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谋》 第1章 旧时曲 薛景珩的头痛症发作得愈加频繁了,眼见额头已经沁出汗珠,眉头紧锁成川,眼眸微闭,神色却不安宁,像是被困在一场陈年旧梦中,痛彻心扉却不肯转醒。 满院下人,一室安静,贴身影卫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一是因为府里规矩极严,二是王爷脾气越来越差。 新来的婢女冬月捧着已经温凉的茶水,隔着屏风间隙,羞怯怯地偷偷抬眼打量。 薛景珩生的丰神俊朗、五官立体分明,眉间一抹英气,俊朗之中带着几分冷峻,不知惹得多少临安城的闺阁女儿魂牵梦萦。 五年前,承文二十二年,史称“承文之乱”。临安城中巫蛊作乱,东宫太子被指私藏甲兵并以厌胜之术诅咒圣躬。 文帝大怒传旨废黜东宫。 太子皇甫云睿不肯束手就擒,遂举兵谋反。所幸南境韩家军精锐正值换防返京途中,千里之外忽接急报,当即挥师回京“清君侧”。 最终,太子兵败饮剑含元殿,其母言贵妃悬梁自缢。言贵妃母族——根基深厚的百年相府也轰然倒塌。 文帝在御榻前闻讯愤恨交加,猝然昏厥。 二皇子皇甫云州以韩家军铁骑为援,兵甲慑外;以薛景珩合纵连横之才为谋,权术安内。铁腕镇压一众老臣,逼得太子太傅血溅朝堂,群臣震怖,莫敢仰视。 直到这时,临安城里五姓十族的皇族贵戚才从歌舞升平中如梦初醒,原来早就有人布好了棋局。 一夕间,临安城内改换门庭,言家所在的太子党树倒猢狲散,文帝气急攻心昏迷不醒,二皇子皇甫云州则顺理成章代天子监国。 而薛景珩因辅助二殿下的从龙之功,被加封为异姓亲王——淮安王,手握三万宫廷禁军,一时间风头无量,成为朝堂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薛家也从门可罗雀的微末家族重新焕发祖上荣光,一跃成为临安城十大氏族之首,声望仅次于五姓氏族之下。 “砰!”就在婢女微微愣神的功夫,手上失了力道,茶杯重重磕在托盘边缘,打破了满室寂静。 “仔细些!王爷跟前当值也这般毛手毛脚?”王府掌事的玉竹姑姑闻声不满,低声训斥道。 薛景珩斜倚在软榻上,月白中衣的衣襟微微松散,面色苍白,似有病容,额角一层薄汗,睫毛随着响声微颤,猝然从陈年旧梦中惊醒。 他醒时的手指还虚搭在一卷褒贬时弊的策论上,论述中将临安城的五姓十族比作“蛀空梁柱的白蚁”,主张废黜世家旧俗和特权、扫清临安城污浊之气,为平民学子广开寒门之路。 文章旁边落下薛景珩的批注——“志气可嘉,然涉世未深”,笔尖处洇开一点犹豫的墨痕,最终又写下“此子可琢”四个字,文章落款是新科举子蒋砚的名字。 闯祸的小丫头见势不妙,拼命往后缩,却被玉竹一把攥住了手臂,力道不大,却惊得她“嘶”地抽了口冷气,飞快地攥紧袖口。 “调你来王爷近旁伺候,原是指着你素日乖巧妥帖”,玉竹语气里半是恼怒半是失望,“今日怎地这般毛躁?……你可知王爷朝政繁忙,已经两天没有睡过整觉了,好容易躺下休憩片刻,又被你这小蹄子给吵醒了!” “奴婢知错了。”小丫鬟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方才一时走神才失手摔了茶盏,以后再不敢了。” 玉竹原是薛老夫人跟前调教出来的丫头,因为服侍得当妥帖,五年前被拨来给薛景珩院中掌事,约莫二十七八岁,生得端正秀丽,办事聪慧大方,极得府中众人敬重。 此刻目光落在小丫鬟泛红的眼角上,不自觉叹了口气,声音放柔了几分:“别哭了,赶快收拾好退下吧。” 薛景珩惊醒后的眼神落在窗外光秃的海棠树上,一抹微不可察的苦涩稍纵即逝。 阖眸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眼底的眸光已渐渐平静,恢复到平日大权在握、杀伐决断的淮安王模样。 “在吵什么事?”冷冽声音从屏风内传来,霎时,屋内众人噤若寒蝉。 玉竹略欠着身,脚步稳而轻地转入屏风后请安,“是奴婢管教不严,扰了公子清净,”她斟酌了说辞替小丫鬟遮掩,“都怪雪团那小家伙,突然从窗外窜进来惊了奉茶婢女,方才失手打翻了茶盏。” 薛景珩的眼神微动:“雪团?” 像是为了印证玉竹的话,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碰巧轻盈地跃上窗棂,金色的眸子在光下眯成一条线。然后轻悄地绕过书案走到薛景珩的软塌旁,用头顶蹭着他的手掌,十分无辜地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薛景珩放下手中书卷,轻抚着小狸奴柔软的背脊,指尖在温热的绒毛间流连,低垂的眸中似含着一泓化不开的湖水,温柔沉静。只是眼中藏着难以察觉的细微波澜,如同月下幽潭忽然被风吹皱很快又复平。 “路滑天冷该在屋里拘着些,怎地这般顽皮……”薛景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倒是学得她三分狡黠……” 玉竹离得近闻言略怔楞,捧着碎瓷片的手掌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抬眼间却见薛景珩神情沉静如常,暗自松了一口气。便转头对着小丫鬟冬月催促道,“换壶新茶来”。 薛景珩闻言终于抬眸,看向屏风后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略过满脸惶恐的小丫鬟,低咳两声,嗓音里泛着久病磨出的沙哑,“冬月入府不久,年岁小又素来恭谨勤勉,莫要为难她,饶过这次罢……如若再犯,再交由姑姑处置。” “多谢王爷恩典!”小丫头闻言欢喜地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碎瓷片后,急忙叩首行礼告退,不觉间后襟的丝绸褂子已经湿透,冷汗黏腻粘连在一起,屋外寒风吹过泛起一阵战栗。 自五年前亲手处置言相的事情后,王爷便一直郁郁不畅,行事作风严苛,再无半分容情。 听闻近日在朝堂上更是不顾旧臣颜面,连历经三朝、位尊首辅上官氏的面子也不给,执意贬斥了其新入仕、方才及冠的幼子——上官云谦。 上官云谦是上官夫人老来得子,自幼被娇宠坏了,十分疏懒懈怠,在政务上不甚上心,雨季来临前未能及时加固河坝,以至洛县暴雨决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被众御史上书弹劾。 虽然上官云谦诚心悔过,又有诰命在身的上官老夫人脱簪请罪,薛景珩还是顶住压力,将其连降三级,从正三品总督京畿河道都御史贬为从四品通政使司右参议,处置的毫不容情,完全没有顾忌上官氏的面子。 现下闻得恩宽,冬月连忙谢恩告退。 朝政纷扰,薛景珩已是接连数日未曾安眠,此刻被骤然吵醒,他不觉偏着头,指节重重地按压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虽未言语,眉宇间却凝着一片化不开的倦怠与疲惫。 见状,立即有机灵的侍女上前询问,“府里还住着几位新来的琴师擅弹民间小调,王爷素日爱听琴,现在头痛症发作,不如邀琴师过来弹奏一曲可好?许能舒心解郁。” 见薛景珩不置可否,婢女慌忙抬头,眼神求助看向旁边的侍卫长路遥,路遥揣摩着薛景珩的神色微微颔首。 婢女得了默许,立即欢喜地去安排。 薛景珩性情沉稳,这几年更显冷淡,连自幼伺候他的府中人也难以揣测他的喜怒。不过有一件事例外——王爷听琴时,脾性会格外温平,甚至当差下人所得的赏赐都特别丰厚。 婢女想到方才献上的主意得到了赞许,掩不住眼中的笑意,又想着或许能多得些赏赐,不由挺直了腰身,通报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半盏茶的功夫,女琴师抱琴而来。她一袭素衣,半尺长的白纱覆面,瞧不清面容,步履婀娜轻盈,一路走来裙裾纹丝不动,两袖如弱柳扶风,依稀是一位受过良好规矩教养的年轻少女。 薛景珩懒散地从乌木软榻上坐起身,饶有兴趣的瞧着琴师的动作。 “大胆女子,见到淮安王何故遮遮掩掩、不摘下面纱见礼?”路遥大声斥责道,眼中带着警惕和审视。 琴师从容地放下古琴,双手交叠于腰前,眼神低垂,规规矩矩地屈膝俯身下拜,行了一个周全的万福礼。 然后才缓缓开口回道:“民女幼时遇到意外,面容在大火中损毁,相貌丑陋不宜见人,故而一直以面纱覆面,望王爷体恤。” 她声音粗粝喑哑,每个音节都像破旧的风箱,在寒风里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妪,简直不忍耳闻,与她窈窕的身形和年少芳华极为不配,形成了巨大反差。 路遥在听到琴师声音的那一刻,眼里的警惕一晃而逝,神色不觉变为失望,但是依然没有放松持剑的手,继续追问道:“你的声音天生就是如此么?” 婢女诧异地悄悄抬了抬眼,路侍卫长虽然平日爱与府上婢女玩笑几句,十分平易近人,可每逢当值时最是谨慎小心,一向沉默少言,今日怎得对琴师如此关心? 景珩轻抚着茶盏,眼神略过路遥,嘴角带着笑,眼神却晦暗不明。路遥心中一沉,暗骂自己多嘴。 “回禀大人,民女因年少时一场大火毁了面容,也伤了声音。”她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声音是平静的波澜不惊。 薛景珩怀中的雪团倏然立起,脚步轻巧地跃下软塌,落在青石地上。 它款步至琴案前,尾尖优雅地勾起一个弧度,绕着那袭素白裙裾缓缓游走。最后驻足,仰起小巧的头颅,在琴师绣着海棠花样的鞋面上轻轻一蹭,又极尽缠绵地来回摩挲,满足地溢出呼噜声。 薛景珩瞧着心爱狸奴的动作未语,拨弄着茶盏却不饮。 半晌,方听见他疏离有礼地吩咐琴师落座。 “那便拣个拿手的曲子来弹,若弹得好,本王重重有赏。” 您的鼓励和支持就是小作者码字的最大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旧时曲 第2章 故人叹 女琴师礼数周全,轻提着裙角净手、入座、焚香、弹琴。 白玉似的指尖在琴弦之间灵活跃动,清亮的琴音流泻而出,是临安城耳熟能详的白梅颂,原本柔美的调子经琴师的演奏,莫名多了一丝清冷孤高之感。 清冷的梅香似乎扑面而来,其中还带着腊月寒冬的肃杀。 薛景珩在袅袅琴音间突然开口:“前些日子我想听古琴,韩氏二公子韩硕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便自作主张搜罗来几位琴师献与淮安王府……可不巧,本王当日有军机大事进宫,便吩咐管家都打发走了……你怎地还在这里?”薛景珩的声音温柔,眼神却冰冷。 琴师指尖抚奏如行云流水,技巧高妙、毫无错乱,神色自如间轻抬眼眸开口回道:“无功不受禄,既然收下了府上赏金,便该为王爷弹琴解忧才对。民女当日求得管家通融,在王爷府暂住了几日,等今日弹完此曲便可安心离去了。” 薛景珩微微阖眸不置可否。 待琴曲过半,琴师缓缓开口问道:“王爷言谈之间似乎颇通琴曲,可是曾专研过古琴,最喜欢哪只曲子?” 他垂眸沉思,停顿了数秒,答案似乎就在唇齿间,却斟酌着难以言说:“……我一向厌恶丝竹,靡靡之音让人软弱,只是少时一位玩伴,弹得一手好琴,听得久了便养成了习惯,如今头痛时听上两曲倒也有趣……她弹得最好一首曲子叫临安调,是她自己谱的曲子。” “临安调,很美的名字,这曲子……你可喜欢?” “以前不觉得如何,许久未听倒很是怀念……”他的声音略有凝滞,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情绪。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薛景珩微微垂眸,转开话题:“看琴师步态应是出身临安城的贵门之女,怎么沦落到卖艺为生?” “我少时家境殷实,家里也曾请过离宫的礼仪嬷嬷教导一二,只是……后来家中亲长逝世、家族衰败,如今只能靠一手琴技谋生度日……临安城有我很多年少的回忆,只可惜……并不是好的记忆……或许……王爷也会怀念少时的时光么?”琴曲弹着最后一段音,琴师哑着嗓子,问出最后一句话。 “你到底是谁?”路遥怒目而视,薛景珩缓缓起身走向白衣琴师,眸色晦暗不明。 女子低低地笑了,即使隔着面纱仿佛也能感受到欢愉,只是声音粗哑,透着讽刺和惊悚。 一把淬着寒光的短刀骤然被从古琴底部抽出,触不及防地刺向薛景珩心口,“景珩哥哥,久违了。” “我来为言氏亡魂,讨个公道!” 她持刀的动作发狠,姿态却仍透着一股纤弱易折的错觉。只是唇角弯弯,未来得及敛尽的冷峭弧度,一隙间竟透出纵览全局的谋算与笃定。 而薛景珩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避开。 就在刀锋即将没入心口的一瞬间,薛景珩语气似带着叹息:“你不该回来。”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转,琴师手中的短刀便应声弹开落地,清脆的声响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将原本一室安宁撕裂得支离破碎。 琴师出手果决,眼见没能一击即中要害,刺杀已经失了先机。 她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弱笑意,手腕顺势向下一沉,利落地松开了匕首。眼眶不着痕迹地泛起薄红,眼波流转间盈盈泪光将落未落,似还带着几分不甘与怨恨望向薛景珩。 不着痕迹的娇柔之态,纵是铁石心肠,亦为之一动。 “来人!保护王爷!”路遥厉声呵斥。刹那间,数名侍卫破门而入,利剑出鞘发出清脆的鸣响,屋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带着冰冷的杀气,如雷霆欲坠,压得人透不过气。 侍卫将琴师团团围住,掀落面纱后却只是一个年轻女子,长发垂腰,未施粉黛,发髻只着一根碧玉钗装饰。 女子容色清丽,如雨后新荷。尤其眉心一朵红色云纹胎记,恰似朱砂点就的永生花钿,灼灼绽放在玉色肌肤上,令人见之忘俗。 她周身素白,只一袭软缎长衣,裙袂在微风里拂动如云涌雾卷。纵是无多余珠翠点缀,那通身的气度也已胜过万千华彩。 最难忘是那双眼眸,清亮如洗,顾盼时宛若星辰流转,光华璀璨,直教人不敢逼视。 琴师衣袖被剑气划破散乱,却无一丝惊慌,举手投足间神态自然而不矫揉造作,只是神色决绝。 几个率先冲进来的亲信侍卫手握剑柄,眉头微蹙,盯着女子那面似曾相识的容颜,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你……是……”侍卫喉头微颤,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与恐惧,看向自家王爷的神色。 “言郡主!”路遥惊讶地脱口而出。 侍卫们听闻,手中的剑微微颤动,竟不敢再逼近。 临安皇城内谁人不曾听过言郡主的大名,当今圣上亲封的福安郡主,言贵妃的侄女,太子的表妹,言丞相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言靖雪。 言相未倒台之前,权倾朝野,有三子一女,对老来得女的言靖雪最为疼爱,被圣上特许和皇子皇女一同在皇宫长大。 可惜“承文事变”后,言家受废太子牵连被连根拔起,族中女子和十四岁以下男子被流放漠北风沙之地,非赦不得回京中。 薛景珩望着言靖雪,不发一言,眸色几经变幻看不出情绪。 “不好,她要自尽!”路遥脸色大变惊呼,只见言靖雪脸颊微微鼓起,用力咬动牙关,似要吞药自尽。 薛景珩抢先一步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强势地撬开她的嘴,乌黑的药丸顺势滚落在地,被踩住碾碎。 “靖雪,死才是件容易的事。” 他的指尖擦着言郡主的脸颊划过,似乎情人的亲昵缱绻,吐露的话语却冷漠:“有人冒充福安郡主行刺,将她带下去关在地牢。除非我的手令,任何人不许探视。” 言罢,眼神缓缓略过府内众人,带着迫人的威压:“今日之事若谁敢向外吐露半个字,按照王府规矩处置!” 第3章 不思量 淮安王府的地牢潮湿阴暗,空气中腐木夹杂着浓烈的铁锈味,熏得人头晕脑胀。斑驳的苔藓潜伏在各处幽暗角落,墙角不时有几滴浑浊的水珠滴落,发出低沉的滴答声,犹如恶鬼的呢喃。 皎洁的月光透过天窗,只剩下斑驳残影,落下星星点点的清冷月辉。 地牢中有人定时来送一日三餐,薛景珩却仿佛凭空消失了,既不提审也不露面。 最深处的暗室中,言靖雪蜷缩在墙角,半倚在草席卷成的床铺上,唇色苍白,脸上因为低烧而透出不健康的潮红。半睡半醒间,神思却意外地清明。 短短几年间,言氏一族从权倾朝野到获罪流放。 眼见其高楼起,眼见其高楼塌。 过往的事情如同走马灯,在她眼前不停闪现。 骄傲清高的父亲言如晦被削去丞相职务、囚于天牢自尽而亡,盛宠一时的姑姑言贵妃疯癫自裁于朝云殿,太子不堪兵败受辱当场自刎。 言氏长兄言文铮是武将,闻旨反抗被当场诛杀,二哥言文敬体弱胆小,在书库悬梁自尽。 素日里,那些依附言氏横行霸道的亲友,更是树倒猢狲散。炙手可热的言氏一夕之间被连根拔起,沦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原来权势威名不过是空中楼阁,随着风势便消散无踪。 只有三哥言文渊未入仕,平日醉心诗酒,所念无外乎山间风月,如闲云野鹤浪荡江湖,事发前三个月外出访友,至今杳无音讯。 不远处放着温热的饭菜,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弥散,勾起身体本能进食的吞咽反应,阵阵饥饿感如同尖刺般刺痛她的胃。可是,已经两天水米未进,呕出来的不过是些清水。 靖雪屏气咽下口水,然后转过头闭上眼,通过盘算故事里的细枝末节来对抗肚子的饥饿叫嚣。 根据百晓生撰写的《福安郡主起居录》记载,言氏家族世代清贵,是开国皇后言思敏的血脉,祖上出过三位首辅、两位帝师,诰命夫人无数。福安郡主言靖雪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娇娇儿,母亲早逝让父兄对其倾注了更多的疼爱和关注,小郡主两岁时便被丞相揣在怀里上朝议政,三哥哥更是把御赐的夜明珠串成链子给她玩。 言靖雪自幼金尊玉贵地长大,本该有锦绣前途。命运唯一的疏漏就是,她不该在宫宴上贪杯醉酒,在美色面前色令智昏,爱上那年漫天飞雪里,在桥边折梅的少年。 彼时寒冬腊月,阖宫年宴。 言贵妃的朝云殿灯火璀璨,恍如白昼。珠帘轻垂,烛影翩跹,好一幅盛世之景。 宫人们各处走动却十分有序,唯恐有半点差池惹贵妃责罚。 沈皇后多年前小产,自此便潜心礼佛,幽居长安殿不出,导致帝后离心,故而协理六宫的事就交给了德妃和言贵妃。 德妃娘娘出身五姓之中的窦氏,入宫年资最长,育有二皇子和九公主成年,平日恭谨贤良、端庄淑惠为后宫表率。因为体恤百姓耕种不易,德妃生活简素,不必要的物件一律减省,甚至连锦缎珍宝都只在必要场合才动用。 而言贵妃则正相反,她喜奢华、讲排场,所食所用皆要光彩夺目、铺张华贵。 贵妃一句“茜色衬得人娇俏”,江南江北的田垄间,寻常稻麦竟尽数让道,十里有八里改种了茜草,只为贡入宫中染就茜色绸缎。 言贵妃天生丽质,未出阁时便在太后举办的赏花宴上被圣上瞧中,当场逾制册立其为言嫔,一入宫便是盛宠。不久便晋升为妃,与德妃平起平坐。两年后诞下皇三子皇甫云睿,再升为贵妃,皇甫云睿子凭母贵,在襁褓中便被册立为太子,言氏一族自此愈加盛宠优渥。 因着沈皇后终日参禅打坐、不理尘世,而德妃过于良善不擅制衡,于是圣上默许协理后宫的大事交由贵妃处置,德妃仅仅从旁参详。 言贵妃素来以才干著称,不负天恩,将后宫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阖宫夜宴上名动天下的浮光舞就是言贵妃一手安排的。 彼时,金銮殿上朝事方毕,圣上缓步而来。文帝虽然年近不惑,但是面容俊朗,气度沉稳。身后仪仗肃静,天子之威令人生畏。 瞧见御驾,德妃眸中浮起一丝笑意,慌忙垂首整衣,预备见礼。 她肤色白皙,眉眼间透出几分往昔的柔美,但是细纹和微抿下沉的唇角,让人显得有些疲惫,年轻时的风华光彩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纱。 “皇上万福金安!”朝云殿众人齐齐跪拜,口中高呼万岁,声浪如山呼海啸,震彻云霄。 文帝抬手微微示意道:“平身吧。” “陛下可来迟了”,众人屏息之时,言贵妃却不畏惧天子威仪笑着迎上前,眼波流转间盈盈浅拜,出口却是不遮掩的娇嗔和埋怨,“差点错过臣妾精心安排的歌舞。” 文帝唇角微扬,宠溺地轻点贵妃的眉心,“偏你话多。” 言贵妃约莫三十几许容颜,累金凤钗随着步伐微微摇曳,颈间配以细细的流苏玉坠,愈发衬得肌肤如凝脂。似笑非笑间眉尾飞扬入鬓,美丽又骄纵。 文帝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宠溺:“爱妃今日又为朕准备了什么惊喜?” “臣妾派人编排了一曲浮光舞,还请陛下鉴赏。”贵妃抚掌示意,便立即有泠泠笛音如清泉奏响。 六名舞姬踏着细碎的月光,手握水袖从殿外翩然而入。 彼时夜色正浓,大红色的水袖骤然轻扬交织在一起,波浪翻涌间仿佛朵朵红色山茶花叠放绽开,绚烂璀璨! “妙、妙、极妙!”朝云殿内众人不住地拍掌赞叹,凝神细看中生怕错过每一个细微的精彩瞬间。就连品味挑剔的安乐侯都忍不住连声赞叹道:“恍如仙子临凡!” 六个舞姬腰肢轻折,嫣红的烟罗裙随风旋转,轻移腾挪间步步生花,水袖翻飞间仿佛将红尘万丈的爱恨嗔痴都困在掌心,又恣意抛开,勾勒出无尽的柔情与缠绵。 坐在高位的德妃娘娘也不禁颔首,向左右侍从笑道:“快瞧那舞姬步伐,个个轻灵曼妙,言妹妹果然好心思。” 舞毕,一众美人盈盈下拜,依次排开跪于御前,果然个个品貌出众。 言贵妃素来大度,不吝举荐民间美人入宫。 文帝眼神不着痕迹略过言贵妃,十分开怀赞叹道:“赏!” “启禀陛下,今日的水袖舞名唤浮光舞,是贵妃娘娘特意给圣上准备的惊喜。”言贵妃身边的海嬷嬷欠身回禀。 海嬷嬷是朝云殿的掌事嬷嬷,约莫五十多岁,满头银发在灯光下微微泛光,岁月的痕迹在脸上清晰可见,身姿端正,带着出身氏族的从容与威仪。 “哦,是吗,难得贵妃对朕如此用心!”文帝爱怜地欲要轻抚贵妃的脸颊,却刚巧被她垂首饮茶的动作错过,手指落在她发髻间华丽的珠翠上,眸光暗了暗,笑意未减半分。 “寻常宫宴歌舞虽多,终是匠气了些,贵妃娘娘慧心独具,以笛声为乐,以水袖起舞,音舞相和,清远高雅,方不负今日群臣朝觐之诚……” “……娘娘还特意嘱咐歌舞司的萧音姑姑,从舞姬中认真挑选出六个极好的,精心教导着有大半月的时间,方成今日惊鸿之姿。”海嬷嬷垂着头不疾不徐回禀道。 “原来是贵妃的巧思,果然不错!”文帝玩笑着亲自给言贵妃斟了杯酒致谢,“贵妃的安排甚合朕心!歌舞司也辛苦了,一并封赏。” “多谢陛下!”言贵妃垂眸浅笑。 大内总管何顺是个极周全伶俐的,眼珠四下打量快速转了转,并未见到歌舞司萧音,躬身凑前道,“陛下,今日宫宴热闹,但是萧音姑姑品级低,怕是轮不到她到场守岁。既然贵妃娘娘金口,浮光舞也有她一份功劳,不若另派人到歌舞司给些封赏吧。” 文帝随意摆摆手,“你着人去办吧。” “奴才遵旨。”何顺赶忙递给旁边小太监一个眼色。 冬风萧瑟,歌舞司的宫女们正忙着整理衣物,一个小太监尖细却威严的声音传来,“圣旨到!” 小太监在门口站得笔直,手中捧着黄绫圣旨,后头还跟着两个内侍,手提锦盒,步履轻快却不失威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歌舞司萧音协助言贵妃编排浮光舞有功,特赐金钗一对,丝帕十条,赏银百两,钦此。”宣读完圣旨,小太监的目光扫过众人,笑意中却带着疑惑:“萧音姑姑呢?怎地不出来谢恩?” 半晌静默后,还是近身伺候萧音的小宫女瑟缩着低声回禀,“回德公公,萧姑姑身体有些不适,所以……今夜不曾来歌舞司当值。” 小太监目光微敛,语气似有些不满:“既如此,那便烦劳你们传个话罢,请萧姑姑速去金銮殿门口叩首谢恩,不可怠慢。”言罢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待传旨太监离开,宫人们才松了一口气。歌舞司掌事崔霓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呵斥刚才答话的宫女道:“就算萧音身体再不适,也不能耽搁了领旨谢恩,既然入了宫,就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做事,你速去把她叫来,万不能失了规矩体统!” 小宫女浑身一软,竟瘫坐在地上哭出了声,“……萧音姑姑一向高傲,怎么会将她的行踪告诉奴婢?!奴婢是担心德公公迁怒我们歌舞司,所以情急下扯了谎遮掩!” “你说什么!”崔霓凰陡然拔高了声量,唇线紧闭,鼻翼微微翕动,隐约透出压抑的怒火。 有与萧音平素不和的舞姬挑眉嘲讽:“阖宫守岁的晚上,萧音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莫不是与哪个侍卫有了首尾,趁着夜色……” 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崔霓凰狠狠一巴掌。 “真是不知死活!”崔霓凰眉头紧锁,宛如刀锋般锐利环视众人,“平日司内争风吃醋也罢了,这时还出口秽语,难道是想牵连整个歌舞司一同陪葬吗?!” 凝神细思后,她抬手指过几个老实本分的宫人吩咐着,“你们几个分头去尚宫局和乐工司找,若是寻到人切忌不可声张,悄悄带回来便罢,她若耽误了谢恩,这份恩赏恐怕会成歌舞司的祸端。” “是,奴婢知道了。” 待众人散去,崔霓凰手中的茶盏端起又放下,眉头紧锁成川极是不安,片刻后卸下掌事服制和钗环,寻出一件普通宫女的衣服,带上披风系紧了帽檐,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转出。 另外一边宫宴上,福安小郡主因着圣上和贵妃的宠爱,无须多言便是全场的焦点,同席的氏族贵女们都有意巴结奉承。 “言妹妹今日的妆容真是雅致,额间的南珠更是点睛之笔,这般心思怕是这宫中无人能及。”琅琊王氏七小姐捧着茶盏,眉目间尽是赞叹。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言靖雪额间的珍珠吸引,南珠饱满圆润,恰如其分地镶嵌在额间,由一道细致的金丝相衬点缀,更衬得人大方华贵,与她眉间的红色云纹胎记相得益彰。 “这般宝物才堪与福安郡主相配”,安西大小姐长孙无静语带惊叹,“我自诩藏尽天下百宝,却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珍珠。” 众人的调笑引得太子皇甫云睿侧目留神,太子身着明黄色锦缎长袍,领口满绣着威严龙纹,尽显储君威仪。 皇甫云睿的长相随了言贵妃,即便是这样繁复的宫装,穿在身上却毫不显得拘谨,反而更衬得身姿挺拔、姿态从容。 “到底是靖雪妹妹受宠些”,皇甫云睿笑意浅浅,透着些许温柔与耐心,言语间不急不缓,眼神落在每个人身上时,让人心生敬意却又不觉紧张。 “母妃上月刚赐了我一壶南珠,被我分给府内女眷,太子妃欢喜的什么似的,如今看来虽然数量多些个,但是色泽却远不如妹妹这颗……想必是母妃偏心藏私,将其中最好的一颗留了下来,赐给靖雪妹妹……我就说母妃素日偏心,今日一定要找父皇好好告一状。” “太子哥哥又拿我寻开心!”言靖雪和皇甫云睿自幼相伴兄妹情深,闻言不禁莞尔,彼时她扬起小脸,神色带着几分娇蛮,故意玩笑道,“小心,等我回去告诉姑姑!” 飞云堡钱家六小姐一向仰慕太子气度,当年差点成为了太子妃,宴席上格外留神着皇甫云睿的举动,言辞间略带艳羡附和道:“旁人若戴,恐怕难免俗气,可福安郡主天姿国色,连稀世珍珠都成了点缀。怪不得太子素来宠爱这个小妹妹。” 言罢,钱六小姐亲自执起案上一盏赤金嵌宝的鸾鸟衔珠杯,笑意婉转地奉至福安郡主面前:“言妹妹,这是钱氏进献的琼华酿,辅以百种珍稀药材精粹,窖藏十载方得此一瓮,请郡主品鉴。”眼波流转间,却是不着痕迹地掠向太子方向。 福安郡主不擅饮酒面露难色,正待婉拒,太子已含笑抬手,极其自然地将那盏酒接了过去,温言道:“靖雪妹妹年纪小不胜酒力,不若由我代劳,也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口福?” 钱六小姐见太子起身,忙顺势又斟满一杯,双手高擎,眼神羞怯望向上首,声线愈发柔婉坚定:“殿下泽被天下,万民感念,臣女谨以此杯恭祝殿下千岁金安。” 皇甫云睿目光微垂,在她面上一顿,随即抬手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十六岁的言靖雪彼时在觥筹交错间,禁不住各位氏族小姐的夸赞吹捧,贪饮了几杯甜甜的冬酿酒,小脸泛红晕晕乎乎。 她索性趁着众人的精力都在宫宴上,在太子皇甫云睿的遮掩下,偷偷披上白狐大氅,从偏门溜出朝云殿透气。 在漫天飞雪中,醉酒的言靖雪像只迷途的小狐狸醉卧在白梅树下。 再睁眼时,正撞见彼时不受宠的薛家二公子在桥边摘梅花,薛景珩披着黑色大氅,腰上挂一只翡翠平安玉佩,系着微微褪色的玉穗,比起太子哥哥满绣金龙的常服,相见之下略有寒酸。 只是他身姿如松,双眸中如漾开一汪春水,笑起来风流无暇,似乎冰雪刹那消融。 “你是谁?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靖雪一时间色从心生,没看到不远处望春阁中翘首以盼翩然起舞的年轻女子,也没看懂他突变的神色。 她只记得薛景珩垂首后又落落笑开的眼眉和伸出的手,“小郡主怎么在这里,莫要贪凉,我送你回去吧。” 一霎那,许是冬酿酒的醉意上头,言靖雪轻易就爱上了这张脸。 他可真好看,比氤氲的江南烟雨、吵闹的暗夜烟花、沉闷的冬雪白梅都好看。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竟是一瞬间的事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没看到,薛景珩离开后,望春阁中萧音怅然若失的神色。身后的崔霓凰正小心翼翼地劝慰,“姑娘,别等了……宫里人多眼杂,薛公子送福安郡主回殿里,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您的身份又特殊,若是被夫人知道了恐怕……” 萧音站在长廊尽头,目光所及薛景珩的身影逐渐在风雪中缩成一个遥远的黑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眼底女儿家的情愫也随之暗淡下来。 她微微低下头,眉宇间透出一丝难掩的落寞。 崔姑姑解下披风,恭敬仔细地替她穿戴好。 再抬头时,萧音双眸中柔情尽数隐去,目光扫过四周,仿佛穿透了夜色,看向更远的未来。“姑姑,我想过舍下一切,顺着自己的心意去跟薛景珩问个结果,可惜……缘分两个字最难谋算,以后,我不会再为任何人停留。” 只是彼时的萧音太过年轻骄傲,风轻云淡地向前走去,却未曾预见,那颗自以为洒脱的心、那双她主动放开的手,多年后如此耿耿于怀,以至于沦落到史书里面目可憎的地步。 盛大的故事正缓缓开篇,期待你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不思量 第4章 情难禁 只是从梅园初见后,目下无尘、金尊玉贵的福安郡主就变成了薛二公子的小尾巴,从学堂里、御花园追到赛马场。 那是十六岁情窦初开的言靖雪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彼时还不懂得隐忍和克制,只是张扬明媚、年少莽撞,恨不得把一腔真心摊开给人瞧。 薛景珩可以游刃有余避开那些矫揉造作的闺阁千金,却不懂得怎么拒绝坦率、大方,随时随地捧出真心给人瞧的言姑娘。 即使多年后,回忆起彼时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姑娘,薛景珩都不得不承认,即使在当年群狼环伺的算计中,还是有一根弦被触动,那些敷衍和伤人的话,在嘴边绕了又绕,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十六岁的言靖雪追,十九岁的景珩逃,一时成为御花园趣景。 和藏经阁奇松、揽月阁云海齐名,被言贵妃戏称临安城三绝。 可是当时父亲言丞相却不赞成这门亲事,“薛景珩虽刻意收敛锋芒,但他的眼中绝不止现世安稳,有着我都看不清的谋算。” 言如晦彼时苦口婆心,“薛景珩具备一个优秀上位者的所有特质,谋略、胆气和隐忍……可是,靖雪,他绝不会是一个好丈夫!” “……薛氏嫡长子—薛景珩的哥哥薛景彻,身体羸弱不良于行,薛景珩一出生就背负着振兴氏族的全部期望,是期许却也是负累……何况他几次三番避开你,似乎心中另有所爱……”父亲眼神露出一丝不忍,低声哄劝着,“即使能凭借言家如今的权势下嫁给他,但是婚姻中夹杂着算计权衡,靖雪,你不会幸福的……你还太小了……” “哥哥多虑了吧”,素来偏疼你的小姑姑言贵妃却轻敲折扇打断了兄长的喋喋不休,纤纤玉指递过来一颗晶莹剔透的果肉,“靖雪,尝一尝岭南新进贡的荔枝。” 贵妃慢条斯理拈起丝帕,轻轻擦去指尖沾染的汁水后抚过鬓边凤钗,“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薛家算什么门第,五姓十族中最微末的家族而已,我们靖雪若是喜欢,五姓门庭最拔尖、最清贵的公子都嫁得!……只要是言家女儿想要的,本宫一定会成全她!” 《福安郡主起居录》故事里的旧人都已经渐行渐远。 门外传来轻微的锁链晃动声,应该是来了说客。 言靖雪心口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骤然而至的绞痛毫无缘由,让她瞬间白了脸,只能徒劳地揪紧衣襟,任那尖锐的痛楚在心口莫名搅动起一片空洞而汹涌的潮汐翻涌。 她苍白着脸,细密汗珠浸湿额角,意识模糊间被一双坚实臂膀轻轻托起,被饥饿与虚弱折磨多日,全靠着一股骄矜强撑着,如今终于等来他的身影映入眼帘,才肯放任自己坠入昏迷。 陷进熟悉怀抱的刹那,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含着无奈的叹息,薛景珩垂眸,指尖拂开她颊边濡湿的碎发,唇角那丝几乎不可见的莞尔,瞬间又被眼底深沉的忧色覆盖。 耳畔依稀听见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靖雪,不要睡……” 温热的血液滚下来打湿了衣裳,好像被谁紧紧抓住抱在怀里,像是回光返照的幻觉。 神思混沌之际,却也抽丝剥茧般串起多年前史书故事中未曾留心的细枝末节。 根据百晓生《福安郡主起居录》记载,承文三年,言贵妃已然诞下太子冠宠六宫,却因一次酒醉戏谑之言,引来天子雷霆之怒。御前侍奉的琴师当场被拖下去杖毙,血溅宫阶。 自此文帝半月不曾踏足朝云殿,言贵妃纵有万般悲愤与委屈,念及年幼的太子与悬于一线的母族荣辱,只得用尽心思献媚逢迎,素衣脱簪请罪。 帝王之心稍霁,恩宠才得复还。 原来纵是这般盛宠的贵妃,亦不过是帝王掌中物,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二皇子胞妹云罗九公主骄纵,也曾多次公开宴席上语带机锋,“太子哥哥虽然尊贵,但是在朝堂上屡屡顶撞父皇,恐怕早已失了圣心,言家不过是仗着贵妃还得势罢了,但是色衰而爱驰,别忘了天下姓皇甫,不姓言……”那细碎的片段拼凑起来,一切早有预兆,只可惜小郡主被父亲保护的太好,不曾为家族分担。 一曲临安调正缓缓拉开序幕,希望你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情难禁 第5章 自难忘 冬夜,漫天的雪花像撕碎的鹅毛纷飞,天地间早已失去了分明的界限,苍茫一片,似一幅被白色渲染到极致的水墨画。 檐角垂下的冰凌晶莹剔透,偶有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上面,融化成小小的水珠,沿着冰凌滴下,发出沉闷的低响。 路遥脸色发白,在薛景珩书房门口跪了一盏茶的功夫,单薄的外衫上落满了薄薄一层积雪。 苏怀堂上门时,正瞧见路遥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他斜倚着门,手中雁翎扇“嗒”地一合,抬手敲上路遥的右肩,微微压了压:“路小公子又犯了什么错?大雪天的怎地跪在这?”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道:“成日见了我总是挑衅吵嘴,今日怎地哑巴了?” 路家祖上也曾出过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只可惜子孙不孝,到了路遥这一辈,多是些游手好闲、吃酒耍横的纨绔子弟。 路遥从小就跟着薛景珩一起长大,其他氏族子弟瞧不上从前的薛家门第,冷落着薛景珩,偏路遥敬服他的才干,像小跟屁虫一样跟在景珩身后,唯他马首是瞻,给薛景珩当贴身护卫。 后来景珩被封淮安王,便求了二殿下恩令,破格封路遥当了禁军副将。路家也仰仗着淮安王的身份,在氏族中逐渐站稳脚跟,略有些体面。 听闻苏怀堂的声音,薛景珩终于露面走出书房,黑色的狐裘大氅下,他面色疲倦,眼圈青紫,似乎彻夜未眠。“看来苏指挥使伤好的差不多了,开始插手淮安王府的闲事了?” 苏怀堂——漠北大营北辰卫铁骑的少年指挥使,革新派摄政王独孤慎麾下最趁手的一把刀,与薛景珩并称临安双壁。 临安城内,上至皇亲国戚五姓十族,下至贩夫走卒庶民百姓,自古以来都笃信门第继承制,极其看中姓氏出身,坚持只有继承氏族纯血脉的子(女)才能传承族长之位,延续家族香火。 五姓指的是临安城五个最为显赫的家族,皇族皇甫氏、门生满天下上官氏、刀法第一独孤氏、富甲天下沈氏和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司寇氏。 而十族则是数百年来,依附于这五姓之下逐渐衍生出的十个分支,洛川窦家、江北江家、金陵苏家、荆州路家以及太原薛家、云台言家、安西长孙家、琅琊王家、飞云堡钱家和万仞谷韩家。 但是实际上,千百年传承下来,五姓十族中纯血统早已凋零,即便最严格遵守氏族通婚制的沈氏也不敢说血统纯粹。 那些自诩五姓十族的“纯血统子孙”多不成器,不过借着先祖的荣光,维系着一份早已模糊的身份认同,享受平民的供奉和特权罢了。 反倒是独孤氏平民妻子生下的孩子独孤慎天赋卓然,拔出了传说历来只有纯血脉子(女)才有资格传承的天下第一刀——天戮刀。 在两位兄长莫名猝死后,独孤慎越俎代庖承袭了独孤氏族长之位,又纵横捭阖收服联合了琅琊王氏等力量,获得了飞云堡钱家军的鼎力支持,微妙地与皇甫王朝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天子迫于局势加封独孤慎为摄政王,部分代行天子权。 而独孤慎因为出身,在朝堂上主张废除五姓十族的纯血统传承制,成为革新派,要取消门第偏见和氏族子女的一切特权,不拘血脉选贤任能,与薛景珩扶持的二皇子保皇派针锋相对。 革新派和保皇派彼此斗争,在朝廷和江湖势力上各不相让,多年斗争下来,形成了如今互相制衡的局面。 而苏怀堂年幼失怙,被独孤慎收为义子抚育长大。 苏怀堂不过二十出头,但处事果断、深谙权谋之道,以年少之姿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逐渐站稳脚跟,让朝臣亦不敢小觑。 薛景珩和苏怀堂虽在朝廷上分庭抗礼,分属不同阵营,但同是五姓十族出身,在临安城有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所以私交甚笃。 瞧见薛景珩愠怒的神色,苏怀堂微扬起唇角勾勒出一个笑容,但那笑意只停留在了唇边,眉眼间的淡淡不满一闪而过,语带机锋还有几分戏谑,“我哪敢置喙,淮安王如今在朝堂上可是炙手可热,早就压过了苏某的风头。” 苏怀堂生的颜色极好,鼻梁高挺,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一双丹凤眼勾魂摄魄,笑起来的时候微微上挑,虽不带笑意,依然容色无双,令女郎都自愧不如。 薛景珩眼神倦怠冷冷扫过苏怀堂:“你这乖张的性子何时能收敛些?”语气冷冽却带着一丝兄长的宽厚,“你这次伤的不轻,若不是北丐神医及时赶到,用护心丹保住心脉,恐怕非死即残。神医特意嘱咐你要卧床静养半个月……况且临安城中人事复杂、眼线众多,你的身份特殊,即使在淮安府内,也不该随意走动。” 苏怀堂收敛了戏谑的神色,盘着右手的白玉佛珠,垂眸半晌道:“半个月的时间可不短,我担心漠北大营的影子露出破绽,准备这两日启程返回漠北雁关城。呼延邪大单于向来多疑谨慎,我得多加防备。” “咳咳”,冬日的寒风袭来冷入肺腑,薛景珩轻轻捂唇,侧身按在胸口连连咳嗽,眉眼中难掩憔悴。 苏怀堂略有好奇地打量着薛景珩苍白的面色,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他自然地转开话题,“可知是谁伤的你?” “哼,除了独孤慎那个不成器却刚愎自用的儿子独孤迦罗,还有谁如此丧心病狂!”苏怀堂眼神冰冷,右手的佛珠撞击声愈加清脆。 听到答案的薛景珩面色无波,似乎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只是疑惑道:“能将你重伤如此?独孤迦罗何时有这般手段能耐了?” 苏怀堂漫不经心甩了甩白玉佛珠,一声低笑似玉磬相击,“他这次下了狠手,想必也舍了重金,不知如何竟然请动了江湖上最擅易容暗杀的青衣门千面罗刹!若不是我半路察觉异常,提前半个时辰赶到常衡,就正好落入他设计好的陷阱了。” 回忆起千面罗刹的手段,苏怀堂不觉抚上肩上的伤口,依然心有余悸,“不过……我虽重伤了心脉,但是千面罗刹也被我废去右手筋脉,以后都不能再握剑了。” 他语气嫌恶又顽劣,带着不觉的残忍。 “青衣门素来与你并无恩怨纠葛,怎么会贸然出手,替独孤迦罗做事?”薛景珩略颦眉不解道。 “这我倒也没想明白”,苏怀堂摇了摇折扇,“他们虽然行事叵测,但是并不插手朝廷党争。” 青衣门是近年江湖骤起的一个门派,行事诡秘莫测,短短几年便在临安城中织就了一张无形巨网,成员遍布市井朝野。门人以“花旦”、“青衣”、“老生”等戏角为阶排列,而令人闻风丧胆的“千面罗刹”传闻不过是资质普通的中阶“青衣”而已。 江湖腌臜事多经青衣门之手,然桩桩件件如石沉深潭,幕后主使到底是“霸王”还是“虞姬”终究雾里看花,看不明白。 “你觉得,”薛景珩顿了顿,转头看向苏怀堂,“独孤慎对暗杀的事情知晓多少?” “……四五分吧,”苏怀堂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困惑和迷茫的神色,眼眸中带着狠厉和不自知的天真,“这么大的手笔若想瞒天过海只怕是痴人说梦,义父……想必多少知晓些内情,只是……独孤伽罗从小便瞧我不顺眼,处处与我作对!但是毕竟他才是义父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而且终归是没有闹出人命……这么多年,三番五次的挑衅和暗杀,我倒也习惯了。” 苏怀堂抬头看向夜空,只是黑云压城,厚重的乌云叠叠重重,找不到一丝星光。 满天飞雪中,一个婢女悄无声息地走到景珩身侧耳语,跪在一旁的路遥悄悄竖起耳朵偷听,“启禀王爷,言郡主醒了。” “靖雪醒了,那应该没事了吧?!”路遥扬起脸、顿时眉开眼笑,“景珩哥,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靖雪姐姐吧……”话还没说完,路遥脸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真是不知死活。” 苏怀堂震惊的看着一脸红肿的路遥,“你说谁?……福安郡主?言靖雪!……她竟然还没死?……如今身在淮安王府?!” 路遥自幼跟着景珩长大,从来没听过重话,如今被当众责罚一时面上难堪,眼圈瞬间便红了,但是他咬着牙忍着泪,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路小公子,好像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薛景珩微微咳嗽,声音冷如冰霜,“记着,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教导你,以后再犯按规矩处置。” “一是错在沉溺儿女私情,罔顾所谋大计、罔顾家族复兴大业。” “二是错在你敢觊觎兄长的女人。” 双男主的少年指挥使苏怀堂初登场啦!(BGBGBG,双男主双女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自难忘 第6章 浮生梦 言靖雪醒来时,暖玉阁地炉烧的很旺,闷热的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呛得她头昏脑涨。 隔着厚厚的帘帐,似乎有人在看她,那感觉如此熟悉,却像前世那么远。 只是微微闪神的功夫帘外的人就不见了,只剩下白发苍苍的大夫隔着帘帐,连着细细的丝线诊脉,“……郡主此番受惊又受伤,心神受损,务必得仔细调理好好养着,否则落下病根,就算华佗在世也难以回天……” 北丐神医还在絮絮说着饮食禁忌和调理方子。 “养病期间,安排靖雪住在暖玉阁。任何人没有我的手令,不得入内打扰,尤其是路遥。”薛景珩站在院中遥遥吩咐道。 他抿紧嘴唇,面色冷静,似乎在努力维持一种镇定的姿态,然而微微攥紧的手指无声地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转身离开时脚步虚浮踉跄。 “哎,小心!”一旁看热闹的苏怀堂眼疾手快扶住他,转头向身边伺候的贴身婢女十一娘吩咐道,“快扶景珩回房休息!” 昨夜有南境加急军情,薛景珩几乎一夜未眠,而后又在暖玉阁外迎着冬雪站了大半个时辰,引发了身体旧疾。 烛影摇碎四更霜。 淮安王府卧房内,薛景珩倚靠在榻上,筋络突突乱跳,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忽觉骨隙里游出千万只蚂蚁,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间的冷汗沁透了鬓发,强撑着保持几分清冷的威严。 看到一旁伺候的十一娘迟迟不动,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催促,“快去取药来。”薛景珩喉头滚动着咽下一声喘息,带着最后几分克制的隐忍。 十一娘是三年前被苏怀堂举荐进淮安王府的,有几分武功又通晓药理,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衣食起居,伺候薛景珩久了,最是知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 但是此刻她却咬紧了牙关,声音微颤,脸上掩不住的犹豫与惶恐,壮着胆子规劝道:“王爷,那药虽能缓解痛苦,却……却会侵蚀身体,若是用多了……”话未说完,她便抬眼瞥见薛景珩略显冷厉的目光,不由得将余下的话吞入喉中。 “我知道它是什么。”薛景珩语气平静,因为剧痛的折磨神色却开始恍惚,话语也不由得变多。 “自我记事以来便患有心疾,每逢情绪激荡,剧痛如利刃割心……所以祖母自幼教导我举止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实际这份冷静并非天性,而是长期克制情绪的习惯使然……后来祖母便替我去苏家寻了这药,才能缓解一二……你以为我不清楚药瘾的后果吗?可我……别无选择……” 十一娘愣了一瞬,眼圈微红,终究不敢违命,只能低声应是,然后转身熟练地取出香盒里层的浮生若梦,手指颤抖着捻起一根又细又长的香烛,指尖微动,火折子发出一抹温柔的火光。 火苗跃动间,袅袅青烟徐徐升起,一股冷冽的梅香随即缓缓扩散开来。 摇曳的烛光映照在薛景珩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与安宁。他的神思似乎在抵抗,却终于安静下来。 薛景珩闭上眼,声音低哑又轻缓:“你退下吧。” 他很快便安静地依在床边睡着了,只是没有了清醒时的运筹帷幄,梦境中依然不安。 浮生若梦——药引取自南境之巅的紫萱草和北境之底的烈火岩灰,曾被进献入宫治好了开国皇后言思敏的癔症,轩帝大喜过望,重赏了进献的医者,是金陵苏家的不传之秘。 坊间童谣传唱“活死人、药白骨,浮生若梦百病消”,浮生若梦被百姓称为止痛神药,能镇定安神。哪怕是战场上血染衣衫、残肢断臂的将士若能闻到浮生若梦,仍可以强撑着身体跨马杀敌、直捣黄龙直至最后战死。 只是浮生若梦还有一个副作用,会诱导使用者不断在神思中回忆起人生的美好瞬间,若是长期使用必会沉溺上瘾,最后神思萎靡而死。 所以鲜为人知,被苏家隐瞒的童谣后半篇是,“生别离、死何惧,最恐相逢是梦中。” 十一娘轻轻合上房门,脚步匆匆离开。 走廊上月光如霜,洒在青石地面,十一娘的背影被拉得修长而单薄。 薛景珩掌心微汗,指节时而握紧颤抖,仿佛在梦中攥住了什么,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梦境像一幅被雨水浸湿的水墨画,记忆中的白梅与血色不断晕染交融,靖雪的笑声仿佛近在眼前,时而又被刀剑碰撞声推远。 晨雾氤氲里,铜镜中映着十六岁福安小郡主未施粉黛执梳的倒影,靖雪坐在窗前,鬓边微潮,刚沐过身,衣襟松松合着。 她指尖蘸了金粉,正对着铜镜细细勾描,给眉间那抹天生的云纹胎记周围描上牡丹花样。 门外有风声轻响,贴身丫鬟推开半掩的窗,风一下子灌了进来,视线落在窗台之下,却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狸奴叼着半支刚折下的海棠花,花蕊间还藏着未化的露水,似有人将心事轻放于此,又不敢叨扰分毫。 “郡主,你瞧这小狸奴真可爱!毛色是纯白的,不掺一点杂色,眼眸还是漂亮的金色,看起来似乎是前几日暹罗进贡,被二皇子转赠送给薛公子的那只?!” 雪团似的小狸奴不过巴掌大,蹒跚踩着言靖雪的掌心走来时,粉嫩肉垫还站不稳。它忽然仰头打了个奶嗝,吐着奶泡咬她指尖。 四下望去院内却无人,靖雪的视线望过去,只有高处的树枝似随风摇曳。 她欣喜地捧起小狸奴轻柔爱抚,满心欢喜,忽然瞧见镜中人,又蹙眉小声抱怨道,“今日这发髻似乎有些紧。”她悄悄松了松脑后的簪子,企图让发髻松快灵动些,又怕弄乱了妆容,对着镜子一时犯了难。 “自宫宴后,郡主每日梳妆总要挑三拣四的。”贴身丫鬟手腕轻转,将被靖雪扯松的两鬓散发重新仔细盘起,换了个灵巧的新样式,口中却不忘取笑打趣道,“前日嫌簪子素了,昨日又嫌衣裳样式旧了。” 丫鬟瞧着镜中人发愁的模样,噗呲一声笑出来,“郡主,奴婢可记得书上有句话,好像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小丫头,你胡说!我哪有!”靖雪瞬间绯红了脸颊,“你再胡说,我就……”作势要咯吱闹她,手举到一半却自己先笑了,眼波流转间,胜过窗外春风无数。 薛景珩的梦境一转,月色如纱,笼着庭前那株半枯的海棠花树。 十六岁的靖雪立在石阶下,指尖捻着一片飘落的花瓣,忽然抬眸看他,眼里含着三分笑意,七分羞意。 夜风掠过,吹动她鬓边碎发,也吹散了薛景珩故作镇定的呼吸。 他想替她拂开那缕青丝,手抬到半空,却只敢悬空停在风里——仿佛再近一寸,便会惊碎这场易醒的贪梦。 佛门有言:贪念不灭,诸苦缠身。情之一字,最是祸根。 言靖雪却忽然将花瓣按在他掌心,指尖一触即离,烫得他辗转难眠。 院中烛火在纱罩里幽幽跳动,映得她半边脸庞忽明忽暗。 梦里的小郡主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指尖发冷,声音中夹杂着幽微风声,带着十分执拗和希冀:“景珩哥哥,说好送我十六岁的生辰礼呢?你藏哪儿去了?” 薛景珩呼吸一滞,可此刻梦境中的她言笑晏晏,似乎凑近了还能闻到衣袂间浮动着清幽的荷香,不是浓腻的脂粉气,而是她平素喜欢的、那种带着水汽的、微苦的芬芳——像是夏夜月下初绽的莲花,花瓣尖儿还凝着露,风一吹,便簌簌抖落满襟清凉。 “薛景珩,告诉我……东西藏在哪?”语气既轻且微,怕惊扰他。 但香气已缠上来,丝丝缕缕往肺腑里钻。 恍惚间,似有所感,薛景珩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指尖擦过她袖口鲛绡的刹那,他恍惚以为触到了真实的温度——衣料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微微凸起,摩挲过指腹时感到细腻纹路。 “告诉我……藏在哪里?”女人的声音似哄似劝。 “……书房暗格……”薛景珩的声音低不可闻。 空气中弥散着似有若无的冷冽荷香,引诱他沉沦。 幻境里,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慰藉了他多年刻骨铭心的相思。 浮生若梦的药效彻底发作,薛景珩呼吸变得绵长,然而眉眼却不见丝毫松弛。神思在困顿与清明间反复拉锯,干裂的唇间泄出几声零碎的哽咽:“靖雪……” 冷汗浸透中衣,一滴清泪从脸上划过,落入枕畔仿若未见。 幻境和现实交叠,耳边却响起神医刚刚为她诊脉时的话语。 “北丐神医……靖雪身子究竟如何?” “薛公子,老朽已避世多年,如今来临安城走这两遭便算是还了昔年欠你的人情罢,小郡主心脉有旧损之痕……此乃沉疴。虽表面无恙,实则根基已伤。须得时时固本培元,切忌再耗心神,否则旧创复发,恐寿数难长……” 嘿嘿嘿,看似柔弱小郡主,逐渐要露出一点点真面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浮生梦 第7章 蛊魂铃 淮安王府,小厨房。 药气氤氲,刚煎好的汤药盛在定窑白瓷碗中,搁在漆盘上。 十一娘净了手正欲上前,却被突然出现的婢女春诗抢了先,“侍疾的事情繁琐辛劳,这等伺候的粗活还是我来替十一姑娘做吧。”春诗说罢伸手便要接过漆盘。 十一娘指尖未松,反而微微用力扣住了盘沿,面上笑容愈发温婉道:“府中事务各有分工。王爷近身服侍、一应起居饮食既是我做惯了的,本就是分内之责,绝不敢假手于人,更不劳春诗姑娘费心。” 厨房里瞬间静了。 几个仆妇交换着眼色,看向两人的目光便带了几分隐秘的审视—— 薛景珩尚未娶亲,淮安王府无正经主母管事,府里那些年轻鲜妍的面孔,个个如同嗅着腥气的狼群,紧盯着那通往主子枕畔、姨娘身份的通道。 春诗生得一副娇俏容貌,眉眼流转间又透出几分聪慧,是府里丫头中的翘楚,说句僭越的话,凭她的资质就算是放在五姓十族的贵女中也是拔尖的。 只是春诗心思过于玲珑了些,新来的小丫头常得她“指点”,凡有苦差,她总能引着那不识深浅的小丫头“自个儿领悟”着顶上去,甚至小丫头们吃了苦果,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念着她的好;有了露脸的巧事儿,春诗又不动声色地顺到自己手里,尽捡赏赐领。 只是春诗行事倒是周到伶俐,所以颇得玉竹姑姑器重。 十一娘扬眉似笑非笑,语气却不紧不慢道:“端茶递水、近身伺候的细致活儿,讲究的是沉稳妥帖。春诗姑娘年轻貌美自是顶好的,只是难免心浮气躁了些,若是毛手毛脚摔了碰了,或言行失了分寸……扰了清净事小,只怕反倒惹王爷不喜。” 春诗僵在原地,又扫过周遭那些无声的揣测目光,只觉得一股浊气闷在胸口,却难以反驳。 淮安王府门第显赫,事务繁杂千头万绪。薛老太君年高德劭,是府中定海神针,素日不过问府内小事,只在小佛堂中静修颐养天年,而薛景珩生母华夫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美人,不善持家。 于是,这支撑偌大王府内宅的权力,便落在了最得势的玉竹和十一娘两位掌事手中。 玉竹姑姑是薛老太君心腹,做事稳重细致,总管着府中主子们的日常起居,从老太君的晨昏定省、华夫人的汤药点心,到旁支叔伯各房主子的屋舍洒扫,乃至近身伺候的丫鬟调配,皆由她一手安排。 就连存放着御赐之物、紧要书帖和金银细软的私库钥匙都交由玉竹保管。 十一娘三年前初来乍到时引起不小的风波,她生得绝色貌美,又是苏怀堂送来的人,本以为是要做姨娘的,但她心无旁骛只管恭敬地服侍薛景珩衣食住行,旁的一概不问。 十一娘心思细腻,又通晓几分功夫,将薛景珩近身事打点的极妥帖,从无差池。 春诗虽然在王府春夏秋冬四辈丫鬟中排名靠前,但是终究不敢以下犯上跟十一娘直接相对,只得将脾气收敛起来,审时度势乖巧道:“既然药已备妥,按例送去便是,我不过是路过好心帮忙,十一姑娘何必话中有话地污蔑人……玉竹姑姑吩咐库中尚有新到的川贝母未及分拣,叫了我去快些去料理呢。”说罢,甩手径直走出在门外。 十一娘冷笑一声,未置一词。 然后环视众人道:“知晓诸位近日辛苦,”她音色清润如泉,却字字清晰,“王爷贵体欠安,容不得半点闪失。烦请各位打起十二分精神,即日起药房重地以及王爷近身所用之物,非我亲允,无论何人不得擅入或靠近,否则按照府里规矩从重处置。” 她微微停顿,目光所及之处,众仆妇皆不由自主地垂首应和,“是,十一姑娘请放心。” 许是言辞过于严厉,氛围顿时有些低沉,十一娘笑着挽起额角的鬓发,放轻了声音道:“并非我无事生非,此乃王爷安危所系,亦是府中规矩根本。万望各位体谅,恪尽职守,莫要辜负王爷平日的恩泽与信任。” 语毕步至药炉旁,利落地取过小碗,舀出滚烫的药汁,将袖中银针探入药汤中,须臾银针无恙,她紧绷的肩颈才微微松弛,端着热茶折返薛景珩卧房。 刚踏上回廊,余光一闪瞧得不真切,似有影子掠过檐角。 十一娘警觉地脚步一顿,侧头望去,空廊寂静,只有风吹竹影婆娑。 “奇怪……”她轻声嘀咕,压下心中异动,推门入内——香炉尚燃,薛景珩卧榻未醒,一切如常。 只是那扇窗,不知何时,被风推开了半寸。 榻上人眉头紧蹙,呼吸急促,喉间隐隐低喃,神思极是不安。 “王爷?”十一娘低声唤他,语气放得极轻,怕惊醒梦中人,“王爷,可是梦魇了?”她迟疑片刻想伸手用丝绢替薛景珩拭去额间冷汗。 夜深沉,烛火早已熄尽,寝殿中只余窗外月光穿过纱帐的一线银白。 十一娘绞了帕子,指尖悬在他额前寸许处,迟迟不敢落下。 薛景珩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面庞在烛火下显得愈发苍白,薄唇微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青影,随着每一次并不顺畅的胸口起伏轻颤。 满室弥漫着浓郁而苦涩的药气,那气息凝滞不散,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十一娘垂首凝视着碗中汤药,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轻轻摇晃像是承载了太多欲言又止的女儿家心事。 烛火噼啪一响,她手中素绢终于颤抖着抚上他汗湿的鬓角——却在触及的刹那被猛然攥住手腕。 一股极轻微的气息悄然靠近,带着不属于她的香气。 不是她。 下一瞬,薛景珩猛地坐起,汗湿鬓发,眼底还凝着未散的痛色,枕下匕首反手而出,寒光破夜。 “什么人?!”他的嗓音带着睡意未尽的沙哑,却冷得像冰刀刮过脊背。 寒光已逼至心口,十一娘才惊抬眼眸,迟滞的惊呼凝在喉间—— 一道残影如月破云,苏怀堂反手握住刀刃,替她拦下致命一击。 血珠瞬间沿苏怀堂的指节蜿蜒、滴落,他身形未顿,未偏头看她,指节在刃脊上轻轻一扣,匕首便温顺地挣开薛景珩的五指,震落在地。 “怎么回事?” 苏怀堂上前探了探神思混沌的薛景珩脉息,眼底掠过诧异,才转向惊魂未定的十一娘,声音冷冽质问道:“不是用过浮生若梦,景珩怎还会在梦中骤然惊醒?” 十一娘摇头困惑,垂首颤声道:“许是……许是……奴婢走近奉茶的脚步声引得公子猝然惊醒,错将我认作刺客?” “刚刚是你?”薛景珩的神色在困惑和昏沉之间摇摆,杀意散去。 苏怀堂不着痕迹地拂过他颈侧穴位——薛景珩应手而倒,沉沉睡去。 苏怀堂顺势将人放在床上,眉心蹙紧:“满屋浮生若梦的味道未散、药效还在,你又是惯常伺候的老人……”目光如刀寸寸环视过屋内陈设,“凭借薛景珩的定力,纵是梦魇也不该辨不清你的脚步,更不该突然取你性命这般狠厉……他定然是觉察到什么异常……” “你久在淮安府中不知晓外面事,近来不少朝臣离奇病故,负责探查的大理寺少卿李殊虽没盘查出什么不妥,但怀疑是青衣门暗中作祟。今日之事万不可大意,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得遗漏!” “是,少主!”十一娘垂眸听训,神色谦卑恭谨。 十一娘,又名苏十一娘,是金陵苏家暗地里产业碧落坊中排名十一的天阶暗探。她本是打理醉吟楼的女掌柜,因为心细如尘,长袖善舞颇得苏怀堂器重。 自打三年前,薛景珩在府中遭人下毒,苏怀堂便将她送过来贴身照料,于女红、药理和兵刃上都略通一二。 十一娘细心地将锦被铺置妥当,正欲起身,指尖忽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拨开被角,只见一颗黄豆大小的金铃珠滚落。 “少主?” 金铃珠无意间在她指尖轻擦,“叮铃”一声清鸣骤起,嗡鸣感竟穿透掌心血肉震得十一娘骨髓疼痛。 苏怀堂玉面骤寒,“竟然是蛊魂铃?!” “蛊魂铃?”十一娘颦眉不解。 “传闻是苗疆大祭司亲手所制的兵器,由三十六枚小小的金玲珠层叠盘绕而成,铃铛间以缠枝金丝串联,可以带在施术者的手腕或者手臂上,无风亦自鸣,能够蛊惑人心,引诱中术者吐露最深的秘密。” “都怪十一娘不察,有负少主嘱咐和王爷素日厚恩,还请赐罪!”十一娘闻言重重跪下,背脊伏在地上,额头抵上冰冷的砖石。 “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自苗疆大祭司离奇失踪,蛊魂铃便也随之消声灭迹二十余载,再无踪迹……”苏怀堂神色困惑,话音未落,目光忽地停在十一娘肩头。 素衣的肩头处被薛景珩的刀锋划开一道整齐的裂口,其下的里衣已被鲜血洇出碗口大的一片暗红。她鬓角几缕青丝被冷汗濡湿,唯有微微发颤的身形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泄露了那强压在平静表象下的痛楚。 苏怀堂见状,表情略有松动。 十一娘终究是自幼看着他长大,多年来如长姐、如忠仆般陪伴在侧的老人,他心中终是不忍苛责。“你素来谨慎,今日之事是来人用心险恶,非你之过。” 天色渐亮,当薛景珩从浮生若梦中转醒,一抬眼便看见苏怀堂臭着脸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如箭,仿佛要将他钉穿。 薛景珩好笑道,“苏公子,大局还未定,怎么这样沉不住气,现在杀了我可不是鹬蚌相争,白白便宜了旁人?” 苏怀堂轻摇折扇冷哼一声,“薛公子暂且宽心……山河令尚未现世择主,我还不会蠢到自断手臂,此、时、此、刻……便杀了你。” 薛景珩知晓苏怀堂嘴硬心软的臭脾气,不予理会。只是他眼尾还泛着梦里未散的潮红,回忆起梦境中的旖旎,耳根蓦地烧了起来。 待瞥见案几上半盏冷茶时,瞳孔却骤然一缩,一时有些分不清浮生若梦的幻境和现实。 “昨晚……是十一娘来过?!”他手指死死攥住衣襟,待低头瞧见衣衫整齐,连腰封都未曾松动半分,紧绷的肩膀才缓缓松懈下来。 苏怀堂挑眉,从上到下一脸玩味地打量着他,缓缓开口道:“别担心,我想看看你身上浮生如梦的药瘾如何了,或许……不小心进来打断了薛公子的好梦?” 薛景珩冷冷瞥了他一眼,端起冷掉的茶水饮下半盏,既不接话也不附和,最后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发出“叮”的一声清响,透出几分不悦。 半晌,缓缓开口道:“过段时日,我会寻机会请二殿下恩赏,封十一娘为县主,一辈子安然富贵……” “呵,“苏怀堂冷笑出声,“果然,痴情的人都绝情……倒是可怜十一娘一片痴心错付了。” “只是不知……”苏怀堂唇畔的笑意加深,指间把玩着金铃珠,漫不经心的声音似初冬溪涧里的浮冰相撞般泠冽清脆,“……薛公子昨夜在蛊魂铃的迷惑下,向梦中人吐露了什么真心话?” 他上挑的丹凤眼中寒光凛冽,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猜一猜,似是而非梦中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蛊魂铃 第8章 清倌人 暖玉阁里一片安静,连雪落下的声音都恍若可闻。 伺候的丫鬟夏蝉轻手轻脚地踏入内室,见言靖雪仍昏睡未醒。 她侧卧在青纱帐里,身形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些许涌入的微风撩动帐幔,露出她袖口一段缠枝莲纹,在昏暗的烛火中若隐若现。 锦被滑落至腰侧,露出一截皓腕垂在外,夏蝉心头一紧,连忙上前将被角拉起盖到肩头,无意间触到言靖雪冰冷的手指时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赶忙将手中温热的汤婆子裹了层软绸塞进被角。 夜风袭来,屋内烛火摇曳,在靖雪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雕花木窗竟微微敞着一条缝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奇怪,明明检查过的……”夏蝉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伸手摸了摸窗栓——没有上锁。“莫非是我记错了?”她暗自嘀咕,伸手将窗户严严实实合上,又咔哒落上铜锁。 “再添个炭盆来,”夏蝉压低声音吩咐门外小丫鬟,“要银丝炭,记得拿云母片掩着点火头。” 合门的轻响刚消尽在廊下,言靖雪便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 帐内荷花香气犹存,拂开锦衾时,她指尖忽然触到一团柔软的暖意——夏蝉送来的汤婆子静静卧在衾褥之间。 “咔嚓!”忽闻门口一声轻响,似有黑影掠过。 “什么人?!”言靖雪眸光骤冷,提防地握紧了手中碧玉簪——却在看清那道身影时骤然泄力。 原是雪团那只傲娇的小狸奴,趁着夏蝉开门的瞬间蹿了进来,此刻正怯生生蹲在案几上,金瞳圆睁,尾巴尖儿还微微发颤。 它耳尖几根银毛被凌厉的气息截断,整整齐齐飘荡落在地上。 言靖雪走近几步,垂眸瞧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狸奴,不轻不重地拍在它头顶,“原来是你这小家伙,吓我一跳!” 雪团愣了愣,伸出粉舌试图讨好地舔了舔她的指尖,却被嫌弃地躲开。她拔下珍珠流苏逗弄着雪团玩耍,口中却喃喃自语,“山河令……藏在书房暗室中吗?” 鎏金熏笼里将熄的炭火,忽地爆开一粒火星。 —— 虽然淮安王府治下有方,府上众人口风甚紧,签了死契的下人对外都长着一条舌头,不敢妄议福安郡主刺杀之事。 但是却拦不住白日里府内众人彼此间高涨的八卦热情。 因为自家主子薛景珩性情冷淡、在女色上十分冷淡。 薛景珩不仅没有妾侍通房,甚至昔年五姓十族的贵女刻意着了薄纱在月下扑蝶,他也能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洁身自好到了令人疑心取向的地步。 用府上乳母玉嬷嬷的话说,“连府里最艳的海棠落上肩头,咱们二公子也懒得拂一拂。” 如今福安小郡主意外回来,还被拘在暖玉阁,也难免府上诸人于无人处私下议论。 暖玉阁内梅香混着药香袅袅,偶尔能听见屋内言靖雪的咳声传来,咳声虽然不断,但音色清亮,显然经过调理已然好转。 夏蝉摸清了新主子言靖雪的性格,知晓她喜静不爱人服侍,白日里便搬了板凳守在门外长廊上做针线活儿,听着左右姐妹说笑解闷。 “……王爷待郡主果然与众不同……” “你没瞧见当日郡主晕倒时王爷抱着她的神色,我从未见过王爷对谁如此紧张……” 书房外,风过竹影微晃,薛景珩眸光骤冷,“什么人在哪里?” 反手将茶盏掷向窗棂—— “叮”的一声脆响——茶盏落地,清瓷碎裂,打破了满室静谧。 薛景珩习字的时候不喜有人在侧打扰。所以淮安王府素日的规矩,若无吩咐不许下人无故靠近书房。 廊下传来一声轻呼,细若蚊蚋。 只见言靖雪跌坐在地,藕荷色裙裾浸在茶渍里,脚踝上蜿蜒一道血痕渗出,似是被碎瓷片子划伤了脚踝。 “靖雪?怎么会是你?”薛景珩略浮现诧异之色,目光在她眉眼间停留了一瞬便快速移开。“简直胡闹!暖玉阁伺候的丫鬟呢?伤还没好怎么就独自出来?” 窗外竹影婆娑,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暗影,连带着将眼底那抹深意也掩去了几分。 “屋里太闷,是我自作主张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误入了书房重地。”言靖雪垂着头握紧了衣角,声音既轻且未,像极了小时候闯祸后躲在三哥哥和薛景珩背后,逃避父亲训斥的样子。 薛景珩俯身时靠近她时带来一缕沉水香的气息,言靖雪略迟疑却并未躲闪,指尖犹豫地触及他胸前织金云纹的衣襟,又缓缓松开,任由他将自己抱起,落在临窗的软塌上,锦褥微微下陷,压出一道浅浅的皱痕。 十一娘闻声进来,见状赶忙吩咐左右去取上好的伤药,自己则远远退到廊下伺候。 薛景珩则跪坐在软塌下,身形微俯,指腹稳稳按住靖雪右足侧伤处。仔细地拿着一把小银剪,沿着脚踝往上绞开鞋袜衣物,挑开扎进血肉的碎瓷片,动作小心。 一旁白瓷盆里的清水染成了淡红色,他又重新仔细洗净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 “……忍一忍。” 薛景珩向来寡言冷性,待旁人虽礼数周到,却也从未这般……温柔细致。 十一娘心中酸涩,奉上茶药后施礼退去。却在关门前最后一眼,瞧见言靖雪垂眸凝思的神色。 言靖雪的目光谨慎而缓慢地扫视过薛景珩周身,带着一种精心伪饰却难掩生疏的好奇。 那打量太过细致,却又毫无温度,如同一个临摹者在竭力复刻,生怕遗漏了任何一处本该熟悉的细枝末节。 书房内,陈设极简,墙上悬挂一幅古画,纸色泛黄,笔触沉稳,为旧时名家所绘山河全图。 屋内乌木书柜静立一隅,兵书、地志等书册排列有序,还有一些市面上难得的古籍孤本。 书柜角落里一枚不起眼的兽首铜扣微微泛着光。 言靖雪始终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她的眼神在兽首铜扣上停滞须臾,眸中微光倏忽敛去,佯装掩饰般地随手拿起案上的茶水吃下半盏。 是从未喝过的口感,茶香幽微、气味苦寒,偏倒是很合她的口味。 薛景珩抬眸,正瞧见她茶汤入口的瞬间,眼尾极细微地一挑——那是福安郡主表示满意时无意识的小动作,他再熟悉不过,唇角漾开了一点笑意。 手上包扎的动作却不觉压在她伤口上,惹得靖雪猝不及防地轻“嘶”了一声,眉心倏地蹙起。 “疼!你放轻些……”靖雪不满出声,颦眉瞧向薛景珩,骤然绷直的足弓上素玉般的脚趾无意识蜷起,像雪团一样轻轻蹭过他衣襟下摆的织金云纹。 薛景珩眼神微漾,虎口卡在她凸起的踝骨上不肯放手,“别乱动,处理不好伤口……”他手掌青筋若隐若现,“便要留疤了……” 福安郡主自幼极爱惜容颜,听闻“留疤”两个字,瞬间所有的不愿都偃旗息鼓,只余下乖巧温顺,任由他指尖带着药膏的微凉在伤处涂抹缠绕,老老实实任他摆弄包扎。 窗外雪丝绵密,屋内却兀自安静的令人烦躁。 言靖雪黛眉紧蹙,故意错开薛景珩温柔的目光,索性偏过头去瞧案头半新不旧的竹灯笼,云鬓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晃出碎光,落在薛景珩眼中一片暗色中。 那盏竹条编制的纸灯笼,灯骨是极细的江南紫竹,交错咬合,撑起一盏玲珑的六角宫灯模样。竹条表面还留着细微的刮痕与天然的节理,摩挲得久了,泛出一种温润的、近乎琥珀色的光泽。 竹灯笼是言靖雪十六岁时一日兴起,从宫外市集上随手买下的。她不过玩赏了片刻,便撂在薛景珩手里忘了带走,后来被薛景珩揣在怀中带回府里留存。 时日久远,许是连她自己,也全然忘了—— “这灯笼已经旧了?何不换个新的?”她好奇地指尖点着灯笼一角的缺口,随口问道。 薛景珩目光落在言靖雪眉间凝视片刻,神色晦暗难辨,语焉不详道:“旧物自有旧物的好。” “你这人可真怪……” 她再度捧起茶盏,浅呷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过舌尖,一股清冽的回甘带着一丝清苦悄然漫开,叫她忍不住惬意地眯了眯眼。 薛景珩见状轻笑一声,“从前你嗜茶如命,最爱春岭初芽,白日里贪杯,夜里便辗转难眠,自己睡不着,定要过府来闹得我也不得安生……”薛景珩开口时声线里裹着一层近乎叹息的温柔,听得她心头莫名一颤。 “哦,从前年少不懂事。”靖雪垂下睫毛掩住眼底的茫然,唇角却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随口附和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年少不懂事?”薛景珩细细揣摩着这五个字,眼底笑意却倏然冷却,语带薄愠,冷冷道:“郡主倒是比我看得开,一句‘不懂事’,便可以将前尘旧事撇得干干净净……” 他向前略倾了身,似笑非笑地看来,声音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凌厉:“这茶可奢靡贵重得很,是本王打算送给未来王妃的礼物,如今却白白进了你的口,该如何赔我?” 像是玩笑,又像借着氤氲茶气,一句进退皆宜的试探。 “不过吃了你一点茶,淮安王不会这般小气吧?”靖雪有些诧异地挑眉冷笑,恼怒地卸下贴身玉佩重重砸在案上,“这样可够了?” “不过……淮安王这盏旧年沉茶,倒是比秦淮河的缠头还贵些”,靖雪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薛景珩神情呆愣片刻,指腹摩挲过玉佩的纹路,不客气地收入怀中,“你敢将我比作河畔花船上陪笑卖茶的清倌人?!” 不知想到什么,他眸中冷意倏然化开,“……若是福安郡主所赐,微臣倒是当之无愧……毕竟物有所值。”他的尾音落在后四个字上,熨烫妥帖的嗓音引人遐思,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眷。 薛景珩素来清冷的嗓音,此刻竟渗入一丝她完全不懂的温软,令人茫然又无措。 言靖雪轻挑眼眉,诧异望向他,传闻中端方自持、满腹权谋的淮安王,竟也会这般轻佻、与人玩笑? 薛景珩抬眼时正撞上她的眼神,似初春薄冰映着朝阳,揉碎了一池春水,清澈透亮之下,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细细打量的锋芒。 只是,那汪熟悉又陌生的清亮眼神似有千钧引力,瞬间碾碎了他赖以维系的清明,未及思索,气息已欺身靠近——沉沉压向她温软的唇角…… 起初只是唇瓣相贴,继而情潮翻涌,他便再难自持,呼吸交缠间如失控般,重重碾转深入。 言靖雪心头一跳,惊惶别开脸,抬手推拒。 “你放肆!” 掌心刚触及他胸膛,双手便被薛景珩握在滚烫的掌中,力道之大不容挣脱。隔着薄薄的衣料,靖雪清晰抚触到他剧烈起伏的心跳。 “啪”地一声,耳光太过清脆,震得她自己耳膜嗡嗡作响——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何时扬起了手。 薛景珩脸上渐渐浮现明显的红痕,她瞳孔微微颤抖,心头猛地一沉— 茶水在杯中轻晃,映出言靖雪闪烁不定的眸光,令那层勉力维持的虚假表象摇摇欲坠。 她索性先发制人开口指责:“纵然我如今是罪臣之后,与淮安王身份云泥之别……”嗓音里压着怒意,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假装的哽咽,“……却也断容不得你随意作践!” 薛景珩不躲不避受下这记耳光,左颊瞬间浮起嫣红指痕,舌尖顶了顶发麻的齿根,竟尝到一丝血腥气。望着言靖雪慌不择路逃开的裙角,眼底闪过一丝惊诧。“破绽百出,她倒是恶人先告状!” 只是拾起她仓皇中遗落的碧玉簪上,神色晦暗不明。 小郡主露出了一点点真面目而已~just beginning 日更不辍需要大家的鼓励和收藏![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清倌人 第9章 小司命 夏蝉为了打发时间,正坐在暖玉阁外的长廊上编络子,猛一抬头,竟见言靖雪不知何时从外院王爷书房的方向回来,心头一惊 ——郡主是何时出去的?自己竟全然未觉! 夏蝉忙搁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璎珞上前询问:“郡主怎么了,走得这般急?” 靖雪裙裾带起的冷风惊飞了廊下的雀鸟。 “屋内炉火烧的太旺,我心口有些烦闷,便出来透透气。”靖雪深吸了口气,对着匆匆迎来的夏蝉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方才疾步而归的身影和眼底残留的一丝愠色,都只是光影投下的错觉。 “劳烦你去备些水,我想洗个热水澡。” “是,郡主。”夏蝉虽觉奇怪但还是乖觉地退了出去。 门扉合拢的轻响刚落,“言靖雪”脸上最后一丝伪饰的平静骤然碎裂。 她眼睫低垂,下颌微微抬起,指腹狠狠蹭过被薛景珩气息触过的唇瓣,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冷厌弃。 沐浴后,水汽氤氲中,靖雪抬手解开鬓边最后一支珠钗,青丝如瀑垂落,遮住了半边雪白的背脊。 素色里衣软薄如云挂在她肩头,水珠犹自贪恋这冰肌玉骨,沿着光滑的颈项向下蜿蜒,勾勒出起伏流畅的曲线。 镜面水雾渐渐散开,露出一副芙蓉玉面,她眼眸流转间灿若星河,竟教漫天星光都黯然失色。 只是镜中人眼底狡黠如星光乍现,忽地牵起了唇角,指尖拂过眉间,嫣红的云纹被瞬间抹去,只余一点微红胭脂残膏—— 方才那片刻温驯似水的娴静,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瞬间消弭无踪。 再抬眼时,眼底柔情尽褪,骤然迸出冷冽锋芒,唇角勾起的弧度明媚恣意,却带着刀锋舔蜜般的危险气息,竟似换了个人。 只是相貌竟与传闻中的福安郡主一模一样,宛如双生! 唯一的差别便是,她眉心一片光洁,那点本应烙着烈焰般的云纹胎记,消失得干干净净! 突然,一声轻微的“咯吱”声自窗棂响起。 靖雪笑意犹在唇角,没有半分预兆,指间银簪已猝然离手! 那支银簪穿透屏风后余势未消,最后深深楔入墙壁,只留一点冰冷的金属光芒。 “什么人?敢来刺杀我!不要命了?” 屋子里突然现身的青衫少年却恍若未觉,琥珀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的面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屏风后。 “子晏?!……怎么是你?” 少女微眯了下眼,不悦如薄霜覆上眉梢眼角,疑惑道:“是门主让你来寻我的?” 她指尖故意略过少年怀中递来的桂花糕,反倒拾起妆台上的象牙梳篦,慢条斯理地梳着湿哒哒的长发。 “半月前,小司命私自离开青衣门珞珈山,又突然失去踪迹,难道我不该来寻吗?!” 半月前—— 珞珈山,地牢,烛火摇曳。 少女坐在铺着暗色锦缎的高台宽椅上,姿态慵懒随意,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半张精巧的珠帘面具覆住了鼻尖以下的面容,细密的银珠在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让人无从窥探。 唯一显露的,是面具上方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清澈、灵动,是欲将星河尽揽的顾盼生姿。 她随意晃了晃手腕,垂落的广袖间,一只翠色玉镯在皓腕间轻轻转动,光华流转间,倒显得那截腕子愈发白皙纤细。 少女漫不经心地瞧着那光晕流转,仿佛只是打发无聊时光。 清泠泠的声线如玉磬击泉:“青衣门的规矩你都知道……最后一次机会,到底是谁假传门主‘无相令’去常衡暗杀苏怀堂?!” 阶下,刚经过水刑的囚犯抖如筛糠,瘫软的身躯被铁链坠着跪倒在地,他不断咳呛,面色青灰,唇齿间不受控地溢出浊水,沿着脖颈蜿蜒成一道冰冷溪流,浸透早无温度的囚衣。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恐惧的味道。 “小司命,我……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囚犯声音嘶哑,神态诚挚不似作伪。 前去查证的护卫此刻却匆匆回来,“启禀小司命,叛徒供述的布料庄已经人去楼空,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高台上的小司命闻言抬眸,唇角浮起一丝新月似的弧度,“跟我耍花样?”那双揽尽星河的眼眸微微眯起,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撑着鎏金椅臂起身,缓步走下高台,囚犯被左右两个护卫强行从地上架起身。 贴身护卫心领神会捧上青霜剑,剑尖点地曳出星火。 “这柄青霜剑虽然不如独孤氏的天戮刀名震江湖,但也处置过几个不识抬举的老顽固——” 剑锋凌空划破犯人囚衣,恰停在他心口毫厘之上。 犯人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点侥幸被彻底击碎,只剩下被看穿的骇然与绝望。 “小司命饶命啊!”他嘴唇哆嗦着,还想辩解。 “我真的不能说……真的不能说,否则他不会放过我全家老小……” 身侧面容冷峻的护卫上前一步,沉声请示:“小司命,此人嘴巴紧得很,十八般刑讯都已经试过,下一步如何处置?” 女子唇边那抹冷笑骤然收敛,“冥顽不灵!” 下一刻她已利落背身而去,广袖翻飞带起的气流骤然掠过,激起囚犯一阵细微的寒颤。 珠帘面具随着她微抬下颌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光芒,清泠的嗓音仿佛裹着水牢外的寒气,“让他放心,祸不及妻儿是青衣门的规矩。我不会对孤儿寡母下手,但是……背叛青衣门的人,留之无用。杀了他以儆效尤。” “车马可备好了?” “启禀小司命,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是此事要不要先告知门主一声?若是让他知晓您私下珞珈山……”贴身护卫斟酌着劝诫。 少女猛地停步,缓缓扫过阶下众人,空气凝滞如冰,压得一众护卫们低头屏息。 她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若谁敢在门主闭关期间前去多嘴——就自请去漠北分舵,守二十年风沙。” “属下不敢!” 暮色低垂,通往临安城的官道在此汇入热闹的集市。 两顶外表毫不起眼的粗布马车,由同样装束的轿夫抬着,分作两路,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吆喝叫卖、人流拥挤的市集中。 市集上刚出锅的炸糕金黄酥脆,那甜腻滚烫的香气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精准勾住了摊前的孩子,拽得他们挪不动步,只能眼巴巴盯着油锅里翻滚的焦黄炸糕,央求父母买一块解馋。 几步外,骡马喷着响鼻,皮毛间蒸腾起一股混着草料和粪便的牲口膻气。车轮卷起干燥的浮尘,带着阳光灼烤味的细密粉末,塞满了鼻腔。 少女饶有兴致地坐在马车中,透过寒风掀起的轿帘缝隙四处打量,目光追着货郎担上的纸风车不停转动,唇角不觉扬起几分娇俏笑意。 卖陶碗的老汉正坐在炸糕摊旁,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摊子;三四个挑着新鲜菜蔬的村民蹲在路边歇脚。 只是几人的目光都鬼鬼祟祟地紧盯着路过的马车。 突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炸糕摊旁炸开! 其中一顶马车瞬间被猛烈的火光和浓烟吞噬,破碎的木片、布帛混合着滚烫的油星四散飞溅! 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挑担的、推车的、买东西的,瞬间乱作一团,哭喊着推搡奔逃。 烟尘稍散,马车残骸里,却空无一人! “空的?!障眼法!” 炸糕摊主那张憨厚的脸瞬间扭曲,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他猛地掀翻滚烫的油锅,借机引起更大的混乱,妇孺路人的惨叫不绝于耳。 “她在另外那顶马车里!快动手!” 混乱如同信号。 刚才还闲散地蹲在路边的“村民”瞬间抽出藏在菜筐里的短刀,猛地扑过来! “小司命当心!”随行护卫却被几个假扮村民的杀手缠住摆脱不得! 电光火石间,一只云履自轿帘内精准踢出,正中刺客手腕。匕首瞬间脱手“咣当”地钉入旁边木桶!刺客整个人被掀飞,狼狈地撞翻了旁边的陶碗摊,瘫在碎陶堆中。 轿帘“唰”地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 踏出马车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女。 她身姿纤细却挺拔,半张珠帘面具垂落时恰掩住鼻尖至下颌,行动间如细碎的星光夺目,只露出饱满的额头与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眸。 随行的便衣暗卫玉衡也从人群中现身,立侍其身侧。 玉衡眼风扫过,镇定吩咐与“村民”缠斗的护卫道:“莫要与其纠缠,保护小司命要紧!” 少女站在马车上负手而立,一双明眸灿若星河流转,声音却冰冷:“我一路南下行踪极其隐秘,连门主都瞒住了,他们是如何得知的?” “……看来家有内鬼!”她清冷的声音穿透喧嚣,透出几分不满和厌烦,“既然人家有备而来,想必也问不出什么消息,玉衡不必费力留活口了,就地诛杀。” 以为琴师柔弱不能自理?嘿嘿嘿,我装的! 如果喜欢,请点个收藏,数据是更文的最大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小司命 第10章 千面罗刹 闹市的血腥与混乱很快平息。 马车昼夜不停歇,最终停在临安城京郊一个僻静山庄前。 一个身材矮小、面容清秀,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的中年男子早已率众等候在山庄门前,男子恭敬地垂手而立,正是无涯山庄主人——千面罗刹。 他一见少女身影,登时腰弯成了熟虾,碎步急趋上前问候道:“参见小司命!” 男子清秀白皙的脸上绽开极尽谄媚的笑容,“不知您老忽然驾临无涯山庄有何指教?可是……奉了门主的‘无相’令有事吩咐?” 少女利落地跃下马车,无视了千面罗刹的满面恭维,径直快步穿过庭院,衣袂轻擦带起一股不容逼视的骄矜贵气。 她步入正厅,毫不客气地在上首主人的紫檀木雕花大椅上端然落座,黑色珠帘面具在厅内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玉衡如同影子般无声侍立其身后。 千面罗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眼神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错愕和不满,却诚惶诚恐地跟进来,躬身行礼道:“小司命一路南下辛苦,属下因要事耽搁未能出城远迎,还请见谅……” “千面罗刹,你可知罪?!” 少女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清脆如冰珠落盘,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和威压,“我和玉衡险些在京郊地界遇伏受伤!难道名震天下的青衣门临安堂堂主竟然这般昏聩无能?!究竟是你不堪大用……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另有图谋?” 千面罗刹听懂了少女的潜台词,自己竟然被怀疑与刺杀有关,额角瞬间渗出细汗,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竟然有此事!属下着实不知!还请小司命明鉴!” “……只是,京郊市集地处临安城和平安洲交界,人流复杂,向来是两不管的模糊地带。属下斗胆猜测……消息泄露的源头,许是在平安洲?” “哦?这么说此事倒是与你无关了?”少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 她的目光透过千面罗刹,忽而落在屋内高阁中一尊通体无瑕、润如凝脂的白玉飞天上。 白玉飞天雕工精湛绝伦,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异常夺目的水光,十分显眼。 “临安堂主的日子,倒是过得比我想象中……要快活得多。这等宫廷流出的珍玩,便是二品大员府上也难得一见吧?” 千面罗刹将头埋得更深,“属下惶恐!这些都不过是为了伪装身份,方便与达官显贵交际应酬,才吩咐手下采买置办的一点小玩意,是赝品不值什么钱。”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清晰起来。 千面罗刹在少女和玉衡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几步走到阁柜前,将那尊温润无瑕、价值连城的白玉飞天高高捧起,然后转向少女,脸上露出温吞讨好的笑意,“小司命说的是它?此物确是宫廷样式,可惜……”话音未落,双手猛地向下一掼! “哗啦——!!!” 刺耳至极的脆响炸裂在死寂的厅堂! 那尊精美绝伦的白玉飞天,被狠狠砸在坚硬的砖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片和粉尘迸溅开来!散出一股清淡的粉末香气。 千面罗刹站在一地狼藉的碎玉中,摊开沾着玉粉的双手,对着上首的少女微微躬身,语气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痛快”道: “——可惜是个不入流的赝品!竟也以假乱真骗过了小司命的眼,实在是它罪、有、应、得。” 千面罗刹最后那句“罪有应得”,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妙挑衅,又混杂着绝对服从的卑微。 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地刺目的碎玉残骸,以及千面罗刹那张在碎玉反光中显得越发阴柔、也越发难以捉摸的脸。 少女面具后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千面罗刹的声音带着几分女子的娇柔,似是追忆道:“我少时因为这副相貌和身量,在深宅大院做工时受尽欺辱,后来不甘偷跑出来,在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幸遇门主不弃收容又传授易容的功夫,属下才能……才能苟活至今。属下的一切,都是门主所赐,绝不敢有半分逾矩之心!” “还望小司命明鉴!” 少女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千面罗刹每一寸细微的反应,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少女眉间凝着的审视与质疑尚未散尽,眼底的冰霜却转瞬化开,笑意轻快地攀上眼角眉梢,仿佛方才的探究从未存在,“罗刹伯伯,我不过一时兴起,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少女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三分礼遇和一丝亲昵,是毫不作伪的欢欣,纵使隔着珠帘面具,仿佛也能感觉到明媚不可方物。 她绕着千面罗刹踱步,似在打量,言辞却恳切,“千面罗刹乃是青衣门倚重的肱股之臣,一手易容术更是出神入化!我等小辈若有言语莽撞之处,罗刹伯伯一定会胸宽似海地包容我,对不对?” 千面罗刹闻言面色稍霁,少女见状唇角微扬,轻轻抚掌。 玉衡见状立即示意左右,很快就有四个护卫恭敬地从外院抬进一座三尺多高的玉面金佛。 “传闻,这是周遁汝的闭关之作,门主知晓千面罗刹劳苦功高,特吩咐我赠与前辈把玩。”少女话音未落,那尊半尺高的玉面金佛便被稳稳抬至对方面前。 刹那间,屋内仿佛所有的光都被那金佛吸了过去。 饶是见多识广的千面罗刹也不若由得瞳孔骤缩,眼神闪烁着攫取般的精光,死死钉在佛身上,再也挪不开半分。 “确是周遁汝的雕刻手艺!”而自己满屋的收藏加起来都抵不过半个金佛的价值! 他的呼吸骤然粗重,脸颊肌肉不受控地抽动,嘴角先是无意识地咧开,露出一抹狂喜,随即又像是意识到失态,形成一种扭曲又亢奋的神情。 少女端坐主位,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面上却笑意更深,指尖漫不经心拂过茶盏边缘,声音清越含笑:“罗刹伯伯喜欢便好。这尊玉面金佛,据说是大德高僧开过光的,最是灵验不过……” 她状似无意地扫过千面罗刹紧抱金佛、指节发白的手,语气温软笑道,“礼轻情意重,只是,莫要辜负了门主这份情谊才是。” 千面罗刹赶忙俯身下拜,字字铿锵道:“小司命训示,属下等铭记于心!” 言罢,他并未直起身,保持着微躬的姿态,略微抬眸,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只是……不知小司命今日亲临,有何示下?临安堂也好早做准备。” 少女眸光如霜冷笑道,“几日前苏怀堂在常衡遇高手暗杀险些送命,江湖却盛传是青衣门的手笔,而我和门主在珞珈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严审了当日参与暗杀的叛徒,发现蛛丝马迹似与临安城有关,门主震怒令我来此彻查,揪出那假传圣令的叛徒,清理门户。” 千面迦罗闻言诧异,表现得十分震惊与愤慨:“还有此事?!属下等竟全然被蒙在鼓里!此等宵小胆大包天,实在罪该万死!如今小司命亲临,定能拨云见日,揪出叛徒!” “小司命,那叛徒……”千面罗刹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探询,“不如交由属下再审?属下有把握撬开他的嘴,定能查出幕后之人!” “杀了。” 座上少女指尖拂过茶盏边缘,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该问的,水牢里的十八般‘规矩’都替我问过了,可惜还是冥顽不灵。”她眸光微抬,“所以,已经杀了。” 千面罗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呼吸似乎停滞了半息。 少女平静的目光似无意般拂过千面罗刹的脸庞,他立刻垂下头错开目光,再开口时,沉稳的声调带上了更深的恭谨,垂下的眼底却一片冷漠,“小司命处置得当!只是这等腌臜事却脏了您的手,本该由属下亲自清理临安堂门户才是。” “青衣门与苏怀堂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更不参与保皇派和革新派的朝廷斗争,幕后之人恐怕想借此事将青衣门拖入朝廷争斗旋涡中……”少女若有所思的眼神落在千面罗刹身上,“只是,竟然有人敢假传门主‘无相令’,断然不能轻纵!” 千面罗刹赶紧低下头表示忠心,“属下等必倾尽全力,配合彻查!” 一行人并未在山庄留宿,薄暮时分,少女勒马回望灯火渐起的无涯山庄,眸色深沉如夜。 她声音清冷对着身侧心腹玉衡低语:“千面罗刹贪欲炽盛,得了金佛非但无半分感念,眼中反露豺狼之色。我提及假传圣令的叛徒,他表现的神色过于震惊和无知,反倒不符合一堂之主的做派,派暗探盯紧他……我隐隐觉得千面罗刹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杀伐决断的小司命来啦! 期待你的收藏和阅读呀[粉心][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千面罗刹 第11章 牵机毒 山庄内,方才还抱着金佛如获至宝、满脸谄媚的千面罗刹,此刻神情阴鸷如鬼。 他随手将那尊价值连城的玉面金佛搁下,仿佛摆脱一件烫手山芋。 地下是刚刚被扭断脖子、死不瞑目的暗探。 他掏出一方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血迹,声音冰冷黏腻,再无半分恭敬。 “一群废物!市集上这么好的机会,竟让她死里逃生,还有机会在我面前颐指气使!” 跪伏在地的手下瑟瑟发抖:“堂主息怒!小司命聪慧过人,善于洞察人心,凡事总能比常人提前三分谋划,而且身边又常有玉衡护卫在侧,实在是难以下手。” “靠你们一群饭桶如何向独孤公子交差?” 千面罗刹脸上所有的恭敬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嘲讽。 “追查叛徒、清理门户?哼,鬼话连篇!”千面罗刹冷嗤一声。 继续道:“青衣门谁人不知门主最爱重小司命,将她宠得如珍似宝,怎么会让她冒着危险亲临临安城,来蹚这滩浑水?……况且凡是参与刺杀苏怀堂的人,其家人和孩子全都在独孤世子手中控制着,没人敢说出幕后指使……小司命恐怕是趁着门主旧疾复发闭关的时候偷跑出来的……盯紧她,派最好的‘尾巴’给我咬住了!我倒要看看,小司命来临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心腹手下立刻凑近一步,脸上堆满谄媚与了然道:“还是堂主您神目如炬!她那点说辞,也就骗骗三岁孩子!属下也觉得,小司命此行必有所图,而且图谋不小!” 手下凑得更近,声音略有些忐忑,犹豫试探道:“可是若真让小司命查出了咱们与独孤世子勾结、假传‘无相令’,并且借青衣门之手替独孤世子铲除政敌异己,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依您看,咱们要不要给她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全力配合,暗中……”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狠厉。 千面罗刹嗤笑一声,眼中闪过残忍的笑意,“这还用你说,小司命纵然有几分聪慧才干,到底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不知江湖人心险恶。” 他踱步到桌边,拈起刚刚刻意打碎的瓷片,指尖在内侧一抹,带起一点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粉末。 “这粉末无色无味,本身无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兰草清气。”他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容,眼神也是得逞的笑意,“可一旦与碧螺春茶同食,两相混合,便是神仙难救的牵机剧毒!中毒者会在一个月内内力渐失,声音嘶哑、肌肉僵直,最后沦为牵丝傀儡一般的废人!” 他手指蓦地一松,掌中碎瓷片“啪”地一声在地上,彻底摔成粉末。 “既然她放尊重叫我一声罗刹伯伯,我就好心教教她如何做人做事。” 千面罗刹垂眼盯着地上的狼藉,声音冰冷地让下属都不寒而栗,“她很聪明,但聪明的年轻人会有个最致命的错觉,便是把江湖当棋盘,自诩算尽了步,便可高枕无忧……可惜,江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狩猎场,输赢从不看规矩,只看谁能笑着站到最后。” —— 临安城,九霄楼,雅间内。 少女刚用罢晚膳,斜倚在贵妃榻上休憩。 她一袭蜜合色软罗宽衫,衣带松松系着,沐浴后几缕青丝松散地垂落颈侧,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 身旁楠木小几上置着一壶新沏的碧螺春,茶烟袅袅。 九霄楼的碧螺春,乃是镇店之宝,往来茶客甚至专程而至,只为求品香茗。俗话讲:“入九霄楼不饮碧螺春,如入宝山空手回。” 一旁海棠花样的漆碟中,还盛着两三块莲蓉细点,酥皮莹白,做得极为精巧。 她膝头摊着一卷古籍,此刻正垂眸翻阅,神情专注。 残破的书页间“山河易主,令出九鼎”八个字依稀可辨。 “……帝星渐明,山河令现,北辰耀于中天,薛氏承令而炽,光灼九野……”她声音极轻,唇间无声地溢出几个零落的词句,带着令人不安的韵律,“薛氏?莫非山河令……与如今风头正盛的淮安王薛景珩有关?” 思绪纷乱间,她指尖不经意抚过身旁半展的一副绢帛画像——画中女子清艳不可方物,眉间一点嫣红的云纹胎记动人心魄。 画卷右侧,一行娟秀小楷静静写着:“福安郡主”四个字。 少女目光微凝,一丝惘然掠过眼底,画中容颜……竟然与自己这般相似吗? 她心神不宁地端起那盏碧螺春,轻啜几口。 茶汤入喉温润,起初并无特别。可转眼之间,她忽觉胸口如同针刺微微一痛,抬眼看时,眼前的雕花窗棂竟似蒙了一层薄纱,微微摇曳。 连烛火的暖光也渐渐晕开,氤氲成朦胧恍惚的一片…… “玉衡?……”少女下意识扶住软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如同喑哑的破锣,粗粝难听。 慌乱间袖摆扫落茶盏,“哐当”一声脆响,碧绿的茶汤泼洒开来,在烛下泛起幽晦光泽。 “莫非碧螺春茶有问题?”她心下一沉,可这个念头刚起便被按下——凡是她的贴身和入口之物都由玉衡妥帖检查过,断不会出错。 她身子微晃,强自稳住,额间却已渗出细密冷汗,气息也渐渐不稳。 昏沉之间,无数画面纷至沓来:千面罗刹阴柔谄媚的脸、碎裂瓷瓶中扬起的细粉、碧螺春清冽的茶香……交织重叠,刺得她头痛欲裂,却也抽丝剥茧般捕捉到问题线索。 “难道……是他?!是千面罗刹这个叛徒!” 冰冷的汗珠顺着少女苍白的鬓角滚落,滴滴砸在波斯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刀割般的剧痛,是牵机毒开始缓慢发作,在逐渐侵蚀心肺。 踉跄中几乎是凭着本能,她颤抖着翻到玉衡在屋里放置的药箱,将百毒解胡乱塞入口中,勉强压住了那焚心蚀骨的灼热。 “玉衡素来谨慎,断不会擅离职守,此刻她不在,必然是被人刻意引开了!此地不能久留。”少女正思忖间,楼梯处蓦地传来莫名的脚步声——分明裹着凛冽的杀意! 她心头骤紧,顾不得分辨方向,慌乱间随手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狼狈地跌了进去。 屋内冷梅香清冽,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出一张古琴的轮廓,琴弦在微光中泛着冰冷的银泽。 古琴旁,一个身着素白罗衣的女子惊愕地抬头望来,“求求你,别伤害我!”女子被少女突然闯入的狼狈和煞气惊得花容失色,手中的琴谱散落一地。 “别、别出声!”少女赫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艰难说出口时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她强撑着扼住了女琴师纤细脆弱的脖颈,将她狠狠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一会儿告诉外边的人!屋里除了你自己,没有旁人!”少女手中银簪紧贴着琴师细腻的颈侧皮肤,那寒意让琴师浑身一颤。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拍门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凶戾的呼喝:“搜!每一间都不许放过!她中了毒,应该跑不远!” “这间屋子是谁?快开门!独孤世子搜捕逃犯!”很快来人顺次搜查到了女琴师的房间。 女琴师吓得浑身发抖,在少女冰冷而充满死亡威胁的目光逼视下,用尽力气稳住声音阻止道:“屋……屋里没有旁人!只有我…我在沐浴!你们不许进来!” 门外的喧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忌惮:“头儿,这……这是‘听雪阁’那位女琴师的房间。韩硕公子特意交代过的……要好生照顾,是要准备‘送’给淮安王的礼物。” “……万一惊扰琴师,损了她的名誉,更坏了韩公子的大事,我们恐怕几个脑袋都不够赔!” 男人声音充满了恐惧,“再说,妙语琴师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素来与江湖事没有瓜葛,谅她也不敢包庇刺客。” 带头人略思虑权衡后,开口道,“走,去别处看看!动作要快!” 脚步声带着不甘和忌惮,渐渐远去。 走廊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屋内少女和女琴师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少女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巨大的脱力感瞬间袭来,扼着琴师的手也松了几分力道。 “小姑娘,求求你,别杀我!”女琴师惊魂未定,身体瘫软在地,像一朵被骤雨打落的海棠花,连女子见到都忍不住心生怜爱,难怪会被当做献媚的礼物送给淮安王。 确认琴师只是晕厥,少女才扶着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涌上腥甜。她目光扫过昏厥的琴师,最终落在那身素雅洁净的罗衣上。 “淮安王府吗?”她颦眉若有所思。 期待你的点击、评论和收藏,数据是坚持码字的核动力![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牵机毒 第12章 新科宴 长街喧闹,脂粉的甜腻、酒香的醇厚、锦缎铺子里的浆气——这些浮华的味道互相缠绕,交织着无数华车骏马碾过扬起的微尘,在无形中织出了一张独属于帝都的、锦绣而躁动的网,令无数人深困其中,不能自拔。 蒋砚深吸一口气,临安城冬日的空气里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清冽中竟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果然比林城那穷乡僻壤的冻土气息要好闻得多。 然而这念头刚起,他的指尖便下意识抚上自己的清灰长衫。 长衫浆洗得干净挺括,可在周遭的锦衣华服间,却显得格格不入。 前方不远处,几名举子身着簇新的锦缎长衫,正谈笑风生。 他们或披着厚实裘氅或罩着华贵斗篷,腰间各式玉佩随步履轻撞,发出清越之声,落在蒋砚耳中格外地清晰动人。 蒋砚见状加快脚步,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凑上前道:“诸位兄台请留步!可是同赴九霄楼新科宴的举子?” 那几人闻声回头,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其中一位面容清俊、穿着月白云纹锦袍的举子拱手询问道:“在下洛川窦氏窦文瑞,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当,小可蒋砚初来乍到,还请窦兄多多关照!”蒋砚含糊回应道。 报上名号后,他敏锐捕捉到窦文瑞身旁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 果然,立刻有人接话道:“原来是写出《寒潭赋》的才子!兄台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小弟拜读后心折不已!” “不过是醉酒后涂鸦之作,兄台谬赞了!”蒋砚客气道,暗暗挑眉有些得意。 “《寒潭赋》?”窦文瑞闻言神色果然恭谨了几分,审视的目光重新扫过蒋砚束发的寻常木簪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询问,“江兄妙笔生花,令人心折!若论诗书名门,五姓十族中首推江北江氏。敢问江兄……是江氏哪一房的子弟?” 来了。 那根无形的线绷紧了。 蒋砚笑容依旧,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窦兄误会了,在下祖籍林城、蒋氏……寒门小户,不足挂齿。” “哦哦,原是我听岔了……”窦文瑞脸上的热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 连他身旁原本夸赞蒋砚文采的举子也愣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硌了一下。 “原来是林城蒋氏……”窦文瑞脸上的笑容变得极其浅淡,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客气而疏离。 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离开,同时向着周围锦帽貂裘的同伴开口道:“钱兄,方才你说那九霄楼后院的绿梅开得极好?走走走,快些去赏玩才是正理,莫误了佳期!” 话音未落,人已离开。 蒋砚伸出的手,还维持着半拱的姿态,指尖却已僵硬地悬在半空。 他脸上那层温润的笑意如同凝固的薄冰。 蒋砚缓缓放下手,指尖蜷缩进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指甲嵌入皮肉的微痛。 九霄楼——临安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九层高楼拔地而起,出入者非富即贵,堪称城中第一销金窟。 蒋砚此刻孤零零地站在“九霄楼”金碧辉煌的牌匾下。 楼内的喧笑与丝竹声如海浪般涌出,还裹挟着酒肉香气,他脚尖下意识地转向了来时那条清冷狭窄的小巷。 然而,退意刚生,便又被自己否决——这九霄楼三层的新科宴,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老规矩,举子们初入帝都,借此攀交情、结人脉、拜山头,是踏入庙堂的第一步,鲜少有人轻慢缺席。 因此百姓给九霄楼三层取了个雅称“状元楼”。 更何况,他听闻此次新科宴还邀请到了沈皇后的父亲沈弘文! 沈皇后温娴雅致、端慧明礼,一言一行堪称五姓十族贵女的典范。 可惜,无子嗣。 根据《百晓生沈皇后起居录》记载,承文元年,沈皇后曾怀有一个皇子,可惜七个月的时候意外流产,自此,沈皇后为了未出世的皇儿祈福,终日清修礼佛。 帝后恩爱虽不复从前,但是文帝对沈皇后依然十分尊重,对其母族沈氏的礼遇也一如往昔。 沈皇后出身于五姓大族之一的沈氏,沈氏显赫非一朝一夕之功,乃世代簪缨与名望积累所致,寻常氏族难以望其项背。 沈老太爷沈醉才冠当世,尤其擅画,是真正的丹青妙手,其山水画造诣,当世无出其右,而且为人品性温良,奈何子嗣不济。 长子沈弘文一脉仅得一个女儿,入主中宫,沈弘文虽然浅薄无知,但是仗着女儿贵为皇后,倒也有几分薄面;次子沈弘礼虽承继家业,却才智平庸,育有二子亦声名不显。 若是自己费劲心力写出的《寒潭赋》能得国丈沈弘文赏识……那是寒门士子做梦都不敢奢望的通天捷径! 若是错过今日,等着殿试之后五姓十族子弟们论资排辈地分派好官职,自己或许连远远望一眼那等云端人物的机会都不再有。 蒋砚下颌猛地绷紧,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脊梁,迎着那片刺目的繁华与人情的寒霜,一步踏了进去—— 鎏金兽炉中青烟袅袅,珍馐美酒罗列于前。 酒过三巡,沈国丈眼神迷蒙,言语间的世家傲气便愈发不加掩饰。 “呃……”一个响亮的酒嗝冲口而出,他摇晃着身体,话里话外皆是陈腐的“五姓十族血统论”,“……这世间,出身自有天定。龙生龙,凤生凤,泥鳅之辈,纵得风云际会,也难登大雅之堂。祖宗荫庇,血脉传承,方是立世根本。” 他咂摸着嘴,涎水在嘴角聚成一道微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醉后的亢奋与尖锐,“要我说只有血统纯正的五姓十族才是天命所归,其他那些个寒门草莽,侥幸得势,终究根基浅薄,难堪大用。”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瞬间凝固,尤其寒门举子的谈笑声骤然收敛。 蒋砚刚刚举杯庆贺的手重重放下,脸上生动的喜悦迅速褪去,化为一种混杂着难堪、焦虑和深深愤恨的苍白。 “国公爷所言极是,”一道清越含笑的嗓音,如珠玉般滚落,巧妙地打破了僵局,“血脉渊源如参天古木之根。只是古木参天,根深固然紧要,却也需枝叶向阳,方能生生不息。若固守一隅,视新枝为异端,恐也难抵风霜侵蚀。您说,是也不是?” 只见一个世家公子做派的青年,身着流云暗纹的月白锦袍,自席间悠然起身。 青年行至沈弘文案前,姿态优雅地一揖,“见过国公爷,祖母前日还念叨您呢”,青年语调温煦,既不过分热络,亦不失世家子弟的矜贵风范。 “祖母忆起您当年在翰林院时那份博闻强识,至今想来,仍是赞叹不已。她老人家寿辰在即,特意叮嘱晚辈要请大人过府一叙,再听听您的新论。” “此人是谁?也是今年的举子?”蒋砚好奇地询问左右。 “你不认识他?”身旁人颦眉诧异道,“这是五姓十族中韩家的二公子——韩硕,是此次举子中的佼佼者,他母亲和当朝德妃娘娘是同为窦氏出身的堂姐妹。” 沈国公正后悔醉酒失言,接过韩硕的话音,顺势起身,“也好。许久不见韩老夫人。” 韩硕见状笑眯眯上前,“国丈爷,我新得了董其昶的江雪图,想请您移步偏厅,帮晚辈鉴赏鉴赏。” 韩硕搀扶着醉酒的沈弘文,将其引向偏厅方向,“国丈爷今日兴致颇高啊。晚生听着您那番‘高论’十分受教,不过也替您捏了把汗……这要是不慎传到淮安王耳朵里容易生出误会……” 他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淮安王虽然出身薛氏,但是素日和那些平民举子走得极近,在二皇子面前大力举荐寒门,有时候都阻了五姓子弟的路呢!国丈爷今日是酒后失言,但以后千万别在淮安王面前也这般‘推心置腹’,免得……徒惹不快。” 韩硕太了解沈弘文这类老顽固了,他们最恨被年轻一辈“指出正确的错误”,那种失权、被轻视、被冒犯的感觉,瞬间点燃了沈弘文本就因酒意而膨胀的怒火。 果然,沈弘文额角青筋暴起,“哼!韩家小子,你这是在教训老夫吗?!”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韩硕骂道:“淮安王薛景珩?!他算个什么东西!仗着辅佐二皇子的从龙之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过是下等的十姓氏族而已……” 韩硕瞧着沈弘文的白胡子因为愤怒一颤一颤的,憋笑听着沈弘文继续道,“……五姓先祖曾相助女娲抟土、随大禹治水,受命于天,创下这万世太平。沈氏先祖开疆扩土的时候,他还没生出来呢!” “是,是,晚辈知晓的!”韩硕连连应和道。 偏厅内,熏香浓郁得有些发闷。 沈弘文肥硕庞大的身躯瘫在紫檀木圈椅里,鼾声如雷,涎水沿着花白的胡须淌下,在名贵的锦袍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方才在宴席上指点江山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酒气征服、散发出腐朽酸臭气味的臃肿皮囊。 韩硕站在三步开外微微侧身,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被那浑浊的酒气和体味呛到,随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污了眼睛。 “公子,”贴身护卫好奇询问道,“您才华斐然又出身贵胄,殿试后注定要排在前三甲,何必来参加这种举子的寒酸聚会,属下看您刚刚的饭菜恐怕不合胃口,都没用几口……” “蠢材。”韩硕薄唇轻启,语气是那种世家公子特有的漫不经心,“你以为,本公子方才替那几个寒门举子解围,是起了什么恻隐之心?” 护卫微怔,谨慎道:“属下不敢妄测。只是……公子此举,似乎不像您平时的做派,而且还当众驳了沈国丈的面子……” “沈国丈?”韩硕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沈醉天纵英才、沈皇后端庄□□,怎么会有这种儿子和父亲?!真是丢尽了五姓十族勋贵的脸面!”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天下如棋,自有其规则。寒门与世族,便是这盘棋上位置不同的棋子,泾渭分明,就该各安其位。朝廷设科取士,无非是让天下人各尽其才……总需要些新鲜的棋子去填充边角,处理那些我们无暇顾及的琐务。让他们在规则内争一个前程,予他们一条晋升之阶,他们便会为此奔走效死,成为最听话的棋子,而这盘棋,也方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韩硕转过身,表情轻蔑道:“有些规矩,放在水面之下,便是风平浪静。大势如棋,重在无形。沈弘文这个蠢货非要翻到明面上,岂不知若将困兽逼至绝境,可能会掀翻整个棋局。” 护卫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担忧:“国丈爷还当众辱骂淮安王殿下,言辞如此不堪……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淮安王那边若是知晓了……” 护卫揣度着韩硕的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虽然您与淮安王近来在盐铁与边军调度上分歧日深,但毕竟同在二殿下麾下共事”,他顿了顿,“您挑唆沈国丈和淮安王关系的事,若是让二殿下知晓了,恐怕引其不悦……” 韩硕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道:“淮安王最近不是正忙着在吏部推行他那套‘唯才是举’的新政吗?处处削弱五姓十族权柄,碍手碍脚得很……给他找点麻烦,去应付沈弘文这块又臭又硬的老顽固,不是正好?” “至于二殿下……”韩硕眼眸晦暗更深,“我若和淮安王生了龌龊,他恐怕乐见其成!” 顿了顿,韩硕重新展开折扇,驱散着侧厅里令人作呕的酒气,犹豫道,“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护卫抬眸打量着主子的神色,斟酌道,“云罗九公主年少不更事、玩心甚重,对婚嫁大事……尚未议定,只是有德妃娘娘常常劝解约束着,九公主与您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德妃娘娘毕竟是您亲姨母,婚姻大事上还是要维护氏族利益的。” “哼”,韩硕转过身,“谁稀罕她个臭丫头!” “妙语琴师准备好了吗?” “启禀公子,妙语琴师三日前就已入京,如今便将歇在九霄楼,您可要过去瞧瞧?” “只是还有件事”,护卫迟疑着吞吞吐吐道,“昨晚一帮江湖宵小险些闯入琴师房间,说是奉独孤世子的命令搜查什么逃犯?” “独孤世子——独孤迦罗?”韩硕颦眉,那抹深藏的嫌弃与厌恶再次清晰地浮现,“他之前妄图插手科考大事,被淮安王状告驱逐出京,还害得其父摄政王独孤慎丢尽了脸面,如今不好好呆在边陲反思己过,还敢插手临安城中事?” “所幸属下赶到及时,并未让人进屋,没敢扰了妙语琴师的清净。”护卫赶忙补充道。 “做得好!”韩硕露出若有所思的笑意,“妙语琴师可是我专门送给淮安王的大礼!人妙、琴妙、滋味更妙!” 护卫闻言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只是公子,莫不如咱们悄悄将琴师和礼物送到淮安王府?为何要搞这么大阵仗?摄政王独孤慎近来正在四处抓世家子弟铺张浪费的把柄,此举此时是不是有些张扬?” “薛景珩这个人素来清正,若你悄无声息送过去一定会被断然拒绝,说不定连人带礼物一起被丢出门”,韩硕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可若是我借着韩氏和姨母德妃娘娘的名义送过去,他就是心有十分不满,也要顾忌二皇子和德妃娘娘的体面,不得不给我几分薄面暂时收下……至于后事如何,就要看妙语琴师的手段了。” 前厅,蒋砚坐在角落,指节因攥紧酒杯而发白,沈国公的辱骂言犹在耳。他目光低垂,几乎要将杯壁灼穿,却不敢提前离席。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九霄楼下庭院侧门的动静。 一乘朱漆金顶、装饰着珍珠流苏的精致小轿,在一众富贵仆从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停驻。那轿帘是罕见的雨过天青色云锦,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晃花了他的眼。 一阵风过,卷起庭中落梅,也顽皮地掀起了轿帘一角。 帘内端坐的女子微微侧首,一方素白面纱覆面,风却将那轻纱的下缘倏然撩起—— 时间仿佛在蒋砚书眼中凝固了。 他看到了少女的半张脸。玉琢般的下颌,肌肤在光影下细腻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透出莹润的光泽。樱唇一点微微抿着,带着一丝清冷的疏离自持。 最勾人的是那双眼睛——即使隔着被风扬起的朦胧面纱,即使只是惊鸿一瞥的侧影,也让人见之忘俗。 那双眸子犹如幽潭倒映着星河,波光一动,清辉流转,竟使满堂华灯黯然失色。 还有眉间一点云纹花钿,勾魂摄魄。 “蒋兄?蒋兄!?……在瞧什么这般出神?” 听见同桌好友的呼喊,蒋砚才猛地回过神,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干渴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几乎是立刻,下意识地侧耳捕捉着周围的议论。 “楼下软轿中的女子是何人?” “啧啧,单看这排场气度,就不是俗物……” “听说淮安王爱听琴,这是韩公子费了好大功夫才从江北请来的琴师,送去淮安王府弹琴献艺……” 权势,地位,还有这样的绝色……竟然尽归淮安王所有? 只是因为他出身五姓十族?! 蒋砚指间的琉璃盏不堪重负,裂纹乍现,酒液四溅! 如果感到幸福请你拍拍手,如果感到不错,请点击、评论、收藏等等等[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新科宴 第13章 妒意生 “嗒……” 一滴水珠从浴桶边缘坠下,落入水中,声响在氤氲水汽与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满室暖湿的雾气尚未散去,呼吸间尽是浴豆蒸腾后的甜暖气息。 铜镜里映出少年抿紧的唇线—— “……听说你今日去了薛景珩的书房?”他话音一转,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吃醋和嫉妒都满溢,偏生还要强装镇定。 少年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眉如墨画,眼若琥珀,本该是个令人过目不忘的俊俏模样。可偏生那眉眼间总笼着一层怯生生的雾气,像是上好的宣纸上蒙了层劣质窗纱,将原本夺目的光彩都滤成了灰蒙蒙的暗色。 本该是走在街上要惹得小娘子掷果盈车的五官相貌,偏生有种古怪的本事,叫人第一眼总瞧他不见。 就像此刻,他握着桂花糕立在烛光里,虽然衣衫朴素,却因着那截白玉似的脖颈,突然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清艳来。 可待要细看时,他又垂下头去,那点惊艳便如露水入土,倏忽不见了。 只剩个灰扑扑的身影,仿佛天生就该隐在墙角檐下,做最不起眼的那个。 “这是詹阿婆刚出笼的糯米桂花糖糕。”他声音也温吞,像隔了层纱。 少女声音带着抗拒,“今日晚膳很合胃口,现下吃不下了……” 少年也不恼,温声细语道,“薛景珩已经起疑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烛火下如玉髓清透,“昭昭,跟我回青衣门吧”,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糕的签子,声音闷得发涩,“薛景珩最擅在朝堂上揣度人心,你那些小把戏……早晚瞒不住他的。” “我看过小医仙送来的福安郡主画像,除了眉间一点云纹胎记,简直与我宛若双生!我与薛景珩相处这些时日,他何曾起疑?!……你是不相信我的蛊魂铃?还是怀疑我?”少女眯起眼,语气不满。 “纵然如此,你也不该私离珞珈山,以身入局亲至淮安王府……” 少女穿着素白中衣从屏风后转出,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 她浑不在意地赤脚踩过地砖,发梢还滴着水珠,“那不过是因势利导的权宜之计,我中了千面罗刹的牵机蛊,为了躲避追杀,正巧遇到被韩硕献给薛景珩的妙语琴师,这才狸猫换太子用她的身份躲过一劫。” 瞧见她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裸露肌肤,少年猛地别过脸去,下颌线绷得极紧,睫毛急促地颤了几下,却始终不肯转回来。 他喉结重重地滚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把衣服穿好。” 少女闻言不觉尴尬,反而扬眉调侃道,“子晏长大了,会害羞了?” 她故意凑近打趣,带着沐浴后的暖香去够他手里的糖糕,“躲什么?我们相伴长大,宛如姐弟……” “柳昭昭!”陆子晏抿唇不语,撇开头拿起外衫将她罩在怀中,“我不喜欢你这般轻浮地对待我,就像你……不喜欢今日薛景珩如何对待你的样子。” 少女闻言眸中闪过不快,见他仍偏着头,确是生气的表情,伸手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好了,别恼了。” 指尖在他腕间一触即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子晏”,她唤对方的声音放软了些,却不显得刻意,反倒像是不经意流露的亲昵。 陆子晏的目光在她发间一顿,状似无意问道:“那支碧玉簪怎么不带了?” 昭昭闻言一怔,手下意识抚向空荡荡的鬓边,心猛地一沉——她旋即掩饰了惊惶,抬眸弯起一个轻松的笑:“碧玉簪是你亲手雕刻,送我的生辰礼物,岂能日日戴出来?我仔细收在匣中了。”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映得陆子晏脸颊半明半暗,他眼底浮起一层浅淡的晦暗,眼中是柳昭昭看不懂的哀恸。 “你今日怎么这般奇怪?”昭昭困惑地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额头,“既没吃酒,也没发烧啊!” “只是……为何费了半月时间才寻到我?”昭昭理所当然地质问。 陆子晏平摊的掌心递过一颗黑色药丸,“千面罗刹这个临安堂堂主确有几分本事,他炮制的牵机毒十分复杂,解毒的药引百年通幽藤着实难寻,所以路上耽搁得久了些……” 陆子晏话音未落,便被昭昭打断,“不必了,牵机毒初时却有不适,但是三两日后症状便减轻,如今已彻底好转,许是淮安王府的大夫确有几分本事……” 陆子晏递出的手悬在半空,眸底的光彩悄然黯了下去。 转瞬她又微微扬起下巴,笑意倏然加深道,“昨夜我趁薛景珩昏睡用蛊魂铃试探,已知晓山河令就藏在书房暗格中。”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眉眼间投下细碎的光影。 “不出半月——山河令必是我的掌中之物。” 昭昭眼底狡光乍现,那份骤然迸发的锋芒,竟比烛火更亮,隐隐有迫人之势。 陆子晏静静地望着她,眉梢眼角都染着温软的笑意。 烛光在他眸中流转,映出一片毫无保留的纵容。 “好。” 他无意识地应和着,声音低柔得像是怕惊扰了她的兴致。 “门主还在闭关吧?”少女骤然旋身,裙裾如盛放的雪浪翻涌而起,卷起一阵微凉微苦的荷花香气。 她惯常明澈慧黠的眼神,此刻却罕见地游移不定,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裙侧繁复的刺绣纹路,指尖微微收紧,第一次露出心虚的试探,“小医仙说他这次闭关,是为了重新画皮,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 陆子晏闻言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是被他知晓你擅闯淮安王府,我们两个都难逃罪责……” “门主不会知道的!”昭昭一双明澈的眸子神色骤变,她顿了顿,声音似裹着蜜糖般娇俏,却又沉沉压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对不对,子晏?” 陆子晏垂眸不安道:“像从前那般过平静日子不好吗?……为了长孙无垢半句似是而非的预言,便假扮福安郡主来接近薛景珩,值得么?” 昭昭指尖轻推杯盖,沿着茶盏徐徐滑过,不急不慢地饮下一口茶水。 缓缓道:“江湖传闻,山河令出,天下俯首……而长孙无垢预言说,帝星渐明,山河令现,薛氏承令而炽,光灼九野……” 烛光在她眼底跳跃,仿佛万千机锋流转其中,“山河令若是真落在薛景珩手中,我自然要亲自来探一探虚实……” 陆子晏听闻长孙无垢的名字却连连摇头,质疑道:“虽然长孙氏先祖承天机血脉,奈何世代更迭,预言之能已日渐微薄。更奇的是,这门天赋向来阴盛阳衰,多由族中女子承袭,男子则十不得一。” 陆子晏继续道:“更何况,长孙无垢身为男子,一味酗酒好赌,虽然随母承袭长孙姓氏,但是其父为平民,血脉不纯,绝非天命眷顾之相。如今,他靠着招摇撞骗,给村人看婚嫁吉凶换几两酒钱生活……昭昭,不过是一句酒后醉言罢了……” “若是所言非虚呢?”昭昭正色道,“别忘了,十八年前,正是长孙无垢醉酒后说出了‘紫微斗谶’预言!预言内容在半步客栈拍卖出了天价,虽然不知幕后买家是谁、预言内容如何,但是可见其天赋不假,我宁可信其有……” 陆子晏望着烛火中她明明灭灭的侧脸,终是轻声叹息,尾音为不可闻。 “你和门主果然从来都是一类人,骨子里都是心怀天下,不会安于一隅。” “只是……既然扮成福安郡主接近薛景珩,为何多此一举刺杀他?” “自然是为了获得他的信任,做实言靖雪的身份!” 窗外雪声渐密,烛光剪出少女利落的侧影,“福安郡主与薛景珩多年未见,或许早已被其抛却脑后,只有唤起他的心疼、愧疚,才能保证我安稳地藏身淮安王府不被怀疑。” “好了,子晏。”昭昭沐浴过后的脸色比寻常苍白几分,说话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主动从他手上接过半块糖糕,带着点敷衍:“你知道我最爱詹阿婆做的……”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整个人跌落在地。 “昭昭?”陆子晏时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声音陡然紧绷。 昭昭唇色在瞬间褪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猛地攥紧胸前衣料,喘息间艰难挤出几个字,“今天……是什么日子?” 陆子晏跪下抱起她歪倒的身子,怔了一瞬,神色骤变,沉声道:“初一。” 冷汗几乎将浸湿了衣衫,昭昭整个人汗津津的,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半晌,剧痛才如潮水般倏然退去,只余阵阵隐痛缠绕心头。 抬眼望见陆子晏紧蹙的眉头与眼底的心疼,她勉力绽开一个轻笑:“不碍事的。你也知道,不过是我自幼便有的毛病,原是每年发作一次,这几年变成了每半年一次……这次许是被牵机毒影响提前发作了……” 陆子晏脸色并不好看,沉声追问:“柳昭昭,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昭昭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半月前。” 小司命身份揭秘[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妒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