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反派BOSS一起搞事业(穿书)》 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血蝶东窗 万历六年七月。 傍晚,落日余晖把锦江染得一半鲜红,一半幽碧。 江畔不远处的小鱼谷中,一处渔家院中槐树荫翳,三张竹凳歪斜地散落在院中。 老头揉搓着破渔网上的霉斑,老太太抠着指甲缝里的鱼鳞,年轻人蹲在堂屋门槛上喝粥,眼珠直往东厢房瞟。 这个简陋的三合院中,东厢房距堂屋不过十几步远。 厨房就设置在东厢房里,开着一扇破木窗,被风吹得哗啦响。 另一间屋子的窗却紧闭着,糊窗的黄纸破旧不堪,似随时都要脆裂剥落。 紧闭着的那扇窗,缝隙里忽闪过一丝上等蜀锦才有的流光,在昏黄光线中一闪而逝。 老头见儿子看得目光发直,也瞧向东厢房,压低嗓子,指节敲竹凳:“龟儿幺妹子沉江里都不咽气,怕不是水猴子托生的。趁早献给舵把子,说不定还能得五两赏银,省得招灾!” 老太太啐口浓痰,枯手戳老头太阳穴:“献你屋先人|板板!没瞅见那细皮嫩肉,浑身衣料滑死个人。把她关到灶房三个月,磨不出十两银子,老娘跟她姓!” 渔家子眼冒凶光:“二老棺材瓤子懂个逑!今夜黑老子就给她灌半斤烧刀子,等生米煮成熟饭……”舔唇,“城隍庙说书先生讲的,大小姐落难都要给恩公当媳妇!” 三人谁也没发现东厢房那边,有一双眼睛正透过窗缝悄然看着这一幕。 而眼睛的主人,正是他们谈论的对象杨洁。 杨洁的目光紧盯着年轻人手中的碗。 …… 年轻人才喝了半碗粥,手中的粗陶碗猝然掉地,裂成七瓣。 碎瓷擦过老槐树的声响像指甲刮骨。 “哎哟!”他双手捂肚子,痛得躺倒在门槛上直叫。 破碗片中的饭粒引得院中趴的老黄狗赶紧上来舔食。 两个老人急忙放下手中活,抢着去照顾人。 很快,青年便恶心呕吐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呕吐物的酸臭味。 杨洁闻到了这股味道,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她心中有很多疑问,明明自己被淹死了,怎么一醒来却到了这般古怪落后的地方,还被这家人不怀好意地监禁。 可现在不是解惑的时候,因为她被这些人用麻绳绑着,半躺在东厢房一张破草席上,如果再不自救就糟了。 所以乘着这阵混乱,她加快磨蹭起手上绳索。 粗糙的麻绳将她手腕磨得淤血泛紫。每一次挪动,都如钝刀割肉。 但为了逃跑,她顾不上了! 她正忙着突然听见狗叫声,凑近窗缝一看。 一条老黄狗在院中竖毛龇牙,对着空气持续吠叫,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危险。 院中人还惊疑不定,小院正门轰然破开个大洞。 洞后一个凶横的大汉骂咧咧收回自己踢出的脚,抖了抖脚上木屑,“老王头,你们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在江上捞到值钱货,敢不上供!” 大汉袒露着胸口,浑身还没干透,衣角血迹中,几点细若微尘的晶亮粉屑,在暮色中闪着诡谲幽光。 他像刚跟人厮杀了一场回来。 正门离堂屋只有二十多步,他这一出场似乎把渔民一家吓坏了,连躺着的青年都不敢叫痛了。 杨洁赶紧停下磨绳的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恶客,心怦嗵嗵直跳。 什么人啊? 黄狗还在使劲嘶吼,那老头赶紧踢它一脚,厉声喝止。 狗倒地直吐白沫,狗爪在青石板上抓挠出几道带血痕的印子。 老头三步并作两步快跑到正门。 朝着门外的人,他一下跪倒哭泣:“舵把子,冤枉啊!小老儿一家哪敢嘛?只是小儿突然犯了病,我们一家人都慌了,请舵把子……” 舵把子表情很不耐烦,一脚把瘦弱老头踢开,就要跨进门去。 杨洁心跳慢了半拍,手指紧紧掐住大腿而不自知。 目测这人的身高气力,绝不是她目前能对付的狠角色。 她该怎么办? 她正着急,那人身后突然出现三个江湖人。 这三人来得突然,事先毫无一点征兆。 最年轻的那人率先走出,朝舵把子阴笑:“‘水上漂’,这回看你娃往哪里跑?!”话音带着西北腔。 舵把子浑身一颤,转过头去,脸色一下白了,颤声问:“你,你们怎么跟上来的?” 那三人嘿嘿冷笑,呈品字形截住他退路。 舵把子被他们逼得退入院中。 领头者袖中忽飘出一团红光。 红光触到舵把子身上血迹,骤然变亮停下来。 杨洁看得很清楚,那竟是一只血色蝴蝶! 她眉头紧皱,眼中满是不解和震惊。 因为,她从未见过或者听过如此诡异的蝴蝶,能在夜色中发红光? 那妖虫绕着舵把子头顶飞了一圈,蝶翼鳞粉簌簌落下。 沾到他伤口处立即灼出青烟,旋即飘回领头者的肩膀上停驻。附近的槐树皮也被飘落的残余鳞粉灼出细小焦痕。 “嗜血妖蝶!”舵把子满脸惊吓,好像见了鬼。 杨洁也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生化武器? “嗜血妖蝶”,这名字听着就诡异。 更令她惊骇的是,舵把子被鳞粉灼伤的肩胛骨,竟发出滋滋轻响,好似被浇了硫酸一般。 这完全不合常理! 可是,舵把子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他一脸抽搐着,踉跄着边退边作揖:“好、好汉哪条道的?在下,嗯——跟青城派长老有旧,还请——” 话音未落,刀光已至。 左路刀客贴地滚进,刀光横扫下盘; 右路胖子刀刃斜挑,直斩琵琶骨; 领头者中宫直进,刀尖直指膻中。 杨洁只看到一片雪亮刀光,在她眼中快速划过,把舵把子的四面八方包围了。 这绝对是真刀。 这不是演戏!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西北断门刀阵!” 舵把子惊呼,身上连挨三刀,一下挂了彩。 他左突右转,硬是没冲出包围圈,背靠老槐树喘息。 “兄弟,饶命啊!” “俺到底得罪了哪路门神啊?” 他大声求饶,但没人理会。 不过一个照面,就被三名刀客砍倒在地。 血浆裹着泡沫从指缝溢出,温热黏稠似鱼胶,他奋起余力怒喝:“谁要杀我?” 年轻刀客俯身大笑:“东方香主点名要你娃脑袋。瓜皮(傻瓜),敢劫我们的盐!” “东方——啊,‘玉面修罗’!你们是——” 领头人不待他说完,狞笑着上前一刀。 钢刀自第四颈椎骨缝切入,旋腕一挑,头颅便如熟透的莲蓬离了杆; 胖子刀客跳起把人头摘下,装进一个黑色特制包袱里; 年轻刀客一边麻利地扎紧装有头颅的黑包袱,一边习惯性地低咒:“日|他娘咧!快撒些‘白将军’镇住,甭叫晦气黏上!” 三人手法熟稔,斩首、封存一气呵成。 这是江湖仇杀吗? 杨洁的瞳孔紧缩,吓得屏住了呼吸。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亲临了一场谋杀。 什么“青城派长老”,“西北断门刀阵”,“玉面修罗”,满满的武侠元素,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她在那里震骇不已。那三人杀了人,却似喝水吃饭一样寻常。 胖子刀客甚至蹲下身来,手朝尸身上一摸,摸到个沉甸甸的钱袋。他乐颠颠似想揣进自己怀里。那老大却冷哼一声,他只能起身抛给他。 年轻刀客盯着老大揣钱的动作,腮帮子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服气嘀咕:“每回有个好事,大哥都独吞咧!” 老大狠瞪了他一眼,颠了颠钱袋,表情满意地揣进怀里,络腮胡翘了起来,手朝尸身一指。 杨洁正猜测他这动作的用意。 空中红光一闪,血蝶振翅飞来,带起**茉莉香,混着尸臭直钻鼻腔。 这怪物附在尸体上贪婪吸吮着,蝶翼猩红纹路如毒蛛腹节般鼓动,每胀大一分,尸身便枯槁一寸。 青石板缝隙渗出暗红脓液。脓液流过之处,几株紧贴石缝的野草瞬间枯萎发黑。 血腥味惊飞夜鸟,几只乌鸦扑棱棱掠过树梢。 夜枭“哇—哇—”的叫声中,东厢房破窗在风中嘎吱作响,窗框摇摇欲坠。 杨洁的心神,也沉了下去。 感觉自己好像步入了一个噩梦。 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可梦哪会如此清晰? 先前囚禁她的一家人这时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他们面色如土,就连大声呼救都不敢。 眼见匪人们提着染血的刀往堂屋走,这三人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后逃,只顾哀号求饶。 可三匪哪肯听。年轻刀客直接在跑在最后的老头脖子上削了一刀,溅起一串血花,让他倒地抽搐待死。 老妇爱儿心切,眼见下一刀就要砍到儿子,竟一下生出力气。她转身扑在儿子身上挡刀锋,大喊:“莫伤我儿!我们房里有美女!” 杨洁恨急,一脚踢碎面前狗碗。 “哐啷”一声,瓷器碎裂声在夜晚格外刺耳。 院中挥舞的刀锋、求饶的哭嚎,甚至连血蝶微微振动的翅膀,都在这一声脆响中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或惊疑,或凶残,或绝望,都不由自主地朝杨洁身前的那扇破败的黄纸窗瞥去。 那渔家子似看到了希望,竭力嘶喊:“英雄,不要杀我!我把美女献你!” 老妇后背剧痛,血涌如注,却仍强撑着死死攥住儿子衣领,扯着嗓子尖叫:“东厢房!那丫头是……” 话未说完,胡子老大一抬手,蝶翼振处,老妇喉间细线渗出黑血。 青年股间漫开腥臊水痕,膝盖砸地闷响,软软匍匐在地。 他瞳孔涣散,口中嗬嗬作响,涎水混着涕泪淌下。 余光瞥见东厢房纸窗上,赫然映出个女人披散长发坐立的身影。 夜枭啼叫骤歇,整座浸透血腥的小院,仿佛都在某种无形的重压下屏息凝滞。 唯一鲜活的,只有那映在破旧窗纸上——女人微微抬起下颌,曲线柔美的剪影。 午夜的梆子声敲响,一轮如钩残月映照小院。伏尸血肉尚温,纸窗身影如鬼嫁娘。 “哐当——”东厢房厨房的破木窗砸下,在地上连滚了两圈。 胡子老大惊得矮身,压低声问:“什么……人?” 同时,他面色暗沉,给另两人打眼色,让他们准备“青子”。 另两人惊疑不定,立刻紧扣飞刀。 刀尖在暗夜中闪光。 下一刻,女子身影挺直腰背,竟用类似官话的腔调娇声呼救:“来人啊!你们是杀水匪的义士吗?还不快来救本小姐!” 这声音娇柔入骨,即便带着惶急的腔调,也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匪徒们面面相觑,还从未被人称呼过义士,扣住暗器的手不由松了些。 年轻刀客抓住地上青年的头发,把他扯起来急问:“你们还抓了个大小姐?” 那青年求生心切,嘶喊道:“从江里捞起来的……我把她给你们!饶命……!” 强人嫌恶地直接给他一刀,让下半截话没了。 这时,院子里的气氛突然发生了变化。匪徒们相互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写)的光芒,呵呵嬉笑起来。 开文啦!大家支持一下哈,点个收藏。 白将军(黑话:石灰) 青子(黑话:暗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第二章祸水明珠 院内槐树虬枝忽地一颤,叶底渗出腥咸露珠,恰坠入老头涣散的瞳孔。那眼球蒙着一层灰翳,倒映出枝头血蝶振翅的残影。 年轻刀客对着东厢房,调笑道:“女子莫怕,我个义士这就来救你咧!” 胖子刀客忙拉住他,“老三,等等!让哥哥先来!” “什么都没看到,万一是个无盐女呢。”胡子老大摇头,没在意另两人的拉扯。 “哗啦——”东厢房的土黄窗纸被划开了。 杨洁被麻绳绑着,手里抓着闪光的破瓷片,露出半截身影。月光浸润她单薄的中衣,衣料勾勒出朦胧的曲线。她胸前竟隐隐透出一抹温润光晕,仿佛将整条银河的辉光都收束、编织在了周身。 匪徒们直接看呆了。 本在呕吐的老黄狗突然暴起,恶扑向女子。 匪徒们惊得甩出三把飞刀,扎破狗咽喉,溅出血液。 血蝶振翅盘旋,翅上花纹再度亮起。 老黄狗垂死的呜嚎惊醒了众人。 他们突然发现,真正夺目的不是衣裳,而是她肌肤透出的清冷辉光——比月光皎洁,比珠玉莹润。这光仿佛吸尽天地灵气,独钟于她一身。 他们赶紧召回血蝶,痴迷地盯着女子细看,啧啧声不断,脸色渐渐变得通红,满是贪婪、惊叹之色。 年轻刀客瞳孔紧缩了一下,握刀的手松开了。他把手中包袱抛给旁边那人道:“二哥,‘水上漂’的功劳,兄弟不要咧!”目光炽热指着那女子,“我就要她一个!” 老三说完,见杨洁满目柔情看向自己,就像看一个大英雄。他骄傲地挺起胸脯,越发坚定了想法。 “这可不行!”胖子刀客立马摇头,不甘心扯住他手臂,“这么好的货色,你娃想一个人独享?” 胡子老大扯了扯领口,直接迈步上前(不可写)笑道:“先让哥哥耍耍。”停顿了一下呵斥,“老三,别犯驴!回去,我把小桃红让你。” 随着他一步步逼近,杨洁满脸惊惶,如受惊小鹿般往后缩,秋水般明眸瞅着另两人求助。 胖子刀客被看得心都软了,仿佛看到了当年被大哥糟蹋的小师妹,直接松开了老三的手。 “不成!”老三更是被激得亮刀,横挡在大哥身前,“小桃红那号烂货,老子现在看不上眼!这么俊的大小姐,万一叫你糟蹋咧,兄弟们还沾个啥光?” “老三翅膀硬了,敢对哥哥动刀?!”老大不敢置信。 “动了又咋?”老三梗着脖子吼,“凭啥好处都叫你占咧?!” 老大的威严被挑衅,气得也拔出刀来,“看老|子今天不教训你,你娃不知天高地厚了。” 老二把手中包袱急急往堂屋里一扔,赶紧上前劝说。可是,两个上了火的人哪听他劝,噼里啪啦、刀光四溅就在小院中干起来。 钢刃相击迸出火星,恰好飞溅到老槐树低垂的枯枝上。枯枝沾着先前血蝶留下的粉末,瞬间窜起幽绿色火苗,顺树皮裂缝蜿蜒而上。 老二面色铁青,却无力阻止这场内斗,回头再看引起纠纷的元凶,早已割断麻绳,眼看就要逃到正门了。 电光火石间——“你往哪里跑!” 一声怒喝炸响。老二身形连闪,眨眼间已如铁塔般堵在了大门。 杨洁心中猛地一沉,懊恼至极:就差一步了! 老二肥壮身子完全堵死了正门,不留一丝的空隙。 汗水味、血腥味、草木灰味混合的闷臭味扑面而来,后方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燃烧声,她心中油锅煎煮一般难受,汗湿的手紧攥着从狗碗踢破得来的瓷片。 刚才她咬唇忍痛,终于让绳结松动了一分。 本可藏身暗处等待时机,但老妇的指认迫使她铤而走险——踢碗取瓷片、划破窗纸暴露自己,挑起匪徒内斗,趁机割绳逃跑,却在门口被老二堵住。 千般算计,功亏一篑! 她知道自己压根不是这刀客对手,又怕把那两人也引来,只能压低声音恳求:“这位大哥,我好害怕啊!你好心放我走吧。他们这样打,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赶紧去劝劝吧。” 老二本不是心软的人,可对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竟说不出狠话。知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她,老大和老三矛盾已久。 但是放她走,不行。 因为,老大和老三不会放过他,就算她像小师妹一般可怜,也万万不行! 他目光从犹豫倏地变得冷酷坚定。 杨洁喉间突然涌上铁锈味——不知是匪徒溅来的血,还是自己咬破的唇。 她猛地咬牙,探手入怀,掏出一物——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左手高高将其托起! 珠子通体莹润如月,在暗处泛出柔和的蓝光,珠身轻转时流光溢彩,摄人心魄。这明珠藏于她贴身秘袋,故未被渔家搜去。方才窗后那惑人的光晕,正是此物之功。 此时,她指尖发颤,面上却如凝霜般镇定。 明珠流光似寒潭深水,映照出她眼底破釜沉舟的决绝——明珠本身,正是她最后孤注一掷的筹码。 趁着匪人目光被明珠吸引,她轻步上前,瓷片抵住对方颈动脉。 那跳动的青色脉搏,突然让她指间一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半年前毕业典礼上的庄严宣誓,此刻却化作抵在掌心的千钧之力,瓷片在颤抖的指间几欲滑落。 医者的仁心与求生的本能,在她体内激烈撕扯。 穿越来此,迫于无奈在渔家饭中掺了致人呕吐的毒菌汁液,她心中为此已经很不安了。 更何况……她黯然放下右臂,把瓷片揣回怀中。 终究不敢杀人——打昏?又恐力有不逮。这些人比现代国家级武英运动员还厉害。 更重要的是,夺人性命的重量,会永远压在心秤的另一端,将她从立志救人的医者彻底推向未知的深渊。 乘着这贪财的匪人仍如痴如醉地盯着明珠,她转头快速扫视周围,目光锁定老槐树一处火势正旺的虬枝,左手一握,用力朝后一甩,就看明珠带着柔光,精准地飞投向那燃烧的火点! “你干什么?!”怒吼声如旱地打雷。 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她笑着往旁移一步。 匪人果然无视她,纵身而去。听着噔噔的踏地声远去,她立刻全力朝正门冲去,光脚被粗糙地面磨得生疼,身后传来枝丫的爆燃声。 破门缺口渗着微光,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肾上腺素飙升让她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快,希望就在眼前! 眼角瞥到一团红光从后方冲来,她毛骨悚然急转避开,但那红光并没继续朝她追来,反而朝天上飞去。 目光不由追随而去,天空黑沉沉的,只有一轮钩月发冷光。小小的血蝶正围绕着一道黑影快速飞舞,翅翼划出圆形的猩红光轨,恍若某种古老的死亡仪式。 鸦啼声骤起,定睛一看,那黑影竟在半空诡异地转折,不似飞鸟,倒似踏着无形的阶梯。 她穿越后增强的五感捕捉到细微的破风声——那分明是衣袂翻卷的响动。 “天!那居然是——” 她瞳孔骤缩,双手死死捂住嘴巴。那黑影每一次凌空折转都违背常理,却带着诡异的韵律。 心脏狂跳如擂鼓,她颤抖着蹑足前进。这绝非飞禽,可人怎能…… 别看她!千万别看她! 正满心期盼着,下一刻眼前一暗,一股**茉莉花香袭来。 脖颈似被冰冷铁钳夹住,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她尚未及挣扎,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如鸡仔般被拎上半空——离天边残月一下近了! 呆愣朝下一瞥,离地竟数丈。 她两耳刚灌满风声,身子便被人凌空拎过院墙。眩晕未散,又被那人提着骤然下坠。 接着,单手一掷,地面猛地扑到眼前。脊背重重撞在老槐根部,五脏六腑像被翻兜,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心下一片冰凉,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瞬间化为流沙,赖以生存的物理法则在这个违背常理的“人”面前轰然碎裂。 这个念头刚起,抬眼就见红光在头顶盘旋。 她眼前倏地闪过老妇被血蝶割喉的一幕,身子本能弹坐,双手护住颈动脉,瞪圆双眼戒备。 四下静得诡异,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喘息。眼不敢眨,与血蝶复眼对上——每一只小眼都映出她扭曲、灰土满面的脸。 能数丈高跃落,是轻功吗? “哐镗——,哐镗——”,两把钢刀的坠地声,骤然打破死寂。 她身子一颤,用余光瞥去。先前激烈拼斗的两刀客,竟已大口吐血,歪倒在老槐树下。 焦煳味猛地刺入鼻腔,那棵被血蝶粉末引燃的老槐树,此刻正将树皮烧成蜷曲的炭片,灰烬混着腥甜茉莉香,在三人之间织成一张黏稠的网。 “计先生!”有人在背后惊呼,带着股强风一下飙到了她身边。 那人却不敢上前救助树下两人,反而拱手向上恳求,“请您老手下留情啊!” “哼,三个愚钝货!” 冰冷的中年男声从上方传来,带着古怪的金戈之音,刺得她耳膜生疼,怀疑自己来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捉虫,填空,如有打扰,敬请原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2章 第3章 第3章 第三章残月照血·计先生 夜沉江面,残火映水,红波一圈圈荡开。焦枝轻爆,火星子溅落,像熄灭的萤。 杨洁伏在小院冰冷的青砖缝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与远处夜枭声相和,确认自己还活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直面现实,慢慢仰头望去。 檐头立一高瘦人影,背手向月,深蓝衣袍翻涌——空气像被薄刃划开,寒意先一步抵喉。 显然,这是个高手。 先前高手似御空而来,仿佛一只巨鸟。她已经看得心惊肉跳。 逃跑不遂被抓进小院时,她更认清了双方武力的天渊之别。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那般可怕的两个匪徒,竟被这人一照面就无声无息地收拾了。 是敌是友? 似感到她的视线,计先生眼眸一下对上她,目光森寒,“不想死,就乖乖待着。” 停了一下,他柔声道,“宝宝,看住她。” 前后语气相差太大,杨洁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眼前忽然红光一闪,耳朵立刻痒起来,似被细细的触须挠着。 再看,冰凉翅缘轻触耳垂,激起她一阵战栗。 它花朵般缓慢开合着,散发茉莉味浓香,虽然轻若一张纸片,却是生命难以承受的重量。 完了,蛇鼠一窝! 她眼眸与那无数小复眼相对。 它每只小眼的虹膜纹路都诡异地扭曲,仿佛凝结成一个讥诮的冷笑。 “这玩意儿……智力这么高吗?” 她本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蝶翼不过寸许,心头一颤,再不敢前进分毫。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慢慢滑下。 后背有些潮湿,她眼珠滴溜溜转,蓦然想起计先生的指令是“看住她”,而不是杀了她或者吃了她什么的。 再联想之前三匪见她的情景,略一思量,她便明白过来:自己也算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医学生的胆子通常很大,她更是其中的翘楚:前世为了提高解剖课成绩,曾多次深夜找大体老师聊天。 因此,一旦确定耳朵上那小东西暂时要不了命,她便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在这位新冒出的敌人身上。 他轮廓分明,显得消瘦。 隔着一段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凭着如今超群视力,看清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以及浓重的、如同炭灰涂抹般的黑眼圈。 瞧着像失眠症患者,他眸光却似淬火钢刀、令人窒息,把高手特质劈砍得棱角分明。 那双比夜猫子还亮的眼睛从上方俯视下来。 她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目光,一点不敢轻举妄动,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三位匪徒中,老三扯着嗓子哭嚎告状,老大则红着眼眶厉声反驳。 两人声音越嚷越高,谩骂间还不忘互相揭短。 混乱的指责声混杂在一起,活像市集里两只争食的野狗。 高手眼角的肌肉难以遏制地微微抽搐,似在极力忍耐。 他左袖垂下来轻微晃动,右手指尖在腰间刀柄上摩挲着冰冷的鞘口,仿佛在压抑着拔刀的冲动。 杨洁看了都想摇头,明白了他此时的心情:光知道手下蠢,万万没想到会蠢成这样! 呵,这点阵仗都应付不了。若碰到现代那些医闹,岂不是气得把人都杀了? 她抿住嘴角,把那点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压回喉里。 瞟了眼耳朵上轻轻扇动的红影,双手紧扣着青砖缝,目光四处游移。 正看着,他蓝袍广袖微动,动作快若电光,在她眼中烙下一道残影。 一阵疾风莫名刮过,余风让她的脸皮生疼。 发丝被无形气刃削断数根。 身后紧跟着“啪啦——”震天响。 火星和草木灰带着热量从后方扑来,还混着几朵焦黄的大青褶伞。 她像只受惊的野兔,猛地弓起脊背,手脚并用向前急窜。 指尖在地面上刮出细响,发丝凌乱地扫过脸颊,却连回头张望的勇气都没有。 等后方没动静了,她才喘气停下,转身望去,惊讶得张口结舌——老槐树只剩半截立着了! 四周一片死寂,连原本微弱的蝉鸣也戛然而止。 树干被一下劈开,切口很光滑。 刀风掠过处,满地槐叶瞬息间碎成齑粉,与树干裂痕一同映出死亡的森冷。 她回身仰望。计先生按了按太阳穴,刀已入鞘,好似从未出刃:“蠢货,聒噪个甚?” “计先生饶命啊!”老大老三异口同声求饶,五体投地拜下。 他们身子抖得像筛糠,怕得跟要丧命一样。 老二也慌神了,满脸肉痛地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枚明珠,跪行几步上前,将明珠高高捧过头顶。 杨洁没想到他还真拿到了明珠。刚才她明明对着火抛的。 啧啧,这人衣摆上的焦痕尚冒着青烟。 老二死死盯着掌中明珠,牙关紧咬。 方才他拼着衣袍燃火,浑然不顾手背燎起一串水泡,才从阴燃的断枝间抢出这枚珍宝。 未料转眼竟要献出,心头恨不能将那两个惹祸的蠢货踹进江里喂鱼! 但他更怕老大事后算账。 想到这,他忍不住留恋地抚摸着明珠,莹润珠身散发动人蓝光,轻转间更是流光溢彩。 老大和老三面色惊惧交加,不明白兄弟哪来的宝贝。但是,他们的目光也不由被明珠吸引,很快变得痴迷。 杨洁移开视线。 三片槐叶随风摇曳,在计先生靴底临空碾过的瞬间,簌簌化作青烟。 眼前一花,人已至身前。 皮肉焦灼的煳味,混着他衣襟上茉莉与尸臭的诡异气息,扑面袭来。 这味道太熟悉了,让她脑中瞬间闪过解剖课上福尔马林浸泡的大体老师。 于是她看向计先生时,目光便不由自主染上几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 计先生此时完全无视她,一把抢过明珠,用指节细细摩挲。 珠子的蓝光幽幽映在他眼底,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他看着跪着的三人,语气缓和下来,“若不念着你们杀‘水上漂’的功绩,真该跟那棵树一样,一刀毙了你们。” 三人一听忙磕头,感激流涕的样子。 “这人真无情,气怒了连自己手下都杀?”杨洁腹诽。 她用余光丈量树桩直径——约23厘米,恰似解剖室的不锈钢标本罐。 年轮断面泛着解剖图谱标注般的炭化分层,最外层如同溃烂的坏死组织。 一刀之威,恐怖如斯! 她按住狂跳的胸口,冷汗浸透后背。 那一刀余风擦着耳畔掠过时,空气都为之震颤——倘若对着她? 计先生叱骂那三个彪悍刀客如训孩子。 他们鹌鹑般缩着脖子的模样,让她在难以言喻的恐惧中,心中钻出一缕近乎荒谬的轻松感。 那是目睹更凶猛的野兽被驯服时,弱小者本能的、夹杂着庆幸的复杂情绪。 最后,计先生朝他们不耐地一挥手。 “滚!尽快解决这处江匪窝点。” “是,是!” 二刀客弓腰诺诺,鼠窜而去。 老二也想跑,却被计先生看住,仿佛被毒蛇盯上的老鼠一样僵在了当场。 “这明珠哪来的?” 老二受不住他逼问,转头看向杨洁。 计先生也首次认真打量起她,审视的目光如烙铁压来。 杨洁被看得浑身发汗,后槽牙无意识咬住颊内软肉,口中顿时铁锈味弥漫。 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习惯性地用呼吸节奏来舒缓情绪,极力控制自己手脚不要乱抖。 只盼老二不要把先前所有事情都倒出来。 要不,以计先生表现出的坏脾气,自己肯定会完蛋! 远处院外突然传来几声人死前的凄厉惨叫,一下就打断了院内紧绷的盘问。 计先生听得眉头一皱,立刻命令老二:“去盯着那两根朽木行事,别把人都杀光了。留着些精壮的水鬼,我们行船还能用上。” 老二一听,正中下怀,“是,属下这就去!” 路过杨洁时,还好心替她解释了一句,“这女孩只是江匪抓起来的有钱小姐。我们的事,她都不清楚。” 杨洁心中微诧,面上却不由自主朝他挤出一个感激的笑。 老二被她笑得明显一愣,随即回过神,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堂屋。 眨眼间便提着那黑包袱窜出来,纵跳飞跃,流星般投入远方黑暗中。 四周一片黑暗,夜枭间或叫几声。院外远处的人声显得有些模糊。 计先生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掌中的明珠。 蓝色冷光在指缝间流转,把他一张脸衬得光怪陆离,诡秘吓人。 他还时不时用拇指轻弹珠面,发出细微的“叮”声。 杨洁屏住呼吸,如木偶般僵立,竭力消弭自己的气息。 可当那道视线再次扫来时,她心脏骤然一坠。 后退的脚底突然触到冰凉的硬物,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栽去。 月光掠过青砖地,霎时映出脚边那张青灰色的老人面孔,及不远处倒在正屋门槛前的母子。 她慌得立刻挪开脚。虽说医学生对尸体并不陌生惧怕。 但是那样活生生的三个人,就这样在她面前被计先生的手下随意杀害了。 如今回想,她还惊怕不已。 现在,自己要独自面对更凶残的计先生。她心中不由冷得发寒。 潮湿的江风掠过小院,屋檐滴水声敲打着她的神经。 乌云骤然噬尽月光,计先生背后的黑影随之坍缩。 影子像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纸人。 袍角在寂静中簌簌颤动。 [合十][合十][合十]收藏一下,给作者更新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四周一片黑沉。 杨洁身子微微发颤,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仰脸对着计先生。他身上散发的古怪味道,让她喉头不断滚动。凭借着医学生的韧性,她强压下作呕的冲动,努力保持神志清醒。 这人这恐怕要长期与尸体打交道,才能熏染出这般腐朽气息。他到底对自己有何意图? 静默不过一瞬,逼问开始了。 “这明珠,你哪得来的?” 杨洁完全没有原身的记忆。但她不敢说不知道,怕计先生认为自己糊弄他,只能抬手整理鬓发掩饰颤抖的手指,尽量用不在意的口气回道:“什么明珠,这是家里给我做首饰的珍珠。” 计先生猛地跨前一步,蓝袍翻飞间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下。 他右手将明珠举到她眼前,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尖:“别把我当那三个蠢材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喷出的气息带着腐臭味。 她强忍不适,反而昂起下巴,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大一点的南海珍珠罢了,很稀罕吗?”——上辈子她在博物馆见过更大的。 耳后血蝶振翅带起细微气流,伸出的指尖转向,她故意轻蔑地拨开眼前的明珠。 惊疑不定的目光和骄傲不屑的目光碰撞一起,杨洁强撑起的气势居然占据了微弱的优势。 计先生眯眼,喉结上下滚动,把明珠再次举起问:“你家还有这种珍珠?!”语气透着点急切。 “当然!”杨洁毫不犹豫应道,偏头打量他,“莫非,你想用我做人质向我家勒索?”不等他回答,便冷哼一声呵斥:“想都别想!” “你可知——”计先生拇指摩挲着掌中的明珠,瞄向她耳旁血蝶,意有所指慢慢说:“宝宝,最喜欢喝年轻女孩的血了。”音调降至中音区,温柔得不可思议。 杨洁却听得浑身失温,鸡皮疙瘩全起了。 眼前红光一闪,血蝶已停在了计先生的食指上。掌中明珠幽蓝冷光在血蝶翅膜上流转,将妖异的红染成暗紫色,仿佛凝固的血痂。 她紧张地吞下一口唾沫,似被这玩意吓住了,喋喋抱怨:“你别逼我啊!逼我也没用啊。家——家里不会给你珍珠的。” 计先生食指对着她喉咙一比,“他们不要你命了?”蝶翅振动频率与计先生太阳穴青筋跳动同步。 “你难道不明白——”杨洁可怜兮兮望着他,眼角余光时刻关注着他指尖的血蝶,故作无奈叹息一声,“从我被江匪抓去的那一刻,我这人就死了吗?” “什么意思?老子半夜对着鬼在唠叨!” 计先生怒火熊熊地举起了左掌,大有立马让她变鬼的意思。 杨洁双手忙挡在身前,急声阻止他:“哎呀,别急嘛,听我解释呀!” 计先生的手掌缓缓下移,乌黑指甲却始终对准杨洁的咽喉,像毒蛇收拢身躯准备再次攻击。 他枯瘦的手指在距离她皮肤寸许处停住,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克制掐下去的冲动,忍耐地命令:“说——!” “家族金尊玉贵地养着我,为了什么?”她见状也放下颤抖双手,赶紧自问自答,“还不是为了联姻。” 停了一下给他时间理解,便盯着他大声质问,“我这下清白名声全毁了!你说,谁还会要我?” “我不信。别的人也就罢了,你亲生父母也不要你了?” “我母亲早亡。继母哪管我死活。若我的存在,妨碍了她女儿的名声,那女人巴不得我去死!”杨洁越编越顺畅,“也许,这会儿家中已经报我病亡了,也说不定哦。” “那……我留你有何用?”计先生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冰凉的手指像铁钳般卡住她的颌骨。 杨洁瞳孔骤缩,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脖颈青筋暴起,猛地甩头挣脱铁钳般的手指。 对上她的眼神,计先生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疑虑:这丫头眼中竟无半分乞怜,倒像……那年雪夜反噬猎人的幼狼。她家中,真无人在意她生死了吗? 见计先生没有立刻下毒手,杨洁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愤怒,试着用最冷静的口吻质问:“东方香主,也让你杀我吗?” 她在赌。 因为“水上漂”死前大喊“东方——玉面修罗!”那般惧怕的样子。东方香主的名号既能吓退“水上漂”这等江湖人士,她赌这人的威名也能慑住眼前人。 “你怎会认识香主?!” 成功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惧,她心中把握更大了,侃侃而言:“我自然不认识。但你手下杀‘水上漂’时提过。他应该就是你们的头了。” 计先生一听,神色缓了下来,对此不屑一顾。 他神情却充分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小丫头别太天真了。以为可以拿东方香主拿捏我。我就是杀了你,香主也不会管的。 杨洁看明白了他未说出的话,笑盈盈道:“他当然不会管你杀人了。但是,如果你要把行动中弄到的好处——这颗罕见的珍珠独吞,并为此杀人灭口的话,”话语微停,冲他变脸冷笑,“你说,他会生气吗?” “你——胡”,胡字刚出口又硬生生咬断。 见他急于辩解,杨洁反呵呵笑了,“你可以杀我,也可以把那三人也杀了。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 “除非,你们香主是个糊涂虫。” “你说——他是吗?” 计先生头微动,但立刻止住了,指节摩挲着刀柄,腰间传来细微的咔嗒声。 窗外夜枭突然凄厉长鸣,杨洁抓住时机质问:“到时,他会怎样对你?” 那柄本该出鞘的刀,被计先生左手死死按在鞘中,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明珠幽蓝的冷光,在他微微抽搐的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杨洁这时才感到后背湿透了,被夜风一吹,竟有些发凉。 “他是怕了吧?” “这位东方香主真是厉害!” “暂时,我算赌赢了吧。但是,不能再刺激他了。否则,这家伙心一横直接把我灭口就惨了。” 杨洁惴惴不安地想着。 良久,计先生面色才恢复正常,把明珠揣入怀中,看向她的目光似乎平和了不少。 他转头巡视院中各处,眼光在一处停了一下。然后,蓝袍一翻,飞到不远处,用脚尖挑得地上的狗尸翻了个身。 看到那狗嘴的白沫,杨洁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她猛地转身,只见计先生已站在正屋门槛边,正翻检着地上的尸体。他的指甲忽然陷进少年尸体的眼窝,带出粘连的血丝举到光下端详,喉间发出夜枭似的笑声。 这时,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残月还未退去。杨洁身子酸软,却只能苦笑着看他发癫。 不知,她还能不能看到红日高升呢? “你在渔家饭里下了毒。”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计先生回到杨洁身边,高瘦身影再次挡住她光线。一句话就这么直直砸了下来。 他俯身观察她的反应。杨洁此时正疲倦欲死,只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既然敢做,她便敢认。 虽然,做这事有违道德良知,但她也不是什么圣人,迫于自保做下这事,心中并不后悔。 看她敢作敢当的样子,计先生心中倒升起一些好感。“这丫头留着是个祸患……但骨子里的狠劲,倒有几分像我年轻时……” “不过嘛,还要再看看。” 计先生这般想着,手指怜惜地抚摸着血蝶,就似在看自己孩子一样溺爱,“哼,这毒污了我家宝宝的口粮,怪不得宝宝都不想喝。” 这话一下挑动了杨洁的神经。 她用余光瞥了眼他手上血蝶,精神立马就来了,“先前,它不是吸了‘水上漂’的血吗?难道,还没吃饱?!” 注意到她惊惧的表情,计先生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回她一个充满恶意的诡笑,在背光的阴影下瞧着让人心颤。 他手上那张合的血蝶,猩红得真是诡异。 越看越可怕,总觉得它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大口吸自己的血。 杨洁知道这可能是某种心理威慑,但实在无法不上心,只能强打起精神来,紧紧关注对方的一言一行。 计先生见状,很满意地摸了摸山羊胡,走上前踢了踢少年尸体,抖着肩膀阴笑道:“你一个千金小姐,竟随身带着毒药。” 笑完他还回头赞许望着她,不知误会了什么,一脸深有同感地叹息:“这世道就是如此啊!你不对别人狠,别人就要对你狠毒了。” 杨洁受不了他一副看同道中人的模样。 这简直是对她最大的污蔑! 她咬牙解释道:“我身上没带毒药!我只是掐了一朵大青褶伞菌,挤出汁液投入饭中。这一点剂量,一般也不会致死,只会让人恶心、呕吐,腹痛罢了。” “哦——,你还通晓药理?” “不过是知道一点常识罢了。远远谈不上通晓。” 杨洁勉力应付着。已经熬了将近一夜了,她此时疲倦得只想躺下。这副身体可不是她前世久经熬夜锻炼的躯体,感觉真是虚弱。但是,她不可能在毒蛇身边打瞌睡,只能硬撑着。 “厨房在哪?” 杨洁随手指了东厢房。计先生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飞身而去。 一人一蝶,在眼前消失。 第5章 第5章 第五章红颜祸水 一轮红日终于挣破了云层。 杨洁眯眼看着光束中浮动的尘埃,任温暖浸透冰凉的手脚,缓缓转动一下脖颈,发出生锈门轴般的咯咯声响,再揉按几下发酸腿部,长吁了一口气,发麻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她双手赶紧撑在冰冷外墙上支持,手腕淤青顿时被牵得阵阵抽痛——昨日麻绳勒出的血痕已泛着乌紫,稍一使力就如火燎。 深吸一口气,她首先仔细检查了双手腕,再忍着痛分别提起双腿来,借着金色晨光检查双脚,发现只是一些皮外划伤,并无青紫肿痛。 刚松半口气,催促声炸来:“呆站作甚?” “来了。”她拖着沉重步伐,步向东厢房。门槛未过,**鱼腥、糜烂草席、馊饭菜与尸臭混着残存茉莉香,一并刺入鼻腔。 她嗅得面孔扭曲,捏紧了鼻子,就想立即收回脚去。可透过打开的门扉,看到正靠在东墙灶膛边舀水喝的计先生,她只好强忍不适踏了进去。 赤脚踩在深褐色夯土上,每一步都似踩上凝固油脂,黏腻直往趾缝里钻。 鱼刺尖锐地硌着脚心,破碎的瓷片边缘闪着危险的光,几粒霉变的粮食在趾缝间碾成粉末。 “太脏了!”她咬牙在心中暗骂:“这地板就是细菌培养皿!” “脚下的伤口,会不会因此化脓啊?” 她眉头紧皱,就算这般担心,顶着计先生如有实质的目光,也不敢停下一步。 东厢房是个约五丈见方的土坯房,南面开了两扇窗。其中一扇烂木窗昨夜被风刮了去;另一扇纸糊的窗棂也被她用瓷片划得稀烂。漏进的金色晨光中浮动着尘埃,照亮了窗下一堆烂麻绳。 看着被划成几段的麻绳,昨日的情景再次浮现,身上的勒痕也随之隐隐作痛起来,双腕更是火辣辣地发疼。 这些先前因为太紧张,而选择性忽略的伤痛这时都分外鲜明起来。 见她一脸痛苦,步履蹒跚,万分艰难的样子,计先生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他左掌重重按在灶台,五根指甲在黑亮油垢里犁出沟壑。 血蝶应和着灶灰簌簌落下,绕着他抓握灶台的手指翩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显然,两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杨洁冷着脸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口破烂铁锅,边缘黏着凝固的鱼鳞,里面还有大半锅已经馊臭、凝结成块的冷粥,心中万分感触。 昨天傍晚,她就静静站在锅边,看着锅中不断翻滚的饭粒,心中的良知和求生的**也被搅和成一团,不断搅拌翻滚着…… 终止的笑声唤回她的神智,见计先生已直起腰来,拿木头锅铲搅和锅里发臭的冷粥,并转头打趣她,“毒菌呢?” 她冷冷地地回答:“我把菌子烧了。残渣,你只能在灶灰里找了。”那时,她静静看着毒菌在金色火焰中燃烧,散发出一股臭焦炭味,恍觉良知也在灼烧。 这回答不想又引来他一阵笑声,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还得了一句阴阳怪气的夸赞:“胆大,心细,真是人才啊!” 杨洁心中有些腻歪,不明白这人怎么就围绕这件事唠叨个不停。他不去关心一下自己属下任务完成得怎样了,只像个牢头一样死死看守着她。 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耐,他脸上越发快意,故意看向房间西北角落。那里堆着稻草垛和柴火,地下铺了一张烂草席,草席上有几根长发和破碎的瓷片。 指着草席,他笑得肩膀直颤,“他们,就让你睡那里?哈哈!” “对。”杨洁发现这人以折辱自己为乐,似乎在报复自己先前带给他的不快。她只是平静地配合着回答。 “让他发泄一下不满也好,总比他直接动手对付自己强。” 想到这里,她回忆起前世三年临床期间,自己不知遇到多少难缠的病人,“不都能处理好吗?凭他计先生,也想在这方面跟我较劲?”这个念头一起,她的心彻底平静了下来。 杨洁平静以待。计先生见她不反驳,继续阴恻恻地讥讽:“哎,可怜你一个千金大小姐,竟沦落到这般境地!我若是你,定要他们全家血债血还。可惜啊……” 他忽然压低嗓音,“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偏将你锁在庖厨,就算没有我的人,怕也早共赴黄泉了。”话音未落,他朝她眨眨眼。 这刻意为之的轻佻落在了空处。她胸口衣料微微起伏,唇角弧度却丝毫未变。计先生眼眸眯成细线,试图从她睫毛颤动的频率里破译秘密。 杨洁垂下眼帘,掩住了所有的心思。昨日饭将熟时,老妇突然用麻绳把她捆了,随即将那碗发馊的狗食踢到她面前,冲她恶毒笑道:“诺,这才是你吃的。” 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股刺鼻的酸腐味,还有那黏腻的陶碗沿上附着的鱼内脏碎末。她自然一口未吃。 早在煮饭时,她趁老妇转身添柴的间隙,迅速将毒菌汁水投入锅里,又把挤烂的毒菌悄然丢进灶火里。后来,果然让渔家小伙中了毒。 但这些事就没必要跟计先生费口舌解释了。他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从昨日中午到现在凌晨,她已经水米未沾好几个时辰了。奇怪的是她居然一点不感觉饿,只是嘴皮干得起皮了。 见她一脸平静无波,计先生脸色一沉,当即命令:“快做些吃食来。” “我——?!”杨洁指了指自己。 “怎么,你敢不从?”他似乎就等着她反对,好狠狠拿捏她了。 杨洁止住翻白眼的冲动,当然也不会说出心里话:“想让我下厨?下辈子也没门!”因为,计先生真的可以直接让她马上奔赴下辈子。而且,他现在的态度已经比之前缓和多了,万万不可因此触怒他。 于是,她只能微笑,模仿护士对付难缠病人的劝慰口吻,对他真诚说道:“计先生,你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人了。老实说,做饭真不是我的专长。我长这么大,连厨房的火是怎么生的都不知道。实在不敢委屈先生吃我烧的饭。” “哼,娇生惯养,特没用了!” “您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娇养着长大的。如今,遇到这种情况,是挺没用的。”杨洁笑容满面,坦诚说道,一点不生气的样子。 对上她澄澈含笑的眼神,反倒让计先生一口气闷在心口,感觉自己气度不足了,竟跟一个小丫头在口舌上较劲。而最恼火的便是屡番试探,竟没占到半点上风。 于是,他直接动手了。 一道青冥指风袭来,杨洁还没看清,就浑身一软。手腕淤青撞上炕沿的剧痛,成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知觉。 “早该这么做了。”计先生一手捞起她身躯,随意放在炕上。 他朝掌中血蝶快意一笑:“宝宝,这小丫头片子不简单。一个娇养的千金小姐,面对生死困境,竟表现得这般冷静机智。” “哎,我年轻时要有这般心性,也不会吃那么多亏,上那么多当了。”有感而发似回忆起某些往事,他望着窗外的槐树桩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他拿出冰凉润泽的明珠,放在鼻尖嗅到一股海盐的澄净?味道,恋恋不舍地看了半天。 他早年练功急功近利,落下走火入魔的根子,情绪时常失控。神医廖大夫为他开了一个方子。其他几味药材如百年人参,天山雪莲等,他已经搜集齐全了,如今就差这珠子了。 这珠子品相如此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绝品。如果用来入药,想必效果绝佳。但是,新任的东方香主耳目众多。这珠子真拿回去给廖大夫配药,恐怕也难逃他眼线。最近,分舵的鲜血流得够多了,他怕自己也沦为被清理之人。 可惜啊,这回抓住是只是一个女子,而不是大家族的男子。女子失去清白名声,又无至亲维护的话,必沦为家族弃子。 他听说某家小姐只因被马夫扶了一把,当晚那条手臂便被家族砍下。至此,这女子就消失在世间了。 目光扫过炕上昏睡的少女,他指节在明珠上摩挲出细微声响。杀意如毒蛇在眼底游走,转瞬又被某种更深的情绪压制——这丫头冷静机智,还懂药理,倒算个人才。 拇指抚过珠面冰凉的纹理,他忽然轻笑出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内力自丹田涌出时,明珠在掌心泛起幽蓝微光,与炕边烛火交映成诡谲的影。 收好明珠,凝心静气,他蹲了个马步,徐徐运转起内息。手上的血蝶翅膀慢慢扇动着,频率与他的内息运转产生共鸣。 双翅开合间泛起细微血雾,渐渐与他掌心蒸腾的内息交织成网。他全心全意与它沟通着,眼中血丝渐渐散去…… 许久过后,他眼中红丝终于褪尽,双眼精光四射,只觉一身气血精纯了些,金色阳光披满身,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他轻轻将疲倦的血蝶收入袖中,脸上满是怜惜之色。宝宝真是最有灵性的嗜血蝶。每次进食只吸食一人精血,纯化后的血气供他练功。 所吸食之人武功越高,气血越精纯越好。 “水上漂”那厮的精血都?只算差强人意,?宝宝?哪看得上渔家小子?那般?贫瘠的气血? 而且宝宝挑剔,同一夜不再食第二人。想到之前小丫头被他吓得毛都要竖起来的样子,他就乐不可支。 目光落在炕上灰头土脸的杨洁身上,他喃喃自语:“看身形眼睛倒是个美人坯子,不知洗干净了是甚模样?” 他取出白帕,在缸里打湿,先拭她左颊。灰黑褪去,露出羊脂玉般的肤色,他呼吸明显一滞;再拭右颊,整张脸完全显现——眉目如画,唇不点而朱。 计先生手指停在半空,半晌才低声叹道:“怎生得这般……祸水!” 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金蝶囚笼 计先生从没遇到这般为难的情形。以往,若是碰到不顺眼的人,杀了便是;遇到打不过的强敌,躲着就是。 偏偏,眼前这女孩让他有些犯愁。 他踏着九宫步在庖厨间游走,牛皮快靴掠过碎瓷时忽疾忽徐。本可踏雪无痕的足尖,此刻却将粗瓷残片碾出细碎呜咽,待抬脚时,那些锋芒早化作团团氤氲的瓷雾。 作为一个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他深知女色害人的道理。特别是这种祸水,杀伤力更是无法估算,就像十年前那个害得师父经脉尽断的峨眉女侠。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紫檀木刀鞘上,一道油滑的陈年剑痕——当年为救师父留下的。 就这样一刀杀了? 未免可惜了! 先前,他还对她有几分赞许。想着她家真不要她了,自己也许还能收个徒弟,把自家这门绝技传下去。 现在,他完全不想了。 这样的祸害带在身边,就如师父临终前攥着他衣袖说的那句“美人如刀”。 他必须像处置淬毒匕首般,用绸布裹了刃口,远远遣开。 可怎么做,能带给他最大的好处呢……正沉思着,屋外传来人声,有人高声禀报:“计先生,已完成香主交代的任务!” 他突然停住脚步——或许,该让这丫头成为献给香主的意外之喜? 于是,他走出门,快刀斩乱麻,迅速处理好事情。然后,他亲自到正屋搜查了一番,找到了一套做工和料子一眼望去便知不寻常的女式衣物。 至于与之搭配的首饰:却只找到一根累丝花蝶编织金链,镶嵌红蓝宝石。奇特的链子好似被火燎过一般变了形。 他摸了摸置于床上的衣物。顺滑如水的触感让他不禁感叹:“真是富贵窝里出来的,这套行头没有几百两置办不下来吧。” 他迅速地将衣服给杨洁披上,在为她整理衣物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对方肌肤时猛地缩回。 稳了稳心神才继续动作:用湿布仔细拭净她手脚的尘土,又取出药膏,在她手腕淤青处轻抹。 当看到女孩在药效作用下舒展眉头,他忽然低笑:“倒真是位千金命……”话音戛然而止——窗户漏进的阳光里,那张瓷白的脸美得惑人。 他急忙转开视线,凝视窗外槐树桩断面,似在仔细欣赏自己昨晚的杰作。 就在这凝滞的时刻,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船梆声。他臂弯骤然发力,抱紧人,同时反蹬门框,伴随着瓦片清脆的迸裂声掠出小院。 青石板上残影未消,人已冲到江边。 掌心在岸边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上擦过借力,靴底与甲板碰撞的闷响还未消散,人已闪入舱中,放下手中人。 他如释重负步出舱室。听着头顶缆绳在滑轮组中嘶嘶滑动,终于呼出了胸中那一口浊气,带着手下及挑好的水手扬帆而去。 他们走时是午时,日头正毒。 小鱼谷的老弱妇孺心中却只剩下一片悲凉。燥热的风中,飘着他们的咸泪和止不住的呜咽声。 这群水匪——他们平常只是普通渔民,但舵把子一声招呼,立时化作烧杀抢掠的匪徒。 他们曾经不知带给别人多少眼泪和悲伤。如今,比他们更狠的人将这报应分毫不差地偿还了。 ******* 杨洁感觉头脑昏沉沉的,身子好像在水中上下沉浮着。 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让她不禁又想起自己前世出事那天的情景。 事发前,阳光明媚,江波轻漾。她和同船的二十余名游客兴致盎然地观赏两岸风光,快门声此起彼伏,忙着留下美好瞬间。微风中飘荡着他们的欢声笑语。 航行大约十分钟后,天气发生突变。在短短五六分钟时间内,电闪雷鸣间暴雨夹杂冰雹倾泻而下,如世界末日般黑暗恐怖。 她惊惶四顾,只听到阵阵尖叫。 风浪声中有人大喊:“船要翻了!” 他们乘坐的游船明明有二三十米长,在那时却如纸糊的一样脆弱。 船在风浪中顷刻倾覆。她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就落入冰冷江水中。耳际还嗡嗡震响,就被迎面浊浪重重打倒。 水不断灌入口鼻,胸口憋闷极了。她想自己完了。 昏沉中,她感到自己被一团温暖金光裹着不断上升、上升……那光晕似一只飞舞的金蝶,就这么带着她,穿过无数风暴闪电……最后,俯冲向平静江面。 下方灯光点点,传来一阵缥缈的琵琶声。 梦境在这时黑了。 她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感官,感到自己被浓郁的脂粉香包围到窒息,有一只咸猪手在自己脸蛋上乱摸。手的主人还啧啧赞叹:“好水嫩的小妞!” 手脚的本能比她更快醒来。一把抓住那手,用力往外一甩。右脚同时往前使劲一蹬。 “哎哟!” 女性的痛呼声传来时,杨洁睁开了双眼,看见青纱床帐,拥被坐起身来,寻声望向床外。 一个打扮妖娆的中年女子,正坐地下揉着腰哀号。见她看来,气急败坏地指着她骂:“好你个小……” 那人未出口的‘贱人’二字,被她冰冷目光生生截断。 不知想到什么,她面色陡然变白,气势也矮了一截,唯唯诺诺:“小、小姐,妾身是被计大爷喊来,照顾您起居的。哎呀,您——。” 不耐与她多言,杨洁打断她:“姓计的,人呢?” 中年女子面色大变,似被她不客气的称呼吓到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忙摆手道:“奴家不知啊!计大爷只吩咐我,好好照顾小姐。” 杨洁见问不出名堂,便低头打量自身,发现身上已被换了一身细棉布中衣,材质虽不如先前穿的丝质中衣,但好歹干净。 “是,是奴家给小姐擦洗身子,上了好药后更了衣。”那妖娆女子见状立马堆着笑表功,扶着腰慢慢站起身来,挂着谄笑扭着腰肢向她走来。 那股浓郁的脂粉香随之袭来,杨洁皱眉盯着她。 因为前世职业关系,她本就有点洁癖,这下浑身跟沾染了脏东西一样难受,立刻冷声喝止:“走,离我远一点!” 妖娆女子还想再说,但触及她目光,一下僵在了原地。 再三求肯不行,她只好不情不愿退出房内,关门前,还不忘交代一句:“小姐,妾身就守在房外。有事您只管吩咐便是。” 听到门关声,杨洁掀被坐起,立刻检查手脚,惊讶地发现伤口竟都上药了,凑近一闻,有一股清凉的药香。 审视三遍,她发现脚上伤口都结痂了,手上的瘀痕都已消散,只残留红痕,竟找不到一点不妥。 她低头暗忖:计先生多半不想杀她了,肯花药钱把她拾掇干净,难道想卖个好价? 想到这里,她决定先侦察一下周边情况,掀开青色素纱帐,赤足踩在冰凉青砖上。青砖地面擦得发亮,印出她淡淡的身影。 晨光透过窗棂,将榉木六柱床的缠枝纹投在墙面,那些浅雕的藤蔓忽然活了过来,在她脚边游走。 一阵凉风倏地钻过雕花窗缝隙。‘叮当’一声脆响,竟是铜钩碰着了床柱。 她心头一跳,立刻停下脚步,警惕地回望大门方向。 过了一会儿,没发现红漆斑驳的木门有任何响动,她才放下心来,继续朝窗户方向前进。 窗边放着束腰方桌和两把灯挂椅,桌上青白瓷茶具旁立着铜香炉。窗下翘头案上的墨已干透,毛笔斜插在龟钮砚里,像柄久未出鞘的锈剑。 此刻,她只想推开那扇雕花窗,看看外面的世界。轻步来到窗前,手放在窗棂上,她反倒踌躇了。 看着身上穿的中衣,环顾整个房间,她未找到外衣的踪迹。墙边立着个黑漆木柜,上层摆着青花瓷罐,下层柜门紧闭,唯独这里可能存放衣物。但更可能是外衣被他们管控起来了。 把耳朵贴到雕花窗的缝隙上,她能听到外面市井的嘈杂声。这些鲜活的声音,激得她的心潮澎湃。 她忍不住用指去戳桑皮的窗纸,终于戳出一个可供窥视的小洞。 透过窗纸的破洞,晨光斜斜地漏进来。原来,她居于二楼上。街上酒旗微动,当铺“厚德载物”的匾额右下角,隐约可见“万历六年重漆”的落款。 突然一阵铜锣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包子铺蒸腾的热气里,梳双螺髻的小丫头正偷偷往袖口塞面团,却被系着油腻围裙的胖掌柜抓个正着,扬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布庄前几位少女格外醒目:葱绿马面裙的小姐戴着金线云肩,身后跟着抱满布匹的丫鬟;卖珠花的少女踏着高齿木屐咔嗒作响,差点撞上挑着新鲜菜担的老农;老农慌忙避让,却撞上两个穿皂皮靴的差役。 两差役直接踹翻卖菜老农的担子,新鲜菜蔬滚了满地。老农跪地磕头如捣蒜。他们将几颗白菜踢进阴沟,哈哈大笑。 街角算命瞎子敲着铜铃,茶摊伙计提着长嘴铜壶穿梭添水,两个戴方巾的书生为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 远处飘来卖唱女的琵琶声,混着豆腐担的吱呀和补锅匠“锔碗锔盆”的吆喝,在晨光中交织成趣。 街市的喧嚣是别人的日常,对她而言,这雕花的窗棂便是囚笼的栅栏。 目光重新回到当铺匾额上,她定定地看着那个“万历六年重漆”的落款。 想到自己再无法回到现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雕花窗棂的木质纹理,她轻声叹息:“这天下,就是个更大的囚牢啊!” 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弱肉之问 “呵,囚牢?” 背后冒出的男声,吓了杨洁一跳,一头撞上窗框。她深吸一口气,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混着腐朽味钻入鼻腔,努力压住心悸的感觉,转身一看,忍不住吃惊了。 这人真是计先生? 变化也太大了!他眼中红血丝和眼边黑眼圈全不见了,头戴黑色飘巾,身穿白色交领浅青道袍,整个人看着年轻了许多。 最奇怪的是,他神情平静从容,气质儒雅,与昨夜判若两人。 若不是他的长相气味没变,只是换了身装束,她还真还无法把眼前的中年文士和昨晚的那个暴躁易怒的魔头联系起来。 心下惊疑不定,他这般模样,反倒让她更警惕了。 她只好佯装抱怨试探:“你这人真是的。无声无息就出现了。人吓人也会吓死人的,你不知道吗?” 计先生用檀香折扇轻点窗纸破洞,浅黄色的扇骨与雕花窗棂相击发出脆响,一字一句慢慢道:“我看你,胆子挺大。”用冷冽的目光逼视她,“劝你——趁早歇了那些打算。” 杨洁故意不接茬,径自走到方桌前,拿起青花粗瓷茶杯凑到眼前细看,“我区区一个弱女子,被你们这些人抓住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瞧见杯底一圈黄色茶渍,她有些嫌弃地放下,似随口问道,“我们这是在哪?” “镇上一间普通客栈,器物简陋,大小姐你自然用不惯了。”计先生阴阳怪气接道。 他走到桌边坐在灯挂椅上,就用她刚放下的那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慢慢喝下。 杨洁跟着坐下,忍不住讥刺他:“我房里的茶,你也敢喝?” “呵,这里也有毒菌?”计先生气定神闲地继续喝茶,“我让人给你上药尽心照顾,你倒是一点不领情。” 听了这话,杨洁不由想起刚刚那中年妇女。她指桑骂槐道:“哼,那人也不知你从哪个腌臜地方找来的!一身浓香也掩不住的浊气。往日里,这等人哪里近得了我身?“ 他闻言放下茶杯,淡淡说道:“你若恼她,回头我便把人替你‘处理’了。” “处理”,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装得再好,骨子里还是草菅人命的性子! 她吓得赶紧否认:“胡说!我哪有那个意思!只是嫌她身上那股脂粉气浊臭难闻罢了。” 计先生见状笑了,“你如今啊,也别抱怨这些了。再不济,这里总比荒郊野外的渔家小院强多了吧?” “我看分别也不大,”杨洁语气萧索地回道,“不都是阶下囚?” “我就是对你太好了。”计先生没好气地刮她一眼,冷冷威胁, “你知道俘虏,该是什么待遇?” 杨洁不吭声,状似低头认错,心思却百转盘算对策。 计先生话说得狠,目光扫过她干得起皮的嘴唇,却吩咐门外候着的中年女人:“珍娘,去沏一壶好茶端进来。” 等那女人应声,他强调,“茶具弄干净一点。” 听了这番话,杨洁立即抬头,仔细打量他神色。 计先生哂笑:“你就别指望家里了。我使人打听过,这两日压根没听说什么富贵人家寻女儿的。” 杨洁本就不寄望于那未知的家族,可这话听在耳中,心头仍是一沉。 如果这真是明朝万历年间,比照着前世学过的一点历史常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活在这个世界将何其艰难啊! 看她神情黯然,计先生稍微放软了一点语调劝说:“你一个养在富贵人家的小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险。” 说着,他起身推开雕花窗,随意扫视街上,“你就算真有本事从我身边逃走,身上没有路引,别说无法住店了,就是走在街上,也会被巡检司当成流民羁押。何况你——” 他顿了一下,盯着她看。 “我又怎的?”杨洁心中烦恼。这古代出行竟这般困难,但她并不打算放弃反抗。 “你是太天真,还是变傻了?”计先生用折扇抬起她下颌,目光如炬地凝视她的芙蓉面。 方才的儒雅仿佛错觉,他俯身朝下,不客气点评:“就你这样的,只要敢独身出现在大街上,不出一刻,就会被拍花子掳了去。” 杨洁一把推开他的扇子,气得站起身,“你真当我傻到面对坏人毫无还手之力?” 对方嗤笑一声:“就你那点力量,能反抗谁?” 杨洁狠狠瞪着他,大声质问:“难道,这世上就没一个好人,没一点公理了吗?” 计先生乐了,仰头哈哈大笑。那笑声洪亮,与他此刻的文士装扮颇不相称。 笑罢他深深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与其文雅装扮不符的锐利,“好人?傻姑娘,当你落难无依无靠时,身边就只会有坏人。什么是公理?弱肉强食就是公理!” 杨洁的瞳孔骤然收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窗外飘来的包子香气突然混入一股当铺陈旧的铜臭味,连同那风中猎猎的酒旗声也变得无比刺耳。 茶桌上青白瓷杯里的残茶微微晃动,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弱肉强食”四个字像烙铁般烫在她心上。前世记忆中的法治社会、人权宣言,在这个男人轻描淡写间碎成齑粉。 她气得浑身发抖,蓦然忆起刚才所见:胖掌柜杖打小丫头,差役脚踹老农的情景。 她心中不仅是恐惧,更是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正如其所言时的战栗。 “所以……”她声音嘶哑,“我就是你口中的弱肉?” 这句话问出口时,铜钩碰柱的叮当声恰好响起,像是为某种天真的消亡敲响丧钟。而她眼底熄灭的天真灰烬中,新的决绝正隐隐燃起。 计先生未曾想,自己竟会对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心软。 当杨洁双眸微红,脆弱质问他时,他只觉得胸口仿佛被软刀子剜了一下,那点坚定便松动了几分。 本来,他这时该乘胜追击,该毫不留情摧毁她所有反抗意志。 但是,对上她水盈盈的眼眸,他张开的口又闭上了。 他只能仰头慢慢喝下一杯已凉透的残茶,借助喉间苦涩,压下心绪,免得失言。 杨洁见他默认的样子,眨了眨眼,硬忍下眼中泪意,心中已有了最坏的猜测:他要把她卖给别人。 淡淡的苦味弥漫心间,但她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如今这样,大不了……大不了就当被戳了一刀。再坏能像昨晚那样,命都差点保不住吗? 两人各有所思,房间里一时间静默下来。唯有窗外酒旗猎猎,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玉杯为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僵局——原是先前退下的珍娘前来奉茶。她得到允许后,裹挟着浓得发腻的脂粉香气,托着红木茶盘碎步挪进屋内。 似乎也察觉到屋内气氛不对,她踏着薄冰般蹭到桌前,偷眼扫过计先生铁青的脸。盘中一套崭新的甜白瓷茶具搁在桌面时,轻得像片羽毛。 她声音发涩道:“计大爷,客栈……器物简陋,求了库房半日,才领出压箱的官窑甜白……” 稍顿了一下强调,“妾身擦洗了三遍,定保干净透亮。” “啰唆!”计先生突然烦躁地挥袖,衣袖带倒青花粗瓷茶杯。杯盖‘当啷’一声震响! “你一身的腌臜味——”他鼻腔皱出深纹,“熏得茶水都馊了!” 珍娘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颤,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掐得掌心惨白。 她跪地时脂粉甜腻混着惊惧的冷汗,蒸腾出酸腐浊气。 杨洁虽不待见这女人,但看她如此卑微的样子,心里也很不舒服。总觉得这厮在借机敲打自己,因而插话道:“口渴了,你能不能待会儿再训人?” 计先生本是心中烦躁,借此发泄罢了,闻言对珍娘一挥手,示意她照办。 珍娘如蒙大赦,赶紧撤下桌上的青花粗瓷茶具,将甜白茶具小心挪到桌角,再把桌上狼藉收拾干净。 然后,她拈起白瓷茶则,从青花罐里量出两匙明前龙井——芽叶肥壮,形似“一旗一枪”,挺秀匀整。 温器,注水,滤出茶汤,接着分斟入杯,她把茶托往计先生和杨洁跟前一推。瓷杯底碰着桌面发出嗡鸣,震得杯中那片新舒展开的嫩叶微微一颤,叶脉间翠意流转。 整套动作虽不算行云流水,倒也干净利落。 计先生微微颔首,举杯细品,面色渐缓。 杨洁执起分给自己的那盏白瓷杯,指尖与玉白的瓷色交相辉映。她垂眸欣赏嫩绿茶汤,将杯沿轻抵鼻尖,清雅的豆香萦绕而来。 启唇浅啜,茶汤晃动的光斑在她睫毛上跳跃,轻盈鲜爽的滋味在舌尖漾开,清甜过后喉间泛起绵绵的回甘。 待到余韵将尽,她眼角眉梢已不自觉染上柔和,余光瞥见腕间红痕,垂眸掩去情绪。 计先生指尖无意识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她品茶的侧影上,顿了顿道:“你要什么,尽管差珍娘去买。”目光淬毒般刺来,紧盯着她嘱咐,“乖乖待在这,别给我添麻烦。” “麻烦?”尾音上扬,带着讽刺。 “聪明人何必点透?”他把手上那杯茶,似随意往茶盘中央一放。动作并不重,指尖还带着几分慵懒,然而—— “啪嚓!”脆响炸裂的刹那,玉白瓷杯在茶盘上龟裂塌陷。 飞溅的碎渣中,珍娘膝行暴退,倒抽的冷气哽在喉头。 脆响声里,杨洁唇角笑意骤然绷直。她垂眸凝视腕间红痕,嫩绿茶汤随指尖微颤,晃出瓷片般的碎光。 昨夜执刀的手,此刻与满地狼藉在眼前重叠——装得再文雅,骨子里还是那德性。 她不怒反笑,指尖优雅地刮过自己杯沿的茶沫,声音轻如耳语:“这才头泡茶呢,先生就急急把杯摔了。这茶……先生还喝不喝了?” 跪在地上的珍娘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杨洁,又惊恐地望向计先生——这位小姐疯了不成?! 出乎意料地,计先生闻言似是一愣,继而竟摇头失笑,并未发作。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天色,一甩蓝色袍袖,合上雕花窗。径直走到杨洁身前,俯视着她轻声道:“这茶,你慢慢品便是。” 他目光掠过她手中完好的杯子,“记住,护好你的杯。碎了,”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可就一文不值了。” “茶,自然要慢品才得真味。反正,”杨洁仰脸朝他笑,杯中茶汤映着她眼底的倔强,“来日方长嘛——。” 计先生皱眉,扫过她仅着白色中衣的模样和**的玉足,干咳一声,“我看某人,该多学学礼仪了。”瞥了一眼床边歪倒的粉色绣花圆头履,心想:“她家里是怎么教的?” 杨洁注意到他视线,立刻意识到不妥,却也不甘示弱:“礼仪,自然是对讲理之人用的。” 她这般牙尖嘴利,计先生顿时恨得牙痒痒。 他瞥见旁边呆立的珍娘,当即一把掐住她手腕,“打扮好小姐。酉时,我要带她见贵客,懂?”未尽之语全在那凶厉眼神与腕骨钻心的疼痛里。 珍娘腕上红痕刺目,疼得倒抽冷气,却半点不敢呼痛,忙不迭应诺。直到计先生摔门而去,她才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冷汗涔涔,指尖都在打颤。 她弯腰收拾碎瓷片,恍惚间手指被锋利的瓷边划破。“嘶——”血珠滴在碎瓷上,溅出刺目的红点。 突然发现那片碎瓷底足上残留着“宣德年制”的款识,声音陡然拔高变调,她带着哭腔喊:“这……可是官窑甜白瓷啊!宣德甜白!便是碎片也值五两!!” “五两,很贵吗?” 杨洁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她依然稳稳地执着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洁白瓷杯,慢条斯理地浅啜了一口。 残存的茶汤在玉白瓷壁间荡漾,杯沿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氤氲的热气,她冰冷地审视着珍娘指尖的鲜血和地上那堆专属计先生的狼藉。 “我的大小姐!”珍娘猛地直起腰,巨大的经济损失和疼痛让她暂时忘了恐惧,脱口而出,“一两银能买两石精米!五两啊!够小户人家嚼用大半年了!” 她攥着那片带血的碎瓷,手抖得厉害,抬眼看向杨洁时,那眼神里带着没兜住的怨毒和迁怒——全怪这丧门星! 那怨毒的眼风扫来,杨洁非但没恼,搁下茶杯时,唇角反而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她目光锁住珍娘,身体微微前倾,形成无声的压迫。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像冰珠落在玉盘: “本小姐这杯茶,”她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杯沿,发出“叮”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异常清晰,“还没饮完呢。” “你就这般急着收拾‘他的’东西了?” 她顿了顿,目光从自己的茶杯缓缓移到珍娘惨白的脸上,那双眸子仿佛能穿透皮囊: “莫不是……你主子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忘了,这屋子里,此刻谁才是‘主’,谁才是……客?” 珍娘被她深幽的眼神钉在原地,心口像被无形寒气瞬间冻僵,随即又被无形的绳索狠狠勒紧。 方才因心疼银钱和迁怒而起的怨毒瞬间被这眼神浇熄,只剩下透彻骨髓的、比面对计先生时更甚的恐惧——她忘了!忘了这位小姐才是敢跟计大爷叫板的主儿!要是她去告状…… 巨大的恐惧攫紧心脏,她攥着碎瓷的手一松,碎片“叮当”落地。 她脸上强撑的怨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慌失措,慌忙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笑,腰几乎弯折,头更是深深埋下。 “是是是!奴婢猪油蒙心!该打!该打!”她抬手作势要打自己嘴巴,眼睛偷觑着杨洁,“小姐恕罪!这水……水凉了!奴这就去给您换滚烫的蟹眼水!这就去!” 她语无伦次,连地上的碎瓷和指尖的血都顾不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想夺门而逃。 “回来。” 恰在此时,茶盘小炭炉上温着的铜壶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叫!珍娘吓得一个趔趄,慌忙用指甲抠着砖缝才勉强稳住,颤巍巍转身,“小姐……还有何吩咐?” “这茶我也不想喝了。让厨房做些甜粥,再配几碟清淡小菜送来。”杨洁略施惩戒,便于后继问话。此时见她服软,便懒得跟她计较。 珍娘闻言,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心疼地捡起带血的碎瓷片放在茶盘边,带着还完好的茶具,赶紧往门口走去。 直到迈出门槛,她才深吸了口气,再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狠剜了那红木门一眼,心里暗啐道:“晦气!今日真是撞了邪,尽遇上这些难缠的主儿。定是前些日吊死的扬州蹄子在作祟……得空定要去庙里烧香驱邪才好。” 瞧瞧青紫发痛的腕骨,她想起计大爷临走前的交代,忆起院主在这人面前的卑微不堪,以及对自己的要命警告,再顾不上抱怨了,扭着水蛇腰,脚下生风地赶去忙活了。 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妆台帷幄 杨洁目送珍娘仓皇离去,这才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疲惫地阖上双眼。穿越以来,接踵而至的人与事,已让她疲于应付。 在这里,她完全孤立无援。外界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充满危险的。以她目前的状态,既无自保之力,更无独立生存的可能。 如果这真是历史课上讲的明代万历年间的话,这里对妇女的禁锢将达到空前严苛的程度:女性被限制在闺阁内,缠足成风,“抛头露面”被视为失德。朝廷要求地方官主动上报烈女。寡妇因被陌生男子注视而自杀、夫死殉节等等。 这些记载,哪一桩不让人又怒火中烧又毛骨悚然? 她简直不愿再去回想那些冰冷的历史知识。然而更令人窒息的是,此刻的她,偏偏没有半分选择的余地!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双足苦笑。“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没被缠出一双小脚来。否则……”摇了摇头,她叹息着说不下去。 哎,此刻最具讽刺意味的莫过于:冷酷凶残的计先生,竟成了她在这陌生世界唯一的“保护伞”,让她免遭更直接的外界侵害。 但偏偏这个“保护者”,同时也是禁锢她、伤害她的牢笼。如今,更是要将她当作货物般转手卖出!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焦躁。 “此刻动怒毫无用处。”她告诉自己,“事已至此,唯有从长计议。” 先捋一捋思路吧,前世她乘的游船在江边出事,因某种未知原因穿越到这时代。昨日下午,她在渔家小院醒来。傍晚看到“水上漂”被计先生手下砍死。深夜她逃跑未遂,被计先生抓住逼问。早晨在客栈醒来…… 计先生,她暗自揣测:此人多半是某个江湖帮派的中层头目。他武功高强、心性冷酷、生性多疑狡诈,远非他那三个手下可比。 而他安排她酉时去见的“贵客”,身份地位必在其上,很可能便是意图“买”下她的人,只怕是更难缠的角色。 最重要,她须时刻牢记:这些人都是草菅人命的暴徒! 所以,她要好好准备,预备打一场硬仗了。她正下定决心时,木门已被敲响了。 应了一声,听到珍娘的声音,她心中松了口气,慢慢走到床前,在床下找到一双粉色绣花的圆头履。 她将脚伸进去时,立刻感受到明代鞋履与现代鞋子的天壤之别。硬邦邦的布底让每一步都像踩在木板上,前掌空间虽比三寸金莲宽松,却仍需要蜷着脚趾才能穿稳。 粗糙的棉布里子磨得脚后跟发疼,走路时鞋底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迫使她不得不放轻脚步。 低头看见绣着梅花的粉色鞋面,忆起前世在博物馆看到那双长仅12厘米,跟婴孩足履一般大小的弓鞋,她不禁心有余悸:这已是穿越到明朝后最幸运的事情了吧。 正想着,珍娘提着一个竹编食盒进来,脚步还未站稳,讨好的话已飘了过来:“小姐,您要的甜粥来了。这是厨房刚熬好的红糖阴米粥,用蒸后阴干的糯米熬的,吃起来可润口了!本是别房客人点的灶,但小姐您既然吩咐下来,自然得先紧着您用了。” 杨洁心中好笑地看着她这番作态,这人真是欺软怕硬的典型。随她走到窗前桌边。 珍娘把旧茶具先撤到一边,再把食盒放在束腰方桌中央,揭开食盒盖子,把上层四碟佐餐小菜先摆在桌上。 她小心翼翼捧出下层一碗红彤彤、热气氤氲的粥,轻放在桌上,满脸邀功地说:“您看,我还让厨子撒了些枸杞,滋阴润燥,最是香甜可口。” 杨洁用食指轻触碗边试探热度,随即屈指在碗沿不轻不重地叩了一记,这才抬眼,目光沉静地落在珍娘脸上。 珍娘被她目光看得心头发毛,讷讷道:“小姐……,你若不喜,不喜这粥。我马上,马上让他们重做!您要什么粥,只管吩咐老奴。” “你让我这么吃?!”质疑不悦的语气。 “啊?”珍娘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杨洁用怀疑的眼神冷冷地瞅着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连餐前盥洗的日常礼节都不懂吗?” “奴……奴是镇上迎春院的嬷嬷。”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珍娘猛地捂住嘴,又觉得不妥放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杨洁眼神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珍娘眼角余光看见贵人搭在碗边的纤指顿了顿——那指甲如纤纤玉笋一般好看,而自己指甲缝里还藏着昨日给姑娘们梳头时卡住的胭脂。 她喉头突然发紧,想起上月春桃就因为说错话被院主抽得三天起不了床,此刻她后腰的旧伤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她肩膀颓然垮塌,死死地低下头,心凉了半截想:“坏事了!老娘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 “还愣在这里干嘛?” 珍娘闻言猛地抬头,对上杨洁不耐烦却并无鄙夷的目光,心中惊疑不定,嘴唇哆嗦着应道:“是,是,奴……这就去。” “做事机灵些,”杨洁蹙眉,“这些规矩还要我事事提点不成?姓计的酉时要带我见客,我随后需沐浴更衣。该备下的衣物、首饰、妆奁镜台,难道要我一件件吩咐你?” “不敢劳烦小姐,都是老奴糊涂……” “既是院里嬷嬷,想来这梳洗打扮、礼仪规矩上的事,该是懂得的。酉时见客,若出了半分差池……仔细你的皮。” “小姐教训的是……小姐聪慧……” 杨洁不耐地一挥手,截断她满口的奉承,示意速去。珍娘如蒙大赦,慌不迭地应了声“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杨洁望着那仓皇离去的背影,心头苦涩翻涌。自从被计先生点破“该多学学礼仪”,她便警醒自己先前言行多有破绽。 如今,她决意要扮演好一位书香世家的小姐。唯有抬高身份,才能在这些豺狼眼中增添些分量,为下一步周旋赢得筹码。 因此,她的一言一行,都须得合乎这时代闺阁千金的仪范规矩。 接下来,净手、用膳、沐浴、更衣,打扮等等系列事情都按照她计划中那样,一件件有条不紊实施着,就等着见“贵客”了。 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章墨刃惊澜 因为杨洁先前多次敲打,珍娘对她十分顺从,问什么说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让她知道了一些必要信息:如今是万历六年七月十三日,距中元节仅剩两日。 她所在地是成都府锦官驿旁的簇锦镇。她恍惚记得还在这里游玩过,不过那时叫簇桥古镇,相传是成都府著名的蚕桑织锦集散中心。 得了这些消息,她总算不是两眼一抹黑了。眼下既知贵客将至,礼仪体统便半分马虎不得。 她眸光一转,突然对珍娘道:“你且演示一遍见贵客该行的万福礼。”珍娘虽然疑惑不解,但被她那寒星般的眸子一瞪,喉间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珍娘走到屋中空地,双手虚握交叠于腹前,右搭左,拇指微翘。略低头屈膝时,鬓边一支素银梅花簪子跟着晃了晃,轻道声“万福”却像含了颗青梅般含糊。 杨洁却蹙眉指出她肩膀未沉、眼波未敛,那挑剔的眼神活似在验看药材成色。“重来”二字刚落,珍娘后背已沁出薄汗。 “乖乖,这架势,比当年教养嬷嬷训头牌姑娘还狠……真真是‘大家闺秀’!”珍娘心中腹诽,但面色愈发恭敬。 如此连着练了多遍,直到杨洁瞧着她屈膝的弧度与指尖的间距都合了规矩,才摆摆手放过她。 做完这些,她还特意警告珍娘:“多说多错,有些事情不该告诉计先生的,最好闷在心里。” 珍娘此时完全不敢有异议,诚惶诚恐地应了,才恭恭敬敬告退。 珍娘走后,杨洁立马开始练习万福礼。她发现自己腰肢略显僵硬、屈膝幅度也稍欠自然,便迅速调整起来。 某个瞬间,她习惯性的昂首挺胸与礼法要求的低眉顺眼在镜中交锋,旋即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碾碎,只余一派世家闺秀的温婉含蓄。 就这样,她眼神无比专注,坚持练习着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动作全都做对,连眼神、手势等等细节也丝毫不差了,才用绣帕擦了擦满头汗水,坐在桌前歇息。 她感觉比前世大学晚会登台前还紧张。 望着桌上铜镜中映出的那张陌生的脸,试着绽放微笑,她轻声念叨:“人生如戏。我这不过是换了一个舞台,重新粉墨登场罢了。” 这嗓音娇柔悦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与她前世清冷的女中音无半点相似之处。但镜中人儿嘴角微扬,好歹出现了一个她熟悉的明朗笑容。 这笑容安抚了她忧虑不安的心。虽然,她先前已从接触的那些人看她垂涎的目光,判断出这副身体生得不差。但真正直面这副容貌——她还是震惊了。 震惊过后,她就感到头痛了。难怪计先生这厮后来对她态度改善了不少,不再直接喊打喊杀。原来是看到了她真容,把她当成了奇货可居了。 如果说这副惊世的容貌,让她安全感大减的话。之前沐浴时的一个发现,就更让她惴惴不安了。 她竟在自己胸口发现一个金色蝴蝶状的印记,还怎么搓洗都洗不掉,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一样。在特定角度下,金蝶的翅膀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芒流转。 她颤抖着用指尖抚摸时,感觉皮肤下的印记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脉动,深深凝视它时,内心深处甚至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先前是挺喜欢蝴蝶。记得前世出事时,她还在当地买了一个仿古累丝技法编织的金蝴蝶吊坠戴在了身上。并且她昨晚做梦时,也梦到了有一只金蝶把她带离灾难。 但那只叫“宝宝”的血蝶的恐怖表现,让她对美丽的蝴蝶彻底不再迷恋,甚至看到了还会有些后怕。胸口出现的金蝴蝶印记,让她极其不安地在房中来回踱步。 这般不同寻常的体征,先前珍娘替她擦洗身体上药时,看到了吗?如果看到了,她为什么不声张? 还是因为她身为妓院嬷嬷,见过各种纹身刺青,因此见怪不怪?或者这蝴蝶纹,是后来出现的…… 除了这蝴蝶纹,这具身体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她如今的五感远比前世灵敏。 比如她静心凝听,竟能听到隔壁房客沙沙的翻书声。以她医学生的知识和经验判断,这早已超出了正常人的水平。 还有她昨日一天都未吃一点东西,今天竟丝毫未觉饥饿。她硬逼着自己吃下一碗粥,也未感到饱腹,似乎肠胃根本只是摆设,好像停止了蠕动一般。 至于,她右臂内侧疑似守宫砂的那个红点就压根不值得多想了。 随着深思,一个又一个疑虑,在她心里泛起,就像沸水中的气泡一样层出不穷,此时却都得不到解决。 铜漏发出一声轻响,申时一刻已至。她轻轻推开了雕窗,凭栏独望,暂时抛开了满心的疑问。 夕照为簇锦镇的青瓦飞檐描上金边,微风拂起白色轻纱披帛,她青色马面裙的缠枝暗纹在斜晖中流转着细碎的光。红日渐渐西沉,簇锦镇的青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黑影,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剥落的朱漆。 暮色中的长街像一条浸透浓墨缓缓窒息的蛇。 三个穿皂皮靴的差役正踹开布庄门板,领头那个反手将蓝布缠在掌柜脖子上时,她清楚地看见对方靴底粘着半片踩烂的白菜叶。 那抹刺眼的菜泥黄,粘在象征权力的皂靴上,像极了这盛世华服下溃烂流脓的疮痂 巷口突然传来破锣声,白发老人举着告示还没喊完“催科告示”,就被个年轻差役当胸踹倒。“老东西!” 差役的腰牌砸在青石板上,“完不成考成,大伙都要吃板子!”铜锣滚进阴沟的闷响里,混着包子铺胖老板压低的啜泣声。 杨洁忽然按住自己突突的太阳穴——那些差役腰间晃荡的铜牌,以她如今超凡的眼力,分明看到上面刻着“催科”字样。怎么忘记了这是万历六年,这时正逢张居正改革。地方执行考成法时“急功近利”,普通百姓因此苦不堪言。 她本想凭窗远眺散散心,这一看反倒让心情更郁结了。刚刚老人被踹时,她下意识地肋下一痛,在心中怒吼:“畜生啊!”这就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吗?生活在这里的底层平民,其处境竟比牛马还不如啊! 她缓缓闭上眼睛,头无力靠在窗棂上,沮丧地想:“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攥紧窗框的手指泛白,她长长叹息一声,关上了窗,隔断暮色中的哀声。颓然转身,茫然四顾间,目光落在窗下翘头案上——斜插在青石龟钮砚中的毛笔,攥住了她的视线。 她不由摊开自己右手,左手指尖触摸着上面琥珀色半透明笔茧的瞬间,蓦然想起前世她从三岁习字开始,就开始修习的书法。握笔二十五年磨出的茧痕,远比现在手上的笔茧更厚实。 她朝砚上斜倚的毛笔伸出右手,指尖轻抚过笔杆上三道微凉的竹节纹路,五指随即收拢,稳稳握住了笔杆。 冰凉的竹节触感,突然让她眼前浮现祖父布满老人斑的手——那年雪天,老人握着她的手说“字能镇心”。 祖父苍老的喝声如同惊堂木拍在记忆深处,那只将她小手包裹的枯掌,此刻仿佛透过时光,重重按在她狂跳的心口。 前世她父母早在她幼年时就离异了,再各自重组家庭。年幼无依的她只能跟着祖父母住。当初努力学习书法也只为讨祖父欢心。谁知,她后来竟真心喜欢上了。 学医的道路既艰苦又漫长。每当心情郁结难舒时,她便一笔一画用心书写。 只要沉浸在书法的世界中,内心总能重获平静安宁。然后,她又能重新鼓起勇气,按照早定下的规划一步一步走下去。 这世,也一样。 她眼中重新焕发光彩,把清水注入砚内,不紧不慢研起墨来。墨条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在她耳中放大如春蚕食叶。 当毛笔吸饱墨汁的瞬间,墨香混着松烟气息钻入鼻腔,她听见自己骨骼里传来前世手术刀碰撞托盘的清响…… 那冰冷金属的清越撞击并非幻听,是她灵魂深处,一名医者与死神的角力本能,正借由墨的魂魄,在笔尖悄然苏醒。 第11章 第 11 章 第十一章墨锋唇枪 铜锣声渐远时,计先生不放心杨洁,在申时三刻提前归来。 他大步走进屋子,想要大声呵斥杨洁:贵客将至,还不尽心准备。 看到前方情景,他直接愣在了当场。 夕阳余晖漫上雕花窗格。窗下翘头案前,少女身着月色竖领短袄,领口压一道锦边,正凝神运笔。窗外透入的金色霞光,在她秀美绝伦的脸上投下斑驳光痕,柔和了她的面部表情。 她眉眼间透着一股清冷,看向案上字迹的眼神却灼热专注。 冰火交融的神态,在暮色光影中格外摄人心魄。 七紫三羊兼毫笔触及宣纸的刹那,她腕骨微提的弧度让琵琶袖垂落,如折翼的蝴蝶。 砚池中的墨汁幽深如潭,映着她低垂的眼睫。每一次呼吸起伏,都仿佛在契合着她笔下字句流转的气韵。 计先生被这气韵感染了,眼中溢满了惊喜赞叹之色,山羊须也下意识地绕在指节上。 只见笔锋游走时,宣纸上《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归”字刚写出撇脚,忽然悬腕凝住。她唇间无声默诵着原文,左手指节在案边轻叩节拍,案头香炉青烟随之袅袅摇曳,与光痕交织。 最惊心是收笔那瞬,她羽睫轻颤如蝶栖止,忽然闭目深吸。 笔尖在纸面三毫处凌空取势,猛然落笔如惊鸿踏雪。腕底风生,完成了从“穿林打叶”的纷扰到“也无晴”的豁达跨越…… 而此时,杨洁眼中无它,胸中郁结随着吐纳一并倾注于笔端,眼中闪过清亮的光辉。 “好!好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晴啊!”计先生脱口而出,一下凑到近前,指尖虚悬纸上一寸,生怕惊了墨魂,“这手字妙,妙啊!”啧啧赞叹不停。 一双纤纤玉手突然出现,挡在了他目光和字迹之间。 他眉头一皱,目光随之上移,落在了主人的脸上,看到了她眼中的不耐。 “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耽搁。你酉时不是要待客吗?” 这本该是他说的话,结果却从对方口中说出。计先生顿时感到啼笑皆非,心头的火气也跟着全没了。 他实在舍不得这幅绝好书法,便道:“这幅字就给我吧。” 说着不等杨洁应许,便把已经干了的字,细细叠好纳入袖中。 杨洁双手抱臂,冷哼一声:“不给,你不也拿了吗?” “瞧你这人,不说话还好,”他望着她笑,顿了顿,“这话一出口啊,就一股冲味。” 摇了摇头,“别人啊,可不像我这般好说话。” 他计先生好说话? 杨洁感觉像听了个笑话,嗤笑一声,好整以暇地问:“那好说话的计先生,能不能请您讲一讲你那位贵客。他姓什么名什么?什么来历?此番来此有何贵干呢?” “你问这么清楚干嘛?”计先生警觉地看她。 “当然是为了以礼待客嘛。”杨洁笑了笑,指尖若无其事地叩着案沿。 她身子却倏然趋前,“还是先生认为我不该问,只需当一个人形货品站着,供人品评就行?” 计先生瞳孔缩了缩,气怒地一拍桌子,“你把计某当什么人了?像“水上漂”那样,奸淫掳掠、买卖妇孺的卑鄙小人嘛?” “你们有区别吗?”杨洁在心中耻笑,嘴上却道:“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先生竟是侠骨柔肠、锄强扶弱的侠义之辈,真是失敬,失敬啊!” “我?”计先生像被烫了舌,“好人谈不上,但卖人的勾当——” 他猛地收声,眼底闪过一丝狼狈,感觉刚收好的字帖在袖中隐隐发烫。 “那你说说,我姓什么,名什么,怎么称呼啊?” “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计先生只觉她这问得实在莫名其妙。 杨洁霍然起身:“我不说,你便不问了?可见你根本没把我当人看!你压根不觉得有问我的必要,是不是?!” 计先生见状头痛得扶额,对她的咄咄逼人又有些不耐,“是,是,都是我的错。大小姐,你怎么称呼啊?” 杨洁抚平袖口褶皱,傲然坐下,声线如抛下一枚铜钱:“姓杨,行三。你可唤声杨三娘。” “好吧,杨三娘。”计先生捻了捻山羊须,强调道,“我自认对你不差吧?你可莫要不识好人心啊!” 杨洁唇角笑意未减,眸光却清凌凌的,自然不信他这番说辞,“那先生不妨说说看嘛,你这位贵客,究竟是何来路?” 计先生没好气地别了她一眼,坐下叹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杨三娘,我只是看你一个孤身无依的年轻女郎可怜,好心帮你寻一个好归宿罢了。哪晓得,竟惹得你如此猜忌。” “哦,这位贵客就是你为我找的好——归宿?”笑意盈盈的腔调里透着尖利的讽刺。 “自然不是他。”计先生立马否认,咳嗽一声,“今天来的人姓熊,名百川。他力大无穷、武功高强,江湖人称“百川戟”,是我们东方香主的心腹手下。”提到“心腹”时,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喉结滚动咽回半声冷哼。 杨洁闻出他言行中透出的酸味,心中顿时乐了,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她憋住笑问:“既不是他,那便是你们那位东方香主吗?我们先不论这个。就说说这熊百川吧。他是牵线搭桥的中人吗?” 计先生闻言点了点头,先开口赞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接着,他告诫她:“熊百川这厮性子强横,就跟个人熊一样,大字不识,粗俗得很。你可别像对我说话这般。小心惹恼了他。我也救不了你。” “我晓得了。”她见他还不放心的样子,冷冷道:“难不成要本小姐像珍娘对你那样,卑躬屈膝地伺候他?那恕本小姐,万难从命了!” 计先生被这话气笑了,忍不住回忆她这两日的言行,实在想不出她卑躬屈膝的样子,只好无奈劝慰:“我哪指望你那样。我只望你收收你那大小姐的脾气,别让那厮下不了台罢了。” “我也不是鲁莽不知轻重之辈。你就说说这姓熊的事吧,我心中也好有个数。” 计先生只好挑能说的,给她讲了一些江湖故事。他自己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竟要像求姑姑告奶奶般,好言好语劝她配合行事。哎,这债欠的,怕是比前世还要深重! 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戟影压城 日色西沉,鸦群驮着碎金掠过钟楼,簇锦镇沉入青灰色暮霭。 第一遍“暮鼓”敲响时,货郎收起担子,正和茶肆小二互换今日最后一把铜钱。 巨大的楔形暗影瞬间把他们二人吞没。 货郎不由惊讶转头望去。路过那人身高九尺有余,肩宽如熊罴,行走时地面微颤,气势如凶兽过街。偏那人腰侧还晃荡着两柄玄铁短戟。斜阳在戟刃血槽间淬出七寸寒芒。 货郎看得双眼生疼,手指一颤,铜钱哗啦落地。 老妪将孙儿扯回怀中。菜农的竹筐翻倒,白菜叶散落一地。 书生缩进了墙影。路人们纷纷避开,为此人让开一条大道来。 货郎的铜钱滚进阴沟的脆响过后,整条长街只剩暮风卷树叶的簌簌声。 “熊!”一声稚嫩惊恐的尖叫,打破平静。 熊百川循声望去,路边包子铺里一个梳双螺髻的小丫头,正面色发白,小身子似兔子般颤抖,惊恐地瞪大眼望着他。 他刻意弓背缩肩,放缓脚步,朝那孩子安抚地笑了笑,露出虎牙显出几分稚气。 然而,一脸凶相的效果适得其反,那孩子更吓得回身一把抱住自家掌柜哭嚎。 胖掌柜对上他目光,手中蒸笼白雾剧烈摇曳,赶紧放下蒸笼。 他躬身讨饶:“壮士……壮……童儿无知,冒犯您老大驾。我这就施家法。” 听到“施家法”三字,熊百川左眉刀疤微颤,冷声道:“莫要欺负弱小。” 望着小丫头颤抖的身躯,他目光中的森冷不觉缓和三分,制止掌柜后顿了顿问:“高升客栈怎么走?” “前头……三面栀子灯悬艾草的就是!”掌柜喉结滚动的声音竟比答话更响。 他转身时,双戟刃口恰好截断最后一缕天光,在青石板上投出两道游丝般的血痕。 身后榆木板门轰然闭合,三只宿鸦从檐下惊起,黑羽将天光割裂成碎片。 “每次出行总会引起麻烦!”他真不想走在人群中,特别是想到待会儿要见的人,心中更添几分不耐。 计无咎这厮花花肠子多,做事不爽利,他向来看不惯。若不是少主说这人还有点能力,他压根不想理会。 “哼,他能救出什么书香门第的小姐?莫不是在哪儿寻了个酸丁秀才的女儿,会几句之乎者也,就拿来糊弄我老熊。” 他嗤笑一声,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很快看见掌柜说的栀子灯——灯面绢纱泛黄,几个墨字在昏光中模糊难辨,高悬于客栈檐下。 想必这便是高升客栈了,据说是那厮经营的据点,他还从未来过。 正想着,就见计无咎那厮闻声迎出,袖角拂过灯穗时遮住半边字迹,抱拳朗笑:“熊兄,小弟恭候多时了!” 熊百川敷衍地一拱手:“计兄弟。” 二人并肩入内,珍娘战战兢兢随行。她心想计老爷虽然可怕,但看着还像个正常人。 可他这贵客却像直立起身,张口就要吃人的熊罴,看着也太骇人了吧!虽然这般想着,她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二楼雅间内,一扇雕花槛窗半开着,晚风挟着街市残余的烟火气渗入。 熊百川大步跨入后,径自坐于首座,卸下双戟斜倚窗边矮几。计无咎于陪座落座,朝他敬茶。 熊百川仰头一口喝光了茶水。随侍小二依礼奉上各色点心,他却看也不看。 珍娘忙给小二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将早备好的四道佐酒开胃凉菜摆上席面。这回熊百川倒吃了几口。 珍娘赶紧为他和计大爷倒酒。可这人就算坐着,阴影也完全笼住了她。她心中忐忑,强压住手的颤抖,酒液却仍溅出几滴,慌忙用袖子擦拭桌沿,然后才急急退至角落。 透明的白烧酒在海碗里荡漾,漫出清冽带焦香的酒气。 熊百川的鼻翼微动,眉梢终露一丝缓和。 计无咎仰头干尽杯中灼辣的烧刀子,眼角瞟见对方神色,心知那杨三娘所料不差。 几轮敬酒之后,他奉上鸽卵大的南海鲛珠,言辞恳切:“此物聊表对东方香主敬慕之万一。” 熊百川摩挲温润珠面,想到少主嘱托,喉间冷语几番辗转,终化作瓮声:“有心了。”小心将珠子收入怀中内袋。 计无咎气得左手握拳,用袖子掩口鼻干咳一声,定了定神。 这时,一股鲜香飘来,小二端着一口热腾腾的汤锅进门。熊百川的鼻子也跟着动了动。 计无咎得意大笑道:“熊兄,定要尝尝小弟这儿的特色菜清汤羊。” 熊百川伸着脖子看向那锅汤,汤浅黄色如琥珀,浮着金黄油花,条条白嫩羊肋条肉瞧得清清楚楚,顿时看得垂涎欲滴。 计无咎有些得意地介绍:“我特意请了同州府的厨子,做菜用的也是鼎鼎大名的‘同羊’。熊兄快尝尝,这味道地道吗?” 熊百川只顾着看那肥羊肉了,肚子里的馋虫闹翻了天,压根没管他在讲什么,只随意嗯嗯应付。 汤锅一端到面前,他大手便径直伸到滚烫的汤里,享受地眯起眼,“吧唧吧唧”几口便吞了下去,随即又伸手捞肉。 计无咎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汤水嘀嗒的样子,心中很是不屑:“可惜我那南海鲛珠了,真是明珠暗投啊!” 他用银筷夹起旁边一道椒麻白斩鸡,慢慢吃了几口,对站在角落里的珍娘吩咐:“去,把小姐叫来。”稍微顿了一下,“用披帛遮掩严实些,莫叫狂蜂浪蝶窥了去。” 珍娘正闻着满桌酒菜香味吞口水,闻言赶紧领命而去。 熊百川耳朵动了动,继续胡吃海喝。 很快,珍娘就找到了在二楼房间等候的杨洁,并转述了计老爷的要求。 杨洁并无异议,当即披着白色轻纱披帛随她而去。从她的房间到雅间,不过二十几步路,路上就碰到了五个人。 其中一人认识珍娘,见她们朝雅间步去,向同伴轻佻地笑道:“大家看后面那位女郎身段哦!珍娘手下又出新美人了。别遮着,给大伙瞧瞧嘛!”他的同伴也跟着起哄。 那轻浮汉子上前伸手欲撩披帛,指尖将触未触之际,被珍娘刀锋般的目光逼得急缩。 珍娘用凌厉目光扫得他们都惊惧退步后,方才转身低声道:“小姐,莫理这些浪荡子。” 杨洁手指前方,示意她继续走。沿着走廊再行了十几步,她们前后步入二楼雅间。 珍娘推门时,花椒的辛香混着炖肉的醇厚味迎面扑来。杨洁以帕掩鼻前行三步,更感觉被浓郁的酒肉香包围了,屏息一会儿,方稳住心神。 还隔着一个四扇绘喜鹊登梅绢本围屏,她就听到了响亮的吃食声,好像屏风后藏着一头饕餮猛兽。 以计先生爱装文人雅士的性子来看,这定不是他的做派。自然只能是那位客人发出的声音。看来,她拟定的酒菜,很受客人欢迎。 “一个正畅快大吃大喝的客人,当然会更好打交道。”她愉快地想,把披帛脱下交给珍娘,在屏风前驻足整衣。 珍娘指节在素白披帛上勒出淡青筋络,从侧后方瞥到那小姐整完衣后,唇角竟勾了起来,仿佛一切尽在计划的满足中。 她心中陡然一紧:“自己明明跟小姐形容过这位客人的可怕啊,怎么小姐步伐反变得如此从容轻快了呢?若是她疏忽大意,惹得贵客发怒——” 杨洁没注意到珍娘的迟疑不安,径自向前走进泛黄屏风内。 她首先撞见榉木八仙桌上粗陶汤盆,竹骨绢灯将氤氲白气映得暖黄。 顺着蒸腾雾气下望,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破汤擒肉。羊油汁液沿小臂滑落,在蜀绣缠枝莲桌帷上,留下点点迅速扩散的深色油斑。 手的主人——粗豪大汉踞坐黑漆南官帽椅撕肉狂饮,喉结滚动声如闷雷。 每次放下青花海碗,整张八仙桌都随着他的力道微微震颤。 他身后窗畔高架处,三叉铜烛台映得双戟在布隙间寒光吞吐,与汤锅白气纠缠不休。 好一个凶人! 第13章 第 13 章 第十三章熊罴压筵 “想必,这络腮胡根根如铁针的巨汉便是熊百川了。真人比想象中更显威武豪放。” 杨洁指尖拂过雕花桌沿的烛光阴影,款步走向八仙桌中央。 她身后的珍娘缩着肩膀跟了进来。她先飞快扫了计熊二人一眼,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赶紧垂手小心蜷缩在墙角榆木条凳上。 眼前这种场合,她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砖缝里去,只能嗅着满屋酒肉香气,偷偷地吞咽着口水。 “三娘来了啊。快来拜见熊兄。”计无咎的声音适时响起。 杨洁循声望去,计先生侧坐于桌旁陪座的束腰方凳上,银箸轻点着椒麻鸡碟,悬垂的袖口掩住半截桌沿,正含笑望着她。 她当即回以浅笑。紧跟着,她双手虚握成拳,右手轻搭左手,拇指微翘交叠,略垂螓首,双膝稍屈,腰身向主座方向微微一倾,双手顺势向下轻摆至腹前,口中轻道一声:“万福。” 行云流水间,她青色马面裙的裙摆如荷瓣舒展,腰间玉禁步纹丝未动,唯有鬓边一支荷花银钗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一晃,更添端庄仪态。 计无咎看得暗自颔首,余光却见熊百川只顾埋头大嚼,全无回礼之意。眼见杨洁仍旧低首维持着福礼的姿势,他只得干咳一声以示提醒。 熊百川自然察觉到有人立在身前施礼。那年轻女子的声音倒是清越动听,宛如百灵娇啼。可惜是计无咎的人,单凭这点就让他心头一阵烦厌。 他不耐烦地撩起眼皮,粗声喝道:“还杵着作甚?起来!” 杨洁依言直起身,抬眸的瞬间,正撞入那双凶厉如电的眼瞳之中,心头不由一震! 她轻眨了下眼,这才看清对方形貌:方额阔口,眉骨高耸如断崖,一道刀疤斜贯左眉至颧骨,气势比传闻中更显凶悍。 单看那魁伟的上半身,足足抵得上一个半计先生。若说计先生像匹隐于阴影的凶狼,此人便是头踞于山林的暴熊。 打量不过瞬息间——杨洁面上已敛尽波澜,眼角眉梢浮起三分温婉笑意,既周全了礼数,又不失闺秀的矜持淡然。 熊百川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心道:“计酸丁倒是会挑人,弄个天仙似的小娘皮来装模作样!” 他那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酒碗边缘摩挲着,留下几道油亮的指痕,目光却不由自主黏在杨洁低垂的眼睫上——像极了笼中的画眉鸟,瞧着温顺无害,谁知会不会冷不防啄人一口? 更叫他烦躁的是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竟让他想起当年在长白山猎过的丹顶鹤,羽衣胜雪,朱冠夺目,振翅时仙姿翩然,却终究被他一箭穿心! “装什么大家闺秀!”他在心底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可眼神却像生了根般钉在她身上挪不开。这丫头越是容光照人,他越觉得计无咎在玩弄什么阴险狡诈的伎俩。 一股邪火直冲顶门,铜铃眼瞪得几欲脱眶,他周身戾气翻腾。 身后高几立着的三叉铜烛台上,粗红烛流淌蜡泪,映得裹布的双戟寒芒刺目。 然而令熊百川惊异的是,杨洁非但未露怯退缩,反而执壶上前一步,稳稳地为他斟满一杯清茶:“熊爷奔波劳顿,请润润喉。” 那目光澄澈平静,宛如明镜,将他此刻的狂躁失态映照得无所遁形。 他蓦地垂眼瞪着那杯热茶,心头掠过一丝诧然:“这小娘子……倒有几分胆色!” 计无咎旁观至此,垂眸掩去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温声劝道:“三娘一片心意。熊兄,不妨喝了这杯茶,稍作歇息。” 杨洁暗忖不妙。果然—— 熊百川脸色骤然转厉,腰背猛地绷直如铁板,一掌“啪!”地重重拍在八仙桌上!霎时杯盘震跳,碗碟乱响,汤水、酒液连同那杯新斟的热茶一并泼洒出来,狼藉一片。 计无咎袍袖一挥,就震退所有污水,神情有些不悦。 杨洁急退两步,仍不免被溅了几点汤水。 珍娘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将身子往墙角又缩了缩。 熊百川抢在计无咎开口前,脖颈青筋暴起,爆出炸雷般的吼声震得烛火乱颤:“某家只爱喝酒!” 刀锋般的目光剐得计无咎面色铁青,忽又咧嘴露出森森白牙:“让她陪老子喝!” 计无咎豁然起身,气得就要反唇相讥。 杨洁这时走上前来,仿佛未曾察觉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声音依旧轻柔婉转:“承蒙熊爷看重,只是……”她略一停顿,目光坦然迎向熊百川,“闺阁女儿不宜饮酒,恐要辜负您这番美意了。” 熊百川闻言猛地转过头,铜铃般的大眼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惊诧,上下打量这个在自己滔天怒火前仍能维持从容的女子,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般。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若老子——定要勉强呢?” 杨洁毫无惧色地抬眸,清澈的目光直直撞进他凶戾的眼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家父尝言,猛虎食羊乃天理。然折辱孤弱非豪杰所为——” 她微微一顿,语气里带上一种刻意为之的笃定,“熊爷顶天立地的大豪杰,岂屑为难一介弱女子?” “大豪杰?”熊百川嗤笑一声,斜睨计无咎,讽刺道:“你从哪寻来的弱女子?” 计无咎见火冲自己来了,放下银筷叹息道:“小弟为了完成香主的任务,紧追着“水上漂”那厮不放。没想到在那厮的据点,意外救出了被困的杨三娘。” 他顿了顿,感叹道:“可怜三娘这般纤弱女子,竟被那些可恶水匪紧绑着,不给吃喝,随意扔在一张破草席上,只等‘水上漂’处置。若不是小弟去得及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熊百川被他的话转移了焦点,“‘水上漂’那厮呢?” 计无咎傲然回道:“小弟亲自出手,他哪有侥幸?自然全按香主的指示来办他。” 他说这话,熊百川倒是一点不疑,毕竟这人还是有几分本事。但是—— 目光转向杨洁,追问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会跟水匪扯上关系?” 杨洁闻言,似被触动了伤心回忆,眼圈顿时红了,颤声道:“妾身好好地在船里睡着。谁知,谁知却听到有人尖叫船要翻了。还没搞清楚状况,就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突然吸气中断话语,“哪知再醒来,就到了匪窝。” 她说着拿出帕子擦眼,右手琵琶袖落下,露出雪白的玉腕,显出手腕上面还未褪尽的红痕。 熊百川自然也看到了那红痕,见她娇弱悲伤的样子,心中一阵恻隐,说不出刻薄的话来。 计无咎适时补充道:“小弟去查过,她出事那晚,天上突显诡秘红月,锦江水暴涨,不知多少船只遭难。三娘命大福大,大难不死,不想被水匪捡了便宜。” 熊百川当然也对那晚的事记忆深刻。因为当晚他还和廖大夫开玩笑说天现红月,莫不是有妖孽出世。 不过,他对计无咎仍然介怀,当即放缓语气对杨洁道:“我们不是水匪那般人。你遭此大难,可愿归家?” 杨洁闻言眼中光芒大盛,但瞟了计无咎一眼后,旋即黯然垂下头来,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熊百川看得心中一乐,拍胸口保证:“小姑娘,你放心,我老熊这人向来说话算数。不用管别人如何,我老熊定可把你安然送回家。” 计无咎指尖轻抚酒盏,喉间溢出冷笑:“熊兄义薄云天……可曾问过三娘敢不敢接你这份恩?”说完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 “不是你从中作梗,人家怎会不愿?!”熊百川怒斥。 计无咎摇头,“如今这世道,真是做不得好人了。”转向杨洁道,“你问问她,我有不让她回家吗?” 不等杨洁回答,便说道,“她是不想回家吗?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杨洁黯然点头,幽幽道:“回家只是绝路。被水匪抓去,名节有污,家族怎还会要我?”低头苦笑道,“回家等我的,是一碗毒药还是一根白绫呢?” 红烛焰火在风中摇晃,把她的影子映在淡黄屏风上,仿佛褪了色的仕女图在风中飘摇。 桌旁几人因为不同原因,各自陷入沉默中。珍娘蜷缩在墙角榆木条凳上,连脚也不敢乱伸,就怕碰到凳下铜唾壶,发出一点声响。 桌边几人复杂汹涌的争斗,瞧得她目不暇接,觉得今晚真长见识了,却也直觉感到了其中巨大的凶险,只希望这些人当她不存在才好。 于是,雅间中一时安静极了,只有梁上悬的竹骨淡黄绢灯在风中晃动来晃动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第14章 第 14 章 第十四章尸魇惊魂 戌时三刻的暮鼓刚歇,须臾更夫沙哑的梆锣响便穿透沉沉夜色。计无咎打破沉默,吩咐珍娘:“宵禁时辰到了,你先带三娘下去歇息。” 杨洁目光扫过计先生和熊百川,知道他们还有话要谈,多半是讨论她的归宿。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纹,直到刺痛传来才惊觉用力过猛。 这种身不由己,被人操纵的感觉,让她胸口憋闷得难受。 她微笑着领着珍娘,朝计无咎和熊百川躬身一礼,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转出花鸟屏风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扭头深深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珍娘正为平安离开宴席而高兴,碎步追赶时,廊下灯笼投出的幽光里,突然撞见杨洁侧脸——苍白如纸的面孔凝固着诡异平静,眼尾微扬,活脱脱是庙会“白无常勾魂傩面”。 一念及三年前江边那具女尸,鱼群啃噬过的脸庞,同样挂着这似笑非笑的表情……她顿时膝头一软,手肘撞上灯盏,发出一阵叮当乱响。 再看时,杨洁已经推开雅间门了。她顾不得多想,提着裙裾碎步急追,却见前方人儿白色轻纱披帛被风吹得飘起。 昏黄灯笼投下摇晃的光斑,冷清廊道上只她们二人,静得只闻绣鞋踏在褐色木地板上发出的细碎声响。 阴凉的晚风从窗子吹入,带来了纸钱余烬的焦苦味。 珍娘忽然发现自己胸前衣襟上沾了一片黑灰,用手轻轻一捻就脆了。她顿时大惊失色,连呸了几声,跳脚直叫晦气,边骂边拍打衣襟,弄得衣襟簌簌作响。 杨洁驻足,回头疑惑道:“怎么了?” 珍娘哭丧着脸哀号:“天爷!不知哪个短命鬼烧的鬼火纸钱!这晦气的袱纸灰都飘到我身上了!这不是触人霉头吗?!” 话音未落,她双手已不住拍打衣襟。簌簌声中,细碎的黑灰如蝶翅般片片飘落。 杨洁不知什么叫“袱纸”,但结合这时日快到“中元节”了,大致理解应该是纸钱类东西。 看她害怕愤怒得身子发颤,便劝道:“珍娘,在此叫嚷也无济于事,不如速速回房,更衣洗漱,祛祛晦气。” “是,是,我们赶紧走。”珍娘慌声应道。 两人一起快步朝前走去,身影被廊柱阴影切割得如水中倒影般支离破碎。 杨洁回到自己房间,被珍娘伺候梳洗过后,便独自盘腿坐在床上,望着头顶的青纱床帐发呆。 宴席上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在脑海中慢慢闪过。 她反复剖析‘狼’与‘熊’的状况及关系,试图寻找可乘之机。 同时,分析总结自己的不足。 首先,情绪控制失当。现代人的情绪管理,在生死压迫前仍显稚嫩。 其次,掌握的信息太匮乏。穿越者最大的劣势就是情报网真空。而这不是短期可以解决的…… 良久,她按了按酸痛的太阳穴,闷头倒在了床上。与他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如果说熊百川和计先生是凶残的熊狼,她最多也只能算只折翼的锦鸟。 他们贪恋她光鲜的外表,将她囚于金丝笼中豢养。她一时难以脱身,只能暗中观察,静静潜伏着,慢慢积蓄力量,再找机会破笼而出。 这般一想,她便暂时抛开烦忧,练习起瑜伽莲花坐姿,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心神如止水般澄澈,慢慢进入梦乡。 帐外传来江水拍岸声,夜空深蓝高远,悬着一弯洁白的月亮。 突然,月色变暗了,骤然染上猩红。 乌云密布,狂风呼啸,雷声轰隆作响。金色闪电随之劈在汹涌的碧绿江面上。 诡异的是,闪电竟悉数汇聚于江心一团,挟着不共戴天之仇般的狠戾,顺流而下,劈杀不休。霎时间,视线往下移,电光照亮了那团区域。 中心竟是人形! 球形电弧跳跃,刺啦啦火光爆裂。 视线猛地拉近——那张脸!? 杨洁呼吸一窒,猝然惊醒。 因为那张脸,正是她先前从铜镜中看到的自己的脸。 她绞紧自己胸前衣襟,急剧喘息了好一会儿,脑中仍无法忘怀梦中让人心悸的脸——那张脸呈现乌青色,丝毫没有活人迹象。 她蓦地回忆起昨天傍晚时,渔家老翁说的话,“龟儿幺妹子沉江里都不咽气,” 难道她真是从江底被捞起来的?明明梦中是一具死尸。后来,她身体怎么变得像活人的?身上那些怪异之处,是不是因此? 她有太多疑问了。 深吸一口气,她挂起床帐,赤足下床,在冰凉青砖地面走起来,慢慢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脚心从凉变热。约莫半盏茶时间后,喘息声渐渐平息,她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连死后穿越这等奇事都经历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她慢慢走到窗前,透过先前插破的小孔朝外窥视。靛青色的天幕上,一弯勾月闪烁着淡淡的光辉。 月下的街道宁静安详,只有两个更夫结伴巡街。一人持锣,一人执梆,扯嗓喊道:“五更啦,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沙哑的吆喝混着梆锣,刺破寂静。 她瞧了一会儿梆声渐远的街道,倦意复涌。转身欲回时,目光掠过束腰方桌,无意间定格在上面摆放的小巧木雕妆奁镜台上。 那宝座式镜台,中间为靠背,两边延伸出扶手。铜镜嵌在三面围成的空档里,向下延伸至带抽屉的盒箱部分。 阴暗光线下,那小小的褐色镜台看着怎么……越发像微缩的现代墓葬——靠背如墓碑,抽屉若墓穴,而正中央黑漆铜镜表面斑驳,泛着棺椁般的阴寒冷光。 她目光一触,心中一激灵,赶紧移开视线,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上,猛地扯下青纱床帐四面严严遮好,背过身去,只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 “死人是没有心跳的,这是医学常识。”她攥紧衣襟自忖:“不过是个噩梦。明天还不知什么挑战在等着自己。与其在这胡思乱想,还不如养精蓄锐呢。” 可她就是辗转反侧睡不着。直到听到外面街上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同时她屋子也响起了杂乱的敲门声,她再也躺不下去了,强撑着坐起身,没好气问道:“谁啊?” 敲门声停下,有些讽刺的男中音响起,“杨大小姐,天已大亮,还不起床。” 听出是计先生的声音,她强按住烦躁心情,冷静问道:“说吧,什么事?” 门外之人没接话茬,声音陡然转冷:“珍娘,帮小姐洗漱打扮好。一刻钟后,我要见到人。若误了时辰——”尾音像刀锋划过青石板,在寂静的清晨尤为瘆人。 门扇洞开,珍娘踉跄扑入。惊惶的双眼,正好撞见杨洁面无表情的脸。待到珍娘疾步近前,杨洁神色已恢复温和,低声安抚:“别慌,来得及。” 望进她镇定自若的双眼,珍娘心中也跟着定了定,抓紧伺候她。两方配合默契,不到一刻钟,她们就完成了洗漱打扮。 杨洁正要往门槛走,见珍娘欲言又止的样子,偏头问道:“怎么了?” 珍娘迟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枚鸡子,怯怯地看了看她脸色,见并无责怪之意,才轻声道:“我瞧计大爷的意思是要带你出行。这些男人说走就走,哪会顾及我们女人。你带着这个,路上饿了吃。” 杨洁仔细打量她神色,“是片刻温存,还是试探?”这念头如电光般闪过,指尖在温热的蛋壳上顿了顿,接过了那枚犹带体温的鸡子。 第15章 第 15 章 第十五章祭旗之谑 接下来,果如珍娘所料。计先生一见杨洁,刀般锋利的目光,看透白色纱巾披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他唇角微勾,不作解释,“跟我走。” 瞥见他稍显严肃的侧脸,杨洁不再多问,识时务地跟着。 木梯在他们脚下咚咚作响。走过一个拐角后,已经能听到一楼嘈杂的人声。 在下最后几级楼梯时,她明显感到了下方蛛网般拂之不去的窥探,浑身一阵不舒服。 站在柜台后瘦削的老者,这时朝计先生恭敬作揖问:“计相公,令妹身体好些了吗?”“相公”叫得格外响亮,显然有意让大堂众人都听见。 “承蒙掌柜记挂,舍妹好多了。我正要带她去成都府找个大夫。” 二人一番对话,一下就打开了局面。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纷纷撤退。 这声“相公”听着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部古装剧里听过。 杨洁狐疑地打量计先生和那笑眯眯的掌柜,总觉得他们眼神来往中,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但此时由不得她停下多想,计先生已经跨过客栈门槛。她赶紧快步跟了上去,来到门口停的一抬小轿前。 计先生掀开靛蓝棉布轿帘,示意她快进去。 待她坐好,他自己也进来,侧身而坐,刻意和她保持半尺距离。 轿夫见状不待招呼,齐声高喊:“升轿!”便抬起轿子走起来。 很快,轿杠咯吱声与轿夫草鞋摩擦青石的声响交织成奇特的韵律。 沉默在轿厢里凝结成透明的琥珀,只有计先生腰间玉佩偶尔轻叩轿板的脆响。狭小空间里,计先生身上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混着腐朽的味道已然变淡,却仍依稀可闻。 有些发白的蓝轿帘微微晃动着。帘子边缘的黄色万字纹蜀绣,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杨洁深吸一口清晨特有的潮湿空气,坐在四平八稳的轿子中,感到几分新奇。这可比景区里那些道具轿子稳当多了,座垫下似乎还铺着祛潮的艾草。 听着外面热闹的市井之声,她忍不住把轿帘拉开一条缝,悄悄朝外窥探去,轿子行经之处,青石板上还留着夜雨的湿痕。 晨曦初露,街市已悄然苏醒。青石板路上浮动着晨雾,沿街商铺陆续卸下门板,露出里头用红纸写的“开市大吉”条幅。黑漆描金的店招在微光中泛着朦胧光泽。 包子铺的掌柜率先吆喝起来。蒸笼腾起白雾,在晨光中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主妇们挎着竹篮,正在挑选第一笼出炉的包子。卖菜的老农也大声拉客,热情地向客人推荐自家种的新鲜菜蔬…… 她正看得兴味盎然,眼前光线一暗。一只枯廋却有力的大手,不仅把拉开的缝合拢,还把轿帘拉得严实不见光。她却恍若未见,慢条斯理地抚平起袖口的皱褶来。 须臾,首先沉不住气的计先生问:“你就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 杨洁抬起头,好整以暇地说道:“我正洗耳恭听。” 她这副样子,反把计先生气笑了,“跟我玩这种花样。”加重了语气道,“听好了,我和老熊说好了,让他把你引荐给东方香主。”说完脸含期待望着她。 杨洁笑着回望他,就是不发表看法。 计先生被她看得尴尬,笑骂道:“小狐狸,你就没什么意见?” “你们都决定好了,还问我的意见?”杨洁嗤笑一声,“我的意见重要吗?”把脸别到一边。 计先生扶额,再次感到头痛,“别耍大小姐脾气了。我再跟你说正经事。” 杨洁转头微笑,“哦,关于你们的东方香主,你有什么忠告给我吗?” 计先生揣摩不透她的真实想法了,郑重交代:“东方香主虽然年轻,但他并不是老熊那般有勇无谋的莽夫。你那些小聪明,千万别在他面前耍。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对这位多次从旁人口中提及的东方香主,杨洁心中也升起几分好奇。她当然不会对他抱一点轻视。相反,她如临大敌。只看老江湖计先生对这人心存顾忌,就可见这人的可怕。 想到眼前这人要把自己推进这样的火坑,她对他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他一口。 偏偏,现在拿他无法! 她只能故作平静地说:“多谢你的赐教,我会多加注意。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该小心的。” 可恶的家伙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亲自见到这人,就知道了。” 再问他就不肯多说了。也不知道是心存顾忌,还是他自己也尚未摸清。她恶意地想:“也许是后者吧,谁叫他连心腹的边都凑不上呢。哼,要不他怎么赶着要把我献给那人呢?” 她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口,蓦然摸到一个滚圆微凉的东西,脑中闪过珍娘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 于是,她装着好奇问:“客栈的掌柜,跟你是一伙的吗?” “你关心这个作甚?”有些生硬的语气。 你这样子简直不打自招。她瞅着他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在他要恼之际,转换话题问:“珍娘,你准备怎么处置呢?” “你管她一个下人作甚?”计先生诧异地看她。 杨洁眉尖微挑,用随意的口气说:“她很听话,伺候人又细心。我也懒得换人了。日后,你就把她送来伺候我吧。” “哎,你就离不开人伺候了吗?”计先生这回真是乐了。 杨洁回他一个眼神,意思很明显:这种问题你还用问吗? 计先生心念电转间,改变了原本回去就处置珍娘的主意,大笑道:“好,好,我真服了你这位大小姐了。” “不过是一个人嘛……这还要看你在香主面前的表现了。” 二人对视一笑,仿佛一切恩怨尽消。他们仿佛又成了目标一致的盟友。 当然,远在客栈的珍娘不会知道:她因为一时善心之举,就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接下来,他们和睦地聊起其他事来。特别是谈到二人都感兴趣的书法艺术,更是相谈甚欢。旁人看了,定以为二人是真正的知己。 其实,杨洁说话时一直在暗中留意着轿子的走向。它先平着移动了一段距离,轿边围绕的市井声音就没了,似乎已经出了簇锦镇。 接下来,轿子的速度一下加快。虽然仍旧平稳,但他们开始往上走,好像在登山。她能听到山风的声音,各种野外动物的声音,还嗅到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 他们可能并不是往成都府去。计先生虽然笑着和她交谈,但是一直没放松警惕。恐怕,他先前遮蔽她视线的举动,也是对她的一种无声的警告。 她可没忘记:前夜里,计先生直接把她点昏过去。 昏迷前,手腕撞在肮脏炕沿上那一下的痛苦,她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她不想再挨这么一下了,仿佛一无所知地和计先生继续闲聊。 终于,轿子停了下来。 计先生拉开轿帘,走出轿子,笑着对外面人道:“熊兄,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两个轿夫对计熊两人恭敬一礼,抬着轿子纵跃几下,很快消失在陌生的山野中。 杨洁看到了外面的蓝天绿野,也瞧见了熊百川不情不愿的表情。这回他连敷衍计先生一声“计兄弟”都不愿了,直接板着脸称呼:“计旗主。” 一阵山风掠过,吹起地上几片枯叶。 杨洁注意到计先生的手指突然僵住,指节发白,像被冻住一般。这僵硬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就被他甩袖的动作掩饰过去,但袖口仍在微微颤抖。 这旗主恐怕是职务。可是,计先生的手下都尊称他“先生”。 “计旗”,音同“祭旗”。 这晦气称呼倒配他此刻青白交加的脸色,哈哈! 杨洁看着计先生衣袍翻飞如旗,一把捂住了嘴,将笑声碾碎在齿间,但肩膀却颤动了起来。此时,不该笑。 第16章 第 16 章 第十六章识花破局 这种笑话可惜不能多看啊,杨洁不厚道地想。 毕竟眼下和计先生还是临时盟友,若二人真闹僵了,说不定会殃及她这条池鱼。 想通利害关系,她迅速调整表情。干咳两声止住笑意,顺势引起熊百川注意,绿色马面裙配着白纱披帛在山风中翻飞,行了个标准万福礼,未等招呼便自行起身。 “这荒郊野外的,还酸溜溜地跟老熊来这一套?”熊百川抱着双臂,不怀好意地打量她,“这劳什子披帛,还戴着作甚?” 呵,“熊”回了山林主场,倒越发豪横了。 是下马威么? 杨洁不怒反笑,银铃般的笑声荡开在旷野中。 她纤指轻解披帛,转向熊百川笑盈盈道:“是,熊老说的是。有您这尊大神镇着,宵小岂敢近身?这些累赘饰物确是多此一举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熊百川虽粗豪,对着如花笑颜也不由晃神。 他粗声咳嗽掩饰着,转向计无咎:“人,我老熊自会送到。计旗主请回吧!” 计先生眼角抽搐着强压怒意,太阳穴青筋暴起:“那便有劳熊兄。”连抱拳礼都省了,目光如冷针般刺过杨洁面庞,拂袖便走。 熊百川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突然嗤笑:“装模作样的酸秀才!” “秀才”这个称谓触动了身旁的杨洁。她想起先前客栈掌柜对计先生的称谓“计相公”,突然忆起自己看的那部古装剧就是明代的,剧中对秀才的称呼正是相公。 杨洁心念电转:计先生这人能文能武,不可小看呢! 她转头打量身旁的熊百川。与昨日镇上装扮已全然不同——乱马尾掺着华发,青铜耳坠随动作晃荡,粗布衣裂痕间露出古铜色疤痕交织的皮肉,活脱脱一头啸傲山林的猛熊! 在这杳无人烟的荒野,“熊”自然全然释放野性,当然也更危险。 她暗暗提醒自己注意言行,千万不要用对计先生那套来应付此人。既不能丢了自己书香门第小姐的人设,还要显得如山风般坦荡自然。和他保持同调——就像与猛兽共处,既不能露怯,也不可挑衅。 她微笑着环视周边,见远处巍巍青山浴白雾,近处林木繁茂油绿,五彩野花竞相盛放。 听着鸟鸣虫叫交织成一片热闹的乐章,她由衷感叹:“不想山间夏景,竟如此动人!” 这话引起了熊百川的共鸣。但他可没忘记,眼前这小娘子是计无咎这酸秀才引来的,因此粗声粗气道:“你这有钱家的小姐,也会爱这种乡野之景?” “熊老说笑了。家中虽有个小花园,却不过是囿于四方围墙的盆景。倒是这山野——” 杨洁轻抚身旁开在岩石阴湿处,排列如星芒的金黄色小花,“风霜雨露滋养出的活气,哪是人工雕琢比得的?” “不过是山野无名小花,哪比得上城里的名贵花木好看?”熊百川看了看日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快走吧。” 杨洁的目光却没离开那花。伸手便折了一根带花的茎叶,见断面洁白无瑕,低头嗅了嗅,只觉气味极淡,无异味。 抬头迎上熊百川不耐的神情,她解释:“您瞧这花,我曾在一本药书中见过记载:鲜草捣敷可治跌打损伤、瘀血肿痛。” 熊百川一听,立马蹲下身来。他瞪大眼细看这花,眼神越看越亮,继而偏头望着还站着的杨洁,“真的?” 杨洁闻言,也跟着蹲下身来,指着这花叶道:“书上记载这花:茎直立不分枝。叶肥厚多肉,翠绿油亮,呈倒披针形,叶缘具锯齿。” “不错。这花长得跟你说的一个样哈。” “书中还说花朵密集呈伞状,五瓣金色,细长平展如星芒。” “对啊!”熊百川拍掌乐道,高兴得像个发现宝贝的孩子,“这花,莫非真是书中说的能止血的良药?” “这只是书中记载,我也未知真假。”杨洁摇了摇头,把手中刚折下的花茎递给熊百川,“不过,这事也简单。咱们采些回去,小心验证一番,不就知道真假了吗?” 熊百川点头接过花茎,小心又采了三株,一并收入怀中,哈哈笑道:“我老熊不识药草,回去交给廖大夫看看就晓得了。” 他乐呵呵站起身,郑重对杨洁承诺:“若这花真是止血良药,我老熊定会为你向少主请功!” 这是景天三七。她想起前世撰写古今止血药发展情况论文时查证的细节:清代《植物名实图考》,具散瘀止血、清热解毒之效。她还亲自向一个老中医请教过这药的详情。 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若计先生见此情景,怕是要气得跳脚。 杨洁这般想着,笑着起身回道:“熊老这就见外了。你们将我从万恶的水匪手中救出,就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了。些许小事,不敢居功。只不知熊老所说的少主——” “就是俺们要见的主子!”熊百川大手一挥,铜铃般的眼睛往天上一瞪,“不早了,赶紧赶路是正经!” 杨洁应声跟上,脑海中闪过计先生那张总是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唇角闪过一丝嘲弄。 熊百川这声“少主”叫得太熟稔,倒让她品出些趣味来。 谁是东方香主真正的心腹,太一目了然了! 哼,计先生还跟别人硬碰个什么劲啊? 熊百川自然没料到她心思如此灵活,能从一个称呼就瞧明白许多事来。 他心里还嘀咕:这丫头有勇气,懂礼数,肚子里还有墨水,可惜看人不准啊!竟把计无咎那龟|孙当成救命恩人。哎,到底是年轻娃儿,哪知世上还有这等阴险小人? 当然,读书人里也有好有坏。像廖大夫那样的,虽然整天板着张脸,但医术高明,救了多少兄弟性命,不比那些满口仁义的伪君子强百倍?! 就这样,他们各有所思。熊百川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带着杨洁往林子里钻。 如何与“熊”共处[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第十七章竹楼惊雷 阳光穿过树梢,在林间投下斑驳光影。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向前,引领着他们深入山林。 山风忽地拨开白色晨雾,几栋竹楼鬼魅般浮现在青石路尽头。 檐角悬坠的露珠折射出冷光。 “少主武功高强,是我们堂里最年轻有为的香主。跟到他,包保你吃香喝辣!” “丫头,你要报恩,莫要明珠暗投,就要找对人,知道不?”熊百川边走边说。 杨洁垂首应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口褶皱。这是她解剖课练就的习惯动作——能帮助快速集中注意力。 “是。”声线平稳,仿佛在回答导师提问。 谁稀罕你们香主? 但眼下反抗只是以卵击石。 生存策略:先行缓兵之计,再争取活动空间。 正边走边思量,她骤然停下来。刚才好像听到腹部肠鸣的声音了。 这让她惊喜又疑惑,难道身体恢复正常了? 但就那么一声,再想听又听不到了。 熊百川忽然回头瞪她,眼角的刀疤跟着抽搐:“磨蹭啥子!走快点!” 川腔都冒出来了,看来真急了。 这倒让前世也是川人的杨洁倍感亲切。 “石径湿滑,怕摔了耽误您的事。” 她放缓呼吸频率,用实习时安抚病患的语气回应,同时继续关注自己身体变化。 老实说,这石径披了层绿色苔藓,在晨雾里泛着水光,真不好走。 她模仿闺秀的步态,试着走出莲步轻移的样子。这具身体残留的肌肉记忆,竟比她操控手术刀时还要流畅。才走了十几步,就越走越顺畅,总算勉强能跟上熊百川。 腹部再没有传来饥饿感或疼痛感,刚刚的反应仿佛昙花一现。 这里应该是他们的活动据点。不多时,便遇上一伙江湖人士,个个横眉立目,一身彪悍气息。 她如今一见这类狠角,便恨不得隐身。 这些人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这些人见到熊百川,立马收起歪歪斜斜的架势,齐刷刷退到路两边。 但眼珠子却跟沾了浆糊一样,黏糊糊地粘在她身上打转。 那些眼神像未消毒的手术刀划过皮肤,让她浑身都刺痛腻烦。 她的目光重点扫过他们领口裸露的胸颈皮肤紧绷的——肩胛因未见梅毒性玫瑰疹而略松。这是她作为医者的职业习惯性观察。 熊百川猛地刹住脚,叉腰吼道:“盯锤子盯!一群砍脑壳的!” “这女娃子是东方的人,哪个裤腰带没拴紧的敢起花花肠子?” 熟悉浓重的川腔骂调,差点没让杨洁笑出来。 那些人闻言,顿时泄了气,如惊飞的麻雀般四散开来——轻功着实神奇! 人群身影四散:有人踏叶如履平地,有人倒踩树干借力。晨光穿透他们扬起的衣摆,在地上投出违反重力方向的剪影。 她仰头,看得指尖微微发颤,仿佛实习时第一次上手术台,刀接触到病人胸腹时的激动。 更令她震惊的是这话的威慑力——只消一提东方之名,便将这群彪悍之徒吓得四散奔逃。 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祥,试探着问:“东方香主,人很凶吗?” “莫怕,”熊百川挺直腰板,川腔在山间打转,“我家少主年方十八,人长得抻敨得很,配妹儿你正合适。” “哪是这些梭老二能比的?”他说着重啐一口,青石板竟被蚀出个针尖大的孔洞,边缘泛着焦痕。 超强的腐蚀性毒理反应! 杨洁瞳孔一缩。她注意到熊百川耳垂挂着的青铜耳坠,竟是蜈蚣缠戟造型,随着他动作微微晃动,戟尖闪着寒光。 目光再转到他腰间挂的玄铁双戟,她惊得一个踉跄。 无论毒蛇还是蜈蚣,都是她前世最怕的东西。这双戟是不是也淬毒了? 可看着卖力夸赞自家主子的熊百川,她又有些哭笑不得:她哪会关心东方的容貌?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当初“水上漂”临死惊呼其名号“玉面修罗”。显然此人在江湖上名声很响,武功高强,手段狠辣;计先生这等老江湖对此人忌惮无比,并对她提出“忠告”,暗示此人精明难缠。 她压根不想见这位危险人物。因为未见其人,已多次闻其名。 但她有选择权吗?没有啊! 据她一路观察,这伙人作风压根不像名门正派,又躲在这荒山野岭,一看就是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江湖帮派规模应该不大吧? 这样算起来,这东方香主就算作风再怎么凶残,毕竟才十八岁,人生阅历见识有限。 青春期少年心思浮动,这副皮囊也生得惑人,再摆出一副柔弱姿态,也许就能降低他戒心……如此盘算着,杨洁一路构思着应对之策。 没走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地处最高的竹楼前面。 青色的竹楼有二层,人字形屋顶,样子有点像她前世看到的苗疆吊脚楼。 熊百川让她楼下候着,自己踏上木质楼梯。‘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她心中有些七上八下,伸手无意识摩挲旁边竹栏。 就怕那东方香主连一面都不肯见,把她直接丢给下面人。 哎,没有这位帮派头子的默许和庇护,在这匪窝里她恐怕会过得很惨。 只看刚才那群凶人,她就一个都应付不了,很容易就丢了小命。 约莫半盏茶后,她指尖触及竹栏间隙,忽感异样,猛地缩回——指腹竟沾着一层暗红湿软、半凝固的黏液。 凑近一嗅,竟是熟悉的铁锈腥气。 她心头狂跳,余光瞥见缝隙里凝着几滴未干血珠。 这触感莫名熟悉,黏稠而冰冷。 一如急诊室里接过中枪混混那件浸血外套的触感。 绝望瞬间从指尖渗入骨髓。 她正欲凑近细看,楼板缝隙忽然漏下对话声。 得益于如今超常的听力,那声音明明隔着两层楼板,却清晰钻进了耳膜。 “人不是计无咎他们特意去抓的。只是杀人时碰巧遇到,想着杀了可惜,就顺便弄回来了。”是熊百川,声调压低了些,像是给领导汇报。 “董家小子这个月接连杀了三个青城派弟子,抢回足足四百担好盐,就赏给他吧。”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物品,而非活人。 年轻低沉的声音,带些滇南腔,想必是那位东方香主。 “人家可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长得那个抻敨哦!” “董小子看起来跟棒槌一样。人要是给了他,不是把一朵名贵牡丹花插在烂牛粪上了吗?要不是我侄儿还小,我都想把人收了。” “你啥意思?” “少主,您今年都十八了,屋里没个人咋行?” “我哪有闲心想这个,光操心教务就够烦了。”男低音是滇南腔,指节敲击竹桌的节奏却暗合着川调韵律。 “少主莫那么拼命嘛,你家就你一根独苗哦。” “总教那边,要派人来查账。” “总教”二字如惊雷劈头,炸得杨洁膝盖发软,后颈汗毛倒竖,踉跄连退数步。 什么教?显然不是道佛二教。是五斗米教、白莲教、摩尼教,还是其他什么教?这些,哪一个不是被主流人群喊打喊杀的邪教? 杨洁虽不信什么正邪不两立,却也深惧这些打着神道幌子、惑众杀人的邪教妖魔。 可此刻,她已身在魔窟。 怎么办? 抻敨:四川方言俊,帅,漂亮 梭老二:四川方言对蛇的蔑称[哈哈大笑]亲们,小手点一个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第十八章初会修罗 突然,上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杨洁吓得立马站好,摆出规矩的恭候姿态。 “喂,香主喊你上去。” 一个变声期的年轻男声从头上传来,光线随之暗沉。 她抬头一看,一个黑黑壮壮的小伙,胸口大幅敞开,露出整齐的冷白牙。 粗布短打裹着他一身遒劲肌肉,活似镇墓兽一样踞守在楼梯口。 晨光正斜切而入,将他花岗岩般的三角肌照得棱角分明,随呼吸起伏时竟如地宫石兽吞吐幽冥,阴影完全笼罩了她 。 杨洁低声应了,指尖死死扣住竹栏杆。 台阶上的青苔被她磨得发亮,却只挪了两步。 一只黝黑大手突然袭来,快得她来不及反应。 那粗糙的掌心在距她肩膀寸许处猛然停住,五指微颤,随即闪电般缩回。 杨洁吓了一跳。抬眼见那小伙正皱眉不耐地上下打量她。 “快点!香主等着呢。” 粗哑的男声催促着,脖颈却泛起可疑红晕,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那排过分整齐的牙齿,泛着骨瓷冷光。 这般无机质的白,突然勾起前世医学院的记忆——那些用福尔马林浸泡过的教具牙齿。 她心里顿时一冷,凉意比冲洗解剖台的自来水还要刺骨。 可不敢让那位香主久等。 “这位大哥,小女子未走惯这木梯。”她仰脸朝小伙一笑,唇角提起精确的十七度——这个前世对着镜子锤炼千遍的医患安抚角度。 “唯恐失足耽误香主召见,烦请稍待片刻。” 娇声细语竟让那粗粝的催促卡在了对方喉间。 两人双眸对视,杨洁目光温润,如精准滴注的药液,传递着令人放松的信号。 他瞳孔倏然一缩,双手无措地交握,飞快瞥了她一眼,猛地转身疾奔。咚咚脚步声震得竹梯呻吟,仿佛要踏碎涨红耳根泄露的羞窘。 穿越至今,头一回接触到这般淳朴的人。 杨洁哑然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不要随便对人笑了。 这具身体年轻的皮囊,倒是比她前世不苟言笑的医学生模样多了几分资本。 这片刻的顽皮让她鼻尖发酸——穿越以来,自己险象环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倒是头回尝到戏弄人的鲜活滋味。她拎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 乌木楼梯的吱呀声裹着她渐次拔高的心跳,踏上露台的刹那,所有声响如退潮般骤然抽离。 视野如卷轴般突然展开幽深廊道。 十二枚青铜风铃悬垂,铜绿间蚀刻的蛇纹细如发丝,随光影游弋,时而蜷缩时而舒展。 怕蛇的她战战兢兢走在其间,感到膝盖有些发软,青铜冷意顺着脚踝攀爬。 银月状的铃舌随风轻叩,碎玉般的颤音在回廊壁间来回碰撞。 愈往深处,铃舌上锈色愈显,像凝固的血珠将音波层层包裹。 铃音渐渐沉闷,仿佛被厚重的血腥气凝滞成琥珀。 两人都不说话,回廊愈发显得寂静。穿过廊道尽头那道木门时,领路小伙猝然拉开门闩,晨光如瀑倾泻而入。 她猝不及防踉跄跌进室内,紧绷的心弦突然松了下来。 自穿越后如影随形的重压感骤然消散,恍若在暴风雨中颠簸的小舟被卷进了静谧的风眼。 她下意识挺直腰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丝滑衣袖,过于强烈的反差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实感,抬起尚有些迷蒙的眼眸,无意识朝前望去。 她心跳失常,倏然退后,后背抵上木门。 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过来,定睛再看时,脸上惊恐之色慢慢褪去。 原来,前方有一扇巨大的猛虎下山蜀绣屏风。 那猛虎金瞳如熔岩灼灼,从山涧上一跃而下,筋肉虬结的扑杀之势,逼真得吓人,就连色彩也与真虎别无二致。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不敢置信地用指尖触了触蚕丝缎绣面,嗅到陈年丝线的沉香味。 绣线里暗藏的金丝随呼吸微微起伏,虎须上还挑着几根未剪断的金线,心中的惊叹顿时溢满:这简直是艺术珍品—— 这凶兽与室内的宁静形成诡异反差。 她还待继续欣赏,就听到腹中一阵响,终于感到了久违的饥饿感。 尚来不及惊喜,低沉的男声自屏风后传来——“过来!”裹着铜铃余韵的震颤。 杨洁指尖微颤,暗骂自己大意,这时怎能分神?赶紧小心绕过屏风紧张地走出来,循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 窗前伫立的身影正在翻阅书册,玄色衣摆掠过木色地板泛起涟漪,逆光勾勒出修长轮廓。 檐角铜铃在阴影中震颤出碎玉寒音,恰似孤峰寒松沐着冷月清辉。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 远处传来竹筒接水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浓重的杜衡药香混着铁锈腥气,刺得杨洁一个激灵,视线所及玄纹锦缎微微起伏。 她立刻垂首敛眸,急退了一步。理智强压下恐惧,指尖自发叠成兰花状,双手交叠置于胸腹前,屈膝行礼道:“小女子杨氏,恭请香主万福。” 这套从镇上偷师来的礼仪本该完美,却被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搅乱了心神。 垂下的视线里,是绣着银蛇纹的皂靴,白缎镶边染着暗红,靴底碾碎的青苔泛着诡谲蓝光。 医者本能驱使着余光逡巡:染血书册边缘凝着幽蓝;甲缝渗出的妖异色泽竟与青苔粉末同源; 玄色袖口银色毒蛇纹路上缀着血痕; 领口暗红斑块随气息明灭,分明是动脉喷溅的轨迹! 这少年香主难道刚杀过人回来? 右臂突然被滚烫手掌钳住,粗粝茧痕隔着衣料烙在肌肤上。 她浑身战栗刚要挣扎,那力道却倏然撤去。 “起来吧,吾不讲究这些俗礼。”官话字正腔圆,温润得像是戏台上青衣的念白,与满室血腥违和得令人齿冷。 杨洁惊疑不定地站起身,抬头时呼吸一滞。 眼前人面容皎若冷月,眉如远山含黛,肤如寒玉凝脂。 先前熊百川夸得一点没错,俊俏得像走错了场的王孙公子。 但有些人的气场,能让人完全忽略他的长相。 他眼眸狭长,眼尾微扬,显得一双眼黑得特别幽深,散发一股阴鸷孤绝的气息。 两人刚一对视,她就像被一盆冷水浇头,从头凉到了脚。 不断传来血腥味,她仿佛正面对一头噬人猛虎。 他的身影与屏风上的猛虎在眼中离奇重叠。 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突然想起计先生的忠告,“你那些小聪明,千万别在他面前耍。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这下见到真人,路上的种种谋算完全白费?! [烟花][烟花][烟花]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第十九章刀锋吻颈 “瞧你,脸色真苍白。” 泛蓝指尖刚触到她脸颊,杨洁整个脊背瞬间绷直。 她后仰躲避时,对方瞳孔骤然扩张,温热鼻息几乎喷在唇上。 她被逼得后退,踉跄三步,背一下撞上药柜。 柜顶铜臼,应声坠落。 耳鸣炸响间,玄色广袖扫过她睫毛。 待视觉恢复时,东方香主的手掌正悬在她发间三寸。 黄铜药臼在他掌心纹丝不动。 柜门被劲风掀开的瞬间,刑天獠牙在暗格里森然开合,那凶器已顺着图腾喉舌滑入阴影。 他收手理平袖口银纹,尖锐的破风声才追上来,像迟到的死亡通告。 她后怕得退了半步,医者思维自动换算着冲击力:这般斤两若砸中颅顶……一念及此,冷汗已浸透中衣。 尚未从惊悸中抽离,眼前光线忽然一暗,她抬眸一看,自己已被束缚进男人和木柜之间。 深陷一方天地,身前是气息迫人的东方香主,身后是冰凉坚硬的沉香木柜,刑天木雕图纹硌得肩背疼。 “你、你……” 像被猛兽盯住,她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偏偏此时,肚中饥饿感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看见他玉白的脖颈,竟恍惚窥见热气腾腾的包子,恨不得一口咬下。 睫毛急颤着垂下,她目光如溺水者攀住浮木般钉死在那一小块暗红斑痕上。 可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温热的气息,此时竟诡异地引起她更强的食欲。 是低血糖让嗅觉神经错乱了吗? 紧急时刻,她突然想起袖中还藏着珍娘送的鸡蛋,只能满心幻想着等下就吃它,以“望梅止渴”的方式来维持最后的理智。 殊不知,她的种种表现看在对面人眼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东方香主眼底幽光浮动,指腹无意识碾着腰间银蛇佩的鳞纹。 少女低垂的睫羽如惊雀振翅,每一下轻颤都牵动他经络间蛰伏的戾气——这教他想起滇南密林里,被五步蛇盯住的雨蛙,临死前总要徒劳地蹬腿。 他喉间滚出沉闷的咕噜声,鼻翼翕张捕猎着空气中愈发浓稠的惊惶。 这滋味比蜀绣屏风上的沉水香更教人酣畅。 宛若建昌卫深山里的吊睛白额虎,最爱猎物喉间逸出的腥甜战栗。 玄色广袖无风自动,指节在锦缎下绷如虎爪收放,正是内家高手凝气时的筋脉鸣啸。 因而,杨洁内心还在激烈挣扎着,粗粝茧痕已啮过细嫩肌肤,让她脊柱窜起一股寒意,被一下分散了注意力。 她低头看去,自己冰凉的手已被另一双灼热粗糙的大手死死包裹住。那深黄的茧子质地粗硬如草革,摩擦着她细嫩的皮肤阵阵刺痒发红。 相比之下,她自己手上的薄茧,摸起来温润如玉,此刻在这粗暴的桎梏下更显脆弱。 他那指甲缝渗着的诡异蓝色,更危险得让她汗毛直竖,连续深吸了几口气,终究耐不住:“放……手……” “十指不沾阳春水。”东方香主甩开她手,俯身看她,眼睛不带一丝感情。 指尖抚过她下颌的力度像松针扫过积雪,本该是风雅的触感,却让她想起那些被积雪压断坠崖的枯枝。 “身虚体弱,能作甚用?” 轻蔑目光似刮骨钢刀,她感觉像被人在心口戳了两刀,又像被照面扇了两耳光,面皮火辣辣地疼。 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太阳穴胀痛眩晕。 她从小品学兼优,走到哪里不是人群的焦点? 敬佩羡慕,尊重认可都是平常,甚或有些嫉妒不满也是正常。 哪有人这般轻贱她? 轻视,仿佛她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一个可以随意轻贱的玩物! 这目光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一下痛击在她的心理怒点上了。 饿意早就消磨掉了她的耐性,怒火更打破了她对他的畏惧。 就算被猜疑,她也绝不允许自己沦为他人的玩物,豁出去了! 再赌一次! 因此,她直视他的眼睛道:“东方香主,小女子不才,读过几本书,会算账理财,懂些医药常识,愿为香主效劳。” 他见状肆意大笑起来,笑得胸膛上下起伏。 破锣般的沙哑笑声里蹦出几个尖锐的变调,像被撕裂的绸缎边缘支棱着丝缕。 大笑中透出一丝年轻人气息。 此刻的他既像持刀的屠夫,又像打翻糖罐的顽童。 这种认知分裂让她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难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疯子? 一个清醒但无法理喻的疯子。 一阵头晕耳鸣,她发现自己憋得胸口发闷。 她手指无意识做出持柳叶刀的捻转动作——这个致命破绽被她用脚跟死死抵住地面遏制。 笑声戛然而止。 东方香主侧过头来,不知从哪拔出一把小刀。 锋利的、雪亮的小刀! 她脑中嗡得一声响。 心中一片空白,脖子上的冰冷感觉唤回了神智。 她余光瞥到刀锋就抵在颈动脉上,刺激得心跳一下加速,浑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喉间铁锈味的刀锋,让她突然想起竹栏间尚未干涸的血迹,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知道这人很危险,但没想到他突然就对她动手。 三年实习生涯,她动过很多次手术刀,很熟悉刀的锋利,但都是为了治病救人。 如今,被人用锋利的刀比着喉咙。 她气怒恐惧得想大喊。但理智和他的眼神制止了她。 眼前之人,让她想起了前世医院那个剖宫产护士连环杀手。 他们的眼神都是那么冷静漠然,宛若捕猎者凝视一样充满了强烈的压迫感。 这个疯子真会杀人! 这个认知,让她清醒意识到了自身处境。 不敢做出一点引起他怀疑的动作,只一眨不眨盯着他。 她清晰地听到两个心跳声,一个紧张不安,一个有力从容。 她耳鸣般的怦怦心跳,对方时钟般规律的搏动声,在死寂中交织碰撞。 恐惧到极点,她甚至失去了呼喊的能力。 眼睁睁看着他刀锋在颈侧慢慢游移,触感像条冰凉的毒蛇在滑动。 一滴冷汗慢慢从额头流下,沿着眉骨滑落的咸涩液体悬在下颌,在重力拉扯与求生本能间摇摇欲坠。 他并不打算杀她。 或者,他还在犹豫? [合十][合十][合十]读者在哪?冒个泡,显示一下存在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第二十章四百惊雷 “我刚用这刀剐了一个账房,”东方香主缓慢低沉的话语打破了平静。刀尖终于离开她脖子,却倏然横在她眼前。刃面倒映出她睫毛投下的锯齿状阴影。 “刀刃卡在第三根肋间隙时,他喉管喷出的血沫沾湿了这刀柄缠绳——” 他食指轻弹刃身,半凝固的血珠溅上她脸,“杨姑娘觉得,这绳结浸透后打滑的手感像什么?” 杨洁脸上一冷,喉咙干涩得直咽口水。目光在他第三根肋骨附近打了个转,不由回忆起血浸透绳结的腻滑的手感,手指不自在地搓揉衣袖。 没在乎她的回答,他自顾笑道:“说谎。” 转动雪亮刀面,“死。” 杨洁心中再无侥幸。 完了! 她全身因此陷入了木僵状态,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行尸走肉般被他扯着走了几步,来到窗前的翘头书案前。 “看看这个。” 她只能依言望去,深棕色案面上放着一本染血书册,边缘凝着幽蓝,封面硬纸上压着月牙暗纹——正是他方才握在手中的那本。 这——是她能看的吗? 玄色衣袖拂过案几,书册应声掀开,满篇鬼画符般的图画仿佛孩童信手的涂鸦。 这是……数字? 慕然想到他刚杀了个账房……她呆滞的目光变了,主动伸手翻阅起来,心跳一下加快了。 她身体虽然快被掏空了,但前世练就的速记法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十五页翻毕,她已经全记住了,抬头目视东方。 挑眉斜睨她,东方香主指尖摩挲刀柄:“你能看懂?若敢骗我……”把刀鞘重重磕在案面上。 “我猜这是一本用暗语加密的私账。” “你猜?” 杨洁饿得发慌,疲劳欲死。但能否活命,也许就在此一搏。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翻开第一页,指着最上端:“这里,我推测是日期。” 指着一条记录前端:“这些应该是货品的名称。” 指向这段记录后边:“这是记录货品的数量。” “这是多少? ”他突然一下把她手指按在这条记录后端,“告诉我。” “四百。”她脱口而出,瞥见他诧异的表情,随即悚然一惊——这个时代怎会有人识得阿拉伯数字?真是累得头脑都不清醒了。 东方香主再次冲她笑了。 他的笑像春冰乍裂时浮起的一痕涟漪,唇角轻扬时,梨涡里盛着三分乍暖还寒的春光。 可若细看,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眸中霜雪未消,反被睫羽垂落的阴影淬得更冷。 “你居然真懂。” 她不该懂。 但她能怎样? 只能硬着头皮认了。 他忽然扣住她下颌,眯起的双眼如刀锋贴面逼近:“你可识得亥时梆子调?” “是……打更人的梆子声?”她试探回道,见他双眸闪过不耐,立马改口,“是什么暗语?我不懂。我只是你手下抓来的倒霉鬼,怎会懂你们江湖人士的暗语?” 他眼底杀机隐现,手指扣得她下颌发疼。 “真的,我真不识什么梆子调!” 她急得举手,“我发誓,若此话有假,天打雷劈!” 胃袋抽搐的绞痛与恐惧撕扯着神经,眼前阵阵发黑,她濒临晕厥。 “哦——”他眼波流转,眼尾微扬似毒蝎钩尾,有种蓄势待发的意味。 “那这是什么货?” 她直觉不去细思,“我不知道。我、我只是根据上面画的图形来推测。你看,这十五页记录中,有三组图形不断重复,我因此猜这可能是三种货。” 他们能做正经生意? 肯定是走私品。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怕他不信,她忙列举数据:“按照出现的次数多少来计,我暂且称它们为甲、乙、丙三种货物,其中甲种货物出现二十五次,乙种十次,丙种五次。” “你可真聪明!” 明明是赞美的话,却透着一股阴间味。 杨洁苦笑,她也不想啊。 若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会不会横尸当场? 她压根不敢赌。 要不是持续应对熬夜学习、临床轮值,连续夜班等等这些医学生需要面对的高强度任务培养出的抗压能力,撑着这具孱弱的身体,她早就倒下了。 心力交瘁,脚步虚浮如踩棉絮,耳鸣声中听见自己破碎的喘息。她不甘心,明知可能得不到答案,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五仙教。”他唇角噙笑,满意地看她瞳孔骤缩。 三字入耳,如淬毒冰针直刺颅脑! 刑天獠牙在记忆里森然开合,指甲幽蓝与血渍暗斑在视网膜上晕开交融。 四周阴冷如墓穴,血腥味裹挟绝望灌入鼻腔—— “呃……”喉间挤出半声呜咽,她视野碎裂成漫天诡蓝星点。坠入黑暗前,似乎有温热触感掠过腰际…… 东方凛双臂一抄,接住杨洁瘫软的身躯,三指如钳扣住寸关尺,真气顺着脉息游走三周。 然后,他冷着一张脸,玄靴一点木地板。 单臂挟人转出猛虎屏风时,袖风扫落了她鬓间银钗。 “叮——”银钗叩地,余颤未歇。 青丝如解禁的墨瀑滑落,隔着玄色衣袖,在他肌肤上犁出酥麻的涟漪,疾行的脚步忽地凝滞了一下。 温香软玉盈盈在怀,身体本能贪恋这种温软的触感。 居然有些舍不得放下了? 他垂眸看向怀中,若有所思地缓缓而行。 她莹白得发亮的肤色衬着睫羽投下的青灰蝶影,昏迷中轻蹙的眉峰反添了分楚楚,宛若薄胎玉瓷——美则美矣,指节轻叩便似能听见细微裂响,教人疑心是否藏了蛛网暗纹。 绕过屏风残影,晨风带来竹沥清香。穿过竹帘的瞬间,湿润雾气凝在眉睫。 晨光染亮了廊道的青铜风铃,铃身上的细蛇纹闪闪发亮,轻风摇曳起月形铃舌,激起串串清脆铃音。 他舒服得想叹息。 多久没有这么慢步行走了。 远处河滩碧绿草丛中,一丈红如赤霞铺地,艳得让他想起苗疆的断肠草。而此刻,家乡的山野该是血泼般的绚烂。 在成都府配了两年的五毒散,连指缝都渗着药腥,却再没闻过那样穿心蚀骨的烈香。 谁知这般艳极的花,蕊里藏的都是断人肠的毒。 他忽然想起苗疆谚语——越是带毒的花,越是开得惊心动魄。 就像此刻怀中这抹素白,看似皎皎如月,谁知这冰肌玉骨里是不是藏着鸠羽般的剧毒? 阵阵风铃声低沉迷离,她素白衣襟随风翻卷,暗香如游丝钻入鼻端。 指尖穿行如云秀发时,那发丝竟缠住指节,将淡雅女儿香沁入皮肤纹理间。 他方才隔着轩窗看得分明,这美人三言两语便让黑石成了牵丝人偶。 适才他不换下血衣,未尝不是存着恶趣味:想打破她的从容自若,想吓得她花容失色,当然也藏着三分试探的锋芒。 孰料,这美人真让他意外连连啊! 思及此,他面色转冷,重新审视起怀中人来。 指尖划过新雪般的肌理,凝脂触感裹着体温渗进指骨,竟让他腕脉突地一跳。 这月光浸润般的剔透,岂是柴门荆钗能得的造化? 若只是富家绝色他并不怕。只要她身家清白,心思单纯,他很乐意把人收入房中。但这女人看着就不对。回忆之前情景,她的神态、胆量,学识…… 想那账房临死前还叫嚣:“某用了海外的密语做账,东方凛,你敢杀我!哈哈,无人能……” 先前把账本抛给她,他只抱了两分试探,其余全是敲打: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乖乖待在后院,为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才是正事。 敢大胆直视男人,还越矩和男人谈判? 不知所谓! 可她竟然真懂——真是越细审思,他心中疑云愈积愈厚。 好比灶上刚蒸透的糖油糕,闻着甜香勾人,偏生裹着砒霜芯——老江湖都晓得要掰开了碾碎了,拿银针挑着灯影照三遍,谁敢真往舌根底下咽? 江湖上多少英雄好汉,都栽在一个色字上。 他玄色广袖骤然收紧,足尖在卧室门前陡然转向,惊得栏杆上的宿鸟纷飞。 檐角风铃突地急响,账房嘶哑的“无人能……”竟如附骨之疽缠绕铃音。 他瞳孔骤缩,挟人的手臂无意识收紧三分。 客房木门被掌风劈开的刹那,账上铜钩应声而落,让那抹雪色陷落鸦青锦衾。 他屈指弹开欲垂开的纱帐,任凭浮动的帐幔将床榻笼成密不透风的茧。 衣襟上还沾染着她的味道,这香气竟连沉水香都压不住。回到书房后,他立刻换了一身衣服,并点上了熏香,再唤来黑石,命他速请唐焰蓉,并传计无咎前来。 片刻后,门外传来带着叮当金铃响的脚步声。 第21章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赤影窥香 五仙教成都府分舵设“蓝赤黑”三旗,分别是熊百川的黑旗、唐焰蓉的赤旗、计无咎的蓝旗。 和熊百川执掌精锐武力、计无咎主管外部联络不同,唐焰蓉的赤旗专司暗杀与情报。 二十三岁的唐焰蓉生得一副明艳容颜:柳叶眉如远山含黛,樱桃小口轻点胭脂,一双杏眼顾盼生辉。 她身着茜色薄纱叠穿蜀绣芙蓉纹的衣裙,行走时但见衣袂翻飞如流火倾泻,暗香浮动间,既具蜀绣芙蓉的婉转风流,又含赤旗之主的凌厉锋芒。 她一走入东方的书房,便嗅到满屋的檀香味,奇怪这人怎么突然有雅兴点香了。 他人坐在画案前,案上扔着几团被揉皱带墨迹纸张,正对着本账册若有所思,手指似摩擦着一支女子荷花银簪。 她当即娇笑着上前道贺:“听说,老熊给你进贡了一个绝色娇娘……” 话音未落便留意到东方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肃容问:“这人有问题?” “人还昏迷着,正躺在客房的床上。” “要让廖大夫来一趟吗?” 她立刻提议。廖大夫擅辨百毒,尤精苗疆蛊术。 东方凛摇了摇头,收起银钗不说话。 她看不出究竟,乌黑的眼眸滴溜溜一转,“那属下先去查探一番。” 东方凛这回默许,继续低头看账册。 她得了令,立刻往外走,刚走到猛虎屏风前又听到东方吩咐:“让小狸去找廖大夫,给那人看看。”脚步一顿,回道:“是。” 东方少有这样前后矛盾的表现,看来这人在他心中有些分量。 她快步绕过屏风,边走边寻思:老熊虽性子粗犷,但粗中有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 况且,他是东方的死忠。从小看顾着他长大,尊他为少主。怎么也不会找一个危险人物潜伏到东方身边吧? 正想着,走道里传来一股诱人的香甜味,勾得她肚中馋虫蠢动——好久没碰甜点了。 日头渐高,口中唾液快速分泌,她寻着这味道穿过廊道,从堂屋开启的竹门往里一瞧。 狸儿正在灶膛上忙乎着,蒸笼白汽氤氲了她半张小脸,伴着手脚上银铃的欢快响声。 这丫头就住在这竹楼里。她本是城隍庙的乞儿,五岁那年因偷东方凛的钱袋被逮住。 小丫头饿得狠了,还敢瞪着黑白分明的眼嚷道:“您缺个会烧糖油糕的丫鬟不?” 因为她胆大机灵,小小年纪身法异常灵活,东方凛让自己调教一番后,收了做贴身侍女,照顾他的起居。 看到这俏丫头,她心情不由好起来,笑问:“狸儿,弄什么好东西啊?” “三姐姐,我蒸了糖油糕,好吃得很!”小丫头转头笑道,“稍等哈,一会儿蒸好了,我就给您盛一个。” 她眼中一亮,但马上又熄灭了。 摆手道:“不了,我这会儿还有要事。”指了指前方,“你知道客房那位吗?” 狸儿闻言不语,小身子一跃,银铃轻响,就到了她身边,拉了她手进堂屋。 关上门后,小丫头鬼鬼祟祟四处看了看,悄声道:“我今儿看到了,香主抱着那位好漂亮,长得跟天仙一般的姐姐。先前,他还喜欢得狠,抱着人家在廊道里吹风呢。” 她听得一乐,伸指往她鼻尖一点:“人小鬼大,你才十岁,知道什么叫喜欢啊?” 狸儿不服气地挺了挺小胸脯。 “这不明摆着的嘛?这么个大美人,谁会不喜欢!?” “要不,香主怎会搂着她,那个时辰在廊道里慢慢走着。“ “往常这个点儿,他不该在练剑吗?” 说到这,小丫头凑近她耳畔,“我还看到他原本打算抱回自己房的。” “可不知怎的,忽然就恼了……噼啪一声打开客房门,把人往里?一抛,自己沉着张脸回书房了。” “看他那脸色,我都不敢问。” 小丫头拍了拍胸口,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把鼻尖,朝蒸笼努了努嘴,眼中闪过狡黠神色。 “要不,我怎么赶紧蒸这糖油糕?” “每回香主心情不好时,吃了这个准好!还要撒双倍糖霜才肯抬眼呢。“ 没想到能听到东方的桃色八卦,她心中乐得哈哈大笑,对先前他的矛盾表现有所猜疑。 但她面上却一点不显,叮嘱道:“没影子的事,千万别乱传。” 狸儿乖乖点头。 “管好舌头才能活得滋润,这可是城隍庙讨饭的硬道理。“ “也就是三姐姐你问起了,其他人我哪会说?” 唐焰蓉见她听教笑了。 “香主让你去找廖大夫给那位看看。” “哦——,我就说嘛,哪会真把人丢下不管?” “是啊,我也该去见识一下这位贵客了。” 唐焰蓉?指尖摩挲着暗器囊,指尖在加料飞蝗石的凹槽处来回摩挲,轻笑道:“既是贵客,总得备些见面礼——你说是不是,狸儿?” 她笑颜如鲜花绽放。 狸儿脊背莫名一凉,点了个头回应,提纵起身法,灵活似狸猫般飞蹿而去。 唐焰蓉深吸了口满溢的甜香,回头再瞥了眼蒸笼腾起的白雾,心中感到一股危机感——这甜香如此诱人,不正如美女对男人的诱惑吗? 跨过堂屋的门槛,她踏着轻盈步伐向客房走去。 衣袂翻飞若惊鸿翩跹,经过竹窗投射的光柱时,瞬息间在墙面碎成三道流动的残影。 任凭衣袂翻卷,脚踝金铃的清响却始终保持着恒定的韵律。 鬼魅般的身影,在经过东方凛卧室门前突然停下。 她蹲下身来仔细察看,乌黑木地板上分布着一圈微小的白色剑气痕,似乎人在情绪激动时无意触发。 “咦?” 她并指划过剑痕凹槽,指腹清晰感受到深度。 粉屑中隐约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她口中啧啧了两声,摩挲掉手指上的木粉,站起身往前走。 卧室和客房只有十几步距离,她刻意放缓步速探查,踏着九宫步丈量过道,就像最严谨的暗探,目光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 前方,客房的木门被风吹得轻微晃动起来。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天蚕丝帕子打开,里面包着一副同质银手套。天蚕丝泛着冷月寒芒,五仙教特有的蛇纹刺绣仿佛在游移。 她用帕子包住口鼻,把手套戴上双手,朝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红烛鉴骨 门里一片安静,窗户都关着,光线显得很昏暗。但唐焰蓉双眼能够在黑暗中视物,一点没受影响。 地板上和家具上都积着一层细灰,各物件摆放位置也没有变化。若不是架子床上层层纱幔里隐隐显出一个人影,这房里就跟往日空着时一模一样。 注意力集中在床上人影,她凝神细听了一刻钟,发现对方呼吸声轻浅无力,比普通人还微弱。 在此期间,对方一动不动,看姿势仍处在昏迷中。 她无声跨过门槛,余光瞥见身后门闩已然断裂,断面整齐,是被凌厉掌风劈开。显然,这又是东方的杰作。 无声向前走了三步,离床只剩三步远时,她站住了,神色变得更慎重。 右手指尖摩挲着暗器囊,囊中飞蝗石随时可甩出。 上面淬的麻药足够麻倒三个成年男子了。 但床上人依然没有反应。 她果断一个跃步到床前,双手连挥快得出幻影,一下就封了床上人几大重穴。 窗外忽有啼鸣,她耳尖微动,身子一紧,确认那只是寻常山鸟才继续动作。 四周恢复寂静,她的手指终于离开了暗器囊,得以仔细端详床上的身影。 虽然,她心中早已有预估,但真看见床上静静躺着的年轻女孩,还是忍不住瞪圆了一双杏眼。 难怪,连东方都扛不住啊! 这般花容月貌,不说年轻男子了,她一个女人看了,也忍不住心生怜惜。 唯一不和谐的是,那白玉般的脸上,溅了几许血迹。 可这反倒更添一份凄美。 她盯着这张脸看了半晌,扣住对方手腕,小心运起内力探入经脉。只觉脉象细弱,经络纤柔,全无练过武功的迹象。 她稍稍放下心来,离开床边,把桌上油灯点燃,从衣袖中摸出?显影鉴,绑在左手腕上。镜缘蛇形浮雕在烛光下投射出游动的阴影。 哼,什么画皮美人都休想瞒过它的法眼! 她单手持油灯走到床边,冷冷凝视床上美人,俯下身来,左手银亮的寒铁鉴面贴着细腻颈项游走,灯影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泛起涟漪。 手指尖不由稍顿——这般毫无瑕疵的肌理,竟连耳后发际都不见分毫破绽。而且,丝毫闻不到鉴面遇到人皮胶会散发的苦杏味。 这女人的皮肤是天生的? 她眼睛瞪大,呼吸快了一节拍,心中只浮现出一个词”雪肤花貌” 这真让人羡慕! 把油灯轻轻放在地下,她握住纤细手腕,掌心触及的温热与她常年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反差。 她刻意加重三分力道,昏迷的人儿肢体绵软,对此毫无反应。这下,她终于放下心,仔细打量起来。 帐中烛火忽明忽暗,洁白无瑕的手泛着莹润光泽。不像自己的手,布满细碎伤痕; 更不似自己手上那些深黄粗硬、质地如革的厚茧。 女孩手上虽也有些浅琥珀色半透明的茧痕,触感却温润如玉。 低头嗅闻指尖残留香气,她心中已经有谱了。再细细触摸女孩十指的茧纹一会儿,心中更有了论断:这女子不仅擅长书法,还精通乐器。 听说,富贵家的女孩常用最顶级的杏仁油膏软化茧皮。这真是她看到保养得最好的一双手了。 完全不像她这样行走江湖的女子,表面看着还行,却禁不起细看。 感叹一下床上女子生来好命,她迅速收起自己的哀怨,心神重新恢复冷静,双手熟练地解衣,很快就把中衣褪到腰际。 烛光在锁骨窝形成颤抖的光斑,眼前这具身体太过年轻,皮肤下的青筋走向分明未满双十。 手臂上的守宫砂,衬托出一身的冰肌雪肤。 当发现女孩腰肢比自己纤细两指时,她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犀角腰带……唯一的疑惑是这双脚竟没有缠足。 这可真稀奇! 有钱人家的小姐,竟没有没缠足? 眼下出身书香世家的小姐们,大都会缠足。难道,这女人只是出身富裕,但教化不严的商家? 她有些不解,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光凭这女子的容貌,对男人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就算没有什么好家世,对于他们这些江湖中人来说,也根本不用在意。更何况,这女子身份简单清白一些,对东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她边想着,顺便搜了一下女孩身上的物件,竟发现一个捏得快烂了的煮熟鸡子。 她不由哑然失笑。 此时天气炎热,这鸡子已经有点变味了,随手清理扔进了墙角的竹编渣斗里。 检查完毕,她重新给女孩穿上衣裳,见那雪颜上沾着污血实在碍眼,便用湿润手帕轻轻拭去。 待血迹褪尽,她不由细细端详这张脸——当真是惊为天人! 指尖还残留着帕子的凉意,她回忆起先前狸儿讲的话,再回顾刚才探查到卧室门口和客房门闩的情况,脑海中还原出东方抱着女孩一路上走过的景象…… 她疑惑了: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姐吗? 就算长得美若天仙,以东方的性格,他在顾虑什么? 这时,外面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把被子给人盖上,再拉好了纱帐,才回了句:“可以进来了。” 一个颧骨高耸如鹰隼的老人推开门,“三娘,听狸儿说,香主让我来看看这女孩。” 唐焰蓉笑着迎上去,“廖大夫,我医术不精,就等您老来把脉了。” ********** 这时,杨洁对外界完全没有感觉,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细查着。 她只觉胸腔像压着千斤磨盘,每寸骨头都浸满沉重的疲惫,心神不断下沉着,慢慢沉入了无边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明明醒了,但身体却完全不听指挥,浑身连一个小指头都动不了。 难不成,自己瘫了? 正恐惧害怕着,一个陌生人的记忆像潮水般涌入她脑海。 脑袋涨得快裂开了,痛苦得想哀号,偏偏发不出一点声音,难过想昏过去,就是怎么都无法如愿…… 良久,痛苦终于结束了。但是,头脑接收的信息量太大。她心神有些超载,灰蒙蒙混沌一团。 缓了好一会儿,她心神渐渐亮起来,从混沌中找到了源头,慢慢理出了头绪——这分明是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 十五年,这小女孩的生活跌宕起伏得如同一本传奇小说。 奇怪,明明是别人的生活记忆,但她仿佛被同化了一般,深切感受这女孩的悲喜苦乐,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了。 “哎——”她心中一声叹息,“真惨啊!” 十一岁之前,原主杨诗逸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父亲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母亲也来自名门望族,外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书房里那方“文心雕龙”的端砚,还是隆庆年间御赐之物。 父母恩爱和睦,府中清静,连一个庶出的兄弟姐妹也无。身为家中最小的女儿,上有哥哥姐姐宠着,养成副没心没肺的天真性子。 要说烦恼,顶多就是想着将来要嫁给指腹为婚的世家哥哥,担心当媳妇不如当姑娘逍遥快活。 谁知,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那年寒冬腊月,父亲和哥哥突然被诬陷入狱,母亲和大姐当夜悬梁自尽。 抄家那天她正好去舅舅家玩耍躲过一劫。等回家时,朱红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她人也被送进了教坊司,从千金小姐变成花名册上待价而沽的“罪奴”。 十一岁的小姑娘遭此大难,本想跟着家人去了,可想着牢里的父兄还没定罪,总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 那时她便已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画,隐约可见日后倾国倾城之姿。妓院总管看出这块好料子,当即给她改名叫“诗诗”,花大价钱请名师教她弹琵琶画画,像打磨一件稀世珍宝。 日子表面看来倒也不算太苦,只因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勤学苦练,就不会挨打挨骂,也不用像其他罪臣之女那样马上接客。 等到十五岁及笄那年,她已经出落得美艳动人,弹首《梅花三弄》能让全城文人争相追捧,终于戴上了点翠嵌宝的花魁头冠。 锦江花船张灯结彩的那晚,本该是她拍卖初夜的盛会。可就在两天前,朋友带来的消息彻底碾碎希望——父兄的白骨早已埋在云南府瘴疠之地。 演奏《十面埋伏》的轮指还在发颤,一轮红月骤然升空,映得锦江莫名汹涌,霎时江面船摇人晃,一片混乱。 她抛下手中的琵琶,望着黑漆漆的江面轻笑一声,带着解脱一切的轻快,纵身跳进了汹涌的江水中。 之后,在小鱼谷的破茅屋里,杨洁代替花魁诗诗从这个身体里苏醒了过来。 她反复梳理记忆时,敏锐察觉到那段空白:从坠江到被救竟毫无印象。 或许原主在水中便已昏迷,唯一线索只有客栈那个离奇噩梦——但她本能地抗拒深究其中关联。 现在,当务之急是这具身体的状态:既无法动弹,又丧失五感,究竟是成了活死人,还是中了东方的奇毒? 思绪如脱缰野马,将焦虑锻成实质般的窒息。 绝望的浪潮层层堆叠,正欲吞没最后一丝清明时,稚嫩诡谲的童声陡然刺破黑暗:“别慌,你现在不能动!” 唐焰蓉摸茧小课堂 这女人右手指内侧关节皮肤稍厚,虎口处有浅淡茧纹,中指指尖与第一指节仿佛被月牙形的笔杆烙下印记,这是长期握笔形成的茧; 左手无名指与小指指腹,右手拇指外侧,掌心外侧边缘细砂似的茧子,像是按弦时形成的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药雾淬匕 午时,书房里糖油糕的焦香混着蜜糖的甜气,丝丝缕缕缠绕在猛虎屏风的木纹间。 屏风前小条桌上,青花瓷盘里码着六只炸得金黄的糖油糕,油亮的脆皮绽开细密蜂窝状纹路,糖馅儿半融着泛着琥珀光泽。 东方凛背手凭窗而立,望着远方河畔红艳艳的花丛,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有些迷惘。 竹墙边红泥小炉上煨着药罐。当归与川芎的苦涩随水汽从罐口溢出,不动声色地缠绕在糖油糕的甜腻里。 这气息本该醒神,此刻却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满室紧绷的弦上。 熊百川大踏步闯进来,乍见此景,不由得一愣。 东方凛闻声转身,没想到是他,面色肃然问:“熊叔,有什么要紧事?” “哎哟喂,少主诶!你喊廖大夫来爪子(干啥子)?该不得是前日遭青城派那个郭矮子,阴到(暗中)砍的剑伤又翻啰唆?!” 熊百川没有回他问话,火急火燎地冲到跟前,眼睛跟钩子一样紧盯着他肩膀,眉头皱得跟刀刻山字一样。 “没事,我今早重新换了伤药。”东方凛轻描淡写地回道。 熊百川把他脸色上上下下瞄了半天,心头那块石头才落下去一点。 “嘿!”他啐了一口,恨得牙根痒,“那个龟|儿子郭矮子,啥子狗|屁青城派长老嘛!舔起个批|脸(厚着脸皮)亲自跑来收拾小娃娃不说,还玩阴嘞!” “他那招“青蛇探穴”,老子看得清清楚楚,专门朝你肩井穴那块旧巴(旧伤疤)上招呼!”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简直卑鄙无耻到姥姥家咯!等到起(等着),过两天不把那个背时砍脑壳嘞(该死的)老乌龟揍成泡菜坛子,老子就不姓熊!” “熊叔,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不都是这样吗?何必为了这些小人生气呢?”东方凛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不以为意道,“您放心,我身体好着呢。” 熊百川一跺脚:“哎哟喂,少主诶!你莫喊我熊叔咯!喊熊旗主嘛,喊老熊也要得!” “这哈不比苗疆那阵咯,你都是香主咯,别个听到你恁个喊,你嘞面子往哪点搁嘛!” “咱们私下称呼,谁敢多言?”东方凛眉毛一挑,话里充满说一不二的味道,暗藏杀机地道,“若分舵里还有杂音,也是我清理得不够了。” 熊百川听到“清理”二字,眼中也是杀意凛然,明白他性子也不再多劝。 他搓着手凑近:“诶,少主诶,你喊廖大夫搞啥子名堂嘛?莫得啥子要紧事就赶紧喊他跟我走噻!我们上午搞出来嘞止血药,效果硬是巴适得很,就等他去拍板咯!” 这话立刻引起了东方凛的高度重视,追问了几句细节,得知这药竟是杨氏找到的,心中真的感到惊讶了。 蓦然回忆起杨氏曾说过“东方香主,小女子不才,读过几本书,会算账理财,懂些医药常识,愿为香主效劳。” 当时他还嘲弄对方,看来自己小看这女子了。 面对熊百川急切的目光,他干咳一声,顺势坐到条桌前的圈椅上,主动为熊百川斟了一杯酒。 “熊叔别急,咱们先喝杯。”他将酒杯推过去,为自己斟了一杯,“杨氏身子有些不舒服,我让廖大夫给她看一下。” 熊百川急得直转圈:“啥子?那个女娃儿身体不得行咯?刚才不是还活蹦乱跳嘞嘛?” 他眯起眼睛,一脸狐疑,“该不会是……成都府嘞小姐娇气得很,比不得我们苗疆那些漫山遍野跑的野姑娘哦!” 东方凛闻言,嘴里的酒差点呛出来,咳嗽两声,用笑掩饰尴尬道:“熊叔,你多想了。” “那个女娃儿是个能干人,你娃儿莫乱来哈!”熊百川挤眉弄眼,一脸“我懂”的表情。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有礼的敲门声,“东方香主,属下计无咎求见。” “进来吧。”东方凛站起身,移步到窗前的紫檀官帽椅坐下。 计无咎进来朝东方凛躬身行礼,余光瞥见熊百川这厮也在,袖中的右手攥紧又松开。 他正欲开口请示来意,却听见门外传来两声脚步声,伴着金铃的脆响。东方便以手势制止他,示意等一下再说。 高挑的唐焰蓉和高廋的廖大夫一前一后步入书房。唐焰蓉目光一扫,发现大家都在这里,神色有点惊讶。 但是她没有多说,先上前参见了东方凛。两人目光一对上,便了然对方的意思。唐焰蓉随即退到一边,把位置让给廖大夫。 东方凛把目光投向廖大夫问:“人怎么样?” 这话一出,熊百川、唐焰蓉心下了然,关切地等着回答。 唯有计无咎不明所以,惊疑不定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 廖大夫肩背挺直如松,面无表情回道:“身子骨太差,还受了很大惊吓,需要卧床静养……” 说到这里,似有迟疑,顿住了。 “惊吓!”熊百川眼珠子瞪得像铜铃,深深看了东方凛一眼,几步蹿到廖大夫身前。 紧抓住他手道:“老廖,那你赶紧给人家开几副药吃起噻!这女娃有本事得很!我们那个新止血药就是她找到的。” 廖大夫一把甩开他手,琉璃灰色双瞳泛着冷光,脸上一副你不早说的样子。 他气怒地跺脚,梗着脖子嚷道:“吃药?吃药顶个|屁|用!你们连饭都没给人管够,纯粹是饿晕的!” 熊百川闻言一下转身,指着计无咎就骂:“都是你龟|儿子缺德,连口饭都不给人吃!” 计无咎突遭指责,又见众人目光聚焦自己,顿时一脸冤枉,急忙分辩:“冤枉啊!不是我,是抓她的江匪!对,就是那些天杀的江匪可恶!不给她吃喝。” 熊百川对他嗤笑一声,朝廖大夫道:“走,老廖我们回去抓药。那新药也要等你来拍板。” “真不是我!”计无咎只得苦笑,摇头叹道:“熊兄啊熊兄,你对小弟成见实在太深喽。” 门哐的一声关上,房中安静下来,窗外传来风铃的轻响声和远处竹筒接水的笃笃声。 东方凛坐着沉思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唐焰蓉。 早有准备的唐焰蓉上前一步道:“香主,属下仔细查了一遍。杨氏面部皮肤无伪装,从肌肉、骨骼上看,也没有练过任何武功的痕迹。” 停了一下,见东方微微颔首,又道,“属下还协助廖大夫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毒物和蛊术。” 东方凛对她赞许地点头,凌厉的目光射向计无咎,看得他神情有些慌乱时,才轻声道:“你把抓人的经过,给我们复述一遍。”手指敲击扶手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扩散,“想清楚,说仔细些,明白吗?” 窗边小几上,铜炉里一段安息香正无声焚着。灰白烟柱笔直上升,将川芎的辛烈与当归的沉郁,煅烤得愈发浓稠。 这刻意燃起的药雾,合着两道锐利的目光——东方凛深沉如渊,唐焰蓉精明似电——如无形牢笼般裹住计无咎的呼吸。 他心头猛地一坠,当即不敢再迟疑,把遇到杨洁的经过老老实实交代起来。连三个手下如何起了歹心,又如何被杨洁用计耍弄的事,也都和盘托出了。 说到他自己做的恶事时,虽稍有迟疑,也索性把心一横,全抖落了出来……直说到怎么把人弄到自己客栈据点。 听到他讲完,唐焰蓉娇笑道:“这才对了嘛,什么救人于水火的大英雄,跟你老计压根就沾不上边。” 她笑盈盈地拍了下他肩膀,“是不是觉着这女人是个麻烦,索性就献给香主了事儿?” 计无咎被她调侃得有些尴尬,又有被一口说破心思的心惊,眼角余光瞥了眼看不出表情的东方凛,低头不语,默认了。 房中一时只余香灰簌簌跌落的细响。那药香经久煅烧,竟淬出刀锋般的凛冽,甜腻的糖油糕气早被撕得粉碎。 苦味尖锐地刺进鼻腔深处——像一柄用草药淬过毒的匕首,终于抵上咽喉。 第24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蛟珠易得,墨宝难求 东方凛看着埋头思过状的计无咎,久久无声。他手指轻敲着椅背,发出清脆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书房中回响。 那一声声响声,都似敲在了计无咎的心上。他忍不住偷瞥了一眼。 那张年轻的面孔,在烟雾中有些模糊,浑身透着沉冷的威严和杀气,仿佛从幽冥追袭讨命的修罗。 他吓得赶紧垂眼,后背湿了大半,膝关节仿佛承受千斤重压,再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了,身躯微微摇晃起来。 终于,宣判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此次行动有疏忽失察之罪,你可知罪?” 他闻言,心中顿时一松,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了,赶紧躬身认错。 “有错就要受罚,罚俸三月吧。”东方凛微微停顿了一下,“这月堂会,你当众忏悔过失,受鞭三十,以示惩戒。” 他愣在了当场,不是因为这惩罚过严,而是轻得超乎想象。 一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听到上方一声冷哼,连忙行礼大声领罚。 旁观这一幕的唐焰蓉,也为他高兴。眼看着这老小子就要被东方给“祭旗”了。 谁知道这回峰回路转,他竟然被放过了。 哎,大家在一起共事毕竟多年了,互知性情好办事。要真换了个新人上位,不还得重新适应吗? 二人还在欣喜,东方凛已从紫檀官帽椅上起身走下,来到书房左边靠墙书格边,拉开一个小暗抽,取出了一只黄色锦盒。 他把锦盒掀开,露出里面鸽卵大的明珠,在阴暗的室内发出夺人眼球的莹润蓝光,映得他的脸庞和手都带上了蓝色。 唐焰蓉凑上前一看,忍不住发出惊叹:“哎呀,好漂亮!” 她瞬间反应过来,望着计无咎娇笑道:“这不会就是你们一伙从杨氏手里抢来的南海蛟珠吧?” 计无咎也很惊讶地点了点头。他以己度人,本以为在客栈交给熊百川的宝贝算是明珠暗投了。没想到那头老熊竟真的上交给了东方。 “看看吧。”东方凛把盒子直接递给唐焰蓉。 她仔细审视起来,手指轻轻磨蹭莹润珠面,眼中显出毫不遮掩的迷恋,“啧啧,这般品相,真是罕见啊!”口中连连称奇,“不简单啊,不简单!” 计无咎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渴望,赶紧低下头来。 相比他们,东方凛的神色十分平静,眼神幽深如井,“是不简单。这枚宝珠的主人,更不简单。” 他冷然命令道:“无咎,将你从杨氏那里所得之物,尽数移交给焰蓉。” 计无咎眉心一跳,赶忙应命,说还有杨氏当日换下的衣饰云云,会尽快交给唐焰蓉。 他手指在袖间摩挲几下,有些不舍地取出一卷宣纸,上前递给唐焰蓉,“这是杨氏在客栈留下的字迹,” 对上她诧异的眼神,他有些惭愧地解释,“小弟见她这手字实在太妙,就忍不住抢了过来。有空时便拿出来观摩欣赏。” “哦——,”东方凛笑道,“什么样的字,好到你要上手去抢啊?给我品品。” 唐焰蓉忙把宝珠盒子放在书案上,几步走到东方身旁,把宣纸慢慢展开供他观看。 同时,她还不忘调侃计无咎,“老计,你可是我们中少有的读书人啊!我今儿也见识一下,连你都称赞的作品有多好。” 话虽这么说,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只准备扫一眼。真看过去时,原本不在意的目光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这字,写得好看! 笔画流畅得像跳舞一样,墨色浓淡恰到好处,每个字都像精心打扮过似的,看着特别舒服。 要让她来评价也说不出好在哪,只觉并不像女子温婉秀气的字迹,更像是文人书生的墨宝。 这厮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拿别人的墨迹来哄骗东方? 想到这,她抬眼严厉地瞪向计无咎,却发现对方压根没注意到自己。 他似屏住了呼吸,双眼紧盯住墨迹,指尖还不自觉地在空中虚画,一脸喝醉了的痴迷态。 真有这么好? 她疑惑地看向东方,却见对方目光像被宣纸上的墨迹黏住,在最后那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顿笔处形成微妙的滞留。 他的瞳孔先是收缩成一道锐利的黑线,继而缓慢扩散,如同砚台里化开的宿墨。 视线回扫过“料峭春风吹酒醒”的枯笔时,右眼比左眼多眨动了瞬间。 眼睑垂下时在颧骨投下两道带着毛边的阴影,像是给汹涌的情绪装上纱帘。 然后,他坚定地伸出手来,目光示意她。她愣了一下,立刻把这墨迹小心卷好,递到他手上。 与此同时,她便听到计无咎一声长长的叹息,注意到他看着那卷字恋恋不舍的目光。 “这字——真是她写的?”东方凛话说得很慢,透着一种惊疑。这也正是唐焰蓉的疑问。 计无咎沉默了,脸上泛起回忆之色,然后郑重回道:“我亲眼所见。” “很好。”东方凛笑了,像是冰封湖面突然裂开的一道细纹,转瞬又被风雪抹平了痕迹。 他把这卷墨迹直接收入自己袖中,轻声问:“我是不是抢了你的心爱之物?” 计无咎只能哭丧着脸,强挤出笑容回道:“这本就是我强抢来的。如今正好借花献佛,给香主品鉴。” 东方凛微笑颔首,似满意他的回答,踱步到案桌前,抓起宝珠盒子,递到计无咎面前。 计无咎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东方凛直接把宝盒放在他手上,“赏你了。” 计无咎茫然接过来,不解地回望他,心一时跳得飞快,脸色激动得发红。 东方凛回到案后,重新坐在了官帽椅上,平静地说:“你不是一直在苦找名贵珍珠,要和天山雪莲,人参等一起配药吗?” “是……是,”计无咎抓宝盒的手微颤,心悸地想:“果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香主的眼皮子底下!” “这次,你受命平定‘水上漂’一伙水匪的任务完成得还不错。中间虽然出了一点失误,但该罚的我先前已罚了。功劳却不可不赏。” 东方凛笑看着他,“何况,你还为分舵带来了难得的人才,该重赏。” 计无咎心情激动,心中这时才彻底安定下来,大声上前行礼称谢,并在他默许下,有些脚步轻忽地走出房间。 等他身影消失,东方凛脸色一肃,对静候的唐焰蓉吩咐:“仔细摸一下杨氏的底,她的出身绝不普通。” 唐焰蓉领命而去。其实到了现在,她也很好奇杨氏究竟是何方神圣。绝色的容貌可以说是老天的赐予,但是心性和学识,主要靠出身环境培养。 能培养出这般才女的家庭绝对不简单。而东方愿意花费这么多人和时间去摸她的底,岂不是说—— 第25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残蝶啮仇 等人都走完了,已至午后三刻。窗外的蝉使劲鸣叫,将炎炎夏意染火了满屋。 东方凛揉了揉额角,静心梳理了一下要做的事情,蘸墨批阅积压的教务文书。 前任香主无能又贪腐,活该被青城派长老杀了。但他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还需要自己去解决。 经过一年的大清理和重新分配职权,分舵总算能正常运营了。 可他手下能独当一面做事的人手还是太少了。 要重金招揽人才,要扩充新的来钱渠道,要打通各方关系……桩桩事情,都沉甸甸压在了他心头。 偏偏,这时总教还不消停,要派人来查账,真叫人恨得牙痒! 想到这,他丢下毛笔,起身行至竹墙旁,把红泥小炉上煨着药罐提下来。 当归与川芎的味道浓郁,他把药水倒进一只海碗里,趁着热气未散,皱着眉头端起碗来,梗着脖子吞咽下去。 他用苦涩味道冲刷心头的燥火,就像当年那场浇不灭仇恨的秋雨。 喉间的灼烧感瞬间撕裂时光——冷雨冲不淡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五年前深秋的记忆吞噬了现实。 贪官污吏逼得族人们没了活路,只能冒死反抗。 细雨冲不淡血腥味,官兵的“铁桶阵”如巨蟒绞杀寨子。 火铳齐鸣时,枫香树枝头悬着的蝶祖傩面具,被火铳轰成木屑。 那年他刚满十三岁,武功还不强,被熊叔拼死护着突围。 一道直冲他脸的刀光,被熊叔用右臂硬生生挡下,喷洒出的热血糊了他一脸。 身边熟悉的人一个又一个接连倒下,他却无能为力,只能踉跄着冲出包围圈,嘴里满溢着苦涩的血腥味…… 三日后,官兵终于撤走了。 他们发现边墙的石缝里塞满了族人尸体,他们说这叫“镇龙脉”。 就像这碗汤药,把苦味永远烙在了他的骨头上。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了:仅靠个人武力挽救不了家乡。 钱粮,武器,人才,他们统统缺乏。 唯有到先进的中原地区去学习争抢,才能为族人们开辟新的生机。 所以,他虽不耐烦这些繁杂的教务,却尽力想要做到最好,只望自己送往苗疆更多的钱粮,能够稍稍抚慰生者的遗痛。 后日,便是中元节了。每逢此夜,他和熊叔都会准备家乡的土酿,对着西南方洒酒祭奠。 想到这,他心中有些沉重,又感到肩膀上的伤隐隐发痛,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袖中的墨宝。 记起先前看到那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时,他心灵受到的巨大冲击,不由摇头感叹:“我的风雨,永远都过不去了。” 药碗底部的残渣渐渐沉淀,褐色的颗粒在碗底聚成扭曲的蝶祖图腾——像极了边墙石缝里塞满的族人尸体。 他指尖倏然扣紧剑柄,“仇恨只能用鲜血来清洗。焰蓉这回去摸杨氏的底,摸出什么都好,只要不是一个‘官’字!” 说到“官”字时,他眼中杀机毕露。 此时,杨洁还不知道自己的危机即将降临。 对于这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诡秘声音,她万分警惕,凝神细看,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等了一会儿,还没有动静,她试探着问:“你是谁?” “你看到过我,也曾梦到过我。”声音非男非女,缥缈难测。 她终于确定这一切绝非出自幻想,小心翼翼问道:“你到底是谁?我能看看你吗?” 话音刚落,她眼前就出现了亮光。先是出现一个拇指大,刺眼的金色亮点;然后,这一点迅速拉长、扁平化; 紧接着,一双类似蝶翅的金色光影出现了。 光影如水波轻轻晃荡,闪着神秘莫测的光辉。 “金蝶?”她失声。 这俨然正是她在客栈发现的,印在她胸口的金色蝴蝶纹章——梦中曾带她飞离风暴的守护者,此刻竟以离奇的方式悬于意识深处。 短暂激动过后,她迅速冷静下来,接连抛出疑问:“你到底是什么?我莫名穿越到这个时代,是不是因为你?你还能带我回去吗?” “你一下子就问了我三个问题。”金蝶的光翅轻颤,如同思考时眨动的眼,“容我整理答案。” 她暗自松了口气,至少目前这玩意是友善的。 “我不是什么玩意!”金蝶突然光爆迸射,“我是高维度能量生命体!虽与碳基生物构造迥异,但也是受星际公约保护的智慧族群!” “你能读心?!”她骇然倒退。 “心神对话本就会映射思维。”它理所当然的语气,又安慰道,“不用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 她丝毫没被安慰到,试探着问: “我为什么听不到你的心声?” “你这样单方面监听我的想法,是不是有些不尊重我的意愿?” 金蝶绕她飞旋三周,莹粉洒落如星尘。 她自己淡淡的浅银色精神投影因此显现出来。这投影是等比例缩小的她。 不过,亮度远远不如金蝶不说,还很不稳定,如水波一般晃动。 “你的精神能级不足基准值。若施加屏蔽层,意识信号将彻底隔绝——要试试永久沉默吗?” 她无法评估金蝶说法真假。 如果精神投影的亮度和稳定性能衡量精神能级的话,双方的差距的确很明显。 她们俩就好比灼亮的太阳和飘忽不定的小火焰。 于是,她只能暂时妥协:“好吧……咱们就继续交谈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按照你们文明的语言来说的话——”它的翅膀舒展如屏,浮现金色光符:先是古隶书“蝶”字,继而化作古波斯帝国楔形文的“情感之翼”, 又流转为古希腊线形文字B的“宇宙之蝶”……最后凝成古拉丁铭文“灵韵蝶”。 文字不断闪动,看得她眼花缭乱。 奇异的是这些文字除了第一种外,她明明之前都不认识,但一看到就能知晓它的语种和含义。 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明悟:这生物竟是跨维度文化传火者,并以情感能量为食,心中慢慢升起一种惊悚的感觉。 “这种生物既能操纵时空,又自称以情感为食——温柔话语下,是否藏着捕食者的獠牙?” 念头才闪过,她继而马上一惊,“自己这般想法,在对方面前真的无法隐藏吗?” 下一刻,金蝶整个形体猛地一缩,随即爆发出远超之前的璀璨星芒。 那光芒不再仅仅是物理的光,更蕴含着近乎实质的精神怒涛。 “你们人类真是太多疑了!我们可是宇宙中公认的非攻击性的文化传承者。” “我要想害你,当初何必护住你的精神核心?” “现在,我还会花费了那么多宝贵能量修复你身体,哼!” 它愤怒的精神咆哮,直接撼动了杨洁的精神根基。 整个意识空间都随之震颤,如同濒临破碎的琉璃,不断晃动。 这生物愤怒时根本不像“非攻击性”种族! 她的意识,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无数尖锐的冰刺瞬间贯穿思维。 下意识筑起心墙,却如同在真空呐喊——所有防御在维度差前皆成虚妄。 星芒骤然黯淡,蝶翼僵停半空。 第26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诡诞新生 杨洁的精神投影摇晃数息才稳住,光芒因此变得更暗淡了,几不可见。 金蝶翅膀慌乱轻颤,小心问道:“你怎样了?” 见她毫无反应,更感应不到她想法,它吓得飞到她头上,急急追问:“你还好吧?” 转了三圈,连问了三次,它声音带上了哀调,杨洁才清醒过来。 她气怒质问:“你干了什么?我心神差点被你震散了!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蝶翼很轻很慢地扇动,似怕再伤着她,“对、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和碳基生命接触……”,声音里满是懊恼,音量越来越小, “前辈们明明都能和人类好好交流……还留下了‘庄周梦蝶’的典故,还有梁祝化蝶……” “直接说重点。”杨洁感到精神不振,忍无可忍打断它,“你想合作?” “是……是的!”金蝶的星芒急促闪烁。 杨洁选择单刀直入:“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选我?第二,合作内容?第三,代价与收益?” “不是我选了你,而是你激活了我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看到我啊!”金蝶扇了扇翅膀,扇出几点小小的金星。 它用咏叹调叹息,“说起来,这真是一场生命奇迹啊!……” 一见它兴奋得准备念诗的样子,杨洁就感觉头疼,赶紧制住它:“长话短说,你现在能量很充沛吗?!” “能量”二字,仿佛打在它七寸上。 整只蝶一下就泄气了,连话也不想说了,蝶翼闭合在一起,显出一个清晰的图案。 “这不是我在景区买的蝴蝶吊坠吗?” “这蝶身材质是黄金的。等等,这蓝色绿豆大小的蝶眼在闪光……” 杨洁疑惑地审视,话音刚落,蝶眼部分,一下放大填满整屏。 晶莹透亮的蓝色中飘着一个微小的,只有针尖大的金点。 之所以说飘,因为这一点很缓慢地在蝶眼中移动着。 她彻底感到惊奇了,“我怎会激活你?” 下一刻,屏中影像变了,显出她前世最后往江中下沉的影像。 她脖子上正戴着这只金色蝴蝶吊坠。 与此同时,画外音响起,“因为,你的精神属性在碳基生命体中算顶尖水平,濒临死亡时心中更是爆发出强烈之极的求生情绪。这股情绪能量达到标准,一下就激活了我。” “既然我激活了你,我们在现代社会好好共存就是了。你为什么偏偏要带着我穿越呢?” 杨洁对此怨念颇深。 “因为,你那个时空位面能量维度太低了,而且一点不具备活性。我们都无法活下来。” “正好,另一个位面跟你们那个位面相重叠了一刹那,我无法带走你的物质身体,只能裹着你的精神核心跃迁过去。” 杨洁明知希望不大,还是满心期盼地问:“我们还能回到我的时空吗?” “这个……这个,” 金蝶身上光芒明暗不定,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行吗?”杨洁冷静下来,“不要欺骗我,你直接说答案吧。我受得住。” “真不行啊!”金蝶舒展双翼,“你那个时空的身体已成灰烬了。“ “你不用伤心,也不用害怕,精神才是生命的永恒核心。” “今后,我们将合作共生,如浴火的凤凰一般重生!” “你直接说不行就可以了。”杨洁心情坏透了,不想再听它的啰嗦,“真的只有我能看到你?” “那当然,我可是高维度能量生命体啊!”金蝶翘起触角,得意扬扬地说,“若不是我们精神上有了密切联系,你们人类这种碳基生命体,怎能轻易看见我呢?" "你仔细看我美丽的蝶翼,上面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凝结着?艺术和文明……” 杨洁懒得听它吹嘘,直接打断它话,“说吧,要怎么合作?” “不要这么凶嘛,我是见你心情不好,好心安慰一下你。” “真谢谢你了,我不需要安慰。”杨洁摇头,“我只想解决生存问题。说说,如何合作共生的问题。” “哎,你这人没一点情趣。”金蝶顿时没了兴致。 说着直接放影像,“喏,你自己看吧。” 这回屏幕上出现的是杨洁梦中出现的场景:天上的雷电追着劈杀江面漂浮的女人尸体,并配上几个惊悚大字:“天道不容,五雷轰顶!” 噩梦成真,杨洁不知该哭,还是笑了。 “哈哈,我们还天道不容了?!” 金蝶侃侃而谈:“那当然,天道会绞杀穿越时空的‘异常存在’。” “那时,我们才刚刚进入这具尸体,你我的精神核心都还未藏好。” “谁知,它一下就发现我们了,然后无情地清洗我们,就像清洗白布上的污点一样!” 它惆怅地扇动翅膀,仿佛承载了很多愁绪。 “哎,我们在这个时空就是绝对的异类!” “就算我们传递着智慧之光,挥洒着文化星尘,无知的世人也会污蔑我们是该被消灭的妖邪!” 杨洁奇怪地望着它,直觉它还演上了,有种戏精上身的观感。 这让她很是无语,直接问:“那我们怎么还好好活着?” 一听这话,金蝶得意地抖颤双翅,尽情表演起来,“全靠我们一族的本事:高等拟态。” “用这个时空碳基生命的外壳,完全掩盖我的维度生命气息。用你的碳基生命精神信号来欺骗天道规则,你看!” 屏幕上那具女人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肿变白,瞬息间就变成一个宛如沉睡的“活人”。 雷云漩涡不甘地嘶鸣旋转,最终因锁定坐标丢失溃散成苍白雨幕。 然后,这个没有呼吸心跳的“少女”便随波逐流,缓缓沉向江底。 紧接着,画面再变。一艘小渔船出现在屏上,撒下一只破渔网。浑浊的江水中,那沉浮的“少女”恰巧被水流带动,挂在了渔网的边缘。 渔网被沉重地拖起,渔民父子惊讶地发现网中异物,合力将这具冰冷的“女尸”捞了起来。 渔火摇曳下,父子俩蹲下身,带着惊疑、好奇,最终化为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仔细打量着这具意外得来的、宛如玉雕的“躯体”。 就在这目光凝聚、原始的占有欲升腾而起的刹那,一股无形的能量被悄然汲取…… 画外音带着一丝微妙的满足感响起:“看,人类贪婪的凝视,也能点燃如此纯粹的情绪之火……” 伴随着话音,影像中少女苍白胸膛的内部,一颗沉寂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胸腔开始了第一次微弱的起伏…… 这一幕在杨洁看来,充满了诡异与荒诞。 一股寒意从意识深处升起。 她声音干涩地质问:“那么,我现在究竟算什么?” “一个披着人皮的‘拟态诱饵’?” “一个吸引人类情绪能量,供你汲取维生的……‘装置’?” “你承诺的合作共生,难道就是让我成为这样的存在?” “你怎么又误会我?” 金蝶的声音委屈极了,吸取教训收起了翅膀,怕再次造成误伤。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拟态只是第一步,是欺骗天道保命的权宜之计!” “为了让你真正‘活’过来,我花费了宝贵的能量修复激活你这具身体?” “这才是合作的基础,也是我现身警告你‘不能动’的真正原因——修复过程需要稳定!” “你能起死回生?”杨洁半信半疑,她对“修复”这个词更敏感。 “在我的认知里,只要身体基础尚存,能量足够,这并非不可能。”金蝶的语气带着一种高等文明特有的笃定。 “冰冷的尸体会感觉到强烈的、撕心裂肺的饥饿感吗?” “你先前昏迷,正是因为身体已被激活,新陈代谢重启,急需大量能量维持,而你自身储备早已耗尽。” 怕她不信,影像再次浮现。这次显示的是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人体内部动态影像。 其精细程度远超杨洁前世所知的任何医学影像技术(如彩超、CT、MRI),更像是在微观层面直接透视并实时渲染生命活动。 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轨迹,肌肉纤维的细微收缩,五脏六腑的蠕动律动,甚至细胞层面的能量交换……都以一种近乎艺术化的清晰度和流畅度呈现出来。 更令人震惊的是,当杨洁的目光聚焦在影像中身体的某一个特定部位时(比如胃部、心脏),那部分影像竟会依据她意念的关注程度,自动放大、旋转,将最精微的结构毫厘毕现地展示在她“眼前”。 这远超时代的技术奇观,看得杨洁心神摇曳。 若是前世主刀时有这般神器辅助,手术的成功率和精准度……她强行按下心头的震撼。 杨洁正看得忘乎所以,画面骤然剧烈抽搐抖动。 那些精细到令人窒息的人体影像瞬间崩解、扭曲成闪烁跳跃的马赛克色块。 金蝶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般尖锐炸响:“供能过载!核心能量储备见底!” 紧接着,急救室门灯般的红光在意识空间里疯狂闪烁。 金蝶翅膀上流转的玄奥符文接连熄灭,蝶翼本身的光辉也急速黯淡。 最终,连最核心的两三点残光也顽强地挣扎了几下,彻底湮灭于无边的黑暗。 心头一空,杨洁下意识地伸手,徒劳地试图挽留那最后一点湮灭的光。 猛然醒悟——在这意识空间里,她根本没有实体之手可伸! 就在被这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弹出意识空间的临界点前,金蝶那最后一丝精神波动化作一声凄厉尖啸,狠狠撞入她的意识: “你快想办法,弄能量啊!!!” 第27章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蝶烬·饥焰 杨洁的意识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最先感知到的是太阳穴血管突突地跳动。 她发出一声带着气音的呻吟,睫毛像被胶水黏住般难以分开。 混沌中,一阵撕扯般的饥饿感突然从胃部炸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她的内脏。 这痛楚来得如此突然,让她像虾米般本能地蜷缩起来,干裂的唇瓣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空荡荡的胃袋发出雷鸣般的抗议,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冰凉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她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细微的、不受控制的痉挛——这是身体在拉响最后的求生警报。 她用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这个字:“水……。” 恍惚间,似乎听到一个清脆的女童声惊喜地叫道:“啊,人醒了!” 下一秒,温热的液体触到唇边。 她像沙漠旅人遇见绿洲般贪婪地吞咽,直到第三口才尝出是米汤的味道。 这平凡的滋味此刻却比琼浆玉露更甜美,每一滴都像生命之泉滋润着她干涸的躯体。 暖流渐渐在胃里扩散,她终于找回呼吸的力气,缓缓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是个端着青花瓷碗的陌生小女孩,正用瓷勺小心翼翼地为她喂食。 小女孩圆脸大眼,看她的目光带着焦虑和惊喜。 她快速扫了扫周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绣着五彩蝴蝶的鸦青锦衾,透过白色的双层纱帐,可模糊看到外面绿色的竹墙。 小女孩放下碗,高兴嚷道:“杨小姐,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廖大夫说您要是久久不醒就危险了。”和刚才清脆的女童声是同一个人,“我这就去通知香主。” 那声“香主”如毒针扎进神经,她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昨日记忆纷至沓来。 她急忙伸手喊道:“等……” 话音未落,那抹鹅黄身影已如惊雀掠出门外。 她五指在空中徒劳抓握,指甲刮过潮湿空气,最终颓然落在锦衾上。 指腹下的绣蝶在痉挛中扭曲。 她仍因饥饿而虚弱,真不愿见那人。 记忆闪回那把雪亮小刀抵在颈侧,咽喉紧绷。 刀锋与脉搏共振的嗡鸣仿佛还在耳中震颤。 一记起这幕,她就想装昏。 但胸腔里金蝶如将熄烛火般颤动。 时间不容浪费! 既然连死亡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东方香主再危险,也不过是个人。或许他的暴怒,反能成为金蝶养料? 门声很快响起,她已做好准备。 进来的却仍是那个大眼女孩。 许是期盼的神色太明显,女孩竟安慰她:“香主吩咐给您备参汤,可惜被廖大夫拦下了——说虚不受补呢。” 她心情复杂,迅速按下失望,眼前这个女孩是此刻唯一的依靠了。 “他来不了就算了。”她微笑看向女孩,用最亲切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呢?” “大家都喊我阿狸、狸儿。” 女孩眼珠滴溜一转,眉梢扬起雀跃的弧度,袖口葡萄纹银铃随着歪头的动作轻响一声。 “那我也叫你阿狸,”杨洁笑道,“什么时辰了?” “夕食,”阿狸注意到她看向桌上剩下的那半碗米汤,指尖轻触碗壁,目光同步扫过她泛青的指甲与干裂唇角。 “杨小姐,这青瓷碗里的米汤已凉了,可要阿狸去厨下温过?” 杨洁感觉自己现在半饱了,摇了摇头,“且慢,我脾胃正虚弱,不宜一次饱食,先放那吧。” 她拭去额间细汗,凝视自己微颤的指尖,忽觉喉头泛苦,问道,“厨房有糖和盐吗?” “有淮盐、井盐各两匣。糖有黑糖、饴糖和雪花糖。” “杨小姐您要哪种?” 阿狸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银铃,像学童向夫子背书。 “糖要黑糖,盐每种各取少许,”杨洁看她表情有些疑惑,因此解释道:“我要喝些盐糖水补充元气。” “你再取些温水,我自己来调配。” “是,”阿狸福了福身,领命而去,脚踝银铃随着轻盈的步伐发出极轻微的玲琅声。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杨洁咬唇撑肘,酸软的身子如浸水的棉絮,三起三落间衾被已洇出深色汗痕,终是颤巍巍坐直了。 不到半盏茶功夫,叩门声伴着蒸腾水汽再响,“杨小姐,廖大夫来看您了。” 杨洁用锦衾把自己裹好,出声请他们进来。 一位神情不怒自威,身姿挺拔宛若苍松的老者,手里提着一个黄花梨药箱,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 阿狸托着一个红木大托盘,紧跟在其后,脚步无声走进来。 老者想必就是廖大夫了。 杨洁正想跟他礼貌地打个招呼,廖大夫已坐在她床前,用不赞同的目光盯着满脸虚汗的她。 他冷冷地批评:“只剩半条命了,还乱折腾!”顿了一下命令,“伸出右手。” 老者高耸的眉弓下嵌着一对琉璃灰色的鹰目,眼型如刀锋裁就,凝视人时目光似冰锥般刺骨。 杨洁恍惚间似看到了前世严厉的老教授,乖乖伸出手来。 想起那位医学院里对学生要求严格,却对她寄予厚望的老人,她便感到浓浓的苦味从喉间延伸到了嘴里,眼眶模糊起来。 “左手。” 她依言照做,感到搭在自己腕上的温热手指,把心神收了回来。 老者三指压住寸关尺,眉间川字纹愈深“阴血亏耗至此……又动肝气,”沉吟一会儿说,“你身体底子太差,好好吃药,卧床休养一阵,再看看情况吧。” “不行!”杨洁立刻反对,一下对上廖大夫的怒目,语气不自觉软下来,“我……会好好吃药,但绝不会卧床休养。” “我……我还有事要做。” 廖大夫猛地站起身,身形如山岳陡立,鹰目怒睁,泛出铁青色冷光,“何事,竟比性命更重?!” 阿狸身上的铃音轻颤,大眼悄悄瞥向杨洁。 杨洁则垂下眼帘,闭口不谈,但脸上表情很坚决。 那倔强的表情,看得廖大夫皱眉直摇头。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一个个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说着,他目光扫过门外某个方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阿狸忙对杨洁眨眼:“小姐躺七天准能下床。” “前些日厨娘跌断腿,廖大夫扎三针就让她追着偷肉的狸花猫满院跑啦!” 杨洁听着微微一笑,注意到药箱铜扣刻着“仁”字篆文,上面沾了新鲜药渍。但此时,她无暇关心其他了。 场面有些僵住了。 她轻声打破局面问:“廖大夫,我如今脾胃虚弱。您看,我是不是先喝米汤调养二日,之后再吃温补的药比较好?” 廖大夫冷哼了一声,神色更冷。 “你对自己的身体,倒看得挺明白。我还以为你病糊涂了。” “不好生休养,吃再多药都白费,还会留下难治的后遗症。” “你自己想清楚!” 以后! 这一关如果过不去,她也许就没有以后了。 第28章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甘泉渡劫,金针引阳 杨洁感到冷汗沿脊椎沟滑入衾被,再无法耽搁了。 “谢谢您的好意。” “阿狸,把盐和糖给我看看。” 阿狸瞥了廖大夫一眼,见他不反对,端着红木托盘上前来。 雕着缠枝葡萄纹的托盘上,放了一个锡胎包铜壶,三个碟子和一个青花瓷空碗带勺。 青花碗沿立着一根麦秆。铜壶嘴还冒着白烟,显然里面放的是温水。 杨洁目光一扫而过,看向那三个碟子。其中,一个放着黑色块状物,嗅着有股甘蔗清香的,自然是黑糖。想着便于取用,她对阿狸交代:“把糖块弄成粉。” 旁边站着的廖大夫见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却忽然伸手道:“我来。” 说着就拉开药箱的一个小抽屉,取出一把小银刀和一个青花瓷小研钵。 刀光快闪几下,糖块被切成整齐小块,放入研钵中,快速研成棕黑色细粉。 底部残留未化糖粒,被他用刀背碾碎,倒入原来的碟中。 不过瞬息就做完这些,他意犹未尽地问:“还要做什么?” 这老大夫研磨药材的手法,竟比持刀更稳三分。 杨洁现在对这些武林人士的能力已经不再惊奇了,冷静地说:“稍等,我看看这盐。” 她目光仔细审视另两个碟子放的盐。其中一个是洁白如玉的小结晶体,应该是井盐;另一个是均匀细腻的白色颗粒,则是淮盐。两者的品质都比她预估的要好。 旁立的阿狸见状,立即用瓷勺刮了少许两种盐末,分次递到她嘴边供她品尝。 拜她现在超凡的味觉,她从咸味中尝到了淡淡的苦涩味道。这应该是这个时代煮盐技术有限所致。细细比较,井盐结晶透出淡青纹路——这是川盐特有的钾芒硝杂质,反倒比精制淮盐更适合补电解质。 然后,她瞧着那青花瓷空碗,预估一下容积大概约250ml左右,心中默算着比例。 舀起半勺棕黑糖粉,银刀尖极其精确地蘸取了一抹细微到近乎不见的井盐霜晶,动作精准如调配毒剂,都加入空碗,吩咐阿狸:“可以冲温水了。” 下一刻,冒着烟的水被稳稳注入,直到注满整个青花碗,杨洁才喊停。 她小心用勺搅拌溶液,就如当初做实验一般专注。 待碗底的糖粉和盐霜都化尽,碗里溶液变成了深琥珀色,她小心地用麦秆吸了一口。 温热的咸甜滑过舌尖,似初春解冻的溪流漫过砂砾——简陋却精准地复刻了记忆中的生命之味。 阿狸稳稳托住青花碗,高度恰到好处。 在她的协助下,杨洁缓缓吸干了溶液,搁在锦衾上的右手无意识松开,原本因低血糖抽搐的小指渐渐归于静止。 指甲盖下的青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淡。 抬眼撞上廖大夫惊诧的双眼,她无意藏私,轻声解释:“这盐糖水配比是关键,太淡了伤元气,过浓则烧喉。” 廖大夫鼻间轻哼,截断她低语般的解释,“既懂药性,何不配合治疗?” 杨洁唯有苦笑,别开了脸。 沉默了一下,廖大夫追问:“此等糖合盐汤适用于何种病症?” 他十指关节突出如竹节,在有些陈旧的箱角铜包边摩挲出细响,目含深意望向她。 杨洁没注意到他眼中的探究之色,仔细搜刮脑中原主的诸多记忆,把心中的现代术语快速转换成这时代的词汇。 半盏茶功夫很快过去,廖大夫准备放弃了,毕竟这配方这种东西关乎利益,少有人愿意公开。 她开口解释:“此方可治津脱之证:霍乱吐泻、暑渴大汗,可补胃津、调营卫; 可诸症辅治:长途劳顿、操劳汗多、水肿后调养; 还可老幼调护:小儿吐乳、老人虚涸,宜少饮频服。” 廖大夫枯掌“砰”地压住药箱,黄铜包角撞出裂帛般的脆响。 手背青筋如老树虬根暴起:“此等济世良方,姑娘竟……” 喉结剧烈滚动两下,“……竟……”。 “老朽行医三十余载!”他靛蓝布鞋“咚咚”碾得地板吱呀作响,转身时靛青色衣襟带翻矮凳,充血鹰目如电般逼视杨洁。 夕阳余光染黄了白色纱帐,杨洁手指轻抚锦衾上的五彩蝴蝶绣纹,“医道贵在传承……” 她抬眸时微微一笑,眼中水波如涟漪漾开,“——非固守门户之见。” 老者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药箱铜包边被捏出凹痕。 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脑中急速比对《伤寒论》中“津脱证”论述。 他突然一把抢过阿狸手中的红木托盘。 阿狸猝不及防,浑身“玲琅琅”乱响,纤细的手指攥紧衣角,关节瞬间绷得发白。 老人手指已化作一道灰影,比照杨洁之前的手法,再次冲出一碗同样成色的汤剂。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细品,瞳孔骤缩。 舌尖传来的咸甜平衡与《汤液经法》记载的“阴阳和合”之味惊人相似。 他抬头目光与杨洁相接,带着些激动和感激。 把红木托盘放在窗前案桌上,招呼阿狸帮忙把杨洁扶着背身坐好,在阿狸兴奋激动和她不解的目光中,拉开药箱中间抽屉取出一个古朴的针囊来。 他目光温和,右手一翻,指间已夹着金针,“老夫不能白学你方子。” 这话还没讲完,杨洁就感到自己背后被扎了好几针。 针甫一入体,便似有生命般微微颤动,发出龙吟般的微震,正是中医针灸得气的征兆。 紧跟着,极强的酥麻酸胀感沿着脊椎如电流般自上而下传导至尾椎。 整条脊梁骨仿佛瞬间浸入了温煦的药泉,暖意融融,沛然莫御。 淤积的阴寒被这股暖流霸道地向外驱赶…… 随着最后一根金针的嗡鸣渐止,最先出现变化的是她那双总不自觉蜷缩的脚尖,如今如春泥中的嫩芽,在锦衾上自然舒展。 她苍白的面颊已浮起三月桃蕊般的淡粉。 原本紧绷僵硬的脊背彻底放松,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轻颤的睫毛下,眼底血丝如退潮般消隐,唇色由青白转为初生樱贝的润泽。 脊椎间被驱出的阴寒化作细密汗珠渗出体外,在窗外斜阳下闪烁如碎金。 四肢百骸却涌动着新焙姜茶般熨帖扎实的暖意。 廖大夫的指尖还残留着金针的微颤,手背擦过眉弓时带下一串晶亮的汗珠,在夕阳里划出细小的虹弧。 他凝视着杨洁脸上渐次晕开的血色,欣慰道:“经脉通了,不会留下后遗症了。” 话音里带着蒸腾的盐糖汤的热气,指节在药箱边沿轻叩三下,梨花木发出熟透瓜果般的闷响。 阿狸欣喜而惊奇地看着这一切,身上的银铃轻颤,发出“錝——”的绵长余韵。 杨洁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像春溪般清浅绵长。 在脑海中扑棱挣扎的金蝶,此刻正收拢翅膀静静停驻。 她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掌,十指舒展如雨后新发的竹枝,指甲盖透出淡淡的珠晕。 这个认知让她的瞳孔微微扩张,身体上还残留着方才金针游走时的痕迹。 那些感受都化作了燎原的星火,在此刻点燃了她双眸——像是有人把银河的碎屑撒进了她的眼底,一瞬间绽放出夺目的光辉。 她死死紧握双拳想:“我要学这个!” 第29章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金蝶衔针 廖大夫凝视着杨洁眼中迸发的光彩。 那专注而炽热的目光,与他二十岁时初见师父施展“龙吟夺命针”的神情何其相似。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那个青衫少年,也是这样屏息凝神,看着师父三针定生死,从此立下济世之志。 “这丫头”他心头微震,三十余载行医路上,这般纯粹求知的眼眸实在罕见。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药箱上“仁”字刻痕,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枯瘦的手紧攥自己:“医道贵在传承……” 此刻斜阳透窗,将少女粉白的脸庞镀上金边。 她单薄却坚韧的侧影,被夕照勾勒出玉竹般的脖颈曲线,与记忆中师父演示针法后,自己彻夜执卷时,连衣褶皱痕都如出一辙的身影渐渐重叠。 老大夫喉头滚动,多年未有的悸动在胸腔震荡。 或许冥冥之中,这盐糖水相逢,正是天意要他为师门觅得传人? “砰!” 竹门轰然洞开,惊得药案烛火狂颤。 熊百川生满老茧的手已钳住他腕骨:“搞快点嘛!老廖跟老子走噻!” 连拽三次竟拉不动人,他急得川音劈了叉:“龟|儿子!少主烧得说胡话喽!” 杨洁闻言指尖一颤,震落的尘屑沾上她衣袖时,指尖忽地蜷入掌心。 尘屑簌簌飘落间,她瞥见这莽汉竟急得眼眶发红,心中不无同情。 但忆起那位把自己逼到死角,动刀威逼她的东方香主,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赶紧低下头来,却压不住唇角弧度,心想:“苍天有眼……” “杨姑娘可知疡科?”廖大夫突然发问。 她猛抬头,正撞见老医者洞悉一切的目光,脸上神情不由一僵。 对方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若见伤口溃脓、身热如燔炭,当用何法?” 冷声如考卷落下。 熊百川跺脚欲骂,却被杨洁骤然迸发的声音截断。 “煮酒淋创清腐!” “火灼刀刃切开引流,外敷马齿苋蒲公英泥,内服黄芩、黄连等苦寒之药。” 她语速快如银针落盘。 “善。” 话音未落,廖大夫已被熊百川拽成一道旋风。 竹门晃动的阴影如更漏般在杨洁脸上往复丈量。 直到第七个来回时,她才发现自己正无意识数着门轴“吱呀”的节奏——就像实习时盯着离心机转数的强迫症。 “香主他……不会有事吧?”带着哭腔的询问与银铃碎响绞在一起。 杨洁蹙眉抬眼,阿狸正像只困兽般原地打转,灵动如猫的大眼里汪着两潭将溢的泪水。 腕间银铃因她剧烈动作甩成虚影,反倒在某次扬起的刹那,将卡在铃舌凹槽的六棱盐晶曝在夕照下,折射出针尖般的锐光。 “阿狸,”杨洁忽然出声,惊得小女孩猛刹住脚步,“先前调配盐糖水时……” 她指尖虚点对方腕间,声音轻得像怕惊飞蝴蝶,“盐糖分量再准,温水若差半盏……” “叮啷!” 银铃随阿狸僵直的手臂骤然死寂。 她惨白着脸去捂铃铛,指尖却在触及盐晶时触电般弹开。 “我既当众演示,何须藏私?” 杨洁执起她发抖的手合入掌心,将铃铛连同罪证一道裹住,尾音染着笑,“将来把砒霜当滑石粉调了羹……” 阿狸耳尖倏地红透:“杨小姐是真正的好人。” 她突然仰脸,泪光里迸出火星,“香主他——其实不坏的!” 杨洁唇角笑意未改,指节却掐进蝴蝶绣纹的翅脉。 那些在实验室验证过的数据图表,此刻遥远得像前世残梦。 “好了。”她截断话头轻拍少女手背,“廖大夫不是去了吗?” “可这些年……”阿狸哽咽着揪住衣角,“高烧说胡话的……最后都……”余音沉入暮色。 锦衾上的金线蝴蝶在杨洁掌下扭曲变形。 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连恨意都显得奢侈。她在识海急唤金蝶,唯有死寂回应。 “某本《岭南杂记》……”她突然轻咳,“提过蜂蜜调蒜汁外敷之法。”见阿狸猫眼骤亮,又添半句,“只是此法我未亲验。” 小女孩发间绢花随动作簌簌摇颤:“小姐博闻广记!我这就……” “还有一味草。”杨洁截住她,“鱼腥气冲鼻,叫鱼腥草或唤猪鼻拱、侧耳根……” “侧耳根!”阿狸几乎蹦起来,“饥荒那年挖过,滋味冲耳鼻!” “榨汁内服可克化脓高热之症。” 鹅黄衣角扫过门槛的刹那,廊下铜铃无风自动,似与阿狸腕间银铃残响共振。 斜阳收尽最后一缕光时,杨洁望着阿狸离去的方向,忽然觉得掌心掐皱的绣纹不知何时已舒展开来。 那些实验室的数据、被刀抵喉的恐惧、听闻仇人垂危时的窃喜,此刻都如药炉中燃尽的艾绒般簌簌剥落。 她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指尖却只触到空荡荡的袖袋——珍娘临别时塞给她的那枚熟鸡子竟不知何时遗失了。 想必是方才昏迷时,被救她的人当作寻常干粮收走了罢。 思绪忽而飘回书房里那个荒诞的瞬间,饿极时竟连东方香主那可怕的面容都显得可口起来。 念及此,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丝苦笑,这才真切体会到:原来饥饿感就像一剂强效的致幻剂,能让人在清醒中产生最疯狂的幻觉,比任何毒品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体面与尊严…… 铜铃在暮色中轻颤,浮尘在残光里跃动。 她想起实习时救活的第一个病人——那是个持刀伤医的醉汉。 她本该最痛恨这类人,但医者的本能终究战胜了私怨,就像当年选择这个职业时宣誓的那样。 吹灭油灯时,她忽然轻笑出声。 这些年来第一次,她睡得像个刚完成一场漂亮手术的医学生,连梦里都飘着消毒酒精的干净气息。 竹楼外深蓝夜幕低垂,铜铃声散入璀璨星河。 翌日破晓。 “阿狸,不要喝生水,不干净。” “杨小姐,这山泉水甘甜好喝。我一早从山顶泉眼那里挑来的,保证干净!” “病从口入。瞧着干净的水,里面却有人眼看不到的小虫子。把水烧开后放凉了再喝,这样对身体更好。” “哇,小虫子!杨小姐,我再也不敢喝生水了。” …… 东方凛揉额坐起时,堂屋的对话混着檐角风铃的碎响,丝丝缕缕渗入窗隙。 竹楼里任何动静本都逃不过他的耳力,此刻却觉那娇柔女声隔雾般朦胧——怔忡片刻才想起,这是昨日住进来的杨小姐在训导狸儿。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哪有什么小虫子?狸儿也真好骗。” 支起身,满室药味沉沉压在胸口。 待指尖推开雕花木窗时,檐角风铃正簌簌颤出清音,晨风挟着露水气息灌入,将他残存的昏沉扫尽。 晨光染亮了青铜风铃,铃身上的鎏金蝴蝶纹闪闪发亮。 轻风摇曳起月形铃舌,激起串串清脆铃音。 铃身上那些振翅欲飞的金蝶——恍惚间竟像昨夜高热中破碎的梦境残片。 他伸手接住一缕阳光。当暖意烙进掌心,肩井穴上剑伤随呼吸抽痛起来。 指尖抚过纱布时,前些日青城长老那记“青蛇探穴”仿佛又刺进骨缝。 谁能料想旧创痂裂,竟引动焚身之火。 昨夜混沌中,分明有滚烫水珠砸落手背……熊叔那样被剔骨刀剜肉都不吭声的汉子,也会落泪吗? 这念头如针尖般刺在心上。 恰在此时,堂屋飘来杨小姐清凌凌的嗓音:“窗棂积灰该擦了”,“药罐子离灶台远些才好”。阿狸连声应着“这就收拾”,在他听来殷勤得刺耳。 东方凛扣住窗棂的手指骤然收紧。雕花木纹陷进掌心,肩上伤处随着呼吸隐隐抽痛。 这女子昨日才住进来,倒把竹楼当绣房了? 廖大夫不是说她病情垂危吗,怎么一晚上就生龙活虎了? 他盯着檐角乱颤的风铃冷笑,“矫情。” 铃舌撞出的碎响,此刻听着竟像那女人没完没了的叨念。 他未察觉自己正无意识摹画窗棂上的蝴蝶投影:那形态恰似昨夜杨洁掐皱衾被时,其上金线绣蝶的轮廓。 记起廖大夫昨夜再三叮嘱,熊叔满脸的焦虑关切,他只得压下处理教务的心思,长长叹息一声,重新回到床边静坐。 目光扫过挂在床边的外衣,他心中突然一动,从外衣袖袋中取出一卷宣纸慢慢展开。 纸上墨迹那最后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再次滞留了他的视线,心中的烦闷随之稍解。 “书法造诣如此不俗,想必出身富贵,见识不凡。” “有些文人墨客的矫情倒也不足为奇了。” 正想着,外间传来女子清亮的嗓音,带着三分谨慎七分困惑:“这些竹枝悬着彩面……可是祭神的礼器?” 她顿了顿,“请恕我眼拙,这翅脉纹路——莫不是蝶?” “杨小姐,那不能动!”狸儿惶急的声音响起。 东方凛眉头一皱,把手里的宣纸一下捏成团,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腰间银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在寂静的竹楼里格外刺耳。 门被猛地推开,冷风灌入,檐下的面具轻轻晃动。 东方凛盯着杨洁,声音低沉:“谁准你乱碰祭器?” 杨洁一怔,收回虚点面具的手:“抱歉,我只是好奇。” 东方凛没再说话,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明显——有些东西,不该问的别问。 第30章 第 30 章 第三十章蝶影交锋 杨洁不动声色审视面前这个男人。 身姿高挺,黑发随意披散,仅着白色中衣,腰间银色长链环佩,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风范。 他纵然衣衫不整,也难掩其周身凛然气势。 显然,他在屋中清晰地听到了对话,即刻下床阻止。 这份耳力和警觉性,当真了得! 结合他前番提及的“五仙教”,尊崇蝴蝶的信仰,杨洁眼中神光一颤,已然洞悉这伙人的来历。 比起初见时,他面色稍显苍白,但全不见昨夜高热濒死的虚弱迹象。 果真是祸害一千年! 她在心中嘀咕,面上却噙着浅笑上前,规矩地屈膝行礼。 嗅到他肩头飘来蜂蜜甜香裹着蒜泥辛烈的气息——伤口就在这里了。 她垂下的长睫在晨光中投下阴影,恰好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身后的阿狸也跟着走上前,望了他们一眼,疑惑地歪了歪头,触到对面东方投来的冷厉目光,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显然有些惧怕这男人。 但这孩子上下打量了东方一会儿,身上银铃随雀跃的步伐清响,“香主,你身体看着大好了啊!真是……太好了!” 这孩子笑逐颜开、热泪盈眶,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 东方凛脸上的冰霜之色稍融。 他唇边笑意如薄刃映雪,眼底凝霜却自酝一派清贵气度,纵然衣袂飘然若谪仙,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仍将三尺内的晨露冻作冰晶。 看着主仆互动的温情场面,杨洁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衣袖。 昨夜,阿狸绝望悲泣求助犹在耳畔,她再次在心中刻下诫训:医者仁心不可失。 纵是这般可恶的家伙,生命终究无价。 谁知下一刻,小家伙便笑着为她请功:“这一切,还多亏了杨小姐!” 东方凛闻言微微一怔,目光投向杨洁。 她对他淡淡颔首,无意多言:救他只因她是个医生。 阿狸却用十二分的热情与推崇,连比带画地描述起她昨夜的贡献,说得眉飞色舞,“就连廖大夫,也对小姐的博闻强记赞叹不已!” 她双手合十,银铃随她前倾的动作脆响,“我觉得啊,就算我这般愚钝的人,跟着小姐也长了不少见识呢。” 这番溢美之词,听得杨洁都有些汗颜。 她从未从病患口中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偏生说话者一片赤子之心,句句真情实感,令人不得不欣喜! 但是东方凛就在一旁,她心中就是有再多欢喜,表情也被这人冻结了。 他到底在看到什么? 东方凛眸光微凝,视线如刃般划过杨洁的面容。 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轮廓,却化不开那眉宇间凝结的霜色。 海棠红的衣袂在微风中轻扬,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像一尊冰雕的仕女图,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年寒玉的屏障。 她垂眸聆听狸儿的夸赞时,长睫在眼下投落的阴影,恰如她与这世间始终保持着的那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此次救助有功,”东方香主沉吟道,“想要什么奖励?” 杨洁晃了下神,才意识到是对自己所言。 其实,只是她并未如阿狸所想那般高尚无瑕,救与不救,当初确曾有过犹豫。 至于所救之人——东方香主的感激,她其实毫不稀罕。若能借此让这魔头日后少作妖,就该谢天谢地了。 因此,她指尖轻抚丝袖道:“香主过誉了。这都是廖大夫的功劳,小女子不过提了几条不知能否有用的建议罢了。” “功就是功。”东方凛狭长眼角微挑,语气透着毋庸置疑。 这魔头转性了? 真要给她记功。 她抬眸定定看向他。 东方凛身子前倾,瞬间将她笼罩在自身阴影之下。 杨洁不受影响,直言问道:“廖大夫医术高超,仁心厚德,小女子真心钦慕,能否追随左右,时时聆听教诲?” 东方凛凝视着她被晨光镀上金边的清丽面容,檐角晨露坠落的细响突然清晰可闻。 这真是他见过最大胆的女子了,连焰蓉也不敢这般直视他。 “这就要看廖大夫的意思了。” 他尾音尚未散尽,杨洁袖中的手指已悄悄蜷起。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还要恭请香主多美言几句。” 她忽然展颜,如同水墨画中仕女突然被点上了朱砂,整幅画卷顿时活色生香,连带着周遭空气都跟着明媚了三寸。 东方凛被这笑容晃得微怔,“此事……我无法替他定夺。你尚有其他所求,但说无妨。” 可恶! “多谢香主成全妾身一片心意。”杨洁笑意不减,“看来,我要多多表现了。想来勤能补拙,总能让廖大夫看到小女子的诚意。” 东方凛对此沉默不语。 杨洁心有不甘,目光不经意掠过檐角风铃上的鎏金蝴蝶纹饰,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她故作不经意道:“今晨推窗,蓦见远处丛丛红花间蝶舞翩翩,真是好兆头呢!” “妾身正想作一幅蝶舞图以贺此景,不知……可否?”她为难地看向竹枝悬着的蝶纹彩面, 东方凛察觉她的目光,冷声拒绝:“此非闺阁戏笔之物,杨小姐自重。” 杨洁失望叹息:“不过是文人雅趣,见蝶趣盎然,欲摹其灵性罢了。” 她那潸然欲泣的样子,看得旁立的阿狸心生不忍,有心求情,可觑见香主冷肃的神情,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女娃子想画点花草蝴蝶什么的,少主你就让人家画嘛。” 突然插入的爽朗川音,让在场三人一愣,一齐看向大步走来的熊百川。 杨洁上前行礼问好。对上他笑眯眯的眼神,不明其意,见二人似有话说,便识趣告退。 熊百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中带着长辈的关切,待人消失在房门后,才低声抱怨:“人家这么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昨夜还指点救你一命的关键药草,少主你好歹客气些嘛。” 东方凛未答,只对阿狸吩咐:“去看看她衣食可有短缺,尽数添置。”略一停顿,“她要画蝶……只能在书房中画。” 阿狸闻言喜笑颜开,踏着轻快步伐领命而去。 “这就对了嘛,”熊百川摇头,“她画的蝴蝶,哪个跟我们那个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东方卧室,关上门后,熊百川立即关切地问:“少主,你伤口还痛不?一会儿,喊老廖再给你换药检查一下。” “熊叔,你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东方凛坐在条桌前,提起青花瓷酒壶为熊百川斟了一杯酒,正要为自己也添一杯时,就被对面人大声阻止,“少主哇,你伤还没好完,哪能喝酒嘛!?”同时把自己那杯酒也坚决推远。 东方凛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中一阵温暖,也不再坚持。 他笑着道,“好,我不喝了。” 不想他再念叨,便随意说道,“熊叔,你刚刚对那杨姓女子貌似也太好了些吧?我们尚还不清楚其来历目的呢。” “你莫要整日疑心嘛。观人观事嘛,这女娃自从来这,就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我们的事。” “相反我们之前对人家,实在有些不厚道。谁知人家不计前嫌,还这般帮助我们。哎——”熊百川摇头叹息。 “江湖人心险恶,我只是防患于未然。”东方凛不以为然,“若她真是身家清白,没有谋算,我自然会厚待于她。” “你想怎么厚待人家?”熊百川哭笑不得,“我看这丫头一副巴不得离你远远的样儿。” 东方凛眼角轻微抽动了一下。 熊百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你晓得不?老廖都在嘲笑我们。” “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喊我们看在人家的恩意上,放人家一条生路。” “真是气死我了!” 东方凛目光一动,“廖大夫还为她说话了?” “哪个不是,”熊百川没好气回道,“看他的意思,很看好那女娃子,说不得还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气怒地捶了一下桌子,把桌子捶得震响。 “喊我们不要祸害好人!” “你是没看到哦,老廖还不惜耗费内力,用看家本领‘龙吟夺命针’为她治病哦,简直看她跟自己亲孙女一样喏。” 东方凛这下真吃惊了,“他们不是才见过一面吗?” “廖长青这人医术高超,但性子高傲,一向目无余子,怎会突然看上她?” “竟然还动用了很耗内力的‘龙吟夺命针’?” “是只见一面,但是人家女娃子就是行嘛!” 熊百川嚷嚷不休,“怪不得她身体这般快就好转嘛。” “我跟你讲,老廖那双招子好亮嘛!他都一眼看好的人,你还有啥子不满意的嘛?” “你这样做,只会把人推得越来越远的,到时后悔都来不及哦。” …… “我做事从不后悔。”东方凛忍不住打断他念叨,不甚在意道,“我手上有多少大事要做,哪顾得上这点儿女私情?” 看他坚定无比的神情,熊百川摇头,再次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年轻人,不听老人言啊! 大熊摇头:年轻人,不听老人言啊! 求一个收藏啊。[烟花][烟花][烟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蝶魄惊鸾上 杨洁回到房间,轻轻推开两扇雕花窗户。近处,一栋栋竹楼掩映在翠绿的竹林间,不时有人影高来高去,显是武林中人,看得她羡慕不已。 她凝神细看,透过竹隙忽见蓝天如洗,远处小河在阳光下粼粼生辉。河畔绿草地上铺展着大片红花,艳如红霞灼人眼目。更远处碧山蜿蜒,天地如画。 “这鬼地方竟真有红花开?” 她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不由嗤笑,细看才知是俗称“一丈红”的蜀葵。 那深红的花瓣近似血色,瞧得她心头一阵烦厌,最近见太多血了,连身为医学生的她都有些不适。 正想着,阿狸敲门进来,转述了东方凛的命令。 她极力推崇:“杨小姐,我就说嘛,香主是一个好人。” “他很关心您,只是跟您还不熟,所以态度嗯……有些生硬罢了。”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阿狸下意识回头,发现门闩竟已断裂,细瞧断面齐整如刀削。 她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断面,眼前浮现出东方凛抱着杨小姐破门而入时,衣袂翻飞间露出的紧绷下颌,耳根顿时烧了起来。 杨洁正腹诽:“姓东方的,突然良心大发了?” 然而,她的确缺少很多东西,自然不会跟这混|蛋客气。 抬眼就见阿狸奇怪的表情。 “杨小姐,嗯……这门闩坏了。” 对上阿狸有些躲闪的目光,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小丫头就掉头跑了,边跑边说:“我这就去找人修。” 杨洁直觉这里面有些问题,但忆起昨夜熊百川闯入时那幕,以为是他弄坏的,便没有再多想。 毕竟,昨晚他们的香主大人发着烧,自然顾不上她这个外人。阿狸去找人修好就行了。 此时,窗外蝉鸣渐歇,木窗透进的晨光将书案上的尘埃照得粒粒可辨。 不一会儿,阿狸端了一壶龙井茶进来,神色恢复如前。 两人便坐在书案前,边喝茶边闲聊起来。 正说着,她听到隔壁不远处房间里东方香主和熊百川的对话声。 虽然隔了两层房门,但以她如今超凡的听力,仔细听还是能听清他们的声音。而且熊百川许是情绪激动,声音还有点大。 本来,她不会仗着自己听力不凡就去偷听别人讲话。但谁叫他们提到了她。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沿的青花纹,釉面的凉意沁入指腹。 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特别是提及廖大夫对她的重视时,心中顿时如同吃了冰西瓜般爽快,连口中的龙井茶也变得格外香醇。 而在阿狸看来,杨小姐说着说着就走神了,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慢慢绽开动人的笑容。 “哎,杨小姐真该多笑笑的,笑起来简直跟仙女一样好看。” “虽然,她也很平易近人,但是总有一种让人不敢接近的矜贵感。” “看来香主及时的补救举措,还是挽回了一点她的心意。” 就这样,两人心思迥异,偏偏还都很愉快地交谈着。 一盏茶的工夫,她们聊得差不多了。 杨洁指尖轻叩案面,目光落在檐下风铃上闪耀的鎏金蝴蝶纹饰,忽然想起金蝶这家伙还没声息。 东方恰好不在书房,她便兴致勃勃地提议:“今晨蝶舞翩翩,预示吉兆。我们这就去书房画一幅蝶舞图来庆贺这吉兆吧。” “可是……” “别可是了。你们那位香主大人不是答应了吗?” 杨洁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心中的一个想法,说着不等阿狸回应就兴冲冲地往外走去。 阿狸见状只好跟了上去,心中暗忖:“小姐怎么有时也跟孩子一样啊。” 再次跨入书房,杨洁嗅着沉水香的韵味,一边兴味盎然地欣赏当初吓了她一跳的猛虎屏风,一边构思: “就需要屏风这般震慑效果,能轻易触动人的情绪……构图可以参考南宋佚名《青枫巨蝶图》……” “‘原身’有深厚的工笔画功底,夹以写意手法,以枯笔飞白表现蝶翼纹理……” “参酌白石老人晚年画蝶的设色精髓,应该能够给人强烈的视觉感受吧?” 她踱步绕过猛虎绣屏,明代古典风格的条桌、书格、药柜,画案等依次映入眼帘,唯缺了那人存在。 整个书房都明亮清雅起来,连带着窗外的风铃声听着都分外清脆悦耳。 几步走到窗前的画案旁,她毫不客气地拉开案前的紫檀官帽椅坐下,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纸团,突然瞥见旁边有一枚眼熟的银簪。 拿起到眼前细看——正是她先前所戴的荷花银簪。 忆起在此昏迷的一幕,她眉头一皱,随手将银簪插入自己发髻中。 “杨小姐……那是香主……” 阿狸有些迟疑不安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小丫头后退半步,手指绞着衣角,显然香主在她心中威严甚高,有些不敢接近这片他日常处理教务的区域。 杨洁抬眼目视她,她后半句话顿时噎在喉中。 见她仍不安,便安抚道:“怕什么?横竖丢不了他的机密。” 可她仍踌躇不前,杨洁转而吩咐:“阿狸,帮我找找画笔、颜料和宣纸。” 阿狸高声应了一声,缩着脖子蹭到书房左边靠墙书格前,仔细回忆之前伺候香主画画后器物归处。 然后,她抖着手拉开了最外层抽屉,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发出一阵细碎而急促的声响,似是欣喜,又似带着惧意。 待她搜集完所有的绘画用具颜料,用一个红木托盘端到画案前时,杨小姐已悬腕提笔,就用桌上原有的红木杆黑鬃笔,在一张写废半截的宣纸空白处画起来。 她把红木托盘无声放在案上,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屏气看向那宣纸。 瞧那笔尖抖得跟真蝴蝶扑棱翅膀一样,愣是没敢出声。 她生怕惊扰了画中那振翅欲飞的精灵。 杨洁专心致志运笔,自然无暇注意其他。 她先用“原主”擅长的工笔技法,在纸上一笔一画慢慢勾勒出一只简单的粉蝶轮廓。 几笔过后,她便熟稔起来。 她书**底比“原主”更深厚,再加上更敏锐的视觉观察力与指尖触觉灵敏度,因而她对笔触力道的掌控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画起蝶来真是得心应手。 一气呵成勾画出这只传神的粉蝶,她脑中忽闻年轻男子儒雅之声:“诗逸,画蝶总要一双才好。” 手中毛笔仿佛有自我意识般纵情挥洒,笔锋与宣纸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待她回过神来,纸上已多出一只大写意手法的粉蝶。 浓墨破锋处如剑出鞘,淡墨渲染处似烟云缭绕,翅尖的飞白笔触带着说不出的凌厉。 这绝非她惯常笔法,反倒似男子所画! 下方粉蝶仰首振翅,上方粉蝶俯冲相迎,似正在追逐嬉戏,构图和谐一体。 双蝶追逐的图景仿佛早已烙进骨髓,此刻不过借她手腕重现人间。 她眼角不由轻微抽动了一下。 “哇,这两只蝴蝶是一对吗?画得太好了!” 她抬眸,见阿狸大眼中映着蝶影满是惊叹,随口道:“这是用两种画技展现同一只蝴蝶。” “……啊?”阿狸歪头盯着画纸,“可它们明明在追着玩呀……” “……” 杨洁喉间哂笑蓦地滞住——俯冲与仰首的蝶,连孩童都看得出是双蝶戏春。 她郑重放下笔来。这都是“原主”的记忆情感在作祟。 但她不是“杨诗逸”,先前的人和事与她何干? 她摇了一下头,甩开些许困扰,认真翻检起阿狸找出的画具颜料。 阿狸口中仍啧啧赞叹,她便抽出画纸,随手递给小孩:“喜欢,便拿去玩吧。” 大家收藏一下,发点评论吧。[合十]给作者一点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蝶魄惊鸾中 杨洁最先检查颜料,欣喜发现还是比较齐全:矿物染料有石青、石绿、朱砂等粉末;植物染料有花青、藤黄、胭脂,还有几块明胶。 再看绘画用的画笔也算齐备:长中短锋笔三种型号都有,更惊喜的还发现一只勾线的蟹爪笔和一只可画昆虫触须的鼠须笔。 她仔细想了想这个时代调配颜料的步骤,感觉太费时费力,便决定整画以墨色为主,只使用少量鲜色提亮。 首先,她剔除了雄黄、铅白、朱砂等重毒颜料,决定只用石青,赭石、花青、藤黄和胭脂五种。这五种颜料稳定性相对较高,且能通过混色覆盖基础色谱。 敞开书房所有雕花木窗,她和阿狸用浸醋棉布覆面先调色:把藤黄用温水化开,滴少许白酒,胭脂加胶矾水,再用热的淡明胶调和; 再把三青粉末和精制赭石粉用加热的浓明胶调和;好不容易才得到五盘凝胶状染料。 她不断搅拌,感受颜料的黏稠度,忽然想起:这种费力的调制还将持续六十多年,直到明末,才会出现相对方便的膏块状颜料。 也许,自己可以加快这个进程。 但如今,想都不用想了! 藤黄和胭脂易变色,要争分夺秒。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随风轻晃的竹枝,胸中顿时有了意象。 在熟宣纸上,以枯笔侧锋扫出两根竹竿,一浓一淡的墨色在风中形成“人”字交叉,竹节处故意留出飞白似被气流穿透。 细枝以蟹爪笔法逆风斜曳,叶片按“个”字组合翻卷。 浓墨点写的笋皮与淡墨横扫的竹影构成虚实律动,仿佛能听见竹叶摩擦的簌簌声。 搁下毛笔,她看着墨色在宣纸上渐渐凝固。 那些竹枝的走势竟隐约带着郑板桥笔下特有的筋骨。 窗外真实的竹影斜斜映在画案上,与纸上的墨竹形成奇妙的呼应。 阿狸安静地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垂在肩上的辫梢。当发现竹影与墨竹的轮廓开始重叠时,她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 “杨小姐,您画的竹子……好像在和窗外的影子打招呼。” 说完,她抿着嘴退后半步,像是怕惊扰了这场无声的对话。 杨洁对她笑了笑,目光却穿过画纸看向右上角的空白处,凝神感应着精神世界中静驻的金蝶。那半透明的触须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金蝶,把你画在纸上,引起人们的强烈情绪。你能接收到这些精神能量吗?”她在心底发问,“如果能,你再颤动一下。” 话音刚落,那触须奇迹般再动了一次,幅度明显比先前更大。 心中所想得到证实,杨洁只觉痛快。 乘着这股兴头,在画面右上角空白处,以侧锋浓墨挥写三角形前翅, 墨色由翅根向翅尖自然过渡,形成飞白效果; 然后,用稍淡墨色补全半月形后翅,形成蝶体翩然下落的整体态势…… 蝴蝶整个躯干,在宣纸上完全显现出来。 她正待用工笔铁线勾勒足须时,脑海中突然响起咏叹调:“哦!这拙劣的摹写!我那鎏金翅翼上跳动的阳光呢?蝶须该是银河垂落的丝线啊——” “闭嘴!墨色写意方显神韵,细节容后再补。” 杨洁在心中打断它话,笔尖悬停,“如今最重要的是生存。能量储备如何?” 金蝶的声音转为歌剧式颤音:“我亲爱的救世主小洁啊!全靠您,我们逃过天罚!” “若能量枯竭,您将目睹最壮丽的毁灭——雷霆为幕,灰烬作舞!” “不要喊我小洁,请称呼我杨洁、杨女士,杨医生都好。”杨洁垂眸看快干的颜料,赶紧招呼阿狸调配。 “小洁多亲切啊!我们是最亲密的战友,是生死与共的伙伴……” “停,你有时间感叹,不如想一想如何多获取能量。” “啊……这庸俗的提问!” “直接回答:把你画在纸上,情绪能量的接收距离上限是多少?” 杨洁换了鼠须笔,蘸墨与赭色,在纸缘试染,随即悬腕定笔。 金蝶语调悲怆,“位面法则如铁幕笼罩,弱小的我不敢探出一丝触须。”突然又轻快起来,“但待我们强大时,定能任意纵横整个位面!” “那就是不行了。” 杨洁笔尖未停,蘸着浓赭墨,如同持手术刀般以连续波折弧线勾勒蝴蝶足部倒刺,精密程度堪比血管缝合。 “如今,有效接收范围是多少?”她冷静追问。 金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憋闷和一丝畏惧:“不是远近的问题!是规则!” “位面法则如亿万重无形枷锁笼罩寰宇,每一缕探寻外界的触须都可能引来天罚之眼的注视!” 说到这,它的精神波动急促起来,“我亲爱的盟友啊……如今的我,刚刚逃过一场毁灭,力量衰弱如风中残烛。” “别说主动延伸感知去吸收远处的情绪能量,就是一丝维度气息泄露过远,都可能被那无处不在的天道罗网捕捉到!” 它顿了顿,声音带着深沉的无奈:“所以,不是百米外的情绪我感受不到,而是我不敢!” “不敢把宝贵的、用以维持我们存在的基础力量,化作探出巢穴的脆弱触须啊!” “那无异于在雷霆之下高举火炬,是自寻死路!” “但这数字本身,”金蝶的声音染上惯有的悲怆,“这可怜的百米安全距离……依然是对美学的亵渎!” 它话锋一转,试图振奋,“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待我们积蓄力量,终有一日……” “明白了。”杨洁打断它的咏叹,笔尖落下最后一笔倒钩,“也就是说,传播画作吸收能量的途径,在当前状态下,因为你的虚弱和畏惧天罚不敢延伸感知,导致有效范围极其有限,暂时行不通。” 她作画的手指微顿,画笔在砚台边缘轻磕两下,随即质问,“另一个问题:这身体原主的记忆怎么突然涌现了?” “亲爱的,这是命运馈赠的蒙太奇!”金蝶欢快地说,“那具身体是移动的艺术馆。你白捡了这么多艺术技能,该大笑才对!” “对我有何威胁?” “你精神属性远高于她!她的记忆哪能改变你的精神核心?”金蝶声线阴沉,“说到威胁,不远处正有双眼睛虎视眈眈。” 杨洁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双狭长凤眼——眼尾如刀锋般微微上扬,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所有光明。 “是他吧?”虽是问句,却带着肯定。 “就是他!我敢用蝶翼打赌,这就是传说中的‘气运之子’,天地灵气所生,天道的眼睛!!” “慌什么?”杨洁眉心现出极浅的褶皱,将画笔轻搁砚台边,“具体说说,他有什么不同?” “他有远超常人的精神核心,直觉敏锐得可怕,被这一方天地所钟爱。” 杨洁失笑,“天地钟爱!先前他不是发烧得快死了吗?” 金蝶闻言,身上光芒忽明忽暗,就像信号不稳的灯塔。 “吓人啊!” “他发烧那晚,我悄悄潜入他梦中……按理说,除了你,任何人类不该发现我的……吓得我当时一下变成金铃,才骗过了他。” “你说,这种人怎会轻易死去呢?” “如果我没帮他呢?”杨洁听到这,感到事态不简单了。 “也许他的精神会留下难愈的创伤,当受到某些刺激时,一下变得疯疯癫癫;也许,他的身体会……那些传奇故事中,那些魔头们不是都会……” 金蝶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杨洁不得不打断它,“别也许了,就说说现在吧。他到底——有何威胁?” “他的精神太敏锐!” “我们有一丝异常,落在他眼中,都会被放大十倍,进而被天道察觉。” “那时就完了!!!” 金蝶的翅膀因恐惧而剧烈震颤。 杨洁沉吟:“嗯——牵扯到天道,确实棘手。” “对啊,他的躯体强度远比你高。若从精神层面入手引起他警觉……”金蝶的声音陡然尖锐,“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这世上一物降一物。 杨洁不相信,还对付不了一个古人。 “以正常成年人的精神值为标准单位,估算我和他的对比值。” “这……”金蝶突然卡壳,声调变得窘迫,“我们一族是维度空间知名的艺术家,数值计量真不擅长……你应该找机械文明成员。” “自诩高维度生命,连基础估算都做不到?” 杨洁指尖轻叩砚台,真心失望。 金蝶感觉自己被轻视了,急得在精神世界飞旋。 “这能怪我吗? “你们能量等级太低了!根本不到基准值,我压根无法用维度波扫描。” “一扫就破啦! “我只能通过精神核心的光辉强度判断。你们在同类中确实耀眼,但就像……就像黑夜中的两簇火把,这亮度差异怎么量化啊?!” 说到这,它几乎抓狂了。 第33章 第 33 章 气氛太悲观了,未战先怯可不行。 杨洁沉默了一下,回应道: “那就算我和他在精神上,实力相当吧。” “但有你相助,我定能更快进步。” “暂时落后无妨,稳扎稳打终能反超。” “对、对!你的精神属性一直进步很快。” 金蝶的翅膀重新闪亮起来,“特别是这次我们双双能量枯竭,你昏迷后醒过来的时候,精神投影已经彻底稳定下来了。” “是啊,代价是我差点被饿死了。”杨洁低头审视宣纸上的蝴蝶,见底色已经半干,“下次行动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的!”金蝶声音慌乱,翅膀光芒乱闪,“第一次修复碳基生命的身体,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要是能量再多些就好了。” 它正暗自懊恼。 “啊!” “他来了!” 随即猛地收敛光芒,如同断电般陷入沉寂。 杨洁虽然没有抬头看,也能感到书房的气息变得沉寂压抑起来。 他的气场如实质般笼罩而下,鼻尖先捕捉到蜂蜜的甜香,转瞬便被蒜泥的辛烈气息裹挟。 前世执手术刀磨砺出的空间感知力在此刻苏醒——那甜中带辛的异香压迫源,精确锁定在身前两步之距,误差不会超过半掌。 可那又如何? 画蝶还差最后一步点睛之笔:触须与纹饰。 她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于是,她埋头以胭脂色单笔勾勒蝶须,尽力突出其柔韧质感,很快便沉入那种熟悉的精神高度集中状态,专注的模样俨然在进行一场精妙手术。 东方凛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人视若无物。 更可恼的是,眼前女子非但视他如无物,竟还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的位置。 那可是他每日批阅教务时专用的紫檀官帽椅。 他把目光转向阿狸,这丫头素来机敏,示意她去提醒那大胆女子。 这丫头却向前倾身,伸长脖子着魔一样,痴迷地盯那女子笔下的画卷,压根没发觉他的到来。 有什么好看的? 他升起一丝好奇,迈前一步。 漫不经心瞥去,待看清画上之物时——呼吸一窒! 那蝶翼舒展之态,竟与胸中久蛰之念暗合。 这是巧合? 他瞳孔微缩,指尖微颤,气息不由渐沉。 眼中光芒却越发炽热,墨绿妆花缎直身因此微微震颤。 直到觉察到阿狸的衣袖摩擦,他双目倏阖复开,眸中波澜尽敛。 唯余袖底几道细褶,犹带三分未平之意,指节却在身后悄然发白。 他身后银灰云纹氅衣垂落的阴影,在地面蜿蜒如蛇。 随着他克制的呼吸微微起伏,阴影将檀木地板上的竹影割裂成碎片。 第二次,这已是第二次了! 他竟被同一个人的作品前后撼动两次——上次的书法,这次的画作。 他指尖轻触袖袋,那卷从计无咎处得来的书法,静静在袋里躺着——曾被郁愤时揉皱,又被他小心抚平珍藏。 先前,他看到这女子还未画好的蝴蝶墨竹图,心中震撼之后,涌起的便是浓浓的喜爱和占有欲,差点上前抢过来。 这一切对他来说太不寻常了! 道道阳光穿过窗外竹林间隙,把金色光芒和摇曳竹影映照在窗前翘头案上。 画案前,少女身着海棠红交领短袄,正凝神运笔,任光痕和竹影在她身上游移流连。 淡淡的墨香从宣纸上晕染开来,与竹叶的清气交织,在阳光里静静浮动。 少女生得清丽柔美,眉宇间却透着一股疏离冷淡,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她看向案上图画的眼神却灼热专注,让旁观之人都为之感染。 这种极度的专注配着她笔下高妙至极的画技,已经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眼前矛盾却又和谐的美感,在清晨翠竹光影中格外摄人心魂。 他禁不住好奇:这位谜一样的少女,到底哪一面才是她的真正面目? 这般想着,不觉沉浸其中。 同样沉醉的阿狸,突然捕捉到一个脚步震动声,陡然清醒过来。 她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高挺身影就静静站在她身后,只离画案一步半之遥了。 她吓得张口想叫,好在立刻用右手掩住了嘴。 等了片刻,惊奇地不见香主有指令,便轻轻放下手来。 小心地窥看了香主一眼,又歪头打量杨小姐一下,她快速地眨了眨眼,一脸若有所思。 此时,她有些不敢再去看杨小姐笔下的蝴蝶了。 那随时要飞出纸面的样子,好像能把人的魂都吸入画中,真会让人忘乎所以。 香主可能随时会给她指令,她哪能如此沉迷怠慢? 可是越不看,她越想看。 因而只能偷看几眼,又快速转移目光。 同时,她也暗暗称奇:香主这般面无表情背手而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盏茶时间很快过去,杨洁终于画完最后一笔,脸上刚绽开如释重负的微笑。 东方凛直接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轻轻点压在画纸一角。 被巨大阴影所笼罩,视野中又突然冒出一只修长有力的男性手指,杨洁眉梢一挑,抬眸望去。 男人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恢复深沉却隐含炽热的墨眸,平静地、带着不容置疑意味地看着她。 两人靠得太近,她因此仔细打量起他来。 男人身着墨绿妆花缎直身,外披银灰四合如意云纹氅衣,碧潭飘雪一般卓然清雅,气度实在让人无法不惊叹! 墨绿色兼具黑色的沉稳与绿色的生机,最能衬托中年男性的阅历感与内在张力,穿在年轻的他身上竟也很出众。 直身右衽领缘采用白暗花纱护领,雪色线条切割墨绿基调,衬着他玉雕般的面容,显得特别贵气。 这便是金蝶口中嚷嚷的“气运之子”“天道之眼”。 江湖人称的“玉面修罗”。 这人不会是邪道boss的青年版本吧? 一时之间,杨洁不知该觉得荣幸,还是该自叹倒霉了。 两人对视不过瞬间,她嫣然一笑,将画笔轻搁砚台边,站起身翩然后撤一步,刚好退出他阴影范围。 然后,她躬身行礼后道:“东方香主,妾身先前一直专心作画,不曾察觉您的到来,真是罪过了。” “擅动他人之物,擅占他人之位,还视主人如无物……杨小姐,你的胆子不小。”东方凛上前一步,语气渐冷。 杨洁无法再退了,因为背后就是窗户。 她吸取上次被眼前男人逼到死角的教训,眼尾扫过案前空隙,忽而旋身错步。 红裙翻飞间三步莲移,纤指拂过案上狼藉,废纸归篓、颜料叠碟,行云流水如舞霓裳。 “原是见紫檀木纹如经脉走向,合该配竹林清气助笔意流转——倒是妾身贪图造化,唐突了。” 她侧首轻笑时,鬓边荷花银簪正巧映住东方凛迫近的身影。 东方凛目光扫过她鬓边银簪,嘴角微翘又迅速扯平,“这幅画,留下,算作赔礼。” 杨洁心中一窒,继而暗乐:“敢把金蝶的画像留下,以后还不知谁获益大呢?” 但她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不舍与珍重,指尖轻抚画纸边缘,仿佛在告别珍爱之物,“蒙香主青眼,妾身自当奉上。只是……” 她垂眸,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流光,“画蝶初成,若无庄生遗韵点题,岂非辜负这‘栩栩如生’之态? “恳请香主稍待,容妾添一行小字,以‘双璧成对’,方不负这纸寿千年。” 东方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在审视这份“珍重”背后的真意。 他未置可否,只是先前压在画面角落的手指,无声地滑向预留落款处的空白,修长的指尖在那片纯净的宣纸上轻点了两下,其意昭然。 杨洁心领神会,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在砚边重新捡起那支红木杆黑鬃笔,饱蘸浓墨。侧首略一沉吟,旋即悬腕凝神,笔尖如游龙般落于纸面: 万历六年夏七月十五日,梦蝶庐主写韵于清风竹影间。 蝶耶,梦耶?栩栩然不知庄生之所遇。 墨迹淋漓间,“梦蝶庐主”四字暗藏虚实,“蝶”和“梦”直叩《庄子》玄机。 题识以“栩栩然”明赞画技,暗点金蝶之异,末句“不知庄生之所遇”更将谜团抛回东方——这分明是场天道凝视下的哲思博弈。 最后一笔落定,一滴饱满的墨珠悬于笔尖颤而未坠。 杨洁搁笔,姿态恭谨地再次后退一步,将画案全然让出,仿佛献上稀世珍宝:“请香主品鉴。” 他目光落在“蝶”和“梦”二字上,眸色倏深。 站在旁边的阿狸瞧着两人互动,看得目不转睛。 虽然有些看不懂,但大受震撼,直觉这中间藏着玄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 33 章 第34章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墨影惊心 杨洁走出书房后,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摸了摸心口,深吸了一口气,回望书房紧闭的木门,她脑海无法自主地浮现东方最后深思的神态。 没事的,就是老虎不也有打盹的时候吗?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对面露关切的阿狸报以温暖微笑:“阿狸,你先去忙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阿狸欲言又止。 她用轻快语调打趣:“你快去啊,你的香主大人,不是正等着喝冬瓜薏米粥汤么?” 阿狸见状舒了口气,仰脸灿笑道:“好的,这可是廖大夫推荐的粥品。我这就去看着厨娘们做,香主的口味她们总拿捏不准呢!” 她转身时,裙裾带起的风里都透着轻快。 刚迈出一步,她回身一笑,轻拍胸口保证,“杨小姐,你放心。你所缺的衣物,我定会督促制衣房的人,三日内定会备好送来。” 檐角鎏金蝴蝶铃,此时恰被风吹响。 杨洁目送阿狸离去的背影尚未消失,转眼就见那小小的鹅黄身影跃起,脚尖三点黑木梯,倏忽间就不见了踪影。 原地只余一串清脆的银铃声,与蝴蝶铃声相合,萦绕在她耳际。 就是一个孩子也身手不凡啊! 她羡慕地轻叹一声,旋即挺直脊背,穿过每步必响的青铜蛇铃走廊。 穿过走廊时,她忽见自己房间框外侧上方,悬下一道新竹帘,篾条间犹带清洌的竹香。 沉水香木门扉在她身后合拢,?余光瞥见黄铜门闩已修葺如新,心下不由暗赞阿狸办事利落。 这道门的存在,虽然完全挡不住这些武功高手的进攻。 但有总比没有好吧。 她指尖挑起竹帘,咔嚓一声关好门,看见透雕万字纹的窗棂,将午后的竹影筛成满地游走的篆书。 静坐在窗前,她缓缓合上双眼,任清风竹影在宣纸般的面庞上游移。 蝴蝶铃的余韵轻轻荡入心间,她的心随之渐渐地安宁下来。 同时,东方凛静坐在画案前,目光盯着案上并排展开的两幅作品揣摩着。他手指轻轻地抚着其中笔触,低声笑道:“都说字如其人,画如其人……我倒要品品。” 金蝶感应到了这一切,慌乱闯入杨洁心间:“小洁,你怎么、怎么把我画像给那……那人了!” “怕什么?”杨洁正用心整理脑中记忆,被一下打断心中有些不悦,冷声质问,“你不会胆子大得敢去吸收他的情绪能量吧?” “我哪……哪敢啊?” “被他盯着,就像被天道紧盯着不放! 金蝶在她意识空间中激烈抗议起来。两对翅膀急速抖动,“我一想到这——哎呀!”语调一下变得哀怨,“小心肝就怦怦直跳呢!” 杨洁被它的表现逗乐了,笑着解释:“这哪是我给的,分明是他强抢的。” “你不用担心,这画卷正好可以安在他身边当暗桩。” “只要我们按兵不动,便是稳操胜券。” 金蝶闻言,高兴起来,“那……我们不止一个暗桩了!” “说清楚。”杨洁指尖在窗棂上叩出半记清响。 金蝶在她意识空间里轻柔旋飞起来。 “小洁,你不知道啊。他还珍藏着你上次在客栈写的那幅书法作品。 “如今他正对这两幅书画爱不释手,反复品味啊!” “若不是……哎可惜,那满满的情绪能量啊!” “哦——” “你不感到骄傲自豪吗?” “就这么哦了一声,你这人太无趣了吧!” “要是我啊……也是啊,我是如此美丽……” “闭嘴!” “字画如心声,被他揣摩透了我的心性,你以为是好事?” 杨洁严厉批评它,“金蝶你给我安静待着,好好节约能量!” “你忘了初来时,我们被天道发现后,引来的天雷了吗?还想再挨劈不成?” “我要清理原主的记忆残渣,没时间陪你一起胡闹!” “好嘛——”金蝶收拢翅膀,只余下细微的翅膜摩擦声。 杨洁睁开眼,眼底掠过复杂的感情,转瞬便归于清明。 “金蝶,对不起。我并不想对你这样。” “但是,我们如今处境堪忧。” “那人就是我们目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和潜在威胁。” “面对这样的人,怎么小心都不过分吧?” 金蝶垂下头来,慢慢扇动两下翅膀,“你是对的。对我们来说,他就是可怕的魔王。” 杨洁再次被逗笑了,“魔王?不……” 她脑海中闪过东方凛抚过字画时深邃的眸光,一下住口。 神色随即严肃下来,她提出战略思路:“弱者不必硬拼,借势方为上策。‘灯下黑’的道理在很多地方都行得通——最危险的庇护所,往往最安全。” 金蝶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消化她说的话。 然后,它爽快地应承:“好,我都听你的。” “反正,这里其他人也很容易对你产生很多情绪,比如先前那个小丫头阿狸。” 杨洁不放心追问:“你吸收情绪能量,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坏影响吧?” 金蝶一听,立刻在意识空间里快速旋飞起来,并大声抗议: “小洁,你又冤枉我!” “我只是吸收人类情绪变化逸散出的能量……对这小丫头有什么影响?” “这些能量,我不吸收……你们人类自己也无法利用啊!” ?杨洁见它翅膀上金光急速闪烁,如同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猛地想起上次意识空间差点被它震碎的经历。 她赶紧安抚:“好啦,不要这么激动嘛。” “金蝶,你不是说我们是生死与共的盟友吗?” “我当然要问清楚,才好应对一切情况吧。” “你终于承认我们是生死与共的盟友啦!” 杨洁不明白它又激动什么,“这本是事实。” 金蝶扇动翅膀的节奏缓慢下来,有些迟疑地说:“我……就是有些不明白嘛。” “传承记忆告诉我:你们人类对我们一族非常喜爱崇拜,尊称我们为神灵,愿意为我们奉献一切。” “可是,我感觉你……压根不是这样的啊!” “神灵?呵……”杨洁在心中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窗棂,“金蝶,你见过哪个神灵会像你这样,动不动就炸毛的?” “谁、谁炸毛啦!这叫神灵威仪的华光绽放!”金蝶翅膀猛地绷直 杨洁扑哧一笑,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正因为我们是生死与共的盟友,我才不会盲目崇拜你。 “真正的盟友,应该互相扶持,互相制衡,而不是单方面的奉献和索取,不是吗?” “可是,传承记忆里……”话音渐弱,蝶翼金光明灭不定。 须臾,碎光忽如星雨洒落。 “啊!我懂了!”它兴奋旋飞,“就像你帮我躲天雷,帮我收集情绪能量,我帮你增长精神力——这才是‘互相’对不对?” 它得意地翘起金色的触角,?倏地飞到杨洁的银色意识投影面前, “哼!以后准你平等对话!” “但‘最美生灵’这条不准反驳!” 第35章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数据模块 结束了和金蝶的精神对话,杨洁长舒了一口气,将紧绷的身子沉入黄花梨圈椅中,调整一下坐姿,让身体完全贴合椅圈曲线。 她尽量放松身体靠背坐着,透过万字纹窗棂,慢慢向外望去。 一只小黄鹂在竹枝间轻快跃动,婉转鸣叫着。 随着观看小鸟活动,她僵硬的肩颈逐渐松弛了下来。 这次会谈很成功! 她重构并推动了和金蝶这个维度生命的关系,并掌握了一点主动权。 初步建立起风险管控机制,让她连日盘旋的沉重忧虑稍稍散去了一些。 可先前作画时,突然出现的儒雅男声,以及身体不受控制的离奇操作,依然是一个极需解决的问题。 想到这,她重新阖上眼帘,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 哒、哒、哒的节奏声仿佛在倒计时。 她尝试从原主记忆里检索这道身影,线索浮现得太轻易了,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随着这道身影翻涌而出的是层层叠叠、浸透墨色的往事。 原主和这人情感的重量,压得她心绪烦躁起来;连着那些被时间包裹的陈年旧事,也如同松脂困住飞虫般令她窒息。 这记忆如此鲜明,只因他的身份非同寻常。 他是原主青梅竹马的世家兄长,也曾是原主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 更是原主临死前,都念念不忘的爱人! 从垂髫稚子到金钗之年,八载朝夕相伴:春日他教她执笔描红,夏夜共数流萤入囊,秋日拾枫叶制花笺,冬雪时分总把狐裘先裹在她肩上。 因为父兄贬官流放,她流落教坊司,二人未能完婚。 但那些镌刻在四季更迭间的温柔,早已随着他指尖的温度沁入骨髓。 这具身体至今记得——他总爱在她所画的粉蝶图上再添一蝶,朝她温柔一笑道:“诗逸,画蝶总要一双才好。” 先前她莫名画出的第二只粉蝶,分明就是这人的笔迹啊! 更严重的是,有关这人的记忆已经严重影响到她了。 明明他人根本不在眼前,但他衣袖间沉水香混着墨香的气息,仿佛还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这该死的嗅觉记忆,比视觉残留更顽固! 她悬在扶手上方的指尖,突然凝滞。 她骤然睁开的眼底,凝着冰凌般的寒光。 心中情绪如波涛汹涌,她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 待慢慢吐出那一口气时,她的眼眸映着窗棂的日影,已将汹涌的情绪无声封存了。 唯有窗格子间漏下的光斑,在她睫羽投下一些细碎的阴影。 老实说,对于这份纯粹的感情,她心底曾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 这就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只是,这点涟漪尚未扩散开来,便被理性之冰完全冻结了。 因为,她无比清晰地明白:这一切对她毫无意义! 承受这份感情的原主早已逝去。 她与那温婉深情的闺秀杨诗逸,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回顾过往成长经历,她没有应对这种炽热真挚感情的经验,却有很多处理无用信息的方法:将原主这些记忆碎片转化、拆解,归档为冰冷的数据模块。 如同翻阅一本尘封的账册,她从肢体接触记忆开始清算。目光先扫过右手腕——标注:那人曾握住原主的手教执笔描红。再看向头部、肩膀……最后定在裙裾下的双脚上。 那些曾被白布条勒过的脚趾,在裙下微微抽动,身下圈椅的榫卯关节发出一阵如同骨节复位的闷响声。 不妙,原主三岁的记忆被唤醒了! 白布勒紧皮肉的灼烧感,母亲含泪却固执的手,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剪刀绞断布条的瞬间,碎布像雪片般散落。原主光着渗血的脚,跌跌撞撞穿过庭院,扑进小哥哥怀里。 “再缠足我就不嫁你了!”她抽噎着威胁。六岁的男孩手忙脚乱擦她的眼泪,当晚就拉着母亲的衣袖求情。月光漫过窗台时,她的脚终于重获自由…… 也许从那一刻起,那人衣袖间沉水香混着墨香的气息,便深深刻入了原身记忆深处,成为最温暖可靠的味道。 她感到眼角有些湿润,取出手帕轻轻擦去,如同翻阅他人传记,觉得自己找到了这感情最初的源头。 她脑中闪过一道破解的灵光,释怀地笑了。 她笑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足上,满意地想,“这人真做了件好事,以后若有机会,偿还这份人情便是。” 再把全身“接触点”逐一巡查一遍,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感觉浑身无比清爽,就像用无形的消毒水清洁过一样, “等能量充裕时,”她畅想着,“让金蝶这家伙帮我好好改造一下这副身体。” “太矮了!目测还不到一米六。不过才十五岁,成长空间还很大。” “我要长得像前世那样:一米七以上,眉目更英气些。到那时,这些陈旧的身体记忆,自然会烟消云散。” 处理完了肢体接触记忆,她驾轻就熟地整理起那些温暖场景记忆。 有了处理缠足记忆的经验,她将这些片段通通视为“情感素材”,拆解后果断甩入“冗余信息区”。 顺手翻看同处此区的前世父母离婚的争吵片段——那些曾在幼年带给她巨大创伤的记忆,此刻激不起丝毫波澜,恍如观看一场无声默剧。 很好,这方法卓有成效。 她充满干劲地继续归档记忆碎片。当最后一段记忆被妥善安置时,窗外日头已高,窗棂的光斑从膝头悄然爬至裙裾边缘,她腹中也适时传来了清晰的饥饿信号。 “杨小姐,米汤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伴着阿狸悦耳的嗓音一同响起。 “真是我的及时雨啊!”杨洁欢快地想,“这具身体对饥饿的敏感度,倒是比我那饱经摧残的前世肠胃诚实得多。” 新熬米汤的醇香,强势冲散了鼻尖残存的沉水香余韵,她舒展身体,从圈椅中站起往外走。 在她手下铜闩与木槽摩擦发出低沉的嗡鸣,雕花门扉应声而开。 她哼着《天空之城》的旋律撩开竹帘,凉滑的篾片如流水掠过腕间。 阿狸托着红木托盘立在阳光里,粥面浮起的氤氲映着女孩好奇的脸:“杨小姐哼的什么曲子?像沾着露水的风铃呢。” 第36章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沉水香 杨洁听到阿狸的问话,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腕间残留的凉意。 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怀念:自己竟不自觉地哼起了前世每次完成手术后必哼的放松曲调。 沾着露水的风铃,这比喻有意思。 她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是……身体恢复时随口哼的小调罢了。” “真好听啊!我……能学着哼吗?女孩的声音带着小心试探。 杨洁仔细打量她气色,见圆圆的苹果脸白里透红,心中忧虑稍放,颔首微笑:“不过是一支小调,待会儿教你便是。” 没想到一声应许,竟换来小女孩雀跃的欢呼。 “真是容易快乐和满足啊!”杨洁小口啜饮着甘甜的米汤,望着女孩的笑颜暗忖。 她自己也被那纯粹的快乐所感染,眉眼柔和舒展,颊边染上淡淡红霞。 阿狸看在眼中,心中不禁感叹:“杨小姐笑起来,真真是极美!” 她对这位美丽的小姐,又添了几分喜爱,只希望小姐能和香主玉成好事。 杨洁自然不会知道她所想,若知道肯定会想方设法打消她的想法。 饭后,杨洁依诺教了阿狸《天空之城》的调子。 小姑娘悟性极佳,哼了两遍便能完整复现旋律。 她哼着悠扬的曲调,托着食具,像只快乐的小黄鹂,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杨洁站在回廊上,看了一眼斜对面紧闭的雕花门,记得东方香主今早就是从那出来的。 看他当时仅穿白色中衣的装束,那里便是他的卧室。 “虎穴”离自己住处,目测不过五步距离! 她眼角忍不住一抽,指尖发力拨开竹帘,篾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一串被惊动的骨牌。 一步跨进去,她关上雕花门扉,用力拉上铜闩。 她站在门后,听到垂落的竹条窸窸窣窣摩擦着门框,如同落了一场局部的骤雨。 默默站在那听了一会儿,直到一切回归平静,窗外的风铃声应和着鸟鸣声,她在香炉里点起一炷檀香,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消食。 檀香缓缓上升,味道清雅迷人。走了一盏茶时间,她感到腹部不胀了,却无法适应太过轻松的生活节奏,莫名感到一阵空虚。 她不由在心中自嘲:“前世不是嫌医生工作压力大、累得慌,想一朝能躺平好好休息吗?” “真闲着又感到无所适从了?”她扶额坐上床,盘腿坐下,“算了,做瑜伽吧。这次一定要养好身体,别像前世那样累出胃病来。” 她练了一会儿金刚坐促进消化,又转为莲花坐。 许是精神力高了的缘故,不费吹灰之力,她就进入深度冥想状态,髂骨如两枚温润卵石沉入盆腔。 当深长的呼吸逐渐抚平脏腑的褶皱时,仿佛有积郁的焦虑正无声剥落。 窗外鸟鸣被拉长,缠绕着檀香向上飘升。她意识到自己在笑,一种空明澄澈之感弥漫开来,仿佛自身不过是这宁静空间里的一个存在点…… 微笑着再次醒来,她习惯性看向自己左手腕,只看到一串银丝包金丝瓜棱珠手串,而非熟悉的运动智能手表,只能无奈地摇头,还真不习惯。 她下床穿上白色绣蝴蝶的圆头履,慢慢走到靠窗的梳妆区,目光移向镜台右侧桌面,自然浮现原主的一段记忆:晨起时,教坊司的诗诗姑娘坐于五屏风镜台前,取抽屉里的莲纹银香篆,于右侧瓷炉内打“福庆香印”…… 明朝的小姐们习惯在闺房燃香篆计时,这是非常风雅的习俗。她拉开妆奁顶层抽屉,也发现了香篆模具及香粉瓷罐。不过,她嫌麻烦一下关上了,想着等会儿让阿狸送一个刻漏来计时。 这里远离城镇,没有暮鼓晨钟之声,阳光在窗棂上熔成淡金色的细线,大约下午15:00左右。 她随手拉开下层抽屉,略扫过排列整齐的珠钗,又漫不经心地拉开再下一层。 抽屉拉开三寸时,沉水香突然溢出。 腐朽甜味的香气蛇牙般刺入鼻腔,钻进颅腔,唤醒刚清理过的感官记忆。 这气味比视觉更危险,她瞬间绷紧了肩胛。 右手悬在抽屉把手上微微痉挛,指节泛出青白色。 呼吸微滞,她啪的一声猛地关上抽屉,绣墩随着突然坐下的动作发出轻响。 右手还不听使唤,她左手立即掐住右腕尺骨位置,这是心理医生教她的阻断法。 指甲陷进皮肤的疼痛却压不住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 这个反应她很熟悉——去年冬日那场心理疏导后,闺蜜唐佳佳就警告过:“机械化封存记忆只会让感官印记更敏感。” 鼻尖萦绕的香气越来越浓,她闭眼调整呼吸,数着心跳等待症状平复。 再睁眼时,目光落在妆奁旁的银剪上,这用来修剪灯芯的工具,此刻却成了她安心的锚点。 刻意删除与那位青梅竹马相关的肢体接触记忆,身体对“沉水香”气味的警觉性反而升高。 怎么办? 她赶紧再次回忆佳佳的话语,试图找出面对这种感官触发链强化可应对的科学方案。 有了! 她眼中一亮,脑中猛然回忆起佳佳所说的渐进暴露脱敏和感官替代训练。 轻轻闭上双眼,想象佳佳就在面前,用温柔动听的声音引导,“放松身心,进入腹式呼吸。轻轻吸入氧气,再缓缓吐出……” 这方法真的有效,她感觉肌肉明显放松了,睁开眼试探着拉开那个抽屉,嗅到那股味道后马上关上。 然后,她重新安抚好躁动的身体,再打开,再关上,安抚身体。 这样反复循环这组动作,每次都稍稍延长一点打开时间。 右手的抖颤,渐渐变得可以忽略不计了,她脸上泛起满意的神色,取下右手腕上的银丝包金丝瓜棱珠手串。 看到空空的手腕,她眼中倏然闪过一丝决断,一下站起身来,在香炉中点起一只安神香,深吸了几口香味,猛然拉开那格抽屉,目光如炬地锁定静静躺在里面的沉香十八子手串。 沉水香的气味再次侵袭而来,她换了个站桩的姿势,运用起腹式呼吸,双眼微合,心神沉入一呼一吸之间……当再次清晰捕捉到窗外鸟鸣声和风铃声时,她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缓缓收势。 夕阳西下,竹叶的清香随着凉风吹进室内。 她依然可以嗅到面前手串上的沉香味,右手已经不再颤抖了。 于是,她坚定而缓慢地伸出右手。 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稳稳抓起那手串,将它戴在了自己右腕上。 丝丝凉意侵入手腕,随之温热的幻觉出现,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正握着自己右腕。 这回她早有准备,嘴角溢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闭上眼,全力回想幼时祖父握着自己的小手,教自己执笔描红的情景。 老人的手枯瘦冰凉,布满了老人斑,声音却透着磐石般的沉稳:“字能镇心。” 当这四个字在心间响起,她闭着眼,用右手在空中虚画,手腕从最初的迟滞,渐渐变得稳定有力起来。 她意识空间中,熟悉的墨香氤氲开来,凝而不散,柔韧而坚定地隔绝了腕间那股试图牵引她的温热。 她精神世界中隐藏的金蝶,看了这一连串变故后,已经惊呆了。 原本,它还想帮小洁一把。可后来它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手,心中不免失落。 而且它直觉这样处理感情存在问题。 可是,它也不是人类,不清楚人类是不是跟它不同。 小洁那么聪明,应该不会错吧? [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大家说这样处理有错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7章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饥肠辘辘夜 一场发生在精神世界的战斗,就这么无声地圆满结束了。杨洁睁开眼时,再次感到了熟悉的饥饿感。 窗外已全黑,远近竹楼亮起昏黄油灯。她无意识哼起《天空之城》的曲调,尾音散入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 此刻,她格外想念唐佳佳的水煮肉片——红亮汤底浮着金黄辣椒粉,嫩白肉片裹满红油,花椒的麻香随热气直钻鼻腔。舌尖炸开的麻辣烫得人吸气呛泪,却停不下筷子,最后连汤带饭扫得精光。 这会儿,她应该知道自己的“死讯”了吧。佳佳那人,表面上看着是冷静厉害的心理医生,可私下里跟孩子一样冲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还美其名曰:“尽情释放情感,绝不内耗自己。” 遗体告别时,她不会哭得稀里哗啦,把自己的精英范儿全毁了吧? 她想着那画面,不觉就笑出声来,笑声却渐渐凝滞。悲意漫上喉间,泛出浓缩咖啡般的苦涩味,指尖一下冰凉,未尽的旋律卡在了干涩的嗓中。 这些天刻意避开前世记忆,原是心底还存着妄念啊! 如今,腹中骤起的肠鸣一下戳破泡影。 她按着自己的胃轻叹:“此时辣椒应该还未传入川蜀,连味蕾的悼念都成了奢侈。好想再吃一口香辣的水煮肉片啊!” 越想越饿,饥饿催得人心慌,她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抓起床头的火折子,生疏地模仿原主记忆中的动作: 第一次火石擦偏,细碎火花溅上手背;第二次棉芯未燃便熄灭;第三次猛力摩擦,终于“嗤”的一声,青烟腾起,昏黄光晕从黄纱灯笼里漾开。 暖光映亮门闩,她拨动竹帘,咔嗒声惊醒了蛰伏的夏虫。迈出房门后,她第一时间警觉地望向东方香主卧房的方向。此刻雕花木门紧闭着,停步细听整个走道没有人声,只有楼外的蟋蟀们闹个不停。 人呢? 她探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只有各种灰黑色的阴影,竟没发现一个人影,情况有些不对。 但她肚子实在太饿,未免再次饿晕,只能加快脚步朝堂屋小跑去。 今日早晨,她和阿狸曾一起来过堂屋,知道锅灶碗盆的位置。可她磕磕碰碰找了半天,没发现一口现成吃食,想要自己做,却连最基本的生火也不会。 她沮丧地望着锅灶,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越发怀念前世加班回宿舍,也能叫外卖的好日子。 背后骤然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 这声音震得整个房间都微微颤动,让她吓了一跳,耳朵一阵嗡嗡响。 声音年轻粗犷,中气十足,有些熟悉。 杨洁心神电闪,从声音认出了来人,安下心来,慢慢地转过身,将灯笼举高迎向声音来源,坦然应道:“是我。” 来人大踏步过来,灯下映出他面容,高塔一般矗立身前,正是先前领路的小伙。“半夜不睡,你在这里干嘛?”许是认出她来,他声调变得稍微温和,但还是不减严厉。 杨洁一见到他,就不由想起之前他害羞逃跑的一幕,因此一点不被他现在气势所慑,不慌不忙地说:“我感觉饿了,出来找东西吃。” “现在已是亥时了。快回屋去,明日再来。”小伙挥手赶她走。 “不,我饿得睡不着。” 杨洁坚持,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小伙似被她看得“破功”,紧皱起眉头,好像不知怎么办了。 两人对峙不过十秒,他脸上泛起无奈,“厨房的人早歇了,剩饭剩菜也早被人收去了,真没什么东西可吃了。” 杨洁笑嘻嘻问他:“你会生火吗?” “这谁不会?你想干嘛啊?” 见小伙语气彻底软化,杨洁这才暴露自己的意图,“你帮我生火,我想蒸鸡蛋羹。” 小伙忙摆手,“厨房有规定,这时不能生火了。我可不想因此受罚。”斜眼睨她,“想吃,你自己不会生火吗?” 杨洁理直气壮地回他:“我要是会的话,还会叫你吗?” “放心,要是因此受罚,你全都推我头上就行了,就说我逼你弄的。” “你真想吃?” “当然,拜托啦——”她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眸中似有星子闪烁。这是她从前央求闺蜜下厨的招牌姿势,如今换了身子,应该也很好用吧? 果然,小伙的脸刷得一下羞红了。他愣在当地,让她扑哧笑出声。他慌得赶紧低下头生火。 杨洁穿越至今,就没见哪个人似他这般皮薄。虽然不厚道,但是逗他真好玩。她笑着从灶旁食物柜里翻找鸡蛋,顺便问他吃不吃。 他点头并伸出三根手指,她会意取了四枚鸡蛋。没一会儿,两人合力之下,一大碗香喷喷的蛋羹就顺利出炉了。两人高兴地用碗分食起这黄澄澄的美食。 小伙用瓷勺舀着柔嫩的蛋羹,啧啧称奇:“这表面很光滑,没有一个蜂窝眼呢。” 杨洁自得地回道:“那当然,你刚刚看到的是我蒸蛋的独门秘术。” “你那么厉害,却连生火也不会?” “厉不厉害,你不是看见了吗?我不会生火,都怪你们这里火炉太差。”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边吃边聊就此熟悉起来。两个人的友谊因吃食建立。从谈话中,她了解到小伙叫黑石,是东方香主的近身护卫。 正聊着,一阵古老荒凉的歌声在寂静的深夜突然响起。 黑石神色立刻严肃起来,站起身对她说:“你快回屋去,千万不要再出来!快去!”语速越来越急,最后两字已近乎低吼。 杨洁见他不像说笑,二话不说放下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裙裾,急步跑回自己房间。 咔嗒一声轻响,铜闩落下的瞬间,她心脏怦怦直跳。 正巧,心中同步传来金蝶的警告:“小心,那人的情绪起伏剧烈!” “知道了。”她马上熄灭灯笼,免得暴露自己所在。 是东方香主那边出了变故? 跟这歌声有关吗? 难道,有强敌来袭? [合十][合十]求个收藏和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