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的重量》 第1章 不就是带个孩子?(1) 唐雅琪满是眷恋地亲了亲女儿柔软的发梢,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不舍。 睡梦中的四喜无意识往她的怀里蹭了蹭,藕节似的手臂环住她的脖颈,带着浓浓的依恋,含糊不清呢喃着,“妈妈,香香。” 她浑身一颤,指尖轻轻抚过四喜稚嫩的脸,不敢想象,女儿将来找不到自己,会是怎样的局面? “晚安,我的宝贝。”唐雅琪微微颤抖的声音,夹杂着酸楚痛苦。 人刚退出房间,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好半晌,她沉沉地吸了口气,手背迅速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开始收拾行李…… 滴答滴答的钟表声,在死寂的客厅里中回荡。 枯坐沙发上的唐雅琪,身影在昏黄的壁灯下显得格外落寞,空洞的目光落在大门,等待着那个本该回家的身影。 每一秒的流逝都如此漫长,短针指到2时,她的心也随之坠入谷底。突然,门锁转动划破寂静,伴随着‘吱呀’一声,浓重的酒气如狂风骤雨扑面而来,呛得她直皱眉头。 还未等她开口,周毅已经踉跄着跌进卧室,烂泥一般瘫在床上。 站在房门的唐雅琪,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曾经让她无比依赖,如今却陌生得可怕的男人,忽然哽咽着,“我要和你离婚。” 周毅双手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的感觉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含糊应了句,“明天再说。” 又是这句敷衍她的话! 唐雅琪拳头攥得发白,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决绝,语气中再也没有犹豫动摇,“我说,我要和你离婚!”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的挽留、震惊,甚至连一句质问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趴在床上,背对着她,鼾声如雷。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自嘲笑了下,苦涩无奈低吟着,“呵,唐雅琪,你还在期待什么?” 他向来是婚姻中的透明人罢了。 工作,工作,无休止的工作。 从今往后,就让他永远陪伴工作好了! 天刚擦亮,曙光破晓,万物都还沉浸在睡梦中。突然,急促响亮的闹钟铃声炸响,震耳欲聋,声声不止,穿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小懒虫,快起床!小懒虫,快起床!……” 它不厌其烦的狂轰滥炸。 只是任凭呼声嘹亮,床上的小人儿依旧不为所动。 ‘哒’地一声,嘈杂的铃声戛然而止,重归宁静的房间里,悄然响起沉沉的叹气声,“四喜,闹钟铃声响了,不是告诉过你,要赶紧关掉?” 床上的小人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眼帘,朦胧中看见面前的高大身影,噘嘴嘟囔,“妈妈呢?” 昨夜,周毅为了公司业务,接待了一位重要客户,推杯换盏,酒兴正酣。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听见女儿的问询,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唐雅琪那决绝的面容,“我要和你离婚!”心窝猛地刺痛,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冰冷铃声,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人接听。 他终是无奈地放下手机,留了条信息,“你去哪儿了?” 嚷嚷着要离婚,莫名其妙把孩子丢给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就不明白,他每天为了这个家早出晚归,付出了多少! 如今公司拓展了新项目,他刚刚升职做项目经理,位置都没捂热,这种关键时刻,她还闹脾气,耍性子? 不就是带个孩子,又不上班,这很难? 他心情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仍耐着性子安抚女儿,“妈妈出门办事去了。” 四喜闻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希冀,径直坐起身,“哦,那今天是机器人爸爸送我去幼儿园吗?” 幼儿园? 这三个字如遭重击,周毅愣了片刻,恍然回神。今天周三,确实是女儿去上幼儿园的日子,“对,爸爸送你去。” 话音刚落,四喜开心地蹦下床,像只欢快的小鹿直奔洗手间,“好耶!机器人爸爸要送我上幼儿园!” 看着女儿兴奋不已的身影,周毅的心底已是五味杂陈,“你几点前要到幼儿园?” 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满嘴牙膏泡沫的四喜,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8点。” 周毅低头看了眼手表,长针正稳稳地指向4,时间充裕,尚有40分钟,“爸爸给你做早餐,你先洗漱。” 转身进了厨房的他,开始忙碌起来…… 兴匆匆用毛巾抹完脸的四喜,充满期待赶到厨房时,正看见她的爸爸略显笨拙,一蹦一跳如临大敌,手持锅盖宛若英勇的战士,遮挡热油四溅,挥舞的锅铲小心翼翼地翻动食材。 懵懂无知的四喜,看着爸爸这副‘英勇’无畏的姿态,止不住地拍手叫好,“机器人爸爸,你真像美国队长!真帅!” 突然被女儿夸赞是个英雄,周毅早已是喜上眉梢,得意回应,“是吗?嗷!嗷!嗷……” 止不住声声惊叫,伴随着噼里嘭啷,‘咣当’,坠落在地的锅盖滚到四喜的脚边,她刚要蹲下身子去捡,已经被周毅急忙制止,“你快出去,爸爸在煎蛋,会烫伤你的。” 捂着鼻子的她,轻轻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污染颗粒物?烧焦……”疑惑的刚欲探头张望,‘砰’地一声巨响,周毅迅速关上厨房大门,“没事,你坐在餐桌上等爸爸,早餐马上就好。”眼瞅着门外的小人儿不为所动,不由得催促,“快去,爸爸很快就出来。” 不消一会儿,一杯牛奶、两片面包、一根香蕉摆上桌。 四喜的目光在这些食物上停留片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口,“机器人爸爸,你不是给我做了煎蛋?” 笑得特别坦然的周毅,信手捏来编了个理由,“爸爸突然想起来,家里的鸡蛋不是谷物鸡蛋,你吃了会对身体不好,晚些时候爸爸去超市给你买新鸡蛋,做最好吃的煎蛋给你。”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说罢,他将盘子迅速推到四喜面前,“快吃吧,赶时间去幼儿园。” 四喜嘴里嚼着干面包片,吐字不清地说着,“机器人爸爸,你别忘了一会儿还得给我扎头发。” 周毅低头看了眼悄无声息指到6的长针,声音有些着急,“你怎么不早说?” 梳子刚奋战在四喜的头上,她已委屈瑟缩,“机器人爸爸,你弄疼我了。” “抱歉,爸爸轻一点。” “痛!”四喜又忍不住叫了起来。 “绑橡皮筋拉扯时会有些痛,很快就好了,我的小公主!你别动了,再动的话,头发又要松了!” 少顷,四喜终于从周毅的手里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跑到镜子前,只见两个小辫,一边高高翘起,如同欢快的小鸟,另一边却低低垂落,宛若羞怯的花朵。 镜中两道细眉越皱越深,小脸蛋写满嫌弃,“机器人爸爸,你不会扎头发?” 小手正欲扯落‘奇丑无比’的杰作,周毅见状,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我的小公主,要迟到了!还有不到二十五分钟。明天,明天爸爸一定给你扎个最漂亮的小辫!爸爸保证!” 见女儿一脸不悦,周毅急忙挽回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伟岸形象,开始辩解起来,“爸爸可是男孩子,从小到大,哪里有机会扎头发,所以嘛,第一次能扎成这个样子,已经算是很厉害的了!” 皱眉,撅嘴,四喜终究没有再头发上较劲,只是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机器人爸爸,我要拉臭臭。” 周毅闻言,心中不由得一紧,瞥了眼毫不留情向7奔跑的分针,声音透着几分急促,“什么?快去。” 焦急等待的周毅,忍不住催促,“你快点!还有十八分钟,要迟到了!” 卫生间外,传来阵阵踱步声,“四喜!赶紧!”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恨不得要把时间从空气中拽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四喜带着略微哭腔的声音惊叫,“机器人爸爸!我的便便整到裤子上了!” 周毅心底猛地一沉,但很快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硬是挤出一个笑,“没事,就一点,爸爸给你擦干净。” 四喜的脸上明确写着拒绝,小嘴巴撅的老高,“我不要穿,太臭了!我要换裤子!” “唉,别拖了,我们赶时间,要迟到了。”话未尽,周毅竟看见她已经利索地脱掉裤子,光秃秃地与他对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表盘,那根长针已经像发了疯一般地向前冲刺,即将抵达数字9。焦虑的情绪在胸腔涌动,但他仍然努力保持镇定与冷静,“行!换,现在就换!” 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推动的周毅,在狭小的抽屉里翻箱倒柜,四处搜寻校裤,心急如焚,略带烦躁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你妈妈究竟把校裤放在哪儿了?” 心绪截然相反的四喜,平静清晰地回应着,“在我床头的柜子里,所有校服都在那。” 周毅迅速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果然看见整齐叠放的校服。他拾起校裤,迅速将其抖开,“你怎么不早说?” 她耸了耸肩,满脸无辜,“你也没问我呀?” “行!行!我的小祖宗,快换上,我们要迟到了!” 明明应是春风拂面,带着清晨特有的芳草味,他却汗流浃背,仿佛置身火炉边,炙热难耐。 着急忙慌的大手紧紧牵着拖拖拉拉的小手,终于如愿推开了房间大门。 第2章 不就是带个孩子?(2) 却在这时,‘哐当’一声,如同惊雷撼地,扫把伴随着簸箕重重地砸在楼道,尖锐刺耳的谩骂声直刺人心,“你从始至终就没有一点家庭责任感!” 周毅带着女儿本该充满希望去往幼儿园的路上,此时却蒙上了难以言喻的阴霾。 愤怒,无法遏制地倾泻而出,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大门被狠狠甩上,穿着一条鲜艳夺目大花四角裤的江念川,正狼狈地站在门口叫唤着,“希西,你听我解释,先开开门。” 就在这时,他看见隔壁房正欲出门的一大一小,顿时满脸错愕,目光在周毅和四喜之间游移,双手忽然局促地捂住紧翘的屁股,尴尬无奈堆起笑脸寒暄,“赶着去上学呢?” “对,快迟到了。”周毅识趣地未曾多言,赶紧扯着女儿进了电梯,门未阖上,忍不住探头张望的四喜已然纯真直接地朗声追问,“机器人爸爸,叔叔阿姨是在打架吗?”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很是震惊的周毅,果决否认,“不,叔叔阿姨是在……在探讨家庭责任的话题,就像妈妈不给你吃冰激凌,你不听时,妈妈也会拔高音量。” 他故作轻松的语气,想要打消女儿的疑虑。 只是,四喜透过即将阖上的电梯缝隙,目光紧紧地锁定楼道,不解追问,“可是妈妈不会朝我扔扫把、簸箕,更不会把我赶出家门。”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 唐雅琪的突然离去,造成了周毅面对婚姻时的敏感脆弱,生怕刚才那一幕,就此在四喜的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赶紧开口,“那是阿姨催促叔叔快去扫地,虽然方式与妈妈教导你的不太一样,但是每个人处理问题也不相同,我们要学会尊重和理解。” 眼瞅着四喜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周毅赶忙岔开话题,“行了,我们要迟到了,得赶紧出发!” 他刚坐上驾驶位,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导航,指尖在屏幕的搜索页面滑动时,突然愣住。眼角余光不经意间透过后视镜望向后座的女儿,声音里隐隐约约透了丝歉意,“你们幼儿园叫什么名字?” 四喜明亮的眼镜里尽是纯真,不假思索回答,“老城中心幼儿园阳光分园。”话音刚落,她又笑嘻嘻自告奋勇起来,小手因兴奋拍打起座椅,“我认识路,可以给机器人爸爸指路。” 周毅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毫不吝啬赞扬,“好,那今天就让我的小导航员带路。” 然而,美好的愿景总是与现实大相捷径,汽车刚汇入主道,才发现车流如织,早高峰的拥堵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车辆缓缓前行,如同蜗牛在泥泞中挣扎。 四喜眼瞅着岿然不动的车流,终于意识到时间迫人,“机器人爸爸,你开快点,我要迟到了!” “你快点嘛!” “幼儿园要关大门了!” “机器人爸爸!” 磨人精似喋喋不休的噪音,前方路况不尽如人意,手表上濒临指向12的长针,更是让周毅压抑了一早上的急躁终于按捺不住,宣之于口,“爸爸已经开的很快了,这不是堵车,谁叫你出门前还拉臭臭,耽误时间?” 四喜听了,小脸不服气地皱成一团,眼睛里闪烁着委屈的泪光,“可我每天出门前都拉臭臭,妈妈也能准时送我到校,机器人爸爸为什么不可以?” 登时一噎的周毅,看着那张气鼓鼓的稚嫩小脸,心中涌起一股柔软,妥协地笑了笑,“行,行,是爸爸的不是,马上到了。” 车缓缓停靠在校门口,周毅探出头,对着保安堆起笑脸,“麻烦开下校门,孩子要迟到了。” 保安大爷不疾不徐看了眼指到2的长针,刻意纠正,“是已经迟到了,现在几点了?8点就要到校,下次早点。” 尴尬无奈的周毅,赶紧赔不是,“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保安大爷遥控着徐徐收拢的电闸门,嘴里不忘碎碎念叨着,“孩子妈可不像你这样,头一次送孩子上学,晚点这么多。孩子头上的两根小辫是你扎的吧?嗯,实在埋汰。” 老实听训的周毅,尴尬地笑了笑,竟反驳不出半个字。 保安轻摇了摇头,“快进去吧,别耽误孩子上学。” 背着书包的四喜,兴匆匆地进了校门,不忘同周毅挥手告别,“机器人爸爸再见。” 周毅的声音带着几分叮嘱,“放学后乖乖等在小海豚驿站,爸爸来接你前,不要乱跑。” 头也未回的四喜嚷嚷着,“知道了。” 然而,保安大爷的叹息,却如针扎进周毅的心底,令他无法辩驳,“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心底被一记无形重锤的周毅,抹了抹额际上的细汗,目光追随着那道娇小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野里,方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琪琪每天都要面对这位难搞的保安大爷? 也不知道她平时和保安大叔说了什么? 以至于保安大叔竟然认识四喜,知晓他是头一次送孩子上学。 他刚上了车,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 奈何,电话那头除了一遍又一遍的冰冷铃声,再无其他回应。他有些恼羞成怒,指尖在屏幕上跳跃急促地留下简短的信息,“接电话!” 碧空如洗的天际,连丝浮云也不曾逗留,阳光带着几分灼人,炙烤得他焦躁不安。 目光犀利的周毅,视线落在唐雅琪闺蜜廖颜的电话号码时,毫不犹豫拨了过去。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叫琪琪接电话。” 廖颜简短直接回应,“不在。” 周毅的嘴角忽然微微上扬,透了股了然的意味。廖颜果然没有追问缘由,他更加断定,唐雅琪十有**在她家。于是,语气强势更加斩钉截铁,“我知道她在你那里,叫琪琪接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隐有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廖颜的嘀咕声,“你们家透明人长了千里眼?” 熟悉的声音尽显疲惫,带着无奈与叹息,“他在诈你。” “啥?”廖颜的声音有点懵。 简短“喂。”的一声,电话两端的人,仿佛被无形的线紧紧相联。 汽车极速行驶在繁华的街头,周毅心底挂念着即将赶到公司后的行程,焦虑感攀升,此刻时间紧迫,唯有挑重点地说,“我们公司承接了动漫《焚仙》的大制作,我要加班加点做角色建模,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四喜。” 唐雅琪的声音平静如水,轻轻吐出一句,“然后呢?” 没有得到预想的答案,周毅皱了皱眉,硬着头皮追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略作思忖,口吻淡淡地建义,“你可以考虑请个保姆,这样……” “不行!”周毅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她,语气坚决,“你先照顾四喜这段时间,等我忙完这个项目,再和你说?” “呵。”唐雅琪忽然笑了,笑声里透着无法言尽的讽刺,也不知道是在对他,还是自己的低语,“《神将》的时候,你说的也是这句话。你是觉得,任何时候,我都像个不知疲惫的陀螺,在原地打转,无止休地等你回家?” 熟悉的国贸中心街景匆匆划过眼帘,高楼大厦的轮廓愈发清晰,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周毅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语气里透着不解和隐隐的焦躁,“我不是也在为这个家努力奋斗?每个月工资我都有老实上交,我不明白,不就是在家带个孩子,怎么就成了难以承受的重担?” 唐雅琪的声音很轻很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需要的是个保姆。” 这个问题,令周毅不得不承认,确实出现在他们的婚姻中频率过高,他觉得实在不需要继续浪费时间,“琪琪!孩子需要妈妈!” 唐雅琪似乎被这句道德绑架的话语彻底激怒,“孩子需要妈妈,又是这句话!人人都说,孩子需要妈妈!怎么没有人提,妈妈需要自我!我只是我,我是唐雅琪!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陪衬!” 她的声音在车内回荡,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周毅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相识于大学,恋爱长跑,终至结婚五载,向来性情温婉的她,即在使争执中,也从未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刻。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我没有这个意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她浓重的鼻音,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决绝,“是,你嘴上没有这个意思,你的行为一直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也不止是四喜的妈妈,我还是薛秀芬的女儿,我的妈妈希望我成为社会的栋梁,而不是尚在苟且。” 她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直刺他的心脏。周毅的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方向盘,指节泛白。他想要辩驳,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无从说起。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积蓄出最后的力量。一字一顿,清晰坚定地说出了那个决定,“周毅,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要和你离婚!” ‘嘟’——,一声忙音,电话被彻底掐断。 “琪琪!琪琪!”周毅的呼唤声在汽车里回响,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电话那头的忙音像是冰冷的嘲讽,刺得他耳膜生疼。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车头犹如猛兽出笼,狠狠撞上强行并道的前车。巨大的冲击力让周毅的身体猛地前倾,安全带紧紧勒住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妈的!”周毅愤怒地破口大骂,积压在他内心的暴躁,在这一刻宣泄而出。他猛地推开车门,脚步踉跄地走向前车,眼神里燃着一团火,朝着早已懵然坐在驾驶室的司机咆哮,“你他妈开车不看路?” 话音刚落,忽然转过身的他,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车顶,双手捂头,痛苦地趴在驾驶室外。 实在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即将升职,本应庆祝高歌,可为什么如今是这种局面? 为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3章 不就是带个孩子?(3) 一场出乎意料的车辆剐蹭事故,等到出具完事故责任认定书,保险专员手持文件夹,神色从容地姗姗来迟。 周毅的目光落在来者身上,瞬间愣住,“江念川?怎么是他。” 江念川的出现,忽然给这场阴翳的事故现场增添了几分戏剧性,明明他的身影格外挺拔,可是今早,他穿着鲜艳夺目大花四角裤衩,捂着屁股的窘迫形象,仿佛又映入周毅的眼帘。 西装革履的江念川,目光扫过事故现场,随即落在周毅身上,脸色骤变,原本从容的神情瞬间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两人对视瞬间,江念川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清晨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他惨遭女友踹出家门,紧捂屁股,被邻居亲眼目睹自己被‘家暴现场’的卑微模样。 如今只叫他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忙完事故鉴定,面上洋装镇定,硬着头皮勾起戏谑的笑,“你知道的,女人总有那么几天激素失调,我身为男人,总归要让着点。” 前一刻刚被唐雅琪无情撩了电话的周毅,苦涩无奈似寻得共鸣,“你说得对。” 江念川递了只烟。 周毅摆手拒绝,“不抽,谢谢。” 自顾自吞云吐雾的江念川,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有些飘忽地陷入了某种回忆,“你是不知道,我每天跑业务有多忙,往往回到家都半夜了。今早,我未来岳母大人要来,我不过就赖了下床,没能及时打扫卫生,就被她埋怨。” 轻挑眉梢的周毅,目光如炬,忽然抓住话语重点追问,“你前几天怎么没想到提前收拾?” 见他竟然没顺着自己的话站队,江念川有些埋怨地说,“兄弟,你怎么就不关心一下我这颗受伤的幼小心灵?太不会安慰人了!” 周毅登时一噎,想到今早的阵仗,不由得委婉提醒,“你说的是,千万提防,指不定她会九阴白骨爪。” “唉!你是长了千里眼吗?竟然未卜先知,知道她还真会那九阴白骨爪!”说罢,瞪大眼睛的江念川满脸震惊,迫不及待扯开衣领,凑到周毅眼前,势要让他亲眼见证这场“战斗”的惨烈。 只见三道抓痕赫然印在他的胸口,触目惊心。 同样遭遇,对方的小日子着实过得比自己更加凄惨,文斗不够还武斗,也不知是否上演过全武行? 有战友对比,周毅忽然觉得心底有了莫大安慰,唐雅琪是真的好,平日里温柔如水,善解人意。如今,不过是在同他耍些小性子,离家出走几天罢了。待她消了气,自然会回家。 想到这里,周毅不禁美滋滋地扬起嘴角,心中阴霾瞬间消散。 忽然,突兀的声音呵斥,“啧,你们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掀衣,一个看得眼睛直突突,注意点影响,别污染了市容,要脱衣服就回家去脱。” “就是,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周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急于撇清关系,“我和他不熟,只是邻居,今早出门,见他穿了件鲜艳夺目的大花四角裤被老婆家暴,现在只是确认伤势,仅此而已。” 江念川的幼小心灵,受到无尽暴击,一脸不可思议地委屈控诉,“天呐!死相,你说的是人话吗?为何每次有外人在场,你就急于同我撇清关系,昨晚,你那般猴急爬上我的床,怎么嘴巴甜得像抹了蜜?” 周毅愣住,“???” 不怕事大的江念川,不依不饶,愈发洪亮的嗓门,势必要让全世界听见他的‘委屈’,“大哥大姐,你们都给我评评理,这人说真心爱我,只是羞于世俗不敢公开表露。可是,你们听听他刚刚说的话,这算哪门子的爱?” 周毅脸色铁青,“!!!江念川!我劝你善良!” 围观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嚯,原来还是个负心汉!” “长的人模人样,竟然是个人渣!” 任是见惯风浪的周毅,面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无赖,也被逼的束手无策。他的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急于向围观者解释,“你们别走!别走!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鄙夷的目光,刺痛周毅,猛地一脚踹在旁边轮胎上,厉声质问,“江念川,你什么意思?” 旋身坐回驾驶室的江念川,车窗半开,懒洋洋地挥手告别,倒镜中的猖獗笑脸,十足像个痞子,“兄弟,你在人前曝光我穿了件鲜艳夺目的大花裤衩被家暴,又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轰’地一声,油门踩到底,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只留下一阵尾气和扬起的尘土。 周毅眼睁睁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拳头忽然重重砸在汽车大顶,咬牙切齿咒骂,“他妈的!” 今天究竟是什么鬼日子? 晦气! 周毅火急火燎赶到公司,已临近中午,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撒下柔和的光辉。 《焚仙》这部动漫的制作正处于关键时刻。从最初的概念构想到如今进入制作阶段,团队历经波折,终于找到了投资,人员也刚刚组建完毕,但放映许可却迟迟未能下来。 周毅深知,自己能从项目小组长坐上新项目的头把交椅,是王董力排众议的结果。他生怕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变数,导致多年努力付诸东流,辜负了王董的信任。 办公室里,团队成员忙得不可开交。键盘声、鼠标的滑动声此起彼伏。明明是午休时间,但是一份份快餐仍摆在电脑桌前,无人问津。 门口最近的工位上,陈蕾眼尖地发现了刚走进办公室的他,关切追问,“毅哥,你回来了!听说你今早出车祸了?没事吧?” 周毅微笑一笑,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小碰撞,人没事,就是走保险耽误事。” 陈蕾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周毅简单和同事们寒暄了几句今日车祸的始末,才转身进了王董的办公室。 王董正坐在宽阔的办公桌后,见到周毅进来,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完好无损,脸上的紧张神色也渐渐舒缓下来,“阿毅,见到你人没事,真是太好了,这一早上,我的心是七上八下,就怕你出什么意外。” “让王董担心了。” 他拍了拍周毅的肩膀,玩笑似地叮嘱,“我可是向董事们打了包票,你比万姜更适合担任项目一把手,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意外。《焚仙》项目涉及后续三个亿的资金,这种项目没有个三、五年,你是不可能再有这种机遇。”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语气也严肃了几分,“做好了,以你三十出头的岁数,在动漫圈子里的未来,只会无可限量。” 周毅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平日里,王董的慷慨激昂总能激发他的热情,让他不由自主咽下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大饼’,然后诉说一番陈词滥调。 可今天,周毅的脑子装的尽是女儿翘首以盼等待他的眼神,以至于脱口而出,“王董,我今天需要正常下班,要赶到幼儿园接孩子放学。” 话一出口,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脸上布满震惊的王董,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what?”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错愕与不解。 周毅登时一噎,只是话已说出口,断无回头路,“我需要接孩子。” 王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经深呼吸,才勉强平复内心的波动,掰着手指头,滔滔不绝陈述,“阿毅啊,我给你数一数,放映许可的审核、故事情节的打磨、分镜的细致规划……你告诉我,哪一项不需要你亲自坐镇、把关?” 这抹声音越说越高,以至于有些烦躁地追问,“你老婆呢?” 他很想继续追问,你父母呢? 你岳父岳母呢? 只是未开口,王董已经想起周毅提及的过往——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岳父母远在异地,解不了这近火之急,如噎在喉的王董不得已哑火。 不敢表露分毫的周毅,迅速寻了个借口,“她生病了,在家休息。”他生怕王董误解,又补充了句,“我接孩子回家后,一定加班赶工,确保今日的工作计划分毫不差完成。” 眼瞅着王董神色缓和许多,周毅即刻郑重地承诺,“王董放心,《焚仙》这个项目,我必定倾尽200%的努力,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王董冷硬的目光彻底软化,透露出一丝理解,“很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欣慰地再三嘱咐,“记得尽快落实放映许可的事,这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周毅点了点头,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身埋头于桌上,仔细收拾那堆关于最新放映许可的繁杂资料。 就在这时,陈蕾敲响了办公室门。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周毅,刻意眨了眨眼睛,讨好似地笑说,“王董,今天下午我想请假。” 王董的眉头瞬间皱成一团小山,沉沉地吐出一个单词,语气夹杂着明显的不悦,“what?” 陈蕾愣了愣,显然没有预料到王董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看向周毅,仿佛在祈求他的援手。她却不知,前有周毅撞铁板,这位铁面无私一心只有事业的工作狂王董,此刻正愁气没地方出。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默。 王董冷硬的神情更加严肃,“今天下午还有个会议总结。” 明知这话的意思是在委婉拒绝,陈蕾仍不死心开了口,“王董,幼儿园刚才来电,说小冬发烧了,我需要立刻送他去医院。” 请假的话语刚落下,便迎来了王董毫不留情的训斥,他秃然拔高音量,浓浓的怒意失望充斥其中,“陈蕾!你是不是觉得工作很清闲?难道你不知道,《焚仙》的项目刚启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你身为团队的一员,对项目的责任心在哪里?” 见她欲言又止,王董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语气坚决果断,“你应该把孩子交给家里人安顿好,否则会跟不上进度。” 眼瞅着周毅向她直摇头使眼色,心中已是五味杂陈的陈蕾,每每想到正高烧不退的孩子,哪还有心思投入工作,“是,是,王董教训的是,只是今天特殊情况……” 王董冷冷打断,“你上周四也说是特殊情况,上上周、上个月,还需要我调出你的出勤表?陈蕾!我明确告诉你,我们这里是动漫制作公司,加班是常态,你若是无法平衡工作与家庭,我劝你趁早改行!” 工位上探头张望的同事们,见那扇紧闭的门缓缓开启,齐刷刷缩回脖子,动作整齐划一,摆正姿态。 陈蕾失魂落魄地坐回工位,头顶上的灯光突然‘咔哒’一声灭了。 正愣神之际,周毅将一个U盘轻轻放在她桌上,低声道:“里面有项目备份,你看一下。” 那双黯淡的眼眸里骤然透出了亮光,陈蕾攥紧U盘,像握住了救命稻草。 周毅朝她怒了努嘴,又比了个‘嘘’的手势。 陈蕾眼眶一热,会意地弯了弯唇角。 下午的会议总结,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拖延到了夕阳洒落余晖,熄灭的日光灯下,早已不见陈蕾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不就是带个孩子?(3) 第4章 不就是带个孩子?(4) 周毅风尘仆仆赶到幼儿园时,天边最后一抹光亮也悄然隐没。 小海豚驿站的长凳上,四喜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身影映着空旷的屋子,显得格外单薄。周围静悄悄的,幼儿园往日的欢声笑语随风而散,只留下一片沉寂。 四喜远远看见周毅时,眼睛里闪烁的耀眼亮光,像黑夜中的明灯,灿烂,夺目,“机器人爸爸!机器人爸爸!” 她雀跃地蹦起身,挥舞着稚嫩的小手,仿佛前一刻眼底的落寞消散无踪。然而,唯有那微红的眼角,还隐约残留着委屈害怕的痕迹。 弯下腰的周毅,充满歉意与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同老师挥手告别,四喜紧紧拉着周毅的大手,蹦蹦跳跳地走着,“机器人爸爸,晚上我们吃什么?” 愧疚感充斥周毅心头,满脑子都是想要从物质上弥补女儿,考虑到下班高峰,他柔声询问,“你饿不饿?你先陪爸爸去超市采购,爸爸给你买好吃的?” 听见有好吃的,四喜立马乖巧附和,“好耶!我还不饿。” 饭点逛超市,是周毅精心策划的错峰策略。超市内,少了往日的熙熙攘攘,他推着购物车,手捏采购清单,步履匆匆和时间赛跑。饭后,还有放映许可的工作,等着他加班加点完成。 四喜则像只小尾巴跟在他身后,时而踮起脚尖去够货架上的商品。路过冰柜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小手扯着他的衣角,不肯放行,“机器人爸爸。” “嗯?”周毅起初没明白她的意图,直到瞧见她那直勾勾恋恋不舍的眼神,果断推开冰柜,“你想吃哪种口味的?” 她那万分纠结的小脸,迅速露出灿烂的笑脸,只是下一刻,又犹豫地说,“冰激凌用测糖仪检测的话,甜度会超标。” “???”周毅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追问,“你说什么?” 四喜一本正经复述了遍,“冰激凌会让测糖仪的甜度爆表。”生怕他没听懂,迅速从书包里取出随便携带的测糖仪,晃了晃,“妈妈说,只要入口的东西,都需要监测。” “!!!”满脸不可置信的周毅,禁不住心底吐槽,唐雅琪究竟教了四喜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莫不是职业病犯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和蔼可亲地笑说,“在爸爸这里,不需要测糖仪,想吃就吃。” “真的!”四喜宛若辰星璀璨的眼眸令周毅的心底不自主变得柔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咳嗽一声,机智反问,“你先答应爸爸,晚上不吵爸爸工作,自己安安静静地玩,好不好?如果能做到,爸爸就给你买冰激凌。” 四喜想也未想,爽快答应,“好!我不会吵机器人爸爸工作的,四喜是个乖宝宝,一定听话。” 一根冰激凌,换一整晚宁静,简直是天大的划算。暗自窃喜的周毅,觉得这笔“买卖”实在是赚大发了。 回到家的周毅,坐在电脑桌前,沉浸在繁忙的工作中。 独自留在卧房里摆弄玩具的四喜,不过五分钟的光景,就将之前对周毅的承诺抛诸脑后。 她抱着心爱的玩具,闯进了周毅的书房,怯生生地问着,“机器人爸爸,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很害怕。” 周毅停下手里的工作,无可奈何安慰,“那你进来吧,到矮几上玩,记得不要打扰爸爸工作。” 四喜的小脸,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可惜的是,想象总是美好。 四喜的到来,如同狂风暴雨,彻底打破了宁静。活泼天真的她,一会儿拿着救护车在房间里追逐嬉戏,嘴里不忘嚷嚷着‘哔卟哔卟’。 周毅叹了口气,提醒,“四喜,小声点。” 四喜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连忙捂嘴,朝着手里的救护车嘱咐,“嘘!小白,我们要小点声。” 然而,宁静只是短暂的。 不一会儿,一架飞机呼啸而过,径直砸到周毅的肩膀,他头也未回,沉声道:“四喜,你的飞机砸到爸爸了。” 踮起脚尖的四喜,抱紧飞机,轻声细语,“嘘!大头,我们要小点声。” 终于,战区从地面蔓延到了天空,扩大到房间每一个角落时,周毅彻底绷不住,严肃质问,“四喜!你不是答应过爸爸,吃完冰激凌自己玩的吗?” 她愣了下,小脸瞬间浮现出愧疚不安,“对不起,机器人爸爸。” 四喜的反应,刺痛了他,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瞬间熄灭,唯剩下酸楚无奈,深吸一口气的他,努力让语气变得平和,“爸爸明天需要提交很重要的资料,正在赶工,所以你乖一点,不要打扰爸爸,好吗?” 四喜点了点头,脸上写满认真和歉意,乖顺地坐在地上,摆弄着一个皮球。却没想到,高弹的皮球,如同脱缰的野马,‘砰’地一声,不偏不倚,砸中周毅的电脑。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电脑重重地摔到地上,屏幕闪了两道刺眼的雪花,随后‘啪’地一下子黑屏,所有的努力、心血,瞬间化为乌有。 周毅压抑一整晚的愤怒,如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爆发出来,“四喜!” 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说着,“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我做了一整晚的资料,全部作废!全部作废了!你前面是怎样答应爸爸的?吃完冰激凌,自己玩!结果呢?你说话不算数!” 四喜被吓得浑身一颤,满脸惊恐,颤微的嘴唇抖了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妈妈!我要妈妈!”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夺眶涌出,哭声震耳欲聋,拧眉蹙目的周毅满是愧疚、心疼,抱起她柔声安抚,“对不起,是爸爸不好,别哭了,爸爸不是故意凶你,乖,先别哭了。” 蜷缩在他怀里的四喜,哽咽呢喃,寻求安全感似的不断重复,“呜呜,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周毅被念叨久了,忽然眼睛一亮,“爸爸给你拨通妈妈的电话,好不好?” 瞬间,泪水戛然而止,四喜发出两声细碎的抽泣,坚定地说着,“好。” 周毅郑重嘱咐,“记着,一会儿视频,你看见妈妈,一定要告诉她,你很想很想她了,还要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见四喜似懂非懂,在努力消化话里的意思,他的玩笑里带了几分认真,“你若是不问,妈妈可能就没那么快回家了,你难道不想早点见到她?” 四喜一听,急了,“我很想妈妈,很想,很想!” 完美! 周毅已经在心底乐开了花。 “四喜找你。”他发完短信,视频通话的铃声,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嘴里不忘再三提醒,“记得爸爸说的话。” 拨通视频那一刻,四喜的眼睛里布满璀璨星光,抑制不住雀跃呼唤,“妈妈!” 周毅如临大赦般,迅速将手机塞进四喜的手里,急忙转身,打开家里的备用电脑,投入紧张的工作。 四喜,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与唐雅琪相依相偎,共度了整整四年三个月的时光,仅一天分离,她已十分思念孩子。 四喜生怕妈妈就像爸爸说的那样,迟迟不回家,故而刚见到人,已经嚷嚷着追着,“妈妈,四喜好想你呀!你什么时候回家?” 任何一个妈妈,在听见孩子诉说对自己的思念时,心中都会涌出柔情,唐雅琪心底酸楚,却只能避而不答,“妈妈也很想很想四喜,我们家四喜是个乖宝宝,今天可有按时吃饭?” 四喜喜笑颜开诉说,“有的,有的!我今晚吃了好大一盆咖喱牛腩,还有橙汁、薯条,饭后机器人爸爸夸奖我,还给买了冰激凌。” 唐雅琪听完直皱眉,“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冰激凌的甜度超标,晚上吃了会闹肚子。何况橙汁、咖喱牛腩的PH值也超标,并且不易消化。” 四喜生怕她生气,慌乱地迅速甩锅,“是机器人爸爸给我吃的。” 唐雅琪的目光越过四喜,落在那个在电脑前忙碌的背影。她怎会不知,周毅这个五谷不分的‘大男孩’,独自带孩子,约莫只有下馆子这一条路。至于这通视频,不过是周毅为了让她哄孩子,不要打扰他工作的借口罢了。他从来就是这样,一心扑在事业,每每提及照料孩子,总是习惯性地推脱,丝毫没有身为父亲的责任心。 唐雅琪并未揭穿他的伎俩,注意力倾注在四喜的身上,自然而然询问起四喜是否有按时吃饭?在幼儿园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四喜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讲述今日的点点滴滴。 唐雅琪静静聆听,埋藏在她心底的念头愈发清晰,只有经济独立,即便婚姻走到尽头,她也能够挺起胸膛争取到四喜的抚养权。 然而,带着四喜,她无法兼顾工作,更没资格谈抚养权的问题,只有狠下心肠尽快安定下来,对四喜的未来才有保障。 这通视频,在温馨与欢笑中不知不觉聊了二十分钟。唐雅琪正准备安抚女儿,再结束通话,周毅却突然回头,质问道:“你平日是怎么教育女儿的?竟然让她监测一切入口的东西,然后,她今晚还言而无信。” 唐雅琪闻言,彻底气笑了,毫不留情戳穿他的小算盘,“你到现在才甩出这个问题,是想让我继续在视频里给你带一整晚的孩子?” 周毅在屏幕那头,似乎被她的直白怼的语塞,唯有讪讪笑着,死不承认,“我只是觉得,你身为四喜的妈妈,应该关注她的教育。” 顿了顿,他的话里带了丝辩解,“我就问你,她明明答应我,吃完冰激凌,晚上不打扰我工作,可最后呢?她是不是言而无信?” 唐雅琪懒得和他争执,只是温柔嘱咐,“四喜,你乖乖的自己玩,不要打扰你爸爸工作。等到了睡前,爸爸一定会奖励你一袋小饼干,好不好?” 四喜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仿佛看见美味的小饼干在向她招手,坚定期待地说,“好!我在睡前一定不会打扰爸爸工作。” 唐雅琪将目光转向周毅,调侃提醒,“下次让一个四岁的孩子做出承诺,记得先反思自己,不是我的教育方法出了问题,是你太笨。” ‘嘟——’地一声,视频通话被切断。 周毅与四喜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性开口,“你自己玩,不要打扰爸爸工作,到了睡前,爸爸奖励你一袋小饼干?” “好!”干脆利落说完话,四喜果断收拾玩具,小跑到了角落里,取出抽屉里的一沓酸奶空盒子,垒起了高高。这一幕熟悉的场景,令周毅震惊不已,不禁忆起当初他在《神将》中设计的一堵城墙。 前有四喜模仿唐雅琪环保工程师的职业习惯,日常中的点点滴滴,四喜又何尝不是耳濡目染着他的工作。 周毅的嘴角不知何时微微扬起,不再多言,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原本预想的五分钟袭扰他办公的景象再也没有上演,四喜头也未抬,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酸奶空盒子搭建的城墙越垒越高。到了此刻,周毅不得不惊叹,带孩子竟然也需要斗智斗勇? 第5章 不就是带个孩子?(5) 周毅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工作中,偶尔抬头,瞥了眼悄然流逝的时间,四喜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捧着那袋几乎见底的小饼干,他温声提醒,“四喜,时间不早了,你该刷牙睡觉了。” “机器人爸爸,你帮我挤牙膏,我一个人害怕。”四喜话音刚落,牵着他的大手。 指尖传来的热度,令他微微一怔,不同于往日的温热,他连忙用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果然,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传来,再用耳温计探测后,刺目的37.6度定格在显示器上,瞬间,周毅慌了心神。 突如其来的低烧,他显得手足无措。 最重要的,他丝毫没有照顾孩子发烧的经验。 他在脑海里努力回想,唐雅琪都是怎么照顾四喜发烧的? 大半夜的低烧,是否体温会持续升高? 体温多少度才需要用退烧药? 是否要立刻带她去医院? 一连串问题,像潮水在他的思绪中翻涌,心急如焚拨打唐雅琪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莫可奈何发了条短信,“四喜低烧37.6度,你不接电话,还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信息刚刚显示送达,唐雅琪的视频通话请求骤然跳了出来,他没有丝毫迟疑,接通视频,直奔主题,“四喜现在这个情况,需要给她吃退烧药吗?” 唐雅琪摇头坚定地说,“超过38.5度才需要吃退烧药,四喜现在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有没有流鼻涕、咳嗽这些感冒症状?” 周毅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回想起四喜今晚的状态,确定道:“精神百倍,看着活蹦乱跳的,完全没有感冒的迹象。” 唐雅琪思考片刻才说,“突然低烧,结合你今晚给四喜吃了咖喱牛腩、果汁、薯条、冰激凌,我初步推断,可能是肠胃不适引起的低烧。” 周毅想也未想,甚是不悦地反驳,“咖喱牛腩、果汁、薯条、冰激凌都是些常吃的食物,我不认为会引起低烧!你想多了。” 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唐雅琪依旧耐着性子解释,“咖喱牛腩十分油腻不易消化,饭后大半夜的,你还让孩子吃冰激凌,冷热刺激,自然会引起肠胃不适。” 眼瞅着他皱眉不语,她也不想在如何引起低烧的原因上较劲,语气里丝毫没有责备,只余下耐心指导,“你让四喜泡个热水脚,肚脐眼用棉花沾湿藿香正气水敷上,再放个热水袋暖暖。若是体温持续升高,超过38.5度,吃了退烧药仍不见转好,那就得考虑送医院了。” 周毅听后,紧皱的眉头丝毫不见舒展,反而质疑,“泡脚,敷热水袋,这些真的有用?你以前的工作不是环保部门?怎么对治病这么了解?” 听完这话,唐雅琪忽然自嘲地笑了,那抹笑容里满是疲惫,话语里讽刺意味十足,“我不是你,身为人母,四喜每一个生病的夜晚,都是我睁眼到天明,希望你有点为人父的常识。” 仿佛就在等着她这句话,周毅登鼻子上脸交代,“既然你那么清楚四喜的身体状况,她都生病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赶紧回家照顾她?” 面若冰霜的她,嗓音凉凉地说着,“周毅,不会照顾孩子就学着点,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惯着你一辈子。你该学习的是,如何对孩子负责。” 话音刚落,‘嘟——’地一阵忙音,只留下一室寂静。 今日他与唐雅琪的三通电话,最后皆闹得不欢而散,惨遭对方嫌弃并撂了电话,他不禁后知后觉反思,是否他真的对唐雅琪缺少理解? 这个问题的答案尚且不及思考,低头就看见四喜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莫可奈何的周毅才不甘地提桶接热水,并按照唐雅琪所言一一行事。 倚在门边陪伴四喜泡脚的周毅,可谓忧心忡忡。 今天以前,他从未意识到带孩子竟会有如此多的琐碎不易。 在他的想象中,每天陪伴四喜的日子,不应该是充满欢声笑语,十分清闲? 至少他每天忙碌后回到家中,所见皆是唐雅琪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书,一副恬静安逸,享受亲子时光的模样,而四喜独自坐在角落里玩耍,是个不吵不闹的乖宝宝。 那为何今天他独自带孩子状况频出? 不应该呀! 一定是他带孩子的业务不熟练,才会有焦头烂额的错觉。 每日天蒙蒙亮,四喜去幼儿园,到了下班时间方归,他不过是陪伴晚上罢了,能有多难? 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在他的心底悄然升起,作为父亲,他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四喜,现下要认真思考的是如何平衡时间。 只是,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如同一盆冷水。 四喜正低烧,明天无论是在家,还是去医院,都需要人陪护,那他上班怎么办? 请假? 可是《焚仙》的项目刚启动…… 难道真像唐雅琪说的,需要请个阿姨全程照顾四喜?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的脑海,就被他狠狠地摇头否决。这个结果,曾经可是被他无数次否决,他怎能低头,输给唐雅琪? 不就是带个孩子,他可是在事业上顺风顺水的周毅! 突然,浸泡在温水中晃荡着小脚丫的四喜开了口,“机器人爸爸,我放了好多个臭屁,好臭哦。” “噗嗤——”又一个响亮的大臭屁,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面对‘突发状况’毫无经验的周毅,忐忑不安地观察四喜的反应,只见她的额头上隐隐浮现细密的薄汗,他的心头不由得一紧,连忙伸出手背试探四喜的体温,触碰到她的额头时,一股不可置信瞬间涌上心头。 他不敢相信,连忙拿出耳温枪测量体温,随着‘滴’的一声轻响,体温计上显示的数字竟然正常了! 周毅觉得不可思议。 不就是泡了个热水脚,敷了个热水袋? 怎么可能治好了发烧? 他甚至正在思考明日上班是否请假。 可是现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相信。 四喜揉搓着惺忪的眼睛,忽然唤道:“机器人爸爸,我困了,要听睡前故事。” 瞬间从思绪中醒神的周毅,迅速拿来毛巾擦干她的小脚丫,“好,爸爸抱你上床。” 四喜躺在柔软的床上,嘴里嚼着维生素糖,随着书页翻动的轻漫声,眼皮渐沉,呼吸匀成小小的起伏。 暖黄的灯光笼罩着睡梦中的四喜,周毅替她掩好被角,刚将绘本放回书架,眼角余光便瞥见桌上歪倒的画册。 随意翻动,稚嫩的笔触下,每一页都写着一个数字,及同一个身影——一个捂着肚子流泪的女人。 画册的末尾,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妈妈。” 周毅的心猛地一缩,终于认出了那痛哭的女人竟是唐雅琪。 最后一页的角落还有两个数字,“16天。” 他下意识数了数页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六页。 四喜画这些,是想说唐雅琪这十六天都因肚子疼得打滚哭泣? 她常年有胃痛的毛病? 周毅僵在原地,指尖捏着画册的边角微微泛白。 他竟一无所知。 满心疑惑加班至深夜的周毅,清理完沉甸甸的厨余垃圾步入电梯,指尖悬在关门键上方,一道略带急促的叫唤声传来,“等一下!” 周毅下意识按住开门键,匆匆闯进电梯里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戴了副老成的黑框眼镜,一丝不苟的马尾扎在头顶,那身不合时宜的厚外套,将舒适的睡衣裤从上到下紧紧包裹,只露出些许衣角。 她小跑着进了电梯,见到周毅那一刻,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明显睁大许多,嘴角的笑容太过明媚,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你就是琪琪姐的老公吧?” 话音刚落,她已真诚地自我介绍,“你一定不认识我,我刚搬来不久,住你们隔壁。平时你上班的时候,琪琪姐经常来找我聊天,送了我好多好吃的,还不时开导我,我特别感谢她!” 周毅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江念川挂在嘴边的女友希西。 “原来是你。”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那张清秀标志的五官,只是着装略显古板、朴素,撑不起气场,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循规蹈矩。 电梯缓缓下降,周毅的思绪却飘到了今早,江念川狼狈地捂住屁股站在楼道时的场景,还有脖子上醒目的抓痕,屋子里文斗武斗显然都占据上风的女人,与此刻一板一眼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 让他不禁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对! 突然,周毅的脑海里警铃骤响。 唐雅琪与希西经常往来,难道琪琪嚷嚷着离婚的反常之举,和希西有关? 她们平日里都聊什么? 琪琪还时常开导她? 文斗武斗这种家暴场景,可别一并学习了带回家里。 周毅的心里翻涌着不安,故作随意地套话,“琪琪经常开导你?你们平时都聊什么?” 希西想也未想,毫无保留如实答,“我大学刚毕业,找工作不如意,一直闲赋在家,如今全靠阿川的支持。阿川说,哪怕我不工作,他也会养我一辈子。” 两人都是家庭主妇,怪不得能聊到一块,周毅微微颔首,“那不是挺好的?每天醒来不用为人民币发愁。” 希西耸了耸肩,嘴角泛起苦涩的笑,“这不过是外人眼中的美好假象,就像琪琪姐说的,女人只有经济独立,人格才能独立。” 周毅瞬间愣住,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截然相反的答案,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琪琪在家吃闲饭五年,结果你告诉我,她怂恿你要努力工作?” 唐雅琪是在家闲饭吃撑了? 才会觉得外面的世界十分容易赚钱? 希西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解释,“你误会琪琪姐了,她没有觉得你对她不好,只是人这一辈子,总要有点追求?有的人喜欢照顾家庭孩子,有的人想在事业大展拳手,还有的人,一心追逐财富。” 她微微偏头,看向周毅,像是透过他,追忆起与唐雅琪相处的时光,“而琪琪姐想要的,或许是找到那个真正独立、自信,能掌控自己人生的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梦想与追求的故事,“她不想被困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家务里,她渴望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哪怕会面临无数的困难和挫折。”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清脆而突兀,电梯门缓缓打开。 周毅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脑海里莫名回荡起今早唐雅琪愤怒时脱口而出的话,“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也不止是四喜的妈妈,我还是薛秀芬的女儿,我的妈妈希望我成为社会的栋梁,而不是尚在苟且。” 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地刺进周毅的内心深处。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愉悦,只有满满的讽刺。 就为了她那可笑的上进心,放弃了他和孩子? 真是太荒谬了! 此时的周毅,满心都是愤怒与不解。他无法理解唐雅琪为何要打破这份宁静,去追逐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所谓“自我价值”。 不知过了多久,周毅已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丢了垃圾,又是怎样和取快递的希西分道扬镳。胸腔里的怒火却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愈演愈烈,似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周毅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匆匆忙忙回到屋子里。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几步跨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迅速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疯狂地敲打起来,“唐雅琪,你是天天看大女主言情被洗脑,觉得好日子过得太舒坦,所以觉得自己……” 那些话语裹挟着他的不满与指责,一个个从指尖蹦出。 然而,就在信息即将发送出去的那一刻,他的手指却猛地停在了半空。 他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那未发送出去的信息是那般刺目,好半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放下了手机。 算了,让她去撞南墙吧。 撞得头破血流,发现现实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美好,自然会回家。 周毅靠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第6章 听见她沉默的四年(1) 写字楼里,周毅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被午后的阳光簇拥着,全身心沉浸于屏幕上的复杂建模。 同事们围聚在他身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地讨论着攻克难关的方案。 突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这紧张而专注的氛围。 周毅只是皱了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然而,铃声并未停歇,执拗地反复响了三次。他终于缓缓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手机,“岳母”两个字映入眼帘,他脸上的犹豫一闪而逝,随后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他起身,步伐匆匆地走出办公室,随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喧嚣,“妈,有什么事吗?我正在开会。” 电话那头传来薛秀芬略显焦急的声音,“阿毅,对不住哈,妈晓得你正在忙呢,可实在没辙了。只是琪琪她爸出事儿了,我给琪琪打电话咋打都打不通,我这心里头乱糟糟的,没个主意,只能来找你了。” 他皱起眉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爸怎么了?” 薛秀芬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可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琪琪她爸也是实心眼儿,帮人家搬东西的时候,谁能想到货架上那么巧,正好有个沉物件儿没搁稳当,咣当一下子落下,紧要关头,他一把把人家推开,就砸他脑袋上了。” 周毅的心跳陡然加快,满是不安追问,“人现在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了薛秀芬压抑的哭声,似捂着嘴,哽咽着,“我不晓得,瞅见他满脸都是血,我吓哩慌……” 周毅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送到医院没?” 模糊的抽泣声,透着薛秀芬满是无助与迷茫,“我才到医院,医生还在给他治着呢,不晓得啥情况。” 周毅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回到工位上,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脚步匆匆,“我马上赶过去。”刚迈出几步,他又停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追问道:“对了,琪琪还不知道吧?” 薛秀芬满是无奈地说,“我打她电话,咋都打不通。” 他点了点头,果断嘱咐,“那就别告诉她,免得她担心。” 薛秀芬忙应道:“我晓得咯,你开车慢点。” 驱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周毅,目光紧锁前方。车窗外,连绵的山峦,如风一般的飞逝,振动的手机铃声不时响起,他迅速按下蓝牙接听键,有条不紊安排着工作交接事宜。 周毅抵达医院时,天边的夕阳正缓缓下沉。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穿梭而过的他,步履匆匆。 推开病房大门的瞬间,他看见唐大庆已经清醒,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唐大庆的话语截断,“我电话里都告诉你了,人没事,你紧巴巴赶过来做啥子哟,耽误工作。”话音刚落,不忘对着身旁的薛秀芬埋怨,“还不都是你,孩子忙工作,没啥事,别给他们打电话。” 薛秀芬坐在一旁,脸上满是委屈,“当时看你浑身是血,我这不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唐大庆靠在病床上,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对于周毅耽误工作的事,显然是耿耿于怀,“我在电话里头都跟你讲咯,这不是醒来了,医生都说没事,头破了流了点血,当时砸晕了过去,后来检查也是虚惊一场。你咋巴巴地赶过来,做啥子咧?” 就在这时,站在一旁身着超市工作服的男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唐叔这属于工伤,医院的一切费用都由公司承担,还请家属放心。” 周毅终于得已插上话,一个“工伤?”从他干涩的唇间吐出,满是不可置信与探寻的意味。 男子的神色一滞,敏锐地捕捉到周毅眼中的茫然,瞬间反应过来,他对唐大庆工作这事毫不知情,“是这样的,今天超市货架上重物突然掉落,唐叔当时就在旁边,眼瞅着货物就要砸到顾客,他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把人推开,结果自己没躲开……” 男主言语间满是诚恳,字字句句都带着老板的关切与重视,“老板特意交代,唐叔无需操心治疗费用,事后返回工作岗位,还要给唐叔在员工面前表彰见义勇为,给予奖励。” 病床上的唐大庆,原本苍白的老脸泛起一抹红晕,不自觉地揪紧了被角,忙不迭地摆了摆手,“这本来就是该干的事儿,哪能想着要奖励,可使不得。” 男子眼神里满是敬佩,“这是唐叔应该得的。” 一阵寒暄后,唐大庆带着朴实的笑意说着,“小王,今儿个可真多亏你了,时候不早啦,你先回,我这儿没毛病,放心吧。” 小王站在床边,犹豫了一瞬,便点头答应,“好,我先不打扰唐叔休息,可别送了。” 病房里,小王前脚刚离开,周毅的目光从门口缓缓收回,内心压抑许久的疑惑,已按捺不住追问,“爸不是刚拿退休金?怎么还去超市上班了?” 薛秀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支支吾吾说着,“我们就是觉得身体还算硬朗,去超市做工,纯粹找个事做。” 唐大庆止不住附和,“对,去超市能找点事儿干,还能跟人说说话,日子过得踏实。” 周毅站在一旁,眉头微微皱起,“家里又不缺那点钱,你们何必要这么辛苦?” 说罢,伸手就在包里摸索,钱刚露出一角,瞬间被唐大庆宽厚的手掌拦在半空,“你给我们钱做啥子?不要不要,琪琪在家带孩子,你一个人挣钱也不容易。” 周毅的眼神中满是诚挚,只想将钱硬塞给他,“你们是琪琪的父母,我孝敬你们是应该的,这么多年,我每天为工作忙碌,没有机会尽孝,这点钱,不过聊表心意。” 哪想到,唐大庆态度坚决,“你的心意我们晓得啦,可这钱我们不能要,你把自家日子过顺溜,比啥都强。” 几翻推拒,周毅只能在唐大庆的坚持下,缓缓退出病房。 然而,周毅前脚迈出医院大楼,才想起落在车里的水果。 他轻轻拍了拍额头,暗自懊恼,转身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旋身返回病房,在这一片喧嚣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唐大庆的声音,站在房门外的脚步一顿,“我没跟你讲过嘛,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就不要打电话给他们,阿毅每天从早忙到晚,琪琪自己一个人弄娃,你这电话打过去,不是耽误他们时间嘛?” 说到此处,唐大庆愈发急切叨叨,“琪琪不上班,你还老麻烦阿毅,等下她在屋里都抬不起头,你咋就不明白呢?” 薛秀芬轻轻抿了抿嘴唇,“依我看,琪琪就不该窝在家里,当年勒紧裤腰带供她上大学,就盼着她有出息,以后在屋里头才能挺直腰杆。” 哪想到话音刚落,唐大庆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匆匆打断她的话,“你翻那些个老皇历干啥玩意儿?趁我们还做的动,多攒点钱,说不定还能给琪琪搭把手,现在娃小,要花钱的地儿海了去了,大城市里,补课费贵得邪乎,我听说学特长更烧钱。” 薛秀芬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尽是沧桑与感慨,“咱们一个月工资加退休金才5000出头,别给她添乱,就算烧高香咯。” 倚在门边的周毅,思绪如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两老。 他原以为自己每日为生活奔波忙碌,便是对家庭尽责,却未曾想,琪琪父母在这平凡日子里,仍默默努力,想为他们的小家庭贡献力量,还生怕给孩子们添一丝麻烦。 周毅提着一袋苹果返回病房,陪老两口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在他们的千叮咛万嘱咐中离开医院。 第7章 听见她沉默的四年(2) 夜色浓稠如墨,周毅的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终于抵达幼师家时,街道上已是万籁俱寂。 他抬手敲响房门,门缓缓打开后,刘老师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四喜,快过来,你爸爸来接你了。” 四喜迈着小小的步子,意兴阑珊唤了声,“机器人爸爸。”那落寞的声音,轻轻的,像藏了许多心事。 他心疼地看着女儿,伸手将她抱起,走向车子。将她小心地安顿在后排的儿童座椅中,转身刚要向刘老师道谢。却见刘老师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将他叫到一旁,满是关切地问询,“我看四喜最近不太开心的样子,我有问过她原因,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说,你回家以后,还是要和她沟通一下。” 周毅心中一紧,又有些酸涩。他隐约猜到,四喜大约是因为唐雅琪离开的事缺乏安全感,真诚地说,“好,回到家中,我一定和四喜沟通。太感谢您了,刘老师。” “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四喜是个好孩子。”刘老师走到车窗外,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四喜的脑袋,温声嘱咐,“下周一再见,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 周毅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内后视镜,眼瞅着后座上的四喜神色淡淡,不由得催促,“四喜,快和刘老师说再见。” 脑袋低垂的四喜,听话地将头探出窗外,声音轻轻的,“刘老师再见。” 周毅居住的地方,距离刘老师家不过十分钟路程,不消一会儿,车缓缓停稳。院子里的夜灯散出昏黄光晕,将归家的父女俩笼罩其中。 周毅拉着四喜的小手,缓缓走向家门,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伴随着“吱呀”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室冷清与黑暗。 头上的灯骤亮,四喜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仰起头,带着一丝哽咽问道:“机器人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那稚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手,狠狠揪在他的心脏。 周毅望着女儿,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好半晌,才艰难开口,“妈妈最近在忙工作,过段时间就会回家。你若是很想她,爸爸给你拨通妈妈视频?” 四喜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轻轻摇了摇头,“妈妈在忙,我是乖宝宝,不可以打扰妈妈工作的,妈妈会不喜欢。” 闻声,周毅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手臂不自觉收紧,他的下巴轻抵着四喜的头顶,满是愧疚爱怜地安抚,“妈妈忙完了就会回家,时候不早了,爸爸先给你洗漱睡觉。” 顾不上停歇的周毅,忙忙碌碌,待孩子独自进入淋浴室,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卧室。 他打开衣柜,正要翻找睡衣。一抹熟悉的鹅黄色闯入视线,款式简单的陈旧睡裙,颜色也不再鲜艳,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布料,脑海里不禁浮现她穿着这身睡裙仍在家中操持的背影。 他记得,这套睡裙还是结婚前他送给琪琪,这些年,他和四喜的衣柜总是被新衣填满,可他始终未注意到,这件旧睡裙,她竟穿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是她毫无怨言地操持着家中的一切,支持他的事业,才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独自照顾孩子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 离开家的日子,她一个人过得好吗? 呵,想来是轻松自由的,毕竟不用因为四喜的调皮闹得鸡飞狗跳。 “机器人爸爸,我洗好了。”四喜的叫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毅猛然回过神,走到床边,拍了拍枕头,示意她赶紧上床,“自己用毛巾擦干净脚,今晚允许你和爸爸睡。” 说着,他顺手拉开抽屉,在一堆杂物中翻找着,碎碎念着,“我记得在这里看到过。”好一会儿,终于在抽屉的最角落,找到了一瓶维生素,“有了,最近都忘了给你吃维生素糖。” 四喜的目光一下子被小熊瓶罐上的花朵贴纸吸引,歪着头陈述,“这是大人吃的维生素糖,平时妈妈都告诉我不要吃这瓶,妈妈特意给我准备了儿童糖。” 他下意识地皱眉。 大人和孩子吃的维生素能有何区别? 都是些被商家炒作出来的智商税。 他露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对四喜说,“没事,爸爸说没问题,你就可以吃。” 四喜把糖轻轻放进嘴里咽下,安静地躺在床铺,许是玩累了,少许一会儿,呼吸逐渐变得均匀,人已沉沉地进入梦乡。 下半夜,万籁俱寂。 被窝里,四喜小小的身体忽然不安地扭动着,单薄的被子突然被她猛地踢到角落。她翻来覆去,眉头紧紧皱成一团。 正沉浸梦乡的周毅,隐约听见动静,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睡意,看见四喜躁动蜷缩着身体,瞬间醒神。迅速伸手,试探着摸了摸四喜的额头,触手之处,温度正常,“四喜,四喜?”他轻声唤着,“怎么了?” 四喜迷迷瞪瞪,嘴唇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声音,“机器人爸爸,好难受。” 周毅猛地坐直了身体,心慌意乱追问,“哪里难受?” 四喜的小手缓缓抬起,重重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着,“这里难受。”一下又一下,砸得周毅的心揪成一团。 周毅瞬间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几秒,他终于触碰到了床头灯的开关。 灯光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让他微微眯起眼睛,但他顾不上这些,动作急切又慌乱地披上外衣,紧接着,迅速扯过一床薄被,裹住四喜小小的神躯,牢牢抱着她,转身冲出家门。 楼道里,那盏昏黄的灯光闪烁不定,凌乱脚步的他,每一步都踏得地板‘咚咚咚’直响。 他怀里的四喜,时不时地发出干呕声,痛苦呜咽着。 脸上写满焦虑的他,豆大的汗珠忽然滑落额角,冲进地下车库时,冷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眼神慌乱地四处搜寻着自己的车,目光扫过一辆又一辆车,当看到那熟悉的车身,跌跌撞撞冲了过去。 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将四喜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自己迅速钻进驾驶座。 车子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引擎的轰鸣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直奔就近的医院。 周毅一路狂奔,冲进了医院急诊室,“医生,医生!我女儿不舒服。” 闻声快步走来的医生,神色镇定,沉稳地问询,“怎么不舒服?” 周毅急促地喘着粗气,话语连珠炮般蹦出,“她有干呕的症状,还拍自己脑袋,我估计是头不舒服?” 医生微微点头,神色专注地仔细检查,触碰到四喜的头部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否有摔伤,磕碰到头?” 周毅摇头,肯定道:“没有。” 做完一系列检查,医生微微直起腰,声音温和地询问,“小朋友,你今天晚饭吃的是什么呀?” 四喜眨了眨眼睛,声音带着几分虚弱,“西红柿炒鸡蛋,莲藕排骨汤。” 医生嘴角微微上扬,鼓励她开口,“你喜欢吃吗?” 四喜点了点头,“喜欢。” 医生站起身,看向周毅,神色平静却透着专业,“意识清晰,头上也没伤口。先抽血化验一下,看看指标。”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又补充了句,“对了,除了正常用餐,你还给过小朋友吃了什么吗?” 这看似平常的问询,却令周毅的身体颓然一僵。他清楚地记得,四喜睡前一切正常,短短几个小时,夜间怎会毫无征兆头痛?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会不会与吃下去的维生素有关? 出门前,他无意识瞥见了那瓶放在床头的维生素。当时,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警觉,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鬼使神差般地顺手将其揣进了兜里。 “睡前还吃过维生素。”话音刚落,他便忙不迭地从瓶子里倒出一粒维生素。 医生在看见药片时,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情也愈发凝重,“这个模样,看起来像是什么药物,并非你说的维生素。” 周毅的呼吸猛地一滞,整颗心,咯噔一下子悬在嗓子眼。 “这样吧,你抽血的时候,一并将其化验成分。” 他微微欠身,表示感谢,“好,麻烦医生了。” 紧紧抱着四喜的周毅,在医院甬长的走廊里穿梭,缴费、抽血,一阵折腾后,终于在候诊区坐下,疲惫地长舒一口气,“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很痛吗?” 四喜满是倦意蜷缩在他的怀里,听见关切的问询,声音微弱回应,“不那么痛了。” 周毅的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若是还很难受,一定要告诉爸爸。” 她微微动了动唇,极轻地“嗯”了声。 眼瞅着四喜呼吸平稳进入梦乡,他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了地,轻轻直起腰,舒展了一下因为长久维持同一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脊背,他才有空将目光从四喜身上移开,打量起四周的一切。 远远的角落,坐着一个怀抱幼童的女人,身形单薄,仿若深秋里摇摇欲坠的枯叶,肩膀微微颤抖,时不时发出几声哽咽抽泣,那声音细碎压抑,在空旷的候诊区里,如同一把把尖锐的细针,直刺人心。 忽然,嘈杂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周围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他正出神,脑海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唐雅琪消瘦的身子骨,脖颈纤细,脊背微微弯曲,怀里用薄被紧紧裹挟四喜坐在那里。 他的心猛地一揪,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这四年来,每一次四喜生病,她是否都心急如焚,却只能独自面对医院里复杂的流程,在挂号、候诊、检查的奔波中,将脆弱藏在心底? 那些漫长的夜晚,当四喜被病痛折磨,她又有过多少个孤独的守护,满心焦虑,却无人倾诉,只能默默祈祷孩子的病快点好起来。 每每这时候,他的人在哪里? 日日夜夜无休止地像个工作狂人,奋战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在建模与方案间穿梭,忙碌得近乎麻木,却未曾想过家中的妻女正迫切需要他的陪伴。 直到此刻,看着角落里那个怀抱幼童,身形疲惫却又强撑着的女人,莫名地,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涩,愧疚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第8章 听见她沉默的四年(3) 每一秒的流逝,都显得如此漫长。医生拿着化验报告走出来时,周毅抱着四喜一个箭步冲上前,双眼满是焦灼。 医生神情严肃地缓缓开口,“经化验后,这瓶子里装的是处方药舍曲林,怎会装在维生素的瓶子里?这药,一般都是抑郁症患者的常用药。” 抑郁症? 周毅愣了,大脑一片空白,“我在家里抽屉的角落里发现的,以为是维生素,就给我女儿吃了。”他的声音里尽是懊悔,满是自责地追问,“如今误食,是否需要洗胃?这药对孩子伤害很大?” 医生看了双眼睁得溜圆,滴溜溜直转的四喜,温和地说着,“综合孩子各方面状态来看,误食少量,问题不大,洗胃太伤身。舍曲林的症状反应多为嗜睡,孩子太小,所以才会伴有呕吐,头痛的现象。据我观察孩子现在状态来看,总体恢复的不错。” “这样,你再观察一下,若是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家了。”医生的声音再度响起,瞬间驱散了周毅心头的阴霾。 他长舒了一口气,“谢谢医生。” “没事。” 待医生走远,周毅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头还痛吗?” 四喜摇了摇头。 他忽然拿起维生素瓶子在她的面前晃了晃,“你在家里见过这个瓶子吗?” 四喜想也未想,如实回答,“我看妈妈每天都会吃,妈妈在瓶口贴了朵小红花,但是妈妈说我是小朋友,千万不可以碰这个瓶子,每次她都藏起来。” 周毅静静地听着,眼神越发深沉,“你还记得妈妈吃这个瓶子里的糖多长时间了?”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四喜或许并没有清晰的时间概念,于是又换了个方式追问,“你上幼儿园前,有见过妈妈吃这个瓶子里的糖吗?”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有呀!” 眉头紧锁的周毅,心里的疑惑如同野草般疯长。按照四喜所说的时间推算,唐雅琪服用抑郁症药至少一年到两年以上。他们在同一张床上度过无数个夜晚,却从未觉察到她的精神饱受痛苦折磨,作为丈夫,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失败。 周毅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止不住地去想,唐雅琪的病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是药物就能控制,还是需要更漫长且艰难的治疗? 这些问题,像无数个嗡嗡作响的苍蝇,扰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机器人爸爸,我肚子饿了。” 望着女儿那满是依赖的眼神,周毅的心猛地一颤,“你想吃什么?” 她脆生生地说,“我想喝白粥。” “怎么会想喝白粥?”周毅愣了下,满是不解,“你不吃点别的小吃?” 四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执拗,“我就要喝白粥。” “行。”周毅叹了口气,牵着那只小手走出医院大楼,转身迈进一家又一家饭店,问询的结果却都是失望。直至问完最后一家饭店,他站在门口,脸上尽显疲惫,“爸爸问了一圈,也没有一家有白粥卖。”他唯有轻声建义,“要不,你吃八宝粥吧。” 四喜毫不犹豫地拒绝,小脸恨不得皱成一团,“不要。” “不是爸爸不买给你,是没有一家卖白粥,你一路走过来,也有亲眼看到。”周毅耐心解释,“你若是不爱吃八宝粥,那爸爸给你买皮蛋瘦弱粥?或者,雪菜芦丁鸡粥也行?” 然而,不待他说完那些试图安抚的词语,就被四喜急切地打断,“我就要吃白粥!就要吃白粥!”那声音刺耳、尖锐,夹杂着丝丝呜咽,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周毅的耳膜。 他昨夜一宿未眠,疲惫与烦躁在心底疯狂滋生,此刻被女儿这反复的哭闹搅得愈发浓烈。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 他望着眼前哭得满脸泪痕的女儿,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努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可话说出口,还是带着难以抑制的火气,“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道我能给你变出来白粥?” 她仰着头,声嘶力竭喊着,“我不管!我就要吃白粥!” 周毅的耐心在这漫长的找寻和女儿的哭闹中被消磨殆尽,音量不自觉拔高,“你别再给我使性子了!这里只有八宝粥,你吃不吃!” 四喜听了,两只小脚不停地跺着地面,仿佛要将满心的委屈和不满彻底发泄出来,“不要,不要!我就要白粥!呜呜,我就要喝白粥!”说到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 周毅沉沉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怒火,“你为什么一定要喝白粥?告诉我个理由,只要你这个理由能够说服爸爸,爸爸就去给你买到白粥为止!”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说,“妈妈说,生病了,喝白粥病就能快快好起来,每次生病,妈妈都是给我喝白粥的!” 听到这话,周毅瞬间僵住,看着她幼小的肩膀微微颤抖,止不住抽泣地说,“四喜乖乖听妈妈的话,生病了就好好喝白粥,每天吃饭不挑食,是不是妈妈就不会不要四喜了?” 她仰起头,眼神中满是迷茫与不安,小心翼翼开口,“妈妈为什么不要四喜了?我会很乖很乖,你叫妈妈回家好不好?”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四喜一边说着,一边用那稚嫩的小手胡乱地抹着眼泪,泪水不停地从指缝间滑落,滴在地面上,“班里的同学说,她的爸爸刚开始也是不回家,过了不久,她爸爸就和妈妈离婚了,后来她爸爸再也没有回过家。” 周毅望着女儿,嗓子像被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不会的,妈妈那么爱你,不会不要你,相信爸爸。”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回家?”那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仿佛是这不安世界里唯一的依靠。连绵不绝的啜泣,在周毅怀里回荡。 晨曦透过淡薄的云层,缕缕阳光洒下细碎的金辉。 周毅带着女儿离开医院,一路上车内气氛压抑,四喜的脸上依旧少了孩时的笑。 他满心担忧地将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停好车后,父女俩脚步沉重地走向电梯。上行的电梯门刚打开,楼道中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突兀地传来。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希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委屈与急切,“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养我这么大,这点彩礼的要求过分吗?” 江念川的回应低沉而无奈,“自然不过分,只是你也知道,我现在的积蓄不多,我爸妈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供我上完大学,房子已经压力很大,如今只是想降点彩礼。” 希西的声音尖锐直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爸妈养大我不辛苦?我嫁你以后,是你们家的劳动力,我爸妈可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江念川原本正随意地坐在沙发上,闻言,迅速站起身,“怎么就成了我们家的劳动力?” 他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与不解。见她脸色铁青,赶紧干巴巴地笑了笑,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今不是提倡男女平等?” 希西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要把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呵!男女平等?你还敢和我说男女平等!”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你知道婚后女人生孩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的职业生涯重新归零!然后我还需要为了家庭操持,再平衡工作。而你呢?你回到家只会翘着二郎腿,却享有财政大权,事业步步高升!” 江念川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之中,下意识举起手,那模样像是要对天发誓,以此来证明自己话语的可信度,“唉唉唉,这话不对。我向你承诺过,可以养你一辈子,这样我主外,你主内,这不是挺好。” 岁月静好的生活图景,希西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举起手机展示银行余额短信,嗤笑,“这就是你说的养我?我若不出去工作,那我爸妈将来养老仅靠这8.4元?” 浓浓的质疑,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沉重的石子,砸在江念川的心上。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脸上的表情从急切转为茫然。 见他沉默不语,低垂下脑袋,希西哪里会不知道,这所谓的“承诺”究竟有多少分量,不给他丝毫喘息地继续质问,“难道我孝敬父母,也要向你伸手要钱?倘若我想买奢侈品给他们,以你微薄的薪水,你会心甘情愿?” 还没等江念川缓过神来,希西又抛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亦或是有一天,我的爸妈重病,需要倾家荡产救命,你会心甘情愿掏出所有给他们治病?” 江念川的声音,在这略显局促的空间里响起,“你这只是假设。” 希西听后,释然地笑了,那笑容里却裹挟着无尽的苦涩,“你不会,我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因为他们是养育我的父母,而不是你的。我不应该将他们的养老强加在你的身上。” 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对父母深深的担忧,也是对自身无力的悲叹,“可是我没有经济能力,我就无法保障我父母的未来,我每天为了自己的小家倾尽所有,那他们需要我的那一天,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的语调渐渐低沉,却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他们只有我,我是他们的唯一。” 楼道里,静谧得有些压抑,周毅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不知不觉间,听着希西与江念川争执的声音。 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唐大庆夫妇那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在逼仄的超市货架间忙碌穿梭。不禁陷入沉思,这份沉重的责任,落在唐雅琪的肩头,是否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日头高悬,阳光愈发炽热,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紧闭着双眼,不发一语地立在那里,像是要将周遭的喧嚣与纷扰都隔绝在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与她共度的时光不断在脑海中闪过…… 仍记得初识那天,她站在图书馆的门口,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发梢,微风拂过,几缕碎发轻轻飘动,更衬得她的笑容温柔而明媚,像是春天里的第一缕暖阳,照亮了他整个世界。 然而,时光的车轮无情地滚滚向前,那抹灿烂的笑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无奈、是渐寂消亡。 “琪琪……”他嘴唇微微颤动,轻声呢喃,带了诸多疑惑似的问出口,“你也是这么想的?” “机器人爸爸?机器人爸爸!你怎么了?”突然,四喜清脆的呼喊打破了这份寂静。 周毅猛地一怔,瞬间惊醒,嗓音扬声回应,“没事。” 四喜探出个脑袋,瞅了眼隔壁屋子里的希西,那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疑惑。仿佛是在确定,爸爸发呆是否与希西的说话声有关。好半晌,试探地问一句,“机器人爸爸,我们回家?” 或许,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但他清楚地知道,不能再逃避了。 那个决定,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胀满了复杂的情绪,缓缓蹲下身去,膝盖弯曲的动作像是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与女儿平视的目光,坚定、炽热,仿若藏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能将前路的阴霾驱散。话音里,满是歉意地说着,“四喜,我们现在不回家。” 四喜微微一愣,嘟囔着,“那我们要去哪儿?”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四喜的头,微微一笑,“去找妈妈。” 第9章 薄冰上的月光(1) 晨曦初现,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周毅驾驶着那辆黑色越野车,在公路上疾驰。车窗外,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一闪而过。 目光坚定炽热的他,仿佛燃起两簇熊熊烈焰,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方向,焦急、期待、急切地奔赴到她的前面。 在这之前,他从未真正洞悉自己内心深处对唐雅琪的情感。那些与她想处的点滴,或欢笑、争执,早已随着她的身影,悄然进驻他的心房,生根发芽。 后座上的四喜,惬意地晃荡着双腿,灿烂的笑容,满是藏不住的兴奋,“妈妈知道我们去找她,一定非常高兴!” 周毅微微侧头,声音带着几分期许,向后座中的四喜说道:“你赶紧想想,待会见了妈妈,要和她说些什么?她才能消了火气,跟我们回家。” 身体忽然坐的笔直的四喜,不假思索,声音清脆响亮,“妈妈,我爱你!我最爱最爱你了!” 周毅看着后视镜中的四喜,哑然失笑。 静谧的公寓楼,满怀期待的父女二人停在了廖颜家门口,骨节分明的指节轻叩大门,“咚咚咚”的声响,瞬间打破楼道里的寂静。 门缓缓打开,廖颜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周毅没有丝毫迟疑,开门见山地说,“琪琪住在你这?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照顾她,我和四喜来接她回家。” 看见门外站的一大一小,廖颜微微发愣地张了张嘴,好半晌,似斟酌出每一个字,“琪琪是住在我这里,但是此刻她不在家。” 廖颜生怕两人不相信,急忙侧身让开,手臂微抬指向屋内。 紧蹙眉头的周毅,眼中失落一闪而逝,却还是赶忙追问,“琪琪一大早就出门了?”他的声音中毫不掩饰对唐雅琪的思念,未等廖颜拒绝,笃定地说,“没事,我们可以等她回家。” 廖颜只觉得怵得慌,生怕他们赖在这里不走,硬着头皮实话实话,“今晚琪琪不会回来住,你们等也没用。” 周毅的心,猛地一沉,急切追问,“为何?” 廖颜犹豫了片刻,觉得这件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轻叹了口气,缓缓解释,“告诉你们也无所谓,琪琪的爸爸不小心被货物砸伤头,她听到消息连夜打车赶去了医院。” 没想到,竟然是这事。 唐大庆的身体情况,周毅可比唐雅琪清楚的多。如今知晓原因,也就不便留在此地,“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等琪琪回来,我和四喜再来接她回家。” 父女二人满心期待而来,却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好无奈地漫步进了电梯。 出师未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周毅的目光中透着一丝迷茫与思索,心里暗自盘算着接回唐雅琪一事恐有阻力。 果然,依他推算的结果相差无几,廖颜待他们离开,必定会拨通电话,将今日之事告知唐雅琪。他特意借唐大庆的身体恢复状况为由头,给唐雅琪留言,满心期待能借此刷一刷存在感,换来她哪怕只言片语的回复。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机屏幕始终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提示音打破这份沉默。 看来琪琪对他颇有怨言。 这个答案,他心底虽有准备,可真正面对时,仍难免有些失落。 “机器人爸爸,”四喜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对团聚的渴望,“你说妈妈知道我们来找她以后,是不是很快就会返程,和我们回家?” 周毅的目光游移,试图避开那如炬的眼神,为了避免四喜再次经历空欢喜的失落,唯有避而不答,拖延时间,“这要看外公后续康复情况,假如那里不需要妈妈,她才能返程。”顿了顿,他轻轻摸了摸四喜的头,像是安抚,“到时,我再带你去见妈妈?” 她的眼睛亮亮,语气笃定又自信地说,“我们应该趁机在和妈妈见面前,准备她最喜欢的东西,到时候她见到礼物,气消了,自然就回家了。” 真是个好提议,周毅忍不住笑出声,“四喜真是大聪明。” 忽然,她满是探究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来回打量,一本正经反问,“机器人爸爸,你什么都不会,当年是怎么追求到妈妈的?” 什么都不会的周毅一下被问住了,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企图转移话题,“你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怎么会问这些?” 四喜嘟着嘴,腮帮子鼓鼓,一脸认真掰着手指头细数,“我同学有说她爸爸送了她妈妈项链、手镯、衣服,好多好多礼物,才将她妈妈娶回家。”说完,她又目光炯炯地反问,“机器人爸爸,你都有送过什么礼物给妈妈?” 礼物…… 这简单又沉重的二字,不禁刺痛了他。 婚前的他,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永无尽头,艰难跋涉的日子,谈何礼物? 幼年时,父亲意外亡故,这晴天霹雳,让本就体弱的母亲难以承受,身体每况愈下,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他稚嫩的肩头。 那些年,他靠着邻里乡亲的救济,吃着百家饭艰难长大。 为了改变命运,他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成功考上传媒大学。 大学时光里,他白天穿梭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打工,晚上在昏暗的台灯下苦读,靠着微薄的打工收入和申请来的助学金,勉强凑齐学费,一步一步艰难地完成了学业。 即使步入职场,一切都显得是那么顺风顺水,可叹,昔日贫困的经历如同阴影,在他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哪敢有一丝懈怠。深信只有金钱才是家庭安稳的保障,于是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日没夜地拼搏。可在那些为了事业忙碌奔波的日子里,他忽略了太多。 他与琪琪恋爱时,两人连下馆子的钱都得精打细算。每次约会,他都因囊中羞涩而满心愧疚,那双弯弯的杏眸,温柔爱笑,从未有过怨言,始终陪伴在他身旁。 那时的他,以为只要努力工作,赚足够多的钱,就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就能撑起一个幸福的家。殊不知,金钱虽是婚姻的保障,却也绝非万能,追逐金钱的路上,已让他弄丢了太多珍贵的东西。 每每回忆起他的难堪,那抹倩影总是驻足回首,微微上扬嘴角,足以抚平他的一切伤痛,轻声细语地说着, “没事,我在减肥。” “没事,这件衣服太艳,平时也用不上。” “没事,带四喜一点也不累,你安心工作吧。” “没事,我可以自己来。” 琪琪说的次数多了,他理所应当以为,她真的不需要,她真的内心强大,她真的,一个人足以独当一面。 呵,周毅,你真是可笑至极! 恍然回神的他,低头对视上四喜翘首以盼的目光,宽大的手掌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说,“你说得对,爸爸是应该给妈妈准备一份礼物。” 回到观悦府,四喜冲进楼道的瞬间,钥匙上的金属挂坠叮当作响。 “别跑,容易摔着。”周毅的尾音追不上那道幼小身影。 四喜头也不回嚷嚷着,“我去给妈妈准备礼物!” 站在玄关收拾鞋袜的周毅,看了眼跪坐在飘窗前的四喜,园艺手套裹着的小手正模仿唐雅琪修剪枯枝的姿势,绷直脊背,小心翼翼正待下手。 周毅只觉得脑壳如遭重击,他记得这盆九里香,是唐雅琪的心头肉,霎时心跳都漏了半拍,勒令制止,“停!” 四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悬在枝丫间的剪刀随时收口。 他即迅速,又敏捷,箭步冲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扣住四喜握剪刀的手腕,硬生生将枝丫从剪刀间抢救回来。 故意压低嗓音的周毅,嘴角扬起弧度,努力复刻记忆里唐雅琪温柔哄孩子的模样,“紧急任务!” 颓然支棱起耳朵的四喜,正襟危坐。 “现在需要四喜小卫士化身植物博士,保护九里香不被坏家伙入侵。” 四喜高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亮的惊人,全神贯注挺直脊背,攥着园艺手套的小手微微收紧,仿佛已经准备好随时出击。 周毅接着问询,“还记得妈妈打理九里香的秘密武器吗?” 斗志高昂的她立时举手,“我记得!要打湿棉布,拧干水,一片一片叶子仔细擦拭,将偷偷啃食嫩叶的小虫全部揪出来。” 他宠溺地刮了刮四喜的鼻尖,温柔笑道:“真聪明!”话音未落,又添了几分絮叨,“记得还要拔草、松土,这盆九里香一定会枝繁叶茂。到时妈妈回家,看到九里香长得高高壮壮,一眼就能知晓我们四喜有多用心准备礼物。” “机器人爸爸说的有道理。”四喜的小脑袋点的像捣蒜,满是期待地忙碌起来。 可算保住这盆九里香。 积压在他胸腔里的忐忑,随着绵长的叹息吐了出来,顺手将打包好的午餐盒放在餐桌上,转身进了屋子里。 找点活给四喜忙碌,今早难得享受自由时光。 原来,带孩子并没有那么难? 冷白色的电脑屏幕亮起。 凝视着熟悉的操作界面,某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铮然作响。 或许,他该为那个人,亲手制作出永不褪色的家…… 第10章 薄冰上的月光(2) 日影悄然攀上窗棂,伸了个懒腰的周毅,这才惊觉一上午的时光悄然流逝,朝着阳台喊了声,“四喜,吃饭啦!” 旋身离开屋子里的周毅,只瞥见四喜仍俯身专注地翻刨泥土。 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平日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山雀,真是难得安静乖巧,多么惬意的早上,若是每天如此,该有多好。 待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餐桌,却只看见一片空荡。 记忆里,他亲手放置的午餐盒已不翼而飞。 奇怪,明明放在这里的…… 怎么没了? 他喃喃自语,目光开始四处寻觅,朝着蹲在九里香边上浇水的四喜,随口问了句,“你有看见爸爸今早带回来的盒饭吗?” 四喜头也未抬,脆生生地回答,“有呀!” “放在哪里了?” 四喜抬额示意九里香的方向,“这。” “这?”他的目光随着四喜指引的方向望去,却始终毫无发现,“这是哪?” “就这里呀!”她的小手悬在半空画了个圈。 周毅顺着她的动作低头,目光突然定格在不远处的垃圾桶内——盒盖歪斜地躺在桶边,里头只剩下零星酱汁。 “你将饭埋土里了?!”幡然醒悟的周毅,声音不自觉拔高。 浑身一震的四喜,脑袋霎时耸拉下来。 深吸一口气的周毅,努力平复心绪,扯了扯嘴,硬是攒出一个笑,“来,告诉爸爸,为什么要将饭菜埋土里?” 她低垂着脑袋,不敢对视上周毅的目光,声音很轻地回荡在满室寂静,“沤肥。” 沤肥? 竟然是沤肥! 这个荒唐的答案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你从哪儿学来这种歪点子?来,告诉爸爸,是偷偷看了哪部降智的动画片?” 以后绝对避雷这部片子! 简直教坏小朋友! 知晓做错事的四喜扁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解释,“我记得妈妈说,九里香要吃营养大餐才能长好。以前吃不完的剩菜叶,妈妈都要埋进土里。等妈妈回家后,知道九里香是吃了机器人爸爸买的营养大餐才长得高高壮壮,肯定夸机器人爸爸最棒!” 什么?! 周毅险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解释,只觉得又气又好笑,大手猛地揉上她的发顶,故意把柔顺发丝搓得像团乱草,才解气似地说,“你倒不忘给你爸爸揽功劳。你妈妈是讲究废物循环利用的环保工程师,可不是教你糟蹋食物。” 歪着脑袋的四喜,懵懂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语,“糟蹋食物?” 周毅半蹲下来与她平视,语气放缓却透着严肃,“真正的废物利用,是把剩菜果皮变成肥料、沼气,而你现在埋进土里的饭菜,是农民伯伯顶着日头插秧、施肥、收割才换来的,每一粒米都沾着他们的汗水。” 微微张开嘴巴的四喜,愣愣地注视着周毅好一会儿,睫毛轻颤地说,“对不起,爸爸。” 这声道歉久久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想起方才自己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又何尝不是武断,仅凭表面现象就妄下结论,“爸爸也向你说对不起,是爸爸误会你,着急了。” 面上尽是柔柔笑意的周毅,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催促着,“去洗手,中午只能用面条对付了。” 话音刚落,手机振动的声音传来,周毅转身时瞥见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廖颜。 这通电话还未接通,他在心底已然预见不好的猜想。 整整四个小时,唐雅琪的对话框始终停留在未读状态,甚至连最基本的已读回执都吝啬给予,如今却通过旁人辗转传来只言片语,这般反常的举动,早已像一柄锋利的冰刃,无情地割裂着他的期待。 机械的嘟嘟声戛然而止,电话杂音里传来冰冷的女声,“琪琪的行李已托人收拾干净。”刻意拖长的尾音,嘲讽声顺着听筒蔓溢而来,“她定是不愿和你有任何瓜葛,周先生,该醒醒了。” 挂断电话的瞬间,周毅机械地划过手机屏幕,通讯录里唐雅琪三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烫。 思绪不受控地翻涌,他本以为,唐雅琪负气离去,只是短暂分离,却没想到,这个转身竟是铁了心同他一刀两断。 “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出他苍白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上“唐雅琪”三个字已经被他戳得发烫。 从他前脚离开廖颜家不到四个小时,唐雅琪已经找好了新的落脚点? 他又一次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机械而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忙音嘟嘟地响着,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她住在哪里? 哪个小区? 哪栋楼? 甚至哪个房间? 这座城市大的像个迷宫,他该去哪儿找她? 坐在椅子上的周毅,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眸突然一亮,蹭地一下子站起身回到书房。 电脑屏幕还亮着,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点开一个个招聘网页,输入账户时,系统竟自动跳出了一个陌生账户——她果然用家里的电脑登录过! 心头刚燃起一丝希望,又被密码栏的光标刺得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凭着记忆试探着输入,屏幕上立刻弹出“密码错误”的提示。 不是S首字母开头的密码,也不是昵称缩写。 难道……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周毅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落在数字键上。随着最后一个数字敲下,他闭了闭眼,几乎不抱期待地点下登录键。 页面一闪,竟直接跳转进了主页! 他真的进来了。 密码竟然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日期。那串他以为早就被时光冲淡的数字,此刻清晰地映在屏幕上,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重量。 原来有些东西,一直刻在她的心里。 周毅的指尖悬在键盘上,忽然就顿住了。那串密码像枚生锈的针,轻轻扎在心上,泛起细密的疼。好一会儿,他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鼠标箭头在屏幕上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信件列表。 几十封投递记录整齐排列着,收件方从市中心的CBD,到远郊产业园里的小型工作室,跨度大得惊人。 周毅一封封点开,目光在职位描述、公司地址栏反复逡巡,试图从字里行间抠出哪怕一丝线索。 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随着鼠标滚轮的滚动,那点希冀一点点黯淡下去。 那么多公司地址,几乎横跨了整个城区,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 难道他要一家一家公司确认? 是否能够电话确认? 周毅靠回椅背,鼠标在桌面上划着,仔细搜寻公司电话,刚拿起手机,却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打断。 “机器人爸爸,我肚子好饿。”四喜软糯的声音传来。 周毅回头,看见站在门边满脸委屈的女儿,起身走了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不易觉察的疲惫,“抱歉,爸爸忙忘了。” 话音刚落,指尖轻触手机屏幕,即将点开外卖软件时,一个念头突然像电流般窜过脑海——地址! 她一个人在外,如今又从廖颜家搬出来,想必还没来得及打理住处,自己做饭的可能性极低。 她的点餐账号里,一定有近期的送餐地址! 这个想法让周毅心头一震,眼神颓然亮了起来。他迅速打开常用的外卖平台,登录她的账户——密码还是那个熟悉的组合。进入页面后,点开“历史订单”,果然,最新的一条订单就在昨天,配送地址一栏清晰地显示着华海大厦。 周毅盯着那个地址,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像是在迷雾中找到了方向。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因为激动微微发颤,随即快步走到女儿身边,轻声说,“爸爸知道妈妈在哪里了。” 唐雅琪请了半天假前往医院探视,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后半夜。 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廖颜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上,“琪琪,你到家没?” 她点开语音,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却透着安稳,“刚进门,已经在屋子了,别担心。” 脚下的地板擦得锃亮,新换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行李规规矩矩地靠在角落——一切都收拾得妥帖。 唐雅琪望着这方临时却温馨的小空间,心底被暖意填满,不自觉嘴角弯弯地再次点开对话框,敲下一行字:“今天真的谢谢你,不然我今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几乎是瞬间,屏幕弹出回复,“有我在!就是你坚强的后盾!” 唐雅琪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指尖悬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那行字。 廖颜,真的谢谢你。 在我最茫然无措的时候,给了我一束光。 她定了定神,指尖在键盘上敲下,“快睡吧,熬夜伤身。” “得嘞!你来回奔波一天,也赶紧睡觉,明早还要上班。”简单几个字,带着股爽利劲儿,像颗小石子投进唐雅琪心里,漾开一圈轻快的涟漪。 第11章 薄冰上的月光(3) 天光乍亮云初晓,唐雅琪已经挎着包匆匆出了门,换乘了两趟地铁,又挤了半程公交,才总算在早高峰的人潮里挣脱出来,快步走到公司楼下。 刚要抬脚上台阶,就撞见了同部门的张也——一个‘热心’的男同事。 他显然早就等在那儿,见她过来,热络地挥手迎上前,“早!琪琪,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今天给你带了紫米饭团和热豆浆,赶紧垫垫,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絮絮叨叨的关心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拒绝的话到了她的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好耐着性子应和几句,“谢谢你啊张也,不过我出门前吃过早餐了。” “吃过也没事啊。”张也却不接话,反而直接把袋子往她手里塞,力道带着不容推拒的执拗,“饭团放着下午饿了再吃,豆浆趁热抿两口,我都买了,不吃多浪费。” 唐雅琪下意识想缩回手,他却先一步看穿了她的意图,手腕轻轻一翻,就将袋子稳稳塞进她手里,语气陡然认真起来,“琪琪,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东西都买了,你真不收,扔了怪可惜的,浪费食物总是不好吧?” 她捏着塑料袋的手指微微收紧,眉头紧紧蹙起,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一字一句地开口,“我无意于此,对你,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你真的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知道!”他答的又快又急。 “你知道?”唐雅琪愣了下。 那双眼睛亮的惊人,像盛着揉碎的星光,丝毫寻不见半分暗淡。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连眼角的纹路都跟着舒展开,带着点狡黠又坦荡的意味,“我当然知道你刚离婚没心情,我懂!但是我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怕等!” 他往前凑了半步,瞬间拉近两人的距离,笃定似的说,“你就将我当朋友、同事处着,平时一起吃吃饭、聊聊工作,不用有任何压力!” 这番话像团棉絮,堵得唐雅琪心里发闷。人尚且未从思绪中回过神,街角忽然炸响一声熟悉的嗓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急促。 “琪琪!” 是周毅。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目光越过唐雅琪的肩膀,精准地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那双平日里只专注于工作的目光,此刻像淬了冰的刀。 方才亲眼看着那陌生男人往前凑,看着他对着自己的妻子笑得那样刺眼,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窜上来,烧得他心口又闷又涩。 灿烂的金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却没添半分暖意,反而衬得眼底的寒意更显压迫感。 唐雅琪猛地回首,看见周毅时,瞳孔骤然缩了缩,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拉开了与身后男人的距离,“你,你怎么在这?” 周毅唇角勾着几分玩味的笑意,语气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老婆,你忘带松饼了。” 他晃了晃手里那个印着浅咖色格纹的精致纸袋,袋口露出半块裹着糖霜的蓬松松饼,香气若有似无地漫开来。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种笃定的亲昵,像是在提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目光却越过唐雅琪,若有似无地扫过旁边的张也。 唐雅琪愣了愣,指尖下意识地抬起,多年的相处让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接过那袋松饼。 可没等她碰到纸袋,身旁的张也已经先一步皱紧了眉,满是疑惑地看向她,又转向周毅,语气里带着探究,“你前夫?” 周毅脸上的笑意未减,指尖轻轻敲了敲纸袋边缘,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每个字都清晰得像是钉在空气里,“她的现任。” 四个字落地,空气骤然凝固。 张也的表情僵了僵,眼里的疑惑瞬间被错愕取代,他下意识地看向唐雅琪,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反驳的证据,却见她垂着眼帘,指尖微微蜷缩着,没说话。 周毅见状,笑意里又添了几分了然的从容,他往前递了递松饼,直接送到唐雅琪手边,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触感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存在感。“刚烤好的,还热着。” 就在这时,张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语气里多了几分审视,慢悠悠嘀咕了句,“你没离婚,入职表上为何填写已离婚?”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过来。 周毅眉头一蹙,没等唐雅琪回应,已经伸手将她手里攥着的紫米饭团和热豆浆杯一并夺了过来。 动作干脆利落,不由分说地将饭团和热豆浆塞回张也怀里,语气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强势,“夫妻间的事,从来都是床头吵完架床尾和,就不劳你这个外人费心了。” 说完,他侧过身,不动声色地拉起唐雅琪的手,刻意往自己身后带了带,目光再次落到张也脸上时,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眼神里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疏离的冷意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 张也被那眼神看得一窒,握着饭团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慌乱的颤抖,“我……我先去进去了,你们聊。” 周毅没看他的背影,只落在唐雅琪低垂的侧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这松糕是今早排队买的,你以前总念叨的那家,六点就去占位置了。” 唐雅琪掀起眼皮,眸光里带着点讥诮,“为了让我回去给你带孩子,周毅,你可真有闲心。” 他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挑,语气里添了几分玩笑般的揶揄,手自然而然地抬起来,想去拂她鬓角的碎发,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苦涩地笑了下,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你怎么把我想的那么坏,这松糕是我特意赶早买的,只因为你以前说过,他家的奶香味最纯。” 唐雅琪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纸袋,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看着她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他只好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又带上了点刻意的亲昵,讨好似地说,“老婆,刚才那人一看就没安好心,我替你把麻烦挡回去了,怎么也得给个好脸色吧?” 唐雅琪终于抬眼,眸子里像淬着冰:“别这么叫我。” 周毅早料到她会是这反应,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涩意很快压下去,话锋一转,语气忽然正经起来,“说真的,我是来向你请教育儿知识的。”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后半句,“毕竟,你也不想四喜跟着我这个不称职的爸爸,天天吃不好睡不好,遭那份罪吧?” “你在威胁我?”唐雅琪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哪能啊。”周毅连忙摆手,语气放软了些,甚至带上了点无奈,“四喜昨天哭闹着要喝你煮的粥,我带着她跑了三条巷子,换了八家店,那小家伙愣是抿着嘴不进店,就认你那口。” 他摊了摊手,眼神恳切,“我实在没辙了,才厚着脸皮来向你虚心学习,真的。” 提到女儿,唐雅琪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但别过脸时,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块没焐热的石头,“我现在没空。等我有空了,再联系你。” “那成。”周毅答得干脆,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顺势接话,“等下班了,我到你住的地方请教。” “周毅!”到了此刻,唐雅琪终于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瞪他,眼里的火苗几乎要窜出来,连呼吸都乱了半拍,“你是想跑到我的出租屋里耍无赖? 他望着她泛红的眼角,刚才还带笑的脸色忽然沉了沉,眼底像是落了层灰,声音也低了些,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么能叫耍无赖?我带着笔记本和笔,保证认真听讲,绝不捣乱。只打扰你一小会儿,行吗?” 唐雅琪却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倒透着股彻骨的凉。 她太了解周毅了,他哪是为了孩子来学什么煮粥? 分明是后悔了,想借着四喜挽回她。 这种拐弯抹角给她下套的把戏,他以前用得得心应手——给她一颗糖,说几句软话,她就会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任劳任怨地回家带孩子、操持家务。 “周毅,”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像冰棱落地,“你听清楚了。我不会和你回家。”抬眼时,目光直直撞进他的眼底,透着决绝,“我要和你离婚。” 落下这话,挺直脊背的唐雅琪,视线没再落在他身上半分,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就在她即将离开时,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从绿化带后冲了出来,小小的胳膊圈住她的腿,勒得紧紧的,带着哭腔唤着,“妈妈!我好想你!” 唐雅琪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那小小的身影紧紧缠着她的膝盖,她张了张嘴,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她猛地蹲下身,将那个小小的身子用力揽进怀里,眼眶忽然就热了。 唐雅琪每每念及七日空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的? 她松开些力道,捧着女儿的小脸细细端详。 原本该齐齐整整的头发,此刻松松散散地扎着,一边歪歪扭扭地翘得老高,另一边却几乎要滑到耳后。 再看那张小脸,下巴似乎尖了些,脸颊的肉也不像上周那样圆嘟嘟的,连带着眼眶都微微陷了下去。 唐雅琪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揪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意漫上来,指尖忍不住摩挲着女儿的脸颊。 就在这时,女儿仰起脸,小手抓住她的手指晃了晃,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妈妈,我想喝你煮的粥。”说着,还竖起一根食指,眼睛亮晶晶地强调,“最好是香菇鸡肉粥,要放好多好多鸡肉的那种。 唐雅琪看着女儿认真的小模样,心头那点因想念而起的酸涩忽然就被熨平了,只剩下无奈又纵容的笑意,“好,只要是四喜想吃的,妈妈就给你做。” “好耶!”四喜立刻欢呼起来,小身子在她身上蹭了蹭,“那晚上我可以去妈妈那里喝粥了对不对?” 唐雅琪这才想起什么,目光越过女儿的头顶,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不远处的周毅,终是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妈妈现在要先去上班,你得乖乖跟爸爸去幼儿园,等放学了再来找妈妈,知道吗?” “遵命!”四喜立刻挺直小小的身板,敬了个礼,满是认真,“四喜最听妈妈的话了!” 唐雅琪忍不住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这才直起身,旋身走向公司大楼。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可这声音却盖不住脑子里翻涌的疑问。 周毅怎么会知道她的工作地址? 更让她心惊的是,昨天才搬的新家地址,他似乎也一并知晓了? 这太不合理了。 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眉头也越蹙越紧。 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又被她立刻否决。廖颜是她最亲近的闺蜜,断不会把这些事透露给周毅。 那会是谁? 唐雅琪走进电梯,镜面映出她满是疑惑的脸。 目送唐雅琪消失在电梯里的背影,四喜才转过身来,双手往腰上一叉,朝着身边的周毅扬了扬下巴,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邀功意味,“爸爸,你好失败哦。” 周毅刚要开口辩解两句,就被女儿连珠炮似的话堵了回去,“我早就跟你说了呀,同学的爸爸都送妈妈戒指、项链,亮晶晶的可好看了!就你非要送什么松糕,妈妈果真不喜欢嘛!” 他低低笑出声,伸手想去捏她的脸蛋,却被小家伙灵活躲开,无奈地摇摇头,顺着她的话茬夸,“是是是,还是我们家四喜厉害。爸爸费了半天劲没进展,你这刚一露面,妈妈的心门就敞开了。” 四喜听了这话,小脸上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情,她攥了攥小拳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行,我得加倍努力!等妈妈回了家,早餐就会有煎得金黄的蛋,还有她特地给我切的小兔子苹果。她还会笑着问我‘今天想不想多吃点?’” 周毅立刻配合地举起手掌,语气里满是鼓励,“对!加油!努力!四喜最给力!” 第12章 薄冰上的月光(4) 暮色四合时,华海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琥珀色的夕阳,周毅将车停在辅路的树荫下,刚结束那通关于项目预算的电话,指尖还悬在屏幕上未熄的通话界面上方,忽然听见“笃笃”两声轻响。 抬头时,正对上唐雅琪的目光。 她站在副驾驶窗外,鬓角的碎发被吹得有些乱,却不见丝毫焦躁,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也不知等了多久? 周毅急忙降下车窗,带着凉意的风卷着她发间的茉莉花香涌进来,“快上车。” “刚在楼上看见你的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你那些忙不完的工作,实在没必要特意赶来接我。我可以将四喜接到我那,等你加班结束再过来接她也不迟。” 他不想解释——其实下午特意把会议提前了半小时,就为了能准时出现在这里。有些话,说出来反倒显得刻意。 就是太清楚她的脾性,看似温和,骨子里却藏着股拗劲。 故而周毅推开车门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上车。”他声音不高,尾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峰上。 果然,几秒后,唐雅琪咬了咬下唇,终是轻轻“啧”了一声,带着点认命般的妥协,弯腰坐进副驾。 周毅坐回驾驶座,指尖在导航屏幕上悬了两秒,问了句,“你现在住的地址在哪?我好导航。” 唐雅琪系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他,“你不知道我住在哪儿?” “我当然不知道,”周毅转向她,眼底带着点笑意,“你从没告诉过我。 她皱了下眉,语气里带点被捉弄的愠恼,“那你今天……” “我今天只说,下班后到你住处请教问题。”周毅特意把“请教”两个字咬得轻缓,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可没说我知道地方。” 唐雅琪没再说话,转过头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过了几秒才小声嘟囔了句,“小人。” 周毅喉间溢出低低的笑,那笑声像是带着温度,顺着胸腔的震动漫出来,“先去接小家伙。” 唐雅琪租的那间老房子,墙皮斑驳得像幅褪色的水墨画,狭窄的楼道里不时飘着股潮湿的霉味。 为了省下通勤费和房租,她咬咬牙签了一年合同,心里盘算着等转正后再换个像样的住处,没想到周毅会带着女儿登门。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这里开火做饭。伸手拧开水龙头,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阀芯卡进了某个死角。之后任凭她怎么左右拧转,拍打老旧的金属水管,出水口也只慢悠悠地渗着水,细得像断了的银线,连冲干净案板都勉强。 周毅的目光扫过水槽里那点细弱的水流,眉峰微挑,“水龙头坏了?” 她正在卫生间接水,闻言动作顿了顿,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老房子就这样,我明天跟房东说声,让他找人来修。” 少顷,香菇鸡肉粥的香气已经漫得满屋都是,唐雅琪把最后一碗粥盛出来。白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这才发现,屋里安安静静的,少了周毅。 尚未来得及问四喜,门“咔嗒”一声被推开,他拎着个蓝色塑料袋走进来,额角还带着点薄汗。 “进小区时瞥见街角有家五金店,”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金属零件碰撞声清脆,“顺道买了个新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径直走进厨房。那间本就逼仄的小厨房,瞬间被他的身影占去大半,连空气都仿佛变得局促起来。 唐雅琪跟着进来,看着他蹲下身去检查水管,忙道:“你放着吧,真不用麻烦,明天师傅来修很快的。” 周毅没接话,只是从袋子里拿出扳手。他半跪在地上,后背微微弓起,袖口蹭过管壁凝结的水珠,深色衬衫立刻洇出一小片湿痕。 唐雅琪站在一旁,忽然想起以前——那时他总说时间要花在刀刃上,家里灯泡坏了、水管堵了,从不会伸手,都是她打电话请师傅上门,看着别人在房子里敲敲打打,他却在书房里开着视频会议。 等他把旧龙头拆下来,新的稳稳装上,拧开阀门时水流“哗”地涌出来,唐雅琪才注意到他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大片,从领口一直蔓延到小腹,布料紧紧贴在身上。 “我这儿可没你的换洗衣物。”她看着那片湿痕,语气颇有点不自在。 周毅直起身,扯了扯黏在皮肤上的衬衫,喉间低笑,“没事,夏天风大,吹吹就干了。” 唐雅琪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胸前那片深色的湿痕,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人,此刻倒像是刚从工地上回来的狼狈。 她终是往客厅走了两步,转身时轻轻叹了口气,“脱下来吧。”见他挑眉,又补充道,“我房里有吹风筒,总比捂干强。” 话音落时,她已经在行李间翻找,没看见周毅望着她背影时,眼底瞬间漫开的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漾着细碎的光。 周毅坐在餐桌,厨房里传来窸窣响动,他抬眼望去,正看见唐雅琪背对着他站在饮水机旁,左手飞快地往嘴里送了什么,右手攥着的药瓶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光。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时,唐雅琪像是被烫到般猛地转身,药瓶被她慌乱地塞进衣服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在吃药?”周毅的声音比预想中平静,目光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就是维生素。”她避开他的视线,伸手去够沙发上搭着的衬衫,“我帮你把衣服吹干。” 吹风机的线被她扯得笔直,塑料外壳碰撞桌面发出轻响,掩不住语气里的迫切。 周毅没再追问。 他看着唐雅琪忙碌的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抑郁症这三个字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客厅的挂钟滴答作响,他倚在床边闭着眼,意识渐渐模糊。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纱帘淌进来。身旁只有四喜裹着被子的小小身躯,周毅心头一紧,转头看见唐雅琪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只盖了件薄外套,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他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一周未见,她明显轻了许多,肩胛骨硌得人手臂发疼。 他屏住呼吸把她放到床上,动作轻得像在安放易碎的瓷器。 掖被角时,目光扫过她苍白的侧脸,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想在她额间落下个吻。 就在唇瓣即将触到肌肤的瞬间,唐雅琪忽然偏过脸。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抗拒。周毅僵在半空,指尖还停留在被角。 他慢慢收回手,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她耳侧的床垫上,掌心下的布料微微凹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周毅喉结滚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对不起。” 唐雅琪忽然扯了扯嘴角。那不能算笑,更像是唇角牵动的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 话音刚落,她忽然偏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眸子里,此刻结着层薄薄的冰,“若是真想道歉,就彻底从我的世界里离开。” 周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看见她瞳孔里清晰的自己,也看见她眼底深处那道无形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