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所求》 第1章 冷香寄魂十七秋 魏明觉得,自己生前一定是炸了庙,折了香,才摊上这破事儿! “我去你大爷的,哪个缺德鬼坑的我!!”从不可置信到愤怒。 魏明一边口吐芬芳,一边张牙舞爪。 “知白,知白,冷静!注意仪态,仪态啊!”同僚苦口婆心,手忙脚乱地想拦他。 魏明人小嗓门亮,一声咆哮抵了几个人的撕心裂肺。 方才送来文书的小鬼差见势不妙,早已溜之大吉,只余袅袅余音回荡在殿内: “多好的肥差啊……你就认了吧啊——!” 尾音拖得老长,鬼影却已不见。 见此情形,魏明大喊:“我真服了!” 他气喘吁吁的站着,身前两侧还围着几只鬼。 刚好是政务办完,所有鬼差下班的时候。 门口一堆鬼差绕着他们几个走,投来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该丢的脸也丢尽了。 见他稍缓过气,刚才被他失手打掉帽子的同僚撇撇嘴,捡起帽子,假意安抚:“哎呀,不就是去人间出趟差嘛,何必动这么大肝火。你不是念叨敛芳城的桂花糕许久了吗?正好尝尝鲜。” “好个屁!这次出差的是谁你们刚刚没听到吗?” 四周霎时一静。 是监察司那位神秘的司长大人。 那可是地府传奇。 自打四十年前恶鬼搅乱人世,后面二十多年地府就乱成一团,其他几个司的司长不是废物,就是不管事。直到这位空降——听说刚开始也懒得动弹,可等他真正出手,不过六年,原本群龙无首的监察司成了效率最高的部门,连带他手下鬼差的功德都蹭蹭往上涨! 只是这位大人神秘至极,据说鬼牌有异,不能在地府随意走动,寻常鬼差连他一片衣角都见不着。容貌、身形、来历,全是谜。 这等“大小姐头回出阁”般的稀罕事,若能落在自己头上,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可偏偏选中了魏明这个怂包……众鬼一时心情复杂,羡慕、嫉妒、惊疑,种种目光如同芒刺,扎在魏明背上。 “跟着沈大人还不好?”一只年轻的小鬼差满眼羡慕,“有他在,任务定然手到擒来,这一趟功德,抵得上咱们辛苦几十年呢!” “就是!多少鬼挤破头都争不来的机会,你就知足吧!” “要不是文司殿那帮老古板非说司长出行需合乎仪制,要配个……这等好事哪轮得到你!”另一只鬼接口道,眼神酸溜溜的。 配个小跟班? 魏明面容扭曲的笑了笑。 “……你们懂个锤子!”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这帮家伙脑子里装的都是忘川水吗?一位十多年不曾离开地府的大人物,突然亲自前往人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绝不可能只是去赏花吃糕! 他魏明胆小,宁愿守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一点点积攒微末功德,也绝不想当那第一个去摸阎王鼻子的倒霉蛋! 然而,抗拒无效。 出行那日,他被硬塞了个灰布包裹,一把推上了孤舟船尾。 去人间只此一水路。 船头,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早已静立在那。 沈司长的能力让文司殿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折服。 性格也好——‘品性温良不妄咎,行事笃实有准绳。 相貌也好,五官端正,至少,比那帮缺眼断鼻的好看多了。 ……哪儿哪儿都好。 唯一能说得出的缺点——在他旁边,别人说话跟唱独角戏似的。 并且,这位大人特别擅长禁言术…… 但这缺点比起其他几位司长,简直微不足道。 魏明抱着包裹,愁肠百结。到底出了什么惊天大案,竟需这位亲自出马?他思来想去,无能为力,随行名单已定,他只能认命地小声咂嘴,恶狠狠地诅咒: “祝那缺德鬼下辈子投胎当畜生!” 这句牢骚如同石沉大海。 就在魏明以为司长大人已经神游天外,无暇理会他时。 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穿透迷雾,在他耳边响起:“你是奉书官安排的?” 魏明被这突然的回应惊得一噎,缩着脖子扭头看去。 沈恪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孤舟、迷雾融为了一体。 身似玉尺,气如雪松。 好似既没有对魏明方才碎碎念的疑惑,也没有出差的怨气,跟个玉石雕像一样。 “呃,是、是!小的魏明,前两年就在监察司当值,听候大人差遣……”魏明赶紧报上名号,心里七上八下。 沈恪例行公事般询问:“你会些什么?” “小的会化形。”魏明答完,自觉技能过于单薄,连忙补充,“小的还十分好学!大人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恪:“好。” 这个“好”字,并非夸赞,而是“知道了,闭嘴”的委婉表达。 魏明瞬间噤声。 沈恪见此,稍微放心,看来奉书官给他安排的人还算沉稳。 如今地府人手紧缺,监察司几乎包揽了其他各司推来的棘手事务。比起带个跟班,他更希望整个监察司的鬼差都能投入到实际工作中。 奈何文司殿掌管部分仪制,坚持认为司长出行须有随从,以示威仪。沈恪据理力争,将随行人数从百余硬生生砍至一人。直到昭文道君拍着胸脯保证,安排的小鬼绝对懂事、机灵、不拖后腿,他这才勉强点头,带上这唯一的“火种”。 一想到文司殿和监察司那几个老家伙连天哭嚎、如丧考妣的模样,沈恪便觉得额角隐隐作痛,这可比处理恶鬼作乱更让他头疼。 不过这事已了,沈恪的思绪飘到昨日奉书官上交的文书上。 《敛芳女子早夭案》 奉书官预测此次受害者庞多。 既是‘早夭’,要么被人改了命数,要么被恶鬼吞‘吃’。 前者只能一命换一命。而后者——恶鬼有束缚,必须遵循规则才能伤人。 无论哪种,都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如今人间厉害的修士都入了各大世家的幕帘,不厉害的去小世家,少数散修则创立道观,平日里烧香拜佛,抓点小鬼,护佑一方平安。 道观散修常年与本地异事打交道,最可能知情。 这般想着…… 沈恪道:“先去当地道观询问有无异常。” “哦,是!大人高见!”魏明连忙应和,随即想起什么,补充道,“……这敛芳城内,似乎只有一座白云观。大人,我们就去那儿?” 沈恪闭目养神:“嗯。” 然而,事实证明,沈恪放心得太早了。 沈大人久未踏足人间,而他那号称“靠谱”的随从……没带地图。 敛芳街市上人声鼎沸。 两只鬼缩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沈恪面无表情,看着他身前这位被昭文道君夸上天的“机灵鬼”,正伸着脖子,像只没头苍蝇般四处张望。 显然,迷路了。 就在沈恪指诀微抬,准备就地召唤个本地鬼差带路时—— 一个小不点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腿上。 低头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发间别着一小枝嫩黄的桂花。她发现自己没摔着,大眼睛眨了眨,亮晶晶的。 孩童灵净,能见常人所不见之物。 沈恪出手快,将她放好后,小姑娘赶紧把怀里散落的几个梨子抱好,脆生生地道:“谢谢哥哥!” 沈恪心念微动,死马当活马医,试探着问:“小姑娘,可知去白云观如何走?” 也真是巧了。 那小姑娘瞅了瞅他,居然真的伸出小手指了个方向:“知道呀!转过前面那个糖铺子,往山上的小道走,看见插着白云纹青旗的地方就是啦!” 存稿6w 啦,求喜欢的贝贝,路过给个收藏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冷香寄魂十七秋 第2章 长风悠悠废话多 前往白云观的路上,道旁杂草几近湮没小径,褪色的符纸零星挂在枝头,在风中簌簌作响,不知是哪个年月留下的旧物。 暮色渐合,青瓦白墙的道观出现在眼前,门额上“白云观”三字依稀可辨。观门虚掩,四周杳无人迹,一派凋零。 沈恪静立门前,将这番萧索景象尽收眼底。 待魏明上前叩门。 “谁啊?” 门后传来略显稚嫩的声音。 沈恪道:“我等游学至此,听闻白云观乃本地清修胜地,特来拜访。”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半个脑袋夹在门缝里,稚气未脱,倦眼迷离,是个小道士。 这小道士仰头,看着沈恪和魏明,并无开门迎客的意思,反而吞吞吐吐:“……游学的?还真是少见……” 少见你也见到了。 绕了远路,沈恪耐心告罄,看出这小道士的推诿,正欲直接入门—— “既是贵客临门,还不快请进来奉茶!”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自观内炸响。 “师、师叔!”小道士吓得一哆嗦,慌忙将门彻底拉开,回头强作镇定地禀报,“是两位游学的!” 沈恪朝观内看去。 庭院中置一巨大香炉,一道身影自炉后转出。他面容清癯,两侧法令纹如刀刻般深长,颌下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蓝色白云暗纹道袍。 是吹胡子瞪眼的老道形象。 长风道人上前与沈恪见礼,又对魏明拱了拱手:“贫道长风,二位居士请入内奉茶。”侧身展臂,姿态从容。 “叨扰了。”沈恪微微颔首,步入观中。 趁沈恪二人前行,长风回头压低声音,狠狠瞪了那小道士一眼:“又偷奸耍滑!还不快去干活!”原来是不想干活才磨磨蹭蹭。沈恪回头时,正瞧见那小道捂着脑袋撇嘴,显然是惯犯了。 殿内陈设古朴,宾主落座,小道士奉上清茶。 茶汤颜色清淡,香气却颇醇正。 “二位从何处来?”长风道人面容稍微柔和。 “北边。”沈恪答得简略。 长风点头,将茶盖提了提,悠然道:“敛芳城小地方,难得有游学士子到来……嗯,二位若是游览,城南的望江楼,城西的百年桂花林,倒是值得一看。” 说着,他便聊起城中的风景,从城西到城东。 眼见着要从城南到城北。 沈恪听惯了长篇大论,尚能安坐,倒是刚刚那才挨了教训的小道士在一旁侍立,彻底睡迷糊,头猛的一坠。 他这一脑袋下去,给旁边的魏明吓了个激灵。 这长风道长说的起劲,浑然未觉。 沈恪适时开口,打断了他的谈兴:“有幸得闻。只是我等路过,听闻城中有些异事,欲探究竟。道长若知内情,可否赐教?” 长风扬眉,像是不解:“世道浇漓,鬼魅横行,何处没有怪事?不知两位究竟想知道什么?” 这年头,跑来道观问的,不是求神拜佛就是驱邪捉妖,问起“奇事”,指向再明显不过。 地府里这等装傻的鬼,沈恪见多了。他不再迂回,单刀直入:“既然世道不太平,为何贵观反而如此……人迹罕至?” 敛芳城女子早夭案已惊动地府,唯一的道观却冷清成这样…… 要么无所作为,要么无力作为。沈恪细察长风,道行在散修中不算垫底,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心下了然,语气不免带上了几分质询。 “呃——”长风摸茶盏的手一顿,面露狐疑。 见此,沈恪语气平静,重复:“道长不必惊疑,我二人‘只是’想探个究竟。” 但好话不说第二遍。 长风活了几十年,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他不由地再次打量沈恪——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言行端正自带威仪;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个——坐没坐相,手脚拘谨。 莫非……是哪个修仙世家出来历练的子弟? 他心念急转,干咳一声,解释道:“居士误会了。这香火之事,讲究心诚则灵……本观地处山上,上下不便,难免少人登门。再加上前年,城里一位姓柳的姑娘嫁入了陈府,那本是贫寒人家的女儿攀了高枝,不知怎的,城里就传言,是那柳娘子诚心拜了山下庆云庙的缘故。” “世道不太平,各地信教之风不同,也是常事。” “这庆云庙近水楼台,解了渴求,本观自然……人迹就更稀少了。” 沈恪抬眼道:“道长的意思是,这庆云庙的香火有些问题?” 长风道:“不敢不敢,庆云娘娘据传极为灵验,专司姻缘子嗣。莫说本地人,便是外乡人,也不远千里而来祈愿。本观不过是小观,香火寥落,有此原因,却也并非全然因此。” 话虽这么说,但明显他的意思就是白云观无人,皆因庆云庙抢了香火。 口才了得。 没等沈恪继续问,长风放下茶盏,反而试探起他们的来历:“看二位气度,不似寻常书生。不知……对我玄门之道,可有所涉猎?” 沈恪迎上他的目光:“略知一二。道法自然,清净无为。道长似有萦心之事,不得清净。” 说得干脆利落。 一时之间。 长风不知该说自己的愁绪明显,还是对方观察得过分仔细。 正不知如何回答,清冷的女声传来:“师弟,贵客登门,怎打起了机锋?” 闻声看去,一位道姑从门外走进,似是刚回来。她年纪看来与长风相仿,容颜未老,却鬓角微霜,穿着和长风类似的花纹,款式更加轻便。 腰间一把长剑,上面有些刀痕,剑端配一束手工编织的穗子,看起来保养得当。 长风如蒙大赦:“师姐。”他连忙上去接过长剑,又向沈恪介绍:“这是敝观观主,明镜。” 明镜对沈恪微微颔首,端详片刻,似乎探究到什么,直言:“阁下气息渊深,不知师承何派,竟有如此修为?” 就算没有长风道长作对比,这位观主说话也太过直接,察觉到异常竟然当面就问出。 能在地府混到鬼差位置的,都是百里挑一,更何况是一司之长。 但对着阳间的活人,自然不好明说。 沈恪平静应对:“浮萍漂泊,偶得些许机缘。观主修为精深,隐于此地,令人好奇。” 明镜闻言,唇角微扬:“看来居士也是同道中人,相逢即是有缘。”她顿了顿,语气转沉,“那我就直说了,北氓山近来阴气郁结,地脉流动有异,非比寻常。我徒清月七日前前往查探,至今未归。” 她毫不掩饰自己听了一段时间墙角。 一旁的长风嘴唇微动,似想插话,最终却只化作一脸忧色。 沈恪:“北氓山?” 明镜点头:“坟茔之地。” “那异状非似天灾。可我功力太浅,实在看不出有何问题。阁下若要去探,烦请留意我那徒儿的踪迹。她性子执拗,我怕她……”她话未说尽,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也请量力而行,山上多鬼祟,二位若是招架不住,还是早早离开比较好。” 这时,小道士端着个空篮子蹭进来,眼巴巴看着明镜。明镜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绣了‘香’字的小布包递过去:“拿去,省得你师姐回来,又要罚你一顿。” 那小布包里有干桂花和一些布料,小道士宝贝似的收好。随后喜笑颜开:“谢谢师父!还是师父最好!!”孩童心性,说着,瞟一眼旁边的长风,做了个鬼脸。 长风道长咳了几声。 明镜笑:“去吧,莫要聒噪。” 小道士赶紧溜走。 沈恪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起身道:“多谢观主坦诚。北氓山之事,我等会留意。若有清月道长消息,定当告知。” 明镜深深看了沈恪一眼:“多谢。山野之地,不便久留,二位请便。”她言辞送客,“夜路难行,小心脚下。” 沈恪回礼离开,身后坠着魏明。 临走前,叫魏明往观里丢了几枚人间的铜板,当作香火供奉。 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道观内的清寂与那未尽的言语一同关在了里面。 夕阳已将大半边天空染成橘红,白云观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几个下山的樵夫与他们擦肩而过,不作停留。 此处地势高,站在道观口,可以远远看见山下“庆云庙”的鎏金匾额。 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多是妇人女子。 袅袅青烟升起,香火气味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一个少女跪在正门大殿,虔诚祈祷。 确实香火异常的旺盛。 魏明望着山下景观,道:“大人,那我们是先去这庆云庙还是去那北氓山?” 沈恪心中已有盘算。 “去北氓山,招魂。” 第3章 似人非鬼比鬼憎 鬼差例行办事的第一条便是招魂。 此举虽然危险,但效率高——至少监察司的鬼差经常这么干。 北氓山—— 沈恪循着山间阴气流动的方向走。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只余天边一抹暗紫残红。 林木渐密,越往深处,四周越是死寂。 不光没有鸟叫,连虫鸣也听不见几声。 忽然,侧前方林间传来一阵“沙沙”轻响,不似风动,倒像有什么在拖沓移动。 沈恪目光一凝,停下脚步。魏明也紧张地望过去。 那声响顿了顿,片刻后,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从几棵歪脖树后挪了出来。光影昏暗中,只见是个老婆子,灰白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沾满泥屑,挎着的破篮里盛着些刚挖的、裹着黑泥的野菜根茎。 魏明猛地朝沈恪身后缩了缩。 沈恪对他这反应略感莫名,但身形未动,只是冷静观察。那老婆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皱纹遍布的脸,眼神浑浊。看见他们,她喉咙里“嗬”地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受惊,后退半步,篮中的根茎滚落在地。她慌忙低头,含糊地念叨着什么,手脚麻利地捡起野菜,紧抱篮子,头也不回地蹒跚转入一条岔路,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 “这胆可真大……”魏明心有余悸,手不自觉地挡在腰间,“这荒山野岭,天都黑透了,她一个人挖野菜……” 沈恪瞥了他一眼,才注意到他腰间空挡的剑袋,心下对昭文道君所谓的“靠谱”有了新的认知。 罢了,不过是个小鬼,派不上用场也无妨。 他未予置评,转而走到那些根茎摔落处,蹲下身,指尖沾了点泥土捻了捻,一股异常的冰凉顺指尖蔓延,土壤肥沃得几乎有些粘稠。 魏明还以为自己那点小动作没被察觉,凑过来问道:“大人,有何不对?” 沈恪起身,指尖的泥屑无声消散:“这土,肥得过分。” 这一路走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的阴气愈发浓密,而且似乎分作两路,纠缠不清。 天色几乎黑透,一弯惨月悬空,投下微光,照亮崎岖山径。四周树影幢幢,形状怪异。 没走多远,沈恪敏锐地注意到不远处草丛里半掩着一小块暗红色的碎布。他上前拾起,布料粗糙,似从粗衣撕下,边缘参差,上面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污迹。 是血。 正当他凝神探查这布条上的残留气息时。 一阵极轻微呜咽声被山风断断续送来。 那声音微弱飘忽,细听又似风过石缝的尖啸。 “小心。”沈恪低声警示,周身气息已然紧绷。 魏明茫然:“啊?” 沈恪凝聚神念,那呜咽声在他耳中变得清晰起来,伴随着刮擦声,正从黑暗的各个方向围拢。他沉声下令:“点灯。” 点冥灯可驱散一定的邪念和残魂,是每个鬼差都会的技能。 魏明忙从包袱摸出盏小灯笼。造型古朴,蒙着暗灰薄纱,他掐诀,指尖幽蓝火苗点亮灯芯。 灯笼漾开柔和白晕,照亮周身上下几步。驱散浓暗,令扭曲树影稍退。 然而灯光所及,未见任何形体。 呜咽刮擦声反因光现更清晰急促!它们就在光外暗处环绕,旋转逼近又退开,如无形浪潮。 灯光微晃。 “捂住耳朵。”沈恪又道,随后并指凌空疾划,一记简易银符一闪而逝,没入前方黑暗。 霎时,那片黑暗如水波荡漾! 虽仍空无一物,但借符光微闪,沈恪看到地上黑泥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急速钻了下去!同时一阵尖锐嘶鸣刺痛耳膜,又戛然而止。 呜咽刮擦声骤停。 山林陷入死寂,连风都似屏息。 灯光稳定照耀,圈出小片区域。但光外黑暗却更浓重难测。 魏明什么都没看清,却大气不敢出,捂着耳朵细听半晌,才小声道:“……走了?” 沈恪摇头:“还在。只是暂时退开。” “大人,现在怎么办?”魏明紧张,打起了退堂鼓,“这地方太邪门。还要继续深入吗?” 沈恪将碎布收入袖中。 “继续。” 山林死寂,风声亦诡异地消失。然而灯光边缘蠢动的黑暗及脚下冰凉板结的黑泥,无时不提醒着——它们并未远离,只是在等待时机。 魏明声音颤抖:“大人,这玩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无形无魂气,竟能避过冥灯探查……” 能躲过冥灯探查的东西多了去了。 沈恪思索一番,道:“也许是依附地脉阴气的秽物,被人催动,成了看门恶犬。” “催动?”魏明悚然一惊,“您是说有人故意放在这拦路?那咱们……”话未毕,眼角瞥见右侧光暗交界处,那片黑暗似乎格外浓稠地涌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沈恪袖袍无风自动,一指凝练乌光疾射而出,并非攻向黑暗,而是直没入二人身前不到三步的地面! “嗡——” 一声闷响,如击空心朽木。乌光没处,一圈极淡透明涟漪急速扩散,扫过数丈范围。涟漪过处,景象骤变! 只见灯光边缘的黑暗中,浮现出数十道扭曲模糊的淡灰影!如摇曳的水中倒影——勉强能辨出类似人形轮廓,却更加细长扭曲。表面泛起粘稠气泡破裂般的“啵啵”声。 被无形涟漪从蛰伏状态中震出,此刻正无声地张牙舞爪,朝着光晕缓缓逼近! 魏明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炸,下意识将灯笼往前一送!冥灯猛地一亮,那些灰色影子像是被灼烫般,发出一片嘶嚎,扭曲着向后退缩,没入黑暗,形迹变淡,眼看就要再次隐去—— “啧,冥司的人现在办事都这么糙了?打草惊蛇,嫌命长么?”一个慵懒又带着讥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轻微却清晰的刀刃入鞘声。 沈恪心神一凛,霍然抬头! 只见旁边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人影。月色黯淡,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见得身形修长,一条腿随意曲起,另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荡。 他指尖拈着颗小石子,正百无聊赖地抛接着。 “什么人?!”沈恪厉问,指尖雷光隐现。 那人却像没听见,颇为熟捻:“用‘震魂诀’对付这些连魂都没有的‘地厌’?路子野得很啊。是嫌它们不够躁动,想给它们提提神?” “地厌?”沈恪捕捉到这个陌生词眼,又问,“阁下知道此物?” “书上瞥过两眼。”树上的人手腕一翻,那颗小石子带着轻微破空声,刁钻地打向侧后方半埋在土里的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咄”的一声轻响。石头纹丝未动。 然而,就在石子击中的瞬间,周围那些蠢动的“地厌”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呜咽、刮擦声骤然停止!连那弥漫的空洞死寂感都为之一滞。 那人轻笑一声:“看,阵眼就杵在那儿,瞎打什么?” 随后,他从树上十几米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正好站在沈恪冥灯光晕的边缘,与那些虎视眈眈的“地厌”几乎只有一线之隔。 光芒照亮了他半边身子,得以显现他的真容。是个年轻男子,衣衫略显陈旧,却难掩其修长身姿。 他身形劲瘦,苍白的脸在光中泛着青灰,一脸倦怠里,唯那双上挑的眼活泛得很——正兴味盎然地,将沈恪从头到脚丈量了一遍。 “你……”一旁的魏明还以为自己见到鬼了。心想这要是大活人,深更半夜躲树上,感觉脑子也不正常。 青年这才像是注意到魏明,轻轻一瞥:“还有个跟班啊。” 正说着,那块被石子击中的黑色石头表面,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细缝,一股更加阴寒、带着浓郁腐朽气息的黑气从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周围那些刚刚安静下去的“地厌”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再次躁动起来!扭曲的影子在黑暗中疯狂涌动,发出比之前更加尖锐密集的刮擦声,竟不顾冥光的灼烫,再次缓缓逼近!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似乎不再仅仅是沈恪二人,更包括了那个刚刚落地的青年! 青年“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耐烦:“真是没完没了。”他看也不看身后躁动的邪物,反而朝着沈恪走近两步,几乎要踏入光晕之内。 沈恪没动。 青年就歪着头,俯身探过来,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喃喃自语:“怪了……明明看不清脸,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这般找死的架势……” 前半句能理解,后半句沈恪听得皱眉,正要开口,那青年忽然抬手,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枚铜钱。 他也不废话,手腕一抖,那铜钱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金线,直奔沈恪手中的那块暗红色碎布条而去! “嗤——” 一声极轻微的灼烧声响起。铜钱精准地打在布条之上,竟无火自燃,瞬间将布条烧成一撮灰烬!一股极其淡薄、却带着强烈不甘与恐惧的残念瞬间被焚化殆尽! 说来也怪,就在布条化为灰烬的刹那,周围那些疯狂躁动的“地厌”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标,动作猛地一滞,发出的刮擦声也变得混乱而迟疑起来。 沈恪眸光微沉,心中已有计较。这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对山中异状了如指掌。他收起戒备的姿态,正要道谢。 那青年拍了拍手,然后对着他,似笑非笑: “喂,我说——你们冥府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般,专爱捡些不干不净的破烂玩意儿。” 第4章 大恶鬼带小恶鬼 捡破烂? 沈恪沉默。 那句已到嘴边的“受教了”顿时说不出口。 见沈恪依旧‘毫无波动’,青年眼中探究之意更浓:“……有点意思。寻常冥差见了我,要么喊打喊杀,要么掉头就跑。你倒是站得稳……啧,是天生脑子不好使,感觉不到危险,还是……藏着点不为人知的本事?” 此话口气甚大。 沈恪面上波澜不惊,袖中鬼牌微动,他迎上青年的视线。 “阁下既能一眼识破‘地厌’,举手破阵,想必对此地隐秘知之甚深。我等公务在身,正需一位熟悉路径之人指引。” 青年闻言抱臂,下巴微扬:“哦?堂堂冥府的鬼差大人,这是在……低声下气地求我?” 他刚刚又是喊喂,又是语带讥讽吐出“鬼差大人”四字。 加上此刻明显的冒犯。 沈恪神色未变,他静默地看着对方,平静开口:“是陈述,亦是邀约。” 他继续道。 “阁下身在此处,又恰好身负克制此物的手段,想必也不愿见事态失控,祸及更多无辜生灵。” 略一停顿。 他看着青年微微眯起的眼睛,继续道:“还是说,阁下真要坐视不理,静观其变?” 青年眉梢挑动。他上下打量着沈恪,却难以看透。 “你怎知这陷阱不是我设的?” “我二人不过是小鬼差,当不起这般‘厚待’。” “那没准就是你俩倒霉,撞上了呢?” 沈恪沉默:“……” 见沈恪一时语塞,青年终于拔回一筹,笑得自满。 “不过嘛,我这人最烦两件事:一是给官府当差,二是伺候连真面目都不露的‘大人物’。” “你们查你们的惊天大案,我走我的阳关独木桥,亡灵生人互不相犯,岂不是最好?” 说着,当真转过身,作出就要离开的姿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二位九泉之下给我记点功德。” 句句往死人心口戳刀子。 沈恪心中微沉,却更加肯定这陷阱不是对方设下。 身手矫健,熟练阵法,还能一眼察觉他身上的屏障…… 不是一般人物。 就在这时,一个与当前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迷迷糊糊的声音,突然从青年的衣襟里传了出来: “主人……外面好吵呀……阿懵睡不着了……” 紧接着,一个巴掌大小、半透明的小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晃晃悠悠地从青年的领口处飘了出来。 像个圆润的白糯团子,身上套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衫衣。 落到青年略显消瘦的肩膀上,坐稳后,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对面正准备离开的沈恪和魏明:“主人,他们是谁?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瞬间被这天真懵懂的小家伙打破了一半,变得有些诡异和……难以言喻。 魏明眼睛都瞪圆了,指着那显然非人的小团子,声音都变了调:“小、小鬼?!你竟敢私养鬼物!大人,您看!他……” 对冥司的鬼差来说,活人养小鬼,那可不是养宠物这么简单的事。 驭鬼术是一种单向的契约,活人给鬼喝血,鬼给活人办事,一旦停止喂血,要么活人遭受反噬,要么鬼物灭亡——不会有人养鬼就为了好玩。 沈恪的感知落在阿懵身上。 这小鬼魂体纯净剔透,并无寻常厉鬼的怨毒戾气,反而透着一股被仔细养护才有的柔和光晕,显然其主人并未苛待于它。 但这丝毫改变不了其身为鬼物的本质。方才鬼牌持续不断的警示……眼前这人,不仅自身行事乖张,屡犯冥规,手上沾染冥府登记鬼魂的因果,竟还敢私养鬼物,罪加一等。 若不是事态紧急…… 青年没好气地屈起手指,作势欲弹阿懵的额头。 “睡昏头了?哪只眼睛看出来是朋友?分明是甩不掉的麻烦!” 阿懵被主人这“凶狠”的架势吓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捂住并不存在的痛处,小嘴一瘪。 但它的目光却像被黏住了一样,依旧好奇地停留在沈恪身上。 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朝沈恪的方向飘近了一点点,喃喃道:“你……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好像……”它“好像”了半天,脑袋瓜里有限的词汇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 它口齿不清,在场的人都以为它说的是‘好香’。 青年眉头拧紧,伸长手臂一把将飘出去一截的阿懵捞回来,不由分说地塞回自己衣襟里。 “能耐了你,老实待着!” 阿懵在他怀里发出几声细微的抗议嘟囔,但最终还是乖乖安静了下来,只从衣襟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瞧着沈恪。 沈恪的眉宇微微蹙起,但并未多说什么。 他偏开头。 “既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阁下请自便。” 说罢,当真毫不留恋地转身,示意魏明跟上,继续沿着荒芜的山径向前行去。 魏明真是急了,快步跟上沈恪,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就真让他这么走了?他一定犯了案……还有那小鬼……这分明是……” “要事优先,勿节外生枝。”沈恪道。 “……” 魏明只得悻悻闭嘴,一步三回头地瞪着后方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嘴里无声地碎碎念着。 青年独自站在原地,眼看着那两道身影就这么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没入前方的黑暗,将他这个“极度危险分子”彻彻底底地晾在了原地。 预料中的轻松并未降临,反倒是一股极其突兀的、拧巴的情绪,像藤蔓般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让他浑身不自在。 一时嘴角下拉,神情不爽。 隔了会,只听一颗石子被猛地踢飞,发出清脆的响。 黑影落地无声,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猎豹,偏偏在离得近时,故意发出声响。 沈恪指尖抚上不争锋。 不一会,魏明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只觉如芒在背。 他猛地回头,见方才的狂徒正一副吊儿郎当、闲庭信步的模样跟在他们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大人!他、他跟过来了!阴魂不散啊!” 沈恪并未回头,脚步也未曾有丝毫停顿,沈恪早已察觉,只从喉间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平静得令人发指。 见沈恪如此淡定,魏明咽了口唾沫,稍微放松,不过依旧时不时就警惕地回头瞪一眼,防备着任何可能的袭击。 阿懵似乎感受到了外界气氛的变化,又从青年的衣襟里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魏明,关心道:“那个……提灯的哥哥……你好像……很紧张?出汗了……” 魏明被这声天真无邪的“哥哥”叫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没好气地扭回头:“谁、谁是你哥哥!闭嘴!离我们远点!” 要让他抓到这个小鬼落单,他定要狠狠拍它的屁股后送进地府,教育它下辈子别跟坏人跑。 “还有你!你刚刚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还跟上来了?!” 后面的青年嗤笑一声,慢悠悠几步晃上来,极其自然地与沈恪并肩而行,仿佛他们本就是同路的伙伴。 他偏过头,看向沈恪,语气里依旧带着那股欠揍的戏谑:“这路是你冥府开的不成?许你们官差老爷走,就不许我这种平民百姓走了?” 他顿了顿,仿佛很好心地补充道,“再说了,鬼差大人,这北氓山邪性得很,万一你们眼神不好,又踩中什么不干不净的‘破烂玩意’,最后收拾烂摊子、被麻烦缠身的,还不是我这种恰好‘路过’的无辜之人?” 沈恪皱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方才魏明不过只是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里有这么多意思? 亦正亦邪,晨是夜非。 却说得好像自己是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一样。 他侧过脸来,不接他这明显挑事的话茬,反问:“依阁下高见,方才那邪阵布设于此,主要目的为何?” 高见? 青年嘴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随即又迅速压下。 “那破阵?布置得粗糙至极,本质上就是个看门狗外加清理垃圾的玩意儿。” “借此地浓郁的地底阴秽之气,催生出那些没脑子、只凭本能行事的‘地厌’,一旦有携带特定‘气味印记’的东西靠近——比如那块破布,阵法便会触发,这群蠢东西就会一拥而上,要么将闯入者弄死,要么拖走当养料,反正就是不让活物或者特定的东西靠近或者离开这片区域。” “特定‘气味印记’?”魏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暂时忘了害怕,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味?如何才能辨别?” 青年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狗鼻子!” 趴在衣襟口的阿懵似乎听懂他的嫌弃,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为自己辩解:“阿懵是……人,不是……狗狗。” 听他这般说,沈恪猜测:“如此说来,这北氓山深处,必然隐藏着更为关键之物,才需要以此等阴毒邪阵在外围看守清理,阻挠探查,并消灭可能泄露秘密的痕迹。” “嗯哼。”青年轻哼一声,算是变相认可了沈恪的推断。 三鬼一人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脚下踩过荒草和碎石的细微声响,以及夜风吹过幽深林间带来的、如同低泣般的呜咽。 冥灯散发出的淡白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有规律地移动着,勉强照亮脚下崎岖难行的山路,也将跟在一旁的那道懒散气息的身影,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拉出忽长忽短、摇曳不定的影子。 魏明一边留意着脚下,一边时不时偷偷拿眼去瞪旁边那个悠然自得、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的青年,再看看自家淡定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大人,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和郁闷。 对方似乎才察觉到他这份怨念十足的目光,忽然侧过头,对着魏明刻意露齿一笑,那笑容里充满恶劣趣味:“喂,提灯的,我说你们冥府出来办这种棘手的差事,都这么……寒酸落魄吗?就区区两个人,和一盏看起来用了好些年的破灯?” 他夸张叹气:“唉,看来如今冥司的俸禄待遇也不怎么样嘛,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说着,又看了一眼魏明那干瘪的钱布包。 那里装着沈恪和魏明此次出差的盘缠。 魏明气得脸颊都鼓起来,活像只胀了水的河豚。 听着身后的动静,沈恪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精准浇灭了即将燃起的火: “阁下既然是路过,又何须在意这些,现在转身离去另寻一条大道,也还来得及。” 青年被这话噎得表情一僵。 直直看着沈恪,偏偏隔了层雾。 沈恪也不担心他对自己出手。 青年嗤笑一声。 “激将法?老掉牙的套路了,对我没用。” 嘴上说着没用,脚步却诚实地半点没慢下来,反而又状若无意地朝沈恪那边靠近了些。 他毫不遮掩的打量着沈恪,目光过分直白,沈恪微微皱眉。 阿懵从青年怀里努力地又飘出来一点点,指向左前方黑暗中一处尤其陡峭的山坡方向:“那边……草后面……好像……藏着一条小路……可以往上爬……” 沈恪顺着它指的方向,借着惨淡的月光,隐约感觉那片茂密的荒草之后,地势似乎确有不同,一条极为隐蔽、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羊肠小径蜿蜒向上,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青年立刻嫌弃地皱眉,屈起手指,作势又要去弹阿懵的后脑勺。 “要你多嘴!” 阿懵“嗖”一下把脑袋缩回衣襟里,只留下一声委屈的呜咽。 然而,沈恪却已毫不犹豫改变前进的方向,朝着那处陡坡迈开脚步。 “大人?”魏明连忙跟上,凑近沈恪,充满不信任,“那家伙……来历不明,它的话……能信吗?会不会有诈?” “阴气确实往这个方向汇聚。”沈恪道。 青年从鼻子里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哼,脚下步伐加快,三两下越过沈恪,率先一步踏上那条荒草丛生、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径。 阿懵:主人,穿青衣服的哥哥是你的新朋友吗? 斐厌:不,是男朋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大恶鬼带小恶鬼 第5章 召得一场大清静 散漫的声音带着点惯有的讥诮,从前面飘下来: “跟紧了,这路可不好走,踩空摔个魂飞魄散,我可不负责回头捞人。” 但就他这装模作样的腔调。 叫人忍不住怀疑,沈恪和魏明真摔得魂飞魄散了,也是这人搞的鬼。 青年在前方带路,沈恪与魏明在后,三人沿着小径向深处行去。 魏明灵光一现,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人大晚上出现在这里,不会是杀人埋尸,刚好撞上我们的吧?” 沈恪默默看了他一眼,准备听他夸夸其谈。 却不想前头的青年轻笑一声:“呕哑嘲哳,这山里怎么就多了只没头没脑的怪鸟。” 魏明注意力被带偏:“……怪鸟?”他张望了一下,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是在骂他,顿时气结。 这人虽插科打诨,言语刻薄,但骂人的方式还挺新颖。 饶是魏明常常吃一堑又一堑,此刻也被噎得暂时消停。 沈恪默默叹了口气,已经在想昭文是如何给他找来这么个小鬼跟着他。 青年见沈恪无意搭话,无趣的撇了撇嘴。 又走一程,他忽然抬手止步,没回头,微微侧耳,伸手指了指侧下方的黑暗:“听听。” 这话是对沈恪说的。 沈恪凝神静气。起初只有风声,但渐渐地,一种细微的“沙沙”声从下方飘来,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又是地厌?”魏明不明所以。 “……”青年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看向沈恪,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鬼差大人感觉到了吗。” 沈恪能感觉到一股更加阴冷混乱的气息从地底弥漫开来。 不明何物,便不要惊扰。 “绕开。”他果断道。 青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于沈恪的敏锐与果决。 他不再多言,率先转向一条更为崎岖隐蔽的路径,沈恪毫不犹豫地跟上。 接下来的路程,‘三’人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青年对地形了如指掌,总能提前避开危险。 像是看在某人的面上,偶尔提醒一句,但是说话调调着实气人。 魏明将要碰到毒草,一个石子猛的打来,正巧打中他手腕上的麻筋。 “管不住手就剁了喂狗,省得你犯蠢还得劳烦别人收尸。” “鬼差大人,注意脚下,快踩着坑了。” 沈恪自然不会陷入这些小陷阱,但对方好意提醒,他也就回了个多谢。 只是魏明被他那种故作姿态的语调气得牙痒痒,捂着又痛又麻的手,愤懑地想着一定要把这嚣张的家伙缉拿归案! 沈恪感受着空气中的波动,道:“此地阴气流向紊乱,似是被外力强行改动过。阁下可知其中蹊跷?” ‘阁下’踢开脚下一块石子,漫不经心道:“这我可说不准。北氓山自古就是阴脉交汇之处,有点异常也不稀奇。” 沈恪不语,像是静静的与他对峙。青年就这么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鬼差大人这般看着我,倒让我不好意思不说了。” 他语气随意,却终于透出几分认真,道:“半年前开始,原本的阴气虽重,却循着自然脉络流转。后来不知被什么人动了手脚,变得躁动不安,像是被强行改道引向了某处。” “你是半年前来到这儿的?”沈恪突然问。 青年挑眉,道:“大人是想了解什么?” 沈恪问:“城中女子夭亡之事,阁下是否知晓,可与这有关?” 青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夭亡?这我可不清楚。我一个闲人,哪会注意这些。” 他不答,沈恪也就不理他。 青年等了一会,道:“好吧,我虽说不知你探查的事跟这里的气有没有关系,但确实听说了一些死人的事。这半年里,就我知道的,统共没了七个,都是二八年华,死因不明。”他语气轻松,“奇怪的是,每家都很快就办了后事,不让外人探望遗容。” “阁下可知具体是哪些人家?”沈恪问。 青年歪着头,像是努力回忆:“张家布庄的千金,李记药铺的二小姐……”他报出几个名字和家世,突然顿住,仿佛才回过神来,眯眼,似有被冒犯的不悦,“鬼差大人这是在审问我?” 他声音陡然降低了三分,语气柔和轻松,偏偏眉眼间藏不住的狠厉与血腥气,“……这阁下阁下的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身边跟了只只会唱礼的鹳哥。” “不如叫我斐厌,或是……斐郎君,至少……” “比那蠢鸟叫的动听些。” 沈恪不语。 心里却想着,这人怎么从互不相犯,变成现在自报家门的,这中间他有失忆吗? 斐厌眼尾微弯,显然,这种‘简单’的报酬他一定要得到。 沈恪还没说什么。 一旁的魏明倒像是被冷风吹过了头,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 他动作幅度大,没法让人忽视。 斐厌笑容一顿,冷冷挑眉。 一丝金线猛的窜出。 沈恪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出手,拦住他冲着魏明额心打出的铜钱。 交手不过片刻,魏明甚至没感觉到那丝杀意,就看着自家大人将什么东西丢给那讨厌鬼,并喊了一声。 “斐厌。” “……” 斐厌满意的笑了。 “……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姑娘死后,家里都突然富起来。但问起来源,个个讳莫如深。” “要问这两件事之间有无联系,这谁知道呢。” 沈恪思索。 见他低头,斐厌修长的手指轻轻搭着下巴,故作疑惑:“鬼差大人就是为了女子早夭的事而来?” 沈恪抬头。 斐厌就当那双冷清平淡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 “要想知道死了多少人,去官府的书库瞧瞧便是,那里记载着敛芳城近百年来所有的户籍信息,包括人口死亡。” 说罢,斐厌转而指向远处一片乱石:“绕过那儿就到了。” 绕过嶙峋乱石区,前方出现一小片平坦山坳。坳底弥漫着更浓的灰黑色雾气,甜腻腐朽的气息也更加明显。 “就这儿了。”斐厌停下脚步,语气收敛了几分玩笑,“底下是阴脉结点,怨气最浓。招魂成功率最高——吸引其他玩意的风险也最大。”他抱着胳膊退开两步,“鬼差大人,请吧。” 怨气最浓的地方,越是吸引魂魄聚集。 要么招来一些保留些许意念的残魂,要么招来一两只餍足的恶鬼。 不管哪种,只要招来,沈恪便能了解此地的异常。 沈恪迈步走入山坳中央。他示意魏明放置冥灯,微弱光晕形成一个模糊结界。 指尖凝聚冥力点下监察司鬼牌,鬼牌暗纹流动,散发幽幽乌光。 雾气翻涌,地面微震。 沈恪口中吟诵起玄奥的招魂法诀,鬼牌上的乌光随之愈盛。阴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突然,吟诵声戛然而止。 “道蕴天威,复本归灵!” 鬼牌乌光爆发,如无形漩涡攫取周围阴气与魂力碎片!然而预想中的情形都并未出现。乌光中只有无数混乱、扭曲、充斥着痛苦恐惧的光影碎片疯狂闪烁嘶嚎!根本无法拼凑出任何完整形象。 反噬力涌来,沈恪周身气息急变,但他面色如常。 指尖法诀疾变,干脆利落切断联系。 山坳重归死寂,只剩阴风呜咽。 沈恪静立原地,袖中的手稳如磐石。 招魂失败。这里的魂力被某种力量彻底撕碎污染。 斐厌脸上戏谑淡去。他上前几步,目光扫过沈恪,又看向混沌雾气,像是也在疑惑。 “不对劲。不像是魂飞魄散……有什么东西把这里彻底处理过了?” 沈恪声音冰冷:“你此前当真不知情?” 斐厌:“我有必要装?”他语气中不带一点心虚。 沈恪沉默片刻,对魏明道:“此地已无可探查。先回去。” “回去?那这案子……”魏明还以为回地府。 “明日去官府查探。”沈恪意有所指,“此地异状,非一日之寒。” 斐厌嗤笑,没反对:“随你们便。这鬼地方待久了折寿。” 三人各怀心事。 回去的路更加沉闷。 直到远远看见敛芳城灯火,斐厌才忽然停下,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今日这北氓山,可真够热闹的。” “两位没几个子儿,想来卧榻处也没我的位置,就送到这儿吧。” 说完不等回应,身形一晃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确实没他的位置。 沈恪望着斐厌消失的方向,对目瞪口呆的魏明道:“走吧。” 回到城中,夜已极深。 两人随意找了间客栈住下。 魏明点上油灯,翻了一下包裹,之前没来得及细看,结果里面还有几本文书。便将文书随手放一旁。 沈恪走过来,道:“不用翻了。” 魏明抬头,看着那张清冷却面无表情的脸,有些心虚。 “传书让他们把你的佩刀送来。” “哦哦,好……”魏明脑子晕乎,立马请罪,“卑职失仪,请大人恕罪。” 沈恪淡淡的嗯了一声。 魏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大人,山腰那个邪阵,就放在那儿会不会不太好?万一害了人……” 有此担忧也是正常。 但沈恪一脸平淡,道:“会有人收拾。” “啊?” “……若无其他事,你就先下去休息吧。” “哦。”魏明又一脸摸不着头脑的出去。 猜猜收拾的人是谁~ (下一章爆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召得一场大清静 第6章 府衙宅邸逗小鬼 朝堂与仙家大族达成合作,官府内通常有高阶阵法和风水护着,一般鬼怪难以侵入。 已是午时。 魏明看着头上晃眼的太阳,有些虚弱:“大人,这官府里头阳气真是够足的……这咒法不会中途失效吧?” 沈恪方才给他丢了些护身的法咒,走在前方,道:“敛息凝神,便无人可见。除非你主动现形,或是撞翻什么东西。” 魏明见他如此肯定,心中也有数,道:“那肯定不能……” 正巧了,他话音未落,一个杂役突然从拐角冒出,魏明下意识后退一步,脚后跟哐当一声轻响,又挨到了廊下放着的一个空花盆。 花盆挺大,他这点力道却让其轻轻摇晃了一下,所幸没有倾倒。但那杂役显然听到了异响,立刻停下脚步,疑惑地四下张望。 魏明瞬间僵在原地。 杂役揉了揉眼睛,看了眼四周:“唉,真是没睡醒,都幻听了……”他摇摇头,嘟囔着继续往前走,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沈恪回头,道:”小心。“ 两人穿过几重院落,越往里走越是僻静。 这一个敛芳城的官府居然能有这么大。 魏明东张西望,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大人,这档案库到底在哪儿啊?这官府跟迷宫似的。咱们会不会走错了路?” 左尊右卑,文库常掌青龙之位,又要兼顾防火、防潮、安全、便于控制。 一般是侧翼的次要院落。 人间与地府的风水相反,沈恪常年去书房一类地方,对此十分熟悉。 他语气平淡,道:“左边。” 又过了一道月洞门,前方赫然出现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看起来比周边建筑都要陈旧些,门扇厚重,铜环上泛着经年使用的光泽。 楼前一个小吏正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然没料到这个时辰会有客来访。 两人悄无声息地绕到小楼侧后方。这里的窗户明显比前面更高,纸窗上布满灰尘,几乎看不清内部情形。 沈恪抬手,指尖在那布满灰尘的窗棂上轻轻一划。 窗闩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进去。”沈恪言简意赅。 “大人好手段!”魏明眼睛一亮,率先伸手推窗。 那许久未动的窗户却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拖长的、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前面扫地的小曲声戛然而止。那小吏警惕的声音立刻传来:“谁?谁在后面?” 脚步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越来越近。 沈恪时刻留意着他这边的动向,手指极快地在窗台上一叩。更远处,似乎有一扇没关好的门被风吹得砰一声撞在墙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一招声东击西。 “哎哟!库房的门?!”小吏惊呼一声,脚步声立刻转向,急匆匆地跑向正门方向。 沈恪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若再如此毛躁,便自行回监察司领罚。”说完,他已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滑入窗内。 如今地府年底还有额外的香火功德拿,但任务失败的话,便与这香火功德无关了。 魏明上一秒还在疑惑自己明明没怎么用力,下一秒,连忙保证:“属下知错!绝对没有下次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进窗户。可落地时还是不小心带倒了一把靠在墙边的旧扫帚,发出‘啪’一声轻响。 沈恪心底又是一声叹气,心想这小鬼怎么还自带倒霉的,对此却装作没看见。 库房内光线昏暗,尘埃弥漫,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朦胧的光线中。 两人分头在书架间快速查找。库房内只听得见卷宗翻动的沙沙声和魏明偶尔压抑不住的、被灰尘呛到的轻微咳嗽。 沈恪将所有本该放置人口户籍的书架找了个遍,却都摸了个空。 过一会儿,魏明的声音带着困惑响起:“大人……奇怪啊,这边刑案检尸类目下,最近几个月的册子好像特别少?” 听此,沈恪已察觉不对劲,转身从另一排书架后走出,手中拿着寥寥几册文书,面色凝重:“户籍死亡录这边亦是缺失严重。” “啊?怎么会?难道是……” “有人先我们一步取走关键卷宗。”沈恪道。 那些空置的书架隔板上面的灰尘痕迹很新,显然是刚刚被搬空不久。 忽然,最底层的书架上摆着孤零零的一块东西。 沈恪俯下身,拈起了那东西——一枚小巧莹润的玉石,质地冰凉。 这东西,他见过——在某人的腰带上。 “这是……不小心掉的?”魏明疑惑道。 沈恪没有回答,他只是握着那玉石,缓缓站直身,朝向库房最深、最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桌椅杂物,蛛网缠绕。 库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尘埃在从高窗缝隙透入的光柱中舞动。 魏明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紧张地看向那个角落,又看看沈恪:“大人……这是?” 沈恪面对着那片仿佛空无一人的阴影,道:“跟了一路,为何还不现身?” 也难怪此人犯下滔天罪行后,还能在人界逍遥自在。此等高阶的匿影术法,若不是刚才溢出一丝气息,他也难以察觉。 话音落下的瞬间,库房最深处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阵低哑悦耳的轻笑从黑暗中荡出。 来人缓缓步出。 “啊啊!……见鬼了!”魏明最杵这种黑暗中慢慢冒出来的玩意儿,还没看清,先被吓一大跳。 后知后觉这声音耳熟,抬头惊愕:“是你?!你跟踪我们?!” “不怕被绞了舌头,可以试试把舌头拉得再长点,而且……分明是我先来的。” 见魏明被吓得炸毛,斐厌目光又黏回沈恪脸上,语气拖长,带着点儿刻意装出的委屈。 “鬼差大人,你这手下,笨手笨脚,脑子不太灵光,还不讲道理,昨日我好心提供线索,今日替你们扫清障碍,怎么还落不着好呢?” ‘先来’也可以是一种跟踪。 沈恪不想跟他说这种废话,只是摊开手掌,露出那枚莹润的玉石:“此物,是你的?” 斐厌挑眉,故作惊讶地摸了摸自己腰间:“正愁找不到呢,原来掉这儿了。多谢大人拾获~” 他说着,便极其自然地向沈恪的手伸去,指尖几乎要碰到沈恪冰凉的皮肤。 沈恪却倏然合拢手掌,避开了他的动作:“卷宗,也是你取走的?” 斐厌的手顿在半空,也不尴尬,就势用那竹编的卷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鬼差大人明鉴。我路过这官府,想起寻常鬼差难以进入,怕耽搁了大人您的要紧事,就先行一步,‘请’了出来。”他说得冠冕堂皇,眼神里却全是“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样”的倨傲与挑衅。 魏明缩在沈恪身后,气得跳脚:“强词夺理!你分明是别有用心!” 可不是嘛?非得等他们转了半天,摸到资料库,又让他们翻了好一会文库后,现在跑来说,东西我拿走了,是想送给你们。 谁信啊! 沈恪抬手,止住了魏明的话头。 他问:“卷宗现在何处?” 斐厌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矫揉造作。 沈恪皱眉。 一时也不由想起魏明的那些胡乱猜测。 “自然是放在一个安全又方便的地方,恭候鬼差大人大驾了。你若信得过我,不妨移步一观?总好过在这满是灰尘的地方,空对着几个空书架发愁,不是么?” 沈恪沉默片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与试探。 最终,他淡淡开口:“带路。” 斐厌脸上笑容瞬间扩大。 他引着二人又从窗户离开官府,七拐八绕,来到离官府不远的一处精致却隐蔽的私宅。一摞厚厚的卷宗就那么看似随意,实则整齐地堆放在一张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大桌上,旁边甚至还贴心地备好了茶水点心。 一点冰雪意落在那茶水旁——是一株白茶花,正值仲秋,却甜香清冽,十分鲜活。 “喏,近三个月所有记录在册的死亡卷宗,都在这里了。”斐厌懒洋洋地往窗边的软榻上一靠,指了指那堆卷宗,仿佛只是展示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鬼差大人,请验货?看看我这‘忙’,帮得可还到位?” 沈恪没理会他,径直上前,快速翻查起来。魏明也赶紧凑过去,一边警惕斐厌,一边帮忙整理。 意外,记录清晰显示,近两日就有一名女子在家得了急病去世。 “陈小满……” 年十六,未曾字人,暴卒。 查体无显见伤痕,面色苍白,体肤无异状,救治不及而殁。 敛芳城盛行土葬,因急病去世,此时多半已经入土为安。 若是一人得了急病倒还算正常。 沈恪抚过字里行间,将每个名字挑出。 近三月来,得了急病去世的女子有近百人,病状各不相同,年龄也各不相同,大都是青年女子。 沈恪这阅读方式有些奇特,偏偏又快得惊人。 一旁魏明看得一头雾水。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坏心思。” 斐厌看着沈恪摸着卷轴的手指,轻笑。 沈恪查阅完所有卷宗,听见他这一声笑,不由抬头看过来。 “当然是……想看看鬼差大人着急找不到东西时,会不会说点不一样的话?”斐厌说完,自己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愉悦,似乎觉得这个想法有趣极了。 魏明再也忍不住,怒道:“你!你简直……” “魏明。”沈恪再次制止他,将卷宗整理好,对斐厌道,“这些,我带走了。” “请便。”斐厌做个极其随意的手势,仿佛那只是些不值钱的废纸,“能为鬼差大人效劳,是我的荣幸。” “鬼差大人是要去查验尸体?需要我带路吗?” 狐尾乍现,摇的殷勤。 沈恪直言:“不必。”转身便走。魏明连忙抱起卷宗,狠狠瞪了斐厌一眼,快步跟上。 斐厌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出了私宅,走到街上,午后的阳光略微刺眼。魏明抱着沉重的卷宗,憋了一肚子气,忍不住抱怨:“大人!你看他那副样子!疯疯癫癫,阴阳怪气,肯定没安好心!这些卷宗说不定都有问题!” 沈恪:“卷宗是真。他知道我们需要这个。” “那他图什么?就为了看咱们笑话?戏弄我们?”魏明完全无法理解那种恶趣味。 昨日才说桥归桥,路归路,结果今天就追人尾巴,确实怪异。 但沈恪沉默片刻,道:“或许。” 他并不在意斐厌的动机,只在意结果。 “先去查新丧女子的情况。” 两人路过一个热闹的茶摊,恰好听到几个百姓在闲聊。 一人起了话头,另一人皱眉。 “李老四?……他咋了?” “倒了血霉!” “上个月,不知道这周围的山头来了个什么东西,竟然把蛇窝都给灭了。” “那李老四被从天而降的死长条活埋,吓得他尿着裤子,一路哭爹喊娘的滚回家,到现在还闭门不出……” 能把人活埋,那蛇不知得死多少条,况且一个常年捕蛇的人都能被吓成这样…… 沈恪驻足倾听。 “哈哈!”一人幸灾乐祸,紧接着其他人也相视一笑。 “谁让他把福强行留在家里……这是惹了报应吧!” “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干这么凶恶的事?” “谁知道呢?别人都没遇上这事,就他碰见了,那肯定还是他没积福积善。” “……要说积善,那还得是那王大户家。”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拍着桌子,啧啧称赞,“冬天施粥,夏天赠药,这些年就没停过!” “陈家老太爷还修桥呢,那开销可比施粥布药高多了!” “这么说来,王老爷比陈老太爷有钱,竟然如此吝啬……” 一群大老爷们缩在板凳上,围着一小盘豆子,就着这些长短话,聊得津津有味。 鬼差不能随意找凡人问话。 眼见着这群人偏了话头,剩下的也不必再听。 议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直到完全消失,也没见他们再提起那死蛇。 魏明抱着卷宗,嘀咕道:“这帮人背地里议人长短,也不怕损功德……” 沈恪不置可否。 到无人处,沈恪再次唤来鬼差:“带路,去陈小满埋尸处。” 鬼差声音缥缈:“回大人,陈小满……还未下葬,尸身暂厝于城西措舍。” “为何还未下葬?”沈恪问。 鬼差一板一眼回复:“那陈小满有位情郎,名叫吴水生,连日来在衙门口击鼓鸣冤,说陈小满是被人害死的,并非急病身亡。闹得凶了,官府为平息事态,便暂将尸身移至措舍,说是……待查。” 沈恪道:“吴水生现在何处?” “仍在牢里关着。前几日扰乱公堂,挨了板子。” 魏明看向沈恪:“大人,那我们……” 按常理,鬼差办案,生魂死魄皆可审,但此事蹊跷,人死不能复生,活人的命或许更紧要。 沈恪犹豫了一下,却道:“先去措舍。”他转向魏明,“把你身上那个布包解下。” 魏明一愣,立马解下。 沈恪转交鬼差:“嗯……带着这个,去牢里守着吴水生,寸步不离。” 鬼差似乎也愣了一下,躬身:“……是。”它模糊的身影卷起那布袋,悄无声息地沉入地下。 “诶诶?”魏明看着钱袋子和鬼差一起消失,又看向已转身向措舍方向走去的沈恪,连忙压下心疼,快步跟上。 通向连载的车已经出发,不知大家会不会觉得速度太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府衙宅邸逗小鬼 第7章 鼠头抱蹿惹血祸 措舍破旧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咳咳!”魏明挥开扑面而来的灰尘,“这地方多久没扫过了?灰这么大!”他探头进去,借着门外光打量,“连个看尸的都没有?也太潦草了!” 门口有一套歪斜的桌椅。魏明想挪开挡路的椅子,手刚一提,那椅子腿竟“嘎吱”一声直接变形脱落。他手忙脚乱地想把它装回去,弄得一阵响。 沈恪已踏入屋内。 中央板床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轮廓。 他轻轻掀开白布。 魏明赶紧跟上,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了根蜡烛。昏黄的光晕照亮一方。 陈小满苍白却平静的面容露了出来。 魏明当即呼出声来:“大人,这人前两日在庆云庙拜佛烧香呢!我当时站白云观门口看到的。” 沈恪手一顿,查看其周身后,抚上陈小满的手,掰开她手里的东西——是一朵簪花。 那簪花的花样粗糙,但十分有光泽,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十分喜欢这只簪子。 沈恪将其放回,手指虚悬在少女尸身上方,缓缓移动,眉头渐锁。“体表无异状。内里……脏腑呈衰竭之象。” “那……真是急病?”魏明刚开口,就见沈恪眉头骤然收紧。 “不对。”沈恪声音沉下,“太干净了。” “啊?什么干净?” 沈恪周身气息变得幽深。空气里无形的流转变得清晰可辨。 窸窸窣窣——咂咂—— 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的声响从措舍最黑暗的角落传来,夹杂着湿漉漉的舔舐声和模糊不清的、饱含贪恋的呓语。 那声音奇怪,但魏明全然未觉。 沈恪皱眉,感知瞬间覆盖整个措舍。 那细微的声音躲在角落的阴影处,自以为藏得极好。 沈恪身形骤动,右手并指如刀,凌空一抓一扯! “吱——呀——!” “什么声?”魏明汗毛倒竖,猛地转向异响,“老鼠?还是…什么?” 只见沈恪手中攥住一团剧烈扭曲翻滚的灰黑雾气,那雾中隐约可见一张贪婪而痛苦的模糊面孔。 沈恪道:“不是人。” “啊啊啊!”魏明惊得连退几步,撞到身后的板床,“这、这什么鬼东西?!” 那灰雾疯狂挣扎,嘶鸣着,雾中心一点微弱金光闪烁。 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转而疯狂的,不顾一切地想将那点金光塞进自己模糊的嘴里!扭曲的呓语断断续续溢出,痛苦又满足: “婉……婉……?好……好吃……饿……我好饿……” “孽障!”沈恪手指收紧,雷光流转,灼得那雾气滋滋作响,“还敢窃取残运!” “饿!好饿!给我!她没了!没用!给我吃!吃!簪……花……好看……” 混乱尖锐的精神波动直接刺入魏明的脑中。 “大人,它在说什么?!”魏明头皮发麻,“它好像在说婉婉?簪花?!是个姑娘的名字?” “它在偷食陈小满残留的福运碎屑,”沈恪声音冰冷,“并且被别的记忆污染了。” “污染?” “吞过执念极强的生魂,未能消化,反被其记忆情感影响。” 那地鬼似乎被沈恪的力量灼痛,又或因那点金光稍得满足,混乱的呓语再次溢出:“饿啊!一直饿!那,那家伙,心口……好暖……婉婉别怕……好吃……比阴魂好吃多了……吃了他才有力气来这里……”它嘶鸣着,竟似在炫耀,执念与贪婪交织。 沈恪气场骤厉:“你吃了谁?” 地鬼被震慑,模糊的面孔竟流露出一丝极不自然的、模仿来的温柔,对着虚空喃喃:“婉婉……快跑……快跑……”旋即再次被贪婪吞噬,尖啸起来:“……饿……只能等他们走了……舔……从那里来……到那里去……饿……” 呓语声末,那雾气猛地坍缩,如同破囊般迅速渗入地面阴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丝腥甜混合花香的诡异气味。 魏明目瞪口呆:“大人,它……它这就跑了?这到底是什么……” “一只地鬼,此前大概吃了不少的残运……它撑不了多久,方才被我逼出,又强行动用窃来的福光,离消散不远了。” 阳火护着福运,福运存于肉身,人死灯灭,福运和阳火才会一起散去。 地鬼害怕阳火,无法拆开吞食福运。 这只地鬼不光吃了一个人,还在这里舔舐残留的福运。 “大人,这……那这被窃取了福运的女子,还能投胎转世吗?” 沈恪扫过床上握着簪花的少女尸体,摇头。 敛芳城的牢狱深处,今日格外的“安静”。 一只老鼠刚从墙角窜出,未及跑远便无声无息地爆开,化作一滩污血。 昏暗的牢房里,两块“影子”正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其间不超过一步距离。前面是披头散发、穿着带血囚服的吴水生,后面则是那奉命而来、此刻正瑟瑟发抖的鬼差。 他们的目光,都惊恐地望着牢房门口。 墙壁上被火把的光投射出一个修长的人影,那人影正百无聊赖地、一下一下地抛着一枚铜钱。 “啧。” 脚步声响起。斐厌踩着地上横七竖八、不知是死是活的狱卒。他看也没看壁角那俩‘相依为命’的家伙,目光落在从通道那头稳步走来的两人身上,皮笑肉不笑。 “鬼差大人,您可真是……打得好算盘。” 魏明刚跟着沈恪走到牢房门口,还没看清里面情形,就先听到这讨厌至极的声音,下意识就往沈恪身后缩了一步。 四下一扫,这才看清地上躺了一片人,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再看壁角那抖成筛糠的鬼差和面无人色的吴水生,顿时头皮炸开:“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斐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满含杀意的看向沈恪:“杀了?嗯……或许吧。毕竟嘛,有些人碍手碍脚,有些鬼……不懂规矩。清理干净,才方便鬼差大人问话,不是么?” 那鬼差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散形。吴水生更是面无血色,牙齿咯咯作响。 “你简直无法无天!”魏明又惊又怒。 只有沈恪,平静地扫过地上那些“尸体”,声音毫无波澜:“你来的倒快。” 斐厌猛踹开一具‘尸体’,一步步走向沈恪:“能不快么?你特意用那沾了‘味儿’的铜钱引我过来,不就是料定了这儿有热闹看?啧,亏我还以为能逮着鬼差大人落单呢,结果火急火燎赶来,就为给你当一回守狱卒的?真是……”他停在沈恪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鬼差大人这利用起人来,可真是不手软啊。” 沈恪迎着他的视线,并不退避:“你自愿跟来的。” 斐厌冷笑:“行,民不与官斗。” 沈恪不再理他,走向吴水生。 魏明紧张地跟在后面,警惕地盯着斐厌,又忍不住小声问沈恪:“大人,那些人……真死了?” 沈恪还未回答,斐厌阴魂不散的声音又飘过来:“招个魂不就知道了?要是没死,我就再杀一次,还没死,就再杀……” 仿佛把活人的脖颈当做了磨刀石。 魏明顿时不敢动了。 沈恪已走到吴水生面前。 吴水生惊恐地往后缩,看着他身后一脸恶意的斐厌,烛火晃动下,只觉得那里站着来自九泉下的恶鬼,身体抖得更厉害。 “吴水生,”沈恪开口,声音不大,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人心神稍定,“陈小满死前两日,有何异常?” “……”吴水生嘴唇哆嗦着,眼泪涌了出来,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就这么吓破了胆,浑浑噩噩。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扰乱公堂,我,我不该击鼓,求求您,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知错,我知错了……” 他目光呆滞,拼命磕头,血印在地上漫开,显然已经被吓掉魂。 沈恪:“……” 终于是叹了口气。 一点白光闪过。 沈恪指尖轻轻点上吴水生的眉心,道:“将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保你无事。” 他声音冷淡平静,好似一汪深水,轻抚那四散奔逃的魂魄,将他们慢慢聚拢回来。 慢慢的,吴水生不再求着饶命,瞳孔中有了些许光亮,视线慢慢集中,落在眼前的人影上。 四下寂静,眼前是一道修长的人影,气质沉稳平静,那人脸上一片模糊,他隐隐看到两道红痕……内心不由镇定下来。 吴水生眨了下眼。 恍惚着,便清醒过来,环顾四周,虽然目光触到某人后连忙瑟缩,但总算是能回答沈恪的问题。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沈恪:“说罢。” “我……小满……小满她很好!她前两天还跟我说……说不管她家里怎么逼她,她都要跟我走!我们还约好了……她怎么可能会突然得急病死了?我不信!官爷!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求您明察啊!”他情绪激动,几乎又要跪下来。 “逼她?”沈恪捕捉到关键词。 “她家里……给她说了门亲事,说是有位大户人家要纳妾……聘礼都收了……小满不愿意,我们……我们才想跑的……”吴水生泣不成声。 “大户人家?”一旁魏明疑惑,“哪家?” 吴水生猛点头,又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满根本不乐意!她前一天还去庆云庙上香,祈求姻缘……她明明还想着我们的将来,怎么会第二天就……就没了!” 斐厌在一旁懒洋洋地插嘴,语气凉飕飕的:“哦?纳妾?你这意思是,富人强抢民女未遂,杀人泄愤?”他笑得讽刺,“这罪名扣得,可有点大啊。有证据么?” 吴水生被他一问,瞬间抖如筛糠,流泪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斐厌走过来,影子如同黑色山峦将吴水生吞吃,吓得他又是瑟缩,“你这故事编得……倒是比戏文还有趣。”他转向沈恪,挑眉,“鬼差大人觉得呢?接着查这所谓的大户人家?”他最后一句,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某种的暗示。 沈恪并未回答,只是对吴水生道:“此事,我已知晓。” 他转身,对那还在发抖的鬼差道:“看好他。”随即向外走去。 魏明从鬼差那收回钱布包,疑惑的掂了掂,转头一看,连忙跟上。 斐厌看着沈恪的背影,哼笑一声,也慢悠悠地踱步跟上,离开前,还故意朝那可怜的吴水生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第8章 娇娘怜容入镜语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男子踱过略显破败的院落。 院门口,一个面色晦暗的老头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男子突然停下,像是从老头脸上看到什么惊奇,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老丈!了不得啊!我粗通几分面相,看您这印堂……隐隐透光,这是家里要走运的兆头啊!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临门,或者……差点结上一门了不得的亲家?” 陈老头撩起眼皮,狐疑地瞅着他:“你谁啊?胡咧咧啥?” “哎呀!怎么会是胡说!”男子随意说了几句,又补了几句自己的来历,陈老头稍微减轻戒备。 见此,男子笑嘻嘻凑近些:“……看您这面相实在难得,忍不住多句嘴。是不是……呃,之前差点把闺女许给什么高门大户?那聘礼,怕是都过眼了吧?” 陈老头脸色微变,下意识四下张望,压低声音:“你……你听谁瞎说的?” 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魏明心道这老头这么谨慎,不会不告诉他吧。 没想到陈老汉嘴角抽动了一下,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虚荣和惋惜,没忍住:“是……是有那么回事……那家人有钱得可以到官府横着走!……谁成想唉,没福气的丫头,死得忒早……” 他啐了一口,不知是惋惜女儿还是惋惜那到手飞了的富贵。 魏明故作惊叹:“哎哟!谁家?!了不得啊!不过老丈,这家人……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能这般阔气?” 陈老头咂咂嘴,警惕性又提了起来,含糊道:“就……就是做买卖的呗……宅子嘛,自然是气派……”他摆摆手,明显不愿再多说,“你问这干啥?” “哎,就问问嘛!不过这敛芳城就这么大,能赚多少银子?” 听出魏明语气中的猜疑。 陈老头骂骂咧咧:“没眼见的玩意儿,李家,听说过吗?谅你也没听说过,穿得一身穷样!” 魏明道:“哎呀,确实没听说过,可惜,可惜咯……”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着,一边溜溜达达地走远了。 屋内陈设简单,只一桌两椅,并一个燃着淡香的旧铜炉。沈恪静立窗边,身形笔直如松,隐隐生出一丝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随这人来到这处临时落脚的小屋。 斐厌却早已自顾自地在一张太师椅里坐下,姿态闲适。他瞧了沈恪一眼,唇角弯起:“鬼差大人,这儿刚好两张椅子,你就打算这么站着?” “莫非是嫌这椅子不干净?” 沈恪并未回头:“不必。”他顿了顿,终是问出心中疑虑,“你为何跟着我?” 斐厌轻笑一声,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腰后弯刀的刀柄:“路过。” 言简意赅。 没个正形的言语,沈恪只当自己多此一问。 斐厌眉眼一挑,正要张口继续。 恰好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魏明猛地推门而入:“大人!打听到了!是桂花巷的李家!做绸缎生意起家,如今是城里数得着的富户!” 斐厌不耐地“啧”一声,停下敲击刀柄的动作,掀起眼皮,语带讥讽:“冥府的鬼差大人如今连月老的活儿也兼了,凡间女子攀高枝未成的闲账,也值得这般费心?” 不知是怎么惹着了他,明知魏明去套话,方才不说,现在又开始胡言乱语。 魏明心想这家伙果然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立刻梗着脖子反驳:“你懂什么!这叫线索!陈小满死得不明不白,她死前议亲的人家难道不该查?” 斐厌拉长语调:“该,太该了。矮冬瓜说得在理。那是不是连她家耗子洞朝哪开,今日天气晴否,也得一一禀报给你裁夺啊?”他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鬼差大人~您说呢?” 沈恪只当他存心搅局,理了理袖口:“去李家。” 斐厌挑眉,腰间刀鞘一按,利落起身。 李家高墙耸立,朱门紧闭,门楣上的匾额金光闪闪,檐角石兽威风凛凛,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财势。三人绕至僻静侧墙。 刚靠近,沈恪脚步微顿。魏明和斐厌也随之停下。 一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女子哼唱声从高墙内飘出,夹杂着不成调的词句:“……郎君……是我的……嘻嘻……” 沈恪皱眉,丢了个匿影在魏明身上,随即翻身上墙。 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木屋外呵斥:“嚎什么嚎!一天到晚没个消停!再惊扰了主子,仔细你的皮!”语气极不耐烦。 可惜那女子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理会男子的呵斥。 中年男子只好嫌恶的走开,骂到:“要死的玩意儿……” 没多久。 两个小厮路过:“这又疯又丑的婆子,也不知老爷怎么想的,居然把她带回来养着……看着就恶心!” “你经常去前院又不需要去伺候这位,我现在被调到后院,每天还得给这疯婆子送饭呢!” “这么惨?!” “……” 庭院深深,画栋雕梁,草木山石皆见匠心。 沈恪顺着声音推开木门。 魏明紧跟其后,因眼前一幕皱眉。 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歪斜的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昏黄的铜镜,痴痴地笑着,用一把破梳子一下下梳着干枯打结的头发,动作僵硬而诡异。 “啧,”斐厌最后踱入,用手虚掩着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秽气,语气满是嫌弃,“这李家倒是会过日子,富贵窝里还养着这么个宝贝疙瘩。” 那女子十分专注。 木门推动的声音竟也拉不回她半点注意。 魏明心下好奇,借着匿踪术法,想凑近些看看那面让女人如此痴迷的镜子。 他靠得略近了…… 那梳头的女人动作猛地一滞! “咔嚓”脆响。女人头颅像断了发条的玩偶猛地甩了过来!蜡黄干瘪的脸皮死死绷着,眼眶是两个黑洞,没有半秒迟疑,一下绞住他所在的方向!! “你?!!”尖利扭曲的嘶嚎几乎刺破耳膜,“来做什么?!是不是你要来抢我的夫郎?!他是我的!镜子说了!我才是最美的!滚!滚开!!” 魏明吓得“嗷”一嗓子,匿踪术法瞬间破功,显出身形,连滚带爬地向后猛蹿,手脚并用,一把死死抱住沈恪的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大人!救、救命!鬼!有鬼啊!这鬼脑袋会转圈!!” 斐厌在一旁看得抚掌大笑,乐不可支。 奇怪的是,魏明离得远了,那女子好像眼中失去了他的踪迹,变得平和起来。 慢悠悠坐回去,对着镜子又开始梳妆。 沈恪皱眉。 斐厌好以整暇的看着这一幕,倒像是有了什么主意,开始往四周贴静音符。 魏明属实吓破了胆,见女人转回去,也稍微缓过,松开抱着沈恪的手。 结果下一秒,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身后传出恶劣至极的笑声。 眼前风景一阵颠倒。 魏明:“???” 他的脑袋和冷硬的板凳来了个亲密接触! 顾不得头,脖子那又传来尖锐的疼痛,魏明睁眼一看,刚聚拢的魂被吓得四散逃逸! “抢我夫郎!都该死!我是最美的!!贱人贱人!!你抢我夫婿!……” “我要杀了你!!!!”” 唾沫冲了魏明满脸,魏明看着那转过头的脑袋与他零距离接触,血盆大口几乎要把他脑袋吞了,终于是忍不住——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 等魏明眼前重现光明,只听见一阵‘唔唔’和强烈的挣扎。 他摸了摸脑袋,顺着声音,看向角落处被五花大绑,还被布塞住嘴的疯女人。 那疯女人此时一脸愤恨地看着斐厌的背影,眼里像是在骂‘贱人去死’。 魏明:“……” 沈恪的注意力像是全在那块镜子上。 镜面模糊,映不出清晰的人影,只泛着一层陈旧的的微光。 能让一个活人的脖子转成那样,这个镜子…… 眼见着沈恪左翻右翻,那镜子都没有半点异常。 斐厌倚在旁边,发丝微乱。 “一个破烂玩意儿,也值得鬼差大人这般‘爱不释手’?” “除了照出些歪瓜裂枣、丑人多作怪的德行,还能有什么用处?装神弄鬼,真是笑死个人。” 他一脸平静,语气比之前更差。 这镜子显然有灵智。 不知被他这般‘问好’了多少次,如今终于忍不住,原本死寂的铜镜表面如水纹般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娇柔婉转、却又忽远忽近、缥缈得不似真人的女子轻笑声响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意和诡异,直往人耳朵里钻。 不知声音来源,刚被女人刺激过的魏明汗毛倒竖,猛地捂住耳朵,缩着脖子就往沈恪脚边蹭:“大,大人!有鬼叫!” 那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魏明这反应噎住,随即竟真的停了下来。 见沈恪无动于衷,而那个嘴跟淬了毒的家伙一脸嫌恶。 这两人难道对女人不感兴趣? 镜子:“……”为难。 空气安静了那么一瞬,就在魏明刚要松口气时,一道低沉悦耳、带着磁性蛊惑力的男声又从未知处飘来,仿佛情人在耳边低语:“呵……何必如此惧怕?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恶鬼会蛊惑人心,这镜子擅变口技,大概是通过声音来迷惑人,从而将一女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声音听得魏明耳朵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怕是被无形的鬼咬了耳朵。 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缩进沈恪的袍子底下,连声哀嚎:“这这这……这又是什么?!男鬼?!大人救命!这地儿太邪门了!” 沈恪略微往旁挪步。 斐厌哈哈大笑:“真是开了眼了!一会儿母鸡打鸣,一会儿公鸭发骚!这破镜子是戏班子出身不成?叫得这般难听,也好意思出来现眼?我看不如砸了熔了,还能换几个铜板买副哑药,省得吵人清净!” 那镜中的声音似乎被斐厌这连番的辱骂气得够呛,镜面剧烈波动了几下,光芒闪烁不定,似乎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回嘴,最终猛地一滞,所有声音和异象瞬间消失,彻底没了动静,仿佛真的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旧铜镜。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角落里疯女人被堵着嘴发出的呜呜声。 魏明听他这一嘴,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沈恪始终面色平静,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层极淡的乌光,轻轻触碰到镜面。镜身微微震颤了一下,却没什么反应。沈恪手腕一翻,那面铜镜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摄入袖中,消失不见。 “走吧。”他道。 斐厌耸耸肩,瞥向魏明:“矮冬瓜,还不快滚起来?难道要你家大人背你出去不成?” 魏明连滚带爬,不敢看身后那空荡荡的梳妆台和角落里依旧目光怨毒的疯女人,小跑着跟上沈恪。 三人将偌大的李府里里外外、明处暗处细细探查了一遍。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仓库账房,甚至主人家的书房卧室……魏明还不小心摸到臭袜子。 总之一切看起来都富丽堂皇,井井有条,下人们各司其职,除了角落那个被遗忘的疯女人和那面诡异的镜子,整个李府干净得……近乎异常。 “啧,真是白费功夫。”斐厌打了个哈欠,“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家,顶多也就是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勾结,政商串通。鬼差大人,您这趟,怕是查错方向了吧?” 魏明虽然讨厌斐厌,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李家表面上确实看不出任何与陈小满之死有关的线索。 沈恪立于李府最高的屋脊之上,夜幕下的府邸安静而祥和。他的感知再次扫过这片灯火辉煌的宅院,像是突然联想到什么。 第9章 月明水镜不长流 再探北氓山。 斐厌顿了顿,倒是没说什么。 魏明一听“北氓山”三个字,上次被地厌吓到的阴影从记忆中抽出,但不敢反驳,只好苦着脸跟上。 三人很快便再次来到北氓山脚下。 沈恪步履未停,径直朝着遇见那摘野菜老人的方向走去。他拨开茂密的灌木丛,果然发现了一条被常年踩踏形成的、不甚明显的小径。 小径旁的泥土颜色深邃,与他处的气味明显不同,零星散落着异常肥沃的黑土颗粒。 “跟上。”沈恪低声道,率先循着小径深入。 越往里走,树木越发高大茂密,枝叶交错,几乎遮蔽了所有空间,四周寂静得只剩下三人的脚步声和风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土腥味。 魏明紧张地东张西望,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们。 忽然,揣在斐厌怀里的一样东西动了动。接着,一个小脑袋从他衣襟里钻了出来,睡眼惺忪,正是阿懵。 它揉了揉眼睛,好奇地四处看了看,过了一会,伸出手指,指向密林深处一片格外黑暗的区域。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里……那里有好多姐姐呀……她们都在睡觉呢……” “姐姐?”魏明一愣,随即头皮发麻,顾不得礼仪,连忙贴上沈恪,生怕被偷袭。 沈恪低头看着他抓着自己衣服的手,又叹了口气。 阿懵歪着头,以为魏明不信:“就是有嘛……穿着不一样的衣服,躺在地上,亮晶晶的……” 斐厌将这不省心的小鬼塞回去:”闭嘴。” 沈恪脚步加快,朝着那片区域走去。 拨开最后一道挡路的枯枝,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小片被高大树木环绕的林间空地。然而,空地上的景象却让魏明倒吸一口冷气,双腿发软! 只见空地上,并非想象中坟冢林立的样子,而是相对平坦。但借着稀疏落下的惨淡月光,能看到地面上似乎有一些不太自然的、微微隆起的土包,排列得隐约有些规律。有些土包的泥土颜色明显更深更黑,与周围截然不同,正是他们在小径上看到的那种异常肥沃的黑色土壤! 而阿懵所说的“漂亮姐姐”…… 魏明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一些透明得快消失的年轻女子虚影,正茫然地、无声地在那些土包上方或周围飘荡、徘徊。 她们的面容模糊,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一些简单的动作,或是低头看着地面,或是伸手虚抓着什么,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在此地,连化作厉鬼的能力都没有,只剩下最微弱的一丝执念残留。 她们的存在感极其稀薄,若不是阿懵指出,几乎难以察觉。 残念。 “这……这些都是……”魏明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沈恪道:“福运被夺、脏腑衰竭而死的女子,死后魂体异常,难以往生。” 人间官府不通城隍司,加上这些女子都没有进入地府,所以文书上只有寥寥一句“女子早夭”。 斐厌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用扇子掩着口鼻,眉头紧锁,难得闭嘴。 林中阴风骤起,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凶狠却虚弱,夹杂着痛哼的声音,从密林远处的方向断断续续传来:“去死,你……!” 沈恪神色一凛,立刻辨出这声音是谁,他脚步一顿,对魏明道:“你留在此地,看守这些魂影。” 魏明脸唰一下白了,看着周围那些飘飘忽忽的虚影和脚下诡异的黑土包,声音都带了哭腔:“大大大人!我,我……那您早去早回……啊……” 沈恪看着他这副没出息又可怜的样子,考虑到那些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只剩茫然执念的残魂,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将魏明单独留在这阴气极重、又明显有古怪的地方,确实不妥。 “跟上。”他最终改了主意,声音依旧冷淡,却让魏明如蒙大赦。 魏明瞬间收了眼泪,忙不迭地点头,紧紧跟在沈恪身后,几乎是踩着他的影子走,一步不敢拉下。 斐厌扯了扯嘴角。 循着声源疾行,很快便看到前方林中空地上,明镜道长衣袍破碎,浑身是血,正被一团浓郁如墨、几乎看不清具体形态的黑影逼得节节败退! 那黑影散发出滔天的怨毒与煞气,攻击狠戾,每一次挥爪都带起刺骨的阴风,明镜手中的长剑早已断裂,仅凭几张残符勉力支撑,眼看就要殒命当场。 沈恪毫不犹豫,反手自袖中滑出一物——一柄长约尺半、非金非木、通体乌沉、刻满雷咒法文的长尺剑。 尺身出现的瞬间,周遭躁动的阴气都为之一滞。 不争锋! 尺身嗡鸣,仿佛因感应到强大的邪恶而兴奋,自发萦绕起一层凛然不可犯的清圣之气。沈恪执尺在手,身形如电,直刺那团黑影! 然而,那恶鬼竟不像寻常邪祟那般对不争锋流露出本能恐惧,只是动作微微一滞,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周身黑气翻滚,竟硬生生抗住了不争锋逼人的灵压,反手一道阴煞冲击撞向尺身! 砰! 气劲交击,沈恪身形稳如泰山,不争锋清光湛然,但那恶鬼也只是被逼退数步,黑气略散,旋即再次凝聚,显出其内一双赤红暴戾的眼眸,死死盯住沈恪,竟透着几分嗜血的凶狂。 就在这时,那恶鬼的目光似乎扫过了刚刚赶到的斐厌。 它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双赤红眼眸中的暴戾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惊讶的波动。 而斐厌,在看清那恶鬼形态的瞬间,脸上那惯有的慵懒讥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杀意,恐怖得吓人。 若说平日里他句句嘲讽,如同刺猬投胎,那现在,他仿佛一把浴血开刃的锋芒,不顾一切的想要毁天灭地。 他甚至没等沈恪再次出手,反手便自腰间抽出一柄弧度诡异、薄如蝉翼的弯刀,刀身暗沉,却泛着令人心寒的血光。 弯刀划破空气,带起尖利的嘶啸,直劈恶鬼核心!那架势,竟是不死不休! 恶鬼发出一声混杂着愤怒与某种急促意味的尖啸,猛地荡开沈恪的不争锋,硬接了斐厌一记狠劈! 黑气与血光碰撞,它的身形明显黯淡了几分,赤红的眼睛死死瞪了斐厌一瞬,又忌惮持尺逼来的沈恪,毫不犹豫地发出一声咆哮,炸开一团浓稠黑雾,随即身形向后急退,瞬间没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斐厌杀意未消,提刀便要追。 “穷寇莫追。”沈恪出声制止。 林深晦暗,敌暗我明,那恶鬼虽苟延残喘,但实力超乎预期,贸然追击恐有失。 斐厌脚步顿住,握着弯刀的手背青筋隐现,胸膛微微起伏……但终究没有违逆沈恪的话。 他看着恶鬼消失的方向,唰地收刀回鞘,眼底残留的血色仍未散去,仿若失群的孤狼。 沈恪不再多言。 快步走到倒地不起的明镜身边蹲下。 她伤势极重,胸腹间血肉模糊,道袍被鲜血浸透,气若游丝。 他探向她的腕脉,指尖传来一片紊乱。沈恪眉头微蹙,渡入一丝精纯的阴气,强行护住她那即将崩断的心脉。 阴气的刺激让明镜残存的意识回光返照般凝聚起来。她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涣散的目光在触及沈恪面容时,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你……”她想开口,涌出的却是暗红的血沫。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物——一块残破的木牌,边缘沾满泥泞,一角已然碎裂,但上面那个深深的“月”字,依旧清晰刺目。 她将那木牌死死塞进沈恪手中,冰冷的手指用尽最后力气蜷缩,几乎要嵌进他掌心里。 “清……月……”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报仇……” 她的语句破碎不堪,但那双死死盯着沈恪的眼睛中,似乎是笃定他有这个能力。 沈恪任由她冰冷染血的手紧紧抓着。 如她所料。 “此獠凶顽,必不会任其逍遥法外。” 魏明把人送去山下医馆,能不能救活全看天命。 斐厌站一旁,又恢复成那不正经的模样,沈恪几乎以为方才他身上那股冰冷凶恶的气势,只是恶鬼造出来的幻镜。 “你要继续跟着?”沈恪问。 斐厌道:“……好戏没结束,怎么能先走呢。” 沈恪道:“好。” 夜风凄凉,吹在耳边,化作一声声哀怨。 沈恪施法让土下的东西都翻出来——大量的女子衣物和饰品混杂在泥土与碎骨中,衣物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只是陈旧破败。 两三具埋得较浅的尸骨,承受不住般,瞬间碎裂开来,化作齑粉。 沈恪面对那些残渣,笃定:“你早就知道这地方不对劲。” 斐厌靠着枯树,指尖转着那柄危险的弯刀,只是笑笑,不回答。 沈恪:“没什么可说的吗?” 斐厌敛眸,随后又看向沈恪,突然认真谈起条件:“一物换一物。” 见沈恪一动不动,像是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斐厌坦言:“你身上有一物是我想要的,你要愿意给,我就说。” 宴无好宴,利无虚利。 他这要求来得突兀又不突兀,此前不知为何一直跟着,还出了不少力……但沈恪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除了一样。 沈恪摸着腰间的不争锋,皱眉:“我不可能给你。” 他这话果断,斐厌的表情冻住,随即挑眉,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知道我要什么?” 他语气中的小心试探,沈恪明显感觉得到,闻言,他重复自己的回答,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是。” 斐厌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轻哼了一声,那哼声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斐厌神色恹恹,准备转身就走,下一秒偏偏被沈恪的一句话勾住。 “但我可以拿别的东西跟你换。” 斐厌侧身:“给什么?” “功德。” “……呵。”斐厌笑了,笑声短促。他终于转回头,目光在沈恪身上逡巡片刻。 沈恪还以为他不答应,却听这人皮笑肉不笑,半晌,说出一句贪得无厌的话。 “行,既然大人‘只愿意’给这个,那就这个好了。” 沈恪当即指间附上斐厌掌心,冰凉的触感点在一片温热中,斐厌手指猛的一缩,似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凉意和触碰惊到,却被强行拉住。 白光一闪。 片刻,功德已传。 “说吧。”沈恪收回手。 斐厌看着自己方才被触碰的掌心,指尖微微蜷缩。他抬眼看向沈恪,见对方朝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在催促他履行约定。 轻轻嗤了一声,他又将目光转向别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大人还真是……大方,那我便说了。” “大概半个月前,我碰见一伙人抬着东西上山。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了眼热闹。” 像是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语气随意起来。 “我记性好,看见其中有个女人。” “是敛芳城人。啧,怪就怪在,这人没了,官府没动静,她家里人也跟死绝了似的,没半点反应。” 沈恪感觉有些怪异,问:“你会去注意、甚至记住一个陌生女子的模样?” 还知道对方是敛芳城人。 第10章 欲觅琼琚怯意深 斐厌:“……” “我在外面馆子吃个饭,摊子上喝碗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总有几个人撞进眼里吧?老天爷不开眼,非得让我记住一张死人脸,这也能怪我?” 也算有理。 沈恪继续问:“然后?” “然后那帮人没完没了啊,隔段时间就来埋一波,还非得把之前埋的挖出来砸碎再埋回去,吵得我不得安宁。” 事不过三,但有二就有三。 “所以等他们来的时候,我就把那帮埋尸的全杀了。” 他话语中轻浮却浓重的血气,沈恪没忍住再次皱眉,心中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哽住喉头,被强行压了下去: “……你一直在这?” 斐厌笑:“只是路过。”又给自己找补,“也是我运气不好罢~” “埋尸人的尸体呢?为何不在这。” 如果是被吵到才杀人,那为何这地方没有尸骸,也没有看到任何痕迹。 此人一副杀了人,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架势,不像会处理后续。 “荒山野岭的,喂了野狗野狼呗,谁知道呢。” “这里没有野狼。”沈恪否认,“狗拖不动人,特别是成年男子的尸体……你在这里杀的?” 这次斐厌倒是停顿了一下,说:“不是。” “等他们快下山再动手。” “为何要等。”沈恪突然觉得不对,反驳道,“……上山只有一条路,我没有看到任何相关痕迹。” 只有一个答案。 “你将他们引到别的地方。” 夜风呼嚎,恍若那被杀之人死前的嘶吼,带着亡魂的寒意。 见沈恪一语道破,斐厌也懒得编了。 他轻轻一笑。 这般情态落在他那张秾丽近妖的面容上,不显狰狞,反似幽昙骤放。 可惜此地没有能怜花的人。 不争锋破空而至,嗖地钉入斐厌耳侧的树干,震落几片叶子,锋刃离他的太阳穴仅有半指之隔。 斐厌眸中一闪,却纹丝不动。 沈恪指尖雷光不容小觑,他收回手,冷声道:“功德已换,阁下还是老实交代一切比较好。” 听着这话,不争锋尺身乌光一闪,像是在展示自己的锋芒。 斐厌瞥了一眼,垂眸。 他什么都没说,伸手抚上不争锋,禁制触发——雷咒如活蛇窜起,瞬间刺入皮肉,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腕淋漓而下,染红半幅衣袖。 可他连眉峰都未皱一下,誓要将不争锋从树干中抽出。 不争锋的雷光突然熄灭。 斐厌笑了。 铛的一声,不争锋发出一声哀鸣。随后被完好无损的奉于沈恪。 “大人又何必吓我,该说的我不都说了吗?” 不争锋化作玉簪钻进沈恪袖子,疯狂闪着光,像是骂骂咧咧。 “我确实是故意引开它们。” 斐厌脸上笑容不变,一时之间,连沈恪也没法从他语气中判断他究竟是生气还是真的高兴。 “被钉在树上放血,没一会儿就求饶了。坏我兴致,死不足惜,只是死相太惨,万一吓跑别人,岂不少些乐子。” “出于这点私心,只好让它们死远一点。” 这话半真半假。 他语气中的血腥味比他手上的血还要浓重,夹杂着冷香,变成一股奇异的味道。 “……既然如此,你又做了什么?”沈恪紧紧攥着手中的不争锋。 “没做什么,死了这么多人,埋尸的和被埋的,两边居然都没人找,官府卷宗里也干干净净。” 斐厌把一堆谜团甩到沈恪面前,自己却摆出一副“我就知道这么多”的无赖样,歪着头笑:“我知道的真就这么多。想知道背后是谁,为什么没人查,那可就得大人您自己费心啦。” 说着,便想要离开。 沈恪却没放过他:“北氓山之事,在此之前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斐厌顿住,道:“直接说有意思?” 见沈恪一动不动。 斐厌被这种平静‘注视’弄得有些烦躁,嗤笑一声:“好吧,既然你问,那我就说了。” “如果一开始告知你一切,你去查,然后呢?那些已经变成泥巴的骨头渣子能活过来吗?那帮蠢钝如猪、死了都没人在意的凡人,能给我什么好处?我帮了他们,他们能从地底下爬出来帮我挡刀还是替我卖命?” 他不该这么说。 沈恪道:“人有怨,积而不散,终成恶鬼。恶鬼横行,伤及无辜,孽力反馈,搅乱阴阳。你帮他们,是拨乱反正,或许……也是在帮你自己。” “帮我自己?”斐厌像听个了笑话,“你看清楚,我在他们眼里,跟吃人的恶鬼有什么区别?” “恶鬼杀人,我也杀人,恶鬼被你们冥府通缉,我呢?我不也在那通缉令上挂着?而且——” 他逼近一步,俯身,一字一顿:“而且,老子的名次,恐怕比今晚那玩意儿……还要靠前得多吧?嗯?” 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最后一个轻哼,几乎是贴着沈恪的耳垂说出。 温热的气息抚过侧脸,偏偏在冰冷的体温对比下,显得格外炙热。 沈恪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皱眉思索。 想知道这个? 斐厌见他后退,以为自己的恐吓起了效果,那股逼人的气势稍稍收敛,却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回答了他。 “你列第七。” 斐厌脸上的笑意一僵,指尖夹住的东西差点掉落。 沈恪继续道:“名次高低,与是非对错,并非一事。恶鬼害人,是为恶。你……”他顿了顿,撇过头,“情形复杂,非一言可断。” “……” 很久。 斐厌似乎是对他说的那一长串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声重复了一下,语气古怪:“……原来只有第七。” 沈恪皱眉:“低了?” 斐厌:“低了。” 那种莫名的情绪再次出现。 沈恪不得其法,转身就走。 魏明远远看着,大气不敢出,只觉得那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令鬼窒息。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僵在原地的斐厌,跟上沈恪。 斐厌独自站在原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脸上那种夸张的讥讽和戾气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沉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掌中的淋漓鲜血,缓缓握紧,又松开。 魏明跟上沈恪,见他面色沉静,但周身的气压却比这北氓山的夜风还冷冽几分。不敢多问,只默默跟在后面。 过了好一会儿,见沈恪似乎平静了些,魏明才试探着开口:“大人,我们接下来……” 沈恪脚步停住。阴风旋起,一名鬼差的身影逐渐凝实,恭敬行礼。 “查北氓山近半月内,是否有成年男子的新魂滞留,或可知他们的埋尸之地?”沈恪直接问道。 这种常用来埋尸的地方,鬼差们反而更加熟悉。 鬼差沉吟片刻,似在查询,随后引路,沈恪与魏明紧随其后。不多时,便来到一片松林。 尚未深入,一股浓烈的、不同于泥土腐叶的腥气便飘了过来。林间空地上,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五具男子尸骸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散布着,大多已开始腐烂,面目难辨。他们的死状极惨,四肢都被粗糙的木枝死死钉在地面或树干上,脖颈处皆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利落刀口,地上的泥土被大量干涸发黑的血迹浸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死前经历长时间的痛苦与恐惧,但最终的死因却干脆利落,像是某种惩罚。 至少有七八日。 魏明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死者衣着普通,但料子尚可,像是城镇里常见的帮闲或护院之流。沈恪从一具尸骸的腰间摸出一块模糊的木质腰牌,另一具尸体的衣襟里找到一张被血浸透又干涸的纸条,上面似乎有某种戳印。 “查这些人身份。”沈恪将腰牌和货单示于鬼差。 鬼差接过,感应片刻,结合年龄和死亡时间,报出几个名字以及他们生前关联的住处信息。 沈恪记下。 回到敛芳城,已是快要天亮。 窗棂透出微弱的烛光,隐约有妇人低泣声传出。沈恪与魏明隐在暗处,只听那妇人一边抽噎一边对邻居诉苦:“……当家的说是跟东家出远门办货,这都十来天了,半点音信也无,真是急死人了……” 魏明一脸迷茫,看着沈恪听完这段话便离开,他连忙跟上。 院门紧闭,内里无声。已来到第二户,魏明得了沈恪示意,上前叩门,假扮成寻人的邻居。好半天才有个睡眼惺忪的妇人开门。魏明依计套话,询问她丈夫是否在家,言及有事相寻。 那妇人一脸困惑且不耐:“他?早跟着他兄弟跑生意去了,说是能赚大钱,谁知道死哪个犄角旮旯了,没事别来烦!”说罢便重重关上了门。 语气虽怨,却显然也认为丈夫只是外出未归。 连续两户,家眷竟都毫不知情,以为丈夫只是外出。 沈恪面色沉凝,来到了第三户。这家看起来稍富裕些,是小户院落。他不再迂回,感知到屋内情况后,推门而入,指尖凝力,一道清心咒力钻入女主人额心。 屋内妇人惊惶跌坐在地,打翻了旁边的针线筐篓。她眼神迷茫又恐惧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高大的模糊身影,颤声道:“你、你是谁?我怎么在家里?我明明在河边洗衣……” 沈恪的咒力让她处于一种半迷离的状态,下意识回答最真实的想法。 “你丈夫去哪儿了?”沈恪问。 妇人脱口而出:“他、他说要去北氓山给主子办要紧事,办成了有重赏……”说完她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吓得浑身发抖,“你到底是什么人?!闯进我家想干什么?!” “他主子是谁?” “李,李家老爷……” 沈恪得到了答案,不再多言。 指尖微弹,一丝极细微的阳气从妇人身上逸散,这是使用咒术强行问话难免的损耗,会让她接下来几日略感体虚。 他转身离开,留下那妇人逐渐从咒力中清醒过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门,以为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噩梦,却仍心有余悸。 第11章 丹书铁券陷胥徒 李寻德酣睡,鼾声如雷。 难得小屋里的疯女人不乱叫,他这一梦睡得极沉,可下一秒,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轻,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屋内明明提前烧了暖香,此刻却冷得出奇。 “哎哟!谁?!哪个找死的!!!”李寻德摔得七荤八素,惊怒交加地睁开眼,却见床边立着一个身影模糊、周身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男子,旁边还有一个面色青白、一看就不是活人的少年。 正要质问。 猛的棍棒交加,疼得他死去活来,连砸钱饶命的话都不能吐出半字。 又一阵天旋地转,李寻德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冰冷的漩涡,魂魄竟硬生生被扯离了躯壳! 他轻飘飘地“站”了起来,回头还能看到自己瘫倒在地的肉身。 一股诡异的窃喜涌上心头——能灵魂出窍,岂不是能逃? 这念头刚起,两根冰冷沉重的铁链就套上了他的魂体,猛地一拽!两名面目狰狞、身着皂隶服的鬼差显出身形,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在这卧房里“走”了起来! 说是走,实则是酷刑。鬼差拽着铁链,时而将他狠狠掼在墙上,魂体穿透墙壁又拉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时而将他按倒在地,阴气凝聚的棍棒劈头盖脸地砸下,每一棒都痛彻魂髓,却不见丝毫伤痕。 “啊啊啊——饶命啊饶命啊!!!” “仙长饶命!鬼差老爷饶命啊!!!!” 李寻德的魂体惨嚎连连,声音却传不出这间屋子分毫。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魏明在一旁看着,问:“大人,为何不用不争锋,而是特意召来城隍司的鬼差?” 沈恪面无表情,听着李寻德被打得哭爹骂娘,淡淡道:“给他们练练手,免得终日无所事事。” 魏明:“……”悄悄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心下凛然。 这番“锻炼”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李寻德的魂体都快被打散了,哭嚎声也变得有气无力。 沈恪这才一挥手,鬼差停下动作,但仍一左一右死死架着人。 “李寻德,”沈恪的声音冷得像冰,“北氓山上的女子尸骸,是否为你命人所埋?那些女子是否为你所杀?抽取福运的邪术,你从何得来?你李府内那个被镜子蛊惑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一一道来!” 最后一声敕令化作一缕白光刺入李寻德的眉心,这才缓了一口气。 李寻德已明了来人不俗。 魂体抖得如风中残叶,不敢有丝毫隐瞒,涕泪横流地哀告:“……仙长,仙长明鉴!仙长明鉴啊!埋尸是小人派人做的,但、但那些女子不是小人杀的!小人哪有那个胆子杀人啊!” “至于那疯女人,那,那也是别人硬塞给小人的!” “说清楚!” “是…是是是!是县尊老爷!是县令庄志文庄大人吩咐小人做的!那疯女人就是他塞给我的!我也不知道那女人来历,庄大人说放我这,我就接着了啊!” 李寻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交代,“庄大人不知从何处学来得秘法,说…说可取女子先天阴气与福运,炼制成丹,能延年益寿,官运亨通……他寻来女子,用…用完之后,便让小人派人去处理干净……” “抽取福运时,那些女子是死是活?”沈恪追问,声音更寒。 李寻德吓得一哆嗦,眼神闪烁,在鬼差举起棍棒时立刻崩溃喊道:“活的!活的抽取效果才好!但…但抽完……就…就没了生机了……仙长,这都是庄大人的主意!小人只是听命行事啊!他还把炼成的‘福寿丹’分小人一些……” “那女子如何被镜子蛊惑的,你可知?” 李寻德忙摇头:“不知不知!只有庄大人清楚,小人一概不知!小人冤枉啊!” 沈恪周身杀气弥漫,屋内的温度骤降,连鬼差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将他魂魄暂且收押。”沈恪下令,鬼差立刻将哀嚎求饶的李寻德魂魄锁链加身,拖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地上,李寻德的肉身气息犹在,却已如空壳,等管家来看,只以为他昏迷不醒。 天色已明。 魏明看着沈恪满身威压,心想这天杀的人在搞什么鬼,好好的活人吃什么福寿丸,毁人命数,抽人福运,是真不怕死后清算吗? 公堂上,难得天晴,公正廉明四字在一片湛蓝中熠熠生辉。 县令庄志文居高堂,藏于阴影中。 一碗茶端上,他茗了一口,道:“吴水生,本官体谅你心里难受,上次你闹公堂,打你几板子也算小惩大诫。可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由着你胡来。陈小满她爹已画押。你一没婚书,二没证据,没完没了地闹,真当本官这大堂是街头菜场吗?” 吴水生跪在下面,背上还火辣辣地疼,但他腰杆挺直,沙哑着嗓子吼:“小满就是冤死的!大人您得查清楚!她绝不可能是什么急病!” “水生呐!我的儿啊!”堂外围观的百姓里,吴水生的老娘哭嚎着一屁股坐在地上,被他爹死死架着胳膊。 吴老汉一边抹眼泪一边跺脚,压着声音骂:“你个犟驴!低头认个错能死啊?官老爷都定案了,她自个儿亲爹都按手印了!人家姑娘是要进李家门的人,跟你还有啥关系?你真要把自己作死啊?!” 今日开堂审问,陈老头来都没来。 看热闹的人们叽叽喳喳。 “这小伙子,魔怔了…” “唉,倒是重情义,可惜碰上官府了…” “官老爷他说啥就是啥呗,较什么真?” “就是,别把他爹娘也坑了…” 也有胆子小的低声说:“但那姑娘死的是有点怪…” 立马被旁边人扯袖子:“快别说了!想惹麻烦啊?” 庄志文道:“肃静!” 他拿起那根决定打多少板子的令签,脸色一沉,十分心痛:“吴水生!你给脸不要脸,第二次搅闹公堂,本官饶你不得!来人——” 话还没喊完,就听“嘭”的一声闷响! 一个肥硕的身躯像口破麻袋似的,被直接扔到了大堂正中央,溅起灰尘。 庄志文举着令签的手僵在半空,眼珠子猛地一缩,脸上的痛心疾首瞬间冻住。 那瘫在地上的肉堆,不是李寻德还能是谁?! 要不是守在吴水生身边的鬼差来报,沈恪还不知道这庄志文竟敢拿这事做文章,显他‘父母官’的仁义。 若让吴水生认罚,陈小满一事还真让他在大庭广众下糊弄了过去。 一个身材伟岸,穿着黑袍的男子踏上公堂,两旁的官差上去阻拦,立刻被几道气打翻在地,众人甚至没看到他出手。 这,是某位仙家子弟? “你,你是谁?!” “你祖……咳咳,拔剑不平的侠士!” 魏明刚想装个大的,不争锋没忍住,一板子敲过来示意他不要太嚣张。 他心下叹气,老实了些,不过语气还是带着些狂妄。 “我听你说没有证据?那好,我把人证带来了。”魏明手一指,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那块肉堆上,“这便是!!!” 不少人立马认出‘肉堆’的身份,开始窃窃私语。 吵闹声将李寻德彻底拉回现实,身后那帮泥腿子的哄闹他也顾不上,脑子里只觉得混沌,血液全往头顶流。 庄志文倒是端坐钓鱼台。 见此,李寻德刚要张的嘴又给闭上,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后牙槽几乎咬碎。 庄志文看魏明站在那气势汹汹,知来者不善。他硬压着火气,似是不耐的将笔往旁边一搁。 身旁的师爷悄摸后退,对一个亲信衙役挤眉弄眼,朝外面努嘴。 那衙役猫着腰溜出去。 魏明见李寻德缩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走过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你抖什么?你倒是快说啊,这么多人等着呢!” 李寻德:“……” 外面围观的群众也等得不耐烦,但李寻德平时颇为气派,哪怕此时如同病猫,也没有人敢跳出来指名道姓的催他讲话。 魏明见状,便要踢第二脚。 刚好这时,衙门大门外突然吵吵起来,锣鼓哐哐响,还有个破锣嗓子拼命喊: “王家免费发大米啦!去晚了毛都没啦!” 嚯! 刚才还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听这个,眼都亮了。 人群呼啦一下,你推我挤,眨眼功夫就跑了个干净。门口就剩几个跑不动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吴水生那急得快背过气的老娘老爹。 庄志文见此,抬了抬眼皮,手拿令签就要发作—— 可他嘴刚张开,一股子阴冷劲儿猛地掐住他嗓子眼,愣是一个字没蹦出来,只觉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 下一刻,门口的几人和屋内的衙役瞬间昏死过去。府衙大门自关,隔绝外人偷窥。 眼见这惊奇一幕,堂上的府衙师爷两腿哆嗦,手靠着墙,差点没摔下去。 “大,大人……”他求助的看向庄志文。 却瞥见庄志文脖颈青筋暴起,俨然一副魂被吓飞的模样! 这两人自作聪明,散了所有外人,却不知恰好符了沈恪的心意。 不争锋一直跟着李寻德,见他半天不开口,沈恪也没有拦着的意思。 “哎哟娘嘞——!!”李寻德嗷一嗓子就嚎开了,在地上滚得像条离水的胖头鱼,那看不见的棍子揍到他魂上,疼得他灵魂出窍。 眼前此情形,谁技高一筹已是明了的事。 “我说!我全说!别打了!爷爷饶命啊!”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手指头哆哆嗦嗦地指向堂上,“是他!庄大人!都是他干的!那害人的法子是他的!疯女人是他送的!陈小满也是他弄死的!” 这话如同炸雷,把剩下的人都劈傻了。吴水生猛地抬头,眼睛通红,像要喷火。 庄志文一愣,倏的起身:“竖子敢诬告本官!” 第12章 不富却挨当头刀 沈恪周身气息陡然变得沉凝。他立在公堂之上,身形并未移动分毫。可那无形的威压却骤然加重,仿佛连堂内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不争锋悬浮空中,听闻此言,似是极为不忿,尺身微微一震,不再理会那瘫软如泥的李寻德,化作一道乌光,照着堂上端坐的庄志文就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听着都疼。 “啊!”庄志文惨叫一声,直接从官椅上滚下来,官帽都歪了。那痛楚直钻骨髓,却不见皮开肉绽。 沈恪身形凝实,声音冷冽:“抽取福运的邪术、李府女子被镜所惑,是否皆你所为?邪术从何而来?” 一个人就这么诡异的突然出现在面前! 庄志文疼得龇牙咧嘴,额上冷汗涔涔,却仍是咬紧牙关,眼神里混着恐惧和固执:“胡……胡言!本官……不知!尔等妖人,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这地上的皇帝,天上的修者,无论是谁,沾了阴魂的怨果就得等死,更何况一个区区六品小官,敢惹祸上身? 见他嘴硬,不争锋不再客气,尺影翻飞,又是“啪啪”几下,专挑痛处下手,打得庄志文在地上翻滚哀嚎,全无半点官体威仪。 可奇就奇在,任凭这专打魂灵、痛彻心扉的不争锋如何发作,庄志文竟硬生生扛住,除了惨叫,半字不吐关于邪术和镜子的核心秘密,只是反复嘶吼“不知”、“诬告”。 魏明看得啧啧称奇,挠了挠头:“咦?怪事,这么有骨气的人,怎么偏偏成了戕害人命的恶人?” 沈恪心中微沉。 不争锋在空中顿住,左右微微晃动了一下,那姿态,竟透出几分茫然和不可思议,仿佛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打错人,或者今天力道没使对?——它还没见过这么能扛的凡俗官员。 似是觉得面上无光,有些恼羞成怒,不争锋灵机一动。 乌光一闪,它猛地调转方向,带着风声就朝缩在墙角试图降低存在感的师爷抽去! 沈恪眉峰一蹙,似想阻拦,但尺速太快,已然不及。 “啪!” “啊——!”师爷挨了结结实实一尺子,痛得他跳起来老高,抱着脑袋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魏明嘶了一声。 可紧接着,师爷喊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不能说!不能说啊!嗷——!” 沈恪抬手虚空一抓,强行将那还想再补几下的不争锋拘回,乌光收敛,化为一根看似普通的玉簪,被沈恪收入袖中——这是它最不喜欢的形态。 不争锋专打魂灵,震慑心魄,寻常人挨上一板,痛楚之下恨不得把三岁尿床的事都招了。这师爷挨这一击,按理早该崩溃吐露实情,可他喊的却是“不能说”? 师爷这声“不能说”,如一点火星溅入滚油。 李寻德被这句话烫着了,失声叫道:“不能说?有什么不能说!那害人的法子不是你们给的吗?那疯女人不就是你们送来的吗?!” “疯女人?!”师爷刚缓过一口气,尖声反驳,脸上是货真价实的错愕,“什么疯女人!老爷何时往你府上送过活人?李寻德,你血口喷人!” 李寻德声音都变了调:“一个月前!就装在送礼的箱笼里一起抬过去的!庄大人,您亲口说的,那是‘上面’赐下来,助我李家转运的‘福星’啊!” “放肆!”庄志文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竟挣扎着欲要站起,“一个月前本官正在省城述职,如何送你女人?更不曾说过什么‘福星’!李寻德,你休要信口雌黄!” “我没有!明明是你……”李寻德急赤白脸,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攀咬,公堂之上顿时乱成一团。 沈恪袖袍微动。 瞬间扼住三人的喉咙,所有喧嚷戛然而止,只剩下因极度恐惧而粗重的喘息声。 审问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李寻德身上,却换个问题:“李寻德,庄志文拉你用女子炼制那福寿丸,是从何时开始的?” 李寻德此刻乖觉得很,有问必答,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两年前!仙长,是两年前开始的!” “他为何找你?” “因为小人有钱!”李寻德答得理所当然,怕自己表述太嚣张,委婉补了一句,“打点上下,处理手尾,哪样不要钱?庄大人他……他需要钱!” “这敛芳城内,李家最富?”沈恪追问。 李寻德犹豫一下,终究不敢撒谎:“不……不算最富。小人……小人就是听着风光,其实……” “放屁!”跪在地上的吴水生双眼赤红瞪着李寻德,“你李家平日里欺行霸市,绫罗绸缎堆满仓,出门排场比县太爷还大!你不是最富的,谁是?!难道是我们这些饭都吃不饱的穷苦人吗?!” 李寻德被个“泥腿子”当面呵斥,顿觉颜面大失,一股火气又冲上来,竟暂时压过了恐惧:“你懂个屁!老子有钱?老子那点家底在这敛芳城算个球!” 他急急向沈恪分辩:“仙长明鉴!这敛芳城虽说地方不大,但山清水秀,有些名气,南来北往游玩的人不少!光靠卖绸缎,能赚多少?况且绸缎铺子又不止我李家一家!” “那谁最有钱?”沈恪语气平淡。 李寻德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城东王家,做的是酒楼客栈和货运骡马生意,那些外来游客的钱,大半都进了他家口袋,他家还卖珠钗!还有城西陈家,他家守着几口好泉眼,酿的‘敛芳醉’远近闻名,多少酒商赶着大车来拉货!那才是真阔绰!我李家……也就是面上光鲜,比起他们,差远了!哦对了,还有孙家,专做山货药材,虽说低调,但家底也厚实得很……” 他说话间自带一股商人的油滑劲儿,但列举的几家都是城中显姓。 沈恪转而问吴水生:“他所言,你有何要驳?仔细想,关乎此案。” 吴水生被问得一怔,他一个农家子弟,平日里关注的不过是田里收成和柴米油盐,哪里清楚城里富商们的底子。 拧着眉头使劲回想,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城里的珠钗店……确实越开越好了,以前只能买支木簪子……现在,那店里金的银的,都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 沈恪默默听完,心中已然有数。 “仙长,仙长,小的真没撒谎!小的也不敢撒谎啊!”李寻德心想着坦白从宽,减些罪,可沈恪的问题却把他难住了。 “既然如此,庄志文为何偏偏找你李家合作?” 王家,陈家……个个都比他李家有钱有势,庄志文为何偏偏选中他李家? 李寻德心急,结巴半天却答不上这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 他渐渐冷静下来。 突然,像是想通某个关窍,李寻德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李寻德连忙大喊:“冤枉!大人冤枉!” 但他干嚎半天也给不出答案。 过了会,只能闭上嘴,被一旁的魏明捆了一圈又一圈。 另一边,庄志文扶着桌腿,大汗淋漓,几近虚脱。模糊视线中,面前停了个人影。 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 沈恪的神识探入对方的魂灵深处。 喉舌与心脉要害之处,缠绕着数道极为隐蔽、近乎无形的黑红色咒枷。 轻轻一扯,轻则断喉舌,重则立即殒命。 委过律。 沈恪袖子一收。 这咒法登入府册六十余年,没想到,头次出现在这里。 一般咒法称‘诀’或‘咒’,带‘律’字的极为特殊——是一种被扭曲规则的冥府律令。 施咒者利用邪法,与受害者魂魄之间建立了一道“魂誓之缚”。 无论施咒者做了什么,都加诛在受害者身上,说出真相的那一刻便会魂飞魄散。 可概括为一句话——背锅,往死里背。 “庄志文,我现在问你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一旦我问得不对,你一定要承认。” 这是什么意思? 庄志文眼神涣散,嘴巴硬着,骨头却被打软了,忙不迭地用力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干哑的声音:“是……” “所有的罪因都是你一人策划,和旁‘人’无关?”沈恪问。 庄志文先是一愣,随即品出了话中迥异之处。 这嘴巴再硬,也得骨头撑着命才有张开的机会。 权衡片刻,他闭上眼,用力点头。 短暂的寂静后,头上的声音再次落下,如锤击心鼓: “此事只有活人参与,与鬼怪无关?” 猛地睁眼,眼前场景依旧,如溺水的人得到呼吸,庄志文心中又骇又喜,听到第二个问题,连连点头。 “是——” 可下一秒,他仿佛又被打回地狱。 “你近日来没见过那恶鬼?” 沈恪俯视他那张浮肿的脸,慢慢补了一句:“它在你府上。” 庄志文瞳孔骤缩,仰头看向沈恪。身体整个僵住,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颤抖都忘了,那神情,与魂飞魄散也只差一线。 “我……” 沈恪立刻禁言。 庄志文张嘴无声。 魏明看得迷糊,心想这人怎么一边耿直认罪,一边大汗淋漓。 等庄志文彻底缓过来,沈恪解了他的禁言,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除了李家,你与敛芳其他富商合作,比如……” 沈恪将方才李寻德说过的富商都罗列出来, 庄志文均回答是。 唯独那城东的那家,庄志文无法回答。 一切明了。 剩下几个问题也很快招供。 吴水生眼看着那平日里居高不下的官老爷低下头颅,心中一股酸涩和愤慨,待沈恪将他托起,他心下一颤,不敢抬头。 “将陈小满好好安葬。” 闻言,两行清泪挂在那古铜色的脸上,吴水生喉间哽咽,无法言语,重重的磕了个头。 第13章 镜花水月厌亲顾 镜波流转,小声哼着曲儿,没哼几句,一把弯刀砍来,镜子立马噤声。 满是疤痕的手抚上弯刀,苍白的手腕从窄袖中伸出,红绳勒在腕骨,鲜艳刺目。 “聒噪。” 斐厌斜睨镜中的扭曲倒影,将刀收回,他整个人隐在房梁的阴影里,气息几不可闻。 镜子闪光,一道声音从里面冒出:“不让我说话,不让我唱歌,这是你让我办事的态度?” “实在不行,你就把我摔了吧!你这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家伙,你哑巴,我可不哑巴,天底下好姐姐好妹妹还等着我,我怎……” 一道符贴上,镜内的东西顿时被打得体无完肤,再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斐厌目光挪开,手指轻叩梁木,听着脚下的木鱼声。 王家夫人虔诚跪拜在小佛像前,侍从垂首而立,没一个人抬头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佛堂内泛起一阵极细微的涟漪,若非刻意感知,几乎难以察觉。 两道青烟飘来。 此处没有布置高深的法阵。 魏明先进,左看右看,生怕被恶鬼偷袭。 沈恪慢一步,后脚踏入佛堂范围。 烛火摇曳,檀香袅袅。壁画上的菩萨低眉垂目,慈悲祥和。王家夫人身前蜷缩着一只肥猫,一切都显得平静如常…… 但过于平静了。 烛火几不可察地一滞。 异变陡生!一道光芒闪过,带动周围漩涡般向内坍缩,瞬间将沈恪与魏明吞没! 房梁上。 镜面现出光怪陆离、不断变幻的景象,隐约可见沈恪和魏明的身影在其中挣扎、探寻。 陷阱! 沈恪身形微滞,随即稳住,正要捏着雷法将陷阱破开,一缕极清浅、却异常清晰的冷香点在他鼻尖——他手一顿,来不及反应,坠入无形的潮水之中…… “月姥姥,槐树高,娃娃哭,影子笑。爹娘找,找不到,水缸底下睡大觉……” “哇啊啊啊啊啊——” 一个穿着干净小褂的男童,正围着另一个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唱童谣。 满脸神气,又蹦又跳。 旁边有棵高大的槐树和一个大水缸,青天白日,那水缸中的水清澈透亮。 还有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魏明。 “大人——” 魏明刚想问,就见沈恪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哭声震天。 似乎是听到这边的动静。 两道白色身影从远处,并肩往这边走来。 沈恪微怔。 随后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顾盼生辉,笑衔风流。 斐厌一身云缎锦衣,黑色腰带束身,配一枚太极白玉。 他容颜不变,眉间舒缓张扬,与如今好像完全是两个人,应当是更年轻些。 狡若狐瞳,锦衣风华,白马金羁少年侠。 斐厌率先走来,十分顺手地提起那唱童谣的小孩就往旁边一丢。 那小孩突然摔到草垛上,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顿时被吓得哇哇大哭。 一左一右,魔音贯耳。 斐厌笑容一僵,连忙捂住耳朵,冲身后喊:“阿愿!” 周围立马安静。 他所喊的‘阿愿’——半束发,虽看不见脸,却气质清卓,穿着白衣劲装,袖口微长,挽了一圈。 两小孩发现张不开嘴,瞪大眼看向两人。 阿愿走过来,语气平和,对着唱童谣的小孩说:“不可欺负他人。” 然后解开法术。 “我才没有欺负他!”唱童谣的小孩立马反驳,声音还带着哭腔,“是赵乌龟先偷了我家的饼!他是胆小鬼,就知道哭。” 说着,就要跑! 斐厌手一勾,拎小鸡崽似的又将那男童提回来。两人不知在说什么,那小孩初生牛犊不怕虎,反而骂了回来:“你大欺小,你才是混蛋呜呜呜!”。 这话一出,阿愿没忍住笑,斐厌回头,挑眉:“很好笑?”。 他两似乎关系十分要好,斐厌这么说着,完全没有真生气的意思。 两人将那小孩放走,还塞了颗话梅给那位姓赵的小孩。 这孩子破涕为笑。下一秒,笑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令人心慌的水滴声。 周围一黑。 有重物在水中晃动的声音,像是极为狭窄,被人捞出来时还撞出声响。 重物落地。 荧荧火光,停在沈恪和魏明面前,向下一飘,让人跟着去看—— 两个小孩的尸体从水缸中捞出。 空洞的眼窝流下乌黑血水,脖颈处有五指淤青,浑身灰白。 “……!!!” 魏明啪的一下跌坐在地,深吸一口气后,捂着嘴连连后退,让脚尖离尸体远些。 斐厌和阿愿正对着站在沈恪面前,三人中间隔着两具孩童尸体。 他二人胆子大。 阿愿上前一步似乎想为两个孩子合上眼帘,却被斐厌伸手拦住:“我来。” 脸上有着从未见过的凝重。 他蹲下身,一手捏着照明符,一手掐着往生咒,点在两个小孩的眉心。 ‘咒’和‘诀’都需要一些天赋才能入门,他年纪轻轻,却能随手一掐,如果不是熟能生巧,便是天赋异禀。 此时周围乌压压一片,连月亮都躲在云后,不远处,火光一片。 有讨伐声顺着夜色冲过来! 斐厌眉头一皱,指间符箓应声而灭。 又是漆黑。 魏明已经被吓蒙,生怕又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连忙闭眼缩在沈恪身后。 沈恪听着一丝风吹。那声音越来越大。 等再次出现光亮,周围立马大风狂吹,不少枝丫被吹来,稍细点的树干直接拔地而起。 随枯枝烂木七零八碎的还有一群凡人的尸体。 完全不清楚这是又发生什么! 魏明眉毛都快被吹到后脑勺去了,他抠着地,生怕自己被这邪风吹走,一边临时拜佛,一边心里嚎叫:要命要命要命!!! 沈恪盯着眼前一幕,瞳孔紧缩,不自觉握上不争锋。 刀光剑影。 一道黑影持剑砍向斐厌。 斐厌周身全是伤口——不只是剑伤。他似乎力竭,勉力手持弯刀,格挡住面前下压的凌厉剑刃,兵刃交接的刺耳摩擦声中,那点寒芒直逼他的眼眸! 而阿愿被他护在怀中,没有动静。 不争锋发出阵阵嗡鸣。 眼见着斐厌又要接下致命一击。 这时。 阿愿动了,他从斐厌怀中抬起头,直勾勾的与沈恪对上视线。 呼吸一滞。 沈恪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病骨支离的脸。眼角微挑处缀着一点黑痣。他面无表情,清正的眼眸中,却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光…… 还未仔细多看。 叮! 一把弯刀破空而来,竟是直冲阿愿面门,没有流血,弯刀像是砍在一层屏障上。眼前一幕应声炸裂,寸寸瓦解。 红绳断裂。 沈恪抬头望去。 斐厌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是未曾消散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怒火和嫌恶——那眼神,像是恨不能将方才所见碾为齑粉。 “出来!”咬牙切齿。 风平浪静。 斐厌的声音在此处回荡。 此前他不知藏在何处看了这场闹剧,沈恪竟完全没有察觉。 也许是感受到一股此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注视,他转过头来,看到了沈恪。 没有说话,只是紧绷着脸。 下一刻,几人被丢出幻镜—— 木鱼声戛然而止。 烛火平静燃烧,流下圈圈烛泪。 王家夫人被贴身侍女搀扶着站起身,姿态柔弱。 她亲手收拾抄录好的经书,折了又折。 佛堂的门从外面被轻轻合上,屋内蜡烛轻轻晃动。 魏明脑子清醒了,脸上不再呆傻,确认人走远,立刻指了指自己的嘴,眼巴巴望着沈恪。 许久,沈恪袖袍微动,解开禁制。 “大人!”魏明一口气终于喘匀,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刚才那里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就看到那些东西了?那、那两个孩子……还有斐厌!那家伙不是杀人不眨眼吗?镜子里那个……跟人好好说话、还会超度小孩的,是骗人的吧?” “那家伙是不是又杀人了?那刀,那刀……” 方才一幕吓得他结巴。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满脸都是惊魂未定和难以置信。 “……不必管他。” 沈恪探入袖口,只得到一片空荡荡,心下了然。 他走向佛案,步履看似与往常无异,拂过案几上整齐叠放的经书,动作沉稳。然而,就在他俯身打开柜门,指尖触碰到那本蒙尘的《药师经》时—— “刺啦——” 一声极轻微的、绢帛撕裂的声响。 他垂眸,发现自己无意识中,竟将经书封皮的一角捏出了裂痕。 沈恪‘凝视’着那道裂痕,仿佛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的情绪豁口。他倏然阖眼,再睁眼时,已重归一片沉静的深潭。 他将经书原样放回,关上了柜门。动作雅正,一丝不苟。 “可是……”魏明一脸担忧,杵在蜡烛旁,都不敢看四周角落,“那家伙真走了?还是又藏在这里准备吓人?” “他不在这。”沈恪道。 “哦……”魏明见沈恪如此肯定,缓了口气。 木已成舟,如今只能顺着之前的线索深入。 来之前,沈恪已了解这王家老爷和夫人的消息。 王识渊,四旬,近年来常漂泊在外,上一次回府,是一个月之前。 赵木清,两年前嫁入王家,正值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