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途》 第1章 血玉琵琶(上) 时间正值盛夏,照理说气候应该是酷暑逼人才对,但最近一两月,南边不仅不热,还相当的凉爽,甚至可以说,凉爽得有些阴冷。 这样的气候实在反常,江淮一带,人人自危,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少了许多。此外还有很多怪事,诸如从北方异域邦国来的商客说,途经某古国,远远地都能听到地下传来的鬼叫。那下面仿佛有个阴曹地府一般,吓得人宁肯多绕几百里的路,也不愿从那里经过了。 稍微靠北一点的平原地带,还能看到在遥远的天际,总是阴沉沉的一片,好像有一大片乌云压在那儿,不时有电光雷暴闪烁其间。但如果是雨云,应该早就消失了才对,可事实上,那远远的“黑云”,越积越大,根本没有消失,甚至还在慢慢往南边移动。 说是往南边移动,但其实更像是漫无目的地游走,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按照往日的经验,大家一致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不久就会起什么大祸事。 就像前不久,又是洪水又是地震,天还一连黑了十天半个月!听说是有一位神仙把山给撞塌了,唉,这些吃饱撑的恶神,不护佑苍生就算了,还净搞些事情出来! 凡人的日子,过得可真难! 此时已临近傍晚,集镇上家家户户早早地闭门锁户了。 村头的农夫也开始收工,陆陆续续沿着田埂回家。农夫总是起早贪黑的,但最近因为怪事繁多,他们收活也挺早。 大草坡上,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衣人席地而坐,他的右手边上放了一把琵琶,左手边坐了两个小儿,再旁边一头牛正悠闲地吃草。 其中一个约莫六七岁,手上拿着细长的草,正学着那白衣人编织草蚱蜢。另外一个约莫两三岁,时而蹦蹦跳跳,时而摘草玩耍,时而拍手鼓掌。 一幅悠然自得的景象,放在这怪事频发,死气沉沉的时节,也可算一桩怪事了。 斗笠下,是一张清丽纯粹的容貌,眉眼淡淡,神色宁静,像月中走出来的仙子,又像水里出来的白芙蓉。 他完成了最后一步,手中赫然出现一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唇角一扬,温柔地笑了起来,温声道,“看吧,是不是很简单。” 放牛小儿眼睛亮了起来,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四不像蚱蜢”,沮丧道,“为什么我的这个这么丑?” 易寻把他手上那只“丑蚱蜢”拿了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轻声一笑,“你看好了啊,这个地方错了。”随后亲自动手改了一遍,那只“丑蚱蜢”立刻神气了起来,活灵活现,停在草上,就如真的一般。 两个小儿趴在草丛上,认真地观察起来,一脸惊奇喜悦的模样。然而那二三岁的小娃天真可爱,触不及防将其捡起来,张嘴就要往嘴里塞,易寻忙打了个响指,那“草蚱蜢”立刻扑腾起来,正是活了过来!从小儿手中挣脱后,赶忙飞走了。 放牛小儿惊叫一声,“哇!大哥哥是神仙!” 说着纠缠上了他,“大哥哥你别走了,留在这儿教我法术吧!我也要像你这样,学会法术,以后走南闯北,降妖伏魔!” 易寻摸了摸他的脑袋,“等你长大了,我再教你。” “可是我长大了,你就已经走了!”放牛小儿抓着他的手,眼睛里仿佛装着星空,那是每一个小孩幼时都有过的梦想。 易寻道,“不,你长大了,说不定还会遇到我。”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温声道,“天晚了,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仰头往北看了看,那块巨大的“黑云”已经移到南方地界了。易寻的眉头罕见地皱了起来。 走下草坡,沿着乡间小道缓步离开,最后,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两儿一牛还停在村口那儿,不舍地望着他。 易寻叹了口气,掐了个决,几只草蚱蜢翩然飞出,在他们头顶飞舞。那两个小儿果然又立刻快乐了起来,追逐着蚱蜢,跑进村子里去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离开。 偏偏走不多时,到了一僻静的所在,突然听见几声急切的呼救,易寻立刻循声而去。 呼救的是个老妇人,她的小孙儿取水时掉进了一个水潭里,不会游泳,挣扎半天后沉了下去。易寻询问后得知,那少年沉下去不久,估计还有得救,立即使了个决,将水拨开后把那少年捞了上来。 少年估计喝了不少水,已经没有呼吸了。易寻按了按他的胸腔,强迫他把肚子里的水都吐出来,随后又掏出怀里的灵丹妙药,灌了一粒进去,然而等了半天,少年仍然没有心脉。 老妇人哭得伤心欲绝,“道长啊!求求你救救我孙儿啊!我儿早死,媳妇改嫁,就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孙儿要是没了,我也活不了了!” 易寻听着也不是滋味,劝慰道,“老夫人,我会尽力救他的。” 他握住少年的手掌,正欲灌入一波灵力,将心脉唤醒,然而手掌接触刹那,一波更为浑厚的灵力冲散了他的力量,倒灌入他的体内。 易寻暗觉不妙,正欲抽身而退时,那股力量蛮横无阻,如滚烫洪流一般凶猛地蹿进他的灵脉之中。不过瞬间的功夫,将他的灵脉冲毁。 霎时,易寻被剧痛击中。除了痛,就是痛,再也没有其他感受了。 这招实在阴毒,灵脉对修道之人的重要性不亚于性命,一旦被毁,再无修复可能。对方不给他任何反击的余地,是冲着要他死来的。 易寻身子一软,往边上倒去。 那少年好整以暇地起了身,模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最后改换了容貌,露出本来面目。 正是笑面妖王言廷! 此刻他脸上无笑,唇角倨傲残忍地微扬着,徐徐道,“白难寻,去死吧。” 话落,一根银白的剑矢从天而降,夹带着厉鬼哭啸之音,穿透易寻的胸腔,将他钉在地上。 易寻痛苦地闷哼一声,胸前血水汩汩而出,不过片刻,便流成了势。 他趴在血泊里,奋力地抬起头来,看着言廷,颤声道,“我不认识你,没有得罪过你......” 言廷道,“你不是白难寻吗?” 他沉沉地盯着易寻,眸中毫无波澜。 易寻低下头去,费劲儿地喘息了两声,挣扎道,“我不是,你找错仇家了。” 言廷轻声一笑,“管你是不是白难寻,横竖你也是要死的,等陆之离来救你的时候,我会好好招呼他,送你们团聚。” 说着,一手捞起琵琶,一手提起易寻,与扮成老妇人的桃花无相,正准备打道回府,便遇上了同来追捕易寻的林惊云一伙人。 言廷与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等他们反应,闪电般逃离了此地。 林惊云看了一眼,皱眉道,“快,回去通知东极神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血玉琵琶(上) 第2章 血玉琵琶(下) 言廷回城后,吩咐桃花无相把所有的地仙野妖全部赶出了九都,将山门关闭后,架起了护都阵法。 九河之水顷刻暴涨起来,将连绵不绝的九都山淹没大半,山上迷雾浓云将河水与山头笼罩,远远望去,令人分不清究竟是天上地下,还是水中。 这可是多年来,九都第一次闭门谢客。 笑面妖王为了不让人打扰他虐.杀仇人的兴致,竟然破天荒地将客人都赶了出去,还把那套几百年没用过的护都阵法给搬了出来。 饶是陆之离来了,想必也无法轻易闯进来。 桃花无相端着烟杆,眯着眼,静静听着屋内传来的哀吟惨呼声。叫得太惨烈了,她寻思,言廷是不是正在将那美丽可怜的人儿剥皮以报前仇。 她的目光又扫到桌子上,那柄血玉琵琶正流淌着清冷的光辉,似乎正发出隐隐的铮鸣。虽然琴头是玉制的,但总体上外观朴素低调,只是有种诡异的抓人眼球之感。 这就是当年,白难寻大杀天庭时,所用的血玉琵琶么? 桃花无相魔怔了,伸出手去触摸它,刚刚摸到琴弦,手指突然便被电击了一下似的。她猛地缩回手臂,整个人连带椅子都往后退了几步。 琴弦锋利至极,闪烁着不近人情的冰冷锋芒。 这可一点不比神武刀剑的锋刃差劲...... 桃花无相依然眯着眼,嘬了口烟,吐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来。 不多时言廷出来了,挽着袖子,一脸阴霾。 桃花无相呵呵笑道,“怎么,你把他弄死了?” “还没......等将另一个捉住了,一并剥皮,交给陆之离。”言廷边说边将袖子放下,看了看桌子上的血玉琵琶。 他刚才进入易寻的灵识,从中探查了一番,原本想搞清楚他的来历,但摸索半天,发现这人的灵识里一团迷雾,除了知道这个人是真正的白难寻外,他与陆之离的关系,以及他与那个假白难寻的关系却是无处可寻。 言廷难免郁闷,不过看到这把琵琶后,心情又稍微好了一点, 十几年的追捕,打探到那个假的白难寻似乎很想要这把血玉琵琶。只要有这玩意儿在,就不愁抓不到他。到时候,他一定要把他一点点活剥,一刀刀剁碎! 桃花无相徐徐道,“文曲星在外面等多时了,他说想见见易寻。” “让他进来吧。” 桃花无相又嘬了口烟,呵呵笑着,风情万种身姿婀娜地起身走出屋去,将文曲星引了进来。 伯泓一身素色长衫打扮,见言廷一身是血,神色不变,微笑道,“妖王阁下,我能跟您的阶下囚说几句话么?” “有何不可,只要他还能开口。”言廷神色淡淡,打理了一下衣襟便出门去了,临走前,又对桃花无相嘱咐道,“过后记得把他困住。” “是,”桃花无相应声道,随后又对伯泓抛了个媚眼,“文曲星,你们也算老同僚了,我就先不把他关进笼子里了,你自己进去看吧。” 屋内血迹斑斑,易寻趴在角落里,没有动静。 “惊绝仙子,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两三百年,没人称他为惊绝仙子了。何况还是如此熟悉的声音。易寻有一刹那的恍惚,抬起了头来。 好在,言廷没将他毁容,整个人还看得出人样。 易寻看着文曲星,半晌后嘴角翘了翘,虚弱道,“是你呀,伯泓......” 言毕,又吐出口血来。 伯泓打量着白难寻,虽然早在鸣凤山鬼国见了这位太子原本的模样,但亲眼看见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白难寻,还是有些奇妙的感觉。 白难寻此刻的样子,虽不比在天庭时的模样好看到哪儿去。但眉梢眼尾,有一种令人痴迷的温柔和恬静。哪怕是受了重伤,倒在这狼狈的血泊里时,也毫不改变。 他那股由内而外的气质,始终如一。伯泓一眼就认出了他,很奇怪,为什么那些跟易寻频频交手的神君们没有认出呢? 伯泓不解道,“太子,这是你在凡间做人时的皮囊吗?” 白难寻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闷闷的“嗯”。他眉头微微蹙着,显是在极力压抑痛苦。 “这样的话,那另外一个顶着你在天庭时所穿皮囊的人,又是谁呢?”伯泓娓娓问道。 白难寻很久都没有回答,他深深吸了口气,眼睛半睁半闭,迷离痛苦,酝酿着一层水汽。 伯泓的眉头也挂着一缕纠结,听那日参与围攻白难寻的流星碎说,真假白难寻好像是仇家。只是他想不出,谁会在这个关头,来冒充被天庭追杀的白难寻。 等了半晌都没听到回话,伯泓以为他受伤太重,快死了,试探性地问道,“太子?” 白难寻哼唧了一声,显然没死。那就是不想告诉他了。 伯泓自忖自己不是言廷那种粗俗暴力的人,无法将白难寻的嘴撬开,让他把所有真相一一吐露出来。那还有什么法子呢?他着实好奇呀,正烦恼思索时,突听白难寻咳嗽了两声。 “......他是从我身上剥离出来的心魔。” 伯泓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不可置信道,“善恶分离之术?” 那可是门好法术,但是只有几位上古大神会这一招,其心法口诀早已失传了。现在的人,不过只是听说过而已。 “是陆之离帮你剥离的么?” 白难寻没有回应他。 他虽然没有回应,但伯泓猜测,铁定是陆之离没跑了。如此说来,陆之离确实是沉枫转世,沉枫是上古邪神魔祸大帝的儿子,会这一门法术也不奇怪。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白难寻看着伯泓,深黑的眼睛里也有疑问,当初那人将他剥离后,善体与魔体各占据一个躯壳的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而且他现在这幅□□,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模样,大多数人只以为魔体所穿的皮囊便是他最原本的样子。 为什么连伯泓也知道他才是白难寻呢? 他撑着一口气,疑惑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伯泓叹气道,“说来话长啊,太子殿下。在鸣凤山鬼国里,有一具跟你一模一样的纸人,那些鬼民口口声声称它为太子呢。......” 白难寻吸了口气,蹙着眉头问道,“什么鬼国?什么纸人?” 伯泓面露疑惑,“陆之离把姜国怨灵镇压在鸣凤山下,又捏造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纸人,你不知道么?” 闻言,良久后,白难寻才哑声问了句,“......是吗?” “嗯......” 白难寻眸子里的水汽愈来愈重,好似晕不透的江南烟雨。他匍匐在血泊中,咳嗽了两声,而后沉沉道,“我不知。” 伯泓轻轻抿了抿唇,“说起来,陆之离真是对你一往情深呢。”顿了顿,他观察起白难寻的神色,接着道,“那些怨灵临死前的记忆都被他抹除了,它们以为自己还活着,生活在几百年前,太平安逸的国都。否则,若任由它们在外面游荡......你大概也知道那些怨灵对你的恨意......若不是陆之离将它们困在鸣凤山下,只怕它们会一直追缠着你,令你不得安生呐。” 白难寻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虚弱地喘着气,小巧的鼻翼微微颤动了几下。他张了张满是血沫的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不知是血还是泪,良久良久后,才吐出一个字,“他......” 他怎样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吗? 伯泓静静等待着白难寻说话。 “太子,他如何呢?” “他......他讨厌......” 白难寻的声音说不出来的悲伤喑哑,还带了几许哽咽。 “讨厌”二字,可真是世上最令人捉摸不透,深思纠结的两个字了。至少从白难寻口中说出来是如此。 听上去,他真的很恨那个人,但除了恨外,似乎还有更深更重的东西。 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确实难解难分,堪称缠绵悱恻。 伯泓沉思一会儿,又问道,“太子,你知道......” 话未毕,门外突然传来几缕突兀的琴音。 桃花无相立即闯了进来,紧紧地盯着白难寻,沉声道,“怎么回事儿?” “桃花夫人,怎么了?”伯泓不解道,“刚才谁在弹琵琶?” 桃花无相只顾盯着易寻看,看了半天没觉出异常,又回头看了看摆放在外面桌子上的,那把鬼气森森的血玉琵琶。 刚才那把琴自己发出了声音,没蕴含多少灵力,但却足够令人胆寒。 桃花无相皱着眉头,吐出个烟泡来将白难寻罩在里面,而后道,“他想耍花招,文曲星,你还是先跟我出去吧。” 言毕,不容拒绝地给文曲星使了个眼色。 伯泓只好遵循主人家左膀右臂的意思,跟着他出了屋去。 两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桃花夫人,究竟怎么回事儿?” “刚才那把琴自己动弹了......” “哦?你怀疑是白难寻搞鬼?可他现在灵脉被毁,要操控这把琵琶,只怕是不可能的。” 桃花无相边走边道,“血玉琵琶是灵器,有可能自己发出声音吗?” “除非有人用灵力操控,否则凭它自己是绝不可能发出声音的。” 桃花无相盯着他,郑重道,“什么?” 伯泓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不容置疑道,“《灵器谱》上是这样说的。” “如此说来......”桃花无相神色严肃,她刚才进去查看了一番白难寻的情况,灵脉确实被毁,并无异常。 反正她也不太相信是白难寻搞鬼,那么...... 她皱着眉,“你先出去,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大王。” 然而,话音甫落,伯泓便神色大变,急声道,“是他!” 桃花无相也浑身一震,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只见那桌子上显出个人影来,正抱着琵琶,轻轻弹奏。 琴声寂寞肃杀,只有几声单调的铮鸣,但偏偏这沉闷的鸣叫最令人胆战心惊。 那个假的“白难寻”坐在桌子上,唇角含笑,张开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撩拨着琴弦。浑身邪气翻腾,但额间的浮云印却别样温柔恬静。 “不一样的,果然,真正的琵琶,是不一样的......”他只说了这一句话,而后,吃吃笑起来。 桃花无相端起烟杆来嘬了口烟,顿觉心神宁静了些,头也不回地道,“文曲星君,你又不会打架,在这儿呆站着干嘛?” 伯泓只好紧急往门外逃去,顺便说了声,“桃花夫人,你可小心呀。” 第3章 云开雾散 九都东南,几股强大的力量飞来打去,纵横不歇。群妖高声惨叫,抱头逃窜,有被凛凛琴音扫死的,也有被倒塌的房屋压死的。 一时间,人仰马翻,断肢四飞,好一个百年难遇的妖都大乱景象! 秦生带着伯泓,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静观战况。 他感叹道,“想不到桃花无相这么厉害啊,竟然能在血玉琵琶手下过上这么多招......难怪流星碎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话音甫落。 桃花无相便被打飞,撞到了一处房屋上,将那屋子撞得哗啦啦崩塌了。烟杆就落在白难寻脚下,他轻蔑地抬起脚来,将其咔嚓一声踩断,随后顾不得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杀死,径直奔向已经被掀翻了屋顶的房子。 他的死对头,真正的白难寻还在里面苟延残喘呢。他要亲手把他杀了,然后成为唯一的白难寻! 没走几步,突然一道剑影凌空劈来。 风啸剑的威势顷刻便将血玉琵琶的风头掩盖了下去,言廷持剑劈来,皱眉沉声道,“来得好,省得我到处去找你了。” 秦生看着他们两人不相上下地缠斗起来,疑惑道,“白难寻究竟是怎么闯进来的?” “他不是白难寻,只是白难寻的心魔。有可能是一开始就混进了九都,没有被发现罢了......”伯泓缓缓说道,随后皱眉沉吟,“秦生,你不如去帮帮言廷......” “啊?”秦生一脸听错了的表情,“伯泓,你是认真的吗?我去帮言廷?” “我当然是认真的,你忘了吗?恶体体内,还有勾陈大帝的灵元,你可以趁其不备,将灵元夺回,咱们把它送回天庭,只有勾陈醒了,才有扳倒紫微的可能......” “可是......那魔头就是一个疯子,你不怕我被他杀了吗?我被他杀了,谁来保护你?!”他磨磨蹭蹭,扭扭捏捏,总之就是不想去送死!挂伤也不行! 说起来,恶体的体内虽然有勾陈的灵元,但当初从白难寻体内剥离时,他的灵脉就被封印了大半,是以这两三百年来虽四处作恶,但威力有限。多年前还被言廷和桃花无相堵过一次,当时可是被揍得好惨。 要不是陆之离追在后面救走他,只怕他那时就被言廷剥皮了。 这十几年来恶体倒是安分了不少,躲在某个地方潜心修炼,冲破封印,现在已经能将勾陈灵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了! 区区笑面妖王,定然不是他的对手。 是以,秦生磨蹭间,言廷已经与恶体对上几百回合了。 魔音如风卷云,如水起浪,滔滔不绝,势如破竹般朝言廷攻去。笑面妖王身法敏捷,一柄风啸剑搅起风云,丝毫不逊血玉琵琶。迅疾刺去,一挑一击,将恶体逼得略露狼狈之态。 两人都是全力对敌,都想速战速决,因此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多久。 不多时,刚刚占据上风的言廷,心急失手,竟被恶体瞧出破绽,一个鹞子翻身避开风啸剑后,雷霆一掌正中言廷胸腔。 言廷当即被打飞出去,风啸剑脱手后钉在了地上。胸前一个血红的窟窿,汩汩地冒出血来。 他仰躺在地,咬牙切齿干瞪眼睛,想翻身而起,然而手上脚上毫无力量,好似被挑断了手脚筋一般。灵力仿佛正源源不断地从体内逃逸出去,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出来,他没有力气,莫非,莫非......他的心被打出去了么? 他奋力挣扎着抬起头来,往自己胸前看了看,那里血红一片,有一个明显凹陷下去的坑,很快,身下就变成了一片血海。 言廷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 他的嘴角眼睛和鼻孔也开始流血,集中仅剩的力量往右手灌去,却只够动动指尖。 恶体拖着负伤的身体,大口喘息了一阵子,歇够后,他抬起手来,撩拨琴弦。不出意外,大名鼎鼎的笑面妖王,就将死在他的手上。 白难寻这个名头,又将响亮几分,呵呵! 然而,铮铮琵琶急促地鸣叫了一声便被一阵尖利突兀的声音打断了。那声音响彻九都,急切焦灼,蕴含着滔天的愤怒和急迫。 陆凝站在不远处的房顶上,见言廷处境危险,无人敢救,情急之下,掏出金叶子来猛地一吹。 几百年没这样用过了,依然有效! 恶体的脑子好像被撞击了一下,耳膜被撞得生疼。他本能地抬起手来捂住耳朵,琵琶便落到了地上。 恰此时,言廷飞扑而起,拔剑刺进白难寻胸腔,正中他心脏的位置。 当啷一声,是血玉琵琶落地的声音。 恶体捂着耳朵,怔怔地看着刺进胸腔的剑,又怔怔地看了看言廷。他脸上的不可置信与愤恨难堪瞬间将他那美丽的脸庞拉扯得狰狞扭曲,他怒啸一声,抬起包含灵力的右掌,欲给言廷最后一击。 然而,武曲星的弯月斩及时杀至,一道血红的光辉闪过后。 恶体的那一掌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带着刺进胸膛的风啸剑,踉跄了几步,而后转身看了看潇洒落地的秦生。 恶体的眼睛里饱含疑惑和不解,像一个不明世事的孩子一般。 为什么呢?为了杀掉宿主,成为真正的白难寻,他这么努力,还是不够吗?他明明已经抢了白难寻的皮囊,抢了勾陈的灵元,本来差点就可以杀掉他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秦生弹了弹弯月斩锋利的刀刃,呵呵道,“云雾散,红月现。” 话落,恶体的这具皮囊瞬间灰飞烟灭。 徒留一枚金黄的灵元,悬在半空。 见恶体被杀,言廷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去。 陆凝飞奔而来,将他接住,看着他胸前的窟窿,泪水立即又掉了出来。他嚎啕呼唤言廷的名字,抱着他的脑袋,按着他的伤口阻止血流出。 桃花无相拖着伤体走过来,看了一眼,叹道,“没事儿,死不了。” 随后,她又撇头看了看正欲离开的秦生和伯泓二人,皱眉道,“你们二位,刚刚拿走了什么东西?” 秦生浑身一紧,勾陈的灵元已经被他偷偷收了起来,大神的灵元,可是谁都想要的宝贝。若是被这要妖怪惦念上了,他们就有得忙了,于是正准备不动声色地逃离现场呢! 文曲星回过头来,笑道,“叨扰多日,我们打算回天庭了,这几天多谢妖王阁下的庇佑,桃花夫人好像受伤也不轻,还是赶紧疗伤吧。” 桃花无相习惯性地想嘬一口烟,抬起手来才发现烟杆已经没了! 她尴尬地将手放在了胸脯上,狐疑地盯着伯泓,说道,“要走就走,没人拦你们,但是得先把东西留下!” 伯泓和秦生对视一眼,正是不知所措之际。 不知哪个地方悠悠响起呜咽的萧声,声音很大,动人心脾。整个九都都听见了,群妖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那声音空灵悠远,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好似写给恋人的曲子一般,令人潸然泪下,拨云见雾。 桃花无相皱眉望天,笼罩九都的迷雾浓云正渐渐散开,河水也慢慢退了下去。她立刻升出不好的预感,“护都结界破了!” 她以为又是什么强敌即将杀进九都,现在她与言廷都身负重伤,定然是没办法招呼了。对陆凝道,“快把大王带回寝宫!” 言毕,也顾不上伯泓和秦生了,匆忙拔腿跑掉。 众人还处于迷茫怔懵的阶段,但听着如泣如诉的萧声,怎么也无法联想到对方是什么厉害的强敌。 不过见大王昏迷不醒,二王也拔腿开溜,只好先走为上了。 于此同时,九天之上的崔惊弦也听见了萧声,拔身而起,疯狂地冲向天台,趴着边沿往下看去,茫茫云海散去后,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站在九河之都最高的那处山峰上,徐徐吹奏着手中的问途。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之色,这曲子,分明是长钦所作的《蝶恋花》! 当时在明月台,他说这首曲子是吹给心上人听的,别的人都不能听。陆之离,陆之离怎么可能会吹这首曲子呢? 他紧紧地扒着天台的木橼,牢牢地看着那个人,迫切地想从他的身上看出点长钦的影子来。但是,这里毕竟是九重天,那人影太小了。虽然能确定是陆之离,但无法看得更细。 东极神君也慢慢走了过来,往下看了看,问道,“陆之离现在在九河之都么?” 流星碎回道,“看样子应该是。” “那咱们派去明月台的人......”东极神君皱着眉头,颇有疑虑。 “这是好事儿啊,陆之离不在明月台,他们可以埋伏在四周,等他回去的时候出其不意丢出降魔巨阵,再包抄围攻,一定有胜算!”流星碎答道。 东极神君点了点头,他把林惊云从混沌界中抓出来的小妖磨成了汁儿,叫神将神君们涂在眼睛上,这样他们进攻明月台时,便可以不受迷障的制约。 此外,他还派人击碎鸣凤山结界,又派了几个擅长操纵幻象的神君到鸣凤山鬼国重演万人填坑一幕,激怒鬼民,将它们引出来,进攻明月台。 对付陆之离可用降魔巨阵,对付白难寻,就利用那些被镇压了几百年的怨灵吧,凭它们对白难寻和陆之离的恨意,再配合已经埋伏在明月台的诸天神将,擒住那两个魔头的胜算将大大增加。 ......想到这儿,东极神君透过云台,目光看向北方,那块巨大的黑云正迅速地往这边移动,料想是找到目标了。 东极神君收回目光,注意到了一动不动,趴在云台上的崔惊弦,温声道,“执笔小仙,你在看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发现?” 崔惊弦看了一会儿后,心中隐隐地有了一个猜测,但是他不能说出来,“没什么......” “我看你神色好像不对。”东极神君关切地询问他。 崔惊弦无法回答,他凝视着九都的那一点影子,浑身开始发冷。 九都内的人一早跑得没影儿了。 伯泓也感觉不妙,正欲拉着秦生走人。 那萧声戛然而止,九都上空云开雾散,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如风中花叶一般,翩然踏入城内。 正是陆之离! 他手持问途,背在身后,眉目略微带了些阴郁之色,疾步往白难寻所在之地赶去。当然也看见了秦生和伯泓,不过只是看了一眼,便全然不顾了。 好似看了一眼空气。 秦生紧握弯月斩,正是如临大敌的样子,见他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先是懵了一下,而后怒火便勃勃燃烧起来! 伯泓看着陆之离疾步离去的背影,皱眉沉思,喃喃道,“秦生,你有没有觉得陆之离很奇怪?”” “怎样奇怪,不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么!” “不,我是说,他会吹箫吗?” 秦生一怔,“这样一说,倒是从没听过他吹箫。” 伯泓若有所思,继续道,“刚才他拿着萧御风而下着地的姿势,不像陆之离,倒像顾长钦。” “啊?我为什么没看出来?” 伯泓抿唇不语,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只是想破了脑袋,也没为那个可能找到合适的理由。 秦生惊疑地看着伯泓,“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伯泓?” “没,他定然是去救白难寻,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 “嗯。” 只是,两人刚刚回身,便撞见赶来的天庭神将等人。不过他们只是来看看情况,未必会真的去攻击陆之离。 这伙人领教过他的厉害,轻易不敢动手的。一个个先隐匿了身形,等待陆之离现身。 第4章 顾长钦 陆之离抱着遍体鳞伤的白难寻,缓步走出屋去。 心上人被这般折磨虐待,按理说,他应该会暴跳如雷,立时冲进笑面妖王的寝宫将罪魁祸首揪出来以牙还牙一顿。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多么生气。准确的说,虽然生气,但是却将怒火稳稳地克制住了。这跟陆之离往常的性子,大相径庭。 屋外的天灰蒙蒙的,环抱九都的群山遮掩在云雾之中,只隐约露出几截青色的峰峦。九都街上空无一人,都跑光了。 没有人气,到处都空荡荡的,风从东边寂寥地吹到西边,他仿佛又回到了鸣凤山鬼国。 只是那个地方,并没有带给他恐惧之感,反而让他时刻存留着几分千年前初见时的悸动。为了光明正大地拥抱这个人,他付出的,可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人心底若完全没有邪念,那还能算人吗? 他轻轻拧着眉头,思索着这个问题。横抱白难寻,低头看了看那张沾染了血污的脸,喃喃道,“这样也好,这样,你才是完整的寻儿。” “只是,心魔被灭掉大半,你心里的欲念和邪念大概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这样的你,还会爱我这个魔头吗?” 想到这个郑重的问题,他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白难寻,打量了一会儿后,情不自禁地就俯首弯腰,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如果你醒来后依然不肯爱我,那我就得趁现在占占你的便宜了。 他叹了口气,抱着白难寻,加步离去。 只是在准备离开的刹那,那些埋伏的神将以为他放松警惕,纷纷跳了出来,准备骚扰拖延一番。 陆之离看也不看,数枚枫尾剑从天而降,不过瞬间将这些人尽数杀光。 天庭的人看得心惊,枫尾剑杀人的轨迹都与当年沉枫驱使的一模一样,看来陆之离是沉枫无疑了! 这种关头暴露身份也实属无奈了,他必须速战速决,得带着白难寻赶在怨灵追上他们前,回到明月台。 然而,枫尾剑的出现,也吸引了咒灵的注意。 只见天上撕开一个缺口,一只咒灵尖啸着扑了出来,兴奋地叫道,“长钦,我就知道你没死!哈哈!” “乖儿子,去陪你爹娘吧!” “我诅咒顾长钦,永远得不到幸福,永远不可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 “谢沉枫,顾长钦,都得不到幸福,注定得不到幸福,哈哈!!” 它兀自尖锐地诅咒着,眼睁睁看着长钦理也不理它,带着白难寻,就跨入了气遁门中。 顾长钦虽然不理它,但其他人可就注意到它了! 听这只咒灵口口声声叫着陆之离为顾长钦,伯泓,秦生,以及匆匆从天上赶下来的崔惊弦,俱是一震。 顾长钦怀抱白难寻,漫行在回明月台的路上,心想道,“三百年了,做别人也做累了,不如做回自己。管他什么天长地久,横竖此时此刻,心上人就在怀中。” 身后不远的天际,涌起一片铺天盖地的黑云。枉死的怨灵纠结缠绕起来,如一只毁天灭地的庞然大物,叫嚣着在山川湖海之上横冲直撞,所过之处,草木凋零,生灵枯萎。 它们行动迅速,径直往明月台扑来,转眼间就离顾长钦不远了。 然而顾长钦并未回头看一眼,他平静地踏入明月台,长袍猎猎,神色从容,好似身后那欲将他们撕碎的世间万物,都如过眼云烟一般。 他不急不缓地步入宫内,只是行至门前时,脚步略有停顿。因为几个神君突然跳了出来,兜头将一鼎降魔巨阵罩在明月台上空。阵上有一只眼睛,如活物一般,立即将顾长钦盯死了。 与此同时,怨灵们也杀至。 那几位神君将降魔巨阵压下来后,慌不迭撤退了。 这个阵法是东极神君翻遍古籍,吸取了那几个远古大神的灵气后,仿制出来的与囊星锁魔阵相同的阵法,虽然威力比不上囊星锁魔阵,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顾长钦的法力,叫他施展不开手脚。 长钦仰头看了看上空那个黑乎乎的阵眼,它也在与他对视。 一只怨灵率先冲到近前,嘶吼道,“背信弃约之辈!随我入地狱吧!” 白难寻听见了,眉头一跳,惊恐地睁开了眼睛,入眼所见却是那张许久许久都没曾见到过的脸。 不是陆之离,而是顾长钦。 他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时光仿佛静止了,又仿佛穿越回了许久以前。 长钦的唇角含着一丝莫可奈何的笑意,“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此时,白难寻无暇顾及那些找他报仇的怨灵了,他抓着长钦的衣角,颤声道,“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什么要暴露自己?” “叫我看着你死,我做不到。” 话落,他撒出洪荒卷轴。 巨大的卷轴在风中呼啦一声摊开,将整个明月台裹入其中后,楼宇神宫,转眼就从山上消失了。只剩那副卷轴,在风中飘荡。 刚刚扑至的怨灵,见仇人从自己眼前消失,越发狂怒,尖声厉叫着朝洪荒卷轴一波一波涌去,似乎想冲进画里,将仇人揪出来。 不过那幅巨大的,绘着上古山川湖海的卷轴就像个无底洞,不管扑进去多少怨灵,都毫发无损。 东极神君等人站在九重天上,俯首观看着下方战况,心情如起伏的浪涛般,惊疑不定。 他们谁都没想到,原来当初并非陆之离杀了顾长钦,而是顾长钦杀了陆之离!那么,长钦才是沉枫转世咯...... 崔惊弦看着那个人突然从陆之离变成了长钦,头晕眼花,差点晕厥过去。他扶着额头,拔腿便离开了九都,匆匆赶回云台。 而洪荒卷轴内,明月台神宫落于一远古山脉之上。四周风清气净,空气凉爽,山林掩映之下,一派安宁之景。那些蜂拥袭来的怨灵,似乎与这片世外桃源,根本不处在一个世界。 事实上,洪荒卷轴本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庞大幻界,并且内中又夹杂着重重叠叠的小界。那些怨灵涌进来后,便如扑进了大海之中,被洋流裹挟着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根本就无法碰头,自然也难以凝聚成强大的怨气了。 只是维持洪荒卷轴要耗费极大的灵力,一旦卷轴崩塌,这些怨灵释放了出去,又会重新凝聚起来......顾长钦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看着白难寻战栗的眼神,他更觉心痛愧疚。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是得了片刻的安宁了。 明月台上,惠风和畅,风清气爽。 林间猿猴啼鸣,鸟声啾啾,不时有巨大的云朵从上空飘过,投下温柔的阴影来,笼罩着两人。 世间的时光好似永远如此,宁静如水,从来没变过。但微风起处,又令人茫茫不知未来在何处。 白难寻看着长钦,看着这个不敢相认的爱人,忐忑心酸,哑声道,“我们......” “嘘,我给你疗伤。”长钦微微一笑,将这个满身血污的可怜人儿搂进怀里,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体内,替他缓解了痛苦,修复了受损的筋脉。长钦抱着他,良久后,叹道,“当时要是好好呆在我身边,又何必吃这样的苦头?” 白难寻神色哀伤,“你抛下我,自己走吧。” “你又说胡话。” “我是认真的,长钦,”他已许久没用如此柔和的口吻与长钦说过话了,此时放缓了语气,显得既郑重又悲伤,“我知道,你撑不了多久。” “至少现在没问题。”长钦依然笑着,一如既往地从容自信,此刻的困境如同只是遭遇了一场大雨而已。雨后总会天晴。 虽然他也知道,他确实撑不了太久了,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流失。这些年为维持鸣凤山鬼国幻象已耗费了他太多精力。此刻又要维持洪荒卷轴,外面还有个降魔巨阵的阵眼盯着他...... 可真是,一场夹着冰雹的暴雨啊。 白难寻见他还在嘴硬,强撑着道,“那些怨灵是冲我来的,你抛下我,自己跑吧,跑到一个咒灵找不到你的地方,然后.......” 话未毕,唇上一软,竟是被长钦堵住了。 他在这个绵长温柔的吻中失去了呼吸,失去了意识,两眼怔怔地望着长钦,悸动从心底晕染到心尖,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滋味儿令他害怕起来。然而害怕却无力反抗,良久后,他才意识到,那种感觉,叫失魂落魄。 顾长钦真想将他的魂吸出来,吸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他们就不用困在这咫尺的天地中了。他们两人随风而去,住在草里,睡在露水上,总之远离这纷纷扰扰的一切! 亲够了,他才将白难寻放开,凑在鼻尖前,无比眷恋地吸了口爱人的气息,而后低声笑道,“这么担心我,说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闻言,白难寻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浮出一朵羞耻的红晕,这让他看上去,如同沧浪洪流中的一朵白花。偶然流露出的脆弱,令人不禁就想将他搂进怀里,将生生世世的温情怜爱统统砸在他身上。 白难寻立即撇开脸,躲避长钦那热烈追逐的目光。 然而长钦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下巴,不许他逃避,迫切地问道,“告诉我,是这样吗?” 半晌没有得到爱人的回应,他又一次泄了气,正欲转言宽慰,然而白难寻却从唇齿里挤出一个字来,“是。” 他如一个臣服的降将,又重复了一次,“是这样的,我爱你。” 闻言,顾长钦先是长久地静默了一会儿,而后唇角才慢慢地扬起来,“那我死而无憾了。”顿了顿,又道,“我们还有时间,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他在洪荒卷轴中新绘制出来的一个地方。 天色晴朗,惠风和畅,田野离离,春日暖暖。谦逊高大的鸣凤山静静地趴在姜国北方,天上有很多只风筝。 垂髫小儿在草地上奔来跑去,笑声欢语,真如真实的人间一般。 白难寻看着离离的草地和田野,心情好像放空了。他怔怔地回过头来,看着长钦,眼睛突然红了。 他这辈子与长钦的初逢,也是在这样一个风儿轻吹,暖阳低垂的下午。 不过那时,顾长钦还不叫顾长钦,而叫谢沉枫。 第5章 同乘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近处劳作的乡民抬起头来看了看这辆不起眼的车辇。车辇驾前只有一匹马,一个车夫,以及一个亦步亦趋的侍童跟在旁边。车辇用青布围着,看似十分普通,但瞧那车夫与侍童的容貌着装,又不像一般人。 这条路南来北往,直通姜国皇城和鸣凤山皇家神庙,所以常有达官显贵奔波于路上。乡民们见怪不怪,继续低头劳作。 那马车哒哒地渐行渐远,与两旁碧绿的田野和远方青翠的山峦交相辉映,渐渐的在灰蒙的道路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最终转拐过一道弯后消失不见。 马车就停在鸣凤山脚下,侍童用稚嫩的口音唤道,“小主人,咱们到了。”说着,便捞开车帘,探头笑嘻嘻地往里面看了看。 小侍童才十一二岁,正是玩心正盛的时候,今日他有机会跟太子一起出门游玩,喜不自胜。 “好。” 清润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接着便是一只玉白修长的手伸了出来,扶着马车门框,轻巧地走出一个容貌清丽,身穿素衣的年轻人。 白难寻此时只有十七岁,眉宇间还带了几分少年人的稚嫩。他抬眼望了望前方,只见半山坡的草地上有几只牛羊在吃草,一个小儿坐在草地上,正在吹叶子。 面前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阶梯,从山脚弯弯曲曲向上蔓延,直通山顶的皇家神庙。 这座庙的历史很悠久,大概有一千多年了,在姜国建国前便挺立在鸣凤山上。最初只是个当地小镇的土庙,供奉了几位神明,后来北方藩国多次兼并征战,将这块风水极佳的鸣凤山划来划去,山上的土庙被多次翻新修建,供奉当地人信奉的神君,才使得其长存于历史洪流中,没有倒塌。 及至姜国建国后不知是哪一任国主下令,这座庙才成了皇家神庙,不过并不供奉历代国主,只供奉一位名唤姜留的神君。 这位姜留神君是天生天长的神君,并非姜国国民修道飞升上去的。至于皇室神庙内为什么只单单供奉他一人,据说是因为开国时,皇宫内有一块奇香花圃,引得他经过此地时驻足观赏,偏偏他身形娇小,那时又穿着华丽的锦袍,背后看去,就是位雌雄莫辨,风姿错约的美人! 开国国主是个草莽出身,在宫里陡然见了这位天仙一样的人物,以为是前朝遗留在宫中的宫娥,当即从后面唐突了他!因此惹恼了姜留,落得个被诅咒而死的下场。 姜留的诅咒还顺延了好几代,开国国主的几个儿子先后早夭,最后生下来的是个奇丑无比的瘸子,由他继承了大统,这位瘸子国主同样没得到善终,在一次秋围中被侍从的箭误杀。此后的第三任第四任国主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怪病,并且都没活过二十岁。到了第五位国主,是个天生的病秧子,并且无法行房! 到了这一代,国主知道,姜留是要他们断子绝孙不可了。 于是,国主撑着病体,带了侍从,千里跋涉赶往长芦山,在山门前跪了数天,才换来与姜留见上一面的机会。 他疾病交加,又顶着风寒在山上跪了数天,已有行将就木之态,但是一想到还未给姜国皇室留下后来,他便撑着一口气给姜留叩头道歉,诚心悔过,许了一堆或大或小的承诺,姜留才答应不再继续折腾他们。 但是他有三个条件,第一是威逼皇室改姓,不许再姓姜;第二是,全国上下都只准信奉他一人;第三是要随时随地满足他的要求。 后面两点倒还可以接受,只是第一点,完全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断子绝孙嘛!不过当时姜国皇室已被诅咒得够呛,能不能挨过这一任国主都还难说。所以,只有答应这位蛮不讲理的神君了。自此,姜国皇室上上下下不再姓姜,改姓白。 姜国仍然姓姜,但国主却改了信,估计史书上也没有几个。 回去之后,国主多年不举的病根竟然突然好了,他来了性.致,当即临.幸了一位妃子,待太子出生后,国主便撒手人寰了。 从那以后,姜国皇室不再命途多舛,所生的继承人总算是健健康康,顺顺利利的长大。 姜国国民对这位神君是又敬又畏的,总的来说,畏大于敬。 几百年后,白难寻出生,国君带着襁褓中的太子前往皇庙祭拜姜留。当天晚上,姜留突然造访皇宫,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要收新生的太子为徒! 不过要等到他十八岁后才收为入门弟子,在此之前,不允许他以太子之名出入朝野,甚至不允许他以太子之名随便出门,总之就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是太子! 这可真是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如此一来,白难寻便不能被光明正大的当做太子来培养。但是当初姜留的第三个条件可是“要随时随地无条件答应他的要求”,国主不敢拒绝,只好答应下来。 皇城内有一个僻静的皇家别院,白难寻从小便不住皇宫,只住别院之中,除了国主,王后,以及一个贴身小内侍外,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就是见到了也不知道他是太子。 就这样,白难寻成了姜国历史上最低调的一位太子。 不过,虽然低调,但该有的教习一样都没落下。姜留不许国主请那些凡夫俗子教导白难寻,似乎很是害怕凡人身上的臭味把自己的宝贝徒儿给污染了,就连白难寻身边的那个小侍童,都是他千挑万选才得来的一个。 姜留委托了天庭的仙君,亲自下凡来教导白难寻识字念书,吟诗作赋,再加琴棋书画,剑术武艺。此外,道学也是太子的必修。这些年,白难寻不知被逼着看了多少道门仙家典籍,在仙君的引领下,学会了一些基本的法术和幻术。 不过,姜留毕竟是偏文的神君,那些用来打架的粗暴法术道学,他是不屑于让白难寻去学的,不过会一些皮毛,懂得怎么修道就成了。 白难寻天赋尚佳,这些功课随便应付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对音律有种天生的敏锐,尤其喜欢弹琴,所以每每抚琴时,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某次姜留专程来看他,在园子一角上,看见白难寻独自一人在凉亭中抚琴,白衣少年身姿孤俏,容貌清丽,素手轻拨琴弦,醉人之音从指尖上飘出。 他沉醉在自我的世界中,像世上最纯净的人。 姜留暗暗庆幸自己好运,捡到了宝贝,当即把“惊绝圣子”这个道号赐给了他。不管从哪一方面看,这四个字都配得上白难寻。 只是他下凡的次数并不多,和白难寻面对面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不知道这位“乖顺”的徒儿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白难寻在仙君面前毕恭毕敬,学习刻苦,对自己蹲大牢似的生活毫无怨言。但他摸准了仙君回天庭的规律,每当他找到了机会,就会带着小侍童,偷偷溜出府去,要么回宫躲在父王的垂帘后面听政,要么就溜到京都玩耍。 别看他大多数时候被关着,但对京都的一草一木可熟着呢! 太子很聪慧,不过再聪慧,也很害怕他那位师尊。 他每年都要来几次皇家神庙,拜一拜姜留,并且不能让太多人陪伴,以免暴露身份。这恐怕是他为数不多,正大光明的自由时刻,因为仙君不会跟在屁股后面监督他。 白难寻在侍童的随从下,往山上行去。 此时,他毕竟还只是一位少年,虽然和师尊没见过几面,但他的种种行径可是如雷贯耳,打心眼里畏惧着这位倨傲的神君。 越往山上,林木越密,也就越阴森。行走其间,白难寻脸上便有些郁郁不乐。侍童也知道太子不舒服,但他无法安慰,在姜国土地上,谁敢说姜留神君一个不好呢? 好在到了山顶上,只有光秃秃的一座神庙,日光照耀下并没那么阴暗。 白难寻照例进去,在神像前跪下,述说自己最近的所思所获。一般要跪到一炷香结束,他才能起来。 在神庙中的时间总是无比的漫长,白难寻每每说完之后,便会陷入长久的沉寂。但这一次,他还未说到一半,就发现这炷香燃烧得极快。当侍童提醒他可以起来后,他不禁怔了怔,问道,“怎么燃得这么快?” 侍童也觉得有些异常,说道,“不知道呢。” 白难寻生怕自己做得不好,冲撞了姜留,于是说道,“那再点一炷香吧。” “是。” 于是,他又开始接着述说起来。最近与仙君谈论了什么,学到了什么种种,繁杂但逻辑清晰有条。 此时,他的腿已经开始发痛。 这一炷香也很快燃烧完毕,但白难寻依然觉得不对劲。往常可要痛上好大半天呢,今天这两炷香似乎都很心疼他,燃烧得特别快。 “再点一炷吧。”他低声道,对自己被这个脾气古怪的神君看上一事,似乎已经认命了。 童子摸着脑袋,为难道,“哦,嗯。” 于是又拿出一炷香来,开始点,只是奇怪的是,这香无论如何也点不燃了,童子道,“太子你看,这香点不燃了,说不定是姜留神君心疼你,今天不想叫你多跪了。” 他会有这么好心吗?白难寻如是想道。 “多半是放在外面受潮了,去拿新的来。” 童子无奈,只得转身去拿,然而未走出几步,忽听神像上传来声音,“宝贝徒儿,不必再跪了,起来吧。” 两人闻言,俱是大惊。 白难寻忙低下头去,诚惶诚恐道,“原来师尊圣驾在此,徒儿有眼无珠,请师尊恕罪。” 神像吃吃笑了两声,“我不怪你,快快起来。” 这声音听上去很柔和低沉,跟姜留神君那刻薄的尖嗓子有所不同。白难寻最初吓了一跳,没有细辨,但现在听了第二句后,发现这声音不像是姜留的,不禁心生疑惑,并且师尊从来只唤他惊绝,不会唤他徒儿,更不会唤宝贝徒儿! 疑惑归疑惑,白难寻却并没勇气直接质问对方的身份。万一,那就是姜留呢? 于是,他慢慢地起了身,缓缓道,“师尊,半年前,您叫徒儿抄写一千遍长芦心法,徒儿谨遵旨意,已经抄写完毕了,接下来又抄哪一本心法呢?” “啊?我有叫你抄写一千遍吗?” 白难寻静默不言。 “那不用抄了,多累人啊!”顿了顿,神像突然问了句,“有喜欢的女子了吗?” 白难寻镇定道,“没。” “那......,男子呢?” 闻言,白难寻良久不语。 半晌后,敛了神色,温声道,“你不是姜留神君,对神君不敬是要杀头的,出来吧。” 那人噗呲一笑,“哎呀,被你发现了。” 说着,神像后面跃出个衣装劲挺的年轻人。比他高一些,容貌俊俏,轮廓深邃,是个英气十足的美男子。 他打量着白难寻,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说道,“太子殿下,我看你跪那么久,替你害疼,所以才出此下策,你不会叫人拿我吧?” 小侍童已经惊呆了,未等白难寻发话,上前怒斥道,“大胆刁民,竟敢闯入神君庙,对神君和太子不敬!” 说着就要去外面通知车夫,叫他进来拿住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蛋! 白难寻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要声张出去。” “啊?太子?”侍童的脚登时停下,不解地看着他。 “哈哈,还是太子仁人爱民。”沉枫抱肘说道,眉眼含笑,既像个活力蓬勃的少年,又像个沉稳有趣的侠客。 不知为何,虽然素未相识,但是白难寻心中隐隐有种亲近感,他喜欢这个人。大概在白难寻眼里,这样的人就像天边的鸟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像自己,终年被困在一个方寸大小的地方。 白难寻看着他,耐心问道,“姜国百姓没人知道太子的模样,你为什么知道我是太子?” 沉枫摸了摸脑袋,“刚才你的小侍童叫你太子......” 小侍童脸红了,惊惧道,“我没有!殿下,我没在外面叫你太子呀!” 白难寻温声道,“不用紧张,只有他一人知晓,不要说出去就是了。”顿了顿,又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呢?” 姜国国境内有许多庙宇,供奉着姜留神君。普通百姓要是想祭拜他,根本不会跑到皇庙里来。 所以,他对这个人的行迹存疑。 沉枫摊了摊手,“我姓谢,叫沉枫。”顿了顿,又道,“我不是姜国人,跟着母亲流浪到此,本来到郊外玩耍来的,饿极了,见这里有个庙,所以进来找点吃的。” 说着,他摆头看看,见供桌上有些贡品,伸手就拿了个果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吧唧吧唧道,“嗯!真好吃!对了,太子真的不会叫人杀我的头吧?” 说着,眨了眨深邃天真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向白难寻询问。 侍童震惊得无以复加,拳头渐渐硬了。原因是这个人虽然一脸的弱小模样,但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白难寻因有风度教养,并不会嘲笑这个可爱且可怜的大男孩儿。 他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头的。不过你这些行径着实冒犯到了姜留神君,你得给他诚心道个歉。” 沉枫回头看了看那尊面向刻薄的神像,复又回头看着白难寻,笑嘻嘻道,“对不起啊。” 他的歉意一点也不认真,但笑得却极好看极真诚。白难寻与他对视一眼,竟有一瞬间的失神,好似看见了一位久远的故人,陷在了那柔情缱绻的目光长河中。 他为自己这一瞬间的失神而感到心惊,忙道,“天色晚了,你不要再这儿逗留了,赶紧下山吧。” “哦,唔,对了太子,你应该是从皇城里出来的吧?” “嗯。” “那你应该有车吧,可以载我一程吗?我落脚的地方就在城外。”沉枫言语温柔贴切,笑得真心实意,令人无法拒绝。 不等侍童出声,白难寻欣然答应下来。 于是,三人一同下了山去。 小侍童对这来路不明的江湖混子般的人物可是没好感的,待白难寻上车之后,他便迅速地跟着蹿了进去,马车内本不宽敞,坐两个人已经有些拥挤了。 于是,沉枫只好坐在车夫的旁边,靠着木窗,笑吟吟地看着天边的夕阳。 “多谢你了,太子殿下。” 白难寻让侍童将车帘捞起来束到一边,这样他就能看见沉枫了。只见他一条腿耷拉着,一条腿竖着,右手就随意地放在身边。右手腕节粗大,虎口处结有厚茧,表明他长期使用武器,不是刀客,就是位剑客。容貌上,侧脸的线条很流利,显得容貌深邃立体,有种异邦人的感觉 一时间,白难寻有些后悔让他跟着上车。这样的人,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竟然直接让他接近了自己。要是他突然发难,他们三人不就危险了么?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沉枫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他便不自觉地安心下来。 “不用谢,对了,你说你不是姜国人,那你来自哪里?”白难寻问道。 “西域番邦。”沉枫温柔地注视着少年,“一个很远的地方,靠近海域。” 白难寻好奇道,“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唉,说来话长啊,”沉枫虽然叹了口气,但面上一点也没有惆怅的模样,“家中八位叔叔和父亲反目成仇,父亲被他们气死后,我们母子就被赶了出来,后来又遇到灾荒,跟着商队一路逃亡,流亡了三四年,才走到这儿。” 那想必是吃了不少苦了,白难寻说不清道不明地为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心疼起来,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觉得心中难受,问道,“那你和你母亲住在城外哪里呢?” “一个村子里。” “你会耍剑?”白难寻又问。 “会,我还会弹琴吹箫跳舞。”沉枫说着,眉眼又弯弯笑起来。 “是吗?”白难寻的眼睛亮了亮,“那你会弹琵琶吗?” 他最近迷恋上了这种下层舞姬才会玩弄的技艺,好一通央求仙君,才得以学习。 不过沉枫眨了眨眼,温声道,“那倒不会,我只会一种简单的胡琴。” 白难寻并未显出失望的神色,两个人打开了话匣子,热络地聊起天来。沉枫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给他讲了许多姜国以外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白难寻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被鱼干引诱得入了痴,静静地听他诉说那些可能他这一辈子都无法经历体会的事情。 连小侍童也听得入了神,对沉枫没那么多敌意了。 时间转瞬即逝,他们已经到了皇城脚下。 “太子殿下,我到了,该说再见了。”沉枫看着他,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舍。 白难寻也流露出一分悲伤,不过转瞬即逝,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嗯,后会有期。” 沉枫跳下了车去,侍童又拿出一篮子瓜果点心来递给他,“我们太子给你的。” 沉枫接了过来,说道,“多谢你了,太子。” 他的目光如同注视着深爱几世的恋人,好似即将远别一般,唇角的笑终于沉重起来。 白难寻也被这目光感染了,他十分舍不得这个年轻人,怕自己失态,叫车夫赶紧驾车离开了。 马蹄哒哒,车轮咕咕,夕阳下,马车渐行渐远,驶入了巨大如坟墓一般的皇城中去。 “等等我,等我再走个轮回,就来找你,这一次,任何诅咒都无法把我们分开。” 沉枫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如是想道。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彩,便往城外的一处豪绅庄园走去。 这位豪绅姓顾,家中夫人刚刚怀上一子。这家人,便是他投胎的下家了。 沉枫隐去身形,大踏步走入顾府中,隔着窗户,看见顾老爷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夫人坐下。 夫人满怀期待地问道,“老爷,你说咱这到底是个儿子还是女儿呢?” 顾老爷当然希望是个带把儿的,脱口而出道,“肯定是儿子嘛!”不过话一出口,见夫人面上有忧愁之色,忙宽慰道,“夫人莫要烦心,若果是个女儿,我也会好好养她的。” “那若是儿子,该取个什么名?女儿又该取什么名呢?” 顾老爷嘿嘿笑道,“我早就请先生算过了,如果是儿子,就取名为珩,取字为长钦!取人品出众,长久安乐,令人钦佩之意!如果是女儿,就叫.......” 沉枫在屋外听着,嘴角微微含笑,“长钦啊,是个好名字......” 他喜欢。 第6章 破咒(一) 大荒,北方妖都。 小妖一溜烟冲进宫殿大门,对着摆放在正中的一具棺椁大声叫嚷道,“妖皇娘娘,大王回来了!” 闻言,谢春从棺椁中猛地闪出来,将衣裳理好后,急匆匆走出门去。在花园里与沉枫打了个照面,未等沉枫出言问安,她便狠狠地打了儿子一巴掌。 沉枫似乎见怪不怪了,嘴角淌出一点血来,他也不擦,温声笑道,“儿子错了。” 谢春打了他,又登时心疼起来,抬起手想用衣角将他嘴边的血擦去,但是在触碰到沉枫那笑吟吟的脸庞时,心中升起的一点恻隐之心又霎时烟消云散,她放下了手,沉着脸问道,“你去哪儿了?” 沉枫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血擦净了,摆了摆手,从容道,“出去走了走。” “又忘了我说的话?!”谢春怒问道。 沉枫当然没忘,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与母亲相处了几百年,说过的话却并不多,相处模式一直未变,几乎都是一贯的压抑沉默。 “进去再说。”谢春冷冰冰说了句后,便自己转身进去了。 沉枫跟在她身后,进了森冷的宫殿之中,走到那具棺敦前立住了。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朵巨大的肉莲,听见熟悉的声音后摆了摆头。 “等你很久了,开始吧。”谢春冷漠下令。 沉枫面不改色,习以为常地走了过去,用刀划破手臂,血水汩汩而出,滴滴答答地浇在肉莲的头上。它如吮吸到了绝美的甘霖一般,颤抖起来,张开莲心中的嘴,贪婪地做出个形式吞咽的动作。 谢春就淡漠地站在一边,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这时候,她心中可是对儿子一点怜爱之情也无。好似,沉枫并不是她亲生的一样。 但事实上,沉枫确实是她亲生的儿子。她太爱他了,魔祸大帝生前也很宠这位夫人,情愿让儿子跟着她姓。 血涓涓而下,将沉枫的整个手臂染成诡异骇人的红。这一次,不知是不是疼痛令沉枫忘记了时间,他没有及时收手,任由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流干净。 他倒不会因为失血太多而死,但是面色却变得如死尸一般苍白,连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那肉莲吃饱喝足后,还不忘了伸出一条枝蔓来,将沉枫手臂上沾染的血也一并舔了个干净。 谢春先前只顾看着肉莲,见它越来越活跃,嘴角翘起,流露出一缕真心实意的微笑。但当她看见儿子的鬼样时,才陡然惊醒,一把将他推开,冷声道,“不要命了?” 然而,她知道儿子不会死,并没有真心担心他,只是顺口说了一句而已,转身就趴在棺敦上,用手轻轻抚摸着肉莲的叶子,她看见下方的根.茎已经隐隐有了人形,温声细语起来,笑道,“枫儿,你看,你父王今天很高兴。” 沉枫看着棺敦中兴奋的肉莲,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唇角挂着一丝虚弱的笑。 “过来呀!叫叫父王,让他听听你的声音!”谢春转过头来,笑着说道,眼睛里的光彩几乎要流出来。 妖皇娘娘早就疯了,从几百年前,魔祸大帝被囊星锁魔阵锁死的那一刻起。只是她不相信罢了,一厢情愿以为丈夫只是□□被毁,灵魄一定还在。 她带着幼小的沉枫东躲西藏,但又常常冒险去丈夫身亡的地方巡视,偶尔会从那地儿带回来一些阿猫阿狗,逼着沉枫叫它们父王,要是儿子不肯叫,就大耳刮子扇上去,揍得他鼻青脸肿。 沉枫从来不会妥协,幼小的他知道,父王已经没了。只是在被揍了很多次后,某一天,他看见妖皇娘娘痛苦地抱着那些小玩意儿嘶嚎,就产生了个奇怪的想法。 他就顺了母亲的意,叫这玩意儿一声父王又如何?父王不可能因此真的复活,但是可以让母后好受一点。这样,她会觉得不是她一个人在等待着魔祸大帝归来。 于是,从那天开始,沉枫做了面上的妥协,开始称呼那些被谢春捡回来的小玩意儿为父王。 他希望时间能治愈母亲的伤痛,总有一天,她会想通的。 只不过,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谢春的精神每况愈下,捡回来的那些玩意儿,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她杀死。后面情况似乎曾稍微好转过一点,至少她不会再捡些石块儿、鸟雀或者猫狗回来了,她无数次领回来许多男人,甚至领回过女人。 那些地精凡人被她吓得一声不敢吭,更不敢表明自己并非魔祸大帝。 要是将谢春激怒,他们的下场不过是提前惨死罢了。 单纯地领回人来也还好,但是后面,她又故态重萌,在魔祸大帝身死之地,找回来了一株成了精的肉莲。 这株肉莲能跟她交流,能说出许多魔祸生前经历过的事情,它甚至对谢春许诺,等它修炼出了肉身,他们就能重逢了。 从那以后,谢春再不往家里捡其他东西。她死心塌地地相信,魔祸的灵魄一定附在这株肉莲身上。 她的疯病蔓延到骨子里去了,为了帮助肉莲及早修炼出肉身,并且一定要和从前的魔祸大帝长得一模一样,她竟然开始让年幼的儿子,用自身的血肉去喂养肉莲。 谁让沉枫跟魔祸大帝长得最像呢? 这一喂,便是四五百年。直到现在。 其实沉枫并不相信这朵肉莲是父王的转生,那不过是株成了精的妖怪罢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妖皇。但此刻,沉枫看着它,真的有些疑惑和动摇。 因为这株肉莲,有的时候,真的很像魔祸大帝。它会在深夜时,呼唤沉枫的小名,对他说,“来父王这儿,父王要送你一柄剑......” “枫儿,躲起来吧,父王来找你。” 那声音很像他,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发现这株肉莲只会反复说那几句话,就像是一个骗子道听途说了一点别人的生活经历,用来招摇撞骗,博取信任。 沉枫没有拆穿它罢了。 拆穿,意味着伤害母亲。 他缓步靠近,看着棺敦里面摇头摆尾,鲜血淋漓的肉莲,心中再无波澜,温声道,“父王,母后,我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 谢春这时如有心灵感应一般,担忧地叫住了儿子,但当沉枫停下脚步来回头看着她时,她却又无话可说,只问了句,“天庭那几个毛头小子是不是又来找你的麻烦?” 她说的毛头小子,是新一代的天界领袖,勾陈,后土等五位圣主。 沉枫笑着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母后,他们不是我的对手,要是敢来妖都找茬儿,我就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给父王加餐。” 肉莲更加兴奋地摇晃起来,谢春欣慰地笑了笑,“去吧。” 沉枫便快步离开了春深宫,在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明消失前,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妖都皇宫内十分冷清寂寞,行走其间,如漫行在墓群中一般。 但皇宫外,却很热闹疯狂。 四海八荒的妖魔听说了魔祸大帝的儿子重现大荒,纷纷涌来投靠。修建起妖都,奉沉枫为大荒妖帝,公然与天庭作对。 天上的神君们也对这场万年难遇的群妖联手作乱感到恐慌,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在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中,有无胜算的可能。 毕竟八位远古大神已经与魔祸大帝同归于尽了,而魔祸的儿子,谢沉枫,据说只比他爹更强,而不会更弱。 于是,有几个怕死的神君,抛弃了神位,偷偷跑来妖都投靠他。 对这一切,沉枫照单全收。 寝殿内很黑,沉枫用手托出一朵柔软的光团,而后走到了柜子前,慢慢地抽出箱屉,从中捡起一只草织的蚂蚱来。 盯着这只绿色的小玩意儿,沉枫的脸庞回复了一点血色,一抹真正的笑容从嘴角漾开,好似此刻,他正置身于温暖的春日下,眼前尽是无边的野草和花丛,以及一个正对着他微笑的孩子。 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也还没长大,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只在后脑勺上结了一根长长的辫子。因为不肯称呼那些阿猫阿狗为父王,他又被谢春好一顿揍,他自觉受不了这种荒唐且孤独的日子,从藏身之地跑了出来。 当时,他跑了很远很远,到了一个离中土不远的村庄附近。 他也不管这是哪儿,只是跑累了,心中又很悲伤痛苦,便一屁股靠着一株枣树坐了下来。他并没有思索自己的去路,而是开始思念父王。 谢春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至少对那时的沉枫来说,他没有要真正离开母亲的意思。 母后很可怜,他做不到抛弃她然后自己一个人浪迹天涯去。更何况,当时天庭还在追杀他们母子,一个没多少力量的小孩儿,离开了母亲,到了外面也无法寻得安身之所。 沉枫皱着眉头满身灰尘的样子,很像个可怜兮兮无家可归的小流浪儿。不过他自己并没发现罢了,反倒是旁人好一阵为他心疼。 那个心疼他的小儿,原本带着小黄狗在林子里玩耍,沿着那条上山的小道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直到太阳都快下山了,他发现这个靠着枣树坐着的大孩子竟然还没走。终于忍不住好奇,跑了过来,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歪着小脑袋,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黄狗对着沉枫吠了两声,吸引了沉枫的主意,他一回头便和小儿对视了一眼。 那一世,白难寻并不叫白难寻,而是姓易,单名一个寻字。 他们互相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在沉枫眼里,这个蓬头散发的小东西约莫不过五六岁,模样清瘦可爱,看上去是个软糯但并不胆怯的家伙。 而在易寻眼里,这个后脑勺扎着一根小辫子的人,除了奇怪,就是可怜。他心想,这一定是个从戏班子里跑出来的流浪儿,被班主揍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易寻首先发问,声音软嫩,带着些小儿特有的娇俏。 “是你先看我的。”沉枫不满道。 “嗯......唔......”易寻支吾了半天,最后撅起小嘴儿,说道,“是我先看你的,但你不许看我!” 看来是某户村民家中的老幺,最受宠的那个。 沉枫见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心中的烦闷登时烟消云散。他看着易寻,带着些微微的笑意,凶恶道,“我偏要看你!” 易寻严肃着一张小脸,煞有介事道,“你看了我,你就得陪我玩儿!” 沉枫坏心顿起,他直觉这个小家伙对他是很好奇的,便装作不想理他的样子,说道,“我才不陪你玩呢。”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两腿一蹬就跳下了一个高高的土丘去。 “哎呀!”易寻吓得惊叫了一声,那可是个很高很高的大陡坡,从小他就被告知要离那个地方远远的,因为村里有调皮蛋儿从那儿摔了下去,把腿给摔断了! 易寻小心翼翼地跑了过去,扒着枣树探头往下面看,可是下面什么也没有,小草精神昂扬地挺立着,不像被践踏过的痕迹。 “喂!你怎么样了?!”他惊慌地大叫起来。 他叫了几声,无人回应,忙带着小黄狗从小路跑下去,蹲下身去在下面草丛里一顿翻找,“喂!你在哪儿?” “汪!”小黄狗也蹦蹦跳跳叫了起来。 “你叫谁喂呢?你才是喂!” 清脆流利的嗓音在上面响起,小小的易寻抬起头来,只见沉枫还在树下站着,抱着手,狡黠地看着他。 易寻张大了嘴,瞪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然后,他惊奇地笑了起来,像一只兴奋的小猫仔,叫道,“你从哪儿上去的?!” 说着,慌忙带上小狗,又沿着小路,连滚带爬地跑了上去。沉枫就等这小短腿跑到近前后,一跃而起,飞到枣树上。 易寻仰起头来,小嘴儿是个惊讶的形状,“你会飞?” “不会。” 沉枫微微笑着,窜到了树顶上去,“我爬得快,就像这样!” 他坐在一根很细的树枝上,如鸟儿一般轻盈,那树枝一上一下微微摇晃,就是不断折!易寻见状,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憧憬,他立即像个八爪鱼一般,抱着枣树也做出向上攀爬的动作,奈何他今年还不到五岁,个子太矮,又不属猴,实在爬不上去。 沉枫见了,哈哈笑起来。 他摘了许多青翠的大枣,统统扔了下来。 小东西便不再和这株树较劲了,转而蹲下身去,将枣子们捡起来,装进身上的小兜里。 只不过枣子太大,兜又太小,只装了四五个就装满了。 易寻用小手拖着那个沉甸甸的小兜,仰起头来看着沉枫,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你下来。” “下来干嘛?” “下来我们一起玩。” 沉枫没有回应他,而是飞身一纵,跳到了另一株树上。易寻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从一株树下追到另一株树下,皱着眉头,奶声奶气地叫唤个不停。 “小猴子,下来嘛,我们一起玩。” 沉枫闻言,停在树梢上,不满道,“你说谁是小猴子?” “你。” “我才不叫小猴子,我有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易寻天真地望着这个站在树上的大孩子,眼里的憧憬好似流淌的星河。 “......不告诉你。”沉枫顿了顿,又道,“你来追我,要是先一步跑到树下,我就下来和你一起玩。” “好!”易寻兴奋地拍起手来。 沉枫转头一看,顺着树梢便跳往附近的一株大榕树上去,易寻立马抽身奔跑过去。小黄狗也跳了起来,跑在小主人前面。 然而眼看易寻就要先他一步到树下,沉枫撤腿一跳,到了另一株树上。易寻受了骗,惊叫一声,调转方向去追他。 夕阳下,两孩一狗在林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笑声传出去老远。 最后易寻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树下。 沉枫问道,“认输了?” 易寻没有力气说话了,从小兜里掏出大枣子来,用脏呼呼的小手擦了擦,张大嘴来使了劲儿地咬,最后却只咬下来小小的一口。 沉枫跳下树来,看着这个小东西连枣都咬不动的没出息样子,心道,“真是个小傻子。” 等易寻吃完了,沉枫把他拎起来,轻轻一跳,蹿上最高大的一株树去,两个小孩儿坐在树冠上,眺望着几座青山外的斜阳。 晚霞照耀下,不远处的村落升起缕缕炊烟,田埂上,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扛着锄头赶着耕牛往村里走去。 岁月是如此的静谧温暖。 两人玩了一个下午,最后到了分离的时刻,沉枫说道,“我要走了。”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作为“同龄人”的易寻看出来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带着小黄狗跟在他身后,问道,“你明天还会来吗?” 沉枫头也不回,慢吞吞地走着,“不会了。” “那你是哪个村子的,我明天去找你。”易寻奶呼呼地喘着气,因为腿太短了,要跑起来才能追上沉枫。 沉枫没有回应他,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易寻加快速度跑上来,抓住他的手,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恳求道,“啊?我问你话呢?” 这小东西越是这样,沉枫就越心烦,说道,“我是流浪儿,没有家。” 闻言,易寻喜笑颜开,“那你别走了,我带你回家!我跟忖里的三爷爷说,让他养你!” “不要。” “那你叫什么名字?”易寻天真地拉着他的手,“我叫小寻,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也告诉我吧。” “你烦不烦啊!”沉枫神色一变,猛地将他一推。 易寻本就比他矮一个头,跟小小的婴孩儿比起来不过是会唱会跳罢了,没多少力气,被他推得坐了一个屁股墩,趴在草丛里委屈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渐渐地起了层水雾。 沉枫心软了,把这小东西扶了起来,说道,“我家离这儿很远,我......” 话没说完,易寻便抽抽噎噎地转身离开了。似乎伤透了心,拔腿快跑起来,立即消失在田埂两旁葱茏的庄稼中。 沉枫慢慢地追在后面,拐过一块田,就看见了那个矮小的家伙,正慢慢地走在路上,明明又瘦又矮,偏偏穿着一只肥大的裤子,边走边抹眼泪。 脾气还挺大,沉枫心想道。他偷偷地跟在后面,直到进了村,看着易寻被一只大公鸡追赶着,又哭又叫地跑到一家庄户前,费了不少劲儿才从高耸的门槛外翻了进去。 真的太矮了,还没门槛儿高! 虽说那时沉枫自己也不比那门槛儿高多少。 屋子里传来易寻的嚎啕大哭,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他阿娘把他抱起来安慰了。 沉枫的嘴角翘了起来,“好,小寻,我知道你住哪儿了。” 第7章 破咒(二) 过了几日,仍然是一个惠风和畅的下午。 易寻爹娘下地干活去了,他则守在村里,担上了照看小鸡仔的任务。一大群刚刚破壳的小鸡仔,黄的黑的花的,大概有好几十只,蜂拥在一起,被他从村东赶到村西。 最后他玩累了,将小鸡们赶进圈里,自己也坐了进去,捧起一只小鸡来轻轻抚摸,喃喃地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儿。 “你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圈外突然传来声音,易寻惊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沉枫正站在外面,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 虽然沉枫这时也才只有**岁,但心智比同龄的凡人可成熟多了。有时候,他并不能理解易寻那幼稚的世界。 易寻转过了身去,照常嘀嘀咕咕说着话儿,似乎并没理会沉枫的打算。 沉枫便翻了进去,坐在他身边,也抓过一只小鸡来,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抚摸小鸡仔,并嘀嘀咕咕起来。 “你不要学我!”易寻霍地站了起来,丢下这句话,走出鸡圈去了。 沉枫起身拍拍衣服,洒脱地跟在这小东西身后,温声道,“小寻,你不是想和我一起玩吗?我特意来找你的。” 易寻才不想理他,走了一圈见甩不掉他,便坐在门槛上,揪过一条细长的叶子翻折起来,最后做成了一只青翠的草织蚱蜢。 沉枫在一旁看痴了,央求道,“我也想学这个,教教我吧。” 易寻将身子转到一边,骄傲地持着蚱蜢做出飞行的姿势,嘴里还咻咻个不停,好似正在用他的草蚱蜢和看不见的空气大军打仗呢。过了好久,他没听到沉枫的声音了,以为他已经被自己的冷落给赶走了,慌地赶紧转过头来看了看,没想到和沉枫打了个对眼。 沉枫正静静地看着他笑呢,笑容温暖内敛,是令人想亲近的那种。 易寻突然脸红了,一种羞愧的情绪滋生出来,他似乎开始意识到了自己这种赌气似的行为有一丢丢不好,毕竟他心里是很喜欢这个会爬树的大哥哥的,要是真把他赶走了,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于是,他把草蚱蜢递到沉枫面前,说道,“这个给你。” 沉枫接了过来,笑嘻嘻地说了句,“送给我吗?” 易寻期待忐忑地看着沉枫俊美的脸庞,点了点头。 “那我要给他取个名字。”沉枫狡黠一笑。 “什么?” “它凶凶的,小小的,就叫它小寻!” 闻言,易寻的眉毛立了起来,露出两粒小乳牙,笑着叫道,“不行!我才是小寻!” 沉枫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始终漾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他心想,要是眼前这个小家伙是他弟弟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领回去,陪他玩耍。 那个地方,也不会再那么可憎了。 可一想到他和母后如今藏身的那个地穴,便头疼起来,还是别了吧。这种娇生惯养的小东西要是在那个地方长大,估计也不会像这般天真可爱了。 “你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易寻撒起娇来,将头靠在沉枫腿上,拿眼睛仰视着他。 沉枫年纪不大,但此刻像个老练的大哥哥一般,轻轻抚摸着易寻脑袋上柔顺的短发,温声道,“我叫谢沉枫,你叫我哥哥吧。” 易寻没有哥哥,每每看着村里的二牛和他哥哥大牛,便会生出向往之情。要是他也有个哥哥就好了,可以跟着他去山里摘果子,去溪水里摸螃蟹,还可以骑在他脖子上兜风! 因此,听到沉枫这句话时,他登时咧开小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有哥哥了,还是个爬树很厉害的哥哥,以后要是二牛敢欺负他,他再也不用怕了! 于是,易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沉枫几乎三天两头来这个小村落,陪易寻玩耍。 认识一年之后,易寻这个傻乎乎的小东西,纯粹地表达了自己的喜欢。 “哥哥,以后我要嫁给你。”易寻天真地捧着小鸡仔,说得一板一眼,很是认真。 沉枫震惊了,“为什么这样说?” “嫁给你,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就像阿爹和阿娘一样,我喜欢你啊,哥哥。” 沉枫抿唇微笑,把这个小东西一打量。他心道,易寻或许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是嫁人,只不过以为嫁给对方,便可以和对方永远在一起。 要是能和小东西永远在一起,也是件好事。 沉枫揪了揪他的脸蛋儿,“这是你说的,我可记下了。你以后要做我老婆的。” 他谎称自己住在附近镇子上,是家里的老大,而易寻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儿,还不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 总之,从那以后,沉枫隔三差五地来找他玩耍。这一相遇相知,便是十五年。 不知道情愫是从什么时候萌生的,大概是从牵手的那一刻,两人突然相顾脸红了。 藏身之地阴暗无趣,还有一个常常发狂入魔的母亲,只愿与“重生”在各种物体上的“魔祸大帝”谈情说爱,对自己这个儿子可是毫不关心。 只有跟小寻在一起的时候,沉枫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个普通人,拥有爱,以及被爱。 他紧紧地搂着小寻,亲吻他,热切地唤他的名字,与他私定终身。 而易寻,情窦初开之际,身边只有这个温柔俊美的大哥,他接受沉枫的一切,在他怀里撒娇道,“哥哥,你变成个女孩子吧,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娶回家,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沉枫照着他的小嘴儿亲了一口,沉沉道,“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不会变女孩子。” 易寻笑道,“你骗人,妖怪不会变化吗?” “我不是妖怪。” “还狡辩,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人。”易寻就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笑意,令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沉枫扬起唇角,笑得宠溺,“谁告诉你的?” “......上次我去镇子上找你,问遍了那条街,都说没有谢沉枫这个人!你又从来不带我去你家玩,不是妖怪是什么?快说吧,你是哪个山头哪种精怪变来的?” 沉枫略微有些惊愕,“你去找我了?” 易寻偶尔会跟踪他,但沉枫从来没有让他得逞过。沉枫知道他对自己好奇,做出这样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沉枫确实不算妖魔,说起来,他本来应该是天神。魔祸大帝和八位大神是混沌初开时,一同诞生的远古神祗,只不过后来摩擦太多,矛盾太深,又和真正的邪魔外道妖皇娘娘裹在了一起,不被八位大神见容,才被强按了一个魔祸的名头。 而魔祸大帝,为了所爱,顾不得许多了,欣然接受了这个令后世闻风丧胆的称号。 但说起来,他真的不坏。 沉枫最终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而是问道,“寻儿,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大妖怪,你还会跟我好吗?” 易寻认真地想了想,而后问道,“你会吃掉我吗?” “......会。” “那......”易寻低下头去,不知是否在思考该如何拒绝他,半晌后,才说道,“我还是要跟你好。” 那一天,沉枫心情愉悦地回到了藏身之所——泰山之底的一个小小地宫。 他是哼着小曲儿回去的,和小寻欢好之后,仿佛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暖洋洋的味道,连这阴暗冰冷的地穴也不觉得面目可憎了。 这是他多日来,首次回“家”。 地宫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看不清门路。但沉枫是惯熟了此间的黑暗的,他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往自己的石穴行去,黑暗中,只听见一串孤独而又轻快的脚步声。 仿佛他是这诡异阴森的地宫中,唯一的生灵。 不过他并不是唯一的,地宫里除了疯魔的谢春,还有那株冒充他父王,吸食他血肉的肉莲。 刚刚走到门口,四周突然亮起了昏黄的火光。突如其来的光明倒令沉枫微微吃了一惊,他已经感觉到那道黏在脊背上的,冰冷的视线,顿住脚步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谢春像个死人似的,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盯着儿子不转眼。 “母亲?”沉枫唤了一声,她没有回应。 “是该喂血了吗?”沉枫从容笑问着,他确实有几天没喂那株肉莲了。 良久后,谢春哑声应道,“嗯。” 随后,她领着儿子,走到了自己的石穴里。里面没有床铺桌凳,只有一具棺材,养着肉莲。谢春平日也睡在里面。 她眼圈青黑,静静地站在旁边,目睹着儿子割肉放血,脸上竟然罕见地流露出些许痛苦焦虑之色,好似很心疼儿子一般。 当然,喂养一次,沉枫便功力尽失,浑身虚弱,要修养上好一阵子才能慢慢恢复。当这一切结束时,他已血色全无,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来,说道,“母亲,好了,我先走了。” 说罢,便想抽身离开了。 这十几年来,他成长得很快,不管从模样,还是修行的天赋,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 ,他都像极了魔祸大帝。 儿子一天比一天强,谢春希望当他赶超过魔祸大帝时,他们能离开这冰冷的地穴,到地面上去,坦荡地面对那群想将他们母子生吞活剥的天庭众神。 她叹了口气,“枫儿。” 谢春已经许久没叫过他的乳名了,沉枫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悲伤的母亲。 “母亲?” “.......我们还有再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吗?” 谢春面色阴沉,如是问道。 沉枫确实太虚弱了,那时他还不不够强,无法喂养之后快速恢复体力,但他依然保持着儿子的风度和体贴,宽慰道,“当然能了,母后。” 谢春依然很悲伤,甚至流出了一滴眼泪。 此情此景太过诡异,她已很久没展现过如此柔弱的一面了。从沉枫记事以来,她便是冷硬麻木甚至残暴的。 “母后?”沉枫关切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谢春抹去眼泪,吸了口气,平静道,“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不有我在吗?”沉枫着实奇怪,他看着棺材里呼呼大睡的肉莲,言不由衷道,“父王也在呢。” “是呀,他在,你也在......可是,”谢春哑声道,“你父王现在这模样,自保都是问题,我们只有你了,万一你抛弃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母亲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抛弃你?”沉枫诧异道。 谢春叹了口气,“我相信你,枫儿,你不会做出这种事。” 沉枫松了口气,正欲再安抚几句,却听她话锋一转,“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下个咒吧。” 沉枫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眉看着谢春,“母后?” 谢春转过头来,从容地与他对视,缓缓道,“别害怕,我只是要你许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母亲的誓言。” 沉枫一向不喜欢和谢春争执纠缠,那是讨不到好处的,于是他干脆说道,“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谢春面无表情,将沉枫打量了几眼后才道,“枫儿,你的心不在这儿。” 沉枫虚弱无力,头疼欲裂,简直不知该如何应付她了,所以他没有回应。 “爱会把你偷走,但我无法阻止你去爱人。”谢春无比悲伤,简直又要落下泪来。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沉枫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春妖皇娘娘的尊号可不是白叫的,她是邪神之尊,厄运之主,往大了能影响一个国家的气运,往小了能影响凡人的命格。所以天庭那帮神仙,才会千方百计追杀他们母子。 谢春看着他,徐徐道,“所以我要你对着普天厄运和灾星发咒,要是和喜欢上的人纠缠在一块儿,那人一定不得好死,英年早夭,若为王公贵族,则国破,若为平头百姓,则家亡,无论怎样,你最终都会回到我身边。” 闻言,沉枫猛地抬起头来,罕见地怒道,“我爱不爱别人,跟我会不会离开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爱上了其他人,就一定会离开你吗?!母亲,我不会发这个咒!”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谢春冷哼一声,“你不发咒,我就杀了那小子!” 沉枫好似被当头重创一击,他顿住脚步,浑身僵硬,咬牙道,“不许你伤害他!” 谢春不和他多费口舌,幽灵般闪了出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又闪了回来,将两个人砸在地上后,又飘然回到了棺材旁边,背着手,冷冷道,“我暂时不会杀他,但我可以先杀了他的爹娘!” 沉枫无比震惊地看着地上的一对夫妇,他们两人狼狈不堪,磕头求饶个不停,那浑身的伤痕无言诉说着遭受过的酷刑。 沉枫看了一眼便两眼发黑,头脑晕眩。 这两人还活着,简直就是奇迹了。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白难寻的爹娘! 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谢春很是痛快,好似成功报复了仇人一般,从容道,“没想到吧?你和你的小寻翻.云覆.雨的时候,他的爹娘正被万鬼噬咬呢!要是叫他知道了,你觉得他是恨你多一点,还是恨他自己多一点?” 沉枫是很痛苦,看着谢春,眼眶发红,哑声道,“说什么怕我离开,我看你根本就是看不得我过得好!” “放肆!”谢春隔空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看着沉枫脸上立时出现的一个血红掌印,她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咬着牙说道,“我是怕你被那些凡夫俗子引诱!我是为了你好!”说完,她狂态乍现,飘过去按住男人的头,将其生生拍碎。 小寻的阿爹,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脑浆血花登时溅了一地,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小寻的阿娘见状,竟然奇迹般地坚.挺住了,匍匐在男人的尸体上,嚎啕大哭起来。 谢春不给她悲伤的时间,粗暴地扯住她的头发,将其提溜起来,怒对沉枫道,“发咒!” 那农妇嚎啕得人耳朵发疼,沉枫看着她绝望悲泣的模样,愧疚难当。曾经,他谎称是小寻的同窗,在他们家住过好几天。阿爹阿娘爱他人品相貌,待他简直就如亲儿一般。 “枫儿,只要你发咒,我就放了这个女人,你不希望小寻恨你吧?”谢春威逼道。 良久的沉默后,沉枫流了一滴泪,“母亲,你为什么......” “不要废话!发咒!”谢春如恶鬼一般嚎啕起来,将阿娘的头发生生薅下来一大把,她盯着沉枫,如盯着猎物,恶狠狠道,“你再不发咒,我就诅咒他永生永世堕入畜生道,世世挨断头刀!” 良久的沉默后,沉枫闭眼道,“普天厄运灾星在上,我发咒,只要我还是妖皇的儿子,就一定不会离开她,即便我爱上了别人,他们也会不得好死,英年早夭,若为王公贵族,则国破,若为平头百姓,则家亡,无论如何.......我最终......都会,回到妖皇身边。” 说完这几个字,他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谢春总算展露了笑颜,深深吸了口气后又吐出一口气,走到沉枫身边,抚摸着儿子的脸庞,悲哀道,“枫儿,我是为了你好,爱会令你发疯,入魔......” 沉枫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不知道看着空气中的哪一点,哑声道,“我知道。”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半年还是一年?沉枫不知道,他忘了时间,成日缩在阴冷的地宫里,如一只行尸走肉的鬼怪一般。 他思念着小寻,想他想得发疯。 不知道他和阿娘怎样了,是不是正恨着将厄运带给他们一家的罪魁祸首? 沉枫痛苦地捧着脸,从梗塞的喉头里沉吟着小寻的名字。 那肉莲总在夜深人静时呼唤着沉枫的乳名,好似在跟他套近乎一般,因为它明显感受到最近沉枫的血肉不好吃了。 “枫儿,枫儿.......”它又开始叫唤了,“来父王这儿,父王给你讲故事......不要再思念那个人了,离开他是好事儿,你们不是一路人。” 沉枫被逼得头疼欲裂,他冲到那具棺材前,又一次想将这株肉莲拔出来碎尸万段。他的手已经伸出去了,只要轻轻一碰,无尽力量便汹涌喷出,不止能将这株肉莲焚毁,还能将整个地宫摧毁。 他连自己也想一并毁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念头呢? 谢春及时出现阻止了儿子。按理说,她没有儿子强,根本无法阻止暴走的魔祸之子。但她一向聪明,对他道,“枫儿,你需要出去散散心,离开这儿,出去玩玩儿吧,只要记住,别被那些人发现了。” 她知道,沉枫会去找那个人的。但她已经不再担心了,咒灵会替她盯着。 第8章 破咒(三) 老天无眼,突然下起了豆大的雨珠。 易寻来不及去戴斗笠,仓皇地收拾起桌上的纸笔来,然而行人争相奔逐躲雨,忙乱间将他的桌子撞翻,刚刚写好的几幅字被风一吹,被雨一淋,就统统损坏了。 他忙俯下身去,将眼前被打湿踩坏的纸笔捡起来,在衣袖上轻轻擦了擦。 风雨转瞬渐大,他却没有着急躲雨去,而是愣在了原地。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视线里一个熟悉的人就站在几步开外。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嘴唇颤抖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沉枫犹豫不敢上前,隔着风雨与心心念念的人对望了半晌。他知道自己不该来这儿,他应该就此忘了小寻,再不去打扰他,伤害他。 可是,他做不到。 他好自私,他快疯了。 小寻是沉枫的第一个爱人,大概也会是唯一的爱人。是他,将当初深陷悲伤迷惘的沉枫给拉了出来! 许久后,不知是谁踏出的第一步。沉枫只记得自己张开了怀抱,熟稔地将小寻拥进怀中。他抚摸着小寻的头发,起伏柔和的背部,最后与他心有灵犀地十指相扣。 易寻的眼泪早已流干了,此刻,他只哑声说了句,“我娘都跟我讲了。” 沉枫愧疚难当,“对不起。”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沉枫抱着他,亲吻他,悲切道,“小寻,我舍不得放开你,我舍不得。” 他经历的人生还很短暂,第一次体会到,泪水是如此苦涩。 “我也舍不得你啊,哥哥。”易寻悲伤地回应着他的吻,两人最后额头相抵,在一片凄风冷雨中,迷惘地思索着未来。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我以为你真的再也不会来了。”易寻悲哀问道。 听着爱人哀切的质问,沉枫的心愈发悲痛,然而他除了说一句“对不起”,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不是懦夫,但爱令他懦弱。 那天本应该是好好告别的一天,但后面说了什么,沉枫不记得了。毕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他只记得两人难舍难分,谁都离不开谁,最后沉枫说了句,“我会找到破咒的法子,小寻,我永远爱你,你是我的。” 他确实试了很多法子,只不过到易寻惨死的那一刻,他没有找到。 小寻是被村里人烧死的,他们知道了他和妖孽厮混在一起,害死了爹娘,甚至有可能殃及到村民,所以没等沉枫发觉时,便偷偷地把小寻绑了,架在木柴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连一点骨灰也没给沉枫留下。 沉枫知道后失去了理智,走火入魔,将整个村子杀了个鸡犬不留。可当他渐渐清醒过来后,又是无尽的痛苦。 护不好爱人,还累及了无辜。 咒,第一次应验。 此后的一百年,沉枫遇到过很多想接近他的男人女人,但是每个人给予他的爱慕和温柔,始终都差了点意思。 沉枫害怕伤害他们,辜负他们,每次浅尝了一点点温暖后,便匆匆逃离。 他知道,不止是因为恶咒的约束,还因为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在枣树下与他相望的目光。 如果再也无法拥有所爱,那这样孤独寂寞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沉枫自觉想明白了,他恨谢春,但一切爱恨,最终都泯于无言。 他开始频繁在人间露面,醉生梦死,似乎这样能稍稍减轻一点他的痛苦。 那天,人间下了大雪。 他宿醉一晚,醒来的时候是在桥上,手上还提着一只酒壶。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晨,坐在地上摇了摇额头,将身上的雪簌簌抖落。 随后,沉枫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满是飘扬的雪花,温柔地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角久违地扬了起来。 天地寂静无声,只有少许行人匆匆从桥上经过,冲他投来匆忙且奇怪的一瞥。 沉枫慢吞吞站了起来,这时候,身边刮过一阵寒风,是有一个人从他面前经过。那人身披寒衣斗篷,头戴斗笠,腰佩软剑,是一身游侠打扮。 但他眉眼低垂,肤色白皙,气质温柔内敛,毫无侠客的凛冽杀气。 沉枫只惊鸿一瞥,唇角含笑,痴痴唤了一句,“小寻。” 他本来是做梦的人,在梦中呢喃了一句罢了。 然而那人闻言却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掖了掖斗笠,斗笠下是一张初经风霜的脸庞,温声道,“阁下认识我么?” 两人对视了良久,最后,沉枫的眼睛湿润了,他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随后提起酒壶,踉踉跄跄地走下桥去。 身后那和易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疑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泪水从眼角滑落,寒风唱着哀歌。 明明不可以相爱,为什么还要再相遇呢? 他长成了前生的样子,还顶着和前生一样的名字,是害怕哥哥找不到他吗? 现在,他主动找到哥哥了,可哥哥是个懦弱的人。 沉枫的脚步愈发沉重,本已麻木的心又重新痛起来,酒壶落在身后的雪地里,他本人则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意识模糊前,他又唤了一声小寻。 他只是太伤心,潜意识里希望自己能醉倒,那样就能暂时性地不用克制自己想和小寻相拥的冲动。 只是他当着别人的面晕倒,那位游侠似的人物怎会置之不理呢? 当小寻刚刚将他搬到客栈的客房里时,他便醒了,呆头呆脑地坐在炕上,不敢抬头看人,像极了一个未经人事的青涩后生。 小寻将斗篷取了下来,挂在架子上,随后倒了杯热茶拿到沉枫面前,眉眼弯弯,笑着说道,“这位兄台,天降大雪,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醉酒呢?当心醉倒在雪地里,无人知晓可就危险了。” 沉枫听着这话,思绪却飘回了百年前。 那时小寻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问他,“哥哥,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他说自己伤心,但是是骗小寻的,故意逗他关心自己。那时爱人就在身边,有什么可伤怀的。只不过这一次醉酒,他确实很伤心。 “我老酒罐了,喝不死的。”沉枫沉沉答道。 “我是说,小心天冷冻伤。” 良久的沉默后,沉枫抬起眼来看了看他,呆呆问道,“你还不走吗?” 闻言,小寻怔了一下,但并不觉得此人奇怪无礼,而是耐心道,“我姓易,单名一个寻字。” “......是吗?” “刚才听你唤了两声小寻,是在呼唤你的朋友吗?刚好我的乳名就叫小寻,这位兄台,你我真是有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沉枫,”顿了顿,他又哑声道,“谢谢你帮了我,你走吧。” 他脸上已经写满了拒绝和疏远,小寻再瞧不出来就是傻子了,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位谢兄一见如故,从头到尾没有显出一丝愠色,微微笑道,“谢兄,我走南闯北,是无牵无挂之人。跟你一见如故,又见你似乎很是伤怀,本想多陪陪你,既然你赶我走,那我这就离开吧,后会有期。” 说罢,他从容地转身取下斗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往门外走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沉枫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好似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明远去。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小寻别走!” 爱是温暖的,令他向往,令他自私。 一个简单的开头,第二世就那样开始了。 沉枫知道,妖皇的恶咒会随时应验,所以他将小寻保护得很好。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游山玩水,走南闯北,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原以为只要他一直这样小心防备,便能永远和小寻在一起。 他们谁都离不开谁。 那一天,他站在船头,小寻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互相微笑对视。江水漫漫,清风悠悠,是一个气候爽朗的日子。 他们本来要乘舟南下,到春暖宜人的江南,找个地方定居下来。 十几年来的相处,两人早已生出了默契。他伸出手来,将小寻的手握住,把他带进怀里,吻着他的唇,说道,“小寻,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闻到江南的花香了吗?” 小寻仰起脸来看着沉枫,眼里的爱慕和宁静几乎化成了水。他本来想回答哥哥,是的,他闻到花香了,但是不知为何,喉头突然涌上一口苦涩咸腥的液体。 他没能说出话来,笑容渐渐消失,伴随着他的嘴角,鼻孔,眼睛,耳朵,流出黑色的血液。 第二世的小寻,就这样痛苦地死在沉枫怀里。不管沉枫如何阻止,他的尸体最终化成了黑色的水,淌了沉枫一身,最后沿着船的缝隙,流进甲板中。 沉枫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第二世的小寻到底是怎么死的,从死法看来,不是被下了毒,就是被下了咒。可那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从早到晚守在小寻身边,没人有这个机会。 他疯了一样将船砸毁,任由自己的身体沉进江心,在浑浊肮脏的江底沉睡了好多年。但实际上,他一直是醒着的,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清醒地感受着小寻惨死的痛苦。 偶尔睁开眼睛,看看暗无天日的江水,无声地说一句任何人都听不到的话。那些话变成气泡,飘飘摇摇往上,不知有没有飘到水面上,被过往的某一个人听到。 无数鱼虾精怪从他身边游过,但没有东西敢靠近他。 真是可怜。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冲到了岸上,恍恍惚惚中自己爬了起来,就地钻进了一家酒馆。他一身泥水,容貌苍白,狼狈得跟个鬼一样,店里的人听说这人是从江水里爬出来的,吓得立即四散逃跑了,那还敢上前问他要钱。 那样也好,没人来打扰他。 沉枫抱着店里的酒坛子,喝了个够饱,最后翻身摔进去泡在里面,一直等到店家请来了道士和官兵,准备连坛子将他埋进地下时,他才陡然醒转过来。 沉沉地打量着不敢靠近的众人,哑声道了歉,翻身跳出来后便消失了。 江水把他冲到的地方,正是江南的一个小小集镇。 他在那里逗留了几十年,期间跑回去和谢春大闹了一通,求她逼她收回诅咒,但是谢春不为所动。绝望之际,他一怒之下冲上九天云霄,和那群神仙打了一架。 那群人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尽管十分震惊诧异,但沉枫来去如风,真像个疯子一样,打完了就跑,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从那一刻起,天庭诸神开始留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强敌,四处调查他的下落和来历。他们没有抓到沉枫,但却摸到了谢春的下落,一番围剿下,致使那株肉莲刚刚长出来的半具肉身被损毁了。 因此,谢春恨不得再给儿子下几个恶咒。 但是从那以后,她又是几十年没有见过沉枫了。 第9章 破咒(四) 江南虽好,但每到梅雨季节便令人忧郁。 对易寻来说,尤其是他贫病交加的时候,更是难捱。他已度过了第十九个这样的年头,家道中落,爹娘早去,兄弟们分了家早就离开了此地,只给他留了这间破屋,以及这张破床。 谁让他是最弱的一个呢? 不过他虽然是个落魄的白面书生,但每日上街写字卖画,还是可以给自己挣点微薄的口粮,总之是饿不死了。 易寻有一位发达的朋友,考学后升了官,多次来信邀他去那儿,可以帮谋个轻松的营生。但是易寻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舍不得这梅雨绵绵的江南。可真要他说出个舍不得的名头来,他却也不知道。 按理说,这里,确实没什么好留恋的。 除了春日的花香。 他偶尔神神叨叨的,总是记着,好似和谁有一个约定,要到江南定居。尽管在他有限的人生中,和有限的朋友们确认了一番,那是个不存在的约定。 但他潜意识里就是要一直留在这儿,等待着那个人。 易寻撑着病体,正欲提笔写字,突听门外传来响动。他忙搁了笔,出门一看,地上照常是两包药以及一些食物。 那个送东西的人,已经走了。他连伞也来不及打,追了出去,然而不过片刻的功夫,那人走得就没影了。 最后,他既好奇又困惑地回到了屋里,将那两包药和食物提了进去。这样的事情,已经连着发生了好几次。 从三个月前开始,那个人每隔几天都会来给他送药及吃的。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敢领情,因为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但他病得实在太厉害了,没钱买药,也没钱买米,不得已受了这来路不明的东西。 吃了后,身体竟然渐渐好转起来,他依稀相信那可能是位附近的善人,听说了他的惨状,特意来送温暖的。 也并不是一次都没见过面,有一次,那位善人放下了东西,还站在院门处回头看了好久。易寻与他打了个照面,依稀觉得,他很眼熟。 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窗外淋淋下着雨,易寻提笔写了一行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个人,一定是在梦中见过的。 所以才会感到那么亲切吧,等他下次来了,一定要邀请他进来坐坐。 没过多久,沉枫果然又提着东西来了。 这日照常是个阴雨天,他将东西放到门口后便转身离开了,但是走了几步后,停在院子里,回头看了看屋内。 他没有听到动静,不知道那小家伙是不是跑出去散心了。 正如此想着,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易寻打着伞走了出来,看着怔住的沉枫,柔声问道,“外面下着雨,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呢?” 雨水将沉枫淋了个透湿,他眨了眨眼睛,睫毛扑扑簌簌抖落下几滴雨珠。 “这位兄台,你已经给我送了好几次东西了,谢谢你的好意,家中清贫,无以为报,请进来坐坐吧。” 易寻久病多年,软语温声,脸上是病态的苍白。 沉枫无法想象,他这几年是如何孤身一人度过的。真想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一辈子。 如果不做恋人,只跟他称兄道弟,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恶咒应验了? 他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与小寻交往起来,不算密切的交往。但是这一世,尽管他克制住了自己,但小寻却急不可耐地对他表明了爱意。 沉枫饱受相思之苦,却不敢与他病榻缠绵。只是当小寻说出爱他时,他才丢盔弃甲,拜倒在他的身.下。 他们缠.绵亲热了一夜,事后沉枫回过神来,悲伤地说了句,“对不起。” 小寻依偎在他的怀里,吃吃笑道,“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说什么对不起呢?” 话虽如此,但沉枫却似魔怔了一般,喃喃道,“我会找到破咒的法子,相信我。” 他确实想到法子了,只是去了天庭一趟,再回来时,小寻已经没了。山上的土匪杀人越货,行经此地,将美弱书生易寻掳走了。 最后尸骨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沉枫连尝三次失去爱人的痛楚,但这一次,他已经没那么麻木了。他知道,还有可能与小寻相遇的。 他已经想到法子,只需等待一个时机而已。等待一个合适的,能瞒过厄运灾星,和诸天仙神的胎。 那时,他要重新开始,以另一个身份去和小寻相爱。 这一等,便等到了小寻的第四世。 第四世的他依旧是个病根子,成天只能躺在床上,坐在椅上,连大门都没法迈出去,但好在娇生贵养,是个极有灵根的人。府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公子异于常人,没有上过一天学,但却懂得许多诗词歌赋,知道许多前朝往事,甚至了解一些异域番邦的风土人情。 那些都是从来没人跟他说过的东西。 而他自从出生以来,就困在这院落中,是如何知道那些事的呢? 大家只看见公子眉眼间的阴郁,却不知道为什么。 那一日,他大哥请进来一位异人,剑眉星目,英挺俊朗,说是一位大夫,但哪有大夫长这样呢? 易寻见过的大夫无不是老态龙钟的。 他回过头去,看着他们从门外进来。 两人相顾了半天,易寻已看出沉枫脸上的错愕惊诧,从容笑了笑,“哥哥,你终于来找我了,我等你好久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世,小寻的记忆并没有消失,不仅如此,他记得每生每世的事情。他是如何与沉枫相爱,又是如何死去,因为执念在人世间辗转等待着情郎,还固执地长成前世的模样,保留前世的名字,就是为了让沉枫能轻易地找到他。 同时,他也清楚地记得每一世,自己是如何惨死,以及惨死前所经历的痛苦。 他好爱沉枫,但他怕极了那种痛。 他对沉枫说,“就这样吧,我们好好爱最后一次。” 沉枫搂着他,坚决地拒绝了,“不行。” “......哥哥,这样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伤害。既然无法摆脱诅咒,我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爱你,那还不如不再转生了。就这样吧。” 沉枫不同意,恳求道,“寻儿,再给我次机会,我很快就能摆脱诅咒了。” “可是我太累了,哥哥,下辈子,我肯定不记得你了,说不定,也没有再爱你的勇气了......” “不,不!再给我次机会,再等等我,求你了,寻儿。” 百年后,他终于等到时机了。 胎已经找到,天庭也无法再容忍他。今夜他刚刚用血肉喂养了肉莲,身体很虚弱,是个适合战败并从容死去的好时候。 他费尽心思,让天庭注意到自己,与诸神为敌,不就是要这样一个结果吗? 等他们把自己杀了,他就顺理成章地,不再做谢春的儿子。那个诅咒,自然也就消失了。 沉枫将那只草织蚱蜢放到了姜国太子送他的果篮上,看着晶莹剔透的水果,回想着小寻温柔美丽的目光。 他的心,渐渐放松。 到时候,等我不再是沉枫,我将用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与你相遇相知相爱,那时咱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厮守一辈子了。 黎明时分,五圣杀至妖都。 群妖措手不及,仓皇应战。那场大战并未持续多久,双方都竭尽了全力,要致对方于死地。 传闻,大荒妖帝谢沉枫在对阵中被毁去了□□,灵魄灰飞烟灭。 五圣俱损,四位魂归大地,一位勾陈帝君重伤昏迷。 至于那位妖皇娘娘和她的“夫君”,则在大战中,不知逃窜到了哪儿去。 第10章 长芦山 皇城,别院。 白难寻坐在一架七弦古琴前,试探性地撩拨了几下琴弦。他心不在焉,弹出的琴声也蕴含了几许萧瑟之意。 自从那日在郊外与沉枫分别后,他就一直记挂着他,过了很多天心情也无法平静,派了侍童和车夫去找人,只不过最终都一无所获。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那个来自异域的青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认识了很久很久一般,不自觉地便想要亲近。 他想再见他一面,如果有可能的话。 庭外冷月森森,琴瑟寂寞空鸣,一如月下人此刻的心境。 夜深了,他不觉困意,伸手按住琴弦勾起一声清脆的吟响,恰此时,院外梧桐树下突然现了一阵隐隐的白光,接着一个人影脚踏落叶款款步入庭中。 正是姜留! 落地后,他掸了掸袍袖,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屋内走来。 白难寻早已看见了他,慌忙起身迎接,须臾,便听珠帘碰撞声响,姜留捞开帘幕走了进来。 “师尊安好。”白难寻局促地站着,低头轻声问候了一句。 姜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轻轻地打量着他,神色阴郁,背着手,半晌不说话。 他深夜造访,又是如此神态,不禁令白难寻生出忧虑,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姜留,随后谦卑道,“徒儿有失远迎,请师尊恕罪。” 白难寻很是紧张局促,姜留看出来了,但他神色并未松动,而是冷声道,“我听说,你让人去找一个男子?” “......是。”白难寻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音如蚊蚋。 闻言,姜留的神色比刚才更冷,不过他并未立即疾言厉色地训斥起来,而是背着手,缓缓道,“**是可耻的东西。” 白难寻的耳朵好似被针刺了一下,脸色涨红起来,忙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和那个年轻人一见如故,像是多年的好友,并没那种心思。” 姜留冷笑一声,“惊绝,有就是有,大大方方承认不就好了吗?我又不会责罚你。” 白难寻不仅委屈,也很惊慌,他与沉枫确实只有一面之缘,怎么可能生出情.欲来?想见他不过是因为沉枫人品模样出众,很想亲近罢了,万万没有到那个地步。姜留这样一说,是把他看成什么人了? “师尊,我只是觉得他很有趣......”白难寻仍不甘心,继续为自己辩解。 “呵,是有趣呀,他花言巧语的,模样又极好,是个人都爱!” 白难寻知道姜留是生气了,尽管委屈,但不敢再继续顶撞,只得低声道,“对不起师尊,徒儿知错了。” 但他的内心又疑惑起来,听姜留语气似乎认识沉枫一般,鬼使神差地壮起了胆子,问道,“师尊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微愠道。 所幸姜留只是听说了白难寻派人去寻找一个陌生男子之事,并未细细打探那男子的身份名号,否则,他要是知道了那人就是前些天被围攻而死的大荒妖帝,神色估计比吃了粪还难看。 此刻,他见白难寻如一只受惊的小兽,可怜巴巴地站着,便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 他今夜来这儿,可不是来教训徒儿的。只要白难寻洁身自好,没有玷辱这具□□,便不是什么大事儿,遂缓和了语气,说道,“天庭前不久围剿了一个大魔头,但他还有些余孽在人间流窜,可能会寻机生事,为了你的安危,我打算带你回长芦山,你从此就去山上好好修行吧。” 白难寻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修道成神,这个莫名其妙,刻薄刁蛮的神君强行将他收为徒弟,强迫他做一些他不爱做的事情,此刻,竟然还要他背井离乡,去深山中苦修! 他怔怔道,“师尊,这里也很安全啊......” 言下流露出了些许不情愿的意思。 姜留见状,冷硬道,“这里安不安全我不知道,但长芦山一定是安全的,你还不愿意?” “......不是。” 想起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被困在这方寸之间,连正大光明出门游玩的机会都十分有限,甚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被抹杀了多少自由,全是拜这个人所赐,白难寻心中更加苦涩。然而尽管他不愿意,却不敢直接拒绝。 姜留神君心眼之狭小,手段之厉害,他的祖上可是领教过了的。 姜留缓缓道,“那就跟我走吧。” “现在吗?”白难寻面有讶异之色。 “嗯。” 白难寻慌了起来,带着些恳求的意味,说道,“师尊,好歹先让我跟父王母后道个别。” 姜留斜眼看着他,轻慢道,“不成,”顿了顿,又道,“他们那儿,我已经留下口信,我们马上就走。” “那这一去要多久?!”白难寻问道, “快则几年,慢则几百年,全看你的悟性了......”姜留冷冷地看着他,眉宇间的阴冷和刻薄令人不敢直视。 闻言,白难寻面如死灰,低声道,“为什么?” “你是我徒弟,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哪有什么为什么?” 如果不是看在他这副万年难得一遇的皮囊份儿上,姜留才没这么多耐心来应付他。说完这句话,他甩袖子往门外走去,“还不走?” 临走前,白难寻回头看了看屋内熟悉的景致,而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姜留身后,徐徐走入漆黑的深夜。 长芦山乃神君居所,仙气充盈,景色优美自不必说,最引人注目的,其实是山上种植的大片奇珍异木。诸如花椒,杜若,蘅芜,兰花,冷松之类的东西,十分常见,此外还有许多仙界独有的香草,其味或清幽,或浓烈,各种各样,不一而繁。 白难寻初到山上,被无处不在的香氛气味弄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他一个凡人,比不得在此山中浸淫了几百年的地仙精灵,是以有些不舒服。 并且这地方虽然仙气充盈,佳气沉浮,但总有种阴森压抑的感觉,置身其中,仿佛身处阴曹地府一般。多呆一秒,都能令人感到沉重的压迫和窒息。 只不过,他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跟在小仙身后,沉默地行走着。 这位接引他的小仙身为男仙,但却有个女气的名字,名唤绿荑,据说是山上的香草修炼成,所以身上自然发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独特香味。 白难寻被他引着,拐过花圃园,香草园,以及树木高大繁密的中庭,到了一间偏僻的屋子前。 那小仙推门而入,说道,“以后你就住这里了。” 白难寻跟着进去后,抬眼扫视了一圈。 屋内采光极好,虽无阳光,但天光也不弱,屋外的梧桐花落了一地,有些残碎的花朵落进屋子里,被风一吹,滚在地上和案几上,一副可怜可爱的景象。 大概因为这间屋子地势较高,推开窗户后,清风涌入,吹走了大部分香味,空气中清新了不少。 白难寻登时松了一口气,道了谢,“多谢绿荑小仙。” 绿荑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点头道,“不用谢,若有吩咐可随时叫我。” 随后,又对他交代了些其他事项。 无非就是还有两位师弟也在山上,他们先白难寻上山几日,少不得日后要见面寒暄的。同时又嘱咐了些其他事宜,诸如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什么事该干,什么事不能干等等。 虽然繁杂,但白难寻还是一一记住了。 他走近案几,摸了摸摆放在上面的一柄玉头琵琶,虽被灰尘蒙盖,但入手只觉光滑细腻,琴弦仿佛感受到了触摸,发出若有若无的微微铮鸣。 显是一把好琴。 白难寻一时有些高兴,这可能是唯一能冲淡他被迫上山后,满腹忧郁忧伤的一件事了。 他回头看着绿荑,轻声问道,“我可以弹这把琵琶吗?” 绿荑面有古怪神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可以,姜留神君说过,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可以随意使用。” 白难寻划拨了一下琴弦,登时只听一阵清脆鸣响,仿若九天之上降下来的神音一般。他流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而后,拔腿走进内屋,甫一进去,便看见了转角处的画像。 白难寻疑惑道,“这是谁?” 绿荑跟着走了进来,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感情,“他是扶留,你的师兄。”顿了顿,又道,“不过已经不在了。” “那他的画像为什么挂在这儿?”白难寻犹疑问道。 绿荑拢着袖子,徐徐道,“姜留神君不许我们碰这屋子里的东西,当然就一直挂着咯。” 白难寻盯着画上之人看了半天,不知作画之人是谁,虽然只寥寥几笔,但却勾勒出了神韵。扶留额间有一抹浮云印,站在一片苍茫中,眉眼纯粹,仿佛正温柔地凝视着画外之人。 白难寻与他对视一眼,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是怎么死的?” 绿荑也盯着这幅画看了半天,好似在回忆往事,只听他徐徐说道,“自尽而死,好几十年了。”顿了顿,又道,“当时姜留疯了一般,毁了好多炼好的香。扶留是他走遍了四海八荒才寻来的弟子,养在身边好几百年,没想到......唉。” 说罢,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留最爱他,惊绝圣子这个名号,一开始就是为他而起的。” “那为什么,师尊又把这个名号给了我?”白难寻疑惑道。 绿荑笑了笑,“因为你跟扶留很像,扶留是东丽太子,你是姜国太子,你们不仅眉眼气质有几分相似,就连爱好都很一致,他也很喜欢弹琴。他自尽后,姜留简直要疯魔了,但好在,后来又遇到了你。” 闻言,白难寻心情复杂。他倒宁愿永远别遇上姜留。 半晌后,他问道,“扶留为什么自尽?” 第11章 山中 白难寻问了这句话后,绿荑脸上的神色陡然阴暗了几分,缓缓道,“他和昊天座下的首席神将苟.合,恰好被姜留撞破。估计觉得丢了咱们长芦山的脸,有愧师尊的教诲,所以就......” 闻言,白难寻面有诧异神色。他复又抬起眼来,看了看画上的人,似乎觉得绿荑刚才说的那番话很是不可思议。 他虽然没有和这位师兄结交过,但看着这幅画,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隐隐地不是很相信,画上之人能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 绿荑走了很久后,他还站在那幅画前回不过神。等窗外风大了些,吹得林稍呼呼作响了,他才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山里的景致。 偶有些奇珍异兽,带着幼崽从树下慢吞吞走过,或在枝头敏捷灵巧地穿梭,踩着树叶,转眼蹿进茂密的林木中去,消失了踪迹。 迎着微风,白难寻抬起手臂来看了看,那上面有一块微红的印记。是上山之时,姜留种在他身上的。白难寻并不清楚这是什么咒印,只知道等它变成紫红色时,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所以为了早日恢复自由身,早日回家,从现在开始,他要加紧修炼! 那时,白难寻并不知道这块印记变成紫红色后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一心想着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每天兢兢业业地修道练功,亲自进山摘香草。长芦山虽是神君居所,没有什么妖物魔物,但却有些毒物和臭脾气的灵兽。比如那蚊虫,大概是久居仙山,养出了灵性,跟凡间的大大的不同,毒性极强,被咬一口能痛上十天半个月。 白难寻初到山上时,不知厉害,被咬得尤其可怜。 这也就算了,有些香草灵芝非常珍惜,遍寻了整座山头都找不着,白难寻不得已,常常要背着竹笼走上几百里山路,将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才能找到一株来。进山前是个美人,进山后就成了野人了。 其实这也能忍,至少只有进山找草时,他才是自由的,他可以短暂地坐在林中弹一会儿琴,引得鸟雀驻足旁听。 那里没有其他人,他不必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地做事。 仿佛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是活着的。 将东西采回去后,后面的活儿才难挨。理香草,制香料等等,不过就是身体劳累些。但炼一昧香,要在火炉前坐上一个多月,他常常被火热的炉火熏得皮肤开裂,眼睛发干。偏偏一刻也不许离开,他连口水都喝不上。 本来这些事,寻常的小仙精灵都可以做,但姜留似乎格外“重视”这个徒儿,凡事都要他亲历亲为,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他似乎就是喜欢折磨白难寻,仿佛虐待这个乖顺的美徒儿能给他带来某种心理上的慰藉似的。 这也就罢了,对着炉子,也总比对着姜留好。白难寻实在难以应付这位喜怒无常的师尊。 有时候结束了炼香以及一天的修道,他累得恨不能倒头就睡,然而刚刚躺下去,绿荑就来唤人了。 白难寻困难地起了身,跟着绿荑走去姜留的炼丹房。 姜留在里面,手持一罐香,正仔细地琢磨着什么。 白难寻被领进去后,就一直在旁边站着,这样的事已经经历过好几回了。他一声不吭,静静等着姜留吩咐,尽管他知道,姜留什么都不会说。 绿荑自己走了,屋子里独留他们师徒二人。 姜留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凝神静思,仿佛忘了这个徒儿的存在。 白难寻就这样,干站着,站了七天七夜,站得腿脚发酸发软,头晕脑胀,却不敢说什么。 因为曾经,他被这样叫过去“罚站”时,斗胆问了一句,结果被狠狠地抽打了几鞭子,姜留几乎咆哮般对他吼道,“没看到我在专研吗?!” 于是,他学乖了,站就站吧,他要尽力学会如何站着且睁着眼睛睡觉。 这一日,“罚站”总算结束,白难寻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姜留的炼丹房。他原本打算去看看宫里饲养的那些灵兽,但是太累了,不得已要先回去睡一觉,等精力恢复了再去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吧。 他穿过中庭,正欲回屋时,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几声凄切的厉叫。 听起来,很像小兽的哀吟,间或夹杂着许多小仙们的呼喝之声。 尽管疲惫不堪,他还是想去看看究竟,便拔腿往殿外走去了。 循着声音,一直走到兽苑外。 抬眼看去,只见十几个小仙,正在围捕一头通体纯白的小兽。那小兽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奇异香味。 甫一嗅入鼻中,眼前便出现幻觉。白难寻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忙秉住气息,将毒素排出。 这只是一头还未成年的小离魂兽,看样子还是一头公兽,所以毒性并不强。 白难寻眼睁睁看着它被十几只利爪擒住,挣扎惨呼,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奄奄一息,被小仙们拖进了兽苑之中。 离魂兽的脊骨是炼造魂香的原料,姜留几百年前走遍八荒,才抓到一头母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能再抓住一只公妖,让它们配对繁殖,这样,他就有用不完的魂香原料了。 白难寻微微呼出一口气,而后拖着脚步离开了这里。 既然抓到了公妖,那当务之急就是让它们繁殖,尽早产下小妖,杀妖取骨后炼造魂香。大概后面这几个月,姜留应过不会再让他进山采香草了。 他可以干些杂活,只希望姜留别再让他“罚站”。 白难寻来到山上已快三年了,手上那块印记加深了几分,渐渐有变成紫色的趋势。这是好兆头,白难寻心中如是想道,那小妖哀戚惨呼所带来的不快,便冲淡了许多。 山上的日子其实和从前的日子比起来,没有太大差别,寂寞且枯燥,还有就是多了一个爱折磨他的人罢了。 有时候他会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但是头顶的鸟儿飞来飞去,就是不飞出这片山,连它们也不知道外面如何。 他像一只被困住的金丝鸟,在这遥远的山林中,寂寞地思念着母亲父王,以及家乡。 自抓到这头公妖后,姜留果然短暂地忘记了折磨他。 白难寻因此得了暂时的闲暇,偶尔看看书,练练剑,弹弹琴,也算恣意。只是,兽苑那边传来的惨呼声,偶尔会令他心悸。 据说姜留为了让这头小公妖尽快成熟,一口气给它灌了许多药下去。 离魂妖这种东西,虽是精怪,但却极有灵性,对伴侣一向衷心。若不是它们心中钟意的对象,决计不会发.情繁殖。 那只母妖是被姜留修理惨了的,倒还听话。然而这头小公妖刚被抓来,倔骨还未除去,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姜留亲自收拾了它好几次,最近才慢慢安静下来。 估计是被打怕了,姜留折磨人的本事,向来很有一套。 没过多久,白难寻便听到离魂妖成功配.种的消息。那几天姜留心情很好,出乎意料地没有叫白难寻去“罚站”。 白难寻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总之,托了那两头妖兽的福,他又清闲了数月。 到三月的时候,偶然听绿荑提了一嘴,那头母妖怀孕后生下了小妖,但只有一头。按照常理,离魂妖出窝时,一胎少说也有三只。 姜留折腾了大半年,才得到一头小妖兽,心情郁闷,没少狠狠修理那两头妖怪。同时,又开始折磨起白难寻来。 姜留给了白难寻一天时间,找到炼制魂香的辅料——一种珍惜的怪味石头。不消说,天黑之前,白难寻没有找回来,又挨了几鞭子。 毒鞭像蛇一样,呲啦啦地咬在他身上。 剧痛钻进了骨髓,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毕竟姜留不是真的想让他找到香料,只是想有一个可以供他发泄的东西罢了。 事后,白难寻简单地给自己上了药,拖着疲惫肿痛的身体回到了房间。他躺了一晚上,眼皮十分沉重,但身上的剧痛却又令他无法入睡。 那鞭子上淬了毒液,伤口要好多天才会愈合。 其实白难寻一开始并不明白姜留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同样都是他的徒儿,偏偏两位师弟的日子比他就好过多了。至少不会动不动被叫去“罚站”,也不会因为犯了小错就挨上几鞭子。 但这一次,姜留鞭笞他时,如疯魔了一般,嘴里骂着“勾.引野男人”“贱.货”这些字眼。白难寻便知道,姜留应该是把对扶留的气,都撒在他身上了。 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更加无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第二天天不亮,又被叫起来制香修炼。 好在,从那之后,姜留又忙着专研让母妖多产的法子去了,心思不再用来折腾徒弟。白难寻一瘸一拐地在神宫中忙碌,洗草,晒草,研磨,守炉子,估计最下等的小仙都没他这么累的。 他坐在炉子前,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印记,又变紫了些。 再忍忍吧,再忍忍,他就能回家了。 窗外又开始刮风,看来山上要下雨了。白难寻便起了身,慢慢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只是他刚刚摸上窗户,便听见一声微弱的鸣叫。 探头一看,只见一只绵羊似的幼崽,正缩在窗台上,低声哀鸣。似乎受了冷,正微微发颤。 白难寻的嘴角温柔地翘了起来,伸出手去,将它捧了进来,一边抚摸着它的皮毛,一边低声询问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说着,走到了炉火边,借炉火的温度替它暖身子。 白难寻只以为这头小兽是山里的灵兽,迷了路,闯进神宫里罢了。 恰好过几天要进山采香草,不如到时候再送回去,寻一寻它的爹娘。这个计划打定了,他便把小兽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给它弄了温热的粥水,擦了皮毛,随后搂在身边睡了个暖和觉。 如此几天,和这小家伙竟养出感情来了。 初时这小兽本来十分害怕,但见白难寻温柔可亲,没有伤害它的意思,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白难寻看书,炼香时,它就钻进他的怀里,趴在那儿玩耍休息,拱来拱去,十分可爱。 白难寻被它拱得痒痒的,哈哈笑了起来,弹了弹它的脑袋瓜,“你这小家伙,我真舍不得把你送走了。” 小兽咩地叫了一声,真如小羊一般,仿佛在回应他。 如此又过了几天,直到他经过中庭时,听见小仙们谈话。 “那离魂兽的幼崽还没找到么?” “这么多天了,怕是早逃进山里去了。唉,可怜那负责看守的人......” “神君打算怎样处置他?赶下山去吗?” “赶下山去都算轻的了!我听说,神君要剔除他的仙骨,叫他重新投胎,还是投入畜牲道!” 闻言,那几个小仙吓得面有菜色。 白难寻也吓了一跳,问道,“那位小仙已经被处刑了么?” “还没呢,惊绝圣子。”小仙回道。 白难寻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走回去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兽,越发觉得这玩意儿就是逃出来的那一只幼崽。因为这几天,它的头上长出了两只小角,跟那离魂兽说不出来的相似。 初时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越看越像,越看越心惊。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要害死了一个人? 惊慌之间,他没能注意脚下,摔了一跤,怀里的小兽也滚了出来。 恰此时,绿荑走了过来,捡起地上的小兽,惊讶道,“惊绝,离魂兽幼崽为什么在你这儿?” 第12章 蛇坑 白难寻慌忙爬起来,将自己是如何捡到幼兽的事解释了一遍,又急急问道,“此事错在我,我能不能去师尊面前求求情,让他放过那位小仙?” 听完,绿荑面露复杂神色,“你只是不知情又刚好捡到它罢了,但说到底是那小仙照料不当导致的,只怕神君不会听你的,还会责罚你。” 话虽如此,白难寻却无法置之不理。 “师尊在哪儿?”他问道。 绿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闻言,白难寻便再也等不得了,再晚一步,那小仙就没命了。他惶惶然,一溜烟往炼丹房跑去。 只不过,姜留并不在炼丹房,也不在制香房。 白难寻找遍了整个神宫,最后在一个偏殿找到了他。当时,姜留捧着一只香炉,正倒在地上抽搐。 满屋都是浓得令人作呕的香味。 姜留倒在地上,浑身痉挛,神色迷离。 白难寻看呆了,他一时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人会是姜留。 这分明是个疯子! 只见他贪婪地捧着怀里的香炉,如中了毒瘾一般,缠绵贪婪地呼吸着那诱人的香味。吸完之后,浑身痉挛得更加猛烈,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呻.吟和呓语,怀里宛如抱着稀世珍宝似的。 简直要多丑陋有多丑陋。 姜留阴毒地瞪着白难寻,仿佛憎恨他打扰了自己一般,那眼神中的刻骨恨意,能将人一寸寸凌迟而死。 但他无法起身,他被这股香味彻底捕获了,怒骂道,“贱人,给我滚,滚出去!” 白难寻心情沉重,拔腿退了出去。 这样的姜留,要他手下留情,简直天方夜谭。 但他还是打算挣扎一下,哀切地恳求道,“师尊,离魂兽的幼崽在我那儿,我那天误捡到的,但我没有认出它来,只以为是山间的小兽,你能不能,不要对那位小仙处以极刑?” 里面没有回话,但白难寻确定自己的声音传进去了,姜留也应该听到了。 半晌后,姜留长长地喟叹了一声,仿佛还沉浸在那糜烂的香氛之中。 “师尊,是我的错,求你了,放他一命吧。”白难寻哀切恳求道。 这次,姜留没让他久等。 不多时,他就出来了。 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仿佛刚才那被撞破丑相的不是他一般。 白难寻看向他,正准备继续开口求他一求,突然间头发便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了起来。他像被扔一只小鸡似的,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可怕的撞击之声。 额头装在石阶上,登时鲜血淋漓。 头发和头皮仿佛分离了一般,白难寻捂着脑袋,痛得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姜留阴冷的声音在上空响起,“把他给我关进万毒坑,关上一个月。” 白难寻脑袋还是晕乎乎的,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他只来得及看清几个靠近的小仙。 接着,便被提溜起来,走了一路,最后被扔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地穴里。 这里又湿又黑,空气中还一股腥味。 白难寻靠着墙壁坐了一会儿,脑子的痛才渐渐减轻了许多,他的眼睛渐渐睁开,然而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脚,并往他身上爬去。 头上也有东西在试探性地触摸他,过了一会儿后,冰冰凉凉的触感便从手臂,大腿,脑袋上传来,好像有很多东西爬到了他身上。 白难寻虽自幼被人侍奉,但上山这三年来,吃了不少苦头,在深山中也见识过不少野兽毒物。 他伸出手来,将自己头脸上的东西抓了一把下来,而后甩在一边。接着掐了个火决,微弱的光辉中,只见他身处蛇窝之中。 地上,天上,墙壁上,一窝一窝,全是缓慢蠕动的蛇。 这些小蛇吐着猩红的信子,冰冷地凝视着他。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白难寻还是难忍恶心之感,他很怕蛇,初到山上时,一只成了精的赤练蛇游进宫中,他怕得不行,最后还是绿荑将其赶走了。 姜留是在惩罚他,毕竟他私藏离魂兽的幼崽这么多天,还撞破了姜留的丑事。姜留恼羞成怒,必然要狠狠地惩罚他的。 只是没想到,是把他扔进蛇窝里罢了。 这些蛇都是剧毒之蛇,本是用来饲养一种食肉的花朵。那花虽然食剧毒之物,但奇香无比,可以用来炼制绝佳的丹药和香饼,并且毒性巨大,作用繁多。 这万毒坑中毒气浓厚,他呆了一会儿,便察觉灵脉渐渐被锁住了。初时还能用微薄的护体真气保护自己,但灵脉一被锁住后,他就无可奈何了。 只能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尽量将这些蛇驱逐得远远的。 可这里,毕竟有太多蛇了。 它们见白难寻不过色厉内荏,很快就一窝蜂涌过来,将他包围。白难寻浑身发抖,奈何再也无法硬着头皮驱赶,瞬间便被这些蛇缠成了粽子。 无数双尖牙钉在他的皮肤里,他痛苦又恐惧地呻.吟着,时间并没过多久,但他已经生出自己被咬成了筛子的感觉。 他害怕,但他也知道,求饶和认错,在姜留这儿是不管用的。 他只能忍耐。 白难寻被人扔进了蛇窝中,对外面的人来说,并没什么影响,日子还是照常过。长芦神宫,还是照常的冰冷阴暗,宛若阴曹地府。 但对白难寻来说,短短一个月,却仿佛过了好几百年。 当他被拖出来时,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了。 绿荑将缠在他身上的小蛇扒拉下来,而后把他运回了屋子里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上了一遍药,又强行撬开他的嘴,灌了一大瓶丹药进去。 期间,昏迷的白难寻曾短暂地醒过来一次,但只是费力地睁了睁迷惘受惊的眼睛,而后又闭上了。 嘴里还念叨着听不清的话。 绿荑神色不变,井井有条地做完这一切后,就离开了这儿。 第二天再来看他时,只见他已经醒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像个无助的孩子。 绿荑走近后,抬起他的下巴看了看,脸上的伤痕还是很多,平白将一张美丽的面孔给毁了。掏出专治伤疤的药来,为他涂抹了一遍。 这药十分管用,决计不会留下疤来的。 白难寻并没被吓傻,只是有些失落罢了,他首先打破了沉默,问道,“那个小仙怎么样了?” 绿荑平静道,“剔除仙骨后交由地府,打入了畜牲道。” 闻言,白难寻哑声问道,“为什么?” 绿荑没有说话,而是在他对面坐下了,半晌后,才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一回气。 谁能回答他为什么呢? 绿荑在姜留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答案。只能猜测,也许姜留生来就是个这样的人吧。 白难寻又问道,“小妖呢?” 绿荑平静道,“被杀了,取出了骨头,制成了魂香。” 白难寻的眼眶微微发红,虽然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这人,就是天生的心软,善良,容易自责。 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绿荑便叹道,“你怎么就闯进去了?好歹在外面听听动静,看看他在干什么再进去。你不知道,你师尊是个极好脸面的人么?” 白难寻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地板。 绿荑又道,“几十年前也有一个小仙,他本来是个凡人,修炼了几百年才飞升到天庭,姜留喜欢他制香的本领,便向昊天请求,将他讨到了长芦宫来。结果那小仙也是误闯入姜留的寝殿,撞破他食香的丑相,被打得身死魂灭......要不是你是他徒儿,只怕你也没命了。” 白难寻哑声道,“所以,我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吗?” 虽然残酷,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不错。” 绿荑走了,白难寻又要开始干活。 姜留可是“心疼”他得紧,该他干的活全部堆积着,一件也不少。 白难寻拖着伤躯,将香草洗净,晒干,打成沫,又干了许多其他杂事,等空闲下来,已经是午夜了。 他没有睡意,抱着琵琶,登上神宫之顶。 素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琴弦,泠泠之音如云如雾,飘渺凄清。 白难寻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哀伤,他仰望满天星河,眼眶渐渐湿润。 正是伤心时,偶然间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个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人正望着他。 那人身形峻拔伟岸,眉眼深邃,面目俊朗,是一副来自异域的面孔。白难寻怔了怔,他好像有些眼熟,当年在姜留神庙里见过一面,后来与他同乘一车。 好像是叫沉枫。 白难寻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一细看时,“沉枫”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抱着双肘,看着星空。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润坚定,好像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给予了白难寻无限的力量。 “寻儿,不要害怕。” 白难寻怔怔地望着他,讶异道,“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沉枫”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他们两人相顾半晌,白难寻也笑了起来,一如几百年前,幼时相望那般默契。 白难寻看着他,正想再说几句话,然而,“沉枫” 的身影却渐渐化作星光,消失于夜空之下。 白难寻愣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妄图伸出手去抓握,然而什么都没抓到。 他像个小孩一样,霍地起了身,紧张地对着空气叫道,“你去哪儿了?快出来。” 他丢下琵琶,蹬蹬蹬地跑下了楼,在神宫里一通疯蹿,到处乱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只知道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出来呀,别让我找你了!” 从兽苑跑到花园,从花园跑到药圃,将整个神宫找遍了,最后跑了出去,对着茫茫林海,大叫道,“哥哥!你在哪儿啊?!” 泪水从眼角寂寞跌落,没来由的伤心痛苦。 风儿呼呼,林涛漫卷。 良久后,他才慢慢地醒过神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心中疑惑,他刚刚在做什么?他在叫谁哥哥? 在这儿呆呆站立了片刻,便拖着伤躯,慢慢走回殿中。 沉枫快来疼老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蛇坑 第13章 换皮 山中不知岁月,不知不觉间,白难寻便在山上呆了差不多快七年了。 手臂上的印记越来越深,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而不是紫色或红色。白难寻举着手臂,沉默地看着,他心道或许他就快离开这儿了。 他放下袖子,又探头往屋内看去。 屋里什么都没有,因为姜留将那位“贵客”请进了密室中交谈。 白难寻知道今天要研制一种特殊的香料,所以早早地来这儿等候。但是恰好碰见姜留“待客”,他不得已等在外面,同时也很好奇,那个需要姜留亲自接待的人,到底是谁。 来这儿五年,从没见姜留将哪位神君放在眼里过。 大概因为姜留模样俊美,出生高贵,生来就是天神吧,所以他对天庭那帮同僚,不是瞧不上人家的模样,就是瞧不上人家是凡物修炼上来的,要么就瞧不上人家粗鲁不文。 据说连勾陈帝君,他都没放在眼里过。 能让他亲自接待的,三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白难寻不想去猜测姜留接待的是谁,片刻后,密室中的人走了出来,他慌忙闪躲进旁边的柱子后。 姜留亲自将那锦衣华袍,面如冠玉的人送出来,走在他稍后方的位置,状似随意道,“这事再简单不过,帝君放心吧。” 紫微“嗯”了一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明白了。” 既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要是被姜留发现,他躲在柱子后面意图偷听他们讲话,那一定吃不了兜着走了! 白难寻慌不迭绕路逃得远远的,过后再假装姗姗来迟。 待姜留将紫微送走后,他才和小师弟一起,乖顺地敲了门,进了屋。 姜留端坐在炼香房内,抬起眼来,看了看低眉顺眼,走进来的两个徒弟。他的目光不同寻常地一直黏在白难寻身上,阴冷刻薄,令人脊背发寒。 白难寻也察觉到了异常,他只觉得今日师尊盯他盯得尤其多,那深沉的目光好像下了毒一样,令他浑身都不安了起来。 难不成,他又做错了什么? 可在山上这几年,他早已学会了谨慎和自省。仔细回想了一下,除了早上偷听他们讲话,实际上也没听到什么,再没做其他事了,大概也没有被发现,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是他长胖了?他这几天食欲很好,吃得很多,姜留对徒弟的要求就是要好看,美貌,要是长胖了,决计也会挨罚的。 白难寻硬着头皮抬起头来,偷偷看了看姜留,发现他又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研磨香料了,便放了心。心道,一定是他想多了。 遂静下心来,慢慢用锋利的锐物将石料刮下来。 这种银白色的石料有一股微弱的臭味,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在长芦神宫的,但因为其特殊的用途,姜留便把它用来制成印泥。这种印泥不是一般的印泥,而是施加咒术时,标记咒印的东西。 师弟笨手笨脚,搅拌泥料时,不小心渐了一点出来。他慌忙用手去擦拭。 姜留冷冰冰看了一眼,缓缓道,“小心,施加咒术的印记一旦上身,便成为咒印,臭味会吸引秽物。” 闻言,师弟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一脸惊慌,毫无长芦神宫子弟的风度。 姜留懒得责罚他,只皱眉道,“也不必紧张,擦干净就行了,咒印只有种在魂魄上才会发挥最大作用,而且需要被接种之人自愿接受才行。” 师弟这才放下心来。 白难寻闻言,却陷入了沉思。 谁会答应将这种咒印种在自己的魂魄上呢?那不是找死吗? 他心里想着其他事情,手上的功夫便大意了起来,一个不小心,便被挫伤了手指。鲜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溢出,又扑簌簌滚落在地。 白难寻察觉疼痛之时,那血水掉落之地,突然长出了几只绿芽。 绿芽转瞬就抽条拔高了,再一睁眼时,眼前赫然几株珍稀的香草。 “师兄,你没事吧?”师弟关切地询问道。 白难寻摇了摇头,这种事,他早已见怪不怪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的血液可以令植物繁茂,还会凭空长出十分罕见的香草来。 姜留冷声道,“把手抬起来我看看。” 白难寻知道他想看那个印记,便把衣袖挽上去,将手臂递到他面前。 姜留扫眼一看,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竟然破天荒地芦出一抹笑来,“比我想象的快。”顿了顿,起身拍了拍衣袖,说道,“晚上来找我。” 晚上的时候,白难寻忐忑不安地又去了炼香房。 姜留在那儿等着他,随后不发一言,领着白难寻,穿过中庭花园,沿着一条通往地底的石阶,走到了一个阴暗的地下宫殿中去。 这宫殿估计因为身处地底的原因,阴暗潮湿,四壁都是青苔。此外,还爬了不少的藤萝绿蔓,蘅芜杜若,杂草森森,仿佛坟墓一般。 正中爬满苍苔的石台上,躺着一个白衣人,额间点着一抹浮云印,双眼紧闭,双手静静地放在腹上,眉宇间带着些忧伤神色,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眼下,这个美人儿就像睡着了一般,躺在石台上,一动不动。 但白难寻知道,他早就死了。 看到那抹浮云印时,他就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 他是扶留。 没想到师尊还留着他的肉.体,大概还是因为不甘吧。 白难寻静静沉思,如是想道。 然而姜留并无任何痛惜神色,他冷眼扫了一眼台上的人,说道,“他没你有天资,我费了几百年功夫,才把他这具皮囊养出来,没想到,他竟然背着我和野男人苟合,玷辱了这具肉.体。” 虽然早就知道扶留死于自尽,但白难寻还是鬼使神差,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师尊,是你杀了他么?” 姜留没有动怒,冷笑了一声,“我才不屑于杀一个贱货,脏了我的手。”顿了顿,又道,“我不过是给他下了个咒,令他再也无法弹琴罢了。” 白难寻听在耳朵里,只替扶留难过。 对一个爱琴之人来说,不能弹琴,大概比杀了他还难受。可更令扶留绝望的,大概还是姜留有意无意的羞辱和逼迫吧。 在姜留几百年的控制下,扶留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件物品,一件独属于师尊的物品。师尊的厌恶,令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以才会自尽。 想通了这一点,白难寻只想加速逃离姜留身边。最好是,与他再无瓜葛。 姜留又道,“不过你放心,咒是种在他的魂魄上的,但他的魂魄早就散了,□□上不过残留了一点痕迹,你日后只需要要一条白布,将手心裹住,也是可以弹琴的。” 为了让白难寻自愿献出皮囊,姜留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把你的皮给我,你穿上扶留的皮,就可以回家了。” 姜留紧紧地盯着白难寻,生怕从他脸上看出不愿意的神色。毕竟,要想炼出令四海八荒迷醉的惊绝圣香,就得保证这具肉.体是纯洁的,没有残留任何怨气与秽物。 如果白难寻稍有一丝不愿,势必残留下怨气,最终功亏一篑,姜留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难道你不愿意?”他危险地问道。 白难寻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就是献出自己原本的皮囊罢了,比起留着自己的皮,他更想赶紧离开姜留,离开这个地方,回去见母亲和父王。 “师尊,我愿意。” 闻言,姜留总算是松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纯真笑意。 他继续道,“你不用担心穿上这副皮囊后,没办法回到姜国皇宫,为师早将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你的父王母后,还是会认你当儿子的。” 白难寻没有深究他这番话的意思,而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姜留便道,“那就开始吧。” 白难寻先是被泡进了药桶里,而后又被泡进了冰水中,最后又弄出来被一些香草鲜花蒸了半天。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馒头,被即将要吃掉他的人折腾来折腾去。 最后,姜留和他呆在密室之中,足足关了一个月,才大功告成。 白难寻穿上新衣,走出来,在镜子前照看了一番。 额头上的浮云印记温柔恬淡,衬得他像个仙风道骨的神君。 其实他并不觉得有多怪异,扶留的气质和眉眼本就与他有些相似,他只觉得这副躯体,还算舒适。 临走前,他对姜留道,“师尊,我能把琵琶带走吗?” 姜留笑了笑,“当然可以,这把琵琶是上古神器,要是你道行高深,能弹奏出雷霆之曲出来。这把琵琶,就送给你了。” 白难寻点了点头,“谢谢师尊。” 姜留亲自送他下山,将白难寻彻底送出山门时,白难寻还是秉承应有的礼节,说了一番客套话,最后道,“多谢师尊二十多年的栽培,师尊大恩大德,徒儿永世难忘。” 姜留目有深意地笑了笑,“嗯,放心吧,你回去后仍然会是太子,我已经把多余的人,都除掉了。” 除掉?这话听着怎么都不是好话。 白难寻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师尊?” 姜留接着道,“你走之后,你父王原本又有了一位太子,他已经六岁了。”接着又转口道,“不过我前几天下了个咒,把他弄死了。” 白难寻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他,“师尊,你在说什么?你杀了我的弟弟吗?” 姜留的唇角扬起一抹残酷的笑意,“他不死,你就不能当太子了。我这是为你好。” 而后,冷漠决绝地转了身,回宫了。 山门应声合闭,留下怔在原地的白难寻。 第14章 人头祭 姜国离长芦山并不算远,但是白难寻一路浑浑噩噩,走了好多天都没走到都城。临走前,姜留说的那番话就像恶咒一样折磨着他。 姜留弄死了他的王弟,弄死了姜国的新太子。现在,他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太子要回去了,臣民们会怎样看他?会不会认为害死新太子是他的主意?唯一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的只有父王母后,和一个小内侍,可现在,他连模样都变了,父王母后又会怎样看他? 白难寻不敢去想,心中忐忑,腿脚便慢了起来,索性不再御风疾行,而是沿着官道慢吞吞地行走。 之前速度快,心中又烦闷,所以他没注意到环境的古怪之处,现在落到地上了,才陡然惊觉景色的萧条衰败。 自从进了姜国国境内后,植物便枯萎了许多,甚少能看到绿油油的草木和田野。与刚刚经过的那几个小国相比,简直就像是从仙洲到了贫瘠的地府。白难寻长期处于青翠葱茏的长芦山,陡然看见这副景象,着实讶异了一番。 天气阴沉,土壤开裂。明明气候不热,却像是遭了大旱的样子,偶有几只零星的蝗虫在荒草丛中飞蹿。这才三月份,委实不该是这副灾荒样子。 白难寻挥开逼近的蝗虫,走到路边,看了看那散发着恶臭的东西。 是几具尸体,静静地伏在路边,不知死了多久了。 蚊虫嗡嗡乱飞,蛆虫和尸液遍地流得遍地都是。白难寻还算冷静,施了个法术,令尸体翻了个身。如眼所见,是几副诡异的死相,只见它们的脸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脓包,脓包里涌动着无数蛆虫,像一个养蛊的器皿。 除了脸,身上高一块第一块,应该也是遍布这样的脓包。 白难寻知道,即便是腐烂也不可能是腐烂成这个模样,他们一定死于某种凶猛的瘟疫,或邪恶的咒术。 他燃烧了一只通灵符,召唤出几只地,将这些尸体掩埋了。而后,看向京都的方向,一路荒芜,面色忧愁。 白难寻不再想其他的,加快速度,往最近的城镇赶去。路上遇到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儿,趴在地上哭泣,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满是泪痕,看起来饿了好多天了,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看见白难寻走近,下意识地就伸手,好似要寻求抱抱。 他身边不远处,便是两三具尸体,被蝗虫和野狗啃食了大半,其状凄惨。白难寻便将小儿抱起,顺手将尸体掩埋了,而后赶紧入了城。 城中人口也不多,大多闭门锁户,或是病歪歪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这个模样俊美,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年轻人。 白难寻原本只想找个客栈住下,将这小儿喂饱,然而走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客栈。 他只好在路边坐下了,掏出水和几粒药丸来喂给了小儿,将他的小命吊住。随后又将他的衣裳扒下来一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发现了许多脓包,不过大概因为年纪小的原因,这些脓包并不严重,应该有医治的可能。 这小家伙瘦不溜丢的,白难寻一个手掌就能把他托起来。 心疼地擦了擦他的嘴,温声道,“慢点吃,我还有。” 小儿将药丸捧在手心里,像只小猫似的小心翼翼地舔着,模样既可怜又可爱。白难寻将他抱在怀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儿嗫嚅了几声,白难寻没有听清,大概这个年龄的孩子说话都是这样,囫囵不清的,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难寻心疼地捏了捏他的脸,心道这孩子的亲人都不在了,如果不是被他刚好遇到,只怕这孩子也活不下来的,于是笑了笑,温声道,“就叫你大宝子吧,我小时候,母后也是这样叫我的。”顿了顿,又道,“你以后就跟着我了,大宝子,你要叫我哥哥哦。” 正说话间,突然,街头传来喧嚷之声。 白难寻转头一看,只见一群官兵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粗暴地将门砸开,蹿进了居民的屋子里,三下两除二揪了个人出来。 刚才还在门槛上闲坐的人看见官兵来了,急得拔腿就跑出了家门。 白难寻不知发生了何事,忙站了起来。 只见这群官兵挨家挨户,蛮横地揪了人出来,但都是些老弱妇孺。另外也有一些人家,刚刚还闭门锁户,现在直接自己打开了门,好像在迎合官府,主动押了人出来。 内中有个妇人被家人押着,边哭边挣扎,妄图逃脱,被为首的官兵一拳砸在头上,就晕了过去。然后像被拖牲畜一样,拖进了囚车中关了起来。 一个小男孩哭着跑了出来,估计是那妇人的儿子,他揪着官兵的衣袖,哭道,“大老爷,不要埋我妈妈!求求你了!” “滚一边儿去!”黑瘦的官兵给了他一记窝心脚,将小孩儿踢得老远。 那小孩儿顾不得痛,又慌不跌爬了起来,揪着刚才将那妇人押出来的两个男人身上,哭道,“爷爷,爹爹,你们救救妈妈呀!不要让他们把妈妈埋了!” 那两个人面黄肌瘦,满脸麻木,好似行尸走肉一般,闻所未闻,最终拖着痛哭的小男孩回到了屋里,复又将门锁上了。 白难寻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样子,那妇人并没犯什么罪。 只见官兵转眼间,又抓了十几个人出来,像只公鸭似的,粗暴地嚷嚷着,“遵国主令,朝廷现在开征今春的人头祭,都给我老实点,死你一个,活你一家,有什么好哭丧的!” 为首的那个官兵拿着户籍册核对了一番,说道,“有几户家里没人,要么逃出城去了,要么还在城里藏着。你们这些人,见他们回来了,主动把他们扭送到官府,否则差的人头,就让你们出!” 侥幸又逃得一死的百姓,惶然地看着官兵像蝗虫一样,抓了人离开了。 人群中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哽咽,而后便是长久的,宛若坟墓般的寂静。 白难寻立即抓了个人询问道,“请问一下,官兵这是在干什么?人头祭是什么东西?” 那人用了无神采的眼睛看了看他,“外地人吧?” 白难寻不想多事,点了点头。 那人苦笑了一声,“这年头,大家都恨不得逃出姜国去,竟然还有外地人往这里面钻,真是奇怪。” 白难寻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城外路上的尸体,都是逃荒出去的难民么?” 那人不愿多言,“你自己跟去看看不就是了。” 说罢,回屋关上了门。 白难寻立即带着大宝子,悄悄地跟在刚刚那批官兵屁股后面,见他们七拐八绕,最终将几大囚车的犯人拖到了一宽阔的所在。 那地方背面就是官府的牢狱,此刻,又有几路官兵拉着几大笼囚车过来了。里面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灰头土脸。有的人抓着牢笼,麻木地看着外面,不闹也不哭,好似已经死了一般;有的人眼睛里尚存一丝神采,不过却是绝望和惊恐,他们拍打着牢笼,向天呼唤,“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啊,我们不想死啊!” 官兵嫌他们吵闹,抬脚猛地一踢笼子,“叫什么叫?!再叫第一个埋了你!” “囚犯们”被他一恐吓,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了。 不过内中有一个年轻人,一边哭一边嚎叫,“去他娘的国主!留在这儿是个死,逃出去也是个死,早知道早逃出去投奔赵仁,或许还不会死!” 其他人只觉得这人一定是吓傻了,果不其然,牢笼被打开后,两个官兵强行将他拖了出来。 一个头戴黑色尖帽,身披黑袍的人拿着鞭子,冷冷一笑,阴森森说道,“早干嘛去了?”话落,扬起鞭子,狠狠地照他的头脸上摔去。 现场传来声声不绝的惨叫,凄惨可怖,不忍耳闻。那些闹腾的“死囚”果然都安静下来了,既然都是个死,还不如死前少受点罪呢。 那尖帽子足足鞭笞了一个时辰,直到将这年轻人打得浑身是血,晕死过去后才堪堪住手,将鞭子顺手扔给了一旁的官兵,说道,“看好这些人,先冷他们几天再说。” “是,大人。” 尖帽子一个巧燕翻身,轻飘飘上了马,驾着马慢慢从囚笼边经过,小眼睛冷冷扫视了一遍绝望的死囚们,啐了一口,“一群贱民,吃不饱穿不暖的,这样的日子活着有什么意思,杀头是你们的福气......” 马蹄哒哒,渐渐走远。 白难寻隐去了身形,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待天色渐暗,守人头的官兵开小差去了后,他才显出身形,靠近了囚笼。 为了不被发现,他特意选了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这辆囚笼里,只有几个老人,两个小孩儿。 他们此刻都没力气闹腾了,麻木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人,估计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判了极刑,所以竟然忘了向白难寻求救。 白难寻掏出水壶递了进去,“老人家,你要喝水吗?我这儿还有一点。” 那头发花白凌乱的老人颤巍巍接了过去,仰头将水一饮而尽,随后慢慢把水壶还了回去,虚弱道,“外地人吧?赶紧逃吧。” 白难寻不解地看着他,“我是姜国人,只不过在外游历了几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官府为什么要抓你们?人头祭是什么东西,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老人抬起混浊的眼睛看了看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长叹一声,“若是给个痛快也行,偏偏要先不吃不喝,风吹雨淋,挨上七八日才会把我们拉去活埋。” 白难寻困惑道,“我记得国主仁人爱民,姜国一直都很富庶和平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老人徐徐道,“人头祭,就是献给邪神的祭品。” “邪神?”白难寻更加不解了,同时还很震惊,“你是说有邪神作祟?姜留神君护佑的地方,什么邪神这么大胆?!” 老人无奈一笑,“姜留?他根本就不理我们,咱们已经六七年没拜过他了。” 六七年,正是白难寻离开长芦山的时间,这么说,姜国从他离开的那一年起,就差不多开始乱了。 那为什么,姜留不告诉他? 白难寻从不敢憎恨姜留,但此刻,却隐隐有些愤怒。 “七年前,姜国突然起了一场瘟疫,染病的人最开始四肢无力,身体发热,而后开始咳血,干呕,咳得厉害的时候能把内脏都咳出来,一直咳上七天,最后咳得再也吐不出血了,人就没了。” 老人缓缓说道,“大家拿这场瘟疫毫无办法,就连国主也不幸染病。眼睁睁,看着人越死越多,不久后,来了一个指点迷津的人,他说,是因为姜国龙脉所经之地,冲撞了地底的邪神,是邪神发怒,要让我们亡国,解决之道,便是向邪神献祭三千人头。” 白难寻问道,“难道人头祭就是从那时开始征收的么?” 老人点了点头,“最开始那三千人头是用的各地的犯人,人头献祭过后,瘟疫突然消失,身患咳血之症的人自己就痊愈了,国主便把那指点迷津的人奉为国师。唉,大家都以为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但是没想到第二年,姜国足足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河水冲垮河堤,形成洪水,所过之处,淹死了不计其数的人。” “那个国师说,是邪神又发怒了,咱们又得给他献人头!并且这次要一万个人头!但是那年牢房里已经没有犯人可杀了,国主和王公大臣们便决定,征收祭邪税,就是在民间征集人头。至于哪家该献上人头,完全由当地的官吏说了算。他们想抓谁就抓谁,借机索取贿赂,压榨百姓。如果不想死,就只有用重金贿赂他们,或者买一个‘替头鬼’。” 白难寻不解地问道,“替头鬼?” 老人叹了口气,“就是买别人家的头,让别人顶替他们受死。”顿了顿,又道,“此后每一年,这个邪神必要发作一次,不是闹饥荒,就是发大水,闹瘟疫。” “今年又是闹什么?”白难寻眉头紧皱,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事情竟会在姜国的土地上持续这么多年。 老人用混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植物枯萎,牲畜死绝,庄稼不长了。” 白难寻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姜留不管事,你们有向其他神君求援吗?” “呵,”老人悲惨一笑,“这些年来我们把诸天仙神求了个遍,没一个愿意搭理我们,姜国,早就不信神了。” 听了这话,白难寻十分不解。这事匪夷所思,因为要是有一个拯救万民的机会摆在眼前,天上的神君可是抢着来做的,那可是大大的功德,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 奈何他不是神仙,不能即刻飞到天上去,抓着那帮光吃饭不干活的神君问个明白。 顿了顿,他又问道,“那个邪神到底是谁?” “不知道,只听说他住在地底。” 白难寻沉默了半晌,而后往里面看去,只见里面还有一个少年,抱着一个幼小的女童,麻木地看着他,好似已经失去了希望。 白难寻不忍地问道,“小兄弟,你是被抓进来的?还是被家里人送进来的?” 因为这小孩儿太年轻了,官府即便征人头也是抓老人,家里人也不太可能把子女送进来。 那小孩眼眶湿润,“叔伯把我当‘替头鬼’卖来的,邻居家给了他十两银子。” 那小女孩奄奄一息地趴在哥哥怀里,眼皮半睁半闭,毫无神采地盯着白难寻。 白难寻摸出了一瓶丹药递了进去,说道,“我这里有些糖丸,喂你妹妹吃了吧。” 不用猜,这小女孩也应该是被他叔伯主动送上来的。 囚笼里的人估计长期饥饱不定,所以分了糖丸后一个狼吞虎咽就没了。 白难寻又看向老人,“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逃走?” 老人叹息道,“你从外地回来,看到路上的尸体了么?那些都是想逃出去的,但被邪神诅咒而死。只要想逃走,就会浑身长满流蛆的脓包,最后脓包破裂而死。”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听说有些人逃出去后找到了百里封星,勉强活了下来。” “百里封星又是谁?” “民间起义领袖,姜国的新神。” 话落,头顶上便落下一抹阴影。 白难寻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头戴黑尖帽,身披黑袍的人,手持鞭子,正阴阴地看着他。 “哪里来的臭道士,这么关心这些贱民的死活,不如你选一个人,当他们的替头鬼吧。”尖帽子甩了甩皮鞭,阴惨惨地说出这句话。 话落,几个官兵从黑暗中蹿出来,正准备将白难寻捆起来,然而还未触碰到他,便被一股猝然涌出的力量卷了起来,远远地丢了出去。 尖帽子立刻后退几步,用鞭子指着白难寻,怒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有人闹事,快给国师传信!” 那小官差慌不跌爬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纸鹤,往天上一甩,纸鹤便往京都方向飞去。 白难寻不等他们通风告信,挥手一抓,那只纸鹤便被一阵狂风吹回,落到了他手上,随后又被一串凭空燃起的火焰烧成了齑粉。 尖帽子见状,仓皇地正了正帽子,麻溜地翻到马背上去做出一副随时逃跑的样子来。不过他并没立即逃跑,毕竟自己可是这儿说一不二的老大,遇到一个没什么来头的野道就吓得屁滚尿流,那也太没面子了! 他强撑着脸,说道,“臭道士到底想干什么?!” 白难寻摸了摸背上的琵琶,皱眉道,“放了他们。” 尖帽子厉声道,“放了?这些人可都是邪神的祭品!你要救他们,到国主面前去说!” 白难寻温声道,“我当然会去国主面前说,但在这之前,我要放了他们。” 说完,那些囚笼上的锁链啪嗒一声,悉数掉落,囚笼被打开后,里面的人争相逃了出来。三三两两抱头逃窜,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只有那个老人,看了看白难寻,叹道,“你放了我们,但我们也无处可去,迟早还是会被他们抓回来的。” 白难寻道,“老人家快离开这儿吧,我会去国主面前求情,另外寻找对付邪神的法子。” 那老人闻言,便颤颤巍巍离开了。 尖帽子惶急地看着人头逃离,将皮鞭无力地挥打了起来,“快给我追呀!愣着干什么!” 那些官兵看着白难寻,犹豫再三,正准备动作时,却突然腿脚一酸,无力地瘫倒在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空中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 白难寻自制的软骨散香,可杀人于无形之中。但他并没杀死这些官兵的打算,毕竟他们也只是按令行事的普通人罢了。 白难寻抱着大宝子,缓缓道,“毒性不强,你们只是腿脚无力而已,过一个月就好了。” 说完,他两步上前,提着那尖帽子就遁入了空气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人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