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娘娘她反向躺平》 第1章 第一章 闹钟第三次响起。 叶绾绾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睡意却还黏着她,像无形的蛛丝缠绕不清。窗帘拉开一半,外面天色阴沉,灰色的晨雾中隐隐透出城市喧嚣的轮廓。 她下床,脚尖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刺骨的冷意从脚底缓慢爬上脊椎,脑海里残留的疲惫逐渐褪去了一些。 洗漱时镜子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抬手擦掉,里面的脸色苍白而疲惫。水珠沿着她下巴缓缓落下,滴落进白瓷水槽中,发出极轻的声响。 桌上的手机屏幕不断亮起,未读邮件提示如同无数条细细密密的线,牵动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擦干手指,快速点开邮件,标题一个比一个紧急: “今日例会提前至九点,务必准时。” “季度报表需今天中午前完成。” 她的指尖僵在屏幕上,久久没有动。屋子里钟表的秒针声清晰可闻,一下一下地敲在心口,让人焦躁又疲倦。 “又是这样的一天。” 她轻声低语,带着些无奈,又似自嘲。早餐很简单,一片烤吐司和一杯冷掉的牛奶。她咬下一口吐司,干涩的面包屑刺激着味蕾,淡而无味。 餐桌旁边放着一份昨晚熬夜才完成的审计报告,厚厚一叠,装订整齐,边角齐整得令人安心。这是她的强迫症,一切都要精准到毫厘。 吃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看着那份报告,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为了什么?” 房间里一片沉寂,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某种看不见的倒计时,一直逼迫着她往前走。 她放下剩余的早餐,起身换衣服。衣橱门拉开时,职业装按照深浅颜色整齐排列,她伸手抽出最常穿的那套深灰色套裙。 衣服穿在身上后,她习惯性地抚平裙摆褶皱,每一寸面料都贴合皮肤,但舒适感并没有随之而来。 她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清瘦冷淡,精致而陌生。 手机震动不停,她匆匆抓起外套,出门时无意间扫到门边鞋柜上那盆快枯死的绿植。叶子泛着黄,边缘有几处焦黑的痕迹,令人看着心烦。 她停顿了一秒,随后快速转过视线,拉开门走出去。 楼道里有邻居刚倒完垃圾回来,迎面相遇时客气地点头微笑。她下意识回应着,表情温和礼貌,但内心却漠然一片。 楼下街道上的早高峰已经开始,车流拥挤着朝城市中心涌去。空气中有淡淡的尾气味,呼吸起来让人胸口发闷。 路口绿灯转红,她的高跟鞋踩在斑马线上,每一步都精准而坚定,像踩在既定的生活轨迹中。走到一半,手机再次震动,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是母亲的语音消息。 “绾绾,最近累吗?别忘了多吃点好的,周末回家一趟吧,妈炖汤给你喝。” 声音轻柔而温暖,像冬日暖阳短暂地抚过她的心脏。她捏紧手机,心口一阵发酸,但很快被强行压制下去。 “知道了妈,最近有点忙,回头再说吧。” 她轻描淡写地回过去,手指快速敲打着屏幕。很快她收起手机,朝着地铁站的方向继续快步走去。 地铁里拥挤嘈杂,她被人潮挤压在角落里,耳机中传来舒缓的轻音乐,却被四周的交谈声盖过了大半。身边人不小心踩到她脚尖,连忙道歉,她疲惫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淡然却疏离。 列车快速穿过隧道,窗外灯光一闪而过,映照着她模糊的侧脸。 车厢里有人接了电话,大声讨论着年终奖金和休假计划,她望向对方,视线定格在他神采飞扬的面容上,有些羡慕,又有些迷茫。 自己的生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鲜活。 到站后她随着人群走出车门,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公司前台发来的消息:“叶姐,有客户临时拜访,可能需要你临时接待一下。”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机械地回复:“好,我十分钟后到。” 刚踏进办公室,同事已经把文件递到她手上,“绾绾姐,这是客户资料,待会儿会议可能要你主讲了。” 她微笑着接过,声音依旧平静:“嗯,我先准备一下。” 办公室的玻璃窗外,阳光被乌云遮挡,只露出细碎的光影,洒落在会议桌上。她盯着桌面上的投影仪,白色光束刺眼地映照出各种数据和图表。 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眼前数据和表格逐渐交织,恍惚间让她有些晕眩。 会议很快开始,客户进门落座,寒暄过后直入主题:“叶小姐,这次审计我们对贵公司的服务还是有些疑问的,能解释一下具体的项目细节吗?” 她抬眼迎上对方的视线,微笑着从容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话语间精准而专业,流畅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客户满意地点头离开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喉咙干涩难忍。她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凉茶,目光再次落到手机屏幕上,十几条新消息已经积压未读。 她垂下眼睑,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回完最后一条消息时,她感到疲惫得仿佛要崩溃。 一阵轻敲门声响起,助理探进头来,小心翼翼道:“绾姐,李总刚说今晚临时聚餐,让你务必参加。” 她抬起头,脸上的神色短暂地僵了一下,随后又淡淡地笑道:“知道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拥挤不堪的街道,人群在阴沉的天空下无声地流动着。窗外偶尔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急促又刺耳,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内心。 手机又响起,她拿起看了一眼,母亲的消息再次出现:“绾绾,工作再忙也别忘了自己,妈总觉得你最近很累,有空多休息。” 她盯着那条消息,心口莫名发紧,久久没有动。 办公室内空调风口吹出冷风,她觉得有些冷,指尖渐渐冰凉起来。 窗外风起了,卷起地面的落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凌乱而无序。 推开办公室玻璃门的瞬间,叶绾绾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从容。 “绾姐早。”路过的同事轻声打了个招呼,目光里带着礼貌又克制的疏远。 “早。”她简单回应,脚步不停,走到工位前,目光掠过桌上整齐的文件和密密麻麻的便利贴。 坐下的瞬间,部门主管周铭探头进来,手里捏着一叠厚重的报表。 “绾绾,十分钟后开会,客户那边财务出了些问题。”他的语气平静,却透露出无法掩盖的焦虑,“这次你来主讲,越详细越好。” 她抬头迎上周铭紧绷的脸色,短暂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好。” 周铭转身离开时,助理林薇快速靠了过来,小声道:“绾姐,客户临时送来了新的财务数据,刚打印出来,给您看一下。” 叶绾绾接过文件,指尖快速翻动,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密密麻麻的数字。 “利润率和存货周转率都有问题,回头重点关注一下,”她眉头轻皱,“我记得上次他们的数据不太一样。” 林薇愣了一秒,随即低头快速记下来:“明白,我再核对一次。” 十分钟后,会议室已经坐满人,墙上的投影幕布闪着淡淡的白光。她站在幕布前,背脊笔直,声音清晰冷静: “这次客户的问题出在去年下半年的流水账上,资金缺口明显,但数据却被刻意掩盖。” 投影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表闪现,她眼神扫过,一目十行:“9月和11月的数据有出入,进账的金额和采购合同对不上,这部分差额需要重新审计。” 会议室一片安静,只剩她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她,带着佩服又有点敬畏的疏离感。 “叶姐,这些数据我们昨晚才收到,这么快就能发现问题?”旁边一个年轻同事忍不住轻声感叹。 叶绾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基础而已,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话虽如此,她却在心底暗叹一口气。每一次出现这种数据差错,都意味着更多加班和无尽的核对。她清楚自己为什么能迅速找出这些漏洞,无非是对自己不断重复的折磨。 会议散场时,同事们低声聊着:“绾姐最近是不是越来越严格了?” “压力大呗,每天盯着数字看,我早疯了。” 她若无其事地收拾文件,仿佛没听见一般。其实这些议论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再搭话。 回到办公桌前,她按揉着眉心,疲惫像无形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悄然涌来。屏幕上的新邮件又开始弹出,催促她尽快处理。她快速浏览完,刚抬头又对上林薇犹豫的眼神。 “又怎么了?”叶绾绾声音轻淡,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刚才核对完了,问题比预想更严重,供应商账单也有问题……”林薇小声道,“财务部那边让我们今晚加班重新对账。” 叶绾绾手中动作停了一下,心底压着的情绪终于微微起伏。她忽然抬头问:“对账出错原因找到了吗?” 林薇摇头,神色犹豫:“暂时还没……” 她沉默片刻,随后叹了一口气:“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准备。” 林薇离开后,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窗外的风声轻轻拂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玻璃,像细密的针尖一点点戳着她的神经。 傍晚时分,办公室灯光亮起。窗外天空渐渐暗沉下来,像是给这一天拉上沉重的帷幕。她拿起水杯准备去茶水间泡杯咖啡,林薇犹豫地站在门口问:“叶姐,你今晚还吃饭吗?我帮你带点?” “不用了,”她摆摆手,“你们吃吧,我再核一下数据。” 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关切地提醒:“叶姐,你还是吃点吧,这样熬下去身体吃不消。” 叶绾绾停了停,微微抬头笑了一下,疲倦又疏离:“我没事,习惯了。” 林薇叹了口气,知道再劝也没用,转身带上门离开了。 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她一人。空气静得让人烦躁,她伸手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排速溶咖啡,她却突然没了喝的念头。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母亲的名字再次跳出来。她看着屏幕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接起电话。 “妈,怎么了?” 母亲的声音温和而小心:“绾绾啊,你今晚还加班吗?别太累了……” 叶绾绾沉默一秒,轻声回道:“还好,公司这边最近比较忙,你早点睡,别担心我。”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息了一声:“你从小就逞强,什么事都自己扛,妈担心你。” 她心底猛地一颤,突然鼻尖发酸。她强忍住声音的颤抖,轻声道:“我知道,等忙过这阵我就休息。” 挂断电话时,办公室里只剩空调出风口的轻响。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着,眼底有些茫然。 抬眼看着黑下来的窗外,城市灯光逐渐亮起,远处高楼大厦灯火璀璨,映在她眼底却像无尽的孤寂。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门又被敲响。她迅速收拾好情绪,转头看到林薇端着一杯热咖啡走了进来。 “叶姐,我刚泡的,你趁热喝一点吧,今晚可能要晚点。” 她接过咖啡,杯身的温热透过指尖慢慢传递过来。林薇看她脸色不好,轻轻叹了口气道:“叶姐,你每天这样拼命,值得吗?” 叶绾绾怔了一下,随即低头搅了搅杯中的咖啡,声音淡淡的,却多了几分疲倦的脆弱:“值不值得,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林薇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要不,你考虑换个活法?” 叶绾绾没有立刻回答,沉默良久,才抬起头,语气平静:“换了也未必更好。” 林薇叹了口气,识趣地退了出去。房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压在叶绾绾胸口的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心底像是有个声音反复低语着同一句话。 你到底,还能撑多久? 第2章 第二章 窗外夜幕低垂,城市的灯火密密匝匝地铺开,遥远却明亮,像一条流淌不息的河流,吞噬着一切疲惫的目光。 叶绾绾揉了揉酸痛的后颈,微微闭上眼睛,电脑屏幕上刺眼的数字还在不断闪烁。办公室的灯光冰冷明亮,映照着她苍白的脸色。 此刻四周一片寂静,同事早已离开,只有空调低沉的嗡嗡声陪伴着她。 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一点半。再看屏幕上的审计报表,数字如潮水般不断涌现,密密麻麻,繁琐又冰冷。 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想缓解一下头痛,指尖却冰凉僵硬,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让她本能地颤了一下。 “怎么还差这么多……” 她小声自语,视线模糊了一瞬。她抬手扶了扶额头,屏幕上的数字开始扭曲,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向她逼近。她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桌上还摆着空了一半的咖啡杯,咖啡早就凉透了,杯壁上残留着一道褐色的水渍。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通知栏闪烁着几条新闻推送,她随手点开,看到了其中一条醒目的标题:“又一职场白领猝死,年仅27岁。” 手指僵住了,她愣怔了一下,胸口猛地一阵发闷。她忽然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仿佛那几个黑色的字眼长出了刺,扎进了她的肺里。 办公室外的楼层渐渐熄灭了灯,世界似乎都陷入沉睡,只有她这里还亮着刺目的白光。 她猛地关掉新闻,闭上眼睛,心跳却莫名加速。就在这时候,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跳动了一下:凌晨一点半。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疲惫而脆弱的神色,手指微微发抖,桌面上还剩下一杯早就凉透了的咖啡,她机械般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冷涩的液体滑入喉咙时,让她一阵反胃。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晚上,她这样熬夜加班到凌晨。她清楚,这份报告必须明天一早交出。 “绾绾,”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好友苏云发来语音,“你是不是又熬夜了?刚下班路过你公司,看见你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叶绾绾点开语音,苏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真的别再这么拼了,身体垮了谁都不管你的,知道吗?” 她听着这段语音,指尖颤了一下。明明是温暖的叮嘱,听进耳里,却更像是冷冷的提醒。 她静了几秒,按下录音键,轻声回复:“我知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语音发出后,房间又重新归于沉默,她望着屏幕上闪烁的未完成报告,像是一堵巨大的高墙,将她牢牢困在这里。 她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灯光在黑暗里闪耀着,如星河璀璨,却又冰冷疏离。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孤单。 心口忽然一阵刺痛,叶绾绾伸手按住胸口,指尖冰凉得吓人,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她勉强支撑着起身,走到茶水间,想倒杯温水缓解不适。可刚站起来,脚下忽然一软,头晕目眩,眼前瞬间陷入黑暗。 她惊慌地扶住桌角,喘了几口气,才勉强稳住自己。 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后,她缓缓站直了身子,却发现额头上竟沁出了一层冷汗。她抬手擦去额前的湿意,掌心一片冰凉。 “绾绾姐,还没走啊?”办公室门口忽然传来保安老王的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意外和关切,“别太累了啊。” 她转过头,勉强笑了笑,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没事,这就走了。” 老王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办公室又回到了一片寂静,空调冷风吹过来,她忍不住裹紧了自己的衣服。站在窗前,她凝视着城市夜色。 不远处的广告牌闪烁着夸张的灯光,耀眼夺目,反复播放着一句广告词:“活出更好的自己。” 她盯着那几个字,眼神渐渐变得迷茫又苦涩。 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起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曾经坚定的目标,如今只剩下了一堆冰冷的数据,和一次又一次的机械重复。 手心不自觉地攥紧,她咬了咬唇,感觉身体里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像是某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崩断。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几片落叶缓缓飘落下来,落在玻璃上,像轻柔的叹息,无声地敲打着她的内心。 叶绾绾低头看了眼手机,上面的时间数字冷冷地显示着:2:03。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也许已经站在某个临界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她承受不住的深渊。 她闭上眼睛,心跳依旧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再次亮了起来,自动提醒弹出了那份还未完成的报告,她盯着屏幕,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一阵阵轻微的嗡鸣。 她感觉整个人在往下沉,四肢变得沉重而冰凉,仿佛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指尖慢慢从桌面滑落下去。她想张口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心跳声如鼓点一般在耳边响起。 “真的……太累了……”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母亲担忧的眼神和朋友焦虑的话语,她的意识逐渐陷入混沌,像是被逐渐吞没的潮水,一点一点,拉扯着她,直到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指尖滑落时,叶绾绾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沉入海底,一片冰凉、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猛地清醒过来,呼吸急促,额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四周,办公室里依然安静得令人窒息,只有电脑屏幕还固执地亮着,泛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她茫然地盯着屏幕,伸出手机械地晃了晃鼠标,一封新邮件静静地躺在邮箱顶部。发件人一栏显示为陌生的字母与符号,她迟疑了一秒,鬼使神差地点击打开。 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想要重新开始吗?” 末尾附带着一个神秘的链接,闪烁着幽幽的蓝色荧光,像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咒,引诱着她靠近。 她原本想关掉邮件,但指尖停顿了一下,迟疑过后,竟然点了进去。 瞬间,屏幕猛地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她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靠,整个人向后跌倒,连椅子也随之翻倒在地。 身体在下坠的一刹那,她的视觉瞬间陷入混乱,四周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而扭曲。无数光线像是活物一样,疯狂地交织、旋转,形成诡异的图案,不断冲击着她的视网膜。 耳边骤然响起模糊的乐声,悠远绵长,像极了古琴缓缓拨动的声音,又似乎掺杂着陌生的鼓乐与铃声。她试图挣扎,却发现四肢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无法动弹。 “救命……”她想喊出口,嗓音却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下一秒,刺目的光芒彻底吞没了她的意识。耳边的声音逐渐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陌生而遥不可及。 恍惚间,她看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四周全是氤氲的光雾。模糊的画面不断从眼前掠过:古旧的楼阁,垂落的纱幔,摇曳的烛火,还有几个朦胧的人影穿梭而过。 心跳越来越快,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握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股巨大而陌生的力量推向未知的黑暗。 意识慢慢消散时,她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个念头—— “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吗?”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答案,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约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亮,朦胧而温柔。 她微微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得厉害。头疼欲裂,眼前的一切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耳边隐隐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 “娘娘醒了!快去禀报陛下!” 娘娘? 叶绾绾皱了皱眉,脑海中飞快掠过几个混乱的画面,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异常虚弱无力,只能重新倒回柔软的枕头上。 她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刻着复杂花纹的床榻上。四周挂着纱帐,层层叠叠,朦胧的光线透过纱帐投射进来,仿佛梦境一般。 她勉强抬起手,发现手腕纤细苍白,掌心微微泛着陌生的柔嫩。她的心跳顿时加速起来,一种强烈的不安席卷而来。 这是哪里? 她试图坐起身来,却再次失败,只能无力地躺回原处。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纱帐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脸上的神色既欣喜又小心翼翼: “娘娘,您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叶绾绾定定地看着对方陌生又熟悉的装扮,嘴唇微微颤抖,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你是谁?” 少女一怔,脸色立刻变得慌乱起来,颤抖着声音道:“娘娘,奴婢是秋云啊……您、您不认得奴婢了吗?” 叶绾绾呆呆地看着她,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话,心跳如鼓,一阵接一阵地冲击着她的理智。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华丽精致的绸缎,繁复的绣纹,还有腰间繁琐的挂饰。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一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她的左手腕上,居然隐隐露出一道浅浅的樱花形胎记,之前从未存在过的印记。 就在她惊慌失措之际,门口传来更加纷乱的脚步声,一个低沉而威严的男声随之响起: “叶绾绾醒了吗?” 那个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瞬间让周围安静下来。叶绾绾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隔着层层纱帐,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朝自己这边缓步走来。 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全身僵硬得像块冰。 纱帐被缓缓拉开,一个男人站在床前,低头俯视着她。眉骨带疤,瞳孔被烛火映照得微微泛起琥珀色的光,整个人散发出与生俱来的威严。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苍白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带着叹息: “你终于醒了。” 叶绾绾震惊地盯着他,脑海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做出反应。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腔。 她是谁?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谁? 无数个问题冲击着她的意识,让她忍不住轻声喘息起来。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但很快掩盖了过去,只轻轻放开了她的下巴,淡淡地吩咐道: “好好照顾你们主子。”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寝殿,徒留叶绾绾在原地,茫然又惊慌地盯着头顶雕花繁复的藻井。 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第3章 第三章 她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幕。 窗外阳光很柔,带着一种虚幻的金色暖意,斜斜地落进室内。微风吹起纱帐,摇曳着细碎的日光斑点。 叶绾绾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一阵无力的酸麻从指尖传来。她试着支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竟然软弱无力,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抽走了,只能重新倒回柔软的枕头里。 心跳的节奏逐渐变得清晰,她的目光掠过头顶复杂的雕花藻井,陌生又精致的花纹一圈圈盘绕着,精妙得让人恍若置身梦境。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股强烈的不安从胸口蔓延开来。 这是哪里? 她努力回忆之前的场景,却只能记起电脑屏幕的诡异闪光,还有最后那一瞬间,眩晕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 叶绾绾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终于逐渐清晰。 房间里光线明亮而柔和,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若有似无地飘荡着。她偏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她从未见过的古典家具——雕花紫檀木床榻,镶玉螺钿屏风,铜质熏炉里烟雾袅袅升腾。 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锦被,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柔软细腻的绸缎。她猛然意识到身上穿着一袭陌生而繁复的服饰,袖口上刺绣精致的海棠花纹理触感细致,带着让人惊慌的真实感。 “这是什么……”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而细弱,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强撑着坐了起来,四肢仍有些酸软。房间里安静得近乎凝固,她甚至能听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目光四处搜寻着,房间一角摆着一张妆台,上面放置着繁多的铜镜、胭脂盒,镜面反射着朦胧的光泽。她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挪动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瞬间透过脚心直达心底。 妆台上的铜镜轮廓古朴华美,表面隐隐泛着暖色的光晕。她抬手,微微颤抖地擦去镜面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镜中的面容缓缓浮现出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镜子里的女子眉目清秀,杏眼中带着未褪去的惊慌与迷茫,唇色苍白,秀发散乱而柔顺地垂落肩头。她怔怔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冰凉而真实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了手。 “这……不是我……” 她声音颤抖着,几乎要失去理智般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她条件反射地转头看过去,只见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穿青色襦裙的少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到叶绾绾时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娘娘醒了!” 少女快步走近,将托盘搁置在桌上,关切地道:“娘娘身子还未好全,怎么不多躺会儿?” 叶绾绾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靠在妆台边缘,死死地盯着对方,声音几乎变了调:“你是谁?” 少女吓了一跳,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慌乱:“奴婢是秋云啊,娘娘您……您怎么了?” 叶绾绾闭了闭眼,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声音仍微微颤抖:“这里是哪里?” 秋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慌张地靠近了几步,声音压低了许多:“娘娘,这里是宫里,是您的长乐宫啊。您别吓奴婢……” 宫里?长乐宫? 叶绾绾觉得呼吸再次困难起来,她茫然地扫视四周,视野所及之处,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令人无从怀疑。她的心跳如鼓,快到让她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 秋云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急忙伸手想要搀扶,却被叶绾绾下意识地躲开。 “你……让我静一静。”叶绾绾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许无措的恳求。 秋云迟疑了一下,最终小心地退了出去,带上门时,还忍不住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 门合上的瞬间,房间重归于一片寂静,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空气中。 她重新靠在妆台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杂乱无章地涌现出各种片段:加班到深夜的办公桌、刺眼的电脑屏幕、诡异的邮件链接,还有那阵眩晕与无法抗拒的光。 难道……自己真的穿越了吗? 叶绾绾觉得这个念头荒诞而疯狂,却又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她无助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得有些发麻。 窗外隐隐传来一阵轻柔的乐声,她走到窗边,颤抖着手推开窗扇。窗外是一片广阔而华美的宫殿群,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宫墙朱红而肃穆。她甚至能看到远处穿着各色宫装的侍女们,安静地低头行走,仿佛一幅缓缓展开的古代宫廷画卷。 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阳光刺痛着她的视线,也让她内心涌起更加复杂而强烈的恐惧与迷茫。 她一个现代人,怎么可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她又该如何在这座陌生的宫殿里生存下去? 就在她陷入深深的恐慌与迷茫时,房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比刚才更沉稳,更有力。 叶绾绾猛地转过头,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气度非凡的男人走进来,眉骨处隐隐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他看着她,目光淡漠又深沉。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背脊抵在窗沿上,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攥紧窗台。 男人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微哑: “怎么,才睡了一觉,连朕都认不得了吗?” 他的声音落下的瞬间,叶绾绾的心跳猛地乱了一拍。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视线与他的眼神相触,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一般,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甚至忘了如何呼吸。 男人的目光淡淡地从她脸上滑过,似乎也没在意她的慌乱,转身离开了房间。门被轻轻关上,房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叶绾绾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冰凉麻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混乱的梦境。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门又被小心地推开。那个名叫秋云的宫女重新走进来,神色比之前更恭谨小心了几分,低头道:“娘娘,奴婢伺候您梳洗吧,陛下今晚安排了召见。” 叶绾绾眼底的惊惶再度泛起,声音微微颤抖着:“召见?什么意思?” 秋云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带着难掩的惊讶:“娘娘……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您是前些日子刚刚入宫的绾嫔娘娘啊……” 叶绾绾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绾嫔……?” 秋云以为她只是吓坏了,小声安慰道:“娘娘别担心,虽然您刚入宫不久,但陛下对您还算看重,听说今晚宫宴是特意为娘娘设的,您若好好表现,说不定很快就能晋位呢。” 叶绾绾听得心跳直乱,忍不住伸手按住额头:“宫宴……今晚?” 秋云轻轻点了点头,小心地走上前一步,轻声道:“奴婢伺候您更衣吧,不然时辰耽误了,陛下怪罪下来,奴婢们都担待不起。” 叶绾绾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心里虽乱作一团,却知道目前只能先应付过去:“你、你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朝代?” 秋云吓了一跳,低声道:“娘娘,咱们这里是景昭朝,陛下年号永和,今年是永和三年啊。” 景昭朝……永和三年…… 陌生的字眼仿佛重锤般砸进叶绾绾脑海中,她下意识地攥紧手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秋云脸色微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娘娘,您真的都忘了吗?前些日子您刚刚入宫时,曾经被柔贵妃娘娘身边的人诬陷,说您伪造孕脉欺瞒陛下,后来您一时想不开,就……”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神情更加谨慎地看了叶绾绾一眼。 叶绾绾浑身一颤,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凉意:“就怎样?” 秋云声音更低了几分:“娘娘您就自尽了呀。陛下得知后,大发雷霆,太医院抢救了整整一夜才把您救回来。奴婢们都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 叶绾绾听着这些话,指尖越攥越紧,掌心已经冒出冷汗,脑海中各种念头翻涌而至。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真的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刚刚入宫便遭人陷害,甚至险些丧命的女子身上。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左手腕上淡淡的樱花胎记,心底浮起一阵陌生而强烈的悸动,无法平息。 难道她真的要在这个陌生的后宫里继续生活下去吗? 秋云见她神色复杂,声音更柔和了几分:“娘娘别怕,陛下虽不常亲近后宫,但对您却格外不同。只要今晚顺利过了这一关,以后在宫里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一些。” 叶绾绾沉默半晌,终于轻声开口:“柔贵妃又是谁?” 秋云咬了咬唇,犹豫着低声回答:“柔贵妃娘娘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脾气不大好,娘娘您平日里见了还是绕开些比较好。” 叶绾绾心中一紧,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此前在职场里应对复杂人际关系时的谨慎与压抑,她下意识地攥紧袖口,慢慢平复下来。 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惊慌无措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要尽快适应眼前的一切,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处怎样的境地。 她低头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秋云:“你帮我梳洗吧,我想早点做好准备。” 秋云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的笑意,迅速取来妆奁,细细地替她整理起妆容。 梳妆镜前的叶绾绾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年轻的脸,内心却如浪潮般起伏不定。 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会走到那一步?而她又该如何在这个陌生复杂的后宫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秋云一边替她梳理着发丝,一边轻声道:“娘娘真是好看,难怪陛下对您上心。这次只要熬过今晚的宴会,以后定能扬眉吐气,谁也不敢再欺负您了。” 叶绾绾听着秋云安慰的话,心底却浮起一丝冷淡的嘲意。她太清楚宫廷中所谓的宠爱与荣誉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样的斗争与算计。 秋云替她穿上华美的襦裙时,她垂眼看着裙摆上绣着的精致暗纹,忽然问道:“我之前,在宫里还有什么别的亲近之人吗?” 秋云微微一愣,小声道:“之前娘娘进宫不久,并未与人太过亲近。不过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福海倒是对您还不错,上次您出事,他还亲自送了药材过来……” 叶绾绾默默记下,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妆容打理完毕后,秋云后退一步,轻声道:“娘娘,今晚您务必小心些,尤其是柔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那边的人,最好不要多接触……” 叶绾绾盯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眼底泛起一丝锐利而冷静的光。 第4章 第四章 晨光微曦,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花香。 叶绾绾走在秋云身后,脚步谨慎而轻缓。她的裙摆扫过青石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隐秘的提醒,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穿过一道朱红色的月亮门,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娘娘,这里便是御花园了。”秋云微微侧身,声音压低了一些,“每逢初春,陛下都会带皇后娘娘与诸位妃嫔在此赏花。” 叶绾绾抬头望去,花园内树影婆娑,大片大片的花丛竞相绽放,姹紫嫣红,连空气中都透着淡淡的芬芳。假山与池塘相映成趣,池中还有几尾红鲤悠然游动。 这般风雅的景象,却隐隐透出些肃杀的意味。 叶绾绾心底一紧,低声问道:“到时候赏花,所有人都会来吗?” 秋云轻声解释:“回娘娘,不是所有人都能来。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们自然位列前席,其他位份低的,只能远远站着。若是陛下高兴了,也许会随意点上一两个妃嫔上前侍候。” 叶绾绾微微颔首,心底生出几分讽刺的凉意。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明媚,却照不透这座宫廷深处的阴影。 她们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座恢弘气派的宫殿前。殿前高高悬挂着牌匾,上书“凤仪宫”三个大字,鎏金字体在日光下闪烁夺目,威严而冰冷。 “这便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凤仪宫。”秋云语气中带着几分敬畏,“娘娘经过这里时,千万记得放轻脚步,若是惊扰了皇后,咱们都要倒霉。” 叶绾绾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宫门前站立的侍卫与宫女,他们都目不斜视,表情严肃而克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隐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走远些后,秋云才悄声道:“皇后娘娘出身将门,性子冷厉而威严,后宫中无人敢冒犯。平日娘娘若是碰见了,务必行礼问安,不可僭越规矩。” 叶绾绾低声问:“礼节该如何行?” 秋云压低声音道:“若是碰到皇后娘娘,需行半蹲礼。碰到贵妃以上的娘娘们,则需微微福身。至于普通妃嫔,同位或比您低位分的,只需点头示意便可。” 叶绾绾默默记在心底,内心却是一阵阵酸涩。 这种规矩森严的环境,与她过去的生活截然不同。如今,她必须谨慎地记下这些细节,才能确保自己不犯错。 穿过凤仪宫不远处,一座华丽却带着诡谲气息的宫殿出现在眼前。殿外的玉阶上站着几名宫女,个个面容精致,却神色冷淡疏离,仿佛从骨子里透出傲慢。 “这里便是柔贵妃的栖霞殿了。”秋云小心翼翼地提醒,“娘娘日后路过这里,也要特别小心些,千万别被她身边的人撞见了把柄。” 叶绾绾心中微动,转头看着秋云:“这个柔贵妃……是不是特别不好相处?” 秋云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娘娘,柔贵妃娘娘虽然盛宠多年,却性子捉摸不定,平日最是喜怒无常。她曾因些许小事,就把宫女赶进了冷宫,至今无人敢惹。” 叶绾绾闻言心头一沉,隐隐猜测到,这柔贵妃或许正是之前陷害原主的主谋之一。 她抬眼望着那座殿宇,冷意悄然爬上背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隐含着危险和未知,她必须迅速适应,才能保护自己。 又往前行了一段,便看到远处一座清静典雅的小殿,宫墙上爬满了藤萝,温柔而宁静。 “那里是哪里?”叶绾绾问道。 秋云微微笑了起来,眼底多了几分暖意:“那是端慧太妃的静心阁,太妃性子温和,平日里对宫里的妃嫔都很慈爱,娘娘若是日后受了委屈,或许可以来这里坐坐。” 叶绾绾看着那座静谧的小院,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安定感。至少,在这座偌大的后宫里,还有一处地方是安静而温暖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这宫中还有什么禁忌?” 秋云赶忙答道:“禁忌很多,最忌讳的就是僭越位分。比如未召见而擅闯凤仪宫或栖霞殿,是大罪。其次是言语上的逾越,议论陛下与皇后的私事,也会遭重罚。” 叶绾绾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那我现在所处的长乐宫,在宫中地位如何?” 秋云犹豫片刻,低声道:“娘娘的长乐宫位置偏僻,离主殿较远。好在陛下尚且记挂着娘娘,日后若是娘娘得宠,便可搬往更好的宫殿。” 叶绾绾心中涌起复杂的滋味。即便在这里,宫殿的位置竟也象征着地位的高低与前途的远近。 秋云见她沉默,又低声劝慰:“娘娘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很正常,奴婢会慢慢教您的,只要今晚在陛下面前表现好了,宫里那些人,也不敢轻易再欺负您。” 叶绾绾轻轻颔首,转头望向御花园外那一片恢弘的宫殿群,眉眼间多了几分冷静与坚定。 她知道,今晚将是她面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场硬仗。 既然命运已经无法回头,她便只能握紧手中的筹码,步步谨慎,争取在这个复杂而危险的后宫,立足下来。 秋云轻声提醒:“娘娘,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准备一下了。” 叶绾绾收回目光,平静地应了一声,迈着沉稳的步伐朝自己的宫殿走去。 回到长乐宫不久,门外就来了人。 秋云匆忙跑进来,小声道:“娘娘,栖霞殿那边来人,说柔贵妃娘娘邀您一同用午膳呢。” 叶绾绾一愣,立刻警觉起来,声音微微发紧:“柔贵妃?” 秋云点点头,脸色也不太好:“柔贵妃娘娘素来不好相处,这次邀您过去,恐怕没那么简单。” 叶绾绾深吸口气,脑子快速运转,心里隐约明白,这大概是她初到后宫要面对的第一次考验。 她起身整理了下裙摆,语气镇定地道:“去吧,既然邀了,总不好拒绝。” 很快,她就被带到了栖霞殿。 一踏进门,她便闻到殿中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四周纱幔轻扬,华贵而又诡谲。几位妃嫔已经围坐在贵妃身边,见到她进来,纷纷转头望过来,目光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审视。 正中央的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唇色靛蓝,指尖满是宝石护甲,随着她的动作,手上金铃轻轻摇曳作响,令人心惊。 她便是柔贵妃萧明玉。 叶绾绾垂眸行礼,语气恭谨而低调:“臣妾拜见柔贵妃娘娘。” 柔贵妃唇角扬起,语调轻缓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妹妹不必客气,过来坐吧。” 叶绾绾起身,轻步坐到一旁,低头盯着眼前桌上的茶盏,心里有些忐忑。 柔贵妃瞧了她片刻,轻笑道:“听闻妹妹身体刚刚好些,怎么面色还如此苍白,看来得多补补才是。” 话音刚落,几位妃嫔都掩唇轻笑起来,眼神里透着几分隐晦的嘲讽。叶绾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头看向柔贵妃,微微一笑:“多谢贵妃娘娘关心,臣妾身子无碍,不劳您费心。” 柔贵妃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笑意更深了几分:“妹妹倒是有趣,本宫还以为,你经历过那样的事,早该心灰意冷了。” 叶绾绾眼底浮起一丝冷意,低头浅笑道:“臣妾不懂娘娘的意思。” 柔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杯盖子,轻声道:“妹妹既然进了这宫门,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宫中姐妹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叶绾绾微微垂眸,不再多言,脸色平静,心底却迅速分析起对方的用意。 身边一位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忽然开口,语气略带轻蔑:“听闻绾嫔妹妹刚入宫,就引得陛下亲自为你大动肝火,如今妹妹身子刚好,想必往后的日子会风光得很呢。” 叶绾绾闻言抬头看向对方,女子的目光里藏着明显的嫉妒与敌意,几乎毫不掩饰。 柔贵妃含笑不语,似乎在等待叶绾绾的反应。 叶绾绾心里暗叹一声,脸上却依旧温和从容:“姐姐过誉了,臣妾不过侥幸捡回一条命罢了,陛下动怒,也是怪臣妾不懂规矩,让柔贵妃娘娘费心了。” 柔贵妃眉梢微微一挑,嘴角的笑意却更加深了些:“妹妹倒是谦虚得很,听你这语气,倒不像外面说的那般娇弱。” 叶绾绾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娘娘抬举了,臣妾只是觉得,既然活了下来,就该好好珍惜。” 柔贵妃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似乎察觉了什么,笑意更加明显,随即转而望向旁人:“看吧,本宫早说了,绾嫔妹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几位妃嫔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有嫉妒,也有警惕,显然开始重新评估她的威胁性。 “不过,你可别高兴太早,”柔贵妃忽然靠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玩味与挑衅,“宫里的人,想活得长久,最忌讳的就是锋芒毕露。妹妹若真聪明,就该知道如何藏拙才是。” 叶绾绾心跳加速,却故作镇定,微微低头道:“娘娘教训得是,臣妾记下了。” 柔贵妃笑了笑,挥了挥手:“好了,今日只是叫你来认认人,你回去吧,晚上见了陛下,可千万别再惹什么麻烦才好。” 叶绾绾起身行礼,目光低垂,掩去了眼底的冷意:“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转身离开殿门的瞬间,她清楚地感受到背后那些目光如针芒般刺进她的后背,带着审视与敌意,似乎要将她彻底看透。 走出栖霞殿,她强忍着内心的慌乱与不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秋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小声道:“娘娘,您没事吧?柔贵妃娘娘……有没有为难您?” 叶绾绾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没事,只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秋云疑惑地看着她,不敢再多问。 回到长乐宫,她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她才感到自己双手冰凉而微微颤抖。 她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花木葱茏,脑海里一遍遍回放刚才那场聚餐的每一个细节。 这里的妃嫔看似温婉柔美,却各怀心机;看似简单的交谈背后,处处藏着试探与陷阱。 叶绾绾忽然意识到,她从前在现代职场所熟悉的一切规则与技巧,如今都必须快速地转化为这后宫中的生存法则。 否则,稍有不慎,便会如同原主一般,被人轻易地推入绝境。 秋云见她脸色凝重,不敢再打扰,只低声道:“娘娘累了,先休息一下吧,晚上还要见陛下,咱们可不能再出差错。” 叶绾绾闭了闭眼,重新抬头时,眼底的迷茫已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沉稳而锐利的光芒。 她轻声道:“秋云,从现在开始,把宫里的规矩、每个妃嫔的性情脾气,全部告诉我。” 秋云一愣,随即迅速点头:“是,奴婢这就告诉娘娘。” 叶绾绾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微风拂过花枝,落下一片孤零零的花瓣。 第5章 第五章 清晨的御花园,空气湿润而清冷,草尖挂着露珠,轻风吹来,有淡淡的花香与草木的清新味道。 叶绾绾沿着铺满青石的小径缓缓而行,晨风拂过她耳畔,带来微凉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下来。 就在她沉浸于这片短暂的宁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方脸阔嘴、神色严肃的嬷嬷从转角处出现,目光犀利地向她投来。 叶绾绾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清对方模样。 来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右耳上戴着一只深色的磁石耳坠,袖口处则别着一枚印着花纹的话本书签。 她的目光凌厉又深沉,仔仔细细地将叶绾绾上下扫视了一遍,才缓缓开口:“奴婢见过绾嫔娘娘。” 声音低沉平淡,却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威严。 叶绾绾心中一紧,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人,但凭着本能,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她赶忙轻轻欠身行礼:“见过嬷嬷,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对方目光依旧锐利,略带挑剔地上下打量她片刻,方才开口道:“寿康宫的崔嬷嬷,专管宫里规矩,娘娘入宫时,难道无人教过吗?” 叶绾绾暗自吃惊,这便是秋云口中曾提过的、能影响太后情绪的崔嬷嬷。 她压下心底一丝紧张,面容镇定,语气恭敬:“原来是崔嬷嬷,臣妾刚入宫,规矩确实不太懂,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嬷嬷见谅。” 崔嬷嬷眼底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忽然冷笑一声:“不懂规矩,倒还能在宫宴上得陛下青眼,看来绾嫔娘娘还真是不简单呢。” 叶绾绾一愣,随即心底警铃大作,知道这是在试探她。她微微低头,声音平静而克制:“嬷嬷过奖了,臣妾只是运气好些。” 崔嬷嬷眉梢挑了挑,语气带着几分凉意:“后宫里靠的可不是运气,娘娘应该明白,光靠陛下一时的宠爱,是走不长远的。” 叶绾绾轻轻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抬起头来,语气坚定了几分:“嬷嬷教训的是,臣妾也知道在宫中立足并不容易,只是眼下才刚开始,总要摸索着往前走才是。” 崔嬷嬷听她这话,眼底的神色微微有了些变化,似乎对她的反应稍稍有了些意外与欣赏。 片刻后,她语气稍缓:“你倒是比我想象的沉稳些。” 说着,崔嬷嬷缓步上前几步,目光扫过叶绾绾的脸庞,似乎想要看穿她的内心:“宫中人心难测,你入宫才短短数日,就险些丢了性命,这些事你可都记得?” 叶绾绾垂下眼眸,压抑着心底涌起的一丝慌乱,低声道:“臣妾确实有所不记得了……但日后定会加倍小心,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崔嬷嬷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既然你还能这么平静地站在这里,看来是比之前明白些事了。” 叶绾绾微微一顿,随即轻声回应:“臣妾知道,只有谨慎些才能活得更久。” 崔嬷嬷点了点头,袖口的话本书签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她忽然压低声音道:“你也不必过于害怕,既然醒来了,就好好在宫里活下去。太后虽然严厉,却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 叶绾绾听得心头一震,敏锐地捕捉到了崔嬷嬷话中的深意。她沉思片刻,轻声道:“嬷嬷所言,臣妾记下了。” 崔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侧身,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宫里日子看似平静,实则步步危机。你且记住,做人不可太过张扬,也不可太过低调。” 叶绾绾静静听着,将这句话仔细记在心底,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或许比自己想象中更复杂,既不能完全相信,却也绝不能轻易得罪。 她缓缓抬头,主动开口问道:“多谢嬷嬷指点,不知嬷嬷为何会愿意提醒臣妾?” 崔嬷嬷微微挑眉,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与锐利:“因为宫里需要的人不是只有傻气的妃嫔,若你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对谁都有好处。”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步履平稳地朝御花园深处走去,身后的耳坠在晨光下轻轻晃动,磁石上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叶绾绾站在原地,望着崔嬷嬷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看来,这座宫廷之中,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每句话都有层层叠叠的意味。要想生存下来,就必须迅速适应这一切。 她再次抬头望向远处的宫墙,晨光下的宫殿华美肃穆,而那些看不见的危险与算计,也一定隐藏在这份看似平静的精致背后。 她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冷笑。 崔嬷嬷的脚步声忽然停下来,背对着叶绾绾,像是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缓缓开口:“绾嫔娘娘,你觉得,在这后宫里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 叶绾绾微微一怔,转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她抬头望向眼前这位满身严厉气息的嬷嬷,声音平稳:“臣妾觉得,是分寸与谨慎。” 崔嬷嬷听完,面容上的严厉稍稍缓和了一些,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娘娘倒是清醒。” 她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这宫中等级森严,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无论是谁,行差踏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娘娘既然初来乍到,需记住一条原则——不可逾矩。” 叶绾绾轻声应道:“嬷嬷教诲,臣妾记下了。” 崔嬷嬷微微点头,目光依旧锐利:“娘娘虽初入宫廷,却已受陛下关注,怕是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今日柔贵妃召见你,看似寻常聚餐,实则试探与警告并行。娘娘心里可曾想过,贵妃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叶绾绾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贵妃位高权重,臣妾地位卑微,本不值一提。但若她竟要费力观察臣妾,自然是觉得我可能成为她日后的威胁。” 崔嬷嬷点了点头,眼底露出几分赞赏,低声道:“不错。柔贵妃表面强势,实则不过是个空架子,她真正忌惮的,是宫中能与她抗衡的力量。她试探你,是要看看你是否值得拉拢,抑或是威胁,还是能为她所用。” 叶绾绾沉默片刻,目光渐渐锐利了几分:“多谢嬷嬷指点,臣妾记下了。” 崔嬷嬷仔细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愈发严肃:“但宫中生存,不止要明白敌人是谁,更要懂得分辨朋友与利用之人。娘娘可知道,眼下这宫里最重要的势力有哪些?” 叶绾绾摇头,轻声道:“还请嬷嬷指教。” 崔嬷嬷目光幽深,缓缓说道:“皇后娘娘出自将门,手握凤印多年,看似不理后宫之事,却掌控着宫中绝大多数女官和宫人的晋升去留,实力远超外界猜测。柔贵妃表面风光,实则全靠陛下一时宠爱,一旦失宠,便再无根基可依。” 叶绾绾心头微动,轻声问道:“那除了皇后和贵妃之外,其他嫔妃呢?” 崔嬷嬷淡淡一笑:“其他嫔妃大多只是依附二人,少数几个有些心计的,要么投靠皇后娘娘,要么攀附贵妃。但真正能左右局势的,只有这两人而已。” 叶绾绾思索片刻,又问:“嬷嬷为何愿意告诉我这些?” 崔嬷嬷神色微顿,随即低声道:“娘娘聪慧,想必也能猜到几分。寿康宫背后站着的是太后,奴婢所做之事皆是为寿康宫效命。眼下陛下关注娘娘,若娘娘愿意与寿康宫站在一处,嬷嬷自然愿意提点一二。” 叶绾绾心底猛地一震,隐隐明白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嬷嬷,权力与影响竟远远超过她之前的认知。 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臣妾明白了,多谢嬷嬷教导。” 崔嬷嬷见她反应冷静,眼底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之色,她微微叹息道:“其实奴婢当年初进宫时,也和娘娘一般年轻。见多了无数妃嫔的荣华盛衰,宫廷生活,哪有什么真正的赢家?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叶绾绾听到这句话,心头莫名地一动,内心涌起难言的酸涩与悲凉。或许正如崔嬷嬷所言,她在现代职场的经历,未尝不是另一场残酷而无尽的宫斗,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崔嬷嬷:“嬷嬷的恩情,臣妾记下了。” 崔嬷嬷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赞许:“你倒是个聪明人,不枉我多费了些口舌。今日说了这些话,娘娘也莫要告诉别人,宫中秘密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叶绾绾轻轻应了一声,心底却掀起阵阵波澜。 与崔嬷嬷告别后,她独自走回长乐宫的路上,心情却始终无法平复。脚步慢慢变得沉重,她第一次感受到身处宫中的那种孤独与茫然。 走回房间,叶绾绾坐在铜镜前,凝视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指尖缓缓抚摸着镜面冰冷的纹理,心中竟有一丝短暂的失落。 她原本平凡普通的生活,如今彻底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复杂的后宫人际与随时可能面临的阴谋算计。 秋云小心地端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在桌边,小声道:“娘娘,您没事吧?” 叶绾绾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我没事,只是在想……嬷嬷刚刚说的这些话。” 秋云神色微怔,轻声道:“崔嬷嬷告诉您的那些,娘娘千万别轻忽了,她在宫中多年,阅历最深,若愿意提醒您,定是觉得您值得栽培。” 叶绾绾沉默片刻,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她垂下眼眸,望着手中茶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神色渐渐恢复了镇定。 第6章 第六章 清晨的阳光逐渐升起,暖暖地洒落进长乐宫的殿中,照亮了桌上摆放得整齐又清淡的早膳。 叶绾绾坐在窗边,安静地端起一碗温热的清粥。宫中的饭食细致而考究,米粒熬得晶莹透亮,一碟腌得清爽的酱瓜码在一旁。她轻轻搅动碗中的粥,神色略带恍惚。 她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宫女们,正在小声议论着什么,偶尔抬头望向她,目光中带着明显的好奇与戒备,仿佛她是个莫测的异类。 她微微低头掩去眼底情绪,举止温婉克制,一点也不曾显露内心的慌乱。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秋云匆匆推门进来,脸色微白,神情紧张:“娘娘,寿康宫的崔嬷嬷又来了,说是有话单独对您说。” 叶绾绾微微一怔,心里泛起一阵疑虑,却依旧从容地放下碗筷,轻声道:“请嬷嬷进来吧。” 不一会儿,崔嬷嬷走进殿内,依旧方脸阔嘴,目光精明锐利,袖口的话本书签微微摆动,仿佛随时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言行。 “见过绾嫔娘娘。”崔嬷嬷微微欠身,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疏离。 叶绾绾起身迎接,神色镇定地道:“嬷嬷不必多礼,请坐吧。” 崔嬷嬷却并未落座,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桌上的早膳,忽然开口道:“娘娘入宫日浅,想必尚不知晓宫中的规矩,今日一早,我特意为娘娘带来些东西,希望娘娘日后能用得上。” 说完,她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上没有字迹,只泛着陈旧的暗红色光泽。 叶绾绾伸手接过,轻轻翻开一页,书中工整的字体跃然纸上,却赫然写着几个字:“后宫生存守则”。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迅速合上册子抬头望向崔嬷嬷。 崔嬷嬷脸上仍旧带着难以揣测的笑意,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低声道:“宫里无数女子曾拥有过这本小册子,但大部分人看不懂,也用不好。娘娘若能看透了这些规矩,日后或许能少些麻烦。” 叶绾绾缓缓地点了点头,心跳却快了一拍。 崔嬷嬷停顿片刻,又继续道:“今日老奴来此,除送书外,还要再提醒娘娘一句:宫宴之上,您落了柔贵妃的面子,这宫中怕再无安生日子了。” 叶绾绾沉思片刻,抬眼平静地道:“柔贵妃如此针对我,不会仅仅因为我刚入宫的身份吧?” 崔嬷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嘴角微微一扬:“柔贵妃如今盛宠多年,但近来陛下开始对她疏远起来,娘娘刚入宫便被陛下注意,柔贵妃岂会容忍你成为她潜在的威胁?” 叶绾绾低头思忖,忽而抬头轻声问道:“那皇后呢?我似乎从未见她对这些事表现出过兴趣。” 崔嬷嬷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皇后娘娘与柔贵妃不同,她看似毫不关心宫中琐事,但实际上整个后宫,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你若想立足,倒不可忽略了她。” 叶绾绾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我记下了,多谢嬷嬷提醒。” 崔嬷嬷看她神色平静,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娘娘可知,陛下为何会在你之前自尽后,如此震怒吗?” 叶绾绾心中一跳,缓缓摇头:“臣妾不知。” 崔嬷嬷神色复杂起来,低声道:“因为陛下幼年时,母妃便是如此死在了宫中,陛下一直怀疑背后另有隐情。因此娘娘此举,无异于触到了他的逆鳞。” 叶绾绾的呼吸微微一滞,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她从未想到,自己所继承的身份,竟与帝王隐藏着这样深的羁绊。 崔嬷嬷见她怔住,淡淡地继续道:“因此,娘娘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可再轻易提及自尽之事,否则,下次就算陛下再想保你,也无人能救得了你。” 叶绾绾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小册子,掌心沁出薄薄的汗意,强作镇定地回应:“臣妾明白了,多谢嬷嬷提醒。” 崔嬷嬷神色微微松缓,转身准备离去时,却忽然又回头低声道:“娘娘,宫中水深,您若真想站稳脚跟,除了懂规矩,更要明白察言观色。有时候,一句话、一道目光,都可能决定你的生死。” 叶绾绾轻轻点头,目送着崔嬷嬷缓缓消失在门外,心头却仍然跳得厉害。 秋云担忧地走上前:“娘娘,您是不是不舒服?” 叶绾绾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转而轻声吩咐:“你去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打扰我。” 秋云迟疑了一下,还是立刻点头应了下去。 房门重新关上,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打开那本册子,细细阅读起来。 书中规矩森严且条理分明,处处透着难以言明的压抑与冷漠。其中一页的角落,叶绾绾发现了极小的字迹,似乎是有人后来添上去的备注:“顺从规矩的人活得长久,却永远赢不了。” 她盯着那句字迹,心底浮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暗暗提醒她,想在后宫活下来,单靠顺从远远不够。 午时阳光正好,映在殿中的玉雕屏风上,折射出柔软的光晕。 叶绾绾轻轻迈进宴厅,几位妃嫔已围坐于桌旁,谈笑声如风铃般悦耳,却又隐约透着一股微妙的紧绷感。她刚坐下,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绾嫔妹妹终于来了,本宫还以为你身体不好,不会来了呢。” 叶绾绾循声看去,开口说话的是淑妃林婉然,容貌清丽脱俗,神态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她目光含着不动声色的打量,唇角笑意盈盈,却让叶绾绾感受到隐约的不安。 叶绾绾微微欠身,轻声道:“臣妾身体已无大碍,多谢娘娘关心。” 淑妃用锦帕掩唇轻笑一声,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她的脸:“本宫听说妹妹入宫第一日便闹出些许风波,原以为妹妹会是个娇弱易受惊的,没想到今日看来,妹妹倒是镇定得很呢。” 桌边几位妃嫔随之低笑起来,目光却各有含义,落在叶绾绾脸上仿佛带了微微刺痛的温度。 叶绾绾指尖暗自一紧,面上却毫无波澜,微微垂眸笑着回应:“娘娘谬赞了,不过是侥幸活下来了而已。” 淑妃眯起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试探:“妹妹可别小瞧了自己,本宫听说,陛下昨晚特意吩咐,日后长乐宫的用度与宫人配备,都要提高一级。妹妹这份待遇,可不常见啊。” 这话一落,其他妃嫔的眼底瞬间涌起了些许不同的意味,嫉妒与敌意像看不见的针刺般交织。 叶绾绾心头微微一紧,明白淑妃是故意试探她的反应,她稍稍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体恤臣妾初来乍到,臣妾感念陛下恩典,但日后如何,还得看臣妾是否有福气享受了。” 她语气谦和,话中却隐隐带着几分自谦与防守的意思,让其他人的敌意不觉轻了一些。 淑妃笑意未减,眼神却变得玩味起来,她微微靠近一些,似乎来了兴致:“妹妹倒真是谦虚,难怪陛下觉得新鲜。既然妹妹如此谦虚,不如跟姐姐们聊聊,入宫前家中都做些什么呢?” 此话一出,气氛骤然又变得诡谲起来。 叶绾绾微微一顿,知道对方这是试探她的背景。她并不完全知晓原主的来历,脑中迅速思索一番,才轻声笑着道:“臣妾家境普通,不过是普通商户,父兄经商为生,臣妾自幼便只跟随母亲学些女红厨艺,入宫也是因家族所托,臣妾并无过人之处。” 淑妃眼中光芒微闪,唇边的笑意略微淡了些:“妹妹倒是谦虚得过头了,能入宫的人,哪有平凡的。” 一旁另一位妃嫔掩嘴轻笑:“说起来,听闻妹妹入宫之前,曾是出了名的才女,精通诗书礼仪,怎么如今反倒连家世也不愿提了呢?” 叶绾绾察觉到对方话语中隐隐的敌意,心中更是暗自提防,面上却依旧平静地回道:“臣妾不敢妄言出身,只愿安安分分在宫中服侍陛下,其他的,臣妾不敢多想。” 淑妃目光又深了几分,似乎隐约有些失望,又夹杂着微微的赞许,声音倒也和缓了一些:“妹妹倒是个明白人。” 就在这时,一旁的宫女端着点心上来,打破了气氛的僵持。叶绾绾垂眸微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心中却不断梳理着刚才的谈话细节。 席间的气氛似乎逐渐放松下来,但叶绾绾心中的戒备始终未曾松懈,她小心地听着其他妃嫔的谈话,捕捉着其中的蛛丝马迹。 不多时,淑妃忽然起身,带着几分倦意:“本宫今日乏了,就先回宫了,各位妹妹自便。” 她一起身,其他人便跟着站了起来,纷纷向她行礼:“恭送淑妃娘娘。” 叶绾绾也随之福了福身,淑妃临走前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复杂,声音意味深长:“绾嫔妹妹,你今日倒是比本宫想象中更稳些,看来往后宫中日子,你是能适应了。” 叶绾绾微微一顿,低头轻声回道:“娘娘教诲,臣妾定会铭记。” 淑妃淡淡地一笑,转身缓步离去。 淑妃走后,宴席上的气氛逐渐恢复了平静,其他妃嫔不再多话,叶绾绾也知趣地告辞离开。 离开宴会厅后,秋云小声叹了口气:“娘娘,今日淑妃娘娘特意问起您的身世背景,恐怕日后不会轻易放过您。” 叶绾绾轻轻点头,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位淑妃并不只是简单地好奇她的背景,似乎另有深意。 第7章 第七章 夜色将退未退,窗外晨雾浓重如纱。 叶绾绾独自坐在长乐宫一角的小书房里,房内仅燃了一盏孤灯,灯芯噼啪作响,微弱的灯光投射到桌案上的几卷旧籍上,泛着泛黄的光泽。 她已经整夜未曾合眼,眼底微微泛起青黑,却丝毫不觉疲惫。指尖轻轻翻开一本《宫规录》,纸页摩挲的声音与清晨的寂静格外贴合,仿佛在诉说着宫中女子们数不清的隐秘悲喜。 门外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耳朵微动,抬头轻唤一声:“秋云?” 门外之人听闻,立刻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门掩紧,才急步走到她面前:“娘娘,您整夜未歇,还是小心身子要紧。” 叶绾绾没有抬头,只淡淡地开口:“宫里人多眼杂,我若不早些弄清楚这些规矩与忌讳,迟早又会被人算计。” 秋云轻叹一声,面上浮起一丝忧色:“娘娘,您这几日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心中可有了大致的计较?” 叶绾绾放下书卷,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声道:“宫中真正能左右局势的,无非皇后、柔贵妃以及太后这三处。皇后表面冷淡疏离,却掌控着女官与宫人升迁命脉;柔贵妃倚仗宠爱横行,但宠爱一失,便会迅速崩溃;至于寿康宫的太后,虽远居幕后,却在关键时刻足以一锤定音。” 秋云静静地听着,目光中渐渐浮现敬佩:“娘娘能在短短时日看透这些,已经超过宫里许多旧人了。” 叶绾绾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如今我地位尴尬,既无强势娘家做依靠,也无足够底蕴去抗衡,只能尽力避免与任何一方发生直接冲突。” 秋云迟疑片刻,才轻声道:“娘娘若不愿意卷入派系纷争,不如索性表现得更清淡些,比如投身于书画女红,少与她们往来,或许能避过锋芒。” 叶绾绾目光一动,微微抬头望向秋云,心头渐渐浮起一丝灵感:“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一个无心权势的闲散人?” 秋云连忙点头,声音略微激动起来:“娘娘聪慧,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宫里许多不得宠的妃嫔都是这么活下来的,您若表现得淡然无争,说不定还能得些好名声,至少不会轻易被人当做眼中钉。” 叶绾绾静默片刻,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书卷,忽然笑了一声,声音却透着几分苦涩:“后宫之中最忌锋芒毕露,可若全然无用,也只会任人鱼肉。这个分寸,实在不好掌握。” 秋云闻言微微低头,不再多言。 叶绾绾转而问道:“你在宫里也待了许久,依你之见,后宫妃嫔之中,还有哪些人值得稍作亲近?” 秋云略一思索,小声道:“娘娘问得正好,宫里虽然险恶,可并非人人心狠手辣。譬如静心阁的端慧太妃,虽不得宠多年,但心性温和,多年来无人敢轻易为难她。还有明月阁的贤嫔,听闻她一贯喜欢书画,不参与争宠,宫里许多人反倒乐得与她交好。” 叶绾绾轻轻点头,声音透着几分淡淡的松缓:“如此看来,端慧太妃与贤嫔,倒都是可以交往的人选。” 秋云见她似乎定下了心思,语气也轻快了一些:“娘娘若要接近这二人,奴婢可以替您暗中安排。” 叶绾绾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低声叹道:“只是此事仍需谨慎,我如今的处境,还不足以让我轻举妄动。” 秋云点头:“娘娘放心,奴婢明白的。” 叶绾绾沉吟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对了,昨日福海传旨让我去御书房,到底所为何事?” 秋云面色一凝,低声道:“昨日陛下似乎因臣子们奏折之事大为动怒,后来陛下忽然就想起了娘娘,便差了福海来传话。但后来陛下又临时被皇后娘娘叫了过去,便暂时作罢。” 叶绾绾心头微微一跳:“皇后?” 秋云轻轻点头:“宫里人都传,昨日皇后娘娘似乎主动提出替陛下分忧,陛下似乎十分意外,也便顾不上召见您了。” 叶绾绾沉思片刻,隐约觉得皇后的举动背后恐怕并不简单,只是如今她还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只能暗暗记下。 她抬头看着秋云,语气凝重:“日后陛下若再召见我,定要立即通知,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忽略。” 秋云低头应声:“奴婢一定盯紧些。” 叶绾绾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清晨的凉风瞬间涌入室内,拂过她的脸颊,带来微微的清凉。 她低头望着窗外庭院中刚刚盛开的海棠,粉色花瓣上露珠滚落,仿佛在隐秘地提醒她,这里虽安静祥和,却处处都可能暗藏玄机。 就在这时,院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一个小宫女匆匆跑进院中,向着叶绾绾的方向急急地喊道:“娘娘,不好了,静心阁那边出了事,端慧太妃突然染了重病,宫里如今乱作一团!” 叶绾绾猛然回过神来,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安。她刚刚才想要接近端慧太妃,这人却突然病倒了,其中是否有什么隐秘,她一时摸不清。 秋云也是脸色一白,低声道:“娘娘,这怕不是巧合。” 叶绾绾神色一凛,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外衫,语气冷静地吩咐:“快去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去静心阁探望太妃,顺便看看这宫里的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叶绾绾来到静心阁时,殿中早已乱作一团。宫人们进出匆忙,神情惶急,压低声音的议论如蚕丝般悄悄织进耳畔,却又细碎难辨。 她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入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与焦虑的低语声。端慧太妃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眼眸半闭,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微弱。 叶绾绾轻轻走近了些,身旁的小宫女立刻对着屋内福了福身,低声唤道:“绾嫔娘娘来了。” 守在床榻旁的一名宫女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起身恭敬地道:“娘娘请稍候片刻,太医正在给太妃诊脉。” 叶绾绾轻轻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床榻另一侧的座椅上,那里正坐着一名妃子,神色清雅却略显忧郁,手中攥着一方淡青色的绣帕,神色间流露出浓浓的担忧。 她正犹豫着是否主动与对方攀谈,那人却抬头注意到她,微微一愣后,主动起身迎了过来。 “绾嫔妹妹也来了。”对方轻声道,声音温和如水,“我乃明月阁贤嫔江如月,以前未曾与你说过话,今日倒是第一次见面。” 叶绾绾迅速回忆起秋云提过的名字,立刻笑着回应道:“见过贤嫔姐姐。” 江如月眉眼温柔,轻轻点头,低声叹息道:“端慧太妃身体一直尚好,不知怎么今日却突然病倒了,着实令人担忧。” 叶绾绾听她语气里隐约透出一丝忧虑,似乎并非假装,心底也放松了些,低声道:“姐姐与太妃素来交好吗?” 贤嫔微微颔首:“入宫之初,我曾受过太妃的指点,她为人温和亲善,待人真心诚意,不曾参与那些争斗,我自然而然与她亲近了些。” 叶绾绾沉默片刻,又谨慎地问道:“听闻姐姐平日喜爱诗文书画,难道宫中能寻到与姐姐志趣相投之人?” 贤嫔江如月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妹妹方才也见过宫里的状况,妃嫔之间哪里有什么真心的情谊?只是日子久了,总要找些东西慰藉自己罢了。” 叶绾绾听得心头微微一动,便低声道:“妹妹初入宫廷不久,若姐姐日后得闲,倒愿听姐姐讲讲诗文。” 江如月脸上的笑容微微扩大了些,似乎有了些真诚的暖意:“妹妹若不嫌弃,我倒是随时欢迎。” 两人交谈间,那边太医起身向外走去。叶绾绾与江如月对视一眼,便一同上前询问:“太妃的病情如何?” 太医叹了口气,神色迟疑片刻,才轻声道:“回两位娘娘,太妃娘娘此症来势突然,暂时难以判断,只能先开些方子稳住病情。” 叶绾绾心中生出疑惑,望向太医,忍不住道:“宫中规矩严谨,太妃平日里又不曾外出,怎会突然病成这样?” 太医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片刻后只叹了口气:“臣……臣暂时也无法定论。” 太医退去后,叶绾绾忍不住看向江如月,轻声道:“姐姐觉得,这件事背后,会不会另有隐情?” 江如月目光微凝,面色复杂起来,似乎在犹豫是否该多说些什么,片刻后才低声道:“妹妹聪慧,这宫里很多事的确没那么简单,只是如今咱们势单力薄,许多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轻易插手。” 叶绾绾闻言心头微动,知道贤嫔或许知道些什么,却因身份与立场不敢明说。她当即轻声道:“妹妹明白了,只是太妃慈善,我想尽我所能替她做点事。” 江如月点点头,眼底的欣赏之色更浓了几分:“妹妹这番心意,倒是难得。” 两人交谈到此便告别了。叶绾绾转身离开静心阁,心底却越发沉重起来。 回到长乐宫时,天色已经渐晚。秋云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神色担忧地道:“娘娘,今日宫里气氛不对,许多人都在说太妃是被人算计了。” 叶绾绾一惊,迅速低声道:“宫中如何议论的?” 秋云压低声音回答:“有人说,太妃最近与皇后娘娘走得很近,或许是有人不愿看到太妃靠近皇后。” 叶绾绾眼神微沉,指尖轻轻摩挲着袖角,心底快速思索起来。 秋云见她沉思不语,又补充道:“娘娘,如今您身份敏感,不如少掺和此事为妙。” 叶绾绾淡淡点头,没有直接回应,只是低声吩咐:“今日你去明月阁传个话,就说我明日想邀贤嫔来品茶谈诗,问问她可否得空。” 秋云微微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立刻低头领命:“是,奴婢立刻去办。” 待秋云离开后,叶绾绾再次打开崔嬷嬷送来的那本《后宫生存守则》,目光停留在那行隐晦的小字上,心底生出一个想法。 既然直接卷入派系之争风险太大,那她索性就彻底避开这些斗争,只求能在这宫里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免得再被人算计。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渐渐多了几分自信与冷静。 刚准备合上册子时,她忽然注意到书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折叠极小的字条。 她指尖微颤,轻轻抽出,展开一看,纸条上仅有一句极为简洁却令人惊心的话: “长乐宫内有暗道,小心福海。” 第8章 第八章 第二日清晨,天色刚刚泛起鱼肚白,御膳房的小宫女便已送来了早餐。 叶绾绾望着摆在眼前的几道清淡菜色,眉头忍不住轻轻皱起。面前的菜肴都是以清煮为主,几碟素净的豆腐白菜羹,几盘寡淡无味的笋丝豆苗,调味不过是些许盐粒。她端起碗勺勉强尝了一口,舌尖立刻被那平淡乏味的口感所包围,令她难以下咽。 秋云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问道:“娘娘,您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叶绾绾放下了勺子,叹了口气,略带无奈地说道:“这御膳房的饭菜,味道实在太淡了些,吃起来实在没什么滋味。” 秋云听了,有些犹豫:“宫中一向讲究清淡养生,尤其是妃嫔的膳食更不能加太多调料,怕伤了身子……奴婢觉得,娘娘或许是还没适应吧。” 叶绾绾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泛起些许怀念的情绪:“我从前在家里,饮食从来不似这般清淡。饭桌上总要有些麻辣鲜香的菜肴,若是能再加些醋酸,滋味更是无比开胃。” 秋云有些疑惑,似乎难以理解叶绾绾口中所说的那些菜式:“娘娘说的这些,奴婢还从未听过呢。” 叶绾绾浅浅一笑,目光略微放远了些,回忆起过去每次工作结束后的聚餐:油亮麻辣的水煮鱼、酸辣爽口的酸菜鱼锅,甚至连普通的火锅里,也少不了辣椒和花椒的麻辣滋味,想起来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如今身处这座华美却单调的宫廷里,每日饮食都千篇一律,纵然是御膳房精心烹制,也难免味如嚼蜡。想到此处,她心中愈发强烈地渴望能够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厨房。 “秋云,宫中规矩虽严,但若我想在长乐宫内设个小厨房,自己调理些简单的饭菜,会很困难吗?”叶绾绾忽然认真地问道。 秋云一怔,面露难色:“宫里妃嫔一般都是由御膳房统一供应膳食,除非是位份极高的贵妃、皇后,才有资格自己开小厨房。但娘娘如今位分不高,若是贸然提出,恐怕会招来非议。” 叶绾绾闻言轻轻笑了笑,神色却带着几分自信与神秘:“我自是不敢向宫里申请,但若是悄悄自己弄个小厨房,外人也不必知道,又如何?” 秋云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娘娘是想……私下偷偷建厨房?” 叶绾绾含笑点头,起身缓步走到内室,取出自己带进宫的小箱子,轻轻打开,露出一叠叠细腻的银票与几只沉甸甸的金锞子。 秋云惊讶地捂住嘴,低声道:“娘娘,这些都是……” “我家母亲出身皇商,这些都是她入宫前特意给我准备的。”叶绾绾轻轻抚过箱中的银票,唇角带着一丝淡然又怀念的笑容,“若只是建一个小厨房,怕是绰绰有余了。” 秋云见状,神色渐渐舒缓了下来,眼里甚至浮起些许喜意:“若娘娘真想这样做,奴婢便去替您联系几个可靠的宫人。只不过,宫里耳目众多,这件事务必小心些才好。” 叶绾绾微笑着点头,眼中却已有了计划的雏形:“你去外面替我寻几个懂厨艺又可靠的宫女或小太监,最好是之前受过御膳房训练的,工资不成问题,但务必保证忠心和稳妥。” 秋云郑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明白了。” 叶绾绾转过头,望着窗外微风拂过院落中枝叶婆娑的景象,心中逐渐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设想:她要将记忆中的美食,一一带进这沉闷的宫廷生活里。不求张扬,不求显赫,只希望能在这宫墙深深之处,吃上一顿称心如意的饭菜。 正当她沉浸于这些构想之时,殿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娘娘,贤嫔娘娘来了,说是特意来赴您的茶约的。” 叶绾绾回神,迅速起身,吩咐道:“快请贤嫔娘娘进来吧。” 不多时,贤嫔江如月步入殿内,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语气温婉亲切:“绾嫔妹妹,昨夜得了你的消息,今日便赶了过来。” 叶绾绾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温柔地笑道:“姐姐肯来,我这清冷的小殿顿时热闹了起来。快请坐。” 两人落座后,秋云奉上事先准备好的新茶,袅袅的热气升腾而起,带着淡淡的花香。 江如月闻着茶香,眼神柔和了几分,轻声赞道:“妹妹这茶倒是别致,不似宫里平日里的味道。” 叶绾绾唇角轻扬,随即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姐姐若喜欢,日后我这里或许还能奉上些更特别的美味。” 江如月听了,眸子里瞬间浮现出一丝好奇与期待:“妹妹这话倒是让我心动了,宫里膳食一贯寡淡无趣,若能尝到不同的味道,也算是难得的乐趣。” 叶绾绾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地回应道:“姐姐放心,妹妹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渐渐轻松了起来,但叶绾绾的心中却暗自盘算起来,如何能在这个表面平静、暗地却波涛汹涌的宫廷里,悄然无声地实现自己那小小的、美食的梦想。 与贤嫔告别后,叶绾绾在长乐宫独自坐了许久,细细整理着心中尚未完全成型的计划,直到秋云轻轻走进殿内,她才缓缓抬头,低声问道:“让你去打听静心阁的消息,可有什么收获?” 秋云神色微微一振,眼底掩不住的兴奋,声音压得很低:“娘娘,静心阁的端慧太妃听闻您想建个小厨房,不仅没有反对,反倒说愿意帮娘娘一把,奴婢听说,太妃已经同皇后娘娘打过招呼了,您的小厨房,算是过了明路。” 叶绾绾闻言,心中陡然一松,神色也柔和了许多:“太妃竟肯帮我这个新人,说起来也是意外之喜。” 秋云笑着道:“娘娘,您之前送去的几道糕点,太妃很是喜欢,说宫里几十年都未曾尝过那般新奇的滋味。她虽清冷寡淡,但素来喜爱尝些新鲜口味。如今太妃能为您撑腰,这厨房的事情,咱们总算是能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叶绾绾轻轻点头,眼底流露出少有的兴奋与热切,随即又镇定下来,轻声吩咐道:“虽说得了太妃帮衬,但我们这厨房仍需低调些,莫要惹人注目。” 秋云连忙低头道:“奴婢明白的,已经找了几位熟悉宫中规矩的宫女,都是奴婢亲自挑选,靠得住的很。娘娘还想要些什么,奴婢这便去替您备齐了。” 叶绾绾抬眸想了想,随即拿起桌上的一张纸笔,慢条斯理地在上面写了几个物品名称与食材:“辣椒、花椒、茴香,还有些鲜嫩的豆腐和鱼虾肉类,记得,一定要新鲜。” 秋云接过纸张扫了一眼,面上露出几分困惑:“这些东西,有些奴婢闻所未闻,娘娘确定宫里能找得到吗?” 叶绾绾唇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宫里没有,宫外的商人自然有,若买不到,就去宫外悄悄地采办,总能买到。别忘了,我是商户之女,想在宫外找到几个商路,并非难事。” 秋云顿时眼前一亮,立刻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安排,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几日后,叶绾绾要求建造的小厨房在长乐宫一处偏僻幽静的角落悄然成形。虽只是个还略显简陋的小厨房,却足够摆下她所需的一应物件,连一些她特意画图设计的简单厨具,也在一名宫外的铁匠帮助下被悄悄地送入宫中。 第一次站在新建成的小厨房前,叶绾绾的心跳都微微快了几分。她伸手缓缓推开半掩的房门,清新的木头香与淡淡的米粮香气扑鼻而来,屋内木架上摆满了从宫外采办而来的各色香料、米粮、面粉,甚至还有一小罐淡淡透红的辣椒粉末。 她低头轻轻取下一撮辣椒粉,鼻尖闻到久违的辛辣香味,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前世加班回家的夜晚,那些带着烟火气息的小吃摊、**的火锅,还有烧烤的香气,仿佛一下子又回到眼前。 她低头微微一笑,随即小心翼翼地盖好香料罐子,转头向着秋云低声吩咐:“这厨房的事情,记得严密些,别让宫里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柔贵妃那边。” 秋云点头应是,忽而又压低声音道:“娘娘,昨日您让奴婢打听的另一件事,也有了些眉目。贤嫔娘娘那边似乎也很期待您说的美食,说是您若做好了,她也愿意来尝尝。” 叶绾绾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眼底逐渐泛起明亮的光彩:“贤嫔姐姐既然愿意赏脸,我便先试着做些简单又不引人注意的东西,请她尝尝鲜,倒也算是我们初步建立些联系。” 秋云点头附和,随即好奇道:“娘娘准备先做些什么菜呢?” 叶绾绾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带着一丝狡黠:“既然宫里膳食素来清淡,我们初次露面,自然也不能太过招摇,不如就从一道最简单的香辣豆腐做起。” 秋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豆腐?奴婢只知道宫中都是清炖或清蒸的,娘娘这做法,岂不是闻所未闻?” 叶绾绾轻声笑道:“就是要做宫中未曾出现过的滋味,才能让人尝到记忆深刻,但又不会被认为张扬。” 秋云这才恍然大悟般地点头,眼底也带了几分激动的期待:“奴婢明白了,这就去把东西备好。” 叶绾绾目送秋云离开后,才重新转头望着眼前这方属于自己的天地,轻轻伸手触摸着新制的小巧铜锅。 第9章 第九章 第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柔柔地洒进刚刚落成的小厨房内,将精巧而整洁的空间映衬得格外明亮。 叶绾绾缓缓踏入房中,脚下踩着青砖铺成的地面,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布局,唇边浮起一丝满意的笑意。厨房虽不大,但却设计精妙,方寸之间极尽巧思:灶台洁净光滑,精致的青石板垒成的灶炉旁,摆放着各色铜质厨具,擦拭得锃亮;案板和厨柜也皆用上好的檀木打造,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铜制炒锅的手柄,指尖滑过那冰凉细腻的质感,内心泛起淡淡的欣慰和满足。 “娘娘,您看这厨房布局还满意吗?”秋云站在一旁,眼底带着些许紧张与期待。 叶绾绾转过头,面容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轻轻颔首:“布置得很好,比我之前想象的还要合适。” 几名被她选中帮忙的宫女听了这话,也纷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宫女名唤采薇,她上前半步低声说道:“奴婢们按照娘娘的吩咐,将这些厨具都提前准备好了,不知娘娘瞧着,可还缺些什么?” 叶绾绾环视四周,随即走向一旁精致的木质储物架,架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她命人采购回来的香料、调味料以及新鲜食材:晶莹透亮的米粒、色泽鲜亮的辣椒粉、醇厚芳香的豆豉酱,还有各类腌制的酱菜小罐,一应俱全,琳琅满目。 她轻轻打开一罐辣椒粉,鲜红的色泽映入眼帘,鼻尖嗅到微辣的香味,心头顿时一阵愉悦。 “这些香料与食材来得很及时。”叶绾绾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回头嘱咐,“你们记得,要随时注意这些东西的新鲜程度,用完要及时补齐。尤其是新鲜的豆腐和时令蔬菜,更不能断了。” 采薇连忙躬身应道:“娘娘放心,奴婢们已经与宫外几家可靠的商贩定好了,每日都会准时送来新鲜食材,确保不会误了娘娘的膳食安排。” 叶绾绾心中一宽,微笑道:“你们办事,我自然放心。” 她走到灶台旁,再次检查起那些特制的厨具。一只特意打造的铜制蒸锅格外显眼,锅盖上雕刻着细致的牡丹花纹,既实用又美观;灶台一侧,还有几只她设计的新型铜质炒锅,锅底轻薄平整,十分适合爆炒。 叶绾绾满意地拿起其中一只小巧的铜锅,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唇角扬起一丝期待的笑意:“这口锅造得真好,想必炒菜时也顺手。” 采薇见状,也笑着附和道:“娘娘亲自画图的厨具,奴婢们看着新奇又好用,若真能做出娘娘口中所说的新鲜美食,想必定能惊艳宫中。” 叶绾绾抬头看了她一眼,轻笑着摇头:“惊艳宫中倒不必了,我只求能够取悦自己的胃口,顺便让几位合得来的姐妹也跟着尝尝新鲜滋味便好了。” 众人听了,也纷纷露出轻松的笑容,氛围一下子变得轻快了许多。 叶绾绾走到厨房的一角,仔细查看着特意准备的一处储冰的小柜子。柜子用上好的楠木制成,内壁镶着薄薄的一层铜片,用来保持食材的新鲜程度。她打开柜门,里面摆放着几块从宫里运来的洁白晶莹的冰块,温度十分适合。 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柜壁,眼底不觉多了一丝怀念的神色:“这冰柜制得不错,有了它,日后即便是夏季,也不怕食材会变质了。” 秋云走近她身侧,目光带着些许好奇,低声道:“娘娘,奴婢总觉得您设计的这些东西,似乎从未在宫中见过,究竟是怎么想到的?” 叶绾绾神色微顿,随即随意地笑了笑:“我家母亲出身商户,从前家中也有不少奇巧的物件,我不过是从记忆里翻找出来罢了。” 秋云听了,顿时恍然点头,不再多问。 叶绾绾转身望向众人,神色渐渐认真了几分:“厨房如今既然完工,接下来便是安排菜单了。初期我们暂且不必做得太过复杂,先从简单易做、又与宫中口味差异不大的菜式开始吧。” 几名宫女闻言都认真地点头,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娘娘,您想先从哪些菜开始呢?” 叶绾绾微微沉吟,低声道:“最初,我们可以先试试几道清淡却不失滋味的蒸菜,比如清蒸鱼、清炒鲜虾,再慢慢加入些带有辣味、酸味的小菜,循序渐进,让人适应。” 采薇闻言眼中一亮,点头道:“娘娘想得周全,既不引人注目,又能逐步让宫中其他妃嫔们接受新的口味,这个法子妙极了。” 叶绾绾满意地笑了笑,又低声嘱咐道:“菜品出来之后,先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等确定了味道足够好,再请贤嫔姐姐她们过来品尝不迟。” 几名宫女都纷纷点头应是,眼神里浮现出些许激动与期待。 叶绾绾环视了一圈这温暖而明亮的小厨房,眼底不自觉地泛起些许温柔和期待。虽然她从未想过要在后宫掀起什么波澜,但如今有了这个地方,总算可以让自己的胃口获得一些安慰,也能多一丝在宫中生活的底气。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秋云又匆匆走了进来,神色带着几分古怪:“娘娘,柔贵妃那边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小动作,刚刚她派人过来传话,说想要过来瞧瞧您的新厨房。” 叶绾绾的笑容瞬间凝固,目光骤然变得冰凉而锐利起来。 叶绾绾目光微微一凝,心底迅速掠过无数种可能,但脸上的神色却并未显出半分慌乱,只淡淡地对秋云说道:“来的人是谁?” 秋云压低了声音回道:“是柔贵妃身边的锦书姑娘,她方才进院子时,四处张望了一番,还向奴婢们打听了些什么。” 叶绾绾抿了抿唇角,眸光微动片刻,才轻声吩咐道:“既然锦书姑娘来了,便请她先坐到前厅喝茶,我一会儿再过去。” 秋云点了点头,迅速离开了厨房。 叶绾绾整理了一下裙摆,眼底掠过几分从容与冷静。她回身望向正在忙碌的采薇和另外几位宫女,轻轻笑道:“你们继续准备,我去前厅会会她们便来。” 采薇等人连忙低头称是,目送叶绾绾走了出去。 刚踏出小厨房的门,叶绾绾便看见锦书立在前厅门口,神情带着些许傲慢与不屑,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语调轻飘飘地说道:“奴婢见过绾嫔娘娘,我们贵妃娘娘听说您在宫里置办了厨房,十分好奇,特意让奴婢过来问问,娘娘到底在做些什么菜呢?” 叶绾绾目光淡然地看着锦书,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语气平静道:“不过是弄些简单的小食,打发宫中无聊的时光罢了,倒让贵妃娘娘费心了。” 锦书微微皱眉,显然没料到叶绾绾如此坦然,迟疑片刻,又继续笑着追问:“娘娘倒是好雅兴呢,只是宫中一贯讲究清淡养生,您可别因新鲜玩意儿误了自己和旁人的身子。” 叶绾绾闻言唇边笑意加深了些,淡淡回应道:“锦书姑娘多虑了,本宫不过是调理些简单菜色罢了,若贵妃娘娘好奇,等下次本宫做了好吃的,自然请娘娘也来品尝便是。” 锦书被她说得一怔,一时竟找不出其他话来反驳,只好勉强应道:“奴婢回去一定如实禀告娘娘。” 待锦书匆匆离开后,叶绾绾才缓步回到小厨房中,刚才平静的眼神此刻却隐隐多了几分严肃。 宫中人的动作,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她必须尽快让自己的小厨房名正言顺地存在下去。 她当即转身对采薇道:“今天便试着做几道拿手的小菜吧,我亲自教你们。” 几名宫女顿时露出期待又兴奋的神色,纷纷围了上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叶绾绾取出准备好的食材。 她指尖灵活地拿起一条新鲜的鱼,小巧锋利的刀刃迅速将鱼身划开几刀,均匀地抹上盐和姜丝,再均匀地撒上一层薄薄的酒,放入蒸锅之中。 随着炉火逐渐升起,厨房里渐渐弥漫出诱人的香味,清新却带着一丝淡雅的鲜甜。 随后,叶绾绾又拿出豆腐,熟练地切成细嫩的小块,放入锅中轻煎,再加上特意调制的豆豉酱和香料,香辣味顿时散发开来。 宫女们从未闻过这样浓烈的香味,纷纷伸长脖子向锅里望去,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期待。 “娘娘,这道菜叫什么?”采薇好奇地问道。 叶绾绾唇边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这是我从前家乡最常吃的‘麻婆豆腐’,虽麻辣,但吃了却十分开胃,日后我会教你们如何做。” 宫女们兴奋地点点头,满眼憧憬。 很快,几道菜便陆续出锅,厨房里飘荡着浓郁诱人的香气,让从未闻过这种味道的宫女们垂涎欲滴。 采薇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激动地道:“娘娘,这豆腐又嫩又滑,香辣过瘾,从未吃过这么特别的菜!” 其他几位宫女也纷纷尝过,赞不绝口,脸上的表情皆是难掩的惊喜与满足。 叶绾绾看到她们满足的模样,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久违的喜悦。 “以后每隔几天,我们便在这里做些新鲜菜式,若味道合适,再送些去静心阁和贤嫔宫里尝尝。”叶绾绾语气轻柔,却透出决心,“不过,这事暂时还需保密,不能被宫里其他人轻易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神色都变得郑重起来。 正当叶绾绾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秋云匆匆跑了进来,低声禀报:“娘娘,静心阁那边传了话过来,端慧太妃已经醒了,太医说情况有所好转,太妃还提起了您,说等身体再好些,想亲自过来尝尝您的手艺。” 叶绾绾眼底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又沉稳地道:“太妃若是喜欢,自然再好不过,待她身子好了些,我一定亲自下厨做几道精致的菜肴送过去。” 采薇和秋云听了,都微笑着点头,气氛变得轻松又温暖。 第10章 第十章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温柔地洒进了叶绾绾的小厨房。屋内暖意融融,蒸锅中氤氲出淡淡的白雾,甜香轻巧地弥漫在空气中。 叶绾绾低头专注地将一屉刚蒸好的甜豆沙包从锅中小心取出,小巧玲珑的包子皮透着诱人的光泽,蓬松柔软,隐隐透出里面殷红的豆沙馅料,香甜气息沁人心脾。 她满意地笑了笑,拿起一只刚刚凉下来的豆沙包,轻轻掰开,红润的豆沙细腻润滑,温热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娘娘,今日的点心香气真好闻。”采薇站在一旁,满眼期待地望着她手中的甜包。 叶绾绾抬头见她眼神馋得发亮,便笑着递了一只给她:“你尝尝看,若好吃,我一会儿再教你们如何制作。” 采薇喜滋滋地接过点心,急忙吹了几口气,轻轻咬下一口。豆沙入口绵密甜润,带着微微的温热,她眼睛瞬间一亮,满脸都是幸福的表情:“娘娘,这点心实在太好吃了,比宫里御膳房做的还要细腻香甜!” 叶绾绾听她这么说,唇角微扬,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和满足:“你们若喜欢,以后我再多做一些,平日闲时拿来吃也是极好的。” 采薇一听,兴奋地连连点头,转身便去帮忙准备晚膳的材料。 正当叶绾绾低头整理着剩余的豆沙包时,一个名叫云锦的小宫女正好端着茶水进来,看见桌上摆着的点心,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这点心能给奴婢尝尝吗?” 叶绾绾见她眼巴巴的模样,心头微软,微笑着点了点头:“尝尝吧,我多做了些。” 云锦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轻轻捏起一个豆沙包,放入口中咬了一小口,顿时眼眸发亮,低声赞叹:“真好吃!奴婢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娘娘的手艺比宫中任何人都厉害!” 叶绾绾笑意更深了些,摆了摆手:“不过是闲来无事做着玩罢了。” 云锦却满脸认真地摇头道:“娘娘谦虚了,奴婢从未尝过这么好吃的豆沙包,若让其他姐妹知道了,定会高兴坏了。” 她一边说着,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娘娘,奴婢能不能拿几个出去,分给院子里的其他姐妹尝尝?” 叶绾绾略一迟疑,还未来得及点头,云锦已兴高采烈地快速拿了几个小点心,小跑着出了厨房:“奴婢就拿几个,不会多拿的!” 看着她欢喜雀跃的背影,叶绾绾只无奈地笑了笑,也没有阻止,只低头继续整理其他食材。 不一会儿,院子里便传来阵阵欢快的低语与惊叹声。 “这是绾嫔娘娘亲手做的?天啊,这滋味也太好了吧!” “比咱们宫里御膳房的师傅还厉害呢,怎么就这么香甜好吃呢?” “云锦,你快去求求娘娘,问问她愿不愿教咱们这些宫女,也能学上这一手。” 叶绾绾听着院子里的声音,不禁轻轻摇头,心底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暖意。这些日子她初到宫中处处小心谨慎,活得压抑又辛苦。今日不过随手做些简单的点心,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悦与满足。 很快,云锦便带着几名小宫女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一个个眼神热切却又带着几分紧张,纷纷对叶绾绾行礼道:“娘娘,奴婢们实在是喜欢您做的点心,想求娘娘教教奴婢们,可否?” 叶绾绾看到她们期盼的模样,眉眼间的笑意温柔了几分,轻声道:“我做这些点心,只是为了解解馋,没想到你们也喜欢。既然你们愿意学,我自然不藏私,等明日得空了,我便亲自教你们做些简单的。” 众人听到这话,顿时欣喜万分,纷纷低头道谢:“娘娘心善,奴婢们谢娘娘了!” 叶绾绾摆摆手,微笑着让她们各自退下,心中却多了一些新的想法:若是能让这些宫女学会做些精致的点心,也算是给她们枯燥的宫廷生活添些乐趣了。 宫女们离去后,叶绾绾独自坐在厨房的小木凳上,捧着温热的茶盏,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安静。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满足感。她本不愿参与宫斗,也无心与权力纠缠,只想在这后宫深处,有个自己的小天地,偶尔吃些称心的饭菜,日子平淡却又安稳。 正当她陷入自己安静的遐想时,厨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秋云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 “娘娘,锦书姑娘又来了。”秋云压低声音道,“她听闻咱们宫里的小厨房做出了一些特别的点心,竟然带着柔贵妃的意思,要让娘娘再做些送过去给贵妃品尝。” 叶绾绾目光微凝,眸底一丝不悦转瞬即逝,随即唇边扬起一抹冷淡的笑意。 “柔贵妃倒是耳朵灵通,”她站起身,整了整衣袖,“既然她想尝尝我的手艺,那我便亲手做些送去,也让她尝尝这滋味。” 秋云闻言微微一怔,迟疑道:“娘娘,这样岂不是正合了她们的意?” 叶绾绾却神色平静地摇摇头:“她既然主动要来吃,那便尝尝好了。不过这份点心,我自然要好好准备,绝不会让她失望的。” 叶绾绾一边说着,眼底掠过一道隐晦的光芒,转身又回到案前,动作娴熟而镇定地取出了更多的食材,神情笃定而沉静,仿佛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已有了更清晰的计划。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厨房,小巧精致的厨台上放满了各式食材,米面香甜的气息渐渐萦绕开来,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暖意。 叶绾绾挽起衣袖,神色温柔,正耐心地给围拢在身旁的小宫女们讲解如何制作简单的点心:“做点心,看似容易,实则讲究分寸。火候要恰到好处,差一点则生,多一分则焦。你们要记住,细节决定味道。” 宫女们纷纷围拢在她身边,好奇又认真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灵巧的手指。 “娘娘,这个叫做什么?”年纪最小的云锦,指着桌上搅拌均匀的面团,眼睛里满是新奇。 “这是用来做红豆酥的面团,面要细腻柔软,这样才能烤出酥松的口感。”叶绾绾轻声解释着,边说边将面团轻巧地擀开,铺上一层细腻的红豆馅,再小心翼翼地卷起,“注意手法要轻柔,否则会破了馅。”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秋云见状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娘娘,为什么奴婢们平时见御膳房师傅做的,总觉得没您这般细致?” 叶绾绾唇边浮起一抹淡然笑意,眼中带着几分回忆:“或许是她们做惯了给人看的东西,反倒忘记了食物最本真的味道。咱们自家吃,就得用心些。” 云锦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眼睛发亮:“奴婢也觉得,娘娘做出来的点心格外香甜,吃着就让人觉得暖暖的,特别安心。” 其余宫女们听了,也纷纷附和,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了许多。 一阵轻快的欢笑声后,叶绾绾将卷好的豆沙卷放入蒸笼,轻轻盖上了竹制的盖子,回头笑道:“趁着这会儿功夫,我再教你们做一道更简单些的蜜汁糕,保管你们很快就能上手。” 几个宫女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迅速围到她身侧。 叶绾绾耐心地指引着她们称量面粉、倒入蜂蜜和糖浆,小厨房内一片欢声笑语,偶尔还有谁不小心弄错步骤,引来一阵阵善意的笑闹声。 一道道香甜的小点心陆续出炉,空气中弥漫起诱人的甜香,仿佛将宫廷里的所有纷争与勾心斗角都隔绝在外。 云锦咬了一口刚出炉的蜜饼,顿时满脸幸福,忍不住赞叹道:“娘娘的点心,实在是人间难寻啊!” 采薇也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眸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艳:“娘娘,不知您从哪学来的手艺,竟如此出色。” 叶绾绾笑而不语,只低头摆弄着刚刚烤好的豆沙卷,指尖沾上些许蜜汁,晶莹剔透,如同盛放的琥珀一般明亮诱人。 正当她们笑语不停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脚步声,叶绾绾转头一看,发现贤嫔江如月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起身相迎:“姐姐怎么来了?” 江如月眉眼温和,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望着厨房内热闹又温馨的一幕,柔声道:“听闻妹妹这边做了新奇的点心,我特意过来瞧瞧,倒是叨扰了妹妹。” 叶绾绾笑着摇了摇头:“姐姐来了正好,今日正巧做了不少点心,若姐姐不嫌弃,不如留下尝尝?” 江如月微微颔首,目光温柔而真挚:“妹妹既有好意,我自然却之不恭。” 叶绾绾见她答应了,立刻吩咐采薇去准备茶具,自己则亲手端出了刚刚做好的各式点心,摆在小厨房旁的矮桌上。 两人轻轻落座,秋云添上热茶,一阵淡淡茶香弥漫开来,令人倍感舒适。 江如月品了一口新茶,再尝了尝蜜制的豆沙卷,眉目间不禁浮现出惊喜之色:“妹妹的手艺竟如此精妙,宫中厨艺出色的也不在少数,却未有妹妹这般特别的味道。” 叶绾绾含笑说道:“姐姐喜欢便好,这些菜式不过是我闲来无事时自己琢磨的,没什么特别之处。” 江如月闻言却摇了摇头,轻叹道:“后宫生活素来寡淡,妹妹却能在这平淡之中,活出几分滋味与生趣,倒让人羡慕。” 叶绾绾眉心微动,轻声道:“宫里规矩森严,妹妹如今不过是自寻些乐趣,日后也不敢张扬,只盼着偶尔能有姐姐这样知心之人,共同品尝一番便足够了。” 江如月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妹妹放心,我素来也无意卷入争斗,日后有妹妹这样有趣的人相伴,倒是解了不少烦闷。” 两人目光交汇,淡淡的暖意缓缓弥散开来,周围的小宫女们也悄然安静下来,仿佛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平静与安然。 正当气氛逐渐融洽,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云脸色略显不安地快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方才有人传话过来,说是柔贵妃那边的锦书又来了,这次她带了贵妃的口信,说让娘娘今晚就准备一桌菜,请贵妃和皇后一同品尝。” 叶绾绾闻言面色顿时一凝,指尖轻轻地攥紧了手中精致的茶杯。 第11章 第十一章 叶绾绾攥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片刻后才慢慢松开,低头淡淡地笑了一下,目光中带着几分无奈。 既然柔贵妃与皇后主动提出要品尝她的手艺,躲是躲不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叶绾绾带着秋云与采薇一众宫女早早地进了小厨房,清新的阳光温柔地洒进屋内,映照着她们忙碌的身影。 叶绾绾穿着朴素的月白色襦裙,袖子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她神情专注地站在灶台前,眼前的食材都是她清晨精心挑选而来:青翠欲滴的鲜嫩豆苗,莹润饱满的鲜香菇,晶莹剔透的新鲜河虾,还有昨日专程从宫外采购进来的紫苏叶和椒盐。 “今日的菜不能太过招摇,皇后娘娘与柔贵妃既然想尝尝我的手艺,那便做些清淡却不失特色的菜肴吧。”她一边细致地清洗豆苗,一边柔声对身边的宫女们说道。 采薇点头应和,声音中带着几分好奇:“娘娘打算做些什么菜?” 叶绾绾指了指桌上的食材:“简单几道便好。清炒豆苗、椒盐河虾,再搭配一道清蒸鲈鱼,最后再做一道我家乡常吃的小菜——糯米藕。” 秋云听闻,眼神微微一亮:“糯米藕?奴婢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菜式。” 叶绾绾微微一笑,目光中透出几分温柔的怀念:“将糯米灌入藕孔,再用桂花蜜蒸煮,口感香甜软糯,既可当菜也可做点心,宫中应该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几名宫女听了,都忍不住露出好奇和期待的神情。 叶绾绾吩咐完毕,便开始细心地操作起来。她动作娴熟而流畅,指尖轻柔地挑出最嫩的河虾,将其均匀地裹上薄薄一层淀粉,再撒上少许椒盐备用。随后,她又将藕节切去两端,小心地将晶莹剔透的糯米粒一点点塞进藕孔之中,动作轻巧而耐心。 采薇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感叹道:“娘娘做菜如此细致用心,难怪味道总是那么特别。” 叶绾绾抬眸一笑,淡淡道:“食物是入口的东西,心意与细节最是重要。若草草了事,再好的食材也是暴殄天物。” 说着,她将灌好糯米的藕节放入盘中,又小心翼翼地淋上金黄色的桂花蜜汁,再轻轻放进蒸笼。 厨房内很快弥漫起清甜幽雅的香气,令人心神放松。 忙碌中,她抬头见采薇拿着调料碗神情犹疑,便柔声问道:“怎么了?” 采薇小声道:“娘娘,奴婢担心菜式若太新奇,万一皇后和贵妃娘娘不喜,会不会引来麻烦?” 叶绾绾摇头轻笑,神色平静:“她们既然主动提出要尝尝我的菜肴,想必也不会无缘无故挑刺。更何况,我本意并非出风头,只想让她们尝尝新鲜,大家吃得开心便是了。” 宫女们听了,都微微点头,气氛再次轻松下来。 日头渐渐高起,厨房内的香气也越发浓郁。椒盐虾炸得酥脆金黄,轻咬一口便满口鲜香;清炒豆苗嫩绿诱人,入口清爽回甘;糯米藕更是软糯香甜,桂花的甜香沁人心脾。 采薇忍不住称赞:“娘娘今日做的每道菜都如此特别,想必皇后和贵妃一定会喜欢的。” 叶绾绾淡淡一笑,语气柔和而从容:“若她们满意,自然最好;若不喜欢,我也只是尽了本分而已。重要的是,咱们今日这厨房忙碌一场,你们都尝了这些菜,都高兴了吧?” 众宫女闻言,都露出开心满足的笑容,纷纷点头称是。 厨房内忙碌告一段落,叶绾绾吩咐众人仔细将菜肴装盘摆好,准备晚上送去柔贵妃的宫里。 正当她准备稍作休息时,秋云忽然神色紧张地走了进来,声音低而急促:“娘娘,方才锦书姑娘又来了,这次不知怎的,竟带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流霜姑姑一道过来,说是想要提前看看咱们厨房做的菜。” 叶绾绾眉头微微皱起,片刻后才又舒展开来,神色平静:“她们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吧,看看也无妨。” 不多时,锦书与流霜姑姑一同走进厨房,锦书脸上带着明显的骄矜与挑剔之色,目光四下打量着厨房,语带讽刺:“绾嫔娘娘真是好雅兴,竟在宫里弄出个小厨房,倒是难得。” 叶绾绾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笑:“不过是闲来无事,消遣一番罢了。” 流霜姑姑却微笑着走上前,和颜悦色地说道:“皇后娘娘听闻绾嫔手艺独特,心中好奇,特意让我提前来瞧瞧。瞧这菜式倒真是精致得很,皇后娘娘想必会满意。” 锦书见流霜姑姑如此说,脸上的神色顿时有些挂不住,轻哼一声:“做得精致是一回事,好不好吃又是另一回事。” 流霜姑姑微微一笑,回头又向叶绾绾温和地说道:“既如此,便请绾嫔娘娘好生准备,皇后与柔贵妃娘娘今晚都会过来品尝,娘娘莫要辜负她们一番期待才是。” 叶绾绾点头淡淡应了下来,目送二人离去后,她的神情才稍稍放松下来。 采薇小声问道:“娘娘,皇后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绾绾抬眸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轻声道:“不管皇后是什么意思,今晚我们只管做好这顿饭便是了。至于其他,随它去吧。” 她的声音平静淡然,厨房内的气氛也随之安定下来。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今晚这顿看似普通的宴席,或许并不会如表面般简单。 傍晚的余晖如轻纱般柔和,落在长乐宫的小院中,轻风拂过,院中的玉兰树摇曳出浅浅的香气。 叶绾绾将最后一盘精心准备的点心端上了小桌,精巧的小碟中盛着色泽诱人的桂花藕糕、酥软的糖醋小排,还有几碟晶莹的小点心。桌上铺着一层淡青色的绸缎桌布,桌边插着几枝新折的海棠花枝,显得别致又雅致。 皇后沈清梧率先进了长乐宫的庭院,身后一众宫女跟随,缓步而来的还有柔贵妃萧明玉,步履间金铃步摇摇晃晃,发出细碎悦耳的铃声。 “绾嫔妹妹今日倒真是别出心裁呢,”柔贵妃扬起唇角,瞧着桌上的布置,眼中闪过一丝挑剔,“倒是比宫里平日的宴席,多了几分新鲜趣味。” 叶绾绾淡然微笑,缓缓起身迎接:“两位娘娘肯赏脸过来品尝,是妹妹的福气。这些不过都是家乡的小点心,口味也不知合不合娘娘们的意。” 皇后沈清梧倒并未多说什么,目光只是淡淡扫过桌上的菜肴,露出些许好奇之色:“这些点心做得倒是别致,绾嫔妹妹亲手所制?” 叶绾绾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谦和:“正是妹妹亲手做的,不敢说精致,只愿姐姐们吃着觉得新鲜便好。” 几人入座,宫女们恭敬地奉上茶水。叶绾绾神色从容,亲自斟茶,又将面前的桂花藕糕推到皇后与柔贵妃面前:“娘娘们尝尝,这道藕糕虽简单,却能清热润肺,口感也绵密清甜,最适合春夏交替之际。” 沈皇后目光微动,轻轻尝了一口,眼神里顿时浮现几分意外:“确实入口清甜,滋味柔和清新,又带着一股藕特有的清香,倒与宫中常吃的点心有所不同。” 柔贵妃稍一迟疑,见皇后已经品尝,也轻轻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眉间立刻露出惊艳神色,虽极力克制,却仍忍不住赞了一句:“这滋味倒是不错,清新爽口,本宫在宫中多年,还真未尝过此等点心。” 叶绾绾听她二人如此评价,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真切了些:“娘娘们喜欢就好。” 气氛逐渐轻松起来,皇后慢慢放下了防备,主动开口问道:“妹妹倒是有趣,如何想到在宫中置办这小厨房,研究这些菜色的?” 叶绾绾轻轻一笑,眼底带着真切的怀念:“年幼时便喜爱做些菜肴,尤其是在心烦意乱之时,做些食物,心中也总能平静许多。如今入了宫,日子闲来无事,便又想起了以前的习惯,做些小菜,打发寂寞罢了。” 沈皇后微微点头,眸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与理解:“倒也不失为一个排遣时光的好法子。” 柔贵妃却目光微闪,唇角微微上扬:“绾嫔妹妹这法子倒是新鲜,只是不知妹妹日后可否将这些做法,也教教宫里的厨娘们?若日日能吃到这样的点心,想来宫中姐妹也会多了些乐趣。” 叶绾绾并未急着答应,只低眉浅笑道:“若贵妃娘娘喜欢,绾绾随时愿意将做法奉上。” 柔贵妃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却也不再追问,只专注于品尝桌上的点心,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接下来的交谈便轻松了不少,三人说起宫中最近新流行的服饰、时下流行的琴曲,话题逐渐轻松活跃起来,桌旁时不时传来一阵悦耳的轻笑声。 期间,叶绾绾也不时听皇后与柔贵妃闲聊,她们谈到一些平日喜爱的衣料、首饰款式,以及宫中最近流行的曲子,叶绾绾偶尔轻声附和几句,并适时提出自己的看法,言谈举止大方又自然,渐渐地也将气氛推至融洽自然。 待茶过三巡后,柔贵妃忽然叹息道:“平日里这宫里生活单调乏味,难得今日吃得如此舒心,本宫倒是真该好好谢谢妹妹了。” 皇后沈清梧也轻轻一笑,目光柔和了几分:“的确如此,绾嫔妹妹倒是给宫中带来了一阵新风。” 叶绾绾连忙谦逊地摆摆手,眼底真诚而坦然:“娘娘们喜欢,妹妹便高兴了,若日后得空,娘娘们再过来尝尝鲜,妹妹愿意随时奉陪。” 皇后慢慢放下茶盏,侧头看了看窗外,微笑着开口:“时辰不早了,本宫该回去了。绾嫔妹妹今日招待得很好,本宫很久没在宫中吃到这么有趣又精致的小菜了。” 叶绾绾赶忙起身,轻声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妹妹手艺粗浅,只怕怠慢了娘娘。” 皇后淡然摇头,目光柔和:“妹妹谦虚了,这些点心虽然简单,却处处用心,宫中能如此用心过日子的人不多,妹妹倒是难得。” 柔贵妃见皇后起身,也随之站了起来,唇角轻扬着浅浅笑意:“皇后娘娘说的是,今日妹妹的确别出心裁。本宫也算是开了眼界,只可惜妹妹出身不高,否则这般才情与心思,倒真是难得一见呢。” 皇后闻言微微皱眉,瞥了柔贵妃一眼,却未多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叶绾绾的手背,声音温和道:“绾嫔不必在意旁人说些什么,你的手艺很好,日后若有闲暇,本宫倒真愿意再来坐坐。” 叶绾绾垂眸一笑,低声道:“皇后娘娘愿意来,妹妹自然随时恭候。” 送走二人后,皇后回到凤仪宫,方才在叶绾绾处的情景却仍萦绕在她脑海里,她不禁对身旁的流霜姑姑说道:“绾嫔倒真是个有趣的人,宫里难得有这样安静又不争的性子,往后倒是能多照拂些。” 流霜姑姑轻轻点头,附和道:“娘娘说的是,绾嫔娘娘虽出身普通,但待人做事自有分寸,奴婢也觉得她与宫中旁人不同,倒是难得有几分真性情。” 另一边,柔贵妃回到自己的宫中,却面色冷淡,端起侍女送来的茶盏只轻抿一口便放下,唇边泛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小家小户的,竟然如此作态,也不知道是真心安分,还是另有所图。” 锦书忙低声道:“娘娘不必担忧,不过是个低位嫔妃,耍些小心思罢了,难道还能翻起什么风浪不成?” 柔贵妃眯起眼睛,冷冷一笑:“本宫就是看不惯这种假装清高、不争不抢的模样,既然她今日敢让皇后娘娘看中,本宫倒要瞧瞧,她能安分到几时。” 第12章 第十二章 清晨的阳光穿过小厨房的木窗,落在叶绾绾的发梢,勾勒出一层温柔的光晕。 叶绾绾随手翻开自己的食谱本,轻轻放在桌上,柔声道:“这几日我们做了不少新鲜的小食,今日不如再挑几个新菜式试一试,也给你们解解馋。” 采薇凑过头来,好奇地盯着食谱上的细致小字,神色期待:“娘娘,上回您提过的那个家乡的‘莲藕排骨汤’,奴婢一直惦记着,今天不如就试试这个吧?” 叶绾绾浅浅一笑,指尖点了点纸页:“这个好办,前两日我特意托人备下了新鲜的藕节,正好今日可以熬汤。” “娘娘家乡的菜式,似乎每一道都有讲究,”云锦也睁大眼睛望着叶绾绾,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兴趣,“这个莲藕排骨汤,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吗?” 叶绾绾闻言,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怀念:“小时候每逢入秋,我家乡的人总要做些莲藕汤,说是能补肺润燥。每家每户都会熬一大锅,邻里之间互相赠送,关系也因此亲密许多。” 宫女们听了,都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采薇感慨道:“娘娘家乡的人情味真是浓厚呢,宫里却很难得见到这样的情景。” 叶绾绾微微颔首,语气温柔:“宫中虽规矩多了些,但咱们自个儿也能像家人一样过日子,闲了煮些好吃的,岂不也是乐趣?” “娘娘说得是。”秋云点了点头,又指着食谱本上另一个菜式,问道,“这道‘椒麻鸡’看起来也十分诱人,娘娘,不如也做一份?” 叶绾绾含笑答应了,随即耐心解释起来:“椒麻鸡,关键在于椒香和麻辣要恰到好处,佐料不能多也不能少。鸡肉需先用盐与料酒腌制,入味之后再以花椒油烹制,才会鲜嫩入味。” 她的话语轻柔平缓,细致地讲解着烹饪的每一道步骤,身边的宫女们个个认真听着,不时轻声提问。 采薇好奇道:“娘娘,奴婢记得花椒十分麻辣,这宫中妃子们能吃得惯吗?” 叶绾绾轻轻一笑,眸色温润:“这个椒麻鸡虽口味偏重,但做的时候稍微减些花椒的量,麻香适中,自然就不会太刺激口舌。你们放心,口味这件事,虽因人而异,但最重要的还是适度平衡。” 秋云点头,忍不住又问道:“娘娘,宫中现有的食材有时候与您家乡的不同,咱们是不是还要做些调整?” 叶绾绾目光赞许地看着她:“没错,咱们做菜,关键就在随机应变。比如家乡的椒麻鸡是用土鸡,但宫中现有的多是乌鸡,肉质不同,烹制时间便要调整些才更好吃。” 众人频频点头,神情越发认真。 叶绾绾随即抬起头,又笑着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 云锦小声开口道:“娘娘,上次您做的豆沙糕奴婢还惦记着,只是上回吃得太少,今日不知能不能再做些?” 叶绾绾轻笑着答应:“自然能做,豆沙糕的做法也简单,今日你们谁若是有兴趣,我便再亲自教你们。” 云锦立刻开心地答应下来,脸上笑意盈盈。 采薇却想了想,又有些犹豫道:“娘娘,您教我们的这些做法,都极为精妙……但若被御膳房的人知道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叶绾绾微微摇头,神情轻松:“我教你们这些,并非为了与人争长短,不过是自家闲来消遣。咱们低调些,不声张,自然也就不会有麻烦了。” 众人纷纷点头,神情都轻松了许多。 气氛和缓下来后,叶绾绾一边翻着食谱,一边温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今日便先做这些,若都做得好了,晚上再送些去给贤嫔娘娘,顺便再多做些豆沙糕,赏你们几个自己吃。” 宫女们顿时高兴起来,纷纷忙活着准备食材,整个小厨房内重新充满了欢快的笑语与轻快的脚步声。 正当众人忙碌时,秋云却忽然神情复杂地走了进来,凑近叶绾绾耳边低声道:“娘娘,刚才外头来人传话,说是柔贵妃忽然又对您感了兴趣,今日要亲自到咱们这儿,点名尝尝您家乡的特色菜,说是前日吃过之后,念念不忘。” 叶绾绾闻言微怔,眸底划过一丝淡淡的警觉,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既然想来,那咱们自然好生招待。只是……” 她语气略有迟疑,眸中浮起淡淡的疑虑:“柔贵妃此番主动提出要来,恐怕并非只是为了吃些新鲜菜肴。” 秋云也轻声道:“奴婢也觉得不太对劲,前日贵妃娘娘言语之中分明带刺,今日却主动要来品尝娘娘的手艺,只怕另有深意。” 叶绾绾沉默片刻,眼底微微凝重了些,但很快便释然地摇摇头,轻声叹道:“罢了,既然她要来,那便好好做一顿饭招待便是。其他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 她抬头望着窗外清澈的天空,目光中渐渐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与淡然。 不过一顿饭菜,何必想太多?她在宫中本就只想过好自己这方小天地,与人为善便是,不主动招惹麻烦,但麻烦若真来了,她也绝不会惊慌失措。 想清楚了这一点,叶绾绾心情也舒畅了许多,重新笑着对采薇和云锦说道:“好了,咱们继续忙吧,今日可不能马虎了。” 宫女们纷纷应了下来,小厨房内重新热闹起来,仿佛先前那一点小小的不安,也渐渐随阳光消散了。 正午时分,厨房中早已热闹起来。 灶台前摆放着新鲜的五花肉,细嫩如脂,叶绾绾将其切成整齐大小的方块,双手沾上了些许油脂,却不见丝毫嫌弃,目光专注又温柔。 “做红烧肉,肉块的大小要一致,这样才能均匀入味,”她轻声解释着,抬头微笑,“太小容易烧干,太大又难以入味,切成这样一寸大小的方块,刚刚好。” 采薇拿着洗好的姜片凑近来,小声问道:“娘娘,那调料该如何放才最为合适呢?” 叶绾绾耐心地回答:“调料的顺序很重要,先将肉块焯水去腥,再用糖和酒轻炒上色,之后加入姜、八角与桂皮。火候要刚刚好,太旺容易焦,太弱又无法逼出香气。” 她话音未落,便轻巧地将焯过水的肉块倒入了锅中,糖色与肉块轻轻碰撞,顿时发出诱人的滋啦声。浓郁而焦甜的香气迅速在小厨房里扩散开来,宫女们纷纷睁大眼睛,好奇地探头观看。 “娘娘这做法,跟宫里师傅的不太一样呢!”云锦惊叹道。 叶绾绾含笑点头:“我家乡的做法讲究口感,肉要烧至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所以火候与香料都要精心把握。你们瞧,这一步很关键。” 说着,她微微侧身,小心地向锅内倒入一勺米酒,酒香顿时伴着油脂的滋滋声蔓延开来,瞬间便令人食欲大增。 另一边,秋云正拿着刚洗净的鲜鱼走过来,轻声问道:“娘娘,这条鱼怎么做才最好吃?” 叶绾绾放下手中的木勺,转身温柔地接过那条新鲜的鲈鱼,目光细致地查看鱼身:“这条鱼够鲜嫩,最适合清蒸,关键在于蒸的火候。” 她示意宫女们围拢一些,缓缓解释道:“蒸鱼要把握住‘七分熟’的精髓,入锅后的蒸制时间不可太长。一般三刻钟即可,关火后再虚蒸一会儿,肉质便会鲜嫩而不腥。” 秋云听得格外认真,连连点头,神色中充满了好奇和敬佩。 锅中渐渐飘散出浓郁而醉人的肉香,另一边蒸锅内的鱼香也渐渐弥漫,小厨房的气氛轻松而愉悦,丝毫没有宫廷中的沉闷压抑之感。 待到饭菜全部烹制完成,叶绾绾亲自将每道菜摆放整齐,招手笑道:“好了,都过来尝尝吧,看看味道如何,若哪里不妥,我们下次再细细调整。” 众宫女闻言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鲜嫩的肉块入口。 “天啊,这肉真是入口即化,一点也不腻!”云锦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喜与满足。 秋云则轻尝了一口清蒸鲈鱼,眼底闪过惊艳:“娘娘,这条鱼做得也实在好吃,鲜嫩滑口,完全没有半点腥味。” 叶绾绾眉眼温柔地笑着,轻声问:“你们觉得味道如何?还合口味吗?” “岂止合口味,简直让人舌头都舍不得吞下去呢!”采薇捂着嘴笑道,“娘娘教的这些小窍门,奴婢们今天都记住了,以后定要勤加练习。” “记住便好,”叶绾绾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柔声道,“其实做菜最重要的并非技巧,而是心意。只有用心做出来的食物,才会真正暖人心胃。” 宫女们纷纷点头,厨房里一片和谐欢笑声,仿佛宫廷中繁杂的规矩与争斗全都被隔离在外。她们品尝着自己参与制作的菜肴,心里洋溢着满足与喜悦。 吃完之后,众人齐齐动手收拾厨房。叶绾绾亲自收起调料瓶罐,秋云和采薇则将锅碗仔细洗刷干净,厨房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整洁与秩序。 正当她们将厨房收拾干净,准备稍事休息时,外面忽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随即是小宫女匆忙入内的声音。 “娘娘,”那宫女急急地低声禀报道,“柔贵妃的人来了,说是贵妃娘娘今日又不想来了,听说娘娘今日做了红烧肉便想要尝尝,说若娘娘方便,便送些过去。” 叶绾绾神色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道:“既然贵妃娘娘想尝,那便再多做一份送过去就是。” 小宫女得令匆匆离去,采薇却不禁低声抱怨:“贵妃娘娘这些日子真是奇怪,前两日还对娘娘冷言冷语,如今又总是来要吃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叶绾绾微微一笑,语气平静:“不必多想,她想吃便给她做,咱们只做吃食,不掺和其他便是。” 宫女们齐齐点头,脸上又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叶绾绾望向窗外的天色,微微吐出一口气,眸底浮现出一丝隐晦的警惕与冷静。 柔贵妃接连的举动背后,恐怕并非只是一时的兴起。这后宫之中,她虽只想安静地过着吃好喝好的小日子,可终究还是要多几分防备才行。 思绪略微沉凝片刻,她便又转过身,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温柔与淡定,笑着吩咐道:“秋云,你去再挑些新鲜的肉块来,今日的红烧肉要再仔细些,毕竟是给贵妃娘娘品尝,不能让她挑出半点毛病。” “是,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准备。”秋云应声而去。 叶绾绾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重新舒缓下来。罢了,不论柔贵妃究竟有何用意,她只管把菜做好,至于其他,她相信美食总不会骗人。 第13章 第十三章 清晨的空气还带着薄薄的凉意,小厨房里却早已烟火氤氲,隐隐传出诱人的饭菜香味。叶绾绾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襦裙,动作娴熟地翻动着锅铲,热腾腾的锅里,炒好的鸡丝嫩白鲜滑,伴着一丝丝清新的香气。 “娘娘,您这个鸡丝羹实在太香了,才一大早便勾得奴婢们肚子咕咕响。”秋云掩嘴笑着说道,眼神一片明亮。 叶绾绾微微一笑,手腕轻巧一翻,将鸡丝羹盛入小巧的青瓷碗中:“先盛一碗尝尝吧,忙了一早上,你们也该吃点东西了。” 正当宫女们围着桌子品尝早餐时,门口却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两道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叶绾绾微微抬头,神色略有疑惑,便轻声问道:“外头是谁?” 门帘一动,一个圆脸的小宫女探头进来,有些局促地笑着道:“娘娘,芳仪和柳宝林娘娘路过,闻到香气,就停在外头看了一会儿。” 叶绾绾微微愣了下,随即温和笑道:“既然来了,便请她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身着淡黄色裙裳的芳仪和一旁穿着淡粉色襦裙的柳宝林便缓步走了进来,二人神色带着几分拘谨与好奇,目光却始终忍不住往桌上的食物瞟。 “绾嫔妹妹倒真是藏得深,这小厨房虽简单,却香气诱人,我们远远闻着便忍不住想过来看个究竟。”芳仪掩唇笑道,神态中带着几分亲切和温和。 柳宝林怯生生地点头附和:“是呀,奴家在御花园散步时,都能闻到这边的饭香,忍不住想来看看。” 叶绾绾笑意盈盈地起身招呼:“两位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坐下一起尝尝吧,只是些家常小菜,倒也不必拘谨。” 芳仪欣然应允,拉着柳宝林一道坐了下来。 叶绾绾将新做好的鸡丝羹盛了一碗递过去,笑容温柔:“天气渐凉,早晨喝些热乎的东西对身体有益,两位姐姐尝尝看。” 芳仪轻轻接过碗匙,浅浅抿了一口,眼底顿时浮现惊喜之色:“这羹味道鲜美极了,妹妹手艺倒真是叫人惊艳。” 柳宝林也轻轻品了一口,脸色微微泛红,小声道:“娘娘做的饭菜,总能让人心里暖和起来,像是在家里一样……” 叶绾绾温柔地望着她们,心底柔软几分:“我也只是想在这后宫中寻些乐趣,吃食本就是让人心情愉悦的事,若姐姐们喜欢,以后便常来坐坐。” 芳仪放下羹匙,唇角轻扬,眼神中多了几分暖意:“绾嫔妹妹说的是,咱们身在宫中,难得还能有一处地方,品尝到如此简单又令人安心的味道,倒是难能可贵了。” 几人轻声交谈着,气氛逐渐融洽而轻松,叶绾绾偶尔会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趣事,逗得芳仪和柳宝林忍俊不禁,宫女们也掩嘴偷笑起来,整个小厨房充满了轻松愉悦的气息。 等芳仪和柳宝林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秋云才有些担忧地说道:“娘娘,如今宫里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咱们的小厨房,会不会引来麻烦?” 叶绾绾慢慢收起了笑意,抬眼望向窗外,淡淡道:“这倒是难免的,后宫的事总难料。只是既然我已经做了,便只管坦坦荡荡下去吧。只要咱们不过于招摇,不参与什么纷争,想来也不会有人故意来为难。” 采薇微微皱眉道:“可是昨日锦书姑娘那边似乎已经盯上咱们了,若是柔贵妃娘娘再刻意为难,奴婢们担心……” 叶绾绾轻轻摇头,柔声安慰道:“你们也不必担心,我这小厨房本也只是为了解闷,若谁想吃,我便大方地送去;若有人挑剔,我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只要咱们问心无愧,旁人如何说,都与我们无关。” 她的话音清淡从容,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宫女们闻言纷纷点头,神色间重新舒缓下来。 叶绾绾继续温和说道:“不过日后你们也得记住,厨房外头人来人往,不可随意透露我们宫里的事情,明白吗?” 众宫女齐齐点头应是,神色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叶绾绾见状满意地点头,转身继续整理案台上的器具与食材。目光从温热的灶火上掠过,她轻轻叹了一声,神色温柔而坚定。 后宫之地,人心叵测,她既然无心与人争斗,只想安静过日子,那么自然便要将这份简单的快乐守护好。 秋云见叶绾绾站在那里沉思,不禁轻声道:“娘娘,不论别人怎么想,奴婢们总是喜欢跟着您的。您放心,不论如何,奴婢们都会守护好咱们的小厨房。” 叶绾绾回头望了她们一眼,唇边缓缓露出温柔的笑容,眼底带着一丝柔和的暖意:“如此,便足够了。”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落在她们的身上,整个小厨房如同一片安宁的小天地,将外头的风浪与纷争都隔绝开来,叶绾绾只觉心底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满足。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小厨房里,叶绾绾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神情平静而专注。小巧的陶碗里装着新发酵好的面团,松软得像云朵般蓬松轻盈。 身后的门帘轻轻挑起,芳仪与柳宝林缓缓步入,眼底都带着好奇与期盼。 “绾嫔妹妹竟还真亲自下厨?”芳仪轻笑着开口,目光环顾小厨房,带着几分惊叹,“宫中很少见到这般温馨的厨房呢。” 叶绾绾微笑着招呼二人坐下,轻声道:“不过是闲来无事做些吃食,两位姐姐既来了,不如就在这里坐坐,稍后尝尝我做的小点心。” 柳宝林兴奋地点了点头:“妹妹今日要做什么新鲜点心吗?” 叶绾绾手上动作轻巧地揉着面团,浅浅笑道:“香煎饼和果酱面包,做法简单又好吃,我家乡的人最爱做这个。” 芳仪听着面露好奇:“面包?这个名字倒真是稀奇,妹妹能不能教我们做一做?” 叶绾绾点头微笑,语气温和耐心:“当然可以,其实做法十分简单,只需把发好的面团擀开成薄片,再抹上一层果酱,卷起后稍微煎一下,香气便格外诱人。” 她边说着,边将一团柔软的面团轻轻擀开,动作轻巧而流畅,厨房内很快便飘出淡淡的麦香味。 柳宝林见她如此熟练,不禁感慨:“妹妹的手真巧,若是我来做,恐怕早已弄得一团糟。” 芳仪轻笑一声,摇头道:“妹妹做事向来细致,连小小的吃食都如此用心,难怪柔贵妃也会另眼相待了。” 叶绾绾闻言微微一顿,随即又淡淡地一笑,语气平静:“姐姐说笑了,妹妹只是想安安心心过些小日子罢了。” 芳仪看着叶绾绾专注揉面的神情,轻叹一声:“妹妹能在这宫里守住一方小小的天地,实在是难得。” 叶绾绾未多言语,只淡然一笑,低头继续将面团均匀地擀开。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微微泛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一旁的柳宝林好奇地探头:“妹妹,这果酱是怎么做的?闻起来又甜又香,和平时吃的蜜饯不同。” 叶绾绾停下动作,轻轻地将一小碟樱桃果酱推到柳宝林面前,耐心道:“这个是用新鲜的樱桃加糖熬煮的,火候掌握得好,吃起来便十分清甜爽口。” 柳宝林用勺子蘸了些许放入口中,顿时眼睛一亮:“真好吃!妹妹能教教我怎么做吗?” 叶绾绾笑着答应下来,缓缓讲起果酱的熬制方法,语气温柔又细致:“其实只需新鲜果子和糖,熬煮时要小火,慢慢熬至果子化开,果酱浓稠而不焦糊便成了。” 芳仪在一旁听得也十分入神,神情认真:“原来如此,回去后我倒真想自己试一试。” 叶绾绾笑容轻柔,温声道:“姐姐若感兴趣,我这里还有些果酱,你们一会儿离开时便带些回去。” 芳仪与柳宝林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连连点头道谢。 小厨房里一时气氛和睦轻松,叶绾绾将做好的香煎饼和果酱面包分别装盘端到桌前,轻轻放下后说道:“姐姐们快尝尝吧,趁着温热时口感最好。” 芳仪拿起一块果酱面包轻咬一口,柔软的面包与香甜的果酱在口中融合,唇边顿时绽开满足的笑意:“真好吃,妹妹果然是有巧手的。” 柳宝林也笑着点头:“吃着妹妹做的点心,心情都会变好了。” 叶绾绾见她们满意,心底也泛起几分轻快愉悦,只淡淡说道:“喜欢便好,日后若闲了,随时过来坐坐,我这厨房的大门,向来为两位姐姐敞开。” 芳仪目光温和地望着她,语带关切地叮嘱:“妹妹心思通透,我们自然都喜欢,只是如今妹妹这小厨房名气渐渐大了,日后怕是难免惹人眼红,妹妹还是小心些为好。” 叶绾绾听罢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眼底多了一丝郑重与认真:“姐姐提醒得对,我自当谨慎些。” 送走二人后,小厨房内又安静下来。叶绾绾慢慢收拾桌上的碗碟,脑海里浮现起芳仪的话,心中不禁微微生出几分警觉。她的初衷本是过简单平静的日子,可在这后宫里,事情总不会那么简单。 正当她暗自思量时,秋云急匆匆地掀开门帘走进来,小声道:“娘娘,奴婢刚才看到,柔贵妃宫中的锦书姑娘,又在咱们门外偷偷张望了好半天,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叶绾绾闻言眉头微微皱起,眼底冷静下来。她沉默片刻,声音轻缓却带着坚定:“看来,我们往后还是得更加谨慎才行。” 说罢,她缓缓地将面前的碟子摆正,心中却渐渐清晰:宫中虽复杂,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小厨房沦为纷争的中心。 第14章 第十四章 晨光柔和地穿过纱窗,洒落在叶绾绾的小厨房里,满桌的纸页上写满了细密而工整的小字,记录着她这些日子以来对各色美食的改进和心得。 她眉心微皱,纤细的手指轻轻滑过纸页,目光专注而认真,耳边是窗外清晨鸟儿轻柔的啼鸣,令她的心情更加平静下来。 “南方的口味偏甜,但北方的菜又偏咸一些,若要将二者结合,便要在甜咸之间把握好分寸,”叶绾绾低声自语着,思绪清晰而灵动,“若做一道咸甜适中的菜肴,兴许便能让大家都接受了。” 一旁正在整理食材的秋云抬头好奇地问道:“娘娘,您是想要做些新的吃食么?” 叶绾绾微微点头,笑意盈盈地望向她:“没错,这宫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偏爱,我想尝试一下把咱们南方的甜味和北方的咸鲜结合起来,做一道适合所有人口味的菜。” 采薇在旁也抬起头,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娘娘,这主意好,可具体要怎么做呢?” 叶绾绾沉思片刻,缓缓道:“今日我们便先试一道‘蜜汁叉烧肉’吧。这道菜表皮微甜,内里却是咸香,若调配得当,想必众人都会喜欢。” “奴婢们需要准备些什么?”秋云立刻兴奋地问。 叶绾绾微笑着指示:“去挑一块肥瘦相间的好肉,再备些蜂蜜、酱油、八角和桂皮来。” 秋云与采薇立刻忙碌起来,小厨房里渐渐弥漫着新鲜食材的香气。叶绾绾亲自拿起瓷瓶调制蜜汁,耐心地指导:“调制蜜汁时,蜂蜜与酱油要仔细比例,少了不够香甜,多了又会盖过肉的鲜味。” 宫女们围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时而低声提问,叶绾绾也一一耐心解答。气氛轻松自然,完全没有宫中通常的严肃与拘谨。 当调味完成后,叶绾绾将肉块小心地放入腌制,转头轻声道:“这些食材腌制半日即可入味,下午再烤制,到时候你们都尝尝味道,给我一些建议。” 采薇满眼期待地点点头,轻声道:“娘娘做的吃食,奴婢们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宫里其他妃嫔若尝到了,会不会……” 叶绾绾轻笑一声,抬眸望向采薇:“你担心她们会因此注意到咱们这里?” 采薇轻轻点头,眼中带着担忧。 叶绾绾淡然笑了笑,目光中带着几分淡泊与从容:“我做这些吃食,不过是给咱们自己解闷,享受口腹之欲罢了。若其他妃嫔想吃,我也不介意与她们分享,只是这后宫的人心难测,咱们保持些距离便是。” 宫女们纷纷轻轻点头,神情变得轻松许多。 叶绾绾垂下眼帘,继续专注地摆弄眼前的食材,声音平静:“在这宫里,我不图什么权势地位,只想每日有口好饭吃,过得舒心一些。只要能守着咱们的小天地,不去招惹是非,这样便足够了。” 说罢,她轻轻掀起盖子,查看肉块的腌制情况,微微皱眉思索着:“腌制时间若太短,肉不够入味;太长又会发咸,真是要好好把握呢。” 她轻柔的叹息飘在空气里,眼底却闪着一丝期待的光亮。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厨房里开始飘散出淡淡的甜香与肉的醇厚香气,整个宫殿的小院都仿佛被这一丝香甜的味道所笼罩,宁静又惬意。 正当叶绾绾准备将肉块放入烤炉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随后便是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伴随着细细的私语。 叶绾绾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蹙眉,轻声问道:“是谁在外头?” 门外一阵寂静,片刻后,一个小宫女怯怯地走进来,小声道:“回禀娘娘,是柳宝林,她方才与一位新晋的美人一起路过,似乎是被这香味吸引了过来,想问问娘娘是否方便见一见。” 叶绾绾略微犹豫了片刻,随即又轻轻舒展眉头,淡然笑道:“既然她们来了,便请进来吧,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话音刚落,柳宝林与一名身着淡紫色裙裳的年轻女子便轻盈地走进厨房。 “绾嫔妹妹莫怪,我们只是闻到香味,实在忍不住过来打扰了,”柳宝林怯怯地笑着,眼神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叶绾绾柔和地一笑,声音温婉而亲切:“姐姐们愿意来坐坐,自然是妹妹的福气。这烤肉刚好快好了,不如就留下尝尝吧?” 柳宝林和那位美人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纷纷点头答应下来,厨房里的气氛再度轻松起来。 叶绾绾重新回到灶台前,面上带着淡淡的温和。 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洒落下来,厨房中飘着淡淡的肉香,温暖而怡人。 叶绾绾正在将烤制好的蜜汁叉烧肉切片装盘,琥珀色的蜜汁在刀锋滑落,浸透了肉片,令香气更加馥郁迷人。 她侧头望向柳宝林与那位新来的美人,柔声笑道:“这道菜最妙的地方,便在于甜咸的平衡,南方人吃着不会嫌咸,北方人也不会觉得甜腻,不知合不合二位姐姐的口味?” 柳宝林身着淡粉色宫装,圆润的脸庞上略施粉黛,手中始终攥着她那只小巧的布老虎,神情带着些微怯懦。闻言,她轻轻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入口,顿时眼底亮了起来:“果然又甜又香,比平时吃的那些东西好吃太多了。” 她说着,不自觉地又夹了一片,脸上浮现出天真而满足的笑意。 一旁的美人名唤许婉容,刚入宫不久,平素极少出门,今日也是被柳宝林怂恿着才一同前来。她轻尝一口,面容羞涩中透着些惊喜,柔声道:“妹妹的厨艺真是巧极了,竟能把南北风味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我家乡在江南,平时吃惯了甜食,这个吃起来倒是觉得格外亲切呢。” 叶绾绾唇边漾出浅浅笑意,正要答话,厨房外忽然传来采薇的轻声禀报:“娘娘,江如月娘娘到了。” 话音刚落,一道纤细温婉的身影缓缓步入门来。江如月穿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绣兰裙裳,墨发轻挽,步履沉静优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绾绾妹妹,我刚走近你这厨房门口,便被香气引进来了。”江如月嗓音轻柔,带着几分亲昵。 叶绾绾立刻起身相迎,笑着引她坐下:“如月姐姐来得刚巧,正好尝尝我新做的蜜汁叉烧肉。” 江如月坐下来后,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眼中渐渐泛起惊喜之色:“果然又是妹妹的巧手之作,每次都让人期待不已。” 她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入口之后微微眯起眼睛,回味片刻才赞叹道:“入口既有咸鲜的滋味,又带着丝丝甘甜,不失肉本身的鲜美,确实难得。妹妹又是如何想到将南北口味这般融合的?” 叶绾绾抿唇微笑,缓缓道:“姐姐也知道,我家乡是在南方,从小吃惯了甜食,可入宫之后发现北方的口味偏咸,便想着是不是能将两种口味融合起来,才试验了这道菜式。” 江如月听了,不由感慨:“妹妹如此细心,又擅长创新,不如往后咱们得闲了,一起探访些宫中各地来的厨子,交流一下各地的饮食风味。若能将那些精妙的菜肴记录下来,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叶绾绾闻言,眼底流露出惊喜,连连点头:“如月姐姐这个主意极好,我近日也正翻阅着古籍,尝试做些不同的菜肴,若姐姐愿意一起,那自然再好不过。” 江如月温柔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真切的欣赏与亲近:“与你相处,总觉得心情格外舒畅。宫中人人都说要谨言慎行,可我倒是觉得,若人人都如妹妹这般坦坦荡荡,日子也不必过得如此小心翼翼。” 柳宝林听着两人交谈,不由轻声叹道:“如月姐姐说得没错,妹妹的确与宫里的人不同。” 许婉容则羞涩地附和道:“婉容也这么觉得,宫中人人都在为名利地位算计,可绾嫔妹妹只用心在这些吃食上,叫人看着便觉得自在轻松。” 叶绾绾低头浅笑,目光平和温暖:“我不过是想过得舒服一些,做好这些吃食,也是希望能够让身边的人开心些罢了。” 江如月赞同地点头,微笑道:“妹妹有此心意,已经难能可贵了。日后宫中若能多几个像妹妹这般的人,倒也少了些争斗。” 几人轻声闲聊着,午后的时光也渐渐地过去。待到柳宝林与许婉容起身告辞后,江如月方才靠近叶绾绾身侧,语带关切道:“妹妹,柔贵妃那边似乎一直在暗中关注你这小厨房,听说她这两日总派锦书到附近打探消息,妹妹日后还是小心些为好。” 叶绾绾神色微微凝重,但旋即便又释然地笑了笑:“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只要我不参与她们的争斗,相信她也不会真的为难我。” 江如月点头,声音柔和:“如此最好。但宫中之事难料,妹妹若是有了困难,随时来找我便好。” “多谢姐姐。”叶绾绾轻轻颔首,心底一阵温暖。 时辰渐晚,江如月起身告辞,叶绾绾一直送她到门口,江如月执起她的手,真诚道:“今日与妹妹这一番交谈,让我在宫中难得地感到轻松愉悦。往后,我们定要常聚才好。” 叶绾绾点头轻笑,目送她离去,直至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才回到厨房里,缓缓地收拾着碗碟。 她心中荡漾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厨艺被认可,更是因为她发现,原来美食不仅能满足口腹之欲,更能带来真挚而珍贵的情谊。 秋云走到她身旁,小声说道:“娘娘,江美人今日如此高兴,看来是真心喜欢您这小厨房呢。” 叶绾绾轻轻点头,声音平静温和:“是呀,在这宫里遇到这样能谈心、能相伴的人,并不容易。我只盼以后还能与她多些这样简单自在的时光。” 说完,她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夕阳渐渐染红了天际,暖色的光芒洒落下来,她的眼底多了一丝柔和的光亮。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小厨房中烟火轻盈地升腾而起,温暖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落在案台上,映照着叶绾绾柔和恬静的眉眼。 她正低头认真地将刚刚调配好的酱汁缓缓倒入锅中,红润的汤汁触及锅底的一瞬间,发出滋滋的轻响,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娘娘,这酱汁的比例真是巧妙呢,”采薇好奇地凑近看了看,眼神里满是钦佩,“奴婢记得娘娘说过,糖醋汁关键便在于糖和醋的比例,但一直拿捏不好,做出来总是偏酸。” 叶绾绾浅浅一笑,耐心地解释:“糖醋汁比例虽然重要,但火候更关键,若火太旺,醋的酸味就会被逼出来,反倒盖过了糖的甜香。” 一旁的秋云听了,不禁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上次奴婢做的糖醋鱼,入口总觉得酸涩,原来是火候没有控制好。” 众人正讨论得兴起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紧接着一道身着青灰色宫服的身影缓步迈进门来。 “崔嬷嬷,您来了。”叶绾绾一见来人,立刻微笑着招呼道。 崔嬷嬷原本威严的面容见到叶绾绾后,微微柔和了些,轻声道:“绾嫔娘娘,奴婢刚好路过,闻见香味便想来看看,娘娘今日做的又是何种美味呢?” 叶绾绾微笑着回答:“嬷嬷来得正好,今日正教采薇她们做糖醋排骨,嬷嬷不妨坐下一起尝尝。” 崔嬷嬷神情略微一怔,随即缓缓颔首,脸色也柔和了几分:“那便多谢娘娘了。” 采薇忙为崔嬷嬷拉开凳子,崔嬷嬷坐下后,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叶绾绾手中的厨具,眼神中带着几分欣赏:“娘娘做菜的手艺,真是连御膳房里的老厨子都未必比得上呢。” 叶绾绾微笑摇头:“嬷嬷谬赞了,不过是闲来消遣罢了。” 崔嬷嬷眼中却带着真切的赞许,轻声叹道:“娘娘倒是谦虚了,宫中规矩森严,能如您这般守着自己的爱好,不争不抢,实属难得。” 叶绾绾垂眸浅笑,没有再多言,专注地将炸好的排骨缓缓倒入熬制好的糖醋汁中,轻轻翻炒几下,浓郁而甜酸的香气迅速飘散开来。 采薇忍不住惊叹道:“真香呀!” 叶绾绾笑着拿起筷子,递了一块给崔嬷嬷:“嬷嬷尝尝看味道如何?” 崔嬷嬷稍稍犹豫片刻,随即还是接过了筷子,轻轻尝了一口。排骨入口酸甜适中,肉质鲜嫩,她眼底露出些微的惊艳,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轻点头道:“果然不错,难怪宫中这些日子里,渐渐传开了娘娘的名声呢。” 叶绾绾闻言微怔,随即笑容微微一淡,低声道:“我只不过是做些小菜给自己解解馋,并不想招惹是非。” 崔嬷嬷见她神色微微凝重,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难得的真诚道:“娘娘,宫中风云变幻无常,奴婢知道您向来不想参与那些纷争。奴婢虽只是个掌事嬷嬷,但宫里头的规矩与人情冷暖,倒也看得透彻些。”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几分:“娘娘既然无心权势,日后就更要小心些,您的厨艺固然好,可若有人故意拿此做文章,怕也是防不胜防。” 叶绾绾听着崔嬷嬷这番真心的提醒,心中泛起丝丝温暖,神情也郑重了许多,柔声道:“嬷嬷放心,绾绾明白。只是吃食终究是让人开心的东西,我既然有这点手艺,总希望能给身边的人多带些快乐。至于旁人如何,我并不在意。” 崔嬷嬷望着她坚定而淡然的神情,唇角缓缓地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语气柔和了许多:“娘娘的心性,奴婢明白。只是日后在宫中,还望娘娘多留些心眼,奴婢虽不敢说能为娘娘挡下风雨,但日后若有什么小事,娘娘不妨告诉奴婢一声。” 叶绾绾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感激的笑容:“嬷嬷的话,绾绾记下了。” 厨房里的气氛因为这段真诚的对话而变得更加柔和,采薇与秋云也静静地听着,心中都不禁对眼前这位向来严厉的嬷嬷多了几分敬意与亲近。 崔嬷嬷微微笑道:“既然今日难得尝到如此美味,奴婢也不能白吃,便也给娘娘透个小秘诀。这宫中秋冬季节,妃嫔们最易患寒症,娘娘若能在菜肴中加入些姜、桂等暖性香料,不仅吃起来暖身,也能博得人心。” 叶绾绾闻言眼前一亮,轻轻点头道:“嬷嬷说的极有道理,绾绾记下了。” 说话间,炉火渐渐熄灭,厨房也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叶绾绾望着眼前满桌飘香的饭菜,又望了望身边脸上带着满足与轻松笑容的宫女们,忽然觉得这小厨房中升腾起来的不只是烟火与饭菜香味,更是一种久违的温暖与归属感。 这一刻,她终于觉得,自己在这纷繁复杂的宫廷中,真正找到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安宁与快乐。 过了两天,阳光温暖而安静,斜斜地照进厨房,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午后饭菜的余香。叶绾绾正站在厨房一角,整理着那些御膳房拿过来的一些旧厨具。 她微微蹙眉,目光被角落处一口雕花的木柜吸引了去。这柜子年久失修,表面已经略显斑驳,却还能看出往昔的精致与考究。 “秋云,这柜子一直放在这里,都没人动过吗?”叶绾绾轻声问道。 秋云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想了半晌才摇头道:“回娘娘,这厨房建起时便有了这柜子,因看起来旧,也没人动过,不知道里头还有些什么呢。” 叶绾绾好奇心顿起,轻轻拉开柜门,一股淡淡的木香迎面扑来。柜内摆着几只略显陈旧的瓷碗,还有些精致却已经褪色的小汤匙,叶绾绾逐一取出,正要继续往里探寻,却听“咔哒”一声,底部的木板突然微微凹陷,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她怔了怔,随即伸手打开暗格,发现里面竟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叶绾绾将册子小心地取出,轻轻翻开封面,纸张已泛黄,但字迹依旧清晰娟秀,上头写着几个字: 《御膳秘籍》 秋云和采薇好奇地凑上前去,睁大了眼睛:“娘娘,这里居然藏着一本菜谱?会不会是从前御膳房留下的?” 叶绾绾翻开几页,发现这册子上详细记录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菜肴,不少菜名古雅别致,连食材搭配与烹饪方法都十分奇特。 这时,崔嬷嬷也闻声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册子上,脸色微微一变,带着几分惊讶与敬意:“绾嫔娘娘,这册子……莫非是当年徐御厨的手稿?” 叶绾绾疑惑地抬头:“徐御厨?嬷嬷认识此人?” 崔嬷嬷眼底浮现追忆之色,缓缓点头:“娘娘有所不知,这徐御厨乃是先帝年间宫中最有名的厨子,后来却因宫廷纷争被牵连,最终被逐出宫去。他一生绝技,便尽数记载在一本手稿之中,却早已失传多年。没想到今日竟在娘娘这里重新出现。” 秋云忍不住兴奋道:“这么说,这可是宝贝呢!” 叶绾绾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册子,心头掠过一阵柔软的悸动,她细细抚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面,轻声说道:“既然有缘得此秘籍,我们何不试着将这里头的美食再度呈现出来?” 嬷嬷沉思片刻,忽然露出赞同的笑容:“娘娘所言极是。若能重新做出徐御厨的佳肴,兴许也是一桩美事。” 采薇兴奋地点头:“娘娘,奴婢们也想尝尝古时候御厨的手艺呢。” 叶绾绾微微一笑,眼底浮现出明亮的光彩:“那咱们就先选几道合适的菜肴,等熟练了,便办一次特别的晚宴,也让更多人尝尝这些被遗忘的滋味。” 秋云和采薇立刻兴奋地答应下来,厨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起来。 翻阅着手稿,叶绾绾细心地挑选着适合尝试的菜品,目光落在一页名为“桂花雪酪”的甜点上,心底顿时柔软了几分:“我们便先做这道桂花雪酪吧,清新甜润,正适合现在的季节。” 崔嬷嬷眼中泛着温和的赞许:“徐御厨的桂花雪酪,奴婢小时候也曾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过,只是后来再没人做了。如今娘娘若能复原出来,想必宫里定是无人不称赞。” 叶绾绾微微摇头,笑容淡然:“嬷嬷,我只想做好吃食,其他赞不赞的,倒也无所谓。能与大家分享些快乐,便足够了。” 厨房内再度忙碌起来,叶绾绾耐心地指导着宫女们准备食材,采摘新鲜桂花,选用最纯净的泉水,以及调配蜂蜜与鲜奶的比例。 嬷嬷在一旁边看边点头,脸色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娘娘这些日子教她们厨艺,不仅让她们多了门手艺,也让奴婢看到了宫中久违的温情。” 叶绾绾听罢抬眸望着嬷嬷,微微一笑:“其实宫中人人都有苦处,若能因为些许吃食让大家轻松快乐些,又何乐而不为呢?” 崔嬷嬷轻轻颔首:“娘娘的心意,奴婢们自然明白。” 很快,桂花雪酪初步做成,叶绾绾仔细地端详着成品,笑容里带着些许期待:“等冻好了,嬷嬷一定要多尝尝,看看味道与您记忆中的是否一样。” 崔嬷嬷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娘娘亲手做的,必然是好的。” 厨房里的时光轻快流淌着,空气中满溢着桂花与蜂蜜的甜香,叶绾绾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温暖。 她并未料到,一个偶然的发现,竟带来了如此珍贵的连结,不仅是与过去厨艺的连接,更是与眼前这些人在宫廷中真诚相待的温暖关系。 抬头望着窗外逐渐西斜的阳光,她不禁想,这个小厨房,如今不仅仅是她躲避纷扰的所在,更渐渐成了一个真正的“家”。 而手中这本小小的秘籍,不知不觉间,也给她平淡而安稳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意外的惊喜与乐趣。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夜色浓郁,宫灯寥落。窗外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静谧的空气中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更漏声,提醒着夜已深沉。 叶绾绾坐在床榻边,翻了个身又醒了过来。晚膳她吃得不多,这会儿竟然觉得腹中空落落的,怎么也睡不着。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披上外衫起身,悄然走向自己那间温暖的小厨房。 厨房里灯火柔和而明亮,灶台上摆着她近日从外头采买的新鲜食材。叶绾绾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做些简单却暖胃的东西。于是她挽起袖子,动作娴熟地擀起饺子皮来。 饺子馅是昨日留下的新鲜猪肉和白菜,她特意加了些姜末和葱花。饺子一个一个包好后,她点起了小炉子,倒入些许菜油,饺子入锅,顿时“滋啦”作响,香气随之缓缓飘散开来。 一旁的小砂锅里,姜片在沸腾的水中翻滚着,她舀了一勺桂花蜜轻轻调入,待姜茶色泽逐渐变得温润金黄,浓郁而温暖的香气便充盈了整个厨房。 叶绾绾满意地看着锅里焦黄诱人的饺子,轻声呢喃:“总算没白辛苦,这下可以好好吃顿饱的,再睡个好觉了。” 她正要把煎好的饺子盛出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轻轻叩响了厨房的门。 “这么晚了,谁还没睡?”叶绾绾心中微讶,连忙整了整衣襟,走过去缓缓打开门。 门外的人背对着月光,一袭墨色衣袍,眉目深邃冷清,轮廓清晰,赫然是容霁安。他的眉骨上浅浅的疤痕在月色中隐隐透着冷意,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带着些许好奇和探究,正落在叶绾绾惊诧的脸庞上。 “皇上?”叶绾绾一时竟愣在原地,忘记了行礼,只呆呆地看着他,“这么晚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容霁安轻咳一声,唇角微微扬起:“朕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路过这里时闻到了一阵奇妙的香味,便想来看看究竟是哪位妃嫔还没睡,竟偷偷做起吃的来了。” 叶绾绾脸上一阵羞赧,不由低头轻声道:“臣妾晚上用膳时胃口不佳,这会儿觉得肚子饿得睡不着,才想做些简单的饺子来垫垫。” 容霁安听罢,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朕倒从未想过,堂堂后宫之中,竟然还有妃子亲自下厨做夜宵的。” 叶绾绾被他打趣得面颊微红,只得抿唇道:“臣妾只是贪吃,倒是让皇上见笑了。” 容霁安抬眼扫过她微红的脸颊,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便不再逗她,目光缓缓扫过厨房,神情间带了些许惊叹:“你这里倒是和别处不同,虽简单,但也温馨,想来你是真心喜爱做菜的。” 叶绾绾闻言,神色渐渐放松下来,轻声答道:“臣妾入宫前便喜好美食,只是宫中夜晚清冷难熬,偶尔自己动手做些吃食,能多一些生活的烟火气,也算解些寂寞。” 容霁安闻言微微一顿,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片刻后他抬头望向灶台,忽然问道:“你方才做的饺子……现在可还剩下些?” 叶绾绾一愣,随即连忙回道:“尚有许多,臣妾刚刚才煎好,皇上若是不嫌弃,臣妾立刻盛出来。” 容霁安点头,缓步踏进厨房,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声音里多了几分轻松:“朕也正巧腹中空空,不妨就尝尝你的手艺。” 叶绾绾心底微微一颤,不敢怠慢,忙迅速将香煎饺子盛入盘中,又舀了一碗姜茶,摆在他面前。 容霁安凝神望着眼前的饺子,浅浅金黄的外皮焦香诱人,他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个,慢慢入口,眼神忽然一亮,唇角微微扬起:“不错,皮酥而不硬,内里鲜嫩,果然难得。” 叶绾绾见他满意,心底不禁松了一口气,嘴角也微微扬起:“皇上喜欢便好。” 容霁安端起姜茶轻轻啜饮,神情更加放松,眼底也浮现出几分慵懒与舒缓:“朕这些日子总是睡得不安稳,每到深夜就觉得头脑清醒,便想四处走走,没想到今晚竟遇见了你这处如此别致的小厨房。” 叶绾绾微微抬头,小心地问道:“皇上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容霁安闻言目光幽幽,沉默片刻才淡淡一笑:“烦心的事多了,不过今晚倒是难得轻松了一回。” 叶绾绾看着他淡然的侧颜,心底忽然浮起些许心疼,她轻声道:“臣妾曾听家中长辈说过,若是夜晚睡不着,便喝些暖暖的姜茶,吃点温热的食物,会睡得舒服一些。” 容霁安凝望她一眼,轻轻点头:“朕记住了。” 厨房内再度陷入温暖的安静,淡淡的姜茶香气在空气中流淌着,令人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叶绾绾轻轻收拾着灶台,心中却思绪万千,没想到,她原本只是想简单吃些夜宵,竟会意外地与皇上在这样的深夜里独处。 她悄悄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容霁安,只见他神色安然地望着窗外,眉宇之间再无平日朝堂之上的威严冰冷,反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孤单。 此刻,她才忽然发现,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遥远冰冷。 烛火轻轻摇曳着,将厨房里的气氛照得格外温暖。 容霁安轻轻搁下手中的筷子,淡然望向对面的叶绾绾,眼底带着难得一见的松弛与温和:“朕在宫中许多年,今日才发现,原来小厨房中也能藏着如此有趣的地方。” 叶绾绾闻言微微抬眸,眼底透出一丝羞涩:“若皇上不嫌臣妾此处简陋,日后随时可来坐坐。” 容霁安眉目舒展,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弧度:“朕倒是很好奇,你是从何学得这样好的手艺?这宫中人都想着如何取悦朕,你倒好,夜夜守着一方小厨房,只为取悦自己的胃口。” 叶绾绾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垂下眼睫,脸颊泛起一抹浅浅的绯红:“臣妾并非不在意旁的事,只是从小便觉得人生苦短,若再不能吃好喝好,那岂不辜负自己了?” 容霁安闻言轻笑了一声,眉梢微扬,眼底浮起一丝难得的愉悦:“说得也是,朕倒羡慕你这般自在,宫中大多数人活得都太过刻意,时时想着步步攀升,反倒失了生活本身的乐趣。” 叶绾绾见他神色渐渐轻松起来,心底一松,不由也大胆了几分,小声道:“臣妾觉得,这世上许多烦恼,大多都与人心**有关。若能简单些,守着一方小天地,烹煮几道喜欢的小菜,倒也比什么都要舒心。” 容霁安定定望着她,眼底深处浮现出几分真切的赞赏与温和:“绾绾,你倒真是与宫中其他人不一样。” 他顿了顿,随即低笑道:“朕还是头一次觉得,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与人谈论吃食的味道,竟是如此惬意。” 叶绾绾唇角轻扬,忍不住问道:“皇上平日深夜不休息,却四处行走,难道仅是为了散心么?” 容霁安垂下眼眸,眼中透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疲惫,轻叹一声:“其实朕这些年一直睡得不好,宫中琐事繁多,每日入夜,脑中便纷乱不休。今日闻到你这厨房中的香气,倒是觉得安心了不少。” 叶绾绾闻言心底微微一颤,她从未见过皇上这般真诚而疲惫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心疼。她垂眸轻声道:“若皇上不介意,臣妾日后可时常准备些宁神的食物与汤羹,若能稍稍减轻皇上的疲惫,臣妾也算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容霁安闻言微微一怔,目光中透出一丝温暖的意外,随即笑容加深了几分:“绾绾有心了。” 厨房中的气氛愈发柔和而温暖,二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因此无形中拉近了些许。容霁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得的放松,甚至带上了几分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轻快:“只是,朕倒没想到,自己的妃子竟是个如此贪吃的人,半夜还要亲自做宵夜。” 叶绾绾听他这般调侃,脸颊更红了几分,却不服输地轻声反驳道:“皇上不是也一样么?若非肚子饿了,您怎么会半夜跟着香味找到这儿来?” 容霁安微怔,随即仰头轻轻笑了起来,眸底透出温柔与暖意:“是,朕也承认,夜深人静时,这香味确实难以抵挡。”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之间竟泛起一阵难得的默契与轻松。 烛光摇曳,厨房里氤氲着淡淡的温馨气息。叶绾绾低头笑着,又夹了一只饺子递过去:“皇上若还觉得饿,不如再吃几个吧?” 容霁安接过饺子,神情间柔和了不少,低声道:“好,朕倒是很乐意。” 房间内再度恢复宁静,只余轻轻的咀嚼声与窗外的虫鸣交织在一起,缓缓蔓延开来。叶绾绾抬眸悄悄打量着容霁安的侧颜,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心底微微一怔,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微微摇头自嘲一笑,转而继续慢慢品尝着自己亲手做的夜宵。 第17章 第十七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纱窗,映在小厨房干净整洁的案台上。昨夜用过的碗筷已经收拾妥当,整齐地摆放在一旁,空气中还隐隐飘荡着姜茶的温暖余香。 叶绾绾缓缓地收拾着厨具,心底却不自觉地回忆起昨夜与皇上的那场意外相遇。她的唇角微微扬起,脸颊浮起淡淡的绯红。 昨夜皇上的神情与笑容在她脑海中反复出现,皇上的话语与态度,更让她心底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欣慰与柔软。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平凡的喜好,居然会引起皇上的注意,更意外的是,他似乎真的欣赏她这样简单而随意的生活方式。 正想着,厨房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很快便听见秋云的声音响起:“娘娘,外头有人送来了东西,说是皇上亲自吩咐,让娘娘务必收下。” 叶绾绾一怔,连忙抬头:“皇上送来的?” 秋云点了点头,神色既惊讶又兴奋:“是呀,奴婢瞧着都是些难得的珍贵食材,还有一张皇上的便条呢。” 叶绾绾轻轻拭了拭手,赶紧接过秋云递来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方精致的小木匣,打开木匣一看,里头整齐摆放着上好的燕窝、鱼翅、鲜嫩的花胶和一小瓶极为少见的玫瑰露。 而最上头,还压着一张淡金色的便笺,笔迹清隽有力,只有寥寥数语: 『昨夜一餐甚合朕意,特赐上些许食材。愿你厨艺日益精进,勿负此物。』 叶绾绾望着纸上那简洁的字句,心中顿时浮起一丝微妙的温暖,脸上却也隐隐带了几分担忧。皇上的心意固然是好的,只是宫中人心难测,若是这些事落入有心人眼中,只怕难免会惹来麻烦。 秋云在一旁却兴奋道:“皇上这是对娘娘的厨艺真正喜爱呢,奴婢瞧着,以后娘娘这厨房说不定要成为宫里人人羡慕的去处了。” 叶绾绾微微摇头,神情淡然而慎重:“皇上的厚爱固然让人高兴,可也未必是件好事。宫里人心叵测,咱们还是要小心些才是。” 秋云这才收敛了笑意,脸上也露出一丝郑重:“娘娘说的是,那咱们是不是要把这些食材藏起来些,不要被人轻易瞧见?” 叶绾绾沉吟片刻,却轻轻摇头:“藏也藏不住,不如大方些。只是日后我们更要谨言慎行些才是。” 秋云连忙点头:“奴婢明白。” 叶绾绾小心地将木匣重新合上,目光扫过那些稀有而昂贵的食材,心底暗自思忖着。皇上的这番举动,既让她感到真心的欣慰与温暖,却也让她心底暗暗生出了一丝隐忧。 她自问从未想过要在这后宫之中争宠夺势,只希望能过着简单的日子,拥有一方宁静的小天地。然而皇上这样毫不掩饰的青睐,恐怕终究难免会引来一些风波。 她低低叹了口气,心底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她能通过这些厨艺,换来后宫中属于自己的安静角落,远离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纷争。 片刻后,她重新振作精神,转身吩咐秋云道:“先把这些食材妥善放好,咱们今日还是照旧过日子,切莫声张。” 秋云应了一声,立刻将东西小心地抱了出去。 叶绾绾望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轻轻抚摸着桌上的那张小纸条,眼底缓缓地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 正午时分,暖融融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进厨房,叶绾绾低着头,正在专心致志地切着手中的莲藕,薄薄的藕片在刀下飞快地成型,洁白晶莹,犹如新雪一般。 忽然,门外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随后便听秋云压低声音唤道:“娘娘,皇上来了。” 叶绾绾手中动作微微一顿,抬头时,容霁安已站在了门口。他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悠然地扫过厨房,最终停留在叶绾绾的身上。 “皇上怎么来了?”叶绾绾连忙放下刀,轻柔地拭了拭手,盈盈拜下。 容霁安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礼,缓步走进厨房,随意地四处打量着,目光里透出几分柔和:“朕今日公务处理得早,经过你宫中时,便想着顺便看看,你的厨房里,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 叶绾绾见他神色放松,也微笑着回道:“今日臣妾正准备做一道桂花莲藕,这是臣妾家乡的菜肴,味道甜糯,入口香软,尤其适合在这样温暖的日子里品尝。” 容霁安走近一些,低头望向案台上已切好的莲藕片,露出几分兴趣:“莲藕朕倒是常吃,桂花配莲藕倒是头一次听说。你为何总能想出如此多奇妙的菜式?” 叶绾绾略微思索了一下,抬眸轻轻一笑:“臣妾只是觉得,世间美味本无定法,每样食材都可搭配出新鲜的滋味。只要用心去做,自然便能从简单的食材中尝出不一样的味道。” 容霁安听得认真,目光里带着一丝欣赏:“你这份心境,倒与宫中大多妃嫔不同。她们多想着如何讨朕欢心,而你似乎只想讨自己欢心。” 叶绾绾被他一语道破,不由轻轻一怔,随即又淡然道:“皇上慧眼,臣妾入宫原也只是家族安排,本也没想过能在宫中有所作为。倒是做些吃食,能让臣妾觉得日子过得轻松自在些。” 容霁安闻言微微点头,目光深邃起来:“你这样的性子,在这宫中倒是难得一见,朕见惯了妃嫔们的算计争宠,竟未想到还能有你这样简单纯粹的人。” 叶绾绾低头浅笑,没有回应。她重新拿起刀具,将刚才切好的莲藕片细心地放进盛有糯米的碗中,轻声解释:“皇上,这桂花莲藕需得细心烹制,藕片里夹糯米,蒸熟后再浇上桂花蜜,香甜软糯,令人回味悠长。” 容霁安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娴熟而专注的动作,眼底多了几分温柔,忽而问道:“你对烹饪如此热忱,可是从小便如此吗?” 叶绾绾停顿了一下,脸上浮起怀念的神色,轻轻道:“臣妾小时候家境平平,并未尝过多少珍馐美味。但臣妾的母亲总能用简单的食材做出温暖人心的美味佳肴,臣妾至今还记得她做的桂花莲藕,香甜软糯,胜过一切珍馐。” 容霁安听罢,神情略显柔和,声音也轻缓了几分:“看来,你不仅将食物视作满足口腹之欲,更是把它们当作一种记忆与情感的传承了。” 叶绾绾轻轻颔首,目光温柔而坚定:“食物于臣妾而言,从来不仅仅是食物,而是记忆,是情感,是文化。每一道菜,都有自己的故事。臣妾只希望,能将这种美好传递给身边的人,让他们品尝到的不仅是滋味,更是温暖。” 容霁安望着她真诚而温暖的神色,眼底渐渐流露出真挚的赞赏:“你这样的想法,朕在宫中从未听过,倒是让朕觉得新奇。” 叶绾绾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真切:“臣妾觉得,人若活得简单些,便能从最普通的东西里寻到快乐,臣妾追求的也不过如此。” 容霁安静静地注视着她,片刻之后唇角缓缓勾起,轻轻点头:“朕终于明白,为何与你在一起,总觉得心安了些。” 他忽然走近一步,低声说道:“日后,朕若觉得烦闷,或许还会常常到你这厨房里坐坐,你可愿意?” 叶绾绾轻轻一怔,随即微笑道:“臣妾自然随时恭候皇上。” 容霁安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厨房,神情更加轻松自在:“你继续做菜吧,朕便不打扰了,等你做好了这道桂花莲藕,不妨送一些来给朕尝尝。” 叶绾绾连忙轻声答应:“臣妾一定做好后,立刻送去给皇上。” 容霁安转身缓步离开,叶绾绾一直目送他走远,才重新转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只觉得心底暖意涌动。 容霁安走后,叶绾绾专注地继续制作着桂花莲藕。秋云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眼底透着一丝好奇与兴奋,小声问道:“娘娘,皇上方才真的说日后还会经常来咱们这小厨房吗?” 叶绾绾微微一笑,伸手轻轻地刮了刮秋云的鼻尖:“皇上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你可别到处乱传。” 秋云吐了吐舌头,笑容明亮:“娘娘放心,奴婢可不是多嘴的人,只不过觉得皇上似乎真的喜欢您做的这些小菜。” 叶绾绾唇边笑意浅浅,手上动作更加轻柔仔细,将莲藕细心地摆入蒸笼之中,盖上盖子后,又轻轻叮嘱道:“皇上虽然说了喜欢,但咱们还是要低调些,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秋云连忙点头应道:“奴婢明白。” 厨房里静静地回荡着蒸汽的声音,香甜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过了片刻,秋云忽然抬头问道:“娘娘,您说皇上是不是也觉得宫里太累了,才会喜欢咱们这里轻松自在的气氛?” 叶绾绾闻言动作微微一顿,轻声道:“谁知道呢,皇上每日处理那么多政务和纷争,心中必然也觉得烦闷。偶尔尝尝新鲜的味道,换个轻松的地方坐坐,也算是一种放松。” 秋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刚才皇上跟您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叶绾绾听她这样一说,微微抬头望向窗外,目光柔软而遥远,轻轻道:“人终究是要放松些才好,日日紧绷着神经,未免太过辛苦。” 秋云轻声应和:“娘娘说的是呢。” 两人正说着话,采薇笑盈盈地端着一碟新做好的糕点进来,轻快地道:“娘娘,这是方才用皇上送来的玫瑰露做的小糕,奴婢偷偷尝了一小口,果真清甜芬芳呢。” 叶绾绾好奇地接过小碟子,凑近一闻,顿时露出赞赏的笑容:“这玫瑰露果真香气清雅,用来做糕点再好不过了。” 采薇眼睛一亮,期待地道:“娘娘若喜欢,奴婢稍后再多做一些出来。” 叶绾绾轻轻点头,笑道:“那可就劳烦你了,做好之后,也分一些送到崔嬷嬷和江美人那里去,她们平日里也对我们多有照顾。” 采薇立刻答应下来:“娘娘放心,奴婢一会儿便送去。” 蒸笼里的莲藕逐渐蒸熟,甜香渐浓,叶绾绾小心地揭开蒸笼,轻轻用筷子夹起一片尝了尝,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就这样,稍微冷却后再淋上桂花蜜便是。” 秋云看着成品,忍不住笑道:“奴婢现在都能想象到皇上尝到这个滋味时的表情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下午的日光柔和而慵懒,温柔地穿过厨房的窗户,洒落在叶绾绾专注的眉眼间。 她正专心致志地准备一道新菜,今日挑选了新鲜的竹笋和鲜嫩的鸡肉,准备制作一道“笋丝鸡片”,味道清淡鲜美,最适合这个暖意融融的时节。 正当她低头细细地切着笋丝时,厨房的门悄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高挑的身影轻步踏入,带进来几丝庭院里新开的桂花香。 “今日又在做什么新菜式?”一道温和熟悉的声音响起,叶绾绾回头,容霁安正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站在门边,目光轻柔地望着她。 叶绾绾微微一愣,随即扬起笑容,轻轻放下手中的菜刀,盈盈福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怎么又突然来了?” 容霁安摆摆手,随意地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坐下,笑容温和:“朕若提前通知,你岂不是要刻意准备?倒不如朕随意一些,你也自在些。” 叶绾绾笑容加深几分,语气轻柔:“臣妾这里平日也没什么特别可准备的,皇上来得再突然,臣妾也是这样,您习惯便好。” 容霁安的目光扫过案板上的竹笋与鸡肉,好奇地挑了挑眉:“这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倒是清爽可口。” 叶绾绾见他有兴趣,便笑着解释:“这是臣妾新学的一道菜,名为笋丝鸡片。竹笋清脆,鸡肉鲜嫩,春天食用最是鲜美养人。” 容霁安听得有趣,眼底流露出几分兴味,竟主动伸手拿起案板上的一根竹笋,低头细细端详,忽而轻笑:“朕从前只知道笋好吃,倒从未仔细看过,原来它生得竟这样可爱。” 叶绾绾听了,忍不住轻笑一声,抬头与他目光相对:“竹笋初生,总带着清香柔嫩,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需得仔细呵护才是。” 容霁安点头赞同,目光里竟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朕这几日翻阅宫中的书籍,发现前人著书中常提到园艺之乐,看来你这厨房,也与园艺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绾绾望着他悠闲的神情,心底微微一暖,轻声道:“园艺与烹饪,皆是细致活计,需要耐心与细心,更需倾注真心。皇上这番体悟,倒让臣妾觉得有些意外。” 容霁安淡笑:“怎么,难道朕在你眼中,只是个枯燥乏味的帝王吗?” 叶绾绾被他轻声打趣,脸颊浮起浅浅的红晕,忙低声解释:“臣妾并非此意,只是觉得,皇上日理万机,竟还能留意这些小事,着实不易。” 容霁安看着她羞赧的模样,笑意更深,声音也温柔下来:“朕这阵子倒是从你这里学会了不少,从前只顾着处理政务,总觉得日子压抑得紧,如今才发现,日常里的小事,竟也能带来许多安慰。” 叶绾绾听着他这番话,心底浮起一阵淡淡的欢喜,她轻柔一笑:“若是皇上喜欢,以后臣妾这里便多备些食材,您随时都可以过来,咱们一起试试新菜式。” 容霁安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明显的愉悦:“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朕手生,怕帮不上你的忙。” 叶绾绾闻言眼眸微转,调皮地眨了眨眼:“皇上若真想学,臣妾也可教您一些简单的厨艺,若有一日皇上亲手做出一道菜,定能惊动整个后宫。” 容霁安轻笑一声,眉目间的神情愈发温柔:“朕这般笨拙,恐怕只会徒添麻烦罢了。” 叶绾绾笑着摇头:“皇上哪里会笨拙,臣妾看您对这些菜肴和园艺的兴趣颇深,若真动手,说不定比臣妾还要出色呢。” 容霁安被她半真半假的赞美逗笑,忽然伸手拿起一旁的一把小刀,学着她方才的动作,细细切了一片笋丝,抬眸望着她:“朕且试一试,若是做得不好,你可别笑话。” 叶绾绾望着他手中略显生疏却认真细致的动作,唇边笑意加深,柔声道:“臣妾自然不敢笑话皇上,只是臣妾没想到,皇上居然真的肯为臣妾做这等小事。” 容霁安微微一顿,手中的动作并未停下,片刻后他轻声道:“朕从前总觉得,这宫里处处都是算计与冷漠,如今才知道,原来日子也可以过得这样温暖平静。” 叶绾绾听他话中透出的淡淡感叹,心底微微一颤,低声道:“皇上日后若是累了烦了,臣妾这里随时欢迎您来歇息片刻。” 容霁安抬起头来,眼中温暖如春,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朕知道,你这里便是个温暖的去处,往后朕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叶绾绾唇边笑意盈盈,没有再多言,只是轻轻拿起小碗,将切好的笋丝与鸡片一同腌渍,目光时而悄然落在容霁安专注的侧脸上,心底暖流缓缓流淌。 日子如溪水般缓缓流淌,皇上来访的次数多了起来,渐渐成了叶绾绾生活中熟悉的一部分。 每天清晨,她总会仔细地考虑今日要做些什么菜肴,想着皇上可能会来的时候,便会在菜单中多准备几道他特别喜欢的口味。比如她发现皇上偏爱口味清淡却不寡淡的菜肴,便时常备着些嫩笋、鲜菇、河虾之类,尽量选用最简单纯粹的烹饪手法,保留食材最原本的鲜味。 她本不是刻意讨好谁,但不知从何时起,厨房中备着皇上可能喜欢的食材,竟然成了她每日都会自然而然做的事情。 这天上午,秋云急匆匆地进门,神色兴奋地说道:“娘娘,皇上又派人送了些东西来,说是特意送到咱们厨房的。” 叶绾绾放下手中的碗筷,轻步走过去,看到门外的小桌子上摆着几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头竟是难得一见的黑松露、顶级的花椒,以及一小盒异域运来的迷迭香。 叶绾绾眼中浮起几分惊喜,脸颊微微泛红,随手翻开盒子上的便签,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偶得好物,望善用。” 秋云瞧见,忍不住笑道:“皇上对娘娘的厨艺真是上心呢,这些东西奴婢听都没听过。” 叶绾绾轻轻一笑,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盒盖上淡淡的纹路,低声道:“皇上也是有心了,这些食材的确珍贵,咱们日后做菜时可得格外小心些,莫要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采薇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好奇地瞧了瞧:“娘娘,这些奇特的香料,该怎么用呀?” 叶绾绾想了想,便耐心地解释道:“黑松露切成薄片,可以与鸡蛋或炖汤搭配,鲜香浓郁;迷迭香则适合烤肉或者炖煮食物;花椒的用处就更多了,既能增添香麻风味,也能去除腥味。” 采薇听得一脸向往,眨了眨眼:“难怪皇上特别喜欢娘娘做的菜,这样的用心,奴婢光是听着就觉得好吃呢。” 叶绾绾唇边带笑,不再多言,转身吩咐秋云:“你将这些食材好好存放起来,下午咱们就用些迷迭香试着烤只小鸡,若是皇上今日再来,也能正好尝尝新味道。” 秋云立刻答应下来,笑着搬起食材小心翼翼地去了里间。 叶绾绾回到灶台前,开始细致地调配今日的佐料。厨房里的空气渐渐充满了清新浓郁的香气,她轻巧地把一小撮迷迭香揉碎了洒在鸡肉上,淡绿的香草与洁白细腻的肉质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正当她专注地盯着烤炉时,厨房的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叶绾绾回头一看,只见容霁安已倚着门框静静地望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悠然的笑意。 她微微一愣,随即轻声道:“皇上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容霁安缓步走进,眼神在她准备的食物上停留片刻,淡然道:“看你做得认真,便没好意思打扰。这便是你用朕送的迷迭香做的新菜?” 叶绾绾点头,轻柔一笑:“臣妾也是初次尝试这种异域香料,便想烤个小鸡试试,不知能否合皇上胃口。” 容霁安靠近了些,闻着渐渐飘出的香气,露出满意的神色:“朕本就是觉得这香料与你的小厨房甚是般配,没想到你竟这般快便用上了。” 叶绾绾微微垂眸,声音柔和:“臣妾想着皇上既然送来,必定是想尝尝它的滋味。况且臣妾厨房里本就闲得无事,多了些新鲜的玩意儿,倒也添了不少乐趣。” 容霁安见她淡然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你倒是一如既往地简单,换了别人,朕送点东西过去,多半都要四处宣扬一番。” 叶绾绾轻轻一笑,低声回道:“皇上送来的这些东西珍贵异常,臣妾自然珍惜,只是觉得珍惜的最好方法,便是用心将它们做成好吃的菜肴罢了。” 容霁安闻言眼底浮现一丝温和的笑意,语调轻柔:“这倒也是你的过人之处,别人拿到珍宝总想着炫耀,你却只想着如何将它们的价值体现出来,朕如今倒越来越觉得,这宫里,能懂朕心思的只有你了。” 叶绾绾脸上飞起一抹淡淡的绯红,忙轻声道:“臣妾哪有皇上说的那般好,不过是贪图些口腹之欲,倒让皇上笑话了。” 容霁安静静看着她羞涩的脸颊,低笑一声:“你这样坦率地生活着,倒是让朕觉得难得轻松。” 叶绾绾心底一暖,声音也柔软下来:“皇上若是喜欢这里,臣妾这厨房的门永远都为皇上敞开。” 容霁安眼中掠过一丝温柔的暖意,他轻轻点头,缓缓在厨房的桌边坐下,随手翻开一本摆放在一旁的食谱,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这鸡还需多久才能烤好?朕可等着呢。” 叶绾绾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炉火,语气轻松:“皇上不急,最多再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出炉了。” 容霁安闻言悠然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厨房内顿时恢复了平静,只有烤炉里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伴着迷迭香的香味,在空气里缓缓流动。 第19章 第十九章 厨房里,热气蒸腾。 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柔柔地铺满整张桌面,桌上的清蒸鱼刚刚摆好,鱼肉晶莹细嫩,上头撒着细细的姜丝与翠绿的葱花,香气清雅宜人。 旁边另一道菜却截然不同,火红色的汤汁中透出浓郁的辣椒香,鲜嫩的鱼片下铺着翠绿的豆芽与鲜嫩的白菜,汤汁咕噜噜地冒着热气,辣味刺激着鼻腔,几乎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秋云刚端着盘子进来,顿时捂着鼻子笑着道:“娘娘,这麻辣鱼也太厉害了吧,奴婢还没吃呢,就觉得辣得厉害。” 叶绾绾抬眼微微一笑,低声说道:“皇上近日不是说想尝尝新鲜的东西么?我想着这辣椒近日才托人从宫外买到的,正好试试味道如何。” 正说着,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容霁安已经推门而入,眼底带着难得的轻松与愉悦,唇边一抹浅淡的笑意。 “朕似乎来得正是时候啊,”容霁安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菜肴上,神色略带几分新奇,“这道红艳艳的是何物?竟这般刺激鼻子。” 叶绾绾盈盈福身笑着解释道:“臣妾近日买到了些辣椒,便想着做一道麻辣鱼给皇上尝尝新鲜,只是不知皇上可否习惯?” 容霁安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朕虽未常吃这般刺激的食物,但既是你做的,定要尝尝才是。” 叶绾绾轻轻笑了,伸手为他夹了一小块鱼片,细心地嘱咐:“这道菜极辣,皇上若受不住辣味,便不要勉强。” 容霁安倒是毫无犹豫,径直将鱼片放入口中,刚一入口,便觉一股辛辣在舌尖绽开,继而伴随着鲜嫩的鱼肉,一股难言的酣畅痛快顿时涌遍全身。他微微瞪大眼睛,低咳一声,却仍是露出惊喜的笑容。 “果然辣得厉害,不过这滋味倒是十分有趣,”他抬头赞赏地望向叶绾绾,“你总能给朕带来不同的惊喜。” 叶绾绾微微垂眸,脸颊浮起一丝淡淡的绯红,轻声道:“皇上喜欢便好,臣妾也是头一次做,怕是火候没掌握好。” 容霁安放下筷子,笑容明朗:“不,你掌握得刚刚好。朕日日尝着宫中那些寡淡无味的食物,这一道菜倒是令朕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叶绾绾听罢,心中生出几分欢喜,抬眼轻笑着望向他:“皇上喜欢,以后臣妾便多尝试些不同的菜式来,也算是为皇上添些趣味。” 容霁安点头笑道:“这倒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一边慢慢吃着,一边闲聊起来。容霁安随手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边品尝边说道:“朕近日读到一本游记,里头记载着不少西域和南疆的美食,便想着若有机会,真该带你一起出去尝尝。” 叶绾绾听到这里,眼底闪过几分向往,随即又带了些笑意:“皇上说得轻巧,臣妾在这宫里,可没法随意外出呢。” 容霁安略带歉意地望着她:“是朕疏忽了,这宫中规矩烦琐,倒是委屈你了。” 叶绾绾却摇头淡淡一笑:“臣妾并不觉得委屈,虽不能外出,但皇上若是愿意,臣妾便可在厨房里尝试做些异域菜肴,也算是另一种游历了。” 容霁安闻言忍不住低声一笑,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朕便喜欢你这点,旁人遇到难处,总是抱怨再三,你却总能找到乐趣。” 叶绾绾脸颊泛红,转而轻巧地换了话题:“皇上方才说的游记,臣妾能否借来一观?臣妾闲时最喜欢的便是读些游记食谱,光是想着那些没尝过的滋味,便足以解闷了。” 容霁安轻笑点头:“自然可以,朕一会儿便让人送来。” 叶绾绾抿唇浅笑,夹起一块鱼肉,低声说道:“其实臣妾一直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不过是能吃着想吃的东西,看着想看的书,日子便已足够圆满。” 容霁安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心头竟泛起一阵淡淡的暖意,笑着附和道:“你说得不错,朕虽是一国之君,可有时候最简单的快乐却最难得。” 叶绾绾微微垂下眼睫,声音温柔:“所以臣妾才总想将厨房里的日子过得简单些、自在些,至于其他,臣妾也不奢望太多。” 容霁安的目光落在她柔和的侧颜上,低声说道:“你与宫中其他妃子确实不同,若她们能有你一半的淡泊与从容,朕也能轻松许多。” 叶绾绾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笑容不觉多了几分羞赧,她转头看向窗外,厨房外的庭院里微风徐徐,花枝轻摆。 正午的阳光温暖如春,皇上轻声问道:“朕记得,你似乎特别喜欢读一些食谱之类的书?” 叶绾绾回头点头:“臣妾自幼便爱看食谱,也常看一些闲书游记,有时候读到书里的美食,便忍不住想着亲手尝试一番。” 容霁安听了,低笑一声:“怪不得你这小厨房日日都变着花样,朕如今倒是有些期待,看看你还能做出多少新奇的东西来。” 叶绾绾抬头与他对视,唇角轻扬:“若是皇上喜欢,臣妾的确还有不少想试试的菜肴,日后皇上可要做好准备。” 容霁安露出一丝罕见的放松与轻快:“那朕便拭目以待。” 厨房里响起轻柔的笑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继续着话题,偶尔夹起一筷子菜肴送入口中,偶尔畅谈几句书中妙趣。 餐后,阳光柔和而温暖,两人漫步至花园深处。 花园僻静,周围花草繁茂,几簇淡紫色的绣球花静静地开放着,风吹过时,花瓣微微颤动,带来一阵淡雅的香气。 叶绾绾静静走在皇上的身旁,裙摆被微风轻轻拂起,她的神情柔和而恬静。容霁安步调放缓,目光落在远处的树影间,眉目间隐约带着几分平日少见的轻松。 “朕日日忙碌,政务似乎总也处理不完,”容霁安忽然轻叹一声,声音低沉而温和,“每日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周旋,倒不如与你说说闲话这般轻松自在。” 叶绾绾闻言微微侧头望向他,声音温柔:“皇上治理天下,本就是辛劳之事,臣妾虽未经历过,却也能想象得到。” 容霁安脚步微顿,转而微笑望向她:“你倒不必如此客气,朕与你之间,说话无需拘谨。” 叶绾绾眼底流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低声道:“皇上若愿意,臣妾自当倾听。” 容霁安微微颔首,目光深远而沉静:“你可知,朕有时也在想,究竟何为治国之道。有人说以法治国,有人说以德治国,朕却总觉得,无论何种方法,归根到底都不过是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叶绾绾静静听着,轻声附和道:“皇上之心仁厚宽广,百姓得此明君,实乃幸事。” 容霁安却摇头一笑:“治国之难,远胜于朕之前的想象。朕初登帝位时,心中满是壮志,却不曾料到,如今每日只是周旋在各种权力纷争与利益纠葛之中,倒有些身不由己了。” 叶绾绾望着他眉宇间隐隐透出的疲惫,神色柔软下来:“臣妾虽不懂朝政,但却觉得,皇上若能像此刻一般,偶尔放慢步调,或许反而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容霁安听了她这话,眼中微微一亮,随即轻声道:“你这话倒是让朕觉得十分新鲜,旁人只劝朕勤勉用功,时时警醒,却无人劝朕稍作歇息。” 叶绾绾浅浅一笑,声音温和却坚定:“臣妾觉得,人若时时紧绷,便容易失去方向。唯有偶尔放松下来,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容霁安沉吟片刻,眼底渐渐浮起一丝赞许与认同,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朕自登基以来,从未停下脚步,也从未真正审视过自己,倒是你提醒了朕。” 叶绾绾微微低头,声音带着淡淡的温柔:“臣妾不过是闲言几句,皇上能有所启发,倒是臣妾之幸了。” 容霁安望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神情渐渐放松下来,他侧头望向园中的绣球花,轻声道:“你向来追求简单自在的生活,朕起初并不十分理解,如今看来,你这生活之道或许正是朕所缺少的。” 叶绾绾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光芒,轻柔地说道:“臣妾只是觉得,世间的事情纷繁复杂,若能简单些,日子自然能过得更舒心些。臣妾也并非真正避世,而是更珍惜眼前平凡的小幸福。” 容霁安静静听着,忽然侧头望她,目光温暖柔和:“小幸福?你倒是时常提起这个词,你可否告诉朕,你心中所谓的小幸福,究竟是何样子?” 叶绾绾闻言微微一愣,随后柔柔笑了,声音低缓而温柔:“臣妾觉得,所谓小幸福,无非是每日能吃上想吃的饭菜,读一本喜欢的书,或是能在闲暇时与亲近的人说上几句心里话。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若日日能够拥有,便是最为珍贵。” 容霁安认真听着,眼中渐渐泛起一丝难得的柔软之意,他忽然轻笑一声,低声道:“你说的这些,朕从前竟然从未留意,如今想来,倒是真正令人羡慕。” 叶绾绾低低一笑,望着眼前随风轻摇的花草,声音轻盈:“皇上若愿意,也随时可以拥有这些小幸福。” 容霁安摇头苦笑:“朕为帝王,哪里有你这般随意自在?” 叶绾绾却抬头望向他,语气坚定而温柔:“臣妾以为,即便身为帝王,也有权利追寻简单的快乐,皇上若一直背负着那些沉重的负担,只会让自己更加辛苦。” 容霁安微微怔住,随后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朕还真是越来越佩服你的豁达和通透了。或许你说的对,偶尔松一松弦,才不至于崩得太紧。” 叶绾绾含笑颔首,眼中透着理解与温柔:“皇上若是疲惫了,臣妾随时愿意在这里听您诉说。” 容霁安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忽然驻足停下来,望着眼前枝繁叶茂的树木,若有所思地低语:“朕从前总以为,身边能真正听懂朕心中所想的人寥寥无几,如今看来,你便是那寥寥无几中的一个。” 叶绾绾听他这样说,脸颊微微一热,低头浅笑道:“臣妾愚钝,哪里当得起皇上这般赞许。” 容霁安轻轻摇头,声音沉静而坚定:“你并不愚钝,反而比宫中许多人都要清醒。你从不主动参与权谋,也从不对朕过分讨好,却能在朕最疲倦的时候,给朕一些最真切的安慰。” 叶绾绾轻咬下唇,脸上的笑容温和却羞赧:“臣妾也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臣妾只希望皇上能过得轻松一些。” 容霁安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低声道:“朕知你并非心系权力,但日后朕若有烦忧之时,还想多来你这里走走,可好?” 叶绾绾听罢,抬头与他对视,目光温柔而坚定:“皇上若愿来,臣妾随时欢迎,臣妾的小厨房永远都会为皇上敞开。” 容霁安微微一笑,眼底似有暖意缓缓流淌,他继续缓步向前,身边的叶绾绾安静地跟随,两人不再言语,却默契地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 微风拂过,花园中花影婆娑,时光仿佛都变得慢了下来。 第20章 第二十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格洒进厨房,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叶绾绾低头认真地将鲜嫩的鸡蛋打散,细心地加入一点细盐,又轻轻撒了几丝葱花,准备做一道简单却清香的葱花蛋卷。秋云和采薇在旁边默契地配合着,一个正在细致地洗着新鲜的蔬菜,一个则小心翼翼地熬煮着米粥,灶台上的水汽升腾,厨房里弥漫着温馨又熟悉的味道。 叶绾绾微微抬头,目光落在那张特别预留出来的椅子上,不觉轻轻一笑。近来皇上时常会在清晨时分突然造访,她原本也未刻意准备,只是渐渐地,每日早晨便自然而然地多做了一份早餐,以备不时之需。 “娘娘,今日这青菜可是一大早刚摘的,嫩得很呢。”秋云一边说着,一边将洗好的青菜轻轻放进竹篮中,递到叶绾绾手边。 叶绾绾温和地点点头,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如今倒是越来越懂得挑选好食材了,这几日厨房里的东西确实越来越新鲜,都是你的功劳。” 秋云被她夸得脸颊泛红,娇羞地低头笑道:“还不是因为娘娘每日教得好,奴婢从前可是什么都不懂,如今跟在娘娘身边久了,也学会了一些。” 叶绾绾抿唇一笑,手下动作并未停歇,只是柔声说道:“日后若有机会,你们也可以多尝试一些新鲜的菜式,莫要总是局限于这些简单的食物。宫中虽规矩多,但若在咱们的小厨房里,总是可以试一试新鲜的。” 采薇听到这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娘娘,您做这些新菜,真的只是为了给自己换换口味吗?奴婢瞧着,皇上倒是越来越喜欢咱们厨房的味道了呢。” 叶绾绾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轻轻摇头,声音温和而平静:“我本来确实只是想满足自己的胃口,谁知皇上也喜欢这些菜式,不过,这倒也是意外之喜罢了。” 秋云听了,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低声笑道:“娘娘您这话说得轻巧,可奴婢瞧着,每回皇上来的时候,娘娘的神色明显比往日更明亮几分呢。” 叶绾绾被她们这样调侃,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轻轻瞪了她们一眼:“你们几个呀,如今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打趣了?” 采薇和秋云相视一笑,齐齐低下头来,却忍不住低声偷笑,厨房里气氛顿时更加温暖欢快起来。 早餐的菜肴很快准备妥当,叶绾绾将盘子整齐地摆放在餐桌上,桌面上清新的葱花蛋卷、翠绿鲜嫩的小菜和晶莹剔透的米粥整齐陈列,色泽搭配甚是悦目。她望着这些熟悉又温暖的食物,心中不禁泛起淡淡的满足与欣慰。 不觉间,她想起了初来后宫时的种种情景,当初那般紧张不安,而如今她却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的小厨房虽不大,却成了她在这深宫之中最安心的所在,而宫女们也不再只是服侍她的下人,而是日渐亲近的伙伴与朋友。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容霁安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唇边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朕又来叨扰了,你这里,可还有朕的早饭?” 叶绾绾轻轻一笑,盈盈福身道:“皇上又拿臣妾打趣了,臣妾厨房里每天都会多准备一份,便是等着皇上来的。” 容霁安闻言愉悦地笑了起来,缓步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菜肴上,眼底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朕如今倒是真觉得,日子里若是少了你这里的早饭,倒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叶绾绾唇角微扬,伸手将一碗温热的米粥推到皇上面前,轻声道:“皇上快趁热吃吧,今日的葱花蛋卷是新做的,不知合不合皇上胃口。” 容霁安拿起筷子,轻巧地夹起一块蛋卷放入口中,温暖柔软的滋味让他眉目舒展开来,赞赏地说道:“还是你的手艺最好,朕在别处从未吃到过如此细致的味道。” 叶绾绾低头浅笑,声音里满是柔和与谦虚:“皇上过奖了,不过是臣妾闲时胡乱捣鼓的东西罢了。” 容霁安缓缓吃着早餐,目光却时而落在叶绾绾安静柔和的侧脸上,忽然低声道:“朕近日与大臣们讨论了些事情,觉得颇为烦闷。今日早晨醒来,忽然想起你这里,便忍不住想过来透透气。” 叶绾绾轻轻一笑,柔声回道:“皇上若是烦了,便多来臣妾这里坐坐,虽不敢说有什么高明的主意,却也能陪着皇上吃点东西,说说闲话,放松片刻。” 容霁安闻言神色柔和了几分,微微点头道:“朕如今确实发现,每回与你聊聊天,吃顿简单的饭食,心中倒会轻松不少。” 叶绾绾低头默默地微笑着,心中隐隐泛起一丝甜意,却也不再多说,只静静地陪着皇上用餐。阳光温柔地穿过窗户,静静洒落在两人身上,时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流淌着。 用过早饭后,皇上起身准备离开,却忽然回头望向叶绾绾,声音低沉温和:“今日傍晚,朕或许会再过来,听说你近日又学了些新菜式,朕倒是颇为好奇。” 叶绾绾闻言轻笑着点头:“皇上若来,臣妾定然将新菜肴准备妥当,等着皇上来品尝。” 容霁安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转身缓步离去,叶绾绾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重新转身回到厨房,继续整理着桌面。 初夏的风,暖而不热,穿过枝头的绿叶轻轻掠过脸颊,留下舒适的清凉。叶绾绾轻提着裙摆,缓步踏入宫殿后那座幽静的花园中。 今日的天气格外好,阳光明媚而不耀眼,园中百花竞放,空气里弥漫着花香与新鲜青草的味道。她步子轻盈,眼神温和地掠过花园里的一草一木,耳边时不时响起几声鸟鸣,心绪不知不觉便轻盈起来。 正当她沿着碎石小径慢慢前行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叶娘娘,您这是在散步么?” 叶绾绾回头,看到来人,眼底顿时浮起笑意:“原来是李嬷嬷,您怎的也在这儿?” 来人是宫中年长而受人尊敬的宫女,李嬷嬷,叶绾绾与她虽交集不多,却听过宫里许多人赞赏她见识深厚、品行端正。嬷嬷年纪已高,鬓角有了斑白的痕迹,脸上的皱纹却显得和善温暖,令人一见便生出敬意。 李嬷嬷走到叶绾绾身旁,目光柔和而慈祥,微笑着答道:“奴婢年纪大了,平日里喜欢清静些,趁着天气好便出来散散步。” 叶绾绾微笑着轻轻点头,柔声道:“嬷嬷一向受人敬重,这些年在宫中,想来见过许多人和事,经历过许多风浪吧?” 李嬷嬷微微一顿,眼底泛起淡淡的回忆之色,她抬头望着园中的花草,轻声说道:“是啊,宫中风云变幻,几十年来奴婢什么都见过了。眼下的平静祥和,虽是难得,却也需要格外小心珍惜才是。” 叶绾绾听出她话中之意,不觉微微蹙眉,语气谨慎地问道:“嬷嬷此话怎讲?” 李嬷嬷转头望向她,神色温和却郑重:“娘娘如今的日子过得自在而安稳,这在宫中实属难得。但宫中从来不会一直平静下去,娘娘虽无意与人争斗,却也需时时提防些才好。” 叶绾绾轻轻垂眸,神情微微沉凝,声音轻缓道:“嬷嬷所言极是,我虽然不愿争斗,却也知道宫中的日子总有不测。只是眼下的平静安宁,实在来之不易,我只想尽量珍惜这份难得的安静。” 李嬷嬷点头微笑,声音愈发慈祥:“奴婢明白娘娘的心思。其实,老奴年岁大了,便是想提醒娘娘一句,平静中藏着变数,处变不惊才是最要紧的。” 叶绾绾静静听着,心中涌起感激,抬头望着李嬷嬷,认真地点头道:“嬷嬷提醒得极是,我定会谨记在心。” 李嬷嬷眼中闪过赞赏,语调和缓下来:“娘娘本性淡泊,若能不动声色地经营自己这一方天地,便是极为聪明了。老奴这些年在宫里见过许多人,真正能过得自在的人,都是内心坦然,懂得进退之道的人。” 叶绾绾听到此处,脸上浮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低声说道:“嬷嬷说得对,其实我也一直想明白了,生活在这宫中,有时候争不如退,求不如守着自己心底的小天地,更何况皇上对我也并未苛责,倒让我有了安心的余地。” 李嬷嬷微微点头,望着她眼底的温柔与通透,轻声赞许道:“娘娘能够明白这些道理,老奴也就放心了。说到底,人这一生追求的,无非便是过得安心而自在。娘娘如今的小厨房,便是极好的所在,能维系好与皇上的情谊,日子便能长久安宁。” 叶绾绾闻言,目光望向远处的亭台楼阁,声音里带着一丝浅浅的向往:“嬷嬷说得对,我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继续经营好我的小厨房,过上这样简单却满足的日子,至于其他的权势纷争,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李嬷嬷笑容慈祥,伸手轻拍叶绾绾的手臂,柔声道:“娘娘能有此般心境,日后定能在宫中越走越稳。老奴这把年纪了,有时候回想过去,才明白人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对简单生活的坚持与珍惜。” 叶绾绾听罢,唇角浮现一丝温柔的笑容:“多谢嬷嬷今日教诲,绾绾会牢牢记住您的话,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 李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笑着望着花园中满目的鲜花,语气轻缓道:“娘娘也不必太过忧虑,只要心中有所准备,便能安心享受眼前的安稳时光。老奴今日唠叨了许多话,也不知有没有扰了娘娘散步的兴致?” 叶绾绾摇头一笑,真诚地望着她说道:“嬷嬷哪里的话,绾绾巴不得您能多指点我几句呢。” 李嬷嬷闻言露出欣慰的神情,她轻叹一声:“娘娘这般聪慧又通透,老奴也就放心了。这宫里的日子,总是纷纷扰扰的多,清静简单的少。娘娘若能守住心底那份难得的从容与坦然,未来的日子,必定是越过越舒心的。” 叶绾绾认真地点头,声音轻缓却坚定:“嬷嬷放心,绾绾虽知道这宫里从来不会风平浪静,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安然走下去。” 李嬷嬷微笑颔首,目光慈爱而温暖:“娘娘这般想,老奴便放心了。今日的天气真是不错,娘娘也不妨多走一走,多看看园中的风景,这也能让人心境开阔不少。” 叶绾绾笑着应了一声:“嬷嬷说得对,那绾绾便不打扰嬷嬷散步了,改日再向您请教。” 李嬷嬷慈祥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微笑着点头:“娘娘慢走。” 叶绾绾一步步缓缓走着,阳光温柔地洒在她肩头,她回想起方才李嬷嬷的那些话,心中涌起一阵温暖与感激。 沿途的花草树木,一草一木都像是带着新的生机与活力,她的脚步也愈发轻快,心中的那点不安与忧虑也被渐渐化开了。 她缓缓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嘴角微微上扬。 或许未来会有许多她无法预料的变化,但只要她依旧拥有这颗简单满足的心,有了这些善意的朋友和她小小厨房里的温暖与快乐,她相信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顺心、越来越美好。 想到此处,叶绾绾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几分,她继续沿着花园中的小径缓缓前行,迎着阳光,怀揣着对未来日子的满满期盼与信心。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清晨,后宫的小花园里微风拂面,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 叶绾绾轻提着裙摆,缓步走进这方寸之间的小天地。园中土地已被翻松,土壤湿润松软,她走到一片空地前停下来,蹲下身仔细察看土质,神色温柔又认真。 “娘娘,您今日准备种些什么呢?”采薇拎着一篮子新鲜的香草苗,小跑着赶了过来,脸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 叶绾绾转头望着她手中的苗株,微笑道:“前些日子厨房里缺少新鲜的罗勒与薄荷,今日便种些这些香草吧,待它们长好,我们随时便能用了。” 采薇立刻点头,欢喜地说道:“这些日子跟着娘娘种花种菜,奴婢可长了不少本事,如今竟也能分辨出不少香草了呢。” 叶绾绾柔柔一笑,伸手轻轻拿起一株罗勒幼苗,仔细地翻看着叶片和根须,耐心地向采薇讲解:“你瞧,这罗勒喜光却怕干,种时要注意浅埋,土壤微湿便可,水浇得过多反而容易坏根,记住了吗?” 采薇立刻点头,神情郑重:“娘娘放心,奴婢记下了。” 秋云与几个小宫女也陆续走了过来,各自捧着不同的香草与菜苗,叶绾绾见她们一脸兴奋,眼底浮起欣慰的笑意。 “今日我们多种一些,日后厨房所需的香料便都不用再外头费力寻了,”叶绾绾耐心地说着,“这里的土地我让人特意翻过,土质松软肥沃,最适合种这些东西。” “娘娘懂得可真多呀,”一名年纪稍小的小宫女好奇地凑过来,“奴婢从前只知道蔬菜瓜果用来吃,却不知道这些香草竟也能如此有用。” 叶绾绾笑着解释道:“这些香草不仅可以调味,还能提神醒脑,薄荷煮成茶水,夏日最是清凉;罗勒搭配番茄,更是滋味绝佳,你们若懂得用处,日后便也能自己搭配出更多的吃法来。” 宫女们听得兴趣盎然,纷纷蹲下来跟随叶绾绾的动作,细致地在地上挖好坑,将一株株幼嫩的苗株小心翼翼地放入土中,再覆上薄薄的泥土,轻轻按压实在。 阳光渐渐暖了些,叶绾绾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觉疲倦。她不时起身巡视一圈,见有宫女动作不对,便耐心地过去示范一遍。 采薇认真地将一株薄荷苗种下后,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头笑道:“娘娘,您怎么懂得这么多呢?奴婢记得您原本家中似乎并未做过农活呀。” 叶绾绾唇边浮起一抹温和的笑容,轻声道:“小时候我家虽不富裕,但祖母特别喜欢摆弄花草,我日日跟在祖母身边,便也学了不少。后来长大了,虽不再种地,却也忘不掉祖母的教导。” 秋云闻言轻轻点头,语气温和:“娘娘说得对,奴婢也是跟着您才学会了这些,原来种地也能如此有趣。” 叶绾绾抬头望着园中渐渐规整的一排排幼苗,心底泛起淡淡的满足,她抬手擦了擦汗,轻轻说道:“日子本就繁琐忙碌,这些简单却真实的小事情,反而更能让人觉得安心与充实。”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脸上的神情也逐渐舒展起来。 叶绾绾忽然想起一事,轻声提醒道:“对了,过些时日天气渐热,这些香草虽喜阳却也不能暴晒,记得每日清晨与傍晚稍微洒些水,切不可让土壤彻底干了。” “娘娘放心,我们都记下了,”采薇乖巧地点头,脸上满是认真。 叶绾绾微微一笑,又取了些带来的小茴香种子,示意众人一起播种:“小茴香味道独特,适合炖煮肉类,也能与蔬菜搭配,若是种好了,咱们厨房里又多了一种独特的调料。” 宫女们都兴奋地点头,纷纷照着叶绾绾的方法,将小茴香的种子轻轻撒进土壤中,再细致地覆盖上一层薄土。 园中忙碌了一早晨,渐渐变得整齐而有序起来,叶绾绾起身望着众人的成果,满意地点头微笑道:“你们如今都学得很好,日后厨房用得着的香料,咱们都自己种出来,想吃什么便能随时用,岂不是更自在些?” 采薇笑眯眯地说道:“是啊,奴婢如今也觉得,比起什么都靠别人送来,这样自己种出来的东西吃着心里更踏实些。” 叶绾绾听罢,柔和地笑了笑,抬手拂了拂裙摆上的泥土:“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今日中午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顿好吃的,也算犒劳一下大家。” 众人闻言顿时欢呼雀跃,笑声在园中回荡。 叶绾绾转头望着这方小小的园圃,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温暖与满足。回想起刚入宫时的忐忑与不安,到如今这份简单的快乐,她忽然觉得,自己追求的小日子原来也并非遥不可及。 正沉思间,秋云低声提醒道:“娘娘,时候不早了,皇上这几日时常过来,咱们也得备下些东西,以防万一。” 叶绾绾闻言莞尔一笑:“你倒提醒得及时,这些日子皇上虽来得随意,但也不能怠慢了,咱们今日便多做一道他喜欢的清淡菜式吧。” 宫女们纷纷点头应下,园中的晨光柔和温暖,叶绾绾一边缓步走向厨房,一边轻声与身边的宫女们讨论着中午的菜单,神色宁静而温和。 暖风轻轻吹动衣袂,她的脚步愈发轻快起来,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向往着接下来宁静而简单的一日。 花园中的小亭子被茂密的藤蔓轻轻掩映,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斑驳的光影,暖暖地洒在石桌上。 叶绾绾端坐在亭子里,轻轻捧起一杯刚泡好的薄荷茶,翠绿色的茶汤透出清凉的香气,弥漫在亭中,令人心旷神怡。桌子中央放着几个精致的小盘子,里面摆放着她刚刚烘制的小点心——薰衣草饼干与茴香蛋糕,散发着淡淡的香草气息。 采薇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脸上浮现出欣喜的表情:“娘娘,这薄荷茶味道真好闻,喝下去整个人都觉得凉爽了许多呢。” 叶绾绾微微一笑,柔声道:“薄荷本就有清凉解暑的功效,咱们今日在园子里忙活了半日,喝些这个茶最是合适。” 秋云拿起一块薰衣草饼干,轻轻咬了一口,香甜的气息瞬间蔓延开来,她满足地眯起眼睛:“这饼干味道也好极了,娘娘真是厉害,这些香草居然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 叶绾绾浅浅一笑,缓缓说道:“其实很多香草都能入食,只是平日里大家不大用它们罢了。这薰衣草,入了饼干不仅香气特别,还能让人心情放松许多。” 一旁的小宫女映月闻言,轻声笑着插嘴道:“难怪奴婢吃了几口饼干便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原来这些香草还有这样的妙处。” 众人纷纷低笑起来,亭子里的气氛顿时更加轻松欢快了几分。 叶绾绾放下茶杯,望着身旁的采薇,轻声问道:“采薇,你平日里可还喜欢园艺?如今你们几个每日都在园子里忙活,会不会觉得累了些?” 采薇连忙摇头,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奴婢才不觉得累呢,以前只觉得这些都是粗活,如今自己亲手种出了花草蔬菜,反倒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秋云也附和着说道:“娘娘,奴婢原本每日在宫里就是重复那些繁琐的差事,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自从跟着您打理这座小园子,才知道日子也能这么有趣,瞧着那些小苗子一天天长大,奴婢心里可开心了。” 叶绾绾听她们这样说,眼底浮起温柔的笑意:“你们喜欢就好,其实我也觉得园艺是一件极为解压的事情,平日里若是心中有烦闷,只要去园子里走走,便能轻松不少。” 映月听罢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娘娘,您不知道,自从奴婢开始跟您种这些香草,平时一些不顺心的事也都看开了许多。以前奴婢总是想得多,心中郁郁难解,如今动手种了些东西,才知道原来日子还能过得简单些,心情也轻快了不少。” 叶绾绾温和地望着映月,神情柔软:“其实人的烦恼大多都是自己给自己添的,若能找到喜欢的事物去做一做,日子便自然也明朗起来。” 亭子里众人皆点头附和,采薇捧着茶杯轻声说道:“娘娘以前也跟我们讲过,生活本就不易,何必再为那些不值得的事情烦扰呢?只要过好眼前的日子便是最好的了。” 叶绾绾听罢,微笑着颔首:“采薇说得对,人生短暂,何必自寻烦恼。我们如今在这宫里过得简单些,反而更自在些。” 亭子里静了一瞬,秋云忽然笑着说道:“娘娘,您还记得上回咱们种的那片罗勒苗吗?如今长得可好了,奴婢每日去瞧着,都觉得特别自豪,仿佛是自己养大的小孩儿似的。” 众人闻言顿时笑了起来,连一向沉静的映月也抿唇笑道:“秋云姐姐这话说得倒是实在,奴婢也有一样的感受呢。” 叶绾绾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泛着温暖的柔光:“你们啊,一个个如今倒成了园艺高手,日后咱们园子里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好了。” 采薇兴奋地提议道:“娘娘,待那些香草长好了,咱们再做些新菜式出来好不好?奴婢上回还听您说过,有些香草能做出特别美味的汤羹呢。” 叶绾绾欣然点头,目光柔和:“自然是可以的,到时我教你们怎么用这些香草做几道新鲜的菜肴,大家一起尝尝味道如何。” 映月眼中浮现期待,轻声道:“奴婢如今每日最盼望的便是到厨房与娘娘学些新菜式,吃着自己种的东西,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叶绾绾唇角微扬,端起茶杯浅浅啜饮一口,淡淡的薄荷香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轻声说道:“日后只要你们想学,随时来厨房找我便是,能把这些简单的快乐分享给你们,我也十分高兴。” 众人听了,脸上都露出灿烂而真诚的笑容,亭子里的气氛更加融洽温暖。 秋云将杯中的茶喝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认真地说道:“娘娘,奴婢从前总觉得后宫日子无聊透了,可如今跟着您,才明白原来平凡的小事也能过得这么有意思。” 叶绾绾抬眼望向她,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天生便懂这些道理的,只不过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才渐渐想明白,若是生活只能被那些复杂的东西填满,倒真是不值得了。” 采薇柔声插话道:“娘娘说得对,咱们如今每日过得简单开心,反而比那些日日勾心斗角的人过得更舒坦。” 叶绾绾眼底浮起温暖的笑意,轻轻点头:“只要你们记得这一点就好。” 亭子外阳光暖暖地洒落下来,园中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清晨,朝露还未散去,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 叶绾绾穿了一件淡雅的素色长裙,头发简单地绾起,只插了一支浅色的玉簪子,脚步轻快地踏入她亲自开辟的小花园。阳光细细地洒落下来,落在她身上,映出温和而宁静的光晕。 她低头望着花园里葱郁的菜蔬和香草,不禁露出温柔的笑容。这些日子,她与宫女们日日打理,亲手种下的蔬菜终于成熟,红色的小番茄像颗颗宝石般挂在枝头,绿油油的青椒沉甸甸地垂着,散发出诱人的光泽,旁边的罗勒和薄荷也青翠欲滴,空气中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清香。 “娘娘,您看,这番茄真是长得好极了!”采薇蹲在一旁,脸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手指轻轻触碰着熟透的小番茄,眼神明亮得仿佛盛满了晨光。 叶绾绾轻笑着点头,缓缓蹲下身,伸手轻轻地摘下一颗最红润的小番茄,仔细端详了片刻后说道:“你们记住了,番茄要选这样色泽饱满、果皮光滑的,轻轻一捏有些弹性,这样的味道才最好。” 采薇认真地点头,伸手学着叶绾绾的模样,细致地挑选采摘起来。 秋云也提了一个竹篮过来,小心地放置着她们摘下的蔬菜:“娘娘,奴婢瞧着青椒也差不多可以摘了,您瞧瞧是不是已经熟透了?” 叶绾绾轻轻拂开茂密的枝叶,仔细观察了一下,满意地点头说道:“确实差不多了,青椒要挑选颜色鲜绿、个头饱满结实的,这样做起菜来才够爽脆。” 一旁的小宫女映月好奇地靠近,手中拿着一小把新鲜的罗勒和薄荷:“娘娘,这些香草是不是也该收了?” 叶绾绾转过头来,眼神温和地望着她手中的香草:“你挑选的很好,罗勒摘叶时要注意,只摘顶部较嫩的叶片,这样味道才更加鲜美。薄荷则可以稍微摘多些,反而会促使它们长得更好。” 映月闻言连连点头,立刻小心翼翼地照着叶绾绾的指导进行采摘,不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着更为浓郁的清新香气。 叶绾绾看着宫女们忙碌而欢喜的模样,心底渐渐升起一股淡淡的满足,她抬手轻拭额头上的薄汗,唇边挂着柔和的笑容,眼神却无比专注。 “娘娘,今日收了这些新鲜的蔬菜和香草,咱们是不是能做好多新菜了?”采薇兴奋地问道,眼神里满是期待。 叶绾绾笑着点头:“自然是能的,今日厨房里我来亲自下厨,给你们做些新鲜的吃食,算是犒劳你们这阵子的辛苦。” 秋云立刻欢呼起来,笑眯眯地说道:“奴婢就知道跟着娘娘准没错,日子过得既有意思又有口福。” 叶绾绾轻笑着摇头,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嘴最馋,今日我便满足你们几个好了。” 众人笑作一团,花园中顿时满是欢快的笑声。 将蔬菜与香草采摘完毕后,叶绾绾带着宫女们回到厨房,她挽起衣袖,神情专注地洗净了采摘的新鲜食材。番茄的红艳、青椒的翠绿、香草的清新,让整个厨房都鲜活起来。 她细致地将小番茄切成两半,搭配着罗勒叶与橄榄油、少许盐巴轻轻搅拌,颜色艳丽的番茄罗勒沙拉很快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她又将青椒仔细去籽切片,与鸡肉一同用新鲜香草腌制后放入烤炉,淡淡的香味很快便在厨房中弥漫开来。 采薇与秋云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时发出赞叹:“娘娘这厨艺真是让奴婢们佩服得紧,奴婢从前真不知道这些东西还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 叶绾绾笑着解释道:“食物的乐趣便在于此,总能通过不同的搭配变出新花样,简单又有趣。” 说话间,烤炉中的香草烤鸡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令人胃口大开。厨房里的宫女们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神中透出明显的期待。 叶绾绾轻轻掀开烤炉的盖子,一阵热气夹杂着浓郁的香草香气扑面而来,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可以出炉了。” 采薇连忙递上托盘,小心翼翼地将烤鸡放置妥当,笑着说道:“娘娘,奴婢们可有口福了,今日真是托了您的福气。” 叶绾绾摆摆手,笑着说道:“你们这阵子也辛苦了,今日便好好享受一下咱们的劳动成果吧。” 众人兴高采烈地将做好的菜肴端到桌前,围坐在一起品尝。 小番茄沙拉清新爽口,配着罗勒独特的香气,让人精神一振;香草烤鸡外焦里嫩,鸡肉中透着淡淡的香草味道,众人纷纷赞叹不已。 采薇一边吃着一边开心地说道:“奴婢以前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鸡,原来香草还能让鸡肉的味道变得如此不同。” 秋云笑着附和道:“娘娘做的菜总是特别好吃,每次都能带给奴婢们惊喜。” 叶绾绾望着她们满足的神色,唇角轻轻扬起:“日后咱们再多试些新鲜的做法,日子也能越过越有滋味。”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厨房里欢声笑语不断,温馨而融洽。 午后的阳光温柔而不炙热,透过亭子的竹帘洒下细细的光斑,轻柔地落在叶绾绾准备好的餐桌上。桌子中央摆放着精致的陶瓷盘子,里面盛着新鲜清爽的小番茄罗勒沙拉,以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香草烤鸡,还有几盘配合食用的清新小点。四周是精心栽培的香草与鲜花,微风轻拂,带来阵阵沁人的香气。 江如月轻提裙摆,步履优雅地踏进亭子,看见桌上精心摆放的菜肴,不禁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绾绾妹妹,你这次又做了许多新花样,看得我都忍不住了。” 叶绾绾抬眸轻笑,起身迎上前去:“姐姐说笑了,不过是用园子里刚刚摘下的新鲜食材随手做些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口味。” 江如月轻轻拉起叶绾绾的手,笑容温柔又亲切:“妹妹的手艺向来让人放心,我可是一听你邀约便心痒难耐了。” 两人携手坐下,叶绾绾取来茶壶,为江如月轻轻斟上一杯新泡好的薄荷茶。清澈翠绿的茶水带着薄荷独特的清香,在亭中缓缓扩散开来。 “今日天气暖和,喝些薄荷茶刚好提神解暑。”叶绾绾温声说道,眼底带着细致的关切。 江如月轻轻啜了一口,眼底浮现一丝满足与惊喜:“味道真是不错,口感清凉又柔和,妹妹种植的这些香草果然不同寻常。” 叶绾绾听她夸赞,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都是些平常的植物,只是花了些心思去照料,日常生活中用处也不小。” 江如月夹起一小块番茄沙拉入口,酸甜的番茄与新鲜罗勒完美结合,立刻绽放出清爽的滋味,她眼底的赞赏更加明显了:“妹妹这道菜做得真好,这番茄配上罗勒,滋味竟这样别致,之前从未想过能有这种吃法。” 叶绾绾微微一笑,缓缓道:“姐姐喜欢便好,这些菜都是园中刚摘下来的,越新鲜便越好吃。” 江如月又细细品味了一下香草烤鸡,神情中流露出真切的赞叹:“你瞧,这烤鸡的口感与香味也是极好,香草的气息渗透入了肉中,口感竟变得如此鲜嫩清新。绾绾妹妹,你真是有一双妙手呢。” 叶绾绾低头一笑,轻声说道:“其实也不过是我喜欢琢磨吃食罢了,姐姐要是喜欢,下回再多试些新鲜做法给姐姐尝尝。” 江如月欣然点头,神情温柔地望着叶绾绾:“说起来,这些日子妹妹的小厨房名气可越来越大了,我前几日听几位姐妹提起你做的小点心,个个都是赞不绝口,想必妹妹很快便要成为宫中最受欢迎的厨娘了。” 叶绾绾闻言却摇头失笑,神色温和却认真:“姐姐可别笑话我,我不过是喜欢些简单的事情,并无其他想法。若是真的能让大家都尝到开心,我也心满意足了。” 江如月听了她这番话,神情渐渐变得温和而认真,缓缓说道:“绾绾妹妹,你这种态度才是真正难得。宫中原本就少有这般真心坦然之人,我与妹妹相识这些时日,每次相处都觉得心情格外轻松自在,实在难得。” 叶绾绾听她这般评价,脸上不禁泛起淡淡的红晕,微微垂眸:“姐姐这话未免太抬举我了,其实我也只是顺着自己本心过日子罢了。” 江如月轻笑着摇头:“妹妹可别小瞧自己,我看你在园子里种出的这些菜蔬、香草,样样都精致新鲜,这园艺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倒是提醒了我,宫里若能开辟出一处供大家赏玩的公共花园,岂不是一件美事?” 叶绾绾眼睛微微一亮,显然对这个想法十分赞同:“姐姐的提议真是再好不过了,宫中女子日常也乏闷,若能有个共同照料的花园,大家平日里走动的机会也多了,想必宫里会更热闹些。” 江如月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几分:“正是如此。我瞧着妹妹日子过得自在而安宁,便也想向你学一学,何必日日拘泥于那些虚妄的争斗呢?” 叶绾绾抬眼望着她,认真地点头道:“姐姐若有此想法,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宫中的日子原本就纷扰得很,若能有个地方让大家安静下来,过些简单的日子,倒是更为难得。” 江如月轻轻叹息,眼神里带着一丝难得的释然:“说起来,我这些年在宫中也见过太多为了权势费尽心机的人,回头想想,倒不如妹妹这样过得自在,至少日日心里舒坦。” 叶绾绾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却坚定:“姐姐若是愿意,以后随时都可以到我这里坐坐,咱们一起摆弄花草,研究菜式,日子岂不更自在?” 江如月笑着点头,目光中透着真切的欣慰:“那是自然了,以后妹妹这里便是我的避风港,日后若宫中有个公共花园,妹妹一定得多帮衬一些,我也要跟妹妹多学些本事才行。” 叶绾绾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举杯轻轻碰了碰江如月的茶杯,柔声道:“那便一言为定,以后我们多些机会相聚,倒是我赚了,能与姐姐日日共处,想来日子必定更为有趣。” 亭子里,微风拂过,空气中混合着新鲜的香草气息与温柔的阳光,两人轻松愉快地说笑着,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缓慢而美好。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细细洒落下来,在植物园中铺出一片斑驳的金色。叶绾绾穿着一袭淡雅的青衣,袖口挽起几分,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腕,正蹲在一株陌生的植物面前,饶有兴致地仔细观察着。 植物园的园丁李叔站在一旁,恭敬地向她解释道:“娘娘,这便是前几日宫里刚刚引进的异国香料,叫做迷迭香。据说产自极远的海岸之地,那里的厨子常用它来烤肉和做汤,香气浓郁,甚是好闻。” 叶绾绾轻轻捏起一片狭长的叶子,指尖轻揉,顿时有一股清冽的香气涌出,令人精神一振。她微微颔首,笑道:“确实香气十分特别,仿佛带着一点海风的味道。这迷迭香生长起来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叔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钦佩:“娘娘真是内行,这迷迭香喜阳却不喜潮湿,需种在土质疏松且排水良好的地方,方能茁壮成长。” 叶绾绾将这些话细细记在心底,又转头望向旁边另一株枝叶茂盛的植物,问道:“这又是什么植物?看着似乎很有生机。” 李叔走近一步,语气里透着几分兴奋:“娘娘,这叫牛至,也是异国的一种香料,那边的厨子常用来搭配番茄烹饪,据说风味绝佳。” 叶绾绾饶有兴味地摘下一小片牛至叶子放在鼻端轻嗅,一阵清爽而微辣的气息直入鼻腔,令她不禁微笑起来:“果然别致,若是搭配番茄,想必滋味会更丰富些。” 李叔点头附和:“娘娘说得极是,这牛至喜爱温暖干燥的环境,若是种得好了,很快便能长成一大片,连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叶绾绾笑着说道:“那可真是极好的景象,回头便请李叔多费些心思,好好将这些香料种植好,到时候咱们厨房里定能添许多新菜式。” 李叔连忙答应,神色恭谨:“娘娘放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让您失望。” 叶绾绾满意地点点头,缓缓起身,继续向园子深处走去。园中的道路两旁种满了她未曾见过的植物,各色各样的果蔬和香料琳琅满目,让她目不暇接。 她的目光很快被一株挂满鲜红果实的小树吸引了过去,那些果子圆润饱满,红得透亮,仿佛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李叔,这些鲜艳的小果子又是什么?”叶绾绾好奇地问道。 李叔走到她身旁,轻声解释道:“娘娘,这叫蔓越莓,据说原产于寒冷的北方,它的味道酸甜可口,许多异国的厨子都喜欢用它来做果酱和糕点。” 叶绾绾仔细打量着树上的小果子,眼中带着明显的欣喜:“这么鲜艳漂亮的小果子,若用来做些甜点,一定会特别可爱吧。” 李叔微笑着点头:“娘娘果然慧眼识珠,这蔓越莓不仅味道好,营养也丰富得很呢。” 叶绾绾听得更觉兴奋,立刻吩咐道:“回头请李叔采摘一些新鲜果子送到我的厨房去,我要试着做些新鲜的点心,若是好吃,便拿去与宫里的姐妹们分享。” 李叔连声答应:“娘娘放心,小的一定挑最新鲜的果子给您送过去。” 叶绾绾继续缓步前行,目光又落到了一片叶子宽大肥厚的植物上。她弯腰轻轻碰触了一下叶面,发现叶片上居然带着一些微微湿润的黏液。 李叔注意到她的动作,赶紧上前解释:“娘娘,这叫秋葵,原产自热带,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这黏液虽然奇怪,但听说对人的身体极为有益呢。” 叶绾绾眼神一亮,神色更添几分好奇:“秋葵?这倒是有趣,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它要如何食用呢?” 李叔笑着说道:“秋葵可以炒着吃,也可以凉拌,有些异国的厨子还喜欢用来煮汤,据说滋味十分清新。” 叶绾绾轻轻颔首,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听起来倒是不错,回头李叔多教教我,如何才能将这秋葵种得更好些,或许能在宫中推广开来。” 李叔连忙恭敬地点头:“娘娘若喜欢,小的一定将种植的方法详细整理出来呈给您。” 叶绾绾满意地笑了笑,眼底泛起温柔的期待:“如此最好了。若这些植物能在宫中普及,大家的日常饮食也会更加丰富些。” 她走到园中的石凳前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将今日所了解到的各种植物特性与食用方法一一记录下来,神色专注而认真。 一旁的李叔看着叶绾绾仔细记录的模样,不禁有些感叹,宫中像叶绾绾这样真正热爱生活与烹饪的人着实不多,而她的用心与专注更是让人由衷钦佩。 记录完毕后,叶绾绾抬头望着园中生机盎然的景象,微笑着说道:“宫中的植物园若能多些这样的异国植物,不仅风景更美,也能让大家的日常饮食更添新意,这样的日子岂不更有趣味?” 李叔笑容温厚,语气诚恳:“娘娘说的是,小的一定好好照料这些新来的植物,绝不会辜负娘娘的一番美意。” 厨房的炉火正旺,叶绾绾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袖子挽起露出洁白的手臂,额角有几缕发丝微微湿润,衬着她专注而平静的面容,竟显得格外动人。 她将新鲜采摘的迷迭香和牛至轻柔地洗净,一边小心地用细布擦干水珠,一边向宫女采薇说道:“这些香草必须晾干了水分,才能将香气完美地融合进菜肴里,否则香味就散了。” 采薇认真地点头,学着叶绾绾的动作细致地擦拭着:“娘娘这些异国的香料实在有趣,奴婢都迫不及待想尝尝了。” 叶绾绾温柔一笑,转身拿起厨刀,干脆利落地将处理好的鸡肉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又取来事先腌制好的秋葵,摆放在青白相间的瓷盘中。 她动作行云流水,厨房中逐渐弥漫起浓郁而清新的香气。宫女们见她如此轻松自如,也都跃跃欲试,争相帮忙。 叶绾绾将处理好的鸡肉放入陶盆中,取过新鲜的迷迭香与牛至细致地揉碎撒上,又加入盐和黑胡椒,她揉拌时动作温柔而缓慢,仿佛对待着一件无比珍贵的事物。 “记住,这种香料的味道需要时间慢慢释放,所以腌制时不能急躁,”她的声音柔和而耐心,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让人听着便心生敬意。 片刻后,她将腌制好的鸡肉和秋葵一并放入烤炉,轻轻盖上盖子,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再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这种滋味究竟如何了。” 宫女们纷纷露出期待的目光,小厨房里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不久,叶绾绾特意邀请来的几位妃嫔也陆续抵达了厨房旁的小厅。江如月走在最前头,笑容温婉,身后还跟着柳宝林和静嫔。柳宝林天真烂漫,平日里虽不爱与人交际,但听说叶绾绾做了新菜式,却也好奇地跟来了。静嫔则温柔内敛,一向喜好美食,对新菜式自然也十分感兴趣。 几人刚刚落座,厨房便传来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众人立刻被这股香味吸引,纷纷看向厨房。 叶绾绾微笑着端着刚出炉的菜肴走进厅内,笑容清浅而自信:“各位姐姐,今日尝试了些新奇的做法,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江如月看着色泽鲜美的菜肴,笑容越发柔和:“绾绾妹妹这菜一看便知用心极了,光是香味便让人食欲大开。” 柳宝林则盯着摆盘精致的鸡肉与秋葵,眼神满是好奇:“这些菜看起来好新鲜,妹妹快说说,这些是什么?” 叶绾绾温柔一笑,耐心地解释:“这是最近宫中植物园新引进的一些异国食材,方才我也琢磨了半天,想着如何能将它们与我们传统的菜肴结合起来。比如这道鸡肉,使用了迷迭香和牛至这两种香料,风味独特又不失本土菜肴的特色。” 静嫔用筷子轻轻夹起一块鸡肉,仔细品味后,眼底顿时流露出惊艳之色:“绾绾妹妹,这鸡肉嫩滑多汁,而且香料味道清新独特,实在让人难以忘怀呢。” 叶绾绾听她这样赞赏,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意:“姐姐喜欢便好。” 江如月尝了一口秋葵,略带惊喜地说道:“这菜真是出乎意料的好,滑嫩清爽,滋味极为清新,妹妹果然不愧是宫中最懂美食的人。” 叶绾绾被她夸得微微脸红,连忙谦逊地摆了摆手:“我不过是喜欢尝试些新鲜的事物罢了。今日邀请姐姐们前来,也是想与大家分享这些新菜式,也顺便聊聊这些食材背后的故事。” 柳宝林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这些食材竟还有故事吗?妹妹快说来听听!” 叶绾绾轻轻放下筷子,眼底浮现出专注又温柔的光芒:“比如这迷迭香,最初来自遥远的海岸之地,当地人们说,它象征着思念和记忆,常常用来祝福出远门的人能记住故乡的味道。” 静嫔听得入神,眼神也逐渐温柔起来:“竟有如此深的寓意,用在菜肴里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叶绾绾微笑着点头,又接着说道:“还有这牛至,原产地的人们认为它象征着幸福与平安,因此常常种在屋子前,祈求全家安康喜乐。” 江如月微微一笑,神情越发温暖:“想不到这些小小的植物背后还有这样动人的故事,妹妹倒是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叶绾绾轻轻摇头,笑意温和:“姐姐过奖了,其实我觉得美食最珍贵之处便在于,它不仅满足了我们的味蕾,也将不同地方的故事与情感都融入其中,让人回味无穷。” 柳宝林点头如捣蒜:“绾绾妹妹说得真好,以后我可得多跟你学学,不仅能尝到好吃的东西,还能知道这么多有趣的故事。” 众人皆被柳宝林这番话逗笑,厅内顿时充满了温馨与欢乐。 江如月望着叶绾绾,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赞赏:“妹妹这种态度才是最难得的,不仅用心做菜,更用心体味生活。” 叶绾绾神情温柔而认真地说道:“其实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过日子罢了,能让大家一起享受到美食的乐趣,便是我的福气了。” 窗外夕阳缓缓落下,厅内的氛围愈发和谐愉悦,几位女子一边轻轻品尝着精致的菜肴,一边分享着各自心中对食物的喜爱与感悟,笑语轻轻,宛如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卷。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进叶绾绾的小厨房,窗棂上的薄纱轻轻飘动,宛如细腻的云烟。叶绾绾一身家常的素色衣裙,随意地挽着袖子,正慢悠悠地擦拭着一套刚洗净的青花茶具。 “绾绾妹妹,你这里可真是越来越好了!”柳宝林一踏进小厨房,便像只好奇的小猫一般东瞧瞧西看看,水灵灵的眼睛满是兴奋,“光闻着味儿就让人觉得肚子饿了。” 徐婉容则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微笑着摇头:“宝林,你又闹腾了,仔细点别碰坏了绾绾的东西。” 叶绾绾见她们来了,忙放下手里的茶具,笑盈盈地迎了过去:“两位姐姐来了,快些坐,我这里刚刚泡好了玫瑰花茶,你们尝尝滋味如何。” 徐婉容轻声道谢,坐下来时整个人都带着从容淡雅的气息:“妹妹这花茶的香气可真是好闻,光嗅着便让人心静了不少。” 柳宝林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立刻笑弯了眉眼:“绾绾妹妹这里呀,可真是叫人不愿离开了,有美食有美茶,还有妹妹你这个大美人,难怪皇上总是往你这里跑。” 叶绾绾听她的话,顿时羞赧起来,轻轻敲了敲她额头,嗔笑道:“姐姐又拿我打趣了,皇上哪里总往我这里跑,不过偶尔品尝些小菜罢了。” 徐婉容掩嘴轻笑,温柔地望着她们二人:“好了,宝林别再打趣绾绾了,我瞧妹妹脸都红透了。” 叶绾绾更觉不好意思,忙转开话题:“姐姐们今日来得正巧,我刚刚做了些新式的小点心,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说罢,她便转身取出一盘点心,精致的小巧模样让人眼前一亮。 柳宝林伸手便拿了一块入口,眼睛顿时一亮:“唔,好甜好香,这滋味实在妙极了!绾绾妹妹,你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徐婉容优雅地轻尝了一口,唇角扬起淡淡笑意:“果然好吃,妹妹的手艺真是令人佩服。” 叶绾绾笑得愈发开心,温声道:“若是姐姐们喜欢,日后常来便是了,咱们姐妹间也该多些这样的悠闲时光。” 几人正闲聊着,叶绾绾忽然瞧见徐婉容腕间戴着一条淡紫色的绣花手链,她略有些诧异地笑问:“姐姐这手链倒是精巧别致,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徐婉容微微一笑,眉眼间闪过几分温柔:“这不过是家里每年我生辰前送来的物件,我虽不大庆祝,却也喜欢戴着,算是家人的一份心意。” 叶绾绾一听,顿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原来姐姐快要过生辰了!这可是件好事,怎的不早些告诉我和宝林?” 柳宝林也立刻来了兴致,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可不是么,婉容姐姐你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日子也瞒着咱们。” 徐婉容轻笑着摇头:“不过是一年一次的小日子,又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 叶绾绾却认真地握住她的手,微微抿唇笑道:“姐姐这样说可不对了,生辰一年只有一次,咱们姐妹能在宫里聚在一起,已经是不易的福分,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柳宝林也连连点头,欢快地附和道:“绾绾妹妹说得对,咱们宫里这些妃子平日也没什么乐子,这样的好日子怎能不热闹一下呢?不如咱们便好好筹备个生辰宴,热热闹闹地为婉容姐姐庆祝!” 徐婉容见她们如此认真,也渐渐露出了感动的笑意:“你们两个呀,实在叫人又爱又头疼。” 叶绾绾笑容温和而坚定,眼底带着暖意:“姐姐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和宝林好了,保证给你一个难忘的生辰宴。” 柳宝林兴奋得一拍手:“对了!绾绾妹妹,你上回做的那个新鲜的甜点……叫什么来着?” 叶绾绾略一思索,笑着回答:“姐姐说的是那款奶油水果蛋糕吧?” 柳宝林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个蛋糕,味道好极了,咱们一定得给婉容姐姐做一个!” 徐婉容听了却微微一愣,神色有些惊讶:“蛋糕?我倒是从未尝过,竟然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 叶绾绾微笑解释道:“是我偶然琢磨出的吃食,上回皇上尝过倒也喜欢,既然姐姐还未试过,那这次我定要好好给你做一个大的,也算是我们姐妹的一份心意了。” 柳宝林雀跃道:“就这么定了,到时咱们把江姐姐、静嫔姐姐也都请来,再好好布置一番,保证热热闹闹的。” 徐婉容见她们二人热情高涨,也终于露出温柔笑容:“如此,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叶绾绾轻笑着拉起她的手,语气中满是真诚:“姐姐放心,我一定会用心准备,不辜负你的期待。” 徐婉容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眸子,心中顿觉温暖熨帖,轻轻点头:“妹妹有心了。” 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厨房,叶绾绾低头仔细地清点着面前的材料:新鲜鸡蛋、上好的面粉、香醇的牛奶和一点刚刚采摘的香草枝叶。她轻轻抬起袖子,用纤细的手指理了理鬓边微乱的碎发,露出一副认真专注的模样。 “娘娘,这些鸡蛋的蛋白已经分好了。”身旁的采薇轻声说道,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白瓷碗递过来,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蛋白。 叶绾绾温柔地接过碗,微微一笑:“你们做得很好,记住,蛋白打发的时候一定要保持碗内干净,一点油水都不能沾,否则打出来的蛋白就不够蓬松。” “是,娘娘。”采薇与几个宫女纷纷点头,目光中满是崇拜与好奇。 叶绾绾轻吸一口气,拿起一只干净的打蛋器开始快速搅拌。起初她动作轻柔而缓慢,随着时间推移,速度逐渐加快,手腕以一个漂亮的节奏上下翻转。蛋白渐渐泛起洁白的泡沫,呈现出雪一样细腻的质地。 厨房内安静下来,只有叶绾绾手中的打蛋器与瓷碗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不多久,蛋白已经变得蓬松绵密,她满意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指尖轻轻沾取一点蛋白,微微揉捏了一下,确认其状态后微微颔首:“好了,这样的状态便是刚刚好。” 众人纷纷露出欣赏的目光,采薇惊叹道:“娘娘的手艺实在是太精妙了,奴婢们看得入神,却始终学不来。” 叶绾绾轻笑着摇头:“没关系,慢慢来。烘焙之道,讲究的是耐心和细致,多试几次便能掌握。” 说着,她又将过筛的面粉一点一点地加入打好的蛋白中,手法温柔而轻巧地搅拌着,动作中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律。 采薇见状忍不住问:“娘娘,这面粉为什么一定要过筛呢?” 叶绾绾温和地解释道:“面粉过筛后会更加细致轻盈,拌进蛋白里就不容易结块,这样烤出的蛋糕才能松软细腻,口感才会更好。” “原来如此,娘娘果然对细节十分用心。”采薇由衷地赞叹。 叶绾绾轻笑了一声,继续小心地拌匀混合好的面糊,又加入几滴香草汁,淡淡的香甜气息顿时弥漫开来,飘散在空气中,令人心神放松。 她将混合好的面糊轻轻倒入蛋糕模具中,动作娴熟而从容。厨房中的几个宫女忍不住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的模具,似乎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叶绾绾将模具端入已经提前加热好的烤箱,关上盖子后,她稍稍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微笑。 正当大家都放松下来时,采薇突然低声惊呼:“娘娘,您看!” 叶绾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蛋糕模具的一角居然轻微漏出了些许面糊。她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取出模具,仔细检查。 “是模具的底部不够密合,”叶绾绾镇定地解释道,“没关系,我们换一个新的,再稍稍调整一下配比,幸好问题不大。” 她的声音镇静而柔和,安抚着众人微微慌乱的情绪。她快速地重新准备了一次面糊,动作依旧温柔而果断,很快新的蛋糕便顺利地进入烤箱中。 采薇和其他宫女都不禁松了一口气,采薇悄声道:“娘娘您真厉害,奴婢们刚才都吓坏了。” 叶绾绾笑着摇摇头,语气温柔而坚定:“做食物难免会遇到些小问题,但只要细心一些,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烤箱里的蛋糕渐渐散发出甜美诱人的香气,很快吸引了附近其他好奇的宫女们,她们纷纷靠近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脸上满是好奇与兴奋。 叶绾绾见此情景,笑着招呼她们:“既然来了,便进来一起看吧,正好蛋糕快出炉了。” 宫女们顿时兴奋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围着叶绾绾好奇地询问起烘焙的小秘诀。 “娘娘,这蛋糕要烤多久才会熟呢?”一名年轻的宫女羞涩地问道。 叶绾绾温柔地解释:“通常半个时辰左右便差不多了,具体还是要看蛋糕的大小和温度的调节,闻到香气散开且表面变得金黄便差不多好了。” 宫女们听着叶绾绾的讲解,一个个露出兴奋的神色,似乎从未想过,原来烹饪也可以这样有趣。 片刻后,叶绾绾打开烤箱,香气顿时扑面而来,众人都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叹。她小心翼翼地将烤好的蛋糕取出来,放在案板上轻轻晾凉,表面蓬松柔软,色泽金黄诱人。 她微笑着拿起刀子,切下一小块,品尝了一口后满意地微笑道:“这次的蛋糕味道不错,口感很细腻,你们也尝尝吧。” 采薇率先品尝了一小口,随即露出惊艳的神情:“娘娘,这蛋糕真的好吃极了,比上回的还要松软可口呢!” 其他宫女也纷纷点头称赞,脸上满是欣喜与满足。 叶绾绾笑得十分温柔:“你们喜欢便好,这个蛋糕还要再装饰一下,明日为婉容姐姐的生辰宴做好准备,到时一定要让姐姐喜欢才好。”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厨房里顿时充满了温暖和喜悦,弥漫着淡淡的香甜气息。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清晨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宫廷的庭院却已经有了细碎的脚步声。叶绾绾早早起身,穿着浅色襦裙,袖口挽得高高的,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在厨房里忙碌。 她的手里拎着一篮子刚采摘的蔬菜,水珠还顺着青翠的叶片滴落下来。那是她昨夜吩咐园丁留意的嫩笋和豆角,特意为徐婉容的生辰准备。婉容偏爱素雅清淡的口味,她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一早,她挑食材时格外仔细。 案板上已经摆满了东西,鱼、虾、螃蟹等海鲜整齐排列,还有一些经过挑选的新鲜香菇、豆腐。她心里暗暗盘算菜式的搭配,既要合婉容的口味,又要有几道色香俱全的精致菜肴来撑场面。 火候正好的时候,她又让宫女把事先准备好的果子端过来,那是园子里的石榴和早熟的桃子,她打算用来做一道冰镇果盘,让宾客在炎热的午后尝个清凉。 花园里也同样热闹。另一群宫女在她的吩咐下开始布置场地。花坛里的月季开得正好,叶绾绾让人剪下几枝,插在白瓷瓶中,又命人将竹编的屏风搬来,绕着用餐区摆放成半圆,将空间围出一个清雅私密的氛围。 她蹲下身,仔细比对花枝的长短,直到每一瓶插花都恰到好处,才轻轻点头。她的眼睛里闪着满意的光,似乎比自己过生辰还要认真。 “姐姐,这些彩绸要挂在廊下吗?”一个小宫女抱着一卷淡紫色的纱绸,声音轻轻问。 叶绾绾转过身,看了眼廊檐下的角落,摇了摇头,笑道:“婉容喜欢素净,不必太过张扬,就在花架子上缠几圈,随风飘动就好。” 小宫女应声而去。 她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忙着挑拣海鲜。螃蟹爪子乱舞,溅了几滴水在地上,有个小宫女吓得连声惊呼。叶绾绾忍不住笑出声,自己弯下腰,用一块布盖住螃蟹,动作娴熟地将其绑好。 “这些都是给婉容姐姐的,不要怕,它们进了锅里就老实了。”她语气温柔,几句话便缓和了小宫女的紧张。 午时将近,阳光渐渐炽烈。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吩咐人把准备好的桌椅抬到花园中。桌面铺上素白的桌布,点缀几朵鲜花,衬得环境清新而雅致。她在桌上摆放了几个小巧的青花瓷盘,每个盘子上都有精心雕刻过的水果花样。 “这里放的是虾丸汤,那边是清蒸螃蟹,再过去一点是素什锦。”她逐一交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宫女们忙得不亦乐乎,但看向她时,总带着几分敬佩。她们清楚,这位主子与众不同,从来不会只顾自己,而是把身边人的喜好都放在心上。 她走到花园中央,轻轻拍了拍手,笑着说:“大家快些,等婉容姐姐来了,不许出一点差错。” 几个小宫女连声应下,脚步加快。 一阵风吹过,纱幔随风轻舞,阳光透过薄纱洒在桌面上,映出斑驳的影子。花香与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氤氲成一种独特的氛围。叶绾绾站在其中,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满足感。 她记得自己初入宫时,谁也不敢靠近,生怕被卷入争斗。但如今,她却能在宫中为朋友张罗这样一个温馨的庆典。 宫门口传来轻快的笑声,叶绾绾抬头望去,见徐婉容在宫女的陪伴下走来。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鬓边别了一支小小的珠花,衬得整个人明媚动人。 “绾绾,你这是做什么呀?”婉容走近时,眼神里带着惊讶与笑意。 叶绾绾迎上前,牵起她的手,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怎能马虎?这些都是我一早准备的,盼着你能喜欢。” 婉容望着眼前布置妥当的场地,鼻尖轻轻一酸,眼底却泛起柔光:“你这份心意,我怎会不喜欢。” 叶绾绾轻声道:“那便好。今日只要你开怀,这一切就都值了。” 宾客们陆续到来,场中逐渐热闹起来。桌上的菜肴一一道来,每一道都透着叶绾绾的心思。 清蒸螃蟹壳色鲜亮,肉质饱满,蘸着她特意调制的姜醋汁,鲜美无比。素什锦摆成花瓣的形状,中间点缀着豆腐雕成的小鹤,精致得让人舍不得动筷。虾丸汤清澈见底,入口鲜嫩。 婉容尝了一口虾丸,眼睛一亮,忍不住连声称赞:“绾绾,你这手艺,真叫人难忘。” 叶绾绾笑着摇头,轻声说:“只是心里记得你喜欢而已。” 花园里笑语不断,轻风吹来,纱幔飘舞,氛围温柔而恬静。婉容在这一刻,仿佛忘却了宫中的一切纷扰,只觉得自己被温暖包裹着。 她握住叶绾绾的手,眼神坚定:“有你在,真好。” 叶绾绾抬眼望去,眼底浮现出一抹亮光。她没有言语,只是回握住婉容的手,笑意浅浅。 午后,花影斑驳。 纱幔在风里轻轻起落,露出一角素白桌面与青花瓷盘。 香草与果木的气息缠在一起,像是把人从闷热的时节里拽出半步。 徐婉容被引入亭中。 她今日着月白罗裙,鬓畔一枝珠花,神情温静,眼波却掩不住惊喜。 “这……”她轻吸一口气,指尖在花瓶边缘停住。 叶绾绾迎上前,笑意温温:“姐姐来得正好,风刚起,花色最好看。” 江如月已先一步坐定,替她拨开椅脚:“快坐,绾绾忙了大半日,我已经偷吃了一勺清汤。” 柳宝林一边端着小盘子打转,一边压低声音:“我可没偷吃,我是试毒。” 她眨眼,认真得像真有其事。 亭内轻笑一片。 礼物先行。 江如月递出一方云纹团扇,扇面是她亲手描的浅荷,清气自生。 柳宝林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又从袖中摸出第二个,神色尴尬:“做重了点,线头也多,不许笑我。” 徐婉容接了,笑意更软:“只要出自你手,我都喜欢。” 叶绾绾托着一小匣乌檀:“是我昨夜绣的一方书签,边角不太服帖,姐姐若不嫌弃,收下。” 她话音落,采薇与秋云端着第一轮小食进入。 最先上的是开胃小碟。 酸甜的醋渍黄瓜切成薄片,叠起像一朵朵折扇。 小番茄剖作两瓣,罗勒叶压在其上,橄榄油亮成一层温柔的光。 一小盏薄荷梨汤清得见底,坠着两粒冰珠。 徐婉容先尝了梨汤,喉间一凉,眉眼松开:“正解暑。” 江如月夹起一片罗勒番茄,轻轻一按,汁水在齿间爆开:“这味道活泼得很。” 柳宝林偷看四周,猛地把黄瓜片当簪花别在耳下,又立刻取下,自己先笑弯了腰。 第二道是汤。 虾丸清汤,汤面澄澈,虾丸雪白,落一星细葱。 她用勺背轻轻压了压,虾丸回弹得乖巧。 “婉容喜欢清淡,我多焯了水。”叶绾绾把勺递过去。 徐婉容尝过,眼底漾出亮光:“入口软,回味鲜。” 主菜随后到桌。 清蒸蟹壳亮得像琥珀,姜醋碟贴着碟沿摆开。 素什锦排成花瓣,豆腐雕的小鹤托举在中央,脆笋、香菇、秋葵依次铺陈,颜色层层递进。 香草烤鸡切成薄片,迷迭香与牛至的清香在热气里一寸寸舒展开。 “这道烤鸡是新做法,”叶绾绾把最边上的一片夹给江如月,“异国的香料,合不合口,试了便知。” 江如月一口,先是怔,随即弯眉:“香得不腻,肉又不柴。” 柳宝林却盯着素什锦,拿筷子的手指尖发亮:“我先替婉容姐姐把小鹤吃掉,免得它冷了。” 她说着真夹了,齿落豆腐,豆香与菌香在口腔里慢慢铺开,竟认真点头:“好吃。” 徐婉容笑到眼尾:“你爱什么都好,就是别抢我的清蒸蟹。” 她说完,拿蟹钳敲壳,姜醋与海鲜相逢,鲜意沿着舌根一寸寸沉下去。 亭外有一只小蜂绕着糖荷花飞了两圈。 扑腾一声,落在纱幔上颤颤的翅纹如纹银。 秋云怕她们受惊,端着盘子去轻拢,一拢,蜂便被风送走。 她回头,鼻尖沾了点糖霜,叶绾绾递过帕子,她怯怯地笑。 小小的插曲让笑声更松。 茶换作温热的桂花酿。 香意温厚,像夜雨里旧书页的味道。 话题从菜色转到旧事。 江如月提起初见:“那日你在园里与李叔问那些香草,我站得远远,看你记得那么认真,心里就想,这人有趣。” 叶绾绾笑,指尖在杯沿蹭过一圈:“那时我还认错了牛至,以为是野薄荷,被李叔笑了半日。” 柳宝林嚼着一小块茴香小饼,含糊道:“你若认错,我也只会跟着错,反正我就吃。” 徐婉容慢慢听,忽而抬眼:“后来你给我送的第一碗汤,还记得吗?那天我头疼,你在汤里放了极淡极淡的一丝姜。” 叶绾绾应了一声:“我怕你不喜辣,只用了汤底里捎带的一点。” “那一碗汤,把我那日的心火都浇灭了。”徐婉容垂下睫毛,眼神暖起来。 风掠过纱幔,竹影碎成密密斑驳。 第三轮菜肴是小点。 薰衣草饼干边缘烤得发金,蔓越莓酱装在小盏里,酸甜恰到好处。 还有一碟白玉样的奶冻,顶上一瓣桃。 柳宝林把蔓越莓酱抹太厚,嘴角红了一点,被采薇递帕子擦去,她偏偏不擦干净,笑得像偷糖的孩子。 “其实我今日还留了一样。”叶绾绾站起身,“等一等。” 宫女们像早有准备,把小车从廊下推来。 香草戚风高高一层,奶霜抹得平整。 新鲜果子围成一圈,蔓越莓晶亮,薄荷叶几片,绿得生动。 中央安一枚小小的蜜蜡灯,火苗跳起来,亭中的空气像忽然暖了一寸。 叶绾绾轻声:“婉容,愿你年年安好。” 她不唱词,只把蜡火掩了半指,火影在她眼中一闪。 徐婉容沉沉看她,像要把这一幕刻在心里。 “我许愿了。”她俯身,轻吹。 火星灭下去,烟丝在空气中缓缓散开。 刀切下去,戚风回弹的弧度像在呼吸。 第一块给徐婉容。 第二块给江如月。 第三块塞到柳宝林手里,她“啊呜”一口,眼睛顿亮:“比上回还松。” “因为这回的蛋白更稳。”叶绾绾笑。 她讲起打发的诀窍,宫女们围近,问面粉怎样过筛,问烤箱的火候如何掌握。 她不厌其烦,把手法一遍遍示范。 纤细的手腕划出恰到好处的弧线,像把温柔落进一碗碗面糊里。 天色渐沉,檐下灯笼一盏盏亮起,红光把纱幔染出一层薄绯。 江如月起身,扶着徐婉容的肩,低声道:“这样的日子,真好。” 柳宝林把最后一块小饼塞进衣袖,神秘兮兮:“留着半夜饿了吃,你们都别劝我。” 采薇忍笑不住,回头与映月交换一个眼色。 叶绾绾让人换了温茶,又把披肩搭到徐婉容肩头。 “夜里凉。”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徐婉容轻轻抓了抓披肩的边,像抓住了什么更柔软的东西。 人声渐静。 几位妃子三三两两道别,宫女们收拾碟盏,脚步尽量放轻。 临别前,徐婉容握住叶绾绾的手。 她的手心带着一层茶盏的温度,掌心细汗轻微。 “我知道你忙了一整日。” 她停了停。 “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谁的目光才做这些。” 叶绾绾没答,只抬眼看她。 灯火把她的眼睫映得很长。 “我会记得。”徐婉容说。 她松开手,又忽然回头:“明日你若空,我想学做那盏梨汤。” 叶绾绾点头:“来。” 徐婉容笑起来:“那我就不客气。” 风再起,带走一层桂香。 叶绾绾目送她们的背影越过回廊,灯光一点点隐没在转角后。 她转身回亭,亲自把桌面的花落拾起,用帕子蘸了水擦过每一块瓷盘的边。 采薇端着空盘回来,忍不住道:“娘娘,今日真好。” 叶绾绾“嗯”了一声,把一朵被风吹翻的月季重新插回瓶口。 她看着花茎在水里缓缓立正,像看着一件小事顺从地归位。 夜更深了。 厨房还留着一盏小灯,昏黄,暖。 案上剩半块戚风,她裁了一小指肚大小,自己尝一口。 奶香在舌尖化开,轻得像叹息。 她忽而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雨。 那时候她还是在账本堆里翻找的人,桌上只有冷掉的泡面。 如今桌上是她亲手做的蛋糕。 她笑了下,没再多想。 秋云在门边轻轻问:“娘娘,要不要再温一盏茶?” “不用。” 她掩上窗,指尖从木格上滑过,沾了一点夜的凉。 院子里,灯影摇晃,树影也摇晃。 远处有脚步声停了一瞬,又绕过另一条回廊。 她抬头,听见风声从檐下穿过去。 很轻。 像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清晨的雾还没散。 檐下的风把薄纱吹得轻轻摆动。 小厨房里点着一盏小油灯,火苗稳。 案上摆着梨、冰糖、薄荷芽,旁边是一只细口砂锅。 叶绾绾把雪梨剖成四瓣,去芯,刀锋落在果肉里,汁水亮了一线。 她把梨放进砂锅,添水,丢两粒冰糖,再掐一片新摘的薄荷叶。 锅盖一合,薄薄的热汽从边缝里吐出来,甜香慢慢起。 研钵里有昨夜研过的白胡椒末。 香气很轻,像不肯醒的猫。 她抬袖拢了拢头发,目光落在另一口空铁锅上。 今天原本要试“胡椒牛骨汤”。 汤里该有厚重的骨香,再压一寸胡椒的热。 她伸手去摸门边的食材筐。 竹绳松散,只躺着几根寂寞的葱白。 牛骨不见。 胡椒罐空了底。 姜也没来。 她顿了一下,把空罐颠倒过来。 “咚”的一声,只有两粒可怜的胡椒从罐底滚出来,在案上打了个转。 小荷端着晨水进来,脚步急,看到空筐,脸色一变:“娘娘?” 叶绾绾把两粒胡椒捻到掌心,轻轻放回罐口。 “膳房。”她只说了两个字。 小荷应声,转身就跑。 门口的风把她的裙摆扬起一角,露出绣在里层的细碎小花。 叶绾绾看了眼砂锅,掀开盖子,热气扑脸。 梨香顺着喉咙下去,心口一软。 她把火调小。 抽屉一拉,取出竹制小夹子,把今天要用的簿子夹在案边。 手指在书脊上摩挲了一下。 她拿起炭笔,把“胡椒牛骨汤”四个字轻轻划掉,又在下方写:“备选:菌菇清汤(胡椒少许)/腌物两样。”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荷回来了,呼吸还带着寒气。 她没先说话,先把手中的小布袋放下,袋口空空。 “尚宫说,牛骨与胡椒都拨去贵妃宫里熬补汤了。”小荷声音发紧,“还说——今儿我们的分额不够,要我们自个儿……省着点用。” “她甩了三下钥匙。”小荷补了一句,牙咬得紧,“还笑。” 那串钥匙叮当三声,在脑海里摇晃着,像故意的。 叶绾绾把汤勺拿起来,勺柄轻轻叩在锅沿上。 “当。” 很轻。 又“当”了一下。 她不看小荷,只盯着勺面的光。 “绿绣呢?” “在外头晒香草,我去唤她。” “唤。” 小荷应声,转身去。 叶绾绾把勺放下,拉开最下层的柜门。 干货整整齐齐躺在一排排陶罐里。 外壁贴着她亲手写的签: “干香菇。” “豆豉。” “牛至。” “迷迭香。” “盐。” “腌黄瓜(异香)。” 她把“腌黄瓜(异香)”的罐子抱出来。 封泥完好,绳结紧。 一刀轻挑,酸香立起,伴着她从异国香草里折回来的那丝清亮气息。 她用竹筷夹了一片,放入小盘,尝了一口。 脆。 酸里有甜,甜里压着一点点胡椒的影子。 “娘娘。”绿绣进来,袖口还沾着露水,“您寻我?” 叶绾绾把小盘推过去:“尝。” 绿绣怔了一下,夹起一片,眼睛一亮:“这腌味好。” “去园里看看。”叶绾绾抬眼,“番茄成熟的摘一斤,牛至捋一把,薄荷不要太老叶,青椒有就摘,香菇看有无新发的菌盖。记得带篮,别压坏。” 绿绣点头,转身前又问:“姜?” “没有就算。”她笑了一下,“蘑菇给我鲜味,胡椒剩一点,我撑着。” 小荷又进来,手里攥着一条小小的薄券。 “娘娘,送菜的账簿上写着我们领了葱姜。”她的声音压得低,“可筐里没有。” 她把小券放在案上。 纸很薄,角上有一枚红印。 印的色泽偏暗,像掺着水。 券底的页脚,沾着一粒黑墨点。 叶绾绾拿起来,放到灯前照。 墨点不在角。 是在页脚的缝里。 她想到钱尚宫那一串钥匙。 想到她每回在签字的时候,手指总喜欢在页脚轻轻按一下。 那一点墨,像一个人不小心留下的呼吸。 她把券收在簿子夹页里。 “今日不去问。”她说。 小荷愣住:“娘娘?” “今日先煮汤。”她弯唇,笑意薄,“我不和她们争,但我也不吃没滋味的饭。” 门外传来篮子的轻撞声。 绿绣气喘吁吁地回来,篮里红绿相杂,颜色鲜得发亮。 番茄圆,牛至叶边卷着细细的锯齿,薄荷一层层铺着新芽,青椒躺在最下层,香菇帽子光润。 叶绾绾接过,摸了摸青椒的腰:“这一弯刚好。” 她把干香菇泡进温水,待它慢慢舒展。 又从最里层抽屉里捞出一小撮胡椒末,珍惜得像捏着金子。 锅洗净。 水开,干香菇水淋回锅里,蘑菇本体切薄片。 青椒切细丝,略炒一下,把辛香逼出来。 她不放姜,怕它盖味。 只在最后一刻,把胡椒末高高扬起,像下一场白色的雨。 “牛至后放。”她提醒小荷,“它脾气大,早了就把汤里的清气拿走。” 小荷连连记。 另一边,梨汤沸成一圈细密的泡。 她掀盖,用勺舀了一口尝。 甜度刚刚好。 薄荷的凉在舌根停了一秒钟,又慢慢散开。 “婉容喜欢这个度。”她喃喃。 采薇送来一方新洗的白布。 叶绾绾把白布铺在小案,拣了一些颜色最好的番茄,剖半,加盐,牛至叶轻轻揉碎,撒上,淋上几滴油。 “这道冷的。”她说。 “娘娘,要不要再备一盘小酱菜?”绿绣看着那罐“腌黄瓜(异香)”,眼睛亮,“再配一碟白粥?” “好。”她笑,眼尾轻弯,“再切一小盏薄荷梨丝,冰镇。” 小荷忽然想起:“娘娘,贵妃那边的人方才经过咱们廊下,闻到汤香,停了两步。” 叶绾绾“嗯”了一声,没抬头。 “他们看了一眼门牌,又走了。”小荷补一句。 叶绾绾把汤勺伸进锅里,慢慢搅了两圈。 “盖上。”她轻声。 盖落下。 她回到案边,把那张薄券又拿出来,搁在簿子旁。 炭笔落下,写了一行小字:“某日内务府牛骨、胡椒、姜未达。票据显示已领。页脚墨点一。” 又在下一行写:“暂替:菌菇清汤(胡椒余粉)/腌黄瓜(异香)/番茄牛至冷盘/梨汤。” 她写完,停了一下。 笔尖悬在半空。 “娘娘,要不要让秋云去打听?”小荷试探。 “不用了。”叶绾绾把笔搁下,“这些东西,总要自己先有个数。” 绿绣把腌黄瓜盛成两碟,一碟切片,一碟切条。 她端过去时,忍不住小声:“娘娘,这样吃,贵妃若知道,怕要问——咱们胡椒从哪来。” 叶绾绾笑了笑,指尖点了点那罐子的封泥:“这坛子去年冬天就封了。” “不是今日的胡椒。” “她若问,也该问她自家账本的墨点。” 小荷哑然,半晌才低低笑出声。 院子里有人轻叩门框。 “娘娘——”映月在外头唤,“徐娘娘到了。” 叶绾绾抬眼,面上笑暖了些:“请。” 她把手上的围裙解下来。 又转身把汤再看一眼,火小了一指。 汤面澄净,蘑菇在底下像一层小伞。 胡椒的白点浮浮沉沉。 她把一滴油绕着锅缘淋下去。 香气更深。 徐婉容进门,带着夜里未散尽的凉。 她看见砂锅,眼尾的笑晕开:“真来了。” 叶绾绾为她卷袖:“先学梨汤,刀不急,火才是正经。” 徐婉容点头,眼神认真。 小荷把切好的梨递过去。 徐婉容握刀的手微微抖。 叶绾绾站在她侧后,把她的手轻轻扶正:“别怕。” 刀落,梨肉断,声音像一粒珠子掉在木盘上。 “好。”叶绾绾夸她,“再来。” 徐婉容的手稳了。 她切第二块。 叶绾绾把切好的梨放进第二只砂锅。 “这盏给你练手。”她笑,“煮到冒小泡,别让它滚。” 徐婉容应着,目光一刻不离锅沿。 叶绾绾回身端汤。 她把第一盏菌菇清汤递给徐婉容:“喝口热的。” 徐婉容端起,先是惊讶:“不放姜?” “今日没有。”叶绾绾坦然,“改了法子。” 她喝了一口,眼睛亮了一下:“蘑菇鲜,胡椒轻。” “我喜欢。” 叶绾绾点头。 门外又有脚步声。 不是自家人。 钥匙串先到了,叮当三声,才见人影晃在门槛。 钱尚宫立在那里,笑得温柔,眉心却冷。 她一进门,视线在案上一扫而过。 停在那罐“腌黄瓜(异香)”上,停在砂锅上,停在叶绾绾手里那盏汤上。 “叶娘娘。”她慢慢地开口,“今晨膳房忙,许多东西来不及分。还请见谅。” 她说“见谅”两个字时,钥匙又在指间转了一回。 叮。 叮。 叮。 叶绾绾把汤放下,抬眼看她。 “巧。”她淡淡笑,“今日改做素汤,也合婉容口味。” 钱尚宫的目光在徐婉容身上略过,笑意深了一寸:“徐娘娘生辰,内务府当然记得。只是这两日外采不顺,牛骨、姜都紧。” 她稍稍倾身,像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叶绾绾的簿子。 簿子被她手掌压住,露出角。 钱尚宫的指尖在桌边轻点了一下。 又点了一下。 像在敲一只看不见的算盘。 “叶娘娘若有要紧的单子,可以送去我处。” “只是——”她顿了顿,目光在“腌黄瓜(异香)”的封泥上停了半息,“素汤也是好的。” 她笑着退了半步。 钥匙串又响了三下。 她走,风把门口的纱幔掀起一角。 屋里安静了很短的一会儿。 徐婉容放下汤盏,目光平稳:“你不必理会。” 叶绾绾笑,拿起了那张薄券,折成四方小块,夹入簿子后页的夹层:“没事。” 她抬手把砂锅盖掀起一线,让梨香再飘出去一点。 “婉容,火可以再小一指。” 徐婉容应着。 小荷靠近叶绾绾,压低声音:“娘娘,尚宫怕是故意来探口风。” “她怕咱们告到上头?” 叶绾绾的眉梢动了一下。 “她不怕。”她说,“她想看我急。” “我不急。” 她转身,从最上层的柜里取出一本小薄册。 封面空白。 她把它翻开,在第一页写下:“食材入出简册”。 下一行:“日期/应入/实入/差额/票据记号/页脚墨点/经手人。” 她把今天的欠项一一记下。 字很细,像在一粒米上刻。 “娘娘这是……”小荷看着那一行行,眼睛发亮。 “记一记。”叶绾绾说,“记久了,就有账。” “有账,就有算。” 绿绣端着盘子从后门进来,压低声音:“我去园子时,见膳房的小厮往贵妃那边抬了两大筐,盖得严,绳结新。” “绳结打法和我们的一样。” 叶绾绾“嗯”了一声。 她把腌黄瓜的罐沿擦干净,重新封了半圈泥。 “今天不吵。” “明日再说。” 她把番茄牛至冷盘端到窗下,光照上去,红绿像落在水里。 小荷忽然低叫:“娘娘,这罐胡椒——” 她把最里面角落的一只小罐举起来。 封泥完好。 绳子也新。 可罐身比旁边的稍短一指。 叶绾绾接过,指节轻敲。 声音发闷。 不像胡椒。 她用刀尖轻轻剔开封泥。 里面是黑。 不是胡椒的黑。 是烘焦的糠。 她笑了一下。 很轻。 像锅里的水刚要开时冒起的一颗泡。 午后风起。 廊下的纱幔贴着柱子,一鼓一鼓。 梨汤的小泡在砂锅边缘细细冒着。 徐婉容守着火,眼神不移。 她用勺背轻推一圈,呼出的气也轻。 门外脚步一顿。 采薇探头,眉梢跳了跳:“娘娘,外面有趣的消息。” 叶绾绾抬眼:“说。” “尚宫把牛骨汤奉去柔贵妃那处,贵妃只尝一口就放下了,说膻气重,口味不对,命人撤了。” 小荷忍着笑,肩头一抖:“回路上几个小内侍挤眉弄眼,话都没憋住。” 徐婉容低声“哦”了一声,火又小了一指。 叶绾绾把砂锅盖掀开一线,梨香溢出:“盐不用了,甜度够。” 门廊那头又起窃语。 “贵妃娘娘食材多,用起来自然阔。” “阔归阔,调味差些。” “叶娘娘那边被扣得紧,做出来的东西净叫人惦记。” 声音散在竹影里,落下来像细雨。 徐婉容抬起头:“你不恼?” 叶绾绾笑,指了指砂锅:“我忙着,没空恼。” 一盏梨汤起锅。 她把梨切细丝,舀汤入盏,放在徐婉容掌心:“趁热。” 徐婉容轻抿一口,眼睛亮了一下:“薄荷淡得好,只在最后停一停。” 叶绾绾看她喝,嘴角也弯了一点。 门帘被风掀开一指宽。 小宫女映月探进半张脸:“院门口站了两位侧妃,闻着香来问汤名。” 徐婉容低笑:“借味的人越来越多。” 叶绾绾把第二盏递给映月:“带出去,别烫着。” 火转到另一口锅。 她把鸡腿剁成大块,冷水下锅,浮沫捞净。 青椒丝先下锅,油里一翻,香从锅底轰的一下起来。 胡椒末高高扬手。 白雨落在鸡皮上,啪嗒有声。 黄瓜切滚刀,最后才入。 汤面翻滚两下,香气直撞在屋梁上,往门外散。 绿绣端碗往外递。 廊下站着的几位小妃子忍不住往前挪半步。 “借味。”有人笑,眼睛亮得像猫。 小荷腰杆一挺,眼尾飞起来:“我们娘娘自己调的香料,膳房不给我们也照样有滋有味。” 叶绾绾回头看她一眼。 眼神一压。 小荷飞快吐舌,收了锋芒,转手接碗,乖乖递出去。 绿绣懂她的意思,分了两小盏,瓷勺也配齐。 “别烫嘴。”她学叶绾绾的口吻,软软地叮嘱。 院门口的风把汤香吹向更远。 一阵脚步匆匆来,又匆匆去。 碎话像麻雀在檐上跳来跳去。 “贵妃那口汤撤了。” “叶娘娘这锅,一街的风都香。” “说话小心。” “我就说风,没说人。” 厨房里。 徐婉容把空盏放下,指腹在盏沿摩挲了一下:“我回去也照你今日的法子做一盏。” 叶绾绾颔首:“梨切薄,火要稳。” 徐婉容点了点头,又看她一眼:“需要什么,我那里还有些细盐和藕粉。” “盐收着用。”叶绾绾笑,“藕粉借我两小包。” 门外又有一双眼睛探进来。 柳宝林不知从哪儿闻风而至,手里攥着一小包糖:“我来迟了?” 她看见汤,眼睛马上弯成月牙:“给我一口,小口。” 小荷拿勺舀了一勺,吹了又吹,才递过去。 柳宝林抿嘴,满足地叹气:“真好喝。” 她凑过去,压低声音:“贵妃那锅汤,我看抬回去时,盖子都没盖好,味道一路漏。” 徐婉容瞪她:“少嚼舌。” 柳宝林“嘿嘿”一笑,往后缩:“我夸咱们绾绾呢。” 夕阳往下落。 叶绾绾把最后一锅汤离火。 低位妃嫔的丫头们拿着食盒来“借味”,一盒一盒装得整整齐齐。 叶绾绾站在案后,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槐树阴影里。 火灭了。 她解下围裙,手在清水里洗了一遍。 手背带着胡椒轻微的刺热。 晚膳后。 月上梢头。 她回房,靠着软枕,一颗一颗咬蜜枣。 小荷搬小凳子坐她旁边,眼睛还亮着:“娘娘,今日真解气。” 叶绾绾把枣核放进盏里:“以后我们得学着自己备份。” “再靠膳房,我就得天天喝白水。” 小荷忙不迭点头:“奴婢这就记。” 叶绾绾抬手把窗子推开一条缝:“明日去找李叔,多挪两畦地。” “辣椒、葱、芹菜、豌豆苗都要种。” “辣椒多种两行。” “再用旧坛子,分别封盐、糖、干香菇。” “封口都用我写的签。” 小荷一一应下,又凑近一点:“娘娘,奴婢还听到一件事。” 她压低声音:“别院那边的小宫女说,内务府最近账面紧,专挑无宠的先动手,扣一处是一处。” 叶绾绾不惊不怒,只笑了笑:“那我们要谢谢她们提醒我早点囤粮。” 她伸手去拿那本“食材入出简册”,翻到新的一页。 笔尖落下,记今日借出几盏汤,记送去几碟腌黄瓜,记欠下的姜与胡椒,记下借盐的一小包藕粉。 字细,像绣在纸上的线。 小荷看着看着,忽然道:“娘娘,您写得像账房先生。” 叶绾绾“嗯”了一声:“以前也干过差不多的事。” 她把笔搁下,抬头看窗外。 院里风过,树影动。 小小的沙沙声像有人在低语。 夜更深了一寸。 门外有人轻敲两下。 绿绣压着嗓子:“娘娘,后门有人托我交个东西。” 小荷把门开一线。 是个纸团。 外头包着油纸,里头是薄薄一页账目抄条。 几列数字。 几处空格。 页脚一粒墨点,位置与白日那张一模一样。 小荷倒吸一口凉气:“谁送的?” 绿绣摇头:“人走得快,我只见一角衣摆。” 叶绾绾把纸摊开,目光落在那几处空格。 “牛骨,入数两筐,实入一筐。” “胡椒,入数三罐,实入二罐。” “姜,入数十斤,实入六斤。” 她把纸折回小方块,夹进简册。 “别找。” 她声音很轻。 “我们先把自己的仓拢好。” 小荷和绿绣同时点头。 窗外有猫从墙顶跃过,带落一片瓦砾声。 风把纱轻轻吹起又落下。 第二日天未亮。 叶绾绾已经在园里。 露还挂在叶尖。 她蹲在地头,食指在土里划线:“这里种辣椒。” “那边葱。” “再隔一畦芹。” “豌豆苗要有架子,等会儿让人把竹竿立起来。” 李叔抱着锄头赶来,气还没匀:“娘娘起得早。” 叶绾绾笑:“我有点饿,早起。” 李叔笑出声,点头去干活。 小荷背着小篮子,往里装种子与小苗。 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娘娘,昨晚徐娘娘又派人送来两小包细盐,说怕我们短缺。” 叶绾绾轻嗯一声,把盐收进袖里:“她记性好。” 太阳露出半轮。 园里一片亮。 回到厨房时,火头新起。 绿绣把昨夜洗净的旧坛子摆在案上。 釉面起了一层温润的光。 叶绾绾拿起毛笔,一字一字写签。 “盐。” “糖。” “干香菇。” “胡椒余粉。” 她停在“胡椒余粉”三个字上。 蘸了蘸墨,末尾多落了一点。 像一颗小星星。 小荷端来一盘新摘的辣椒,红得刺眼。 她把一枚举在指间,笑:“娘娘,这个,够辣。” 叶绾绾接过,鼻尖凑近闻了闻:“好。” 她把辣椒剁成细末,抹在一小片烤好的面饼上,递给小荷:“尝。” 小荷一口就着,眼泪立刻下来:“辣。” 她笑着又点头:“好吃。” 叶绾绾把余下的辣末收进小瓷盅。 盖子扣得很紧。 午时将临。 院门口远远传来一阵脚步。 不是熟悉的人。 声线整齐。 小荷一怔,探出半个身去看。 她回头,压着声音:“尚宫的人。” 叶绾绾把手上的抹布叠好,放在灶边。 她站直,抬眼向门口。 钱尚宫没有进门。 她站在廊下,笑极了。 “叶娘娘,昨夜回去翻了账,似乎有两只小罐走漏,今晨给你补上。” 她侧身,身后太监把两罐放到门槛内。 封泥新。 绳打得整齐。 “我家娘娘说,贵妃昨日身子不爽,口味偏,不是你们的事。”她声音温软,“别往心里去。” 她说完,视线斜斜扫过屋里一圈。 落在那一排新写的罐签上。 停一息。 又笑。 钥匙在指间转了三下。 叮。 叮。 叮。 她转身走了。 小荷看着那两只罐,咬牙:“来的倒快。” 绿绣把罐搬进内间,瞄了一眼封泥。 “娘娘,要不要现在开?” 叶绾绾摇头:“先记。” 她把简册翻到新页。 写:“补入胡椒二罐,封泥新。” 又写:“尚宫门外交付,钥匙三响。” 笔尖收住。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 阳光正好。 她把其中一罐轻轻移进最里层的柜子,背后有一块小木板。 木板往上抬,露出暗格。 罐子压进去,木板复位。 她没回头,淡淡道:“小荷,别传。” 小荷“嗯”了一声,嘴里把话咽了下去。 灶上水开。 她把一撮豌豆苗丢进去烫。 捞出,拌盐,拌香油,拌一点辣末。 绿得亮。 小荷端出去,步子轻快。 院子里有两只小麻雀落在葡萄架上,喳喳两声又飞走。 叶绾绾把手洗净,擦干。 她伸手去拿那盏被阳光暖过的小瓷盅。 盖子很紧。 她慢慢拧开。 一股又辣又清的香蹿出来。 她笑了一下。 很轻。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初秋的风有股凉意。 檐下叶影碎成细鳞,落在灶台的白瓷盏上。 锅里水刚起小泡,像在打盹。 叶绾绾把袖口再挽高一寸,伸手去够竹筐。 竹盖一掀,她指尖一顿。 蔬菜蔫着叶,像打了败仗的士兵。 米面里夹着两粒小石子,硌得瓷碗发响。 肉是一小块,颜色发灰,酸味轻而直。 她把筷子按在肉上,肉不弹,边缘塌下去一点。 小荷跟在后头,看一眼就炸了毛:“这也配叫分例?” 叶绾绾没说“配”。 她只把那块肉移到一边的青釉盘里,盘底铺了张油纸,又覆上第二张。 她掂了掂米,指尖来回挑,石子叮叮两下撞在碗沿。 绿绣从后院进来,袖口沾了露,鼻尖也是凉的:“园子里还好,秋葵和牛至都精神。” 她看见盘里的肉,眉心拢成一条细线。 叶绾绾把竹筛放在案上,弓着身,像小时候在超市自助挑米的人,认真到近乎固执。 “先把米过三遍。” 她把筛子抬高一点,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轻轻托住米屑。 石子掉在筛面上,发出不同的声。 小荷去看肉:“娘娘,这块不行,酸得发狠。” “扔了。”叶绾绾头也不抬,“别喂猫,猫要吃长寿,你去拿小鱼干。” 小荷“哦”了一声,嘴里却嘟囔:“膳房这是欺负到门口来了。” 叶绾绾把米倒进清水里,两指相并,顺着碗壁转。 水白了一层,石子浮上来,像两只偷偷潜进去的眼睛。 她夹出,扔到一旁的小碟,轻声:“我以为她们只是手紧,没想到还懂得挑我们。” 绿绣把蔬菜摊开,捏叶,折茎,挑出能用的:“青菜还能救,外面一层去掉就好。” “胡椒呢?”小荷四下寻,“昨天补的两罐还在柜子里。” 叶绾绾“嗯”了一声,没有去开。 她把盐罐拎起来,揭盖,舌尖试盐,味纯,不涩,“盐还好。” 窗外有两声轻笑,掠过廊角。 “叶娘娘那边今日分的肉不成。” “她一向不吃亏,怕是又能变出好味。” 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看热闹的瘙痒。 小荷把窗扯近一些,火气压在胸口:“娘娘,要不我去把钱尚宫请来,问问这叫不叫人活?” 叶绾绾把筛子靠墙,侧身看她:“你去骂她,她笑。你不骂,她也笑。” 小荷怔住。 “笑的深浅不一样。”叶绾绾弯了弯眉梢,“我们忙饭,她忙笑,别让她占着我们的时间。” 绿绣“噗”地笑了一声,又立刻收住。 叶绾绾把蔬菜剥了外叶,剩下的小心脏一样嫩。 她把水烧开,先烫,捞起,沥干,再凉拌。 “葱没有,蒜也没有。”小荷看着空的竹筒,气哼哼,“她们连葱都能扣。” 叶绾绾拿起牛至,指腹在叶面轻揉,清香就出来了。 “牛至当葱。” 她把叶子切成细碎,拌盐,拌白芝麻,再点一滴油。 “这碟先做成小菜,留着压嘴。” 小荷看她手下鲜活起来的颜色,心里的气也散了一半:“娘娘,您真能把石头变成糖。” “我最多把石头挑掉。”叶绾绾挑眉,“糖还是要自己熬。” 外间有人探进头,声音急:“小荷。” 是旁院的丫头。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却亮得慌:“听说了吗?贵妃那天被人说汤膻,气坏了。” “吩咐钱尚宫‘照顾’你们呢。” “照顾”两个字她咬得很重。 小荷的手当场就抖了一下:“她丢脸跟我们有何干?” 丫头耸肩:“你问我,我问谁?” 她眼睛在案上一转,见到那碟牛至小菜,忍不住咽了口水。 绿绣夹了两筷子给她,她接过时手指烫了一下,又笑得甜:“谢啦。” 她走了,风也跟着带走一缕香。 小荷转回来,脸上的火气又烧起来:“娘娘,她们欺人太甚。” 叶绾绾去看锅。 水开,米落,勺绕三圈。 沸腾时火一收,盖子半掩。 “这下连做汤都难了?”她把勺背轻轻扣在锅沿上,声音像一滴雨,“也不是。” 绿绣去后院搬了两块干柴进来,火定住,光稳下来。 她又把那青釉盘的肉端起来,走往门外。 叶绾绾叫住她:“等等。” 她把盖子揭开一角,鼻子凑近闻,眼角压着一线笑:“我们不吃它,臭味也别留在屋里。” 她把肉用两层油纸包好,放进远处的垃圾坑,再覆一层土。 “下次她们送酸的,我照这样埋。” 小荷戳戳袖口:“娘娘,您这样说得我想笑。” “笑。”叶绾绾回头,“笑完回来把辣椒切了。” 绿绣笑出了声,刀在案上“笃笃”地跳。 辣椒细碎成雨。 叶绾绾把辣末分成两份,一份入罐,一份撒到刚拌好的牛至小菜上,颜色红绿交错,像秋天的日落压进盘里。 她又去了柜子前,摸到那两罐“补上的胡椒”。 罐身微凉,封泥光滑。 她没开。 她把手往后移,摸到更里头那只暗格里藏的旧罐。 那是她自己的。 她轻轻拎出来,只开了一指宽,像开一个秘密的窗。 白色胡椒粉细得像雾。 她用手背敲了敲罐沿:“舍不得也得用。” 绿绣把细筛递过来,她把胡椒过筛,拣掉里头粗硬的粒。 筛下的粉像初雪。 小荷端着碗,眼睛亮晶晶,“娘娘,这回做什么?” “黄瓜胡椒炖鸡汤不做。”她看了一眼空肉盘,“做黄瓜胡椒豆腐羹。” 小荷眨眼:“也行么?” “你看。” 她把黄瓜去籽,切粒,豆腐切小块,先用盐水泡过,再入锅。 胡椒最后才下,一扬手,雪就落到汤面,不声不响。 她把勺从锅底带起来,白汤被拖出一道细长的纹,像有人在水上写字。 小荷探头闻,鼻尖动了一下:“香,真香。” 她又把米饭掀盖,蒸汽涌上来,米香干净,像洗过一遍天。 绿绣把院子里晒的藿香收进来,叶绾绾折两枝,捣碎,兑一点温水,做成小小的藿香饮。 “今晚风凉。” 她把饮递给小荷:“一人一盏,别着凉。” 门口又来人。 是前院的小宫女,怀里抱着一卷旧布。 她“咻”地把布一抖,露出几把用旧的筛子:“娘娘,你们要挑米,我去杂房翻了几只旧筛子。” 叶绾绾接过,笑意软下来:“借你福气。” 小宫女一愣,然后也笑,笑得像偷到一块糖。 小荷把筛子挂到墙上,排得齐齐的,像一面安静的盾。 晚风进来时,筛面唱了一声轻。 日头偏西。 膳房那边的人从门外经过,鼻子跟着香气走了两步,又把眼睛转回去,像什么也没闻到。 叶绾绾把豆腐羹盛进盏,牛至小菜分成小盘,米饭用小碗一扣,成一个规矩的半球。 她把筷子并排放好,短的一头朝内,长的一头朝外。 她的动作慢,像在给一场乱七八糟的白天收尾。 “娘娘。”小荷把帘掀起,“有人说,贵妃连着两顿没动膳。” 叶绾绾“嗯”地一声,没问是谁说的。 她把自己的那盏羹吹了三口,尝一口,喉咙里暖开一条细线。 绿绣偷偷拿筷子碰了一下小荷的胳膊,低低道:“她们越急,我们越不急。” 小荷用力点头,眼睛里有光。 夜下来。 后院的葡萄架下躺了一只白猫,尾巴在地上画弧。 叶绾绾把小鱼干揉碎,放在石阶边,白猫抬眼看她,眼珠是一池半月。 “吃吧。”她笑,“你不欠谁的。” 白猫“喵”了一声,慢吞吞走过来,吃得很细心。 她就坐在台阶上,背靠柱子,手心还带着胡椒的凉。 廊下有人影一晃。 绿绣跑来,压低声音:“娘娘,旁支的春桃说,内务府账本上空出几栏,这两天有人查。” 小荷也凑过来:“谁查?” 绿绣摇头:“她不知道。” 叶绾绾把手背在身后,指尖在柱子上轻轻敲,像敲一面看不见的鼓。 “查就查。” 她往上看了一眼。 天黑得很。 星子一点点亮。 她回屋,点灯,翻开那本“食材入出简册”。 她把今日减半的分例记下,把“调换品质差”记下,把“酸肉埋坑”记下。 笔尖在“酸”字上一顿。 她又添了一个“重”字。 她想了想,提笔在角落画了一颗小小的胡椒粒。 像一颗藏在牙缝里的坏心思。 门外的风把灯芯吹短了一节。 小荷送来一壶新茶,侧头瞄了一眼那颗胡椒粒,笑出声:“娘娘,您画得像。” 叶绾绾合上册子,指尖在封面上按了一下:“明天去找李叔谈盐水缸。” 绿绣不解:“盐水缸?” “做咸菜。”她眼睛亮了一瞬,“忽冷忽热的季节,咸菜救命。” “辣的,酸的,甜的,都要备一坛。” 小荷拍手,声音轻:“我最会洗坛子。” “你只会把坛子洗破。”叶绾绾笑,“这回用我那把老刷子。” 绿绣忽然压低了声音:“娘娘,钱尚宫的人又过去贵妃那边了,抬着两只罐。” “还是昨天那种绳结。” 叶绾绾“哦”了一声,没问罐里是什么。 她把灯拨亮了一点。 她从柜顶取下一只小小的铜铃。 铃不响。 她只把它挂在门内的钩上。 “明早谁来送东西,不用进来,先敲铃。” 小荷眨眼:“这是新规矩?” “嗯。”她点头,“我们也学学她们的样子。” “看上去客气,实则不让她们踏进门槛半步。” 门外有脚步停在廊下,然后又走远。 她不追。 她把台面收干净,把刀背上的水擦尽,把火的灰捻平。 夜深到可以听见露水落在叶上的声。 她忽然想起一件小事。 她在超市挑过最糟糕的一袋米。 那时她也不怒。 她只是把米挑干净,记下牌子,再也不买。 她拿起笔,在册子最后一页写了四个字。 “再不赊欠。” 笔锋收住,她把笔放回架子。 白猫跳上窗台,尾巴扫过灯影。 它看她一眼,像在问什么。 她把窗推开一线。 风进来,吹散了屋里最后一点胡椒味。 她手指贴在窗棂上,凉意从指尖往上爬。 她笑了一下。 很淡。 像刚熄灭的火星在黑暗里闪过一下。 朝露还在叶尖颤。 土里有股新翻出的湿气。 叶绾绾把裙摆挽高,脚尖点着畦沟走过去。 小荷提着竹篮,跟得紧。 “辣椒长得精神。”她弯腰数,“一,二,三……这棵要掐尖。” 叶绾绾捏住一颗嫩梢,指尖一拧,清香就炸开了。 “南瓜也胖。”她敲了敲瓜皮,声音沉,“再养两日更粉。” 绿绣抱着竹篓从另一头过来,篓里是豌豆苗,嫩得能掐出汁。 “娘娘,都照您吩咐搭了架。”她抬下巴指一指,“竹竿绑牢,风来了不倒。” 叶绾绾满意地点头。 她拍了拍篓沿:“幸好我早备了小金库。” “要不就真得啃白饭。” 小荷笑:“娘娘这小金库,一半在土里,一半在坛里。” “都在嘴里。”叶绾绾接话,眼睛一弯。 她把辣椒扯下一把,拢起裙摆塞进竹篮边。 “回去做一坛辣子油。”她想了一下,“再做两坛泡菜。” 小荷两眼放光:“酸辣、清口各一坛?” “各一坛。” 她转身往回走,步子快。 袖口拂过薄荷丛,清凉的味道像一阵小风。 院门的铜铃不响。 灶上的水先响了。 “呼啦”一声,盖子被蒸汽顶开一线。 绿绣去添柴。 火舌往上一卷,光在她脸上跳。 小荷把篮里的辣椒倒在案上。 叶绾绾洗手,指尖在水里一顿,像把浮躁都搓掉。 她转身,揭开一旁的包裹。 酸肉躺着,色泽灰。 她拿起一块,放在鼻尖边,眼尾轻轻压住。 “先洗盐。”她把肉投入冷水,压上一块干净的石头,“两刻钟。” 小荷皱鼻子:“这味道真叫人受罪。” “受一会儿,吃的时候就不受了。”她把时间在心里掐好,又去翻柜。 簸箕上铺了白布,肉捞起,擦干。 她取米醋一小碗,把肉片薄薄切开,投进去,醋香压住膻味。 “这一步不能久。”她叮嘱,“一过气儿就起。” 小荷拿簸箕接肉。 叶绾绾把肉片一片片摊开,像铺一地银片。 屋后树荫底下,她昨晚已经钉好两排细绳,绳上扣了竹夹。 “给它风。”她抬手夹上去,“秋风最会做菜。” 绿绣搬来一只小炭炉,里面放了樟木屑。 她把屑点着,让烟慢慢爬上去。 “别熏过。”叶绾绾离远一步,睫毛上落了点白烟,“只要它记住香。” 小荷在院中跑一圈,把猫撵到另一侧:“别偷嘴。” 白猫抬眼看她,尾巴一甩,像在笑。 屋里案上,菜一字排开。 萎了的白菜,外叶去尽,心儿还嫩。 黄瓜折成段,籽刮干净,泡在盐水里,表面有小小的泡。 胡萝卜削皮,切成细条。 “坛子呢?”叶绾绾问。 “洗好了,晒干了。”小荷把两只小口坛搬上来,“里头热的。” 叶绾绾把盐抖进清水里,筷子一搅,盐旋成一朵小花。 她放了一撮辣椒、一撮藿香、一撮牛至。 “这坛做辣,压冬气。” 另一坛,她只放了盐和花椒叶,味道清。 蔫菜被切成适口的段,投进去,水面一沉一浮。 她用石头压住菜面,盖上木盖,封泥。 “写签。”她伸手。 小荷把毛笔递上来。 她一笔一划写下:“秋一 辣。” 又写:“秋一 清。” 字干得很快。 她把两坛移到廊下阴处,风从坛口掠过,像在舔一口盐。 厨房另一头,米饭香起来。 她挑一小碗,扣到盘中央,周围放上切好的牛至拌黄瓜、藿香拌豌豆苗。 汤锅里,豆腐羹细细地冒泡,白如新雪。 “风干肉再烤一烤。”她去看架子。 肉边缘已经起了薄薄一层干。 她把最先挂的几片取下,放在炙子上。 炭火不大,火星一点一点往里吸。 肉面有油珠冒出来,亮晶晶。 她撒盐,撒一指肚辣末。 夹起一片给小荷:“尝。” 小荷一口咬下去,眼睛立刻亮:“膻没了。” “有香。”她不舍得吞,嘴里含着说话,“有一股木头的香。” 绿绣也咬了一片,啧啧两声:“嚼头正好。” 叶绾绾自己也咬了一口。 齿间有轻轻的脆。 她点头,指尖一弹,辣末散开。 门外有人小跑,脚步在门槛前停住。 铜铃“当啷”轻轻一声。 绿绣把帘掀开一指,院门外站着两位低位妃子,袖边藏着笑。 “绾绾姐姐。”她们压低声音,“借味。” 小荷把两盏汤端过去,把小碟小菜塞在食盒旁:“慢些走,别洒。” 一位妃子眨眼:“膳房给的全是废料,你这里却香得人做梦。” 另一位接话:“我们也带来两根藕,改日给你换菜。” 叶绾绾笑:“藕我爱,脆。” “拿来我做蜜藕。” 她的声音柔,不抢,也不推。 人来人去,院子热闹起来。 有宫女端着空盏来,有小太监替主子来闻香。 铜铃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 小荷忙得脚不沾地,嘴角却一直笑着。 “娘娘,这叫真香挡不住。” 叶绾绾把炙子移了一寸,火更均。 她不看门口,只看火。 炭火像一颗安静的心。 饭点将至。 她把风干肉分成两叠,一叠留屋里,一叠装进食盒,交给绿绣:“送给婉容。” “说是新法子,若不合口,就回头换别的。” 绿绣应声去了。 院门尽头,有一双眼睛在树影里停了停,又移开。 风动。 香飘得更远。 膳房那边有人也打了个喷嚏。 钱尚宫坐在案后,手指头把钥匙转了一圈。 叮。 她把今日的入出帐翻了翻,嘴角一抬:“废料也能做好味?” 小内侍低头:“她家院里整日有人去。” “说她把酸肉做成风干,又烤又香。” “还做泡菜,顶饭吃。” 钱尚宫冷笑:“胆子不小。” 她把账簿合上,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 “明日送她两罐盐。” “湿重。” 小内侍眼皮一跳:“是。” “再给她两捆葱。” 她顿了顿,笑意更淡,“葱心空,外叶美。” 钥匙又转了三下。 叮。 叮。 叮。 她站起身,袖摆轻飘,像一尾鱼在水里转。 “谁家的猫闯进院子了,先打出去。” “我不爱猫。” 隔了两院的廊下,有人把这句悄悄传开。 夜风凉。 叶绾绾靠在门槛边,手里托着半块烤南瓜。 南瓜粉,甜在舌根里化。 小荷坐在她旁边,双手捧着碗,吃得认真。 “娘娘,明日我去帮李叔翻泥。” “豆苗要再添一畦。” “再借杂房的旧砖,码个小风棚。” 叶绾绾“嗯”了一声。 她看天。 云薄。 月亮像一盏浅灯。 “我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 她轻轻说。 小荷停下,抬头看她。 “怎就这么难呢。” 院里有虫鸣。 白猫跳到她脚边,蜷成一团。 它用头碰了碰她的脚背,又去碰小荷的脚背。 小荷笑:“它也想吃。” 叶绾绾把南瓜掰一小角,放在石阶上。 白猫舔了舔,慢慢吃完,尾巴绕了绕她的脚腕。 铜铃没响。 风吹过铃坠,铃面轻轻碰了一下墙。 绿绣从后门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空盘。 “婉容娘娘说好。” 她压低声音,“说让您明日别急着做汤,她想来学风干。” 叶绾绾眨眼:“她要晒肉?” “她说要学‘记住香’。” 绿绣学得像,笑弯了眼。 叶绾绾也笑,笑里有暖。 她伸手去摸墙上的筛子,筛面凉。 “行。” “教她。” 小荷忽然从袖里掏出一张小纸片,“娘娘,春桃让人递来的。” 纸片薄,墨迹新。 只有一句话。 “杂房盐仓,斗底湿。” 小荷险些跳起来:“又来这一手。” 叶绾绾把纸放进袖里。 “别急。” 她把那本“食材入出简册”拿出来,翻到今天。 她在角落添了两字。 “防潮。” 小荷发怔:“怎么防?” “盐先过筛,再烘。” “烘过的盐入小罐,封蜡。”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去找小炭炉。 绿绣搬了个小铜盘来。 她把盐薄薄摊开,火慢慢烘。 水汽一点点退。 盐粒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星星,越烤越亮。 她晾凉,倒进细口的小瓷罐,蜡封,写签。 “干盐。” 小荷看她写字,忍不住笑:“娘娘像在玩一个不能输的游戏。” “我不玩。”她收笔,抬眼,“我吃。” 风从她的发梢擦过去。 有微微的凉。 铜铃忽然“当”的一声。 不是风。 是敲。 三下。 间隔均匀。 小荷与绿绣对望一眼。 小荷先去拉门。 门外没人。 地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食盒。 青布包得紧。 她把食盒抱进来,放在案上。 叶绾绾取下布。 里面有两只罐。 封泥厚。 绳结新。 罐身沾了点白灰。 小荷倒吸一口冷气:“又是她们。” 绿绣伸手去摸,被叶绾绾按住。 “等。” 她把罐子朝灯下推,身子微俯,眼睛在封泥上找。 封泥边缘,有一道极浅的裂。 像一根头发丝。 她拿针尖轻轻挑。 裂从边上裂开一点点。 空气里有一股很淡的油哈味,从缝里逸出来。 小荷皱眉:“这味道……” 叶绾绾把针放下,眼角的笑收了。 她抬头,看了看铜铃。 铃坠静。 她把罐从灯下挪开。 她指尖在封泥上按了一下。 她把食盒盖回去。 她把两只罐堆在一起,移到门侧的矮柜上。 她拿出那本简册,在今天的最后一行写下四个字。 “夜投食盒。” 她顿了一下。 又添了两个字。 “有味。” 她把笔搁下,手心还有盐的细凉。 她转身去关窗。 白猫跳下窗台,尾巴竖起。 她把窗关到一半。 风还在。 香樟的影子压下来,在地上铺开一层深。 铜铃没有再响。 火也暗了半寸。 她把灯拨亮。 她的眼神也亮了一寸。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午后风从槐树叶下掠过。 影子在砖地上碎成一层鱼鳞。 小厨房里只剩半只鸡,一把蔫着头的小青菜,三枚红枣,像勉强凑成的排比句。 小荷把分例单摁在案上,脚尖抖了三下:“这叫人怎么吃?” 叶绾绾把鸡翻个面,指尖在皮上轻按,皮下的肉回弹很慢。 她笑一下,笑在眼尾:“半只鸡也能煮一锅汤。” 小荷不服:“也得有姜有葱。” “我有红枣。”她把枣滚在手心,枣皮亮,像涂了一层清漆,“枣甜,心就不苦。” 绿绣把洗净的砂锅抱过来,锅底还冒着一点温气:“藕粉也在,徐娘娘前日让人送来两包。” 叶绾绾“嗯”了一声,刀背轻轻一敲。 她先把鸡脖和残碎的肋骨剔出来,骨碴子都挑干净,留整齐的鸡腿和半边鸡胸。 她把骨头丢进冷水里,火文,慢慢抄去浮沫,水面清到能映出天花板上的梁。 三枚红枣去核,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她不放姜,怕压了枣香,只有盐一小撮,像一个字轻轻落下。 锅里的小泡沿着砂锅内壁一圈一圈爬,发出非常轻的“咕噜”。 小荷还在嘟囔:“枣三枚,半只鸡,她们真抠。” 叶绾绾把藕粉兑成稀浆,勺背一圈一圈划开,声音像在安抚谁:“抠就抠,你看着汤。” 绿绣把南瓜从篮里抱出来,黄得喜气。 叶绾绾把南瓜切块上屉蒸,蒸汽一冲,甜味从缝里挤出来。 她蹲在灶前看火,像在看一只猫呼吸。 铜铃忽然轻响。 映月从门外探进半张脸:“贵妃宫里传话,说娘娘近日茶饭不思。” 小荷立马炸了:“又要来刁难?” 叶绾绾抬眼:“刁难也得先有胃。” 绿绣“扑哧”笑出来。 映月压低声音:“还说,香味太重就撤。” 小荷冷笑:“她们那边撤习惯了。” 叶绾绾站起身,去掀锅盖。 枣香出来,往人心尖上蹭了一下,又收回去。 她笑意更浅:“既然她不爱吃,不如我煮点温润的,送过去试试。” 小荷忙道:“娘娘,这可是上门给她借题发挥。” “我送我的饭。”她把勺子递给小荷,“她不吃,我吃。” 她又把蒸熟的南瓜压成泥,加米粉,加白芝麻,手心拍成小饼,平底锅里入一点油,火不大,饼面起小泡就翻面。 “这叫南瓜小饼。”她冲小荷眨眼,“甜是甜,嚼起来不腻。” 小荷咽了口唾沫:“我闻见了。” 叶绾绾把砂锅略略收火,让汤继续“咕噜”。 她把笼屉盖紧,把两只小青瓷盏温在热水里,盏壁一层雾,像刚出浴的皮肤。 绿绣把食盒找来,里头铺了棉布,能稳住汤盏。 小荷拿出她藏的最喜欢的勺子——瓷柄上画了一朵很小的月季。 “娘娘用这个。” “用。”她笑,“今天走好看一点,我不想被她的铃铛比下去。” 小荷“噗”地笑,然后赶紧捂住嘴。 枣香鸡汤起锅,汤面清,红枣在上面漂着,像三粒小小的红灯。 她没勾芡,只让汤自己把故事讲完。 南瓜小饼一摞,热气从饼间缝里慢慢往上爬。 她把两样放进食盒,又塞了一小纸包盐,写了“干盐”两个字。 小荷看见:“这个也带?” “万一她家盐湿。”她说,“我怕她舌头受委屈。” 绿绣笑到弯腰:“娘娘心大,怕她不吃,又怕她吃不香。” “我怕我白煮。”她提起食盒,“走。” 廊下风一层层吹进来。 她提着食盒,像提着一场不想争的辩论。 贵妃宫的廊檐很高。 串串金铃从步摇上垂下来,风动,叮当,像在提醒人抬头。 殿内银香炉冒细烟,香味压得人嗓子发紧,像被绸缎盖住鼻子。 内侍捧着帘,眼神在她身上拂了一圈:“叶娘娘?” 叶绾绾点头,食盒抬了抬:“我送一口热的。” 内侍有点为难:“娘娘说今日不见客。” “我不是客。”她笑,“我是厨子。” 内侍没忍住,嘴角勾了一下,退开半步:“奴才去通传。” 帘内步声轻轻。 宝石甲轻轻敲在扶手上,声音是“叮”的一声。 萧明玉坐在榻上,妆容极致,唇染靛蓝,眼尾挑得妩媚又冷。 她把步摇往后一拨,铃声一阵轻乱:“谁?” 叶绾绾在帘外屈身:“臣妾叶绾绾,送一盏汤。” 萧明玉笑了一下,笑在嘴角,不到眼底:“膳房怎么学会腆着脸了?” 她的嗓音偏凉,尾音收得利落。 叶绾绾没急着抬头,只把食盒放在矮几上,打开。 热气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先推了推帘角。 萧明玉的鼻翼轻轻动了一下,像一只驯顺的猫忽然抬头。 她看了一眼那盏汤。 清。 红枣不多。 没有姜的辣,只有枣的甜,像被人细细抚过额角。 她意外地没有皱眉。 “这汤,”她慢慢道,“像我小时候偷喝的。” 叶绾绾抬眼,笑浅浅:“偷来的才好喝。” 萧明玉看她一眼,指尖敲扶手的节奏停了半拍。 “小荷。”叶绾绾回头,“勺子。” 小荷把月季柄的勺递上去。 叶绾绾双手奉盏:“这些原本是我自己要吃的,娘娘若不嫌弃,请尝一口。” 萧明玉接过,袖口垂下来的珠串碰到盏沿,“叮”的一声,像一滴露坠在瓷上。 她把汤送到唇边,唇色靛蓝,映得汤更清。 第一口下去,她眼睛里的光像被风轻轻翻了一下。 叶绾绾不看她的眼睛,她看她的指尖。 十指宝石甲在光下冷。 握勺时,食指和拇指捏得紧。 像抓着谁的口袋。 “味淡。”萧明玉说。 “小心。”叶绾绾接话,声音轻,“是怕打扰。” 萧明玉笑:“你怕我?” “怕娘娘胃。” 她抬手,示意小荷把小饼端上来:“这饼可以蘸汤。” 萧明玉挑眉:“你居然教我吃?” 叶绾绾认真:“蘸一蘸,南瓜才懂你说话。” 萧明玉被逗笑了。 她真的蘸了一下。 小饼在汤里停了一息,饼边喝到汤,颜色深了一层。 她咬下去,南瓜甜,枣香跟着上来。 她慢慢嚼,嚼到最后一小块,才轻轻咽下去。 “味道很老实。”她放下勺子,眼尾淡了一寸,“不像膳房。” 叶绾绾哦了一声:“我比膳房穷。” 萧明玉把步摇拨到另一边。 铃声往后躲了躲。 “叶绾绾。”她叫她名字,“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吃?” 叶绾绾摇头:“不知道。” 她没装懂。 她把食盒里的小纸包盐推过去:“我只知道,盐湿了东西会没味道。” 萧明玉看一眼小纸包,手指摩挲过那两字:“干盐。” 她唇边的笑忽然有点像叹息:“原来你是来救盐的。” 叶绾绾也笑:“来救胃的。” 内侍站在一边,偷看两人,心里大约也觉得有趣。 萧明玉把盏推回来一点:“你做的东西,我不必每样都喜欢。” 她顿了顿,“但这盏还给我。” 叶绾绾把盏往前推:“那请娘娘收回去。” 她把食盒合上,没走。 她的视线在贵妃桌上的器具上一扫。 每一只银匙的柄都朝向同一个角度,每一只盘子的釉面都擦到能映出人影。 窗外正西的光被瓷面反出去,落在帘后一个半掌宽的位置。 她把自己带来的小饼盘往桌上一放,角度不经意地错开两寸。 银光在帘后移了一点。 萧明玉的视线微微一顿。 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用指腹在那只饼盘边上轻轻滑过,滑到那一点银光隐了的位置,指尖按住一下。 “你看得仔细。”她抬眼,“你怕被我看?” “我怕被光晃。”叶绾绾眨眼,眼神很老实,“我眼睛小。” 小荷差点笑出声,又用咳嗽压过去。 萧明玉也笑。 她把盏端起来,喝第二口。 味道更温。 她忽然问:“你们那边的盐……还够吗?” “够。”叶绾绾把她送来的干盐推得更近,“不够就来取。” 萧明玉嗯了一声。 她放下盏,指尖在盏沿绕了一圈:“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嫉妒吗?” 叶绾绾想了想:“没吃到。” 萧明玉盯着她看了三息,突然笑,笑得像铃铛从绸里跳出来:“你倒会讲。” 她笑完,目光又低下去。 她看自己的手,宝石甲在灯下闪,像一串牢靠的锁。 “我不是不吃。”她很轻,“是吃了会想起一些东西。” 她的嗓音从丝绸变成棉。 “小时候我在盐商家里,厨房的汤总有一点枣香。” “后来,一盏汤换成一碗药。” “再后来,药换成一桌宴。” “每桌都像戏。” 她抬眼,笑又回到唇边:“你煮的不像戏。” 叶绾绾把手收回袖里,袖口里暖和。 “那就吃这盏。” “吃完只记住枣。” 萧明玉点头。 她把剩下的汤喝完,放盏时没有发出声。 她忽然问:“你那本记账的小册,还记吗?” 叶绾绾愣了一下。 萧明玉眼尾的笑很浅:“我不是瞎。你的字,锋收得紧,像把线绷得很直。” “我不看你的账。” “我只看你写字的手。” 叶绾绾“唔”了一声,把手往袖里缩了缩:“字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那就好。”萧明玉把盏推回来,目光直接,“你不用给我看。” 她站起身,步摇响得清。 “你留下一盏汤,再留两只饼。”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把盐也留下。” 叶绾绾点头。 小荷在旁边收拾盏勺,动作轻。 她们退到帘外,内侍低声送:“叶娘娘慢走。” 叶绾绾忽然停住。 她回头,看了一眼帘后那一寸被她移走的反光。 她没动。 她只是把那只饼盘的角再轻轻推了一点,推到更不扎眼的角度。 铃声被风压住,只轻轻颤了一下。 走出宫门,风比屋里凉。 小荷小跑两步追上:“娘娘,她今日像换了个人。” “汤换了她。”叶绾绾耸肩,“或者她换了汤。” 绿绣把空食盒抱得稳稳的,压低声音:“奴婢看见她喉咙动得很慢。” 叶绾绾“嗯”了一声,“慢就对。” “急会呛。” 她们走到槐树影下,风从树缝里下来,像有人从背后拍了拍肩。 铜铃没响。 院门口站着一只白猫,尾巴绕了个圈,像问一个小问题。 叶绾绾蹲下,伸手去逗它。 白猫闻了闻她的指尖,舌头轻轻一舔。 指尖一凉。 她抬眼,天更蓝了一层。 她把空食盒往上一提,笑:“回去继续煮。” “明天熬粥。”她说,“粥里放一点南瓜泥,颜色好。” “再切两片风干肉在上面。” 绿绣听着,脚步快了半寸。 走到转角处,远远看见膳房的一个小内侍背着手慢慢走,仿佛在等风。 他看见她们,立刻换了一张面孔,笑得恭敬。 叶绾绾抬眼,笑回去,笑得像一朵正当时的花。 她没有停。 她擦肩而过时,鼻尖捕到一丝很淡的油哈味。 她把这个味道放在舌下,像把一颗胡椒藏在心口。 她不回头。 她只在袖子里,用指尖弹了一下。 很轻。 清晨的潮气还贴在窗棂上。 院里的白猫跳上葡萄架,尾巴轻轻一勾。 铜铃没响。 叶绾绾先去看昨夜那两只罐。 封泥还在,裂痕在边。 她把罐从矮柜上挪开,拿了她的小木尺,轻轻点了一下底。 声音闷。 她没开。 她只把罐搬到更里层的暗格,木板放下,手掌在表面抚了一遍。 指尖沾了细灰。 她在简册上加一行小字:罐移暗格,待验。 小荷端来洗脸水,悄悄瞄她的袖口:“娘娘,又记啦?” “记,记到她们不敢送。”她把脸一抹,水气把眼睫压得更黑。 灶里的火起得快。 她把剩下的半只鸡拆骨,刀走得慢,骨缝干净。 鸡胸切小丁,和昨夜剩的南瓜泥拌在一起,加了一把洗净的小米。 砂锅先温,再落米,再落鸡,再添水。 她不放胡椒,怕抢甜。 只丢了两颗去核的红枣,和一小撮藿香末。 蒸汽冲起来,顶开盖沿一线白。 汤未开,香先到。 绿绣从园里跑回,怀里抱了两根嫩葱,脸上都是亮光:“李叔说他藏了一畦葱,今晨拔给我们。” “小心看盐。”叶绾绾伸手接葱,叶尖还带露,“葱给我留两根白,剩下的埋进土再生。” 小荷“哎”的一声,立刻去取小刀剥外皮。 她动作利落,葱白露出来,像一段细玉。 叶绾绾把葱白切末,摊在纸上晾一会儿。 “今日做粥。” “给她也盛一盅。” 小荷眨眼:“娘娘还送?” “她昨儿吃了。”叶绾绾把盖又扣上,“嘴认了味,今天不吃会难过。” 绿绣笑:“娘娘这话像哄猫。” “人和猫差不多,肚子先记人。”她用勺背在锅里绕一圈,声音温,“心慢慢才认。” 铜铃轻轻“当”了一下。 映月探头:“贵妃宫里来个小内侍,问可有‘昨日那样的汤’。” 小荷立刻抬下巴:“看吧。” 叶绾绾咳了一声,咳走她眼睛里的得意:“别学我得意。” 她把火收小,让米慢慢开花。 又把昨夜烤好的风干肉切极薄的片,搁在小竹箅上,放在锅边温一温。 粥开。 她用勺舀起一勺,把米粒吹散,又让它合在一起,像一朵拆开又合拢的小花。 她往粥里滴了几滴小南瓜泥,颜色立刻暖起来。 再摆上两片肉,点一点葱花,像星。 一盅不过半满。 她把盅放进食盒,旁边塞一小包干盐,一小碟牛至细末。 她拿起那只画小月季的勺,想了想,换成一只更浅的瓷勺。 “—勺浅,吃得慢。”她给自己解释。 小荷笑得直捶墙。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去,从案角拿起一只很薄的小饼盘。 “带着。” “万一她那面又亮。” 小荷和绿绣对望,双双点头。 宫道风大,天色很清。 贵妃宫的金铃一串接一串,风吹得它们像细雨。 内侍在帘外躬身:“叶娘娘?” “我来送粥。”她手一抬,食盒略露,“只一盅。” 内侍侧身。 帘里一阵很轻的笑,笑得不真,像锋钩在丝上刮过。 萧明玉还坐在昨夜的位置。 今天她换了色更淡的唇脂,甲上嵌的宝石更亮。 她抬眼,第一眼就落在食盒。 神色淡。 不耐在眼角一闪而过。 “你倒勤。” 她的声音清,尾字有轻轻一挑。 叶绾绾不辩。 她把食盒放下,打开,热气往外涌。 她小心地把盅移出,盅身有一圈浅浅的水汽,像一层雾衣。 萧明玉看着这层雾,嘴角别过去一点。 她以为叶绾绾会说一大段话。 她以为对方会提膳房,会提前日的克扣,会提夜里“投盒”。 叶绾绾没有。 她只把勺放边,把那只薄饼盘斜斜搁到银匙堆边,挡住一片刺眼的反光。 她像没看见那片光。 她像只在意盅里那点热气。 萧明玉抬手,拿勺。 她起初只触了一点点粥面,勺子端在唇边停了一息。 香淡淡。 不是香料,是熟米的甜,南瓜的柔,小小的葱花在热里醒来,像一条轻到不能再轻的线,从舌尖慢慢走到喉咙。 她咽下去。 她把勺又送回盅里,第二口比第一口深一点。 小内侍站得很近,能看见她喉结滑了一下。 他看向叶绾绾。 叶绾绾也看他一眼,目光淡。 她忽然伸手,把那小纸包推近半寸:“这个也在。” “盐干,点一点就够。” 萧明玉低头,勺子停住。 她抬眼看叶绾绾,目光像刃,没落下。 “这粥里……用了什么?” 她还是问了。 叶绾绾笑了一下。 “水。” “米。” “南瓜。” “鸡。” “葱。” 她顿了顿,“还有用心。” 萧明玉握勺的指节松了些。 她把小指往内收一点,勺子就更稳。 她把粥吃到半盅,才放下勺。 “你有没有想过,”她突然开口,“我凭什么要你这种‘心’?” 叶绾绾一怔,没退。 她眨了一下眼睛,认真:“凭娘娘不吃饭。” 萧明玉被噎住,笑,笑得很轻,像茶面翻起的一圈小花。 她笑完,眼神却落下去。 落在自己膝上那层缎。 “昨日你走后,我做了件蠢事。” 她语气平平,“我让人照你的角度摆盘。” “我惊觉,我的盘,一直是给别人看。” 她缓缓抬眼,“你只挡了一道光。” 叶绾绾没插话。 她往前挪半步,站得更靠近盅一点。 她嗓子里像有一口没吞下去的甜,压着话,话变短。 萧明玉看她眼睛。 那双眼不大,瞳仁亮,像漆黑水面上一滴灯。 她忽然很慢地说:“我嫉妒你。” 她说完就笑,笑里没有锋。 “我嫉妒你像猫。” “吃饱就睡,不管主人是谁。” 叶绾绾笑起来:“我有时候也像狗。” “谁喂我,我就记得。” 内侍忍住笑,耳朵却红了。 “我身在这位置。”萧明玉收回视线,“我举手,所有人都看。” “我放下手,也有人看。” “我说一句话,十句会长出尾巴。” “我不说话,十句会长出生根。” 她把勺放回盅边,勺把和盅沿碰了一下,很轻。 “我日日担心。” “我怕失宠,我怕被忘记。” “我怕我的脸,一旦不够亮,就被换下一层漆。” 她看着叶绾绾,语气反而平:“而你看起来不怕。” “你像不在这宫里。” 叶绾绾左右看了一圈,像在找路牌:“我在。” “我只不想在顶风口站。” 她把手背在身后,笑意弯起来,“我不会争宠,也不会画眉给别人看。” “我会煮粥。” 萧明玉盯着她,忽然“啧”了一声:“你这人真坏。” 叶绾绾眨眼:“我坏?” “你用粥把话说完了。”萧明玉撑着腮,声音很淡,“你让人没法顶嘴。” 叶绾绾耸肩。 她把那只薄饼盘再往里推了推。 帘后那一点光彻底没了。 萧明玉看着她的手。 手背细,掌心有一点被盐烘过留下的干。 她的睫毛往下垂了一线,又抬起来:“你也怕。” “你怕被光照住。” “你怕被人看见你写字。” “你怕你的小罐被人打开。” 叶绾绾没接。 她把食盒里另一小碟牛至末拿出来,捏指尖一撮,放到盅边:“这个,放一点,香会更亮。” 萧明玉没有动。 她忽然把身子坐正,笑意收干净:“你若真只求安稳,往后——” 她顿了一下,“本宫自会让膳房少些手脚。” 叶绾绾行礼,礼不拖:“那敢不谢。” 她起身时,眼角的笑露出来一点点,像暗处冒出来的一粒芽。 她没说“太后”三个字,也没说“内务府”。 她只在心里把菜谱多写了两行葱。 萧明玉看着她笑,忍不住问:“你心里在想什么?” “葱。”叶绾绾很老实,“还有姜。” “还有辣椒。” 萧明玉没忍住,笑到靠在软枕上。 她笑完,抬手压住步摇,铃声都安了。 “明日,”她淡淡,“再送一碗来。” “不要姜。” “要软。” 叶绾绾点头:“听命。” 她退了两步,又停住,目光落到银匙群的最边上。 她想起昨夜那一缕油哈味,想起门口那只小食盒。 她把薄饼盘再斜一斜,角再往右移了一寸。 她没解释。 她只笑:“娘娘今日气色好。” 萧明玉抬手,指背在脸颊侧擦过一下:“汤色好。” 她把盅轻轻推回:“别洗。” “明日用这个。” 叶绾绾接过,盅底还余温。 她把盅包好,食盒合上。 内侍悄悄舒一口气,送她到门口。 走过门槛时,风把她的袖口掀起半寸,露出里头那一小截简册的角。 内侍看见了,又装作没看见。 回到自家院,一脚踏进门,铜铃“当当”两下。 小荷飞奔过来:“娘娘,膳房送来‘新盐’,说是‘特赐’。” 她把“新盐”两个字咬得很重。 绿绣把小木盒放在案上,盒口还封着红纸,“钱尚宫的人亲自拿的。” 叶绾绾把手洗净,擦干。 她不去拆盒。 她先把昨天烘好的“干盐”罐放到案角,又取了一个干净的小碟,倒了一点“干盐”。 她把“新盐”盒子先放在灯下,慢慢转半圈。 红纸边缘起了一点毛。 她用针挑开一个极小的角,不伤字。 一线盐从缝里流出来,砂粒样,带一丝不该有的潮冷。 她用指腹轻轻一抹,放在舌尖下。 味不正。 不是咸,是闷。 她把盒盖压回去,扎上细绳,收进最里层的暗格另一侧。 她在简册上写:赐盐一盒,味闷,未用。 她把笔一抬,又添:夜罐未验。 小荷气得团团转:“她们还来。” 绿绣却“嘘”了一声:“娘娘,后门来了个老婆子,说给我们送一把老刷子。” 叶绾绾抬眼,笑意一闪:“请她进来。” 老婆子进来时,身上带着晒麦子的暖香。 她的眼睛浑浊里有亮,“娘娘,这刷子硬,洗坛子不伤釉。” 叶绾绾接过,仔细摸了摸刷毛,粗细合宜,刷背磨得光润。 “谢。” 老婆子笑,笑纹从眼角一路漾下去,“是有人让我送,叫我别说谁。”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盐在斗底,水在梁上。” 说完就走了。 小荷愣住:“她说什么?” 叶绾绾把刷子搁到坛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她说,盐下有水,上也有水。” “梁上滴,斗底潮。” 绿绣立刻去看梁。 梁上果然有一条浅浅的水痕,从最上头的横梁延到盐缸上方。 “怪不得。”小荷嘟囔,“她们不只送湿盐,还想把咱们盐全养湿。” 叶绾绾踢了一脚小凳,把它搬到盐缸旁边,踮脚看梁头。 她把脚下的砖垫高了一块,从柜里找出一条旧棉绳,一端绑在梁上,另一端引到窗外,绳头落在院里的一只空缸里。 “让水自己走。” 她又让绿绣把盐缸移离梁滴的线,下面垫两块干砖。 她拍拍手,手心一点潮都没落下。 小荷看呆:“娘娘,您这脑子——” “吃饭人的脑子。”她笑,“不然我吃什么。” 她把窗开大一寸,让风进来,把柜里最里层的湿气带出去。 风过铜铃,铃身不响,只轻轻发抖。 她去灶前,把砂锅里多熬的粥搅一搅,舀在小碗里,给白猫也盛一口,放在台阶边。 白猫低头喝了两口,抬头看她,眼睛像两颗乌梅,亮得很。 小荷端着一篮子新洗的菜在门口笑:“娘娘,贵妃宫里刚又来人,说明日要豆米粥,不要肉。” “好。”叶绾绾点头,“她嚼得慢。” 她把新葱收进瓷筒,最白的一段切成两寸长,立着晒一晒。 她把“干盐”罐推到手边,心里又把“葱姜辣”三个字写得粗了一笔。 傍晚时分,门口有轻轻的脚步。 铜铃这回响了三声,节奏跟钱尚宫一样。 小荷一听就翻白眼:“又是她们?” 叶绾绾放下勺,走到门边。 门外只有一只食盒。 青布包得紧,打的是贵妃宫常用的结。 她把食盒抱进来,开了。 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坠,铃面刻一朵枇杷花,底下挂着一丝细红绦。 还有一张折得很平的纸。 一行字,干净简直,不像女人写,也不像男人写。 “明日午后,换盅,不换人。” 叶绾绾看完,把纸折回去,放在盅里。 她抬手把铃坠挂到自家铜铃旁边。 两只铃并排,大小不同,风一吹,小的先响。 她笑,笑里有一点像偷吃到一口糖。 她回头,火上粥还在冒泡。 她拿起勺,吹了一下,尝一口。 甜。 她抬眼,天色沉到青。 院子很静,只有风在走。 她把勺放下,袖口落到腕弯,樱花胎记露在灯下,淡淡一朵。 她忽然压低声音,对着门口那两只铃轻声说了句:“明天我做豆米粥。” 铃不回答。 风替它点了点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霜在瓦沿上结了细白。 柳宝林的小院挂着两串红纸福,风一吹,纸角抖得像打摆子。 她抱着那只脏兮兮的布老虎蹲在台阶上,眼圈红,鼻尖也红,嘴里哼着调门跑偏的童谣:“小老虎,不怕火,谁说我,偷香果——” 唱到“果”字就破了音。 门口围了一圈人。 为首的是个脸瘦的宫女,眉梢吊得高,嘴角尖,眼神像一根细针,“柳小主,这御用香料你说不是你的,可它怎么在你屋里?” 她把一只小瓷罐举高,罐盖纹样漂亮,瓶颈上却有一道细细的磕痕。 柳宝林急得要抢:“那不是我——” 手还没碰到,宫女已经侧身,声儿更尖:“动不得!这是凭证。” 徐婉容站在廊下,披着一件浅色披风,神色稳,语气轻:“先别吵。” 她看向叶绾绾:“你来看看。” 叶绾绾站在风口,手心拢在袖里,指尖还带着早晨烤过干盐的微凉。 她往前一步,先看地。 门槛下的泥上印着几种鞋底纹,一种小圆点,一种破了一个角,像三瓣花,还一种细细的斜纹,走路时脚尖朝外。 她低头笑了一下:“人多,脚也多。” 那挑事宫女冷冷:“叶娘娘会看脚?” “我会看菜。”叶绾绾抬眼,“脚跟菜一样,有香味。” 宫女一噎。 小荷从后门钻进院,袖口沾了两点泥:“娘娘,名册来了。昨日午后申时,有膳房小太监送蔬菜一篮,署名‘福来’。” 她把薄薄一册递来,纸边潮,墨色浅。 叶绾绾用指腹摸了一下纸角,纸纤维发软,“你的名册放在盐缸边?” 小荷懂了,哼一声:“他们就爱那一手。” 叶绾绾不去管那宫女的眼色,她把那只瓷罐接过来,先闻盖,再闻瓶颈。 盖内粘了一点粉,味冲,里头却带一丝沉闷的湿。 她偏头:“这罐子在湿处呆过。” 挑事宫女不让:“你少装神弄鬼。” “我装饭。”她把罐子低一寸,对着光看,罐身釉面在太阳底下反得很明,磕痕处却反不起来。 她用指甲背轻轻划过那道痕,声音闷,“这痕新,昨晚或今早。” 柳宝林眼睛发亮:“那就是有人刚放!” 宫女冷笑:“你也可以刚拿。” 徐婉容抬手,止住吵,“罐子先放下。” 她的目光在叶绾绾身上停了停,像在等一个法子。 叶绾绾没急着说,她把院里看了一圈。 廊下有一只竹篮靠墙,篮边卡着一个青菜叶柄,叶梗上粘了两颗白芝麻。 她走过去,拈起芝麻,放在舌尖。 芝麻是熟的,有一点点胡椒的暗香,像从别处飞来的灰。 她把篮提起来,篮底有根细绳松松的结。 那结法她见过,贵妃宫里送菜的绳结收尾向左绕一圈,膳房的是向右。 这只篮,左。 小荷凑过来,压低声音:“是贵妃那边的剩余回收篮?” 叶绾绾“嗯”了一声,把篮轻轻放下,转身叫:“绿绣,去门房问,昨天申时之后,贵妃例份有没有退物。” 绿绣点头去了。 柳宝林抱紧布老虎,眼泪又要出来:“我没偷。” 她嗓门大,倒听起来像吵。 叶绾绾把她按到阴影里坐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小粒蜜渍橘皮塞她手里:“嚼着,先别哭。” 柳宝林抬头,眼睛湿,像一汪刚化开的雪水:“我嚼不动。” “你那么能唱,嚼不动?”叶绾绾笑,“这橘皮很小,是给猫吃的。” 柳宝林“噗”一声笑,橘皮就进了嘴,酸甜一冒,她眼泪收了半截。 挑事宫女见她们这边不慌,心里更躁,尖声道:“御用香料若被盗,柳小主是第一个嫌疑,本该先押下。” 话音落,门口来了一个小太监,穿青边小袍,耳朵冻得红,往里一看就缩了缩,“娘娘?” 叶绾绾挑眉:“你就是福来?” 小太监点头,眼睛在那只瓷罐上飘,“小的昨日送过菜。” “篮子呢?” “这只。”他一指,“小的记得把篮放在那面墙下。” “你走的时候篮子还在吗?” “在……好像被院里小宫女拿走抖灰。” 挑事宫女冷笑:“抖篮也能抖出香料?” 福来脸白了,“小的没动香料!小的只送菜,菜是内务府分下来的,多出来一篮,叫我顺手送这边。” 徐婉容眼神一转:“多出来?哪来的多?” 福来小声:“贵妃娘娘那边午后退回了两根藕,说今日不吃。” 叶绾绾眼底亮了一下,像有人在心里点了一盏小灯。 绿绣也跑回来了,气还没喘匀:“门房说,昨日确有贵妃退物,藕两根,芋头一只,照例归入公用,派福来顺路分去诸院。” 挑事宫女“哼”一声,嘴角更尖:“藕和芋头会自己化成香料?” 叶绾绾不跟她顶,她把那只罐又拿起来,轻轻一晃。 罐里粉不多,重量偏轻。 她把罐塞回篮里,篮边那两粒芝麻还在。 “芝麻从哪来?”她问福来。 福来挠头:“小的也不知道……哦,听说叶娘娘那边喜欢做芝麻饼,昨儿我去贵妃那边取退物,正好从叶娘娘后廊走过,风把芝麻吹到篮里也说不准。” 挑事宫女瞪他:“胡说!” “胡说不胡说,一会儿闻就知道。”叶绾绾看着那只罐,眼神柔,“福来,辛苦。” 她把罐盖按紧,递回给挑事宫女:“先别动。” 她转向徐婉容,笑意慢,“婉容,借我你的手。” 徐婉容伸手。 她把徐婉容的指尖按在罐盖内沿,指肚触到一点细腻的粉。 “闻到吗?” 徐婉容嗅了嗅,眉心一皱:“味闷。” “对。”叶绾绾点头,“像湿盐的味儿盖在香上。” 挑事宫女不耐:“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做饭。”叶绾绾抬眼,“去贵妃宫。” 她收拾起篮和罐,回头对小荷一招手,“把我的小勺和浅盅带上。” 柳宝林蹭地站起来:“我也去。” 叶绾绾按住她:“你留着,抱好你的布老虎,别让它看戏。” 柳宝林哼一声:“我布老虎只吃戏,不看戏。” 她终于有点笑意了。 初冬的风从回廊里卷出来,带着一点药香。 贵妃宫里光还是亮,银器一溜摆得齐齐,步摇铃声轻轻。 萧明玉靠在榻上,神色极淡,看到她们进来,只动了动眼尾:“又送饭?” 叶绾绾把篮放下,笑得老实:“送味。” 她从食盒里取出一只小浅盅,又取一小片薄饼盘,顺手把那抹刺眼的反光挡住半寸。 萧明玉眼神落在那半寸上,又移开。 “何味?” “香料羹。” 她把昨夜留的鸡汤底温热,撒了一点罐里那种香粉,粉一落汤面就散开,香上来却被闷住。 周云深从内间出来,半张银面具在灯下沉沉,袖口干净,手里还摇着他的喷壶,见了叶绾绾,眼角动了动:“又煮了什么?” “太医来得好。”叶绾绾把盅递过去,“闻一下。” 周云深把面具微微侧开,低头,鼻翼极轻地动,“豆蔻一丝,白蔻多,苍术少,檀香末一点。” 他顿了顿,“味不正,像在湿里泡过。” 挑事宫女立刻道:“御用香料会湿?” 周云深看她,眼神不冷不热:“会。” “下人偷懒,把香罐放在盐仓边上,会。” 萧明玉懒懒地扯一扯袖口的珠,“你在说我下人偷懒?” 周云深很快地换了一个说法:“或搬运时误放。” 叶绾绾接过话:“用错也常见。” 她把那只带磕痕的罐轻轻推到萧明玉面前,指腹在磕痕上按了一下,“这一道,像今晨撞的。” 太医点头:“新痕。” 叶绾绾把盅又往前推了一寸,声音慢,“娘娘尝一口这个味。” “再闻一下你宫里常用的那只。” “像不像?” 萧明玉没动,她看叶绾绾的眼睛,看到那里没有逼人的锋。 她拿勺,试一口。 她皱了皱眉,“闷。” 她把自己的香罐开了一指,闻。 她抬眼:“像。” 她把盖扣回去,眼神从挑事宫女的脸上扫过去一寸,“是谁让你带人去闹?” 宫女噎住,垂下头,脖子上的青筋涨了一条。 “罐子如何到了柳小主院里,”萧明玉慢慢,“本宫不知。” “若是误会,散。” 她话说得淡,落地却稳。 挑事宫女张嘴,又闭上。 她刚要退,叶绾绾忽然把那只篮提起,篮底那两粒芝麻还粘着。 她指尖一弹,芝麻跳到盘心,“娘娘,昨日风大,芝麻容易飞。” 萧明玉看着那两粒芝麻,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是收着的,“你做饭的人,嘴也会做饭。” 她抬手,向周云深一点头:“太医,写两味安胃的药,送去柳小主院里。” 周云深“嗯”了一声,转身时喷壶晃了一下,喷头发出很小的“吱”声。 他走到门边,又停一下,回头看叶绾绾,眼神有一闪的意味。 像在说:你这碗羹,煮得好。 叶绾绾冲他眨了一下眼。 挑事宫女退下,退到门边,踩到门槛,差点绊一下。 福来缩在帘角,轻轻吐了一口气。 叶绾绾把那只带磕痕的罐递给他:“回头放回盐不滴的地方,别让香料受潮。” 福来连连点头:“小的记住。” 走出贵妃宫,风更冷了。 小荷挽紧披风,忍不住笑:“娘娘,您这一盅‘香料羹’,把刀都收回去了。” 叶绾绾摇摇头:“我只有勺。” “刀在别人手里。” 绿绣快步跟上,把手炉塞她手里:“婉容娘娘让奴婢转话,说柳小主那边静了。” 叶绾绾握住手炉,手心暖,“回。” 柳宝林院里的红纸福还在发抖。 她一见叶绾绾就跑过来,布老虎抱得更紧:“我没偷。” “你没偷。”叶绾绾把她的头往下一按,“你只会偷吃。” 柳宝林鼻头一红,笑出声来。 她一笑,脸上那点孩子气就冒出来了,像冬日照到墙角的一片阳。 徐婉容在廊下捧着一壶温茶,目光柔,“险过去了。” 叶绾绾接过茶,抿一口,又从袖里摸出葵花子纸包,往矮几上一撒,叮叮哒哒滚一圈。 她指尖夹一粒,壳一磕,瓜仁出来,香,干净。 “在宫里,”她慢悠悠,“不吃亏就已经是赢。” 小荷坐在台阶下,学她的样子一粒一粒嗑,“那我们今日赢了两把。” 绿绣伸手去接她嗑好的仁:“我赢你的仁。” 徐婉容笑,眼里有一点叹,“你总能在小事上看出门道。” 叶绾绾把瓜子壳往一边扫,“我就是看饭。” 她又从袖里摸出小册,笔尖在纸上蹭一下,写:香罐磕痕,新;芝麻二粒,篮底;福来具名,门房证。 她停了一下,补:湿盐之患,仍。 徐婉容看她写字,忽然问:“你不怕得罪钱尚宫?” “我怕饿。”叶绾绾抬眼,“饿比人可怕。” 小荷忽地想起什么,压低声:“娘娘,您不是说要想法子,让人不敢动咱们食材?” “嗯。”叶绾绾把小册合上,边缘压得整齐,“先从看得见的动手。” “我们自己做绳。” “红绳三股绾一股白线,收尾朝左。谁换了绳,一眼就知。” 绿绣点头,手快:“我会打结。” “再给篮底画个记号。”叶绾绾抬手比划,“画一粒胡椒。” 小荷笑得在地上滚:“胡椒粒。” “看不见,摸得着。” 叶绾绾又抬眼,向院角招手:“白猫,过来。” 白猫悠闲地走来,尾巴绕她脚腕一圈。 她揉它下巴,小声:“你也看门。” 白猫“喵”了一声,像答应了。 徐婉容把茶壶放在她手边:“我那里有薄竹片,你拿去做牌。每篮一牌,刻日刻时,刻人名。” “谁来送,谁收,谁签。” 叶绾绾“嗯”了一声,“簿子也要换。纸不放盐边,挂在梁下风处。” “再做一只小风铃。” “来者先撞铃。” 小荷举手:“我会绑铃。” 她的话音刚落,廊下就传来轻轻两声。 崔嬷嬷方脸阔口,右耳磁石耳坠在冬阳里沉沉,她袖口别的书签露了一角,纸边旧,颜色却亮。 她目光扫院里一圈,摔茶盏次数为零,说明今儿太后气色尚可。 她看向叶绾绾,笑容像刀背磨过的光,“小叶子,手脚利索。” 叶绾绾行礼:“嬷嬷来吃瓜子?” 崔嬷嬷不客气,捻一粒,壳一磕,仁入口,点头,“盐烘过。” 她把书签往上一推,压低嗓,“膳房里有人要翻新账,先把你的小账本藏好。” 叶绾绾笑:“嬷嬷放心,我的小账本在胃里。” 崔嬷嬷“啧”了一声,眼尾却笑,“会说。” 她把袖口往下一压,露出一点细字,“明日内库开旧干货,枣,桂,陈皮,各一格。” 她把这话说得像闲话,转身就走,步子稳,耳坠轻晃。 叶绾绾看她背影,嘴角慢慢扬起来。 她把瓜子纸包包起,塞回袖里,站起来,脚尖点了一下台阶。 “走,去找李叔借木牌。” “再去门房看绳。” 小荷应声,绿绣跟上。 柳宝林抱着布老虎跳两下,又停住,冲她喊:“绾绾,今晚我去你那儿蹭粥!” “来。”叶绾绾回头,“把你的童谣换一首。” 柳宝林扯着嗓子:“换——什么?” “换‘胡椒粒’。” “胡椒粒,别被人摸走——” 她唱,调还是跑,但院里风轻了,笑声落在风里,一片一片,像薄薄的糖霜。 廊角那只小风铃还没绑上,铜铃却先响了半声。 叶绾绾停住一步,侧头听。 远处传来有人脚步,带一点急。 她笑,笑意藏在眼尾,像在等一道好菜出锅。 她把披风往上一拢,手心热,心也热。 盐干,米熟,人各归位。 瓦缝里的霜还没化。 脚步声从回廊那头掠来,像风压在檐下。 小太监抱着一摞薄竹片停在门槛外,喘得直冒白气:“李叔刻好的牌到了。” 叶绾绾把手炉塞给小荷,接牌。 竹片薄,边磨得圆,指腹一划,齐整。 她抽一片,拿炭笔写:“时、日、送、收。” 她写得慢,笔锋收得紧。 小荷凑过来:“娘娘再画一个胡椒粒。” 叶绾绾笑,真的点了一粒小黑点。 绿绣搬了三卷红绳来:“红绳三股,白线一股,收尾往左。” 她手快,三绳一拧,结头收得像个小桃。 “来者先撞铃。”叶绾绾指了指门口,“再对牌,再验绳,再签名。” 白猫坐在门边打哈欠,铃声在它耳朵边轻轻颤。 一阵冷风钻进来,崔嬷嬷的人影斜斜切进院子。 “静心阁的规矩给你用去吧。”她看一眼竹牌,抬下巴,“像样。” 叶绾绾行礼,手上不停,“嬷嬷喝粥?” 崔嬷嬷叹了口气:“你这人,嘴里一有‘粥’,刀子就躲了。” 她把袖口一压,话本书签又露一角,“内库的旧陈皮已经挂出来。还有,门房那根梁漏得厉害,别把你的簿子又养湿了。” “嬷嬷放心。”叶绾绾把竹牌“啪”地排成一列,“今天挂梁下,明天挂我的肚子里。” 崔嬷嬷瞪她,“贫。” 嘴角却没忍住。 她走时耳坠轻晃,磁石上蒙着一层冷光。 风过,香樟影动了动。 柳宝林抱着布老虎小跑过来,头发里插的花歪了,眼角却干净了。 “绾绾!”她把布老虎一举,“我没去看戏,我来还礼。” 她把食盒往案上一搁,打开,一股甜香扑出来。 “糖藕。我自己熬的。”她眼里亮,“你昨天说藕脆,我就记了。” 叶绾绾取一片,薄到能透光,齿一咬,甜从孔里冒出来,像小河从石缝里流。 “好。”她点头,“甜不腻。” 柳宝林得意得像个刚拿了第一名的小孩:“那我教你唱一首新的童谣。” 她清清嗓:“胡椒粒,别被人摸走——” 徐婉容端着茶从廊下走来,笑着摇头:“你们两个,一个把刀收进粥里,一个把规矩唱成童谣。” 她把茶壶放下,认真看竹牌:“刻得好。来往清楚,谁也赖不掉。” 小荷把红绳拎起来,晃了晃:“谁敢剪绳,绳头会说话。” 绿绣已经把第一套挂在门边,风一吹,竹牌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干脆的“叮”。 远处小太监“福来”抱着菜篮过来了。 他站在门外,先撞铃,两声,一声短一声长,带点紧张。 “叶娘娘,送菜。” 小荷把竹牌递出去,福来签名,手抖了两下,写成“馥来”。 叶绾绾笑:“你一身都是香。” 福来红了耳根:“娘娘别笑小的,小的今天先路过了香房。” 他把篮递过来,“红绳白线,收尾朝左,小的看了。” 小荷把绳子摸了一遍,摸到收尾,笑:“过。” 绿绣挑篮底,手指一摸,“胡椒粒在。” 叶绾绾把菜逐一提出来:“葱两把,青菜一筐,豆米一小袋。” 她把豆米捧在手心,豆皮绿色浅浅,像刚撑开的伞。 “午后做豆米粥。” 福来眼睛一亮:“贵妃娘娘有口福了。” 叶绾绾没抬头:“今日先做我自己吃的。多了再送。” 福来连声“是”,退下,走了几步又回头:“娘娘——” “嗯?” “钱尚宫那边……好像气不大顺。”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昨天有人挨了板子。” 小荷冷哼:“挨板子的是手,动手的是心。” 福来“哎呀”一声,连连摆手,溜了。 叶绾绾把豆米倒在筛子里,轻轻一摇,豆米在筛面上跳,叮叮当当,如同小雨落在竹叶。 “挑坏的,晒半盏茶,煮。” 她的声音稳。 小荷和绿绣对着筛,两人一左一右,手指尖灵,坏豆被一一拈走。 柳宝林把布老虎搁在案角,像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观众:“我来洗菜。” 她伸手就抓,被小荷打手:“你洗的菜连猫都嫌脏。” 柳宝林嘟嘴:“小气。” 院外又响起铃声,两短一长。 小荷探头:“门房?” 门房老黄牵着一只小车进来,车上几块旧砖、两片薄瓦、一束干稻草。 “娘娘,按你吩咐,搬来了垫缸的干货。”他抹一把额上的汗,“这车可轻不得。” 叶绾绾笑得眼睛弯:“黄师傅辛苦。” 她让绿绣把砖瓦垫到盐缸底下,再把稻草铺在梁滴的那条线上,稻草头引到窗外。 “让水自己走。”她随口一说。 老黄看呆:“娘娘这是会算水的路。” “会算吃的路。”她把筛子晾到廊檐下,“水不走,盐走。” 老黄笑,笑纹把他眼睛挤成一条缝。 “娘娘会过日子。” 午后阳光浅,院子里暖得像盖了一层薄棉。 豆米粥在砂锅里开花,一朵朵白米花里镶着几枚绿豆星。 叶绾绾左手扶锅,右手慢慢搅,蒸汽在她脸上一层层铺开,睫毛都湿了一线。 她往粥里滴了两滴南瓜汁,颜色温柔。 再撒一点点葱白末,点一点干盐。 香软。 小荷端出两盅,一盅给白猫,一盅给柳宝林。 柳宝林接过,吹了一下,舌尖一碰,乐得像春天的燕子:“它会自己往喉咙里跳!” “别噎着。”徐婉容拿帕子给她擦下巴,“慢一点。” “我慢。”柳宝林抱着盅,眼睛笑成一弯月。 叶绾绾装了第三盅,盅沿擦得干干净净,放进食盒。 “走。” 小荷提帕,绿绣捧盒。 贵妃宫风铃轻响,像有人屏着气笑。 萧明玉今日的衣裳比昨日更浅,唇色淡,眼尾挑得不那么锋。 她看一眼食盒,语气凉凉:“你倒守时。” 叶绾绾把盅放下:“不敢误胃。” 萧明玉唇角一跳:“你这人说话,像把糖裹在胡椒上。” 她接过盅,低头,粥面上那点葱白末像星星。 第一口下去,她眼里的光往里收了一分,像从风里走进屋。 “很好。”她只说两个字。 周云深靠柱而立,银面具底下的眼睛落在盅沿的光里。 “盐不湿。”他淡淡道,“很难得。” 叶绾绾点头:“我会烘。” 萧明玉把盅放下,指尖在盅沿轻滑一圈,“钱尚宫那边,已经有人来请罪。” 她抬眼,笑意不到眼底,“我让她回去看盐。” “盐若再湿,她就去风口站半个时辰。” 叶绾绾咳了一声,咳走嘴角差点溢出来的笑:“站久了容易伤风。” 萧明玉挑眉:“我又没叫你站。” 她把铃坠拨了拨,铃声像水上过了一只小船。 “你的小牌,”她忽然说,“借我看。” 叶绾绾递过去。 萧明玉把竹牌翻一翻,看见那一粒胡椒点,笑了,真笑,笑到眼尾,“这个可爱。” “我宫里也做几块。” “谁敢对我动手,我就拿牌拍他。” 周云深在旁轻轻“咳”了一声,“娘娘,牌拍不得人。” “拍风。”萧明玉不以为意,“让风长记性。” 叶绾绾把盅收回,盅底还温。 她退到帘外,被内侍招手拦了一下。 内侍低声:“钱尚宫的人刚从这边回去,脸色不太好。” 叶绾绾“哦”了一声,把“哦”压到舌底。 回院的路上风更紧,廊下落着薄薄的霜花。 小荷挽住她:“娘娘,我们的竹牌会不会被人仿?” “会。”叶绾绾点头,“所以还要刻人。” “谁刻谁用,竹纹不一样。” “我们再在牌边打三枚孔,孔距不同。” 绿绣眼睛一亮:“我会打孔。” “再做一枚暗刻。”叶绾绾伸指在竹片边缘画了条细线,“用灰墨,不举到火边看不见。” “谁仿,都仿不全。” 门口两声短铃,老黄又来了。 他笑得像多喝了两盅粥,“娘娘,门房梁头我给您刮干净了,抹了灰,再压了一层薄瓦。” “这回该不滴了。” 叶绾绾竖起拇指:“黄师傅是我半个屋檐。” 老黄受用,走路带风。 夕阳压低,光从窗棂里一条条挤进来,落在竹牌边上,细纹清得像鱼鳞。 小荷抱着绳,一根根数:“一……二……三……” 数到第九根,她停住了。 她把一根红绳举到光下,眉心拧成一团:“娘娘,这根收尾朝右。” 绿绣一把抢过:“谁打的?” 小荷翻牌,看签:“午时后新送来的那扎。” 叶绾绾把绳头放在指腹,轻轻摩挲,绳股纹理和别的略粗。 “不是我们的绳。” 她伸手,把门上刚挂的铃轻按了一下,铃声更清。 “今晚不收生人菜。” “让他们明早再来。” 小荷“好”,立刻去关小门。 白猫跳到窗台,尾巴来回一甩。 她忽然又回到案前,把那盒“赐盐”从暗格里取出,开一线,再开一线,再开到能倒出一小撮。 她把纸铺开,把盐抹成一条细线,拿蜡烛靠近。 盐线很慢很慢才出白雾。 周云深教她的法子——纸蜡试。 她把盐又封回去,封泥压得比来时更重。 简册翻到今天最后一行:赐盐,闷;红绳一根,右收;铃试,过。 她停笔。 外院响起一步三停的脚步,轻,却有点熟。 小荷推门:“娘娘,福来又来了。他没抱篮,他抱着……一捆竹。” 福来把竹放下,声音压得很低:“叶娘娘,钱尚宫那边也刻了牌。” 他咽了下口水,“做得很像。” “不过——”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递过来,“他们的孔距都一样。” “没有胡椒粒。” 叶绾绾接过,放在火边一照,竹片边缘光滑,没暗墨。 她笑,笑意从眼尾漫到眉间:“好。” 她把自己的牌和那块放在一起,像在摆两道菜,“像到八分。” “剩下两分在舌头上。” 小荷听懂了,咯咯笑。 绿绣把门关上半寸,风被关在外头。 叶绾绾把竹牌装进布袋,套在腰间,像多了一小串叮当的安心。 她去灶前收火。 锅底还温,粥粘在壁上,薄薄一层,她拿瓷勺轻轻刮下来,装在小碟里。 小荷伸手:“我来尝。” “给猫。”叶绾绾护着碟,认真,“它也一天跑来跑去,辛苦。” 白猫得了赏,吃得极慢,吃到最后还舔了舔碟面。 天色更暗一层。 门外的人群散了,风把碎话带成细末,落在瓦缝里,不响。 叶绾绾在案上铺纸,磨墨。 她把竹牌规矩、红绳结法、铃响暗号,一一用最简单的字写下来。 “我怕明天我忘了。”她抬头,对徐婉容眨眼,“我要留给后天的我看。” 徐婉容失笑,按住她的纸:“你不会忘。” “你只会加菜。” 她们正笑,门铃被撞了一下,清脆,不慌,三短一长。 小荷挑帘。 门口站着周云深,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各提一只布囊。 他把酒精喷壶往袖里一挂,抬手作揖:“借你们的灶火。” “我试几味药材。” 叶绾绾让开,给他腾了半面案。 周云深把布囊打开,里面是陈皮、桂枝、茯苓,全都干得好。 “内库放出来的。”他把每样分一小撮,“我顺便拿了你说的‘纸蜡试’成色最好的那几味。” “你也试试。” 叶绾绾学他法子,烛火一靠,陈皮香一鼓,白烟快,桂枝甜一闪即逝,茯苓几乎无声,这才是干的味道。 周云深点头:“你这火稳。” “手也稳。” 他忽然压低声:“膳房有动静。” “有人在找你的小账本。” 叶绾绾“哦”了一声,往自己胃上拍一拍:“在这儿。” 周云深看她,银面具下的眼睛弯了一下,像在笑。 他把一小包药末推过来:“胃寒就喝。别逞强。” 叶绾绾把包塞进袖里:“我逞的是嘴。” 周云深失笑,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门口的铃,换一换位置。” “有一只在影里,有一只在光里。” “偷铃的人怕影,撞铃的人爱光。” 他说完就走,步子极轻。 叶绾绾看着两只铃,动了一下凳子。 小荷懂,搬了钉,调整角度。 铃轻轻一碰,声更亮。 夜气慢慢盖下来。 院里点上两盏小灯,灯影在门槛上铺一条细缎。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很轻很快的脚步,像有人怕惊动什么。 铃没响。 门也没动。 风先动。 叶绾绾抬眼,握紧了手里的竹牌。 她笑了一下,笑意里有胡椒的辣,也有枣的甜。 第30章 第三十章 贵妃宫的风铃轻轻打着拍子。 廊下铺着白毡,脚落上去不响,像踩在云里。 内侍抬帘。 萧明玉靠在榻上,身后屏风画着一树枇杷,金粉隐隐,她看叶绾绾一眼,嘴角抬了一线:“你来得准。” “怕胃饿。”叶绾绾把食盒放稳,掀盖,盅先出来,再是一小碟,碟里油渣和菜心排列得很老实,边上绕了一圈细细的红椒丝,像一条不吵闹的绳。 “粗米粥?”萧明玉闻到味,挑眉。 “是。”叶绾绾如实,“今日配的米粗些。熬得久一点,嚼着有麦香。” 她把勺递过去。 萧明玉尝第一口,眼尾的锋软了一点。 粥底清,米粒开花,豆米偶尔碰舌,像小石子在水里打了个转,但不硌牙。 “还成。”她放下勺,“边上的……” “菜根配油渣。”叶绾绾笑,“今日肉偏肥,我把它逼了油,再同菜根炒,减下重口,留一点香。” 萧明玉夹一块,轻轻咬断,发出一声很小的“喀哧”。 她眼睛一亮,随即收住,像不愿意把好声响给别人听见。 “本宫记得,”她慢慢,“你上次说,舌头先认人。” “胃也认。”叶绾绾点头,“它认软硬。认顺不顺。” 周云深从帘后出来,银面具下的呼吸很安静,“胃认温。” 他走近盅边,瞟一眼,“粗米煮得不坏。盐不闷。” “我昨夜烘过。”叶绾绾把手心摊给他看,指节有浅浅一圈盐粉的白,“抢先把它的潮气骗出来。” 萧明玉看她手,忽然开口:“你这句话……会惹事。” “我只骗盐。”叶绾绾无辜,“不骗别人。” 外头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帘影动了一动。 钱尚宫掐腰进来,笑里带刺:“贵妃娘娘今日看口味?” 她余光一扫叶绾绾,又收回来,像顺手把一根刺藏到袖里。 萧明玉没看她,慢吞吞舀了一勺粥,吹开一口气:“好。” 钱尚宫弯腰,笑更深:“那是自然。膳房用心。” “用心?”叶绾绾抬头,眼神温,“今日的米粗得很有性格。我怕它挤不进娘娘的胃,只好煮久一点。” 钱尚宫脸色不变,眼神却像被人用针挑了一下:“粗细本也要调剂,娘娘身子要换着吃。” 周云深淡淡:“换着吃可以。别让胃去换。” 钱尚宫卑下一笑:“太医说的是。小的回去吩咐,选最合适的。” 她话尾还在拖,叶绾绾把那小碟推过去半寸,笑意更诚恳:“钱尚宫,尝一筷。今日肉偏肥,我把它逼了油。若是瘦三分,香更透。” 钱尚宫迟疑了一瞬,还是夹了一块。 油渣脆,菜心甜,嘴里一合,齿缝里满是舒服的声响。 她吞下去,笑就不那么咧了。 萧明玉把勺放下,目光落在那碟红椒丝上:“你用的椒,细。” “自己晒的。”叶绾绾点头,“风好的时候辣能上来,风不好的时候,我就不晒。怕它闷。” 萧明玉“嗯”了一声:“本宫这里的风,总归不差。” 她随手把一只鎏金小牌推到案上,“你拿着。” 牌薄,边打磨得圆润,背面刻着枇杷花,小小两字——“试味”。 “以后你每日送一小样到我宫里。”萧明玉声音轻,“名为试味。” 她抬眼,瞳仁像猫一样收了一收,“谁敢动你的份例,就先动我的嘴。” 钱尚宫身子微不可见地一紧,立刻笑出声来:“娘娘厚爱,叶娘娘也要争气,不要偏吃。” “我偏吃。”叶绾绾很诚实,“我偏吃好吃的。” 钱尚宫脸上的笑像被风一吹,往下一塌,随即又撑起来。 “叶娘娘会说话。会做就更好了。” 她告了个罪,退下。 帘脚一掀一落,屋里只余汤香。 叶绾绾把小牌捧在掌心,牌面暖,像刚晒过的竹。 “谢娘娘。” “不谢。”萧明玉拨一拨耳边小铃坠,“你送来的东西,不难吃。” 她顿了顿,声线更轻,“再送一盅甜口的。明日胃不想与谁吵架。” “好。”叶绾绾点头,“豆腐脑,红枣水。甜往后放,不抢豆香。” 周云深看她一眼,眼神像墨里落了一点笑。 “走吧。”叶绾绾把盅收回,等汁水都定住才盖。 出宫时风更冷,日头低,廊下银霜一层,鞋底蹭过留一串暗印。 小荷提着食盒一路忍笑,到了转角才“噗”的一声:“娘娘,您那句‘我偏吃好吃的’,真解气。” “我嘴甜。”叶绾绾不否认,“甜是武器。” “那她们的刀呢?” “刀会生锈。”她把小牌揣进里襟,“甜不会。” 回宫门,竹牌一列立着,风一吹,响一串细音。 小太监福来在门外等,手里端着一篮米,眼睛亮得要滴出水:“叶娘娘,今日米换了,门房说是内库拨的,袋上有牌。” 他把袋翻过来,布面烫着“试味”两字,小小的,干净。 小荷喜:“贵妃娘娘真有心。” 绿绣把米抓一把,指尖一搓,米粒细,表面润,光线下微微透亮,不像早先那种全身粗纹。 “今天可以煮稀一点。”叶绾绾笑,“让胃偷懒。” 她把米倒在筛里,水过三遍,淘到清,水面上浮起的一层细泡白得像霜,风吹就散。 油渣剩的那一点油被她收进小瓷壶,盖上,写“下雨天”。 “下雨天?”小荷好奇。 “没菜时,滴一滴,香会回来。” 午后日光薄得像纸。 叶绾绾坐在案前,把“试味”牌下压一片薄纸,描一遍花纹,记一遍笔划,又用细炭点出牌背那颗小小的微凹。 “防有人刻假。” 绿绣端来一杯热茶,手心暖:“娘娘不怕?” “怕。”她笑,“我怕明天没饭。” “所以今天把饭本写好。” 白猫跳上案,尾巴在纸边扫了一下,扫出一道痒痒的痕,她伸指点点它鼻尖,猫“喵”的一声,把头钻进她手心。 门铃被轻轻撞了一下,两短一长。 崔嬷嬷进来,袖口书签压得更深,磁石耳坠稳稳挂着。 她扫一眼挂在门口的竹牌,又看叶绾绾手边的小牌,哼了一声:“会借势。” “嬷嬷教的。”叶绾绾老实,“我学得慢。” 崔嬷嬷伸手拿起“试味”牌,看背面那颗微凹,眼角微挑,“你也不慢。” 她把牌放回去,压低声:“钱尚宫不肯认输。你门口那两只铃,昨晚她的人摸过。” “嗯。”叶绾绾点头,“我换过位置了。一只在光,一只在影。” “她没找到第二只。”崔嬷嬷满意,“学得快。” 她把袖里藏的一方小包丢到案上,“桂皮。太后那边多出来的。你拿去熬汤,别说我给的。” 叶绾绾笑,眼里弯出一条月:“嬷嬷给的,香会更乖。” 崔嬷嬷翻她一个白眼,耳坠轻磕,转身走,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回头,“你那豆腐脑,别做得太甜。太甜会起痰。” “记了。”叶绾绾在纸上写:甜,后放;不抢豆香;不腻。 小荷把米放进砂锅,米声“沙沙”,像雪落进手心。 “今晚先试新米。”她把火点小,“用最简单的法子。看它自己有没有话说。” 绿绣把菜园里摘的葱白洗净,切成极细,像雪。 白猫趴在窗台,盯着锅里那一圈热气,眼睛跟着起伏。 日落前,门外又响一阵脚步,不急不慢。 福来从廊角探头,手里拎着一条小木牌,木牌边缘还带着木屑:“叶娘娘,钱尚宫叫小的来交个话。” “她说,日后你的份例按贵妃娘娘的‘试味’单走。她也要面子,叫小的带话,说——”他挠挠头,“说‘各安本分’。” 小荷忍住笑:“她也知道安本分。” 叶绾绾接牌,牌正面刻着“例”,背面空白。 她把它和“试味”牌摆在一起,“像是一双筷子。” 福来“嘿”的一声笑:“娘娘会说。” 他朝门外退,忽然又靠近半步,低声:“叶娘娘,这两天别走偏门。” “耳房那边……人多。” 叶绾绾挑挑眉:“耳朵多。” 福来用力点头:“是。” 他跑走了。 风把门口的铃吹成一串短碎的音。 第一锅新米粥出锅,粥白,粘,而不腻,她舀起一勺,吹到不烫,尝。 米香浅浅,像雪在舌面融。 她把勺递给小荷,小荷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它自己会往喉咙里走。” “好米。”绿绣也尝,“好像……好像脾气不大。” “它顺。”叶绾绾笑,“人也顺。” 她把一小盅盛得浅浅,放到窗外石阶上。 白猫伸爪拖到身边,低头喝,喝到一半抬头看她,眼睛亮成两点星。 夜色慢慢落下来。 她把“例”牌系上红白绳,收尾朝左,打结,拉一拉,紧。 再把“试味”牌挂在内侧,藏在影里。 门口的竹牌列在风里发出细小的“叮叮”。 它们站得齐,也站得安。 她揉揉手心,捏紧笔,又在小册上添了两行小字:新米一斗;盐干;桂皮半两;试味牌在。 她抬头看门外的黑,黑得稳。 她忽然笑,笑意碰响了那只小铃。 风顺,火稳,米熟。 明日的豆腐脑,甜往后放。 清晨的雾像一层淡盐,挂在窗棂上不肯落。 磨好的黄豆浆在锅里翻花,气泡破了又合。 她把火收到最小。 铜勺在锅沿上轻轻一磕。 声音脆。 “卤水。” 小荷递来盅子。 她把卤水分三次下,每次都顺着同一方向轻轻搅。 豆香慢慢沉下去,白雾里,一片柔软扶起来。 “好了。” 她用纱布托住,露出一汪滑亮,像一面小湖。 红枣昨夜就煨过。 枣肉软,色泽深,枣香被桂皮轻轻抱住。 她把红枣水过筛,只留清亮。 “甜在后面。”她说,“豆花先说话,再让甜来点头。” 小荷笑着点头,眼睛里全是满足。 她又做了一盅清口。 只淋了一点点酱油清,撒极细的葱白末。 “人多嘴杂。”她把清口那盅盖好,“谁要来凑热闹,先给他这一盅。” 绿绣把“试味”牌擦了一遍,又把红白绳理顺,收尾朝左。 “走。” 她把两盅安稳地压在暖砖上,食盒合上,盒扣响了一声。 门口的竹牌被风拨了一下,叮的一下,像给她送行。 贵妃宫的廊下铺了新毡。 铃声细,像猫爪落在铜面上。 内侍抬帘。 萧明玉今日的衣裳偏暖色,眉心一点小金,眼尾挑,却不锋。 她的视线先落在食盒上。 “又来喂我的胃。” “喂的是心。”叶绾绾把食盒放下,先取清口那盅,放在最外侧,“这是给路人的。” 萧明玉挑眉:“路人?” “嘴也算一条路。”她笑,“堵住就容易起争。” 榻侧嬷嬷看了一眼,忍着没笑。 红枣甜汤被她温了一温,才缓缓淋到豆花上。 甜在上面走一圈,薄薄地落下去,被白软托住,像一层轻雪压在草尖。 萧明玉拿勺。 第一勺下去很安静。 她的唇动了一下,像在听什么。 “软得很乖。” 她淡淡一句,勺又下去。 “竟能把粗的煮得这样润。” 她放下勺,目光在叶绾绾脸上停一寸,“你就甘心受这些欺负?” 叶绾绾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点认真,又把认真藏到笑意里。 “宫里高低有序。” “我自知不高。” “我不敢多求。” 她把手摊开,手心空,指缝干净。 “只是吃这件事,求一点公允。” “能给我一把米一把菜,别让它们走丢。” “我就心满意足。” 嬷嬷咳了一声,像把气顺下去。 萧明玉没说话。 她用勺在盅里轻轻一推,豆花轻轻晃了一下。 “你的嘴——” 她停半拍,嘴角慢慢上扬,“会挑地方说话。” 帘后有脚步。 钱尚宫进来。 今日她衣裳鲜,笑也鲜。 “贵妃娘娘,可好味?” 萧明玉不抬眼,“好。” 钱尚宫躬身,笑声里带着檀粉香,“小的昨日已去库里催了几趟,例份正在调,往后自然更合娘娘胃口。” 叶绾绾把清口那盅推过去一寸,勺横在盅沿,老老实实。 “尚宫也尝一口。” 钱尚宫眼尾动了一下,笑还在,“小的怎敢——” “给路人的。”叶绾绾眨了下眼,声音轻,“堵路容易累。” 嬷嬷低头笑了一声,像风压过帘子边。 钱尚宫收笑,拿勺,象征性地尝了一口。 咸轻。 葱香淡。 没有争。 她把勺放回原位,手指在盅沿停了停,又收回袖里。 “叶娘娘会做人。” 她抬头,朝萧明玉一礼,“娘娘放心,往后必不再乱。” 萧明玉手指在盅盖上敲了一下。 “往后膳房若再克扣。” 她语气平静。 “直接报我的名。” 钱尚宫的笑像被针挑了一下,瞬间又缝回去,“是。” 她退了两步,见没人追话,才退到帘后。 帘角落下,轻轻一摆。 屋里恢复安静。 萧明玉把盅盖好,指尖在盖钮上绕了一圈,“你这人,像把绳子系在糖上。” “我就怕刀。”叶绾绾很诚实,“糖不伤人。” 周云深从旁侧坐起,银面具下的眼睛弯了一弯,“伤牙。” “我刷牙。”她回嘴。 他低笑,很小一声。 嬷嬷把一只小盒推过来,“娘娘方才说,给你个凭。” 小盒打开,是一枚小小的金纽,刻“枇杷”二字,背面一道细痕,与“试味”牌背的微凹相呼应。 “用这个去门房。” 萧明玉抬下巴,“谁敢说不。” 叶绾绾接过,金子温。 她把它和“试味”牌并在掌中,像攥了一对温热的筷子。 “谢。” “不给你谢。”萧明玉瞥她一眼,“你不会白吃。” “明日做个不甜的。” “姜撞奶?” 叶绾绾眨眼:“不抢豆花风头。” 她退下。 出去时日光正好,风也不咬。 小荷提着食盒,笑得像捡到了春天,“娘娘,这回算踏实了。” “别把心放地上。”叶绾绾敲她额头,“风还会吹。” 回到小厨房,门铃撞了一声。 福来站在门外,脸上全是兴奋,“叶娘娘!米换了,肉也换了,菜是新鲜拔的,门房还叫小的把牌给您看。” 他把一块刻着“例”的新牌递过来,木纹细,孔距和“试味”牌对得上。 绿绣抓了一把米,光从米粒上蹭过去,细润。 小荷把菜一把把倒出来,青绿从篮里冒出来,像一池新水。 “这才像日子。”她忍不住嘟囔。 叶绾绾把金纽挂在内门上,和竹牌排成一列,风过,牌面相碰,一声“叮”,音更稳。 白猫绕着篮子走了一圈,尾巴轻轻扫过葱叶。 她把香案上的桂皮取一小节,掰开,纤维干而脆,香往上走。 砂锅先上火。 米淘三遍,水清到几乎见底。 她把米下锅时手一顿。 “今天试煮两种。” “半锅清粥。” “半锅加一线桂皮香。” 小荷应着,把锅分成两边,小心不让香串味。 绿绣把新鲜嫩豆腐切成小方,开水走一遍腥,再用温水养着。 “晚些做咸口豆腐脑试味。” “甜口留明日。” 叶绾绾写下四行字,贴在案角。 竹牌那边响了两短一长。 崔嬷嬷人未到声先到,“你这边香得太过分。” 她跨门而入,耳坠稳,眼神稳,嘴角也稳。 “盐缸还干不?” “干。”叶绾绾把桂皮掰开的那半截给她看,“嬷嬷闻。” 崔嬷嬷嗅了一下,点头,“成。” 她把袖里的小纸包往桌上一拍,“山楂片。太后午后打盹前吃了两片,说‘嚼着不累’,我就多拿了几包。” “留着,做汤,去油。” 小荷双手接过,小心地收进柜。 “嬷嬷,你来得正好,尝两口新米。”叶绾绾舀一勺清粥,一勺桂香粥,放到两只小盅里,“你喜欢打谁?” “我打人。”崔嬷嬷白她,“我不打粥。” 她还是就着勺尝了,眉心一松,“米顺。” 她递回勺,“你那张嘴,别再去惹盐。” “我惹糖。”叶绾绾答得快。 崔嬷嬷哼一声,耳坠晃了晃,“嘴甜,路就甜。可别甜到打滑。” 她走时顺手把门旁竹牌正了一下,仿佛把一队兵再排得更齐。 午后阳光短。 叶绾绾把肉切成细片,先用山楂水过,再用葱姜轻轻抓过,逼出多余的油,最后快火翻两下,撒一点白胡椒,火收得很紧,香像一条细线,直立。 小荷瞪大眼睛:“这点肉,香得像一锅。” “山楂拾了它的重。”她说,“胃就不跟它吵。” 绿绣把嫩豆腐放进筛,轻轻托,白花花一片片落进碗。 咸口卤汁先试一勺。 酱油清,葱花细,香菜末点两片,最后一勺鱼露轻轻描边,收住。 “先给自家人吃。” “吃完再决定要不要给别人一口。” 小荷高举筷子,“我先。” 白猫在一旁抬起头,胡须动了一动。 傍晚前,门外响起不急不慢的脚步。 钱尚宫没进门。 她站在门槛外,笑不露齿,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叶娘娘。” “内务府有例,有补。” 她把食盒递过来,语气轻,像刚被风温了一遍,“这是今儿余下的好物,合规。娘娘您收着。” 小荷下意识护住门内的锅。 叶绾绾没动别的。 她只往前一步,把那只食盒接了,打开。 一条鱼,身子整,鳞片干净,眼清。 一小堆白芝麻,用纸包得好,边角折得齐。 还有一小包极细的米粉,像云。 “谢谢。”她语气很真。 钱尚宫的眼皮动了一下,笑辞不掉,“娘娘会做。” 她停了停,压低声,“各安本分。” 她退。 风从她身后过,吹动门口那一排竹牌,牌与牌撞了一下,清清响。 叶绾绾把鱼放入水盆,手从鱼背到鱼尾抚一遍,鳍贴服,身骨弹。 她把芝麻放到铜勺里,小火慢炒,芝麻发出一声声小爆,像雨点敲瓦,香上来。 她眼睛里有光。 小荷在旁边跟着笑,“娘娘,这才像我们的小日子。” “像。”叶绾绾把芝麻倒进小瓷罐,盖严,“能吃饱,就够了。” 她把鱼起片,鱼骨另留,锅里入葱,姜,骨先下,汤白起来。 “明早给贵妃一盅清汤。” “再给她一盅不甜的。” “胃先安,再谈开心。” 绿绣把纸笔拿来。 她照旧坐在案前,写今天的账。 米二升。 肉四两。 鱼一尾。 芝麻小半盏。 “试味”牌在。 “例”牌在。 金纽在。 铃在。 她写完,抬头看窗外,天色像刚刚烤好的饼,边缘金,中心暖。 白猫跳上窗台,尾巴绕住风,风被它圈成一小团,落在竹牌上,“叮”的一声。 她把勺立在锅边,火收住。 她笑,很安静。 夜还没来,厨房已经香得像一个完整的句子。 句末没有叹号,只有一粒细细的胡椒点。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砂锅里骨头翻滚,白花一朵一朵开。 她用勺背把浮沫压下去,汤面便清。 烤南瓜在小炉里咝咝作响,糖浆沿着边缘慢慢坠,像金线缠在橘色的弧上。 小荷端着筛子在旁拨骨头:“娘娘,这汤得熬到什么时候?” “到它自己服软。”叶绾绾把火收一指宽,往小碟里点了两粒芝麻,“给它一条回家的路。” 门铃叮了一声。 秋云掀帘,气还没喘匀:“叶娘娘,坤宁宫传话,皇后娘娘请您现在过去。” 小荷手一抖,骨头“咔哒”又落回锅里:“现在?” 叶绾绾“哦”了一声,像有人告诉她今儿风偏北。 她把火再按一按,摘下围裙,冲着铜镜理了理鬓角,又把烤好的南瓜切成小方块,码进小匣,给匣里垫了片荷叶。 “空手不好看。”她把骨汤撇清,盛出一盅,“嘴上说话,手上总要捧点东西。” 小荷急得团团转:“会不会是……麻烦?” “麻烦也要吃饭。”她把“试味”小牌收入袖内,另一只手拍了拍金纽,“见面礼都备好,走。” 廊下风干冷,明瓦下的光像薄纱。 去坤宁宫的路有石道,石道被霜磨得发亮。 内侍在门口候着,低声道请,领她沿回廊转两折,至正殿偏内。 殿里焚的是淡淡的药香,不腻。 屏风后影子一斜,沈清梧坐在案后,右手铁护腕冷光沉稳,发间那把断齿木梳插得稳,梳背上有细刻的阵线,九宫分明。 她抬眼,目色如刀刃背面,薄,利,却不叫人流血。 “叶氏来了。”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叶绾绾行礼,动作像把锅盖扣稳。 “坐。”沈清梧抬指,指尖敲了一下案角,声轻。 她身边没有香粉的甜腻,只有木、铁、纸墨。 “听说你近来在膳房的例份上,有些‘心得’。”她的“心得”二字落得很平。 叶绾绾把小匣推过去:“娘娘尝尝。蜜不多,南瓜自己甜。” 沈清梧不动,旁边的女官先取一块,用银针略试,放在锦碟边。 “你带吃的来,胆不小。”沈清梧看她,“胆也不乱。” “我怕话说干了。”叶绾绾笑,“干话不好咽。” 女官把碟端到沈清梧手边。 她用银簪挑了一块,齿轻轻一合,糖衣裂成细声。 “火候掌得稳。”她放下簪,“说吧。你的‘规矩’。” 叶绾绾从袖里摸出一片薄竹牌,拍在案上,拍得很轻:“先是牌。” “来者签名,刻日、刻时、刻送、刻收。” 她又在牌边点了点:“孔距不同,边缘暗墨,火边一照,才显。” 沈清梧瞥一眼,眼里起了一条细光:“嗯。” “再是绳。”叶绾绾伸指在案上比了个结,“红白绞,收尾一律朝左。朝右的,不进门。” “门口挂铃,两只,一明一暗。手贼怕影,勤快人爱光。” “最后是嘴。”她朝自己嘴上一指,“遇到‘人情’,先给一盅清口的豆腐脑。堵一截路,剩下的才好走。” 女官忍笑,袖下一抖。 沈清梧看她半晌,把那枚断齿木梳抽下半指,木梳咔哒一响,梳背上滑出一个极小的机关榫头。 她用簪尖一触,榫头一弹,梳齿间一条细线应声收紧,案上摆着的一个小木球被勒住,停在九宫格的“离”位。 “兵法叫‘以正合,以奇胜’。”她淡淡道,“你的‘正’,是牌绳。你的‘奇’,是嘴。” 她把梳复位,“你从哪儿学来的?” “从饿。”叶绾绾认真,“饿了会长脑子。” 沈清梧的唇角动了一下:“好。” 她朝女官斜了一个眼色,“把账单拿来。” 女官端来两册账,封皮旧,角略卷。 “这两月膳房例单。”沈清梧把册递给叶绾绾,“你随意翻。” 纸页翻过去,墨味带着旧日的潮。 叶绾绾指头一滑,停在一行“胡椒半两”的字上。 同日,另册“胡椒半两”,库出“胡椒一两”。 她用指甲轻轻在边上点了点,像在锅里捞出一朵油花:“这里少走了一半。” 她又翻到“猪前腿二”,后面附注“切丝”。 同日另一宫“猪后腿二”,附注“整块”。 她笑:“爱谁,切谁。” 女官没忍住,低头咳了一声。 沈清梧眼底的光更细:“继续。” 她翻了一圈,把几处“同日同物不同重”的条目都圈出,再把“库出”与“实领”对不上号的用炭笔细细点了星。 “娘娘若要‘动刀’,这几处最疼。”她把册子合上,“但刀口要小。小到只会疼,不会死。” 沈清梧手指在案上一点一点敲,铁护腕轻响。 “你不怕?” “怕。”叶绾绾很老实,“怕没饭吃。” “所以我只把灶安稳。” “火稳了,锅才立得住。” 门外风动了一下,帘角微微起伏,像有人在外头屏住气。 沈清梧眼神没动,“外边谁?” 女官应声,“是尚食局的库司姑姑。” “等。”沈清梧只一字。 她看回叶绾绾:“你不愿卷进斗争?” “不愿。”叶绾绾摇头,“我只想做饭。” “那你愿不愿借我一口锅?” 叶绾绾眨眨眼:“借多久?” “先借三十日。”沈清梧道,“你用你的‘牌、绳、铃、嘴’,在你的小厨房、寿康宫、昭宁宫试行。” “若三十日后,例单少了漏、少了混,我给你一个名分——‘膳事试官’。” “无品级,不挂名,不抛头露面。” “只挂你的规矩。” 小荷在她背后屏住了气,指尖在衣摆上捏了一下。 叶绾绾想了想,慢吞吞地问:“试官要不要跪签?” 沈清梧一怔,随即笑出声,笑意没到唇,只在眼角轻轻划过,“不要。” “只要你把饭做好,把账写好,把嘴看好。” “我不要你站在前面。” “我只要后面的火不灭。” 叶绾绾嗯了一声:“那就借。” 她把袖里的“试味”牌推过去半寸,又推回自己这边:“这个还我自己挂着。” “我怕饿。” 沈清梧看她:“许你怕。” 她把案旁一只黑漆小匣推过去,匣里躺着三枚细小的铜钉,每一枚钉头刻一个字:牌、绳、铃。 “拿回去,给你的匠人看。照这个制。” “别急着满宫做。先喂饱三口锅。” 叶绾绾把匣收好,像把一小团火揣进怀里。 她忽然把骨汤盅捧起,递到女官手上:“凉了点,娘娘勉强尝一口。” 女官接了,沈清梧自己拿勺,勺子在汤面划过,带出一圈很浅的油光。 她尝了一口,点头,“骨味清。”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山楂水走过。”叶绾绾道,“它会把油背走一点。” “胃就不想吵架。” 沈清梧“嗯”了一声,把盅推回,“记下。冬至前,你给我做一张‘暖汤谱’。” “不要花哨,不要堆词。” “只要好喝。” “旁边附上你那些小窍门,写得像你说话。” 叶绾绾抿嘴笑:“我说话笨。” “笨话好懂。”沈清梧把簪子搁回梳上,“你下去吧。” 她顿了一下,眼神从叶绾绾衣襟那里的金纽上掠过又收回,“你身上这两个小东西,别乱借人。” “借错了,路会滑。” “记着。” “记着。”叶绾绾起身行礼,退到门边,又回头,“娘娘要不要再来一块南瓜?” 沈清梧垂眸:“拿走。” 叶绾绾笑,把匣盖好,退出来。 帘外的风把她鬓边吹起一缕,她顺手按下去。 小荷跟在后面,憋了半程,终于在廊角“噗”地笑出声:“娘娘,您问‘要不要跪签’那句,差点把我心跳给笑没了。” “我怕她真说‘要’。”叶绾绾正经,“我膝盖薄。” “我们回家吧。把三口锅都点上。” 回到小厨房,门铃先撞了两下,像迎客。 绿绣迎出来,眼睛发亮:“娘娘,膳房送来了新磨的米粉和两筐青菜。门房还说,往后所有入门物件,要先给我们验牌。” “皇后娘娘发了话。” 叶绾绾把黑漆匣放到案上,打开给她们看:“皇后赏的‘铜钉’。” 小荷小心摸了摸上头的字:“牌、绳、铃。” “像三颗牙。” “咬牢了就不松。” 叶绾绾把钉收回去,给白猫捏了捏耳朵:“从今天起,你也多巡一次门。” 白猫不领情,只把尾巴晃了一下。 她把新来的米粉捏了一撮,像雪一样轻。 “今儿试粉。” “鱼片过滚水,粉先烫,再凉,重进热汤里一浸。” “汤用早上那锅打底。” “再放一丝姜末。” 小荷已经把锅架好,火像一片小小的叶子跳。 门外脚步一停,崔嬷嬷从影里过来,眼梢挑着笑意:“我听说你被唤到坤宁宫,正打算来收你的骨灰。” “结果你把骨头熬成汤了。” 她坐到门口的矮凳上,指指她怀里的黑匣,“好东西。” “是。”叶绾绾把一小碗粉汤递过去,“嬷嬷先喝。” 崔嬷嬷端了,吹一口气,抿一口,眼睛眯起来,“行。” 她把碗放在膝上,耳坠轻轻摇,“你嘴甜,皇后嘴也不苦。” “这是好兆头。” “别得意,手别抖。” 叶绾绾朝她作揖:“我抖碗,不抖手。” 粉汤一碗碗出去,灶火一盏盏亮着。 小荷把新的“例”牌挂到门边,红白绳排成一溜,铃在光里、也在影里。 风从廊下穿过,竹牌相撞,叮叮,一声一声,像在数今日的账。 她把第一只试官的小册翻开,写上第一行字:坤宁一言,三口锅点,火稳。 她顿笔,偏头,去看窗外。 云低,风顺。 厨房里的香气从门缝里往外走了一路,又被铃声一颗颗拴住。 偏殿的窗牖半开,风从琉璃瓦上卷一层浅光进来。 案上铺着兵书和账册,铜沙漏细细落着沙,声音像猫走在毡上。 沈清梧换了素色褙子,右手还是那副铁护腕。 她抬眼。 “叶氏。” “臣妾在。”叶绾绾向前两步,行礼,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寸。 沈清梧打量她。 发鬓顺,指尖干净,眉梢一点笑,不谄。 她心里一动,又没显出来。 “坐。”她随手点了案侧的杌子,“近些日子,你的‘三口锅’,可有烟?” “有烟。”叶绾绾在边上坐定,背不靠椅,手掌覆在膝上,“烟不呛。” “嗯。”沈清梧指尖敲了敲案,“听说你用残次食材,也能做出别样滋味?” “吃饭嘛。”叶绾绾笑,“能入口就好。要讲究,也不过是叫人心里好一点。” “心里好一点?”沈清梧挑了一下眉。 “是。”她把随身的小匣推过去,“娘娘先尝口甜的,心就肯听话。” 女官接过,打开。 是蜜汁南瓜。 和前几日的不太一样。 糖色更浅,边沿抹了一丝陈皮末,香气像一条细线从甜里穿过去。 沈清梧用银簪挑一块。 齿一合,糖衣“喀”的裂,小小的脆,南瓜肉弹,甜里有一点微苦,苦又很快退。 她眼神动了一下。 “改了方子?” “加了陈皮。”叶绾绾点头,“娘娘上次喜欢‘不腻’,我就让甜往后走一步。” 沈清梧点到簪尖的陈皮末:“这一步,不错。” 她放下簪,“你做这些,不费嘴。” “我怕饿。”叶绾绾认真,“嘴得先去打前站。” 沈清梧唇角微翘,“你倒是有趣。” 她合上兵书,换了本薄册,翻开,露出几行写得极清的字:暖汤谱。 “你写的。”她敲一敲,“字笨,但顺眼。” “我笨。”叶绾绾不谦虚,“笨字在锅里不打滑。” “说说这页。”沈清梧指到一行,“‘山楂水先走,油退半步。’” “肉味就不吵,”叶绾绾道,“胃会点头。” “好。”沈清梧阖册,“你在宫中,有何所求?” 叶绾绾眨了一下眼。 “能吃饱。”她伸一根指头。 “能睡安稳。”她伸第二根。 “有人敲门,铃会响。”第三根。 “别来打扰。”她把三根指头并在一起,掌心合拢,“就够了。” 屋里静。 沙漏的沙细得像雨。 沈清梧盯着她,目光慢慢收回。 “后宫少有你这样的人。” 叶绾绾笑,笑意不出声,“我是懒人。” “懒是好字。”沈清梧淡淡,“可惜懂的人不多。” 她把蜜南瓜又推回去半寸,像是准它靠近。 “你试官之事,我已令内务府同昭宁、寿康各试一月。” “规矩按你的来。” “人心,不按你的来。” 她把断齿木梳抽出半寸,指尖拨动机关,梳背“咔”的一声,小小的九宫格亮了半格。 “人心这格,要靠‘看’。” “你看什么?” “看筷子落哪。”叶绾绾答得快,“一桌菜,筷子总有先后的路。” “谁先动哪一样,谁就是要那口。” “把那口留给他,人就肯闭嘴。” 女官抿笑。 沈清梧不笑。 她把梳复位,问得更直,“你真无野心?” “我有。”叶绾绾一本正经,“我想吃遍御厨的底料。” “想把膳房的盐缸都烘干。” “想让我的铃摆在风里,响了就有人收手。” “除此之外,没有。” 沈清梧“哼”了一声,“你的野心,落在锅里。” “锅会背我。”叶绾绾耸耸肩,“人未必。” 门外有细响。 女官去看,回来说:“是库司姑姑,递了新的例单。” “拿来。”沈清梧翻两页,指给叶绾绾看,“你看。” 叶绾绾扫一眼,在边角轻点:“这三行字形不同。” “是不同人写的。”沈清梧道。 “可账同一天。” “嗯。” “那就有一个人在替另一个人写‘今日’。”叶绾绾说,“手忙,心更忙。” “抓忙乱,就能抓漏。” 沈清梧把册合上,盯她片刻,“你这嘴,会惹事,也会把事熄火。” “娘娘当心它。”叶绾绾把自己嘴上虚虚贴了个“封”字,又取下,“我会管它。” 沈清梧终于笑了一下,笑意落得极轻,“本宫不是怕你。” “本宫是怕那些人拿你的嘴做刀。” “刀快,伤的反而是你。” 叶绾绾眨眼,“我有盾。” “什么盾?” 她把袖口撩一点,露出那枚金纽,又把“试味”牌在掌心一转。 “这两个小东西,能挡一阵子风。” “挡不了,我就拿锅盖。” 沈清梧:“……” 女官没忍住,笑出声,赶紧低头。 “可。”沈清梧收了笑,“你回去,把‘三口锅’照看好。” “再给我备一份‘不甜不咸’的点心谱。” “我厌腻。” “好。”叶绾绾应得爽快,“我给娘娘做一个‘清蒸奶香糕’。” “用的是牛乳?” “用豆乳。”叶绾绾弯眉,“牛乳偏腻,豆香轻,入口干净。” “再用一点点米粉,挂住它的气。” “甜放在最后一口。” 沈清梧抬手,“明日午后送来。” 她顿了一下,“叶氏。” “在。” “你自来不卑不亢。”她慢慢道,“可有人逼你卑?” 叶绾绾想了一下,“有人逼我饿。” “我就去找饭。” “逼我卑的,还没遇见。” “遇见了呢?” “先给他端一盅清口。”叶绾绾笑,“堵住一半路。” “堵不住?” “那就把锅盖扣在他头上。” 女官“噗”地一声又笑,忙用袖挡住。 沈清梧抬手示意,“退下吧。” “是。”叶绾绾起身,抱起小匣,“娘娘慢用。” 她转身要出,忽又回头:“娘娘,蜜南瓜剩两块,怕化,臣妾带走?” 沈清梧瞥她,“拿走。” 叶绾绾眉眼弯弯,“谢娘娘。” 她退到帘外。 廊下的风很抚,像刚从一池温水上走过。 小荷在阶下等,眼睛发亮:“娘娘?” “要做豆乳糕。”叶绾绾把蜜南瓜塞她手里,“你先吃。” 小荷咬了一角,眯起眼,“甜正好。” “走吧。”叶绾绾理理袖口,“回家喂我的三口锅。” 回到小厨房,铃先响。 绿绣正把新来的“例”牌上墨,见她回来,赶紧把一卷细绳递过去:“娘娘,皇后那边又送了三枚铜钉。和先前一模一样。” “好。”叶绾绾把钉子捏在指腹,金属的冷从皮里往里沁,又慢慢被掌温暖开。 “今儿做三件事。” “一,磨豆。二,试米粉。三,写一张‘不甜不咸’的单子。” “谁来找嘴,就给他清口。” 小荷笑:“堵路。” “堵一半。”叶绾绾把豆在石磨上推,水沿着磨缝流成白,“余下的,留给饭走。” 晚些时,门外传脚步,两短一长。 崔嬷嬷照旧坐在门槛边,脚尖一勾,铃又正了半分,“坤宁宫的人嘴紧。你这回赌对了。” “我不赌。”叶绾绾回,“我吃。” “吃什么?” “吃她的规矩。”她把一盅清汤递过去,“吃进肚里,就不怕饿。” 崔嬷嬷端汤,眼角滑过一点笑。 “你这人啊,油盐不进。进的是汤。” “汤也会腻。” “我会换锅。”叶绾绾道。 屋里响起一阵轻快的水声。 米粉下锅,又起,又落,像白线在汤里缠一圈。 绿绣捞起,过凉,再回热汤,搭一撮葱白末,香气刚刚收住。 小荷尝第一口,眯眼:“它会自己往喉咙里化。” “娘娘,皇后娘娘要的不甜不咸,我觉得——” “把盐放到最后一粒。”叶绾绾笑,“让它只会点头。” 夜风从回廊抚过。 竹牌一列立在影里,铃声细碎。 她把第一枚“试官”小册合上,又在封皮上摁了一下手心的温。 “明日午后,豆乳糕。” “甜在最后一口。” 她说完这句,自己就笑了。 火稳,胃顺,路不堵。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寿康宫偏殿很静。 窗棂压着金线,阳光一格一格落在地上,像铺开的棋盘。 案上已经摆好一副绦木棋局,黑白子各据一侧,盏里是新泡的雪芽,茶面有一层细白光。 沈清梧坐在上首,袖口简洁,铁护腕沉得住气。 她右手捻着一枚自己刻的小木棋子,棋腹刻了细纹,像指节。 “叶氏。”她不抬声。 “臣妾在。”叶绾绾把小食盒抱在臂弯,坐到下首。她把食盒推远一点,怕蒸汽抢了茶香,又从袖里摸出一小袋瓜子,慢悠悠磕开一颗,壳轻轻落到托盘里。 崔嬷嬷守在门侧,耳坠一直不动。 “今日与我下一局。”沈清梧落第一子,星位稳。 “我不大会。”叶绾绾很诚实,“我更会做饭。” 崔嬷嬷嘴角勾了一下,像被风挑了挑。 “不会也坐着。”沈清梧把第二子落在对角,“棋如理法。” 叶绾绾把瓜子壳收成一小堆,指尖拈起一枚白子,想一想,又把它落在离对角很远的一点。 声音清。 “这手……乱。”女官忍不住低声。 “我怕它挤。”叶绾绾认真,“让它先透口气。” 沈清梧眼皮抬了一线,没接腔,第三子落到右边,借势压住。她落子很快,像把九宫机关一格一格拨开,不拖泥带水。 第四手该白。 叶绾绾不急。 她先把茶盏挪了挪,避开棋盘边的光影,再把白子落在中腹偏左的一点,干脆,像把锅盖扣住一缕蒸汽。 “……你这是弃角取中?”女官愣了。 “我这是看它顺不顺。”叶绾绾笑,“角上冷,中间暖。” 崔嬷嬷敲了一下茶船,提醒她收敛。 沈清梧不动声色,黑子连下两手,架势成网。 “你方才那手,坏了我的势。”她淡淡,“你有意?” “我没看懂势。”叶绾绾摊手,“我只看哪儿喘得上来。” 她又拈一子,落在黑网的呼吸眼上,声音像细雨点到水面。黑势一滞。 沈清梧这才抬眼,目光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个来回。 叶绾绾神情散,像刚从厨房出来,袖口还有一点点细白粉,应该是米粉的光,她没拍干净。她低头磕瓜子,磕得很认真,像把话轻轻卸到壳里。 沈清梧收回视线,黑子一挟,去断白路。 “你在坤宁小册上的一句话——‘先堵一半路,再让饭走’。”她边落子边说,“此刻你把饭走到哪儿?” “走到这儿。”叶绾绾毫不犹豫,白子“啪”地一声落下,正好卡住黑子的气。她看起来随意,落子却不迟疑。 崔嬷嬷看了一眼,耳坠轻轻一晃,像对这一手不讨厌。 “你用残次食材,也能做出别样滋味?”沈清梧忽然把话扯回去,似闲谈,又似试探。 “能入口就好。”叶绾绾把瓜子壳推远,“讲究是锦上添花,先别冻着肚子。” “讲究,会让人心情好些。”她把食盒掀盖,“娘娘尝这个。豆乳糕。不甜不咸。” 她把一块切得方正,像棋子,放到小碟里。糕面细,抖一抖有弹性,边角不塌,香气轻得像雾。 沈清梧用银簪挑起一角,放到舌上,豆香先来,甜在最后才点头,又很快退去。 她眸光一动,“你把甜赶到后头,像把小卒藏到最后。” “甜在前头,容易腻。”叶绾绾一本正经,“腻了就不想下了。” “你……”沈清梧终于笑了一下,“倒是有趣。” 她把棋一推,换边坐,指尖在棋腹上轻轻摩挲,“你在宫中,有何所求?” 叶绾绾把最后那点瓜子壳收拢成一朵小花,掌心摊开。 “一口热粥。” “一张好床。” “一串能响的铃。” “不受打扰。” 她抬眼,“够了。” 屋里半晌没声。 沙漏“沙——”地落下一线细音,像有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憋住。 沈清梧把一枚黑子搁在案角,像暂时放下刀,“后宫少有你这样的人。” “我懒。”叶绾绾接得快,“懒得去背那些名字,懒得记谁欠我一碗汤。记不过来。” “你只记饭。”崔嬷嬷插了一句,茶盏边缘碰了一下,轻响。 “我只记火候。”叶绾绾笑,“火不稳,人也不稳。” 棋局继续。 黑子开始围空。 白子总是在要紧处伸一个指甲,像半开门半关门。偶尔吃一子,偶尔被断一处,丝毫不心疼,像厨房里把第一锅试味的汤直接倒掉,再来。 沈清梧忽然把一枚黑子在指尖倒了个面,棋腹上露出一条极细的暗线。 “看见吗?” 叶绾绾瞟一眼,“你把棋子做了重心。” “棋腹略重,落处不偏。”沈清梧把子落在要害处,棋声闷一度,“对手若手快心急,会以为这个点受不住,实则不然。” 她看叶绾绾,“你觉着呢?” “重心是好东西。”叶绾绾也把一枚白子端起来看,“我在汤里用盐,也是这样的。先烘干,盐就不跑。” “可重心放错,就砸锅。” 她把白子落到黑势的侧面,没去硬顶,“让它自己站稳。” 黑势有一瞬的犹疑。 沈清梧笑意更深,“你不用力。” “我怕累。”叶绾绾坦白,“我下的是‘能活着’的棋,不是‘赢到没饭吃’的棋。” 崔嬷嬷低头,把唇边那点笑压成直线,耳坠不动,眼尾却藏了趣。 门外轻响。 女官快步进来,低声道:“启禀娘娘,门房送来一块‘试味’牌,说是昭宁宫传的。” 沈清梧抬手,“拿来。” 牌面看着很像,红白绳也对,只是孔距微微偏了半分。若不对照,很难看出。 崔嬷嬷眼梢尖,一眼就皱眉。 叶绾绾没急着说,她把牌在指间转了一下,背面摸到一粒非常浅的小砂点,粗得不讨喜。 “不是我们匠人打的。”她说,“我们家匠人收尾会往左。它往右。” 沈清梧眸色一冷。 “谁拿来的?” “门房说,是一位穿青衣的小太监,匆匆放下就走。”女官回。 “昭宁宫?”崔嬷嬷冷声,手指在茶盏上点了点,像数着什么,“今早太后午睡前摔了一次盏。” “摔一是平。”她抬眼,“摔二是气。” “还没到二。”沈清梧道,“先别惊动太后。” 她把那块假牌放到烛火旁烤一烤,绳头很快起了毛。 “我们的绳子不毛。”叶绾绾接过话,“我们用生丝绕棉。它用的旧棉绕麻。” “重心不稳。” “手一抖就露馅。” 沈清梧把假牌交回女官,“去门房,按规矩问。问清路径,问清时辰,问清鞋印。按叶氏的小册来。” 女官领命而去。 棋局没散。 沈清梧忽然把黑子收起几枚,问:“若有人拿这块假牌去你门上敲铃,你怎么办?” “给一盅清口。”叶绾绾笑,“先堵半截路。” “再把他领到光底下。” “光底下脚步会慢。” “慢就露馅。” “露馅就好办。” “你不怕他恼?”崔嬷嬷挑眉。 “恼也是胃的事。”叶绾绾很无辜,“先让胃坐下。” 沈清梧把一枚黑子落到天元,像钉下一枚钉,“好。” “你的‘膳事试官’,再加一条。” “门牌之事,由你亲点。” “坤宁、昭宁、寿康,先试三处。” “是。”叶绾绾应,声音不大,却稳。 崔嬷嬷端茶,斜睨她,“你别露太锋。” “我就露火。”叶绾绾冲她眨眼,“火亮一点。” “人就知道锅里有东西。” 沈清梧敲了敲棋盘,“继续。” 叶绾绾把瓜子袋收回袖里,两指捏子,落到一处不起眼的小目。 黑势看似安。 这手像在墙根里塞了一块石。 过两手,石头就会变成门楣。 沈清梧停了一下,笑意到了眼底,“你这手,像把甜留在最后。” “我喜欢最后一口。”叶绾绾抬眼,“有盼头。” 日光从棂子那端移过来,棋盘上黑白交错,影子像一层轻纱罩在上面。 崔嬷嬷忽然抬头,耳坠抖了一下。 廊下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门房的小内侍抱着一只包裹在怀,气喘,额上都是白雾。 “娘娘——” 他跪下,双手高举,“门口又来了一块牌。” “这回……这回连铃都戒了。” “它自个儿响了一声。” 叶绾绾眼睛一亮,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棋盘边,“铃自己响,不是坏,就是有人拿了我们家的绳子。” 门口的小内侍还跪着。 怀里的包裹被他捂得发热,绸面起了浅浅的潮光。 沈清梧垂眸,指腹在棋腹上摩挲一下,“崔嬷嬷,去。把铃收起来,不许擦。” “是。”崔嬷嬷拎起人就走,耳坠在门檐下划了道冷光。 屋里一时清。 茶面腾起一缕细白,像一条温驯的小蛇,缠绕着盏沿消失。 叶绾绾把瓜子袋往袖里一塞,换了个更稳妥的动作——从另一只袖子里取出两个小瓷盏,又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 油纸一层包一层,揭开,芝麻先扑鼻。 “娘娘别皱眉。”她笑着把小盏摆到棋盘边,“不是香油的那种重。我用的干炒。” 油纸里躺着小小一格方块,像缩小版棋子。 外头裹得满满的白芝麻,面上刷了薄薄一层豆豉汁,边角烤得微脆。 另一包是圆滚滚的小丸子,颜色浅,表面光,蜂蜜在灯下泛软光。 “随手做的。”她捏起一块豆干方,轻轻一敲,脆声清,“下棋不中看嘴,就容易憋。” 女官忍笑,拿眼角看皇后。 沈清梧淡淡看她一眼,“你把食盒搬上正案,也不怵。” “怵饿。”叶绾绾推过去,“娘娘尝。豆干里压了一缕陈皮末,一点点白胡椒。腌过半日,烤得刚好。” 沈清梧夹起一块,齿合时芝麻碎了一圈,轻脆。 先是烤香,随后豆香,豆豉在底下悄悄顶一下,又被陈皮提着收回。 她没吭声,又夹第二块。 叶绾绾心里有点得意,脸上还安分。 “这丸子呢?”沈清梧把筷子尖一转,指向那一窝圆子。 “糯米粉和豆乳拌的,不塞馅。”叶绾绾小心地端起一枚,落在白瓷盏中,“外头刷的是薄蜂蜜。甜很薄。心里不腻。” “你这人,把‘心里好一点’挂嘴上。”沈清梧终是笑了,“各取所长?” “娘娘算机关,我算胃。”叶绾绾认真,“您留缝,我留余地。” “留给食材走路。”她把手指在棋盘上比划一个小“口”,又把一枚白子丢在刚画出的“口”上,“比如这个。它看着像乱下,实则不堵气。” 女官轻咳,想笑又忍,“娘娘,她的白子像丸子,滚到哪是哪。” “滚得挺准。”沈清梧瞥她,“若你下棋也如做食物般随心,倒叫人防不胜防。” “我随心,但不随手。”叶绾绾把蜂蜜小丸子递过去,声音黏黏的却不腻,“随手容易硌牙。” 沈清梧挑眉,接受了这句颇不古的比喻。 她尝一颗。 糯米软,豆香轻,蜂蜜像一层光,在舌面上一掠而过,不拖泥带水。 “甜在最后一粒。”她点头,像在认可某道理,“落子也如此。与人对弈,先不把刀摆在前面。” “刀一摆在前面,人就只想躲。”叶绾绾把豆干方又推近一点,“先给他一片芝麻。牙忙起来,心就慢了。” 窗外有风。 帘子鼓了一点,落回去。 棋局换了一个节拍。 沈清梧落黑,手势干净,势成斜网,像一只开合的机关扇。 叶绾绾并不急着破。 她把一枚白子落在不起眼的一格,距离黑势半步开外,像在灶台边把小火先点上。 “你那条‘牌绳铃’的法子,”沈清梧随口,“本宫看着顺。” “顺就行。”叶绾绾把另一枚白子落到黑势侧后,“不求雅。” “求活。” 女官端着茶轻轻一转,“娘娘,蜜丸子……再来一个?” “拿。”沈清梧没抬眼。 女官笑着自取,吃完才反应过来,忙低头,“失礼。” “吃是正事。”叶绾绾替她遮一遮,“我家门口挂的牌,第一条就写‘吃完再说’。” 沈清梧眼尾一弯,并不责备。 门外急促的脚步又近。 崔嬷嬷回来了。 她把一只方盒放在案边,盒上扣着封条,封蜡还温。 “铃没坏。”她抬眼,“线头没磨。” “那它为什么自己响?”沈清梧问。 “绳子换过。”崔嬷嬷把封条挑开,里头是一截红白绳,绞得工整,收尾朝左,和叶绾绾的法一模一样,“可棉芯不是我们的棉。” 叶绾绾接过,放到指腹揉了揉,又贴到脸上,轻轻蹭了一下,“走过油。” “有人用油手摸过,收尾顺到位,毛全伏下。”她放回去,指尖在绳面点一下,“这就是它能自己响的原因。” “重。”她看向沈清梧,“它往铃心里坠得更深,风一大,就撞。” “谁的油?”崔嬷嬷问。 “厨房的油多,我不冤枉人。”叶绾绾松手,“先查门房今日谁去过膳房或库房。再查谁拿过我们家的样绳。” “样绳从你这儿出去过几趟?”沈清梧目光一沉。 “总共三次。”叶绾绾毫不迟疑,“一次给坤宁宫匠人,一次给昭宁门房,一次——给嬷嬷那边。留底样。” 崔嬷嬷没变色,反把耳坠轻轻一拽,“从我这里出去的线,回来的时候都数过。” “今日多了一寸。”她看向叶绾绾,“有人在我手里借刀的本事,还不算笨。” “借刀要看刀背。”叶绾绾把蜂蜜丸子盒盖上,抬眼笑,“刀背上有我家的痕。我能认。” 沈清梧抬手,示意女官出去传话,“按叶氏说的查。先查油,再查线,再查鞋印。人先别动,先撞铃。” “是。” 女官退了。 棋盘上只剩三人和一壶茶。 沈清梧忽然把一枚黑子放在棋盘正中那格,像钉下一口钉,“再来。” 叶绾绾把一枚白子提起,悬了一息,落在黑子旁半步,“陪它。” “你不抢中心?”沈清梧问。 “中心很热。”叶绾绾笑,“我怕上火。” 崔嬷嬷看向那盒芝麻豆干,终于伸手,拿了一块,“你还怕上火?” “所以我吃陈皮。”叶绾绾扬扬下巴,“娘娘也吃一块,火气会好看。” 沈清梧用簪点了一小角,唇边压着笑意,像把一串机关私藏进袖里。 窗外蝉声退了,风更清。 棋局渐入深处,黑白在边角绕,吞吐。 叶绾绾的白子像一串小丸子,一颗一颗往恰当的空里滚。 她不贪连吃,遇到要断的路,先挪半步,再斜一刀,像在汤里把浮油轻轻撇开,不让动静起大。 “这手。”沈清梧放下一枚黑子,逼住白的气,“若是机关,我此刻锁住‘轭’。” “你会怎么破?” “喂它一口。”叶绾绾不假思索,把白子落在对面,“让它先觉得好受一点。” “然后呢?” “再让它自己把门开出来。”她笑,“我劝得动胃,劝不动心。” “心不听就让嘴听。” 崔嬷嬷哼笑,“你这嘴,真是拿来当勺使的。” “勺不伤人。”叶绾绾眨眼,“刀会。” 棋盘又清了两子。 沈清梧忽然停手,“叶氏。” “在。” “你觉得,此事终究是谁手?” “借刀的人。”叶绾绾把最后一颗蜂蜜丸子推过去,“不急找刀。” “先让他再借一次。” “借多了,手会软。” “软了就会漏。” “漏了就把锅盖扣上。”崔嬷嬷接下去,唇角终于压不住。 沈清梧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淡,“好。” 茶已温。 叶绾绾起身斟新水。 水落在盏里,声音细,像弦上一颗小珠子滚过去。 棋局继续。 她把一枚白子轻轻放在角上那一线,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娘娘。”她忽然道,“我再给您做一种‘棋子点心’。” “黑用芝麻,白用椰丝。” “咬下去,里面是一样的豆香。” “告诉人,黑白对下去,肚子里其实是和好的。” “你这是安天下?”沈清梧挑眉。 “我是安胃。”叶绾绾认真。 崔嬷嬷笑得把耳坠都笑歪,“你就记住你那点道理罢。” 门外脚步回来了。 女官进门,低声道:“回娘娘。门房说,午后去过库房的,是钱尚宫的人。” “他手上有油。” “鞋印里有芝麻壳。” “芝麻壳?”崔嬷嬷一顿,把视线慢慢移向叶绾绾面前那只空盏。 叶绾绾也愣了一下,随后把盏给女官看,“先别忙看我。我的芝麻早晨炒的,壳不出门。” “门房的那把扫帚头,编的是旧竹丝。”她眯了一下眼,“旧竹丝里常藏细壳。” “走路带风,壳自己会跟着跑。” 沈清梧点头,像把一个扣又扣紧一点,“再查门房的扫帚。把钱尚宫的人先看着,不擒。” “明日午时,故意让他从昭宁那边绕路。” “看铃响不响。” 女官领命去了。 棋局没散。 日影慢慢移到案角,棋子在光里更圆。 “娘娘。”叶绾绾忽然把一枚白子落到了黑势背后,一个很挤的地方。 “你这手?”沈清梧微蹙。 “我给它塞一颗丸子。”叶绾绾笑,“他噎住,就不说话了。” 沈清梧失笑,“防不胜防。” “您夸我。”叶绾绾很老实,“我会骄。” “骄就会甜。”崔嬷嬷端起茶,“你做点心,糖总比别人多半撮。” “我怕不够甜。”叶绾绾冲她做个鬼脸。 屋里又轻松了。 风把帘子托了托,落回去时,铃在远处响了一声,不紧不慢,像有人对着它弯了一下唇。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偏殿的光慢下来。 纱窗上的残阳像被人用手抹过,温和地铺在地上,棋盘半明半暗。 茶还温,香却淡了。 女官退到远处,小荷站在屏后,手心都是汗。 沈清梧把最后一子放回锦盒,指尖停在盒沿,像按住一条细线。 她抬眼。 “后宫繁复,人心诡谲。”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你一介小嫔,不担心被卷进去?” 叶绾绾“唔”了一声,像在思量要不要多加一撮盐。 她从袖里摸出一颗栗子,壳已裂一口,她用指甲沿着裂缝一点点剥开,壳像两瓣小船分开。 “担心。”她笑,笑意不尖,“所以我先吃饭。” “能吃好一顿,就算赢了。” 话像把勺在锅底缓缓划过,慢,稳,不急着把底料翻出来。 沈清梧没接话,只看她。 叶绾绾把栗仁分成两瓣,自己吃一瓣,另一瓣放在棋盘角,像补上一枚白子。 “娘娘问我害不害怕。”她舔了舔指尖的糖粉,“怕啊。” “可我在外头也怕。加班怕,催款怕,熬夜怕。” 小荷一惊,忙轻咳,想把那句奇怪的词吞回去。 叶绾绾像没说过,换了正经话,“人怕就会饿。饿了会对人坏。” “我先喂饱自己的胃,才有力气把嘴关严。” 沈清梧的眼尾动了一下,像把笑意压住。 “你倒真是把‘吃’当盔甲。”她敲了敲棋盘,“你当本宫没听见外头怎么说?” “说你近来被圣上看重。” “说你用汤勺哄人心。” 小荷屏住气,指尖绞到衣摆里。 叶绾绾把栗子壳摁平,叠成一朵小花,放在棋盘右上角的星位。 “外头说外头的。”她抬眼,“陛下来,我就是做饭。陛下走,我就是洗碗。” “他来多了,我多买两只碗。” “也不过如此。” 沈清梧端起茶,轻抿一口。 瓷边碰到她的齿,发出一点细响。 “你不怕别人生心?” “生心要看他胃在不在。”叶绾绾耸肩,“我做豆乳糕,不甜不咸。” “吃惯蜜的人,不爱我;胃不舒服的人,就会来我这儿坐一会儿。” “坐一会儿,心也就不吵了。” 沈清梧把茶盏放下,指尖在盖钮上轻轻摩挲,像在盘一枚暗钉。 “那你立场呢?” “靠谁?” “靠火。”叶绾绾不想半步,“我靠火候。” “火稳了,我就不动。” “娘娘要人,我借锅不借人。”她笑,“我帮您把火调匀。” “可我不去前头站。” 室内更静。 沙漏的沙细细落,像一根无形的线把天和地都缝住。 小荷在屏后抬眼看她,又赶紧低头,怕眼神太响。 “借锅不借人。”沈清梧低低重复一遍,像尝一句新词的味道。 她把梳子从发间抽出半寸,木齿上那条细缝“咔”的一声开了又合。 “叶氏。” “在。” “本宫若要修一部‘膳事规条’,写给后宫,不写情,不写宠,只写吃,你写不写?” 叶绾绾眨了眨眼,像被甜味拂了一下。 “写。”她笑,“我写‘懒人版’。” “小字,大白话,一行一个窍门。” “第一条——汤要温,话才走得动。” 沈清梧“嗯”了一声,目光像刀背贴过她的脸,却没有伤。 她用簪尖点了一下棋盘,“本宫问你,不是看你会不会讨好。” “你一直不讨好。” “我看你能不能认人心。” “能一点。”叶绾绾没有矜持,“我会看筷子往哪儿伸。” “哪只手总避甜。” “谁吃饭不看人,谁吃饭先看碗。” “看久了,就知道谁要哪口。” “给到位,人就不吵架。” 沈清梧忽然笑,“你这门术不赖。” “可你知不知道,术多的人,最容易被借?” 叶绾绾叹了口气,像把锅盖轻轻掀开透一口气,又放回去。 “知道。” “所以我把我的术写在纸上,挂在门口。” “想借的人,先照着做一遍,嘴里有味了,再说借不借。” “纸能挡刀?”沈清梧挑眉。 “能挡懒。”叶绾绾认真,“懒的人看两行就走了。” “会留下来的人,不会上来就扎我。” 门外有风,隔着廊,铃轻轻碰了一下。 崔嬷嬷的脚步从远处回,停在门槛外,没进来。 沈清梧没有回头。 她忽而把话锋一转,“太后那边,有人摔过盏。” “你知道何意?” “盏有三种摔法。”叶绾绾不假思索,“一是角先落,气在心口;二是底先落,气在肚里;三是全平抛,心不气,手在气。” 沈清梧看她。 “今天摔哪一种?” “角。”沈清梧淡淡。 “那就给她一口有嚼头的。”叶绾绾道,“咽一咽,气会往下走。” “娘娘不如送一碟蜜渍山药和韭花饼。” “甜里有筋,嚼久了,舌头会累。” “累了,人就不想吵。” 沈清梧低头,指尖在棋盘上敲了一下,“你给我个单子。” “按三种摔法备三类点心。” “明日申时前送来。” “好。”叶绾绾应了,眼尾一弯,“摔三次的那种,我再备一碗粥。” “粥里放一点点胡椒,热从里走。” “人会想睡。” 小荷屏后差点笑出声,赶紧拿袖子挡住。 “你倒敢说。”沈清梧把笑压下,目光又慢慢收回冷静,“外头有话,说你是‘软刀’。” “软刀容易折。”叶绾绾摇头,“勺不折。” “我拿勺。” “刀给娘娘拿。” 两人对望。 窗外的光更深,纱窗边那抹红像被人轻轻往外拽了一寸。 沈清梧把棋盒合上,簪尖敲了敲盒盖,“你可知,前几日那块假牌,做得不差。” “差在心急。”叶绾绾接,“油没擦匀,绳没晾干。” “做的人想快,就会漏。” “娘娘不如让他再快一次。” “快的人会自己跌一跤。” “你想看他跌?”沈清梧问。 “我想看他不来我门口。”叶绾绾把栗子花推到棋盘中心,“不来最好。” “来了,我给他一盅清口。” “他还要吵,我让铃响一响。” “铃一响,脚步会慢。慢了就能看清鞋印。” 小荷在屏后偷偷伸了个懒腰,又赶紧把背挺直,生怕被看见。 “你有趣。”沈清梧终于道。 她把梳子复位,发间那道细光又被头发温柔地盖住。 “叶氏,本宫话里有别意,你能听几成?” “七成。”叶绾绾抬眼,“三成我留着下饭。” “留太多,会噎。” “噎了就喝汤。”她一摊手,“我带了。” “……行。”沈清梧失笑,“你回去吧。” “记得那三样点心,和一碗粥。” “是。” 叶绾绾起身行礼,又把棋盘角上的那瓣栗仁拿走,捏碎,捧在手心,小心翼翼不让碎屑掉到地上。 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娘娘。” “嗯?” “娘娘手上的那副护腕,冷。” 她举了举自己的袖口,“我回去给您煮一碗姜枣茶,放一点陈皮,不甜。” “暖手,不腻。” 沈清梧目光压了压,又松,“送来。” “别多话。” “好。”叶绾绾笑,笑得很安分,“我只送茶。” 她和小荷出了偏殿。 廊下风靠在瓦上,瓦背凉凉的,风里有一丝说不出的香。 不是厨房的油,不是茶,不是香粉。 她停了一瞬,鼻尖轻动,又继续走。 小荷压低声音,“娘娘,您刚才那句‘加班’……” “胡说的。”她打了个哈哈,“我说错字。” “回家磨豆。” “明天要送三样。别让我的嘴先饿了。” 她步子不快不慢。 走过门槛时,铃轻轻一响,像打了个小盹的人被人叫了一声,还不舍得醒。 檀香在铜炉里绕了一小圈,又慢慢爬上来。 落子声停了,沙漏细响像一尾鱼在水底游。 沈清梧指尖还搁着棋腹,指纹把木纹按出一层暗光。 她忽然失笑。 “你倒是与众不同。” 声音轻,像是说给案上的茶听。 崔嬷嬷垂着手,耳坠轻点一下,“臣妾也觉得新鲜。” “她把刀都换成了勺。”沈清梧抬眼,目光还追着门口那点影,“拿勺的人,不想伤人。” “也不怕脏。” “脏可以洗。”崔嬷嬷端茶,“娘娘怕的是刀口。” “刀口在心。”沈清梧淡淡,“她心里没刀。” 她把棋盒推远半寸。 黑白子彼此沉默。 风从纱窗后面一寸一寸擦过,像有人用手给墙上浮灰顺毛。 小内侍跪在门外,抱着那只包裹不敢动。 “去吧。”沈清梧摆手,“让门房照说的查。” “别忙惊人。” “是。”小内侍退下,脚步在廊下轻得像猫。 屋里安静得只剩檀香。 沈清梧把茶盏端到唇边,又放下。 “她说‘借锅不借人’。”她像在重复一行术语,“这口气不重。” “重在自持。”崔嬷嬷接口,“她知道自己几两。” “知道几两,就不会贪。” “贪就会噎住。”沈清梧眼尾一弯,“她怕噎。” “她把甜都藏最后。” “嗯。”崔嬷嬷想了想,又笑,“她把甜藏最后,叫人一直等。” “是招。”沈清梧承认,“但不算坏招。” “她刚才那句‘先喂胃’,也像招。”崔嬷嬷低声,“人心难拉,胃好拉。” “你觉得她是装么?”沈清梧忽地问。 崔嬷嬷看了一眼桌角那枚栗子花,“不装。” “装的人先问路,她先问火。” “问火好。”沈清梧敲了敲护腕,铁响在袖里沉下去,“我喜欢实的。” 她把簪尖点到棋盘角落,像给某个看不见的人留了一个记号。 “往后若宫中有不便之处,可以来寿康宫。” 话落得很缓,像檀香落到水面不溅水。 崔嬷嬷领会,笑,“要不要给她个手牌?” “给。”沈清梧点头,“别太显眼。” “做朴素点。” “匠人用她家的收尾。” “记上‘寿’字,不刻‘梧’。” “是。”崔嬷嬷应声,又停一下,“栗子和芝麻?” “送。”沈清梧淡淡,“陈皮也送。” “选干净的皮,老三年的。” “再挑两包米粉,细的。” “她的手会喜欢。” “再一卷净棉线。”她补了一句,“让她替我看一眼‘绳’。” 崔嬷嬷点头退下。 门帘一掀一落,风把檀香吹歪了一朵。 沈清梧独自坐着,看着棋盘,看着那枚栗子花。 她忽然伸手,把那朵小花扣在棋盘天元,像替人落了一子。 “喂胃。”她低声笑自己,“我还是兵法里的人,她是灶台边的人。” “罢。” “灶台也要看守。” 她抬手,护腕上的冷在皮肤里散开。 她想起了她有限的温软。 不是锦,不是香,是一晚上的姜枣水,是一碗没甜没咸的糕,是一个懒懒的笑声。 帘外脚步回来。 女官端来一个小匣,一枚朴素的木牌,一包栗子,一袋白芝麻,一小包陈皮末,又放了两卷细米粉和净棉线。 “按娘娘吩咐挑的。”女官低声,“匠人已用叶娘子的收尾。” “去。”沈清梧道,“把牌送到。” “就说——往后有不便,可来寿康。” “别多字。” “是。” 女官抱着匣子下去,步子轻,像怕惊了棋。 …… 叶绾绾的小厨房。 锅里豆乳咕嘟咕嘟,泡在边缘一上一下,像一串小珠子。 小荷用力扇风,风扇面上绣了瓜子花,扇得她自己打喷嚏。 “轻点。”叶绾绾把勺子翻过来,背面顺着锅壁一抹,“它要出锅了。” “我手痒。”小荷可怜兮兮,“娘娘,您刚才那几句吓死我了。” “我说什么了?”叶绾绾无辜,手里的勺子在锅里画了个圈,“我只是想吃饭。” “娘娘想吃饭,皇后娘娘就答应了啊?”绿绣笑出声音,“我在门口看见娘娘点头。” “她点头我就不饿。”叶绾绾把火一收,“你们闻。” 豆香轻。 甜躲在最后一口。 “好喝。”小荷先偷一小勺,“等会儿送去寿康?” “送。”叶绾绾把勺子给她,“你先别把嘴烫坏。” 门口铃“叮”一声。 小内侍抱着匣子踮着脚进来,眼睛亮,鼻尖红,“叶娘子,寿康宫送来东西。” “开。”叶绾绾笑。 小内侍把封绳解了。 里面一枚朴素木牌,牌面温,背面收尾朝左。 “哟。”叶绾绾一眼认出来,指尖在绳结上轻轻一挑,“是我家的脾气。” 她把牌翻过来看。 一笔淡墨,只写一个“寿”字。 不压人,像是往她手心里放了一枚温热的栗子。 “还有栗子。”小荷已经把小袋抓在手里,“娘娘,个头匀,皮薄。” “芝麻也好。”绿绣捏了一粒到齿边,“香。” “陈皮是老皮。”叶绾绾把一小撮捻开,气味从粉里爬出来,干净,不粘鼻。 “米粉细。”她把粉捧起来,粉像雾,“好材料。” “娘娘,这个……”小内侍把净棉线举起,“娘娘说,您替她看一眼‘绳’。” 叶绾绾“哎”了一声,“看就看。” 她把棉线贴到脸上蹭一下,又绕在手心,拉一拉,绳身不发毛,收尾安静。 “好线。”她把线递还,“告诉娘娘,它不掉毛。它不撒谎。” 小内侍点头,眼睛弯成月牙。 “等等。”叶绾绾把木牌扣在锅盖旁,“转告娘娘,姜枣茶已好,路上热。” “还有‘摔盏三法’的点心单子,申时前送到。” “是。” 小内侍抱着匣子跑了两步,又回头,“娘娘,娘娘说——往后若宫中有不便之处,可以来寿康宫。” “我记着。”叶绾绾笑得像把火往前推了一寸,“我会去。” “要栗子的时候去。” 小内侍“噗”地笑,抱匣子跑没影。 小荷“哎呀”一声,往她肩上一靠,“娘娘,您这话——” “实话。”叶绾绾把豆乳分盅,盖盖,套好保温,“我去寿康,不是要命,是要栗子。” “命不急,栗子急。” 绿绣笑得扶着门,“娘娘有个能耐。” “什么能耐?” “把天大的事说成嘴里的事。” “嘴是天。”叶绾绾把寿康的牌挂到门边钩子上,“天亮,就吃饭。” “走,送茶。” 她提了茶罐,小荷抱了点心单,绿绣提着小食盒,三个人像一串小丸子往外滚。 走过门槛,铃“叮”的一声。 风把她的鬓角吹乱一缕。 她用手一顺,顺得干净。 …… 寿康宫偏殿。 姜枣茶的香是热的,不像檀香那样绕,而是直直往鼻里撞。 沈清梧接过,端着盏,手心在一瞬间松了一下。 热从掌心绕到手腕,又绕到护腕下面。 她轻轻呼口气,像把心里那根拉得太紧的弦松了一丝。 “点心单。”女官呈上。 纸是粗纸,字笨,顺眼。 第一条:角先落,筋要够——蜜渍山药,切厚,嚼久。 第二条:底先落,热从里走——韭花饼,面薄,火快。 第三条:全平抛,心不气,手在气——清粥一点胡椒,睡一觉再说。 沈清梧看完,眼尾带笑。 “她把兵法写进了锅里。” “锅里也能排兵。”崔嬷嬷接,“她打的仗,叫‘不饿之战’。” “胜败在胃。”沈清梧端茶,“也罢。” “本宫今日不想说刀。” “说一嘴茶。” 她把盏举起来,姜的香走到鼻端又退,枣的甜在舌根碰了一下就没了。 热顺着喉咙往下走。 她忽然想,寿康宫原来也能有这样的香。 不是香盒里的,是人手里煮出来的香。 “娘娘。”女官低声,“门房回话。” “说。” “今日绕昭宁那条小径时,铃响了两回。” “第一次风大。” “第二次有人快步。” “快步过后,铃不响。” “门房说,他看见那人袖口油亮,鞋印在阶下浅,脚尖外撇。” 崔嬷嬷“啧”了一声,“油在上面,鞋不敢重。” “心虚。” “让他再绕一次。”沈清梧低声,“明天辰时,故意在回廊下挂两串铃。” “让风大一点。” “叫他再快一步。” “是。”女官领命。 沈清梧把盏里最后一口茶吞下去。 热度在胸口停了一息,落下去,像一粒温的石子沉到腹底。 她忽然把视线移到案角。 栗子堆在那里,圆,皮薄,像一盘小月亮。 “把这盘栗子,分一半去叶氏那里。” “再从库里拨两坛米。” “用她喜欢的那种粉。” “是。”崔嬷嬷应了,又笑,“娘娘这是养人。” “养胃。”沈清梧纠正,“本宫也要借她那口锅。” “借锅不借人。”崔嬷嬷学叶绾绾的口气,笑得耳坠发亮。 沈清梧没忍住,笑意落得极轻。 笑意散开,像一朵云散在天顶。 …… 回程的廊下风更清。 叶绾绾把空罐搁回食盒,小荷在她身边跳着走,像个藏不住糖的孩子。 “娘娘,皇后娘娘收了茶,还把点头给了我一眼。” “那眼里有甜。”绿绣把她拽住,“别摔了。” “甜是好的。”叶绾绾慢慢走,“不甜也好。” “我喜欢最后一口。” “娘娘,您总说最后一口。”小荷好奇,“为什么偏偏要最后?” “因为人会等。”叶绾绾笑,“等就是日子。” “等到甜,心就不想吵了。” 她话音落,远处又传来一声铃。 不急不忙。 像有人在风里伸手摸了一下。 “又响。”小荷竖耳朵,“是咱们门口的?” “不是。”绿绣辨声,“像是昭宁那边。” “明儿辰时,风要大。”叶绾绾看了一眼天,“我把粥煮早一点。” “人快,就让胃慢。” 她转进自己院门,拇指一挑,把寿康的木牌扶正。 木牌在夕阳里安安静静。 像一块热过的栗子,被人捧在手里,不急着吃。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春光把水榭涂成一层薄亮。 风里拂着新叶的清气。 叶绾绾半跪在草圃边,指尖拨开露珠。 薄荷叶脉像一只细网。 她把两片夹在掌心轻搓,香气像一口凉水往鼻腔里漫。 旁边一丛迷迭香顶着细紫花。 她用指甲掐下一寸新芽,放进随身的小药罐里。 罐壁轻轻一响,像一枚小铃。 她把罐子举到光底下看。 叶片在罐中贴着,绿得发亮。 “鸡汤会乖一点。”她自言自语。 “先用薄荷把油气按住,再让迷迭香把香气挑起来。” 小荷蹲在另一侧,抱着竹篮,眼睛被春光照得发亮。 “娘娘,香不香?”她忍不住凑近。 “香。”叶绾绾把篮子拉过来,分门别类按柄朝一处摆好。 “香要会走路。”她笑,“让它先在汤面上走一圈,再下去住。就不吵。” 砂石小径传来极轻的步声。 是女官的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 又过一息,纱衣掠过花影。 沈清梧停在槐影下。 她的护腕今日换成细绢缠就的浅色绑带。 铁藏在里头,近看仍知分量。 她看了看地上的薄荷与迷迭香。 又看了看叶绾绾掌心那一点绿。 “这些草木。”她开口很平,“你竟懂得入菜?” 叶绾绾仰头,眯了一点眼。 阳光从她睫毛边缘落下去。 “懂一点。”她把薄荷放回罐里,“想着让饭多几分香气。” “吃得舒服,人就少吵两句。” 崔嬷嬷看了一眼那小罐,耳坠晃了一下。 她把随身的折凳递给女官。 女官很快搬来一张石凳。 沈清梧坐下。 她把裙摆往里一收,像一手落子。 “你可有火?”她淡淡问。 叶绾绾一拍篮子底。 小荷会意,从篮底抽出一只巴掌大的风炉。 风炉里早垫好炭,火纳在里面,像一个没醒透的小红点。 她将小铜壶摆上去。 铜壶底很薄,热来得快。 她把一瓢清水倒进去,水声轻。 薄荷先下两片。 迷迭香捻一截头。 她用银勺背压一压,让草汁先在热里转一转。 清香很快立起来。 不是张扬的,是浅浅地晕开。 “清汤要先有气。”她说,“气有了,盐才肯听话。” 女官忍不住往前跨半步。 崔嬷嬷抬手,示意站定。 沈清梧看着壶口升起的白。 “盐听谁的话?”她像闲谈。 “听火。”叶绾绾笑,“火稳,盐就不乱。” “人心也是。”沈清梧接了一句。 “人心更馋。”叶绾绾把银勺交给小荷,“馋了先喂胃。” 她从袖中摸出小布包。 布包里是捶碎的胡椒与一撮很细的盐。 盐色发白,像初雪。 “胡椒只要一点。”她伸指在布包里点了一点,“在舌边上打个哈欠就够。” 她把盐撒得很高。 盐像一阵极细的小雨落进壶里。 小荷盯着壶口,眼睫毛都不敢动。 叶绾绾把壶提离火半寸,又放回去。 她像给它顺毛。 “气过一遍,汤就会乖。”她说。 沈清梧看她手腕的动作。 不急,不抖,不拖。 像屋檐下的水,一直落,一点不歪。 “娘娘尝一口?”叶绾绾侧身,用瓷匙撇出一勺清汤。 她先在自己手背上试了温。 热不烫,刚好。 沈清梧接过。 汤到舌面,薄荷先是轻轻碰一下。 迷迭香随后伸出一根细针,点了一下鼻腔。 盐不露头。 胡椒在最后往后咳了一下,很轻。 “嗯。”她点头。 “清。” 崔嬷嬷也尝了一口。 她把唇边那点笑压回去。 “有规矩。”她道。 “它知道什么时候说话。” “是它怕折。”叶绾绾认真,“让它在最后说。话短,不累。” 花影里传来细细的笑。 是两只宫燕掠过水面时扇动的风。 “你用草给汤做路。”沈清梧把瓷匙递回,“不同寻常。” “少油。”叶绾绾把壶口遮住,“我怕腻。” “腻了,人就不爱理人。” “我做饭是图清静。” 她的语气像春风里的一片叶。 软,实。 一名小太监从曲径那头快步过来。 他手上端着一个漆托。 托上是一盅御膳房的新汤。 他跪下,喘息压在喉底,“启禀娘娘,御膳房新试的‘春芽笋汤’,请娘娘品评。” 崔嬷嬷的眉目一动。 沈清梧把汤盅接过。 盅盖一掀,香气涌得急。 笋香尚嫩,汤面却有一圈闪光。 叶绾绾往前一步,闻了一闻,又退半步。 她没多言。 沈清梧舀了一匙。 咸意比她刚才那口更直。 胡椒硬。 “口急。”她轻声。 小太监额上出了一层汗,“御膳房说——春气易散,所以重些。” 崔嬷嬷用指尖敲了敲漆托。 “叶娘子。”沈清梧转头,“你说呢?” 叶绾绾把自己的铜壶挪开,清清嗓子。 “给它一个慢的朋友就行。”她很认真。 她伸手从篮底摸出两片烤过的山药片。 山药薄如纸,边缘微卷。 她把两片放进那盅笋汤里。 山药在汤里浮了一浮,随后沉下去一点。 她没再动它。 “等半盏茶。”她道。 崔嬷嬷挑眉,“你这是哄小孩?” “哄胃。”叶绾绾不改口,“山药爱把盐抱住。” “被抱住的盐就不乱跑。” 沈清梧看着盅里的山药慢慢吸饱。 汤面的那层光淡了一些。 她又舀一匙。 笋还是嫩,咸意收了半步。 胡椒没再硬顶。 “好。”她点头。 “这盅可用了。” 小太监眼里像又有了光,“娘娘英明。” 崔嬷嬷瞪了他一眼。 小太监忙伏地。 “回去。”沈清梧吩咐,“告诉膳房,盐让山药替他们背一背。” “胡椒收一半。” “是。”小太监退了。 风从水面掠过。 薄荷叶有一片翻了个面。 叶绾绾伸手把它按回去。 “娘娘,您手暖了。”她笑,“姜枣水也该换成薄荷茶。” “夜里再喝姜。” “昼夜各有一口。” 沈清梧看她。 她的嗓音不甜,也不硬。 像把线穿过细眼,不拉不扯。 “你说‘各取所长’。”沈清梧把话头接住,“本宫的所长是理法与机关。” “用格子把路分清。” “你的所长,是随心。” “用舌把门开合。” “我随心。”叶绾绾点头,“但我不放纵。” “我给它框。” “比如这会儿,”她把迷迭香那枝从壶里捞出,放到石上晾,“香够了就出来。” “它若赖着不走,汤就会吵。” 崔嬷嬷低笑,“她骂草。” “我骂油。”叶绾绾更坦白,“油最吵。” “吵得人头疼。” 沈清梧看着她把野草与盐当人对待。 她忽然觉得肩上的某个扣松了一些。 “你把本宫也当锅么?”她淡淡问。 “当火。”叶绾绾正经,“娘娘是火。火稳,锅就不跳。” 崔嬷嬷笑出了声,又含住。 “放肆。”她嘴里骂,眼里没气。 沈清梧伸手,拿起那只小罐。 她看了一眼罐底。 罐底刻着极小的字。 “寿”。 是那枚牌上的字。 她把罐还回去。 “你手很稳。”她道。 “我贪吃。”叶绾绾不装,“怕撒了。” 花阴下又有两名女官走来。 她们手上各提一只柳条篮。 篮里盖着白布。 女官屈膝请安,声音压得很低,“启禀娘娘,按早间吩咐,库房挑来的栗子与芝麻已至。” “再加了一卷棉线。” “搁这儿。”沈清梧指了指石几。 女官放下。 白布掀开。 栗子颗颗饱圆。 芝麻香一扑就散。 叶绾绾眼睛亮了一瞬。 “好物。”她忍不住赞了一句。 “你在本宫跟前,”崔嬷嬷咳了一声,“也知道见好。” “见吃。”叶绾绾笑,“嘴先行礼。” 沈清梧没拦她的玩笑。 她看叶绾绾把芝麻抓了一撮。 她把芝麻放在掌心。 她不急着闻。 她先听。 芝麻互相摩挲的声音像极轻的沙。 她这才把手举到鼻尖。 香干净,没陈味。 “今晚你做两样。”沈清梧吩咐,“一样给太后,一样给你自己吃。” “给太后的,收着做。” “给你自己的,放开一点。” 叶绾绾应得快,“我给太后做‘芝麻山药’,筋要够。” “给自己做‘蜜铺栗子’,甜留最后。” 她把风炉的火掐灭。 铜壶底温温的,像一枚烫手的印。 “娘娘还要汤么?”她问。 “要。”沈清梧把盏递过去,“再来一勺。” 叶绾绾把壶倾了半寸。 清汤落在盏里。 盏面轻微一颤。 这一颤像人心里的一粒灰被风吹开。 “叶氏。”沈清梧忽然收声。 “在。” “明日你去看昭宁门廊的铃。”她道,“你说它会‘自己响’。” “你去。” “让我看人。” “好。”叶绾绾点头,“我带一盅粥。” 崔嬷嬷分不清她是认真还是打趣。 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也笑了。 “你走吧。”沈清梧把手一抬,“别把草都拔了。” “我留够它做种。”叶绾绾把篮子提起,“明年它自己长。” 她行礼,后退两步。 风自槐下穿过,吹得她鬓角一点碎发贴住脸。 她抬指拨开。 指尖凉。 她把小罐塞回袖里。 她走过泉眼边的石栏。 水声细。 像很轻的笑。 小荷拎着篮子跟在后头。 “娘娘,您刚才那句‘嘴先行礼’……”她忍笑,“奴婢记下了。” “记了就别乱用。”叶绾绾回头,“别拿着白玉糕冲太妃说这句。” “太妃会拿簪子点你脑门。” 小荷笑弯了腰。 “今夜我做栗子。”叶绾绾看了一眼天,“把芝麻也炒起来。” “别糊。” “我们自己也吃一碗。” “是。”小荷答得响。 她们走到廊口。 风把帘角掀了一指宽。 远处的铃轻轻一动。 像在跟人打招呼。 叶绾绾抬头看它一眼。 她笑。 “它在等风。”她说。 “我也等粥。” 汤在小火上呼吸。 小气泡贴着壶腹往上爬,又在壶口碎成一圈白。 风从亭子四面钻进来,把薄荷的凉意带到袖里。 沈清梧取匙,舀了一口。 她先在唇边停了停,像试探一条不熟的路。 汤落到舌面,薄荷先轻轻碰她一下,迷迭香随后把香送到喉咙边。 她的肩微微松一线。 “宫中御膳繁复。”她看着盏底的光,“却少了这般清新。” 叶绾绾把铜壶托高半寸,避开风头。 “菜多,话也多。”她笑,“我怕吵。” “就让草先说一句,再请它闭嘴。” 崔嬷嬷在旁边掩着笑意,“她这嘴,真会挑时机。” 沈清梧没斥。 她把匙放回盏边,指腹蹭过瓷沿,像把一粒看不见的尘抹平。 “本宫喜欢理法。”她收定神色,“喜欢在格子里推演。” “每一步落子,都要有路可回。” “回路重要。”叶绾绾点头,“锅里也要。” “汤滚得狠了,先把火撤半寸,再看它自己肯不肯退。” “它不退,再加一匙清水。” “人不退,就给一口甜。” 小荷在旁边把风炉调小,火像猫把爪子缩回去。 “宫里哪来那么多‘甜’。”崔嬷嬷低声,“甜要换来的。” “或是攒来的。”叶绾绾把袖里的小罐打开,又取出两片柠叶大小的陈皮。 她把陈皮在壶口晃一晃,并不放下,只让那丝微苦的清气在汤面上打一个弯。 “甜要省着用。”她说,“留在最后,大家都肯等。” 沈清梧看她的手。 不快,不慢,像在绣一朵很难的花。 “你把‘术’藏得很浅。”她忽然道。 “浅好。”叶绾绾坦然,“深了,喝的人要想。” “我不叫人想,我叫人吞。” 崔嬷嬷“噗”的一声,忙把笑吞回去。 “你若早些来本宫身边,”沈清梧把盏推回去,“我少许多头疼。” “头疼的时候别喝太甜。”叶绾绾认真,“薄荷两片够。” “再多就抢戏。” 女官捧了一方小榻榻米过来,让皇后脚下落得踏实。 榻榻米的草味被汤气一熏,混在一起,像新雨过的院墙。 “你说吃饭不同。”沈清梧把话头拎回去,“何处不同?” “不同在肯不肯听身上的话。”叶绾绾把勺背在壶壁缓缓一摩,“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 “别拿脑子管胃。” “把胃管好了,脑子自己会停下。” 风把亭边的竹牖吹得轻响两下。 沈清梧看她一眼,“本宫的世界,一半是局,一半是人。” “局里要算,人上要看。” “你教我,不算,不看?” “看。”叶绾绾摇头,“但先闻。” “闻他今日身上的烟火气,闻他手上的油香,闻他话里有没有盐。” “有盐,便知他刚吃过。” “刚吃过的人,不爱吵。” 崔嬷嬷啧了一声,“她这是哄着本宫偷懒。” “我哄胃偷懒。”叶绾绾一本正经,“人累的时候,别再逼它干活。” “您要算,等晚上。” “白天先给它一口汤。” 沈清梧把护腕下松了半寸,拇指在细绢上按出一条浅痕。 “你说话不立旗。”她淡淡,“却总叫人落下东西。” “落下汤。”叶绾绾笑,“旗会倒,汤会暖。” 崔嬷嬷转头去看水面,像怕自己先笑出来。 亭外有两只黄蝶,从花坛上跳到栏杆,又飞过来,在铜壶上空绕了一圈。 小荷揪着裙角,“别过来,烫。” 蝴蝶听不懂人话,只在热气里掠一下就远。 “你在寿康来回几趟,也没问要什么。”沈清梧忽而把目光压下来,“真没所求?” “有。”叶绾绾想也不想,“要一个能安稳煮粥的早晨。” “再要一篮芝麻。” 崔嬷嬷轻咳,“她把心事都写在嘴上。” “这样的人活得不长。”沈清梧接得平,“可她可能活得不苦。” 叶绾绾没接这句。 她把壶移开一指,火头藏得更深。 “娘娘试试这个。”她从食盒里夹出一小块“芝麻豆干”,芝麻在表面铺得细密,香用小火熬到最深,掀开就往外跑。 沈清梧用手指掐了一角。 豆干一口就是一声轻响。 芝麻在齿间“沙”地碎开。 盐仍旧躲在最后。 她看起来没有表情,指尖却不自觉按在案上,按成一个节奏。 “你这手艺,”她冷冷地夸,“在兵书里叫‘迟缓推进’。” “我叫它‘留后招’。”叶绾绾眨眼,“留点好,自己也不至于没盼头。” “你会不会恨?”沈清梧忽问,“恨那些把你食材扣下的人。” “累。”叶绾绾想了想,“恨很累。” “我不恨,我记账。” “记账?”崔嬷嬷含笑,“记了给谁看?” “给我胃看。”叶绾绾摊手,“它记得谁让我饿过。” “饿过的人,下回吃甜,多给一口。” “甜里有筋,筋里带盐。”她笑,“不打也能记得疼。” 沈清梧把盏里最后一口汤喝干,盏面见底,薄荷影子在瓷里晃一下,就没了。 她将盏放回案上,“你这样,会叫人以为你天真。” “那就让他们以为。”叶绾绾落座不深,身子只坐边沿,“他们以为,我就能好好吃饭。” “若哪日本宫要借你的‘锅’去暖别人的‘心’呢?”沈清梧把话挑明,“你肯不肯?” “借锅,汤归我。”叶绾绾的眼神很淡,“我来把火守着。” “我不去站在前头。” “站久了,腰酸。” 崔嬷嬷把笑憋到嗓子眼,“她还挑明了偷懒。” “她的懒,叫人不烦。”沈清梧拿起那只小罐,摩挲罐沿,“本宫今日便借你一回。” “好。”叶绾绾点头,“借几碟‘安静’。” “太后那边,先给她‘芝麻山药’。” “嚼久了,气就慢。” “再备一盅薄荷清汤。”她看天色,“午后风大,人的火也大。” “用薄荷压一压。” “夜里再换姜。” “你连风也管?”崔嬷嬷笑。 “风不听我。”叶绾绾把口风压低,“可铃听。” 沈清梧抬眼。 “明日辰时。”她道,“你去看昭宁门的铃。” “我看人,你看风。” “我带粥。”叶绾绾一本正经,“看风的时候肚子会叫。” 崔嬷嬷终于没憋住,笑声从袖里漏了一点。 沈清梧也没压。 她敲了敲案角,“往后寿康用香草,便让你送。” “库房不懂这些。” “你挑,别大的,挑有味道的。” “我挑会走路的。”叶绾绾把薄荷从壶里全部捞出,铺在石上晾干,“它们得先学规矩。” “要不要写一张‘草木入菜表’?”崔嬷嬷趁热打铁,“贴在寿康厨房门口。” “写。”叶绾绾爽快,“写大字。” “第一条,薄荷三片就够。” “第二条,迷迭香只用新梢。” “第三条,陈皮在汤面绕一圈就走。” “第四条,胡椒最后放。” “第五条,盐分两次撒。” 她念得认真,像报账。 “你把‘格’也立了。”沈清梧把盏推回,“好。” “格立住,随性才不成祸。”叶绾绾收拾火,“我怕自己贪嘴。” “贪嘴的时候,人最诚实。”崔嬷嬷叹,“说的倒像理法。” 亭外一阵脚步,女官压低了声音,向崔嬷嬷耳边说了两句。 崔嬷嬷点头,把眼神递给皇后。 沈清梧的指尖轻轻一停,又恢复如常。 她看向叶绾绾,“春暖,花繁,虫也多。” “虫喜欢甜。” “你做甜的时候,收紧一点。” “我给甜裹筋。”叶绾绾立刻会意,“甜会被筋牵住。” “人吃了不乱跑。” “去吧。”沈清梧起身,裙摆落回她的脚面,“今夜本宫要一盅‘不乱跑’。” “我做‘蜜铺栗子’。”叶绾绾提起食盒,“蜜只铺薄薄一层。” “最底下放一点盐。” 崔嬷嬷眯眼,“她连甜也要束。” “束甜,放人。”叶绾绾笑,“不束人。” 沈清梧淡声:“你倒分得清。” “分清好吃。”叶绾绾眨眼,“糊涂难吃。” 风把亭外的花枝弄得轻摇。 几片花瓣落到石路上,一片刚好落在叶绾绾的鞋尖,她低头捏起,夹在指间。 她抬头,“娘娘,风里有点潮。” “明天铃会响得勤。” “我把粥多煮一盅,省得等。” “好。”沈清梧转身,“别太早。” “太早会饿。” 叶绾绾笑,笑声浅浅,像汤面的一圈光。 她收了风炉,小荷把竹篮抱好,崔嬷嬷提醒女官收盏,亭里很快只剩薄荷和迷迭香的尾香。 走到亭阶,叶绾绾回头望了一眼。 皇后站在廊影里,护腕在袖下藏着,目光落在那口还带着热的铜壶上。 她轻轻抬手,像在空中落了一子。 “娘娘。”崔嬷嬷叫她,“时辰到。” “嗯。”沈清梧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叶绾绾拽了拽篮子的提手,“小荷。” “在。” “回去把芝麻用小火慢慢翻,我听到它‘沙沙’唱歌就关火。” “好。”小荷点头,“奴婢会把歌听完。” “别听太久。”叶绾绾打趣,“唱太久会糊。” 她们沿着□□往回走。 花叶压在小径两侧,香气像细细的雾,一层一层窜到人衣襟里。 远处是一声极轻的铃。 像有谁在等风,也在等粥。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清晨的光像薄薄一层米浆,贴在窗棂上。 檀香在屋里绕了半圈。 门口一声“启——”,尾音压得很短。 崔嬷嬷的心腹嬷嬷抱着漆匣进来,步子稳,眼神不落地。 “寿康宫送来几样口粮。”她把匣子端到案上,笑不露齿,“娘娘试试手。” 小荷一眼望见匣盖上那一抹金线,心里一紧。 “娘娘,这样的匣……”她把声音压成蚊子,“高位妃宴席才用。” “再高位也得吃饭。”叶绾绾把匣扣住的绳一挑,笑眼弯,“看吃什么。” 匣盖一开。 干贝像月牙,层层叠叠,边缘发着细白。 松茸躺在另一格,伞面细密,菌纹像风吹过沙面的线。 最里一小束香草,用淡绢裹着,叶片狭长,叶缘有锯齿,像把小小的梳子。 小荷倒吸一口气,“这不是常见的。” “好。”叶绾绾的指腹在松茸伞面轻拂一下,手里留下极淡的松木气,“今天不吃粗米。” 嬷嬷打量她的脸,没看到惊慌,也没看到那个“惊喜里带贪”的光。 “寿康宫问一句。”她放软了嗓子,“叶娘子要怎么做。” “吃吃看。”叶绾绾诚恳,“不藏着掖着。” 嬷嬷点头,行了礼,走得干干净净。 门扇合上的一瞬,檀香的尾巴往内一收。 小荷才敢吐气,“娘娘,这些要是传出去……” “嘴闭上就不传。”叶绾绾提起袖子,“好东西先喂锅,别喂风。” 绿绣搬水进来,铜盆里水面亮得像一块镜子。 干贝下温水,温得恰恰。她掌心托着,像托一只睡着的贝壳。 “用温的,醒得慢,肉不散。”她一句一句讲给小荷听,“米酒两滴,别多,酒多了张扬。” 松茸不见水。 她拿一只软刷,顺着菌褶把泥灰一点点刷下去,再用净布擦干,动作比折扇还轻。 “松茸怕水。”她冲小荷眨眼,“你也怕水不?” 小荷没忍住笑,“奴婢怕烫。” “我也怕烫。”叶绾绾把松茸排成一排,“所以快进快出。” 香草拆开,叶片被晨光透得发亮。 她拧下一小段,捻在指间,气息像青草刚被露水压过的清。 “这个不叫风光。”她给它起了个小名,“叫‘安静’。” 小荷记在心上,“安静草。” 绿绣把风炉抱出来,火一点就着,火苗缩在炉腹里像一只温驯的小兽。 “今天三口。”叶绾绾伸三根指头,“一口给寿康,一口给太后,一口给我们。” “都清,别招摇。” 小荷把新洗好的糯米倒进砂锅,水刚好没过指节。 “碎干贝放一握。”叶绾绾用刀背压扁,再切成针样细丝,“粥开花时它自己会举手。” “举手做什么?”小荷没忍住。 “说它到了。”叶绾绾认真。 松茸另一半切薄,薄到能透光。 她把砂锅推到火上,手心贴着锅耳,火力稳住。 “盐晚些。”她像念经,“姜只要两片。” “安静草呢?”小荷眼睛亮,“它什么时候上场?” “最后。”叶绾绾把它夹在指背,“放早了它会多话。” 绿绣已经把另一口小锅烧热,锅底只抹了一点点鸡油。 “我们这口。”叶绾绾把松茸片在锅里铺一层,“快翻。” “七片翻一边,七片翻另一边。” “有何讲究?”小荷问。 “喜欢双数。”她一本正经,“锅喜欢。” 小荷低着头笑,肩膀抖了一下。 门外脚步轻轻地掠过去,像风穿过竹影。 崔嬷嬷的心腹嬷嬷站在廊下,盯着影子听了一会儿,又走。 砂锅里小泡贴着锅壁往上爬,干贝丝一条条竖起来,像有礼貌。 “乖。”叶绾绾用勺背轻轻按一按,“再等它几息。” 小荷掀锅盖偷看,又飞快盖上,烫得手指躲了一下。 “别急。”叶绾绾笑,“饿急了也不能咬锅。” 松茸那边一阵细响,“嗞——”,香气扑一下就开,像有人在你耳边说“快点”。 “先出一半。”她把松茸夹出来,落在竹编的托子上,“这半给寿康。” “另一半给我们。” 绿绣递来两只白瓷小盅,盅壁薄,落灯光一照,透出一点暖。 “寿康加安静草。”叶绾绾用指尖把一小片叶压在汤面,“只一片。” “我们这盅放盐花三粒。” “盐花是什么?”小荷问。 “好看的盐。”她笑,“好看的盐也要认真赚钱。” 小荷啧了一声,心里踏实多了。 “太后这口呢?”绿绣提醒。 “太后喜欢有筋。”叶绾绾把山药刨成厚片,放在蒸笼上,“芝麻不要炒太深,留一点生香。” “干贝丝撒最上,蒸气一过,它会站住。” 小荷挑眉,“站住?” “站稳才不乱跑。”她落句很稳。 廊下那枚风铃动了一下,又不动。 “辰时快到了。”绿绣低声,“昭宁门那边的铃……” “喝粥看。”叶绾绾把砂锅端离火,“我不空着肚子抓贼。” 小荷暗暗发笑,“娘娘抓贼还要带点心?” “给胃贿赂。”叶绾绾眨眼,“不然它告我状。” 寿康那两盅收拾好,外面套了粗布套,套口扎得紧紧的,像两个老实孩子。 “别换好看的盒。”她吩咐,“素一点,走快点。” 小荷把食盒盖合,往怀里一抱,整个人都挺拔起来。 “我去。” “慢点。”叶绾绾叮嘱,“别摔。” 她把给太后的那盅放进另一只盒,盖子压牢,托给绿绣,“你绕西廊。” “是。” 屋里一时安静。 粥还在小小地鼓着,像在屋里喘气。 她抬手,把木牌“寿”拨正。 手指碰到木面,热意往指腹里钻。 “来不及给皇后做多。”她自言自语,“留一口。” 她从锅里舀了一小盅,吹了吹,放在门槛上。 “给路。” 门口风一进一出,像谁在喝。 小荷回来时眼睛亮,“寿康那边收了,嬷嬷只问了一句‘淡不淡’,奴婢说‘淡里有味’,她笑了。” “嗯。”叶绾绾点头,“这句她爱听。” “太后那边?”她问绿绣。 “宫人闻了香就笑。”绿绣眉梢一松,“说‘今儿嘴不乱’。” “好。”叶绾绾拎起另一只小盅,“走,去昭宁。” “粥趁热。” 廊下风更利了些,铃声被风挑起,又落下,像慢慢蹦的豆子。 门房老头缩在廊柱后,帽檐压得低低的。 叶绾绾把盅递给他,“烫,抿着喝。” 老头愣了一下,手忙脚乱接过,鼻子先凑过去。 “薄荷?”他嗅一下,眼睛一亮,又稳住,“娘娘,您看那铃。” 铃悬在腋下的梁上,线是新换的棉,白得扎眼。 “谁换的?”叶绾绾问。 “说是总管吩咐,给娘娘看风。”老头搔头,“可这法子……娘娘您懂。” “懂。”她仰头看一会儿,走到铃正下方,脚尖轻轻一点。 铃没响。 她侧过身,又一步,离柱半寸。 铃轻轻“咔哒”了一声。 不是风,是线与铜环磨了一下,声音很细。 “这环子被动过。”她伸手摸了摸,指腹沾了一点极薄的油,“油新。” 老头当场变了脸色,“谁——” “嘘。”叶绾绾抬手,“油不坏。” “坏的是心。” 她用袖里藏着的净棉线,替铃又绕了一圈,打了一个很小的结。 结藏在铃身背面,背风。 “风来了它该响。”她退开一步,“如果人过得太快,它就不响。” “明白?”她看老头。 “明白。”老头点头如捣蒜,“娘娘是叫它挑人。” “嗯。”她把小盅又递回去,“喝完盅底那点盐,别浪费。” 老头乐了,抿一口,额角的皱纹都松。 “娘娘这盅汤,能留步。” “能留心。”她笑,“留住就够。” 回程上,风吹着松香一路走,像有人提着一篮松针掠过。 小荷提着空盒走在她旁边,忍不住回头看铃。 “娘娘,寿康那边送来的香草,能不能留一株栽在我们院里?” “留。”叶绾绾说,“但先问寿康要一块土。” “借土不借人。” 小荷被她逗笑,“您这句……” “实话。”叶绾绾打了个小哈欠,“借他们的土,我的草更安静。” 廊角迎面撞上崔嬷嬷心腹嬷嬷。 她看她们手里的空盒子,眼角笑了,“寿康说‘好’。” “还说——往后香草不够,叶娘子开口。” “那我厚着脸要两株。”叶绾绾点头,“一株煮汤,一株晒成香草盐。” “盐?”嬷嬷挑眉。 “把叶晒干,磨成粉,跟盐拌。”叶绾绾正经,“撒在烤饼上,香会走远。” 嬷嬷听得有趣,“你这嘴。” “吃的嘴。”她补一句,“不说闲话。” 嬷嬷忍笑,退开半步让路,“娘娘回去歇着。” “寿康再试一味。” “好。”叶绾绾提起空盒,像提着一只被喂饱的小兽,轻轻摇了一摇,“我去喂锅。” 回到厨房,粥还温。 她把留给自己的那盅端起来,坐在门槛上,脚尖勾了一下台阶的阴影。 小荷蹲在她对面。 “娘娘,您不怕惹人眼红?”小荷还是不放心,“干贝、松茸,都是稀罕。” “惹眼红的不是东西,是嘴。”叶绾绾把粥吹凉,“嘴闭着,谁知道你吃了几口。” “可寿康在看。” “看就看。”她喝一口,喉咙里滑下去的感觉像有人刚刚替她把心擦了一遍,“她看我是不是贪。” “我让她看我不贪。” “娘娘真的不贪?”小荷瞪着她。 叶绾绾笑,“我贪吃。” “贪吃不贪人。” 绿绣把新到的香草摆在竹盘里,用湿布包着,防它发干。 “娘娘,香草盐要什么时候做?” “午后。”叶绾绾放下盅,站起来伸伸腰,“晾一晾,风把水拉走,再磨。” “磨到它愿意走远。” “是。”绿绣应声,把窗户开大了一寸。 风把香草的气往里推。 屋里这会儿没有檀香,只有草和米的味道在打照面。 “娘娘。”门口来了一名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素木盒,“寿康又有话。” “说。”叶绾绾接盒,盒盖一揭,是一把小秤,秤杆细,砣子圆,砣子边缘磨得很滑,还有两块形状规整的小石称。 小太监传话,“娘娘说,膳房的账,慢慢捋。” “这秤放你这儿用。” “你爱记几两,自己记。” 小荷一听,眼睛都亮了,“这是……撑腰的秤?” “撑胃的秤。”叶绾绾抚着秤杆,槐木纹理在指下起落,“我用它称米。” “称盐。” “称谁的嘴重。”她轻轻一笑。 小太监差点憋不住笑,忙把头低下。 “回话。”叶绾绾把秤交给绿绣,“告诉娘娘,我记账。” “记在锅里。” “是。”小太监退下,脚步轻,像怕把这屋子的香气踩碎。 叶绾绾把香草铺开,守着它们在风里慢慢变轻。 她把秤摆在窗下,砣子挂上去,轻轻一推。 秤杆悠悠一晃,稳住了。 小荷靠过来,“娘娘,您看它像不像人在走路?” “像。”叶绾绾点头,“走得直。” “直得好。” 午后光落在秤盘上,像一块薄薄的蜜。 她忽然想起刚才铃被油滑过的那一刻,指腹的黏,在风里的误差。 “小荷。”她压低声音,“告诉门房,把昨天地上那点油印的砖挪到边上。” “换块粗的。” “是。” “再让他盯着鞋尖外撇的那个人。”她轻轻敲桌,“风来了,铃会响。” “人来了,铃也该响。” 小荷点头,心里一阵畅快,“抓住了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叶绾绾笑,“让他在风里多走两步。” “脚酸了,他就不爱走。” 绿绣被她噎笑,手底下磨香草的动作一顿又稳,“娘娘,香草盐要多粗?” “像砂。”叶绾绾比了一个小小的圈,“撒在松茸上,走远三步还能闻到一口。” “香不过分。” “好。”绿绣把研钵里的粉又推了一圈,香气细细爬到房梁。 暮色挨着窗子上来,屋里一点灯。 灯火把秤杆和砣子照出一层暖光。 门外有人轻敲两下。 崔嬷嬷的心腹嬷嬷站在门槛,朝里望了一眼,眼里有笑,“娘娘说,‘安静’到了。” “还有一句话:明日清晨,寿康用粥。” “薄。” 叶绾绾点头,“薄粥三碗。” “一碗给娘娘,一碗给门房,一碗给铃。” 嬷嬷愣了一瞬,忍不住笑出声,又很快压住,“好个‘铃’。” 她转身去了。 屋里又只剩风和香。 叶绾绾把香草盐分装进小小的瓷罐,罐口封了绵纸,用绳打了一个细细的结。 结和铃背后的那个很像。 她把罐子排列整齐,像在摆一队小兵。 小荷端来一盏水,“娘娘,今儿您没怎么吃。” “偷了一口。”叶绾绾坦白,“松茸那半碟。” “好吃吗?”小荷眼睛亮。 “走得远。” 她的笑也走得远,一直走到窗外的槐影里,又被风逗回来。 秤砣在窗口那点风里轻轻地晃了一下。 嗒。 锅沸在细火上。 水面一圈圈推开,像有人在指尖轻抚。 干贝泡得恰好,肉身鼓起,像醒来的小月牙。 她用指腹把它们排成一列,听它们在瓷碗里轻撞的声。 “这声音乖。”她眯了眼。 松茸躺在砧板上。 伞面干净,菌褶一条条向里收。 她拿软刷顺着纹理扫,泥灰在刷毛里消失。 刀身贴着伞面走。 薄到能透光。 一片片摊在竹席上,边缘微翘。 小荷托着盘子不敢喘,“娘娘,这个薄得要飞。” “飞也得先把香留下。”她把刀放下,指尖点了一点香草盐,“落在松茸心上。” 风炉缩着火。 砂锅静得像在打盹。 她掀盖。 米花开了。 干贝丝一根根竖起来,像打招呼。 她用勺背压一压,“知道你到了。” 小荷偷笑,眼睛弯成月牙,“它们听见您说话。” “胃更会听。”她把一勺清汤滴在勺面,“先喂一口,再开火。” 松茸不下粥。 她取另一口小锅,锅底只涂了一层薄薄的鸡油。 热到锅面起了细纹。 松茸片哗的一声铺开。 锅里“嗞”的一响。 香从锅底抬头,像有人伸手把你往前拉。 她两下翻面。 不让它出汗。 “七片归一边。”她念,“七片归另一边。” “锅最爱整齐。” 小荷忍了又忍,“为什——” “我心里舒服。”她笑,“舒服了,盐就听话。” 她把第一拨松茸夹出,落在竹托上,撒了极少的盐花。 第二拨留在锅里。 让边缘微卷。 她关火。 香停在半空,不走。 一小撮“安静草”被她捻碎,过筛,粉末落在白瓷碟里,薄得像一层雾。 她用筷尖挑了一点,抹在碟沿。 “给寿康那一盅,只用这一爪。”她把碟推远,“别多。” 砂锅那边,米粥起伏不大。 她滴了两滴米酒。 不是让酒说话。 是让酒牵一牵香。 干贝丝这时从白里探头。 她把火关小。 盖上盖。 “给它喘口气。” 小荷看得眼都不动,“娘娘,您看起来像在逗小孩。” “我在逗锅。”她笑,“人好骗,锅不好骗。” 绿绣把汤盅烫过端来,白瓷热成一层细雾。 她先舀一勺清汤入盅,旋一圈。 再把干贝粥从边上轻轻推进去。 盅里不见涟漪,只在光里动了一动。 “这碗给寿康。”她把盅交到小荷手里,“说一声‘晚一点吃’。” “为什么?”小荷问。 “让香走完它的路。”她认真,“人不要抢道。” 松茸那份她分两碟。 一碟蘸盐,一碟蘸安静草。 她自己夹一片,放在舌尖。 薄。干。香是往上走的。 喉咙里没有油的影子。 “活得清爽。”她小声夸自己。 小荷咽口水,“奴婢没吃就饱了。” “饱的是鼻子。”她递一片,“嘴也要公平。” 小荷夹在唇里,眼睛一亮,“它在说话。” “它在吹风。”她替它回答。 门口响了一声轻咳。 崔嬷嬷心腹嬷嬷立在门槛外,眼神收着,手里端一只素木盘。 “寿康回话。”她把木盘递过去,“娘娘说‘淡里有骨’。” 盘里是一枚细小的簪花。 不是金,不是玉。 是细竹卷成的花心,外头绕着白丝。 “叫我们别劳心。”嬷嬷笑意藏在眼尾,“有需,直言。” 小荷吸了一口气,“娘娘,您看——” 叶绾绾把竹花捏在指尖,轻轻一旋。 指腹下很轻,像风敷了个面纱。 “好看。”她笑,“配我的罐子。” 嬷嬷看她的眉眼,心里一松。 不贪,不炫,不藏。 只会把花插在罐上面。 “娘娘还说。”嬷嬷转达,“松茸味轻,别压在重油里。” “安静草用的时候,先问风。” 叶绾绾认真点头,“记账。” “记在鼻子里。” 嬷嬷被她逗笑,退下。 屋里又只剩火声。 她把竹花插在香草盐的小罐上,竹与白瓷碰了一下,像在说“合”。 小荷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娘娘,午后风转西。” “西风硬。”叶绾绾收了松茸碟,“铃会跑。” “门房那边守着吧。” “奴婢已经派人去了。”小荷得意,“他说他带了您留的那小盅盐水。” “聪明。”她竖了一下大拇指,“盐水留人。” 绿绣把第二口小锅送上灶,锅底垫了薄石。 “我们自己吃的那份。”她提醒。 “做个清汤。”叶绾绾把剩下的干贝丝撒进去,“松茸只点一点。” “让胃知道今天有好事。” 她把勺放下,靠在门边歇一歇。 窗外光正。 院里那株小柿树挂了几个小红灯笼似的果子,风一来一去,点头。 “世上竟有这般鲜美。”她看着锅,“亏得我前世没错过。” 小荷“噗”的笑,“娘娘还记得前世?” “记得饿。”她不改口,“记得深夜站在电梯口想炸鸡。” “电……梯?”小荷被生字绊了一跤。 “一个会把人带上去的盒子。”她顺口胡,“比咱宫里的轿子还无聊。” 小荷笑弯了腰,“那还是现在好。我们有风炉,有薄荷。” “还有铃。”她补一句,“铃好看。” 门外又有脚步。 是门房的小太监,跑得气喘,“启禀——” “喝口水。”叶绾绾把一盏递过去。 他抿了一口,眼珠子都润了,“铃那边有人绕走了三圈。” “脚尖外撇。” “鞋底新擦过油。” “门房老爷子照娘娘说的,换了粗砖,他脚下一滑,撞了柱子。” 小荷一听乐得直拍手,“好砖。” “撞伤没?”叶绾绾问得平,“不要出血。” “没。”小太监连连摆手,“他自己骂自己不小心。” “下一回他就不敢跑了。”她淡淡,“让他再绕两圈也无妨。” “饿了就会回去。” 小太监愣了一下,忽然懂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娘娘高。” “别高。”她把盅递给他,“把这碗送给门房老爷子去,说他今天辛苦。” 小太监捧着盅下去,脚步轻快。 绿绣把清汤递来。 她没用盏。 她端着小锅坐在门槛上,吹一口,喝一口。 小荷蹲在旁边,一边吃一片松茸,一边问,“娘娘,皇后娘娘今日给的那些,你真不怕别人说?” “说也得吃。”她耿直,“饭冷了,话不热。” 小荷笑到打跌。 “寿康传话‘有需直言’。”绿绣把话再提一次,心里还是觉得新鲜,“娘娘要不要……要一点米?” “要。”她爽快,“要一袋筋道的小米。” “再要一捆新线。” “线?”小荷愣。 “绑罐子,绑铃。”她把筷子在空中点两下,“还绑嘴。” 小荷瞪大眼,“您要绑谁的嘴?” “我的。”她正经,“我怕自己夸口。” 屋里一阵笑。 香草晒在砧板侧边,影子被风打碎,像一摊没拢好的墨。 她把香草盐装好,封上绵纸,打结。 结很小。 像藏在背风里的心思。 傍晚前,寿康又来一趟。 还是那位嬷嬷。 她手里是一截细细的竹签,竹签头上插着一枚白色小旗,旗上写了两个小字。 “直言。” 嬷嬷声音压得低,“娘娘说,叶娘子手正,心正,嘴也正。” “用。” 叶绾绾接过,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旗插在哪儿?” “插在粥里?”小荷瞪大眼。 “插在秤上。”她把小旗插在秤杆上,正正好,“让它记得自己是直的。” 嬷嬷看了一会儿,点头,“像极了。” 她又从袖里摸出一样小东西。 是一枚极小的铜铃。 铃肚干净,铃舌用细绳系着,轻轻一动,就发出清清的一声。 “娘娘说,‘给看风的人一个玩意儿’。” 小荷眉开眼笑,“门房老爷子要笑死。” “叫他别挂高。”叶绾绾接过铃,捏在掌心,“挂门内。” “让风等一会儿。” 嬷嬷笑着行礼退下。 屋里安静了片刻。 她把铜铃放在秤旁边,铜光和秤砣在灯下靠在一起。 “今日忙。”小荷揉揉肩。 “忙好。”叶绾绾把最后一片松茸夹给她,“吃掉它。” “它在等你。” 小荷一口吞了,眼角都弯起来,“等到了。” 夜色把屋檐染深。 风走进来,把檐下那串老铃撩了一下。 叮。 她抬头看了一眼。 “明早煮薄粥。”她低声,“盐分两次撒。” “第一把给风。” “第二把给人。”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风像从雪里磨过,往御膳房的门缝里灌。 巷子里抬来一口口大铜锅,锅沿敲在肩骨上,发闷。 小太监扛着木箱跑,汗气腾腾,白雾从嘴里冒出来,再被风切散。 内务府的牌子挂得更低,绳子在檐下打颤。 小荷一路小跑回院,裙摆扫过一片枯叶,“娘娘,年末大宴要设正殿,叫咱们都上——” 叶绾绾叼着一串糖渍山楂,窝在榻上,枕边一只小秤安安静静立着。 “上就上。”她把最后一颗山楂含在嘴里晃,“角落多好,靠墙不漏风。” “靠墙会被人踩到。”小荷急,“若没点亮眼的,背后要说嘴。” “他们爱说就说。”她把竹签折成两半,像给山楂做了个小墓碑,“嘴越忙,筷子就越慢。” 小荷被她逗笑,又忍回去,“可寿康那边紧呢。娘娘怕是有心思。” 风穿堂,门口影子晃了一下。 崔嬷嬷的心腹嬷嬷捧着一个素木匣进来,行礼,“寿康问安。娘娘唤:本年宴,无新意。” 叶绾绾坐起,拍拍衣角的芝麻屑,“她想新。” “她想借我锅。” 嬷嬷道:“娘娘说,‘让她做清口。别喧哗。’” “清口?”小荷一怔。 “就是给大家一口安静。”叶绾绾把匣子拉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捆细麻绳,一叠空白签,一小包盐花,一张折得极工整的纸。 纸上只有两行小字:直言。有需书签。 她笑出梨涡,把最上面的签递给小荷,“写上‘薄荷清汤’。” “再写‘山楂桂花露’。” “再写‘安静饼’。” 小荷提笔,握得紧,“字号写多大?” “让眼睛先吃饱。” 风炉那边“噗”地一声,火苗立起来,屋里暖了半寸。 绿绣搬来一篮豆粉、糯米、小柚子,一碗切得细细的陈皮丝,“娘娘,您要的东西都到。” 叶绾绾把陈皮丝用糖水泡一会儿,指尖在碗沿一扣,“大宴里油腻多,先用酸甜把舌头洗一洗。” 小荷纠结,“会不会……太小家子气?” “家里人最懂吃。”她眨眼,“朝廷的胃,也先是人的胃。” 外头脚步乱,像一群麻雀落在廊檐。 钱尚宫的影子在门口停了一瞬,又端着笑进来,“叶娘子近来手段见长。寿康的信物,真让人眼热。” 她把话说得软,手里却拎着一个写了“配给”的木牌,“御膳房那边账繁,叶娘子若要什么,报我簿上,免得差错。” 叶绾绾把簿子接过,翻到最末页,端端正正写了三样:清水、好盐、风。 笔一搁。 钱尚宫笑意一滞,“风?” “是。”她笑,“风好的时候,火也听话。” “娘娘若肯分我一阵,不用记账。” 钱尚宫被她呛得轻咳一下,又迅速圆过来,“叶娘子说笑。” 她把目光往桌上一扫,落在那把小秤和小旗上,眼里闪了一针细光。 “年宴要紧。”她收回眼,“叶娘子的清口,放在第四道大菜之后。” “别误时。” “时是锅的命。”叶绾绾把小簿合上,“您帮我留一条干净路。” 钱尚宫笑,“自然。” 她笑完转身,一角衣摆扫过门槛,门檐下的旧铃晃了一下,轻轻“嗒”。 绿绣压低声音,“她看着您的秤呢。” “秤看她。”叶绾绾把秤砣往里推了半分,“秤不怕人看。” 小荷把新写好的木签举起来,“娘娘,‘安静饼’要做哪种?” “最普通那种。”她把面盆拉过来,“糯米、豆粉、盐花,只加一点点柚皮末。” “饼小,手心大。” “要让人一口就懂。” 小荷和绿绣对看一眼,呼吸轻快了。 她揉面。 手背上一层细白粉,像落了雪。 她用秤称每一团面胚,一两不差。 小荷偷瞄,“娘娘,您跟秤亲得很。” “秤亲我。”她笑,“我不让它空着。” “空着的东西最容易胡思乱想。” 饼上炉。 风炉把火压得乖,饼在锅上起微微的泡,边缘先熟,心里后熟。 她把第一批掀起一角,看一眼底色,恰恰。 “这一盘给寿康试口。”她递给绿绣,“说一声‘别说话。嚼’。” “嚼久了才有味。” 绿绣飞快去了。 小荷趴在窗上看廊下,“御膳房那边在抬刀架。” “刀一排排站着,像兵。” “兵累。”叶绾绾把第二盘饼出锅,“给兵一口甜。” 她把糖水里泡好的山楂用竹签串起,一颗一颗擦上桂花露,放在竹盘上,糖衣薄得像第二层皮。 “这叫‘不沾牙’。”她得意,“嘴要快,人不乱。” 小荷偷吃一颗,眼睛亮,“不黏。” “黏的都留给昨天。”她刮掉指尖的一点糖,“今天别苦。” 午后日头往西斜,寿康回信。 崔嬷嬷亲自来了,步子不急不缓,像一根针在布上穿。 “娘娘说,‘安静饼’可。”她坐下,端起一块,咬一口,“嚼声好听。” “她要一件东西。” 叶绾绾把手擦干,“要什么?” “要你的人。”崔嬷嬷笑,“借两名机灵的去御膳房,盯时辰。” “盯火,盯水,盯门。” 叶绾绾点头,“小荷、绿绣去。” 小荷一惊,“奴婢……奴婢嘴快。” “嘴快去盯门。”叶绾绾正经,“门要快。” 绿绣抿笑,“我盯火。” 崔嬷嬷看她们一眼,满意,“再有,娘娘唤‘清口’加一道。” “加什么?” “你那‘薄荷清汤’。” “喉要洗两遍。” 叶绾绾点头,脑子里一瞬就把流程排好了,“重菜之后先薄荷,再山楂,最后饼。” “汤暖嗓,酸洗齿,饼收心。” 崔嬷嬷赞许地“啧”了一声,“你把人的路走明白了。” “人是路。”叶绾绾认真,“嘴是路口。” 外头风越见尖,檐下的铃开始勤快。 小太监往来穿梭,消息像风把帘角掀起又放下。 下午末时,御膳房送试刀的老厨到了她院。 老厨白须白眉,眼梢红。 背着手打量她一屋子清汤小饼,鼻翼微动,“清。” “清得像白开。” “白开能救人。”叶绾绾给他斟了一盅汤,“您试。” 老厨端起,正要喝,眉心微蹙,停住。 “谁动过勺?”他问。 小荷心一跳。 叶绾绾没动声色,去看勺子。 银勺洗得净,勺柄有一圈极淡的粉痕。 她把指腹贴上去,轻轻一抹,粉沾了半点。 “面粉。”她轻声,“把勺与锅一碰,汤会浑。” 老厨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又沉下去,“谁坏规矩?” “规矩会自己说话。”叶绾绾把小秤搁在桌上,秤盘上放一勺清汤,再放一勺‘面粉汤’,秤砣往下一沉。 她把这两勺分别递到老厨鼻下。 老厨一嗅,嘴角动了一下,“重了半钱。腥味也被堵住。” “堵住就会在喉咙打架。”她放下勺,“宴上最怕人咳。” 老厨看她一眼,“懂。” “我不找人。”她把勺洗净,水珠从银面滚下来,敲在瓷边,“换勺,换桶水。” “门口放铃,谁进厨,铃响。” 老厨点头,心里把她这几句都记下,“明晚再试一遍。” “您带人来。”叶绾绾补了一句,“带你信的人。” 老厨走时,回头看她的小秤,目光像在刀背上走。 晚风更冷。 叶绾绾点灯,小火在灯罩里像一只困住的小狐狸。 她在桌边摊开一张纸,写“清口流程”。 第一行写:“薄荷三片。” 第二行写:“盐分两次。” 第三行写:“酸先甜后。” 第四行写:“嚼三十下。” 写到第五行,她停笔,抬头望一眼挂在窗边的那面小旗——直言。 她笑了一下,把第五行写成:“不许讲话。” 小荷端来一碗热水,忍不住看她的字,“像秤杆。” “直。”她喝一口水,热气从喉咙里升上去,“写歪了锅会生气。” “锅一生气,汤就不听话。” 门外有轻轻的一响。 她以为是风,转头,正见容霁安站在门槛外,没惊动人,眼里带着夜里的光。 小荷忙跪,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朝她摆手,步子轻,进门时把风隔在门外。 “你这里暖。”他看了一眼风炉,“比正殿暖。” “正殿大,风多。”叶绾绾把椅子拉近火,“要不要湊一口?” 他笑,笑意压着,“听说你要在大宴上‘清口’。” “有人怕你抢戏。” “我没戏。”她递一杯淡茶给他,“我只有汤。” 他接过,指面贴在杯身,温度“咝”地走进骨头缝,“朕看人抢戏,难。” “看你抢胃,倒快。” “抢胃才正道。”她一本正经。 他笑意更深一层,把杯子放下,拿起桌上的竹签,挑起一颗山楂,放在舌尖。 酸先落,甜随后追上去,桂花半句不说,躲在后面作陪。 他眯了一瞬眼,“不黏。” “黏的都留给昨天了。”她照旧那句。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被逗到了。 他环顾她屋里的一切:小秤、香草盐、直言旗、风炉、那只贴着白纸的小罐。 每一样都简。每一样都占着地方。 “朕给御膳房送了几口新火锅。”他像说一件不相干的事,“铜的,壁薄。” “你若要一口,拿。” 叶绾绾眼睛一亮,“我要。” “放角落,不出声。”她连忙补上一句,“它只管暖。” 他点头,眼神里有一点被她逗笑的无奈,“给你。” 他起身走到窗边,指尖轻触那面小旗。 旗不重。 他没用力,旗却像知道谁在碰,轻轻摆了一下。 “你写‘不许讲话’?”他问。 “宴上嚼饼。”她认真,“嘴忙。” “话就少。” 他低低笑了一声,“好。” “明日正殿排位,朕让你靠墙。” 她喜形于色,“靠墙不漏风。” 他转身离开,步子不快,像怕把灯里的火带走。 门扇合上,屋里又只剩火声。 小荷憋了半天,终于跳起来,“娘娘,靠墙!” “靠墙。”叶绾绾给自己也挑了一颗山楂,含在嘴里,酸把她的眉头往里拉了一下,又松开。 夜更深。 她把“清口流程”折好,夹在食谱本最前面。 第二天一早,御膳房那边传来消息:试菜。 她提着食盒过去,门口吊着一只新铃,铃身还带着未擦干的水痕。 老厨站在灶旁,刀立在板上,一个个徒弟像站在军阵里。 钱尚宫在角落里,笑不露齿,眼角没笑。 叶绾绾把盒子放下,解开绳子,“先汤。” 老厨点头。 她把薄荷三片放进滚开的清水里,不让它多说话,三息,出。 汤像一层光。 “尝。”她递给老厨,又递给钱尚宫。 老厨一口,点头。 钱尚宫浅浅抿了一下,笑不出来,脸却还笑,“真淡。” “淡里走得远。”她不争,“宴都长路。” 老厨让徒弟们传着喝,一圈儿人心里热了一口。 第二道山楂桂花露。 她边做边给徒弟讲,“糖到位,不要黏牙。” “黏牙,人烦。” 徒弟们偷笑,钱尚宫的笑静了一瞬。 第三道“安静饼”。 她把面胚按在锅上,轻轻一旋,让它心里起层次。 第一盘出锅,她递两块给老厨,两块给门口看火的小太监,又转手把最后一块塞到门房老头手里,“你看风的嘴也要吃东西。” 老头笑到眼睛眯成一条缝。 钱尚宫看在眼里,眼尾那针光又闪了一下,没落下来。 排完流程,老厨合手,“就按这个走。” 他忽然压低声音,“叶娘子,多带两把勺。” “怕有人趁手——” “勺有名字。”叶绾绾从袖里取出一卷纸条,每条纸上写了一个字:风、盐、甜、静、路。 她把纸条一一贴在勺柄末端,“拿了谁的勺,谁就得说这字。” 老厨笑得像刀背亮了一下,“记得住。” 钱尚宫看不过去,“叶娘子这是玩小孩子。” “孩子嘴里会说真话。”她淡淡,“御膳房这回要乖。” 她一抬眼,正对上钱尚宫的眼。 两个人都笑。 笑里有风在打颤。 排完试菜,她回院时,门槛上有一只素木小盘,盘里躺着一张折好的纸。 小荷先伸脖子看了一眼,“谁放的?” 她捏住纸角,展开。 纸很薄。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小心霜盏。 她指腹轻轻一压,心里那口秤砣往下一坠,又稳住。 小荷瞪她,“谁——” “知道我们要做梨汤的人不少。”她把纸折回原来的样子,“霜盏先改。” “改成姜汁梨膏。” “梨是老样子,糖换蜜,姜走底。” “最上面点盐花。” 小荷喘气,“改得急。” “急,人就醒。”她走到窗下,把那面“直言”的小旗按了一按,“叫寿康收梨。” “叫御膳房把霜字去掉。” “叫门房把铃擦干。” 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火苗往后一躲,她把风炉调了一格。 绿绣端来一碗清水,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她把手放在上面,手心的热慢慢散下去。 她抬眼看那把小秤。 秤杆直。 砣子稳。 墙边的影子靠得很近。 她忽然笑了一下,“靠墙好。” “墙不说话。” 檀香沿着书脊往上爬。 窗纸糯白,光贴在上面,像一层薄冰。 竹影在墙上挪,像棋子从中腹走到边角。 崔嬷嬷把帘掀起一指宽。 小荷在门外规规矩矩站着,手心冒汗,把两块松子糕藏在袖里,又悄悄拽出来递给我。 我一口叼住。 甜先化,松子跟上来。 牙齿碰到糖的边,轻轻响。 皇后坐在案后。 她手边放着一轴机关图,线细得像头发。 一只铜沙漏滴着沙,声音轻,像猫在呼吸。 她抬眼。 “年宴要紧。” 她把那两个字压得平。 “御膳房日日来新样。” “还是一样。” 我“嗯”了一声。 我嘴里还有半块松子糕。 “其实食材简单。” 我含糊。 “味道对了就够了。” 崔嬷嬷在一旁咳了一下。 像提醒我把话擦干净。 皇后笑了一下。 没有露牙。 “若交给你做呢。” 她不着痕迹把话丢过来,像把一枚子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咽下最后一点甜。 “我只会做小食。” 我举了举手里的油纸。 油纸上透了一星芝麻的油光。 “不敢上场。” “人多,我怯。” 皇后把指尖贴在沙漏上,停了半息。 “不是上场。” 她慢慢。 “只是清口。” “让人眼前一亮。” 她看我。 眼底不急。 像我把锅盖半掀。 我想了一息。 松子在舌尖还留着一点香。 “清口能做。” 我把袖里的第二块也递过去。 “先吃再说。” 她接住,咬得很小。 糖衣一声轻脆。 她点头。 “有意思。” 崔嬷嬷上前一步。 把一只素木匣推过来。 匣子很轻。 我一开,里面一叠小竹签,一卷细麻绳,一小包盐花,还有一枚竹片小令。 小令上刻了一个“寿”字。 刻得干净。 “这是寿康的门。” 皇后说。 “你要什么,写签。” “别废话。” 我眼睛一亮。 “要清水。” 我先说。 “要好盐。” “要净炭。” “要一口薄壁小锅,靠墙。” “要门口挂铃。” “要两个人。” 我把小荷和绿绣的名字念得慢。 崔嬷嬷抬了抬眉,“还要什么?” 我想了想。 “要一刻钟的安静。” “第四道重菜之后。” 皇后看我。 沙漏又落了几粒。 “为什么第四道?” “前面两道热闹。” 我说。 “第三道开始腻。” “第四道,人累,嘴也累。” “那时候给一口白,是救命。” 宫人们的脚步在廊下走。 风从帘缝里钻,檐下铃轻轻应了一声。 皇后拿帕按了一下嘴角。 “你的嘴很直。” 她用的是陈述。 我往后一缩。 “嘴直,手稳。” 我把小竹签捏在指头上,竹纹在指腹里过,像在数路。 “我改了梨汤。” 我忽然想起那张纸条。 “冬里会冻。” “霜字不吉。” “梨又冷。” “我七分梨,三分姜。” “蜜换糖。” “最上头点盐花。” “喉咙先被叫醒,再被哄住。” 皇后眼神动了一下。 “谁给你说霜字?” 她问。 “风。” 我认真。 “风从御膳房那边吹过来,带了粉尘。” “粉里有一点香。” “像糕点的霜。” “可宴上吃的是肉。” “香走错了门。” 崔嬷嬷眼角动了一下。 皇后没追问。 她把竹签抽了一根出来,端详。 “写。” 她说。 “写你要的。” 我把签头蘸了点墨。 写“清水”。 写“好盐”。 写“净炭”。 又写“薄荷三片”。 写“山楂露”。 写“安静饼”。 写“姜梨膏”。 写完一看。 一串站得像一排小兵。 皇后伸手拿了一根。 “安静饼?” 她轻轻念。 “嚼久了才有味。” 我笑。 “嚼,能消气。” “消了气,才看得见下一道菜。” 她把竹签放回匣里。 “御膳房人多。” 她说。 “眼睛也多。” 我点头。 “我靠墙。” 我说。 “墙不看我。” 崔嬷嬷被逗笑,咳了一声,把笑压下去。 皇后忽然把案上那盏茶推到我手边。 “尝一口。” 她说。 “一个加了蜜。” “一个没有。” “哪个适合宴上用?” 我端起第一盏。 茶色清。 一口下去。 甜站在门口,不进去。 第二盏更淡。 苦在底下躺着。 我放下。 “第二盏。” 我说。 “第一盏甜守门,不让人走。” “第二盏让人走。” “宴是路。” “人要走到最后。” 皇后看我半晌。 她轻轻笑了一声。 笑意很浅,像窗纸上那一片薄光。 “你看得准。” 她说。 “御膳房看着你不顺眼也不打紧。” “朕——” 她顿了一下。 她改了口。 “本宫看着顺眼就行。” 崔嬷嬷会意。 往外退了半步。 “还有一件。” 皇后把一只小匣递过来。 我打开。 是一根细细的钥匙。 钥匙头上绕了一圈铜丝。 铜丝成了一个小圆。 “温室。” 她说。 “薄荷、迷迭、冬季草。” “你挑。” “别客气。” 我把钥匙捧在手里。 金属冰。 冰从掌心走到手臂,又被炉火追了回来。 “多谢。” 我把它放进袖里。 袖里响了一下。 是我藏的小秤把,磕在钥匙上。 声音轻。 像两个人打了个招呼。 门外有细碎的脚步。 像有人踩到干竹叶。 崔嬷嬷回头,目光一沉,帘外那点影子退了退。 我鼻尖嗅了一下。 粉气又细又薄。 像有人把面粉给风穿了一件衣。 我看向皇后。 她已经收住眼里的笑。 “御膳房那位爱干净。” 我说。 “粉不脏。” “只是爱招摇。” 皇后把指尖在沙漏上轻轻点了一下。 沙停了一息。 又落。 “崔嬷嬷。” 她开口。 “去问一问账。” “问盐。” “问水。” “问谁爱在勺柄上抹粉。” 崔嬷嬷应了一声。 没有多问。 她的脚步出去,像针穿过布面。 皇后重新看我。 “你不想出风头。” 她说。 “你也不怕被人看。” 我挠挠耳边的碎发。 “我怕饭凉。” 我老实。 “饭凉了,想说的话也凉。” 她看了我很久。 像把我翻过来,又翻回去。 她忽然伸手。 把我桌上那面小旗拿过来。 旗上写着两个字。 直言。 她把旗插在案角。 “你用它。” 她说。 “御膳房若不肯。” “拿旗过去。” “别吵。” 我点头。 我把竹签捆成一束,用细麻绳系住。 我把盐花的包系在最外面。 我把钥匙再按进袖里。 “还要什么?” 她问。 “要一盏小灯。” 我想了想。 “角落里不亮。” “火看不见人。” “人看不见火。” 她抬手。 崔嬷嬷从外头取了一个小灯罩进来。 纸面薄,灯芯新。 “你自己点。” 皇后把灯递给我。 “别让别人替你。” 我接住。 灯在手心暖。 暖从指缝里上来,像汤从勺背上滑下去。 我站起。 行礼。 “清口在第四道之后。” 我重说一遍。 “我靠墙。” “铃挂门。” “盐分两次。” “汤别讲话。” 皇后侧过脸,眼尾的线往上提了一寸。 “去吧。” 她说。 “别让朕——” 她又停了一下。 她改成了“本宫”。 “别让本宫等。” 我往外走。 小荷在廊下等,眼珠子亮得和豆沙一样。 她把我袖子扯了一下。 “怎么了?” 她压低声音。 “我们被卷进局里了?” 我把钥匙递给她,让她先开心。 “被推了一把。” 我笑。 “推到锅边。” “好。” 她的笑一下子开满了廊。 我们绕过回廊。 风从高处落下来,打在檐瓦上,溅起一层冷。 我把小灯抱在怀里。 灯没灭。 灯芯稳。 回院的路上,门房老头在擦铃。 铃肚子干净。 他抬头看我。 笑得像一条裂开的干柿子。 “娘娘靠墙了?” 他问。 “靠。” 我说。 “墙不说话。” 他“嘿”了一声,继续擦。 我把那一束竹签递给他看。 他不会字。 他还是笑得开心。 “这个好看。” 我点头。 “好看就行。” 我把盐包给他塞了一小撮。 “看风的嘴也要咸。” 他笑到咳出一声。 小荷在前头跳台阶,像一只穿了新鞋的小鹿。 她回头,“娘娘,今晚先试姜梨膏?” “试。” 我说。 “蜜少,姜薄。” “盐末落在最上头。” “像雪。” “像灯芯。” 厨房里火一扑一收。 我把钥匙挂在墙钉上,和那面“直言”的小旗挂得一高一低。 小荷去温室报了名。 夜里薄霜落了半层。 我把炭掰成小块,一块放在火心,一块靠在边上,让它慢一点燃。 我把梨切成细薄片。 刀在果肉里走,汁从刀背流下来,亮。 姜丝在案上排成一列。 像小兵。 我把它们放进小锅。 蜜从勺里慢下来。 盐花最后落。 一粒一粒,像给夜空点了星。 我用小勺舀一口,在唇边吹。 热气拂过鼻尖。 喉咙被推了一下,再被摸顺。 小荷端起第二盅。 她眼里亮得像灯,“不冷。” 我“嗯”。 “冬天会喜欢。” 门外有人站了一息。 脚步没有进。 风把门纸往里吹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我把火再收小。 灯芯往上立了一点。 我把手放在小秤上。 秤杆直。 砣子稳。 我也稳。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金炉里还冒着细细的线香。 殿顶的鎏金在火光里一闪一闪。 丝竹一停,碟盏相碰的声音就格外清楚。 御膳房的铜铃在外殿“当”的一声响。 主座那道眉影还没抬,前排已经有人拿帕子轻掩唇角。 那一口苦从舌根直冲上来。 咽下去还带着焦味。 御膳房总管扑通一声跪在御道中间。 “罪该万死。” 他额头一贴青砖就不敢抬。 叶绾绾还缩在最靠边的席位,正低头挑鱼刺。 她手里的小钳子夹到半道就停了。 苦味顺着汤面散开,像谁把药碾细了撒进锅里。 她鼻尖闻到一线灰焦味,还带点药皮的涩。 左侧的小太监把托盘端过来,悄悄道一声请用。 她就挑了片萝卜片压压苦。 萝卜片清甜,脆面上还挂一丝汤,压不住那股涩。 殿内低语像风拂过珠帘,一串一串地起。 “下了何物。” “怕是药材倒错。” “太医那边要看。” 皇帝指尖一扣玉几,声线不高,却把风口压住了。 “何物发苦。” 总管哑着嗓子回话,像砂子摩在喉咙里。 “回圣上,卤汁里加了陈皮与黄姜,还……还误入一点苦参末。” 叶绾绾手里的小钳子抖了一下。 她把骨刺挑出来放在碟沿,又吸了口气把那点苦味压回去。 她原想着吃饱就回屋,躺到风炉边煨脚。 殿上忽然静得只剩烛泪落在银盘里的细响。 皇后的帛袖一动,就把目光收回到案上的秤。 她把秤杆轻轻一提,秤砣碰到杆尾,发出一声干净的“叮”。 “御膳房秤错了味,便要把人情秤正。” 她话不急不缓,像是把一碗汤撇去浮沫。 “既然如此,不如让叶绾绾试试。” 叶绾绾正把一小片鱼皮卷进嘴里。 那片鱼皮滑得像瓷片,就从舌尖一滑,鱼刺蹭了喉咙一下。 她轻咳了一声。 右边的宫女递来温水,她含一口,水面起了一圈涟漪。 她看着涟漪往外一圈一圈地散,心里就只剩一句话。 “我真只是来吃饭的。” 她没把话说出口,只把碗放稳。 左右已经有人抬帘。 小太监弯腰请她出列。 她站起来,被一阵暖风吹到面颊,风里裹着汤气、烤肉的油香、还有那丝难捏的苦味。 她还没走到殿心,就有人笑了一声。 那笑不大,像银匙敲了碟沿。 “叶小主平日清口会做,救得了吗。” 她就侧头看那人一眼。 那人把帕子往唇上一按,又把眼睛垂了下去。 御膳房总管还跪着。 他把腰再低了一分,声音带着急气。 “小主若能解,奴才今生供香还愿。” “先别许愿。” 叶绾绾把袖子往上抻了半寸。 她望向御前,又看了看皇后。 皇后朝她略略一点头。 她心里一松,还是把话说正了。 “苦参一入,就别想着把苦抹平。” 她抬了抬下巴,嗓音压低。 “就该把舌头换个方向。” 皇帝的指尖停止敲案。 “怎个方向。” “让它先被酸接住,再被香拖走,最后让甜把牙缝里的硬气抚平。”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在案沿轻点,像在数三样东西。 前排几位老臣互看了一眼。 有人微微挑眉,又压下去。 皇后把秤放回托盘,转头吩咐。 “把小厨房的钥匙拿来。” 内侍把一串铜钥匙捧上,钥齿在灯下折着寒光。 “再把风炉移到屏后。” 两名壮实的内侍应声,抬着小风炉从廊下进来。 灰中还留着一星红,就被扇火扇亮了。 叶绾绾鼻尖一热,闻到干柴升起来的清味。 她转身看御膳房总管。 “借你的铃。” 总管忙把铃递到她手心。 铃舌冷,把她掌心的汗气惊了一下。 她抬手摇了一下。 “当”的一声在殿里绕了一圈。 “都别忙着赔不是。” 她把铃放在案边,就像把心里那口气也按住。 “我要白米醋,蜂蜜,梨两只,藿香一撮,紫苏叶几片,葱白半寸,生姜三片,热水一盏,清汤一碗,干净纱布两片。” 小太监一边应一边记,声音像竹节一样一节一节。 “白米醋。” “蜂蜜。” “梨两只。” “藿香。” “紫苏叶。” “葱白,姜片。” “热水,清汤。” “纱布。” 殿下人声起落,像风把帘子吹开又吹回。 有人忍不住问。 “这都是庖厨常物,熬得过苦参吗。” 叶绾绾回头看他。 “不是熬,是躲。” 她伸手比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酸先把苦挡在门口,香从窗缝里引舌,甜再落在牙后。” 那人愣了一下,像没听过这般说法。 他又看皇帝。 皇帝没说话,手边的茶盏盖轻轻一移。 瓷盖的边沿与盏口摩出一声细响。 叶绾绾把话补了一句。 “再添一碟盐焙的细豆豉,不要多,就三五颗。” 她朝御膳房总管伸手。 “你的直言小旗呢。” 总管愣了愣,忙从袖里抽出一杆细小的白旗。 旗面只绣了一个“直”字,边缘压着细细的灰线。 他双手奉上。 “在。” “借我插在案前。” 她把小旗插在案角,旗影在灯下微微一跳。 “我说话时,不必顾忌谁的脸。” 皇后点头。 “准。” 殿内又有人笑。 “叶小主这派头倒不小。” 叶绾绾不去接。 她把袖口再卷一指的宽度,露出细瘦的腕骨。 她把手掌在衣侧一抹,抹去掌心的汗。 她把目光落在那锅主菜上。 卤汁的面子发暗,油花聚成小岛,浮在表面的香却提不起来。 她把鼻息压短,又往里探一寸。 苦从热气里蹿出来。 她眼角一跳,就退半步。 “别动它。” 御膳房副掌勺的想伸勺子,她就把手一拦。 她手背碰到那人指骨,指骨硬得像竹节,她就抽回手。 “先把清口备好。” 她侧身看屏后的小风炉。 火舌在炉膛里舔着铁壁,发出细碎的“噼啪”。 她朝内侍点头。 “风大一点,但别让火窜出炉沿。” “是。” 她低头看那串钥匙。 钥齿上有油迹,有一处还沾了芝麻粒。 她挑出最细的一把。 “香柜在哪。” 总管抬头,眼底红,眼角还有一层汗光。 “屏后左数第二柜。” 她迈开步子,脚跟落在砖面上,传出一声轻响。 她把钥匙送进去,钥齿咔的一声对上槽。 柜门开时有一股穗帘久压的气。 藿香晾在竹匾上,叶脉清亮,叶面带着一圈细毛。 她捏了一片在指尖揉开。 香气是凉的,像雨后铺开的青苔。 她把藿香撒在一只素白小碗里,又取了六片紫苏,轻轻一折,汁气在指肚里渗开。 她回身时有人在后低声嘀咕。 “不过是紫苏藿香,能解几分。” 她听见了,可她只把碗放在案上。 “梨呢。” 小太监急急跑来,怀里抱着两只沙梨,梨皮上还有一层细汗。 “要薄片还是丁。” “先片后丁。” 她伸手接过一只。 梨身冰凉,手心因此安稳。 她把小刀拿稳,刀刃贴着梨皮走,一片薄如纸,挂着梨香的水光。 那水光顺着刀背往下滑,在烛火里一闪。 她把片叠成一束,像叠帛。 她不抬头,只问。 “白米醋来了吗。” “来了。” 她把小秤挪近。 秤砣挪动时发出极细的一声。 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往秤盘里添。 “只要一钱半。” 副掌勺的忍不住笑。 “这点酸怕是连苦参的门都摸不到。” 叶绾绾抬眼看他。 “摸门做甚。” 她把半钱再抖回去一点。 “我只要它带话。” 副掌勺的愣住了。 皇帝侧过脸,似乎在听她的每一口气。 皇后看着她手里的秤,目光淡淡。 她觉得有点热,就把颈间的系带拉松了半指。 “蜂蜜呢。” “在。” 她用瓷勺挑了一线。 蜜线在空中拉得细长,落进温水盏里就散成一朵朵金色的绒。 她拿竹筷搅了两圈。 蜜水贴着盏壁,甜气把苦味压了一指宽。 她把藿香和紫苏一并顺进蜜水里。 那股凉香被温水一烫,就变得柔软。 她又把梨片入盏。 梨一入水就沉了半片,另半片漂着,像风里起伏的小舟。 “这盏先放一旁。” 她把盏放到案角,盏底与木案接触,发出一声短促的“嗒”。 她又把梨丁快刀切成米粒大小。 刀尖在木板上嘀嗒作响。 她说话更轻。 “清汤别滚,打一圈气眼就够。” “是。” 清汤在小铜锅里鼓起一圈圈小眼,又慢慢平了。 她拈三颗豆豉在掌心。 豆豉香是深的,像夜里炭火里的暗红。 她把豆豉丢进清汤里,又放姜片与葱白。 姜一入汤,就有一股辛气把鼻息冲开。 她眨了一下眼,把那滴冲出来的眼泪用袖口沾了。 “只要这点。” 副掌勺的忍不住续问。 “苦参味呢。” “它还在。” 她把手掌虚虚罩在锅口上,摸那股热。 “等酸与香先在舌尖铺一层薄纱,甜在后。” 她指尖在空气里画了一下。 “苦抬头时,已经被三道门分开。” 副掌勺的低头。 他看锅里那圈气眼开又合。 他喉头动了动,没有再言语。 前排忽有人笑出声来。 “叶小主的门多,怕是舌头要走迷宫。” 叶绾绾就不理。 她侧耳听风炉的声响。 火势稳,锅底不粘,汤面有细细的光。 她心里算了算时辰,又瞥见皇后案边的直言小旗。 旗面静,线脚紧,针脚里藏着一种耐心。 她吸了口气。 “再取一小盏白水。” 小太监飞快端来。 她就把白水递到御膳房总管手里。 “你先漱一口。” 总管一愣。 他手微颤,水沿晃了个小圈。 皇后看过来。 “依她说的做。” 总管把水含口里,又咽下去。 “再尝你那锅卤汁。” 总管抬起脸,有些怕,又把勺子伸进锅里。 他尝了一点,眉心皱着,皱痕在灯下加深。 “还是苦。” 殿里又响起一阵细笑。 叶绾绾没抬眼。 “等我。” 她把蜜水中的梨片捞出两片,轻轻拈在碟沿。 她把藿香紫苏捞出一点,放在另一只小碟里。 清汤里的气眼收住了,她把汤沿一抹,抹去浮沫。 她又转身望皇后。 “娘娘,我要一只干净的匙,一只空盘,再……一把细筛。” 皇后点头。 内侍去取。 她就把手背贴在风炉边的暖处,指尖烤得微微发麻。 她心里把每样味道摆成一行。 酸先走,香随后,甜垫底,咸收口,苦退后。 她脑子里像有个小秤,一头是一百张脸色,一头是一盏盏汤。 “叶小主。” 皇后叫她。 她应了一声。 “此事非你之过。” “我知。” 她嘴角一动。 “可舌头挨了苦,我看着也不舒服。” 皇后目光低下去。 她的手在帛袖里收住,又松开。 “言下之意,是要替它疗伤。” “就用一碗汤先把它哄住。” 皇帝终于出声。 “若哄不住呢。” 叶绾绾偏头看他。 “那就换另一只舌头开始。” 殿上安静了一瞬。 有人没忍住笑出声,又赶紧按住。 皇帝的眼尾一挑。 “如何换。” “先让它忘了刚才那一口。” 她把指尖在案上轻敲一下。 “清口。” 皇帝点头。 “准。” 她心里松了一小口气。 “再借你的铃。” 她又把铃拿起来。 “当”的一声比先前轻,像把一帘风从殿角请了出来。 “御膳房,酸、香、甜、咸按我说的备齐。” “是。” 副掌勺的抱拳退下。 她把目光收回到皇后案前。 小筛与干净的匙已经摆好。 她把筛举起,对着灯火看了一眼,光线从筛眼穿过,落在她掌心里像一片薄雪。 “娘娘,等会儿要请您先尝第一口。” 皇后略一点头。 “可。” 御膳房总管这才把背挺直了一寸。 他把手里那串钥匙又端端正正放在托盘里。 “再借奴才的钥匙。” 叶绾绾伸手去拿。 钥齿凉,把她掌心再度惊了一下。 她想把话说得轻一点,又怕人听不清。 “香柜再开一格。” 总管忙把柜门再开出一寸。 里面露出一只小小的青花罐,罐口封着油纸。 她用指甲挑开油纸边。 一股极细的陈皮香透出来,带着太阳晒过竹席的温度。 她把罐子合上。 “陈皮不许再入。” 总管重重点头。 她把手心的汗在衣摆上按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肚子在空一空。 她这趟本来是来吃饱的。 她又吸了口气,把那点空让给火气。 殿外风吹过廊角,串铃轻轻一颤,发出几声浅响。 它们一声一声,像把每个人的心口都点了一下。 她侧过脸,看见角落里那位先前笑的人。 那人看着她,嘴角还有一分不屑。 “叶小主,别忙,你要的东西还没到齐。” 他把目光往御膳房那边一挑。 “可别只拿嘴。” 叶绾绾把小旗往前推了半寸。 “我本来就只拿嘴吃饭。” 他被噎了一下。 皇后淡声道。 “退下。” 他退了半步,袖子在地上一扫,卷起一丝灰尘。 灰尘里有微微的焦香,又淡下去。 “叶小主。” 御膳房一名小厨快步而来。 他把一个小篮子放到她案前。 “梨、紫苏、藿香、豆豉、白米醋、蜂蜜、葱白、生姜、清汤、白水、细筛、净匙,俱全。” 他把最后一方洁白的纱布递过来,指尖因为跑得快还带着热。 她接住纱布,布面在她指腹上擦过,细得像秋水里的沙。 她把铃放在布上方,又把秤摆在右手边。 她抬眼一扫,殿内人都看着她。 有的嘴角压着笑,有的眼里带着冷光,有的把茶盏端在唇边不喝。 她把手背往风炉上一搁,火热从皮肤下一寸处涌上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那片热里敲了一下。 她把第一只梨递给小厨。 “按我说的切。” 她把第二只梨留在手里。 梨香清淡,像一口薄薄的雪。 她忽然把目光转回御膳房总管。 “还有一件。” 总管忙抬头。 “把你们那口大锅的火,先压三分。” “是。” 总管连声应。 他站起来,腿一软,又扶住了案。 他把铃又递回来,像把一条命交到她手里。 殿内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怕是压再多也苦。” 叶绾绾把铃握住。 铃舌在她掌心里微微一晃,像一条小鱼尾巴扫过水面。 她不看那人。 她只把眼睛落在案上的细筛与净匙上。 她把直言小旗又往前推了半指。 她还没出声。 御膳房总管已经把一捆食材托了过来,篮口的粗麻绳头还垂着一缕散股。 他双手高举,额头上汗珠滑过眉骨。 “叶小主要的,齐了。” 殿中有人嗤了一声,像薄刀刮过瓷釉。 “且看如何收场。” 她把手伸出去。 她的手悬在篮沿上空了一瞬。 她看见许多眼神在那一瞬里往前一送。 她就把那只手稳稳落下去,正好搭上那束梨香与藿香的凉。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屏后火色一跳一跳。 风炉里柴心噼啪作响。 叶绾绾把袖子再卷一指宽。 “唉,我本来是来混口饱饭的。” 她把话说得极轻。 “结果还得干活。” 御膳房总管怔了一下。 “叶小主但请吩咐。” 她把直言小旗在案角一立。 小旗影子在灯下抖了两下。 “就先把粗米淘干净。” 她伸指点向木盆。 “要旧年的陈米,米心紧,香慢出。” 小厨急忙捧来一个陶罐。 “陈米在此。” 她掀开罐盖时闻到一股谷皮的干甜。 她把米倒在筛上听那沙沙的声。 “先用温水过一遍,再用清水揉两下。” 她把铃一摇。 铃声细碎地飘出去。 “水别多,别让米喘不过气。” 皇后隔屏而坐。 “粗米多糙,煮得过吗。” 叶绾绾把秤挪近。 “就用慢火熬,把糙味熬成人味。” 她把秤砣往前推半分。 “米七分,水十五分,盐一撮,不要早放。” 副掌勺的忍不住插嘴。 “盐不早放,米不立骨。” 她抬眼看他。 “我不要立骨,我要粥面像清晨的雾。” 他被她一句顶住就没再言。 火边热气扑到她面颊上。 她把发鬓往后顺了顺。 “薄荷呢。” 小太监托来一匣草叶。 薄荷叶子边缘卷着,枝茎还带着露。 她指尖一折,清凉气立刻溢出来。 “薄荷末放后,别放前。” 她看向另一角。 “紫苏再来几片,藿香再来几点。” 御膳房总管忙不迭点头。 “都在。” 她又把钥匙串拿在掌心里掂了掂。 “香柜第二层有一盒盐焙豆豉。” 总管一惊。 “叶小主认得这把钥匙的味。” “认的是你手上的芝麻油。” 她把钥匙递回去。 “别慌,先把锅洗净。” 铜锅在水里一转,水面压出一圈圈细涟。 她瞥见锅底有一道细纹。 “别怕,它还撑得住。” 小厨心里一紧。 “要不要换锅。” “换了就费时。” 她把手背贴在风炉边试热。 “火再低一分。” 内侍应声扇风。 火舌收小,锅沿热气就稳了。 她看见米在清水里翻身。 “把姜片拍裂,拍出汁气。” 她又朝小案指了指。 “葱白切两寸,断丝别断清。” 小厨被她说得愣了。 “断丝别断清是几何说法。” 她把话放柔。 “就是勉强牵一牵,还能拉出一缕气。” 他一悟就笑。 “懂了。” 她把米下锅时先用手沿锅边一搂。 米粒带着水光从指缝滑下去。 她把木勺往锅面横按。 “先别搅,等第一口气眼自己开。” 她把铃放在案角。 “鸡在哪。” 一只净鸡摆在木板上。 鸡皮紧实,鸡胸发亮。 她摸了一下鸡胸的筋。 “是只爱跑的鸡。” 小厨笑。 “是御苑里追人的那只。” 她也笑了一下。 “难怪腿紧。” 她就把鸡胸劈开。 刀面贴骨走,发出轻轻的擦声。 “我要鸡丝。” 她把刀尖立起来。 “顺纹拉丝,别逆着切断脉。” 鸡肉在她手下细细化开。 丝像白绢一样轻。 副掌勺的探头看了一眼。 “这丝太细,怕一入锅就散。” 她把鸡丝轻团成一束。 “散了才裹得住味。” 他低声啧了一下。 “还真倔。” 她没理他。 “蔬菜只要三样,别多。” 她伸手点过竹篮。 “一根黄瓜,一把瓢儿白,一小束荠菜。” 小厨犹豫。 “荠菜味冲。” “就要它的冲。” 她把黄瓜刮皮,刀背轻轻刮出一道道细丝。 “白只取心,叶勿要。” 她把瓢儿白掰成指节长的小段。 “荠菜焯后立刻过凉。” 她把话说完,火边粥面开出第一簇小眼。 热气带出谷香,很淡。 她把木勺按在锅壁上听着。 “再等它自己说第二遍。” 御膳房总管听她像哄小孩一样哄锅,就有点心惊。 他咽了口唾沫。 “叶小主若成,奴才愿往庙里添一盏长明。” 她摆摆手。 “别立刻许愿,先把菜洗净。” 小厨把荠菜飞快入滚水。 绿意在水里一合一开。 她把葱白扔进热锅。 一声清脆的“嗞”响。 香就起来了。 她把鸡丝下锅前先用盐花拌了半把。 “别怕咸,是收水气。” 副掌勺的又忍不住问。 “不腌姜酒。” “如今是清口,不要酒。” 她把鸡丝抖落进锅。 鸡丝遇热就微微卷了一下。 她用筷子挑起一束看。 “还会跳,就行。” 她把黄瓜丝飞快摊在案上,撒了极细的一点白米醋。 “别多,怕它哭。” 小厨憋笑。 “黄瓜也会哭。” “你刀再钝些,它就要哭给你看。” 他把刀藏在身后。 “奴才这就去磨。” 她把荠菜拧干到刚好不滴。 翠色被她掌心捂了一下,温了半分。 “取一方布,铺菜,铺鸡,包成小卷。” 她手起手落三下就卷好一只。 竹板上留下浅浅的水痕。 她拿起一片紫苏放在卷口处按住。 卷消停了。 “这就是鸡丝香蔬卷。” 副掌勺的听到这名就笑了一声。 “名不怕俗。” “俗就记得住。” 她把卷一个个横排在素白浅盘里。 盘面空出半边。 她把薄荷叶掐成米粒大小的碎。 “只点在盘沿,别点在菜身上。” 小厨看着那一圈绿光。 “像露水落在石上。” 她听了就嗯了一声。 “如今就等粥。” 锅里第三圈气眼开了。 米心在锅底慢慢化开。 她把勺子挑了一下。 粥面像被风轻拂过。 她把盐指甲缝里的一撮抹在勺背上。 盐一化,粥就起了一点亮。 她把薄荷末在掌心一搓。 凉意带着甜气轻轻铺开。 “薄荷末从高处撒,别沉在一个地方。” 她把藿香末只拈三指尖的量。 “它味重,点到即止。” 副掌勺的却忽然沉下了脸。 “盐罐潮了。” 他拧开盖子给她看。 盐结成小块,像石子。 她拿起小秤。 “把盐焙一焙。” 她把盐倒在小铁匙里贴着风炉的边烤。 火把潮气一口气逼出来。 盐香立刻变轻。 她把烤过的盐又研成粉。 “再过筛一次。” 盐从筛眼里落下去发出细雨一样的声。 小厨看得眼都直了。 “这盐也要过筛。” “它不愿散,就劝它一劝。” 他低笑。 “劝得它服软。” 她把盐粉从粥面外沿绕一圈。 “让它走外圈。” 副掌勺的忍不住凑近。 “为何不下锅心。” “外圈进,里圈就懂。” 他半懂不懂地点头。 “是个法子。” 她把粥舀入小盏。 粥面一动,薄薄一层雾气就起了。 她把一片极薄的梨片从先前的蜜水里捞出来搭在盏沿上。 梨香轻,甜意像从雾里来。 “先请娘娘。” 皇后执筷。 她先拈了半片梨送入口。 梨肉一化,甜就把舌尖拉了一下。 她才抿了一口粥。 粥温软地贴上去。 薄荷的凉从后头慢慢浮起来。 藿香在鼻腔里开了一朵很小的花。 皇后眼角的纹路缓了一缓。 她把盏放回托盘。 “好。” 殿中人心里一松。 皇帝端起另一盏。 他先闻了一闻。 谷香淡淡,薄荷从下头翻上来,又被粥面暖住。 他喝一口就停住了手。 “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御前的压气就散了一层。 前排的几位老臣把筷子也伸向那碟卷。 第一个人夹起一枚。 卷面抹了光,紫苏把口收得很稳。 他咬下去时先听到了蔬菜的脆响。 鸡丝随之散开。 盐香刚好贴在鸡丝的边。 他就点了下头。 “可。” 第二个人没忍住就笑了一声。 “油腻之后来一口,像被风擦过。” 第三个人把卷蘸了碟边那点米醋水。 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湿意。 “再来一个。” 殿内细语转向了另一边。 有人压低嗓子。 “倒是新鲜。” 有人轻轻叹出一口气。 “总算不苦了。” 叶绾绾听着这些声,背上的汗也凉了一些。 她就往后退半步想找个角落坐下。 小厨把一小盏递到她手里。 “叶小主也尝。” 她笑着摇头。 “我省着。” 他不放手。 “叶小主先前咳了一下,怕是喉咙还干。” 她就捧住了那盏。 盏壁温度正好。 她挨着风炉坐下,把一口粥轻轻含住。 粥面从舌尖滑过去。 薄荷的凉压住了她喉间的那道刺痕。 她眯了一下眼。 “能吃饱就行。”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 “救什么场啊。” 风炉边的火顺势又旺了一指。 铃在案上轻轻一响。 御膳房总管却不敢就笑。 他盯着那口苦了的大锅,手心还是出汗。 他靠近副掌勺低声问。 “那锅要如何处置。” 副掌勺咽了口气。 “若倒了太可惜。” 总管抬眼看叶绾绾。 “叶小主,那锅卤汁……” 她把盏放下。 “别倒。” 她起身把直言小旗往自己这边一挪。 “先把豆豉那口清汤分一点进去。” 总管一怔。 “苦上再添味,怕更乱。” 她摇了一下铃。 “我不让它做主菜。” 她把勺轻轻在锅里划了一下。 “它去给荤汤打底,给人间留一点冷香。” 副掌勺眨了一下眼。 “冷香。” “苦参本就冷,就让它做冷。” 她把锅里浮油慢慢撇净。 苦气被油带走一层。 “再入半瓢米泔,一撮陈皮丝,开口出气。” 副掌勺听见“米泔”两个字就懂了。 “把狠味先安抚。” 她一点头。 “你也会哄人。” 他被她一句说得脸热了一下。 “学你。” 她把那口汤分做两盏小小的清羹。 羹色浅,像雨后池水。 她不安排上殿。 “送到后殿给值夜的几位太医。” 小太监一愣。 “为何不给殿上。” “殿上已经够了。” 她把声音压低一点。 “苦不该请人家再尝。” 小太监点头就去。 殿前这边却热闹起来。 皇帝很少这样连着动筷。 他把第二枚卷蘸了指尖大的那点米醋水。 醋香一碰味蕾就把鸡丝往上一托。 他眼里露出一丝笑。 “好。” 皇后望向叶绾绾。 “这卷如何名。” 叶绾绾想了想。 “叫‘清口’。” 皇后微阖眼。 “再俗些。” 她顿了一下。 “叫‘解腻’也行。” 殿中有笑声压不住地散开。 “解腻好。” “好记。” 叶绾绾抿唇不说话。 她背后又被风炉烤得暖。 她忽然打了个小哈欠。 小厨看见就乐了。 “叶小主困了。” “我困很久了。” 她把发尾往耳后又别了一下。 “我本来在计划吃到甜点再走。” 小厨把声音压低。 “甜点且慢。” 她眼睛一亮。 “还有甜点。” “若叶小主点头,奴才就兑一盏梨姜蜜汤。” 她立刻点头。 “我点头。” 他去了。 御膳房总管却在旁边站成了一根直线。 他看着殿上人的脸色起起落落。 他在心里暗暗掐指。 “叶小主,御膳房不是要夺你的功。” 他把嗓子压得很低。 “只是怕……以后怕。” 叶绾绾瞥了他一眼。 “怕什么。” “怕奴才这条命不值钱。” 她把铃轻轻推到他手边。 “你命比这只铃值钱。” 他手一抖。 铃在托盘里滚了一滚。 “那奴才就当值钱。” 她没再看他。 “把酱房的钥匙借我。” 他忙递上。 钥齿冷,指尖发麻。 她抽出一小瓶陈酱。 酱香很深,像井里沉过夏天。 她只用筷子头蘸了一点。 “把它抹在卷的底下。” 副掌勺的差点惊叫。 “酱会压味。” “只抹在底下,一人一抹,不许多。” 副掌勺的试着蘸了一丝。 他把卷翻起一点抹在卷底。 他自己先尝了一口。 他眼皮抖了一下。 “底下有一线暗甜。” 叶绾绾嗯了一声。 “就像在石缝里藏了一线水。” 殿前又有人起了兴头。 “再来一个解腻。” “给我一盏粥。” “再给我半杯白水。” 太监们穿梭来回,铜铃在袖中碰碰响。 皇帝朝皇后转了一点脸。 “你笑了。” 皇后把盏放回原处。 “是粥让我笑。” 皇帝“嗯”了一下。 “是她让我吃。” 皇后眼睫动了一下。 她没有接话。 叶绾绾一边看着火一边想着那三样菜的份量。 “再补几只卷。” 她把小厨叫回来。 “荠菜不够了就用菠菜心。” 小厨点头。 “我去拔两颗。” 他刚往外走,御膳房门口就有人踩了水进来。 鞋底“喀”的一声。 众人一齐望去。 是外院送冰的小内侍。 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冰盏。 “冰室那边……今日只剩这一盏碎冰。” 副掌勺的脸色变了。 “宴席还没到酒后冻果。” 小内侍吓得跪下。 “冰室已报,夜里潮气大,冰化了半间。” 御膳房一时静得只剩锅里的气泡声。 叶绾绾伸手接过那只冰盏。 冰渣贴在盏壁上,手心立刻一凉。 “别急。” 她把冰盏放到风炉远处。 “给梨姜蜜汤留一口冰。” 小厨愣住。 “甜汤要放冰。” “姜要遇到一点冷,它才愿意往里走。” 他眼睛一亮。 “像人先被风吹一下,才想靠近火。” “对。” 她把话说完就又打了个哈欠。 她把哈欠捂在袖里。 “我就是那个人。” 小厨笑着应一声是。 皇帝那边已把第二盏粥喝干净。 他把盏底对着灯看了一眼。 盏底留着一圈极浅的薄荷末。 他抬手招了招。 “叶小主过来。” 叶绾绾从风炉边起身。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御前。 她把手在裙侧抹了一下粉尘。 “圣上。” 皇帝把盏递回去。 “再来一盏。” 她接盏时手心被盏沿烫了一下。 她吸了口气。 “是盏太薄。” 皇帝笑了一下。 “是火太温。” 她没接他这个笑。 她回身又给他盛了一盏。 她把盏放在他面前时先用帕子垫了一层。 皇帝指尖压在帕角上。 “你今日的‘临场’,可还算得心。” “算得胃。” 皇帝抬眉。 “何意。” “我只想不饿。” 前排有大臣呛了一下茶。 皇后把目光从盏口抬开。 “她说她的意。” 皇帝点头。 “她说她的意。” 御膳房这边梨姜蜜汤也好了。 蜜在汤里化开,姜丝在瓷盏里像金线一样轻。 小厨把一小撮碎冰从盏沿推下去。 冰接触热汤发出一声极细的“啵”。 甜与姜的辛在一瞬间握了手。 他端着先给叶绾绾。 “叶小主先试。” 她抿了一口。 姜从喉间顺下去,冰在舌尖上发过一阵尖亮。 她眼睛亮了一下。 “我能再来一盏。” 小厨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小孩。 “我给叶小主留着。” 殿前又有人举盏。 “给我也来一盏。” “我也来。” 御前的尴尬早已散去。 赞叹声像风一阵阵掠过席面。 有人说解腻救了酒胃。 有人说薄荷压住了油烟。 有人嘀嘀咕咕问鸡丝是如何不柴。 有人摸着肚皮叹今天能睡好觉。 御膳房总管看一圈喜色就把心里的那根冷针拔下一半。 他低声凑近叶绾绾。 “叶小主,奴才不求别的。” “你求个稳。” 他目光有点躲。 “求御膳房以后还能把秤端平。” 她看了看案角的小秤。 秤杆静静地躺着。 “把砣记住别丢。” 总管用力点头。 “记住。”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 “库里还剩几把好刀。” “还剩两把好钢。” “别给谁私换。” 他忙躬身应下。 皇后把盏放回案上时又看向屏后。 她叫她。 “叶小主。” 她应了一声。 “娘娘。” 皇后把那直言小旗从案上取下。 她把旗递回给她。 “旗还你。” 叶绾绾双手接过。 旗杆在掌心里凉凉的。 皇后看她的眼神极静。 “你用它说话。” “我只用它点菜。” 皇后唇角弯了一下。 “也好。” 她把旗放在袖里藏好。 “我今日还想吃甜点。” 皇后看她一眼。 “你还吃得下。” “我就是为吃来的。” 皇后没有笑出声。 她把目光送回席面。 “去问点心房现下有什么可以上桌。” 小内侍忙跑去。 他跑到门口忽然踩到一滴从冰盏落下的小水。 他身子一晃。 他手里的木牌拍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殿内一齐望过去。 他稳住了。 “点心房回,说杏仁酪还没冻好。” 叶绾绾“哦”了一声。 “那就算了。” 皇帝却道一句。 “那就用你这梨姜汤当甜。” 叶绾绾心里暗暗数着自己还能喝几盏。 她手心还想握住那点温。 她把目光又落回风炉。 火舌已经低了。 她伸手过去把柴心推了一指。 火又醒了一点。 她把哈欠憋回去。 小厨忽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袖角。 他眼神往门外一点。 “有人在看。” 她顺着看过去。 廊下影子里站着一位穿青的内臣。 他不动,只把帽檐压得低。 她收回目光。 “就让他看。” 小厨压低嗓子。 “怕他是来挑刺的。” “刺多,我就当做鱼骨头挑了吃。” 小厨被逗得喘了一下。 “叶小主胆真不小。” “我胆小,我馋大。” 他笑弯了腰。 风炉里一根小柴忽然“咔”的一声裂开。 火苗往上一跳。 粥锅的面子涌了一下。 她忙把勺压住。 “别翻。” 她的手背被热气烫红了一片。 她还是稳着勺。 “再盛三盏。” 她把盏送到小太监手里。 “这三盏给三位说过苦话的大人。” 小太监一数。 “是那三位。” 他脚步轻轻地绕过席间。 那三位捧着盏喝了一口就不再言语。 三人的肩膀一起松下去一点。 叶绾绾又坐回风炉边。 她把直言小旗横在膝上。 她看着旗面那一个“直”字。 她伸手把字面抹平了一下褶。 “今儿也直过了。” 小厨递来一小碟新卷。 “你也吃一口。” 她夹起一枚往嘴里送。 卷口碰到唇角时紫苏的香先出来。 她牙齿一压,蔬菜出水,鸡丝在齿缝里散开。 她眨了一下眼。 “我还要。” 小厨点头就再去卷。 她看着他一层层叠菜,心里软了一下。 她把铃推给他。 “你摇一下。” 他一愣。 “奴才摇什么。” “摇一声,给自己听。” 他怯生生握住铃。 “当”的一声很轻。 他笑了。 “好。” 御前那边已经有乐声慢慢续上。 丝竹重新映着烛火走起来。 席间笑语与汤气一起往上冒。 有人轻声说今晚的梦该是薄荷味。 有人说明日早朝怕还要谈菜。 有人悄悄记下了“解腻”的做法。 有人吩咐随驾的小厮回去买荠菜。 叶绾绾就靠着风炉边坐着。 她把小旗挪到背后当靠枕。 她把盏里最后一口甜汤抿掉。 她收回舌尖上的那点姜意。 她目光在案上一转。 案上有一粒掉落的盐。 她把那粒盐挑起来看了一眼。 她把它丢回盐碟里。 她忽然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我还能吃点甜。” 小厨从后厨端来一小碟糖渍柚皮。 柚皮边缘透光,糖膏在灯下发亮。 她夹了一片。 苦在糖里沉下去,清在舌尖开出来。 她眨了眨眼。 “这玩意儿也不错。” 小厨笑着看她。 “我明日再做。” 她摆手。 “明日我未必来。” 他怔了一下。 “那我留着。” 她不说话。 她把柚皮又夹了一片放在帕子里包好。 “我带回去当枕边蜜。” 小厨没听懂。 “枕边蜜。” 她点点头。 “困得快时就含一片。” 他恍然大悟。 “好法子。” 御膳房总管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他把腰弯得更直了些。 他忽然出声。 “叶小主。” 她应了一声。 “多谢。” 她摆手。 “我只要一只空碗。” 他立刻去取。 他把最薄的一只瓷碗递给她。 她把碗翻到耳边敲了一下。 瓷声清亮地弹回来。 她笑着说了一句。 “这碗有好梦。” 他心里一热。 皇帝这边又放下盏。 他看向皇后。 “今日这席原该失礼。” 皇后把手按在盏边。 “如今有人把礼另写了一遍。” 皇帝看了叶绾绾一眼。 “她写的字不美。” 皇后也看过去。 “但清。” 皇帝点头。 “就清。” 叶绾绾听见了这两个字。 她把风炉边那根小柴往内推了一寸。 火又稳了。 她低头把直言小旗从背后抽出来。 她把旗杆收进袖里。 “我吃饱了。” 小厨忙问。 “还要不要再来一盏粥。” 她摇头。 “我再吃就得在殿里睡。” 他憋笑。 “殿里也暖。” 她偏头看那一席烛火与丝竹。 “太热闹,我睡轻。” 他点点头。 “那我把甜汤给你装一个小盅。” 她嗯了一声。 “路上别洒。” 他去忙。 廊外那道青衣身影依旧在。 他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阴影里。 他忽然转过身。 他袖口里亮了一下。 他把什么东西收了回去。 叶绾绾只当没看见。 她起身,轻轻把风炉的火拍了拍。 火舌收成一朵。 她把最后一枚卷塞进嘴里。 她含着那点紫苏香往外走了两步。 她又回身把铃放回御膳房总管的托盘。 “你守着它。” 总管双手捧着。 “是。” 她走到帘边停了一瞬。 她把袖子里的小旗又摸了摸。 旗杆在指尖下十分安稳。 她抬眼看殿上那一片金光。 她眯了一下眼让自己的胃记住这口薄荷与粥的气。 她轻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听见的话。 “能睡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殿门外的风把帘角吹起了一指。 铜铃从檐下轻轻一碰。 夜色把金漆的梁子吞下去一半。 回廊的灯火被风吹得偏了一面。 宫女们端着空盘从长案前退下。 鞋底在青砖上擦出细细的声。 “你看见没。” “看见了。” “她就卷了卷袖子。” “还叹了一口气。” “就把苦压住了。” “像捏一根刺。” 帘后有嫔妃把帕子压在唇边。 “她那卷子,名叫解腻。” “名倒俗。” “可好吃。” “我吃了两个。” “我也吃了两个。” “再多就失礼了。” “再多就撑了。” 前行的队伍慢下来一瞬。 簇新的鞋尖在灯下泛着亮。 一个眉心点花的小主轻声笑。 “她不过是个小位分。” “也敢在御前摇铃。” “铃不是她的。” “可她握得稳。” 背后的女官压低嗓子。 “皇后点的名。” “也有人眼热。” “宫里哪天不有人眼热。” “她“清口解局”这四个字,明日传得满园子。” “得宠么。” “得口碑。” “得口碑比得宠稳。” “也更惹人妒。” 两人说到“妒”字就各自咽了口口水。 廊角的风吹灭了一盏小灯。 火芯冒了点白烟。 御膳房的角门半掩着。 锅沿还带着热。 小顺子把门帘一捞。 “你们别抖。” “我没抖。” “是手抖。” “手不是你的吗。” “今日这事儿,该记谁的账。” “先记秤的。” “秤歪过。” “砣滑了半分。” “我看见叶小主把盐过筛。” “连盐都过筛。” “以后咱得把嘴也过筛。” “你嘴先别动。” “御前的风还没散。” “我怕总管。” “总管也怕。” “怕被换。” “换不了。” “他把钥匙捧得很直。” “直得像旗子。” 小顺子看着灶台上那只空盏。 盏壁还留着薄荷的凉气。 他舔了舔干唇。 “薄荷这味儿,今晚要入梦。” 后院的井口带着潮。 有人把一张油纸包塞到井栏的裂缝里。 那只手袖口是青的。 油纸边缘压着细细的灰。 脚步声压得很轻。 “放好了。” “放好了。” “明日有人来拿。” “有人来拿。” 那人压着嗓子与影子说话。 影子不回声。 风吹过,油纸里有硬物轻撞了一下。 像一枚钥齿在牙里敲了一下。 “直言不可常举。” 极细的一行字从油纸里透出墨意。 院角的猫从菜架下钻过去。 尾巴扫了一下尘。 尘上有一枚鞋印浅浅地印着。 往里头的路径延向清宁宫的小厨房。 …… 小厨房的风炉还暖着。 叶绾绾把柴心往里推了半寸。 火沿把铁壁舔了一圈。 小荷拎着一篮香草往案上倒。 香草叶子带着露。 “娘娘,您可红了。” “红个什么。” “红到膳房里都抖。” “膳房抖关我饭碗什么事。” “关您吃得更好。” 她“哦”了一声。 “那可以聊聊。” 小荷把藿香一撮一撮晾开。 “我刚回来就听见两处说法。” “说什么。” “一处说您有心机。” “像我有十个胃那样有心机。” “另一处说您有才情。” “像我有十个嘴那样有才情。” 小荷笑出声。 “娘娘您别这样。” “我一直这样。” 她把直言小旗从袖里摸出来。 旗杆在灯下冷了一线。 她把旗立在案角。 旗影挨着秤影,像一双筷子立着。 小荷看着秤。 “娘娘要称什么。” “称睡意。” “睡意能称。” “把薄荷称半钱,柚皮称半钱,合起来就是一钱困。” 小荷出了声“哎”。 “娘娘又馋又会说。” “说了才香。” 她把钥匙串丢到布垫上。 钥齿碰到彼此轻轻响。 “开酱柜。” 小荷忙去开门。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格。 “咔”的一声像打了个小嗝。 酱香扑出来。 她伸手摸那只矿盐罐。 罐沿凉。 她指肚沾了一点盐末放在舌尖。 “嗯。” “咸。” “就是盐。” “就是稳。” 小荷把红薯捧来。 红薯皮被她洗得亮。 “蒸。” “蒸就蒸。” 她把红薯放在笼里。 笼盖合上时蒸汽扑在她脸上。 她眨了一下眼。 “今天还没吃到甜点。” 小荷点头。 “我给您再兑一盏姜蜜。” “冰呢。” “冰没了。” “就把风口关一关。” “关什么。” “关心。” 小荷被她逗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娘娘,您今儿在御前说的那句‘算得胃’。” “很真。” “我怕有人记恨。” “把我的胃记恨了。” “怕他们记恨您的人。” “他们不吃我。” 小荷把木勺搅在锅沿。 “我看着您摇铃,心都吊起来了。” “铃不会掉。” “铃掉了我也吃得下。” 她打了个哈欠。 “我困。” 小荷立刻去取帕。 “娘娘歇一歇。” “红薯一会儿开口。” 她靠在风炉边。 火把裙摆烤出一圈暖。 她把秤砣往里推了一粒。 秤杆轻轻一颤。 小荷探头看一眼窗外。 “月亮今天圆。” “圆就圆。” “圆给谁看。” “给您看。” “我闭眼。” 她闭了一会儿眼。 风炉里“咕”的一声。 红薯甜气冲出来。 她睁眼。 “开。” 小荷把笼盖挑开。 热气把窗纸熏出一层淡影。 她把一只红薯掰开。 金瓤在灯下发亮。 她吹了一下。 甜气贴着齿缝过。 她咬下一口。 “嗯。” “能睡。” 门外有脚步。 脚步在门坎前停了停。 小荷放下勺。 “谁。” “奴才。” “哪个奴才。” “膳房的小顺子。” 她抬了抬眼皮。 “进。” 门扇轻轻一开。 小顺子把手里的托盘捧高半寸。 托盘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小包黄豆。 一只笼头铃。 “这是总管让奴才送的。” “黄豆做什么。” “总管说,是想请小主明日看一眼膳房的豆豉。” “铃做什么。” “总管说,铃响要有数。” 她看着那只铃。 铃舌在灯下沉得很稳。 她抬手敲了一下案沿。 “铃给你拿回去。” 小顺子愣了。 “拿回去。” “你们自己守着。” 他忙应。 “是。” 他把铃又捧紧了。 她伸手拿起那小包黄豆。 豆面干,手心落下一层细粉。 她把黄豆倒入碟里。 “泡一夜。” 小荷点头。 “明早见。” 小顺子站在门里没走。 “还有一件。” “说。” “今夜井栏边有人留了个东西。” “你拿了。” “奴才不敢。” “你看了。” “奴才不识字。” “你又不识字。” “奴才让识字的看了。” 她点了一下头。 “说什么。” “说直言不可常举。” 她看了看案角的小旗。 旗面上的“直”字像刚从笔上落下。 她把旗拿起来扭了扭杆。 “还直。” 小顺子咽了口口水。 “奴才怕是衙门的笔。” “怕什么。” “怕您明日再被请。” “请就请。” “我又不唱。” 小顺子憋住笑。 “奴才退了。” “去吧。” 门又合上。 门缝里风钻了一丝进来。 风把桌角的纸条吹了一角起来。 纸条下压着的是一片糖渍柚皮。 柚皮边缘透着亮。 她用指尖把纸条压平。 纸上是小荷写的三行字。 “薄荷半钱。” “柚皮半钱。” “睡满一碗。” 她把纸条折了一折。 “收。” 小荷把它塞入小匣里。 小匣里有一枚铜钥匙。 钥齿磨旧,齿口处有一点凹。 她把钥匙掂了掂。 “哪门的。” “小灶的后栈门。” “谁给的。” “旧的。” “旧的也好用。” 她把钥匙放在秤旁。 钥齿触到秤盘,发出一声薄薄的响。 小荷咬着唇想说话。 “说。” “娘娘今日在御前,皇后看着您笑。” “她笑。” “她笑。” “娘娘心里不怕。” “怕什么。” “怕被记住。” “我不怕被记住。” “我怕被叫醒。” 小荷“咦”了一声。 “我喜欢睡到香味把我叫醒。” “不是铃。” “不是人。” 她把红薯又咬了一口。 牙齿碰到一丝薄薄的皮。 她把那丝皮吐在手心。 “像鱼刺。” 小荷递来帕子。 她用帕子裹起来放进小篮子。 “存起来。” “做什么。” “提醒我别讲大话。” 小荷笑弯了眼。 “娘娘何时讲过大话。” “今日御前说‘我只要不饿’。” “那是大话。” “明明还要甜。” 她看着锅里那盏姜蜜。 蒸汽像一条细蛇在盏口打圈。 她把盏端起来吹一口。 姜的辛气贴在上颚。 甜从舌根上来。 她把半口咽下去。 “今夜好睡。” 小荷看着她的眼皮一下一下地沉。 “娘娘先枕着我这条袖子。” “袖子凉。” “帕子暖。” 她把帕子换过去。 帕子在火边烤得软。 她把脸侧过去靠着。 窗外有脚步掠过。 脚步像从水面过去一样轻。 她没有动。 门上“笃笃”两声。 她睁开眼。 “谁。” “奴才周内。” “什么内。” “内库的周内侍。” “来做什么。” “奉皇后懿旨。” 小荷忙起身。 “请讲。” 周内侍把手里的匣子举得比肩还高。 “明日巳时,小灶旁开试口。” “试谁的口。” “试娘娘的卷。” 叶绾绾“啊”了一声。 “还吃卷。” “皇后来一句‘清口未尽’。” “未尽。” “要再尽一尽。” 周内侍把匣子放下。 匣子里躺着一枚小银秤。 秤砣与秤杆都极细。 “娘娘收着。” “娘娘明日用着。” 叶绾绾把秤捧起来。 银秤冷一下就暖。 她把秤放在案上。 “我用我的就好。” 周内侍垂目。 “娘娘用哪把都行。” “巳时不误。” “巳时不误。” 他退下时袖口扫过门槛。 门槛上的尘起了一指高。 尘在灯下慢慢落。 小荷把门栓上。 木头“咔哒”一声。 屋里只剩风炉的轻响。 她看着那把银秤。 秤影在案上荡了一条细线。 小荷压低声音。 “娘娘,这就是众人的关注。” “是众人的嘴。” “嘴也要吃饭。” “那您明日还做。” “做。” “做得我能吃两口的。” 小荷咧嘴笑。 “那还是解腻。” “解腻。” “再添一碟用冰敲过的梨丝。” “冰没了。” “那就用铃敲。” 小荷“噗”的笑出来。 “铃敲梨。” “梨会回铃。” 她伸手去摸那只铃。 铃已经被小顺子带走。 她摸了个空。 她在案上点了一下指尖。 “我用秤敲。” 秤杆轻轻碰了碰秤砣。 “叮。” 小荷抬眼看她。 “娘娘,您真不在乎被看。” “我在乎被看时有没有吃的。” “有。” “那我就不在乎。”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把灯火吹了一下。 灯焰晃到银秤上。 银秤把光反过去一线。 那线正好落在门旁。 门旁的影子缩了缩。 影子像被那线光戳了一下。 她把眼抬过去。 小荷顺着她的目光看。 门旁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个钩子上挂着一只旧钥匙环。 钥匙环上多了一把新钥匙。 钥齿还亮。 小荷怔了一下。 “这把新钥匙哪来的。” “你挂的。” “我没挂。” 她站起身。 她把新钥匙摘下来放在掌心。 钥齿冷。 钥背上刻了一个很小的字。 “井。” 她把钥匙翻过来。 背面又刻了一个小点。 像一颗盐粒黏在那里。 她把盐粒舔了一下。 淡得几乎无味。 她把钥匙别在腰间。 “明早去井边看。” 小荷点头。 “我随您。” 风炉里的火又低了一分。 她把柴心再推半寸。 火把铁壁舔了一圈又安静下去。 她把红薯吃完了半只。 她把另一半包在帕子里。 小荷瞪着她。 “娘娘还吃。” “半夜醒了就吃。” “您刚说怕被叫醒。” “被红薯叫醒我不怕。” 小荷笑得眼角弯弯。 “好。” 门外又有一阵脚步极轻地滑过去。 像有人光着足在砖上走。 她不抬眼。 她把银秤收进小匣。 小匣里那枚旧钥齿碰了一下银秤。 “叮”的一声压得很短。 她把直言小旗放在枕边。 小荷把蜡台移远一点。 “娘娘睡。” “巳时叫我。” “用什么叫。” “用粥香。” “用铃也行。” “铃不在。” “那就用钥匙敲门。” “用秤也行。” “别敲我胃。” “我胃有自己的时辰。” 小荷轻声答应。 窗外的月光顺着窗棂落下。 落在案上的香草叶子边缘。 叶脉在光下清得像一张小地图。 风炉的火在那张小地图下规矩地呼吸。 她把眼睛合上。 她的呼吸与火的呼吸叠了一叠。 门栓忽然轻轻震了一下。 像有一只指头在外面试探。 小荷抬头。 她没动。 她把帕角按在唇边。 “别出声。” 门外没有人说话。 只有一粒很轻的东西被推进门缝。 它滑进来停在门后。 小荷轻手轻脚走过去拾起。 是一枚小小的秤砣。 秤砣上一圈红丝线绕得极紧。 红丝线的尾巴塞在缝里。 她把秤砣捧到叶绾绾面前。 “娘娘。” 叶绾绾睁开眼。 她看了看那枚秤砣。 她伸手拈了一下红线头。 红线没有动。 她把秤砣放在银秤旁边。 秤看见自己的砣就像看见自己的心。 她把眼合上去。 “明早拆。” 风炉里“啪”的一声很小。 火把那一点声吃了下去。 第40章 第四十章 鸡鸣还没透墙。 窗纸先被一缕薄亮撑开。 风炉里昨夜余烬一触就红。 小厨房的锅盖冒了一口白汽。 芝麻在铁铲上一翻,噼里啪啦地跳。 叶绾绾叼着半块芝麻饼坐在矮凳上。 她另一只手把红豆沙团按圆又按扁。 甜气贴在指腹,黏得她想舔一口。 小荷端着热水进来。 壶嘴出气像猫打呼噜。 “娘娘,昨夜的事传遍了。” “嗯?” “您就是那个‘清口解局’。” “哦。” 她咬下第二口芝麻饼。 饼面脆,芝麻香从齿缝挤出来。 “我还是‘清锅刮底’。” 小荷忍住笑。 “外头都在打听配方。” “配方就摆在灶台上。” 她把团子落进蒸笼。 蒸汽一冲,她眯起眼。 “豆沙要比嘴软。” 小荷把门掩了一指。 “巳时的试口还在。” “在。” “皇后那边传过银秤。” “秤我收了。” 她摸摸袖里那根细杆。 银秤凉,像一滴月光搁在脉上。 小荷把昨夜那枚秤砣递过来。 红线还绕得紧。 “要不要拆。” “先不。” 她把砣贴在秤旁。 两样东西静着不动。 “像两只耳朵。” 小荷低低笑。 “井字钥匙呢。” “在腰上。” 她把钥齿摸了一下。 金属边冷,把她指尖刺得醒。 “早饭先吃什么。” “先吃热的。” 她把第一笼团子撩开一线。 豆香喷出来,甜不腻,像窗外新翻过的泥。 她夹起一个吹气。 团皮微微发颤。 “烫。” 她还是咬了。 小荷看得眼亮。 “我也要。” “吃。” 两人对着蒸汽一口一口地吸。 风炉底下的火顺从地低了又高。 屋檐上的铃被晨风碰了一下。 “当”的声细,像敲在她胃上。 “再做两样解腻。” 她把藿香摊在竹匾。 “切细。” “嗯。” “梨丝要比昨夜薄一线。” “嗯。” “盐过筛。” “嗯。” 小荷把“嗯”说成一串,像搓珠子。 叶绾绾看她。 “你高兴?” “我紧张。” “紧张也能吃。” “能。” 她们笑的时候,窗外小雀叽了一声。 叽声落在锅盖上。 锅盖轻轻一响。 小荷又探头到门缝外。 “巳时还早。” “早就好。” “可以多蒸一笼。” 她把第三笼团子摆得满满。 空隙里塞了两块红薯角。 蒸汽抱住红薯像抱小火苗。 叶绾绾往风炉上一靠。 暖气从衣摆底下往里钻。 “外头在吵。” “让他们吵。” “咱们吃。” 她把芝麻饼最后一角塞进嘴里。 “好。” 门扇被轻敲两下。 “谁。” “膳房小顺子。” “进。” 他一身热气,鼻尖挂了汗。 “娘娘,昨夜的盐我都筛了。” “你嘴筛了吗。” 他一怔,憋笑。 “筛过。” “那就好。” 他把一个小木匣放在案上。 匣子里是三朵晒干的薄荷花。 “总管说,给娘娘的舌头降降火。” “你们心细。” 她拈起一朵在鼻尖一闻。 花面软,香像一口冷水落进喉咙。 “行。” 小顺子没走。 “还有个小话。” “说。” “昨夜井边的油纸,被收了。” “被谁。” “奴才不敢看。” “你看了影子。” “像穿青的。” “记住脚印。” “我记不住。” “那你记住你记不住。” 他怔了,再笑。 “是。” 他退了两步,脚跟不敢响。 门又合上。 叶绾绾把香草推到阴处。 “别晒过。” “嗯。” 她把银秤拿起来。 秤杆贴在掌心,好像一条细鱼伏着。 “试口用旧秤。” “娘娘不拿新的?” “新秤太显。” “旧秤顺手。” 她把旧秤的砣往外挪了一指。 “今天只称薄,不称重。” 小荷笑。 “称薄。” “薄才好吞。” 巳初的日头越过屋脊。 廊下一块地面被晒得白。 风带出一股酱香。 她把团子装进两个竹食盒。 盒底垫叶,叶面潮润,闻起来像刚洗过的手。 “走一遭。” “走。” 小荷把钥匙串抄在掌心。 钥齿彼此撞了一声。 铃没有。 她们出了门。 小道上落了薄薄一层桂花屑。 鞋底压过去,甜香被挤出来一点。 她换了一口气。 “今日别说喜话。” “我不说。” “你只说‘好吃’。” “好吃。” 她点头。 “就行。” 小灶旁的院门半掩。 内侍在门边立着。 袖口收得很齐。 他看一眼竹食盒。 “娘娘请。” “劳烦。” 院内风比外头温。 风从灶膛里穿过,带着一线木柴味。 皇后未到。 管事嬷嬷先在。 她的目光像秤砣落在一截上。 “叶小主又带盏。” “带给嘴的。” 嬷嬷淡淡嗯一声。 “皇后娘娘稍后用。” “好。” 叶绾绾把旧秤摆在灶旁。 秤影拉得薄。 她把藿香末一粒粒敲在碟沿。 声音细,像雨点打在竹叶上。 嬷嬷看她手法。 “你昨夜说‘酸接苦’。” “我今儿还是用这路。” “今日无苦。” “舌头记得。” 嬷嬷没笑也没拧眉。 “你记得就行。” 皇后来了。 帘影先动了一下。 靴底在砖面上没有声。 她坐下时风也收了。 “开始吧。” 叶绾绾把第一碟解腻卷捧上。 卷口收紧,紫苏压得稳。 她不多说,只看皇后的手指落在卷面。 “咬。” 皇后咬下一寸。 瓢儿白的脆从齿后轻轻冒了一下头。 鸡丝随之散开。 薄荷末在边上像一条凉意划过。 “可。” 皇后的目光落回碟沿。 “盐好。” “过筛了。” “昨夜你过了。” “今儿也过。” 皇后抿了一口醒口小汤。 清汤在瓷里走了一圈。 她把碗放回。 “再来粥。” 叶绾绾把粗米清粥舀成一小盏。 粥面薄亮,像早晨的雾粘在碗口。 皇后喝了一口。 她眼尾不动。 “昨夜的雾,今早还在。” 叶绾绾点头。 “在就成。” 皇后把盏推回一寸。 她转头与嬷嬷交低一句。 嬷嬷应了。 “御前说,今后大宴前,先试一口‘解腻’。” “好。” “不是为宠,是为胃。” “我知。” 她把手收回袖子里。 火声低,粥声轻。 她忽然打了个小哈欠。 皇后看见。 “困?” “困。” “昨夜。” “吃多了。” 皇后含笑不语。 她又把银秤看了一眼。 秤杆冷静。 “还有一事。” 皇后点头。 “说。” “井边钥匙。” “谁给你的。” “门钩上忽然生出来的。” “你要做什么。” “开井。” “开了做什么。” “捞月。” 皇后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 “别冷。” “把月煮了。” “加蜜?” “加盐。” 皇后终于笑出来一点。 “退下吧。” 她与嬷嬷换了两句话。 嬷嬷把一小包盐递过来。 “内库的盐。” “谢谢。” “回去收好。” “我吃好。” 嬷嬷微微摇头。 “你这嘴。” 叶绾绾把竹食盒合上。 “我回小厨房了。” “去吧。” 她们绕着小灶出门。 日头往上一指。 桂花的影落在她袖上。 小荷小跑两步追上来与她并排。 “娘娘,嬷嬷看您客气。” “她看我睡。” “您明明醒得很。” “醒得是胃。” 小荷被逗了。 “今儿午后吃什么。” “先腌柚皮。” “再做芝麻饼。” “再蒸一屉细莲糕。” “我以为您要歇。” “我歇在锅边。” 她们回到小厨房。 风炉一拍就亮。 门背后挂的小旗自己摇了一下。 布面轻轻抖。 “它也困。” “它饿。” 小荷把砂糖倒在碗里。 砂糖掉下去哗啦一声。 她把柚皮切成细条。 白瓤刮得干净,不留苦筋。 “盐先擦一遍。” “嗯。” “再入糖。” “嗯。” “再压一块净石头。” “嗯。” 小荷每一声“嗯”都带着甜。 叶绾绾把锅里芝麻炒到微黄。 芝麻香挤着空气往外跑。 她伸手把窗开了一指。 香就顺着缝溜出去。 “留一半。” “留谁。” “留胃。” 她把芝麻倒回盆里。 “再加一点蜂蜜。” “蜂蜜要过筛。” “我知道。” 她把蜜线拉长。 蜜线在光里颤了一下。 她用秤盘托住,等它停。 “好了。” 小荷舔了舔牙根。 “甜。” “先别吃。” “我看看团子皮。” 她把莲粉揉在掌心。 水一点点加,像往心里添安静。 小荷忽然又想起外头的声浪。 “娘娘。” “嗯。” “外头都说您要升位。” “升位有用吗。” “也许有。” “能让我多吃两口豆沙团子吗。” “不能。” “那免了。” 小荷笑得蹲下去。 “娘娘,您真不急。” “我急吃。” “还有别的。” “还有睡。” 她把莲粉团压开成薄片。 薄片搭在手背上透光。 “你看。” “像月。” “像今夜要捞的那只。” 小荷眼睛一亮。 “真捞?” “捞。” “用井钥匙。” “用腰。” 她把钥匙拍了一下。 钥齿响在她腰侧。 “嘡。” 屋外的风又敲了下檐角的铃。 铃回她一声。 “嘡。” 她笑了。 午后很软。 阳光把案上的盐分一粒粒照亮。 她把盐过筛。 盐雨从筛眼落下细细的声。 小荷埋头揉面。 面团在她掌心里起伏。 叶绾绾忽然停手。 “你听。” 小荷竖耳。 “什么。” “井那边。” “有声?” “一缕凉。” 她把手背贴在窗纸。 窗纸后的一丝风从纸纤里钻过来。 风带着一点湿。 “晚些去。” “嗯。” 她又把芝麻饼下锅。 饼在锅里鼓起小泡。 她用筷子把泡捅破。 “嘶”的声音像蛇吐信。 她笑了一下。 “你别学。” 小荷拿帕子捂嘴。 “我不学。” 小厨房里渐渐多香。 香草的青,柚皮的苦甜,芝麻的坚,米气的软。 都在风炉边挤着肩。 叶绾绾把小旗倒插在调味罐后。 旗布挡了一点亮。 “眼睛不刺。” “是。” 小荷递来一杯温水。 水面微微荡。 她看着那圈涟漪。 “像昨夜汤上的气眼。” “小。” “可有用。” 外头的议论还在。 有宫女从窗下走过。 “她就是那个叶小主。” “看手就知道。” “她手小。” “刀利。” “嘴利。” “都利。” “利也不伤人。” 声音顺着窗缝挤进来一点。 叶绾绾没接。 她把一片热饼递给小荷。 “吃。” “好吃。” “你只会说这句。” “今儿您让只说这句。” “我今日听话。” 她笑。 “晚些就不听。” 小荷被戳中,笑到直不起腰。 影子从门槛上滑过去。 一个小太监在门缝里咳了一下。 他不进。 “娘娘。” “说。” “御前留话。” “说。” “解腻留两份。” “收。” 他脚步立刻轻了。 他像踩在棉上。 叶绾绾把两份卷包得严严。 “送去。” “是。” 他伸手接。 她忽然又塞了两块芝麻饼。 “路上吃。” 他愣了一下。 脸上像一个刚擦过油的灯盏。 “谢娘娘。” 他跑得快。 铃被他袖口擦了一下。 “当”的声远了。 叶绾绾揉揉肩。 “我困。” “躺一会儿。” 她把小榻上的薄毯拉下来。 毯角蹭过她的脚背冷了一下。 她把直言小旗压在枕边。 她把银秤放在枕前。 秤杆与枕边的缎子挨着,发出极细的轻响。 “叮。” 她闭眼。 “醒了叫我。” “我用什么叫。” “用香。” “哪种香。” “红薯。” “好。” 她睡得很快。 火声像替她呼吸。 小荷轻着脚步在案前收拾。 她把团子摆进竹匣。 她把柚皮压上石头。 她把钥匙串挂回门钩。 钩子轻轻一响。 午后云影从窗上走过去。 影子把她的睡脸刷了一层浅凉。 她翻身。 她把手背往秤上摸了一下。 银秤在她掌心下沉了一寸。 傍晚的光收回来。 风从西边钻进屋。 风炉里火苗往里缩。 小荷踮脚把柴推近。 火又舒了一口气。 叶绾绾睁开眼。 她鼻尖先闻到芝麻的回香。 “晚了。” “还早。” 她坐起来。 发尾蹭过枕面。 她摸腰间钥匙。 钥齿还凉。 “去井边。” “嗯。” 她们披了薄外袄。 门口的影子已经淡。 院角的桂花香压到地上。 井栏边的青石凉。 她把钥匙送进小铁锁。 锁芯像咳了一下。 “咔。” 井盖一侧的插销滑开一指。 她把盖掀到一半。 冷气从井口直上来。 冷把她眼里的一点火气挑掉。 井壁上有潮水挂着。 月亮从水下把一线光抬到她脸上。 小荷往下探。 “什么都没有。” “有。” “什么。” “风。” 她把一只细绳从井檐下摸出来。 绳头系着一只小小的泥封罐。 罐口油纸压得实。 她用指甲挑开一角。 一股清盐的香跳出来。 “盐柠。” 小荷张大了嘴。 “谁放的。” “我不知道。” “要不要吃。” “先别吃。” “先煮。” 她把罐口又封好。 她把罐挪到怀里。 怀里一凉,她打了个喷嚏。 小荷忙把外袄拉紧。 “回屋。” “嗯。” 井盖重新合上。 插销回到位上发出短短一声。 钥匙从锁孔里退出来。 钥齿带出一小片锈粉。 她把锈在指尖一抹。 铁味在舌根上隐了隐。 “回。” “回。” 她们一路踩着桂花香。 香在脚后安静地翻了两翻。 小厨房里火还活着。 她把泥罐放在案上。 她把锅里的水点开。 水沿抖了两下。 她把罐里的盐柠取一瓣。 “尝。” “酸?” “先闻。” 她把柠皮搁在鼻下。 盐气托着柠香往上飘。 苦藏在后头不动。 “好。” “好吃。” “你还没吃。” “我先替嘴答应。” 她笑。 她把一小瓣放进清汤里。 姜丝在汤里打了一个结。 她把瓷勺从外沿绕一圈。 汤面亮了一寸。 她抿一口。 盐把舌头先按住。 柠把鼻腔轻轻提起来。 苦不出声。 “这能压油。” “能压烦。” 小荷看她。 “娘娘心里烦?” “我嘴里不烦。” “那就好。” 她把汤分成两盏。 一盏递给小荷。 “喝。” “好喝。” “今晚能睡。” “能。” 窗外月亮挪到窗楞上。 月白在银秤上铺了一层冷。 秤反了一线亮到门板。 门板那头有人走过。 靴底轻轻拖了一下。 她没有起。 她把直言小旗扶正。 小旗在灯影里像一根细草。 她把银秤移到旗旁。 秤与旗挨得很靠。 她把钥匙串挂回门钩。 钥齿撞了一声。 屋里静了。 小荷端来一小碟新切的柚皮。 糖还没全渗进去。 边缘有一点涩。 她把一条放在舌尖。 涩过一寸就给甜接住。 她点头。 “再压一夜。” “嗯。” 她把身子靠在小榻上。 毯角盖住膝头。 “我不升位。” “娘娘不升。” “我升锅。” “锅升火。” “火升香。” “香升睡。” 小荷被她带着念了一串。 她笑。 “我只想这四升。” “我记下。” 外头的风把铃碰了下。 铃应了一声短短的“叮”。 她抬眼。 银秤也跟着轻轻一响。 像有人指尖敲了它一下。 她没有去找人。 她把盏里的盐柠汤喝完。 她把碗底抹得干净。 她的目光落在门槛一处。 那里有一点点红丝线头。 线头像昨夜秤砣上的那根断尾。 她用指甲把它挑起来。 它很轻。 风一来就要跑。 她把线头塞进小匣。 小匣里东西碰了一声。 “叮。” 她闭眼。 “还能再清净几天就好。”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清早的风把窗纸掀了一指。 风炉里的灰被吹亮了一星红。 小锅里盐柠汤面起了一圈小眼。 叶绾绾捧着盏,舌尖先碰到那点凉。 “醒了。” 她把盏放回案上,盏底在木面“嗒”一声。 小荷掀锅看团子,蒸汽往她脸上扑。 “娘娘,外头乱了。” “哪儿都乱。” “不是吵,是慌。” “慌也别把火关了。” 小荷把火口拨开一指。 柴心“咔”地裂了一线。 门上忽然“笃笃”两下。 “谁。” “杂役处的小眉。” “进。” 门缝里先钻进来一股冷。 小眉一身夜露,呼吸带着草腥。 “娘娘,御膳房传话,今晨有位主子吃了早粥,肚里翻江。” “谁。” “没敢明说。” “就说风声。” “说伙食里被下了料。” 小荷手一抖,笼盖“哐”的一声。 叶绾绾把盖按住。 “别烫着。” 小眉小声又道。 “膳房门口全是人,钱尚宫把秤抱在怀里。” “抱秤做什么。” “说要先把秤认错。” 叶绾绾抬眼看案角的银秤。 秤杆沉着,秤砣靠在旗杆旁。 旗面上“直”字没醒。 小荷咽口水。 “娘娘,我们不去。” “我不去。” 小眉咬了咬唇。 “可他们都说,叶小主晓得食材。” “我晓得我的胃。” 小荷忍不住抿笑。 小眉急了半分。 “娘娘,奴婢怕有人趁乱往您身上搁话。” “搁不住。” “您昨夜才试口。” “昨夜是昨夜,今晨是今晨。” 小眉看她袖口里露出来一点钥齿。 “那……至少给个话。” “给谁。” “给钱尚宫听。” 叶绾绾把盏端起来抿了最后一口。 盐味压住舌根,柠香把鼻腔拉亮一寸。 “我只会给锅说话。” 小眉急得眼都红了。 “娘娘,求您去看一眼。” 小荷偷瞥她一眼。 “娘娘要是去了,路上我背着团子。” 叶绾绾“唔”了一声。 “你们合起来比我嘴沉。” 小荷笑出声。 “娘娘吃口团子再走。” 叶绾绾咬下一半。 甜从齿后慢慢浮出来。 “走。” 她拿起直言小旗插进袖里。 她把银秤留在案上。 “旧秤够了。” 小荷把竹盒夹在臂弯。 钥匙串在她掌心里碰出一声短“叮”。 小眉拽着门,手心都是汗。 “娘娘慢些。” “快些我也只会走到膳房。” 小道上桂花香淡了。 风把桂瓣吹到沟里,潮气把香压住。 她们脚底在青砖上擦出一串细声。 转过回廊时,御膳房的铜铃先“当”了一下。 又“当”了一下。 声音像催债。 门前立着两行人。 一行袖口绣花,一行袖口抹油。 钱尚宫抱着大秤,腰背挺成一根杆。 她眼尾一挑看见叶绾绾。 “来了。” 叶绾绾点头。 “来了。” 钱尚宫把秤往案上一放。 秤盘震了一下,把几粒盐弹到桌沿。 “出事了。” “我听见风了。” “是风还是口。” “都是口。” 钱尚宫把嗓子压下去。 “未时前,一位主子吃了小灶的青子羹。” “羹里是什么。” “青豌豆,藕粉,陈皮末。” “陈皮末。” “是。” “谁下的。” “厨下说是按例。” “你信。” “我信秤。” 叶绾绾把手放在案沿。 案沿有一点油,她用帕子按了按。 手底下发黏。 “油旧了。” 钱尚宫眼皮动了一下。 “昨夜忙,油缸没换。” “忙就会旧。” “旧就会苦。” “苦又不像今日这个翻江。” “翻江不是苦。” 她把直言小旗从袖里抽出一点。 旗杆摩在袖口里“嗒”了一下。 “先别喊毒。” 对面的内侍冷笑了一声。 “谁喊毒了。” “你的眼睛喊了。” 内侍抿住嘴。 钱尚宫咳了一声。 “叶小主,膳房自查也查。” “你们查秤。” “还查手。” “我查鼻子。” 钱尚宫把一只小碗推过来。 碗里一团藕粉湿浆。 浆面泛着灰白的亮。 叶绾绾把碗端近鼻尖。 “藕味不重。” “是新粉。” “新粉该香。” “你们的水不对。” 钱尚宫看向管水的杂役。 杂役被点到,耳朵红了一片。 “清晨那担从东井来。” “换了井。” “昨夜井边风大。” “风不影响水。” “人影响。” “谁挑的。” “阿甲挑的。” 阿甲往后缩了一步。 “我……我挑的。” “桶干净吗。” “我刷过。” “用什么刷。” “盐。” “盐哪来的。” 阿甲愣住。 “盐房分的。” 叶绾绾朝盐房管事看了一眼。 管事的人眼珠子转了一圈。 “昨夜忙,我让小的去取。” “哪个小的。” 他下意识往门外瞟了一眼。 叶绾绾捕住了那一瞟。 “把他叫进来。” 门口的小脚步一顿。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挪了两步。 他袖口有细细一缕红线头。 红线绕在缝里,尾巴藏得不服帖。 叶绾绾看了看他手指缝。 指缝里有细盐渣,盐渣里有一丝灰。 “盐受潮了。” 小内侍眨眼。 “回娘娘,昨夜冰室漏水,盐柜底湿了半寸。” “你们把湿盐晒了。” “奴才抖了。” “抖完就装。” “是。” 叶绾绾把碗里藕浆搅了一圈。 浆面起了一层细泡。 “盐若混灰,藕粉先涩。” 她把勺子挑起又落下。 泡不散。 “你看。” 阿甲咬嘴唇。 “娘娘,那主子不是只吃藕羹。” “还吃了什么。” “冬菜粉蒸肉一盅。” “油用昨夜那缸。” “是。” “再有。” “还夹了两块酥梨糕。” “谁做的。” 一个点心婆子挪出来。 她手背起了细皮。 “是我。” “你糖从哪儿来。” “糖房。” “糖房的筛子裂没裂。” 婆子愣住。 “我没看。” “你手有糖。” 婆子下意识舔了舔指尖。 “有。” “你嘴有砂。” 婆子脸白了一下。 “小的……小的没细筛第二遍。” 钱尚宫低声喝了一句。 “规矩忘了。” 婆子一抖。 叶绾绾把那口盐柠汤想起来。 舌根的盐意把她思路压住一寸。 “先不散。” 她朝钱尚宫抬抬下巴。 “把今晨用的油舀三勺。” “把藕粉抓一把。” “把糖筛一次让我看。” 钱尚宫抬手。 “动。” 灶台上挤出一圈人。 铜勺碰锅沿的声脆。 筛子里沙沙的声细。 藕粉在手心里发凉。 叶绾绾把袖子卷高一指。 她把鼻子贴近油面一寸。 油里有一丝木焦。 “昨夜烤过什么。” 副掌勺咽了口气。 “油里下过花椒。” “花椒焦了。” “是。” “焦会苦。” “苦不翻江。” 她把油放下。 她把藕粉捻了一颗在牙缝里。 齿根发涩,舌头发麻。 “粉里有草果末。” 副掌勺一愣。 “没有。” “你舌头去找。” 副掌勺抿了一抿嘴。 他脸色慢慢变了。 “有。” “怎么来的。” 杂役全低头。 柜子的钥匙被举起来。 钥齿边有一圈新磨痕。 “昨夜谁借了香柜钥匙。” 钱尚宫把目光一一扫过去。 每一张脸都像锅底一样黑。 案角的铃“当”了一下。 没人动它。 风从后窗钻进来碰了铃舌。 铃的声像把心提了一下又落下。 叶绾绾用帕子把手擦干净。 “我说几句。” 钱尚宫点头。 “你说。” 她把直言小旗插到盐缸旁边。 旗影在盐面上抖了一下。 “今晨的嘴不舒服。” 她的声音不高。 “不是毒。” 她把“毒”字说得很轻。 “是坏。” 钱尚宫“嗯”了一声。 “坏哪儿。” “盐坏了半寸。” 她把指腹比成半寸。 “油旧了两天。” 她把指节敲了一下勺柄。 “藕粉里混了草果末。” 她把舌尖轻轻抵了一下面壳。 “还有糖筛破口。” 点心婆子的手轻轻抖。 钱尚宫看向那群人。 “谁把草果放错匣。” 没人出声。 灶角的风把帘子掀起一角。 帘影下露出半截鞋尖。 那双鞋尖绣的是青线。 叶绾绾把眼尾一扫又收回来。 “莫急。” 她伸手把盐缸里最上那层刮出一碗。 盐在瓷里发出雪一样的声。 “拿去煮水。” “煮到没有味。” “倒掉。” “再取底下干盐上来。” 杂役一窝蜂“哄”地应了。 “油呢。” “油先不过锅。” “先给它听风。” 众人一愣。 “把油倒在广口盆里,放到风口。” “让焦味先飞一阵。” 副掌勺懂了。 “把苦气先撇出去。” “对。” “藕粉别用。” “草果匣换匣。” “糖重筛两遍。” 点心婆子红着眼直点头。 钱尚宫把手一拢。 “照她说的做。” 众人散开。 铜勺声又起来。 筛子的沙沙声更急。 风窜进来把灶火吹得一明一暗。 叶绾绾往后退了半步。 “我可以回去了吗。” 钱尚宫皱眉。 “你先别走。” “我困。” “你先再看一眼那青子羹的藕粉罐。” 她“唔”了一声又走回去。 藕粉罐的木盖边缘蹭出细毛。 她用指甲挑了挑。 盖沿有一小点黏。 她把黏用指腹搓开,往舌尖一贴。 一丝木香混着淡苦。 “这不是草果。” 副掌勺瞪大眼。 “那是什么。” “陈皮边。” “陈皮怎么有苦。” “晒过头。” “谁晒的。” 门口的小内侍又抖了一下。 “昨日下午我晒的。” “你把陈皮铺在铁丝上。” “是。” “太阳太烈。” “是。” “边先苦。” “是。” 她把“是”听成一串钉子钉在木头上。 “好了。” 她转身。 钱尚宫唇角动了一下。 “叶小主,御前可能要问。” “问我也只这几句。” “你不再查一查。” “我查不了风。” 钱尚宫微微一怔。 “风?” “风把铃摇了两下。” 她把眼睛抬到门外一瞬,又落回勺柄上。 “今晨你们的门开得早。” “谁先来的。” 杂役们互相看。 “阿甲先。” “我和他一起。” “我也。” 嘴太多,声太乱。 叶绾绾不听。 她把竹盒交给小荷。 “给他们各塞一个团子。” 小荷挨个递。 热气把几张脸熏出汗。 有人接饼时指尖碰到小荷指尖。 小荷抽回手。 “烫。” 叶绾绾看了一眼那指尖。 指甲缝里有一丝细红。 不是油,不是糖。 像线头染过的色。 她把目光收回。 “我回去了。” 钱尚宫想拦又没拦。 “未时请小主再来尝口。” “我不饿。” “尝口不是吃。” “我的口只为吃。” 钱尚宫忍着笑。 “那也为规矩。” “规矩让胃听话就行。” 她转过身。 门外的光一大片洒进来。 光里灰尘飞得很慢。 她抬脚跨门槛时,脚底碰到一个硬物。 硬物“叮”地滚了一格。 她低头。 是一片小小的铜叶。 铜叶被磨得很薄,边上刻着一个细“井”字。 她没捡。 她把脚抬过去。 小荷却趴下捡起来揣进袖里。 “回去说。” “嗯。” 她们从膳房门口退出来。 风把油焦味送上来,又被桂花压了一下。 味道纠缠在一起不舒服。 小荷压低声。 “娘娘,您看见了那双青线鞋没有。” “看见。” “是谁。” “鞋。” “娘娘。” “别问我鞋的名字。” 小荷噎住,笑出声又收住。 “那片铜叶呢。” “不是叶。” “是什么。” “钥匙的影子。” “我没懂。” “你把它放在你不懂的地方。” “哦。” 她们刚走到回廊转角,后头铜铃又“当”了一声。 这一次更急。 小眉追上来。 “娘娘,方才那位主子吐了一回,人清醒了些。” “好。” “太医说不是毒。” “好。” “太医又说,是胃受寒。” “更好。” 小眉一愣。 “更好?” “胃受寒可以喝汤。” 小眉“噗”地笑。 “娘娘,您真是……” “我是汤。” 她把袖子里直言小旗压了一压。 旗杆贴着她臂弯,凉一下又暖。 小荷忽然停步。 “娘娘,你鼻尖上有一点盐。” 她用指腹一抹。 咸味又回到舌上。 她停了一瞬。 “你记住刚才那个盐柜。” “记住了。” “底下干,上头湿。” “记住了。” “盐缸旁的门栓松一指。” “记住了。” “谁把它松的。” 小荷摇头。 “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不好说。” “哦。” 她们回到小厨房。 风炉一拍又亮。 银秤还躺在案上。 秤影细得像一条铺开的线。 小荷把铜叶放到秤旁边。 铜叶小得像一片鱼鳞。 “娘娘,它刻了井字。” “井字到处有。” “这片薄。” “薄容易塞缝。” “塞哪个缝。” “你猜。” 小荷苦着脸。 “娘娘,您又不肯说。” “我说,今儿我只说给锅。” 小荷瞪着她。 “锅不听话。” 锅盖咕噜了一声。 叶绾绾笑了。 “它听。” 她把盐柠汤加热一盏。 汤面亮起来,香压了屋里一层潮。 “喝。” 小荷端起小盏。 汤尖先碰到唇,唇立刻乖了。 “好喝。” “我没做什么。” “只是把风关了半寸。” “风哪关得住。” “在我的盏里关得住。” 小荷突然想起膳房那一丝红线。 “娘娘,那根线像昨夜秤砣上的。” “像。” “是同一根吗。” “线都一样。” “有不一样的线吗。” “有。” “哪样。” “能把嘴缝住的。” 小荷被噎得直吐舌头。 窗外有鸟落在枝头,枝条弹了一下。 鸟又飞了。 叶绾绾把直言小旗抽出来插在风炉边。 旗面微微颤。 “别朝我晃。” 小荷“噗”地笑。 “娘娘,钱尚宫未时还要请您。” “你去。” “我不敢。” “你嘴甜。” “甜了不算。” “把盐柠带一盏去。” “好。” “再带两枚团子。” “好。” “再带一把新的筛子。” “筛子要新。” “嗯。” 小荷应完,把东西收拾在篮里。 篮口压了一层干净布。 布面平得像水。 叶绾绾在案上坐下。 她把银秤拿在手里掂了掂。 秤砣有一点暖。 她把砣挪回最中间。 “平。” 她轻声说了一句。 木门外风走过去时,门扣轻轻响了一下。 响声落在银秤上,秤又“叮”了一声。 她抬眼看那一小片铜叶。 铜叶在秤影里,像一条要游走的小鱼。 她把它拨到旗影下。 “别乱。” 小荷回头。 “娘娘,您说了什么。” “我在骂风。” “风听不懂。” “风只懂铃。” 屋檐下的铃恰好被风碰了一下。 “当。” 她笑了一下。 “它懂。”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铜铃在檐下“当”了一声。 御膳房廊口的风把油烟味往外推了一把。 灶膛里火舌贴着铁壁舔了一圈。 钱尚宫把秤抱在怀里,眼尾压得很低。 “盐先过我手。” “油换新缸。” “藕粉封匣。” 她一条条说,嗓子里蹭着火气。 副掌勺把勺背敲锅沿,敲出了薄薄的焦响。 “这锅我看着的。” “我就怕你看花了。” 点心婆子揪着围裙角,指尖粘了糖,沾在布上粘又起。 “筛子裂口我补了。” “补过就当没裂?” “一时急。” 杂役们站成一排,鞋尖在砖上挪来挪去。 有人咽口唾沫,声音在喉咙里打滑。 “水是东井挑的。” “桶刷过了。” “盐……盐抖干了。” 钱尚宫把秤盘一拍,秤砣“嗒”地跳了一寸。 “你们把话也抖干净。” 门外脚步一阵快一阵慢。 小宫女掀帘进来,脸上浮着薄汗。 “钱尚宫,叶小主来了。” 钱尚宫眼皮动了一动。 “让她进。” 帘影晃了一下。 叶绾绾打着哈欠,袖里插着一根细细小旗。 小荷跟在身后,把竹盒抱得稳稳的。 叶绾绾鼻尖先皱了一下。 “潮。” 钱尚宫迎上来,声线压得平。 “惊动小主。” “别惊动。” “我困。” 副掌勺忍不住哼了一下。 “困也来管我们膳房的事?” 叶绾绾看他一眼。 “我来管我的嘴。” 小荷把竹盒往灶旁一搁,盖角掀了半分。 蒸汽从缝里冒出来,带着豆沙与柚皮的混香。 杂役们鼻翼齐齐动了一动。 钱尚宫把秤放回案上,袖子抻直了半指。 “今晨风声起,说伙食里被下了料。” “下的不是心。” “是潮。” 副掌勺冷笑了一声。 “潮也能叫人翻肚?” “潮能叫墙出汗。” “墙不吃饭。” “墙会招霉。” 叶绾绾说着,已经绕到储物间门口。 她抬手拨了一下门框。 门框上的水痕被指尖一擦,亮出一条湿痕。 “墙汗真多。” 钱尚宫目光一拧。 “昨夜风大。” “风大,门没合紧。” 她抬眼看门栓。 门栓松一指,铁舌顶在木眼边扬着。 “谁的手不爱把东西推进去?” 杂役们一阵低头。 一个小内侍袖口露出一缕旧红线,红线头藏不住,像一只小虫子探头。 叶绾绾没点他,只抬脚进了储物间。 一脚落在麻袋边,麻袋底下发出“唧”的湿声。 她蹲下去,指背轻轻一压麻袋侧面。 麻袋的边沿渗了水,布经浮起一道道小毛。 “半湿。” “麻袋湿了,菜就受潮。” 钱尚宫跟进去,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层土腥。 “麻袋是昨夜挪的位置。” “挪到了地汗上。” “地也会出汗。” “你摸。” 叶绾绾把手平按在砖缝。 指腹立刻沾了一层冷意,冷从皮往里拱。 “风是南口进的。” “门朝北开。” “风绕一圈,把湿气堵在角里。” 副掌勺在门口探头探脑。 “你说的都像听风说话。” “风比你会说。” 储物间里堆着两筐菜叶。 上面的叶子还挺,底下的贴在筐篾上,边缘发黑卷起,像被火吻过又被水浇熄。 叶绾绾伸手翻了一层。 黑边下露出一层浅白的绵,绵里带酸,酸里拖着一缕霉。 她皱了一下鼻。 “叶子底下都黑了。” “堆放太久,潮气不散。” 钱尚宫的指节绷了一下。 “每日巡看都有交代。” “交代不等于看见。” 她又翻了另一筐。 黄瓜在最底下一层被压出浅印,印里鼓了水。 “这筐不翻。” “再放半日,印里就烂。” 点心婆子小声“啊”了一下。 “烂了会出味。” “就出一股窝了三日的井水味。” “我知道那味。” 叶绾绾指尖拈起一片黑边叶。 她把叶背翻上来,背脉失了色。 “这不是毒。” “这是坏。” 副掌勺“嘁”了一声。 “坏也能让人肚里翻江?” “要看谁的肚。” “有人肠胃薄。” “一口潮就能唤风。” 钱尚宫环起手。 “怎么处。” “先把底下黑的挑掉。” “挑完不够用。” “宁缺。” “麻袋垫高。” “用什么垫。” “用竹篦。” “有吗。” 小荷把手一指灶后。 “那儿就有晒干的。” 杂役们忙不迭去拖竹篦。 竹篦拖在砖上发出干脆的刮擦声。 叶绾绾又绕去角落,指头在半湿的麻袋上一点一点按。 “这些别放在墙边。” “墙汗会爬。” “把它们挪到风口斜位。” “让风从袋底走。” 钱尚宫一条条记在心里,面上却还绷着。 “风口立在西窗。” “西窗帘是不是厚了点。” “厚就把风掐死。” “换薄帘。” “晒过艾草的那种。” “艾草呢。” 小荷把篮里掏出一把干艾,拍在手心上“啪”的一声。 艾香淡淡地窜开。 “我带着玩。” 钱尚宫看她一眼。 “你们带什么都行。” “别带潮进来。” 叶绾绾转身往另一个角去。 角上堆着两只半湿的麻袋,袋口用麻绳草草一拴。 麻绳吸了水,拥成团。 她用指甲扣开一小缝。 潮味就像一只趴在那的□□吐了口水。 她退了半寸。 “这个袋口开过。” “开的时候没擦手。” 副掌勺不服。 “你怎么知道。” “你看那道指印。” 叶绾绾指给他看。 麻袋口内侧有一条浅泥痕,指腹印短,指尖印模糊。 “指上有水,指腹有泥。” “掀开就带进去了。” 副掌勺张了张口,合上,又张开。 “你……鼻子利,眼睛也利。” “嘴也利。” 她没接他的逗,只抬指朝另一边。 “角落那堆半湿的麻袋搬出去。” “搬到院心晒风。” “袋底垫灰盒。” 钱尚宫一皱眉。 “灰盒?” “炉灰晾干装盒。” “吸潮的。” “你们只知道下盐,不知道下灰。” 杂役里有个老头子“嘿”了一声。 “老家也这么做。” “人能记住老家好。” 叶绾绾回身出来。 灯下她的影子被油烟拖了一指长。 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根竹签。 竹签头有一星细黑。 她用指腹一搓,黑掉,指腹却并不油。 “烟灰落到签里了。” “点心台的帘子挂得低,油烟在帘下打旋。” 点心婆子忙去提帘。 帘环“哗啦”一串响,像雨落在瓦楞上。 钱尚宫抿着嘴看这一圈。 “你再说。” “再说我就要喝汤了。” “你先说。” “把墙角那堆霉簟翻翻。” “簟底会生黑。” “把黑的撕了当火引。” “把剩下晒半个时辰。” “把糖房的筛子换新。” “把盐缸最上层刮出去。” “把油先放风口暖一暖,再过瓷嘴细倒。” 钱尚宫一条条点头,指节上浮起一层白。 “还要吗。” “要一把钥匙。” “要哪把。” “香柜第二层。” 钱尚宫眼睛一眯。 “你要做什么。” “我给嘴一个香。” “解今天的潮。” 钱尚宫把钥匙递来。 钥齿在她掌心里一凉。 她去开柜。 油纸包着的藿香与紫苏躺在竹匾上,一片压一片。 她捏了一撮藿香,揉开。 凉意把仓里的酸压下去一层。 她把藿香分给两只小碟。 “小荷。” “在。” “把盐柠汤热一热。” “这就热。” 小荷把盏放在小风炉上,火苗探了一下,把盏底烫得“嘶嘶”。 叶绾绾把藿香贴到盐柠汤边。 盐味一贴凉,香就立起来。 她抿了一口。 “送去给那位主子。” 钱尚宫看她一眼。 “我亲自送。” “你别亲自。” “让嘴轻一点的人送。” “嘴轻?” “少说话。” 钱尚宫无声笑了一下。 “我叫小眉。” 小眉捧着盏,走路像踏棉花。 叶绾绾抬脚往外。 副掌勺忽然喊了一句。 “你还没看过那筐青子。” “看也一样。” “你看。” 她折回两步,蹲下。 青豌豆在竹匾上滚了一滚。 她拈起一粒,指甲一点,青汁冒出来。 她把汁碰到舌尖。 “豆没坏。” “坏在叶上。” “坏在泥上。” 副掌勺低低“嗐”了一声。 “半夜挑菜的小子偷懒了。” “偷懒就让他多挑两筐。” “我让他挑三筐。” “你让他把手洗净。” “洗净。” 钱尚宫忽然摆手。 “静一静。” 灶膛里的火收了半指。 外头走过一阵风,把铃拨了一下。 “当”的声音清而短。 钱尚宫缓缓道。 “叶小主。” “嗯。” “这回算你一语点破。” “你不用把‘点破’两个字说得这么重。” “我只说了一句。” 她站起来,拍了拍掌心的菜末。 “下回收拾干净点。” 钱尚宫喉咙里“嗯”了一声,像吞了一小口硬汤圆。 “你说得轻巧。” “我本来就轻。” 副掌勺别过脸去,嘴角却往下一收。 点心婆子偷偷抹了一把汗。 小荷看向叶绾绾。 “娘娘,回去喝汤吗。” “走吧走吧。” “我饿。” 钱尚宫忽然叫住她。 “等等。” “又什么。” “你袖里那根小旗。” “怎么。” “别常举。” “风会记住。” 叶绾绾摸了一下旗杆。 木头在她指腹下滚了一滚。 “风记住也好。” “风知道我只是来吃饭的。” 她说完就往外走。 刚跨出门槛,脚边“叮”的一声。 她垂眸。 一片小小的铜叶从麻袋缝里滑出来。 铜面磨得薄。 边上刻着一点极细的划痕。 划痕像“井”。 她没弯腰,小荷已经悄悄捡起,塞进袖里。 “回去说。” “嗯。” 她们穿过廊心。 桂花香被灶烟撵着追上来,又被盐柠压住。 小宫女从对面小跑过来,衣角带起一线风。 “娘娘,那位主子醒了。” “怎么说。” “说胃里暖了。” “你嘴轻。” 小宫女红了脸,低低应了。 “轻。” 她们回到小厨房。 风炉里火“呼”的一声旺了一指。 银秤躺在案上,秤影像一条细鱼不动。 小荷把铜叶放到秤旁。 铜叶背面粘了一点灰。 叶绾绾用帕角轻轻一抹。 灰里带着淡淡的香。 香不是藿香,也不是薄荷。 像是陈皮晒过头后的干脆。 她把铜叶推到直言小旗下。 小旗影压住它一角。 “别跑。” 小荷眨眨眼。 “娘娘,钱尚宫刚才看起来有点不快。” “她嘴里苦。” “要不要送她一盏。” “送。” “盐柠还是姜蜜。” “盐柠。” “她今儿吃下去话会少一点。” 小荷“嘿”了一声跑去兑汤。 锅盖掀起一角,蒸汽“吭吭”地往外喷。 叶绾绾倚在案边伸了个懒腰。 袖里的钥齿碰到腰骨“嘡”的一声。 门上的风把铃又拨了一下。 铃声像有人轻轻说“当心”。 她抬眼看向窗外。 窗外枝影摇了两摇。 影子里一双绣青线的鞋尖从廊角掠过去。 鞋尖在砖缝上留下一点浅痕。 她没追。 她把盏凑到唇边。 盐味先上,柠的轻苦从后头来。 她抿了一口。 “我只管汤。” 小荷端着另一盏跑回来。 “娘娘,我去了。” “别摔。” “我嘴轻。” “脚也轻。” “嗯。” 小荷出门时,门栓轻轻一弹。 门缝里钻进来一丝风。 风把案上那截红线头吹了一下。 红线头在小匣边打了一个卷。 叶绾绾用指尖把它摁住。 “别缠我手。” 小匣里银秤“叮”的一声很低。 她把直言小旗抽出来,插在风炉边的缝里。 旗面在热气里轻轻颤。 她把最后那半口盐柠汤含了又咽。 她看了一眼门槛下那粒粘着灰的盐晶。 她用指甲刮起来放在舌尖。 舌尖发出一丝钝钝的麻。 “盐房的潮还没退净。” 窗纸被风顶开一指,又慢慢合上。 她把手心摊在火边烤热。 她把钥匙串放在秤旁,小旗旁,铜叶旁。 钥齿互相碰了一声极轻的“叮”。 “走吧走吧。” “我还要喝一盏。”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午后风从御道尽头吹来一股干凉。 廊檐下的铜铃被风拎了一下。 “当”的一声比早上清。 御前传来的小道消息就顺着铃声往各处跑。 “有主子翻胃。” “是膳房的事。” “是风潮的事。” “有人说被下了料。” “有人说是潮坏。” 话头一圈圈绕着,终究绕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门半掩着一线。 日影从门缝里斜进来,压住几卷未批的折子。 容霁安手指在茶盏盖上轻轻一扣。 瓷盖与盏口摩出细小的“叮”。 太监低头把几只奇形铜器摆在案侧。 有一只像半枚月,又有一只像倒置的葫芦。 还有一片薄得透光的铜叶,边缘刻了小小的井字。 容霁安眼尾扫过那枚井。 他的指节无声收了一下。 “御膳房的风声,细说。” 内侍躬身,把今晨的混乱与午时的自查一一呈上。 “说叶小主一句,挑了潮与霉。” “又说盐缸上层湿。” “又说陈皮晒过头。” 容霁安指尖在茶盖上停住。 盖沿的温度带着水汽,很薄。 他的视线从铜器上移开落在折子边。 “是她。” “是。” “她如何说的。” “随口。” “随口就说中。” 容霁安的唇线微动。 茶气轻轻往上冒了一点。 “传她来。” 内侍应了一声。 “宣小主叶氏进御书房。” 内侍退下时袖口扫过案角。 那片薄铜叶晃了一下。 铜叶贴在案面上,发出一声极细的“嘡”。 …… 小厨房里甜汤正“咕嘟”。 风炉边暖气往外铺。 杏仁香与梨的甜把窗纸熏成一层淡淡的味。 叶绾绾拿着竹勺在汤里轻轻划一圈。 勺背挨着汤面压出一圈细涟。 她把盏口凑到鼻尖,先闻后抿。 “再来一指蜜。” 小荷笑着去拿。 蜂蜜拉出一线细光,落进汤里很安静。 门外脚步一顿。 那脚步在门槛外收了一收。 “叶小主。” “在。” “奉旨传召。” 小荷一惊,蜜勺差点滑脱。 叶绾绾托住盏,抬眼看门。 内侍的礼音平平,眼神却不敢起波。 “用膳时?” “是此时。” 叶绾绾把勺放稳。 “我就是随口说说。” 内侍垂头。 “圣上问一句。” “我喝一口再走。” 她把甜汤含了一小口。 杏仁的香把舌背轻轻抚了一下。 她把直言小旗从案角拿走塞进袖里。 银秤留在枕边的匣子里没动。 钥匙串顺手挂在腰里,牙齿互撞了两下。 “走罢。” 小荷把一只小盅塞到她手里。 “路上喝。” “我在路上不会洒。” 内侍侧身引路。 廊下一阵风贴着砖面跑。 风把桂花香扯成一条。 叶绾绾端着盅慢慢走。 她的脚步踩在那条香上,香就碎成一粒一粒的甜。 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书房檐角。 檐角的铃很小,声音并不小。 “当。” 她把盅口贴了一下唇。 “我喝了。” 小荷没跟进。 她在门外把手放在心口,悄悄呼了一口气。 …… 御书房内凉了一分。 香案边摆着一盘石榴。 石榴皮微裂,籽露出一个小眼。 旁边的铜器静静卧着。 像几只各有心思的小兽。 叶绾绾迈进门,裙摆扫过门槛发出一声轻响。 她行礼。 “臣妾见过圣上。” 容霁安的目光从铜叶上移到她脸上。 她眼角还带着被风炉熏过的暖。 他说话时声音很平。 “起来。” 她起身,袖子里的小旗悄悄往下滑了半寸。 旗杆在手腕处硌了一下。 她站定,鼻尖先闻到书案上的墨香。 墨香里藏了一丝金石味。 她眼角扫到一只怪样的铜器。 那东西像半个扁壶,又像一只缩了头的雁。 她没问。 容霁安看她的视线落过。 “你可真识得食材之事。” 叶绾绾摇头。 “我不敢当。” “不过是嘴馋惯了。” “眼睛挑得比别人快些。” 容霁安指节在案上一敲。 那敲声落在铜器上反了一下。 “膳房今晨之事,是你口里说的潮与霉。” “我说了黑叶子。” “我说了麻袋。” “我说了门没推紧。” “我没说谁的错。” 容霁安看她的口气。 像在说一碗汤。 “你随口。” “我随口。” “你随口就让一屋人忙到未时。” “我也困到未时。” 他看她袖口里露出的一点木色。 那柄细旗的边角藏得不稳。 他不问。 他抬手把那盘石榴往边上移了一寸。 木盘与案面摩出一声低低的擦响。 叶绾绾看了一眼。 她把话放轻。 “这石榴放木盘里容易坏。” “木吸水。” “石榴就跟着出汗。” “若换一只竹篓,底下垫叶,能多放几日。” 容霁安的目光一闪。 他想了想。 “竹篓要在何处取。” “御园小圃旁那个老匠就编。” “篾细,口紧。” “底下再铺两层晒过的柚皮。” “柚皮要洗盐,洗干。” 他不插话。 他把手伸到石榴旁,把一粒露出的籽轻轻拨回去。 籽在壳里滚动了一点发出极小的声。 叶绾绾又瞥了一眼案侧的铜器。 她看见那片薄铜叶。 铜叶背面刻了一个小小的“井”。 刻痕很浅,像刀尖试手时不肯太用力。 她眼里有一瞬间的细光。 她把眼又收回来。 容霁安看到了那一闪。 “你认得这物。” “我认得它薄。” “我认得它贴在案上不动就像一片鱼鳞。” “它能做什么。” “它能做垫。” “把热盏放上头,它就不打滑。” “也能当小簟放在盘底,隔出一丝气。” “让底不出汗。” 容霁安抬了抬眉。 “你手里拿它做过这个。” “我手里没拿过它。” “我只拿过铜钱。” “铜钱也能垫。” “那是穷的时候。” 容霁安看她笑了很轻的一下。 他也不问她“穷”的旧事。 他把另一只像半枚月的铜器推近她一寸。 “此物何用。” 叶绾绾俯身看了一眼。 铜弧内侧有一道细细的槽。 槽里存了一点干掉的油。 她用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下弧。 “用来滤油。” “你们若把它翻过半指,槽就能接住浮油。” “油先走弧,再走嘴。” “嘴就不脏。” 她抬头。 “若用错方向,油会回锅。” “回锅就旧。” “旧就苦。” 容霁安“嗯”了一声。 他很少在别人的话后面接这个字。 他把那只像葫芦的铜壶轻轻一摇。 壶腹里有水声走了一圈。 “这壶呢。” “温汤。” “要在炭火边立一尺远。” “别贴火。” “贴火就腥。” “离火一尺,汤面会起一层薄薄的雾。” “雾是好东西。” “能把嘴里的刺软下来。” 容霁安忽然笑了一下。 笑意在眼尾压平了一道纹。 “你嘴里刺多。” “我嘴里刺多。” “我胃里刺也多。” 她把袖子里的小旗往上提了半寸。 旗杆磨到她的腕骨。 她轻轻换了个位置。 容霁安看着那只袖子。 “你袖里是什么。” “旗。” “做什么的。” “点菜的。” “也用来挡嘴。” “你挡得住?” “挡不住。” “那你带它来做什么。” “我忘了拿出来。” 容霁安似笑非笑。 “你今日随口太多。” “我今日随口够了。” “我还想喝甜汤。” 他看她手里的小盅。 盅壁上还结着一圈薄薄的雾水。 他忽地问。 “你可知道朕为何问这些。” “圣上在意膳房。” “圣上也在意口腹里的安。” “你们御前比我们小厨房多一层怕。” 她没抬头。 她的眼睛落在盏沿的水珠上。 水珠往下滑了半指,挂住了。 容霁安的指尖在茶盖上再扣了一下。 瓷盖与盏口又摩出一个“叮”。 他没有提“母后”的旧事。 他只是把茶盖轻轻放在一旁。 “你说话与寻常不同。” “我只想着吃得安。” “我不想着比人安。” “你不想比。” “我不想比。” “有人逼你比呢。” “我就把锅搬走。” 容霁安看她把“锅”两个字说得很稳。 仿佛她手边真的有一口锅在呼吸。 他不继续问那句“谁逼”。 他把石榴盘又推走半寸。 “前日大宴。” “你救了场。” “我救了我的舌头。” “我看到了你的手。” “是细的。” “但动作很稳。” 他顿了一下。 “朕问你一件小事。” “圣上请。” “昨夜井边。” “有无外人动过。” 叶绾绾的眼很静。 她嗅到他话里一丝锋。 她装作没听懂锋。 她把盅口朝里收了一点。 “井风大。” “钥匙冷。” “我手冷。” “我回屋煮了盐柠。” 容霁安看她不接。 他没再追。 他把那片井字铜叶翻了个身。 铜叶背面那道井字在灯下挪了一下光。 他把铜叶又轻轻压回去。 “今日膳房自查。” “钱尚宫回话。” “你所言,大致属实。” “属实也好。” “他们下回别把麻袋放墙边。” “别把门留一指。” “别把筛子缝当成眼。” 容霁安低低笑了一声。 那声笑像落在铜器上的水珠。 “你记仇不记人。” “我记味。” “我记盐。” “我记火的声。” “我不记谁是谁。” 他把茶盏端起。 他把盏盖在盏口上转了一圈。 盖沿与盏口摩出来一圈细细的鸣。 “你可愿……” “你先别愿。” “你先听。” 叶绾绾觉得耳根烫了一点。 她把手背贴在袖里小旗上。 她听见他把那两个字说得很慢。 “以后。” “若御膳房有事。” “准你来回话。” 盏里热气在此刻往上一冒。 她吸了一下鼻尖。 杏仁香淡了。 “回话是说话。” “说话会累。” “我喜欢吃。” “也喜欢睡。” “我不喜欢累。” 容霁安把盏放下。 盏底在案上“嗒”了一声。 “你不愿。” “我不敢说不愿。” “我只想先回去喝完我的甜汤。” 容霁安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里没有逼迫。 他只是点了一下头。 “去。” “把你的汤喝完。” “朕再问你一件。” 他又停了一息。 那一息像是把盏里的热气收住。 “那枚秤砣。” “你还收着。” 叶绾绾指尖在袖中摩了一下那一截红线头。 她把眼睫压下去。 “收着。” “红线紧。” “未拆。” 容霁安“嗯”。 他没有解释他何以知她有那枚砣。 他也没有问那红线头打哪里的结。 他只是把案上的半月铜器轻轻推正。 “下次用它滤油。” “别再让油回锅。” “别让旧味上来。” “我让旧味睡下去。” 她把这句话说得像哄孩子。 内侍在门外低声一咳。 风从门缝里挤了一指进来。 风带着廊下桂叶的甜。 叶绾绾把小盅抱在掌心里,向前一步。 “臣妾告退。” “准。” 她退出两步,再转身。 她听见盏盖轻轻一扣。 那声音像她小厨房里风炉上的小勺碰了锅沿。 她把眼抬起来。 她看见案侧那几只铜器在灯下沉着。 那片井字铜叶躺得很平。 她心里忽地像被秤砣压了一指。 她又把心里的砣挪回中间。 就不偏了。 …… 门外光线比屋里热。 小荷在槐树下踮着脚等。 她手里捧着空盅,盅底还烫。 “娘娘。” “嗯。” “圣上说什么。” “说我以后可以回来讲话。” 小荷张口合口。 “那是好事。” “是麻烦。” 她把盅拿过来,把盅底贴到手背上。 热把她手背上的那点凉驱走一线。 “走。” “回去喝汤。” 小荷想笑又不敢笑。 “娘娘遇上皇上,还记得喝汤。” “我只记得喝汤。” 她们往回走。 廊角一阵风挤进来。 铃在檐下连响两下。 “当。” “当。” 小荷忽然想起什么。 “娘娘,御书房里那片铜叶……” “你也看到了。” “它也刻井。” “井到处都有。” “它薄。” “薄容易塞缝。” “塞哪个缝。” “你猜。” 小荷苦着脸又被逗笑。 “娘娘,您回去还做甜汤吗。” “做。” “今天多放一指盐。” “盐柠?” “盐和柠各半。” “把口里的旧话洗掉一点。” 小荷小声“噫”。 “娘娘也怕旧话。” “旧话黏牙。” “黏牙不好睡。” 她们穿过两重影。 小厨房的门一推就开。 风炉里火还安稳地呼吸。 银秤安在匣中。 钥匙串挂在门钩上。 那片铜叶被小荷小心塞在旗影下没动。 叶绾绾把外袄一搭。 她先去洗手。 清水里有一丝盐。 她把指腹搓过指缝。 “甜汤热一热。” 小荷应一声。 盅底在火沿上舔了一下。 “嘶”的声轻。 叶绾绾把直言小旗插回案角。 旗面挡了一指灯光。 她把银秤匣子拉近。 她把那枚缠着红线头的秤砣捧出来。 红线打的结很实。 结口处压出一小道斜纹。 她指尖按了按。 结没有松。 “明早拆。” 小荷“嗯”。 “今夜睡前吃什么。” “芝麻饼半枚。” “红薯一口。” “盐柠一盏。” “我给您加两条柚皮。” “别多。” “多了我梦里会嚼。” 小荷笑得眼都弯了。 风从窗纸边沿掠过去。 窗纸颤了一下又安下去。 门外廊心传来两声极轻的脚步。 像有人贴着墙走。 叶绾绾没有回头。 她把盅端到唇边。 她把那口甜汤慢慢压在舌背。 杏仁在喉间化开。 她背后的小旗微微抖了一抖。 风炉里的火像听见她喉咙的动静,又往上贴了一寸。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夜色把回廊涂了一层水光。 檐下的铃被风拎了一下。 “当”的声落在青砖缝里。 值夜的小太监打了个盹又醒。 他揉着眼往暗处一指。 “圣上,前面就是清宁宫的小灶。” 容霁安点了点头。 他的靴底没出声。 余温被他带进了廊心。 风炉的火在窗纸后一明一暗。 面团的香气顺着窗缝往外探。 案上的小秤躺得很正。 秤砣靠在直言小旗的影下。 叶绾绾袖口松松挽起。 她手心按着糯团,把气挤出去一线。 她把手背贴在风炉边。 “还差一口热。” 小荷递来一方温帕。 帕角落在她腕侧。 “娘娘,姜糖我再砸一碗。” “再砸一碗。” 门口的脚步停住了一瞬。 门栓“咔”的一声轻动。 小太监在门外低低通报。 “叶小主,圣上巡夜。” 面团在她掌心里微微一颤。 她抬眼。 火光在她眼里划了一下。 “门开着。” 门扇掀起一指。 夜色被灶火一口吞了半寸。 容霁安立在门内。 他眸里藏着一点夜露。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粗碗与竹筷。 他指尖抚过案沿。 木纹温热。 “你倒自在。” 叶绾绾把手上粉尘拍了两拍。 粉屑在灯下浮了一阵。 “我只在锅边自在。” 她把团子分成一撮一撮。 她用小秤一一过一下。 秤杆“叮”的一声轻轻落回。 “陛下若常吃到称心饭,心就会慢一点。” 她把话说得像往面里添水。 容霁安眼神一动。 他看她袖里露出的木柄。 “你又带旗。” “我怕嘴不合规矩。” “你旗能拦嘴。” “拦不住,但能让我记得闭一会儿。” 他低低笑了一下。 笑意把眉尾的锋压顺了些。 小荷把姜糖端到灶口。 “圣上要坐吗。” 容霁安摆手。 “朕站一会儿。” 他的目光在小灶里流了一圈。 “你的小灶不香喷喷。” “香要有底气。” “底气不是熏香。” “是火声。” 风炉里“噼啪”应了一句。 他指尖停在那口小铜锅上。 “这锅小。” “嘴就近。” “汤就不散。” 她把糯团按扁放在掌心。 她用勺柄挖了一个窝。 她把芝麻与蜂蜜合在一处。 她把碎柚皮点在窝里。 “今夜做软心的。” 他盯着那一点柚皮。 “苦在里。” “苦在里甜才有骨。” 她把团子合拢。 她指腹在接缝处拢出一圈细细的纹。 她把团子在芝麻盆里滚一滚。 芝麻贴了一身。 “看着热闹。” 她把第一枚放进小锅。 汤面起了一个圆圆的漩。 漩中心的光像一只缩着的月。 容霁安看了一会儿。 他呼吸里那一线薄冷慢慢散开。 “你夜里也做这个。” “困得慢时就做。” “困得快时就睡。” “你困不困。” “我背困。” “你背得住。” “甜会帮我。” 他指肚轻触案边的铜铃。 铃不响。 铃舌不在。 她指了指门背后。 “铃在钱尚宫那边。” 他点头。 “她嘴重。” “得盐柠压压。” “我送过。” “你连她也喂。” “怕她不睡。” 风从窗纸边钻进来。 烛焰一抖。 汤面上的圆光晃了一下。 小荷把小盏摊在案边。 她把姜汤舀了一勺淋在一只碗沿。 她看了看陛下。 她又把那勺放回锅里。 容霁安开口。 “你今夜做几种。” “两种。” “一种芝麻心。” “一种盐柠心。” “盐柠也能入团。” “苦放深了就轻。” “浅放了就碎。” 他嗯了一声。 “朕尝盐柠。” “陛下慢点。” 她把盐柠心捏得更紧一分。 她把团子先在清水里晃了一圈。 她再下到姜蜜汤里。 汤面起了三点气眼。 气眼一合,又开。 她把小旗插到案角。 旗影在秤盘上抖了一寸。 “我先说一点。” “说。” “团子出锅不能吹太狠。” “热气会被你赶走。” “香就躲了。” “你让它自己落。” 容霁安把笑意收回去一半。 “朕听。” 她把第一枚捞起。 她把团子放在干净瓷勺。 她把瓷勺递过去。 “请。” 他低头。 他把团子轻轻咬开一线。 盐柠心在舌上开了一朵很小的花。 酸先落,甜随后,苦藏在最里压着。 姜的热把喉间拢了一道。 他没出声。 他喉结滚了一下。 他看向她。 “久违了。” 叶绾绾点头。 “安。” 他把第二口吃完。 他指尖在案上摸了一下。 他摸到一粒芝麻。 芝麻吱地在指底碎开了。 “有人说很多冠冕堂皇的话。” “说完还要再说。” “你说话短。” “短好吞。” “我也只吞得下短的。” 风炉里的火又“啪”了一下。 她把第二枚芝麻心捞起来。 她把它往他那边推了一寸。 “您也尝这个。” “朕听你安排。” “我安排吃。” “小荷,给陛下端水。” 小荷捧着青花盏上前一小步。 水面不动。 盏底暖。 容霁安把芝麻心咬了半口。 芝麻在齿下化出油。 蜂蜜把边角抚平。 柚皮在后头轻轻提了一下音。 他微微呼了一口气。 “安。” 叶绾绾抬了抬眉尾。 “汤安人就安。” 她把剩下的团子一个个滚到盘里。 她每放一枚就用秤砣碰一下盘沿。 “叮”的声轻轻排成一串。 容霁安看她做这一连串小动作。 他伸手去够秤砣。 她把秤砣往回一收。 “陛下别拈这个。” “为什么。” “它裹着我的困。” “你怕朕把你的困拿走。” “困被拿走我就要说话。” 他笑了一下。 “你舍不得说话。” “我舍不得我的胃。” 窗外的铃又被风推了一下。 “当”的声淡了。 小太监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 “陛下,夜深了。” 容霁安没有回头。 他把食指在案上敲了两下。 “你刚才说的话。” “哪句。” “坏汤那句。” “人啊,吃坏肚子才是真祸事。” “再高贵的身份,再复杂的心机,也架不住一碗坏汤。” “你怎么想到的。” “我看过很多胃。” “你看过很多人。” “我看过很多馋。” 他没再问下去。 他把视线落到门背后挂的钥匙串。 钥齿在灯影里闪了一下。 “你这串有新齿。” “井字那把。” “你用了么。” “我只开过风。” “你不开门。” “我怕冷。” 他不追。 他把案边那只小铜算珠拨了两下。 算珠“啧啧”的声像豆在竹匾里滚。 “朕见过许多谨言的人。” “他们话绕来绕去。” “你把话剁小了拌进去。” “你舌头就不怕。” 她“嗯”了一声。 “怕就喝盐柠。” 他看着她把团子一一摆好。 她每摆一只就顺手按一按旗杆。 旗杆从袖口里露出一指。 “你这旗。” “见人就藏。” “见火就露。” “火比人好相与。” “人心更热。” “热也会烫。” 他停了一瞬。 他把指腹在旗杆上一碰。 木纹被他指尖摸暖了一线。 “朕今夜不睡。” “我让你吃软心。” “软心会慢一点。” “慢了就能睡。” 他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把剩下的盐柠心吃完。 他把水盏举起。 水面在灯下抖了一下。 他饮尽。 “明日再来。” 叶绾绾懒懒“啊”了一声。 她把手上的粉拍了又拍。 “这下好了。” “我这小厨房要变御膳房分号了。” 容霁安挑眉。 “要不要朕赐一块匾。” “匾太重。” “我墙薄。” “那赐一只钟。” “钟会吵。” “那赐一把新筛。” “筛要细。” “别裂口。” 他笑出声。 “准。” 门外风又敲了一下铃。 “当”的声远了远。 容霁安收了笑。 他看了看案上的银匣。 他没问里头是什么。 他把一只小小的薄铜片放在案角。 铜片贴在木面上凉了一下。 片边刻了一个更细的“井”。 叶绾绾看过去。 她把铜片推回一分。 “这东西薄。” “塞缝好用。” 他点头。 “留着垫盏。” “别割手。” 小荷在旁边“哎”了一声。 她把帕子垫在铜片下。 “我怕娘娘割手。” 叶绾绾眯了眯眼。 “我割过。” “我馋。” 容霁安看她笑得没骨头。 他拢了拢袖口。 他转身要走。 他刚跨过门槛又停了一步。 他没回头。 他的声音淡了一线。 “别常把门留一指。” “今晚风凉。” “好。” 门扇合上时“咔”的声软了一点。 小太监领着影子退到廊心。 火把门缝里的影子舔了一下。 影子就散了。 小厨房又静下来。 风炉呼吸平缓。 团子在盘里挨着睡。 叶绾绾把小旗从案角拔出来。 她把旗靠在枕边。 她把秤砣捧在掌心揉了揉。 红线在指腹下不动。 “小荷。” “在。” “明早把筛换新。” “我今夜就去挑。” “别去。” “今晚风硬。” “那我添柴。” “添一撮。” 小荷把柴心推了半寸。 火沿立起一指高的亮。 叶绾绾把铜片拿起看了一眼。 “井字细。” “像小鱼骨。” 小荷凑过来。 “娘娘,这是不是与那片一样。” “它更薄。” “它怕手。” “那我收着。” “收在秤旁。” “秤压得住。” 她把铜片推到银秤边。 秤影把它盖了一角。 “别跑。” 小荷忽然压低声音。 “娘娘,您听。” “什么。” “窗外像有人叩过木柱。” “几下。” “三下。” “轻还是重。” “轻。” 她侧耳。 窗纸上一点影从檐下滑过去。 影像一条细蛇穿过风。 叶绾绾不动。 她把水盏推近小荷。 “喝。” “我不渴。” “让你嘴里有声。” “哦。” 小荷接盏。 盏底在案上又“嗒”了一声。 叶绾绾笑了一下。 “你嘴轻。” “你脚也轻。” “你去门后看一眼柴。” “好。” 小荷绕到门后。 柴堆很整。 柴末上压着一根细红线。 红线像从某个结头上落下来的尾。 她小声唤了一句。 “娘娘。” 叶绾绾没回头。 “收起来。” “好。” 她把红线塞进小匣。 小匣里银秤轻轻响了一下。 “叮。” 风从窗缝里探了一指。 她把帘压了半寸。 火就稳了。 她坐回案边。 她把最后一枚团子撕了半边。 她把半边放在盘沿。 她自己把另一半塞进嘴里。 “甜。” 小荷笑了。 “今夜能睡。” “能睡就不想。” “明日还要做解腻。” “我多切两把紫苏。” “别多。” “多了舌头像要背经。” 小荷被逗得一抖。 她压了压笑。 “娘娘,陛下说明日再来。” “嗯。” “我把碗多备两只。” “备三只。” “还有谁。” “给风准备一只。” 小荷抬头。 “风要喝什么。” “喝铃声。” 檐下的铃像听见话一样轻轻摆了一下。 “当”的声很小。 她抬眼看过去。 她看见铃舌旁有一点更亮的东西挂着。 像一片新扣上的薄铜叶。 小荷也看见了。 “娘娘。” “别够。” “它自己会落。” 风又钻了一线进来。 灯焰被吹出一朵小小的花。 她把旗往火边靠了一寸。 火把旗面烤得更柔。 她把秤砣放回秤杆中间。 秤杆稳了。 她把钥匙串放在秤旁。 钥齿彼此一点,声音像咬了一口脆梨。 “明早开门。” “开哪门。” “开胃的门。” 小荷应了一声轻得像落盐。 “我记住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早膳后御道的风把桂花香吹薄了一层。 廊檐下的铜铃只轻轻摆了半指。 御膳房门口人进人出,鞋底把砖缝擦出细亮。 钱尚宫立在门内,指尖扣着账签边。 她把签角抹平,又抹乱,再抹平。 “说。” 她没抬眼。 “都怎么传。” 小内侍把背弯得更低。 “传叶小主一句,就挑了霉。” “还传叶小主的盐柠汤救醒了人。” “再传圣上夜里去了小灶。” 钱尚宫笑了一下。 笑在唇边,没到眼里。 “再传什么。” “传小灶要挂匾。” “传谁要做字。” “传的都是嘴。” 她把账签“啪”地放平。 “我掌的不是口舌。” “是口粮。” 副掌勺缩在灶边不敢出声。 点心婆子在帘后擦筛子,筛圈被她擦得“嘶嘶”。 钱尚宫把袖口一挽。 铃坠从腕下露出来一线。 “今后分派。” 她把声音压到极低。 “手紧些。” 小内侍抖了一下。 “紧到哪一层。” “紧到不让人挑刺。” 她看了他一眼。 “紧到挑不得刺。” “紧到看上去没有刺。” 另一边的杂役把麻袋挪到墙角。 麻袋底下一声“唧”。 她眼尾轻轻一挑。 “搬开。” “别给人抓了口实。” 杂役把麻袋抬起来,汗味被抖出来一点。 “搬到风口。” 她又补了一句。 “底下垫竹篦。” 杂役忙应。 “是。” 副掌勺咳了一下。 “总管,叶小主那边的肉要几等。” “照样给。” 她顿了一瞬。 “给一等里筋紧的。” 副掌勺挑眉。 “筋紧费刀。” “刀是他们的。” 她把铃珠往上推了一推。 铃没有响。 “油。” 她轻轻叩了一下油缸。 “新缸封,旧缸暖。” “新缸慢走,旧缸先行。” 副掌勺看她一眼。 “旧缸已经解了苦。” “苦让风带走。” 她弹了一下窗棂。 窗纸抖出一圈粉。 “盐按例。” 她停了半拍。 “上层刮一寸。” 小内侍吸了一口凉气。 “上层湿。” “他们爱筛。” 她把“筛”字说得很慢。 “让他们筛个尽。” 点心婆子从帘后探头。 “那小灶今日的糖,是细还是粗。” “细给他一半。” “粗给他一半。” “粗里别有沙。” 点心婆子掖回头巾。 “记住了。” 钱尚宫把账册往怀里一抱。 “我手里有秤。” 她把秤杆在掌心里滚了一滚。 “谁要拿嘴来称。” 她把话收住。 外头走过两位衣袖绣花的嬷嬷。 她们说话不高,风却把尾巴带了进来。 “说叶小主佛口。” “佛口也要吃饭。” 钱尚宫没笑。 她把目光落回灶里那口汤。 “汤里不要脾气。” 副掌勺急急点头。 “是。” 门槛边的小太监手心全是汗。 他没忍住抬眼看钱尚宫一瞬。 她刚好也抬眼看他。 “你怕。” “奴才怕。” “怕就照着做。” “别乱加。” “别乱减。” “把匣子锁紧。” “把钥匙借谁记谁。” 她把“记谁”说得很清。 小太监应得更低。 “奴才记。” 她把铃珠往下按了按。 铃还是不响。 “去吧。” 她把袖口放下,铃坠没入布里。 “我听火。” 副掌勺松了一口气。 “我看盐。” 点心婆子摊平筛网。 “我管帘。” 钱尚宫站在门里没有动。 风把她袖口掀了半指。 她像没感觉一样把袖子按回去。 “谁在外头说她随口。” 她自问一样地轻声说。 “随口能有几次。” 她指肚在门框上推了一线。 木刺蹭在指腹上,留下一道浅痕。 “我看她口利。” “利久了要伤。” 她转身向内。 铃在袖里磕到腕骨,“当”的一声闷闷的。 她又停住。 “别让人看出我不快。” 她对自己说。 “别让火看出我不快。” 灶火吐了一口小小的气,像在应她。 …… 小厨房里风炉呼吸稳。 叶绾绾把小秤轻轻往中间推了一指。 秤杆在案上画了一条细细的影。 她手里一只瓷勺,一只竹勺。 瓷勺里是陈酱,竹勺里是蜂蜜。 “咸一点好。” 她把瓷勺往前压一线。 “甜一点也成。” 她又把竹勺往回提半分。 小荷托着碗,目光跟着勺跑。 “娘娘到底偏向哪边。” “偏向能让我多吃一碗的那边。” “那得两边都照顾。” “那就两边都勉强一勺。” 她用指腹按了一下秤砣。 秤砣移了半颗芝麻那么多。 小荷忍笑。 “娘娘连芝麻也拿来做刻度。” “刻度要看得见。” 她把酱汁滴在热碟上。 热气把酱的味挑出来一层。 陈酱的深味先拱上来,蜂蜜把边收住。 她把鼻尖贴近一点。 “再来一撮陈皮末。” 小荷忙去抓。 “末要细。” “细到看不见。” “看不见才不会抢话。” 小荷压着笑。 “娘娘今儿又要**丝卷。” “我**丝浇汁。” “卷给胃,汁给心。” “心也吃?” “心吃甜。” 小荷把陈皮过筛,筛子发出沙沙的轻音。 “娘娘,外头说话了。” “说什么。” “说有人不满。” “谁不满。” “没说。” “那就是嘴不满。” “嘴不满我给他塞两枚团子。” 小荷差点笑出声。 “娘娘,您别这样。” “我就这样。” 她把钥匙串拎起来晃了一下。 钥齿碰到彼此微微一响。 “你去看盐。” “好。” 小荷揭开盐罐的油纸。 面上略沉,边缘结了小块。 她用勺柄一敲,小块散成细晶。 “上层还是潮过。” “刮一寸下去。” 小荷刮了。 盐在瓷里像下雪。 她把筛摆在盏口上过了一遍。 盐雨落下去。 “娘娘,手紧。” “我手紧,嘴松。” 她抿了一口新和的酱。 “甜压住了咸一点。” “我吃得动。” 她把勺递给小荷。 “小荷尝。” 小荷舔了一下勺背。 “舌尖先抖了一下。” “后头缓了。” “那就是我想要的。” 门外传来两声轻轻的脚步声。 像有人踩着雨后的青苔走。 小荷抬头。 “娘娘。” “别看。” “看了你眼里就会有他。” “我眼里已经有汤。” “好。” 小荷把帘角压下一指。 屋里更暖。 叶绾绾把直言小旗插在盐罐与酱碟之间。 “你别晃。” 小旗影挨着秤影,像两根筷子并着。 “娘娘,您知道外头是谁不满吗。” “我不查。” “我嘴小。” “我胃大。” 她忽地笑了一下。 “小荷,你会不会做一个‘不满酱’。” “怎么做。” “把人家的话晒干了磨成末。” “撒在自己碗里变香。” 小荷笑到扶了案。 “娘娘,您别逗我。” “你快切紫苏。” “好。” 刀在木板上起落。 刀背敲在案上,发出干净的声。 叶绾绾把鸡胸斜着拉丝。 丝像白绢,顺纹很听话。 她用盐轻轻抚了一遍。 “别咸坏。” “要让它愿意吃酱。” 小荷问她。 “娘娘,圣上说今日还来吗。” “我不等。” “来了就做。” “没来就吃。” 小荷“嗯”了一声。 她忽然压低了嗓子。 “娘娘。” “什么。” “窗外那株槐树下站着一个影。” “站多久了。” “一会儿了。” “他饿吗。” “看不出。” “那就让他先闻。” 她把锅盖掀开一指。 蒸汽带着酱香与陈皮的清苦往窗边一扑。 窗纸微微鼓了一下又塌下。 “够了。” 她把盖合上。 门外影子动了一步又停。 小荷看了一眼钥匙串。 钥齿在灯下亮了一点。 她把钥匙串往里收了半寸。 “娘娘,我去拿新的筛。” “你脚轻。” “别拌到风。” 小荷去了储物间。 她刚掀帘,就看到角落里摞着两口半湿的麻袋。 麻袋底下垫着竹篦。 竹篦干净,麻袋口新系了绳。 她伸手摸了一下袋边。 凉意顺指爬上来。 “今儿麻袋不贴墙。” 她小声嘀咕。 旁边的小太监正往架上摆新筛。 筛圈细,网面紧。 他放轻手指头。 “姑娘,您要几只。” “两只。” “再给我一只帘钩。” 小太监把帘钩递过来。 他袖口露出一缕红线头。 红线头被他两指捻了捻。 “这线头怎么老跟着你。” 小太监一愣。 “旧衣缝的。” “剪了。” “剪了我袖口要散。” “那就别让它跑出来吓人。” 小太监脸微红。 “是。” 小荷接过筛,转身回屋。 她刚迈进门槛,一缕风从她脚踝擦过去。 风把她袖角的粉末吹落一粒在门缝里。 粉末落在一片极薄的铜片上。 铜片像鱼鳞一样从门缝里侧贴着。 她没看见。 铜片边缘刻着一个细到看不见的井字。 它安静躺着。 她在屋里把新的筛换上。 筛面发亮。 叶绾绾抬眼看了一眼。 “好用。” “圣上赐的未到。” “这只先替。” 小荷笑。 “陛下说要赐的是筛。” “筛用来听盐。” “盐也会说话。” “盐说口渴。” 她递给小荷一盏水。 “给盐喝一点。” 小荷接过盏,盏底在案上一碰,“嗒”的声轻。 她学着她的口气。 “盐喝水了。” 她们一起笑了一下。 门外那道影子离得更近了半步。 影子的脚尖在砖缝里压出一点深痕。 屋内酱汁起了一个小泡。 泡破了一个细声。 叶绾绾把勺在锅里绕了一圈。 “香了。” “我胃开了。” 小荷直勾勾看她。 “娘娘先吃。” “我让嘴去试一下。” 她舀了一小勺吹了吹。 热气擦过唇。 酱先贴舌尖。 甜顺着咽。 苦在后头很远地看着。 她“嗯”了一声。 “我喜欢。” 小荷也舀了一口。 她眼睛一亮。 “我也喜欢。” “那就做多一点。” “我怕外头不满的人来抢。” “抢我就给。” “抢了我就再做。” “你做得动。” “我饿得动。” 她们笑着把鸡丝翻在大碗里。 叶绾绾把酱从高处细细泼下。 酱在鸡丝上铺了一层薄光。 她又拿了两片紫苏压住边。 “别散。” 小荷忽然收了笑。 她把声音压下一点。 “娘娘。” “又什么。” “窗外那道影不见了。” “他不饿了。” “他去告状还是去睡。” “他去想。” “人一想就不饿。” “可是我一想就更饿。” 叶绾绾把直言小旗转了个向。 旗面冲着窗。 “我请风吃。” 她轻轻摇了一下旗。 布上“刷”的一声很轻。 外头的铃像回了她一声。 “当。” 小荷忍不住笑。 “娘娘,您真会逗风。” “风容易逗。” “人难逗。” “那您就只逗风。” “人有时候也逗一逗。” 她把新炒的芝麻洒一撮在碗沿。 芝麻在瓷上跳了两下。 “当当。” 小荷咽了一口口水。 “娘娘我去煮一盏姜蜜。” “好。” 风炉的火在她去转身时“咔”地吞了一根小柴。 火沿亮了一指。 她们都没注意到门槛内侧那片薄铜叶轻轻弹了一下。 铜叶旁边的门缝被人从外用细铁丝拨了一拨。 铁丝在木缝里“咝”的一声就收走了。 铜叶仍贴着。 屋里更香了一层。 叶绾绾把鸡丝碗暂放在案角。 她把盐柠汤又兑了一盏。 她把盏口朝窗。 “给风。” 小荷笑。 “娘娘,风不会喝。” “风会偷。” “偷走了我的凉。”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前细汗。 门外又是一阵脚步更轻。 像一只猫的影在檐下悄悄走。 她把钥匙串用帕包了一层放到秤旁。 “别吵。” “我胃在听。” 小荷忽然压低了声。 “娘娘,膳房的小顺子打听到了。” “说。” “钱尚宫今天叫人‘手紧’。” “紧了哪。” “肉筋紧,盐上层紧,糖半粗半细。” “她挺懂。” “她也困。” “她困在话里。” 小荷“哎”了一声。 “娘娘您是真不生气。” “我生饿气。” “饿气一冒,我去煮粥。” “那我先淘米。” “别急。” “先让这碗吃完。” 她拿起筷子把第一口鸡丝送进嘴里。 酱顺着丝往下走。 她眼尾松了一分。 “嗯。” “够了。” 小荷看着她吃。 她觉得屋里真安稳。 她没看见窗外有一只眼从槐叶缝里滑下来又滑上去。 那只眼的主人把袖口往后捋了捋。 袖口的红线被他用指甲掐进缝里。 他把口里的口水咽了两次。 “她真能吃。” 他在心里说。 “她也真会让人难吃。” 他转身往暗处一缩。 巷道的阴气把他吸进去一寸。 他掏出一片极薄的铜叶。 铜叶边缘刻着“井”。 他把铜叶轻轻往袖里藏。 他脚下不出声。 他在槐树后停了一停。 他把指尖在空气里比了两下。 像在记某个门的尺。 他走了。 他把影子留在地上半指。 那半指很快被风吹散。 …… 御膳房这边灯更亮了一盏。 钱尚宫把账册翻到后一页。 她的指尖在“清宁小灶”四个字上停了一息。 她把笔尖往下压了一点。 墨落在纸上“啧”了一声。 “送过去的竹篦加一片。” 她淡淡说。 小内侍记下。 “帘钩给两只。” “是。” “糖筛问一声。” “问他要细还是粗。” “他要细给他粗,夹细。” “他要粗给他细,夹粗。” 小内侍吞咽了一下。 “奴才怕露相。” “露相的不是筛。” 她把眼皮微抬。 “是手。” 小内侍发怵。 “那用谁的手。” “用风的手。” 她轻轻把袖子拨开一点。 铃坠碰了她腕骨轻轻“当”。 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 “把麻袋底下再垫一层灰盒。” “别多。” “多了会被人嗅出来。” 副掌勺听见“嗅”字就缩了缩脖子。 他想起叶绾绾蹲在筐边时那一下鼻尖一皱。 他不敢与钱尚宫对眼。 钱尚宫却偏偏转向他。 “你别抖。” “你只做你的火。” “她来,你就做你该做的响。” 副掌勺“是”。 点心婆子从帘后探头。 “总管,今儿夜里要不要冻点豆花。” “冻。” “冻半缸。” “把井水慢灌。” “别急。” 点心婆子“哎”的一声。 “要送小灶一盅不。” “送。” “送晚一点。” “凉半分。” 她收回目光。 “我看她牙口。” 她笑了一下。 “看牙口不用张嘴。” “看她吃就够了。” …… 夜更深了一分。 小厨房的汤面收住了。 叶绾绾用小秤拍了一下盘沿。 “叮”的声像落盐。 小荷托着水盏站在门边。 “娘娘,我送一碗去膳房给钱尚宫吗。” “送。” “送她盐柠。” “别多话。” “你嘴轻。” “脚更轻。” 小荷点头。 她把盏口盖上一片薄薄的帕。 她把帕角压在盏沿下。 她走的时候轻得像风。 门口的影又来又去。 影的脚趾头在砖缝里点了一下。 点完又收回去。 屋里只剩叶绾绾与火。 她把直言小旗从案上拔下来。 她把旗先横着靠在枕边。 她又竖起来靠在盐罐后。 她又放倒。 “别乱。” 她自己笑了一下。 窗外的铃轻轻一摆。 “当”的声像一只小石子丢进了汤里。 她把耳贴近火沿。 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很短的话。 她没说给人听。 她只把钥匙串往秤旁放。 钥齿碰到秤砣“叮”的一声。 她抬眼看门槛内侧。 门缝像一条睡着的鱼。 鱼边上贴着一片很薄的鳞。 那鳞一路无声。 她伸了伸腰。 她把碗端起来。 她又坐回小榻边。 她刚要合眼。 门外的草影里有人极轻地敲了一下柱。 “笃。” 又一下。 “笃。” 再一下。 “笃。” 她睁开眼。 她不动。 她的指尖在秤砣上按了一寸。 秤杆稳住了。 帘后有一只极细的铁丝从门缝探进来半寸。 铁丝碰到那片薄铜叶。 铜叶“嘡”的一声极小。 铁丝又退了出去半寸。 风把那声藏进铃肚里。 铃肚里吞下去没有回音。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晨雾从御花园的湖心轻轻翻了一层白。 回廊的风把帘影推到一边又拢回来。 茶烟在玉盏口打了两个小圈才散。 一位婕妤把团扇合在掌心里轻敲一下。 “听说圣上昨夜又去了清宁的小灶。” 旁边的昭仪把茶盏放回漆托,盏足磨出很轻的“嗒”。 “你耳朵真灵。” “我窗下的铃比耳朵灵。” “铃会告诉你他停了多久吗。” “停足一盏茶。” 远处一位贵人把红枣掰开,枣皮“吱”的一声裂开。 “为一碗汤跑两遭,也真是稀罕。” “不是汤,于是是心。” “谁的心?” “胃的心。” 一阵低笑在帘后散成几瓣。 “御膳房的掌事怕要不快。” “她本来就不快。” “她手里有秤。” “如今有人手里有嘴。” 又有人捏着丝帕边角,指尖蹭出一圈细褶。 “你们说她,会做几样吃食的乡野法子,能红多久。” “乡野法子入了御前,就是新鲜。” “新鲜也有一天生霉。” “霉要有人挑。” “有人最会挑。” 话到这里便一齐往嘴里吞了吞茶。 茶香压住了几丝酸。 帘外有宫女端着点心过,银匙碰到盘沿“叮”的一声。 那位婕妤含笑看向昭仪。 “你倒是安静。” “我在数声。” “什么声。” “铃声。” “铃说什么。” “铃说风口不在我们这边。” 昭仪把这句话含在舌下,舌尖点了一点甜。 “风口若不在我们这边,就吹得我们眼干。” 她把话咽完,眼里却没有干。 另一角的几位小主把椅脚在地上轻轻挪了一指。 “御膳房的人来过一趟。” “说什么。” “说叶小主表面佛系,暗里心思深沉。” “谁说的。” “钱尚宫身边的小太监。” “你信不信。” “我信嘴会讲故事。” “我信手会讲实话。” 一阵风从檐下钻过来,帘脚卷了一线灰。 灰落在漆地上,像半个“井”字没写完。 昭仪用帕子掩唇把笑压住。 “你们本事都在帕子上。” “她本事在锅里。” “锅里的本事上不了台面。” “上不了台面就进了肚。” 贵人把枣核丢在盘里,又把眼往外头一挑。 “你看,钱尚宫来了。” 钱尚宫从廊外折身进来时袖口没起风。 她的铃坠靠在腕骨里淡淡“当”了一下。 “给各位主子问安。” “免了。” “你今儿来做什么。” “来送点心筛。” “你送筛来我们这边。” “筛不挑人。” “筛挑嘴。” 她把话说得轻,像把线收在指腹里只露一点头。 昭仪把眼皮抬了抬。 “你们膳房可有不顺。” “今晨风大。” “风会吹乱盐的脾气。” 一位婕妤轻笑。 “我还头一次听盐有脾气。” “盐不服管就上脸。” “脸上看不出,嘴里看得出。” “你见多了。” 钱尚宫执着笑意没有动。 “我不过守规。” 贵人挑了挑指尖的甲花。 “规矩是好东西。” “规矩得看谁手里拿着。” 钱尚宫把眼低下去半指。 “拿在该拿的人手里。” 门口的风又拨了一下铃。 “当”的声被帘子咽去半句。 她把身往旁一移,像是在给铃让路。 “叶小主近来可安。” 昭仪把盏端到唇边没有喝。 “你问我们。” “你该问你们膳房。” 钱尚宫笑意更薄一些。 “膳房管锅。” “人心自有人管。” “你嘴上也管得紧。” “我只管不让人饿。” “那可辛苦。” “饿与不饿,都不该落在嘴上。” 几位小主不说话,眼里各有光。 茶案上的果子少了一半。 有人把手伸去摸最后一枚橘瓣。 指尖停在半空,人也把手收回。 “听听就算了。” “别把风塞进你们的耳朵。” 钱尚宫把话扔下像把一枚秤砣放回盘心。 铃在她腕下轻轻一响。 她转身退了两步,帘影正好落在她眼上。 她把眼别过去,只把背给了风。 走到拐角,她压低声音吩咐身侧的小太监。 “以后分派食材的时候,记得手紧些。” 小太监唯唯诺诺,脚尖在砖缝里点了一点。 “紧到谁那边。” “紧到看起来不紧。” “紧到让人挑不出一句话。” 小太监心里打鼓,脸上还在笑。 “奴才写在心里。” “别写在脸上。” 她把铃扣紧,铃子不再响。 她的影子被廊下的风拉长了一指,又慢慢缩回到她脚边。 …… 小厨房里水壶“呼”的一口热。 风炉的火在灰里喘了几下,把红挑得更实。 叶绾绾蹲在灶前把一只大缸擦得发亮。 她小心把壳擦干的鸭蛋逐个放进竹篮。 “别碰彼此。” 小荷捧着盐袋,脚步像踩在棉上。 “娘娘,盐要下几秤。” “先下两秤半。” “再让水自己说。” 小荷把盐倒进木盆,盐粒撞在盆壁上“沙沙”。 叶绾绾用秤砣一推一拽。 “叮”的声轻轻落在指骨。 她把白水舀入盆。 水把盐按下去又把它推起来。 她用木勺搅了搅。 “盐要先沉心。” 小荷把花椒装在布包里系了个紧结。 “花椒要不要先炙一下。” “不要。” “它今天只负责讲香,不负责出声。” 小荷听得想笑,嘴角却先被花椒香挠了一下。 “娘娘,外面都在说您。” “说什么。” “说您让风口往清宁这边吹。” “风不是我养的。” “那他们还说圣上屡屡走一遭,怕不是起了不同心思。” “心思在他心里。” “我管我的肚子。” 小荷“哎”了一声。 “还有人冷笑。” “他们冷就让他们喝姜蜜。” 她把一个鸡蛋举到眼前照一照。 蛋面没有汗,壳上有一丝细纹被她指腹抹平。 “壳要干净。” “盐才肯进门。” 小荷点头如啄米。 “水里得加点花椒。” “再一指陈皮。” “腥就会从门缝溜走。” 小荷把陈皮用剪刀剪得极细。 剪刀“咔嚓”的声很清。 叶绾绾把铜匙放在水面。 铜匙浮起来一半。 她盯着铜匙的边。 “再添半秤盐。” “露出了指甲盖。” “这才是会唱歌的咸。” 小荷一边倒一边看她的脸色。 “娘娘这法子有趣。” “法子不有趣,胃会觉得无聊。” 她把花椒包、陈皮末、两片拍破的姜放进缸底。 香先躲起来不让人看。 她慢慢把凉透的鸭蛋放入盐水。 蛋在水里轻轻碰了一下竹篮的边。 水面起了一圈涟漪在缸沿打了一个回头。 她伸手按住了那一圈。 “安。” 小荷在旁边递来干净的鹅卵石。 “压顶。” “压轻。” 她把石头一一摆开。 石头在水里找了各自的位置。 她用布条系住缸口。 她把直言小旗插在缸边。 “你看着它。” “别让它乱想。” 小荷忍不住笑出声。 “娘娘,您把旗当人使唤。” “旗不顶嘴。” 门上忽然“笃”了一下。 又“笃”了一下。 第三下轻轻落在门栓上。 小荷去开门,一股桂花风先钻了进来。 门外站着两个传话的小宫女,手里托着一层盒子。 “叶小主,钱尚宫送豆花一盅。” “井水慢灌,夜里刚起。” 小荷接过来,合着的盒盖略凉,角上还挂着一颗水珠。 叶绾绾凑近闻了一下。 “香还在。” “口看厚薄。” 她挑开盖,豆花抖了一下边。 她用小勺蘸了一点点汁。 “嗯。” “晚了半盅的凉。” 小宫女低着头不敢多喘气。 “谢总管。” “娘娘尝不尝。” 叶绾绾舀一勺放在舌上。 嫩先过,豆香紧随。 她正要咽下,后根里有一丝细细的涩像用线把喉咙轻轻拽了一下。 她把勺子放回盅沿。 “去给她回一句。” “说吃了。” “说好。” 小宫女“是”的声音像落在棉上。 她们退了,门扇合拢。 小荷看主子。 “涩吗。” “线短。” “不是坏。” “是晚。” 小荷听懂了一半,剩下那半被汤香安置了。 她把豆花端去暖一暖,又把火口拨了一指。 叶绾绾把钥匙串挂回门钩。 钥齿撞在一起“叮”的声很轻。 她又把银秤放在缸边。 秤影在盐水上轻轻晃了一线。 小荷忍不住凑近看了看那线。 “像一条细鱼。” “鱼在盐里游就不会腥。” “娘娘又逗我。” “我逗胃。” “胃一笑,火就旺。” 小荷笑得眼弯弯,忽然又压低了声。 “主子,外头妃嫔们聚在一起说闲话。” “说我闲人一个?” “有这样的。” “正好。” “闲给我留着做腌蛋。” 小荷“噗”的一声笑出。 “娘娘,您真是八风吹不动。” “八风吹不动我的碗。” “我的碗有底。” 她把布盖又按了按。 布面吸了盐气,触手微凉。 “再调一盅浸料。” “给鸡丝做淡汤。” “盐要少。” “让人喝完不口干。” 小荷应着,手脚麻利。 她路过门槛时余光扫见门缝里一片细薄的影。 影似一片小鱼鳞黏在木缝。 她停了一瞬,又像什么也没看见那样走了过去。 “娘娘,花椒再添吗。” “不添了。” “让嘴歇会儿。” 她把直言小旗拔出来换了个角度。 旗影与秤影交叉了一下,又分开。 屋外的铃被风拨了两下。 “当。” “当。” 小荷走去窗边掀了掀纸。 “风大一点。” “盐喜风。” “人不喜。” “那你披袄。” 她把薄袄给小荷搭着,又把自己的袖口卷紧了一分。 “娘娘,您就不怕别人说。” “别人说我听不见。” “我耳朵里有香。” “我鼻里有汤。” “我眼里有秤。” “嘴里有闲。” 小荷被她一串说得笑弯了腰,又把笑揣回肚里。 “主子,人生苦短,能吃饱才是真福。” “这是我的话。” “我替您复诵。” “你复诵得比我香。” 她把指尖在盐水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水面立刻起了一圈极细的涟,绕过鹅卵石去又绕回来。 她把指尖上的盐放到舌根。 “嗯。” “咸有骨。” “骨不硬。” 小荷把腌料盅放在小风炉边,火苗舔了一下盅底。 盅壁出了一层淡雾。 “娘娘,咱们要不要把缸锁一下。” “锁。” “锁给我心安。” 她把井字那把新钥匙从串上解下来。 钥齿凉得像刚淋过井水。 她将锁扣过缸耳,轻轻一压。 “咔”的一声不重不轻。 她又把一只旧铃舌用红线系在盖边。 红线绕过一圈,尾巴小小地露在外头。 “有人掀盖,铃就会轻轻说话。” 小荷看着那截红线,心口有一点热又一点虚。 “娘娘,您这样弄,我都不舍得掀了。” “你饿了就掀。” “我给你盖回去。” 小荷笑着应,手里却怕真碰到那截红。 门外传来踩叶子的细碎声。 像有人轻轻在桂花堆里走。 叶绾绾瞥了一眼门槛。 “把豆花再热一指。” “好的。” 她又把鸡丝汤试了一口。 清淡的鲜从舌上走到鼻腔里,再踱回喉头。 她轻轻打了个小哈欠。 “睡意来了。” “腌蛋也要睡。” “我们不打扰它。” 小荷把灯芯剪了一剪。 剪子“咔”的声把灯焰提亮了半分。 窗外一阵风把铃轻轻碰了一下。 铃声在布盖上颤了一颤就没了。 小荷忽然压低嗓子。 “娘娘,您刚才说钱尚宫送豆花晚了半盅的凉。” “嗯。” “是故意的吗。” “是忙。” “也可能是心。” “我不猜。” “我喝汤。” 小荷看她把豆花再尝了一勺,脸色安安的。 她也放下心。 案上银秤静着,秤砣贴在中间不偏不倚。 直言小旗靠在盐罐旁,旗面挡住了一指灯光。 钥匙串在钩上慢慢晃了一下。 “叮”的声像一粒芝麻掉在瓷碟里。 小荷想起外头的闲言,忍不住又问。 “娘娘,若是有人说您心思深。” “我让他帮我称盐。” “他称不平,我就说他心思浅。” 小荷笑到扶住了门框。 风从她笑缝里钻进来,绕着缸沿打了个照面。 布盖微微抖了一下又平。 叶绾绾看到了那一下。 她把手心摁在布面,布面温温的。 “睡吧。” 她像安抚一只刚入窝的小兽。 小荷忽然想起什么。 “娘娘,妃位们还说‘得宠也好,可别成了飞蛾扑火’。” “飞蛾若饿了,也会先吃一口糖。” “吃了再去扑。” 小荷被她一本正经逗得没了脉。 “主子,您少说两句。” “我多吃两口。” “都行。” 她们相视一笑,屋里火声更软。 门外有一缕影从槐树下掠过,又停在窗外一拳的距离。 影低头看了看门槛,目光落在那片薄薄的铜鳞上。 他伸出细铁丝在空气里试了两试,便又收回。 他抬眼瞄一眼屋内的铃线,嘴角有一丝快意。 他退了半步,脚跟无声。 他袖里轻轻掉下一根更细的红线头。 红线头被风卷了卷,挂在窗棂下像一条小尾。 屋里的人没有抬眼。 叶绾绾把豆花盅递给小荷。 “你喝。” “我喝盐柠。” “我喝姜蜜。” “你嘴甜。” “我嘴怕苦。” “苦放在罐里睡着了。” “它别醒。” 小荷点头,把盅端在手心热了热指尖。 她突然“咦”了一声。 “娘娘,缸边好像有水珠。” “盐水自己会呼吸。” “它呼吸就会出汗。” “擦一擦。” 小荷用帕轻轻掠过去。 帕面凉,水珠退。 她没看见帕角带走了一粒极小的灰。 那粒灰轻轻落在门缝里的铜片上。 铜片“嘡”的一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叶绾绾耳根动了一下。 “听到了。” “什么。” “盐在笑。” 小荷被逗得笑出气声,笑声被帘子拦住。 “娘娘,今日还做团子吗。” “夜里不做。” “夜里让胃也睡。” “我却睡不着。” “你把钥匙摇两下。” 小荷照做,钥齿彼此撞了两下。 “叮。” “叮。” 她真的困意就上来了一线。 她把钥匙挂回去,手心还留着一圈金属的凉。 她忽然又压低声音靠近主子耳边。 “娘娘,我刚才听到帘外那边有人咳了一下。” “轻还是重。” “像是怕自己吵醒汤。” “那就是认识汤的人。” 小荷怔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您说的是谁。” “你问汤。” 汤在罐里打了一个气泡又不见了。 火在风炉里翻了一小片红又安静。 铃线垂着,红在灯下像一条无事的小河。 她们两个人都没注意到,缸耳那道新锁在灯影里极细地颤了一颤。 颤完它又静住。 门外的影再退半步,鞋底轻轻擦过砖面。 擦出一道像指甲盖大小的白。 他抬头看了一眼檐下的铃,不动。 他看了一眼窗内的旗,又不动。 他把那根新掉的红线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他把指头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下线尾,线尾断了一丝。 他把那一丝吹进风里。 风把它送向缸盖边。 红很细,盐很淡,夜很静。 铃却在此时没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