。 孽缘。 想到这里,他又用力动了动,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错位的肋骨和未愈的伤腿。 疼,还是很疼。 成魔后的痛感会被大大削弱,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重生回来,还有机会感觉到如此清晰的疼痛。 要是上辈子的痛感还这么灵敏,他肯定撑不完那场三千六百刀的极刑。 ……所以的确是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跟上一世不一样了? 难道说,上一世的陈闲也打算归隐,却因为出来救援他没走成,之后才会变成那样? 这一次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陈闲提前离开,还带他一起走了? 想不明白。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养好身体就是第一要务。 上一次就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受了很多罪,之后脚也一直有点跛,直到彻底不能走。 从天气来看,陈闲目前没有说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也的确是对方一直在照顾他。既然如此,就等他伤好了再一并清算吧。 他闭上眼睛,想要入眠。 千刀万剐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神经上,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以为入睡会很困难,却不想在溪水叮咚与树叶的沙沙声中,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睡得沉,噩梦却找上门来。 他梦见自己重伤回到浮华殿,手下的鬼众似乎发现了端倪。 他强撑着进入寝殿,往床上一倒,迎面就是吊死鬼的脚底板。他伤得实在很重,杀了七八十个鬼之后被剩下的绑在床上,一鬼一口吃了个精光。 梦里的痛楚很鲜明,很生动,像真的在发生,但好像那不是被咬噬的痛,而是……被刀一刀一刀划开的痛。 怎么会这样呢?好奇怪。 但又好像不是很奇怪的。 梦里的他挣扎着去看那种疼痛的来源,低头却只看到自己白骨支离的空洞肋骨和空无一物的下半身。 他就是这时候醒的,醒来发现有一片巨大的影子正在自己身上,抬手就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诶诶诶松松松松……” 接着他感觉到那只手被拍打了,力道不大,与梦中恶鬼的撕扯截然不同。他瞳孔骤缩,月光下陈闲涨红的脸庞逐渐清晰。 一时间各种画面纷至沓来,画面之间并不太有逻辑,却全被红色占据:有木桶中血红的药水、肉/体上殷红的花纹;有遮蔽一切的红色真丝,光线明灭变幻;有被抽出的骨骸,上面不知是血还是铭文盘绕;有猩红地狱,尸鬼横行,魔兽在烈焰中咆哮;有陈闲骨折筋裂的死状,倒着的面孔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对啊,这家伙不是早该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蹦跶? 小黑狗狂吠着扑上来撕咬他的手腕,他冷冷一瞥,感觉不到疼痛,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陈闲掰不开被他掐住喉咙的手,百忙之中竟然还去扒拉狗,这时外面传来小女孩尖锐的哭声,漆宿雪觉得吵闹极了,头疼欲裂,脑子缓慢转动了片刻,终于缓缓松开了五指。 陈闲脱力跪倒,一个劲儿咳嗽,两个膝盖跨在他两边,都这时候了居然还记着不能压到他、碰到他的伤口。 月光透过车帘,照见陈闲脖颈上紫红的指痕,可那双眼睛里竟没有半分怨怼,反而盛满叫他一阵恶寒的柔软神情。 他哪里知道陈闲换了芯子,更不知道这现代人在想什么——陈闲对流浪猫的容忍几乎是无底线的,现在满脑子都是心疼:噢,睡觉这么警惕,小猫咪在遇到我之前经历了什么呀!我一定要好好呵护它,让它放下对人类——至少我本人的敌意! 漆宿雪声如寒冰:“你做什么?” “咳、咳咳、咳咳咳……你手劲儿真大。”陈闲压着声音咳了半天,缓过一口劲,第一反应居然是转身去哄趴在马车门框上哭的小女孩,把她哄回去睡了之后才回答他,“我来给你翻身,省得你又腰疼。” 漆宿雪也被吓得不轻,梦里的阴影还纠缠着他,默然片刻,冷冷警告:“以后我睡觉的时候,不要靠近我。” 陈闲疑惑:“那怎么给你翻身呢?” “不需要。” 漆宿雪话音一落,就被人托着后颈和后腰翻了个侧身,然后头脸脖颈被囫囵一擦,还听到陈闲小声嘟囔:“出这么多汗……” 漆宿雪额角青筋一跳:“你听见没有?不要靠近我。” 现在在陈闲眼里他完全就是个被坏人狠狠伤害过的小猫咪,顺着哄道:“好啦好啦知道啦,睡吧睡吧。” 漆宿雪依稀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对方都答应了,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也就闭嘴了。结果陈闲擦完脖子后又擦他的手心,还调整了一下他吊着的那只胳膊的位置,窸窸窣窣地还不走。 漆宿雪心烦:“你还要干什么?” “你手被咬伤了,我给敷点药。你睡你的。”陈闲反手抽了还趴在旁边警惕低吼的小黑一下,十分严肃地说,“以后都不许咬人!坏狗!再咬人就揍你!” 小黑委屈巴巴地呜咽一声。 漆宿雪挑眉,看了眼狗,狗吓得后退,却还是没像白天一样跑掉,守在陈闲身边。 漆宿雪冷笑:还真是条忠犬。 “笑什么?” 笑你不辨忠奸。这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终是化作:“没什么。” 他感觉到冷冰冰的药糊敷到伤口上,陈闲看他一眼,发现他眼睛还睁着,居然问他:“要给你唱摇篮曲吗?” 漆宿雪觉得自己额角又在跳了:“不要。” 陈闲的声音带笑:“好,那你睡吧,晚安。” 漆宿雪不知道“晚安”是什么,也不愿问。不知是不是伤重精力不济的缘故,居然很快又睡了,甚至不记得在睡着之前陈闲出没出去,只觉得好像一直有点动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噩梦侵袭 第22章 猫有洁癖 漆宿雪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仰面躺着的,身下的马车在走。 什么情况?是自己翻身回来的吗?有可能,但马车走起来自己都没有醒,是不是太过分了? 昨晚也是,陈闲都已经上手了他才醒过来,要是上辈子,方圆一里之内有只蚊子他都能知道,现在怎么就这样了? 他奋力抬起脖子朝前一看,看到逆光中一大一小一狗一鹿的背影,马车正迎着朝阳前进,陈闲又将车帘撩起来了,金灿灿的阳光斜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食物的甜香。 陈闲很快发现他醒了,拍拍马屁股让车停下,钻进马车来问:“醒了吗?想要坐起来吗?” 漆宿雪没说话也没点头,陈闲当他默认,直接面对面来抱他,漆宿雪已经麻了,一言不发地靠在陈闲肩膀上,任人给自己身后垫好枕头、抱他靠好,然后反手从旁边行李堆出来的平台上拿下一只小锅,揭开盖子,里面是煮得软烂的肉干粥,照例有一片人参,在这个小空间里散发香味的就是它。 陈闲用手试了试锅底,道:“温嘟嘟,刚刚好,你可以自己吃吗?” 漆宿雪:“我现在不想吃。” “啊……”陈闲看了看,找了个离他手边更近的平台把锅放好,方便他拿到,“那你等会想吃了自己吃?”说完看他没反应,准备回去前头坐着,结果往后退了一点就感觉腰带一紧,低头一看发现衣角被攥住了。 漆宿雪低着头闷声道:“我……”说一半又不说了。 陈闲眨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哦,好。” 车停下来。 陈闲像昨天一样将漆宿雪弄出车厢,漆宿雪脚一落地脸就白了,人不住往旁边倒,陈闲连忙托住他,商量道:“我抱你去行吗?到地方给你放下来。” 漆宿雪早晨起来晕得厉害,放弃有意见了。 上完厕所回来后,漆宿雪又缓了一会儿才把饭吃了,吃完饭有了力气,就开始嫌弃自己身上的衣服:“我早就想问,你给我穿的什么?” 他身上是跟陈闲一样的短打,只是面料要细软一些。他从来没有穿过这种农人的装束。 陈闲辩驳:“这样穿方便啊,而且天这么热……不过你那一身我还没扔呢,还在这儿。”说着指向靠门那边角落的包裹。 那件衣服材质很好,虽然没洗干净,也可以拆了做别的。但华服价贵,又有门派标识,他不敢擅动。 漆宿雪一听就有点炸了:“还留着干嘛?不是都臭了?” 陈闲道:“还好,我洗过一次,还贴了冰魄符。” 漆宿雪炸毛道:“扔掉扔掉!” 陈闲满口答应:“好好好。” 并默默记下:小猫咪有洁癖。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漆宿雪:“为什么还不扔?” 陈闲一愣:“啊?现在就扔啊?” “那不然呢?” “我还说找个地方烧了呢。” 漆宿雪不明白:“为什么要烧?” “这不是万一有人在追我们,怕留下线索嘛……”陈闲说完觉得有点干,是啊,只有自己是偷跑出来的,漆宿雪当时在昏迷,属于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人,算是被他拐带出来的,人家说不定压根就不想走呢。 诶?他不是说他要想一想走不走吗?想了一晚上还没说要走,是不走了的意思吗? 走神间,漆宿雪又问他:“所以你真的是偷跑出来的?叛离宗门了?” 陈闲被这一顶大帽子砸得有点晕:“说不上叛离吧……不过是……跑了。” “为什么?”漆宿雪的目光变得锋利冰冷,“你师父很器重你吧?” 陈闲低头抠手指:“我不是说过了吗……‘仙盟’的事我不感冒,我想回老家种田。” 漆宿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有些气闷,心里不舒服,转头去看窗外景致。 许久后,漆宿雪觉得不大对劲,又转回头看了一圈,看到车门边那个包裹,惊觉话题跑偏:“不对,刚刚不是在说衣服的事吗?你给我扯哪儿去了?” “哦,衣服。”陈闲也是才想起来,回过头真诚地看着他,“哎呀,你这身衣服好呀,料子很轻薄,你如果不要了,我能不能把它剪来做纱帘?” 漆宿雪直接否决:“不要,脏。” “做鞋子呢?” 漆宿雪懒得说话,只一个眼神,陈闲便知道这又是不同意。 陈闲并不气馁,再接再厉:“给小黑做几身衣服总可以吧?” “小黑?它?”漆宿雪眼睛睁大,指着趴在车板上的小狗,“狗要穿什么衣服?你把我的衣服拿给它做衣服?” 陈闲:“你不是不要了吗……我会把有血的地方剪掉的,保证不让你闻到味道。” 漆宿雪被他烦得不行,终于妥协:“随便你!” 陈闲自觉试探出了漆宿雪的一部分性格,是个经不住软磨硬泡的主,见好就收。 在现代很多人都认为猫是一种性格恶劣的动物,他却不赞同这个观点,他认为每只小猫都有自己的性格,只要摸清楚了就会很好养。 他得了准许,怕多拖一会儿会有什么变故,立即动手开始做。 先将那件染血的华服拆解开,指尖触及面料时仍不禁赞叹,这料子实在不错。 他小心地避开血渍,将完好的部分裁成方块,又把黑狗捞过来比对四条腿的位置,然后掏出四个洞,兜住上端一缝,便完成了一件简单的小狗衣服。 虽然做工可称简陋,但因为布料上的云纹,还挺像那么回事。 “丫丫,帮我拿一下剪子。” 这段时间他陪着丫丫做了不少手工,两人间已经有了一些默契,但这一回他伸出的手好久都没得到回应。他回头去看,却见小姑娘正抱着膝盖看前面,是小黑叼着剪刀递他手里。开始他还以为丫丫在走神,等又做了一件衣服、跟丫丫搭了两次话之后他才终于确定丫丫是在不开心。 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她却一直摇头不说。 这是丫丫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负面情绪,他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处理,哄了一会儿见没有效果,便暂且放任她自己静一静。 小姑娘闷闷不乐的时间委实超出了陈闲的预期,晚饭做好后,陈闲让丫丫把粥给漆宿雪端过去,丫丫竟然摇头不愿意。 陈闲这才算是找到了症结所在。 他低声问:“丫丫,为什么不愿意?” 丫丫小手攥紧衣角,仍不愿意说,陈闲问了她好几遍才终于带着哭腔吐露:“我……我害怕他。” 原来是昨天晚上的事,给小姑娘整出阴影了。 陈闲蹲下身,与她平视,耐心道:“哥哥刚醒过来,自己也很害怕呀,他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做了噩梦,噩梦很可怕的,丫丫做过噩梦没有?” 丫丫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噩梦?” 陈闲解释道:“就是让你害怕的梦。” 小姑娘顿了顿,点点头:“梦见妈妈死了。” 车厢之中,漆宿雪翻书的动作停顿多时。 经陈闲一番开导后,丫丫不那么抗拒了,但还是不愿意单独去找漆宿雪,陈闲也不勉强她,自己端粥过去,进去便道:“我听见你还在咳,真的不愿意吃药了吗?” “没不愿意。”漆宿雪说,“随便。” 这么傲娇。 看他臭着一张脸,陈闲心下好笑,跟他商量道:“可能是肋骨的伤挤压到了肺,那这样,我们再观察观察,如果症状加重我们还是再吃点药,好吗?” 漆宿雪还是那句:“随便。” 晚饭后,陈闲在火堆边画符,丫丫始终黏在他身边磨墨,依然不愿意靠近车厢。 陈闲偷偷观察她,有些没辙。 夜深人静时,这段时间养成的生物钟作祟,陈闲照例起来给人翻身。 结果他刚坐起来,就感觉到身前的拉力,低头一看,小姑娘的眼睛在黑夜中泛着两点水光,小拳头死死攥着他的衣襟,要哭不哭的样子,几乎用气音说道:“师兄不去好不好?师兄不去……” 陈闲心下一叹,这个阴影似乎有点大,伸手把她抱到膝盖上,面对面坐着,又给她讲了一遍道理,好说歹说小姑娘才放他进入车里。 然而进入车厢后的活动也不顺利。 在他动手前,漆宿雪冷冷的声音便响起:“我说了让你不要来。” 真是一根筋,两头堵,陈闲也无奈了,摆事实讲道理:“不翻身,长压疮,还不是我来管?别你昏睡的时候屁事没有,醒了还给我整些幺蛾子,而且你自己也难受。” 漆宿雪不说话,双眼在黑暗中冰冷如刀。 大半夜的,陈闲耐心也不多,索性道:“那你自己翻给我看。你能自己翻我就不管你了。“ 漆宿雪沉默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开始动,但他肋骨还没长好,根本使不上力,翻身翻一半卡住,一口气越不过去,眼看着就要落回去。就在他思考着,有点丢人,要不现在把这家伙送去见阎王好了,腰间一热,陈闲从后面托住他的腰,把他摆成侧躺位,还顺势给他按摩了一遍。 他有些气恼,想叫陈闲走开,但僵硬的肌肉被力道适中地揉按着实在是很舒服,转念又一想自己不是要利用陈闲吗?行吧,他爱来服侍就服侍吧。 陈闲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按摩完,又从上到下调整了一遍他的姿势,保证他能躺得舒服,一转头,发现丫丫趴在车门框上,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小丫头睡觉挺死的,经常喊都喊不醒,现在却为了他大半夜的撑着不睡。 陈闲又是没辙,又是心软,轻声哄道:“好了,没事了,回去睡。” 一回头又看到漆宿雪嘴唇紧抿的侧脸,直接气笑了,好好好,这就是乱捡小流浪的代价吧,哄完小的还有大的,没个消停。 这时候所有人都该感谢你们球球姐。他在心里说道,是她把我的暴脾气都锻炼好了,现在我是一个包容心无限大的人。 想到那个小祖宗,他胸中涌起无限柔情,一下子也调理好了,缓声说道:“你不要害羞,你身上我都看过了,而且晚上这时候起夜也都成习惯了,你不用觉得麻烦我。” 漆宿雪就像个小刺猬一样应激道:“谁觉得麻烦你了?” “好好好不麻烦,不麻烦,本来也不麻烦,是我上赶着来翻你的,可以吗?小的服务还行吗?”陈闲调理完自己后的一段贤者时间基本上处于百毒不侵的状态,这会儿觉得这家伙还蛮可爱,比球球好多了,至少不会伸爪子——属实是有点忘了伤疤好了疼,仍旧絮絮叨叨说着,“还有哦,你是不是听得见我和丫丫说话?你别放在心上,孩子还小被吓着了,我慢慢跟她说清楚……” 漆宿雪起初还绷着身子,可不知什么时候就在这烦人的碎碎念中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猫有洁癖 第23章 散养田鸡 陈闲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一个梦吓醒的。可醒来后又想不起梦见了什么,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他望着树梢间微白的天空眨了眨眼睛,转头发现自己身边已经空了,丫丫早起了吗? 陈闲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就会很快起来。他翻身下床,利索地将吊床取下来卷好靠在车边,这才看见不远处的树根底下坐着的小姑娘,正抱着膝盖不知在做什么。 因为小姑娘还在闹别扭,陈闲依然头大,准备过去再跟她谈一谈。 走近后,却见她微抬着小脸,盯着空气比比划划,小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内容。 陈闲心下咯噔一声,心说不会是把孩子刺激成精神病了吧?奇怪的是,他竟然听不大清丫丫说出的内容,明明这个距离是完全能够听见的。 他忧心忡忡:“丫丫,你在和谁说话?” 小姑娘闻言转头看他,并爬起朝他跑来。大眼睛在圆圆的小脸上忽闪忽闪,单看表情并没有异状。 跑到陈闲近前,她仰头说道:“绿……没有,我没有和什么人说话。” “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陈闲表示怀疑,又不好逼她太紧,便唤来小黑,叫她带着狗一起行动:“和小黑去玩吧,别走远。” 做早饭时,陈闲也在默默观察她,依然没有什么异常。然后他想起自己模糊久远的小时候,似乎也有在想象中跟虚空对话的情景,那时候应该是在玩伴家里看过宠物小精灵,成日就幻想自己也是训练家,收服全天下的小精灵,略微放下心来。 因为不想再给她压力,做完饭后,陈闲也没让她去叫漆宿雪,自己钻进了车里。 看到漆宿雪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睫毛扑闪着,像是还没睡醒,瞧着分外清澈懵懂。 陈闲靠过去,漆宿雪立即眼睛一转盯着他。 猫科动物都是猎食者,陈闲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沉默的对视中,陈闲觉得漆宿雪似乎并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在看他的脖子。 他哪里知道漆宿雪是在疑惑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拧断这家伙的脖子,反而以为他是在看自己的伤痕。他提了提自己的领子,想要遮住那道狰狞的淤青,笑着说:“别担心,都快好了。” 漆宿雪轻嗤一声:“谁担心你?” 死傲娇。 陈闲皮笑肉不笑地去抱他,故意道:“好啦,新的一天到来啦,小朋友早上起来该去尿尿啦。” 漆宿雪脸一红,张嘴想骂,然而晨起的体位变化却让他眼前一黑,好话歹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解决完生理问题,两人回来之后锅里的早饭也好了。 陈闲专门选了一个大石头旁边做饭,想让漆宿雪靠在上面,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把别扭都化解了。然而漆宿雪是个洁癖,不愿意坐在草地上;丫丫这小姑娘的气性也大,也还不愿意和漆宿雪坐在一起吃饭。 最终是丫丫抱着碗在树下吃的,漆宿雪回车厢吃的。 别说三人早餐,两人早餐都没了。 弥合矛盾的爱心早餐计划完全失败。 陈闲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对丫丫就是说:“月亮哥哥不是故意的,你得原谅他”,小姑娘梗着脖子愣是不说话,非暴力不合作;对漆宿雪又是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听见了就当没听见,也别放在心上。”漆宿雪便答:“不是我要放在心上,是她不理我”,陈闲又回:“你个大人还跟孩子计较吗?” 漆宿雪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一早上陈闲像个陀螺一样在中间团团转,似乎完全忘记了被掐的人是自己。 后来上车赶路,所有人都挤在车厢里。这两也能一个坐在车前看路,一个坐在车后看窗,一句话也不说。陈闲没有办法,只能坐在中间做自己的事。 午后陈闲拿出地图校对路线,突然“嘿”了一声招呼道:“别愁眉苦脸的啦,今天我们有一个景点要看!” 漆宿雪听不懂他的现代语:“什么景点?” “田鸡寺,听说很灵哦。” “你信佛?” “不啊,景点。” 漆宿雪的偶像包袱很重,就算没听明白,也不会再问了。陈闲又去跟丫丫说这个好消息,丫丫对他态度还是很好,大眼睛含着笑意眨呀眨,不过明显话变少了,似是不想出声让漆宿雪听到。 马车从一条野路拐向了一条更野的路,又行出三五里路到达一个峡谷,迎面竟是一条长长石阶。 地图也显示了,这庙建在山上。 漆宿雪透过车窗仰头望去,没好气道:“要爬山,我怎么去?” 陈闲早就想好了:“我背你。” 漆宿雪本来不愿意,忽然看到丫丫正拉着陈闲的衣角满脸不情愿地看着自己,心中的恶念一起,故意道:“行啊,那你背我。” 丫丫的小脸果然更臭了。 石阶歪歪扭扭地嵌在山壁上,不少地方被雨水冲得露出了碎石,不太好走,没走一会儿陈闲就把丫丫捞进怀里。他不由得再次感慨,这身体素质太好了,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依旧步履稳健,一点不喘。 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山野在脚下铺展开来,绿浪般的树冠随风起伏。山风变得强劲,吹得他们长发乱飞。在这阵大风中,陈闲似乎又闻见了那种焚烧梅花的异香。 爬到半山上,一只飞鸟从他们极近距离掠过,丫丫吓得搂紧他的脖子,漆宿雪突然伸手朝前一指:“看。” 陈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可见大片梯田的轮廓,层层叠叠,一条蜿蜒的河流盘绕其间,如同一道玉带闪着粼粼波光。 人间美景,只这一眼就让陈闲觉得不虚此行。 爬了近一小时,石阶变成土路,两侧植被渐密,远远可望见山顶寺门,陈闲放下丫丫让她自己走。 来到寺门之前,他们经过了一条挂满许愿牌的“姻缘道”——虽然陈闲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到寺庙来求姻缘。姻缘道上头如茵的树枝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系着红绳的木牌,高度合适,漆宿雪趴在陈闲背上,抬起手轻抚那些木牌,发出好听的丁零轻响。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褪色的朱红山门近在咫尺,门槛被岁月磨得圆润发亮。 门前空地还散养着一些鸡,竟不怕人,踱着方步从他们面前经过,歪头打量着他们。 陈闲清楚地听见丫丫吸溜口水:“鸡!” 他连忙捂住她的小嘴:“小祖宗,你可别再说了。” 漆宿雪倒是慢悠悠道:“人家寺庙就叫田鸡寺,当然有鸡。” 丫丫看了他一眼,并不搭他的话。 几人都没注意,寺门墙根边上摆着几个陶碗,盛着清水和谷粒,小黑自来熟地凑过去嗅了嗅,竟和几只鸡一起乖乖喝起水来。 进入寺门,便见殿前广场左手边有棵歪脖松,一个年轻僧侣正在树下扫地,见他们来,合十行礼,继续安静地扫地。 看他对小黑的出现毫无异色,陈闲心下好感更甚——还是个宠物友好寺庙。 正殿门开着,能看见里头供奉的佛像,佛像身遭装饰着大簇大簇的金黄麦穗,这倒是挺新鲜,陈闲没在别的地方见过。 他背着漆宿雪,牵着丫丫,将整个庙都逛了一圈。小庙不大,建筑也简朴,只有两间正殿几间偏房,很快就逛完了。 最后他又绕回正殿前,进行一个来到寺庙的规定动作:许愿。 漆宿雪现在其实已经可以单腿站立,维持许个愿的功夫不成问题。他便将漆宿雪从背上放下来,在身边摆好,然后双手合十,对着浑身挂满麦穗的憨厚佛像叽哩咕噜地许了一通愿。 丫丫也在旁边有样学样。 歪脖松下有一张长石凳,陈闲将漆宿雪扶过去坐下,就听漆宿雪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今天的气氛实在有些紧绷,难得漆宿雪愿意主动展开话题,陈闲立即如实相告:“我许愿我们这一路顺顺利利啊,许愿丫丫健康长大,没病没灾。许愿小黑和小黄和大花也平平安安的……差不多就这样吧,不能许太多,太多神仙就烦了。” “你说你不信佛。” 陈闲嘿嘿一笑:“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信一信,心理安慰嘛。” 礼尚往来,陈闲随口反问:“你呢?你许了什么愿?” 漆宿雪道:“我不信。” “哦。” 意料之中,古人是很难理解现代人动荡的玄学观的。 出乎漆宿雪意料,陈闲并没有就此评价他或劝慰他,仿佛这完全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反而话峰一转道:“哎呀,忘带水了。” 他看漆宿雪嘴巴有些干,回头张望了两眼:“你在这休息一会儿,我去讨些水来。” 说完便朝着已经扫到另一个半区的僧侣走去,丫丫不愿单独和漆宿雪待在一起,自然是屁颠颠的跟在陈闲后面。 寺庙包揽了整个山顶,没有围墙,坐在石凳上,迎面就是山下的壮阔景色。 大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漆宿雪的思绪也逐渐飘远,许多画面在他眼前飞驰而过——很多人,有很大的愿景,关乎遥远的天下,动辄便是造福黎民或生灵涂炭,那些宏伟的概念经年累月集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黑暗漩涡,他浑浑噩噩在其中生活了数十年,直到被押上无赦崖的那日,他都没有听人提起过哪怕一句“顺顺利利”,或者“平平安安”。 这种鸡零狗碎的东西,也配被称作“愿望”吗? 我肥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散养田鸡 第24章 三根板凳 漆宿雪坐在石凳上回忆过往的功夫,陈闲已经叽里呱啦同僧侣攀谈完毕,喜滋滋端了碗水回来,说人家还留我们吃饭呢。 此时暮色四合,飞鸟归巢,是到了晚饭时间。 庙中斋饭极其简单。一碗白米饭,一碟清炒豆苗,一碗豆腐菌菇汤。 米饭蒸得粒粒分明,散发着朴素的大米香。豆苗只用素油和盐快炒,入口清脆,带着植物本身的微涩和回甘。汤很清淡,没有多余的调味,能尝出豆腐的豆香和几种菌菇混合的鲜味。 起初觉得寡淡,但吃了几口后,嘴巴和胃都感到很舒坦。热汤暖胃,炒菜咸淡正好下饭。 偶尔吃素也挺好。陈闲满意地想。 吃饭也堵不住他的嘴,他边吃边絮叨打听来的轶事:“这庙虽小,可灵验着呢!听说前朝有大官要捐钱修缮寺庙,住持坚决不收,结果不出两年,那大官就因贪腐落了马。因为这事,饱受那大官所害的百姓更信这庙子,经常整个村子结伴过来拜佛,捐不起金银,就带着新收的粮食来供奉,这些东西住持倒是没有推辞,久而久之就传言这庙专门保佑五谷丰登。”他扒了口饭继续道,“外头那条姻缘道也是这么来的,自从大官落马那件事后,都说这庙是保佑农人的庙,周遭村镇的新婚夫妻婚后就会来挂一只姻缘牌,传说在这儿挂过牌的,日子都能红红火火,家庭和睦、田地多产、多子多福。” 丫丫很给陈闲面子:“那我们也去挂牌子!” “我们不可以挂姻缘牌。”陈闲笑道。 “为什么?” “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用过斋饭,僧人说天黑路险,留他们住宿一晚。看过禅房后,陈闲通过漆宿雪的表情判断他不想住,立即借口说车上还有同伴等着,他们得趁夜下山。 并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小猫认床。 僧人也不强留,送他们到寺门外。丫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院中鸡群,被陈闲一把抱起捂住嘴带走了。 第二天他们去了在山上看到的那片梯田所在的村落,从地图上看,这个村叫八曲村,因为一条几乎横跨全国的、名为越江的水系在这里打了八个大弯,村庄依江而建,因此得名。 陈闲在村子里补充了一波物资,看丫丫那么想吃鸡,就在农户手上收了一只肥鸡,回来时喜形于色对漆宿雪道:“我打听到有个很有名气的游医在村里开诊,正好让他看看你的骨头长没长歪。” 漆宿雪并不想配合:“长歪又如何?难道打断重接?” 没想到陈闲在这件事上格外强硬,直接把马车赶到诊台近处,打横将他抱到游医面前。 漆宿雪和游医大眼瞪小眼。 游医是个脊梁佝偻的老妪,年纪很大了,看起来自身难保的样子,手一直在抖抖抖,伸过来要查看他的伤口时,他下意识后缩,却被陈闲稳稳托住后背,耳边响起轻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但现在在看病,你忍一下好吗?” 为什么要忍?漆宿雪狠狠瞪他一眼,而且你知道个屁! 但转念一想到自己还在利用他养伤,行吧,那就小忍一下。 ——这家伙总能让他忘记这件事,也是很有本事。 “骨头长得倒齐整。”游医并未察觉到他们间的暗潮汹涌,查看完伤处后慢吞吞道,“可他的病根全不在骨头上。” 陈闲忙问:“那在哪里?” 老妪摆开促膝长谈的架势:“小友你看,此子面色苍白无华,唇甲色淡,是血不荣润;声低气短,动则汗出,是气不摄津。气血两虚,五脏失养,已是根基摇动之兆。更兼情志不舒,肝气郁结。思虑伤脾,恼怒伤肝,这内里一股郁火暗耗…… 这身子,说是灯尽油枯也不为过。” 陈闲瞪大眼睛:“这么严重?” 说得跟真的似的。 漆宿雪不以为意,余光却见陈闲似乎信以为真,仿佛下一秒就要掏钱抓药,十分嫌弃,立即开口道:“我不吃药。” “你这小子。”游医俨然已将陈闲当作他的监护人,告状般又添一条,“此子命宫藏煞,星盘带冲啊。” 啊? 陈闲眼睛睁更大。 怎么突然拐到玄学上去了? “性如烈火,主星耀于中天,心高气傲,不肯俯就凡人。这般心性,是枭雄之胚,在此乾坤盛世却是刚极易折,强极则辱。”解了星盘,游医话锋一转又拐回医理,流畅丝滑,点着手指跟陈闲掰扯,“你想啊,肝属木,主疏泄。他这肝气如疯木狂生,横冲直撞,克犯脾土,扰动心神。白日里躁郁难平,夜半则惊梦纷纭。长此以往,必见胁肋胀痛、食不知味。” 她的表情越发煞有介事:“更恐这冲天怨气招来三灾九厄。怒则气逆,恨则血凝,待到经络拥塞,便是药石难通之时。非是鬼神作祟,实乃自招的业障。” 漆宿雪眸色一凝,仔细打量起这个老者。 满面沟壑、骨瘦如柴,普普通通,无甚特别,更没半点灵力迹象。 陈闲已在旁边虚心讨教:“那这种情况怎么办?” “降心火、化戾气、退三步、慢一言。”老妪闭上眼睛,好像要就地打盹,在说梦话一般,“……心病还需心药医,且去好好食补吧。” 她天花乱坠说了一堆,陈闲本已做好被敲竹杠的准备,结果竟只得一句“食补”,搞得他一肚子反老年保健品诈骗的正义宣言无处发泄,反倒噎住了:“照你说得他浑身上下没处好的,就食补?” 老妪无所谓地挥挥手:“他不是不愿意吃药吗?” 陈闲云里雾里地将漆宿雪抱走,实在不敢相信有人会说这么大一堆却不骗钱,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低头见漆宿雪还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心道别的不说,人家说他心思郁结思虑沉重倒是没错,轻叹一口气打断这人的思绪:“今晚想吃什么?” 漆宿雪抬眼看他,唇边忽然绽开一抹笑,美则美矣,却叫他头皮一麻。 “我想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肯吗?” 陈闲干笑:“只是逼你看个医生,也不必这么恨我吧。” 村子里没有客栈,要借宿只能住村民家。漆宿雪肯定又要闹脾气,陈闲问都懒得问,直接赶着马车出了村。 马车驶出村落,盛夏的梯田便撞进眼帘。稻浪已成浓郁的翠色,层层叠叠从山脚铺到云端。风一吹,稻花香就混着泥土味飘过来,每片稻叶都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蝈蝈在田埂边鸣叫,农人在水田中耕作,孩童嬉闹着追蜻蜓,水车吱呀呀转着,梯田映着云影天光,不远处的江河平稳壮阔。 陈闲一下子觉得自己又行了,所有烦恼都没有了,那两个人好像也没功夫闹别扭,都眼睛亮亮地盯着车外的景色。 一时间天地和谐。 离开村庄后又行驶了两三个小时,路过一片榉木林,陈闲灵机一动,决定在此驻扎。 因为他看上了那片林子。 将马车牵进树荫底下,他便开始准备晚饭,一鸡两吃:半只炖汤,半只烧烤。 现在没有高压锅,鸡汤至少要炖两三小时才好,需要早做准备。 他升上火,将半只鸡塞进砂锅,倒入冷水没过鸡肉,扔进几片姜和一小把葱结,便不再管它,任其在一旁咕嘟。 然后他走向刚看上的林子,挑了棵粗壮的树,拍拍树身,绕着走两圈,拿了斧头来将其砍了。 一边砍他一边想,要是爷爷在就好了。在他故乡的家旁边有一片榉木林,爷爷一般都用那里的木材做家具。他跟爷爷学了些木工手艺,但不太会挑树,都是爷爷挑好的。现在他只能挑粗的直的,但挑木材并不只看树的粗细。 幸好砍出来的这棵树木质不错,可以用。他拿柴刀削去树皮,将木材劈成三块。每块又砍出长短两段平板和四根棍子,长的那段做椅背,短的那块做椅面,用斧头凿出榫眼,再将木棍钉牢。不过个把时辰,两大一小三把木头椅子就做好了。 此时鸡汤已经熬得喷香,他过去揭开盖子,用勺将面上的金黄色浮沫撇去,汤色立即变得清亮。转头处理完另外半只用来烤的鸡,看到在吊床上小憩的漆宿雪醒了,便拎着一把椅子过去:“试试。” 漆宿雪应该是有点起床气,表情并不十分美好:“做这个干什么?” 陈闲:“你不是不愿意坐地上吗?” 漆宿雪依然不领情:“车里那么挤,你打算放哪里?” “我会绑在车后面的,你别管,坐就是了。” 漆宿雪的脚踝还没好,不太能着力,陈闲将他抱到椅子上坐着,他的脸还是臭臭的,但没再说什么,就坐在那里看陈闲烤鸡。 发现漆宿雪有洁癖不愿意坐地上是真的,但更重要的是陈闲想让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在他的概念里,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和解时刻”,没什么矛盾不能用“吃饭了”解决。 结果,坐是坐一起了,他俩还真就能继续不开腔。鸡汤那么美,烤鸡那么香,他们都能吃得一言不发,甚至都不夸夸他这个厨师,太过分了。 真是浪费鸡。 也不知道他俩这别扭劲要别多久。 陈闲心累了,今天也不想管了,明天再战。 夜里丫丫依然跟着陈闲睡吊床,陈闲没在睡前再劝她原谅漆宿雪,还引得她多看了他两眼。 然而,饶是陈闲这样息事宁人破罐破摔,这一晚依旧没能安生过完。 半夜小黑猝然狂吠,陈闲惊醒时,只见林中月下一道黑影——鬃毛如戟,獠牙森然。 竟是头目露凶光的野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三根板凳 第25章 野猪之夜 陈闲浑身的汗毛都起来了。 经常看野外求生节目的人应该都听过,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存在。 他稳住身形,尽量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希望野猪能就这么离开。 然而小黑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仍在冲着野猪狂吼。 这时陈闲怀中一抖,是丫丫被狗叫声吵醒,陈闲连忙捂住她的嘴,仍旧紧张地盯着林中的野猪。 冷汗渐渐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去,他的大脑飞速旋转,思考在现代社会学到的野外求生经验:首先是要保持冷静、不要转身逃跑,装死效果一般……上树,上树可以,野猪上不了树……可是其他人怎么办?丫丫他还能举上去,漆宿雪现在走路都够呛,怎么上得了树? 还有火、野猪怕火。 他下意识瞄了一眼今晚上烧的火堆,如今天热,他没有刻意保持火堆燃烧,现在已是深夜,那堆火已经烧尽了。 火折子到是有,但木头跟现代工业处理过的易燃物不同,不可能立即引燃…… 如果引火符能有效…… 他一边想着,一边仍旧紧张地盯着野猪。 也许……不一定会有事呢? 小黑伏低身体仍在吠叫,叫声虽大,狗却很小,也许野猪瞧不上眼,又觉得烦,能转身走了呢? 然而,事与愿违,下一刻,野猪朝着小黑冲撞过去。 电光石火间,又有数个念头在陈闲脑海中划过,譬如自私的侥幸:也许野猪还没有发现我们几个人?趁小黑将它引开,我们赶紧逃跑?那样的话狗应该就凶多吉少了,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人总比狗重要……可是……可是若没有我们几个人呢?小黑会吠叫示警吗?不会吧,狗是忠心护主的动物,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们几个人,它悄悄溜走就好了,肯定不会这样勇敢地冲上去…… 这些想法多线程地瞬间在他脑海中完成,最后通向了一个他的理智也尚没有推敲的结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小黑!跑!” 他坐起来,叫了一声,小黑狗得到指令,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电射出去,险之又险与野猪擦身而过,向反方向奔驰,野猪被陈闲一叫转移注意力,原地停顿几秒,最终悍然转身,朝小黑追去。 陈闲翻身跳下吊床,抱着丫丫回到车边,撩开车帘将丫丫递了进去。 漆宿雪果然也已醒来,坐在车里,接过丫丫后看着他,那双眼睛简直会说话,在夜色中透着两点清润的光,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责任感,压低声音道:“有野猪,没事,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没事的。” 说完他抄起车门旁装符的木匣子转身出去,来到已经熄灭的火堆旁,现在用火折子点火来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引火符,最近他已经开始练习画这种符了,但效果不算太好,他想从现成的那一沓符箓中找出从青婴山带出来的引火符,可也许是太紧张,他翻了半天一张也没有翻出来。 正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猝然而至,被小黑引开的野猪去而复返,直直朝着目标最大的马车冲去。 陈闲见状,立即抄起铁锅敲击地面弄出巨大的声响,野猪被唬得顿了一下脚步,转头向他看来。 对上那张丑陋而狰狞的野兽面孔,陈闲觉得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唯有自己的心跳震彻天地。 一人一猪对峙了十数秒,黑毛野猪忽然长嚎一声,朝他径直冲来。 危急关头,陈闲无暇多想,只能将自己练笔画的引火符甩了出去,准头还可以,砸在野猪脸上爆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火光,但威力很一般,没有造成有效杀伤,野猪吃痛,不退反进,而且来得更猛烈。 在这时候,陈闲忽然变得非常冷静,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野猪冲锋的时速超过四十公里,獠牙可以轻易次穿狮虎的肚腹,更别提区区人体。 他搬起铁锅,聚精会神,在野猪即将冲上他面门时侧身一拧,躲开那对森然獠牙,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挥—— “duang——!!!” 猪头重重撞在生铁锅底上,野猪吃疼惨叫,铁锅也脱手飞出半丈远。 陈闲感觉自己两条手臂都麻了,却完全不敢耽搁,趁野猪疼得在地上打滚,连忙回到马车边,解开拴马绳,想了想,又从车底抽出剑来,手麻得不像自己的,第一下没拿住,剑头栽下去直接戳进地里,他双手拔出来才拿稳。 漆宿雪在车里问他:“你在干嘛?” “我们先跑。”陈闲坐上车前座,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恐惧已经吞噬了他,之前要与野猪正面作战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也顾及不到消失在林中的小黑了,他抹了抹几乎被汗水遮蔽的眼部,“先跑、先跑再说。” “跑不了的,野猪很记仇。”漆宿雪的声音冷冷的,却很平静,与他的形成鲜明对比。 下一刻,他听见漆宿雪说:“它来了。” 陈闲豁然转头,只见刚刚还疼得在地上打滚的黑猪竟已好端端站起,就在火堆旁边,马车斜前方,距离他不过十步距离,一双猪眼在如此浓夜中竟泛出红光。 简直比鬼片恐怖多了。 一时之间,陈闲只觉一口气上不来,脑中唯余下一个念头:完了,我要害死所有人了…… 一念未毕,那野猪已咆哮而至,獠牙森然如刀,直向车头撞来。陈闲下意识还是抵抗,但手中长剑竟似有千钧之重,未及举起,腥风已扑面而来。 忽地,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五指一紧,带着他的手腕轻轻一转。 下一刻,眼前一片黑影划过,野猪硕大的身躯直接从车头和马屁股之间的空隙飞了过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草屑灰尘。 “嗬……嗬……咔……”几声濒死的惨嚎卡在喉间,野猪侧躺在地挣扎了几息,便不再动了。 夜风拂过树梢,溪水叮咚与树叶沙沙声又重回世间。 “咳、咳……” 陈闲猛然回神,转身看到撑坐在自己身后的漆宿雪,手边没帕子,漆宿雪只能用手捂着嘴咳,咳完后掌心有一抹血。 “没、没事吗?”陈闲伸手去扶,漆宿雪竟直接倒进他臂弯,眼底泛白,还虚虚咳着。 陈闲把漆宿雪抱回车厢,缩在角落里哭鼻子的丫丫立即扑上来抱住他的腰,劫后余生,他也抱住小姑娘的后背,到现在他的双手还在抖。 这时外面传来几声呜咽,丫丫一下子直起身子,叫了一声“小黑”窜下车去。 陈闲将漆宿雪安顿好,撩开车窗看外面,灰头土脸的小狗从灌木中跑回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应该没什么事。 漆宿雪还在闷闷地咳,但没什么力气,咳得很辛苦。陈闲又将他抱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拍他的背,这个姿势要好发力一点,漆宿雪咳了好半天又咳出一口血。 等漆宿雪稍微平息下去一些,陈闲还是不敢将他放平,在他身后塞了两个大枕头让他半躺:“你等等,我去烧些热水。” 漆宿雪半阖着眼睛,没有力气回他。 下车后陈闲先看了一眼野猪,没有动静,应该是死了,转脸又看到丫丫抱着小黑蜷缩在树底下,嘀嘀咕咕在说话,就过去把两小只都抱回车上,又检查了一遍小黑全身,确实没伤,摸着脑袋叫一声好狗,用被子将一人一狗都盖上:“睡吧,不会有事了。” 烧上水后他去细看野猪,一开始还不敢靠近,只用剑捅,确定这畜生真的已经死透后才敢围着看了一圈,唯有猪喉间一线血痕,竟是一剑毙命。 陈闲将被撞飞的锅收起来、吊床也卷好捆在车侧面,这时水也烧好了,端着一碗回到车里后他情不自禁感慨道:“你竟然这么厉害?” 漆宿雪白着脸,显然还很不舒服,但能睁开眼睛看他了,声气虚弱,言语却刻薄:“我才想问你,刚刚发什么愣?” 陈闲丝毫不觉得羞愧,他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他羞愧什么,想了想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我的课业稀松平常,十分粗疏,主要靠人帅嘴甜会说话、讨好师尊才坐上首座师兄位置的。” 他正在喂漆宿雪喝水,漆宿雪直接呛到,咳个不停。 “你肺腑有伤,也许不该这样妄动真……”陈闲想说“真气”,毕竟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幸好理智回归,即时止住,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心说这叫什么话?要不是人家在危急关头出了手,现在死外面的就是他了。 折腾许久,漆宿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一开口就还想咳,只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 “干嘛?不信啊?”刚度过危机,神经紧绷的陈闲话很多,好像不停说话可以缓解紧张,继续贫,“我不帅气吗?嘴不甜吗?对你们还不够好吗?” 喝完水,漆宿雪靠回枕头上,还那样盯着他。 陈闲摸着自己的脸,神色苦恼:“真的一点都不吗?” 漆宿雪终于笑了一下,他太漂亮了,直接把陈闲笑愣了。 “少扮猪吃虎。”漆宿雪声音很小,还那样笑着,陈闲没来由地一抖。漆宿雪继续道,“我记得你在这届‘仙盟大会’上,可是风头无两啊……” 这话一说,两个人都愣了。 漆宿雪是反应过来,自己将上辈子的事说秃噜嘴了——虽然自己因为坠崖没看到,但所有人都对陈闲这一次的亮相如数家珍:在“仙术擂台”上力压群雄、崭露头角、被奉为年轻一辈“第一人”…… 但这辈子,他坠崖昏迷,一直没与其他人接触,怎么会听见关于第一人亮相的传闻? 都怪陈闲,总不按套路出牌,给他绕晕了都。 陈闲则是以为原身在他穿越过来之前就在那“宣讲大会”上展现了自己,不禁想象起当时的场面——一位少年豪杰在“开场舞”中右手舞剑左手用符箓放烟花的英姿……他现在要怎么解释? 为做掩饰,漆宿雪佯装咳嗽,心虚的陈闲也是噤若寒蝉、不敢耍宝贫嘴了,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聊胜于无地揉着对方胸口给顺气,同时在心里盘算到底要怎么胡扯才能糊弄过去。 待漆宿雪平复下来,他斟酌着说:“那个、其实……都是骗人的。” 漆宿雪靠在靠枕上,掀起眼皮看他。 陈闲心一横,接着自己的谎话往下编:“那个我不是说了吗?我是靠讨好师尊上位的,那我又是大弟子,我不行不就证明师尊不行吗?师尊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就帮我一起作这个假,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师尊帮我骗人的。”说完还怕漆宿雪不信,转身捞过装符纸的木匣子,从里面拿出这几天练习所画的符。因为练书法进程缓慢,符还需要一笔画完,基本上可以说是鬼画符,不忍直视,但他丝毫不觉得羞愧,怼到漆宿雪脸上让人看:“你看这些是我画的,这才是我的真实水平,现在信了吧?” 漆宿雪拍开他的手,掀着眼皮又看了他一会儿,道:“这样啊,那我教你。” 陈闲还在心里揣测自己有没有蒙混过关,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漆宿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说我教你。” 这不是坏事,陈闲哪有不应的,只是有点怕怕的:“哦,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之后,漆宿雪又开口问他:“你在想什么?” “啊?”陈闲回过神来,实话实说,“我在想,野猪肉应该也能包包子吧?” 漆宿雪:…… 第26章 清炖银耳 使出那一剑叫漆宿雪元气大伤,后半夜直接昏睡过去。 陈闲却是睡不着,跟野猪搏斗的场景太惊险,眼睛一闭就是野猪獠牙森然冲来的画面。 他记得野外生存节目里说过,公野猪多是独居。漆宿雪杀的这只正好是公的,大概率没有同伙。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早点转移为好。 猪躺在地上,血已流了一大摊。为了不留血腥味,他粗糙地用针线将野猪喉咙的伤口缝了起来,又砍下几根枝叶茂盛的树枝捆在车后,将野猪用渔网兜着放在上面。这样地上就只会留下树木拖拽的痕迹,而不会留下野猪的血肉味。搬猪时他感觉到扎实的重量,少说有二百斤,还担心加上它大花拉不动。事实证明大花力气挺大,完全没问题。 车装好,他索性不睡,连夜赶路。 趁夜赶了百里路,到一处潭水边,陈闲再次安营扎寨。此时天光才微微泛白。 毁尸灭迹,事不宜迟。 陈闲挽起袖子,把猪拖到湖边磨刀霍霍。虽看过不少杀猪视频,真正上手还挺难办。肉块切分得马马虎虎,剔骨时更为狼狈。打开猪腹腔看到内脏,他还趴到潭边呕了半天,搞得满头大汗,衣服也废了一套。小黑在旁边捡骨头碎肉都吃饱了,他才终于把一头猪的各个部位勉强分出来。 这时候天刚亮,他抓着几块带肉的棒骨炖上汤,又另起了一堆火开始炼油。 铁锅烧热,将切下的肥膘放进去,“嗤啦”声顿时此起彼伏。 丫丫也被野猪吓着了,没敢睡,一直粘在他身边。此时吸吸鼻子:“好香啊。” 陈闲用铲子翻动几下,在其中加入少许清水,又抽了几根柴火出来。 “炼油的火不能太大,不然炼出来的油容易发焦发苦,要小火慢熬。”他跟丫丫说着,又看了看还堆在盆里的大半肥膘,略一叹气,“可惜锅太小了,还有的熬呢。” 丫丫蹲在铁锅旁边,乖乖遵循着陈闲“不要火熄,也不要火大”的叮嘱守着火。陈闲趁这个时间将一些肥瘦相间的大肉和不成形的边角料分出来淘洗干净,大的做硬菜,小的剁碎做包子馅用。 回到油锅旁边,只见锅中雪白的肥膘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油中翻滚的金黄色油渣。他将油渣捞出来搁在粗瓷碗里,上面还“滋滋”地冒着油星子。趁热撒一把粗盐,一点白糖,整碗端给丫丫:“晾一会儿尝尝。” 丫头片子才没耐心等到它凉,一不那么烫手了就捻起一块吃,声音清脆:“好吃好吃!” “多晾一会儿,没人和你抢。”陈闲好笑地说她,转头去看棒骨汤,已经熬好了,便跟丫丫说:“去看看月亮哥哥起来没有。” 受的惊吓太大,他整个脑子还是紧绷的状态,稍显混乱。说完才想起来这两个人还在闹别扭呢,但没想到丫丫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拒绝跟漆宿雪接触,而是抱着她的油渣碗噔噔噔地跑向了马车。 陈闲稍感欣慰:有惊无险,还让他俩和好了,还得到了这么多肉,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未成想丫丫很快从车里下来,一溜烟回到他身边,小小的眉头忧愁地皱起:“师兄,月亮哥哥叫不醒。” “叫不醒?”此时陈闲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擦干净手站起来,“我去看看。” 他钻进车厢,看到晨光透过车帘缝隙,在漆宿雪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镶钻的薄纱。 ……嗯?是不是太晶莹剔透了? 伸手一摸,烫得要熟了,全是汗。 === 漆宿雪感觉眼前一片灰白光点明明灭灭,像是无数旧日幽灵在纠缠他。在一个短暂而模糊的瞬间里,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一双可能只存在于回忆的想象中、实际并不存在的手,正温柔地抚摸自己。自己的身躯很小,像个婴儿。 ……这是谁的手呢?是师父的吗?曾经有人这样温柔地抚摸过他吗? 醒来时光点仍在眼前明灭,但不再是黑白,而是金黄色,是阳光。 他感觉身上有东西在动,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陈闲在给他擦身。 陈闲竟然立即就察觉到他醒了,声音很轻地对他说:“你有点发热。别害怕,没事的。” 原来是发热了。 他感觉浑身酸软疼痛,喉咙里像含着刀片,脑子昏昏的,一点劲也提不起来。 ……不过是出了一剑,这时候的身子已经这么差了吗? 他脑子很乱,想不起来了。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眼前时明时暗,身躯也在被人摆弄,唇齿被撬开,苦涩的药汁灌进来,在胸腹间一阵翻腾。他感觉很烦,想抗拒,但没有力气。 陈闲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抗拒,低声跟他解释:“这些是消炎加活血化瘀的药,还是再吃一点,好吗?” 好吗?好吗?好个屁。 你给我机会说不好了吗? 漆宿雪冷冷地想。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座囚笼,将他的思想囚禁在其中,他动弹不得,但脑子似乎是清醒的,只是时不时才能出去放放风。 他的时间感也被这场病侵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听见陈闲高兴的声音:“丫丫找到一株银耳!” 好像就是下一秒,一股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冰糖的甜很温和,银耳炖得软糯滑嫩,不用嚼就顺着喉咙滑下去了。里面还散着几粒枸杞,微微带点果酸,更衬得那甜味清晰起来。温热的羹汤从口腔一路暖到胃里,嘴里那股恶心的药苦好像被冲淡了一些。 他感觉整个人都舒服点了,原来一点普通的甜,就能让人缓过劲来。 然而这点舒适没有持续太久。 后来好像下雨了。 他的骨头又疼起来。 雨声淅沥,不能用吊床,所有人被迫待在车里。 在朦胧的意识中,他感觉很拥挤。 天黑了,车顶上唯一的光源也熄灭。在一片黑夜中,小女孩的哭声非常清晰,似乎在喊:“不要!不要!放开……放开师兄!” 头上那点灯又窸窸窣窣的亮了。 他被吵醒,头痛欲裂,胸中涌上一股恼恨和难堪,喉头也是苦的。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眼前时而刀光剑影,时而鬼影憧憧,时而只有那盏讨厌的灯在黑暗中摇晃,真讨厌,让他无法安眠。 在这些画面的间隙,他又看到那幕虚影浮光,悬浮在一切之上,又或是隐蔽在一切之下,模模糊糊,阴魂不散,他听见陈闲抱着小姑娘说:“不怕不怕,丫丫不怕。是噩梦哦……哎呀,我说过了,我没事的……月亮哥哥也不是故意的,别怕别怕,我说过很多次啦……你不是最喜欢月亮哥哥了吗?” 女孩还在哭,声音很小:“……他掐你。” “他不是故意的哦。” “全是血……” 小姑娘伸手拉开陈闲的衣领,露出脖子上紫红的掐痕,已经好了一些了,之前看起来还是泛黑的。 “没有血,真的没有,都是淤青。”陈闲抓着她的手碰了碰淤青,把领子拉上去遮住脖子,又摸了摸在旁边凑热闹的黑狗头,还在哄,“没事,会好的。” 好一幅温馨的画面,太温馨了,像一个家,一场幻梦。 丫丫抽抽搭搭地睡了,陈闲又凑过来摸他的额头,可能发现他半睁着眼睛,还伸手盖住了他的视线,轻声说:“没事,睡你的。” 灯光昏黄,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晕开一圈光晕。 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感,也失去了清醒时的逻辑判断,思绪不着痕迹的接回不知多早以前,苦思冥想:……那是陈闲的手吗? 陈闲凭什么有这样一双手? 都是假的。 那个女孩和小狗在昏黄灯光下,凑在陈闲面前宛如一家人的画面执着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他恶毒地想:你们就信他吧,迟早都会付出代价,我相信过,我也付出过代价,可怜的家伙们。 相信他吧,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然后他会将你们抽筋剔骨,吃得渣滓都不剩。 毒汁在他心头翻涌。 似乎这双手越温暖,他越痛苦越憎恨。 在苦涩的剧痛中他忽然又做下一个决定:好,我不动手,让他自己动手,我要让你们亲眼看看,他迟早会露出的庐山真面目。 意识断断续续,车在走,车窗在摇晃,窗外的树木也在摇,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天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再醒过来,他感觉身边暖烘烘的。 以为是小女孩终于幡然醒悟,不再跟他闹别扭,他感到一丝陌生的欣慰,低头一看却是鹿,拱在他肋骨旁边,正在啃他的头发。 “啊。”他下意识叫出了声,沙哑难听,一时间都不敢认那是自己的声音。 “醒啦?”没过片刻陈闲便将脑袋探进来,与他对上视线,又爬到他近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清醒吗?” 他喉咙难受也不说话,但陈闲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确认了他的神志,又自然而然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子,松了一口气:“退烧了。” 比起混沌高烧的那几天,他现在感觉是要松快许多,四肢百骸软绵绵的,至少不疼了。 陈闲又问:“喝点水吗?” 见他没有反对,意思就是同意了,陈闲把他扶起来靠好,端了温水来喂他,一边喂一边絮絮叨叨地交代:“你昏迷了,我算算……今天是第五天了。哎,都怪我。那天要是没停下来做椅子就好了,也不会遇到野猪……你吓死我了。” “到哪里了?”喝完水后,他的喉咙也要舒服多了,开口问道。 他本来并不关心行程,但这场病让他的时间感变得很混乱,他本能地想在空间感上找到一些秩序。 “没走多远。”陈闲道,“你病得太厉害了,雨又下得大,找到这个山洞后,这几天我都没敢动。” 坐起来之后漆宿雪可以透过车窗看到外面,车子停在一个山洞中,入目是岩石和山壁,岩石上生着青苔,但洞并不封闭,可能上方有裂口,漏下了一束光。洞里还有一条小溪流,想必这些天陈闲就是在这里取水做饭。 这时丫丫走进他的视野,手里拿着一把野花。 突然她若有所感,转头望来,一对上他的眼睛,吓得松手,花朵散落一地。 双方都愣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她便转身就跑,一地的花也不要了。 这一幕之后,他很心烦,转头看到陈闲的大脸,更心烦,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清炖银耳 第27章 吊桥效应 陈闲觉得漆宿雪这次醒来之后变得不太一样了。 就拿喂水这件事来说,漆宿雪自从恢复意识后一直奉行自己的事自己做的原则,能自己动手的绝不让陈闲动手,不能自己动手的时候也要逞强试试。可这次陈闲喂他水,他很自然地就着陈闲的手喝掉了。 一开始陈闲还不能确定,想着他是大病初愈确实没有力气,也就没有在意。但这之后的种种行为都证实了这点变化。 比如没坐多久,漆宿雪就呻/吟着说腰疼,要陈闲把他抱下去躺着;躺一会儿又说肩膀酸要陈闲给他按;没按完腿又疼了,最后干脆是做了个全身大保健。中途还两次要求喝水,一次要求如厕,起身时不小心撞到行李架上的青石板,又嫌弃车厢里空间太小。一低头看见自己白生生的大腿,又恼恨说伤疤像蜈蚣似的太丑……简直不是一般的事精。 陈闲把这当成是猫养熟了的征兆,头大的同时又有些欣慰。 不确定,再观察观察。 好不容易伺候完这只大猫,陈闲刚想喘口气,猫又躺在那里理直气壮地说:“饿了。” 陈闲看了看天色,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准备晚饭稍早但也不是不行。他问漆宿雪想吃什么。 这几天停止前进,也不全是为了漆宿雪的病,他也需要时间处理那头大野猪。 他絮絮叨叨地跟漆宿雪说起这几日的成果:“我把所有猪油都熬好了,有两大盆。还包了一百个包子、四十个饺子,不过临时砍的木棍用着不顺手,饺子皮擀得不够薄。到下个镇子记得买根擀面杖,你提醒我……你想吃什么?饺子吃得下去吗?不然还是炖点汤或者粥?” 久无回应,他抬头一看,发现漆宿雪已经闭着眼睛没了动静,以为人又昏过去了,紧张地凑过去,却发现他只是睡着了,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陈闲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开始准备晚餐。他先是将猪肚仔细清洗干净,放入陶罐中慢慢熬煮,接着取出新鲜的野猪肉,切成薄片,准备用之前捡到的那块青石板做烤肉。 漆宿雪生病第一天,他们在潭边不远处发现了一棵野芭蕉树。当时他就带着丫丫把能用的叶子都薅光了,在潭水中洗净晒干。蒸好所有包子、又用盐腌了一部分肉,都用叶子包起来,贴上冰魄符保存。他带的原装冰魄符早就用完,现在只能用他自己画的,最近又没有什么时间画,最后捉襟见肘地一张符管两三个包才堪堪分完。天气炎热,剩下这些肉都没法保存,只能尽快吃掉。 猪肚汤熬好后,陈闲掀开车帘看了看,漆宿雪还在睡。这些时日的相处让陈闲摸清了这人的脾气,知道他有起床气,不敢叫他,想让他自己醒,便先和丫丫吃石板烤肉——漆宿雪大病初愈,想必没有吃烤肉的胃口。 野猪肉确实比家养的更腥臊,陈闲吃着不太习惯,但看丫丫和小黑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也高兴,不知不觉多吃了些。 吃了饭又洗完碗,再找不到其他借口拖延,陈闲盛了一碗汤小心端进车里。 漆宿雪还没醒,他不放心地摸了摸那人的额头,没有再发烧。这一摸却把漆宿雪惊醒了,那双狭长的凤眼忽闪着睁开,望着车顶,还有些迷茫。 陈闲凑近轻声问道:“现在有胃口吗?想吃饭吗?” 漆宿雪慢慢将视线转向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陈闲将人扶起来靠好,端着碗与他大眼瞪小眼。见对方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腹前,丝毫没有接碗的意图,心里嘀咕这难道又要我喂的意思? 他试探着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动作放得很慢,给足对方反应的时间。 但漆宿雪始终没有动静,直到勺子碰到唇边,才微微张口。 就在这时,一股独特的香气飘入陈闲鼻中。不是食物的味道,不是草木、风、潭水或者花的香味,是漆宿雪身上的味道,也不是那股奇异的梅香——应该说是有那种梅香,但现在不突出,若不是他曾经闻过也分辨不出来,现在闻起来是一种独特的气息……像冰雪压住了那丛梅,很好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味道怎么样?” 漆宿雪回答:“能吃。” 这已经属于是评价不低的赞美了。 他低下头,在碗里轻轻搅拌,陶瓷勺与粗瓷碗碰撞出轻微的脆响。 他又舀起一勺喂过去,漆宿雪张嘴吃了。 也许正是刻意放慢动作的缘故,他的思维似乎过于活跃了。 ——好近。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真奇怪。 以前不是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漆宿雪还没醒的时候,他抱着给擦身体,比现在近多了,当时自己的心跳有这么响吗? 他一勺一勺喂,漆宿雪一勺一勺吃,他的思维越跑越快,似乎变成了一缕风、一只蝴蝶,随着他的视线在这方寸之地肆意飞动,落在漆宿雪的鼻尖、发梢、肩头,和弯曲如新月的睫毛上。 他盯着漆宿雪的睫毛,想到漆宿雪病重这几日,他真的挺害怕的,很想看到这双眼睛再睁开清醒地看着他,哪怕还是冷冰冰的也无所谓。 现在愿望成真了,再看到这双眼睛,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美丽动人。 ——真漂亮。 最终所有的思绪汇聚到一处,凝结成一个念头。 ——呀,像一只布偶猫。 不对! 在一片安静中陈闲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终于把自己响得清醒过来。 不对呀!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心跳怎么这么快? 跳什么?有什么可跳的? 因为他漂亮吗? 在现代我见识的绝世美人还少吗?(电视上) 因为漂亮就要心跳这么快吗? 难道—— 不对劲,我不对劲。 可能……莫非……也许…… ——是吊桥效应! 工科生理智地分析到,同时脑中划过那一晚倏然如风的一剑。 ……吓死了,原来是吊桥效应呀。 他长舒一口气。 漆宿雪不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你叹什么气?” 找到症结所在,陈闲一身轻松:“没事,就是发现吊桥效应了,问题不大。” 漆宿雪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陈闲还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做自己就好。” 漆宿雪:? 一碗猪肚汤喝了大半,陈闲问道:“光喝汤不够吧,要吃点猪肚吗?” 漆宿雪摇摇头:“累,不想嚼。” 懒死你得了。陈闲无语:“也行,反正你还得留着肚子喝药。” 漆宿雪眼睛睁圆:“我不喝药。” 陈闲确定了,这家伙是真的不一样了。之前虽然也不喜欢喝药,但都不会这样明确地表达拒绝。 他心里觉得好笑,但还是故意说:“你又不吃饭,又不喝药,身体怎么会好呢?” 漆宿雪别过脸去:“我不要你管。” 确定自己把猫养熟了,陈闲心情大好,看他那个憋屈的样子也觉得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可能真的和青少年病人计较,他话锋一转:“对了,有个事情想问你。前天晚上你烧得很厉害的时候,身上好像出现了一些红色的花纹……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刹那间,仿佛有一阵冷风拂过,陈闲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他没来由地一抖,抬头对上漆宿雪的眼睛。这时他发觉周围很黑,车厢里只有那盏不怎么亮的破油灯在发光。漆宿雪那双在他眼中几乎自带滤镜的美丽眼眸也回归了黑暗。 他这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他喉结一动,身体里属于动物性的部分被前所未有地激活,他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浑身寒毛倒竖,生物的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忍不住要发抖。 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驱散心中的寒意,找补道:“……也可能是当时太暗了,我没看清……” “月亮哥哥……” 就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丫丫有些忸怩地爬上来,还拖着一个有她半人高的陶罐,罐口插满了新鲜的野花。 陈闲这才觉得自己可以呼吸了,如蒙大赦,在心里默默记下:猫有逆鳞不能碰。 面上热情地招呼丫丫:“丫丫怎么啦?” 丫丫吭哧吭哧地拖着那个大陶罐过来,陈闲赶紧让出位置。 漆宿雪冷冷看着他们的互动,显然这俩人是早有预谋。 他又想起自己一眼把小女孩吓得花都掉了的事,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索性板着一张冷脸:“做什么?” 丫丫站在他面前,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看就要被吓哭。陈闲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小姑娘这才闭上眼睛,横着胆子一口气说道:“月亮哥哥对不起!我这段时间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只是、我有一点……”说到这气势弱了下去,吞了吞口水才继续,“有一点害怕。” 漆宿雪:“怕什么?” 丫丫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掐师兄的样子很可怕。” 她几乎要哭出来,大眼睛包着两泡眼泪,漆宿雪还能从中看出细微的憎恶和恐惧。 见他不说话,陈闲在后面帮腔:“哎呀,她就是被你那天晚上吓到了,没事,这不都好了吗?原谅她啦,你看她还给你准备了很多礼物。” 丫丫很懂眼色地把那个陶罐子往他面前一推,卖乖道:“师兄告诉我,送人礼物道歉很真诚。我这几天都在找石头,想让月亮哥哥知道我是真心的。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漆宿雪问:“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这么久不理你,让你生气……你也不是故意掐师兄……” “我是故意的。”漆宿雪说。 丫丫和陈闲都愣住了。 “所以你没错。” 丫丫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漆宿雪的视线越过女孩头顶看向陈闲:“我把他认成了另一个人。” “谁呀?” “你不认识。”漆宿雪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做了很多坏事。” 丫丫眼睛一转又问:“你是因为他受伤的吗?” “这次不是。” “哦。” 丫丫听不出来,陈闲却是心中一动。漆宿雪口中的这个人一定是做了很过分的事,他说“这次不是”的意思是其他很多次都是这个人干的。 应该算是仇人吧?所以认错掐他的时候才下那么狠的手。 记下来,以后遇到这个人得远离。 那边厢,一大一小的和解仪式还在继续。 丫丫抽抽嗒嗒地在掉眼泪,想憋憋不回去。漆宿雪抬起手,不熟练地擦了擦女孩的脸蛋:“所以你没错,是我先做错的。你生气是应该的,不要为自己没做错的事道歉。” 丫丫摸了摸鼻子,忽然语出惊人:“那这就不是道歉礼物,是道谢礼物。谢谢月亮哥哥救了我们。” 陈闲心说这丫头厉害,这个情商,以后哄哪个毛头小子不是信手拈来? 漆宿雪无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软软的,黏黏的,变为了一团流质,像化了一样。 冷脸也跟着化了。 陈闲看准时机,在后面督促他们抱一个:“好了,太好了,早这样就好了。哎呀,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嘛,闹这么久,大家都不开心。去吧,去和月亮哥哥抱一下。这件事以后咱们都不提了啊,一笔勾销。以后大家都好好的,有什么问题开口沟通,不要再闹脾气啦。” 丫丫小脚动了动,想走过去又不敢。漆宿雪先张开手,丫丫才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起来。 漆宿雪的身体略微僵硬。 小女孩,软软的。 陌生的流质在他身体里激荡,他感到恐惧。 同时,另一种东西在与这温暖的流质对抗着,是他身体里的毒汁——那是他上一世流出的血泪,总是在他接近松懈的时候提醒他,不要被迷惑,下场会是千刀万剐。 一半的他被毒汁浸泡,一半的他化成了陌生的一滩流质。他不知道怎么办。 小孩还在他怀里哇哇大哭。 他收紧手臂,侧过头,闻到了小女孩头发上的奶香味。这么小,这么脆弱。 让他千疮百孔的破烂心灵都本能地生出一种保护欲。 他听见身体里的毒汁说:“可怜的小孩,你现在这么快乐、幸福,总有一天会还回去。” 另一道声音说:“不会。” 他摸着丫丫的脑袋,抬眼去看陈闲。忽然笑了一下。 那个声音继续道: “有我在,不会再让他得逞的。” “我会一直盯着他,在他变成那个样子之前,就杀死他。” “不会让你见到他的那个模样的。” “到时候你也许会恨我。” “但是相信我,是我救了你。” “我会救你。” “只是你不会懂。” 陈闲当然不知道漆宿雪在想什么,只是被那个笑容照得目眩,以为漆宿雪只是在表达自己跟丫丫和好了很开心,便也欣慰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吊桥效应 第28章 猪肉包子 和好之后,当晚丫丫就和漆宿雪一起睡了。 他们睡得早,等到陈闲也去睡的时候往车里看了一眼。漆宿雪依然规规矩矩仰躺着,丫丫蜷缩在他肩膀旁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小脸红扑扑的很是安稳。这几天闹别扭,小姑娘显然也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好在总算是圆满解决了。 即便如此,这天晚上陈闲依然没睡好。 自从遭遇野猪之后,他就没怎么睡踏实过。神经始终紧绷着,风声鹤唳,一闭眼就觉得不安全。 在那晚之前的行程都像是田园牧歌一般恬静美好,而野猪却打碎了这个幻想,让他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安全的生活其实是一种奢侈。丛林里不仅有野兽毒虫,可能还会有歹人强盗。这个认知让习惯了太平盛世的他立刻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安定感中,而直面野猪的那个画面也反复在他脑海里闪回,林间簌簌风声,都似那畜生的喘息。 他每晚都会惊醒好几次,以为周围又出现了什么野兽,起来查看,自然都是幻觉。后来他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野猪了,已经没有野猪了,但没太大效果。 如是几天下来,他的精神状况急转直下,但也不算没有盼头——他一直寄希望于漆宿雪醒来之后,自己的睡眠状况会有改善。 在他看来,漆宿雪只是体弱,逼急了一剑就能干掉野猪。他甚至想过漆宿雪可能是这个世界给他的金手指,虽然用一次就要照顾很久,也算是一张保命符。 保命符昏迷着的时候,他自然应该警醒起来,等保命符醒了,他也就能轻松一点了吧。 然而事与愿违,他今晚入睡得并不容易。最后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做了梦,是被吓醒的,这回能模模糊糊想起梦里有一团青灰的雾气。 近来他好像频繁地做这个梦,最开始记不得梦的内容,但随着梦境的重复,每天醒来能记得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好像是梦里那个灰影子越来越近了。 白天到来,他感觉好很多,眯起眼睛看向山洞裂缝那一道青白的天光。 雨停了,可以继续上路了。 他起身收拾一番,把早饭做上,那两人也陆续醒了,丫丫牵着小黄出去吃草,陈闲则钻进车里伺候漆宿雪起床。 他熟门熟路地伸手去抱漆宿雪,却在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对方时一顿。也许是多日没有见到漆宿雪睁开眼睛的样子,他竟然觉得对方变得更漂亮了。他感觉不大对劲,转而问道:“你能自己走吗?” 漆宿雪蹙眉看他,眼神冷冽:“什么意思?我很沉吗?” 陈闲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就是问问……你不能的话,我就抱你了。” “不能。” 陈闲先以为这个“不能”是“不能抱”,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意思是“不能走,要抱”。 这让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快了。 漆宿雪确实是变了,好像更依赖他了,或者说把他的照顾更视为理所当然了。 ……昨天不就知道了,这是把猫养熟了吗? 至于心跳变快,完全是自己的问题——吊桥效应作祟,昨天不也都知道了吗? 他在心中宽慰自己,硬着头皮将漆宿雪抱起来。漆宿雪也是老实不客气,自然而然地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这样一来,白皙修长的脖颈和锁骨简直就是近在咫尺。陈闲又闻到了他的味道,这次太近了,闻得太清楚,像冬日的雨水,又有一丝甜味。 再回到马车,将人放好陈闲就想跑。漆宿雪看出了他的意图,冷冷道:“你嫌我麻烦了?” 陈闲脱口而出:“不是!” “那你怎么不看我?” 陈闲还是低着头。他想抬头去看漆宿雪以证明自己不是嫌麻烦,可视线一接触他便移开了。心跳太快,他怕自己出洋相,只能说:“‘吊桥效应’太强了,我现在不适合看见你。” 漆宿雪不明白:“吊桥效应?” “没关系,不重要,很快就好了。”陈闲管不了许多,连滚带爬下了车,“你好好休息吧!” 早餐是野猪肉包子和白粥。因为放了足量的野葱,压下了野猪肉的膻味,味道还可以。陈闲观察漆宿雪的表情,就能知道他也比较满意。 饭后收拾好,正式启程。 一路上陈闲都坐在马车前跟吊桥效应做斗争,好在漆宿雪也没空理他。 跟漆宿雪和好之后的丫丫粘人得很,一直贴在漆宿雪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一会儿给漆宿雪看她的贝壳镜子,说是罗叔叔送的。 漆宿雪对她也有耐心,问她罗叔叔是谁,她说不清楚,胡乱比划着:“罗叔叔有一头好漂亮的毛驴,背着两个大箱子,可神气了。” 这个话题说完,她又显摆陈闲绑在她腰上的平安符,说这是郎中爷爷奶奶送的。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又是郎中爷爷奶奶是谁?这顺理成章要扯到他们捡到漆宿雪那个雨夜的惊险经历……后来又说到了那棵看不到天日的巨树和在树下捡到小黄的故事…… 孩子的语言天真跳脱,时不时有陈闲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他坐在前面听着都经常会被逗得忍俊不禁。 小姑娘就这么说了一路,把自己说得精疲力尽睡了过去。 丫丫睡了,陈闲自己的心理建设也做得差不多,转身探进车帘,明知故问:“睡了?” 漆宿雪抱着小女孩的上半身,看着她的时候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一抬头又是一张冷脸:“嗯。” 陈闲爬进去,把丫丫捞起来。 漆宿雪肩膀肋骨骨折,都不是好固定的位置。陈闲笃信“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俗语,还让漆宿雪吊着一只手。 抱个孩子一会儿没什么,太久肯定会累,更别提已经叽叽喳喳陪她说了一路。 他把丫丫平放在漆宿雪旁边专门为她铺的小床褥上,用小毯子盖好肚子,嘴里嘟嘟囔囔的:“这小兔崽子话也太多,你不舒服就别紧着她闹,有什么话以后能说的机会多着呢。” 漆宿雪对丫丫比较宽容:“没事。” 安顿好丫丫,陈闲又抬手自然而然地摸了摸漆宿雪的额头:“挺好,没烧。” 漆宿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给他盯得头皮又有点麻。一是害怕刚压下去的吊桥效应卷土重来,又怕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正要抬手去摸,漆宿雪便开口问他:“你脖子上的伤怎么样了?” 陈闲愣了愣,他都快忘记这回事了,反正疼是不疼了,撩开领子展示:“早就好了,你看。” 漆宿雪看着他的脖子。那截修长优美的脖颈线条流畅,连接着心脏的血管在皮肤下突突跳动,散发出健康血肉的温热气息。 跟他在病中虚影里看到的景象差不多,淤青更散了些,紫红快褪尽了,只剩些淡淡的青黄。 陈闲看漆宿雪久无动静,低头对上漆宿雪的目光,后背就是一凉。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真吓人,那眼神真吓人,就像在看一盘饕餮盛宴。 随后又自己骂自己神经病,吸血鬼电影看多了。 他后退一点,抬手遮了脖子,扯开话题:“还有,你之前不是说要教我画符吗?” 漆宿雪眼皮一抬,又盯着他看。 遇到野猪那天晚上,漆宿雪本是不打算出手的。区区野猪,陈闲不可能搞不定。 ……没想到他真就搞不定,或者说是在装作搞不定。 但也太奇怪了,陈闲扮这个猪是想吃哪只虎? 现在还要跟着他学符? 谁不知道青婴山陈闲是这一辈的符术第一人? ……算了,想不明白,倒也不必想,反正他会一直盯着他的。 他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漆宿雪心思百转千回,微微点头:“是有这回事。” 陈闲丝毫未觉,直接说:“那你快点教我吧,我会好好学的,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也能有点用。” 这次野猪事件是把他吓到了。虽然发现漆宿雪有“金手指”级别的实力,但简直是个纸糊的美人灯,他还是自己有点自保手段为好。 漆宿雪却转了转眼睛拿乔:“就这么随便教你了?” 陈闲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拜师?” 漆宿雪倒是一愣:“你不是有师父吗?” 陈闲目前是完全不明白这个世界的师徒体系,是不是有了师父不能拜第二个师父。为防穿越的事情败露,连忙顺坡下驴:“也是……” 他这时回过味来,漆宿雪并不是想让他拜师,又暗示不能白教,那是有什么事想让他做?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交换,天天给人当铲屎官、管吃管喝还不够吗?但这话他也不敢说,就睁着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漆宿雪。 漆宿雪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轻咳两声道:“病中无聊,你给我找些事做。” 就这?陈闲松了口气,问他:“看书吗?” “伤神。” “我给你念?” “劳心。” “……难不成停下来钓鱼?” “太晒。” 陈闲遂又明白过来,这人不是真让他去找事,而是已经有决定了让他猜,但他想了半天实在没头绪,只能直接问:“……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漆宿雪果然慢悠悠道:“早年在师门身体很差,师兄教我编草打发时间。” 陈闲的脑回路跑了一会儿:“所以你是想要草?” 漆宿雪没说话,意思就是默认。 陈闲无语了,直说嘛,整这些弯弯绕绕的。他都差把人当祖宗供着了,几根草难道不去挖吗? 日更的理想彻底破灭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猪肉包子 第29章 草编小狗 丫丫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光太亮,她把脸埋进旁边的织物中,余光飘出去观察周围的环境。 最大的光源是撩起车帘的车头,陈闲的背影被笼罩在其中,显得有点模糊。身后传来毛茸茸的热度,她不用看也知道是小黑四仰八叉地贴着她,这一个多月来小黑长了很多,一根狗条抻直了几乎跟她一样长。小黄倒是长得没有那么明显,可能是不爱吃东西的缘故,此时正蜷缩在她脚下,也在睡。 右侧车窗也有光,但不是直射的。她刚刚醒来的脑子逐渐清明起来,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脸是埋在哪里——漆宿雪的衣袖。漆宿雪生病之后陈闲就给他加了一件自己的道袍外衫,所以她现在闻到的味道是属于那两个人的。有点香,更多的是温暖,让她感觉很安全。 前两天她真的很难受,以为漆宿雪是坏人,这对她的打击相当大。 但现在他们已经和好了,月亮哥哥不是坏人,真是太好了。 有一些瞬间的到来完全是巧合的、偶然的,在它到来的时候,人往往不能马上意识到其重要性,而把它当成一个很平常的时刻来对待。 就比如这一瞬间。 这一个瞬间、这个瞬间中的场景、气味和感受,她记了很多年:车子轻轻摇晃,陈闲笼罩在光芒中的背影,小黑传来的温暖热度,天光,还有漆宿雪身上的香气。 此时的她并不能意识到这是多么宝贵的财富。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轻轻叫了漆宿雪一声。 下一刻,她闻到一股花香。漆宿雪伸手摊开在她面前,手心躺着一只绿白相间的草编小狗,翠绿的狗身中夹杂着白色野花。 她惊喜道:“好可爱!” 漆宿雪轻轻笑了一下:“拿着。” 她不敢相信般:“给我的吗?” “是的。” 她抬起小手,想去拿,又不敢,因为这只小狗实在太精致了,每一根草茎都编织得一丝不苟,眼睛是两颗圆圆的黑色小石子,炯炯有神,惟妙惟肖,就像只缩小版小黑,她有点怕把它碰坏了。 漆宿雪当然没她这么宝贝这种小玩意儿,捞起她的手塞进去,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丫丫爱不释手地捧着看了一会儿,嗲声嗲气地问:“为什么给我啊?” 漆宿雪轻描淡写道:“和好的礼物。” 丫丫眼睛亮晶晶,高兴得话也不会说了。 漆宿雪忍不住逗她:“喜欢吗?” 小孩子直言不讳:“非常喜欢!超级超级喜欢!最喜欢!” 漆宿雪下意识看了前面的陈闲一眼,心说这浮夸的语言风格都是拜你所赐吧。 陈闲也在悄悄注意后面,他发现漆宿雪好像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比如得到礼物之后一定要回礼,觉得两不相欠了才会拆开自己的礼物。 丫丫捧着草编小狗去前面给陈闲展示,漆宿雪便拎起丫丫昨天给他的陶罐,因为罐子很重,不可能只有花。他将罐口的野花拿出来放在一边,将里面的东西一颗一颗拿出来看。大多数是河里的石头,形态各异,被冲刷得圆润透亮,对着阳光会折射出非常美丽的色彩,看得出来每一颗都是用心收集来的。 忽然,他摸到了一个粗糙坚硬的东西。 还不小,要把周围的小石头都拿出来才能拔出这个,颇费了点功夫。 ……嗯? 这是…… 丫丫忽然站起来扶着陈闲的肩膀,跳了两下,往前方一指:“哇!师兄你看!”也没忘了刚和好的漆宿雪:“月亮哥哥,你也看!” 展现在车子前方的是一大片荷塘,地图上显示这周边没有村落,所以很大可能是一片无人照料的野塘。 塘面一眼望不到头,荷叶挤挤挨挨的,青翠欲滴,荷花也生得自在。一阵大风吹过,花叶便都活了起来,一大片绿浪在风里翻滚,你推我挤好不热闹。 “哇——”陈闲也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更让他兴奋的是,这又是一处地图上没有标示的景点。也不知道是地图绘制者没有走到这里来见到这片荷塘,还是他(她)来到这里的年代这里还没有荷塘。 不管是哪种情况,又给他机会增补地图内容了! 他回到车里翻出笔墨,倒了一点水调淡,小心地往图上画,在笔尖几乎要接触到纸张的时候又有些迟疑,转脸问漆宿雪:“你会画画不?” 漆宿雪没醒的时候,车里只有他和丫丫,画得丑也没人搭把手,之前那片“花花坡” 就画得蛮抽象的,主要他真的跟水墨合不来,这么精致一张地图,哪怕后来增补,能有匹配得上的字画就更好了,遂有此一问。 漆宿雪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来,却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画画?” “在这里画一片荷叶。”陈闲指着仔细校对出的位置,在地图上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 漆宿雪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却道:“一张地图,画它做什么?” 他知道这张地图不是陈闲绘制的,从字迹来说就对不上,他见识过陈闲给他看的狗爬字,也见过上一世陈闲正经写的字,跟这张地图上的都不一样。 陈闲欣赏的目光划过整张地图,由衷感叹:“这张图画得这么好,但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有子孙后人增补更新,不是更好?说不定还能成为传世之宝。” “这是你的先祖所绘?” “不是啊,偶然所得。” 陈闲抠了抠脑袋,“哎呀扯哪儿去了?你会不会画呀到底?” 漆宿雪又看了他几秒,伸手:“拿来。” 陈闲小心地把地图放在他的膝盖上,又狗腿地奉上笔墨,看漆宿雪寥寥三笔就画出了一片栩栩如生的荷叶,连忙趁热打铁,给他换了一只朱笔:“把景点名也写上!” 漆宿雪已经对他时不时蹦出来的新鲜名词免疫了:“写什么?” 陈闲皱着眉头想了两秒,转头叫丫丫:“丫丫,你给这片荷花池取个名字吧!” 丫丫也想了几秒:“叫大绿池!” 漆宿雪:“……” 陈闲却没有异议,还表扬了她一番:“好!就叫大绿池!”转头一看漆宿雪没动,还给他解释,“咋啦?就大小的大、绿色的绿、池……” 漆宿雪嘴角一抽打断他:“我知道!” 然后飞速在那片荷叶旁边写下“大绿池”三个字,完事后将地图往陈闲身上一扔,不愿再看。 陈闲倒是没感觉到他的嫌弃,又喜滋滋地展开地图,跟丫丫头凑着头靠在一起开心了一会儿。 漆宿雪终于忍无可忍,轻咳一声:“我还有一件事要讲。” 感觉到他蛮郑重的,陈闲头皮一麻,下意识开始思考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蠢事,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怎么啦?” 转头只见漆宿雪从丫丫给他的陶罐里拿起一坨东西:“这哪来的?” 丫丫有记忆,但不多:“卡巴娜娜!” 陈闲:“……是卡皮巴拉。” 丫丫凑上去跟漆宿雪讲了半天,漆宿雪勉强弄明白,他们是在温泉池捡到这玩意儿的。 陈闲观察着他的表情,略有些忐忑:“怎么了?” 漆宿雪反问道:“你叫它什么?” “卡皮巴拉。” “为什么这么叫?” “……随便起的。” 漆宿雪目光探究,十分疑惑:“你不认识?” “……不认识。”陈闲还是心虚得很,观察漆宿雪的表情,揣摩最坏的后果能有多坏……想来想去不觉得一个石头雕塑能有多么厉害,难不成他们捡走了什么民族的神兽? “这是暖鼋。”漆宿雪终于解惑,“习性嗜热、性情温吞,寿命极长,民间称其为‘石菩萨’,有的可以活几百年。” “哦……”是种挺厉害的生物,也许在这个世界观中替代了乌龟的位置? 漆宿雪看着他:“暖鼋有种特性,在干旱年间可以蒸发自己体内的水分,把自己变成石头,这种状态可以持续数月数年甚至数十年,直至水分与热量达到需要的量时再‘复活’,这也许是他们长寿的关键。” 陈闲跟他大眼瞪小眼:“?” 漆宿雪微微点头。 陈闲看了看石雕又看了看他,难以置信:“……你说这东西……是活的?” 漆宿雪又点了点头。 丫丫倒是开心了:“你看师兄,我就说它会活过来吧!” 陈闲并不完全相信:“要怎么做?” 漆宿雪耐心耗尽:“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泡进水里?” “热水里。” 陈闲还是觉得扯,当然也有一些好奇,更架不住丫丫的跃跃欲试,就地扎营,生火煮起热水。 怕热水不够用,他用了最大的锅煮,很费功夫,便将椅子摆好,把漆宿雪抱去坐着看火。趁这个时间他去荷塘里挖莲藕采莲蓬,还选了几片新鲜大荷叶。 等他回来水已经烧好,他又从车里搬出盆和葫芦瓢来,拿给眼巴巴的丫丫,任她去折腾,不过还是叮嘱道:“别直接放热水里啊,给人家烫死了,先放冷水一点一点往里加热水知道吗?” 丫丫欢天喜地地去了。 陈闲也搬了板凳放在池塘边,清洗他找回来的莲藕。 漆宿雪指挥着丫丫去打了小半盆荷塘水,把小石雕放中间,又看着她用葫芦瓢一点一点的往盆里加热水,见她上手了,转头问陈闲:“你不来看?” 陈闲心里其实不大信这东西真能复活,还觉得是个石头,又不愿直说影响他们的积极性,只道:“你们弄着,等它要活了,我来看。” 漆宿雪安静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在干什么?” “准备晚饭呀。”陈闲道,“我才发现今天是小暑,正好遇到这片荷塘,弄点新鲜的来尝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草编小狗 第30章 炸荷叶花 陈闲拿着一把莲蓬在剥,剥出来的莲子放在旁边的粗瓷碗中:“而且陈大夫不是说了,要降心火,这莲子降心火最好,可清热了。” 在八曲村遇到的那位游医本姓陈,竟然是陈闲本家人。 陈闲因此更相信她,漆宿雪却更不感冒:“你信她的鬼话?”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陈闲把装了大半的瓷碗捞起来,递到漆宿雪手里,同时说出了最重点,“人家又没有骗钱。” 漆宿雪捧着碗:“干什么?” 陈闲理所当然道:“剥莲子啊。” 漆宿雪盯着碗里绿油油圆滚滚的东西,静默片刻:“怎么剥?” 陈闲没想到他连这也不会,但转念一想,他肯定是在仙门长大的,古人都信奉君子远庖厨,仙人不是更应该远?而且那些仙门应该都有食堂,漆宿雪见到的食材应该都是处理好的,这种原生态的好东西他可能确实没见过。 陈闲便剥了一颗给他做示范:“你看就这样剥开,里面的这个白色的才是能吃的,还有啊。”他又将白色的莲子从中掰开露出里面一段段嫩绿的小芽,“这个小芽是苦的,我倒是可以吃,不知道你和丫丫爱不爱吃,有空的话也可以把这个掏了。” 漆宿雪眉头一皱:“好麻烦。” 陈闲知道这家伙只能顺毛摸,也不再说什么,轻轻揉了下他的头,转头去处理其他食材了。 果然,漆宿雪抱着碗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剥起来。 午后的天气闷热,蝉鸣聒噪,陈闲蹲在岸边,仔细清洗着刚采来的莲藕和菱角,洗好后用小刀利落地刮皮、切片,舀来一盆水将干香菇和笋丁泡上,淘洗了米上锅煮着,又从行李堆最下面翻出大蒸笼,铺一张用筷子戳出几个洞的大荷叶,码上糯米、白米、野蚕豆、香菇粒和切好的猪肉,撒上一层薄盐,再盖上一张荷叶,最后盖上蒸笼盖子,放在一旁等晚点再蒸。 这时他转头去看还在搞科研的丫丫,从她紧皱的小眉头就能知道复活计划并不顺利。 他走过去看,那颗躺在盆中间的石雕并无动静。 丫丫抬起头问他:“师兄,它怎么不活?是不是水还不够热?” 陈闲试了试水温,吓一跳:“可不能再加了,这都快开了。” 丫丫的两个小啾啾似乎都垂了下去。 陈闲心道果然没那么玄,又见不得丫丫难过,便牵了丫丫的手,道:“给你做个好吃的。” 丫丫很失望,但听到好吃的又高兴了。 陈闲把丫丫牵到岸边,挑了几朵荷花和几片荷叶,撕成巴掌大小,让丫丫帮他洗干净。自己用面粉、淀粉、少许盐和水调成稀薄的面糊,再把丫丫洗好的花瓣与叶片裹上。 然后他来到还在咕嘟冒泡的煮粥铁锅旁,借火很容易又升起一个火堆。 炒锅烧热、放入一大块猪油——他们现在是猪油大户,不必太过节省。 “站开一点。”陈闲嘱咐丫丫。 待猪油融化成清澈液体状,空气中便腾起细腻的油香,陈闲将裹着面糊的花瓣与叶片一一放入油锅之中,炸至酥脆捞出放入小簸箕,一半撒盐,一半撒糖,完成。 “锵锵——炸荷花!” 丫丫热烈鼓掌,呱唧呱唧呱唧。 “好香啊!好漂亮!” 陈闲把簸箕递给她:“去吃吧。” 丫丫开心地接过:“花花也可以吃吗?” “我做的就可以。”陈闲道,“你尝尝好不好吃。” 丫丫捏起一片咬了一口,咯嘣脆:“好吃!” 丫丫端着簸箕去跟漆宿雪卖了一会儿乖、跟他分享了新零食,俨然已经忘记了失败的科研。不多一会儿,又带着小黑小黄两大护法玩去了。 四下里忽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风掠过荷塘的沙沙声。 漆宿雪一边剥莲子,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陈闲,那人连着忙活了许久,现在坐在池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东张西望,肩膀的线条紧绷着,似乎处在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这一世相处下来,陈闲表现出的样子——至少装出来的样子是很温和可靠的,漆宿雪没见过他这种草木皆兵的窝囊样,看着不爽。 他把最后一颗莲子里的嫩芽挑出来,开口道:“剥好了。” 他忽然出声,陈闲吓得一个激灵,略有些恍惚地接过去:“哦好,谢谢。” 漆宿雪趁机问:“你怎么了?” 陈闲还在状况外:“什么?” “你怎么了?”漆宿雪的话依旧不好听,“看你脸黑成什么样了?昨晚没睡?” 陈闲挠了挠头,又下意识的四下张望一圈,不太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多半是ptsd了,可是没法控制:“我总觉得还会有野兽……” 漆宿雪:“这算什么事?在周围贴几张驱兽符就成了。” 陈闲一听:“驱兽符?” 是啊,明明在《日用符箓小集》看过,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他在回忆木匣子那一堆符里面有没有这一种,嘟囔出声:“如果没有可以进城买一些……” 漆宿雪却道:“买什么?画呀,我不是说了可以教你。” 陈闲对自己的画符能力没什么信心,冰魄符引火符这种小符就算了,就算效果不佳也不会死,驱兽符这种事关人身安全的东西还是货真价实一点为好,遂道:“我这不是还没开始学吗?要不你先画两张用着?” 漆宿雪语气平淡:“我现在用不了灵力。” 陈闲一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画的符效果不佳,不单是笔法问题,更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用“灵力”。 看过那么多文艺创作,让他理解“灵力”的意思并不难,可要真的运用又是另一回事。 时间不早,他一边琢磨一边动手做菜。 他首先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自己到底有没有灵力? 灵力是跟着身体走的,还是灵魂? 如果是前者,那大概率就有。原身是青婴山首座弟子,灵力应当不弱。可他要如何调动?直截了当问漆宿雪么?万一被看出壳子里换了人……漆宿雪会不会把他送去搞研究?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不会。毕竟做研究哪比得上有个任劳任怨管吃管喝的铲屎官? 也不一定,他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来预判漆宿雪的,这太冒险了。 而如果是后者,这所谓的灵力是跟着灵魂的,那他来的那一刻,“陈闲”的灵力也许已经随着原主的意识消散了…… 做菜对他来说是一种放松,一边做还能让头脑更清晰,思维更活跃。他的思绪转眼之间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手下的动作却有条不紊、不紧不慢。 忽然,漆宿雪扬声喊道:“丫丫!” 陈闲握着锅铲的手一抖,下意识觉得可能出事了,毕竟漆宿雪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讲话。 好在他回头的时候漆宿雪继续接道:“快来看!它活了!” 陈闲便闻声把目光放回装着卡皮巴拉的木盆。 灌木丛一阵乱晃,丫丫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头发和裙摆上沾满了草屑:“真的吗真的吗!我要看我要看!” 小黑表示自己也很感兴趣:“汪汪!” 连大花也慢慢悠悠靠了过来。 在十双眼睛炯炯有神的注视下,盆里的石雕真的发生了变化。 先是水面泛起了一丝极细微、极细微的涟漪。然后石雕表面的石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浅淡,小兽背壳上的瘤状凸起变成了橘红色,像是在吸纳温水的热量。 咕噜。 一串气泡从水底升起。 它在呼吸。 下一刻,它在水中扑腾了两下,然后爬起来,脑袋冒出水面,黑眼睛湿漉漉地观察四周,小嘴虚空嚼嚼嚼。 这场面对在场大多数人都可称奇幻,陈闲更是被惊得说不出话,一时间世界似乎静止了。 这时姗姗来迟的小黄越众而出,两个慢条斯理的家伙相遇了,互相闻闻彼此,然后同时打了一个喷嚏。 丫丫恍然回神,惊呼:“真的活啦!” 陈闲也是叹为观止:“真的是真的……” 漆宿雪看着丫丫神情温柔、唇角带笑,话语却依然冷淡:“还能有假?” 陈闲推测道:“它是不是要在一个很精准的温度才能活过来?” 漆宿雪耸耸肩:“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很少见的异兽,我也只在《万兽经》中读到过。” “它好像想出来!” 丫丫看着挂在盆边上不去下不来的小东西。 陈闲问漆宿雪:“…… 你之前说他叫什么来着?” “暖鼋。” “哪个暖?哪个圆?” 漆宿雪:“……” 哪个圆对小文盲来说无关紧要,她现在在考虑更重要的事情:“怎么办?我们要把它送回家去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个小东西往回走几百里路?陈闲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下一秒又意识到自己的丑恶,含糊道:“它看起来也一般想回去吧……”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胡诌,那小东西一双圆溜溜的豆豆眼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漆宿雪,因肚子卡在盆沿上,四肢在半空中划拉着,是恨不得飞到漆宿雪身上。 陈闲看不下去,直接把它捞起来放在漆宿雪膝盖上,触感有点像他想象中的穿山甲壳子。 这下好了,它如同到了天堂,直接往漆宿雪怀里钻,那它当时是怎么跟着他们上车的也就破案了——漆宿雪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使得它偷偷爬到漆宿雪怀里睡了,因为缺水,就在漆宿雪怀里变成了石雕。 漆宿雪拎着它的后颈给揪起来,瞪了陈闲一眼,又对上丫丫眼巴巴的样子:“那就……养着?” 丫丫:“耶!” 陈闲也说不上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比起重走千里路多捡一个东西是要好一点吧? 他认命道:“那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丫丫毫不犹豫:“小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炸荷叶花 第31章 蜜舌头汤 陈闲在荷塘边,一手持锅,一手握锅铲,动作流畅自如。他取荷塘中最时令的食材:鲜莲子、嫩莲藕、菱角肉和笋片大火爆炒。锅气猛烈腾起,食材的本味被热力激发,伴随着油脂的香气弥漫开来。起锅前,他用做炸荷花剩下的面粉糊勾了一层极薄的琉璃芡,将所有鲜味锁在其中,荷塘小炒完成。 他将小炒装盘,端到河边一块平坦的石面“桌”上。此时桌上已摆了一盘荷叶糯米藕、一盆莲子粥,以及一笼热气腾腾的蒸物。 “开饭啦!” 几人围坐石桌,陈闲揭开蒸笼盖,白汽轰然腾起,带着滚烫的荷叶清香,混合着米饭与肉丁的香气扑面而来。待白雾散去,才能看清里面一个个包裹得圆润饱满的荷叶小包。他在米饭蒸至八成熟时开过一次盖子,将里面的糯米、白米、野蚕豆和猪肉与炒香的香菇丁、笋丁混合,加入少许酱油和盐调味,再用新鲜荷叶包裹成数个小包,上锅又蒸了一刻钟,让荷叶香气充分渗入米饭。 他弯腰放下蒸笼盖子,忽然想起来:“对了,我还忘了那个!” 丫丫立即问:“什么呀?” 陈闲已经跑回做饭的火堆边,端起一个小锅回来,冲丫丫笑道:“这个!” 他把锅里的东西给丫丫看,漆宿雪也偷偷一瞥,只见里面是熬得微微泛黄、如同蜜蜡般的清澈液体。 陈闲倾倒小锅,将那液体均匀地倾倒在糯米藕上,液体沿着藕片缓缓流下,渗入藕洞中的糯米,余下的在荷叶盘中聚成一汪蜜糖水,这让本来就十分精致的糯米藕看上去更为晶莹剔透。 陈闲却不甚满意:“本来应该用桂花汁的,现在没有,用红糖水将就一下。” 丫丫眼睛亮亮地看着在糖水中闪着微光的糯米藕,吸了吸口水。 陈闲好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吃吧吃吧!开动!” 剪开荷叶包,米饭油润光亮,颗粒分明,底部浸润着汤汁,吃的时候每一口都带着浓郁的荷叶清香,香菇丁的鲜味和猪肉的咸香完美融合。小炒清爽,莲子粥微苦回甘,但不出陈闲所料,丫丫最喜欢的还是糯米藕,藕片粉糯,糯米软韧,糖香馥郁,甜味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十分奢侈。陈闲看着她餍足的模样,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在现代社会遗失了的某些东西。 同时他发现漆宿雪也很喜欢甜味,虽然吃得十分斯文,但伸筷子夹糯米藕的频率却极高。这让他心头更软,心想这也是个孩子。 每只小动物也得到了各自的美食——小黑的饭食跟人吃的差不多,都是加调料前陈闲给它留的。至于小圆,陈闲和漆宿雪都不知道它吃什么,就都给它放了一些,后来发现它最喜欢吃荷叶和糯米,看来是个食草动物。 一顿丰盛的小暑宴圆满结束。 今天很放松,陈闲以为自己能睡个好觉。他躺在吊床上,听着夏夜虫鸣,身体很累了,精神却久久不能入眠。 不知道过了过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仿佛陷在一张巨大的、无底的棉花糖里,心里知道这可能是即将入睡的信号。他努力保持这个状态,渴望久违的沉眠。然而朦胧间只见一袭青影闪过,像一块飘荡在水中的薄纱,带着寒意。 那是什么? 他冒出这个念头,身体却本能地不想去深究,因为它太累了,迫切需要休息。也许只是树影,或者蛾子,他对自己说。 然而,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那抹青影竟然又出现了。 他是仰躺在吊床上的姿势,那抹青影老是在他的视线边缘活动,似乎是围着他的吊床转。 他感觉越来越冷,想抱住自己的胳膊搓一搓,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如陷泥浆,根本动弹不得。也是此刻,他发现自己的眼皮似被糨糊黏住,并没有睁开。 ……闭着眼睛怎么能“看见”东西呢? 这个念头足够诡异,让他逃避的神智瞬间清醒。 ……动不了。 ……他动不了了。 ……眼睛也睁不开。 可是……可是……他居然把那东西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那好像是一个人,正站在吊床边,俯下身子,离他越来越近…… 太黑了,他“看”不清那张脸,只惊觉有东西在耳道内蠕动……那张越来越近的脸——是对方的头发在往他脑子里钻! “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惊怒拔地而起,他倏然间冲破了桎梏,猛然坐起身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汪汪汪汪汪汪——” 小黑被他一吓,跳下马车冲着他一通狂吠。 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在狗叫声中找回一点安全感,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呼出一口长气:“吓死我了……” 他四下顾盼,再次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没有什么青衣鬼,也没有野猪。 小黑吠叫着往吊床跑,到床旁边还在叫。陈闲回过神来,一把将狗捞到膝盖上,捏住了它的嘴筒子,又揉捏了它一番,感觉好点了。 手一松,小黑便从他膝头跳下,一溜烟跑回了车里。 “小白眼狼!”陈闲愤愤骂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白养了它那么久,多抱一下都不愿意! 他的视线下意识跟着狗回到车上,忽然心脏一跳,差点没被吓死。 只见被撩起的车帘后面有个黑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因为坐得很直,又纹丝不动,框在车窗的方框里,像一道漆黑的裂缝,从中吹来冰冷的风。 这一瞬间,理智告诉他,那肯定是漆宿雪,因为车里只有漆宿雪是这个形状的,可是这一瞬间的恐惧却不比在梦中被鬼的头发钻耳朵更小,甚至大得多。 他感觉到了一种超越本能的、理智之上的、庞大的危险和惊悚。 好在下一秒,那黑影开口了,是漆宿雪的声音,将陈闲那阵没来由的惊悚感驱散不少:“怎么了?” 陈闲不好意思说自己被噩梦吓成这样,更不敢提刚刚那个惊悚的瞬间,只含糊道:“没事,睡吧。” 他翻了个身,背对车厢,扯紧身上的毯子,微微蜷缩起来。 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持续了很久。 但他完全不敢回头。 他后来又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梦,分不清楚那是梦还是半梦半醒间的臆想,总之是睡得不踏实,睡起来比不睡还疲惫。 现在只能庆幸这个身体底子好,一连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从外表上都看不大出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在这六月的天里,陈闲越躺越冷,索性爬起来干活。 他收拾好自己,去林子里劈了一些柴装进“后备箱”,天也差不多亮了,丫丫带着小黑从车里钻出来,自己乖乖端着脸盆去洗漱。陈闲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觉得自己终于缓过来了,白天和晚上似乎是两个世界,阳光将夜里的寒意驱散。 把最后的猪骨炖上,陈闲去车里看漆宿雪,见他睁开眼了,便去伺候他起床。扶抱他的时候陈闲并不觉得麻烦,反而因为与温热的人体接触而感觉到了一丝慰藉。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颇为陌生的希冀,渴望与这人有更多、更大面积的接触,但这种冲动被生生压下。 昨天晚上那惊悚的一瞬间和后来仿佛被人窥伺的感觉他认为都是自己的心理阴影。 “应该是野猪造成的PTSD加上睡眠障碍造成的神经衰弱,促成了我对另一个近成年个体的心因性依赖。”现代工科生自我诊断到,“这是我自己的心理问题,不能把麻烦带给别人。” “我可以克服的。”劝了自己一早上,他现在感觉好多了。 猪骨汤炖好后陈闲揭开盖子,肉香瞬间跟着白气升腾而起。这时凑在一旁的丫丫如平日一般深吸鼻子,发出了“好香啊”的感慨,下一秒,却冷不防抬手塞了一把金灿灿的野花进汤里。 陈闲惊了:“你干什么丫丫?” 丫丫咯咯咯笑了一阵。 陈闲低头去看锅,发现那种花似曾相识,似乎丫丫送给漆宿雪的陶罐子里插的就是这种花,也不知道就是那几朵还是新摘的。可是不管怎样直接这么放进汤就不对,陈闲一边用筷子在汤里捞一边批评丫丫,叫她不能随便把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往锅里放,以前她都不会这样的。 谁知丫丫却道:“姐姐说这是‘蜜舌头’,煮汤会甜!” “姐姐?”陈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还有个姐姐?” 丫丫又支支吾吾不说了。 漆宿雪此刻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书,闻言往锅里看了两眼,对陈闲说:“这花有灵力,吃了有好处,放了就放了吧。” 漆宿雪都这么说,陈闲也就不往外捞了,等包子蒸好就开饭。 哪怕无害,陈闲对这花味道还是将信将疑,不料汤底竟真的沁出了槐花蜜般的香气,便对丫丫颇有些另眼相看。 “这花叫什么?”他问漆宿雪。 漆宿雪摇摇头:“不知道,能感觉到有灵力。” 三人并一狗将一整锅汤喝了个底朝天,进入饭后的贤者时间。陈闲双手在身后撑着,仰头看着蓝天白云,心中生出一丝时间就此停顿的希望。 白天真好,他恐惧夜晚到来。 “对了,小圆呢?”丫丫忽然道。 两个大人一愣,竟然都没想起来那小东西。 丫丫蹬蹬蹬跑回车里,片刻后传来一声惊叫:“遭啦!小圆又变成石头啦!” 换了文名和新封面! 预祝大家国庆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蜜舌头汤 第32章 炸毛小猫 车内水声哗哗。 早饭之后陈闲多烧了一罐热水,发给丫丫让她继续复活小圆了。 同时还有漆宿雪的声音:“这是什么?” 丫丫回答:“这是‘一’。” “一?” “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一,这是二。” 这是漆宿雪在关心丫丫的功课。 陈闲因为睡眠不足,此时大脑比较迟钝,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 直到漆宿雪出声叫他,连叫好几声,他才猛然回神,回头钻进车里:“怎么啦?” 漆宿雪指着一沓丫丫的练字纸:“她写的什么?” 陈闲还没明白过来,照着纸上的字读:“‘一’、‘二’、‘日’、‘人’……” 漆宿雪幽幽道:“是吗?我怎么不认得?” 陈闲一个机灵,清醒了,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哦,这是我自创的简体字,好写。” 他根本没法教丫丫这个世界的文字,繁体字他只能勉强认得,却不会写,而且这个世界的字和他来的那个世界的繁体字也有些细微的差别……也许他才应该和丫丫一起接受启蒙教育。 看漆宿雪还是目光沉沉,陈闲头皮一麻,因为心虚,便努力自证:“我真自创了一套有严密逻辑的简化方法,不信你考我一些字,我写给你看。” 漆宿雪似乎有些兴致,真叫他铺开一页纸在桌上,口述一段文章,陈闲硬着头皮写下来。 写完后漆宿雪将纸抽走,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陈闲低眉顺眼跪坐一旁,大气不敢出。 终于,令人窒息的几分钟沉默之后,漆宿雪开口:“为何作这套简化?” 陈闲已经想好说辞:“我懒嘛。” 因为之前有过铺垫,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说辞,虽然在逻辑上依然站不住脚——文字是用来传递信息的,创造一套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懂的文字,无疑是吃力不讨好,更难以推诿到懒惰身上。 漆宿雪不语,陈闲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也瞧不出他信是不信。 下一刻,漆宿雪话锋一转,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反而道:“那你准备怎么学符?” 什么怎么学?陈闲没明白,但也不敢贸然发问。 漆宿雪眉头一挑,唇角一勾,是个冷笑:“还是自创吗?” 陈闲摇头如拨浪鼓:“你怎么教我就怎么学,绝对不自我发挥。” 他话音一落,漆宿雪便将翻开的一本符术书扔在他膝盖上:“那便先去抄二百遍。” 陈闲没见过书上的符,便问:“这是什么符?” 漆宿雪并不答:“让你抄你就抄,这么多问题?” 陈闲骨子里的实用主义作祟,还想商量:“……冰魄符快没有了,能不能先学冰魄符?” 漆宿雪懒得说话,一个眼神,陈闲就怂了。 他抱着“作业”爬回小桌边,跟对面的丫丫对上眼,这才想起来整件事的始末,转头又对漆宿雪道:“那她的字……还是你来教吧?” 漆宿雪并不推脱,想必也是知道少儿启蒙的重要性:“那不然呢?” 陈闲松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寡靠简体字在这个世界混肯定不行,原本就打算先教丫丫最基础的东西,等之后安定下再把丫丫送去正经上学,但也怕在那之前就把她的知识教歪了,现在漆宿雪愿意接手小丫头的教育,自然再好不过。 “丫丫。” 理骂完陈闲的“功课”,便轮到丫丫。 丫丫是个小人精,十分会察言观色,平时关系再好,这时候也不敢跟漆宿雪嬉皮笑脸,乖乖捧着自己的东西去漆宿雪面前“上课”,学完之后又捧着新的“作业”跪坐到陈闲对面,开始做。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着坐,苦哈哈地抄符纸、学生字。 丫丫一边写字,一边每隔一段时间给小盆子里的小圆加热水,一个多小时后,小东西再次活过来,又奋不顾身地往漆宿雪怀里钻。 后来天下起雨,到晚上也没停。 离开百越府后,他们一路往东北方向前进,现在已经进入平原地区,周遭山岭渐少,山洞自然也少了。 找不到避雨处休憩,便只能冒雨赶路。 陈闲对此接受良好,现在对他来说,跟大家挤在一个空间里,反倒不那么害怕。 晚上他就蜷缩在车厢门口睡。 虽然姿势不舒服,晚间也会因为脖子歪倒惊醒,但噩梦似乎真的没有来,他还能安生睡一会儿。 这雨一下就是一周。 陈闲天天都这样睡。 修仙之人也不是铁打的,长期睡眠不好的恶果终于显现出来,陈闲感觉自己精神越来越差,经常神游。 但不知道为什么脾气越来越不好的是漆宿雪。 他的性格越来越恶劣,或者说越来越原形毕露,又作又娇气、张口就是冷嘲热讽、理直气壮要这要那,还担着个老师的名头,见天的布置抄不完的作业…… 幸亏陈闲本来脾气就好,精神恍惚下还更迟钝,多半依着他顺毛捋,日子也能过下去。 连日阴雨绵绵,途中找不到合适的山洞歇脚,陈闲便灵机一动,在闲暇时间用枝叶按照制作斗笠的方法,编出了一张两米见方的简易雨帘。 他将雨帘的一端牢牢固定在马车的车顶上,又找来两根笔直的木棍固定雨帘另外两角,支出去插/进泥土里,这样便搭起了一张简易的棚子。这些天来,他就在棚子下面生火做饭。 又怕遇到野兽时不能及时逃跑,每次饭后他都会把所有东西装车,以便随时转移。 这天也是这样,临近傍晚,陈闲找到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让马车停在下面,支起棚子做晚饭,并打算就在这里过夜。 饭后他照例收拾东西,盯着丫丫洗漱完,又依次给小黄、小黑和小圆擦过脚,伺候完漆宿雪,再把自己收拾好,就到了睡觉时间。 他倒掉盆里的热水,回到车里,将外面的油灯也挂到顶上——他在之前一个村子的集市上又买了一盏灯,就有两盏了,可以里面一个、外面一个,现在人都在车里,便两个都挂在车内的顶棚上。 如今他的精神已经十分恍惚,注意力只能勉强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很难注意周遭的环境——也可能是周遭环境太过熟悉,他下意识忽略了。 但漆宿雪可忽略不了。 连日来的阴雨让他浑身的伤处都隐隐作痛,本就心浮气躁,而此刻的方寸之地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那三天两头就要变石头的胖东西总学不会教训,非要往他怀里钻,丫丫不依,说那是她的位置,单方面和那小东西吵了起来,刚擦干净的小黑两耳不闻窗外事,凑过来舔他脚,他下意识一收腿,膝盖“砰”的一声磕到不知被谁碰歪冒出来的青石板上,疼得他抽气闷哼,更为不爽。偏偏这时小黄又慢条斯理挤过来,找到一个蹲在他腰侧的舒适位置,开始啃他披散下来的头发。 他终于彻底炸了。 “陈闲!你捡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刚把灯挂好的陈闲遭了无妄之灾,一脸懵逼。 他用力眨了眨眼,清醒了几分,目光掠过车里的各处小场合,逻辑链艰难地跑完一个回路,最终落到漆宿雪挨着青石板、曲起的膝盖上,凑过去给他揉揉:“撞疼了吗?” 漆宿雪看着他那张疲惫灰暗的脸,更为光火,抬手随便指了个活物,继续斥骂道:“我说这些东西都打哪儿来的?!” 被指到的小黑夹紧尾巴,低声呜咽,委屈极了。 “捡来的啊……”陈闲被他鲜明的怒火烧得一个激灵,更清醒了但没完全清醒,先指丫丫和小黑,絮絮叨叨解释道,“先头捡的是她俩,不捡不行啊,我不带她俩走,她俩也没法在青婴山生活下去了。” 再指他:“然后在山下捡了你,你流那么多血,不捡你就死啦。” 又指小黄:“然后是它,在野外骨折了,可怜见的,我不捡,它肯定都被啥东西吃了。” “还有……哦,还有这个。”他又看向已经钻到漆宿雪衣襟里,只露了半个屁股在外面的小圆,“这个不是我想捡的,它自己偷偷上车的,不然现在给它扔出去?” 暖鼋似乎听得懂人话,发出一声抗议的吱—— 陈闲作为难状,话锋一转:“……可我们现在都带它走了这么远,它也没法回去找自己的族人了……现在扔了不好吧……”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总之,如今这个情形,实在非我所愿、非我所愿。” 见他规规矩矩跪在那里,做小伏低、委屈巴巴的样子,漆宿雪只觉心中毒汁翻滚,心火越烧越旺,气得眼睛都红了。 “在你心里,我跟它们是一样的是吗?” 陈闲自以为已经摸清他的脾气,顺毛哄道:“当然不是!当然不一样,你是人嘛……跟丫丫是一样的。” 漆宿雪一掌拍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陈闲一秒停顿没有,连忙去捧他的手:“打疼了吗?” 漆宿雪额角青筋一跳,将他甩开:“不要你管!”顿了一下,又道,“好,你是大圣人,这也要救那也要救,但你救之前能不能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你瞧瞧这地儿!”他伸手比划车厢内可以活动的空间,不到一米宽,“这是人住的吗?什么破烂都留着!我快无法呼吸了!” 陈闲被骂得灰头土脸,却觉得漆宿雪说得也不无道理,看他的生活习惯,以前应该都过得比较优渥,现在挤在这个连学生宿舍床都不如的小空间里,是有些憋屈了。 漆宿雪骂完呼吸不畅,深吸几口长气,看着他依然心烦:“你给我滚出去!” 陈闲一脸为难:“下着雨呢……” 漆宿雪倒头睡下,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了。 陈闲便晓得,今天又算是有惊无险混过去了。 除了还赖在漆宿雪身上的小圆,其他生物都晓得漆宿雪生气了,不敢再惹他,蔫头蔫脑地往陈闲身边凑。 陈闲在车门边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叹一口气,看了眼车厢一半堆积如山的行李,和在夹缝中生存的一行人/狗/鹿,心说也许真该断舍离一下,腾出一部分空间? 可这样一来,旅途生活就不可能有这么方便了…… 不过能把床铺开一点,让人睡得更舒服一点,也算是提升了旅途体验? 他盯着行李山,目光沉痛,思考优化掉哪些比较好,想了半天竟都不舍得。 不知过了多久,漆宿雪从被子里冒出一个头盖骨和一双眼睛,幽幽道:“你为什么不用你那破戒指?” 陈闲:? 漆宿雪暴怒骂人 陈闲眼中:炸毛小猫喵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炸毛小猫 第33章 戒指空间 什么叫用戒指? 这戒指还能怎么用? 结合语境……“用”的意思只能是……装东西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芥子空间’? 陈闲看了看自己手上小小的戒指,只觉不可思议。 要说引火符、冰魄符这些不唯物主义的存在,在现代也有打火机、冰箱空调之流对应,可现代那么昌明的科技都没有研究出使用异次元空间的方法……这里已经实现了? 神游片刻,他发现漆宿雪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头皮一麻,心知又一个大危机出现了——之前装自己不学无术已经很难说得过去了,现在连自己的戒指怎么用都不知道,很难不被抓去研究,只能信口胡诌:“额……这个、这是故人遗物,我不便使用。” 漆宿雪又盯着他看了几秒,什么也没说,又扯过被子蒙住头,不理他了。 陈闲却是睡不着。 本来蜷缩的姿势就不舒服,他又一直在想戒指的事,到半夜了还很清醒。想研究一下,车内却早已熄灯。 后半夜雨停了,左右睡不着,他干脆取下一盏灯,轻手轻脚下了马车,到不远处的小土坡上坐着,借着灯光,将手上的戒指取下来摆弄。 这是他从原身的床头柜里带出来的戒指,当时随手就套手上了。 戒指造型有种古朴的前卫,戒面和连接戒面的戒环上半部分是青铜,下半部分是木头拼接,戒面只浅浅刻着一道云纹,乍看起来平平无奇。 捣鼓了半天,陈闲发现戒面似乎能转动,但转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反应。 这应该是某种带密码功能的机关吧? 那他不知道密码也没办法……好在跟刚刚扯的谎能对上,是故人遗物但不知道密码,漆宿雪再问就这么说……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并清晰地察觉到不是风或者飞鸟蛇鼠之类的东西,而是更庞大的、更有力量的东西靠近了。 很近,非常近。 最近一直在梦中阴魂不散的那青衣长头发骤然浮现在脑海中,他整个头皮一下子麻了。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世界是讲科学的不会有鬼的……哪怕这里不那么科学我也应该直面恐惧,总好过在这里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猛然回头—— 跟丑马的大脸面对个面。 “我操!是你啊,你要吓死我!” 野猪事件之后,为了及时逃跑,晚上陈闲也不会把马放开,不过绳子对它来说从来都是形同虚设,挣不挣脱全看它心情。 大花对他的谩骂充耳不闻,继续埋头吃草,吃到他屁股边上还嫌他碍事,顶了他一下。 这么一弄,陈闲隆隆的心跳声总算平复下去,有大花在旁边,隐约的那点恐惧也消散了,便没立即把它栓回去,继续研究戒指。 搞半天实在是没有什么进展,秃噜嘴道:“这要到底怎么弄啊?我靠我不会呀……”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雌雄莫辨,还带着一点混响:“你朝东边扭一下。” 东边?东边的意思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右边吗? 扭一下…… ……诶? 陈闲后知后觉转向大花:“你会说话?!” 这马甚至还在慢悠悠吃草,闻言眼皮一掀:“啊。” 陈闲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嘴都闭不上:“……你忽然觉醒灵智啦?” 马嘴几乎不动,但还是发出清晰的声音:“我觉醒时你还没出生。” “你一直会说话?” “嗯。”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懒得。” “那为什么现在又说了?” “看你太蠢。” 陈闲:…… 大花:“还要不要开戒指了?” “要要。”陈闲立即正襟危坐,露出狗腿的笑容,“要怎么开?” 马抬起头,总算不啃草了,只有嘴还在嚼嚼嚼:“你记好了,手伸出去,中指正对北方,你看云纹的尖头,也正对北方,然后——东南东南西北东,记好了吗?” 陈闲手忙脚乱开始转:“诶等等等……东南东南、然后什么?” “西北东。” “……西、北、东。好了……然后呢?” “往上提。” “往上提?”陈闲照做,话音未落,只觉指尖一凉,眼前忽然裂开一个半透明的空间,约莫长宽高都是三米的正方体,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底面正中间躺着一只信封。 “那……那……”陈闲已然有些语无伦次,“那这个怎么关?” “往下按就关了,这个空间只有戴着戒指、用对密令的人能打开。” “密令?” “就我刚跟你说的那个。” “哦哦……什么都能装吗?” “装得下就行,活物不行,关闭后三息毙命。” 陈闲一按戒面,整个空间便凭空消失,他眼睛睁得更大,懵懵地又看向丑马,半晌才道:“多谢啊多谢……那你怎么知道密码……密令?” 大花甩着尾巴嚼嚼嚼,当没听见。 陈闲喂喂喂地又问了一遍,它还是不说。 这便是不想说了。 陈闲也不讨马嫌,换了一个话题:“诶不对,你这么聪明你怎么就被我牵走了?” 丑马无所谓道:“我被拴在那儿也很无聊,要走就走走呗。” 陈闲吞了口口水:“额……那你要回去吗?” “都行。” 陈闲觉得它境界属实有点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半天又憋出一句:“你主人不会找你吗?” “可能会吧,谁知道?” 问问它主人是谁?可问了做什么?他又不认得…… 陈闲一想到这一个多月自己都只当它是匹马,行为话语上多有得罪,而且对方这个灵智,默默注视了他们一个多月,想起来还挺瘆人。 他打了个寒噤,甩甩头,又问:“……那马兄,你现在什么打算?” 丑马自然而然:“不是在拉车吗?” 陈闲已然觉得很不合适:“你还愿意拉吗?”他觉得继续叫对方拉车不妥,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解决办法,行李倒是可以放进戒指里,漆宿雪和丫丫又怎么办?只能先请求它拉他们到下一个有车马行的城镇上,到时候换辆普通马车…… 不料丑马却道:“可以啊,又没别的事做。” “可以也没关系……可、可以吗?可以拉车的意思吗?” “那不然呢?” 陈闲心里五味杂陈:“那、那就多谢……多谢……马兄?”他顿了一下,“你是马吗?还是驴?” 丑马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这还是它第一次有情绪:“是马!” “好好好。”陈闲举手投降,又问,“那你有名字吗?” 丑马又回到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状态:“主人叫我老黄历……我也不是特别喜欢。” “那你有喜欢的吗?” “没有,我不识字。” 陈闲忍不住心里吐槽:得亏你不识字,不然可以直接去考研了。 它又补充道:“大花就还成。” “所以……”陈闲又想起一件事来,“眠石醒泉就是你自己想去吧?” 丑马直接承认:“是啊,好些年没去了,怪想的。” 陈闲还是对那偏移的二百里耿耿于怀,幽怨道:“我就说不该偏那么远吧……” 大花嗤一声:“那还不是我认路?单是你早就偏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闲想到这一路自己确实没在方向上操过心,无法反驳,干笑一声道:“不重要……咳,那个……我还要多嘴问一句。”陈闲观察了它半天,郑重其事地问,“……你应该不会化形吧?” “那是什么?” 还好还好,这就是不会了,不会就好,要是它还能化成人形,不就相当于人力黄包车了吗?画面太美他可不敢看。 陈闲没有解释,又道:“额,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陈闲心有余悸往后看了一眼:“……小黑它不会说话吧?” 大花气定神闲:“会啊。” 陈闲几乎跳起来:“啊?!它也会!?” “开个玩笑。”大花甩着尾巴笑起来,桀桀桀的,自顾自走开吃草。 盯着马屁股看了半天陈闲才从魔幻现实中回过神来,这十分钟给他造成的冲击可能不亚于读完卡夫卡的《变形计》后一睁眼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蟑螂。 他搓了搓脸,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原地坐了一会儿,又用“东南东南西北东”的密令打开戒指空间。 地盘不大,但算上高度的话空间也不算小,好好规划一下应该能把行李都放进去…… 他一边思考,一边探身进去将底下那个信封捡起来。 他打开信封,将信纸抽出来,第一张薄薄黄纸上只有一句话:陈闲,莫信仙道,莫救美人,莫学娘嗜酒! 陈闲眉头一挑,觉得这个字迹似曾相识,思考片刻,想起是在桃花村的授田文书上见过,契主签名就是这样,铁画银钩、潇洒风流,他还记得落款是陈喜云。 难道说……这位陈喜云,不是陈闲的父亲,而是母亲? 在他来的那个时代随母姓的都少,这会儿的陈闲竟是随母姓的吗?有意思。 而且看这位女士不羁的笔触和话语……实在很有意思。 不信仙、不嗜酒,他倒是可以做到,但不救美人……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在晨曦中静默的光杆儿马车。 ……好像有点晚了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戒指空间 第34章 睡一个床 清晨,漆宿雪在一连串咚咚的敲击声中醒来。 他感觉怀里暖烘烘的,低头一看,丫丫和小圆正蜷在他胸口微微打鼾。今天不知是潮湿还是怎的,暖鼋还没有变作石头,温热的肚腹贴着他胸膛。 他坐起来,小圆便从他胸口咕噜噜掉落在他的膝盖上,他反手把它放进脚下的小水盆里,又用水囊加了一点热水,防患于未然。 这时他才有空往窗外看,发现晨雾缭绕的林间,陈闲正在砍树。 等陈闲拖着几棵脚踝粗细的小树回到车附近,他问:“你在做什么?” 陈闲动作一顿:“给戒指里打个架子。” 漆宿雪:“你不是说那是故人留的,不便使用吗?” 陈闲“哦”了一声,张口就来:“我又想了想,那位故人肯定也希望我们的旅程舒适一些,就先用起来好啦。” 什么话都让他说了,漆宿雪眼风一扫,无话可说。 陈闲比对好尺寸,斧头起落,迅速截出四根等高且厚实的立柱。随后,他挥舞柴刀,在每根立柱上精确地削出三道卡槽。再砍出长短一样的十二根圆木,两头削尖,正好卡进卡槽里,用锤子敲实,再用麻绳绑紧,所有承重横梁也有了。 最后,他将合适的树枝紧密铺在每层横梁之上,依然用麻绳固定。很快,一座实用分层的储物架便平地而起。 他召出戒指空间,以一人之力抱起架子往里塞,顺利放进去之后竟是严丝合缝地贴着空间边缘。 这时漆宿雪在旁幽幽道:“你似乎有点心灵手巧。” 每一个被土木摧残过的人多少都有点心灵手巧,陈闲直接认下:“还好还好,人总要有些优点吧。” 漆宿雪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哪里又气不顺了,陈闲也不去惹他。 他搭架子时就在心里盘点行李要怎么摆放,还在思考等到了城镇应该补充点什么物资。米面剩得比想象中多一些,可买可不买,火折子该买了,虽然理论上他之后也可以学画引火符,但认真算下来引火符可能比火折子的成本高三倍不止,毕竟这年头笔墨纸砚都是精贵东西……锅想买个更大的,不然熬猪油炒大料麻烦,反正现在也有这戒指了,三米见方的空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算上高度都塞满的话容积还是很可观的…… 因为都想好了,架子做好之后再把东西搬进去非常快,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 中途漆宿雪捻起一根黑漆漆的木棍,问陈闲:“哪儿来的?” 陈闲看了一眼,没什么印象,指着从角落里刨出来的一堆枝叶石块道:“不知道,小黑捡来的破烂吧,你看这一堆都是。” 漆宿雪眉毛一挑:“那我就留下了。” 陈闲不知道一根木棍有什么好的,但也不可能为这个小事忤逆他:“行。” 行李轻松装完,车厢空下来。整个一米八宽的位置都可以当床铺。 陈闲跪坐在车厢里一脸笑模样,求表扬:“怎么样?这下宽敞了吧?” 漆宿雪简练道:“好一些。” 情绪价值这块儿还是得看丫丫,她已经在车里又唱又跳了。 “对了。”目光慈祥地看着丫丫跳了一会儿舞,陈闲又想到什么,褪下自己的戒指,拉过漆宿雪的手自然地套上去,“你看这个云纹的尖儿……” 漆宿雪下意识想把手收回来,眼神充满警惕:“你干什么?” “把密码告诉你呀。”陈闲一脸理所当然,“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想拿什么东西也可以自己拿。” 漆宿雪皱起眉:“戒指在你手上。你不在的时候戒指能在吗?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东西怎么放的。” 陈闲没有理会他的第一个问题,固执地告诉了他密码,然后把他抱下车,放在椅子上,在空旷的地方召唤出空间,给他大致讲解了自己的收纳逻辑以及四层空间分别放置的什么功能的物品。 他不担心漆宿雪记不住,这段时间以来他发现漆宿雪几乎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最后他直接把戒指留给漆宿雪玩了,转头去做早饭。 吃完饭准备出发时,陈闲去牵走到几丈外的马,经过昨晚之后,他亲切地称丑马为老黄:“老黄,我们走啦!” 丑马毫无反应,反倒小黑狗听见了动静,抬头望了他一眼。 陈闲不死心:“老黄!上路!” 马耳朵一动,扭过头对着他打了个响鼻,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迈了一步,开始啃路边一朵鲜艳的野花。 陈闲一噎。 “你……”他脑子一转,换了个叫法,“大花!走!” 马这才愿意让他牵回去。 看来老黄并不领情,只想继续当大花。在那之后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要不是真的打开了密码戒,陈闲都要怀疑昨晚的事是不是他的幻想了。 陈闲坐在车头,心情复杂。 虽然得知自己被毫无防备地“窥伺”了一个多月的感觉有点恐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毕竟这马车如此智能,不用赶也不用控制方向,直接能当滴滴用。 也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早饭之后,一行人继续上路。 丫丫和陈闲依然苦哈哈练字画符——可能苦的只有陈闲一个,丫丫学得很认真,看不出苦来,休息的时候还自发捧着《丹方图谱》找漆宿雪问问题。 也许因为没有堆积如山的行李,两个窗户吹着对堂风,感觉凉爽,漆宿雪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 到晚饭之前,陈闲壮着胆子提出一个请求。 漆宿雪一脸不可置信:“和我睡?” “不是和你睡,瞧你这话说的……”陈闲挠了挠头,“我是说睡这一半,两床被子,咱们楚河汉界,互不打扰。而且丫丫睡我们中间,我们谁也碰不着谁。” 漆宿雪继续不可思议:“有行李的时候,我只能睡一半,没行李的时候,我还是只能睡一半?而且现在天已经不下雨了。” 他不情愿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陈闲却装看不懂,有理有据道:“当然不一样,行李把这面窗户都遮住了,现在这边都是空的,咱们还有对堂风吹。” 漆宿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刚空出来的位置,又问:“为什么?” 陈闲有点不好意思,声气微弱:“野猪把我吓着了,我现在睡在空旷的地方就害怕。” 漆宿雪抿着嘴不说话,陈闲等了一会儿,又忐忑地问:“……可以吗?” 漆宿雪已经有要发火的趋势,冷冷道:“问我做什么,这本来是你的车。你非要睡在这里,我还能拦你不成?” “当然可以啊,”陈闲小声道,语气坚定,“我会尊重你的,你不同意,我不会进来的。”他顿了顿,又凑近小声道,“而且这车也不是我的……我偷偷告诉你哦,是我从青婴山下偷来的。不好意思,你已经是我的共犯了。” 漆宿雪斜斜瞪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瞪得他心头一热。 他没忍住,又追问:“所以……可以吗?” 漆宿雪盯着他眼底的清影,总算松口:“随便你。” 陈闲立即喜形于色,恨不得抱着他亲一口,当然理智还是悬崖勒马,只是兴奋地轻轻揉了揉猫头,并承诺道:“太好啦!明天给你蒸蛋羹!” 漆宿雪看着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不自在地瞥开视线,抿了抿嘴:“这是句谎话,你根本没有蛋。” 陈闲:“会有的,路上就会找到。” 得了应允,陈闲直到就寝前都格外殷勤,像是怕漆宿雪反悔。漆宿雪被他扰得无奈,不得不出言提醒:“你正常一点。” 陈闲闻言略微收敛,可他胸腔里仍鼓荡着莫名的雀跃,可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好觉,又似乎不止于此。 然而,他这人在感受自己的情绪方面非常迟钝,往往是身体感受到了情绪,大脑才会理智分析,而现在情况复杂,就造成了一种错位,让他只觉浑身是劲,却寻不着源头。 在被敲打之后勉强压抑着的亢奋一直持续到睡前,陈闲麻溜地铺好自己的那一半床,又把漆宿雪的那一半理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才狗腿地把漆宿雪请上床。 他如果真是一条狗,现在尾巴已经开始狂摇了。漆宿雪有点见不得他这样子,背对着他睡,眼不见心不烦。 陈闲总算消停下来,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嘴里小声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你人真好。”他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平平整整,睡相很乖,“晚安!” 不知是因为身旁有人,还是顶上有棚的缘故,几乎眨眼之间,他就陷入了久违的深眠。 深夜,没有忧愁的孩子和小动物们睡得四仰八叉,漆宿雪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缓缓翻回身正对着陈闲。 陈闲其实是很英气的长相,侧颜线条锋利明朗,前世漆宿雪就被这张脸短暂地迷惑过,可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总会觉得陈闲乖。 他觉得陈闲跟前世不一样了,这种不确定带来的是强烈的危机感。 都是装的。 他反复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在清淡的月光下,陈闲的喉结在脖颈上凸起一个圆滑的弧度,漆宿雪盯着那里看了很久,那个念头忽然又在这个深夜熊熊燃烧起来。 ——杀了他,就不会再有任何风险。 他用指腹轻轻摩擦那点凸起。 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解决这个麻烦了。 只要轻轻一按。 这时,陈闲忽然皱起眉,表情扭曲,如同看到了十分恐怖的东西,却陷在梦中又醒不过来。 漆宿雪收回手。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陈闲上方的车窗,一个面目模糊、乱发蜿蜒的人影嵌在那里。她的头向前垂着,肩膀耷拉,姿势怪异,不像站着,而是被吊着的一样。 仿佛没有厚度,像一幅画,在画框中轻轻摇晃。 漆宿雪又低头去看陈闲痛苦的脸,饶有兴致地笑了。 看他受折磨,比让他死了更有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睡一个床 第35章 花环马车 陈闲又做了那个梦。 青衣女鬼悬在上方,低头看他,一半脸是玉润娇颜,另一半却烂如枯叶,皮肤皱缩着贴在骨头上。近在咫尺的嘴唇翕动着,喷出阴寒腐气。 梦中的他还幕天席地地躺在吊床上,四周是望不见底的黑暗。 女鬼的脸越来越近,上一秒还像是站在床边看他,下一秒就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 为什么说是女鬼,因为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但是说的内容又听不清楚,像是隔着一场大雾,有无数人在说话,都是女人的声音。 他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啪。” 忽然,一滴粘稠的液体落到他脸上,叫他心脏重重一沉。他想尖叫,浑身却如被冻住,只能生挺着。然后——他猛地醒了。 睁开眼,晨曦微光中,他感觉怀里有个人,低头一看,漆宿雪正安静地睡在他臂弯里。 丫丫被夹在他们中间,竟然完全没有醒,还睡得打鼾。 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但这种睁开眼睛,怀里就有一个活人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悄悄将脸埋进漆宿雪的颈窝,深吸一口气,是清甜的花与水的味道。梦里的阴冷气息似乎就这么退散了。 说来也怪,漆宿雪身上那种馥郁异香总是时有时无,间歇性出现,此刻就没有。 他又凑近些确认,鼻尖掠过微凉的肌肤。 确实没有。 所有这些动作他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漆宿雪。 以漆宿雪那傲娇的性格,想都不用想,等他醒了定然要翻脸不认人。 天光渐亮,陈闲小心翼翼地抽身而出,顺手把从漆宿雪怀里掉出来的小圆拎到水里,离开车厢,没有把任何人或小动物惊醒。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但到吃早饭的时候就不那么确定了,他老觉得漆宿雪似乎在打量他。 想到自己刚醒来时的行径,他莫名心虚 后来被漆宿雪一叫,吓得差点跳起来。 漆宿雪微眯着眼,幽幽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陈闲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漆宿雪并不放过他:“真的?” 陈闲原本以为漆宿雪指的是他早上偷偷闻他的事,然而在漆宿雪眼风的重压之下,陈闲脑子里忽的闪过昨夜的梦境。一开始他断定自己是被野猪吓得神经衰弱了,可仔细一想,神经衰弱会让人每天晚上做同一个梦吗? 是自己太心虚了,漆宿雪未必在追究今早的事,而他也确实有问题想问,踌躇半晌,他嗫嚅道:“……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 漆宿雪眉毛一挑:“怎么?” 话到嘴边,陈闲又顿住不说了。 他三十来年的人生经历塑造的世界观根深蒂固,哪怕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科学,他也不愿放弃科学精神。在他看来,所谓的鬼其实都是自己吓自己。是人心中的鬼。 很多普通人不能理解那些信仰邪/教的人是怎么想的,他倒是想过,那些人向歧途低头的瞬间,很可能就是相信有鬼的那个瞬间。 他不想做这么一个人。 他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与其他人不是完全没有接触,比如之前去参观过的田鸡寺,瞧上去也与他熟悉的世界的寺庙大差不差,一路经过的村镇也无甚特别。而这要真是个鬼怪横行的世界,整个社会形态早该截然不同。 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有鬼,可他没做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 他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昨天前半夜睡得很好,做梦之后醒过来怀里又有人驱散了恐惧——短暂的深眠让他补足了精神头,他又觉得这事不是事儿了。 更何况他和漆宿雪到今天也没有完全互相信任,不应该再露出更多破绽。 他修仙那么久,不学无术就算了,“有没有鬼”这种常识都不知道,未免太过可疑。 最终,千头万绪在他脑中并驾齐驱,电光石火跑完整个回路,化为直觉性的一句:“……没什么。” 漆宿雪嘴角倏地压下,对他的欲言又止相当不爽。 漆宿雪不爽,也不会让陈闲爽。 接下来的时间,漆宿雪变本加厉地挑刺,喝汤嫌烫,系衣嫌紧。自己懒得梳头发让陈闲梳,梳疼了那更是不得了。连陈闲给小圆换来的清水,都能被他挑出“日光下晃眼”的错处。 当然他只对陈闲定点爆破,丫丫捧着野果过来时,他倒能敛起眉间戾气,捻起一颗尝尝,有时还能夸上一两句。 而陈闲面对这只扎手小猫,却并不烦恼。他本来对猫就很宽容,何况昨夜还尝到了怀里有人的滋味,怕被赶出车厢睡,便对漆宿雪的刁难是照单全收、予取予求。 这般逆来顺受,倒让漆宿雪像乱拳砸在棉絮堆里,满腹火气无处发泄,更不爽了。 因为昨天的承诺,陈闲一有机会就往树上看,丫丫也是眼睛几乎就长在天上,可实在是运气不好,一整天了都没找到一个鸟窝。一想到给漆宿雪的承诺完不成,陈闲整个就是坐立不安,别的他倒不怕,就怕漆宿雪不让他睡车里。 好在傍晚时分扎营之后,小黑在河边一阵猛刨,竟叫它发现一个蛇洞,刨出了五六个鸽子蛋大的蛇蛋。 陈闲有点怕这蛋弄开之后里面是小蛇,但还是壮着胆子开了一个,好在并没成熟,跟鸟蛋无甚差别。 “唔。” 当晚把蛋羹端给漆宿雪的陈闲可以说是相当忐忑,特别是在漆宿雪吃了第一口并发出一个短促音节的时候。 他睁着大眼睛紧盯漆宿雪的表情:“怎么样?” “跟之前的有点不一样。”漆宿雪的嘴唇咂巴了两下,“能吃。” 这算是漆宿雪今天给他的第一个好脸色,看来观察无误,漆宿雪确实喜欢吃蛋羹。 陈闲松了一大口气。 当晚梦境如期而至,陈闲在惊恐中醒来,发觉漆宿雪又在他怀里,颇觉宽慰。但这次他没敢凑上去闻了,要是被逮住了说不清楚,只装作未醒,偷偷多抱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溜下车去。 之后几天他都坚持这样操作。也算是相安无事。 因为睡眠好起来了,陈闲的脾气也越发好了,任凭漆宿雪如何作闹,他只当对待小猫炸毛,眼底还漾着纵容的笑,给漆宿雪搞得时常恶寒,不时思索要不还是给他捅死算了。 却是丫丫看不下去,虽然漆宿雪只对陈闲定点爆破,她还是本能地察觉到漆宿雪在生气,暗地里琢磨起哄人开心的法子。 等她订好计划,便去找陈闲帮忙,陈闲无有不应,将渔网从空间戒指里拿出来,渔网后备箱便重出江湖。 丫丫一路找野花,偷偷编成花环,编好了塞里面,几天下来数量可观,后备箱已经五彩缤纷地膨胀起来,远看马车已经有几分《飞屋环游记》的意思。但漆宿雪脚踝还没好全,平日从不往车后转悠,这几天又逮着陈闲找茬,愣是没发现她在搞什么。 几日之后,他们抵达舆图上标注的下一个景点——云梦眼。 这片圆形大湖静卧在无垠绿野中,如同广袤绿毯上的一颗蓝色眼球。地图小字批注说它的位置正在云梦府的“眼”上,因此得名。 名头虽响亮,这年代却鲜有人专程来荒郊野岭游山玩水。整片湖岸除了他们再无旁人,陈闲不禁感慨,若在现代,这般胜景早该挤满游客,哪能容得他们一家独享。 湖水粼粼,映着天光云影。陈闲在湖边铺了一张毯子,放好了水和零嘴,把漆宿雪抱上去晒太阳。 漆宿雪一开始使唤他抱自己,是想看这家伙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现在却已经习惯了。 躺在绒毯上,晒着融融日光,漆宿雪看一会儿天,看一会儿水,后来睡了一觉。 醒来时日头已斜,饭香阵阵,却迟迟不见陈闲来接。漆宿雪眯起眼,心说陈闲你死定了。 他不是没法走回去,他就是要陈闲来接,不然怎么借题发挥折腾他? 待陈闲终于小跑着过来,他故意侧着身子压住一条腿,黑着一张脸冷冷一瞥,无理取闹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腿麻了。” “我的错我的错。”陈闲连忙俯身将他抱起,依然像一团棉絮,没有一点脾气。 回到营地时,暮色将马车照得分外不同——只见车厢四周缀满花环,车辕上缠绕着花藤,连窗框周围都系着一圈小野菊。一阵风吹过,花瓣簌簌翩飞。 显然,陈闲就是为了准备这个,故意把他支开那么远的。 实话说,效果一般,瞧着还不大吉利。 但漆宿雪攒了半天的气一下子散了,嘴一撇,啧了一声:“丑死了。” 陈闲:“嘘,这话可不兴说,是丫丫送给你的。” 丫丫从车边跑过来,仰着脸问他:“月亮哥哥喜欢吗?”她记得月亮哥哥嫌弃马车丑来着。 漆宿雪摸她的头:“喜欢。” “那花花漂亮,花花都送给你!”丫丫从背后拿出最后一个花环,塞进他怀里,忸怩片刻,小心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骂师兄啦?” 陈闲:“噗嗤。” 漆宿雪脸一红:“我哪有骂他?” 丫丫也不争辩,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他,那清澈的目光仿佛在说:从没见过有人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怕她还并没有学到这个俗语。 陈闲看漆宿雪耳朵都红了,慷慨解围:“好啦,今晚吃红烧野鸭,准备开饭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花环马车 第36章 红烧野鸭 野鸭是小黑下午捉住的,它原本在水里玩,湿漉漉地上岸,把那只野鸭放在陈闲脚边时鸭子还在抽搐。 正在帮丫丫绑花环的陈闲非常震惊,不明白它那么小一点是怎么抓住这只翅膀张开比它还大的鸭子的。 他想不明白,小黑也没打算让他想明白,自顾自甩了他一身的水。 现在,那只野鸭已在锅中。陈闲没放太多花哨的佐料,只用了酱油、黄酒、姜片和一小把干辣椒。 浓稠的酱色汤汁紧紧包裹着每一块鸭肉。鸭皮里的油脂被逼了出来,在汤面聚成一小圈亮晶晶的油花,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酱香、肉香与野性的霸道香气。 “今天能吃到这个,小黑是大功臣!” “汪!”小黑骄傲地挺起胸膛,微巴狂摇,仿佛也知道是在接受表扬,十分骄傲。 众人落座,陈闲论功行赏,先给了小黑一块没放调料的连着脖子的鸭肉。小黑没急着吞,用前爪按住,低头慢慢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陈闲这才宣布:“开饭!” “好耶!”说起吃饭,丫丫永远是第一个响应的。 陈闲自己也开始吃,他没用筷子,直接拿起一只鸭腿一口咬下。炖了半下午的鸭肉仍有韧性,肌肉纤维吸饱了汤汁,咸鲜醇厚中带着一丝野鸭特有的、微妙的腥,跟陈闲在现代吃的鸭肉分外不同。 他细细嚼着,连骨头缝里的髓都吸吮干净,吃完低头擦手,余光可以看到丫丫吃得满嘴流油,笑了一下,又去问漆宿雪:“怎么样?” 漆宿雪吃得很矜持,嘴里有东西也不说话,只用眼神表达:看我干什么? 看来还比较满意。 这时丫丫忽然道:“师兄,我们可以永远这样吗?” 陈闲愣了一下:“哪样?” 丫丫也顿了一下,似乎也被问懵了,磕磕绊绊地边想边说:“吃肉、坐车、赶路……带小黄和小圆去吃草,带小黑抓鸭子!” 陈闲沉默了,之前天天傻乐没空想,丫丫一提他才想起,很早之前他问过漆宿雪是走是留,要走的话找个镇子给叫个车送回去。漆宿雪一直没说走,也没说留。 现在距离那场对话已经过去很久了,漆宿雪却一直没有明确表示会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意识到这个,他的心一跳,下意识看向漆宿雪。 当时他说可以送漆宿雪走是真心的,现在不想他走也是很真,就跟捡流浪猫一样,当天捡到第二天送走不会有什么感觉,这都朝夕相处养了两个月了,自然舍不得分开。 丫丫见他去看漆宿雪,便也转移视线看向漆宿雪。 漆宿雪正在和鸭翅膀抗争,冷不丁被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期冀地望着,依然维持了形象,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又擦了擦嘴,正要开口—— “啪、啪。” 陈闲听见筷子落在石头上的声音。 随后是碗。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拔地而起,在他惊惶的视线中,漆宿雪的面容忽然扭曲起来,肌肤上浮现出妖异的红色纹路。 随着手里的碗筷落地,下一刻漆宿雪人也跌在地上,躯干蜷缩起来,同时,一股气浪爆开,将体重轻的丫丫和小黑直接掀飞半米。 陈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将人打横抱起往马车跑。漆宿雪在他怀里挣扎,苍白的唇瓣开合却发不出完整音节,眼底满是抗拒。 陈闲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抗拒了。 回到车厢中,他把漆宿雪平放,慌忙去水囊里倒水,再回去想喂给漆宿雪,却发现对方的体温高得骇人。 此时,他闻到焦糊味,跟着一丝花香。 心念电转,他惊恐地意识到——是车外的花环燃了? 有了这个意识之后,他才惊觉周围的空气似乎有点太热了,热得不正常,只是片刻,马车四周的木料开始发烫,空气扭曲蒸腾,仿佛整个车厢都要化作熔炉。 这是人类能散发的热量吗?陈闲惊骇地看着漆宿雪。 漆宿雪侧躺着,佝偻着脊梁,手按着心口,整个人尽力蜷缩着,似乎想要将那种热量压回身体里,就在陈闲被震得呆住的时候,他终于攒出一丝力气抓住陈闲的衣襟,双眼闪着不正常的亮光,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 陈闲回过神来,与那双眼睛对视,那双近来总是刻薄讥诮的美丽眼眸此刻却叫他不寒而栗——似曾相识,它们像一双枯井,漆黑无底,没有情感、没有指望。 很奇怪,明明很亮,却又很黑。 在漆宿雪刚醒来时他见过。 对视数秒,陈闲忽然福至心灵,抱起漆宿雪冲向湖岸。人在他手里越来越烫,燎得他额前的碎发竟也开始卷曲焦枯。 来到岸边,他毫不犹豫涉水而入,将漆宿雪完全浸入湖中。对方用力推他胸口,他试着松手,却见漆宿雪立刻向水底滑落,他急忙将人重新捞进怀里。 “我陪着你。”他咬紧牙关将人箍在臂弯间。湖水正在迅速升温,细密的气泡从漆宿雪周身涌出,如同沸腾。漆宿雪仍在不停挣扎抽搐,那双猩红的眼眸时而涣散时而清醒,指甲在他臂膀划出血痕。 丫丫站在湖边号啕大哭,见状也想往水里跳:“师兄——” “不许下来!”陈闲严肃吼道。他几乎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丫丫直接被吓懵了,站在岸边不敢动。 陈闲无暇他顾,脑子里一边盘算水要烧到多少度会出现气泡,一边评估着漆宿雪的体感温度。 他心里还是有点虚,都说温水煮青蛙,他有点担心会不会等会儿回神的时候自己就被煮熟了…… 身遭湖水中气泡越来越大,他感觉到的水温终于也来到了一个难以忍受的程度,没法,他只得撤开手,却也不能放任漆宿雪就那么沉下去。便从空间戒指中拿出麻绳捆在漆宿雪腰间,怕麻绳也被烧断,又将所有的冰魄符贴在了绳子上。 他人退回岸上,捏着绳子的一端,漆宿雪一旦沉下去,他就给人扽回水面。 丫丫不顾他浑身湿透,紧紧的抱住他的大腿,呜呜哭了一会儿,问道:“师兄,月亮哥哥怎么了?” 陈闲哪里知道他怎么了,只能摸摸她的脑袋:“会没事的。” 在灼热与窒息的夹缝中,漆宿雪恍惚看见记忆深处那片火海。业火焚身的痛楚穿越生死再度降临,将他的意识拉入混沌—— 他在烈焰当中行走,好像杀了很多人,最后也被人所杀,行刑那天的太阳非常毒辣,将来观刑的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惨白刺目,那里面有他的师门上下、亲朋故旧,每一个都恨他入骨。他是孤独的一个罪人。 他们惨白静默,却不知为何非常吵闹,他们的目光吵闹、刀锋刮过骨头的声音吵闹、喧嚣刺目的太阳也很吵闹……太吵了、太吵了—— 呼—— 他好像沉入了水底,焚身烈焰被大水淹没,世界安静了,他感觉好多了—— 呼—— 呼—— 哈哈……他们那么恨他,可他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忏悔。 他只恨自己败了。 呼—— 水真好,能包容一切,在水中,能这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爬上岸,视线边缘是虚焦的,他仿佛还走在那场大火里,余光被烟雾遮挡。 忽然,他目光一定,看到抱在一起惊恐地看着他的陈闲和丫丫。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他们,但一时没想起是谁,同时到来的还有愤怒与恨。 他几乎被那愤恨冲昏头脑,倏然反应过来:哦,那是陈闲。 ——他为什么还活着? 陈闲看着漆宿雪直挺挺从水中立起,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向只水鬼一般走上来,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下意识把丫丫挡在身后,看着漆宿雪越来越近。 等漆宿雪走到近前,像一片阴云般笼罩着他。他感觉自己浑身僵硬,一动动不了。他觉得漆宿雪的脸好黑啊,像罩着黑雾,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不免想到:这人还是漆宿雪吗? 没绷住,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那“水鬼”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但仔细一听还能听出是漆宿雪:“你怕我?” 陈闲稍微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被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太没面子,没好气道:“当然啊!是个人都会怕一个行走的火炉吧!” “水鬼”盯着他看了片刻,没忍住笑了。 “我靠!你到底啥情况啊?”陈闲这下才彻底放下心来,下一刻,漆宿雪往前一倒,直接倒进他怀里,他接住人,感觉到那人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甚至有点凉,嘴停不下来,“我靠你吓死我了你……” 漆宿雪烦死了:“嘘,别吵,让我歇一下。” 陈闲只安静了三秒钟:“歇什么歇啊!一身都是湿的!你病才好了没两天你忘啦?而且饭还没吃完呢!” 折腾这么一通,漆宿雪已经没力气了,陈闲受不了,麻利地烧了几锅水凑足一桶,给他擦洗了一遍,又迫着他坐在火堆旁边烤干了头发,并坚定了自己要买一只更大的锅的想法。 把漆宿雪在火边摆好后,陈闲自己提着剩下的温水去洗自己了,火边就只剩下漆宿雪和丫丫。 漆宿雪膝盖上摆着碗——陈闲说晚饭虽然冷了,但现在天热,还能吃,勒令他必须把碗里的吃完——低头跟也抱着碗还在嚼嚼嚼的丫丫对视,心道这小破孩肯定又吓到了,马上就要哭了,看着吧,三、二、一…… 丫丫跟上节奏,果然开口,问他:“月亮哥哥,疼吗?” 漆宿雪额角青筋一跳,这是他意料之外的发展:“不疼。” 丫丫放下碗,站起来,抱住他的腿,拍了拍他的膝盖,道:“没关系,师兄说了,一切都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红烧野鸭 第37章 清早起床 晚上睡觉前,陈闲跪坐在车厢里的床铺上,忧心忡忡:“你不会睡着睡着燃起来吧?” 漆宿雪:“那我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闲想了想,把原本睡在中间的丫丫抱到靠窗的位置,自己挪到中间。 漆宿雪斜睨着他,没有说话。 他理由充分,挺直腰杆解释道:“肯定我要挨着你啊,如果你燃了我会叫你的。” 漆宿雪:“我又没说什么。” “成,就这样吧!”自以为已经安排妥帖,陈闲满意宣布,“熄灯,睡觉!” 小动物们听到口令,都窸窸窣窣找到自己的位置睡下,丫丫今天过得惊险,又哭了一场,转眼就睡着了。 就这样? 漆宿雪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车顶,有些不可思议。 他感觉到身旁陈闲的体温,听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那种荒诞感越来越大。 ……这家伙就这么睡了? 他开口道:“你不问我吗?” 马上要睡着的陈闲被惊醒,静了几秒,软绵绵地问:“问你什么?” 明明问过的。 下午他刚上岸时,陈闲明明急切地问过缘由。为何现在反倒不问了?漆宿雪抿紧唇,终究拉不下脸旧事重提。 陈闲看他沉默,揣摩他的心思,回忆了半天,猜到症结,便道:“你不想说,问来做什么?” 他可还没忘记,漆宿雪上回生病那会儿身上也出现过那样的红色妖纹,当时他问过那红纹的事,差点没被漆宿雪吃了。 漆宿雪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陈闲试探道:“……那你现在想讲吗?” 漆宿雪凉凉道:“我不是非要讲。” 陈闲听出弦外之音,立马哄道:“你讲吧,你讲吧,我想听。” 漆宿雪拿了一会儿乔,总算开口,声音很低沉,跟平时不大一样:“我师父给我下咒。” “啊?”这是陈闲完全没想到的答案,脱口而出,“他有病吗?” “他说是我有病。”漆宿雪道,“他在给我治病。” 陈闲听出他话里有话,心下暗忖:要是那师父真心为他好、给他治病,能把人给他养得这么瘦吗?这还没两个月他就已经把人养好一圈了,可见那师父多半说的是鬼话。 他向漆宿雪求证:“结果呢?” 漆宿雪沉默良久,就在陈闲转头看他是不是偷偷睡着的时候,才低声道:“是他寿元将近,想用我的金丹续命。” 陈闲真情流露:“畜生啊!” 漆宿雪原本看着天花板,此时转过脸,直直盯着陈闲。陈闲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寸寸在自己脸上逡巡而过,但声音却很轻缓:“你信我?” 陈闲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甚至怀疑是自己没有听清。 漆宿雪接道:“我师父是堂堂剑尊,人人敬仰,你为什么不信他?” “他是剑尊,我就要信他吗?”陈闲心说你年纪太小,不知道这些老登越道貌岸然越不能相信的道理,而且朝夕相处这么久,他确定漆宿雪虽然小毛病不少,本性却不坏,自然道,“我当然信你。” 漆宿雪不说话了,目光却依然犹如实质,黏在他脸上。 “不是,那你这咒,怎么办?”陈闲想到要紧事,“能解吗?” “我不知道怎么解。”漆宿雪摇头道,“不过以往他每月都会施咒一次,说是治疗,应该是在加固咒法,所以我猜这种咒要是不巩固的话,效力会逐渐减弱,扛过几次就好了。” 陈闲心疼死了:“每月都要来这么一遭吗?” 漆宿雪想了想:“之前是每月初。” “不对啊……”陈闲掰着手指头数,“你上回身上出现红纹,不就是半月之前吗?” 漆宿雪沉吟片刻,陈闲指的似乎是他之前病得意识模糊的那几天,他现在的身体是真不好,自己也没法控制:“可能是我伤重濒死,咒法发作的规律也被打乱了。” 空气安静下来,两人各怀心事。漆宿雪在观察陈闲的反应,陈闲则在消化事情的前因后果。 “……怪不得他派那么多人找你。”陈闲想了半天,回过味来,“那你坠崖也是他搞的吗?” “那不是。”漆宿雪道,“是我师兄,想要轻薄我。” “!”陈闲震惊地看着他,心说这世上怎么这么多畜生!我的小猫咪怎么遭了这么多罪啊!真可恶! 他思维跳脱,猛然坐起,就去剥漆宿雪的衣服:“说起这个,让我看看你的伤。” 漆宿雪身上原本的短打已经被烧得破破烂烂没法穿了,现在穿着陈闲的旧道袍,因为天气太热,就没穿里面,只挂了个空档。 漆宿雪不妨他有这个动作,一不留神就被他扯开了衣带,露出苍白赤/裸的胸腹。 他还没来得及发火,陈闲已经凑上来仔仔细细看他肚腹上的勒痕。 因为没点灯看不清楚,陈闲凑得非常近,他甚至能感觉到陈闲温热的呼吸,如羽毛般扫过腰腹。 “还好,应该过几天就好了。”陈闲仔细端详着今天漆宿雪在湖中挣扎时被绳索勒出的淤痕,陈闲当时最怕的是绳子断了,好在没有,只是留下了淤青,漆宿雪的皮肤白得透明,淤青勒痕很是刺目。 “倒是你之前的伤……”陈闲的视线划到他肋骨附近,还用指腹轻轻按了一下,“都没注意,好像快好了。” 肋骨骨折最难固定,断处本不可能恢复如初,只能尽力愈合保持功能。漆宿雪的肋骨和锁骨都算愈合的不错的,但仔细看还是会有细微的异形突起。可如今触手所及,伤处的骨骼竟光滑圆润,仿佛从未受过伤。 “吃得好吧。”漆宿雪轻描淡写道,“我在宗门都没有肉吃的。” 这话惹得陈闲心里又是鬼火起,暗骂道:一门畜生!个个不是东西就都不提了,饭都不让人家吃饱! 可怜见的。 他躺下来,给了漆宿雪一个安慰的拥抱,一手环过漆宿雪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后脑,轻轻拍打着:“好啦,都过去了,我们逃得远远的,不会再让他们找到。” 这似乎是一个温情的时刻,良久都无人打破。夜色沉寂,唯有彼此呼吸相闻。 下午那一通折腾着实叫人身心俱疲,在这片安然的静谧中,陈闲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 可漆宿雪忽然道:“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陈闲已经昏昏欲睡,没反应过来:“谁?” “我师兄。” 陈闲心说哦那个流氓?他怎么样谁关心?最好死了。 “死了。”下一秒,漆宿雪凑近他耳朵,声音轻若蚊语,透着寒凉,“我杀的。” 陈闲拍手称快:“活该。” 随即把垫在漆宿雪脖子下面的手收回来揉耳朵,不太自在地抱怨道:“哎呀你别离我那么近,耳朵好痒……” 睡意早就找上了他,他现在的反应都是迷迷糊糊,又安静了几秒,他真要睡着了。 漆宿雪却又叫了他一声:“陈闲。” 陈闲好脾气地应道:“嗯?”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漆宿雪却很不乖,越不让做的事情,他偏要做。他又凑得很近,陈闲感觉他好像都快咬到自己的耳朵了,弄得自己浑身寒毛倒竖。 “……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你知道吗?” “好好好……” 小猫咪没有安全感是正常的,谁经历了那种事情能有安全感啊?不过现在好了,他们逃出来了,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不知为什么,陈闲感觉有点冷,他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又轻轻拍他的背,哄道:“睡吧,睡吧。” 漆宿雪安静不到两分钟,便拂开陈闲的手,往旁一滚,卷走自己的铺盖卷,背对着他面壁。 陈闲迷迷糊糊感觉到了,也不勉强,自己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睡了。 漆宿雪前半夜辗转难眠,脑子很乱,也没心思使坏,那女鬼又来找陈闲的时候他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弄得陈闲一夜好眠,都没按时起床。 这就导致先醒的人成了漆宿雪,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陈闲怀里,面前就是陈闲的颈脖。 他抬手就掐住了近在咫尺的喉咙。 近些天来,还是时不时会冒出“要不还是干掉他吧”的想法,但此刻漆宿雪倒没这么想,只是看陈闲睡得太舒服了生气。 他一边收紧手指一边观察陈闲,他希望在这张脸上看到痛苦。 越仔细看越得承认,陈闲这张脸还真是长在他的审美上。这家伙前脸周围的头发昨天被撩得有点焦,现在变得卷卷的,颇有些异域风情,清俊中带上了点俏皮,大早上的一看到还真叫人耳目一新。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生气,他感觉自己一路又往火坑里去了。 不一会儿,窒息感让陈闲醒过来,尚未完全清醒,他已意识到是漆宿雪在掐他,混沌的脑海里浮起第一个念头:噢是小猫咪又应激了。 喉咙越来越紧,空气越来越少。可他并不挣扎,竟抬手抚摸漆宿雪的头发。用即将被掐灭的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是我,别害怕,没事的……” 漆宿雪心说我知道是你,我故意的。 但陈闲的反应完全没能取悦到他,他感觉自己更生气了。 陈闲被掐得都要神志不清了,但始终没有做出反抗的行为。漆宿雪忽然觉得没趣,便撒开手,转身背对陈闲,埋进被窝里生闷气。 然后他听到陈贤窸窸窣窣起来了,轻轻咳了两声,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下了车,不多时,外面传来了早餐的香味。 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漆宿雪闷在被子里,心里越想越气,气得眼睛都红了。 以至于吃早饭的时候,陈闲以为他是因掐人羞愧哭了,还贱不兮兮凑过来,把脖子上的掐痕给他看,比上次轻很多,只是微微充血,都没青紫。 没心没肺道:“你看你看,比上次好多了,你别放在心上,没事的,掐不死就行。多掐两下,说不定还能长点茧。” 漆宿雪更气了,又想不到什么狠话反唇相讥。只能闭口不言,眼尾更红,让那张苍白的脸艳丽得不可方物。 陈闲自以为自己知道了他在发生么脾气,忍不住逗他:“你生什么气?是你自己滚到我怀里来的。” 漆宿雪自然不可能认:“你有什么证据?” 陈闲对此早有准备:“我睡觉可老实了,一晚上不带动的。” 漆宿雪心里知道陈闲应该是对的,自己现在身体状况不好,睡着了寻找热源是本能,但这时候怎么可能承认,恼羞成怒道:“那你滚去车顶上睡!我倒是要瞧一瞧你有多老实?滚不滚得下来!” 一大早欣赏了美人嗔怒图,陈闲心情大好,在河边洗碗的时候忍不住跟蹲在旁边帮忙的丫丫分享喜悦:“丫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月亮哥哥不走了!” 丫丫大眼睛眨呀眨:“啊?” 陈闲很笃定,漆宿雪肯定不会回那个破烂师门了,这也是他今天心情大好的原因之一。他又重复了一遍,却不知是说给丫丫还是自己听:“他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哦。” 丫丫的小脑袋瓜子很简单,情绪也外露,闻言跳起来欢呼:“太好啦!” 丫丫高兴,陈闲也高兴,快乐的气氛洋溢在空气中,两人洗碗的动作都麻利起来,丫丫还开始哼歌。 陈闲兀自开心了一会儿,理智逐渐归位,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又凝神听了片刻。小姑娘的声音天真无邪,脆如银铃,乍一听十分可爱,可细听歌词,陈闲只觉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头凉到了脚。 “青丝缠呀缠树梢,姐姐戴花对我笑,辫子好看命不长,送你黄花做嫁妆……” “……丫丫,你在唱什么啊?” 这一章翻来覆去改了好几遍也不满意哭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清早起床 第38章 孤魂野鬼 “你说什么?” 陈闲睁着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漆宿雪。 漆宿雪也挑起眉毛看着他,心道继续装,装得还真像。 听到丫丫唱那首歌之后,陈闲六神无主间,只能想到漆宿雪,便把丫丫拎到漆宿雪面前,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漆宿雪听完相当平静,轻描淡写道:“你瞧不见?” “?”陈闲不懂,“瞧见什么?” 漆宿雪朝丫丫身后扬了扬下巴:“她身后那个鬼。” 陈闲后背一凉,一溜烟就窜到了漆宿雪身后,抓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正对着丫丫。 漆宿雪凉凉瞥他:“你们青婴山不上通识课吗?你不会没见过鬼吧?” 经他一提醒,陈闲才勉强想起自己的人设:“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吗?还问还问!” 漆宿雪嗤笑一声。 “师兄……”丫丫不太明白陈闲为什么忽然很生气,又很害怕的样子把她拉过来,她朝陈闲走了两步,想去抱大腿。 “等一下!等一下丫丫,你先别过来!” 陈闲现在十分凌乱,又怕鬼,又怕是漆宿雪在诓他,但后者可能性不太大,毕竟从一个小姑娘嘴里吐出一首鬼歌是事实…… 他问丫丫:“刚刚那首歌,你是哪里学的?” 丫丫抠了抠脑袋,又回头看向了空气。 陈闲头大如斗,下意识扯住了漆宿雪的袖子:“你俩没有合起伙来耍我吧?” “你才是在耍我吧?”漆宿雪没好气道,“青衣、长发、脸烂了一半,你完全没瞧见?” 陈闲这下彻底信了,快要崩溃:“我瞧不见!” 漆宿雪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叹为观止,要说陈闲这不是演的,是真的看不见,未免太荒唐。此间鬼怪虽难成形,的确需要一些资质才能看见,但陈闲好歹是他们这一辈的“符术第一人”,连鬼都看不见,他怎么当的这个第一人? 要说他是演的,那也太入戏了,这女鬼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要演的这么像,还得一直装看不到她,更是值得钦佩。 “你想看吗?”漆宿雪说,“我可以教你画‘阴照符’,贴上之后你就能见到阴物。” 陈闲连连摆手:“不想不想,我看她干啥!” 漆宿雪:“那就奇怪了,她是跟着你的,你不想看吗?” 陈闲睁大眼睛:“啊?!” 漆宿雪又朝他的左肩膀扬了扬下巴:“喏,走到你旁边了。” “啊!”陈闲一声惊叫,往前一蹿,从漆宿雪身后转到他面前,蹲下/身抱着他的膝盖大叫,“救救我救救我!” 看他这个熊样,漆宿雪没忍住笑了:“瞧你这点出息。” 陈闲早就把脸面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怕鬼!” 丫丫看不下去了,跑到他旁边抱住他的大臂:“师兄别怕,姐姐不会伤害你的。” 姐姐。 ……姐姐! 陈闲反应过来,更是头皮一麻:“所以…… 你说的姐姐就是她?” 丫丫缩了缩着脑袋,小声说:“……姐姐不让我说的。” 陈闲觉得天都要塌了:“你怎么招上她的?” 丫丫道:“姐姐教我编辫子!” “编辫子!”陈闲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起初他只会给小丫头扎马尾,后来她就可以自己编两个团子了。他完全没想过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学会编那么难的头发的……原来如此。 电光石火间,他又想起一件事:“那‘蜜舌头’也是她让你放汤里吃的?” 丫丫干干脆脆一点头,高高兴兴的:“是呀,姐姐没骗我,真的很好吃!” 陈闲心中惴惴,转脸去问漆宿雪:“……真的没问题吧?” 漆宿雪心很大:“吃都吃了,放宽心。” 丫丫又道:“姐姐还帮我编花花!” 编花花……哦,给漆宿雪的惊喜…… 他就说,那么多花环,丫丫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编得那么快?还是偷偷编的…… 这些不对劲他早已察觉,却都没深究……都要怪他对小孩子的动手能力全无概念…… 陈闲世界观都崩塌了,抱漆宿雪的膝盖也抱累了,索性松手,一屁股坐在地上重建自己,来来回回又想了两遍:“嘶……不对呀,那你怎么听得见她说话?还知道那花叫‘蜜舌头’?” 丫丫也仰头看他,睁着天真清澈的大眼睛,还眨了眨。 他顿时没招了。 漆宿雪道:“丫丫灵窍未闭,看得见听得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你才奇怪。” 陈闲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女鬼。在现代他也听过一种说法,说小孩的天灵盖在七岁时才会完全闭合,在那之前他们往往能看到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当然他曾经从来没有相信过。 不过转念一想,这女鬼又教编辫子,又教唱歌又编花环的,好像也不是那么穷凶极恶…… 果然是冤有头债有主,他没做什么亏心事,应该也不会遭殃…… 这么想着,他又没那么怕了。 他问漆宿雪:“那她要做什么?” “孤魂野鬼,能做什么?”漆宿雪又看向空气,“她似乎有话要说。” 陈闲也向着他看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还是啥也没瞅见:“那你让她说呗。” 漆宿雪摇头,指出:“她嘴烂了,说不了话。” 陈闲回忆起自己梦中的那个女鬼,确实是烂了一半脸,嘴也跟着烂了一大半,里面似乎还有虫子蠕动。 不过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那丫丫怎么知道那种花叫‘蜜舌头’?” 他不得不怀疑,“你真的没诓我吗?” 漆宿雪不说话,是懒得理他了。 陈闲把他的膝盖抱得更紧了:“那她为什么跟着我啊啊啊!” 漆宿雪又盯着他看,把他看得头皮发麻,才解释道:“小孩灵窍未闭,和鬼不用‘语言’交流,而是‘灵感’,这你也不知道?” 陈闲硬着头皮道:“随便吧,那你俩谁听她说说她要干啥?” 漆宿雪:“我说了,我听不见。” 陈闲转向丫丫,丫丫很想帮助师兄,然而力所不能及,急得手舞足蹈:“姐姐……花花……公、公公……燃起来了……大树……嘭!毡子!”她两手张开,配合音效做爆炸状。 丫丫的语言能力算是不错的,但要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还是太难为她了,何况还要把鬼的语言再翻译一遍。 陈闲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再度求助漆宿雪:“现在怎么办?” “毡子!” 丫丫不停地重复这个词,“毡子毡子!” 陈闲听不明白:“什么毡子?” 漆宿雪幽幽道:“可能是这个。” 陈闲转头一看,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根似曾相识的漆黑小棍子。 “这不是……”他想起来了,怒喝道,“小黑!” 这不是小黑捡的破烂吗! 小黑屁颠颠跑到他身边,很会察言观色,仿佛知道自己犯错,坐在旁边委屈巴巴,尾巴乱摇。 陈闲象征性地抽了它一下:“让你什么都乱捡!” 他转回去,盯着那根簪子,问道:“她是因为这个跟上我们的?那把这个扔了,她是不是就不会跟着我们了?” 漆宿雪耸耸肩:“也许。” “那我们还等什么?” 漆宿雪也不阻止他,任他一把夺过簪子,扬手远远抛开。 陈闲看着那根小黑棍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在湖边的地上,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个青影,就站在簪子落地的地方,肩膀耷拉着,直直看着他。 他发出一声鸡叫,又躲到漆宿雪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漆宿雪坐在小板凳上,说不上特别稳,差点被他搞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和板凳,终于爆炸——实话说这段时间他脾气够好了,这会儿才发作。 “陈闲!你简直丢人现眼!”他伸手去薅陈闲,“你很怕鬼吗?” 陈闲竟然灵活地躲开了,依然抱着他的腰,平移去了他还吊着手的那一边,带着哭腔道:“废话,你不怕吗?” “鬼有什么可怕,都是可怜人。”漆宿雪只有一只手能用,反手去抓他不太方便,弄了半天都没抓住,更是火冒三丈。 正要发作,陈闲忽然不动了,他顺利地把陈闲揪到面前:“……你又怎么了?” 陈闲蔫头蔫脑地任他抓着,很不好意思说是被他刚刚那句话戳到了——一个女人变成了孤魂野鬼,也没害人,就教小姑娘编编头发、花环……是个可怜人。 她不知道在那根簪子里等了多久才被小黑刨出来让他们捡到,办不到就算了,办得到的话,听一听她的愿望也未尝不可。 不然,不知道她又要在这湖畔再等多久。 惊恐过去后,他又回想起刚刚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她的表情。 在梦里明明看不清楚的。 “……她刚刚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漆宿雪还是那副说风凉话的表情:“现在想听了?” 想倒也不是很想,但是……陈闲不敢跟他斗嘴,息事宁人软声道:“要怎么做?” 漆宿雪一秒停顿都没有,似乎早有打算:“你去把你画的第一道符拿出来。” “啊?” “啊什么啊?就是我教你画的第一种符。” 陈先回车上翻出那一沓符,当时他想画冰魄符漆宿雪也不许,问漆宿雪这是什么符漆宿雪也不说…… ……诶不对。 他抱着符回到漆宿雪面前:“你早就知道!” “那不然呢?”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也没问。”漆宿雪掀起眼皮凉凉看他,“我有没有问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你怎么说的?” 陈闲大呼冤枉:“我以为我是寻常做梦,哪有一个梦都要告诉你的?” 漆宿雪就当没听见:“我看你以后还敢瞒我。” 陈闲举手投降:“不敢了不敢了,我什么都告诉你行了吧?做个梦都告诉你,小祖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孤魂野鬼 第39章 牵机梦境 “此符名为‘牵机’,乃寻物之用。万物有灵,久伴生情。人与物品长期相处,会在物品上留下微弱的 “物念” 。牵机符的作用,就是放大并追踪这种‘念’。”漆宿雪一边将符纸往地上摆,一边现场教学,“用它摆成一个阵,在阵中放上物品,起阵者方能进入物品承载的记忆片段。” 陈闲听是听明白了,此时世界观也崩塌又重建了,不再怀疑这些事情的科学性,只是不免担心:“可这些符我是第一次画,画得不好……”他还完全不晓得怎么使用‘灵力’呢,“……能有用吗?” “牵机符有一个重要的特性,就是它的灵力来源并非绘符者本身,而是物品的‘物念’多少。她都成鬼了,这方面你不必担心。”漆宿雪把符摆完,又把小黑叼回来的簪子放中间,直起腰来,“成了,你过来,站这里。” 陈闲吞了口口水,有点打退堂鼓:“必须是我吗?” “你觉得呢?”漆宿雪眼神迫人,“我重伤未愈、丫丫说不明白,不然让小黑去?” “……我来我来。”陈闲认命地走过去,被漆宿雪捏着肩膀摆正,心一跳,又捏住漆宿雪的手腕,不放心道,“那我等会儿会经历什么能告诉我吗?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这要看‘物念’的程度了,也许只能听见一句话,也许能看到一小段回忆。”漆宿雪没了耐心,随意解释了一句,不等他反应,直接一张符拍在了他的额头上。 下一刻,陈闲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禁在心中感慨:这‘物念’也太深重了吧,完全就是沉浸式电影啊…… 一开始,他“站”在一片雾里。 说“站” 并不是很贴切,因为视线的高度似乎不是人类所熟悉的高度,但他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他在那片雾里站了很久。 他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只知道是很久很久,终于,白雾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一身湖蓝长衣的男人,周中握着一串檀木珠,细眉凤眼,玉面慈悲。 观音。 他脑海里冒出这个概念。 ——这是个看一眼就让人想到观音的男人,不像佛,佛太宝相庄严,不是那种感觉,是慈悲中一点柔。 那人走到他面前,很矮,只到他“腰”的位置,抬起手摸他。 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一棵树。 然后这棵树就被锻造成了这根簪子。 ……这也提前太久了吧!怎么从一棵树出生开始啊!咋不从地球诞生开始讲! 槽多无口,总之他现在成这支簪子了。 他被木匠交到那个观音男手里,观音男似乎很满意,垂眸望着他,给了他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并把他握在手里细细摩擦——他现在完全是簪子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很快他就知道观音男为什么要那么看这支簪子了——因为这位青年才俊坠入了爱河,要将它作为信物送给心爱之人。 他站在心爱之人面前,笼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归荑,我心悦你……我知你难处,你不必说。” 陈闲无声呐喊:我不知道啊!能不能说清楚啊!! 美人心悦的女子也是美人,素纱覆面而不掩眸光清绝,玉骨雪肤,恍若天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闲感觉自己的情绪似乎也被什么力量裹挟了,心潮涌动,好像也喜欢上她了似的,悄悄想到:原来她叫归荑。 观音男接着道:“我不怕展露心意,这是我偶得的木簪,我觉得它适合你。” 归荑的声音也超级好听:“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观音男把簪子强塞进她手里:“不算送你,算借。若我有一日能打动你,你将它还给我,我带你走。” ……喂喂这话更是槽多无口了吧。 “喀嚓。” 这时旁边传来了一声木头被踩碎的声音,显然有人误入。 陈闲看八卦阵看得起劲,被这样一闹,那两人如惊弓之鸟一般安静下来,连他也不禁心道:这谁呀?来得真不是时候。 归荑微微转身,陈闲便能看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女子剪刀手捂脸,露出一双眼睛,吐着舌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完转脸拔腿跑了,不过她离开的声音有些奇怪,似乎带着轮子轱辘的声音……是轮椅? 这人到底干嘛来的? 陈闲很无语。 不料,下一刻,归荑与观音男相视一笑。 观音男道:“喜云真是,冒冒失失。” 归荑:“怎么了?挺可爱的。” 陈闲:……等等等等。 喜云? 他们是说了喜云吧? 会是陈喜云吗?原身他妈妈? 被喜云这么一闹,这俩人之间那点粘乎乎的氛围一去不返,之后也没在男女问题上多说什么,又客套了几句便散了。 不过簪子还是成功易了主,陈闲跟着归荑回了她的住处,古朴素雅的一间屋子,却有着令人震惊的三面药箱墙,顶了天了。 这是中药世家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更多细节,便被放进了一处漆黑的匣子,周围弥散着药箱,但许久不见天日。 把人送的信物放在箱底,从不动用,陈闲觉得此举意思很明显——观音男没戏。 他在黑暗中呆了许多时日,好在这种沉浸式电影中的时间流动比较主观,并不是真的让他在那等了十天半月,更像是看到电影字幕说“一年后”的感觉。 匣子被打开,天光如瀑涌进黑暗,陈闲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 裂缝中出现归荑的脸,虽然她戴着面纱,但只是一个照面,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肃穆气息,还是让陈闲立即意识到,出事了。 她将簪子绾进头发里,提了一个大包,走出这间药香弥漫的屋子,穿过亭台楼阁,进入一间巍峨正殿,殿内已经正襟危坐了一圈老头老太太,在仙侠剧里是很典型的“长老们”。 她是来辞行的。 陈闲从老头老太太们脸上看到此起彼伏的痛心疾首,又从他们语焉不详的话里推测出:是归荑自己要走,他们很不愿意,终究拗不过她。 哦,还有一个信息——归姓白,全名白归荑。 颇具封建色彩的辞行仪式结束,白归荑转身离开,这时天下起了雨。 雨幕中,身后那间屋子里传来乱哄哄的讨论,陈闲听到最清晰的一句是:“陈喜云那个惹祸精!” === 陈闲原本以为白归荑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重大的事情,实际上却不是,她似乎漫无目的,在人间游荡了很久,最后进入了森林。 然后她找到了那棵树。 ——是它啊。 陈闲跟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它的白归荑一起感慨。 是那棵生在山顶谷地中的巨大公孙树,亭亭如盖冠绝群伦。 她在树上发现一个树洞,可以供人栖身。 她就在这里住下了。 她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摘花、采药、烹制简单的食物,找些天然材料做些“不伦不类”的衣服。她会熬夜抓萤火虫做灯,也用自制鱼竿钓鱼,偷偷观摩母兔产子,在天晴好的夜晚煮茶观星。 她也不是完全脱离人类社会,初时会下山用晒干的草药或香囊换些物品,比如笔墨纸砚,她将毕生所学编绘成《丹方图谱》,应该就是陈闲捡到的那一本。后来在山上住熟了,便不再下山。 她闲暇时会用自己的医术帮助受伤生病的小动物,先是无心之举,后来竟声名远播,很多小动物慕名而来,渐渐的,公孙木下竟成生灵圣地。受伤的熊罴会卧在苔原等候敷药,难产的母狼会被狼群驮来求救。 月明之夜,万千生灵环绕神木匍匐,恍若《幽灵公主》中百兽朝觐山兽神的景象。这棵公孙木自成天地,而白归荑便是庇佑此间的神明。 与此同时,陈闲还发现了一件事—— 白归夷、好像、似乎……是喜欢观音男的! 她早已身无长物,却十分宝贝这根木簪,时常摩挲着木簪出神,用很精贵的精油保养它。还会用簪子腿或树枝有意无意地在树皮、泥土、草地或沙地上,一笔一笔地描绘一个名字。 宫岫。 观音男的名字。 春夏秋冬,日升月落,她在森林里不知度过了多少年月。 终于有一天,她把簪子攥在心口,走出了山谷。陈闲现在附在簪子上,紧贴着她的胸脯,听见了她隆隆作响的心跳。 他与她一道想起那句话:“你将它还给我,我带你走。” 他想,她是要去找宫岫了。 然而世事无常、天意弄人。她在山谷中生活了这么久没出过意外,这一走出去,就在路上遇见了偷猎者。 为了救那只白虎,她不慎暴露行迹,与偷猎者周旋,落入了他们的陷阱,凄惨死去。簪子从她松散的发间滑落,落在她的血泊里,血面倒影出偷猎者装饰着灰羽的皮靴。 最终是路过的狼群在山洞里埋葬了她。 她犹豫了半生,终究没能走到心上人面前。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看着血泊中的木簪,执念不散,徘徊不前。 === “喂喂,醒神了。” 陈闲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是漆宿雪。 “哭什么?”然后漆宿雪开始擦他的眼角脸颊,满脸嫌弃,指腹冰凉柔软。 “宫岫……”陈闲似乎还沉浸在簪子的情绪中——也许是白归荑的情绪中,绝望、后悔和翻滚的爱意几乎要将他淹没,迷失中他下意识抓住漆宿雪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宫岫……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漆宿雪皱起眉,思索了片刻:“我有印象,我小时候在紫霄剑宗见过他。他好像是太虚真一宗的长老,不过印象中十多年前他离宗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可能回宫家了。” “宫家在哪里?” 漆宿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浦江城。” 陈闲擦干净眼泪,爬起来去翻地图:“那我们去浦江城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牵机梦境 第40章 蜂蜜杨梅 陈闲在地图上找到浦江城的位置,与他们目前的行进方向略有偏差。 桃花村所在的青霄府在整个大棠国土的东北方,他们绕道云梦之后,一直在向东北方前进。但浦江城坐落在大棠中原正东,他们现在要过去,还得调转方向,往东南走十余天。 虽然是漆宿雪鼓励他进入“幻境”的,但陈闲经常摸不准他的猫脾气,怕他又作妖不同意,便使尽浑身解数绘声绘色地跟他讲了自己在幻境中的所见所闻,希望能唤起他的恻隐之心。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努力起了效果,漆宿雪没有对改道的事情提出任何异议。 倒是注意到了另一些事:“白归荑?” 陈闲:“你认识吗?” 漆宿雪轻轻摇头,沉吟片刻,道:“不过白这一姓,是丹霞药宗圣女一脉的姓氏。”他话锋一转,“你还提到了你娘?” 陈闲心头一紧,怕有露馅风险:“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听到了她的名字……也可能只是音近。” 漆宿雪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娘人呢?” 陈闲不敢说得太清楚,只能含糊道:“不知道,我已经记不得她了。” “同名同姓的人不一定那么多。”漆宿雪顿了顿,“假设你听见的那个名字就是你娘,也就是说幻境中的年代距现在不会太远,再结合宫岫的年龄……最多三十年。”他一边说一边思考,抬眼望向安静坐在丫丫身侧的青衣女鬼,“三十年前的圣女……我不至于没有听过名字,所以她应该最后没有成为圣女。” 陈闲点头:“是嘛,她离开了嘛。” 他很想问你一直说圣女圣女的是什么意思?可理智告诉他少问,漆宿雪出身紫霄剑宗,之前还提到宫岫所在的太虚真一宗,这儿又冒出一个丹霞药宗,听起来都是很厉害的门派,他在这儿问些常识很没有道理,还是闭嘴为好。 不过从“圣女”这个充满封建和臆想色彩的词,再结合他接触过的各种文艺作品合理推测,这名头与清规戒律脱不开干系。多半是要守什么贞洁之道,说不定恋爱也不让谈。 这就能够解释宫岫向她表白时那番有些诡异的对话,也能解释她离开宗门后的犹豫…… 越是深想,陈闲越发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心中对女鬼的怜惜又多了一分,惧意更是没有了,脑海里她的形象完全从半张脸吓人的女鬼变为了幻境中见过的圣洁少女,跟着还叹了一口气。 “我们会帮你把东西送到他手上的。”陈闲发现丫丫一直在往旁边看,猜测白归荑就坐在那儿,便朝那里说到,同时心想,能顺便搞清楚陈喜云的事就更好了。 决定好目的地,一行人再度启程。 切换路线十分省心,陈闲只需要向兢兢业业的黄师傅报出下一个地点就行了,不用他校对方向,也用不着他找路。 现在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了: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女娃、一条狗、一头鹿、一只卡皮吧啦和一个鬼。 这个鬼还是只有丫丫和漆宿雪能看到,陈闲只能偶尔感觉到凉意,或在不经意间瞥见残影。 他暗自琢磨,也许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看到鬼的可能性更大? 白归荑活着的时候心善,死了也很温柔热心,愿意帮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教丫丫做手工,或帮助陈闲学习画符。 漆宿雪这个老师当得随心所欲又没耐心,陈闲向他请教“灵力”的用法,他教了两遍见教不会,便冷笑着让陈闲去抄一千遍。 陈闲跪在小桌子面前抄得腿麻手软,忽然感觉到下腹一凉,再一感受,那股凉意竟在经脉里游走起来,仔细一品,似乎正是按着漆宿雪说的“周天”方向运转。 他还以为是自己忽然开悟了,后来在丫丫的提示下才晓得那是白归荑在用自己的方法引他修行。 他连忙对着空气道谢卖乖,白归荑也不吝赐教,如是几天都不厌其烦地陪他练习。在一个偶然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身体里升起一股热流,与白归荑带来的凉意不同,可能这就是“灵力”。 又练习了几日,他终于摸到一些门道。 成长的不只有他,还有小黑。 自从那天抓到野鸭后,它仿佛觉醒了猎捕技能,三天两头出去打猎,短短一周时间已经抓到过三只野鸡、一只兔子。 陈闲杀鸡还比较熟练,杀兔子有点心理障碍,但现在野猪肉也吃完了,看着身后这一家老小,只能硬着头皮做出了一道美味的土豆焖兔肉。 小黑得了夸奖,知道自己做得好,情绪更是高涨,见天的在马车下面跑,伺机捕猎,眼瞅着长大了两圈,筋肉也结实不少。 这天吃过早饭上路,陈闲从一早上就觉得眼皮跳,往后看了好几眼。 这异常举动引起了漆宿雪的注意,漆宿雪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说完他就后悔了。果然漆宿雪一下子脸就拉下来,眼看着是要坏事,他只能诚实地汇报说自己眼皮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是右眼皮跳,因而有不祥的预感…… 漆宿雪翻个白眼,懒得理他。 他不说漆宿雪要生气,说了漆宿雪又嫌他神经,这日子还怎么过! 行至晌午,小黑又一溜烟窜进灌木丛,一行人在原地等了半天不见狗影,想起眼皮跳的事,陈闲不放心,追进林子看。 他一边叫着小黑一边穿过林子,很快来到一片空地,依然是没有狗影子。山风掠过林梢的声响格外清晰,连鸟雀都噤了声。 正不安时,草丛里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小黑昂首挺胸走来,嘴里竟衔着个比它狗头还大的蜂巢。 “好家伙。”陈闲惊讶,接过蜂巢一看,黏稠的蜜浆在蜂房间盈盈欲溢,忍不住拍拍狗头,“小黑真厉害!” 小黑得意地甩着尾巴,前爪不住地扒拉他的衣角表示兴奋。 心头大石落地,连山景都明丽起来。陈闲抬眼望去,忽见崖边斜生着一株老杨梅树,姿态婉丽,红紫相间的果实缀满枝头,繁茂的树冠在峭壁边缘撑开浓绿华盖。 崖下则是开阔森林,茂盛的树冠在大风中翻滚。 陈闲感到心旷神怡,当即决定就地野餐。 回去将马车牵过来,放车上的生物在附近休憩玩耍,自己端着一个粗瓷碗去摘了十几颗杨梅洗净,先尝了一颗,滋味很好,酸中带甜。顺手把碗递给漆宿雪,但漆宿雪不喜欢吃酸的,皱着鼻子吃了两颗就都给丫丫了。 丫丫是个不挑食的小女孩,有吃的就高兴。 陈闲没管他们怎么分配,他还有事做。 觉得这棵杨梅树生得巧妙,他一边做饭一边央求漆宿雪在地图上画出新景点,看丫丫在树旁玩得开心,也没再麻烦丫丫,自己取名:杨梅崖。 午饭是野山笋、马齿苋和灰树花淋醋和麻油做成的凉拌三丝,地耳炒野鸡蛋,以及野菌焖饭。 虽然没肉,但陈闲手艺好,每道菜都能做得有滋有味。 这山崖上没水,不好洗碗,好在有戒指空间,陈闲把碗筷放进空间里等之后方便了再洗,收拾完东西准备上路,转头便看到丫丫吭哧吭哧把竹筐往车上搬,一个没看住,小姑娘就采了这么多杨梅,堆得跟小山一样。 陈闲骨子里不愿意浪费,发愁道:“我们吃不完呀……” 丫丫:“留着吃!” 小丫头还不理解世界的运行规律,食物是会腐烂变质的。陈闲最近画的冰魄符成功的不多,都省着用,没有多的分给这筐杨梅,杨梅极不耐储存,要保持新鲜肯定需要更多的符。而且漆宿雪不爱吃,陈闲也一般,丫丫一个人吃不了多少,这一筐子多半是浪费了。 忽然,陈闲灵机一动,打开戒指空间找东西。 漆宿雪问他:“在找什么?” 陈闲很有条理,东西都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已经找到了:“这个!” 是跟那封只有短短一句话的信放在一起的,陈喜云的酿酒方子。 这位娘亲也是奇人,叫陈闲不要“学娘嗜酒”,留下来的遗产除了这枚戒指,竟然就只有这一沓酿酒方子。 陈闲对酒兴趣不大,但这些方子怎么说也是原主母亲留下来的重要物品,之前细细读过一遍。记得其中有一款酒名为“绛珠露”,主要原料就是杨梅。 这“绛珠露”需用杨梅脯与白酒同酿,方子上连制脯的法子都写得详尽。 陈闲对酒没兴趣,但方子里的前一节却可以利用——把杨梅做成果脯,又甜又能长久保存,能当零嘴吃很久。 他实在是怕了漆宿雪这个老师,借着处理杨梅的由头偷了半天懒,漆宿雪也没管他,由着他在车子前头忙活。 先将杨梅洗净、盐腌。三日候再次淘洗沥干,再用蜂蜜水慢慢熬煎三遍,最后在马车顶铺上凉席晾晒。 接下来只盼天公作美,不要下雨。 陈闲站在车辕上铺排果脯时,之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出现了,眼皮也跟着猛跳。他频频往后看,被漆宿雪发现异动,从车窗探出一点头问他:“怎么了?” “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那种不对劲的感觉飘飘忽忽,不知道是源于听觉还是直觉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说不太明白。陈闲嘟囔道,“而且我眼皮一直在跳。” 漆宿雪不以为意:“野猪也吃光了,鬼也在车上了,你还有什么怕的?” 漆宿雪大多数时候是对的,但这次,总算是陈闲的眼皮子对了一回。 他们确实遇上事了。 傍晚,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几个持刀莽汉拦在了稍具雏形的野路上,应该是要打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蜂蜜杨梅 第41章 小鹿斑比 陈闲偷偷回头看漆宿雪的表情,想到那斩断猪喉的一剑,心头不禁为这些土匪捏了把汗。 土匪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鬼门关前打转,还在那儿进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例行讹诈环节。陈闲脑子转得飞快,既不想看到这些大活人血溅当场,又不想漆宿雪被迫使用灵力事后遭罪,还是花钱消灾、息事宁人为好。 他钻出去,掏出随身钱袋,里头装着沿途采买剩下的一两多碎银,双手奉上:“好汉行个方便,这些孝敬诸位,放我们过去可好?” 土匪小弟一号掂了掂钱袋子:“就这么点?” 陈闲干笑:“路途遥远,我们一路行来盘缠花得七七八八,就剩这么多了。你看我这破车丑马,也不是有钱的样子,您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 “你说没有就没有?”土匪一号要搜车,陈闲下车想拦,但刚跳下去没站稳,被一把搡开趴在马屁股上。 土匪撩开车帘,看到漆宿雪的脸一下子愣住了,被那双漆黑的眸子一扫,只觉头皮发麻。往回走的时候腚都夹紧了,迈成小碎步,冲头目小声道:“老大!里面确实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有个女娃和狗啊羊的,哦,还有一个娘们。” 头目眉头一挑:“娘们?” 一号舔舔嘴:“长得、长得……有些带劲。” 头目闻言“哦~”了一声:“多带劲?” 土匪哪有什么文化,憋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跟天仙似的。” 这话出来,事情哪里还能善了?土匪们高低都要去看看这天仙究竟是什么模样。 陈闲叹了一口气,心说你们拿钱走了算了,这下对人起了邪念,也没有什么话好讲。这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 他就势要去车底拿剑,忽然,只听周遭蹄声如雷,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土匪们指着山坡目露惊恐,陈闲回头望去,只见一大群鹿从山上奔下,眨眼间来到车边,围着马车里三层外三层地转圈圈,像某种诡异的仪式。为首的大角雄鹿立在阵前,对着土匪刨蹄子,百十双鹿眼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土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怕是真的得罪了仙人,胆小的先连滚带爬地跑走,一个带一个,一溜烟全跑了。 陈闲也很懵,这什么情况? 土匪群散去后,鹿群的环形阵势悄然瓦解。群鹿默契地分列两侧,让那领头的雄鹿走到陈闲面前。 这雄鹿生得极俊美,琥珀色的皮毛在夕照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犄角如古树虬枝般苍劲,颈间银白鬃毛也很威风。最特别的是那双重瞳金眸,仿佛会说话一般,真跟《小鹿斑比》里的鹿王似的。 陈闲凑到大花脖子旁边,小声道:“花师傅,它在说什么呢?你翻译翻译。” 大花嘴里嚼嚼嚼,不开腔。 身后有动静,陈闲回头一看,小黄顶着帘子钻出来,抖抖毛,跳下车,走到雄鹿面前,一阵呦呦,然后一大一小两头鹿碰了碰鼻子。 原来我真捡了一只小鹿斑比! 陈闲恍然大悟:“你们是来接它的?” 他一下子盘通了逻辑:小黄受伤骨折,鹿群没有办法,将它送到公孙神树下,希望“山神”能帮助它。陈闲不知道这群鹿的智力发展到哪种程度了,能不能理解白归荑已经去世的事情,“山神”已经不在了。 而他们机缘巧合在那天路过公孙树,将骨折的小黄带上车,整个鹿群一路跟随,直到小黄的脚彻底痊愈才现身。 真是这样?他又不禁怀疑自己,这些鹿能想这么多吗? 不好说。 他看着雄鹿的眼睛,直白问:“你会不会说人话?” 雄鹿没有用人话回答,大概率是不会,倒是一偏头,鹿群里走出另一头母鹿,低头在陈闲面前放下什么东西,陈闲捡起来一看,是一株灵芝。 “谢礼吗?”陈闲去看雄鹿,只能靠猜。 雄鹿前后甩了两下头,又刨了两下蹄子。 陈闲不明所以,语言不通就只能付诸行动,很神经地比划半天,大花终于看不下去,轻嗤一声,用只有他们两能听见的声音简短道:“它说谢谢,问你还要什么?” 陈闲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举手之劳。” 雄鹿又做了一遍刚刚的动作,陈闲以为它非要再给点什么,想到之前想做的灵鹿毛笔,便勉为其难道:“实在不行,你们每鹿给我一根尾巴毛行吗?我想做一根毛笔。” 大花:“……蠢货,人家是在跟你说再见。” 陈闲:“……” 刚刚两个动作明明是一样的啊! 但他说都说了,鹿群并不吝啬,排成长队,一只一只到他面前来,撅着屁股,让他拔毛。 大部队很长,他拔到一半的时候,丫丫钻出来蹲在他身旁,看来是听见了一点,小手揪着他衣角小声问:“小黄要走了吗?” 陈闲点点头,温声说:“它的伤好了,爸爸妈妈来接它啦。” 丫丫不再作声,安静地蹲在一旁看他继续收集尾毛。待最后一只鹿也拔完毛回到族群中、鹿群慢慢转身离去时,她突然站起身朝鹿群喊道:“小黄,你要走了吗?” 原本移动的鹿群倏然静止。片刻寂静后,小黄从如林的长腿中钻出来,缓步来到车边,扬起头,舔了舔丫丫的手。这只小鹿情绪一直比较内敛,不像小黑会找人撒娇卖乖,不声不响的,陈闲经常会忘记车上有它的存在。 丫丫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说哭就哭。 陈闲用袖子去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头,孩子总要不停地学会别离——虽然丫丫小小年纪已经经历了不少,但也没有办法,离别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之一。他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柔声道:“跟小黄说再见吧。” “小黄,再见。”丫丫很乖,虽然难受,也没有任性发脾气,她抽噎着说完,努力想抹干净自己的眼泪,但越擦越流,最后也不管了,摸着小黄的头,一边哭一边说,“要小心哦,要长大哦。” 小黄:“呦——” 鹿群的身影渐渐隐入暮色山林。陈闲望着它们消失的方向,忽然意识到乱跳的眼皮已经平静下来。 说来真神奇,从公孙神木到这里上千公里,这群鹿竟一直跟着他们走了这么远?太神奇了。 在现代都市里生活惯了,他也没有仔细了解过他那个世界的动物们,不知道地球上的鹿群能做到这样吗? 他仔细地把鹿毛装进布袋里,忽然听见漆宿雪说了一声:“谁?” 陈闲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些安全问题上他还是很相信漆宿雪的:“咋了?” 他掀开车帘去看,漆宿雪正侧着头,冷冷盯着车窗外的山坡。 不多时,一个人影从树丛里钻出来,身穿滚银线的黑色袈裟,竟是个拎着只大葫芦的光头和尚。 那葫芦约摸是个酒葫芦,因为该和尚显然处于微醺状态,脸颊坨红,步伐飘渺,摇摇晃晃的双手合十跟他们行礼:“贫僧只是路过、路过。” 他说是路过,却一路走到车前站定,看样子没有就此别过的意思。 待他走近,陈闲先闻到酒味,后看清楚他的脸,心道真是个花蝴蝶一般的酒肉和尚,光头还能这么好看。 和尚同车里的漆宿雪对视一眼,迅速判断出谁更好相处,转头朝陈闲双手合十,又鞠一躬:“群鹿救人,贫僧游历人间数十载,还没见过如此奇景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闲呵呵一笑,他们走的这条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河谷,他看向下方树林后面露出的一片石滩,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打算扎营用餐,借过……” 大师丝毫不客气:“那感情好,我也饿了,咱们一道去吧!” 陈闲本意是想说我们有事,您快“路过”吧,谁能想这人直接打蛇随棍上了。 他有点服务型人格,话至此处,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了,只能默许。 和尚跟着他们一路到了河滩,陈闲将桌椅摆好让和尚坐,又去车里抱漆宿雪。 漆宿雪垮着脸问:“为何就跟他一道了?” 陈闲本来也不讨厌那和尚,刚刚想拒绝也是看漆宿雪似乎不大情愿,现在对方来都来了,就当旅行途中认识个驴友,也没关系吧?但他看漆宿雪脸色不豫,小心问:“怎么?你认得他?” “不认得。” “那、那就当多一个朋友吧,吃顿饭就走了应该……” 漆宿雪脸一扭:“哼。” 把陈闲的手一推,自己走下车了。 陈闲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几秒,又去看漆宿雪的背影:“腿好啦?” 陈闲下车,发现漆宿雪已经坐在和尚对面,皮笑肉不笑地问:“师父从何处来?” 他不诚心问,和尚却诚心答:“贫僧刚从西煌回来,绕去看了一趟大棠龙脊,翻纪扬山时可给我累惨了,不过看到了桑奇林牙峰上的雪……然后我沿着岚江进百越,走的越云线,经韶庆……说起来,你们吃过韶庆的蒸糕吗?那滋味,有机会一定要尝尝……最后顺西江进岭南,刚从知了山上下来……” 陈闲听得起劲,仿佛也随着和尚的话语见到了沿途风光,漆宿雪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头一阵火起,打断道:“我饿了。” 陈闲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听入迷了,冲漆宿雪笑了笑:“哦哦你得等等,我现在去做饭,我快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小鹿斑比 第42章 椒盐蚕蛹 陈闲正要去生火,那和尚忽然“哎呀”一声,站起来追上他,从袈裟下面掏出个鼓囊囊的布包。解开系绳给陈闲看,里头竟是几十颗金褐色的蝉蛹。和尚道:“刚在知了山上逮的,不嫌弃的话,权当添个菜。” “呀。”陈闲很是惊喜,“这东西炸着好吃。” “英雄所见略同。”和尚笑得满脸开花,夸赞道,“会吃,会吃。” 漆宿雪道:“大师倒是慈悲,连未破土的蝉僧都要超度。” “施主此言差矣。蝉潜地府数载,方得破土见天光,贫僧这是助它们早登极乐。”和尚仿佛丝毫感受不到漆宿雪的敌意,继续跟陈闲讨论吃法,“用猪油爆炒或许更香。” 陈闲想了想道:“有理。” 和尚还想帮陈闲做饭,陈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再跟和尚单独说话会遭得更惨,便说哪有客人动手的道理,把和尚赶回去坐着。至于漆宿雪还要跟和尚打什么机锋,他走远点,听不见就好了。 和尚倒是泰然自若,又回到漆宿雪对面,大马金刀地一坐。 漆宿雪果然并不放过他,话中带刺:“出家人也贪口腹之欲?” 那和尚不慌不忙将酒葫芦系在腰间,合掌笑道:“佛陀有云:‘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1),这蚕蛹是色,美味是受,包括这桌椅、这河滩、这酒葫芦,包括你我皆是空相。修行不在避世苦行,而在于心不动。”他回头看了一眼陈闲的方向,“今日它是盘中餐,明日化作枝头蝉,来年又归尘土中。贫僧尝的不是滋味,是造化轮回。” “冠冕堂皇。”漆宿雪真与他辩起经来,“佛陀这句话的意思,明明是‘看待色身,应如同看待河中聚集的浮沫。看待感受,应如同看待水上生灭的气泡。’恰恰是劝你不要执着于肉眼所见的这些空幻、不实、不净,放下肉/体的贪爱执着。” “非也非也。”和尚摇头晃脑,“你说的常论,也是曲解,既然一切都虚空无实,那苦也是虚妄,乐也是虚妄,何乐而不为?” “阿弥陀佛。”见漆宿雪说不出话,和尚也不欲再争,又从袈裟下面取出一小包用树叶裹着的野莓,递给一旁的丫丫,“小施主,甜果子要不要?” 小黄离开后,丫丫兴致不高,此时就坐在旁边发呆,闻言回过神,有些迟钝地接过野莓、道了谢。 他递果子时手一伸,漆宿雪便瞥见他腕间闪过一道金纹,漆宿雪刚没辩赢,本就不爽,此时不依不饶道:“金刚杵纹身?看来大师修的是欢喜禅。” 酒肉和尚,还纹身,清规戒律是一点不粘,说他邪魔外道也不算冤枉了他。 和尚收手,广袖垂落遮住手腕,倏然一笑:“施主慧眼。不过这是降魔杵,专镇心魔。”他忽然倾身靠近漆宿雪,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邪气肆意,只这刹那,他哪里还像个出家人。 他似乎也发现自己出现纰漏,瞬间收敛表情道,低垂眼眸,看向漆宿雪胸膛:“……比如施主心里的这只。” 丫丫手里的野莓啪嗒掉在地上。 漆宿雪却不怒反笑,帮丫丫把掉在地上的果子捡起来,叫她去洗洗再吃,然后悠哉悠哉靠回椅背,看着和尚的眼睛:“那大师先管管自己那只吧。” 僵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吃饭,陈闲端着锅过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但无心插手,反正有丫丫说话,桌子上也不会冷场。 陈闲动作利索,这么点时间,已经搞出三菜一汤——椒盐炸蝉蛹、清炒地耳、凉拌野菜、野菌鲜汤,加四个白白胖胖大馒头。 和尚很给面子,见他过来,立即换回一副情绪稳定的温和嘴脸,先看漆宿雪一眼,似乎是握手言和的意思,道:“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又夹起一颗蚕蛹闻了闻,夸张地赞叹:“火候妙极,施主这手艺,比大棠宫中御厨也是不遑多让。” 陈闲并不放在心上,心里感觉和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跟漆宿雪坐了这么久也没吵起来。觉得投缘,说话就不大拘谨:“得,别说这些没用的,吃就完了。” 丫丫还搞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听陈闲说吃,便夹起一只蝉蛹来吃,刚放进嘴里便睁大眼睛,她没有吃过这种滋味,连和小黄分别的惆怅似乎都被惊人的香脆冲淡了。 陈闲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笑问:“怎么样?” “唔!”好吃得都顾不上说话。 漆宿雪本来还想装模作样一下,到底没有抵过炸物霸道的香气,也夹了一只来吃。 蝉蛹外壳酥脆得惊人,一口咬下会发出“咔嚓”声。内部的肉质紧实,带有一种独特的坚果和烤肉混合的奇妙滋味。 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客观的好吃。 和尚更是不客气,解下他的酒葫芦,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他已然半醉,眼神都迷蒙了,朝车顶一望,打了个酒嗝道:“鹿群来时,我从坡上往下看。嗝…… 一眼就看到了车顶上的果脯……嗝……是施主自己做的吗?”他迷迷瞪瞪地看陈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继续道,“有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皱起来,“啊……是紫芝叶吗!” 陈闲一惊,发现这家伙还真是个吃中行家。 他蜜煎杨梅的时候的确是放了紫芝叶,这是陈喜云的秘方。陈闲本来没听说过紫芝这种植物,还是丫丫说在《丹方图谱》里有,他们对照着图谱在林中找见的。 没想到这和尚只是嗅嗅就能辨认出来。 猜中配方和尚很得意,说想要买一些杨梅脯泡酒,陈闲直接说送他。 和尚更满意了,接着又跟陈闲唠酒厂。他晃了晃自己的酒葫芦,说自己不远万里是专门过来打酒的,“三爷醉”的清酒天下闻名,一源千流,总号就在浦江,全国有很多分号。 “你这杨梅脯这么好,不如也去打一些酿成杨梅酒,必然是佳酿。” 杨梅酒。 不知他是有意无意,陈闲多看了他两眼,见他醉得坐着都打晃,想来只是巧合,便未深究。 和尚醉了,陈闲好心借出吊床,将人安顿好,又特意把马车拉到有些距离的另一头,避免漆宿雪找茬。 但这哪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 自打见了那和尚,漆宿雪就不痛快,到现在依然不痛快,为了避免必然到来的命运,陈闲在车下面拖拖拉拉收拾了半天,最后没办法,视死如归上了车。 此时,小朋友和小动物们已经该洗洗,该睡睡了。陈闲轻手轻脚爬到自己的位置上,觉得手边有些湿,发现丫丫还没睡着,在偷偷哭,不用问也知道是因为小黄。 没了小黄,连小黑都不快乐了,跟丫丫抱在一起彼此温暖,陈闲连忙装作很忙,哄丫丫睡觉,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丫头也没坚持多久,确实是不一会儿,就抽抽嗒嗒睡了。 从他上车到现在漆宿雪没说一个字,陈闲心中惴惴,借吹灭灯光前一秒的机会,偷瞄一眼漆宿雪的脸色,确认这事儿果然没那么容易过去。 没办法,今天不哄明天也得哄,还是越早越好。 黑暗降临,陈闲装模作样、没话找话地抱怨:“哎呀!我才想起来,那一两银子还是叫那伙土匪拿走了!”他愤愤,“真叫人生气!” 漆宿雪凉凉道:“我看你挺开心的,并不生气。” “那你看错了。”陈闲刚刚已经想了半天,实在是想不明白,只能直接问,“你在发什么脾气?” 漆宿雪闻言声音一提:“我哪有发脾气?” “嘘。”陈闲怕吵醒丫丫,一把捂住他的嘴,“还说没有。” 漆宿雪烦死了,拍开他的手,又踢了一下他的小腿:“你走开!” 陈闲举手投降:“我今晚就贴着墙壁睡,行了吧?再远我就去不了了。”他伸手在床铺中间一划,“咱们把这里定为三八线,谁过线谁是小狗。” 漆宿雪翻身背对他:“幼稚。” 安静了一会儿,陈闲又问:“说真的,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因为和尚吗?没必要吧,只是路上遇见,明天就各奔东西了。” 漆宿雪:“你舍不得?” 陈闲一噎:“你说哪儿的话?” 其实漆宿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听见了陈闲最开始打算跟和尚就此别过的搪塞话,那和尚装听不懂,非要跟来,陈闲就没了办法。 他从那时起就无名火起,他意识到,陈闲好像总是对别人没办法,对所有人都是那棉花似的好脾气——哪怕是装出来的。 所以陈闲对他的迁就和妥协也并不是特别的,陈闲对所有人都这样。 事实上,这完全不难理解:是啊,陈闲是装的嘛。当然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才能骗到别人。 可这不妨碍他生气。 他早该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会永远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还会有其他人,陈闲也会去骗别人,用同样的温柔去对待每一个过客。 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其他活人,但这个和尚不一样,同为修行之人,同样性情乖张,这种感觉便鲜明强烈——在陈闲眼中,自己并没什么不同。 他自己知道这样毫无道理、不可理喻,而且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敢深想。 他现在讨厌那和尚,也讨厌陈闲,更讨厌自己。 他不知道要怎样缓解此刻心头的难过和愤怒,甚至又开始考虑干掉陈闲这个一劳永逸的方案。 “我讨厌他。”漆宿雪破罐子破摔地扯过被角,“你明天叫他滚远点。那我就原谅你。” 陈闲怔了怔:“可人家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这样子对人家?” “我不喜欢他,这理由不够?” 陈闲这回居然没有顺着他:“你不喜欢,你去同他说,为什么要我说?” 漆宿雪继续无理取闹,他已经无意识地察觉到了,陈闲对他的纵容几乎是无底线的:“我叫你去说。” 但这次他碰壁了,陈闲竟说什么都不肯:“这是没有道理的。” 陈闲越不同意,他越生气,气得脑仁疼,被子一蒙头,不说话了。 他在黑暗中读秒,等着对方像往常那样妥协。 数了三百多下,陈闲才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漆宿雪以一个“哼”回答。 陈闲窸窸窣窣爬起来,点亮了灯。 漆宿雪不得不撑起身子看他:干什么? 只见陈闲在自己的位置上盘着腿,正襟危坐,认真地说:“小雪,有的事情我可以依你,有的事情却不行,你生气也不行。这是原则问题——我不是对这位和尚有什么特殊,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我认为我们都没有权利干涉对方社交的自由,更不应该对旁人发泄情绪。” 灯花噼啪一响,映得他眉眼格外清亮:“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纵容你,我要是真这么做了,对你才是不好。” 漆宿雪震惊了,陈闲居然教训他! 而且陈闲凭什么叫他小雪! “所以。”陈闲顿了一下,忽然开始瞎比划,“我们先来练习几个手语吧!之后你要我给你做什么拿什么,不好说话,还可以打手势。你看啊,这样子表示‘水’,很形象吧?记住了吗?” 漆宿雪听出陈闲开始挖苦他了,气得直接把油灯扔出窗外,再次被子蒙头:“滚啊!” 陈闲把灯捡回来放好,看漆宿雪还跟蝉宝宝一样裹在被子里,七月份的天,不热才怪。他伸手想把漆宿雪扒拉出来,结果摸到了被窝里的小圆。这卡皮巴拉一直是漆宿雪的狗腿子,能敏锐感觉到漆宿雪的情绪,招呼都不打,咔嚓就咬了他一口。 “哎呦!” 漆宿雪笑了一声:“该!” 听到这一笑,陈闲便晓得这一关又过去了,他就说嘛,漆宿雪虽然是个作精,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 解决完问题,陈闲心中大石头落下,转眼就进入了梦乡。 漆宿雪却是睡不着,越琢磨越气闷。转脸看到陈闲无忧无虑的睡相,更是来气,又要去掐他脖子,但手在碰到他喉结的时候忽然收住,想起上回陈闲贱兮兮地让他随便掐,多掐几下……这么一来不是就如了那家伙的意! 他转而改为了捏鼻子。 缺氧令陈闲蹙眉挣扎,眼看就要转醒,他凑到陈闲耳畔低语:“我不会让你去骗别人的!”说罢丢开他鼻子,翻身睡了。 猫猫:这个狗东西坏得很,不许去骗别人,只能骗我! (1)引自《五蕴譬喻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椒盐蚕蛹 第43章 闸刀银鱼 翌日天亮之后,众人一起吃了一顿早饭。和尚宿醉醒来竟然还记得他要的果脯,陈闲已经装好一袋子给他。之后还要同行一段路。 漆宿雪没有再闹幺蛾子,就是不怎么搭理和尚,和尚也不去惹他,算是相安无事。 行至一个岔路口,和尚停下来道:“酒厂在这边,贫僧与施主便在此分别吧。” 陈闲并不惊讶,这是早就说好的,点了点头:“那大师一路顺风了。” “阿弥陀佛,后会有期。” 和尚躬身行礼,完了从袖中摸出一串佛珠递给陈闲,“感谢施主赠饭,贫僧也得投桃报李不是。” 陈闲自然是要推辞,两人来回推了三个回合,和尚依然执意要送:“我看施主面善,俏似故人,这串念珠与你有缘,请务必收下。” 普通交往就算了,还要互赠信物,陈闲怕漆宿雪又要闹,真不敢收:“大师的心意我真心领了,只是也算不上赠饭,那蝉蛹还是您逮来的,真不必客气。” “你不收,我不走。”和尚竟然开始耍浑,“咱们各退一步,爽快别过,你们那位朋友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了。” 陈闲心中一惊,抬头与他对视,知道他发现白归荑了。 从这个和尚出现开始,白归荑就无声无息藏进了树林,远远跟着他们,显然对这和尚心存忌惮 事实证明,这和尚确实有些道行。 未免横生枝节,他只得硬着头皮接过念珠,匆匆拱手作别。和尚不再纠缠,朝始终静坐车中的漆宿雪合十一礼,转身踏上通往酒坊的小径。 陈闲目送了他一会儿,盯着他的背影思考:这些修行者人均能见鬼,按理来说,原身作为青婴山首座师兄也能看见才对,可自己继承了这具躯壳,为什么看不见? 忽然漆宿雪在车中轻嗤一声:“那么好看?不如跟着一道去好了。” 陈闲后颈一麻,连忙钻进车里哄他:“没有没有,想事情走神了。” 漆宿雪眼皮一抬:“想什么?” 连想什么也要问?陈闲暗自叫苦,但念及漆宿雪之前闹过的脾气,还是惹不起,实话说道,“我在想,他是哪门哪派的和尚?也能那么容易看到白前辈。” “佛门与仙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漆宿雪道,“而且我说过了,奇怪的是你。” 陈闲真是怕了他了:“好好好,是我奇怪。” 到此,漆宿雪还没发作完,视线一垂,盯着他盘在手上的珠串:“很喜欢?” “倒也没有、倒也没有。”陈闲连忙把珠串收起来放空间戒指里,一溜烟逃出去赶马。 不久后马车上了官道,沿途的行人逐渐多起来。有背着背篓步行的也有赶着驴车的,大多都是带着农产品的农人,陈闲听见他们说话,辨认出一些零星的词汇,城里似乎正在举办什么商贸集会,还有什么“潮神祭”。 再行一个多时辰,浦江城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 巍峨的夯土城墙上缀满簇新的海螺装饰与彩旗,包铁的橡木城门洞开,刻着“浦江城”三个大字的匾额高悬在门上方,车马行人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陈闲职业病犯了,立即就从这景象上得出一些信息,第一:城墙这么厚,以前这里应该是一座军事重镇。第二:战事已歇,所以城墙上有这么多只用于美观的装饰。第三,这是一个颇具特色的水乡城市,有许多贝壳水产。 一进城门,市井气息扑面而来。青石长街两侧摊棚林立,卖菱角的老妪身旁就是吹糖人的手艺人,竹编摊上悬挂的蟋蟀笼挨着隔壁摊位新炸好挂出的油饼子,油香混着旁边鱼摊子的咸腥,组合成水乡城市的独特气息。 陈闲当即坐不住了,跳下车去牵着马走,在每个摊子前都驻足看看,最后选中一个当地特色,凑上去买了一份,又跟摊主打听宫家所在。 “宫家?那当然知道!您沿着这条街走到头,再向南走,拐上雕坊街,那儿一片都是宫家的地盘,您到那儿再问。”打着赤膊的摊主对买主很热情,说得详细,说着话也不耽误手上的活儿,麻溜地炸好东西打包好,递到陈闲手中,“您拿好,小心烫。” 陈闲回到车上,将刚买的特产拿给车里的人。 折成船型的芦苇叶中躺着数十只油炸小鱼,表面撒着一层椒盐,还冒着腾腾热气,喷香。 陈闲把摊主的介绍学了一遍:“这是浦江特色闸刀鱼,运河特产的窄身银鱼,入茶籽油炸,起锅时鱼尾翘起,就如闸刀一般,因此得名。这还配了梅子粉和辣粉两种蘸料,闻着就香,尝尝。” 闻着香,吃着也香,炸酥的外壳香脆,鱼腹内却保留着雪白嫩肉,有种奇特的鲜甜。就是这辣子霸道,丫丫只吃了一口就被辣得斯哈半天,之后只蘸梅子粉。 陈闲看漆宿雪也不怎么爱吃辣,就自己把辣粉周围的鱼都吃了,边吃边问:“那现在怎么说?直接去宫家?” 漆宿雪瞪他一眼:“就这么去?” 陈闲没明白:“啊?怎么了?” 漆宿雪又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见他实在没有慧根,只能叹一口气,直说:“我要买衣服。” “哦……哦!”陈闲恍然大悟,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衣,又看看漆宿雪身上自己的旧道袍,“好好,我们现在去买。” 这般风尘仆仆地去拜访世家大族,怕是连白前辈的颜面都要受损。 陈闲钻出去轻拍马屁股:“大花,看到成衣铺子停一下。” 马甩了甩耳朵,表示听见了。 陈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回头问漆宿雪:“对了,你的脚伤是好了吗?昨天你招呼都不打,自己就走出去了,吓了我一跳。” 漆宿雪淡淡道:“能走。” 陈闲蹙眉去握他脚踝细细查看:“你可千万不要勉强。” 漆宿雪拍开他的手,冷哼一声:“怎么?你还抱上瘾了。” 陈闲完全没想这事,被他一说,耳朵却一下子红了。 好在不多时,车子停下,大花在外面喷了两下鼻子,解救了陈闲的尴尬。 陈闲钻出去一看,果然见到路边是一家成衣店。 陈闲先下车,漆宿雪跟在后面,陈闲下意识伸手去扶,并紧紧盯着漆宿雪的脚踝。漆宿雪也是下意识一搭他手,稳稳站在地上。 陈闲松一口气,看来是真的好了。 从受伤到现在两个月,漆宿雪又年轻,痊愈了也不奇怪。 丫丫跟在后面下来,一只手抱着小圆,一只手牵着小黑,虽然小黑听话,到底在野外放野了,进城之后陈闲就让丫丫给它拴上p链,省的惹出麻烦。目前来看小黑适应良好,自己跟着人脚走,完全不用绳子牵拉。 进入铺子,老板娘热情地迎出来招呼,陈闲随口问了价,不算贵,又问漆宿雪:“喜欢哪件?” 漆宿雪在店内环视一圈,看似随手一指,指到一身白色长袍,看着素净,其实外面还罩着一层白纱,下摆有飘逸的碎花暗纹,只这一点点缀就让这身长袍有了华丽的设计感,仙气飘飘的。 嗯,是他的风格。 陈闲也觉得好看,转头看到老板娘的表情却顿觉大事不妙。 “客观好眼光,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听她天花乱坠胡吹一通后,果然价格也十分美丽,“全店乃至全城只此一套,一口价,三两三钱。” 陈闲倒吸一口凉气,心说漆宿雪这小东西怎么就能这么不经意地选到最贵的? 他心肝颤,惴惴望向漆宿雪,却见对方好整以暇地回望,他吞了吞口水,心说这还是漆宿雪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开口要买东西,不能叫他失望,遂打起精神,果断道:“零头抹了,三两。” 老板娘秒同意:“成交!” 陈闲顿时觉得发挥不好没砍够,正要再砍,漆宿雪又道:“这件也要。” 陈闲转头一看,只见漆宿雪正捻起一件青衫看完,还没等他开口阻止,漆宿雪又点了一青一白两顶纱笠:“那两个也要。” 老板娘乐开了花,一溜烟将漆宿雪指到的东西收刮起来,回到柜台,算盘珠子一打:“白衣三两、青衣三两二、斗笠各六钱,一共是七两四钱。” 漆宿雪不觉有异,回头看陈闲,理直气壮道:“付账。” “等等等等!”陈闲艰难挤到漆宿雪和老板娘中间,抱着漆宿雪的肩膀往后走,跟老板娘说,“我们商量一下!” 他将人带到角落,压低声音:“衣服就算了,那两顶帽子买来干什么?” 漆宿雪提醒他:“那是纱笠。” “行行。”陈闲不同他争这个,“买那个干什么?” “你对你这张脸有什么误解?”漆宿雪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嘴角扬起一点不怀好意的笑,“青婴山首座师兄,你以为没人认得你?” 陈闲一噎:“那好吧、好吧……”算他没想到,他也不问漆宿雪为啥也要戴了,这家伙是剑尊弟子,应该在仙门中也很有名,就算没有,就他这张招摇的脸,谁见了都是一眼难忘……戴就戴吧。 “那好吧……”陈闲声音越来越小,“那买吧买吧,只是那件青的,就不要了吧。” 漆宿雪眉毛一抬:“为什么不要?” “我还有一套袍子呢,不必再买……” 漆宿雪“哦”一声:“谁说那件是买给你的?我两件换着穿不行啊?” 陈闲张了张嘴又闭上,脸都憋红了。 见他吃瘪,漆宿雪很愉悦,大发慈悲放过他:“行了,是给你挑的。” 陈闲叹一口气:“我说了,我还有一套……” “你那套旧了,而且上面有青婴山的符纹。”漆宿雪有理有据,“不是要逃到没人找到的地方去吗?留下这么大的线索不好吧?” 陈闲又被说服了,再退而求其次:“那、那我们另选一件吧。”他忽然看见旁边就挂着一件青灰色的,面料一看就要差上好几个档次,肯定不贵,“这件就挺好。” 漆宿雪不笑了:“这像什么样子?你是我的仆人吗?” 我不是吗?一瞬间,陈闲还有点微妙的感动了。 再下一刻,漆宿雪脸就黑了,作势要往外走:“算了,不买了。你不要,我也不要。” 陈闲连忙拉住他:“诶诶诶你干嘛呀!” 漆宿雪扭脸看他。 陈闲哪拗得过,认命道:“买!买!都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闸刀银鱼 第44章 宫府大院 陈闲跟老板娘好说歹说抹了零头,讲到七两,还是肉疼。 结清帐,两人直接在店里换了行头,站在镜子前一照,肉又没那么疼。果然是人靠衣装,腰带扎得紧,陈闲觉得自己走路姿势都不一样了。 丫丫坐在成衣店的门槛上等,看到他们出来,眼睛瞪大,一眨不眨。 陈闲知道她是个小颜狗,故意逗她:“怎么?不认得啦?” “不是。”丫丫一个劲儿摇头,脸蛋红扑扑的,“师兄和月亮哥哥太好看了……” “马屁精。”陈闲刮她鼻子,凑近了,闻到一丝甜味,“在吃什么?” “糖饼!”丫丫指着旁边一个小摊子,“那个婆婆送我的!” 陈闲看了一眼,跟摊子上的老婆婆对上视线,人家很和善地对他笑了一下,他回头说丫丫:“人家给什么吃什么,你还真是不客气。” 丫丫分辨得出陈闲不是真生气,只是笑。 左右还没有吃午饭,陈闲就走去那婆婆摊子上买了两只饼回来,又问了路,这回是直接去宫家了。 陈闲上车后把热乎乎的饼子拿给漆宿雪,自己低下头重新系自己的腰带,实在太紧,站着还勉强,坐着简直怕崩开。 那边叶子袋窸窸窣窣,漆宿雪拆开包装吃起来,热乎乎的甜味弥漫开来。 陈闲也饿了,不禁问道:“好吃吗?” 漆宿雪没说话,直接撕下一块递给他,陈闲两只手都抓着带子,也没多想,脑袋一伸就把饼子叼进嘴里,顿时一股桂花的香气在舌尖爆开。刚刚卖饼子的婆婆说饼子有甜有咸,甜的里面夹的是去岁秋天制作的桂花糖卤,咸的则是去冬的梅菜干。现在都到了盛夏,陈闲没想到去年秋天的桂花味道还这么鲜甜。 陈闲看向漆宿雪手里的叶子包:“咸的呢?” 漆宿雪许久没动,陈闲以为他没听见,正准备再说,漆宿雪忽然一扬手,将咬过一口的咸饼叶子包扔到他大腿上。 陈闲刚系好绳结,险险接住:“咋了?你拿给我嘛,别扔呀。” 漆宿雪不说话。 丫丫扯着陈闲的袖子:“师兄,我也想吃。” 陈闲便掰下一半给丫丫,自己咬了一大口,梅菜吸饱了酱汁,咸鲜中带着一丝微妙的回甘,略有点焦香,不腻,同甜味的很不一样。 陈闲几口吃完了,意犹未尽拍拍手,还问漆宿雪:“你喜欢哪种?” 漆宿雪:“都不好吃。” “明明还可以嘛……你是觉得咸的这个有焦味?”陈闲揣摩道。 漆宿雪又不理他了。 转过两个路口,又问了一次路,他们便到了宫家正门。 黛瓦白墙乌木门,正脊上有一排陶塑,色泽鲜艳绚丽,形态精妙绝伦,是幅“渔樵耕读”图。 陈闲的专业技能又被动触发了:一般塑这种“耕读”塑像的家族都以诗礼世家自居,但从这片宅邸规模来看,这宫家实在算不上守规矩。 无暇多想,他上去叩门。不多时,里面出来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削中年人,问他何事上门。 陈闲不兜圈子,直说:“有事求见宫岫先生。” “来找太公?”中年人眼珠一转,陈闲明显感觉对方在打量他,并且在转什么歪心思,“那很不巧,太公闭关许多时日,不定哪天出关呢。” 木簪跟白归荑的鬼魂绑在一起,陈闲不敢托人转交,坚持道:“烦请通传一下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见宫岫先生,您帮我带句话,就讲‘华胥’二字。” 那根木簪的材质是“华胥木”,陈闲觉得提示到这里宫岫肯定会明白的。 不料中年人并不松动:“不成不成,太公闭关期间,我可不敢打搅。” 陈闲看着这高墙深院,人家不让进他肯定也翻不过去,没想到这么远过来了,竟然被这一堵墙挡住了。 他又好声好气求了一阵,中年人始终不允,作势要掩门,陈闲生出疑窦,一把将门拉住。 他现在知道带纱笠的好了,仗着人家看不见他的脸,胆子更大起来,而且他过来也不是有求于宫岫什么,得不得罪人都无所谓,只要见到宫岫,将簪子给他,他们就完事走人了,也不必跟任何人互通名姓。 想到此,他冷声道:“不是,我这山高海远的来一趟,要见的是宫岫先生又不是你,你是哪一位?有什么权力在这里替宫岫先生拦客?” 这些世家不是最要脸面吗?索性闹一场,把宫岫闹出来也行。他顿了顿,又揣度道:“你们不是把宫先生囚起来虐待老人吧?”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很多小说都这么写。 中年人果然经不起激,满面胀红,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这时院内传来一声:“文叔?怎么了?” 随即脚步声近,浩浩荡荡一大片人,被中年人死死把手的门缝终于敞开,陈闲看清来人,是一票年轻公子,为首那个衣着华贵、浓眉大眼,看那恨不得横着走的架势,多半是宫家直系子弟。 不过人家公子自信归自信,却很有礼貌,见到陈闲,先是拱手作揖,再自我介绍:“在下宫谨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为何事而来?” 那“文叔”似要插嘴,陈闲眼疾嘴快抢先道:“我有事要求见宫岫先生。” “原是要见三叔公。”宫谨言道,“实在不巧,三叔公应是在闭关,没法见客。” 陈闲观察着他的表情,又看了看“文叔”。宫谨言这话一出,仿佛是在映证“文叔”所言非虚,但陈闲疑窦已生,不得不怀疑是他们串通起来,不让外人见到宫岫。 看他还杵在门口不动,宫谨言又道:“阁下若实在着急,不妨先在寒舍小住。待三叔公出关,立时便能相见。” 这提议倒是可行。 如果当真心怀鬼胎,怎会轻易放外人入府?只要让他们进院,就说明不是那么怕外人接触宫岫,那宫岫在闭关不能打扰可能也是真的…… 陈闲还在盘算,身后漆宿雪直接道:“可以,请带路吧。” 这家伙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走他背后来了。 “好。”这么直接的客人让宫谨言忍俊不禁,转头吩咐道,“文叔,带贵客去西院。” 看人家态度这么好,陈闲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了:“麻烦了。” “不瞒二位,三叔公虽已还俗,仍有不少老朋友会来拜访,府上西院专门预留给各位仙人。”宫谨言态度依旧很好,“不麻烦。” 陈闲还了一礼,这时宫谨言后面那群人里忽然响起一声呼哨,随即一个爽朗跳脱的声音道:“我们正要去望潮阁用午饭,既有朋自远方来,二位不如一道?” 隔着纱笠和这么多人,陈闲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是哪一个在说话,只推说要安置行李婉拒了。 对方也不强求,确认诸事谈妥,宫谨言就带着那一票人开门离去了。 陈闲不由得多看了那群锦衣公子一眼。富二代的气息几千年不带变的,这伙人瞧着都是世家子弟,倒是宫谨言不错,没有那种眼高于顶的纨绔习气。 那文叔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汉,此刻完全换了一副嘴脸,笑眯眯道:“正门走不了马,还请二位绕个道,从这边沿着院墙过去,我在第二道侧门相候。” 陈闲依言拉着漆宿雪回到车上,绕去侧门。 漆宿雪在车上问他:“你不是心疼钱?有人请你吃白食,怎么不答应?” “哎哟,人家富二代聚餐,我们凑什么热闹?”陈闲真情流露,想起现代那些应酬仍觉头疼,到这儿了实在不想捏着鼻子去重蹈覆辙,“而且都不认识,多尴尬,这么坐一桌,山珍海味都不会香的。” 他又看了漆宿雪一眼,小声道:“而且我不是心疼钱,我是节约归己。” 漆宿雪不予置评。 从人来人往的主街绕道清净小道,文叔果然已经候在门前,见到他们便堆起笑容:“二位仙人,刚刚多有得罪,小的文守拙,是宫府管事,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 “是我们叨扰了。”陈闲也客气了一句,下车牵马,跟在文守拙后头走进宫府。 将大花和马车在马房安置好,看车上下来的除了他们两个男人外还有一个女孩牵着一条狗、抱着一头胖猪,文守拙嘴角抽了抽,但也没有多言语。 一行人跟着文守拙走上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间生着茸茸青苔。小径一侧倚着一段复廊,黑色廊柱支撑着轻巧的斗拱,廊壁上的菱花漏窗造型精妙,一扇窗便是一幅框景。 复廊对面,是婉丽园林,一池碧水蜿蜒而来,池岸以湖石垒砌,石形奇崛,孔窍相通。瞧着并不富丽堂皇,但陈闲知道,这些设计不比金石便宜。别的不提,这宫家的确是个有底蕴有审美的家族。 从小径走上回廊,又绕了半刻钟,文守拙指着榕树假山后方道:“那里就是西院。” 西院内也有一池子碧水,但环绕水池的不再是叠石,而是平整白沙,瞧着有点像日本的枯山水。 沙面没有一丝纹理,显然是人力所为,让整个院子顿生寂然之感。 文守拙带他们到院子北侧,指着两个连着的厢房:“您们就住这两间吧。” 说罢给他们推开门。 屋内有一床一桌俩凳子,临窗有张塌,中间隔一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尊素身陶瓶,清水里供着三两枝新摘的栀子,白瓣黄蕊,满室清芬。墙上还挂着一幅水墨兰草画。 屋子不大,陈设简净,但比原身在青婴山上的住处好了不少。 文守拙给了他们钥匙,又嘱咐了一些琐事便离开了。 这是意料之外的境遇,陈闲对住处很满意。 虽说只是暂住,但少不得要盘桓数日,陈闲还是还是将常用物件从戒指空间里拿出来,一一归置妥当。 漆宿雪晃晃悠悠出去,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壶滚水,泡起两壶茶。 陈闲收拾完,有些饿了,跟漆宿雪说收拾收拾出去吃东西吧,又去找丫丫。出去见丫丫蹲在枯山水面前,走近一看,她面前的白砂上竟印着个清晰的小脚印。 在平整如镜的沙面上异常显眼。 “哎呀我的小祖宗,咋就这么淘气呢?”他连忙伸手把脚印抹了,那边厢小黑不知道又抽什么风,忽然吠叫起来。 丫丫扁着嘴小声辩解:“不是我……” 但陈闲已经去抓小黑了,并没有听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宫府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