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负剑》 第1章 第 1 章 深夜的燕都皇宫内,两个身影正欲秘密护送尚在襁褓的北燕皇子离宫。 “二位兄弟,你们这是倒卖宫中之物吧?就给这么点儿?怕是还赶不上您二位此行的零头。”值守禁军见他们背后的包袱略显硕大,察觉有异,不愿放行。 其中一人咬咬牙,把皇后赏的金锭掏出一块递过去,“这够了吧?” “够了,嘿嘿。”对方接过金锭掂掂重量,走到不远处与其他人耳语片刻,开门放行。 出了皇宫,两人来到城西黑市坐上此前就已挑选好的马车,连夜离开燕都。 漆黑夜晚的官道上,只有马蹄和车轮声。 驾车之人名叫周启,另一人名叫郑修。 他们此次奉皇后之命暗中护送唯一皇子离宫,因其年幼,皇后命他二人抚养其直至成年,再自行决定是否离去。 朝堂侍卫多为权臣纪桓的眼线,用以监视皇帝。后宫则相对宽松,两人是侍卫中对皇后最为忠心耿耿之人。 离开燕都的一路上尚算安稳,每逢两三个时辰,他们便要停下来喂皇子喝些米粥。直到天蒙蒙亮,再次喂米粥时,只听得郑修在车厢内惊呼一声。 周启立即回头,“怎么了?” 只见对方掀开车帘,怀中抱着婴孩,一脸的吃惊和不可思议。 “殿下......殿下......” 周启伸头望过去,这一望,整个人也呆住了。 大燕的皇子......竟是个女婴! “方才、方才给殿下换尿布,这......”郑修语无伦次起来。 “别慌!”周启果断道,“动作快些,咱们得尽快离开燕州。” 手忙脚乱地给婴孩穿好衣物,郑修仍难掩面色震惊。 坐回马车前,他问:“这事,你说陛下晓得么?” 周启皱眉,“……玉牒编续前的那半个月里,殿下的乳母、内侍等人接连死亡,或许……是陛下所为。” “那,陛下便是存心将她改为皇子?” “应当是。” “权臣势大……难不成……陛下是要给这江山基业续续命?” 说到这,郑修又想起一件事来,“前些日子,那个被陛下临幸过的宫女秋水,一直在凤翔宫外跪着,莫非就为今日之事?” 周启点点头,“那几日我当值,秋水生产完大约一年,就去求皇后殿下送皇子出宫了。听旁人说,她是担忧孩儿将来死在权臣纪桓的手上。” “可皇后殿下怎会同意?” “你难道忘了?先太子童年时,便是被权臣之子推进宫中湖里淹死的。” “哦……这么一说,想来她对这小婴孩也起了恻隐之心吧。” 郑修又接着道:“我听闻皇后殿下应允的当夜,秋水便投井自尽了,可惜啊……” “她若不自尽,这皇子失踪的黑锅该由谁来背?” 语毕,两人不再说话。 时间很快来到晚上,他们不敢在途中耽搁,便轮换赶车。但因着车上有婴孩,速度自然比寻常赶路慢下许多。 深夜的官道依然只有这一辆马车行进的声音,可一个时辰后,车的后方便传来阵阵马蹄声,似有十几人。 周启暗道不妙,连连挥鞭加快速度,没多久,这架马车便被追上了。 那批人举着火把将马车包围,放眼望去均是禁军装束。 郑修警惕地看着他们,“禁军!怕是冲着殿下来的。” 左手按向腰间佩刀,周启向那些人高声道:“我兄弟二人奉皇命外出办差,竟劳烦禁军出动,不知为何?” 对面一人策马向前,“你们私掳皇子,意欲何为?还不束手就擒!” “妈的,定是那宫门守卫报信!”郑修抽出佩刀,站在车前与禁军对峙。 周启举刀护在车厢边,“纪桓的眼线倒是灵敏。” “冲还是打?”郑修没有回头,死死盯着面前。 “先杀几个,然后才好冲出去。” “好!” 话音未落,郑修当先发难,一刀砍向面前禁军座下的马腿关节,马匹吃痛人立而起,对方猝不及防摔落下来,还未起身便被割断喉咙。 其他禁军迅速围上,周启击落一人,翻身上马在人群中来回冲杀又斩两人。 但双拳难敌四手,一番苦战后,他大喊道:“走!” 郑修会意,立刻跳上马车扯起缰绳,“驾!” 周启策马在前方冲开缺口,而后又绕到车尾断后,两人就这样一路逃一路杀,待逃离燕州时,身上都已是血迹斑斑。 他们不敢停歇,继续向北方疾驰。 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山脚人家,郑修上前扣门,这家是一户农户,仅有夫妻二人。 见他们身上都是血迹,农户夫妻被吓了一跳。女人瞧周启怀中还抱着婴孩,便壮着胆子说:“两位军爷,不妨先给这孩子吃些东西罢。” 忍住小腿剧痛,周启坐下来将孩子交给女人,接着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衣物和金疮药。 女人轻轻拍打着婴孩,把晌午剩下的一点饼掰开用水泡软喂过去,但婴孩却不肯吃。农夫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世道混乱,他不知面前二人的到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休整完毕,两人准备动身,此时,郑修看看这对夫妻,转头问周启:“留么?” 后者明白此言何意,若是留农户夫妻活命,只怕追兵追到这里之后会暴露他们的踪迹。想到这,他面色平静地摇头。 看到此景,农夫立即跪下来连连作揖,“求求军爷!小人夫妻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今日也未得罪军爷,求军爷饶我们一命!” 郑修上前一把扯起农夫拖进屋后的山林里,女人浑身抖如筛糠,却没有开口求饶,仿佛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掩埋完农户夫妻的尸身,两人将换下的侍卫装束一把火烧掉,而后启程,向辽州驶去。 * 一个月后,马车抵达辽州春源郡。 “这穷乡僻壤的,咱们还不如去南齐。”郑修驾车说道。 一个月里再无追兵,大约是已经失去了二人的踪迹,进入春源郡后,他们便放松下来。 周启抱着婴孩,望向路边的稻田,“南齐边境的昆州刺史起兵造反,正乱着。”他低头看看皇子,“大燕虽也在打仗,可暂且打不到辽州来。” “我一直疑惑,皇后殿下为何让咱们来辽州?” “纪桓曾任关东大行台,即便他已迁往燕都,但此处是他的老巢。”周启徐徐道,“这叫,灯下黑。” 郑修点点头,“皇后殿下思虑周全,否则咱们岂不是成了闷头苍蝇。”他继续驾车,“你的腿可好些了?” 看着小腿上的简略包扎,周启神色暗淡一瞬,“兴许,以后都要瘸着了。” “总归是还能行走。”郑修出言安慰。 “嗯。”周启不再作声。 几天后,两人路过平安乡,未作停留,直到抵达黄沟村才决定在此地落脚。 山沟沟里莫名出现一辆马车太过显眼,才一进村就被村民注意到。很快便有人去通知里正,其余一群村民围着马车好奇又警惕地打量。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便在几人簇拥下走了过来。 周启下车向前,朝老者行礼道:“我们兄弟二人打从南边庆州逃难来,庆州战乱四起,一路上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处安全地方,望您能好心收留。” “是啊。您瞧,我兄弟这腿便是逃难时被抢掠的士兵打瘸的,请您行行好。”郑修躬身行礼。 老者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注意到周启怀中的婴孩,便问道:“这孩子......?” 周启说:“实不相瞒,我们原是庆州一富商的家仆。主家被破城的军队洗劫一空,全家惨死,独余这一位小郎君。夫人临终托孤,叫我们兄弟务必带郎君活命。” 老者闻言点点头,“那可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们所言不假?” “这......”郑修一愣,他们此行只带了金锭和衣物吃食,总不能将象征官职品级的鱼符给对方看。这乱世并非人人都有似古时照身帖一般的物什,又该用何物自证身份? 低头思索片刻,周启回到车边从包袱中取来一块玉佩。 见他拿着像是玉佩一样的物品,郑修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暗自想,可千万别拿那块羊脂玉,那上面雕刻的龙纹叫这帮村民瞧见还不得吓翻了天去! “您看,这是我们主家的家传玉佩。”周启将碧绿玉佩交给老者,这是他某次在外随手买来把玩的,眼下用来充作自证之物却是刚刚好。 老者接过玉佩细细看过,交还给他,“都是苦命人,你们要在此避祸也可,不过,现下并无空置的房屋供你们居住,恐怕要你们自己想法子了。” “好,多谢您了。”周启再次行礼。 “我姓吴。”老者笑道。 此时一名壮汉接话道:“叫吴老便好,我们都这么叫。” “可今晚,咱们住哪?”郑修开口问周启。 “没事儿,我叫些人手,帮你们先盖间茅草屋。”壮汉拍着胸脯豪气道,“这几日,你们便去住我家,反正我家只我自己,挤一挤还是睡得下的。” 周启一笑,向对方说:“那便麻烦这位兄弟了。” 壮汉摆摆手,“不麻烦。”他转身招呼上几个汉子,一同往山里去了。 后续如果卡文,会改为周更。 本文一定会写到完结,因为这个故事已经构思一年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七十七年前,草原西厥汗国攻破大魏都城,魏朝就此覆灭。 西厥郁久闾氏立国号为燕,定都蓟,又名燕都。其子燕孝明帝在位时全面推行汉化,下诏令所有皇亲及各部族改为汉姓。自此开始,郁姓便成为皇族姓氏。 孝明帝驾崩后,新帝郁善昏庸无道,在权臣纪桓的铁腕压制下,他终于意识到大燕江山或将易主。先太子夭折,皇帝膝下无子,仅有与宫女秋水所生的一女。 为了延续北燕基业,这个在女儿出生时都未看过一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为其取过的昏君,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次年,玉牒编续,郁善的独女——郁琮,正式以皇子之名现身于世。 然而,郁琮的生母却不愿孩儿面临必死的命运,作为皇后身边无足轻重的宫女,她竭尽全力为郁琮博得了一线生机。 于凤翔宫外长跪不起一连多日,皇后终于心软,准允命人送“皇子”离宫。 为报皇后大恩,宫女秋水揽下致使皇子失踪的罪名,当夜投井自尽。 可她不会知晓,郁琮的命运宛若被书写好的一般,开始悄然转动。 * 十二年光阴如眨眼一瞬,当初的茅草屋也改建成为一间土房。 周启与郑修深知“皇子”郁琮的身份不可见光,这十二年间,便为其化名刘天宝。 多年相处教导下来,两人与她的亲父无异,村民皆知他二人之中并无其生父,却也把郁琮和他们的关系当作父子看待。 黄沟村的民风淳朴,自打他们来到此地,村民们便帮忙为他们在山林里垦出一块田地来。这里地处偏僻,寻常百姓皆以耕种自给自足,生活固然贫穷,也算是世外乐土。 作为回报,周、郑二人时常无偿驾车带村民去附近的乡里或郡上的集市,渐渐地,黄沟村便有部分百姓走出村子在外做工。 这日,一村夫自田间回来,路过他们家时笑呵呵地喊道:“周瘸子,你家天宝又在村头被老冯家的黄狗咬了!” 举起斧头把木柴一劈为二,周启直起腰,“咬就咬吧,也不是头一回了。” 隔壁杨大娘跟着笑道:“天宝一天天招猫逗狗的,就是不长那记性。” 不到一刻,郁琮便双手兜着衣摆慢悠悠地回家来了。周启首先看向她的腿,见她裤脚破了个洞,便问:“让狗咬的吧?” 郁琮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周叔,你瞧。” 她将衣摆里兜住的山楂往上抬抬,“村里这季的山楂都让我包圆了。”郁琮的双眼亮晶晶的,“糖葫芦可且够吃着。” 周启无奈地摇摇头,赶明儿又得去给人赔礼道歉。 听见室外的说话声,杨大娘的孙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声音里满是欣喜。 “天宝哥!又有山楂吃了么?”小姑娘名叫月儿,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嗯!”郁琮使劲点点头,“我正要给你,快去取个簸箕来。” “好!” 两人把山楂收进簸箕里,郁琮抱着簸箕带月儿来到村西边的小溪旁,就着溪水清洗起来。 “天宝哥,我阿耶从乡里来信了,一会儿你帮我瞧瞧好么?”月儿拄着下巴问道。 “嗯,等洗完这些山楂,回去我就帮你瞧。” 光着小腿站在溪水中,晃动手里的簸箕时,不知为何,郁琮想起周启教她识字时所说的那些话。 她始终不懂,自己一个女孩因何会被改换成皇子。 郁琮想不明白,周启和郑修也无法给她答案。他们只叮嘱她,权臣纪桓有谋逆之心,这个身份秘密不可被旁人知晓,否则若让纪家得知,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面对贫穷的日子,郁琮偶尔会不甘心,她有时会想,在皇宫里该是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又凭什么要过这苦日子?至于那杀身之祸,哪怕只能享受一天的富贵,也值了吧。 她甩甩脑袋,还是别做这些幻想了,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也挺好的。 那时她问过周启,自己不过小小孩童,为何要这么早便对自己道出这惊天秘密。周启却说,早些了解清楚,才不至于在将来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那样,人就没法好好活了。 入秋的溪水有些冰冷,郁琮回身将湿漉漉的簸箕放在岸上,迈向岸边的一块大石坐好,放下卷起的裤腿。 月儿递来一块麻布手帕,“天宝哥,用这个擦吧。”她的腕口露出一块胎记,是一枚树叶形状。 抬起双脚在空中甩了甩,郁琮道:“你擦脸的东西,我怎么好拿来擦脚。” “洗干净就是了。”月儿把手帕放在郁琮腿上。 “不必了,收回去。”她将手帕塞回月儿腰间。 因为心知自己是女孩,所以她在举止上不曾注意与月儿划开界限。月儿便因她这一个动作羞红了脸,可郁琮却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月儿的祖母杨大娘曾说过,她与隔壁那刘天宝青梅竹马,况且天宝相貌俊秀,将来两人到了成亲的年纪,便许作一对。月儿年龄小,却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去。 这些事郁琮并不知晓,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当月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冬去春来。 眼瞧着孩子慢慢长大,可土屋狭小,只容得下一间屋子住人。 “咱们得再盖个小间给天宝了。”周启躺在炕上说。 看看在炕头睡得正香的郁琮,郑修叹道:“是啊,咱大老爷们也不能总和女孩家挤在一块儿。” 第二天,郁琮早早起来,用冷水扑了几把脸,使布沾些盐蹭蹭牙齿,便又出门去野了。 她每日在外总能找到好玩的去处,今日想着,村里玩腻了,不如往村外走走。 “日头金~草叶青~墙头鸟儿飞窗棂。” 悠闲地边走边望着四周风景,郁琮心情大好,口中哼唱起村里的歌谣。 眼看日头渐渐升高,她打算往回走,该回家吃饭了。 就在此时,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她一时好奇便站在路边张望,等待马车靠近。 黄沟村如此偏远,从未见过生人,这马车远看华丽贵重,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人家。 随着马车驶近,郁琮只觉一股压迫感袭来。那马车上的两名车夫装扮不像在乡里见过的富户家仆,尽管对方着的是常服,但气势上反而更像是军队里的士兵。 “吁~”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面色沉着,开口问。 “刘天宝。”郁琮回道。她的眼睛瞟向对方身后车厢,那窗帘微微晃动,似乎里面的人刚刚放下窗帘。 “上来。”车夫说。 她觉得莫名其妙,“为何?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我自会派人去知会你父母。”车夫回头示意身旁同伴。 那人跳下来走到郁琮面前,“我家女公子正缺玩伴,你们年纪恰好相仿。”说完便伸手来拉她。 她往后一躲,又后退几步,气愤道:“光天化日的,就这么明晃晃地掳人?” 那人不理睬郁琮的抗拒,强行箍住她往前拽。 “她缺玩伴关我屁事!……放开我!” “你是谁家的野狗!干你老子的……”郁琮用力挣扎,双脚使劲朝对方蹬去,口中不停高喊叫骂,“烂腚贱奴,放开你祖宗!” 眨眼间,人便被扛起来丢进车厢里。 “啊!”她的脑袋磕在车壁上。 龇牙咧嘴地吸着气,抬手揉揉额角,郁琮扶着面前的方几坐起来,脸皱成一团。 这一起来,视线便落到对面的华服身影上。那身华服,饶是她没见过富贵人家的装扮,但也看得出这绝不是寻常富户,更像是当朝权贵才穿得起的料子。 下意识抬头,便见一个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女孩静静坐在那里,一双眸子毫无波澜,冷冷地望着自己。 女孩十四五岁的模样,鼻梁高挺,肤若白玉,颈项修长。 凤眼黛眉如画,容貌清丽绝伦。生人勿近的气息环绕周身,冰清冷冽。 郁琮不禁看得呆了,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可对方那气质和眼神就像......就像是一个成年女子! 对了!成年女子!她想着。 此时,马车再次行进。 双方面对面坐着,一时静默。 “五十贯,三个月。”女孩的声音清冷,突然响起。 郁琮愣住,揉脑袋的手也停了下来,“你这是何意?要我卖身?” 对方语气平静,“我名纪青鸾。” “你这人,还没答我,可是要我卖身?”郁琮感觉真是倒了大霉,好端端的却被人硬扛上车,周叔和郑叔还在家里等自己回去,他们若知道了,大约要心焦的。 “是。”纪青鸾似乎不喜欢多说话。 “那三个月后呢?我便可以回家了?” “是。” 五十贯钱的诱惑属实巨大,郁琮想不到理由拒绝。 “那我要做什么?” “顺我之意。”对方的眸子里冷若冰霜。 脸色充满疑惑,郁琮道:“这话如此笼统,万一你要我去死,我也得去死?” 纪青鸾眼眸里平静得没有分毫情绪,只冷脸漠然注视。 “碾蚁取命,何须预告。” 那语气犹如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就似进食饮水一般。 这句话将郁琮震慑住了,寒意瞬间自脊背升起。 转念,她忽然想到,对方姓纪,莫非是...... 莫非是当朝权臣纪桓之女? 周启与她讲起过,她离宫的次日深夜便遭遇追兵,依周启推测,应当是纪桓察觉了皇子失踪,遂派人拦截。 如若此人真是权臣之女,那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见光?此行岂不是凶多吉少? 虽只有十三岁,但郁琮此时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依方才那车夫所说,此次应当只是给纪青鸾抓个玩伴,自己大约能活。 可看对方的样子,会需要玩伴么? 心念一转,不行,谁知她家是什么人家,还是太危险。 思及此,郁琮突然转身冲出去跳下车,摔倒在地翻滚几下,迅速爬起来朝黄沟村的方向飞奔。 车夫反应极快,当即掉转车身追了上去。 郁琮使出全身力气奔跑着,奈何体力有限,没一会儿就被追上了。 挣扎间她被车夫按牢在地,对方不知从哪取出一捆麻绳,在她身上紧紧缠绕几圈,绑好后将她重新扔回车里。 * 纪青鸾静静坐着,沉默望向眼前之人。 郁琮身上的粗布衣裤已经松散泛白,她穿得单薄,瘦削的手腕露在空气中,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想逃?”纪青鸾冷冷道。 心里的算盘被戳穿,她表情有些不自然,“没有。” 纪青鸾端起方几上的茶盏,饮下一口。 不服气地撇撇嘴,郁琮定睛道:“我瞧你也不像需要玩伴的模样,为何让人绑我?” “与你无关。”对方看向车窗,似乎在透过窗帘望着窗外。 眼前这道清丽侧颜吸引了郁琮的目光,如此高挺的鼻梁看起来不似汉人。 “你......是胡人么?”她开口问了出来。 安静片刻,纪青鸾答道:“母亲是。”而后转过头来,“为何这么问?” “看起来生得像。” “你更加像。”纪青鸾语毕,车厢里再次沉默。 这种沉默对郁琮来说难以忍受,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一时间无法适应。况且自己现下正被绑着,纪青鸾那冷冰冰的脸令她不敢多言。 马车继续行驶在路上,她还是没有想明白,即便要绑个玩伴,也不必跑到黄沟村这么偏僻的地方。 第3章 第 3 章 郁琮被带走后没几天,便有一男子来到黄沟村寻她的父母。 村民为对方引路至她家门外,指着站在柴垛前的周启,“喏,这就是刘天宝家。”说完便离开了。 周启闻声回头,看到男子走近,他警觉起来。此人一身黑衣劲装,走路姿态与军中之人无异,加之郁琮几日未归,如今孩子没有寻回,倒先来了个不速之客。 男子走到他面前,简单行礼后便道:“您可是刘天宝的父亲?” 周启没有否认。 “我家姓纪,当朝丞相,纪桓。”男子顿了顿,“刘郎君受我家女公子相邀,于前两日前往绥堎,三个月后我家会将刘郎君送回此地。” 听见纪桓两个字,周启的心脏顿时狂跳不止,但对方又说是受他家女郎相邀,不像是郁琮暴露了身份。 “这里是五十贯钱,以作酬劳。”男子说着,从胸口衣襟里取出柜坊凭贴,“我家已代刘郎君至柜坊为其开户,五十贯已存入刘郎君户头。” 接过凭贴,周启才开口,“敢问,你们为何邀请天宝?“ “我家郎君巡查辽州,女公子随行。郎君担心她途中乏味,便命人带她四处逛逛。那日见刘郎君与她年龄相仿,于是邀其一同回纪府。刘郎君也正想去涨涨见识,便欣然答应。” 手里捏着凭贴,周启思考着这番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若真如对方所言,纪家以礼相邀,以那孩子的性子断然会拒绝,又怎么可能离家多日。 纪家权势滔天,倘若将郁琮强行掳走,他和郑修也对其无可奈何。周启的脑海里短暂闪过潜入纪府把郁琮带回的想法,转念又放弃了。若贸然行事,也许反而会令对方生疑。 “......好吧。”周启装作为难,“那我在家等她回来。” 男子点点头,转身离去。 * 道路两旁的风景沿途变化,马车渐渐驶入一座城池。 “此地便是春源郡治所,绥堎。”纪青鸾神色淡然。 郁琮去过最热闹的地方还是平安乡,这是第一次看到更宽阔的大街、更熙攘的集市。她的身上早已松绑,街边楼阁令她顿觉新奇,不时向外张望着。 这两日里她逐渐习惯了对方冷冷清清的样子,路上留宿客栈时,她都是与那两名车夫同住一间。她很想问纪青鸾出门为何不带个丫鬟,又怕对方嫌自己话多,便因此作罢。 午后,马车停在一处高门大宅前,车夫站定躬身垂首,对车厢内的纪青鸾行礼道:“小娘子,咱们到了。” 郁琮十分自觉地当先从马车下来,站在一旁等待。 可是,纪青鸾却立于车上未动,面容清冷地看着她。 见自家女公子未曾去踩门前的下马石,车夫当即拉过郁琮朝她腿弯踢了一脚。 “跪下。” 这一脚来得突然,郁琮毫无防备地摔倒在石阶旁,她四肢跪地,正要起身,却被人死死按住。 缓缓抬起手腕,纪青鸾扶上仆从的胳膊,身姿清越,纤细脚踝若隐若现,踩着她瘦弱的后背走下马车。 这个举动给她气得够呛,但郁琮只能强忍,为了那五十贯钱,熬过三个月走人便是! 待纪青鸾走进纪府大门内,她才从地上起来,伸手揉揉膝盖,这时身边车夫催促道:“还不快走。” 她按压怒气,跟随对方进入纪府。 入府后,便来到名为竹晖园的院落。纪青鸾喜清静,这处与前厅和正房相隔甚远,为的便是避开兄长会客。 郁琮被安排在竹晖园里距纪青鸾住处最近的一间厢房,进屋后还未休息,便有下人抬了浴桶进来。 她打量起这物件,自记事以来从没用过浴桶,此刻正觉得新鲜。 下人们退下后,她独自坐在屋子里望向四周。这间厢房很大,进门便是会客厅,厅内正中是一张方形矮桌,矮桌周围有四张软垫,其下地面覆盖着一层羊毛织毯。 会客厅的右边是书房,左边则有两道雕花镂空拱门,薄如蝉翼的纱帘束起在拱门两侧。 她走进左侧第一道门,此处窗边是张软榻,对面有张长几,几案上仅有两个白瓷花瓶,瓶中的花朵娇艳,郁琮并不认识是何品类。 继续向前,便是卧房,必备物什一应俱全。尤其是那雕花大床和其上的锦被,看得郁琮眼睛都要直了,她何曾见过这些,当下便跳上床打了几个滚,适才的怒气登时消散干净。 在床上躺过一会儿,她便慢慢睡着了。 过了两刻,下人们陆续进来把热水倒进软榻前的浴桶内。郁琮被往来声吵醒,双手撑着床沿坐起来。 “郎君,还请沐浴。”丫鬟说完,向郁琮福了福身,“衣物已为您放在榻上了。” 站起来走到浴桶旁,待下人们全部离开后,她犹豫许久,才缓缓解开腰间的粗布腰带。 正准备脱去上衣,便听见窗外传来两人低低的交谈声。 “为何不让她去西耳房的浴间?” “我也不知,是女公子的安排。” “这人是何来历?瞧衣着不像城里的。” “约莫是女公子不喜郎君为她挑选的夫君,寻了个可心的。” “那也不好要这山野来的吧。” “女公子自会调教。” 两个丫鬟还在窃窃私语,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胡言乱语!”一男子出言呵斥。此人是纪府管事,应纪青鸾命令前来,不想一来便撞见下人编排主家。 丫鬟们慌张跪地,男子并不理会她们的求饶,转头对身后随从说道:“将她二人杖责三十,拉出城去埋了。” “是。”随从上前利落拽起二人。 耳听着屋外的叫喊,郁琮心底泛起恶寒,自己好像......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敲门声响起,方才的男子问:“刘郎君,在下纪府管事,邱盟。不知是否方便在下入内说话?” 她对这个人有些恐惧,便连忙说:“我在沐浴,不大方便。” “在下只是想问,刘郎君对府内的安排可还满意?” “甚好,甚好。”她立刻回道。 “那郎君先休息,傍晚会有下人送来吃食。” 支棱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确定门外再无旁人,她这才散开发髻褪去衣物,迈入浴桶。 水中温暖,郁琮不自觉地伸展双腿,双臂搭在浴桶边,闭起眼睛享受这片刻难得的自在。 她想起还在村里等待的周叔和郑叔,此时他们应该已经知晓自己身在何处了吧,周叔得知自己在纪家后,会不会受到惊吓? 窗边软榻上放着几套衣物,郁琮隔空望去,此前幻想的富贵生活似乎来临了,但却莫名生出一种艰难之感。 手掌撩动水花,哗啦啦的水声回荡在厢房内,她缓缓下沉,将自己完全沉入水里,漆黑长发飘浮于水面,随波纹轻轻晃动。 * 停下手中的笔,纪青鸾面无表情地将纸张拨落在地。她的心绪不宁,全因择的这位夫君并不完全如她所愿。 大燕女子与南齐不同,可有自主选择夫君的权利。她的兄长看中的人选与纪家可算是门当户对,但纪青鸾不甘心成为被操控的联姻工具,对此,其父兄心知肚明,便也随了她。 论相貌,郁琮是纪青鸾一眼属意的,也是因为相貌,她才命人将其绑了来。除此之外,她认为乡野平民更易掌控,这也是去黄沟村的原因。 只是那人身上的山野习气,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今日以那人为马凳立威,不知能否打压些许。 定了定神,她打开房门,向厢房走去。 郁琮仍沉在水里,自顾自地跟自己较劲,看到底能闭气多久。 所以,当纪青鸾走进厢房时,她毫无察觉。 纪青鸾前来的目的只为一个——亲眼确认未来夫君并非身体残缺之人。 水中清澈,郁琮的身躯一览无余。 “刘天宝!” 震惊之余,纪青鸾更多的是对自己看走眼的愤怒,寻了这么久,竟寻来个女郎! “哗啦”一声,郁琮坐直了上身,她大口喘着气,愣愣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身影。 而后意识到自己此刻正不着寸缕,她慌忙蜷起身体,条件反射般地大喊:“你!男女有别,你怎的、怎的就这样闯进来!” “这是纪府,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纪青鸾怒道。 郁琮惊慌地伸手去够衣裳,却怎么也够不到,这让她更慌了。之前那管事对两名丫鬟的态度足以说明此地是何等家风,现下惹怒了纪青鸾,别说五十贯钱,自己还有没有命回黄沟村都是未知。 咬咬牙,她索性站起来一把抓起衣裳胡乱围在身上,“要杀要剐随你便是!反正你家就是个狼窟。” “你说什么。”纪青鸾的神色重归冰冷。 “我说,你家就是狼窟!丫鬟不过议论几句,便要被打残活埋,这不是狼窟是什么!”郁琮干脆破罐破摔,此刻也不觉得害怕了,反而去软榻边拿起新衣一件件穿好。 纪青鸾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不怕死么。” “有本事今日就杀了我。”郁琮赌气道,边说边将头发挽成髻。 性子里的倔劲占了上风,她从小就父母缘薄,无人在意。周叔和郑叔奉皇后之命才留在自己身边,日后也要离自己而去。孤身一人,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早下去投胎。 面对眼前人,郁琮挑衅的目光没有分毫退让。 “呵。” 纪青鸾突然勾起唇角冷笑一下,那笑容令郁琮失神了片刻。 原来这个人笑起来这么好看,她想。 蓦然转身,纪青鸾走出厢房,向门外静候的丫鬟平静道:“告知邱盟,明日起,刘天宝与我同睡同起。” “是。”丫鬟应声,并不感到意外。大燕皇室及世家勋贵多源自草原游牧民族,民间亦是胡汉融合,风气开放,未婚男女同榻而眠再寻常不过。 听到这句话,郁琮傻眼了,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方才说什么?同睡同起? 回过神来,郁琮急忙追出去,对远处的纪青鸾喊道:“喂——!你唱的是哪出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夜晚,郁琮睁开眼睛望向帐顶,明天当真要跟那冰山脸睡在一起么?她翻了个身,抬起胳膊垫在脖子下。 “要不,还是逃吧。”她小声嘟囔着,随后掀开锦被穿起衣裳。 趴在门边仔细听了一阵,郁琮悄悄打开,墙角只有一个小厮靠在窗下打盹。 顺着缝隙望向纪青鸾的屋子,两名护卫刚好换值,背对这边正在低头交谈着。 她蹑手蹑脚地跑出去,穿过两道月洞门,来到一条回廊入口。 入口前方有两条分支,她站在分叉路上左右瞧瞧,朝右边那条长廊走去。 没几步,就发现前方有一队士兵手执火把在长廊中行走,郁琮见状跳下去躲进长廊下,待士兵过去,便又翻身爬上来。 “居然还有人巡逻,看来这个纪家就是纪桓的纪。”一边自言自语,她一边继续向前。 可惜纪府太大,没过多久,郁琮便迷路了。 她从一处院落出来,似无头苍蝇般钻入另一处院落,走了几刻便是死路,又折返回来,沿途还要小心躲避巡逻的士兵。到最后,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了哪里。 “需要将宅院建得如此纷繁复杂么!”郁琮瘫坐在角落里,累得腿软。 休息了好一阵,她颤颤悠悠地站起来,看见墙角有个石缸。 抬脚踩上石缸边沿,她试图伸手去够那墙头,想要翻墙出去。奈何孩童身型较为矮小,怎么也够不到。 脚底一滑,“扑通”一声,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掉进石缸里,水花四溅。 “何人!”士兵巡逻到这里,听见动静当即围了过来。 郁琮本能地扣住石缸边沿站起身,就看到一群士兵在自己面前围成个半圆,明晃晃的火把格外刺眼。 一名士兵将她从石缸里拎出来,见是个孩童,便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会夜闯纪府?” “我......”她内心长叹,看来是逃不成了。 “这是女公子的玩伴。”另一人开口道,“送去竹晖园吧。” 左臂被士兵扯着,郁琮想跑也跑不了,只得无奈随其回去。 * 来到房门前,士兵轻声扣门,令郁琮意外的是,纪青鸾居然还未就寝。 “禀小娘子,属下在偏院里发现了她。”入内后,士兵说道。 抬眉扫了郁琮一眼,纪青鸾重又看回手中书册。 “嗯。” 冷冰冰的声音不含一丝温度,仿佛早已料到她会逃走。 “属下告退。” 站在卧房内,郁琮的衣裳还在不停滴着水,她觉得有点难受,可眼前的情况还是不说话为好。 房间内只有蜡烛燃烧时的噼啪声,和纪青鸾指间纸张翻动的声音。 郁琮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梗着脖子杵在对方面前。 两个人就好像在无声对峙。 “好冷。”她打了个冷颤,为免因此染上风寒,便低头解起衣裳来,湿哒哒的衣裳脱起来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放下书册,纪青鸾轻呼一口气,吹灭烛火。 “睡地上。” 闻言,郁琮停下动作,顿时怒意上头,转身迈开大步。 睡地上?还不如回厢房! 未曾想房门外的护卫却将她拦住,“请刘郎君回去。” “为何?” “女公子交代,若郎君今夜出逃,便只能留宿此处。” 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壮汉,郁琮决定还是认怂,反正以后也要住这儿,又不差这一夜。 她折返回去,立在床边,道:“总要给我一件干爽衣裳吧?” 纪青鸾侧卧于床上,冷漠瞥她一眼,唤道:“迎梅。” 丫鬟应声进来,将一套准备好的中衣放在榻边。 等到关门声响起,郁琮便开始脱其余的衣裳。 静静望着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褪去,纪青鸾眸中有了些微不可察的温度。 都是女郎,自己何必为难她呢。 这个念头只短短闪过,转瞬消散。 换好中衣,郁琮盯着长榻看了一阵,最终还是扯过榻上的薄毯铺在地上,将自己卷了起来。 倒是倔强。 纪青鸾想着,缓缓阖眼。 * 翌日,郁琮尚未醒转便感到肩颈酸痛难忍,她是被痛醒的。 僵硬在地上躺着,试着动了动,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嘶~好疼!” “落枕了?”已经梳洗好的纪青鸾倚在榻上,神色冷淡。 艰难支起身体,郁琮歪着脑袋坐直,没好气道:“你可满意了?” “嗯。” 见对方宛若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翻了个白眼。肩颈疼得厉害,只能维持歪脑袋的姿势穿衣裳,动作有些滑稽。 “回厢房去罢。”纪青鸾说。 郁琮如临大赦,但依然问出一句话:“你有那么好心?” “碍眼。” 忍住咬牙切齿与她争论的冲动,郁琮利落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在厢房躺过一个上午,这落枕才算缓解。她起身来到方桌边,坐下来一口口地喝着凉掉的米粥。 早饭很丰盛,她有点困惑,一个玩伴而已,吃这些是不是......不太符合身份?昨日那两个车夫对待自己的态度,与纪府管事和下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天差地别,这中间又是何故? 用完饭,她打开门走到屋外,院中空荡,只有纪青鸾的房门外有护卫把守。来到院中的石桌旁,她擦擦石台而后坐下。 一刻后,有下人小跑着去往纪青鸾房间的方向,道:“小娘子,咱家郎君回府了,正往您这儿过来。” 房门打开,纪青鸾缓缓走出,路过院中时没有理睬郁琮,径直前行。 接着,几人的脚步声传来,间或掺杂着谈笑。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身材挺拔,面容俊朗,他看到纪青鸾的身影,便爽朗笑道:“听闻,你寻到了小夫君?” 胳膊随意搭在石桌边,郁琮侧身看着那男子,心中依据下人刚刚所言,已将对方的身份推断出一二。 “便是她。”纪青鸾回身望向院中。 男子的目光跟随纪青鸾转向郁琮,他背起双手慢慢走近,眼神逐渐阴冷,那是掌权者对下位者的猜疑和审视。 “刘天宝。”他双眼如鹰紧盯郁琮,“庆州富商刘丰之子,身边有两名家仆,周启、郑修。” 郁琮心底愕然,此人竟在回府前就已将她的身世调查清楚了,尽管是假的,但这份缜密心思还是令她脊背发凉。 她点点头,尽力保持镇静。 “你既姓刘,缘何生作胡人相貌?”对方打量起她的面孔,眼神愈发怀疑。胡人汉化的姓氏中,并无刘姓。 “我……”这句话将她问住了。 停滞半晌,她扯谎道:“我父亲是胡人,但他的姓氏不是世家大姓,不知该如何更改,便在寻常汉姓之中取了一个。” 说完,她立刻意识到这番话几乎是漏洞百出。 “哦?”男子半信半疑,“那他原本姓什么?” “……不知。” “同家仆逃难至黄沟村时,你尚未记事,如何知晓你父亲的姓氏来由?” “是周叔讲给我听的。” 手指在背后敲了敲,男子不再追问。 纪青鸾轻轻向前,站在她身侧,“这是我阿兄,纪承。你随我唤他阿兄便好。” “你这小夫君,算有些胆色。”纪承的表情恢复到适才笑意盈盈的模样。 到这里郁琮才回过味来。 小夫君? 她转头看向纪青鸾,抬手指指自己,“不是玩伴么?” 纪承笑了笑,对纪青鸾说道:“为兄尚有公务在身,如若有事,可命人去我院里书房寻我。” “好。” “莫惹阿妹生气。”临走前,纪承抬手点点她。 * 懵在石桌旁,郁琮问:“我何时成你夫君了?” 在她身边坐下,纪青鸾端起丫鬟倒的茶,神色淡然,“一直都是。” “等等......”郁琮皱眉思索,“怪不得昨日你那般生气。” “我又不曾骗你,是你自己弄错,为何迁怒于我?”她继续追问。 纪青鸾并未回答,只说:“便当我蛮不讲理。” “你这......是在认错么?”她拿不准这话到底何意。 “不是。” 瘪了瘪嘴,她再次发问:“三个月后我就可以离开,对么?那还如何做你夫君?” “与你无关。” 又是这四个字。换了个姿势,郁琮胳膊拄着膝盖,单手撑腮看向身旁,“我瞧你阿兄身后那几人中,有一个生得特别好看。” “嗯。”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回应。 “那人瞧你阿兄的眼神与旁人不同。” “当然。” 郁琮有些好奇,“为何?” “龙阳之好。” 仿佛听到什么惊天炸雷似的,她瞪大了眼睛。 “啊?” 纪青鸾的眼尾余光自其脸上掠过,“稳重些。” “那......若是两名女子,该称作什么?” “凤侣。” 郁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能这样......” 两人安静坐在一处,纪青鸾只时不时轻抿一口茶,而她则无聊地用指尖勾画着石桌表面雕刻的棋盘纹路。 “也不知月儿在做什么。”郁琮自言自语道。 “月儿是谁?” “我家邻居,很是乖巧的小姑娘。” 纪青鸾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你们很要好?” “自然要好,几乎每天都见面。”在郁琮眼里,面前人终日一副孤傲神态,她根本分不清纪青鸾的情绪是否有所变化。 敛起眉眼,纪青鸾不愿再谈月儿,道:“你可识字?” “识得。” “随我来书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书房内典雅简洁,符合纪青鸾安静素淡的性情。长案左上角摆放着一叠书籍,她取来最上面的一本,名为《魏书》。 “读给我听。” 接过书,郁琮低头翻开瞧了瞧,跟随对方来到长榻上。 “斟茶。”纪青鸾目光浅淡。 撇撇嘴角,郁琮拎起茶壶倒满一盏。 “多了。” “啧,麻烦。”不耐烦地咂下嘴,她把少许茶水倒在空瓷盏里,“这样行了吧?” 纪青鸾却不说话,只无声地冷冷看着她。 僵持半晌,到底还是郁琮面露妥协,又重新为纪青鸾斟上一盏。 后者拉过薄毯盖在腿上,倚靠软垫静待。 “《帝纪·卷一》,序纪。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 她正要继续往下读,却被纪青鸾打断。 “说说这段是何意。” “啊?”郁琮愣愣地看着对方,又低下头看看书中的文字,“这意思是......” 歪头琢磨半天,她犹犹豫豫道:“就是说......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有在国土内的,也有去外边的。然后有个人叫昌意,儿子特别少,他在北土封王,以大鲜卑山的名字作为封号。他的后代当了首领……不为文字......后面瞧不懂了。” 她抬头看向对面,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 纪青鸾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表情平静,道:“少子,意为小儿子。” “噢。” “鲜卑也非封号,而是称号。” “呃......” “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即,他们尚无文字,以刻木来记事。” “原来如此!”郁琮醍醐灌顶般地点点头,她看回书上,口中道:“你难得说这么多话。” 纪青鸾眼眸轻垂,要将这人调教成知书达理之人,三个月,未必足够。心知父兄对自己选择夫君虽有纵容,可权臣之家终究利益为上。 她有心让郁琮增长学识,以备日后与之成婚。毕竟,自己的夫君可以出身山野,但不能一生都是粗野之人。 至于郁琮的女儿之身,纪青鸾并不在意。她当日便想通,自己好的是郁琮的相貌,那相貌生在男子身上,她便要男子,生在女子身上,她便要女子。 律法固然约定仅男女之间方可成婚,但民间多有同性相守之事,良缘美谈甚多。况且郁琮现下以男子身份示人,双方成婚没有阻碍,在这龙阳凤侣盛行的北朝,嫁一女郎又何妨。 “要接着读么?”郁琮问。 见纪青鸾示意继续,她往下读道:“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 “这句,以土德王,加上后面两句,是何意?”郁琮困惑地问。 “读完,再为你细讲。” “好。” “其......这字念什么?”郁琮启蒙时读的是《千字文》,周启也用别的书籍教过她识字,无奈她生活在穷山沟里,识字的用处甚微,渐渐遗忘不少。 闻声,纪青鸾向前靠近,“裔。” “噢。其裔始均,入仕尧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民赖其勤,帝舜嘉之,命为田祖......” 两人便在书房里,一人读书,一人释义,恰似人师与学生。郁琮平日甚少读书,今日读的又是史书,其中情节与小说略为相似,这不禁勾起了她的兴致。 婢女迎梅偶尔进来换一壶热茶,看到纪青鸾难得耐心教导别人,悄悄笑了笑,自家女公子应是终于得了可心之人。 一天时间过去,傍晚,两人来到膳厅,过了会儿,纪承也走进来。 “阿妹,今日都做了什么?”他坐在对面,笑着问。 纪青鸾眉目淡然,“教她读书。” “哦?读的什么?”问出这句话时,纪承却是看向郁琮。 她老老实实坐在纪青鸾身边,回道:“《魏书》。” 若说在纪青鸾面前她还敢顶撞,那在纪承面前,她便只有老实的份儿。全因纪氏父子是如今大燕真正的掌权人,郁琮现下不过一介平民,且需掩藏身份,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个老实模样来。 纪承笑了笑,端起碗,“前朝之史,的确该读。” “好生同我阿妹相处。”他又道。 “是,郎君。”郁琮故作顺从。 纪青鸾却转头看了看她,未作言语,只在心中稍显疑惑,这人何时变得乖巧了? “你既是我阿妹将来的夫君,日后唤我阿兄便是。”纪承笑道,“不必拘谨。” 一边夹起菜肴,他一边问:“小妹夫,你今年多大?” 郁琮咽下口中饭菜,“十三。” “如此算来......是太兴十四年生人?” “是。” “阿妹大致虚长你两岁。” 一刻之后,三人吃完,纪承对妹妹说道:“早些歇息。” 纪青鸾颔首,起身抬脚向外,她见状连忙跟上。 回到竹晖园,郁琮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去哪里?” 听到纪青鸾的声音,她的脚步顿了顿,想起先前的那句“同睡同起”,便又回到对方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卧房,郁琮走到榻边便没有再往前,她觉得今夜开始,这长榻大约就是自己往后的住处了。 * 入夜。 更衣过后,纪青鸾于床边坐下,见她想要去向长榻,便道:“过来。” “我......睡此处就好。” “过来。”纪青鸾不想多言,便又重复一次。 乖乖走过去,郁琮坐在床边一角,浑身都不自在。 “进去。” 这里起码还有锦被,总好过榻上那张薄毯。她自我安慰着,不情不愿地蹭进床的里侧。 纪青鸾简单理顺长发,缓缓躺下。 丫鬟吹灭烛火,而后退出卧房。 房内漆黑,郁琮背对外侧,全身紧贴墙壁,两人之间空出来很大一块地方。 锦被盖在她们身上,凉意钻进被子下的宽阔空隙,她身子抖了抖,还是没敢动。 “冷便躺好。”纪青鸾好听的声音毫无感情。 郁琮随之平躺过来,胳膊才刚放下就碰到对方的手,她立马像被蛰了似的迅速移开。动作幅度有些大,带得锦被呼扇了一下。 “做什么。”纪青鸾略显不满。 “没、没什么。”她不敢再动,“你的手好凉。” “倒是我的错了?” “不是。” 闭眼听着身侧之人的呼吸,她有点懊恼。明明之前都不怕死要与纪青鸾对着干的,怎么才一天工夫,自己便没了那骨气。 正想着,胳膊上传来一片凉意,她下意识正要抽出手臂,便听对方说:“别动。” “你......”郁琮一时语塞,她想说,你的手太凉,很冷。 “帮我暖一阵。” 纪青鸾的手足常年冰凉,每逢入睡都艰难,有时要半个时辰才能稍微缓解。 “你很瘦弱。”触摸到郁琮的腕骨,她轻声道。 这话让郁琮想起了在黄沟村的日子,原本,她可以有更好的衣物与吃食。周启和郑修当初离开燕都时带了三块金锭出来,其中一块贿赂给皇宫宫门的守卫,余下两块一直被他们藏在黄沟村家中墙角的坑洞里。 之所以没敢用这两块金锭子,一是财不露白,二是留作给郁琮长大取用。他们二人回燕都后总有去处,可孩子将来还要独自过活。当然,郁琮并不知晓这些。 她们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直到郁琮的胳膊也不再温热。 纪青鸾抽回手,“睡罢。” 动动手腕,郁琮悄悄挪动下胳膊,皮肤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纪青鸾手指的形状。 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碰触过,即便是青梅竹马的月儿,也不曾与她有过这等接触。 心底泛起一丝异样,郁琮不知这种此前从未产生过的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如若能更久些也好。 很快,她便沉沉睡去。 此后每夜入睡前,纪青鸾都会如这晚一般暖手,时日渐久,郁琮便也慢慢习惯。 * 一段日子后,清早,迎梅来服侍主家起床梳洗。 见郁琮仍在睡着,迎梅问:“要叫刘郎君起来么?” 纪青鸾淡淡望着铜镜,“让她睡罢。” 梳妆完毕,来到房内的长案前,她打开上锁的木箱,从中取出一本封皮写有“日注”二字的空册子。而后执起笔,徐徐记录着与郁琮相处的经过。 日上三竿,郁琮才醒来,转头一看,身边空荡。 “人呢?”嘴里嘟囔着穿好衣物,她在室内转了一圈,便见纪青鸾在不远处写着什么。 听到郁琮靠近的脚步声,她停下笔,收起日注放回木箱。 “去用饭。“纪青鸾从案上拿起一本书,冷清道。 “你可用过?” “嗯。” 郁琮抿抿嘴,转身去吃早饭。 午后仍然是读《魏书》,全书一百一十四卷。纪青鸾估算过,至郁琮离府,大约可以读完。 两人在长榻上相对而坐,依旧是郁琮读书,她为其讲解。有时郁琮累了,她便也准许其休息片刻。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郁琮犯错时,她也从不心软,诸如睡在地上的此类责罚,都算是轻的。 次数多了,郁琮逆反顶撞,纪青鸾便罚她于院中抱酒坛扎马步,同时命士兵在旁看管。倘若她违抗,就要挨上几下鞭打。 啪! 短鞭抽打在瘦削的脊背,郁琮身子一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这已不是第一次受罚了,她早有心理准备。 怀中酒坛越来越沉,眼瞧着就要滑落,双腿已经酸软,开始微微发颤。 端坐于卧房软榻,耳听室外安静下来,纪青鸾的冷淡目光移向窗边,徐徐起身,踱步至房外。 丫鬟撑开一尺八寸高的胡床摆放在她身后,又将矮几搬来置于右侧,沏上茶便退到一旁。 纪青鸾随即落座,冷眼望向面前尚在受罚的“夫君”。 “你出来做甚!”郁琮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出来,语气愤懑。 “可知错?” 冷冽如泉的嗓音在郁琮听来分外刺耳,张口便道:“我呸!你这五十贯钱,挣得当真比吃屎还难!” 话语方落,身后士兵就又是一鞭下来。 “嘶~”她忍住疼痛,眼底满是倔强。 黛眉浅浅蹙起,纪青鸾冷漠道:“粗俗。” “嫌我粗俗,便再去绑个好的!你祖宗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士兵再次挥舞短鞭,在郁琮脊背上发出一声脆响。 凝望面前之人片刻,纪青鸾示意丫鬟,“给她喂些水。” 郁琮受罚已约半个时辰,此时的确是渴了,见水碗端到眼前,毫不客气地张口饮尽。 丫鬟站在她身侧,余光看到她背后渗出丝丝血迹。 而后回到纪青鸾身边,俯身低声道:“小娘子,刘郎君的后背出血了。” “嗯?” 自胡床站起,缓步来到郁琮背后,看到衣物布料上那几道殷红,纪青鸾的眼神倏地冰冷。 眸中寒光扫向那名士兵,对方见状当即跪地,“属下失了分寸,请小娘子恕罪!” “自行领罚。” “是!” 士兵说完,匆匆退下。 低眉注视眼前的伤痕,纪青鸾开口:“进来。” 双手一松,酒坛在地面滚了几个圈,郁琮长长呼气,随后挪动双脚,弯腰揉了揉酸胀的大腿。 见她原地未动,纪青鸾回身拉住她的腕口。郁琮表情僵了僵,很是抵触,但眼下没力气挣脱,便由着对方牵她回到房内。 “转过去,坐好。” 在软榻上盘着腿,郁琮心底有些忐忑,她不知身后的纪青鸾又要做什么。 “脱衣裳。” “啊?”她霎时怔住,侧过头来。 纪青鸾没有回应,倾身靠前,伸手去解她腰上的带扣。 布料的细微摩擦声清晰可闻,两人身躯几乎紧贴着,彼此面颊相距不过一寸,呼吸瞬间交缠在一起。 全身一颤,她不自在地拨开腰前的手。 “为何要脱衣裳?” “上药。” 纪青鸾说着,手中未停,拉开她的带扣,解下腰带放在身侧。 “我自己来!”郁琮急忙捂住衣襟。 布料摩擦着背部伤口,她脱得有些缓慢。 眼见衣物褪去,几道血痕在白皙而瘦弱的脊背上异常刺眼,纪青鸾眸底闪过一瞬不忍,很快便消失了。 取来桌上的药膏,她对郁琮说:“忍着些。”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遍布伤处,郁琮强行忍耐下来,双臂交叠护在身前,扭头问:“药膏是你提早备下的?” “嗯。”纪青鸾指间轻柔,小心翼翼地涂抹着伤药。 她的手指冰凉,触摸到皮肤的刹那,郁琮不禁颤抖一下。 “你早知我会受伤?” “以防万一。” 丝丝微风吹进房里,室内安静少顷。 “纪青鸾,你大约是有病。” 闻言,后者手上一顿,而后继续涂抹。 “一边要人打我,一边又不许人伤我,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嗯。”纪青鸾抹完药膏,收回手。 忍住痛意穿好衣裳,郁琮转身面对她,“我受的这些,五十贯可不够,得加钱!” “可以。” “一百贯!” “好。” * 夜晚,因背部受伤,郁琮无法平躺入睡,便只能侧身。 刚睡着没多久,纪青鸾就听到她低低痛呼一声,睁开眼,漆黑夜色里,身边人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 “很疼?” “嗯……适才不小心压到。”撑着床铺,郁琮重新慢慢侧过身子。 纪青鸾沉默不语,许久,轻轻靠近,伸手将她揽过来,扶住她的腰。 “这样,便不会触及伤处了。” “……” 对方清浅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面而过,与她的气息融为一体。那只手明明只是搭在那里,可相触的刹那,就似光滑如镜的水面被打破,悸动随之蔓延开来,在她心口浅浅抓挠,仿佛要唤起什么。 身体变得僵硬,她往后躲了躲,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纪青鸾阖起双眼,未再动作。 清浅月光从窗外朦朦胧胧地透进来,郁琮不清楚对方是否入睡,也不敢乱动,胳膊很快就压麻了。 她静心听着纪青鸾的呼吸,很轻,细微到令人无法察觉,与平时安睡时的呼吸不同。 “你睡着了么?”她悄声问。 “没有。” “哦。” “不舒服?”纪青鸾语气清冷。 “还好……”她在黑夜里眨眨眼,“你从前也曾同旁的女孩这般过么?” “不曾。” “那怎么……如此轻车熟路……” 纪青鸾被问得一怔,自己似乎的确对这个人有着天生的亲近。短瞬内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便顾而言他:“你因何会女扮男装?” 郁琮踌躇片刻,道:“……秘密。” “秘密?” “反正……与你无关。” 闻言,纪青鸾鼻息间冷哼一声。 床帏之内陷入寂静,两人无话,仅有各自浅浅的呼吸声。 “不过也好。”纪青鸾于安静中开口。 “好什么?” “可以成婚。” “成婚?”郁琮嗖地一下坐起来,牵动到后背伤处,她扯起嘴角嘶了几声。 纪青鸾的第一反应是握紧她的手,“小心伤!” “我不能嫁你!”她顿了顿,“或是,不能娶你。” 心知这人在当下对于成婚的抗拒,纪青鸾没有劝说,而是轻声道:“改日再谈,你先躺下。” 见对方像是松口了,郁琮这才慢慢躺回来,随后又警惕地说:“不许抱我!” “……好。” 然而,随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她的整个人却依偎进了对方的怀里。 醒来低眉看了看仍在熟睡的人,纪青鸾轻轻收回环在她肩头的手,背过身去,装作昨晚不曾再抱过她的样子。 “纪青鸾,你大约是有病。” “一边要人打我,一边又不许人伤我,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脑海中回响起郁琮的话语,纪青鸾眉目间露出几分困惑。 自己,或许是有病吧。 可,要如何做,才算是对她好? * 连续几日的上药,郁琮背部的鞭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受纪青鸾影响,她也会在闲暇时分提笔练字,只是她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 “此处笔顺错了。”纪青鸾覆上对方手背,随即握住她的手示范一遍。 郁琮从小便没怎么写过字,练起来才知晓写好要费多大的精力。她觉得纪青鸾的字就很好看,但那字不似柔弱女郎,反而挥毫洒脱,杀意四起。 半月后,纪青鸾应郡守之女邀请,离府一日。 每日读书已成习惯,独自阅读《魏书》时,有一段郁琮实在不懂,又急于知道是何含义,苦于纪青鸾不在府中,她挠挠后脑勺,“问纪承应当......也可以吧......” 那纪承的脾性看似阴晴不定,但他把自己当做妹夫,自己只要规规矩矩,应该并无大碍。 想到这,她起身出门,拉住一名下人问道:“可否带我去见你家郎君?” 对方愣了愣,道:“您可随小人来。” 因竹晖园与纪承所处的院落相隔较远,她着实走了好一阵。 纪承的书房外,下人上前扣门,“郎君,刘郎君求见。” “哦?”纪承放下案卷,在屋内一笑,“让她进来罢。” 待郁琮走进书房,他坐在桌边亲切道:“小妹夫,寻我何事?” 前者上前行礼,“郎君。”接着说:“读书时,读到一处不甚清楚。” “叫阿兄。”纪承向她招手,“来坐,给我瞧瞧。” 看向她手中书册,纪承笑道:“都已读到六十八卷了?” “是,女公子教得好。”郁琮指向一处,“便是这里。” 纪承粗略扫上几眼,细细为她解答起来。郁琮一边用心听着,一边不时点头。 一刻过去,她接过书卷,起身行礼道:“多谢阿兄解惑。” “无妨,再有不懂的,也可来问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三个月的期限眨眼便到,郁琮掐起手指头算了算,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日头金~草叶青~墙头鸟儿飞窗棂~鸟儿问那闺中女~郎君称心不称心~” 哼着黄沟村的歌谣,她兴高采烈地走进书房,朝纪青鸾伸出手掌,“我的一百贯呢?” 纪青鸾这才发觉三个月已至尾声,这段时日里,她已经习惯有郁琮跟进跟出,眼眸微动,一时失落,可神情上却看不出分毫。 “自不会短了你。”她的语气回到初遇那天的冰冷。 “真的?”郁琮狐疑地看着她。 “无需骗你。” 郁琮想了想,就算对方要赖账,自己也毫无办法,倘若大闹,单是府里的士兵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何况这三个月里读书习字收获甚多,也不算白来一趟。 * 巳时初,纪府门前。 两人静静站着,郁琮心里满是即将归家的喜悦,她侧头瞧了瞧,纪青鸾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就在她走向马车的瞬间,纪青鸾突然开口。 “今早……” 郁琮循声回头,“怎么?” “今早你唱的歌谣,很好听。” “哦。” 沉默一阵,纪青鸾轻轻颔首,语气中有几分低落,道:“走罢。” 可郁琮却没有听出来,她迈向前方,来到路边踩着上马石,登车后脚下停顿,回头望了一眼。 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她期待能从纪青鸾眼中看到哪怕一丁点不舍。 那身姿清丽之人始终神色漠然,远远望来的眸子里平静无波。 郁琮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推开车门。 马车缓缓驶离纪府大门,纪青鸾驻足遥望片刻,便抬步回府。 坐在车上,郁琮闲来无事便打量起车厢来,里面的陈设与三个月前乘坐的那辆相同,应当是同一辆马车。 注意到里侧放着一个木箱,她好奇地探手打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贯钱和五条金锭。郁琮顿时心中狂喜,抓起金锭爱不释手地摩挲起来,大喊道:“这可比一百贯还要多!哈哈哈哈!” 来回把玩着金锭,挨个摸上一遍过足瘾之后,才看见箱子中尚有整齐的两摞书籍,在书籍旁边,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 然而郁琮却没注意到那木盒,而是于书籍中翻动几下,发现一摞是史书,另一摞,则是日注。 她觉得奇怪,便拿起一本日注打开随意瞧起来。这其中似乎......是纪青鸾所记载的三个月里与自己相处的点滴? “给我这个做什么......”放下日注,她探头去瞧箱子里的其他东西。 这时,郁琮才终于看到那木盒。 盒盖上的雕花精致淡雅,她抓起来掂了掂,“只这盒子便能卖不少钱吧。” 打开盖子,便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玉佩。 玉佩通体白玉做底,玉匠保留了其中的脏色和俏色,正中偏右雕刻着一只鸟儿,纤细鸟足立于树枝,微微抬头望向上方。其腹为白,背、翅及尾羽为黑,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头部顶端有一抹白。 郁琮拎起玉佩仔细瞧瞧,“这是什么鸟?头顶竟是白色的?” 反复摩挲着,温润的质感令她暂时安静下来。看回盒中,底部还有一张花笺。 她翻过来瞧向花笺背面,其上仅有一句——相认之物,好生保存。 笔锋凛冽,是纪青鸾的字迹。 “这等好东西,我自然会好生保存。”郁琮把玉佩揣进怀里,拍了拍,“听闻玉可护身,你可得护好我。” * “周叔!郑叔!”回到黄沟村后,她跳下马车跑向家门,半路又急忙停下来,对车夫道:“那箱子!” 车夫抱出木箱,跟在她身后。 周启听见熟悉的声音,拖着腿靠近,“回来啦?” 郑修站在院中十分欣喜,这三个月他们过得忐忑不安,生怕这孩子被纪家带去燕都。 “嗯!”郁琮示意车夫把木箱放在桌上就好。 车夫离去后,她打开箱子,“你们瞧!” 两人看看里面的东西,郑修喜道:“你这一趟收获颇丰啊!” “嘿嘿,是吧?咱家以后就有钱了。” 刚说完,就见周启拿起金锭走向墙角,移开遮挡坑洞的石墩子,把金锭塞了进去。 “周叔,咱们不取来用么?”郁琮问。 他摇摇头,“到了能用的时候会告诉你。” “那这一贯钱总不需藏吧?”郁琮说着,便从中拆下几十文,“过些日子给月儿买些好的。” 说罢,她便走出门去了隔壁。 杨大娘听到她敲门,转身朝屋里喊道:“月儿,天宝回来了。” 欢喜地打开门,月儿笑着说:“天宝哥。” “我回来啦。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郁琮揉揉小姑娘的脑袋。 “同以前一样。”月儿打量起她身上的华贵服饰,“天宝哥,你的衣裳真好看。” 她悠哉悠哉地坐下,“可惜,纪青鸾没再多送几身。” 月儿问道:“这几个月你去了哪里?” “被一富贵人家拉去做了伴读,没白去。”她抖抖衣衫,狡黠地看着小姑娘,又冲对方眨眨眼,“下回村里人再去乡上,咱俩也跟着去,买点好玩意儿。” 在隔壁待了一阵,郁琮便起身回家。 晚上临睡前,她又把玉佩拿出来,借着月光仔细瞧瞧,而后塞回怀中。 接着想起周启早前与她说,在她去绥堎之后没几日,便有人来送那五十贯钱。依据那人原话,纪府来历同自己的猜测一致,纪青鸾和纪承的父亲,正是纪桓。 *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 这天,一名男子来到黄沟村,径直走向郁琮家的方向。 此人周启认得,便是大约半年前为纪府来送柜坊凭贴的。 “刘郎君可在家?”男子开口问。 “在。”周启回身招呼,“天宝。” 郁琮走到男子面前,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她,道:“郎君请收好,此乃我家女公子给郎君的信。” “纪青鸾?”她问。 男子点点头,随后离去。 郁琮并未多想,站在院中将信拆开,信中只有一句诗文。 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 是熟悉的字迹,可她皱眉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反复读过几遍,道:“这是何意?没头没尾的。” “周叔,我去趟吴老家。” 黄沟村的里正吴老是村里少有的识字之人,他兴许知道。郁琮想着,便往吴老家走去。 到了地方,她把信件递给对方,“吴老,您帮我瞧瞧,此为何意?” 接过信,老者捋捋胡须,笑道:“这句写的是,婚妇正整理衣物,好给出门在外的夫君寄去。” 得知了诗句含义,郁琮讶异地张大嘴巴,纪青鸾居然真把自己当作夫君了? 她本以为离开纪府后,与纪青鸾的交集会就此停止,没成想,那人竟写了这样的信来...... “多谢吴老。”她朝对方躬了躬身。 回家途中,她摸摸胸口的书信,脑子里思索起来。两个女子如何成婚?律法也不允许吧? 噢,对了,自己现下是郎君,可以成婚的。 想到这,郁琮开始头疼了,那样冷冰冰的一张脸,若是余生都面对那张脸度过,该是何等难熬。 要不要回信呢?如若要回,写什么? 思来想去也没想到有什么话可以对纪青鸾说的,于是决定不回了。 “再说,谁知她眼下在哪里,信能否送到都不一定。”自言自语着,郁琮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此后,每隔一两个月,便有纪青鸾的书信送到。 信中总是一句诗词,别无他言。 有的郁琮能看懂,有的看不懂,便再去找吴老。 那些信件都被收进存书的木箱中,郁琮怕纪青鸾日后会查看,不敢乱扔。万一将信丢弃,还不知她要怎么罚自己。 * 燕都丞相府内,一道身影独自站在花园中,凝视面前的花丛,轻声道:“应当已送到了罢。” 一年过去,郁琮从未回信。 纪青鸾未曾期望得到回信,她持续寄信给郁琮,只为提醒对方莫要忘记自己。 而那枚玉佩,也是担心多年后彼此变了模样,作为相认的信物。 两人相处时日甚短,故而她务必要提早筹划,让郁琮慢慢接受此事。最好,能够产生情意,如此,对方才会时刻记得自己。 这一年中,纪承偶尔会问起,要不要把她那小夫君接来燕都,均被她找借口回绝。她不需要郁琮在身边,只需要对方能够在该出现的那天出现。 每每写下那些情诗时,纪青鸾的内心全无波动,更无思念。那些情诗于她而言只是工具——用以得到郁琮真心的工具。 走出花园,迎梅开口道:“小娘子,适才来人通报,郎主召您过去。” “知道了。” 丞相府家主则正是大燕权臣——纪桓。经历丧妻之痛后,他多年不曾再娶,是以家中子女只有二人。 今日下朝后,他听纪承说起纪青鸾近些日子总是往辽州去信,便唤女儿过来询问。 “阿耶。”进入房间,纪青鸾向父亲行过一礼。 “嗯,过来坐下说话。” “是。” “那刘天宝,可有给你回信?”纪桓问。 “没有。” 纪桓沉默,道:“既如此,何必执着于她。” “她所生相貌独一无二。”纪青鸾回道。 “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叹了口气,纪桓缓缓摇头,“这执拗性子……” “罢了,去吧。”他接着说。 纪青鸾向他微微点头,起身离开。 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引用自南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田蚕事已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女儿离开后,纪桓便起身推开窗,静立良久,思考着如何取得另外三家勋贵门阀的支持。 西厥汗国郁久闾部族当年攻破魏朝建立大燕,受到汉人文化影响,朝堂制度承继魏制,逐渐向中原地区靠拢。分封嘉奖功臣时,八大勋贵分别领三师三公、柱国大将军等重位要职,是为八柱国。 孝明帝在世期间,八柱国虽依诏改为汉姓,但其中两家勋贵的内心并不愿接受汉化。 当年身为春源郡守的纪桓,便利用时机取得了不愿汉化的侯莫陈氏与尔朱氏的信任,即陈氏、朱氏。 因纪桓年轻时容貌英俊,被朱氏长女相中,二人成婚后,他的势力进一步扩大。借由带兵平叛及参与攻打南齐的战事一步步成为大燕权臣,获封楚国公,进位太傅、丞相、大将军,皇权形同虚设。 而八柱国之中的派系也十分复杂,他们彼此联姻并交换利益,形成了盘根错节难以分割的势力关系。 经过多年筹谋,纪桓已经取得五家勋贵的支持,可仍有贺拔氏、李氏、石氏三家遵循祖训支持郁氏皇族。 他在年轻时也曾有过报效国家的一腔热血,随着权柄日益增大,他开始萌生将帝位取而代之的念头,但迫于局面,篡位之心在进位丞相的几年后便被打消。 由于早年经历,纪桓对皇帝还留有最基本的尊敬之心,加之,倘若强行篡位,恐怕引来其余三家勋贵的反噬。此外,大燕境内战乱频发,南朝觊觎大燕国土,也时常进犯。 因此,称帝一事只能暂时搁置,更多的,是积攒势力为纪承铺路。 不仅这件事在耗费着他的精力,皇位继承的人选也要提上日程。皇帝郁善近两年身体每况愈下,唯一皇子又失踪十余年,而宗室亲王之中尚有两人——年近四十的阳广王郁璘、痴傻的安北王郁炆。 论人选自然是痴傻之人最为合适,但纪桓的高傲使他不屑于拥立郁炆。 太兴二十八年,皇后因病逝世,谥号瑞康。 不久后,皇帝郁善与其皇姊恭华长公主私通,秽乱纲常。纪桓心中厌恶不已,遂赐毒酒,将二人毒死在寝殿内。 次月,阳广王郁璘即位,未改元,仍以太兴作年号。 新皇依旧为郁氏皇族,贺拔氏、李氏、石氏未有不满。 * 郁善驾崩的消息传到辽州黄沟村,周启和郑修略显吃惊,但郁琮却没什么反应。 她自幼没见过父亲,对父皇的印象只有一个名讳,郁善的死,就像是远方一个陌生人的死,激不起她半点的情绪波动。除了感慨自己往后便真正无父无母之外,再无其他情感。 腊月初的清晨,郑修蹲在家中小间里,使炉勾掏掏炕洞里的灰,咳嗽几声,抬手擦了擦眼睛。 “郑叔,可是呛眼了?”郁琮在旁问道,“还是我来吧。” “你在一边儿待着。” 此处是郑修找人帮郁琮新盖的小间,屋子不大,仅有一铺狭窄的土炕,土炕里侧有方矮柜,旁边是一床叠起的被褥,墙角地上摆着个木盆,盆沿搭着块擦脸布,这就是屋里所有的东西了。 “前阵子我去乡里,听那边的人说......”郑修把地上的灰一点点扫在一起,“南齐又打过来了。” “现在不是南陈么?”她在纪府时曾听纪承说过,南齐两年前就没了,好像是什么人篡位来着。 郑修直起腰,“南陈?又改朝换代了?”将地上的柴禾一根根塞进炕洞里,接着道:“这次的仗不好打,他们的军队现距燕州就隔着一条飞鹿江。” 坐在炕沿边,郁琮晃晃腿,“离咱们辽州还远着,再说,他们打到燕州之后就不会北上了吧。” “谁知道呢,反正逼得那纪桓都去亲自坐镇大营了。”他点燃柴禾,“总之,这些日子你少往外跑。” “噢。” “要听进去。如若真的打过来,越是大的城池越危险。” “知道啦。”郁琮嫌他唠叨。 下午,纪府送信的人到了,郁琮拆开瞧瞧,折好揣进怀里。 周启观察了一年,此时也是终于忍不住,问道:“是谁一直写信给你?” “纪青鸾啊。”她答。 “纪家女郎?” “对啊。” “不是纪承就好。”周启松了口气。 郁琮笑笑,道:“周叔,我瞧纪承也不像你口中的狠戾之人,他为人还挺和善。” “第一,人心难测;第二,人并非只有一面。你务必记住,免得日后吃亏。” “......我知道了。”她心里纳闷,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何周叔和郑叔都开始对自己说教起来了? 返回自己的小屋,她按往常一样把信收进木箱,拿起史书躺在炕上翻阅。 翻过几页,她便开始琢磨起纪青鸾来,想到失神时手腕一松,书倒下来差点儿磕在鼻梁上。指头敲敲书脊,她起身从木箱里取出一本日注仔细看了起来。 纪青鸾记录得很详细,从两人每日做的事,到郁琮说了什么话、穿过什么衣,都写得一清二楚。 “让我读这些,究竟是何用意?”她一边看,一边思考着。 过了会儿,她突然想找纪青鸾问清楚。 趴在炕上摊开纸,郁琮提笔思忖片刻,写道:何故使予观日注? “你既只写一句,那我也只写一句。” 将纸折好,等下次纪府送信之人再来时,托其转寄纪青鸾便可。 两月后,纪青鸾的书信中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 入夏,黄沟村新搬来一户人家,是一独居书生,模样大约三四十岁,就住在郁琮家对面。 书生姓王,叫王风来。据他自己说,他是绥堎王家郎主的外室子,母亲病逝后,父亲不愿认他,只给了几贯钱将他打发了。他无处可去,便寻到黄沟村定居。 与村民熟识后,王风来便在家中小院开设讲堂,不分男女,教授村中孩童读《千字文》来识字。有时,他也会为村民代笔书信。作为回报,村民们会不时把家中吃食给他送去一些。 太兴三十二年,又是三年过去。 这几年间,纪青鸾给郁琮的信从未断过。 送信之人偶有延误,郁琮反会觉得少了些什么。经年累月中,她变得期待起纪青鸾的书信来。 四月下旬,月儿的父亲张福从平安乡回来,第二天便登门表明,有意令月儿嫁与郁琮。 “周老兄,不瞒你,按理说这事不该由我家先提。但你瞧,俩孩子打小便在一块,而且,也都到了婚龄。” 周启连忙抬手打断,“张老弟,这可使不得。我家天宝......” 对方来得突然,他一时间想不到足够充分的理由去拒绝。 “天宝如何?” 几番念头闪过,周启编出一个借口,“天宝兴许心里有人了,月儿若跟了她,怕是要受委屈。” “有人了?” “是。前些年她去给绥堎的一个大户人家做伴读,约莫就是那时的事。” “......莫怪兄弟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山野人,人家能瞧得上咱们么?而且你我两家知根知底,你还是再想想。” 两人这话是站在院子当中说的,也巧,对面的王风来这时就在自家小院里坐着,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眼睛一动,起身来到两人身后,使扇子敲敲张福的肩膀。 “张兄,天宝的确不能娶月儿。” 张福回身,见是王风来,便礼貌打招呼道:“王兄弟。” 王风来点头,“天宝与纪家女郎有婚约,并非普通伴读。” “婚约?”对面两人异口同声地惊愕道。 “可天宝回来这么久,从未说起!”周启向前一步,“你此话当真?” “自然。整个绥堎无人不晓,纪家女郎寻到一位夫君,留其在府中住了三月。” 周启和张福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两人正在院中呆立着,便见郁琮嘴里叼着树叶慢悠悠地晃回家。 “张叔?你回来啦?”她笑着打招呼。 “天宝,这是去哪了?”张福也笑着问。 “噢,去村外转了一圈。” 周启上前拉过郁琮,“我问你,你与纪家女郎可曾立有婚约?” 她愣在原地,“什么婚约?” “没有婚约?” “没有啊。”郁琮想了想,“不过在她家时,她倒说过我是她夫君来着。” 周启倒吸一口冷气,纪家女郎既然如此说,此事便是定下了。 为郁琮隐姓埋名防的就是落入纪氏手中,他万万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被纪家盯上。 “怎么了?周叔?” 这时张福趁机道出前来目的,“天宝,你和月儿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你可想过娶月儿?” “啊?”郁琮面色诧异地看着他,“我......从未想过。” “村里人都知道,你与月儿青梅竹马。人家都知晓她心里有你,你若不娶她,她往后的夫君也会介意你们的过往,不给她好日子过的。”张福说。 郁琮眨眨眼睛,“张叔,此事你问过月儿么?” “问过。” “她愿意?” 张福没有直说,只道:“稍后你可自己去问她。” 低头琢磨了一会,郁琮抬脚走向隔壁,敲门将月儿唤了出来。 她回头瞧瞧还在说话的那三人,拉起月儿去了小溪边。 * 坐在溪边草地上,郁琮开口问:“你可知你阿耶方才去我家做什么?” 月儿抿起嘴唇,点点头,“知道。” “我......月儿,我恐怕......”她斟酌着词句,月儿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郁琮不希望伤害到对方。 “我不介意的。” “什么?”郁琮有些疑惑。 “天宝哥,我不介意你是女郎。” 郁琮的双眼立马瞪圆,舌头也像打了结似的,“你!你、你何时发现的?” 月儿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流中,腕口露出了那块树叶形状的胎记,清凉溪水从指间流淌而过。 “去年有一日,我去你家寻你,周叔说你来这里了。我便过来,然后就瞧见......你在……沐浴。” 沐浴,又是沐浴! 郁琮觉得自己好倒霉,两次遭人撞破身份都栽在沐浴上! “天宝哥,你不想娶我也可以的。”月儿收回手,朝郁琮笑了笑。 “可你阿耶说......那以后你嫁不到合心意的郎君怎么办?” “那便不嫁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不嫁......”郁琮拄着下巴陷入沉思。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纪青鸾,要是自己娶了月儿,纪青鸾会作何反应?这几年的书信中,对方看似已对自己情根深种。 从小到大,郁琮看起来好似没心没肺,可那不过是表象。自她懂事起便认为,父亲忽视她,母亲狠心舍下她,两名侍卫也终究会离去,世上没有人会留在她身边,到最后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当初在纪府时,她对纪青鸾那破罐破摔的顶撞,是真心不想再活下去,不如借机结束这早早就能看到结局的一生。 说来可笑,当前支撑她的,却是家中那尚未取用的金锭。 现下,与月儿的这门婚事给了郁琮一丝微小的希望,也许,余生不必孤身一人了呢? 可这样做,算不算辜负纪青鸾? 她应当也是心悦自己的吧? 如若与纪青鸾成婚......想到这,在纪府挨罚的种种还历历在目。 那人的性子太过强势,若与其朝夕相对......日日对着那张不苟言笑冷冰冰的脸,再加上纪父是当朝权臣,自己区区平民,万一无意中犯错,还不知要经受何等责罚,将来难免过得提心吊胆。 再者,自己可从没应允过做她的夫君,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如此,便不算辜负。 更何况,若月儿拖到十七岁,官府就要对其征收五倍丁税。她与自己性情相投,又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和好友一同度过余生,应当也不错吧。假若她无法嫁与旁人,莫不如嫁给自己。 “我改主意了。”郁琮扬起头,望着林叶中透下来的阳光,“咱们成亲。” 月儿欣喜地转身,道:“当真么?天宝哥。” “当真。”拍拍手站起来,郁琮说:“走,咱们回去。” “好!” 回到家中,她将自己的决定告知周启和郑修后,二人面露震惊,郑修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嗯,想清楚了。” 周启静坐一旁思虑良久,说:“唉......如此也好。月儿既知晓你是女儿身,便好过娶纪家女郎。” 张张嘴,郑修还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孩子身边总要有人陪伴,他们并不能陪郁琮一辈子。 第二天,周启便带上几贯钱和一些肉食去隔壁提亲了。张福和杨大娘很是高兴,当日便将两家婚事通知了村里的各家各户。 晌午,他们来到吴老的家中,碰巧王风来也在,周启向其打过招呼后,便请吴老择一个黄道吉日。 谁都不曾想到,王风来当日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去信给燕都丞相府。 而后,又假意托郑修驾车送他去乡里采买,趁其不备将信交给辽州纪府在平安乡的耳目。 * 燕都丞相府的雕花回廊上,一名小厮快步行走,而后穿过月洞门进入院落,赶至房门前轻叩两下。 “何人。”门内传出简洁有力的疏离女声。 “禀小娘子,辽州来信。” “进。” 二十岁的纪青鸾身型高挑,已经出落得愈加沉稳。容貌轮廓比年少时更显冷傲,一双凤眸气势凌人,彰显出的威严仿佛在无声宣告,他人生死,皆在其一念之间。 自及笄开始,纪青鸾便跟随于纪桓身边学习政务军略,而丞相府内外的大小事宜,亦由其一手掌管。年深日久,她俨然已有其父风范,甚至,有时行事比纪桓更为冷酷。 小厮入内将信件放在桌上,弯腰告退。 展开纸张,才只看几字,纪青鸾眸中神情顷刻骤变。 “来人。”她冷冷道。 士兵于门外抱拳应声,“在!” “备车,去辽州。” “是!” 而郁琮尚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正与月儿商量着嫁衣是让村里人帮忙,还是去乡里找绣娘来做。 一天,午后家中,她掐算着日子,纪青鸾的信已经比往常晚了一个月,送信的人却迟迟未到。 “这次也太久了些。”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没了外出闲逛的心思。 此刻黄沟村的村口,一列马车队伍正浩浩荡荡地驶入,队伍中央的车驾装饰华丽,左右跟随着许多士兵,粗粗望去便有二十余人。 乡野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排场,见这么多士兵来到此地,赶忙都躲到路边。有那胆大的,便跑去招呼各家出来瞧热闹。 车队行驶到郁琮家门前停下来,前后马车里走下八名劲装护卫。 村民们围在四周向里张望着,众人的议论猜测声不绝于耳。 这动静太大,周启和郑修走出屋子,见到眼前情景瞬间警惕起来。郑修正欲回屋去拿佩刀,却被周启按下,“莫慌。” 隔壁杨大娘和月儿也闻声来到外面,发现那些士兵中有几人已经进入郁琮家的院子,月儿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然而中央那辆马车里的人却没有现身,带头护卫走到窗旁,似乎在听车内之人吩咐着什么,随后点点头,走向杨大娘。 他先是抱拳道:“刘郎君已有婚约在身,无法与您家女郎成亲了。” 随即扬起手臂向前挥了挥,便有两名士兵抬着一个箱子走过来,将箱子放在地上。 “搅扰了您家的婚事,我家女公子深感歉意,此乃补偿之物,还请收下。” 张福早就回到平安乡做工,没有男子在家,杨大娘吓得只能连连点头。月儿听到婚约二字,表情一瞬变得落寞,不知该如何自处。 带头护卫接着走到隔壁,向周启、郑修行礼,“请问刘郎君是否在家?” “请稍候,我这就去叫她。”听到那护卫方才提到婚约,周启心知,纪家这是铁了心要让郁琮做女婿,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家中小间,推开门,道:“还躺着做什么,有人来寻你了。” “啊?”郁琮抬眼,胳膊支撑炕沿慢慢坐起来。 “人就在外面。” “谁啊?” “应是纪家女郎。” “纪青鸾?” 怎么可能?她不是在燕都么?一边想着,郁琮弯腰拿起布鞋,抬脚蹬进去。 迈步走出家门,甫一看到眼前场面,她登时僵在原地。这阵仗,是要杀人么? 带头护卫回身示意不远处的下属,对方点头,靠向车窗小声说着什么。 不多时,车门打开,一道修长高挑的靓丽身影出现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冰山般的面庞俯视前方,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顿时令围观村民看得呆了。 “怎会有这般美的人儿!” “堪比神女下凡呐!” “天宝真是好福气。” 村民们纷纷感叹,目光紧紧跟随那女子的一举一动。 而这时的郁琮胸口却在咚咚直响,心慌得要命。 她怎会寻来!该不会又要罚我? 她似乎长高许多?也比从前更好看了…… 但是她怎会寻来!若让她知晓我要与月儿成亲,我还有命活么! 只见纪青鸾身形款款,从容走下马车,素色锦裙飘曳如流云,步履仪态优雅高贵。她眼底锁紧郁琮,一步一步向对方靠近,周身傲意凛若寒霜。 双眸凝视前方之人,她发现郁琮还是那般瘦弱,不过面容已较当年更加深邃,这张脸愈发合乎自己的想象。 僵直在家门口,郁琮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慢慢走近,胸腔里的心跳声响若擂鼓,人都快要晕过去了。 止住脚步,纪青鸾静静站在她面前,不发一言,冰冷审视的目光似要将她看个透彻。 对视许久,郁琮感到自己的腿好像没有知觉了,于是试探开口:“你……为何会来?” “不愿我来么?”对方嗓音仍旧是她所熟悉的淡漠。 “不是......” 身影一动,纪青鸾继续向前走去,进入屋内。 一进门便是灶台,右边是周启和郑修睡的屋子,炕上置一矮桌,便是日常吃饭待客的地方了。 在灶台前驻足片刻,纪青鸾环视屋内环境,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郁琮生活的住所。 士兵端来茶壶瓷盏等物放在炕桌上,将软垫铺在附近,随后退下。 迈着僵硬的双腿随她进来,郁琮低头瞧瞧对方曳地的裙摆,转头四处看看,取来郑修平日洗脸的木盆倒扣在地上。 “踩这儿上去吧。” 她淡淡看了郁琮一眼,而后缓慢落座于矮桌旁,举手投足端庄持重。 理理衣袖,纪青鸾道:“斟茶。” 郁琮蹭到桌边,捧起茶壶浅浅斟上一盏,动作格外熟练。 * “说吧。”纪青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心虚地调整一下坐姿,郁琮眼神闪躲,不敢直视对方,“说什么。” “要我来讲?” 对方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就是令人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她张张嘴,脸色不自然道:“不想往后孤身一人而已......” “你不会孤身一人。”纪青鸾的神情笃定。 手指下意识抠起大腿,郁琮开口问:“你知道我要与......?” 纪青鸾不语,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而后放下,重新看回她。 见对方这等反应,郁琮便明白了。 她内心纳闷,纪青鸾是如何知道自己要与月儿成亲的?脑子忽地灵光一闪,算了算燕都距辽州往返的路程。 “你在黄沟村有眼线?” 双手轻轻搭在膝上,纪青鸾不置可否。 “是谁?” “你无需知道。” 郁琮来了脾气,“纪青鸾,你派人监视我?” “否则等你与旁人成婚么?” 语毕,纪青鸾的态度坚定而强横,斩钉截铁地开口: “刘天宝,你的余生,皆属于我。” 她一字一句道:“也只能是我。” 尾音落下的刹那,周遭空气立时凝固。 愣愣地直视面前之人,郁琮犹疑着,“......你莫不是,非要让我做你夫君?” “是。” 听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她两眼一黑。 “为何是我?你出身名门,满大燕的郎君还不随你挑选?” “是以选你。” “不、不!你可以寻更好的郎君,更有才华、志趣相投的郎君。” 说完,屋内安静片刻。 纪青鸾缓缓开口:“我自有原因,不必向你解释。” “可是......可是,我不能娶你。” “为何?” “我对你并无情意。” “无妨。” 身子往前一栽,郁琮单手扶额,这可怎么办才好?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房外人群的议论声。 “你对月儿有情?”纪青鸾突然发问。 “没有,我只当她是好友。” “宁愿娶好友,也不愿娶我?”纪青鸾忽然有些不甘,自己竟比不上平民之女么。 郁琮摇摇头,“她不同。她待我很好,我若做错事,也不会像你那般罚我。” 白净修长的手指徐徐摩挲茶盏边沿,纪青鸾垂下眼眸。 郁琮只以为她在反思,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不如......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说完,她小心打量着面前人的表情。 良久,纪青鸾漠然抬眸,眼神冷冽如刀。 “你若执意要娶,我便杀了她。” 树叶随微风晃动轻响,屋外传来鸟叫鸣啼,此时正值盛夏,但郁琮只觉得浑身冰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相对无言,只余静默。 饮尽盏中茶,纪青鸾起身立于屋子当中,“随我回去。” 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郁琮再三思索,还是选择站起来跟上。 门外的士兵和护卫陆续向两旁让出一条道路,纪青鸾眉目清冷,没有回头看身后之人。 她知道,郁琮一定会跟她走。 众村民见二人从屋子里出来,纷纷伸头望向这边。 失落地看着郁琮走在那拥有天仙之姿的人身后,月儿明白了,原来天宝哥的心早就已有所属。 走到一半,郁琮转头看向隔壁的月儿,她觉得必须要给其一个交代,便向对方走去。 纪青鸾的脚步略微停顿,继续径自向前。 来到杨大娘对面,郁琮先是歉意笑笑,然后向月儿道:“对不住,月儿。我不知她会来。” “天宝哥,你们真的有婚约?”她想要从郁琮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摇摇头,郁琮道:“并无婚约。但,我......” 郁琮不能说,也不敢说,她怕纪青鸾真的会杀掉月儿。 “是我对不住你!”她咬咬牙,转身走向马车。 周启和郑修彼此对视一眼,看来孩子又要在纪府中住上一段时日了。 坐在车厢里,郁琮刻意侧过身不去看纪青鸾,心里越想越气,遂把茶壶壶嘴对准自己,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咚”地一声把茶壶重重往桌面一顿,发泄着内心的不满。 纪青鸾只静静看着,仿佛在纵容她的行为。 “此次你又要如何罚我。”郁琮没好气道。 “尚未想好。” 往后靠去,她半躺在车厢内,“随便你。” * 再次来到纪府中,郁琮回到了曾经居住的院落。竹晖园与从前相比几乎毫无变化,守卫的士兵也还是熟悉的面孔。 进入房内,纪青鸾吩咐下人准备热水给郁琮沐浴。 拿起茶点,郁琮心里又开始自暴自弃起来,管她纪青鸾今日要如何,大不了不活,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待沐浴的热水备好已是傍晚,饭后,纪青鸾于卧房内说道:“迎梅,伺候夫君沐浴。” 郁琮连忙说:“不必。” “迎梅是可信之人,你大可放心。” 丫鬟在旁躬身,“刘郎君,请。” 浴桶就置于卧房正中,郁琮别扭一阵,缓慢除下衣物泡进水里。 看到那块白头鸟玉佩此刻就挂在她的脖颈上,纪青鸾淡漠的眼神变得和缓。 靠坐在浴桶内,眼看着丫鬟为自己擦洗手臂,郁琮心里有些不自在。她闭起眼睛,干脆顺其自然。 “我有一事不解。”她闭眼问道。 纪青鸾倚在榻上阅读书卷,头也不抬地说:“何事。” “既认准我做夫君,为何不早些把你我的婚事办了。” “不若,现在就办?” “你尚未答我。” 翻动书页,纪青鸾淡淡道:“那时你才十三岁。” “可之后呢?”郁琮追问。 “直到今年,你方至婚龄。” 所以......她一直不提成婚之事,难道是在等自己长大?郁琮想到这一点,却没敢问出口。 “你的眼线……是何时安插到黄沟村的?” “太兴二十九年。” “为防我另娶他人?” “是。” 郁琮不禁无奈一笑,“真是会未雨绸缪。” 眼睛转了转,她扭头望着对方的侧脸,“那眼线,是王风来吧?” “嗯。”纪青鸾翻过一页,仍未抬头。 “就猜到是他。村子里近些年新来的,也就他这一个。”手掌揉搓着发尾,郁琮又道:“你准备留他在黄沟村待到什么时候?” “你我成婚。” 暗自翻了个白眼,郁琮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便也懒得与她争辩。 沐浴完毕,她站在床边问:“还与当年一样睡?” “嗯。” 她率先躺进床的里侧,扯过锦被盖上,片刻后觉得有些热,又把被子踢开。 见状,纪青鸾唤迎梅去取蚕丝衾过来。铺开蚕丝衾,迎梅依吩咐将锦被收进柜子里,而后离去。 “这……是何材质?”郁琮摸着薄被的表面。 纪青鸾放下书,“顾名思义。”她来到床边面向对方,侧躺下来。 “你之前一直都盖那厚被么?” “嗯。”这些年来,纪青鸾的手足冰凉并没有得到改善。 郁琮转过身,“那盖这个你会不会冷?” “不冷。” 摸了摸身边的手,她惊道:“如此冰凉,还说不冷?” 从前在纪府,郁琮每夜入睡前都要为其暖手。即便相隔五年未见,即便对方容貌已有变化,可这个习惯却在接触对方冰凉肌肤的瞬间,立时被唤醒。 眉目随掌心的暖意缓缓舒展,纪青鸾睁开双眸,对方关切的目光映入眼底,心间内,阵阵涟漪蓦然翻涌而上。 两人目光交汇,郁琮发现那眸子里的冷漠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不知道那情绪是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渐渐在那样的目光中迷失了。 沁着凉意的手指抚上她的面庞,纪青鸾犹豫许久,终是下定决心,慢慢向她贴近。 淡淡的清冽香气萦绕在鼻尖,明眸皓齿近在咫尺,郁琮的心脏剧烈跳动,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她要做什么? 是要罚我? ……要躲吗?好像……不该躲…… 郁琮只觉得对方身上是冷的,呼出的气息也是凉的。 那气息越来越近,一缕若有若无的温度缥缈着,将她缓慢包裹。 唇瓣相接的刹那,她脑袋里嗡地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蓦地睁大双眼。 轻轻试探少顷,似乎不满足于此,纪青鸾抬腕覆上她后颈,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纪、纪青鸾......”仰头呼吸间,郁琮无措地推了推对方。 指腹抵住她下唇,纪青鸾眼底浮着水光,轻声开口: “不要推开我......好不好……” 那双眸子雾气氤氲,深处炽热的温度几乎要将人灼烧殆尽。 像是被摄住了心神,郁琮看得痴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指尖一点点抚过她的眉梢眼角。 俯身与其额间相贴,纪青鸾再次吻上去,这个吻比之前的愈加汹涌,如同无声海浪,一层一层地卷走了郁琮所有清醒理智的念头。 细密而热烈的吻不断落下,夜幕幽深,薄如蝉翼的纱帘上,透出她们十指相扣的缠绵剪影。 这夜,纪青鸾要了她一次又一次,怀中之人几番颤栗着被抛向云端。直至天色泛白,云层里隐约折射出稀薄的晨光。 * 清晨,纪青鸾最先醒来,垂眸看向怀中。 她合起眼睛,从前,她对郁琮并无多余的念头,可昨夜的心态显然产生了变化。纪青鸾想了很久,也分不清对郁琮的感情究竟如何。 当得知对方要与月儿成亲的那刻起,她无法接受郁琮与旁人共结连理,于是一反常态赶来辽州,急切地想要用手段让对方只能属于自己。最终,似乎也只有那一种办法。 郁琮醒来的时候,纪青鸾并不在身旁。 独自躺在床上,她侧头瞧向对方躺过的位置,伸手摸了摸,并无余温,看来已经起床有一阵了。 动动身子,郁琮懊恼地直捶头,“怎会着了她的道!” 抓起衣裳套在身上,她这才发现皮肤表面的点点红痕,将白头鸟玉佩重新挂回脖颈,随即长叹一声:“当真是被吃干抹净了!” 软榻上放置着两套新衣,料到是纪青鸾让人备下的,她边穿边嘟囔着:“净在些无用之处关怀体贴。” 用过下人送来的早饭,她踱步走到院子内。 纪青鸾并不在府里,不知去了何处。 郁琮眼下正因被要了身子而烦闷着,便也懒得问别人她的去向。 一路走到纪府大门前,却遇士兵横臂阻拦,“郎君,还请留步。” “怎么,又是你家女公子的吩咐?” 士兵摇摇头,“郎君若要出去,还请待我等先行询问管事。” 郁琮道:“那你便快去。” 在原地附近等过一刻,邱盟自不远处走来,他简单行礼后,道:“郎君可是在府中觉得闷了?” “何止是闷。” 对方想了想,笑道:“不若在下命士兵随行护卫,以保郎君安全,可好?” 她随手指向门边,“那就他俩吧。” “好。”邱盟清楚此人是未来的纪府婿,自然不敢怠慢。 走出纪府,郁琮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带我去此处最热闹的酒肆。”她说。 “是。” 她边走边打量着往来行人,兴许是进入了集市区域,人们的吵嚷叫卖声逐渐传入耳中。 郁琮侧头问向身后士兵,“可有带钱?” “回郎君,带了一百文。” “这么少?”她本想先让士兵垫付,回头好狠狠地敲纪青鸾一笔。目前看来,这个打算也泡汤了。 中途路过一间首饰铺子,郁琮好奇地走进去。看到琳琅满目的各式首饰,她双眼放光,不时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掌柜见来人衣着华贵,身后又有士兵跟着,便料到此人来自纪府,因为春源郡的绥堎城里,唯有纪府中人外出时有士兵跟随。 “郎君,可是给意中人选首饰?”他笑着问,“这些都是寻常货色,您随小人入内。”说着,便侧过身为郁琮引路。 删了将近三百字,心痛到不能呼吸[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进入首饰铺的内间,掌柜示意郁琮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个木匣回来。 “您瞧这两件,乃是出自辽州顶级的玉匠之手。” 郁琮探头看去,木匣内有两样玉器,分别为镂空并蒂莲羊脂玉佩、青玉云纹玉玦。 她掏出自己脖子上的玉佩比对,雕工精美的程度与匣中之物不相上下。 把玉佩塞回去,郁琮道:“这两件,要多少钱?” “二百贯。”掌柜一笑。 “多少?”郁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掌柜用布铺在掌中,取出羊脂玉佩递到她眼前,道:“花开并蒂,永结同心。此物又名两世欢,寓意两世相守,送给心仪之人再合适不过。” 她没心思听对方讲那些花里胡哨的,只在心里翻白眼,二百贯,怎么不去抢?难道是见自己衣着光鲜,存心敲竹杠? “我未带钱出来,改日再说罢。”郁琮起身欲走。 “哎,郎君莫急。”掌柜把玉佩放回匣子中,面向她说道:“纪府是高门权贵,从不会短商户的账。郎君可将这两样玉器收下,您府上自会有人前来结账。” “嗯?你怎知我来自纪府?”听见对方的最后一句,郁琮心里的小九九又盘算起来。 “绥堎城中能够这般出行,便只有纪丞相的家眷。”掌柜以眼神暗示她看看身后士兵,笑而不语。 “那我就不客气了。” 心下了然,她转头让士兵将木匣带走。 掌柜向她行了一礼,一直送她到铺子门口,“郎君慢走。” 继续在街市上逛着,郁琮来到酒肆,在二楼靠窗寻了一处位置。她未曾饮过酒,但今日心情不爽,纪青鸾又不在府中,一口闷气无处可撒,便点了坛最烈的菱阳烧春,欲饮酒排解。 几盏下去,她眼前渐渐晕眩,双颊泛红,看人时也有些重影。 身旁士兵道:“郎君,您醉了。” 她转头瞧瞧对方,手撑着脑袋,醉眼迷离地问:“你家女公子,去哪了?” “属下不知。” 再次饮下几盏,不消片刻,她身体向前一栽,咚地一声,脑袋砸在桌上,昏睡过去。 士兵将郁琮背回竹晖园时天已擦黑,纪青鸾正在房中静待,但她意料之外的是,那人竟会醉醺醺地回来。 “禀小娘子,这是刘郎君今日在孙氏铺子买的,尚未结账。”士兵把木匣放在桌上。 “嗯。”她冷冷看着床上的郁琮。 屏退伺候脱衣的下人,梳洗过后,她躺在郁琮身边,那人周身的酒气熏得她不禁皱眉。 刚要睡着,便感觉身边人动了动。似是有些燥热,郁琮突然伸手抱过来,胳膊和腿搭在纪青鸾身上。 “还是抱你比较凉快。”对方口中无意识地嘟囔着,搭在纪青鸾腰侧的胳膊又向里收了收。 她嫌弃地别过头去,却没有从郁琮怀中挣脱。 * 次日的卧房内,两人对坐于长榻,矮桌上摆着打开的木匣。 “买来做何用?” “玩儿。”郁琮拿起玉玦把玩着,“你喜欢么?喜欢就送你。” 看向她手中青玉,纪青鸾陡然正言厉色,“送我玉玦?” “怎么了?你瞧它成色多好。” “我不要。” “为何?” “玦,表断绝之意。”纪青鸾淬冰的声音答道。 “......何解?” “赠人玉玦,意为彼此一刀两断、再无往来。” “啊?这岂不是白买了?黑心掌柜坑我!”放下玉玦,郁琮又拿起羊脂玉佩推到对方面前,“那……送你这个。” 看到玉佩上的并蒂莲,纪青鸾的神色稍有缓和。 “那掌柜的说,它叫两世欢,这寓意总可以吧。”铺子掌柜说了许多,可郁琮就只记住这三个字。 审视着面前之人的表情,纪青鸾有些怀疑她是否清楚两世欢的含义。 纪青鸾没有开口问,静静将玉佩收下。 “去湖边走走罢。”她的心底涌起几丝纷乱,这情绪来得毫无原因。 郁琮点点头,自己还从未去过。 夏季的纪府湖边姹紫嫣红,郁琮心情不错,弯腰捡起几枚石子甩向水面,石子连续向前跳跃,带起道道波纹荡漾开去。 “你昨日去哪了?”她问。 “郡守府上。” “还是去见他女儿?” “嗯。” “她为何不来见你,反倒要你去寻她?”郁琮觉得以纪家的身份地位,应该对方来纪府拜见才是。 纪青鸾沉默了,她不想郁琮见到除自己以外的女子,更不容许任何人有觊觎染指的可能。但以她的性情,断然不会宣之于口。 见她不回答,郁琮转身看看,嘴角笑了笑,并不在意。 站在对方身后,纪青鸾平静望着她一颗又一颗地将石子甩向湖面。日头西斜,金色水纹扩散开来,波光粼粼地闪动着。 丢光手中的石子,郁琮站在湖边久久没有动。 伫立在夕阳光线中,她缓缓道: “前天夜晚的事,你不必当真。不过是一时情动糊涂,忘却便好。你也知晓,我本就不愿娶你。 同你相处,总是有诸多限制。我既非猫儿狗儿,也非你的私有之物。这种日子,经历一次就够了。” “纪青鸾,不要再强求了。” 沉着的语气与她平日里判若两人,这是十几年来,郁琮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即便曾经挨责罚时,她也从没流露过如此鲜有的一面。 静静听着那人的一字一句,纪青鸾的表情依旧冷漠,可内心却已翻天覆地。 就连肌肤之亲,都得不到她么。 此事不能再拖,待自己回到燕都,便要筹备聘礼与其完婚,既是出嫁,也是娶妻。 从不知何时起,对方在她内心深处便不再是对抗父兄的借口,她对郁琮的感情,已然于经年的情诗书信里,潜移默化地转变成强烈的占有欲。 为了让郁琮对自己萌生情意,她步步经营,最终,却掉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中。 * 燕都,地处燕州中心。四年前,南陈军队在飞鹿江对岸与大燕军队隔江对峙,战事持续一年后,南陈自江畔撤离,转而攻打燕州以东的河州,意图逐步占领大燕各地。 次年,河州失守。南陈军队继续北上,于松州以西与当地军队交战。不足半年,松州南部被破,各郡县皆被占领。 南陈军队一路烧杀抢掠,准许兵士屠城以作犒劳,而后又分别于河州、松州驻扎屯田,休养生息。 纪桓先后派出多名将领带兵前往夺回城池,奈何北燕贵族大肆垄断土地,府兵无力负担军备,逃兵众多,以至于兵力悬殊,久攻不下。 两年后,太兴三十二年,松州的南陈军队再次向北行进。 草原以西有强盛部族,名为突奴,曾与北燕结盟,并将可汗之女嫁与纪承。因此,纪桓向突奴修书,随后突奴派兵助大燕攻打南陈边境。 南陈皇帝急召身处大燕境内的军队回援,但松州将领贪功,仅有河州的军队返回。 此刻的辽州春源郡仍处于一片祥和景象中,郁琮与纪青鸾二人,尚在纪府内的湖边静立沉默。 丫鬟快步走到纪青鸾身边,道:“小娘子,燕都来信。” 她伸手接过,低头拆开。纪桓在信中道,北方再度兴起战乱,要纪青鸾尽快离开春源郡。回程时避开河、松二州,务必从肃州绕行,而后往东南方向回到燕都。 将信收好,她望向郁琮,道:“几日后我便要启程,你随我一同走。” “这么快?”郁琮顿感意外,她不太希望纪青鸾离开辽州。 “嗯,此地不安全。” “怎么说?” 纪青鸾走向郁琮,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战乱已至松州以北。”她握住对方手腕,“我们一起走。” 松州以北,那不就与辽州紧挨着?郁琮呆愣片刻,抽回胳膊,“我不走。” “别顽固!” “不会打到辽州来的。这里是大燕的最北边,他们打下来也无力守住。” “谁敢担保没有万一?”纪青鸾的语气有些焦急,“敌军屠城,你留在辽州太过危险!” 郁琮却突然笑了,她还从没有见过对方失态的模样。 “屠城也要有钱粮可抢。黄沟村一个几十户的村子,要钱没有,要粮不够。” “再说,这种时候,越偏僻的山沟才越安全。”她接着说。 闻言,纪青鸾静下心来仔细思忖。她的父亲纪桓便是行伍出身,屠城士兵的确不会把视线落在偏远山村。 此前南陈军队屯聚飞鹿江,燕州守军并未能将其一举击溃。如若日后燕都城破,皇城与丞相府必然首当其冲,郁琮跟着自己,未必安全。 许久后,她才开口:“战乱平息前,你不要离开村落。” “放心。” “倒是你,燕都是国都,若不幸城破,也需记得往偏僻之地去躲。”郁琮出声叮嘱。 略一颔首,纪青鸾又道:“我会命人去黄沟村附近的山林中建造屋舍,倘若战火蔓延过去,你便藏进山里。”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自这日起,纪青鸾几乎时时刻刻都守在郁琮身边。启程前的光阴里,不论对方想要做什么,她都选择尽心陪伴。无需言语,她的身影总在对方目光所及之处。 * 三天后,纪青鸾陪郁琮来到孙氏首饰铺。 “呦!贵客临门!”掌柜面露喜色,从柜台后方走出来,施礼道:“见过纪娘子。” 纪青鸾稍稍点头,“嗯。” 看见对方身边的熟悉脸孔,掌柜又笑道:“郎君此前来过,您早先买的玉佩,可送给心上人了?” 郁琮尴尬地清咳一声,“呃……没有、没有心上人。”她今日临时起意要为纪青鸾挑支玉钗,没成想一来就被这掌柜打趣。 为她们引路至内间,掌柜边走边问:“纪娘子,这位郎君应不是绥堎人士吧?” “不是。”纪青鸾道。 对方回头让人去把上等货色取来,笑着说:“昨日又来了一批新货,稍后您可瞧瞧,看有没有中意的。” 他提起茶壶为面前二人沏上两盏,又道:“不知郎君是从哪儿来?” 郁琮接话道:“蔚县黄沟村。” 几年前来绥堎的那三个月,她每日在府中不曾外出,是以除去纪府之人,并没有外人见过她的相貌。 “哦……”区区村夫能够在纪府受到礼遇,这让首饰铺掌柜拿不准此人的身份。 不多时,两名伙计捧着一大一小两只匣子走进来。 打开小的那只,其中是五支精致的玉钗,而另一边,则是玉佩、玉带扣等物。 “这个好看!”郁琮取出一支透雕兰花双股钗,转身往纪青鸾头上比划着,然后插到对方发丝间。 她后退一些,连连点头,“你这样的素净肤色,就该配这淡雅的款式。” “咱们纪娘子天生丽质,这些物件,不过是锦上添花。”掌柜出声附和,他转向郁琮,“郎君不挑一件么?” “这一件便够。”郁琮朝伙计勾勾手,“铜镜。” “哎。” 端详着眼前之人,她把铜镜朝向对方,“你看,如何?” 对于饰品玉器,纪青鸾见得足够多,谈不上中意,但口中却道:“你觉得好便好。” “得嘞,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一旁伙计生怕面前的主顾反悔,连忙说。 郁琮却道:“不用包,便戴着走罢。” 见对方竟然敢做纪家女郎的主,掌柜在旁来回瞧瞧两人,试探着开口:“纪娘子,这位郎君……可是您家的亲戚?” 眼波沉静,纪青鸾嗓音清冷,说:“她是我夫君。” 郁琮刚要张口反驳,便见对方一个冷眼扫过来。 掌柜怔了怔,而后想起几年前城里的传言,看来纪家女郎寻了个夫君这件事,是真的。但这些年里并没有听闻纪府操办婚事,约莫着,面前两人还尚未成亲。 “哎呦!”他立即弯腰施礼,“看来咱们纪府喜事将近,那小人便提前恭贺纪娘子与郎君,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郁琮无奈扶额,也不敢在外拂纪青鸾的面子,只得暂时默认。 “来!把这两只匣子都送到纪府。”掌柜对伙计说完,回身对纪青鸾笑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便当作是贺您二位未来的新婚之喜。” 纪青鸾颔首致意,“那便谢过孙掌柜。” 离开首饰铺,郁琮又拉着她在市集上四处逛着,途经路边一处面具摊位,便听见有个妇人对自家孩子说:“快些挑,咱们还要去隆华寺呢。” “隆华寺?”郁琮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寺庙是什么样子,便道:“纪青鸾,你陪我去她说的那地方瞧瞧,好么?” 后者微微点头,“好。” 出了绥堎城往西十里,便是隆华寺。这是春源郡中香火最鼎盛的佛寺,即便在年节之外,前来的香客也是源源不绝。 郁琮学着纪青鸾的模样在宝鼎香炉里插上三支香后,两人走进隆华寺大门。 东瞧瞧西看看,各色威严佛像令她目不暇接,而庙里的和尚也让她顿觉新奇,居然全部都是光头! “我算是明白那些话本里为何都管和尚叫秃驴了,哈哈哈!” “小声些。”纪青鸾出言提醒。 待逛完每一间大殿,她们走到出口,就见几丈外的摊位上围坐着三四个人。 “那里是做什么的?”郁琮问。 “求签问卜。” “哦?我去瞧瞧。”她说着便凑上前去,细听起摊位后的老和尚为那几人解签。 而对面的老和尚却在看到她们的瞬间脸色骤变,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两位拥有帝王之相的人同时出现在面前。 待那几名香客离去,老和尚对她们缓缓道:“二位可是要求签?” “这东西……准么?”郁琮面带好奇。 老和尚笑笑,“人生几十载,俱在一念间。”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签筒,回头说:“我没什么可求的,你呢?” 安静伫足片刻,纪青鸾上前坐下,对老和尚道:“我想,问一问姻缘。” 对方把签筒推向前,“请。” 略一闭眼,纪青鸾双手执起签筒,缓慢而有节奏地摇晃几下,一支细长竹签“啪嗒”一声掉落出来。 “地字第六签。”老和尚说着,从手边盒子里依序寻找,拿出一枚签文。 他展开纸卷看上几眼,读道: “金风玉露遇狂澜,荆棘丛生泪阑干,云开雾散寒尽去,并蒂莲开共承欢。” 郁琮绕去他背后,低头去瞧那签文,“这意思是,中间几经波折,最终还能重归于好?” “是了。”老和尚捋捋花白的胡须,“不过,依签文来看,这当中的坎坷,可是非同寻常。” 他面朝纪青鸾,道:“施主,事在人为,感情尚需用心经营,万不可因签文而有恃无恐、坐享天缘。” “嗯。”纪青鸾微微倾身,恭敬合十道:“多谢老师父。” 坐上回程的马车,郁琮回想着那签文,说:“你方才问的姻缘……是和……我的么?” 她既希望对方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又希望是自己自作多情,内心万分矛盾。 “是。”纪青鸾平静回应。 “哦。” 挠挠后脑勺,郁琮又问:“他说的那些,你信了?” “天命既定,不留遗憾就好。” “我是觉得……这东西听个新鲜便罢了,你可莫要尽信。” 纪青鸾凝视她片刻,未作应声。 * 隔天,便是启程回燕都的日子。 纪府门内,临行前,本应走向马车的纪青鸾身影一顿,停住脚步。 郁琮在旁不解道:“怎么了?” 纪青鸾却突然转身,将她搂进怀里。 怔住片刻,她也抬手轻拍对方的后肩,“不必担心。” 纪青鸾环住的双臂却越收越紧,似乎不愿放开。 周围送行的家仆和士兵都垂下头去,给她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我会回来娶你。”纪青鸾附在她耳边,悄声开口。 “你......”郁琮觉得既好气又好笑,遂与对方拉开距离,“你怎还不肯放弃!” “莫非要让我入赘?”她随口问道。 “都可以。” 她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两寸的纪青鸾,说:“你先回燕都,往后的事......不急。” 郁琮很是无奈,她不知如何才能让对方改变主意,便不再坚持劝说。 “好。” 转身走上马车,纪青鸾进入车厢内,期间再没有回头。 车轮驶动,郁琮目送车驾远去,这时她发现,上次是对方送自己走,而此次,却反过来了。 次日,纪府管事送来一张地图,上面描画的,正是纪青鸾为她所建的屋舍选址所在。 她收拾好东西,顺手将纪青鸾不肯要的那块青玉云纹玉玦塞进怀里,坐上管事安排的车辆,返回黄沟村。 第11章 第 11 章 太兴三十二年八月,南陈军队攻打辽州奉兴郡,辽州刺史派兵阻截,战事焦灼。 奉兴郡失守后,大量流民西逃,涌入春源郡。可辽西地势平坦,山川关隘甚少,战火很快便烧了过来。 九月,春源郡守军与南陈军队交战。 战事一起,百姓忙于避祸无法收割农田,城中粮食优先供给守城将士,短短半月里,春源郡各地打砸频发,平民们疯狂地从他处抢夺粮食财物。 冬月初,南陈军队未能攻破春源郡重镇菱阳,于是在城外驻扎,意图以围城打援逼迫守军开城投降。 半年之内,城里无粮可食,人们冲进官员富商家中宰杀马匹,此时百姓心中只有活命,什么治罪牢狱,都已被抛诸脑后。 战时粮草消耗巨大,无论北燕或南陈士兵,均不分老幼四处抓捕平民回去充作军粮。辽西四方,哀鸿遍野。 次年五月,北方大旱,无数百姓饥饿而死,疫病四起。 太兴三十三年夏,辽西大饥。 平民百姓易子而食,囚病弱者以作食粮。更有“一斤好肉两千里”之俗语,流民者妻作菜人,夫换路钱。 辽州户口,几亡半数。以致,白骨垒野,臭秽满路。 * 黄沟村的田地错落分布在村落内外,郁琮每逢农忙季节便抽空去帮吴老耕种,秋末收成后就能分到一点米粮当作报酬。 这日她照例在吴老的农田帮工,今年虽然大旱,村外溪流趋近干涸,但村里的水井尚能汲出些浑浊的黄水来。 蹲在午后的田埂旁,郁琮端起陶碗大口嚼着饼子。 “天宝,那仙女怎不来找你了?”同为帮工的同村少年问道。 “不找才好。”郁琮咬了一口饼,知道对方话中指的是纪青鸾,“她来,我更头疼。” “身在福中不知福。” 把剩下的饼塞进嘴里,仰头喝光碗底的菜汤,她放下陶碗,“快些干活罢。” 干裂田地上的秧苗蔫巴巴地歪着,郁琮脚步顿了顿,从木桶中舀起一点水浇下去。 同村少年道:“咱们不如回去跟吴老说一声,这眼瞧着已经活不成,水源珍贵,还是少些浪费。” “来都来了,做完这一日。”她继续往前走去。 傍晚回家,郁琮脱了布鞋坐在当屋,道:“周叔,咱家的粮还够么?” 周启答道:“省些吃,还能撑一个月罢。”他愁容满面地搓搓胳膊,“也不知旱灾何时过去。” 家中存粮已然见底,因周启腿脚不便,郑修便偶尔进山打些野味,勉强度日。只是随着灾情加剧,山间活物也变得寥寥可数。 “明日我去乡里的粮铺买些。”她抿了一小口水。 “你郑叔说了他会去。” “谁去都一样的。” 第二天,见郁琮要去乡里,月儿便也想去看望在乡里做工的父亲张福,于是她便驾车带着月儿一同前往平安乡。 道路两边均是农田与矮山,村野地方人烟稀少,一路都不曾遇见旁人。 只是那山上不同以往,林间的树木枝干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地表生长的杂草也都消失不见了。 “天宝哥,你瞧山上是怎么回事?”月儿脸露疑惑。 郁琮不解地摇头,道:“兴许都旱死了吧。” 来到平安乡,两人先是去了粮铺,却见粮铺大门紧闭,郁琮疑惑地瞧瞧,想着还是先送月儿去见其父亲。 途中,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她顿觉怪异,乡里平日还是很热闹的,怎会如此反常?但她没有多想,仍是驾车向前。 到了张福做工的裁缝铺,竟也是同样景象。 郁琮下车上前敲门,见无人应声,便又用力捶打几下。 过了一会儿,门后的院里似有脚步声,却没人说话。 月儿抬手拍门,“阿耶,是你吗?” 里面响起开锁声,一人自门缝里探头出来。对方身穿的褐色粗布衣领松垮敞开,下巴胡须杂乱地翘着,正是张福。 他见女儿来此,神色有些慌张,“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张叔,月儿特地让我带她来瞧您的。”郁琮说。 “你们别在乡上停留,马上回村里!”张福紧张道,仍然没有开门。 话音刚落,就瞥见几丈外有个壮汉正向这边走,他一把将两人扯进去,立刻将门从内锁上。 一头雾水地看着张福,郁琮问:“张叔,您这是怎么了?” 张福只拉着月儿往里走去,她见状跟上,三人一同进了屋子。 铺子中只有张福一人,没有旁人身影。 “张叔,掌柜和那两名帮工呢?” “都......都回老家去了。”张福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无声坐了一阵,似乎没话找话道:“天宝,你此次为何来乡里?” “噢,家中存粮不大够,来买些。”郁琮瞧瞧这处地方,像是专给伙计住宿的屋子。 “适才粮铺却未曾开门,街上也没人。张叔,乡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接着说。 “没什么......”张福局促地抚平衣摆,“就是听闻打仗,都逃走了。” “打仗了?”郁琮张大嘴巴,她此前一直以为辽州不会陷入战事,这个消息超出了她的预料。 “是啊,打了很久了。” 心中有些慌乱,她追问:“那现下打到哪里了?” “我也不知。” 郁琮坐在一边揉揉额头,既然平安乡的人都开始出逃,或许蔚县那边已然遭殃了。 定下心神,她继续道:“可您怎么还没走?” 张福的眼神闪躲起来,“......主家让我留在这看守铺子......许了我十贯钱。” 郁琮没注意到他神态有异,说:“他们反正也不在这儿,不如等我买完米粮,您就同我们回村里吧。” “不,不能走。”张福摇头道。平安乡的人比黄沟村要多,留在此地尚且有口吃的,若是回黄沟村,没多久便要活活饿死。 郁琮没有再劝,起身走向后院想要四处看看。 见她去后院,张福立马冲出来将其拉住,“你在屋里好生待着,我去做饭。” “还早着呢,张叔。” “待做好便差不多到时辰了。” 被对方赶回屋里,她坐在桌边侧头瞧着月儿,“你阿耶有些奇怪。” “有么?”月儿许久未见父亲,只顾着高兴,不曾留意到张福的异样。 望向窗外天色,郁琮打算在平安乡住上一夜,明日再去粮铺瞧瞧。 锅中的炖肉声咕噜噜地响着,张福木愣地站在灶台前。存下的口粮还够两天,但今日月儿和天宝一来,便只够一天了。 灶台边立着一个布袋,丝丝血迹顺着底部渗出,已经干涸。 “张叔,我来帮你打打下手。” 听见郁琮的声音,他身体猛地弹起,小腿碰倒那布袋子,从中滚落出一枚玉扳指。 张福急忙快步把郁琮推出去,怒道:“说了不要过来,回去!” 被他突如其来的发怒吓到,郁琮连道:“好好,我回。” 月儿见她折返回来,笑道:“天宝哥,我方才说的可对?阿耶定不会让你帮忙的。” “那咱们等着吃便是。”她靠近月儿坐下。 等了一阵,张福端进来一大碗炖肉,三只陶碗。 “嚯!难怪您不愿回村里!”郁琮惊讶感叹道。 她端起碗,刚要拿筷子去夹,胃里忽然毫无预兆地泛起一股酸水,烧得心慌。 深吸几口气,依然难受得紧,便放下了筷子。 “天宝哥,你怎么不吃?” “你们吃,我不大舒服。” 张福抬眼瞄她一下,并未作声,低头吃起肉来。 “张叔,咱们晚上如何睡?”坐在一旁无事,郁琮便问起就寝的安排。 “你同我睡一间,月儿睡掌柜那间。“ 回头看看屋内,郁琮道:“这床如此狭窄,咱们挤得下么?我瞧隔壁还有空屋呢。” “你就同我睡。”张福担心她夜晚逃走,坚持要她睡在此处。 她撇撇嘴,“好吧。” * 第二天一早,郁琮仍是没有胃口,她想着车上还有几张饼子,等回去的路上再吃也好。 “张叔,可否帮我打开门锁,我去粮铺瞧瞧他们开门没有。”她说。 张福伫立在屋内许久,内心犹豫不决。 “张叔?”郁琮走过来抬手在他眼前晃晃。 “哦......”张福回过神,不再犹豫。他从床头拿过钥匙,“我带你过去。” “我知道路的。” 他没有理会,又叫住月儿,“这钥匙你拿好,我们出去之后你就把门锁上,生人敲门万不可应声。” 月儿接过来,“我知道了,阿耶。” 一出裁缝铺,郁琮便傻眼了。 “车呢!” 门外空空荡荡,昨日所驾马车连同那匹马已经无影无踪。 原地转了几圈,街上一眼望尽。她双手叉在腰间,整个人气得咬牙切齿。 “哪个王八蛋偷老子的马车!”她气愤地来回踱步,“不行!必须报官!” 张福却拉住她,“报官要去县里,买完粮再去也不迟。”说完折回院子,推出一辆板车,“待会儿米粮放在这便好。” 随他向粮铺方向走去,郁琮口中嘟囔着:“没了马车,粮食要如何带回去......” “那便把板车借你,你往后再还。” 她叹了口气,似乎也只能如此。 到了粮铺门前,依然是大门紧闭,郁琮皱皱眉,却见张福走向旁边小巷,冲她招招手。 “这里是......?” “后门。他们家也有人留下看铺子。” 张福抬手敲门,两短一长的敲击声过后,小门缓缓打开。 一双眼睛穿过狭窄缝隙向外谨慎瞧着,张福上前埋头与那人悄声道:“换口粮。” 那人闻言,打开门,“进来吧。” 张福回身向郁琮说:“可以进去取粮了。” 她点点头,“好。” 谁知,脚才刚刚迈过门槛,郁琮的后脑瞬间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昏暗的光线从门缝中透进来,灰尘漂浮在空中,墙角柴垛下的一人被麻绳捆绑着,后颈流淌的血迹染红了衣领。 “嘶......”郁琮慢慢醒转,脑后传来的剧痛令她倒吸了几口气。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全身和手脚被麻绳牢牢禁锢。扭头观察四周,屋子里十分简陋,除了一些干草和木柴之外别无他物,似乎是谁家的柴房。 自己这是,被人绑了? 明明来买米粮,怎会被绑在这里? 使劲挣扎几下,绳子捆得太紧,反而勒得背后的手腕更疼了。 她试着在地面上缓缓挪动,继而又将身体极力向后张,一下一下地往后挪去,直到双脚对准柴房小门。 郁琮用尽全力踹向小门底端,咚咚的响声回荡在柴房里。踹了几十下,她才意识到,这门从外锁住了。 听到柴房的声响,后院中的小屋里,两名男子和一名中年妇人愣了愣,随后灰衣男子对同伙说道:“你去瞧瞧,别被她逃了。” 另一人点头,起身走出去。 妇人正因儿子被换出去而伤心,还在小声啜泣。 那人来到柴房门口,仔细检查门锁后,见锁头完好无损,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郁琮发现有人来,立刻大声叫喊:“放我出去!” 对方站在门外,道:“是那张福送你来的,你要怪便去怪他。日后成了野鬼,也去找他报仇罢。” 此话一出,郁琮瞬间汗毛直立,“什么野鬼?你说清楚!” 对方没再言语,转身回到屋中,向同伙灰衣男子说:“人还在。” 男子点点头,“眼下存粮还够,先饿她几日,届时才好杀。” “咱们还是要寻些好肉来。”方才那人开口道。 “不急。肉档那边总有卖身的,改日我去换些回来。” 见妇人还在哭,男子不耐烦道:“哭什么!咱们总要活的。” “我的孩儿......” “再哭,明日便换你出去!” 妇人身子一抖,极力忍住抽泣声。 * 空荡的街上,张福推着板车急匆匆地往回赶,生怕有人看到将板车上的人抢走。 板车上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脖子有道勒痕,人已经没了气息。 不停喘着粗气,张福终于回到裁缝铺,他敲门唤了两声,待月儿开锁后将车往前推,接着一抬,少年的身体滚落在地。 “啊!”月儿被眼前情景吓坏了,“阿耶,他怎么了?” 张福回身把板车扯进院子,随后迅速关门落锁。 “阿耶,他、他死了么?” 双臂兜住少年腋下,张福把尸体朝一间空屋拖去。 “回你的屋子,不要出来!” 他拖得有些费力,额头开始渗出汗来。见月儿想要靠近,他厉声道:“回去!” 月儿停下脚步,父亲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她咬咬嘴唇,转身走回房间里。 到了空屋前,张福从怀里取出另一把钥匙,自月儿来到这里之后,这把钥匙他一直贴身带着,不敢让女儿发现。 开锁后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张福将少年拖进去,接着回身把门从内插紧。 这是一间存放布匹的库房,室内的地面墙壁到处是红得发黑的干涸血迹,腥臭难闻。墙根下散落着两堆骨头,大多被斩成几段,只余五六根较为完整。 窗下的木箱锁环凹陷变形,歪歪扭扭地挂着,像是被谁砸烂的。他掏出靠边箱子中的布匹扔在一旁,随后到墙根抱起那些骨头全部装进去。 他很怕,怕万一月儿闯进来,看见这些东西。 当夜,确定女儿睡下后,张福整晚都待在这间空屋里。午夜时分,门内不时传出怪异的钝响,在漆黑的环境中格外瘆人。 * 三日过去,郁琮滴水未进,口中干渴难忍,腹中饥饿无比,胃部阵阵抽痛着。 这三日中,无人来送饭食,仅有先前那人每天前来查看门锁。 起初两天她还积攒力气去踹那小门,但今日她饿得头晕眼花,只得倒在地上,双眼失焦地望着屋顶。 心中万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平安乡,倘若不来,也不至于丢了命去。 后脑还是很痛,她不知是谁将自己打晕。 是张叔么? 还是这里的歹人? 想到张福,郁琮蹙紧眉头。莫非是歹人绑了自己,叫张叔拿钱来赎? 柴房理应靠近后门,可这两天却未曾听到像是张福过来的动静。 上腹再次翻滚起来,胃部绞痛缩成一团,郁琮难受地蜷起身子,想要缓解不适。 依张叔之言,乡里的人大多逃走,歹人又怎会那么巧藏身在自己要来的粮铺中? “妈的!” 郁琮暗骂一声,此刻终于回过味来,自己被张福卖了。 她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两家十几年的邻居,彼此已是相当熟络,谁曾想,憨厚的张福居然如此人面兽心! 而自己又该如何逃出去? 裁缝铺里,月儿与父亲正坐在一处,她的心情有些低落,以往每逢郁琮陪她来,两人都是一同回去的。但此次张福对她说,郁琮急着回家,自己先走了,待下个月再来平安乡接她。 郁琮不在这里,月儿的心也跟着飘远了。 她想要回黄沟村,见她的天宝哥。 深夜,月儿悄悄进入张福房里,伸手在枕边摸索着。没一会,就摸到了大门的钥匙。 整夜未眠,次日清晨,天才刚刚亮起,月儿便离开了裁缝铺。 “你去哪!” 在街上走了不到一刻,她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回头看去,就见张福惊慌地跑过来。 “出来做什么!” “我......阿耶,我想回家。” “不可!等天宝来接你!”张福拉起她往回走。 月儿挣扎着,“我不想在这里了,阿耶......” 父女二人在街上拉扯起来,争执声越来越大。 眼见着前方街角走出两个男子的身影,正是粮铺里的。张福认得那两人,胸中愈发心慌,绝不能被他们瞧见月儿! 他们拐出街角,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灰衣男子眼中一亮,“好肉!” 另一人狞笑着,道:“咱们过去。” 两人渐渐逼近,张福见拉女儿不成,急得直跺脚,“阿耶求你,月儿,快随我回去罢!” 此刻灰衣男子已经来到近前,他一把拽住月儿的胳膊,“张福,她不愿走,你何必为难呢。” “你要回家?走,我送你。”说着,他便将月儿向后扯去。 张福不肯松手,口中哀求道:“你们行行好,求你们行行好。” 另一名男子皱皱眉,突然从背后掏出麻绳勒在张福颈间,双臂收紧,很快,张福的脸便涨成了猪肝色。 月儿见状回身去扯麻绳,惊慌失措中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她连连哭喊道:“阿耶!阿耶......” 灰衣男子拽起她向前走去,发现她挣扎得厉害,便捡起路边石头用力砸在她前额。 哭声戛然而止,月儿的身躯软软地倒了下去。 * 第四日夜晚,腕处磨破的伤口开始结痂。郁琮浑身无力,呼吸微弱,胸口隔了许久才起伏一次。 她动动麻木的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了。缓缓咬住干裂的下唇,她舔舐着渗出的几丝血迹,当作饮水解渴。 从前,她总是不想活,总是认为这样的人生毫无奔头,可当死亡真的快要来临,求生的本能又使她想要活下去。 郁琮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就快死了吧,她想。 如此也算是了却从前不敢自尽、又想要自毁寻死的念头了。 门外传来开锁声,一个妇人端着一碗水走进柴房。 对方蹲在她面前,抬手推推她的肩膀,“孩子......孩子?” 郁琮呆滞的目光动了动,妇人放下水碗,伸手将她扶起来靠着柴垛,又把碗递到她嘴边,“快喝些。” 她像是看见救命稻草,立即埋头大口大口地喝着,水随着她的动作从嘴角流下。 “多谢。”喝完水,郁琮哑着嗓子道。 妇人把碗放在柴垛上,月光照出她眼睛里的悲伤,“你与我儿差不多大。” “他......他不在了么?” “被那两个畜生换给那日送你来的人了。”说到这里,对方的神情中满是愤怒。 “送我来的人?”郁琮这下彻底明白了,是张福拿自己与歹人做了交换。 “他们为何换我?”她问。 妇人回头看看门外,外边很安静,那两人并未发现她来了柴房。 她转回来,道:“赶上大旱和打仗,粮食早就不够吃了。听说菱阳那边的平民尽数被当作军粮充饥,而咱们平安乡亦是一样,现下无粮可食,只能……食人。” “食人?”郁琮干咳两声,双眼中满是骇然和不可置信,“那我被换来,就是这个缘故?” “对。”妇人点点头,“他们今日又绑了两个回来,其中有个小女郎,明早便要杀掉了。你还能活上一段时日,养养身体,待我寻机放你走。” 郁琮努力深吸两口气,道:“他们被关在哪里? “顾好自己,莫管旁人了。” “你……为何救我?” 妇人拿起碗,“方才说了,你与我儿年岁相当。” “你就不怕,他们发现之后......对你做出什么?” 站起身来,对方说:“那两个畜生早晚会将我换出去或是杀掉,我一个女人家敌不过两个壮年,不如临死前做件好事,下辈子也能投个好胎。” 出门前,妇人好心把绳子松开一些,让她能够稍微活动,郁琮惯性抬手摸摸胸口附近。 纪青鸾送给自己的玉佩,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次日夜里,妇人继续偷偷过来给郁琮喂水,她带了几块肉,但郁琮却宁可饿着也不肯吃。 妇人心焦地说:“你必须吃一些,否则怎么有力气逃。” 别过头去,郁琮按捺住开口吞下肉块的强烈冲动,甚至屏住呼吸不去闻那肉香。 “我不吃。” 妇人气得硬掰开她的嘴,将肉块强塞进她口中。 心里一阵恶心,她用力一甩头,狠狠吐了出去。 到了第六日,郁琮整个人已经饿得气若游丝。 她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双颊凹陷下去,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沾满灰尘的肉块。 后半夜,妇人再次走进柴房,把满满一大碗肉摆在郁琮面前。 “吃吧,攒些力气。过两天他们要出门一个,到时我放你走。” 饥肠辘辘的郁琮早就饿疯了,她似猛虎扑食般,趴在地上抓起碗中肉块疯狂往嘴里塞进去,丝毫不顾那打翻的碗,几乎没有咀嚼便直接吞下,手上沾满煮肉的汤汁,顺着袖管滴落下去。 倏然,一个熟悉的形状映入眼中。 手心里的肉块表皮上,是一枚树叶图案。 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这熟悉的胎记,郁琮霎时清醒。 她握紧那块肉,嘴角抽搐不已,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眼泪夺眶而出,自瘦削的颧骨流下,她嘴巴大张着,仰头发出无声的尖叫。 妇人马上捂住她的嘴,“孩子,千万别出声!” 郁琮失声嚎哭,全身不停抽动,喉咙里越来越紧,逐渐泛起腥甜。 她狠狠以头抢地,恨自己为什么要带月儿来平安乡。 肉汤浸湿地面的灰尘,形成一滩黑泥,在门缝透进的一丝月光下,泛起悲凉的光。 许久,柴房的门再次关上,屋内重归黑暗,郁琮躺在地上,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块肉的方向。 泪从鼻梁一侧流至另一侧,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不断重复着月儿的名字。 这是她前半生里最漫长的黑夜,宛若坠入深渊,不断旋转下沉,摔落进最深处的钢齿利刃中。 尖锐利刃穿透她的五脏六腑,穿透她的五感知觉,自血液中吸走年少的所有美好。深渊的寒冷噬心刺骨,一点点侵入她的骨髓,将她淹没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接下来的两天,她不再拒绝妇人送来的肉。 麻木地吞咽着,郁琮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她不要再求死了,她要活。 一个下午,妇人匆匆来到柴房,打开门锁蹲下来帮郁琮松绑,“他睡着了,快!” 这两天身上的绳索一直都松着,四肢已然可以活动。对方扶着她站起来,她的腿脚有些不稳,勉强能够行走。 两人来到粮铺后门,才一打开,就听那醒来的灰衣男子喊道:“臭娘们儿!就知道要坏在你手里!” 妇人闻声用力把郁琮往门外一推,“快走!” 男子钻进厨房拿出菜刀,大步走近扬起胳膊便向郁琮砍过来。 她转身欲跑,躲避不及,后背被菜刀砍中,她惨呼一声,险些摔倒。 妇人从男子背后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对郁琮大喊:“跑——!” 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正踹向妇人的灰衣男子,脚底像灌了铅一般。 “跑啊!” 猛地回神,郁琮慌忙扶着小巷墙壁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街上仍旧空无一人,她用尽全力向前飞奔起来,鲜血从后背伤口不断流出,她感觉不到疼痛,一直不停奔跑着。 离开平安乡......离开平安乡...... 她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只有跑到山野小路上,才可以休息。 郁琮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大片山林,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冲进树林中,她瘫坐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她累极了,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望着高耸树木间透下来的阳光,郁琮痴痴笑了起来,自己能活了! 扶着身旁树木勉强站立,她这才发现树干上光秃秃的,树皮早就被扒得干干净净,而林子里原本茂密的青绿野草也被薅了个精光,成片成片裸露在外的泥土被日头烤得干黄泛白。 人在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天黑了又亮,从树林里出来经过荒芜的农田,再进入下一个树林,她就这样沿着山野小路的方向逃回了黄沟村。 一进村口,便看到路边堆积着许多人骨,她心下大惊,加上身体仍然虚弱,脚下虚浮,再次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人已在家中的土炕上。 郑修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见她醒了,连忙拿过水来,扶起她喂下两口。 “郑叔......”郁琮的嗓子像是刀刮一般地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郑修抹抹眼泪,“我去叫你周叔过来。” 过了一会,周启瘸着腿走到土炕边,“醒了?饿不饿?” “饿......” “等着,我去拿饭给你。”他走出屋子,片刻,便端回一碗肉来。 看着眼前的陶碗,郁琮迟迟没有动筷。 那肉一看颜色形状,她便知道是什么肉。 “吃吧,我在山里打的野兔。”郑修开口道。 “这不是兔肉。” 听见她的话,郑修和周启对视一眼。 “能吃便好。”周启劝道,“你去乡上不久,流民就闯进了咱们村。粮食不到一天便被抢光了,实在是没有吃的。方才要不是你郑叔及时赶到,那些流民早就将你拖走了。” “他家还有孩子!”门外响起喊叫声。 郑修神色一凛,抓起佩刀走出家门,抽刀指向院外的流民,“滚!” 那流民把自己的孩子拽过来,“我跟你换!” 孩童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想要向后躲,却被她的父亲一把推向前,“她个子小,我跟你换半个!” “不换!”周启举着刀从屋里冲出来,抬手就要砍过去。 那人立即转身逃走,连孩子也不要了。 郁琮慢慢从屋里出来,见那“男孩”站在原地,便问:“不跟你阿耶回去么?” 孩童摇摇头,这是父亲第三次想将她卖掉,“我不要这样的阿耶。” “那你自己如何好活呢?” 看着孩童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裤,郁琮觉得对方可怜,便对周启道:“不如留下罢,看这样子也吃不了多少。” 然而,她没说出口的另外半句却是—— 留其下来,可做口粮。 * 孩童便这样留在了郁琮家中,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乳名,唤作鲤奴,于是郁琮就以周启的姓氏为她取名周鲤。 “你多大?”郁琮问。 周鲤答道:“十四岁。“ “十四?”郁琮略感意外,对方的个子比寻常少年要矮了半头。 “我叫刘天宝,你叫我天宝就好。” 她仔细瞧瞧周鲤的身形和长相,其面部线条柔和得异于寻常少年,立时便发现这孩子也是女郎! “你是女孩?怎会扮作男孩模样?”郁琮问。 紧张得扯紧袖口,周鲤面色局促,道:“流亡路上,母亲担心我被当作好肉拐走,就让我做此打扮。” “哦……那你可还适应?” “嗯,有些适应了。” “往后,便继续如此。” “我不能……做回女郎了么?”周鲤小声问。 “不能。” 纪青鸾曾对月儿动过杀心,郁琮担心日后对方发觉自己身边又出现一个女郎,再对周鲤不利。 端起桌上的陶碗,郁琮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肉。从平安乡回来,见到村口的几堆白骨后,她便明白黄沟村已经变得和平安乡一样了。要想活命,只能如此。 随着村民一个个消失,黄沟村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阴霾。炎热的骄阳炙烤着这片土地,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郁琮亲眼看着流民打死和蔼的里正吴老,也亲眼看着与她一同下农田的少年被众人分食。 父食亲儿,夫食发妻,民作军粮,菜人流徙。掠地三千丈,黑鸦覆关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 憨厚之人暴露兽性,胆小之人出卖至亲。 卑劣之人当街杀戮,平庸之人自甘帮凶。 这就是乱世,没有信义底线、没有道德人伦,只有利己为先。 今日的父母妻儿、至交亲朋,明日就会变成地狱恶鬼,啖你之血,食你之肉。 村中散落的白骨散发出阵阵恶臭,郁琮驻足望去,死去的人已然解脱,活着才是折磨。 可她要记住,记住自己经历的种种。因为她熬了过来,连这样的人间炼狱都能熬过,相比之下,曾经父母对自己的漠视和舍弃是多么微不足道。 三个月后,黄沟村的人几近死绝,空空荡荡的村落里,风声呼啸,彷如死去之人的哀嚎。 * 窗外寒风呼号,四口人围坐在家中土炕上。 郁琮提议离开黄沟村去往他处,周启面上犹豫,低眉沉思着。 “此地再无口粮了。”她缓缓道,“出去还有活路,若是留在村里,便只有饿死。” “眼下正是寒冬,咱们路上要遭冻的。”郑修坐在对面说。 “出去或许会冻死,但留下,一定会饿死。”她顿了顿,“难道最后,要咱们四个互相残杀么?” 闻言,郑修不再反驳。 “先去平安乡,那里距咱们这最近,人也较多些。”郁琮说。 “之前你在乡上,那边情况如何?”周启问。 “同村里一样。而且,咱们有四个人,找口吃的应当不算太难。” “在平安乡过完冬,咱们便去肃州。”她继续道。 肃州与燕州相邻,如若南陈军队攻打肃州,燕州必定不会眼看肃州被破,相较于此地,更加安全。 周启长叹道:“好。今夜便收拾东西,等个好天咱们就走。” “嗯。” 郁琮早已想好,到了平安乡后,先去张福做工的裁缝铺。 此前张福将自己卖给歹人,她要对方偿命! [1]:东汉·曹操《嵩里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丞相府内,从辽州赶回燕都的探子站立在纪承的书房里,向坐在正中之人躬腰抱拳。 “禀郎君,属下赶至蔚县时,那里已是一片食人景象,其下所管辖的平安乡一带,各村落皆是如此。到达黄沟村后,村内各家各户再无生人,只剩两具疑似饿死的尸首。至刘郎君家中,属下在屋内等待了两日,未见有人归家。 而后属下沿途查访刘郎君踪迹,根据偷窃她所驾马车的壮汉交代,他认得刘郎君。刘郎君曾在八月到过平安乡,进入一间裁缝铺后便再无消息。属下即刻带人前往裁缝铺,询问其内四人后并未得到刘郎君行踪。 经挨户查访,一家粮铺的伙计神色异常,属下便差人用刑拷问。据他交代,他们的确在八月曾与人交换来一个少年,但没多久那伙计便去了蔚县,粮铺当时只剩下他的两名同伙。所以,他并不清楚少年是否还活着。 而两名同伙也均死于他刀下,依照其供词,那名少年的身形衣着与壮汉的描述相似,应当就是刘郎君。而属下在粮铺内也确实搜到两具十**岁年轻男子的人骨。” 探子说到这里,从腰间取出一块玉佩,递向纪承。 “此物是那伙计当日从少年颈间扯下来的。” 纪承接过看了看,瞬间皱起眉头,这白头鸟玉佩……他在阿妹那里见过。 “凶多吉少。”他说。 上次见刘天宝,还是多年前。纪承微微叹息,阿妹那么在意的人,便这样没了。 “郎君,依据查访的供词和这枚玉佩,属下推断,刘郎君应当已遭遇不测了。” 沉思许久,纪承道:”下去罢。“ “是。” 指节缓缓敲击着玉佩,他决定先瞒下刘天宝身亡的消息。 自辽州战事一起,纪青鸾便开始忧心郁琮的安危。当战火烧到春源郡,她更是心急如焚,先后派人去黄沟村保护郁琮。 但世事偏就巧合,绥堎城周边通路作为军事要道,皆有士兵驻扎防守,非官员将领轻易不能通过。而这些要道,则是自绥堎去往黄沟村的必经之路。那些人马要么被拦下,无功而返,要么,便是于途中被南陈军队抓走充为军粮。 纪承将她的心急看在眼里,于是命人携丞相府腰牌前往辽州,可此时辽州民间饥荒遍地,想寻到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 上次纪青鸾独自去辽州时,他尚留在燕都处理公务。纪青鸾回到燕都后,便开始着手置办婚嫁之物。所以,他十分清楚,刘天宝于阿妹而言是何等重要。他担心纪青鸾承受不住刘天宝的死讯,便只能按下消息,待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与此同时,自当年皇子失踪开始,纪家便一直在寻找郁琮的踪迹。纪桓虽毒死郁善继而改立阳广王为帝,但新帝的荒淫比起郁善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纪桓更加想要寻到失踪皇子,废掉阳广王。 因此,十多年间,丞相府的探子遍布北燕和南陈,于各地暗中搜寻郁琮的下落。 * 四人在平安乡的裁缝铺待了一阵子,并未见到张福回来。 从一踏入裁缝铺起,郁琮便觉得不对劲了。裁缝铺的门四敞大开,若张福活着,定是从院内锁住的。她猜测,张福应当是死了。 原本她还想亲手将对方碎尸万段,如此倒省了事。 前些日子有人来上门询问,那人见满屋中她的年龄最为符合,遂问起她的姓名,看到对方那衣着装束,郁琮便借郑修的姓氏瞎编了一个糊弄过去。 而后对方又问,她家为何还有孩子活着。郁琮便继续编造,只道她家四口人俱是男丁,口粮并不难抢,无需易子而食。 那人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自行离去。 然而郁琮并未想到对方是纪承的手下,她以为是纪青鸾派人要将她带去燕都。 平安乡的空寂与八月相比,唯一不同的也就是气温更加寒冷了。 周鲤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因着先前的流亡遭遇,人也懂得察言观色,十分机灵。每回郑修绑到了人,她都第一个上去帮忙,只让郁琮在旁等待用饭便好。 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个家里,周、郑二人看似是家中长辈,可真正说了算的更像是郁琮。 她对郁琮既感激又害怕,但她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郁琮不会杀掉她。这怎么都比留在父亲身边要好,毕竟父亲都曾想要亲手杀她来吃。 太兴三十四年二月,大燕击溃南陈军队,敌军撤回南朝,辽州战事平息。 三月,积雪开化,润物无声,辽州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郁琮走出裁缝铺,街上渐渐有了一些行人出没。 开春后,各郡县开仓施粥放粮,天气回暖,平民百姓又得以耕种。人们有了活路,便不再彼此残杀。 平安乡紧闭的院门纷纷打开,稀稀落落的人群走到街上,争相去施粥处领米粥来喝。他们一边喝着,一边互相对视,眼睛里的感慨交杂着悔恨与无奈,而后又十分默契地低下头去,当作从前的杀人和食人之举不曾发生。 经过去年的战乱和大旱,平安乡人口仅余二十户,不足五十人,其中还包括从黄沟村来此的郁琮等四人。 在粥棚附近的墙根坐下,四人各捧着一碗稀粥,小口小口地慢慢喝着。 周鲤把自己碗里的倒给郁琮一点,“天宝哥,多给你些。”在她心中,眼前之人对自己终归有救命恩情,畏惧之下,不免生出一丝复杂难言的亲近。 郁琮手中一滞,周鲤不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每每听到这三个字,她总能立即想起月儿,然后被巨大的内疚吞噬。 “别叫我天宝哥。” “那叫什么......”见她的脸沉下来,周鲤缩了缩脖子。 “天宝。”说完,她不再言语,只顾低头喝粥。 进入四月,郁琮搁置下去肃州的行程,改变主意决定折返黄沟村。村里现下没有人丁,田地富余。而且,倘若再遇到战乱或天灾,村路上的枯骨反而可以让歹人避开此地。 “咱们留在平安乡不成么?”郑修问。 “只是......”她尚未道明的还有另一个缘由。 若是留在平安乡,恐怕纪青鸾未必找得到自己。 直到这时,郁琮仍未意识到—— 想回黄沟村的真正原因,是要等纪青鸾来娶她。 * 一个月后,逃离平安乡的流民和商贾陆续归来,乡里渐渐恢复至曾经的平凡景象。 在郁琮的坚持下,四人采买一些必备物件后,又花大价钱购置一辆马车,便回到了黄沟村。 村里的田地很多,现下无人耕种,她便挑了土壤最好的一块,每日与周鲤、郑修轮换去翻地。 周启的腿脚不好,便在家中做好饭,掐着时辰给他们送去。 每天过得清净平淡,除了耕种之外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事情。 但,与从前相比,周启发现郁琮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当年那孩子总是没心没肺的笑脸,洒脱却也天真。 郁琮愈发地沉闷、寡言少语,她很少再笑,神情时常冷漠,待事也无动于衷。那双眼睛看人时包含怀疑和探究,沉默中还暗存着——阴鸷。 一场天灾**,令她性情骤变。 日子依旧平淡地继续着,村子里只有这四口人,再无外人来此。 郁琮偶尔会独自前往村外的山林,在纪青鸾为她修建的木屋里静坐半日。什么也不做,只一个人发呆。 可是,仅仅持续了两个月,短暂平静的日子便被打破,天翻地覆。 七月初九这日,黄沟村村口来了一队人马,约有三十人,正是春源郡内的军队。 带头的是个身穿青袍的男子,衣着与旁人不同。 “此地不像有人居住。”一名将领在他身侧说道。 坐在马上的青袍男子却仍然驱马向前,他手握缰绳慢慢走过村中小路,目光扫视着路边的白骨。 皇子失踪已有十九年,各地探子搜寻的适龄郎君身上均无皇族信物。当年那两名侍卫掳掠皇子离宫,而皇子彼时乃幼儿,两侍卫定会抚养其长大。 因而,只需寻到适龄郎君,倘若其身边仅有两名男子为其亲属,便九成是皇子! 而大燕各地都不曾有这样的人家,唯独,在黄沟村的一家四口与此情况最为相近。 至于那两名侍卫的容貌当年虽然登记在册,但时隔已久,人的容貌或许早已发生变化,可搜出他们的鱼符来确认身份。 一行人马跟在青袍男子的身后,缓慢向郁琮家的方向走去。 忙完一个上午,刚刚回到家中休息的郁琮此时还在炕上躺着,毫无生机的眼睛望向窗外,脑海里不时浮现去年村中的惨烈之景。 那些景象已经无法再令她内心产生波动,也麻木得感觉不到悲伤,仿佛是一段无关的记忆,画面褪色为黑白。 见军队来此,正在院中劈柴的周鲤连忙放下斧头,跑回主屋对午睡的二人喊道:“周叔、郑叔,外面有士兵!” 他们闻声立马醒来,几乎是同时拿起佩刀赶到家门外。 青袍男子淡定望着屋子里冲出来的两人,眼睛向下一瞟,看到他们的手中佩刀,冷笑一声。 那是仅有皇宫禁军才有资格佩戴的刀具式样。 “拿下。”他傲然道。 士兵们一拥而上,不过眨眼工夫,便将周启郑修制伏。几人牢牢抵住他们的后背,反扭双臂,将两人的脸狠狠压在地面,再不能动弹。 “搜。” 听见命令,士兵陆续冲进主屋,开始翻找。 室外的动静不小,郁琮连忙起身跑出来。见对面将周、郑二人脸朝下死死摁住,她抬眼看向领头者,脸色冷静沉着。 “你们是何人?” 青袍男子观察着她的眉眼相貌,的确与先皇郁善有八分相像。 他没有回答,只坐在马上等待。 士兵从主屋出来,呈上一个手掌大的布包。 男子打开看看,其内是两枚鱼符,当中刻着周启、郑修的姓名生辰和官职。 他缓慢收起布包,继续等待。 “使君!”将领急匆匆走近,将掌中木盒呈给青袍男子。 盒中是一枚龙纹羊脂玉佩,缀以玄色流苏。 龙纹乃皇帝专属,且玄色为龙袍之色,禁止平民使用,此玉佩只能出自皇帝赠予。 男子眼中一喜,将玉佩翻转过来,只见其底部雕刻一个小字——琮。 “汝,何名?”他开口问向郁琮。 郁琮驻足看着眼前的这队兵马,这些人不像是纪青鸾的手下。以往纪府之人对她都是以礼相待,不会如此高高在上,更不会冲进她的家中翻箱倒柜。 “刘天宝。” 对方翻身下马,慢慢踱到她面前,一字字道:“汝名郁琮,郁善之子,大燕皇储。” 瞳孔骤然紧缩,双目锐利盯紧眼前之人,郁琮咬了咬牙,极力压制呼吸,保持镇定。 说罢,男子撩起衣摆跪下,伏低上身,额头触地,道:“臣,春源郡都尉——林中平,恭迎殿下回宫!” 一众兵士随之跪地,高声附和道:“恭迎殿下回宫!” 被押在地上的周启看到这番场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藏身十九年,终究是躲不过。 “你们认错人了。”郁琮冷静道。 青袍男子没有抬头,仍旧伏身道:“如若微臣认错,那郎君便是偷窃私藏皇族之物,按律,应施以车裂之刑。” 郁琮伫立片刻,后退一步,问:“何人派你们来的?” “回殿下,自当年您失踪后,纪丞相便一直苦苦寻找殿下。” 此时院子角落的周鲤已经看傻了,她没想到,刘天宝居然是大燕皇子! “新皇早已登基,又与我何干?”郁琮知道自己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索性不再否认。 “殿下尊贵,不应受民间疾苦。还请随微臣先行去往绥堎,纪相不日便会着人接殿下返回燕都。” 第15章 第 15 章 郁琮却没有动,而是说:“你先放了他们。” 对方看了看周启和郑修,向她说道:“此二人需听候纪相处置,恕微臣不能从命。” 未等郁琮让他起身,青袍男子便站起来,掸掸尘灰,瞥了地上的二人一眼。 “押走。” “是。” 郁琮盯着士兵拖拽的动作,眼下也没有办法。 周启脚下趔趄,安慰道:“没事,别怕。”他知道这安慰无用,但还是不想郁琮太过忧心。 过了两天,来接郁琮的车驾抵达黄沟村。收拾好细软,她让周鲤先去那间小屋取存书的木箱。 待对方出去后,她看向墙角的石墩子,想了想,还是挪开石墩从坑洞里取出一块金锭来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金锭依然留在原处,万一日后逃走,尚能回来取用应急。 马车上的郁琮内心波澜起伏,她不知一旦重返燕都,纪桓会做什么。若是要杀自己,青袍男子到来那日便可以杀,不必接自己回去。她摸不清纪桓打的什么主意,只能小心行事。 两个月后,燕都丞相府的人便到了。 启程前,郁琮决定带周鲤一起走。燕都对她而言十分陌生,为将来做打算,她在皇宫里需要有一名亲信,周鲤是她熟悉的人,可以用。 她回头看看,随行队伍的大后方有一辆囚车,周启和郑修则被押往那囚车的方向。 一路上郁琮都是沉默不语,周鲤坐在车里,小心翼翼地问道:“天宝,你为何不开心?”回皇宫理应是好事,她觉得郁琮应该高兴才是。 “为何要开心。” “荣华富贵近在眼前,不好么。” “你可知那纪丞相是什么人?” 周鲤摇摇头,“是个大官儿?” “他是当朝权臣。” “何为权臣?”周鲤不大懂这些。 “便是大燕真正的皇帝。”郁琮的脸色不太好看。 “可咱们大燕不是有皇帝么?” 见她没懂,郁琮解释道:“那皇帝是傀儡。” 周鲤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他接你回去,是别有所图?” “应是如此。” “可既然已是真正的皇帝了,能图你什么呢?” “我也不知。总之,咱们都要小心。“ “好。” * 十月中旬,郁琮随丞相府人马进入燕都。 作为大燕国都,燕都城外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自护城河进入都城,便是位于中轴线上的青龙大街,其东西两侧整齐排列着数目相等的坊市。行人络绎不绝,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片繁华景象。 周鲤兴奋地顺车窗向外望去,燕都的繁华令她雀跃不已。郁琮平静地看向外面,若换作从前,她也会像对方一样新奇,但此刻不同了,如履薄冰的生活似乎正随马车前行,缓缓在她面前展开。 两刻后,抵达丞相府。 走下马车,郁琮方一站定,便见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其面目冷峻、轮廓分明,眼睛深邃而锐利,气势挺拔威严。唇上与下巴蓄有胡须,粗看临近五十岁年纪。 对方目光严肃,神情动作却格外恭敬。 “臣纪桓,恭迎殿下。”他向郁琮躬身道。 郁琮稳定心神,回道:“纪丞相不必多礼。” “臣纪承,见过殿下。” 从孩童至成年,七年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相貌,纪承并没有认出郁琮便是刘天宝,他只觉得眼前这皇子有些眼熟,却又确定自己并未在哪里见过。 “还请殿下暂居微臣家中,待微臣准备妥当,便送您回宫。”纪桓徐徐道。 “好。”郁琮点头,随对方父子二人走进丞相府。 环视府内四周,她不禁想到了纪青鸾。既然纪氏父子都已出门迎接,于理,纪青鸾也当出现才是。 她不能问,也无法问。她不清楚纪桓对女儿自行寻找夫君抱何种态度,如若纪桓不喜,那么主动提及自己就是刘天宝,便只会令纪桓更加反感。 郁琮当下最先要做的,是表现出顺从,使对方卸下防备。 而此时纪青鸾正赶往辽州,两人将将错过。 到达辽州后,纪青鸾一刻未停,命护卫驶向黄沟村。可到了黄沟村看见那满地白骨和空荡的房屋,她怔住了,眸中交织着懊恼与悔恨,神色复杂难辨。 此前她派出无数人马来这里寻找刘天宝,均一无所获。她不甘心,决意亲自过来,竟也是同样的结果。 在黄沟村停留等待了一月之久,依旧不见郁琮的踪影,纪青鸾心下黯然,启程朝燕都返回。 * 太兴三十四年冬月初,大燕失踪十九年的皇子重回宫中。 冬月十六,纪桓代皇帝颁布诏令,册封郁琮为皇太子,入主元明宫。 至此,郁琮才终于明白,原来纪桓想要让自己去做那傀儡皇帝! 而史书上那些傀儡皇帝的下场,她再清楚不过。 深夜,她在寝殿内久久不能入睡。 先前在丞相府时,郁琮向纪桓问起要如何处置周、郑二人。 纪桓表情深沉道:“自是依律斩首。” “他们虽将我掳走,但对我也有养育之恩,我不能做恩将仇报之人。还望丞相能放过此二人。” 纪桓语气未改,“此事由微臣来办,不会影响殿下的英名。” “丞相,功过相抵。不如,将他们处以流刑充军,如何?” 郁琮眼下不能违逆纪桓,但她也必须要保住周启和郑修的性命,于是便退让一步。 对方低眉想了想,道:“那就依殿下之意。” 在他眼中,周启、郑修本就是无名小卒,现下刚刚寻回皇子,尚可做个顺水人情。 纪青鸾回到燕都已是冬月末,对于皇子现身这件事,她无甚反应。 人还同以往一样,总是清清冷冷、生人勿近的模样。 倒是纪承觉得郁琮相貌不错,前来同她说,那太子生得很是清俊,与纪青鸾十分相配。 “阿妹,刘天宝总归是寻不到了。改日为兄带你入宫去瞧瞧太子,兴许你就不再想刘天宝了。” “不去。”纪青鸾冷冷道。 纪承继续劝说,“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去看个新鲜也好。” 为了更好地控制、牵制郁琮,纪氏父子的确有心将纪青鸾嫁给太子。早在几日前,纪桓便已命人筹备帝后大婚所需的礼服凤冠。 毕竟,现在的皇帝尚无皇嗣,且纪桓很快便要将其废掉。而皇族除郁琮之外,就只剩那安北王,若是立那痴傻之人做皇帝,只怕朝堂和民间不知要如何编排纪家。这个声名,纪家还是要的。 如若郁琮将来不肯听话,待纪青鸾与其生下子嗣,纪家便为外戚,可顺理成章地拥立其子嗣为幼主,寻个理由将郁琮废掉即可。 “就当出门散心,如何?”见她不回应,纪承问道。 纪青鸾却冷眼看他,“出去。” 无奈叹息,纪承心知她这是生气了。 “阿妹,为兄不会推你进火坑。是,我认,我确有撮合之意。这都是为了纪家,况且你嫁她并不委屈,是她高攀咱们。” “不必再说了。” 纪青鸾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不想同他聊这件事。 见状,纪承深吸一口气,道:“你就没想过......刘天宝可能已经死了?” 指尖轻抖,纪青鸾内心一颤。她当然有想过,但她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 “为兄不瞒你。早前见你为那刘天宝夜不能寐,我便派人去了辽州。” 他停顿片刻,“辽州大旱,各地人食人已成常景。我的探子四处走访,按他回报的消息,刘天宝……应是死了。” “可有证据!”纪青鸾的语气猛然拔高。 纪承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什放在桌上,“你瞧瞧,这可是她的东西?” 玉佩上的白头鸟泛着柔和的光泽,要经过多年的贴身佩戴才能形成。 纪青鸾眸中震颤,这正是自己送给刘天宝的信物。 “你从何处得来的?”看到那只白头鸟,她的表情突然凝固,微微颤手拿起玉佩。 “刘天宝去过平安乡,遭人换出去当作食粮。这东西,便是收她的人从她身上扯下来的。” 握紧玉佩,坚硬的玉石硌得纪青鸾指间生疼,可她好似感觉不到一般。 “那尸身呢?” “哪还有尸身,只剩一把白骨了。” 闻言,纪青鸾合起双眼复又睁开,目光冰寒刺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能证明那白骨便是她?” 纪承无奈叹道:“辽州各地均以人为食,那平安乡,就剩下二十户了,你觉得刘天宝在那等情况下还能活么?” 手指松了松,而后再度紧紧握起掌中玉佩。纪青鸾不是不明白,她又何曾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她花了那么多心血和精力去对待的一个人,怎么能够容许对方死去。 心知阿妹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纪承便起身道:“你先休息,见太子的事......再说罢。” 纪青鸾就一直坐在厅中,像是尊冷硬的雕像,久久未动。 双眸里充满了自责,后悔那日没有将郁琮强行带回燕都。 夕阳从天边缓缓落下,几个时辰过去,纪青鸾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坐姿。 她的回忆里都是郁琮或笑或气的模样,只是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那人顺从又倔强的眼睛了。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锥心之痛于胸口翻涌。 眼前浮起水雾,视线中的白头鸟模糊不清,掌心里,似乎还能感受到心上之人的体温。 一滴清泪自眸中滑落,滴在玉佩上,溅起一点水痕。 手指轻轻拂去水迹,良久,她终于伏下腰来,双眼深深埋进臂弯里。 隐忍着,低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冬季寒冷,可元明宫大殿内却温暖如春。其四壁涂满椒泥,一侧墙壁底部砌有一座炉膛。炉膛呈瓮形,上有烟道,右侧设炭槽存放木炭,便作为主要取暖之用。 皇宫的日子虽然富贵,但郁琮只感到前方犹如有座座高山横亘压顶。 她在燕都几乎毫无根基,每日她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为自己谋划。 前两日她去拜见皇帝,对方举止骄奢淫逸,满脸醉态地向她摆摆手,连句话都不曾说,便扭头去与舞姬调笑。 郁琮面色不变,内心了然,难怪纪桓急于将自己立为太子。 坐在元明宫里,她抬头凝望窗外落雪,不知纪青鸾现下在做什么,又可还记得自己? 她时常想起纪青鸾,频繁得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忆起那张冷漠面容。 回到燕都以来,明明与对方近在咫尺,可却不知此生还能否再次重逢。 后宫之中无纪氏女子,也无法通过召纪家女眷入宫与其相见。 纪青鸾那般执拗,想必会去黄沟村寻自己的行踪,结果定然是寻不到的。年头久些,大约便也慢慢忘却了自己。那求娶誓言,也会随风而逝,而后嫁与他人。 压下对纪青鸾的思念,郁琮长叹一口气。 不若,就别再想她了罢。 过了许久,一名小内侍进来通报,尚书左仆射、御史大夫求见。郁琮点头准允。 两名来人的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入内后便向郁琮行礼。 “臣,尚书左仆射何焘,参见殿下。” “臣,御史大夫李鹤,参见殿下。” 郁琮静静坐着,道:“二位请上座。” “不知二位有何要事。”听到他们的官职,郁琮开始打算起来。 “臣等听闻殿下回宫,心下欣喜。家中祖辈受高祖皇帝大恩,我族世代铭记在心,今日我等前来,便是为辅佐殿下。”李鹤开口说道。 “正是。”何焘接道,“当前朝政遭纪桓把持,纪氏权倾朝野,殿下不可坐以待毙。” “那……现下朝中势态如何?”郁琮对朝局不甚了解,冷静问道。 李鹤便徐徐开口讲述。 大燕立国后,有八人具备从龙之功,此八人为: 尔朱氏,后改汉姓为朱。封太尉、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柱国大将军、尚书右仆射、辽安郡公。 侯莫陈氏,后改汉姓为陈。封太师、使持节、录尚书事、柱国大将军、陇定郡公。 贺拔氏,后改汉姓为何。封太保、使持节、柱国大将军、尚书左仆射、秦泠郡公。 万俟氏,后改汉姓为莫。封司徒、使持节、柱国大将军、大都督、渤水郡开国公。 乞伏氏,后改汉姓为伏。封司空、使持节、柱国大将军、大都督、鲁南郡开国公。 杨氏,加使持节,封柱国大将军、大都督、河阳郡开国公。 李氏,加使持节,封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彭山郡开国公。 石氏,加使持节,封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常西郡开国公。 此为八柱国。 他二人的家族正位列八柱国,而何焘的祖上便是贺拔氏。 此外,中书、门下及六部长官皆以纪桓的派系党羽担任。 得知了这些,郁琮当先想到的,则是惊喜于自己在朝堂居然有人可用,还不至于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二位今日前来,便不怕被纪桓知晓么?”她试探问道。 何焘冷哼一声:“臣正是要让他知道,他若敢篡位,便要承担何种后果。故而,才来面见殿下,表明立场。” 郁琮心中并未完全相信,辽州大饥的惨烈光景仍记忆犹新,这令她无法再轻易信任旁人。 她决定日后寻机试探,再做定夺。眼下,应当尽快将朝堂格局了解清楚。 一整个下午,二人都在元明宫为她讲述如今的朝局。郁琮也因此获悉,原来纪桓已在多年经营下取得了八柱国之中五大勋贵的支持。 * 太兴三十五年夏,纪桓废黜皇帝,封其为东义王,令其移居长裕郡。 七月廿六,郁琮依纪桓安排,前往燕都南郊的玉琅山。于圜丘的积柴之上焚烧玉帛、三牲等祭品以祭天,宣读祭文,昭告受天命即位。 随后,自玉琅山返回,至太庙告祖,祭祀历代先皇,宣告继承正统。 皇宫奉天殿外,玉辇缓缓升起,沿着正中的丹陛石徐徐而上,艳阳高照下,众朝臣纷纷跪伏于地。 高台之上,纪桓与纪承立于百官前列,腰悬佩剑,俯身向玉辇行拜见之礼。 皇太子郁琮衮冕加身,玄色衮服上的赤金盘龙泛起夺目的光泽。冕旒垂落轻摇,于晃动间竖起那道名为皇权的屏障。 目光掠过那对仅仅作揖行礼的父子时,郁琮的唇角蓦地绷紧。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先帝赐予对方的殊荣,此刻却令她如芒刺背。 登上高台,郁琮止步驻足,纪桓踏前而出,手托玉玺绶带向新帝献上。 掌心触及国玺的那一刹,山河社稷之重骤然压上肩头。 此时此刻,她胸口翻涌着的,不再是曾经作为刘天宝的怯懦,而是身为大燕天子那淬火的决心。 缓缓转身,龙袍划出庄严的弧线,郁琮俯视着脚下如蚁朝臣。 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礼,纷纷献上贺表贡品。 百官朝贺后,立于一旁的中书令上前宣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菲德,承天景命,然幼年遭奸邪掳掠,国运维艰。幸赖丞相纪桓,忠勤尽瘁,数载奔波,终救朕于危难。 今仰承天意,特敕封纪桓为昭荣王,世袭罔替,永彰丹心,禄同亲王,以酬其功。 自即日起,改元长宁,祈国祚绵长,兆民安宁。凡天下刑狱,除谋逆、弑亲、□□之徒,皆赦其刑。流徙之民,放归乡里,望百姓安居,共沐新元。 颁示天下,咸使知悉。” 诏书宣读完毕,何氏、李氏、石氏三族之人心中感慨万分。皇族自郁善开始皆是昏君,此刻新帝的目光沉着冷静,全无昏君之相,他们终于得以看到一丝曙光。 大典过后,应付完令人疲惫的郊外射猎与宫廷宴饮,郁琮来到作为皇帝书房的崇云殿。 龙案上放置着一叠奏疏,手掌拂过奏疏表面,她抬眼看向站在对面的纪桓。 “这些政务,纪相处理便好,为何送来给朕?” 纪桓躬身道:“臣不敢僭越,还请陛下亲自决断。” “朕未曾处理过政事,还是交给纪相罢。”她假意推辞。 “如若陛下不介意,臣可辅佐陛下。” 郁琮笑笑,“也可。” 与对方相处中,郁琮发现纪桓对待自己十分恭敬。在奏疏批复时,他悉心指点,详细讲明了每一处应当考量的地方。 这给了她一种错觉,纪桓并不像周启所言的那般**跋扈。 但很快,这个错觉便消失了。待处理至辽州军费的奏疏,纪桓便强硬要求郁琮按他的提议批复。 大典封纪桓为昭荣王时,郁琮实属万不得已。她此番回宫,于外人眼中,纪桓是大功一件,于情于理都应嘉奖。 她当然知晓权臣封王的后果,但纪桓身兼数职,已经封无可封,且自己此时根基未稳,只能作此下策。 * 时间缓缓流逝,郁琮觉得皇宫里的日子比黄沟村的慢了许多,一天是那么漫长,像是怎么都过不完似的。 每隔五日,她便要去上早朝。纪桓虽在封王之后不曾将丞相府改为昭荣王府,对外也谢绝旁人对其以王称呼,朝堂议政时,还会询问她的意见,但郁琮很清楚,这些不过都是对方做的表面工夫罢了。 有时纪桓会来同她一道批阅奏疏,她隐约感觉到,这是对方想告知自己,底线在何处。待郁琮慢慢熟悉政务后,纪桓便不再过来,对于一些涉及纪家和其余五柱国利益的要务,她便也只能隐而不发。 几个月过去,郁琮心中难免憋闷,时常会去宫中的花园春华苑散心。 这日午后,她屏退宫人,独自坐在结冰的湖畔。又是冬季,空中飘落的雪花在大氅的貂领上渐渐堆起一层薄雪,身体有些冷意,却尚不想回寝殿。 过了一会儿,一名宫女从此处路过,见郁琮坐在那里,宫女一惊,而后跪地道:“奴婢参见陛下。” “起来罢。”郁琮沉声道。 未得允准,宫女不敢擅自离去,便静立于一旁。 凝望远处许久,郁琮缓缓开口,“你说,这雪何时能停?” 宫女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大约入夜便该停了罢。” “入夜?”她仰头望着,“朕猜,要连下三日。” “陛下说的是。” “方才你要去哪里。” “奴婢正要去光训嫔宫中。” 郁琮抬手接下一片雪花,雪花在她的掌心迅速融化,“东义王离开时,没带走后宫女子么?” 宫女答道:“只带走了前皇后和左右昭仪,九嫔以下尚在宫中。” “三夫人呢?” “回陛下,东义王未立三夫人。” 郁琮转头看看,宫女穿得有些单薄,她想了想,好心将大氅脱下来递给对方。 “缓一缓,再过去吧。” 宫女犹豫片刻,认为理应抓住这能够晋升至妃嫔的大好机会,便接过大氅。 这个画面被几丈外的皇帝近卫看进眼里,他记下宫女的样貌,准备待换值后将此事禀报给纪桓。 回到寝殿后,郁琮泡在浴桶中舒展了一下身子。琉璃池附近宫人往来,保不准会有谁撞破自己的女子身份,而这里有侍卫把守,轻易不会有人敢闯。在寝殿沐浴,更为安全。 想到侍卫,郁琮觉得应当在其中安插眼线,培植自己的势力,好为将来做准备。 周鲤此时还在丞相府中,不知她有没有被纪桓笼络? 但,对方不过是一介草头平民,毫无用处,纪桓大约是瞧不上的。 翌日,郁琮醒得很早,早膳尚未送来。她觉得殿里有些闷,便起身欲外出透气。 待宫人服侍穿好衣物,她走到门前。谁知,殿门打开的那一刻,眼前景象便惊得她不寒而栗! 一具尸体悬吊在殿门外的横梁上,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着,平静而诡异。 她定睛看去,那衣着、那扭曲的面容...... 正是昨日与自己交谈过的宫女! 尸体的双脚毫无生气地垂在面前,裙摆的泥土是那么刺眼。 她僵直在门口,是谁会杀这宫女,再将其吊在自己的寝殿外? 寒风呜呜地灌了进来,郁琮的思绪逐渐清晰。 纪桓。 只有他,才会知晓自己每日做了什么。也只有他,才敢如此嚣张地敲打自己。 权臣眼中,自己是男子,他定不允许皇帝与宫女生下皇嗣。而未来的皇后人选,也必然由他指定。 有那么一瞬间郁琮不想再继续忍气吞声,但理智很快占据大脑,她还需要忍,忍到时机成熟。 * 半月后,下朝时,郁琮坐在上首,对纪桓道:“纪相还请留步。” 纪桓停下脚步,群臣全部离开后,郁琮才走下来,对他说:“不知朕那小兄弟在纪相府中过得如何?” “尚可。”纪桓沉声回应,“陛下何故问她?” “朕在宫中难免孤单,也没个人说话,有些想念她了。”郁琮低眉顺从道。 “那......臣便许她一个宦官之职?” 郁琮连忙抬手,“别。”顿了顿,道:“她与朕也算同甘共苦,是过命的兄弟。” “此人入宫,总要有个名头,莫不如做陛下的伴读?” “她并不识得多少字,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那陛下究竟想如何?” “朕想请纪相待空闲时帮忙瞧瞧,宫中还有何职位留有空缺?不需太重要,能在寝宫周围行走便可。” 纪桓明白了她话里话外的用意,除宦官和内侍宫人,能在寝宫行走的,便只有禁军中的皇帝近卫了。 先前他以宫女之死作为对皇帝的震慑,今日见其神态乖顺,便也愿意以周鲤入宫当作缓和双方关系的交换。 “微臣明白,这就回去安排。”他躬身行礼。 “劳烦纪相。”郁琮也随之回礼。 年底,周鲤便被纪桓安排至皇帝近卫。 周鲤来后不久,郁琮便时常召其入内,刻意营造出自己不近女色、偏好男色的假象。 她忧虑纪桓在将来会逼她纳娶,而她务必要早做打算。 召周鲤入内期间,她将现今情势大致向其讲明,并道出周启、郑修当年带自己离宫的真相,而后叮嘱其留意曾与周、郑二人的交好的皇宫侍卫,寻机结交。 因郁琮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今又让自己成为禁军侍卫,这对周鲤来说是天大的恩惠。尽管女扮男装在禁军内多有不便,但突如其来的命运改变里,喜悦远大过于担忧,加之对郁琮的处境十分同情,于是果断应下。 第17章 第 17 章 太兴三十六年二月,即长宁二年。 奉天殿的早朝上,看着群臣议事,郁琮满是对政务毫无兴趣全无主见的神态,逢纪桓向她询问意见时,她便随口附和几句。 何、李、石三族官员对其观察已约半年有余,见郁琮与身为太子期间的反差甚大,一时拿不准她究竟是真的对纪桓言听计从,还是在假意伪装。 要事议毕,一官员走到殿中,道:“陛下年近二十有二,但仍未婚娶。昔孝明帝十八岁便立端真皇后,大燕国祚方能延续至今。” 心中一震,郁琮抬眼看去。说话的是吏部尚书陈景,祖上乃八柱国之内的侯莫陈氏,纪桓的党羽。 “陈公有心了。”她正了正身子,缓缓开口。 另一位官员也出声附和:“还望陛下择世家中的适婚女子,为大燕延续国祚。” 面上神色如常,内心却迅速思考起应对之策,郁琮扫视群臣,这一天到底是避不过去了。 她望向殿中,猜测今日大臣谏言多半出自纪桓的授意。为在其党羽面前表示对纪桓的看重,她问道:“纪相如何看?” 纪桓向上首躬身,“全凭陛下决断。” 眼帘低垂,郁琮沉思良久,蓦地,脑海中闪过一张冰冷的面容。 她徐徐道:“众卿之言,朕会好生考虑。若无旁事要议,便退朝罢。” 群臣纷纷退去,郁琮叫住纪桓。 “纪相留步。” 闻言,纪桓转过身来。 “朕近期批阅奏疏时有几处不明,望纪相能移步崇云殿解惑。” 纪桓何等老谋深算,当下便猜到她要说纳娶之事,便道:“好。” 二人先后进入书房,郁琮落座后抬手道:“纪相请坐。” 后者撩起衣摆跪坐在侧,待宫人奉茶告退,郁琮缓缓开口。 “据朕所知,纪相家中尚有一女,并未婚配,可对?” “确是。” “近些日子,朕确也考虑过皇后人选。纪相出身军伍,家风端正,且您多年不曾放弃寻找朕的下落,又对朕悉心教导,一片忠贞天地可鉴。 而其他世家未必有纪相这般为国为民的胸怀和忠心,是以,朕欲求娶纪相爱女。不知您意下如何?” 立别家女为皇后多有风险,郁琮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之身暴露。如若拖延下去,最终仍是躲不过成婚一事。方才早朝时纪青鸾的面孔从脑中闪过,她立即有了对策。 她与纪青鸾年少相识,短暂相处过几月,对纪青鸾的脾性尚算了解。且对方知晓自己的女子身份,情意之下,定会为自己掩饰。相较于其他世家女,纪青鸾是最佳的人选。 再者,若纳其为后,更加会令纪桓放下对自己的戒备之心,如此便利于自己暗中筹谋。 谁知,纪桓却开口推托。 “微臣感激陛下抬爱。不过,臣之爱女性情冷清,不喜多言。只怕将来会惹恼陛下,以致相处不睦,帝后离心。” 郁琮别无他选,她必须要娶纪青鸾,也只能娶纪青鸾。 其实,若论制衡纪家,她本应选择旁人。但偏偏自己是个女子身,一旦暴露,恐怕须臾间便给了纪桓篡位的理由,再难苟活。 “纪相莫要推辞,满朝文武之中无人可与您相比。朕也无意另娶他人,如若纪相此刻主意未定,不妨再考虑几日。” 纪桓默然沉思,点头道:“那臣便先行告退。” 微笑颔首,郁琮目送对方离去。 一个月后的早朝,她当众出言决定立纪青鸾为后。此事对她来说没有第二个选择,她务必要向纪桓施压,哪怕会迎来对方再一次的敲打。 群臣对此并无异议,而何、李、石三族也内心清楚,在皇后的人选上,九成会定为纪家女。 纵使皇帝要娶别家女子,纪桓也必将出手干涉,以他的城府,又怎能允许别家成为外戚与他分庭抗礼。 * 郁琮并没有想到,她的选择正中纪桓下怀。 这日回府后,纪桓命人召女儿来书房。 “阿耶。”纪青鸾淡然行礼。 “坐下罢。” 临近花信年华的纪青鸾气质更加脱俗不凡,只是自得知刘天宝死后,她的性情变得愈发凉薄。 “为父有一事要与你交代。”大婚之事已定,纪桓不欲与女儿商量。 “阿耶请说。” “皇帝有意立你为后,此事已然定下。”他喝了口茶,“礼部正着手准备,皇帝已择期祭告天地。使臣不日便会前来,行纳采之礼。” 内心惊起一丝波澜,纪青鸾眉目间挂上一层冰霜。 “女儿若不嫁呢。” 三年多来,她未曾去寻旁人作为备选夫君,似乎刘天宝一死,便再无人能够入她的眼。 “还在想那刘天宝?” 纪青鸾没有否认,只平静看着父亲。 “她人已死,你若不愿与皇帝亲近,那相敬如宾便好。为父知道,你如今不在乎情爱之事,可权力呢?”说到这里,纪桓停下来。 权力二字一出,纪青鸾眸中微微动了动。 “你自幼通读史书,也常在为父身边学习国事军政。成为皇后,不仅能够统领后宫,若皇帝驾崩,你便可效仿前朝卫太后,临朝称制。”纪桓缓声说道。 短短几句话,在平静中点燃了纪青鸾内心对于权力的渴望。 身处权臣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她的强势、冷酷,以及本能中的掌控欲,皆来自于纪家的威权。 “待你与皇帝诞下皇子,为父自有办法将她废黜。” 纪桓心里做了两手打算。 一,女儿生下皇子后,他便可废黜皇帝,立皇子为帝,日后由纪承再行夺位。二,倘若纪承未能活到成就大业之日,便由女儿临朝称制,为纪承之子铺路。 至于纪氏旁支子嗣,他不做考虑。 纪青鸾沉默着,清冷的凤眸中全无一丝波动。 事已至此,并无转圜余地,成为皇后已成定局。曾经为了对抗父兄为她择婚,她决意自行寻找夫君,她寻到了,也失去了。 三年多的时间里,她几乎都在麻木中度过,此刻心中亮起期待,黯淡的人生又出现了新的方向。 “使臣何时前来。”纪青鸾的神情依然冷漠。 纪桓微微一笑,“半月之后。” * 长宁二年四月初,太尉朱贞为正使,宗正卿石璜为副使,携使臣队伍来到丞相府外已搭建好的帷帐中。 纪家父子进入帷帐上前行礼道:“恭迎使臣。” “纪相,大好的日子,恭喜恭喜。”朱贞笑着回礼。他祖上为尔朱氏,按辈分是纪青鸾的舅舅,今日也是高兴得紧。 纪桓开怀一笑,“同喜,同喜。” 两人寒暄片刻,朱贞朝纪青鸾招招手,“快过来。”而后向其他使臣道:“开始罢。” 使臣随之上前,高声宣读制书,完毕后,纪青鸾神情漠然着双手接过。使官再行询问她的姓名生辰并记录在册,纪青鸾一一答复,而后接过皇帝赠礼。 “婚期定在四月十七。”朱贞对其说道。 她微微颔首,随后走到纪桓身旁站定,仍是寒霜一般的冰冷。 “你这性子,皇帝可有得受了。”朱贞大笑道。 “请诸位移步府内,家父已备好宴席。”纪承在旁说。 众人一路笑着向内走去。 四月初八,皇帝郁琮祭祀宗庙,行告庙仪。 四月十六,工部着人前来丞相府门外搭建休息之所,又于纪青鸾房门前搭建帷帐。 翌日清早,册封命使来到丞相府外休息,女官则进入竹晖园的帷帐之中等候。 纪桓身着朝服出门迎接,向北方行拜礼后迎命使入内。 房内,女官将皇后朝服为纪青鸾逐件穿上,依次为其戴好首饰。梳妆更衣完成,对方引导她走出房门来到正厅庭院之中,纪青鸾缓缓跪地,朝北方跪拜。 使臣站在一旁,待她起身,便走到正中向纪青鸾宣读册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继先祖之弘业,夙夜兢兢,常思万方。皇后之位,实为天下母仪,内助之重,当择贤德。 咨尔昭荣王、楚国公、太傅、丞相、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纪桓之女纪氏,毓秀名门,娴雅贞静,仁孝端方,蕙心纨质。父树德于前,建勋于后,辅弼社稷,功在千秋。 今诏太尉持节,宗正卿奉金册,授尔皇后玺绶,正位中宫。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接旨后,纪青鸾缓步于正厅入座,接受跪拜之礼。 当日黄昏时分,郁琮身着玄色衮服,头戴冠冕,端坐于朝堂之上。百官连同侍卫及宫人,皆以朝会之礼立于大殿内外两侧。 此时的丞相府门前,一众官员分列开来,前方仪仗铺陈,静立在以两层翟鸟羽毛遮蔽装饰的重翟车后。 随着纪青鸾登上重翟车入内,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往皇宫。 奉天殿外,有一座临时为皇后搭建的寝宫,在大殿的外的西南角,则是朝东的喜帐处。喜帐内陈设屏风、长桌与礼器,以及帝后大婚所需的一应物什。 重翟车徐徐进入宫门,此刻钟鼓齐鸣,响彻内外。郁琮心中一动,她知道,纪青鸾已经抵达皇宫了。 她的手心有些汗湿,当年自己是那么抗拒娶纪青鸾为妻,如今却在情势逼迫下不得不娶。 于临时寝宫休整片刻,女官服侍皇后整理好衣容,为她引路至奉天殿外。 纪青鸾身着玄金二色的深衣朝服,双臂平举以团扇遮面。长裾曳地如墨,宽袖上以金线刺绣的凤纹熠熠夺目。腰间配以玉饰金带,步履间,琅环轻叩,仿若清泉击石。 头顶珠玉凤冠以金丝为骨,呈连绵山峦之形,镶嵌赤白两颗玉石,如日月生辉。中央立有展翅金凤,珍珠长旒垂落于眉间,当中一朵朱砂,衬映着冷玉般的肌肤。 百官立于御道的左右两旁,静待皇帝迎接皇后。 郁琮慢慢起身,整整衣冠而后踏出大殿,步履沉着,神情庄重地一步一步向纪青鸾走去。 她比当年长高许多,容貌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只是眼神已经与当年不同了。 视线透过薄纱团扇,望着不远处渐渐靠近的身影,待看清皇帝相貌的一瞬间,纪青鸾瞳孔震颤,冰霜般的面庞霎时失控,内心翻起滔天巨浪! 第18章 第 18 章 郁琮的身影来到近前,凝望团扇后那若隐若现的容颜,万般思绪在胸腔翻腾,随着距离一点点拉近,她的神色越来越难以镇静。 她看到纪青鸾的眼眶骤然涌起泪光,双眸中震惊同喜悦交织,又包含着困惑与迷茫。转瞬之后,克制之下的悸动重归平静,如海潮涨落,恢复冷漠。 纪青鸾曾经以为,刘天宝已经葬身辽州。此刻,对方却仍活在世上,缓步前来,迎娶自己,成为她真正的“夫君”。 她难以想象对方是如何从辽州生还,又经历了什么才登上皇位。可一想到傀儡皇帝终将难逃厄运,纪青鸾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自己,要如何才能护住她? 眸中蒙着薄薄一层泪光,纪青鸾努力想将眼前人看清。 她的夫君已经长得与她一般高了,身型还是那般清瘦,眼里昔日的洒脱率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与深沉。 于纪青鸾身前驻足,郁琮凝视着她的双眸,向她伸出手掌。 “扇影轻遮芙蓉额,琼台仙姿下云车。 今夕不羡广寒客,且放清辉满星河。” 皇帝的声音低沉清晰,口中吟起的却扇诗字字入耳,她垂眸看向那只有些削瘦的手掌,比从前更显修长,掌心的纹路干净,一如当年。 纪青鸾缓缓撤去障面的团扇,迎上对方的目光。 皓腕轻抬,将手落在郁琮掌中,后者眉间深深,合起五指。 久别重逢的凉意自掌心蔓延至心口,郁琮执手相望,倏然握紧,随即牵起纪青鸾,走向殿外西南处的喜帐。 帐中红烛高燃,二人并肩而立,依礼三拜。 一拜山河天地,二拜虚位高堂,三为夫妻对拜。 礼毕,共同落座于上首正位。 宫人循序而入,珍馐佳肴顷刻之间摆满宴席。 女官向她们奉上两只葫芦状酒器,底部系有一条红线相连,寓意合而为一,永不分离。 两人同时举杯,扬首饮下合卺酒,又依礼仪各自剪下一缕发丝,挽结纳入金囊。 大婚仪轨默然进行,她们的目光偶然相触,却又迅速避开,那份动作时的生涩与克制,像是无声诉说着彼此的复杂心绪。如同饱含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郁琮一样接一样地为纪青鸾夹起盘中菜肴,时不时偷偷抬眼看她。 端庄而坐,纪青鸾眉目间仍是惯常的漠然疏离,唯有交叠在衣袖内轻颤的手指,泄露出两分尚未平息的心潮。 宴饮结束,双方一同至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 至此,大婚礼成。 郁琮再次牵起纪青鸾走向御辇,一同前往皇后居所——凤翔宫。 * 凤翔宫寝殿内,宫人陆续奉上酒水与清茶糕点,而后退去。 静默无言,夜幕缓缓降临,大红的龙凤花烛顶端烛火摇曳,映得两人相对而坐的影子浅浅晃动。 “你......”郁琮当先开口。 听见她的声音,纪青鸾微微一动。 “你是认得我的,对么?”郁琮稍显局促,她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我的样子,应当没怎么变。”她继续说。 纪青鸾淡淡点头,“嗯。” “你还像从前一样话少。”郁琮拿起茶盏想要喝,手顿了顿,又再放下。 “刘天宝,原来是化名。”纪青鸾嗓音冷淡。 郁琮轻叹一声,“我并非存心瞒你,只是决定了隐姓埋名,便只想以刘天宝的身份活下去。” “那为何又回来做皇帝。” “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你父亲寻到了我,这皇帝做与不做,不是我说了算的。” 她的心里迷茫起来,倘若自己仍是刘天宝,与纪青鸾成婚,二人便可平淡度过此生。但此刻,自己是皇帝,纪青鸾是权臣之女,这份姻缘,又该何去何从。 长睫轻垂,纪青鸾不疾不徐道:“辽州大旱时,我和阿兄曾派人去寻你。” 怔了怔,郁琮回道:“在平安乡时,的确遇到有人打探我的行踪。但......” 见对方正注视自己等待下文,她略微尴尬,“我以为是你要将我带回燕都,就没有承认我便是刘天宝。” 殿内沉默良久。 “你既不愿娶我,又因何立我为后?”纪青鸾问。 “我......”背后的真实原因实在令郁琮难以启齿,于是便闭上嘴没有接话。 “我曾去过黄沟村,在你家中守了足足一月,都未见你回来。”纪青鸾淡淡望着龙凤花烛,似乎陷入了守在黄沟村等待的那段回忆。 “你在我家中等了一个月?”郁琮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养尊处优的纪青鸾能做到这等地步。 沉默一阵,她似是想起什么,道:“对了,你送我的那块玉佩......被歹人抢去了。” 话音才落,便见纪青鸾抬手自颈间取出一物,而后放在桌上,冷冷道:“收好。” 低头看去,正是那枚白头鸟玉佩。 “怎在你这儿?”郁琮取来细细摩挲片刻,收进怀中。 接着,她便徐徐向眼前人说起在辽州发生和遭遇的一切。纪青鸾神情专注地默默听着,随后也将自己如何寻找、如何得知她的死讯逐一讲述。 两人之间仿若心有灵犀,面对彼此时皆未以“朕”或“妾”作自称,宛若当年,亲近如故。 * 夜深,还同往昔一样,郁琮睡在里侧,纪青鸾睡在外侧。 花烛在寝殿内静静燃烧,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以后......”郁琮犹豫着,从前她对纪青鸾都是直呼其名,但如今对方是自己的正妻,再这样做未免不妥。可若称其为皇后,又显得生分。 “怎么。” “以后,我唤你青鸾如何?” 闭着双眼,纪青鸾轻声道:“我小字晖仪。” “竹晖园的晖么?” “嗯。” “那我呢,你要如何叫我?我没有小字,你若直呼名讳,大约是不合礼法的。”郁琮侧过身来面向她。 缓缓睁开双目,纪青鸾看着眼前之人,对方的神情像是回到了当年,满是好奇和期待。 “叫夫君?”她回道。 郁琮稍显不满,“我又不是男子,有些奇怪。”她向前挪了挪,与纪青鸾靠近一些,“不如你为我取一个。” “好。” 细细想过,纪青鸾道:“便叫阿延,如何?” “阿延?如此普通?” “亦有狼奴、石兰、乌突。” 郁琮不喜欢这三个,道:“那还是阿延好些。”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问:“是哪个延?” “延绵的延。” “噢。为何是这个字?” 纪青鸾却没再回答。她取此字的本意,则是期望这段姻缘能够延续生生世世,但执拗薄凉的性子又令她无法在当下吐露心意。 合上双眼,她低声道:“睡罢。” 郁琮却毫无睡意,明日无需上朝,她想着,晚些睡也并无大碍。 指尖敲敲纪青鸾的手背,她说道:“阿延听起来,像男子的小字。“ “是。”纪青鸾没有睁眼。 “那为何不给我取个女子的?” “你若不怕被旁人听去,我也可为你取一女子小字。” 郁琮立即理解了对方的用意,笑道:“你想得的确周全。” 躺了一阵,她又说:“我瞧迎梅也随你入宫来了。” “嗯。” “她会不会泄露我的......” “不会。”纪青鸾明白对方指的是女儿身之事。 “那......你呢?” 郁琮刚一问出口,就马上后悔了。 果不其然,纪青鸾张开双眸,冷冷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她却未再像从前那般畏缩,反而抬手覆盖纪青鸾的眉眼,笑道:“你的眼睛太冷了,我给它暖暖。” 长而浓密的睫毛划过她的掌心,有些痒。 收回手,她发现对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定睛凝视许久,纪青鸾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伸出臂弯穿过她颈下,将她圈进怀中搂紧。 仍然是熟悉的清冽香气,柔柔缭绕在鼻间。 一瞬间,郁琮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耳廓烧得通红。 额头紧贴纪青鸾的秀丽下颌,人懵在对方怀里,不由得回忆起昔日在纪府的那晚。 想起那整夜旖旎,她的耳朵烧得更厉害了。 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逐渐滚烫,纪青鸾微微松开手,低头安静地看着她。 “我抱得太紧了么?” “有点......” 手指缓缓抚向郁琮左耳,纪青鸾问:“这样好些了吗?” 她的手仍是冰凉,却刚好能缓解那耳朵的温度。 “好了一些。” 呼吸慢慢平稳,郁琮仰起头,“当初你听说我死了,有没有伤心?” “有。”纪青鸾轻声回应。 “伤心了多久?” “直至今日。” 说完,纪青鸾托起郁琮后颈,不等她反应,便深深吻了下去。 唇齿微张,郁琮任由她在口腔内肆意掠夺,双臂不自知地环紧她的腰,身体也极力与之贴近。 思绪沉溺在一呼一吸里,肌肤摩擦的触感是那么熟悉。 同当年一样的迫切、一样的力道,仿佛从未改变。 是她…… 是自己极力压抑不去思念,但一经亲昵便让自己尽数沉溺的她。 像是被温润而肆虐的海水冲撞,又像是被和煦而狂猛的秋风抚摸。 郁琮于此刻终于确定了心意,并非是自己不得不娶纪青鸾。 而是,真心想娶。 朝堂之上,当纪青鸾的面孔浮于脑海,她便毫不犹豫地决定要与之共白头,这当中,真心占了九分。 那另外的一分算计,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日后,不要怨我…… 两人的喘.息声愈渐急迫,她被吻得意乱情迷,本能地探手褪去纪青鸾的衣物,不消片刻,双方便肌肤相贴,再无隔阂。 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之际,纪青鸾无意间触摸到对方脊背的那条疤,动作停顿下来。 看到疤痕后,她心口一疼。 “这是如何留下的?” 不在意地笑笑,郁琮说:“在平安乡逃走时,遭歹人砍的。”随即捧住她的脸,安慰道:“还好,只是皮肉伤。” 转过头来,纪青鸾那止不住的怜惜盈满双眸,继而又一次将她拥紧。 迷恋于肌肤间温存的微妙温度,纪青鸾再难自持,柔软灼热的唇瓣沿着她的颈项曲线,伏贴轻吮着,印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细腻而密集的涟漪汇聚成股股热流,脑内混沌如浆,神魂飘荡,郁琮气息渐促,全然沉沦进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之中。 两心缱绻,琴瑟情浓。 鸾凤和欢,胶漆相投。 便恰似: 旋暖熏炉温斗帐, 玉树琼枝, 迤逦相偎傍。 酒力渐浓春思荡, 鸳鸯绣被翻红浪。 文末诗词引用自:宋·柳永《蝶恋花·凤栖梧》。 为了排版气氛不违和,所以没有用[2]作为引用标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清早,后背窝在纪青鸾怀里,郁琮安逸地蹭了蹭,悄声从对方怀中起身。 谁知刚起来便被纪青鸾一把捞回去,原来对方早就醒了。 “再躺一会。”身后人清瘦的下巴抵住她肩头。 “该起了。”嘴上说着,指间却将纪青鸾的前臂拉向锁骨处,让她抱得更紧些。 上身向前靠拢,轻轻将人往怀里带了带,纪青鸾一下下轻啄着对方后颈,亲昵许久,她吻吻唇边的耳垂,低头在郁琮肩上轻咬一口。 少顷,她松开手坐起来,两人相继穿上中衣,又唤宫人入内服侍。 午后,郁琮准备前往崇云殿批阅今日奏疏。 纪青鸾因此想起大婚前父亲的话语,内心有些迟疑是否要跟随对方同去崇云殿。 她的确曾被父亲的一席话打动,但当她看见郁琮仍然在世后,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去干涉对方难得拥有的那一点自由。 “在想什么?”郁琮见她的脚步慢下来,问道。 “我还是回凤翔宫。” “那该多无趣,你同我一道去批奏疏罢。你读过那么多书,若有我不懂的地方,也可在旁指点,不是么?” 郁琮心里清楚,自己现下所涉及的政务,不过是纪桓为了表现君臣和睦的有意相让,朝中的每一道奏疏都是先呈交丞相府,而后才送至崇云殿。 到了自己手上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便偶尔有些要务,她若处理得不合纪桓心意,也会遭到对方的驳回。 她心中虽在意纪青鸾,可如若令皇后一同批阅,便是向纪桓示好,以表示自己对皇后、对纪家的重视。 并且有皇后在侧,纪桓或许会放心将一些重要的政务交由崇云殿,如此,自己才能更多地获悉目前大燕朝局和政事的真实情形。 纪青鸾想了想,点头同意,“好。” 两人来到崇云殿中,郁琮拉过她一起坐下,而后摊开一本奏章,阅读片刻便提起笔来。 纪青鸾在旁时不时翻阅其余几本,见大多是问安和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她心中明了,这是父亲的刻意为之。 “青鸾......”郁琮顿了一下,觉得该以小字称呼才显亲切,于是道:“晖仪,你瞧这里。” 纪青鸾随之侧头去看,其中的内容有关郦州水患,郦州刺史上报申请朝廷拨款赈灾。 “你阿兄是户部尚书,你觉得,户部能拨出多少来?”郁琮想要知道国库现今大约有多少钱粮,但她没有其他途径可以获知,只能问身边之人。 “阿兄没同我说过这些。” 郁琮沉思一阵,“赈灾钱粮多半会被下面的官员层层搜刮,真正能到百姓口中的,不足十之一二。” “钦差命使的人选尤为重要。”纪青鸾冷静说道。 “选谁好呢......” 她最先想到的是尚书左仆射何焘,左仆射分管吏、户、礼三部,且为从二品大员,重臣作为钦差去到地方州郡,下面的官员应当不敢造次。且何焘在自己尚为太子时便来表明立场,也许,可借此次试试他的真假。 “有人选了么?”纪青鸾问。 “有一个,但好像又不大妥当。” “如何不妥当?” “从二品官员做钦差命使的,似乎从未有过。” “从二品?”朝中符合条件的官员只有尚书左、右仆射两人,纪青鸾推测郁琮想选的,大概不会是与纪家有关联的那一位。 她不紧不慢道:“若怕地方官员克扣赈灾钱粮,选何焘,不如选朱贞。” “朱贞?”郁琮低头想想,“我记得,他是你舅舅?” “是。”纪青鸾接着说:“他脾性说一不二,虽有些暴躁,但办事向来稳妥。” “可他年纪大了些,奔波劳碌,身子受得住么?” “他做过二十年的将军,尚算硬朗。” 郁琮低眉思考许久,朱贞位列三公为尚书右仆射,出身自纪青鸾的母系世家尔朱氏,与纪桓关联颇深,用这人......当真稳妥么? 见她像是多有顾虑,纪青鸾又道:“朱贞从军时曾长期驻扎郦州,对郦州地域更为了解。” 几番考虑后,郁琮认为还是百姓生计更重要些,试探何焘的事,容后再说。于是,她落笔批复,“那便朱贞。” 如此一来,也能令纪桓放松警惕,倒也不错。 奏疏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便批阅完毕,郁琮伸伸懒腰,回头看看纪青鸾,咧开嘴笑了笑。 自从纪青鸾成为她的皇后,她整个人心情大好。面对纪青鸾时,先前的心中阴霾短暂地一扫而空,好似又回到做刘天宝时的模样。 看着眼前人熟悉的样子,纪青鸾抬手轻抚她的面庞,语气柔和地轻声唤道:“阿延。” 郁琮内心顿时软了起来,身子斜靠在她肩上,仰望着殿顶,笑嘻嘻道:“多叫两声,我喜欢听。” 难得地弯起唇角,纪青鸾便又唤一声:“阿延。” 身体扭动两下,郁琮把头埋进她修长的颈项里,双臂搂住对方腰际,“我似乎没与你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 “是么。”纪青鸾拥着她,下颌在她额间缓缓摩挲。 “嗯。” 两人腻歪在一处,不多时,便听见宫人入内。见皇帝正娇滴滴地依偎在皇后怀里,宫人愣了愣。 “咳......”郁琮尴尬地坐直,正正身子,问:“何事?” “陛下,纪相派人前来。”宫人回过神。 “传。” 过了会儿,一名禁军装束的男子走进来,行礼后说:“微臣禁军左卫将军,陈先植。纪相派臣传话,下月突奴使臣来访大燕,请陛下尽早习练骑射。宫中设有校场,陛下可随时前往。” 神情蓦地变化,郁琮眼里的率真渐渐隐去,她沉声应下,“朕知道了。” 对方离去后,她默默看向龙案上的那些奏疏,方才的好兴致被扰得所剩无几。 感受到一阵冰凉覆上自己手背,她收拢指尖握紧纪青鸾的手。 “突奴多年前与我朝结盟,我的阿嫂便是突奴公主。”纪青鸾轻柔道,“不必担心。” 然而郁琮却并未担心这件事,她只是又联想起纪桓对自己的压制与掌控,内心难免不甘憋闷。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想象着自己的结局,若幸运些,便是被废黜后迁居地方州郡,苟活余生;若是不幸,便是纪桓寻个名头将她赐死。 她看看纪青鸾,倘若自己死了,皇后该怎么办? 不,自己绝不能死,为了纪青鸾,也要活下去。 而活下去,就势必要铲除纪氏父子! * 捏捏她的耳垂,纪青鸾问:“仍是担忧么?” “没有。”她摇摇头,“我在想,去校场习练骑射,总归要与男子接触,心里......有些抵触。”郁琮不想让对方陷入两难,便说了谎。 “无需他们,我可以教你。”纪青鸾的声线依然如冷泉,但看过来的眼睛却含着无声温柔。 “你会骑射?” 注意力被这句话吸引,郁琮也不再去想刚才的事了。 “贵族女子都要学的。” “那从前在绥堎时怎不见你骑马射箭?” “教你读书都来不及,哪有空闲。” 郁琮笑了笑,随即牵她站起来,“咱们明日就去。” “好。” 一夜过去,第二天上午,两人换上胡服来到宫中校场。 纪青鸾在兵器陈列处挑选了两把角弓,递给郁琮一把,后者掂掂手里的弓,有些重。 “这已是最合适你的了。”站在射场前,纪青鸾说着,自身侧箭袋里抽出一支搭上弓弦,“好生练练臂力即可。” 腰背挺直,手臂拉紧弓弦,箭矢嗖地一声飞将出去,正中几丈外的红色靶心。 纪青鸾今日的飒爽英姿与往常端庄高贵的模样反差甚大,郁琮不禁望得眼直。 “看什么。” “你同平时不一样。” 面色如常地放下弓,纪青鸾走到她身边,托起她的胳膊。 笨拙地把箭搭在弦上,郁琮尝试向后拉动,有些吃力。 见状,纪青鸾绕到她背后,左手握住她持弓的手,右手两指覆盖她按住弓弦的指节。 弓弦缓缓拉开,郁琮的身体被对方动作带动着舒展开来。 “记住这个力道。”面庞紧贴她的脸颊,纪青鸾低声道。 如此亲密接触,郁琮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纪青鸾稍用劲勾勾指节,“精力集中些。” “噢。”她收敛心虚,专心将箭尖对准箭靶。 “今日有风,自西向东。”纪青鸾握住她的手微微向左移动,“此等风力,再看靶心与此处的距离,你需偏向这边,大约这个位置。” 慢慢松开手指,纪青鸾观察着她的姿势,道:“放。” 箭矢摇摇晃晃,尚未碰触箭靶便落在地上。 见她皱眉,纪青鸾再次抽出一支来,“莫灰心,多加练习便好。” 傍晚回到凤翔宫中,二人坐在一处用着晚膳。 练了一天,郁琮的胳膊有些酸痛,宫人将菜肴夹进她面前的碗碟里,她挥挥手,“你们出去。” 宫人们应声退下,纪青鸾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手臂好酸,你来喂我。”郁琮说。 “为何不让他们喂你?” “那怎能一样。” “哦?”见她正揉着胳膊,纪青鸾道:“不舒服么?” “酸痛得很。” 放下碗筷,纪青鸾自瓷碟中夹起一块肉来送到她嘴边。 愉快地咽下菜肴,她单手撑着下巴,“晖仪,之后几日它怕是都要这样乏力下去了。” 纪青鸾自然猜到她打的什么主意,语气淡淡道:“你可知何为恃宠而骄?”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将盘中之物送进她口中。 “从前你那般罚我,不应补偿么?”话虽是在讨价还价,但她的表情却流露出些许的撒娇意味。 “一贯钱,五只金锭,一枚玉佩。不够?”端起汤碗,纪青鸾舀出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向郁琮面前。 她张口喝下,“不够。你瞧,若当年你肯带我走,我也不必留在辽州不是。” 辽州饥荒虽在郁琮心中留下阴影,也因此改变了她的性情,但时过境迁,她已经可以淡然看待那时的一切。此番话语完全是为了能够让纪青鸾多宠宠自己,别无他意。 而纪青鸾难免心疼起来,转念觉察她的目的,便懂得了她并非存心令自己愧疚。 “是你不愿随我走。”纪青鸾面目平静,继续喂她喝汤。 “你可以绑我走啊。咱们的第一面,我不就是被你绑上车的么。” 手中停顿,纪青鸾道:“蛮不讲理。” 握上她的手腕,郁琮把汤碗拿过来放在桌边,靠近道:“那你答不答应?” “不酸了?” “当然酸。”她捏捏掌心里的冰肌玉骨,“但你若再喂我几日,便不酸了。” 待她说完,一抹清浅笑意浮上纪青鸾的眼底,表情却冷淡不减,“得寸进尺。” 得逞地撅起嘴,郁琮凑近在她唇角轻吻一下,“我当你答应了。” 大半个月了,新章节愣是一个字儿没憋出来[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自宫中眼线处得知帝后和睦,纪桓尚算欣慰。皇帝能够识时务尊重皇后,而皇后也能忘却刘天宝,不再拘于麻木中,这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崇云殿这边每隔几日便有奏疏送来,多数时候,郁琮都让纪青鸾与自己共同批阅。有时空闲,二人便去校场习练骑射,练得乏了,便再去崇云殿读书当作休息。 日子彷如回到春源郡的时光,形影不离。 而郁琮的亲信周鲤,也在几个月的接触下,逐渐与皇宫禁军攀上了交情。禁军中的长官多为八柱国子弟,底层出身的周鲤起先并未得到他们的关注。 然而周鲤机敏,细心观察后发现有几人头脑简单极爱吹嘘,于是每逢休沐时,她便将那几人约至酒肆畅饮,伺机打探皇宫卫戍中有哪些人曾与周启、郑修交好。 这日,终于有了些进展。 几人坐在坊市的勾栏瓦舍之地,各自拥着舞姬,面色绯红,已然是酒醉三分。 “昨日我见陈将军烦闷,便叫他一同来饮酒,他却拒绝了。”名叫莫山的禁军晃晃酒杯,“与其那样憋着,还不如来散散心,奈何他偏是不听。” 他口中的陈将军,便是前些日子代纪桓向皇帝传话的左卫将军,陈先植。 搂紧怀中舞姬,周鲤笑道:“陈将军近几日看着是心情不大好,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嗐,还不就是他的胞弟。” “哦?他胞弟是犯了什么错?” “那倒没有。不过南陈想要夺回漯州,他胞弟便被纪相派去驻守漯州边境。” 莫山把刚饮尽的空酒杯随手一扔,身体前倾道:“漯州那是什么地方?瘴气遍布,鸟不拉屎。再好的人在那待上几年,回来也是病体一副。” 其他几人点点头,有一人问道:“陈将军就因这事不痛快?” “自然。他与他胞弟打小要好,这一下可把他愁得够呛。” “话说,右卫将军可开心得紧。他巴不得赶快把陈先植拉下来,好让他堂弟顶上。” 见周鲤疑惑,对方接着说:“你来得晚不晓得,左右卫将军不和已久,老对头了。” “既然是对头,怎又同时分领这两个要职?” 那人笑笑,道:“纪相的制衡之术,你且学着罢。” 将几人所言暗自记下,周鲤思考着如何将话头引到周启和郑修的身上。 “纪相的高瞻远瞩,我实在是钦佩。你们可知陛下是如何被接回宫的?若换作是我,我可没有纪相那份坚定,没准早早便放弃了。”她故作醉态。 几人被勾起兴致,莫山脸带好奇,“对了,你快好好说说!” ”那我从头讲?“ “快些!” 胳膊搭在膝上,周鲤道:“那年辽州大旱,百姓饿得都在吃人呐!当时我随父亲逃难到黄沟村,他正要拿我与一户人家交换,就见那户人家有两人举刀冲出来。我父亲吓得立马逃跑,而我则被那家人囚禁下来作为食粮。” 周鲤在最后一句撒了谎,她不能暴露皇帝对自己有恩。 “那家便是陛下所在?” “正是。”周鲤点点头。 “那......另外两个人是谁?” “一个叫周启,一个叫郑修。”她继续道:“后来他们嫌我瘦小,懒得杀来吃,等到大旱过去不缺粮食,他们便将我放了出来。没过多久,春源郡的林都尉就寻到黄沟村。 嚯,当时那场面,一大队人马乌泱泱地跪在地上接陛下回宫,相当之气派!再之后,我到了丞相府,才知晓就是他俩于当年私自掳走了襁褓中的陛下。” “他们为何要做这种事?” “这谁知道。反正,两人都被处以流刑充军了。” ”如此大罪,仅是充军?“ “兴许陛下为他们求情了也说不定。”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道。 “不过陛下对你不错,我听闻,是她求纪相让你进宫做侍卫的。” “对,她不是也带你回燕都来了么。” 周鲤饮下一口酒,“大约是对我于心有愧,有意弥补罢。” “听你的意思,似乎不愿领这份人情?那她先前多次召你入内,你不是也去了?” “无非就是找我叙旧,想让我别再记恨她。她毕竟是皇帝嘛,我总不好违逆。” 顿了顿,周鲤又将话头引回来,“不过周启郑修二人的胆子倒真是大,不知在宫里还有没有同党。” 之前最先说话的莫山接道:“周启......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他仔细回忆,猛地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他原先是瑞康皇后的人。” “说到瑞康皇后,当年她宫里还有两个侍卫是一对双胞兄弟呢。” “对对,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叫什么来着......” “赵磐,赵蒲。” “对!” 周鲤记下这两个名字,此二人大约认得周启郑修,或许曾与他们交好也说不定。 * 隔日,她按例换值,来到崇云殿门外。 最近皇帝和皇后时常一同出入,她未能寻到时机将打探到的消息及时告知郁琮。 到了下午,后宫来人传话,光训嫔求见皇后,纪青鸾得知后便离开这里前往后宫。 周鲤终于得到机会,以向皇帝汇报近日卫戍情况为由,请求入内。 “禀陛下,微臣已有进展。”她小声道。 郁琮沉下眼睑,“说。” “瑞康皇后在世时,她的侍卫里有一对双胞兄弟,微臣打算寻机去探查。” 接着又道:“另外,臣从禁军处获知,左右卫将军彼此不和已久。前阵子,左卫将军陈先植最在意的胞弟被纪相派往瘴气横生的漯州,陈将军心中似有不满。而右卫将军,则一直想让自己的堂弟取代陈先植的位置。” 双眼微微眯起,郁琮仿佛听到了有价值的消息。 她飞速思考起来,片刻,自身后架子上取来一本书册翻开,拿起笔在砚台中点蘸几下,在不同书页上的一些文字旁接连做下标记。 “回去将这些字誊抄下来,而后把此书烧掉。去坊市找个懂笔墨的算命先生,让其依序写成书信,小心藏好。” “是。”周鲤接过书籍收进衣襟,她知道皇帝自有理由,自己无需多问,只依令行事即可。 她不想知道那些字是何内容,心里总觉得,知道内容对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事。 后宫里,纪青鸾端坐于凤翔宫主殿内,正接受光训嫔崔氏拜见。 “臣妾,参见皇后殿下。” “光训嫔有礼了。”纪青鸾沉声道。 后宫九嫔皆为上一任皇帝东义王所留,随着他被纪桓赐死,这些妃嫔更加人人自危。 大婚过后的那几日,纪青鸾一直被郁琮缠在身边。由于九嫔是东义王的后宫,所以纪青鸾便不曾着急,直至大婚多日后,才召见所有妃嫔。 “光训嫔前来,所为何事。”她冷声问道,并未让对方平身。 “臣妾有要事向您禀告。” “讲。” 对方道:“臣妾的侍女在尚药局听闻,顺华嫔先前命人取了催情之物,准备落在陛下的茶叶中。” 纪青鸾冷冷抬眸,郁琮断不会召其他妃嫔服侍,她们无法接触皇帝,即便落药,又有何用。 “可有证据。” “有。” 对方自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帕子一角绣着一个碧字。 “此乃顺华嫔宫中之人碧柳的随身物品,其上已经沾染了□□的粉末。” 皇后的贴身婢女迎梅走过去接下帕子,拿回来给她查看。 “带相干之人过来。传太医令、司医。”纪青鸾微微皱眉,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两刻过去,此事相关之人均已来到凤翔宫中。 顺华嫔方一入内,便急忙说:“皇后殿下明察!臣妾从未命人做危害陛下的事,定是有人陷害!” 见纪青鸾的神色愈加冰冷,迎梅上前道:“闭嘴。” 殿内重归安静。 纪青鸾淡漠抬眼,示意太医令查看帕子。 依指示上前查看过后,太医令向上首行礼,“禀皇后殿下,的确是□□粉。” 一旁的司医慌忙再次跪地,连声道:“微臣失察!请皇后殿下恕罪!” 他于宫中负责诊疗、配药等实务,眼下药粉未经记录便流入后宫,他难辞其咎。 纪青鸾只平静询问:“宫中为何有催情之物?” “……是东义王在位时让人购置的。”司医跪地答道。 她看向光训嫔,“你又如何知晓,顺华嫔要将药粉落入陛下的茶叶中?” 后者嗫嚅道:“臣妾......臣妾的侍女在她宫里有相熟的。” “是谁?” 光训嫔面色一滞,不知如何回答。 “是你安插过去的人罢。”纪青鸾缓缓端起茶盏。 “不是......不是!” 于茶盏边沿轻抿一口,纪青鸾看向二人身后跪着的两名宫女。 “拖出去拷问。” 四名侍卫将其拖至殿外,没多久,便响起了宫女的惨叫声。 “你们之间有何恩怨过节?” “无非便是......”顺华嫔犹豫着,“便是东义王在位时的一些争风吃醋之事。” “争风吃醋......”纪青鸾重复着这四个字。 此时,殿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嗯?她们犯了什么错?” 是郁琮。 第21章 第 21 章 侍卫们停下手,向郁琮行礼,“参见陛下。” 看着宫女后背的血迹,她不由得皱眉,但很快便敛起表情,抬步朝凤翔宫正殿走去。 望向缓慢走近的郁琮,纪青鸾唤道:“阿延。” “好生热闹。”听到对面唤自己的小字,郁琮心里一软。瞟了眼地上跪着的几人,她嘴角弯起,来到纪青鸾身边坐下。 后宫之事她不欲干涉,交给皇后处理便好。 新帝即位后,后宫妃嫔尚未见过皇帝,光训和顺华不清楚皇帝的脾性,此刻不敢贸然开口。 凤翔宫里安静着,只有殿外的惨叫声时不时传进来。 摸摸皇后的手,郁琮道:“还是这样凉。” 纪青鸾任由她握着,目光停留在光训身上。适才对方并未承认在顺华的宫中安插旁人,但那表情足以说明真相。 “何故诬陷顺华嫔?”纪青鸾开口质问。 光训嫔身子一震,“臣妾没有。” “如实道来,便免你死罪。” 垂着头,光训似是在迟疑。但许久后,她仍坚持先前的说辞。 过了一阵,侍卫入内道:“禀陛下、皇后殿下,招了。” “如何说?”纪青鸾冷冷看过去。 “东义王死后,光训嫔忧虑自己的性命安危,便先陷害顺华嫔,再来向您邀功,以求能受您庇护。” 郁琮皱皱眉,怎会有这么蠢的人。 “她们说谎!”光训转过头来对郁琮道:“陛下,那侍女定是被买通了!” “跟朕说什么,同皇后说。”郁琮拿过茶盏,只顾低头喝茶。 纪青鸾扫视光训片刻,沉声道:“司医革去官职。光训嫔私盗禁药,扰乱后宫,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端茶的手顿了顿,郁琮面色如常,继续喝茶。 杖责四十,人怕是打完也死了。她想起当年初见那日,纪青鸾曾说过—— “碾蚁取命,何须预告。” 那时后背窜起的寒意再次袭来。 她早知纪青鸾性子中有冷酷的一面,但今日首次见到,心里多少有几分忌惮。 对方不仅是自己的皇后、自己的心尖之人,亦是,权臣之女。 “其余妃嫔,遣散出宫。” 留意到顺华偷看皇帝的目光,纪青鸾眼底一沉,改了主意。 闻言,郁琮愣住,转头问:“遣散?” 纪青鸾自然不会承认是她的占有欲作祟。 见她不答话,郁琮漫不经心地笑笑,东义王的嫔妃多为民间搜罗而来,并无世家大族之女,遣散便遣散了吧。离宫归家,另行改嫁,总好过在这里蹉跎余生。 * 次日早朝,几名大臣就朝政争论不休。 腿都已坐麻了,那些人还在吵个没完。这决策纪桓并无异议,真是不懂他们在争什么。 郁琮一边腹诽,一边调整坐姿。 “纪相?”她看看纪桓,想让对方出言阻止。 见对方没有要劝阻的意向,她故作不耐烦,高声道:“此乃朕与皇后共同商议,莫再争辩!” 言罢,郁琮顿时回过味来,纪桓莫非是......就在等这句话? 宫中遍布对方眼线,她与纪青鸾批阅奏章时,有时讨论的声音会大些,那些眼线大约是可以听到的。 自己故意将皇后搬出来的做法,看似是正合他意了。 奉天殿内安静下来,有几人面面相觑,皇后干政令他们颇感意外,古时虽也有后宫干政,但多为太后。 此时一名言官上前道:“陛下,臣只听过太后辅政,皇后干政闻所未闻,还请陛下以国体为重。” 继续演出偏信纪家的模样,郁琮道:“太后不也是从皇后而来?于国有利,为何皇后便不能干政?” 有人扯扯那言官的袖口,示意他看向纪桓。 言官却不为所动,道:“牝鸡不可司晨。” “放肆!”猛然拍向龙案,郁琮腾地一下站起来,“你、你竟敢将朕的皇后比作牝鸡!” 她拔高声音,颤手指着那言官,佯装暴怒,“准你南陈之士入朝为官已是恩典,怎料你如此腐朽!非但不知感激,竟还敢污蔑皇后!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狠狠地打!” 殿外走进两名禁军,一左一右拽起对方向门口拖去。 “昏君!昏君啊!”言官双腿挣扎,口中不停叫喊着,“一连三个,全都是昏君呐!大燕国祚将尽矣.....” 郁琮定定看着那人,暗自希望他能熬过这次,千万别死了。南陈人因循守旧了些,但在纪桓面前还敢直言不讳的这份忠心为她所欣赏,如若将来能夺回皇权,此人她定要重用。 散朝时,她开口叫住群臣前列的两人。 “纪相、何公,朕有事想与二位商议。” 纪桓闻声驻足,转头看向尚书左仆射何焘。 三人来到崇云殿,郁琮走在最前方,双臂交叠伸入两只宽大袍袖中,右手悄悄摸出一张纸条攥在手心里。 于龙案边缓缓坐下,郁琮向对面两人说道:“宫中琉璃池有些陈旧了,前几日朕与皇后沐浴时,险些被池边的碎砖割伤。” “朕想着,不妨将其翻新使用。二位爱卿怎么看?” “陛下新继大统,皇宫陈旧之物的确应当修葺。”纪桓说。 “那纪相是同意了?” 纪桓沉声道:“臣需叮嘱陛下,东义王曾奢靡无度,罔顾民生。是以,陛下不宜太过铺张。” “这......”郁琮面露难色,“可朕于书中读到,前朝有一种池子,池中以香料砂泥堆砌山峦形状,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一遇热气蒸腾,便立时满室飘香,皇后见了定然喜欢。” “但既然纪相如此说,不如......朕叫他们把香山做小些?” “也可。”纪桓认为这等小事倒也不必苛待皇帝。 郁琮顿时面色大喜,她向何焘招招手,“何公,朕画了张图纸。你来瞧瞧!” 尚书左仆射闻声上前,靠近龙案。 “别站着看呐,何公来坐。”郁琮抬起右手去拉何焘,趁机将掌心中的纸条塞进他手里。 皇帝神情如常,眼睛里笑眯眯的,但笑意深处仿佛另有他意,何焘见状,捏住纸条迅速收进袖口。 “纪相,您也一同来坐。”郁琮探头向其身后的纪桓说道。 她拿过自己所画的琉璃池图纸徐徐展开,“朕画得不好,二位别见笑。” 画上的笔触好似孩童涂鸦,只简单勾勒了琉璃池中央与四周的布局。 “就是这。”她敲敲中间的一处位置,“纪相说不宜铺张,那朕便想在这造个石台,上面堆砌香山,是否也可?” “香料贵重,不知陛下要堆砌多少?”何焘心知皇帝修葺琉璃池是假,与自己传递密旨是真。但丞相在侧,他便配合郁琮询问道。 她举起手掌,“五十斤?” “纪相觉得呢?”何焘问向身侧。 纪桓点点头,“尚可。” “那,此事要劳烦纪相与户部的纪尚书知会一声。另外,也需劳烦何公同右仆射协同交涉,通知各自管辖的户、工二部。”她口中的纪尚书,便是纪桓之子,纪承。 “修葺之事,陛下为何不传工部之人前来?”纪桓突然问道。 “呃......工部尚书那张臭脸有些吓人,朕不大想与他单独相处。”郁琮说出早先编好的理由。 纪桓的面容依然冷峻,他似乎极少露出笑容,在这一点上,纪青鸾与其父倒是十分相像。郁琮想。 又大致讨论一番,两人便离开崇云殿。 郁琮注视何焘的背影,眼神逐渐深沉。 前些日子的奏疏里,出现了一份有关铸币事务的内容,由此,她从字里行间中推测大燕铸钱局由八柱国之一的莫氏掌控。而莫氏与纪氏关联颇深,工厂的铸钱都尉便是由纪氏旁支子弟担任。 有一瞬间郁琮怀疑这份奏疏为何会送到崇云殿,她起先认为是纪桓对自己的试探,不过,她果断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时机到来之际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届时纪桓未必会想到是出自自己之手。 现下,郁琮已计划于两处布局落子,一处为禁军左卫将军陈先植,一处为铸钱局。前者在明,后者在暗。 禁军那边有周鲤,而铸钱局之事,尚不知何焘是否有胆。恰好,也借这机会试试他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般忠心。 * 出宫坐上马车,何焘才敢将藏在袖口中的纸条取出展开。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遣死士数人入铸钱工坊,隐匿待命。 回府后何焘来到书房,点燃烛火将纸条烧尽。 他难掩心中欣喜,皇帝果然并非昏君! 低声唤来贴身护卫,何焘将此事吩咐下去,又叮嘱道:“命你手下之人寻生面孔。” “是。” 半个月后,突奴使臣来访大燕,而与此同时的何府死士,也俱已潜入燕州各地的铸钱工坊,静待命令。 宫宴之上,歌舞交替上演,丝竹之声环绕大殿。帝后坐于上首,使臣连同一众朝臣分坐于大殿两侧。 突奴使臣呼延拓起身向皇帝敬酒,郁琮举杯示意,而后以袍袖遮挡,扬头饮尽酒液。 “那便是你阿嫂?”她望向纪承身边坐着的突奴公主。 “嗯。”纪青鸾答道。 宫宴持续了一个时辰,今日是使臣来访的第一日,待宫宴结束后,他们便离宫去往纪桓安排的住所。 依惯例,外族使臣来访,需行骑射比试、蹴鞠赛事,以增进双方结盟之谊。 第二日开始,皇帝同呼延拓先至射宫行射礼,期间双方各自挑选几人分组对射,配以奏乐、饮酒助兴,彰显以和为贵。 下午,一行人来到校场。 “听闻大燕皇帝近期苦练骑术,不若与在下比试一番?”呼延拓眼带蔑视,侧身邀请。 郁琮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笑道:“朕的禁军武艺高强,使臣不妨先与他们比试,倘若他们输了,朕便陪使臣尽兴,如何?” 此前她的大多精力都耗在练习弓箭,骑术只浅浅学过几日,尚不足以达到比试的水平,便只能以禁军作为托辞。 “吾对骑术略通一二,不若,便由吾来试试。”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开口。 纪青鸾冷冷的双眼看向面前,突奴使臣对皇帝的轻蔑让她格外不满,此刻正欲教训呼延拓。 “哦?那在下可就不客气了。”呼延拓拱手笑笑,牵过一匹马来。 身着胡服的纪青鸾翻身上马,手持缰绳。 “校场环周二十处箭靶,使臣先请。”她冷冷道。 闻言,呼延拓一甩马鞭,疾驰出去。手上角弓连连拉动,不多时,便回到场边。 经禁军统计,共射中箭靶二十,靶心十九。 “皇后殿下,请。”呼延拓面带得意,即便北朝贵族女子常学习骑射,可若与草原人相比,始终是要差些的。 纪青鸾扯起缰绳调转马头,双足一踢马腹,手中短鞭快速甩向后方。骏马飞驰,带动乌黑衣衫随风飘扬,尽显豪迈之气。 执起长弓,纪青鸾足踏马镫站立而起,弓弦开合,箭矢如破空之势牢牢钉在靶心。 单足稳稳立于马镫之上,目光凌厉,反身又射一箭。控弦之手快如闪电,一人一骑若飒沓流星。 “好!”郁琮被这精湛的骑术惊艳得连声称赞,皇后每中一个箭靶,她便连连拍手叫绝。 环场一周,纪青鸾策马返回,骏马渐渐在场边停下。 郁琮连忙起身赶向前方,抬手迎纪青鸾下马。 “晖仪,你当真让我惊喜。”她眉开眼笑道。 纪青鸾反握一下,携她来到呼延拓面前,说:“呼延使臣,承让。” 禁军绕场统计过后,皇后命中箭靶二十,俱在靶心。 呼延拓略显意外,但还是笑着行礼,“皇后殿下骑术高超,在下甘拜下风。” 第22章 第 22 章 蹴鞠场上,突奴与大燕的队伍两方对阵,奔跑中人影交错,疾驰间你争我夺,精彩万分。 论蹴鞠水平,大燕高于突奴,因两国结盟,大燕有意让分,只需最终持平即可。 郁琮也是头一回见识蹴鞠,不禁看得入神。 “阿延可喜欢?”纪青鸾抚向她的手,轻轻握着。 “确实有趣。” “日后教你如何?” “蹴鞠你也会?” 纪青鸾淡淡回应,“学过一些,不如骑射那般精通。” 转头靠近身边之人,郁琮低声笑道:“除了这些,你莫不是还会旁的?” “嗯。” 她立即追问:“真有?是什么?” “军中的刀枪战法、搏击之术。” “这你也会?”郁琮惊叹。 纪青鸾回道:“父亲教的。” 缓了缓神,她将皇后的话消化下去,不禁赞叹:“先前你与他们比试骑射那洒脱姿态,着实让我心仪不已。” “你若勤加练习,也能同我一样。” “我这身子,你又不是不知,单是持弓便练了两三日。若换作骑马,几个月都未必够呢。” 纪青鸾想到她的身体,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郁琮从小生活在偏远乡间,饮食营养匮乏,力气也比旁人更小些。如今长高了,看起来却未增几两肉,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削。 纪桓坐在不远处,看见帝后二人执手低语,心道: 既然女儿喜欢这皇帝,那往后便让其多活几年。 蹴鞠场上的比分以突奴领先一球,呼延拓两眼从场中转向此处,端起酒杯朝皇帝走来。 见突奴使臣逐渐靠近,纪青鸾扫视一眼,使了个眼色让郁琮留意。 后者随之望去,表情沉了下来。这呼延拓面对大燕皇帝时高傲无比,虽是盟友却散发出一股凌驾于大燕的架势,甚至在皇帝和皇后面前都不肯称臣。 “在下,敬皇后殿下酒。”呼延拓自顾自地落座于二人对面,朝皇后笑道。 纪青鸾眸中冷意更甚,但仍神情平静以礼回应。 饮过酒,呼延拓盯着皇后,说:“我突奴公主嫁与纪氏之后,可汗曾有意求娶纪氏之女。可惜啊,可惜,大燕皇帝先人一步,我们可汗只能错失良缘。” 听到这话,郁琮心中的不满更盛几分。自己作为一个傀儡皇帝,遭人轻视也便罢了,现下他们竟敢把主意打到皇后头上来! 可从对方的态度,她猜测纪桓选择与其结盟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突奴强盛,若不结盟,一旦对方南下,当先便要攻打大燕。 所以,她便也只能按下内心气愤,面色平和道:“卜利可汗威武骁勇,其威名不仅响彻草原,也深得我朝女子倾慕。若可汗有意迎娶大燕女子,朕可为其留意合适人选,以促两国交好。” 呼延拓轻蔑笑笑,“陛下,皇后殿下这样勇武的女子,当配我们可汗一般的人物,留在大燕实属可惜。” “使臣此言不妥。”纪青鸾冷冷开口,眼底寒意渐起,“吾乃大燕皇后,使臣之言,于两国无益。” 呼延拓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表情僵了僵。 突奴此次派人前来的目的之一便是求娶皇后,两国相较,大燕势弱,而皇后之美貌在其出阁前便已传至草原。多年前,突奴可汗本意想将公主嫁给纪桓,却遭到纪桓百般推辞,只能将公主嫁至其子。 虽以此结盟,但突奴可汗始终认为要娶纪氏之女方能彰显纪氏诚意。至于那大燕皇帝,早晚都要被纪桓废掉,他们便不曾看重。 “使臣的话外之音,若朕不肯顺应可汗之意,突奴又当如何呢?“郁琮不再压抑内心不满,眼睛里的怒火似要喷薄而出。 “肃州五城。”呼延拓傲慢道。 “笑话!”郁琮拍案而起,“你突奴欺人太甚!”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纪桓突然起身,走近说:“呼延使臣醉了,不妨休息片刻。” 他虽有心篡位,但绝不能允许突奴强抢大燕皇后,更不能容忍割让五座城池。否则不仅大燕屈辱,纪氏也要身背骂名。 见纪桓过来为皇帝解围,呼延拓笑了笑,随意向帝后二人行了一礼,便与纪桓去往别处。 冰冷的目光看向对方背影,纪青鸾内心杀意渐起。 “纪氏旁支有两女待嫁,可择一人入宗室,封为公主,和亲突奴。”双眼中的凌厉不减,纪青鸾道:“草原契真部族与突奴积怨已久,常有战事,日后可暗中助契真兵器粮草,令突奴无暇顾及中原。” 郁琮默然,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双手攥紧成拳,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窝囊!当真是窝囊! * 突奴使臣离开燕都,已经是十日后。 郁琮不知纪桓何时会突然发难,即便与纪青鸾同在一处时,心里的弦也不敢放松,时刻想着自己的计划。 六月初一,皇后生辰。 皇帝特命礼部大行操办,并邀丞相父子与一众朝臣携家眷参加宫中宴席,共同为皇后庆贺。 宫宴排场极尽奢华,歌舞之外另有幻戏、舞剑上演,郁琮欣赏之余,更是大把大把地赏赐。 见此情景,纪桓心中不满。 看到纪桓面露不悦,郁琮暗自低下眉。她本就是刻意铺张,以彰显对皇后的重视,此外,更是为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而铺垫。 “晖仪,你瞧那舞剑之人,厉害!” “嗯。”纪青鸾应了一声。因性情喜静,她从前几乎不过生辰,对这排场有些不习惯。 “不喜欢么?” “还好。” “你是我的皇后,当然要事事都是最好。”郁琮看看纪桓,面上仍旧一副笑意。 此刻,殿中舞剑之人辗转腾挪,陡然冲至皇帝近前! 郁琮身子一震,只见那剑尖在眼前挑了几个剑花,又迅速退去。 她眯了眯眼睛,这人......还真是大胆。 心下不禁生疑,这莫非是纪桓的人?以此试探自己对刺杀之举的反应?还是……又一次对自己的敲打? 冷漠目光看向父兄,那剑客的动作将纪青鸾也惊吓片刻,适才险些伤到皇帝的那一剑,已然触碰到她的逆鳞。 宫宴散席后,郁琮正欲携皇后回去凤翔宫,却被纪桓出言叫住。 冷冷看过父兄一眼,纪青鸾先行去往皇宫内的春华苑。 “陛下,臣日前的叮嘱,陛下理应听进去。”纪桓躬身道。 “纪相之言,朕自然牢记在心。只不过,此乃皇后在宫里的第一个生辰,朕怎能敷衍了事。” “皇后殿下自幼不爱热闹,陛下如此大费周章,反令她两难。” 郁琮思索许久,道:“纪相言之有理。不若往后开始,便不叫旁人来了。就咱们一家人简单设宴,如何?” 纪桓未作回答,只粗略颔首,施礼后转身朝殿外走去。 行至门口时,他看到了立于门外的周鲤。早前据眼线回报,皇帝往日常召此人入内留至深夜,似好男色。而大婚后,她日日陪伴皇后左右,但仍会不时传召周鲤。 纪桓向前走去,大燕男色之风盛行,豢养男宠并非稀奇之事,所幸皇帝分得清轻重,只偶尔见见周鲤,倒也无妨。 * 春华苑的湖心亭内,一道孤傲的身影伫立其中。 呼延拓之言与今日宫宴的剑客之举,始终令纪青鸾后怕。 从及笄起,她便清楚父兄所图,成为皇后之后,历经这两件事给她的触动,当下她务必要做出抉择。 权臣与皇帝的两相争斗,无论皇权最终落于谁手,二者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无法两全。 若选前者,则郁琮的下场就如同那东义王,只有一死。 若选后者,那么父兄尚有生还余地。即便皇帝想要铲除纪家父子,自己也可通过参与朝政逐步分权,从中斡旋。 但,最为稳妥的办法,则是由自己掌握皇权,收归父兄势力,以达到免受父兄掣肘、遏制皇帝铲除纪氏之心,同时总揽朝政的目的。 而迫使纪青鸾抉择的根源在于,皇帝在位,她便是皇后,皇帝驾崩,她便可过继亲王的子嗣,成为太后,执掌大权。 若父兄篡位称帝,她便只能是公主,假若再遭遇突奴求娶或相仿之事,恐怕就要变成一件为国和亲的工具。 高傲如纪青鸾,又怎甘心任人摆布。 她势必要与皇帝同心协力,只有这样,郁琮才可以活,而自己,才有得到皇权、成为太后的机会。 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郁琮缓缓从背后环住她纤瘦的腰,“是不是我叫了太多人来,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她停下思绪,指尖轻轻握住郁琮的手腕。 “我同纪相说好,往后便只有咱们自家人为你庆生,不再叫那些大臣来了。” “嗯。” 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郁琮目视前方,道:“想不想泛舟湖上?” 纪青鸾微微侧头,耳际轻触身后之人面颊,“你方才饮了许多酒,还是回宫罢。” “可我就是想去。晖仪,便纵我一次,好么?” “那你要老实些,莫乱动。”见郁琮又开始作撒娇状,她无奈道。 “自然。” 这时的禁军内,周鲤已寻到赵磐、赵蒲二人。 此双胞兄弟同她一样,隶属武卫将军率领的皇帝贴身近卫。由于他们值守的宫殿为皇帝寝宫,而周鲤则值守崇云殿,所以与他们并未见过。 兄弟俩因外表一模一样,相当好认。周鲤趁空闲之际与二人结识,相约休沐之日共同饮酒。 第23章 第 23 章 随后不久,三人相约酒肆。周鲤在闲聊间得知,他们兄弟俩曾与周启、郑修二人的交情极其之深,对当年皇子失踪的真相也略知一二。因此,她便借周、郑被发配充军之事,与两人攀谈起来。 赵磐、赵蒲兄弟自她口中一听到昔日好友被发配充军,顿时气急,立刻表达起对纪桓的不满。他们想为周启和郑修平反,但自身仅为一名小小近卫,没有门路能够助好友洗脱罪名。 周鲤则抓住机会,道出可为周、郑二人平反的捷径——暗中协助皇帝。 禁军之内大多知晓周鲤与皇帝的关系,是以他们对周鲤的话深信不疑。赵家兄弟深思良久,与她一拍即合。接着问她要如何相帮皇帝,周鲤只言静待吩咐即可。 几日后,她打算将这次酒局交谈的内容和结果向皇帝如数汇报。 甫一入内,便见皇帝与皇后一同在崇云殿里。 行完礼,周鲤站在殿中先是禀报了近些日子的值守情况,而后便静立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帝后日日形影不离,有些消息实在是无法于皇后面前说出口。 “还有事?”郁琮看她满脸踌躇,疑惑地问。 周鲤只静静站着,低头不语。郁琮见状立即明白,大致是先前交代的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 “我有些乏了,先回凤翔宫。”纪青鸾有意回避,欲起身离去。 郁琮却一把拉住她,“没什么好避着你的。我有意将周启与郑修调回来,便叫她在宫中找找人脉,看是否有同他们熟识的。” 她又一次向纪青鸾说了谎,眼下她虽知皇后对自己情深义重,但尚不能确定皇后的立场。如若纪青鸾一心向着父兄,那么自己的计划便不能轻易同对方透露。 将皇后拉回身边坐下,她接着看向周鲤,“说吧。” 耳听皇帝方才那样讲,周鲤斟酌一下措辞,道:“臣寻到赵磐、赵蒲兄弟,他们曾与周启郑修交好,此二人愿意为陛下奔走,尽力寻找相关之人。” “朕知道了,下去吧。” “是。” 周鲤离去后,殿内一时安静。 郁琮看看纪青鸾,见对方眉目冷淡,便问:“不开心么?” “没有。”纪青鸾饮了口茶,“为何想调他们回来?” “你知道的,他们总归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实话与你说,当年他们带我离宫,便是怕我将来被纪相控制,只能做个等死的傀儡皇帝。” 这是郁琮第一次与纪青鸾挑明,她也想借这个机会,试探对方的态度。 漠然抬眸,纪青鸾听懂了这番话里的深意,眼神也随之冰冷下来。 她对郁琮倾注了那么多的情感,可心上之人却对她心存猜忌。 “单凭几名禁军,便能调回他们么。” 见她不肯正面回答,郁琮牵起她的手,接道:“晖仪,他们能否回到燕都,结论未定,我也只能尽力尝试。只是我不知,纪相会不会反对。” “你无需试探我。”纪青鸾冷漠抽回手,眼眸里的神色彷如寒冰。 “皇后与公主,我自有抉择。” 静心思索其中含义,良久,郁琮心下一喜,“这么说来,你还是愿意做皇后,对么?” 她面带歉意,忙赔礼道:“方才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往后我再不瞒你。” 纪青鸾冷冷注视她,“你可还有旁的事情瞒我?” “......有。” “何事。” 郁琮压低声音,防止被殿外侍卫听见,“我先前想过,能否把左卫将军换上可信的人。” “你想掌握禁军?” 皇帝点点头,话已至此,她不想继续遮掩下去。 “担心我父兄利用禁军对你下手?” “是。” 纪青鸾垂眸,淡淡道:“他们不会。” “何意?” “你父皇是如何死的。” “不是羞愧自尽?”郁琮记得,当年昭告天下的诏书上,说的是郁善和恭华长公主于宫中自尽。可看对方的神情,真相显然并非如此。 “是家父一杯毒酒将其赐死。”纪青鸾语气平淡得好似说出一件无关之事。 “赐死?” 郁琮心里不禁冷笑,这纪桓行事倒真是简单干脆,看来自己想要掌控禁军的计划,对纪桓并不能起到防范乃至制衡的作用。 “不过禁军在手,总比没有要好。”纪青鸾又道。 轻叹一口气,郁琮抿了抿嘴,“我也不知,我还能活多久。除去禁军,我还命人在铸钱局埋了暗桩,但一直没得到回话。” 此刻她是相信纪青鸾的,她也是在赌,拿她的性命去赌纪青鸾愿意站在自己这一边。 “莫氏总管的铸钱局?” “对。” “需要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她知道,她赌对了。 “你装作不知就好。” “好。”一番交谈下来,纪青鸾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微微歪头看她,郁琮说:“你不好奇其中细节么?” “不知细节,届时的反应才可信,不是么。” “就这些?再无事瞒我了?”纪青鸾又问。 “还有一事。” “你……”表情滞了滞,纪青鸾对这人有些无可奈何,“说。” 轻咳一声,郁琮道:“就是……周鲤其实是……女子。” “女子?” 纪青鸾不由得愕然,入宫前她便自阿兄口中获悉周鲤的来历,却未曾想过竟也与郁琮一样是女扮男装。 “你别生气,我当时只是怕你见到她之后,像想杀月儿那般对她也起杀心,便没再让她做回女郎装扮。”郁琮急忙解释。 面色冰寒,纪青鸾沉下语调,“怎么?你从前也想过娶她?” “没有!那自然是没有的!当时不过看她可怜,给她一口饭吃罢了!登基之后,我也需要人手来用,才去求纪相将她安排进皇宫禁军。” 见其不做言语,郁琮有些紧张地靠过去,“还在生气么?” “没气。” “真的?” “嗯。” 目光柔和些许,抬手拢住她后颈,纪青鸾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你若对她动心,我定会杀她。” 郁琮微微挣脱一下,“不会的,你放心。” 松开手指,纪青鸾轻轻揉了揉她的脖颈,“痛么?” “不痛。” 将头靠在身边之人肩上,郁琮渐渐放松下来。 她不禁喃喃道:“要是我没有生在帝王家,该多好。你我便能如平常夫妻一般,安安稳稳地过咱们的日子。” “依你之言,那我也不该生在权臣之家。”纪青鸾心里软下来,面庞轻轻蹭着她的额角。 轻嗅着皇后身上好闻的清冽气息,郁琮说:“过些日子,我想叫纪相过来商议皇陵的修建事宜,到时你也一同来听。毕竟,咱们得葬在一块的。” “嗯。” * 八月,仲秋大祭。 每年的春秋两季,皇帝都要于太庙举行祭祀之仪,以祈求祖先庇佑国运昌隆。 禁军卫戍提前赶至太庙入内,确保无闲杂人等埋伏其中,又来回反复查看,不落下每一个角落。 殿外祭坛陈设猪、牛、羊三牲,以及玉器绢帛、五谷等礼器祭品。 周鲤趁旁人不备,迅速取出一封折成方形的信件,压在祭坛陈设的祭品底部。 帝后已于三日前斋戒沐浴,乘坐玉辇至太庙。 至祭坛,奏雅乐,皇帝郁琮行三跪九叩礼,迎请祖先。而后献酒于高祖神位前,礼官在旁诵读祝文。 太尉朱贞、司徒莫氏、司空伏氏、丞相纪桓,四人再行向神位献酒。 随后,于祭坛前焚烧祝文,同时奏起鼓乐。 皇帝携身着甲胄手持长矛的九十九名武士,自西向东围绕祭坛行进。每行至祭坛正南方,便驻足停顿,撒酒以祭地,待礼官高呼祝词后,再继续前行。步伐郑重缓慢,与鼓乐节拍相合。 绕祭坛三周后,郁琮于祭坛正前方站定。 就在此刻,突然,她双眼翻白,身形摇晃,直直摔向祭品中的酒坛。 “陛下!”众近卫顿时惊慌,迅速上前。 郁琮昏倒在地,毫无反应。 “快!宣太医令!”纪桓急忙喊道。 不多时,皇帝便被抬向太庙内的斋宫。 纪桓回身望向祭坛,此次祭祀尚缺少最后一步,皇帝于祭祀过程中晕倒,乃大不详之兆。看来要再寻办法,以破此不详。 一名禁军站立在侧,此刻走至祭坛边,纪桓的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对方从祭品中取来一物。 “丞相,祭品有异。”赵磐躬身俯首,将那折成方形的信件呈到他面前。 纪桓拆开读完,眉心一沉。 其中所言为: 臣虽尽心效忠纪相,然纪氏苛待臣弟,遣其至荒芜之地,实令臣心寒。陛下年少英明,应自纪氏手中收归权柄,臣愿竭力辅佐,共成大业。——陈先植 信的内容,正是左卫将军陈先植向皇帝的投诚之语。 如刀的目光扫向左卫将军的背影,纪桓收起这封信,走向斋宫。 殿内,纪青鸾坐在床边,探手抚向郁琮额间的一层薄汗。 见其睫毛微微颤动,纪青鸾顿时明白皇帝是装作昏倒。 她起身来到郁琮肩侧,以身体遮挡对方面庞,不让旁人发现。 “太医令快到了。”时间已经过去一阵,她借由为皇帝擦汗,附耳低声提醒。 闻声,郁琮缓缓睁眼,当先对上纪青鸾那双明眸。 “晖仪......”眼睛里的狡黠一闪而过,随后她故作虚弱,“扶我起来罢。” “陛下醒了!”一众朝臣立即围上前,纷纷询问:“陛下,您可觉得哪里不适?” 郁琮摆摆手,“大约是斋戒闹的,三日不食荤腥,朕这身子哪受得了。” 她变回在朝堂上的昏君神态,群臣见她精神尚可,便依令陆续退下。 待诸人离去,纪桓走上前来,把陈先植的书信交给郁琮。 “陛下,臣于祭品中发现一物。” 郁琮自然晓得那是什么,仍装作不知,抬手接过。 “这......”看完后,她将信递给纪青鸾,“晖仪,你瞧瞧。” 纪青鸾瞟她一眼,低眉看向信件内容,道:“你日日同我一起,他若要向你表忠心,便只能避开我。这祭祀典礼,倒的确是好时机。” “纪相,陈将军是您的部下,此事与朕绝无干系!朕与他只见过一面,还是您派他来传话让朕习练骑射,如今连他是何模样都不记得了!这信中所言,朕全然不知,您自行处理便可。” 郁琮立时撇清关系,说完,把信递回纪桓。 后者收下信件,神情未露端倪,躬身道:“陛下先在此处休息片刻,臣去处理祭祀事宜。” “好。有劳纪相了。” 第24章 第 24 章 “这并非属下所书!” “嘁~存心背叛若还亲自书写,那你得多蠢。” “杨近青,你血口喷人!” “陈先植,你可是被我说中,狗急跳墙了?不然你说来听听,如何便那么巧,皇帝撞翻的祭品下刚好就有你的信?” “我怎会晓得!必是有人暗害!” 丞相府书房内,禁军左右卫将军二人彼此争吵不休。纪桓没有出声阻止,他今日命右卫将军杨近青来此,便正是要借其之口,探探陈先植的虚实。 旁边文官于案边研墨完毕,走到陈先植面前,将笔呈上。 “还请陈将军依照书信内容誊抄几句,以作比对。” 陈先植按压不忿,提笔于纸面书写。 俄顷,他将字迹怼在杨近青脸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的笔迹是否与那信上一样!” “谁知你是不是叫旁人代书,给自己留了条退路呢。”杨近青不屑笑笑,挥手拨开面前纸张。 而后转向纪桓,道:“纪相,此人吃里扒外,不可再用。” 陈先植定定看着他,眼中敌意越来越深。 “你如此盯我作甚?”杨近青皱眉。 过了一会,他似是意识到什么,道:“你该不会以为是我陷害你?” “否则呢?” “荒谬!” 杨近青抬手指着对方,激动道:“如若是我,必定捏个更大的罪名,才不会给你留下余地!” 文官把陈先植所书递交至纪桓面前长案,他逐字看去,面色仍旧深沉。 右卫将军有勇无谋,这不像杨近青所为。 陈先植一向稳重,以他的谨慎,如若皇帝不知他欲投诚,那么他定然会将信件藏匿于皇帝容易发现的地方。而祭品繁多且沉重,大祭时皇帝不会留意。 所以,也许是皇帝派人陷害陈先植,令自己对他生疑。但,这只为推测,仍不能排除他已然倒戈。 阴沉面容上的双眼短暂扫过,纪桓沉声道:“近青,你暂且退下。” “是。”杨近青低头行礼,瞪了陈先植一眼,随即去到门外等候。 纪桓走近拍拍左卫将军的肩膀,“先植啊,这些年你尽心尽力,我清楚你的忠心。我也相信,你的确遭人陷害。” 而后又道:“近青他没这等脑子,你好生想想,还有谁与你结过仇怨。” “仇怨......”陈先植皱眉回忆,“属下多年投身军中,不曾与人结仇。若论利益相争,便只有杨近青了。” 面色不变,纪桓说:“不会是他。” 负手而立,深思许久,纪桓徐徐道:“你胞弟在漯州一切安好,待到年底,他便可以回来了。他驻守有功,我不会亏待他。” 陈先植心中一动,连忙俯身道:“多谢丞相。” 纪桓点点头,“回宫里去罢。” “是。” 看着对方离去,纪桓的目光变得阴沉。 目前尚无真凭实据,但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他不能立刻撤去陈先植的左卫将军之职,只因其背后还有陈氏门阀。 将杨近青唤进来,纪桓道:“派几人盯紧他。” “属下明白!” 至于那皇帝...... 纪桓沉默不语,此前倒真是看轻了她。 * 天气渐渐转凉,深秋的燕都各处一如往常,街市繁华,人流如织。 陈府马车徐徐驶入宫门,陇定郡夫人欲前往凤翔宫拜见皇后。此次她便正是为陈先植的事前来,想要从皇后这里问询丞相的态度。 郁琮独自坐在崇云殿,翻阅着手上的奏章。前些日子早朝时,何焘向她递了眼色,这意味着暗桩已然潜伏于铸钱局。 这时宫人通报,周鲤求见。 她低声道:“传。” 只有在纪青鸾面前,她才能够做回刘天宝,而离开了纪青鸾,郁琮的多疑便又重新浮现。过往经历让她看清人心险恶,看清了人性,利益驱使下,一切都是那么不堪一击。 而这样的阴鸷神色,唯独在四下无人时才敢显露。 敛起眼底冷意,她看向来人。 “陛下。”周鲤入内行礼,“臣近日自禁军同僚处听闻......” 见她欲言又止,郁琮瞄了一眼,继续查看奏章。 “说。” “臣听闻,周启、郑修二人......” “如何?” “他们......自军营出逃,后被抓回,以军纪......处死了。” 翻阅奏章的手一僵,郁琮沉下双眼,“知道了。” 周鲤再次行礼,退出大殿。 崇云殿内尚未燃烧炉瓮,深秋的寒意丝丝渗入每一处角落,郁琮失神地注视着奏章上的文字,内心仿若于悬崖踏空,如坠冰窟。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两手捂住双眼,像是浑身力气于顷刻之间泄尽。权臣的手段仿如藤蔓缠身,令人呼吸不畅、挣扎无果。 极力压抑颤抖的嘴角,低低的抽泣声自指间传出。寂静而冰冷的大殿里,只有窗外呼啸的猎猎风声。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周启和郑修待她宛如亲父,如今却因自己的一念之差断送性命。 眼泪浸湿掌心,双肩不住颤动,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喊,想要立刻将纪桓碎尸万段。 她知道,他们全无理由去做逃兵。两人本就是行伍之人,对军纪不会不知,侥幸活下来已是万幸,又怎会违反军纪逃出军营。 这是纪桓施加的惩罚,就如同那吊死的宫女,是震慑,也是威胁。 她恼怒于自己的计划不够周密,竟给纪桓留下了破绽。 攥紧的拳头抵在眉心,郁琮牙关紧咬,眼睛里的怒火熊熊燃烧,她要纪桓以命抵命! 强行压下胸中悲恸,她狠狠抹去泪痕,而后提起笔,将案上奏章批阅完成。 * “乘舆到——” 凤翔宫里,听到通传声,陇定郡夫人笑道:“是陛下来了。” 纪青鸾抬眸望去,郁琮正缓步走向正殿。 “臣妇参见陛下。” “郭夫人免礼。”郁琮落座于纪青鸾身旁。 因大燕女子成婚后不冠夫姓,以其丈夫官职封号,或其自身姓氏作为称呼,故而郁琮便直呼其姓氏。 见皇帝来此,郭夫人便道:“臣妇叨扰皇后殿下许久,也该回去了。” “嗯。”纪青鸾微微颔首。 对方离去后,郁琮不曾作声,只安静饮茶。 “因何不说话?”纪青鸾探究的目光看向身侧之人。 指尖轻敲着茶盏,郁琮缓缓道:“过几日,你与我一同上朝。” 眸中微动,短暂惊诧过后,纪青鸾沉下心来。 自古未有帝后同时临朝之事,此举定会引来群臣不满,即便是与纪家联合的五柱国也未必能够接受。而作为皇后上朝听政,可以提早令满朝文武习惯皇后掌权,这个机会一旦错失,便不知何时才有下次。 “朝臣你要如何安抚?”纪青鸾问道,目光淡然。 “总归要演昏君,便索性昏到底。” 郁琮索性饮尽盏中茶,“周启和郑修,死了。” “死了?”纪青鸾略感意外,她知晓此二人在对方心目中有多重要。 “说是逃出军营,以军纪处死的。不过,应是我的计谋被纪相识破,便以他二人的性命来再行威慑。” 她语调沉重,又道:“你同我一起上朝,是我向纪相示弱的最便捷的法子。” 既然要给纪桓下药,那便下一记猛药。 纪青鸾的神情滞了滞,表面上看,此举是在向父亲表明臣服之意,可帝后一同上朝,引发的群臣不满会将矛头直指纪家。 “看来,那些史书,你的确用心钻研过。”她语气冷冽,不禁重新审视起面前之人。 曾经的郁琮,天真、率性,心思浅得一眼便能看穿。而如今的郁琮,潜心布局,暗自谋划。那份渐渐展现的城府,让纪青鸾忽然有些看不清她,眼前人又是自何时起,变成了今朝这般。 “那,你可愿答应?” 纪青鸾低眉,父兄掌权,与由她掌权,并无区别。 “自然。” 无论朝臣如何不满,大燕的至高权柄都能握在纪家手中。作为皇后,手中拥有实权,便更加有余力在父兄与皇帝之间周旋,以达两全。 心下轻松些许,长叹一声,郁琮无奈地向后靠去,手掌在额际反复揉搓,脸色有些疲惫。 “晖仪,我只有你了。” 双目紧闭,她的声音压抑而黯沉,嗓子里还残留着方才痛哭的干哑。 日光渗透眼前的黑暗,一只熟悉而又冰凉手掌抚向她的眉眼。 抬腕捉住纪青鸾的手指,郁琮不时轻吻着。她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至尽头,但有对方陪伴在侧,内心的烦闷不安便能得到片刻慰藉。 “阿延......” 惯常冷漠的面容暗含一丝心疼,纪青鸾深知郁琮身为傀儡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命运将她们联结缠绕,给予彼此相伴今生的姻缘,却又让她们身处对立。真心隐匿于权谋之争的暗流下,涌动着,却无法冲破桎梏与枷锁。 凝视近在眼前的清丽容颜,郁琮抬手揽上那修长颈项,许久,轻轻将纪青鸾拉向自己,仰头吻向对方唇间。 心底的迷茫和挣扎,郁结与疑虑,都随着这清浅一吻,渐渐融化。 第25章 第 25 章 四日后的早朝,皇后与皇帝共同出现在奉天殿内,并肩走向上首。群臣望见后,皆露出一片困惑之色。 郁琮走在前方,宽大袍袖下牵着纪青鸾,两人徐徐于御座处落座。 “这是......”几名大臣面面相觑。 户部尚书纪承眯了眯眼睛,看向父亲纪桓。后者眼中深不见底,注视皇帝片刻,而后于前方垂首静立。 “今日起,皇后与朕一同听政。”郁琮理理衣袖,高声道。 闻言,群臣顿时哗然,殿中议论声四起。 “陛下,此事从未有之,请陛下三思!”一人上前劝阻。 “朕不通政务,奏疏皆由皇后批阅。为利于国事,皇后听政方能对各地事务更加熟悉。” 郁琮停顿话语,接着面上堆笑,看向纪桓,“纪相以为如何?” 众人目光随之望去,只见纪桓俯身道:“陛下尚且年少,通晓政务不过是早晚的事,不必急于令皇后殿下辅佐。” “别人不知,可纪相应当晓得。朕登基以来,耗费了纪相诸多精力来教导,纵然如此,每每批阅奏疏时也仍觉吃力。幸有皇后在旁指点,这才能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不欲给众人反驳的空隙,继续道:“还是你们认为,皇后会存心偏袒?” 见群臣迫于纪家权势下噤声,郁琮笑了笑,“朕身体羸弱,看见那堆得山一般高的劳什子奏疏就烦闷,有皇后为朕分忧,难道不是好事一件?” “抑或是你们觉得,还有更好的人选能代替朕?” 此话一出,有几人看往纪桓所站位置,皇帝话语的矛头直指丞相,正是在逼丞相表态。 “臣可叮嘱太医令为陛下悉心调养龙体,陛下需多加注意,莫过于劳累。”纪桓绕了个弯,没有接皇帝的话。 “纪相此言,朕听进去了。不若这样,待朕身子好些,皇后便可休息,在那之前,就由皇后共同听政。” 她无视殿内上前正要开口说话的大臣,“反对的,廷杖四十。” “陛下!” “来人,把他拉下去。”她指向那名大臣,不以为意。 纪桓上前道:“胡侍郎也是为国心切,陛下饶过他罢。” “既然纪相为你求情,那便改为二十。”郁琮靠在案边,单手撑腮,向外摆摆手,“拉下去。” “陛下,还请三思。”纪桓继续说。 “皇后是朕的正妻,此乃朕的家事。纪相无需劝阻,朕主意已决。”说罢,她望向何焘、李鹤所处的方向。 二人见皇帝似乎在暗示自己,而尚书左仆射何焘经过此前与皇帝的暗地配合,已然知晓皇帝并非昏君。 于是他当先上前,站在殿中开口道:“前朝曾有卫太后辅佐幼主之先例,此番大燕虽与前朝情况不同,但有皇后殿下助陛下分忧,于国尚且有益。诸位不若便先观望,是否也可?” 郁琮的这一举动本就恰好与纪桓的谋划相合,方才他之所以未明确表态便正是这个原因。只是他没想到女儿亲政来得这样快,而皇帝对敲打的反应居然能如此迅速。 眼下何焘之言给了他一个台阶,他看看对方,何氏多年来忠于皇族,今日皇帝之举明明与何氏立场相悖,对方又为何维护她的荒唐决策? 此时的李氏、石氏早先已与何焘互通有无,均未作声。 垂首思索许久,纪桓作势向皇帝道:“陛下言之有理,便待陛下龙体恢复后,再议此事罢。” 郁琮满意笑笑,伸出胳膊去牵皇后的手,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适才殿中争论,纪青鸾全程眉目清冷,不发一言。对于朝局,她了解得比皇帝更为透彻,何焘之举她看在眼里,便立时料到铸钱局之事与何家有关。 早朝结束后,众人陆续走出奉天殿。 纪桓坐上马车,没一会,便见纪承也坐了上来。 “阿耶。”他顿了顿,“皇帝似乎有所图。” “嗯。” “可她究竟在图谋什么?” “一石三鸟,此计甚高。” “何解?” 纪桓略微思忖,道:“其一,以皇后听政向纪家表明臣服之心,减轻你我顾虑;其二,令皇后与你我分权,离间父女兄妹;其三,偏袒纪家,五柱国即便为纪家盟友,也难免心怀不满,皇帝便可伺机拉拢。” “那......这皇帝可不似郁善郁璘那样的昏庸之辈,不如也赐死算了。” 见父亲不语,纪承问:“阿耶,难道要留着她么?” “要留。” “为何?” “今日何焘为皇帝的荒唐之举辩言,蹊跷。” 纪承皱眉想了想,“皇帝为太子期间,何焘与李鹤便入宫拜见过她。此二人与她,也许达成了什么。” 纪桓缓缓道:“何焘如此反常,或许,他们已然于棋盘落子。安北王呆傻,其子嗣亦为痴儿,皇族再无继位人选。 若此时赐死皇帝,其余三柱国定然猜到是咱们所为,必将揭竿而起。加之今日之事恐令五柱国不满,兴许也会对咱们形成威胁。” 低下头,纪承沉思起来。何、李、石三族至今未与纪家反目,要的无非便是一个,皇位只能由郁氏来坐。大燕江山姓郁,他们便可对纪家睁一眼闭一眼。 “可是阿耶,五柱国中尚有朱氏、陈氏、莫氏与咱们家交情颇深,他们总不会变成威胁。” “朱氏和莫氏目前不必担忧,至于陈家......”纪桓压低声音,“我还没同你说,皇帝已经着眼于陈家了。” 纪承愣住,“她有动作?” “先前仲秋大祭,皇帝晕倒时撞翻的祭品中,出现了一封陈先植向其投诚的书信,应是皇帝刻意陷害他。陈先植此人我已安抚,但之后,皇帝怕是会另辟蹊径。” “这样的话,咱们需早做防范。” “我已命杨近青盯紧陈先植,暂时在可控范围之内。” 车轮持续行进,纪承道:“眼下,得想些法子制衡皇帝。” “命你手下之人多加留意何氏动向。” “是。” * 接下来的日子,郁琮被禁军限制出行,除皇宫内必要的处所,其余地方一概不准她前往。 所有奏疏均送至凤翔宫,严格控制郁琮接触政务。 逢奏疏送到时,她便要被禁军带走回避。 对此,郁琮并不意外,心机深沉如纪桓,怎会猜不到自己的意图。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不过是限制她的自由,尚且能忍下。 她决定暂缓铸钱局的计划,先好生伪装成一个听话的皇帝。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不觉便到了腊月。 从前在辽州时,她记得十四岁那年,燕都的烟火技艺传到春源郡,自己还特地央求郑修带她到绥堎去采买。 不知今年皇宫里是否会有烟火。 “不冷么。”纪青鸾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站在凤翔宫偏殿外,她转过身,微笑道:“出来透透气。” 拂去她肩上的雪花,纪青鸾把手炉放在她怀里。 “奏疏批完了?”郁琮问。 “嗯。” 仰望着天空飞雪,郁琮口中呼出的热气形成一团烟雾,冷风一吹,徐徐飘散。 “不问我朝中的事么。”纪青鸾淡淡道。 “若想说,便说。不想说,也无妨。” “你倒是信任我。” 郁琮咧嘴笑笑,“当然信你。”她确信,不论发生什么,枕边人都不会害她。 站在她身边,纪青鸾与她并肩而立,“石氏一族的两名地方官员因罪流放了。” 笑容一滞,郁琮隐约叹了口气。何焘与她说过,朝中能够支持她的勋贵,石氏是其中一支,这显然是纪桓在捏造事实着手剪除自己的羽翼。 “罪证过于详尽,我保不下他们。”纪青鸾注视远方,肩头的大氅逐渐落满白雪。 “无需自责。” 弯腰蹲在地上拢起一捧雪,双手扣住团成雪团,郁琮扬起胳膊把它抛了出去。 “还是在黄沟村时有趣。”她喃喃道。 “与我在一起没趣么。”纪青鸾眸中的清冷仿佛与天地浑然一色。 “你多笑笑,便有趣了。” 她突然起了玩心,撩起一捧雪朝皇后扬去。 面上一凉,纪青鸾拂去脸颊融雪,唇角勾起一抹笑容,“还有心情玩闹?” 郁琮不答话,笑着又扬起两下。 见状,纪青鸾也蹲下攥出一个雪团,朝她身上丢去。 “你的团子太小,可一点儿都不疼呢!”她说着,手上不停,“要这么大才行。” 身上一痛,纪青鸾被激起了胜负欲,遂再次团出几个来,相继丢向对方。 “哎呦!”她一边大笑一边跑远,“我可得躲着些!” 纪青鸾也难得露出罕见的明媚笑容,紧追上去,“别逃!” 茫茫白雪中,她们的身影一前一后,彼此相互追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间或回荡着嬉笑打闹声。 脚下突然一滑,郁琮四肢扑腾几下,摔倒在雪地里。 “阿延!”纪青鸾急忙跑过来,俯身关切道:“可有哪里不适?” 谁知,胳膊却蓦地被那人拉住,整个人摔向她怀中。 还未回过神来,脸颊便挨上一口,纪青鸾推开她的下巴,“为何咬人。” “瞧你甚是招人喜欢。”说着,郁琮吻了吻她。 第26章 第 26 章 见挣脱不开,纪青鸾抓起一把雪塞进她的衣领,她打了一个寒颤,大声笑道:“我认输!认输了!” 大氅下摆散落在洁白雪地,两人保持着依偎姿势,彼此对视许久,气息渐渐平缓下来。 “晖仪。”郁琮笑逐颜开,深情随目光流淌出来。 “嗯?” “想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你。” 面露浅笑,纪青鸾贴近轻咬着她的鼻尖,“就在这冰天雪地里抱么?” “呃……” 郁琮想起纪青鸾惯常手足冰凉,室外寒冷,不该拉着她玩闹这么久的。 “走,咱们回去,我给你好好暖暖。” 凤翔宫内的炭火烧得很旺,墙壁炉瓮内的噼啪声响带出一片温暖惬意,帝后二人陆续脱下大氅,彼此牵手坐在内殿的暖桌旁。 郁琮捏捏纪青鸾的掌心,“来,我再帮你捂捂。” “殿里这样热,稍后便暖了。”后者浅笑一下,眸中微微闪动,抬手为对方整理雪地玩闹时撞歪的玉冠。 眯起眼睛享受皇后难得的体贴入微,郁琮弯起嘴角,“晖仪,你这样子,我十分喜欢。” “一得机会,便要说甜言蜜语。”尽管已不是第一次听了,但纪青鸾清冷面孔上的双眼里,还是有几分源自于羞涩的不适。 “那你爱不爱听?” “......” 她是喜欢郁琮多说贴心话的,或许是从前不曾与人亲近过,冷漠惯了,所以总归是有些难以适应。 嘿嘿笑着,郁琮轻嗅脸颊边纤纤玉手上的淡雅清香,胸口连日来的烦闷压抑渐渐软成一团,短暂地被抚平。 浅饮几口热茶,纪青鸾柔声道:“今晨,宫人来禀,明日阿嫂会携子女入宫看望。” 心知面前人对纪家的抵触与防备,她尽力将语气放低轻柔,不想引起郁琮的内心不快。 自从皇帝被纪桓勒令限足,纪青鸾便避免在对方面前提起纪家人。权臣纪氏,在郁琮心中始终是一根刺,有时,纪青鸾于恍惚间似乎能看到未来纪家与皇帝的无声厮杀。 皇权之争暗里藏刀,终有一方会落败,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败的是枕边人。正如先前深思熟虑的结果,若皇帝败了,便只有死。 “哦......”郁琮眨眨眼,像是察觉了皇后的小心翼翼,“我还尚未见过你的侄儿、侄女,他们可有什么爱吃的?稍后我吩咐下去。” “无需,依我安排便是。” “你还真是......” “嗯?” “霸道。” 被这两个字引发了性子里的生人勿近,纪青鸾冷着一副眉眼,嗓音清丽而磁性,道:“我从来便是如此。” “生气了?”郁琮探探头,靠近问。 “没有。” “你总是冰着脸,我时常分不清你的心情是好是坏。”她凑近皇后面前,脑袋晃动两下,用鼻头蹭蹭纪青鸾的鼻尖,“咱们得想个法子,好让我知晓,你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气。” “嗯。” “别光嗯呀,你得帮我一起想。” 说完,她歪着头靠在皇后肩上,指腹在皇后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不如,往后,你若真的生气,便直呼我的名字,不再叫我的小字,如何?” 纪青鸾勾起指尖,反握住她的手掌,“直呼皇帝名讳,不合礼法。” 听皇后这样讲,郁琮哈哈笑道:“你都与女郎成婚了,还在乎礼法?” 笑了一会,她又道:“外人面前,你若这般称呼我,难免遭人诟病,自然不好。但只我们二人时,你便随意。” “嗯。”感受到身边人对自己的纵容放任,纪青鸾心间泛起柔情,低头轻吻了一下郁琮的额际。 “不过,人在生气时,本就是直呼其名的。”她轻声对郁琮说。 “对哦,当年被你撞破身份之际,你生气时便是喊我刘天宝。” 眼神随着这句话逐渐放空,许久,郁琮回忆着登基前还在辽州的日子,口中呢喃着,“刘天宝......”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刘天宝......” 心疼地用面颊摩挲对方额角,肌肤相贴间,纪青鸾道:“你可以在我面前做一辈子的刘天宝。” “好。”一股暖流涌进心口,郁琮舒适地蹭蹭她的肩。 片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开口问皇后:“大燕律法仅限男女成婚,当年你那般生气,难道因为我是女郎?” “不全是。” “不全是?”郁琮略显惊讶,“你对凤侣,能够接受?” 纪青鸾平静点头,“能。” “那为何当初发现我是女郎之时,还气成那般模样?” 皇后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将心底话说出口来。 “起初,我心中并没有要与女郎相守的打算。古往今来,成婚之人多为男女,约定俗成之下,便优先择男子为夫君。那日撞破你的身份,我气在自己竟会判断失误,并非气你是女郎。” “那......”郁琮坐直身子,与她面对面,“我倒好奇,你是因何决定要我做你夫君的?” 纪青鸾顿了顿,目光淡然地注视眼前,道:“相貌。” “相貌?” “嗯。” 郁琮晃晃脑袋,表情哑然失笑,抬手指指自己,“合着,你只是看中了这张脸?” “是。” 扬头一撇嘴,内心无语至极,郁琮深深吸气,“那往后若遇见相貌更好的,你是不是就要抛弃糟糠了?” “不会。”纪青鸾心里觉得好笑,这人竟能想歪到如此地步。 “幸好我是皇帝,若你是皇帝,保不准以后会不会废后。”说罢,郁琮气呼呼地端茶一口饮尽。 “怎还自己气上自己了?”伸手揽过她的腰,纪青鸾出言安抚,“假若我是皇帝,也绝不会废后,无需忧虑。” 鼻孔冷哼,郁琮侧过头,神情认真地说:“倘若将来我缠绵病榻,神志不清,抑或是死了,你断不可豢养面首。”言语未停,紧接着继续道:“纳昭仪、三夫人、九嫔,也不行!” 纪青鸾弯起唇角宠溺地笑笑,没有作声,她想看看,眼前这人还能说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花样来。 “你若敢在我死后另纳旁人,日后到了地府,便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不会的,莫再胡思乱想。” 见她越说越气愤,纪青鸾觉得该适时制止了,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何须让她自顾自地联想下去。 “你做乔木,我做丝萝,生生世世,好不好?” 得了皇后的柔声承诺,郁琮心里顿觉宽慰许多,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再次窝进纪青鸾怀中,道:“生生世世......该是多深的累世缘分......” 她思索良久,眨了几下眼睛,忽然说:“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缘分么?” “两个女子亦能成婚,应当是有这般姻缘吧。”纪青鸾答道。 “万一没有呢?” 纪青鸾想了想,“如若没有,我们也可以求来。” “求?” “嗯,紫光寺。”眸底坚定地望着燃得正旺的炭火,两个月前,纪青鸾便有此打算。 郁琮在她怀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的意思是,我们去紫光寺求这生生世世?” “是。” 展颜一笑,大燕皇帝此刻全然一副沉溺在柔情蜜意中的女儿神态,语气有些迫不及待道:“那尽快择日就去。” “好。”纪青鸾揉揉她的脸颊,“几日之后咱们便去。” “嗯!” 掌心里包住皇后的手来回摇晃着,郁琮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笑道:“你说,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的话,我们每一世都会是女子么?” “或许罢。” “也许......会是两个女子,或是两个男子、一男一女。”说到这里,郁琮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或者,是两只鸟儿、两只狸猫,哈哈哈。” 她掏出挂在颈间的玉佩,拿到纪青鸾眼前晃了晃,“就好比玉佩上的这只白头鸟,比翼齐飞。” 纪青鸾温柔微笑着,道:“若做鸟儿,便是你去觅食,我来守家。” “不好。觅食辛苦,还是我来守家。” “嗯,依你。” 扭头亲吻一下纪青鸾颌角,郁琮问:“你不怕辛苦?” “为你便不辛苦。” “我随便说说的,怎会舍得你在外奔波。” “我知道。” 纪青鸾搂紧她,胸中情意随着对方的字字言语逐渐溢满,此刻只想与其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低下头吻上怀中人唇间,痴缠绵绵,她仿似要将化不开的浓情全部注入,去滋养对方那因权谋争斗和残酷经历压抑至皲裂的心田。 她懂,懂郁琮在现今立场下的内心挣扎,也懂辽州大饥令郁琮性格巨变。重逢大婚后,双方私下里谈笑时,那人虽与从前并无二致,但朝堂之上,郁琮目光深处偶尔闪过的隐忍与狠戾,她都尽收眼底。 她内心清楚,身边人已不是当年的刘天宝了,对方只是,愿意在自己面前做刘天宝。 纪青鸾只愿这短暂的片刻温存能带给郁琮些许安然,让她忘却周遭外物的裹挟,能有一瞬自在,也是好的。 第27章 第 27 章 “禀陛下、皇后殿下,阿史那娘子正在殿门外等候觐见。”次日,侍女入内禀报。 “传。”郁琮呷下一口茶。 少倾,衣着华贵的女子携男女两名孩童走进凤翔宫,女子生就一双杏眼,圆脸,不似大燕皇族那般有显著的胡汉混血面貌。 “阿史那氏,参见陛下、皇后殿下。” 纪承之妻、突奴公主阿史那帕丽向上首行礼。 纪青鸾面色如常,没有说话,只稍作颔首。 郁琮却心中不满,这突奴公主觐见时不肯自称臣妇,反而称阿史那氏,尽管语气神态恭敬,可从这话语中便可窥见其内心对皇室的轻视。 看来纪家与突奴联姻,这日子也并不好过。 “臣侄阿礼,参见陛下、皇后姑姑。” “臣侄女妙央,参见陛下、皇后姑姑。” 弯起嘴角,郁琮笑着问两名孩童,“为何你们叫皇后姑姑,却叫朕陛下?” 说完她冷眼瞥向突奴公主,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尖锐。于理,自家人相见,她原本并不打算以朕自称,但方才见阿史那不敬,她便刻意以此提醒对方注意分寸。 两名孩童闻言,彼此对视片刻,小字为妙央的纪灵均当先行礼道:“姑父说得是。”随后抬起头,机灵地眨眨眼,“侄女的腿有些酸了,姑父快让我们起来罢。” “哈哈。”郁琮被小女孩逗笑,“平身,赐座。” 落座后,阿史那帕丽低眉垂首,再次行礼,而后取来面前糕点递给儿女。 “阿礼与妙央,可是小字?”郁琮开口问。 “回陛下,是。”她答道,“阿礼乃长子,名纪正则,妙央名纪灵均。” “灵均?”郁琮看向小女孩,接着继续问阿史那:“灵均为先贤之字,需与八字契合才好使用。这孩子取名时,可有找人瞧过?” “有的。” 端起茶盏,郁琮饮下一口,“那便好。” 她看看皇后,只见纪青鸾神色冷淡,想来与这兄嫂的关系不太和睦。也难怪,先前突奴来访时的冒犯和今日突奴公主的不敬,纪家大约也只是与对方维持着表面亲善。 阿史那帕丽坐直上身,低首向皇后说道:“夫君惦念皇后殿下,常道您体寒虚弱,此次我前来,他特地备下津州进贡的珍贵药草,为您作调养之用。” “代吾谢过阿兄。”纪青鸾神情未变,仍旧冷冰冰的脸孔,“吾自幼随军练武,后习骑射,身子倒没有阿兄担忧的那般柔弱。” 眼看场面冷下来,郁琮有心缓和气氛,便朝纪灵均招招手,“妙央,来,让朕好生瞧瞧。” 小女孩看看身旁的母亲,又看看坐在上首的皇后。 见此情景,郁琮暗自一凛。看来,这孩子的机敏非同常人,她似乎能够分辨出在场身份最高之人,并非是自己这个皇帝。 脸上不动声色,她招手示意女孩坐在身侧。 “今年多大?” “七岁。”纪灵均答道,嗓音清脆。 “哦......那你阿兄呢?“郁琮看着女孩,继续问。 纪正则闻声,站起来行礼道:“回陛下,十岁。” 她转头瞧向男孩的方向,“都是自家人,不必起身答话,坐着罢。” “是。” 抬手自案上取来一块干柿递给纪灵均,郁琮说:“平日里可有读书?” “嗯,阿耶有时会亲自教我们读。” “都读过什么?” “我想想......”女孩手里握着干柿,道:“兵书同史书居多,偶尔我自己会寻些医书瞧瞧。” “皇帝姑父,您可读过史书?”她问。 郁琮侧头面向她,笑道:“读过。还是你姑姑教朕的。” “那您可知道,前梁踏玉楼的典故?” “自然。梁灵帝御驾亲征攻打俞城,却携左昭仪一同前往。出行极尽奢华,在己方军营兴建高楼,楼宇以大量玉石装点,只为博红颜一笑。 两军对垒之际,梁军本已将俞城土墙破开两人宽的缺口,眼瞧着此战必胜,可梁灵帝却在这关键时刻命大军停下攻势,只为等待爱妾梳妆打扮,让其好好观赏城破之景。 未曾想,那左昭仪梳妆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待她登上玉楼,俞城守军早就将缺口填补完整,梁军再未能攻破。直至对方援军到来,梁军大败。而他们也因此元气大伤,不出五年,便被敌国灭国。” 纪灵均点点头,声音清亮道:“阿耶说,若那昭仪没有耗费时间,梁军便不会败了。可侄女觉得不对。” “哦?如何不对?”郁琮来了兴致。 “做决定的是灵帝,怎能怨在女子身上。也没人逼迫他非得等左昭仪不是?还不是他自己昏聩无能,葬送了将士性命。” “你倒与朕想得一样。的确,战场时机分毫必争,需当机立断,而非灵帝般轻重失衡、贻误战机。” 灵巧笑笑,纪灵均望向郁琮身侧另一边,“姑姑,我能不能时常入宫来?” 纪青鸾应声回头,嗓音清冷,“为何?” “我与皇帝姑父投缘,侄女很是喜欢。” “寥寥几句,这便投缘了?”纪青鸾眉目淡淡。从前在丞相府时,这孩子便与她亲近,她自是对其十分了解,怎会因短暂的交谈便对人心生好感。 纪灵均抬手挠挠耳朵,天真道:“好罢,是姑父生得好看。我阿耶是燕都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皇帝姑父比阿耶还要好看。” 孩童的天真之言不禁令郁琮开怀大笑,她揉揉小女孩的脑袋,说:“你当真与你姑姑是同样的性子,瞧人先瞧脸。” “是么?姑姑也喜欢您的相貌?” “对。”郁琮笑着点头。 她扭头看看纪青鸾,对方脸色平静,隐约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阿嫂此番前来,应不单单是为送津州贡品。”纪青鸾的目光望向阿史那所坐的位置。 “是。”突奴公主垂首,说:“夫君还有一事托我转达皇后殿下。” “何事。” “陛下同皇后殿下年龄适宜,应尽快延绵子嗣。皇族子嗣稀薄,眼下您二位成婚不久,朝臣不便于早朝之上催促,但夫君念着大燕基业,这才托我将话带来。” 阿史那的话才说一半,郁琮的眼底便沉了下去。 她当然猜得到纪桓打的什么算盘,纪氏父子大致是起了将自己废黜的心思了。 纪青鸾定定望着阿史那,而后垂眸,心知父兄所图急切,当前务必要为枕边人争取时间。 “吾体质寒凉,近些日子已命太医令悉心调养。只是,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恢复,尚需时日。” “是啊。朕生长于山野田间,体虚羸弱,纪相是知道的。待我们调养完全,这子嗣便好说了。” 阿史那帕丽躬身,“还请陛下与皇后殿下保重身体,勿要劳累。” “阿嫂有心了。”纪青鸾低眉,轻饮一口茶。 眼见小女孩手里的干柿就要吃完,郁琮探手又从案碟抓起一把干枣塞到对方手心里,“多吃些。” “姑父怎不给姑姑拿些?” “她不爱吃这个。” “那,姑姑喜欢吃什么,您可知晓?” 郁琮笑了笑,“怎么,想考考朕?” “当然。” 握向身旁皇后的手,她说道:“你姑姑啊,喜食芋、茄子盒。哦,还有地坑烤羊。”她转身问皇后:“我说的可对?” 纪青鸾轻轻点头,“嗯。” “地坑烤羊?”纪灵均有些好奇,“我还从未吃过。” “从前在辽州时,你阿耶便常以羊脂涂抹全羊来烤,彼时你尚未出生。”纪青鸾说。 “那等今日回去,我便要叫阿耶烤给我吃。” 郁琮拍拍纪灵均的胳膊,“你这小小肚皮,吃完这些干枣,还有空余再去吃旁的么?” “姑父莫要小瞧侄女的饭量。” “哈哈,好好好。” 说完这句话,郁琮意识到似乎忽略了那个男孩,于是朝那边问道:“阿礼,你阿妹既已读过史书,想来你也读过?” 纪正则仍是起身行礼,说:“回陛下,是。”而后直起上身,神态倨傲。 见这孩子的傲慢神情,郁琮便明白了,大约其父已经与他说过纪氏的图谋了。 转念,她便不再把对方当作孩童看待。原本,与纪氏之争本不该由孩童承担,可当看到纪正则这番态度,她便将对方视作与纪家父子同等一般。 “那你说说,古时东越与禹丘国的济河之战,东越败在何处?”郁琮随口一问。 纪正则先是行礼,然后说道:“东越败在主将仁慈。其,应在禹丘投降之际,屠尽敌军士兵,再直取国都。” 郁琮的神色变了变,接着又问:“为何不俘虏敌军,为己所用?” “人数众多,恐生哗变。不如全数屠尽,以绝后患。” 果然是纪氏出身,冷酷非常。 郁琮想。 她心中并不认同男孩所言,口中却假意道:“不错,此法高明。” “谢陛下称赞。” “坐下罢。” 纪正则整理衣摆,再次落座。阿史那帕丽在桌下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臂,他转头看向母亲,却见对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细微的动作郁琮看在眼里,并未作声,只饮茶不语。 而纪青鸾内心却忧虑更甚,纪正则今日面圣如此傲慢,只怕郁琮对纪家的抵触又要强上几分,而这些抗拒,在将来又是否会转嫁到自己的身上? 突奴公主此次入宫只坐了半个时辰便告退回府,三人离去后,皇帝与皇后却没有起身,各自思索。 郁琮静静地望着殿门,指尖轻轻敲击,心道: 此子,不可留。 第28章 第 28 章 冬日的寰山银装素裹,与玉琅山两相遥望,作为皇家寺庙的紫光寺,便在这寰山之上。 寺中尼姑每日早课晚诵,坐禅修习,逢帝后生辰、重大节日,抑或是战事天灾,便会举行法会斋醮。 高级尼众以皇室前妃嫔、公主、门阀士族之女为主,亦收容失势的宗室、高门贵族女子。紫光寺内众人享皇室供养,钱帛田产等赏赐丰厚,生活无忧,居室舒适,远超普通寺庙。 腊月十九,寺内众人于宝殿外撒五色土铺设御道,檀香熏殿。设坛诵经三日,驱除浊气,而后演练仪仗。同时,皇家禁军提前入驻,封锁周边要道。 三日后,皇室探马抵达寺前三岗,至一里岗时,紫光寺鸣钟一百零八响,鼓阵雷动。 住持法明着金缕袈裟,手捧玉如意、香炉,领高级尼众跪伏于山门御道一侧。普通尼众则手持莲花,分两列跪于甬道两旁。 玉辇内,郁琮与纪青鸾执手相依,待到车驾停下,她看向皇后,温和笑笑,“晖仪,咱们到了。” “嗯。” 语毕,帝后二人走下玉辇,行至山门大殿,焚定坤香一柱。 “紫光寺住持法明,率比丘尼五百众,恭祝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礼佛过后,郁琮侧头去看,便见一众尼姑伏身跪地,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 而纪青鸾则目不斜视,携皇帝径直前行。 二人踏五色土御道向前,直至大雄宝殿。 佛前三献礼过后,尼众齐齐诵经,声震庙宇。 宦官上前宣读诏书,道:“先祖垂荫,弘济苍生。宝刹镇山佑国,安惠四方万民。今朕与皇后躬临梵境,睹紫光寺主法明等之精诚,宜加隆赏。赐织锦千匹,田百顷。瓷青泥金卷宝匣一部,莲华香炉二对,度牒五十道。钦哉。” 住持前额紧贴御阶,双手接过圣旨,高捧过顶,应道:“法明率寺众,叩谢天恩!贫尼等虽比丘尼身,当竭尽己力,晨诵经护国祚,夜持咒消兵灾。愿,大燕河山永固胜金刚界!” “住持请起。今日礼仪从简,还请屏退众人。”郁琮说。 当皇帝准其平身后,法明本要引帝后至殿东升座问法,闻言便命众尼姑离开宝殿。 眼尾扫视身旁宫人,纪青鸾沉声道:“都退下。” 随行侍女宦官等人依令退至殿门外,此刻宝殿内只余帝后住持三人。 “禀陛下、皇后殿下,法具圣物俱已备妥。”法明向两人躬身。 纪青鸾微微垂首,示意已对此了然。 “不知此法可有反噬?” 郁琮于昨日对续缘法事有过简略了解,当听闻其中还有蛊虫,难免惊讶。 “回陛下,倘您二位有一方移情别恋,背叛之人将每日晨晚受噬心之苦,而另一方亦有微弱感应。”住持如实答道。 郁琮愣了愣,这怎么,如此吓人。 “另一方也要跟着受罪?”她追问。 住持摇摇头,“只是有感应,并不会受罪。” “这样……倒还好。” 郁琮还以为要两人一起承受,差点就要向皇后提出不种这蛊了。 “你怕?” 看见她脸上的复杂表情,纪青鸾神色间冷意渐起。 “自然不怕。”郁琮尴尬笑笑,“我就是觉得,听着瘆人罢了。” “这世上,当真有蛊虫这般奇异的玩意儿?”她问向住持。 以往,郁琮曾在史书中见过有古人行巫蛊之术,但她只认为是古人寻的理由借口,又或者是巧合罢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离奇的东西。 “是的。陛下,漯州便有。” “那你们已经寻来了?” “皇后殿下一言千钧,咱们驻扎在南方的将士便马不停蹄,即刻寻到。” 郁琮疑惑道:“算上马匹脚程,纵使是八百里加急,从漯州到燕都至少也要半月。才短短几日,怎就这么快?” “咱们皇后殿下两个月前便下达吩咐了。” 听闻此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鼻腔有些泛酸,原来纪青鸾早就将未来刻进了与自己生生世世的愿景中。她转过身,目光中爱意充盈,笑意自唇角漾开。 眼睛移回住持身上,她若有所思道:“纪相反击南陈时打下的漯州,没想到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此物可会引发什么疾病?”郁琮又问。 “回陛下,不会。其入体之后,便与寻常寄生之虫无异。” 而后法明问道:“陛下、皇后殿下,稍后可还要升座问法?” 纪青鸾淡漠开口:“不必。陛下今日劳顿,需好好歇息。” “是。那贫尼便恭送二位移步清辉别院。” * 紫光寺内的皇家行宫,又名清辉别院,仿照宫廷布局,设有厅堂寝殿,环境清幽。 两人坐在榻上,郁琮执起壶来为皇后沏满,而后又往自己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些许。 “晖仪,方才我瞧你似乎不怕那蛊虫?”她问。 纪青鸾淡然拢起袖口,修长指间抚上盏边,“既不会变心,为何要怕。” “你就如此笃定?” “当然。” 郁琮停顿一下,“可是……” “嗯?” 她继续说:“蛊虫入体,这一步,非做不可么?” “是。”见她踌躇,纪青鸾问:“怕视之生厌?” “嗯,想想便觉得恶心了。” “蛊虫细小,你若嫌弃,届时不看便是。” 郁琮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了解得这般透彻?” “行事力求万全才好。”唇际浅抿清茶,纪青鸾慢条斯理地说:“要植进你身体里的东西,我怎好敷衍了事。” 这句话让郁琮很是受用,她起身凑近对方,在那眉间落下轻吻,说:“适才有外人在,我不大好意思。其实的确是怕的,但想到你与我一起,便不怕了。” “不过,为何要有下蛊这一步?是何作用?”她问。 纪青鸾敛低双眼,续缘的确与蛊虫无干,而这法事中,原也并无巫蛊之术。 这是她命人另行加进的一道步骤,亦是她自己的一点私心,她确定自己定然能保持忠诚,但却不能确定郁琮今后会否倾心他人。 “你会爱慕旁人么?” 她不欲欺骗,没有答复郁琮的问题,而是抛出心底一直想问的话。 “当然不会了。” “那有没有蛊虫,便不重要。” 见皇后不肯正面回答,郁琮心底便猜到**分。自古巫蛊之术一旦种下,受术之人如若违逆,必遭反噬。 此次来紫光寺是为求姻缘延续,种蛊想必也与姻缘有关。 当下携皇后共同临朝乃权宜之计,自己与纪氏终归立场相悖,假若将来走到无法挽回的境地,亦能利用此蛊控制皇后,以规避权力旁落。 “你若实在害怕,不种便是。”纪青鸾有意让步。 静默凝视片刻,郁琮隐去眼底的谋算和猜疑,坐在原处道:“不必。既然微小,想来对身子无甚影响。” 两人面对面坐着,又闲话半晌,用过晚膳后便早早歇息,静待三日后的续缘法事。 * 斋戒沐浴、清净身心后,腊月廿五,帝后于紫光寺宝殿的坛城前,静待仪式开始。 坛城供奉本尊圣像及诸佛菩萨,周围依方位摆设甘露、帝后发缕、金剑、孔雀翎羽等六道法器,代表轮回六道。中央置黄金熔铸而成的同心金蚕,经九位高僧连续七七四十九日昼夜诵以密咒加持。 郁琮与纪青鸾身着法衣,于佛前聆听住持宣读轮回文书。其后,帝后焚香,并将六道法器供于佛前,祈愿双方姻缘超越轮回。 随即,法明将同心金蚕与轮回文书置于中央,持续诵经加持。 诵读完毕,帝后二人先后起身,在住持引导下进入净室。 圣像前,郁琮与纪青鸾执手相牵,缓缓跪于蒲团,此刻她很想对皇后说些什么,但氛围庄重,只能按捺下去。 法明取来浸泡着同心金蚕的菩提蜜露,点蘸后在两人身体周围连续弹指,挥洒几下。 她手持金刚宝针,蘸取蜜露,口中念起密咒经文,同时极其快速地,分别在帝后二人的无名指根部点刺一下。 至此本该结束,但只见法明回身放好金刚宝针,低声唤道:“速进。” 话语才落,一位苗疆妇人手捧着巴掌大的银碗走进净室。 她跪坐在两人对面,将银碗靠近她们紧挨的一双手掌,口中小声喃喃着郁琮听不懂的语言。 纪青鸾下意识看向郁琮,轻声道:“闭眼。” 后者立即阖眼。 苗疆妇人使银针挑起碗中细若丝线的短小蛊虫,安放于两人无名指方才被点刺出的伤痕处。 不消片刻,郁琮便听身旁皇后温柔提醒:“阿延,可以了。” 她睁开双目,低头看看手掌,道:“这便进去了?” “嗯。” “竟毫无感觉。”她抹去无名指的痕迹,又按了按,随即问那苗疆妇人:“此蛊何名?” “回陛下,连心蛊。” 仪式完成,两人来到宝殿,法明领寺中众尼共同诵经,将功德回向给帝后二人,祈生生世世轮回同心之愿圆满。 纪青鸾手执轮回文书,与皇帝一同将其供奉在寺内金塔之中。 定定凝视金塔,郁琮再次看向无名指,而后牵起皇后的手翻转过来,把自己的掌心覆盖上去,牢牢握住。 二人面露微笑,深情对视,相望良久。 “游川鱼比目,翰林鸟双栖。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纪青鸾的话语字字轻柔,不再是冷漠神情。 郁琮咧起嘴,笑着说:“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她把皇后的掌心举到唇边,印下一吻。 * 两人回到清辉别院,稍作歇息。 纪青鸾命侍女去召那苗疆妇人,待其前来,她开口问:“尔,何名?” 对方答道:“回皇后殿下,草民名沈金叶。” “嗯。”纪青鸾低眉看着跪地的苗疆妇人,语气不容商量,说:“明日,随吾与陛下一同回宫。”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引用自西汉·苏武《留别妻》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引用自东汉《客从远方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第29章 第 29 章 妇人一愣,小心斟酌词句,道:“皇后殿下,草民家中尚有一女。她幼年丧父,若草民留在宫中,小女怕是无人看顾。” “吾会命人照看,你不必忧心。” 郁琮在旁疑惑地问:“为何要她入宫?” “蛊物非常人可控,将她留下,以防日后出现差池。”纪青鸾说罢,又看回苗疆妇人,“吾会遣人送去金银钱帛至你家中,你可安心留在宫里。” “......是。草民……叩谢皇后殿下。”皇后不容反驳的态度令妇人不敢继续多言,只好伏身谢恩。 细细凝视纪青鸾那清丽侧脸,郁琮沉迷于这绝世容颜之余,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天仙之姿,若洛川神女,可其中内里,却满是霸道、强势。 自皇后口中初听闻连心蛊之时,对方并未直言反噬一事。自己想借蛊虫控制皇后,皇后是否也是如此? 浓情蜜意是真,猜疑算计也是真。求这轮回姻缘,彼此真情几许?假意又几许? 倘若主动禅位于纪桓,与皇后归隐乡间,她可会愿意? 不。 以纪青鸾的性子,她不会愿意。少年时,她便这般目标明确。当初,劝其与自己共同听政,她几乎没有犹豫,若说对权势毫无渴望,断然不可能。 待解决纪氏父子,她会甘愿交出手中权力么?可尝过了掌权滋味,谁人肯甘心交权? 郁琮不敢下定论,对此,自己并没有信心。 * 御驾车辇于次日启程回宫,寰山距燕都不远,半日便到了。 回到皇城内,郁琮本想先去崇云殿,她已经许久没有离开后宫了,很想四处走走。可随行侍卫却将她阻拦下来,无奈只得去往凤翔宫。 腊月廿六,很快便要年关。 大婚之前的两个年关,郁琮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宫人怠慢,她也不怎么在意,那时的心思,大多不在享乐上。 “在想什么?” 凤翔宫里,纪青鸾见她沉默,于是问道。 “快到年关了。”郁琮向后半倚在榻上,习惯性地摸摸衣衫下挂在锁骨边的玉佩,“这还是咱们头一回一起过年。” “嗯,是啊......” 微微轻叹,纪青鸾神色有几分感慨,由此忆起郁琮“死去”后的那三年,锥心之痛,时日煎熬。 最初,不过是想借每月书信令郁琮产生情意,可怎料,纪青鸾却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习惯,逐渐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直至得知对方“身死”,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如今两人才行完续缘法事,对比从前,宛若梦中。 其实那连心蛊,本不必种下,可纪青鸾执意要求,只为能够掌控有关于郁琮的一切。早先筹备时她便知晓,连心蛊发作之际,唯下蛊之人有法缓解。哪怕郁琮变了心,她也要将对方绑在身边,留那苗疆妇人,正是为此。 这般强烈的占有欲,在这之前,从未对他人产生过。 种种个中缘由,纪青鸾并没有对枕边人言明。 “你说,今年的年关,宫中可会有烟花?”郁琮自言自语道。 闻声回神,纪青鸾思索片刻,向不远处说:“来人。” 侍女快步入内,“在。” “着人备下烟火,除夕当夜燃放。” “是,皇后殿下。” 应声后,侍女弯腰后退,离开寝殿。 “嗯?”郁琮迅速坐起来,喜笑颜开地说:“晖仪,你当真懂我!” 她早就想好好瞧瞧烟花了,想来宫里燃放的应当比平安乡要壮观许多。 纪青鸾浅笑一下,“你喜欢的,自然要有。” “哦?那我喜欢的可多了,你可是要样样都为我寻来?” “你要,我便去寻。” 皇后的眼眸坚定而专注,这让郁琮停止了想要玩闹的心思,也变得认真起来。 “我有你,便足够了。” 她起身从对面挪到皇后身边,轻轻将头靠过去,执起对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边揉边说:“你对我越是纵容放任,纪相便越是对我加紧防备。晖仪,往后在人前,你要表现得轻视我这个皇帝,可明白?” 父兄永远是两人之间绕不开的话题,她们不曾刻意回避,面对彼此,都试图尽量坦诚。只是这坦诚有限,道出五分,又各自隐藏五分。 “我不愿意。”纪青鸾压下内心惆怅,以面颊摩挲着她的脸。 “不愿意也得愿意。大不了,私下里你再补偿我。” 郁琮说完,仰头在她下颌轻咬一口,纪青鸾轻笑道:“怎这样爱咬人。” “不止要咬这儿,还要......” “嗯?” 单手撑着软榻,郁琮凑近,双齿轻轻叼住皇后唇峰,“还要咬这里。” 经此撩拨,纪青鸾回吻包裹她的双唇,舌尖探入,与之柔情相抵,百般缠绵,久久不分。 * 年节将近,宫人纷纷开始着手准备新年所需的器物装饰。各宫门处挂绳编,剪桃符,桃符绢帛上书写神名,悬于殿柱。门窗贴金鸡形状的金箔,取义谐音“吉”。又制十三层年糕,比喻大燕十三州。以及提早备下汉胡二酒、全羊乳酪等食材,以待供给元日祭祀仪轨。 除夕当日,三品以上重臣应邀携命妇前往皇宫。黄昏之时,郁琮率众臣于宫中行驱傩仪式,皇帝戴西厥神明面具,击鼓以驱除邪祟,迎新纳吉,皇后则于后宫督造守岁筵席。 子夜,皇帝祭告太庙,皇后领众命妇祭桑蚕之神。子时,宫门燃起巨型火炬,焚旧迎新。 今夜众臣与帝后于宫**同守岁,一行人在奉天殿依次落座,君臣同乐。 往年除夕,宫中并不这样热闹,自皇帝大婚,皇后入主凤翔宫,这新年才被重视起来。 席间群臣宴饮赋诗,朝臣短暂地摒去彼此成见,一派和睦之景。 编钟雅乐回荡在大殿内,舞姬身姿曼妙于场中翩翩起舞,丞相纪桓与尚书左仆射何焘、尚书右仆射朱贞分别举杯示意,三人先后饮下杯中酒液。 一刻后,舞姬退下,宦官召百戏艺人入内助兴。 此前皇后生辰时郁琮便观赏过百戏幻术,并不觉得新鲜,何况有纪氏父子在场,她面上的喜悦也仅仅因为这是与皇后共度的第一个新年。 见她兴趣寥寥,纪青鸾在旁低声打趣道:“今夜的奇巧戏,是我特地命人准备。你若不好生瞧瞧,岂不辜负我一片心意。” “哦?”郁琮望着皇后,“依你所言,似乎格外惊奇?” “嗯。” “那我可得仔细看着。” 纪青鸾浅笑,看向殿中。 百戏艺人行走至奉天殿中央,分列五组,依序站立,行礼恭贺新年。 而后,第一组上前,向上首及众臣展示手中所执的一树枯藤,接着,展示以木桶所盛的马血。 艺人面向帝后,将枯藤浸入马血,稍待后便取出。 霎时间,干枯枝丫上,花苞纷纷生长而出,顷刻绽放。 粉白花朵淡雅娇嫩,香气非常。 “妙哉!“一武将当场拍手叫好。 郁琮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艺人行礼后退,第二组走上前来。 十几名宫人抬冰鉴入奉天殿内,将冰块取出置于百戏艺人预先准备的木盘中。 艺人取工具雕刻冰块为明镜,而后环场周将冰镜依次举至众臣面前。 镜中汉臣现胡服戎装,而胡臣则现汉官衣冠,在场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冰镜来到皇帝面前,只见镜中皇帝瞬间显佛陀相,慈悲众生。 “这个好!”郁琮赞许道。 不久后,第三组上场。 红袍艺人环抱直径约一尺半的银壶,抛向空中。 几番跳跃腾挪,以高难姿势连续抛接,最终站定,再次将银壶用力抛向高空。 此时,壶口处显现出影像,影像逐渐扩散,连成一片。 正是飘渺云雾、仙山琼楼之境,四周环绕天女飞舞,衣带飘飘。 “这是......”郁琮不禁惊叹,“这是如何做到的?” “当真想知道?“纪青鸾说。 “是!” 皇后徐徐道:“若晓得这其中玄机,可就失了乐趣了。” “晖仪,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 纪青鸾无奈笑笑,“壶中有机巧。” “机巧?比方说?” “以西域火齐镜,辅以微型皮影戏。” 望着空中消失的画面,郁琮惊讶感叹,又说:“这才第三个,那后面的,岂不是更加惊奇?” “嗯。”纪青鸾应道。 郁琮点点头,静待后续戏法。 * “禀陛下、皇后殿下,接下来所表演的,名为火凤衔诏!” 百戏艺人话音未落,便向同伴递去眼色。对方向前推来一个巨大木箱,打开木箱插板的一瞬间,陡然燃起熊熊烈火。 满场君臣立时惊慌不已,未待惊慌平复,只见其中飞出一只宽约一丈的金色铜凤,铜凤周身环绕火焰,于奉天殿内展翅翱翔。 “这......这般危险,可别燃起大火呀!”御史大夫李鹤担忧道。 铜凤于众臣头顶飞翔掠过,又飞向帝后所处御座。 何焘立刻站起来焦急喊道:“小心!莫伤到陛下!” 铜凤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悬停于皇帝皇后面前。 鸟喙张开,一道绢帛卷轴在帝后眼前落下展开,正是祥瑞文书。 郁琮取下文书细细读过,大笑道:“好!” 待第四组退去,她转头对皇后说:“方才我瞧见了,那铜凤背上,有几根铜线连接殿顶。” 纪青鸾浅笑颔首,“这个戏法,胜在机巧,比适才的壶中洞天更加考验匠人的技艺。” “不过,那铜凤缘何会全身火焰?”郁琮问。 “其中暗藏火油,遇火便燃。但火油有限,飞至咱们身前时,恰好燃尽。” “如此说来,需得工匠严格把握用量。” “嗯。” 最后一组百戏艺人走上大殿,为首之人向皇帝皇后躬身行礼,道:“草民等,即将为陛下、皇后殿下献上——鱼龙曼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第30章 第 30 章 宫人接连走进来,将金漆涂就的龙门立于大殿正中。 鼓声阵阵,钟乐齐鸣,十名百戏艺人身着盛装,面部涂满油彩,高举巨型木锦鲤,呈两列衔尾相随。 巨鲤长三丈三,表面以五色彩漆描绘祥瑞图案,上下左右覆盖彩绸飘带,随舞动循回游弋。 艺人们挥舞桩柱,大喝一声,将巨鲤抛向半空,立刻变换站位,举手承接。 众人又齐齐大喝,合着钟乐节拍,一边舞蹈,一边挥动巨鲤。多名舞姬入场,身姿步伐随音乐与巨鲤的方向前行。 巨鲤一次又一次被抛向半空,艺人们第九次变换站位,目光炯炯地上下挺举巨鲤。 就在这时,鼓声突然变奏,激昂之声响起,丝竹管乐愈加高亢。 “上!上!上!” 众人使尽全力把巨鲤抛向龙门,只听得“砰”地一声,那巨鲤眨眼间爆裂,鱼背中央裂开分成两半,自其中飞出一条金色长龙盘旋而起。 接着,又有一仙人乘车腾至半空。 金色长龙追随仙人方向,飞跃龙门,发出长吟清啸,无数碎叶金箔自殿顶纷纷飘扬洒落,映出道道金光。 所有百戏艺人于此刻齐齐叩首,口中高喊:“圣君如日月,照胡汉而无偏。祝,圣寿齐腾格里之永,江山,共昆仑长!” “好!”郁琮当即起身,面色大悦,“赏!” 众人领赏叩谢后,殿内再次上演起歌姬舞乐。 * 郁琮平复下激动的心情,举起酒杯与皇后共饮。 “晖仪,方才他们说什么腾格里,是何意?” 纪青鸾答道:“腾格里乃西厥天神,你的先祖便是西厥人。” “哦......” 北朝孝明帝推行汉化已过去了几十年,加上从小便远离皇宫,她倒不曾知晓自己祖上来自草原西方。 “今夜守岁,咱们该不会就一直在这奉天殿待着吧?”她又问。 “不会。”纪青鸾扫视殿中,“再有半个时辰,便该回去歇息了。” “那这些臣子呢?留宿宫中?” 纪青鸾颔首,“嗯。明日是元日,还有朝会典礼。” 一想到大型典礼,郁琮的脑袋就开始痛了,“繁文缛节众多,一天下来,人困马乏的。” “我陪你。” “好。”她在桌案下握了握纪青鸾的手,心里又泛起几丝暖意。 时间来到寅时初,舞乐暂停。 宦官引萨满入内,手捧鎏金盘,盘中置羊肩骨一枚。 “请陛下、皇后殿下行炙骨占卜。” 内侍将炭炉放在皇帝面前的桌案边,郁琮抬手取来羊肩骨,以火钳夹之于炭上烘烤。 约一炷香过后,她把羊肩骨放回鎏金盘中。萨满接过金盘,立于原地低头仔细查看。 这一看,顿时神色巨变,脸上阴晴交替,变换不定。 群臣坐在原位等候占卜结果,但那人低着头,也看不清面部是什么表情。 半柱香时间过后,萨满向帝后俯首。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此为通天纹,乃上上大吉。另有弯裂纹,宜行军奇袭。” “当真?”郁琮喜道,她面向大殿右侧,“纪相快瞧瞧,想来明年对南陈的征战可诸事顺遂了。” 萨满移步将羊肩骨呈至纪桓眼前,后者侧身瞧过去,难得笑道:“甚好,甚好!” “退下罢。” 萨满伏身行礼,离开奉天殿。 回到宫中住处,他立即对徒弟说道:“快把方才那羊肩骨毁掉!” 徒弟心生困惑,问:“师父,为何?” 他说:“你好生看看那上面的纹路。” 徒弟取出羊肩骨看了一会,说:“好像,不大对......” “你瞧,这是血丝贯日纹,正是后宫阴祸的征兆。并生寓意新朝国祚的龙目双环套日纹,这大燕社稷......恐会易主啊!” “啊?”徒弟惊呆了,“那方才,您怎么不说?” “如何说得!”萨满脸上不安,“权臣掌国,皇后乃权臣之女。现今帝后临朝,而后宫皆无其他妃嫔,这阴祸还能指谁? 两样王纹同时出现,只怕这新朝皇帝便乃当今皇后。若说出去,是不要命了么!” 徒弟心惊之下,当即便道:“那此物,绝不可留了。” “快去!” “是!“ 毁掉羊肩骨后,徒弟折返回来,两人对坐良久。 他开口问:“师父,那两样王纹昭示的预兆,明年便会显现么?” 萨满摇摇头,“王纹预示之事,要十年后才会应验。” 徒弟又问:“那......这新朝国祚,是该以双环双世之说解读,还是日纹扩张之说?” 若依前者,则国祚为六十至八十年,即一环代表一位皇帝的亲政时限。若依后者,那么日纹周围的每纹代表十年,纹尾分叉则减半。 “先前在殿上我一时慌张,未曾细看。若没记错,是六射纹。” “那无论怎样计算,都大致在六十年左右?” 而后徒弟继续道:“师父,应验之期听来长久,可眨眼便过去了。咱们届时,需得及时离开燕都。” * 宴席结束时分,奉天殿众人陆续离去。辰初便要开启元日大典,还能歇上两个半时辰。 皇帝和皇后回到凤翔宫,两人稍坐片刻,郁琮便想叫宫人入内服侍宽衣,却被纪青鸾阻止。 “咱们......还不就寝么?”她问。 纪青鸾平静摇头,为她披上大氅,牵起她来到寝殿外。 并肩站在大门处,郁琮道:“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皇后望向夜空,她也跟着抬头望过去,天空中明月高悬,漆黑夜幕上点缀颗颗闪烁繁星。朗月无风,薄雪铺满地表,殿梁下的暖黄灯笼照出闲适的光线,将两人双眼映衬得温润。 “你不是说,喜欢看烟火么?” 纪青鸾的嗓音于耳边响起,郁琮顿觉惊喜,道:“我差点儿忘了,你先前就让人备好来着!” “嗯。”皇后向身后侍女示意,对方应声后离去。 很快,便有多名内侍怀抱烟花走到凤翔宫的殿庭中央。 “这怎还有竹竿?”郁琮问向身旁。 纪青鸾淡然道:“此为火树,火星坠地时亦有跳珠。” “跳珠?是何意?” “你看了便明白。” 拥紧皇后,郁琮转过头去望着那烟花所在。 内侍点燃竹竿上的火药筒,几乎是刹那间便冲起丈余高的金焰,万千火星垂落在地,又迸发出二次飞溅。 “原来这便是跳珠。” “嗯。”纪青鸾注视身旁之人的侧脸,对方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眼前美景,并未发觉。 没过多久,又一簇烟火被点燃。只见那纸虎“嗖”地一下飞将出去,贴地旋转几周,燃烧着的赤红火焰形成圆圈轨迹,而后旋转至极速,中心蓦地射起道道金光,似莲花盛放。 “这个也好看。”郁琮笑道。 “九连灯是最好看的,你定会喜欢。”纪青鸾收紧肩上的大氅,冬夜寒凉,她的身子有些冷了。 可皇帝此刻沉浸在烟火盛景里,未曾注意到。 内侍们将九捆烟花依次摆开,每捆之间的前后左右,间隔了约两尺的距离。 点燃后,几束火光冲天而起,至夜幕中怦然绽放。金黄的秋菊、赤红的牡丹,坠落的余烬尚未触地,新盛放的繁花又冲向云霄,与星辰交相辉映。 五彩夜空照亮整个凤翔宫,亦映照着帝后二人相依的身影。 仰望天幕焰火,郁琮问:“这九连灯,只有一个么?” “九个。” “九个?”她讶异道,“适才我数过,那每捆便是九朵花。若是九个,便是八十一朵?“ “嗯。” 摇摇头,她打趣道:“那这不该叫九连灯,该叫八十一连灯才是。” 纪青鸾闻言也笑了,“若只备一个,片刻便燃尽,你怎能尽兴。” “只有一个也足够,你的心意,不在于多少。” 说完,郁琮摸摸皇后的手,“冷了吧?咱们回去?” “看完罢。” 侧过身用大氅将皇后围在怀里,郁琮轻吻对方发丝,道:“此生有你,是我之幸。” 纪青鸾未作回应,两人一同望回夜空繁花,安静享受此刻良辰。 * 返回寝殿后,侍女上前伺候宽衣,郁琮摆摆手,道:“容朕休息片刻,先为皇后更衣罢。” 侍女低首,走到皇后身边,为纪青鸾一件件褪下繁重的礼服。 “陛下、皇后殿下,解酒汤和夜宵小食为您二位放在这儿了。”内侍说着,将盘中碗碟摆放好。 “嗯。”纪青鸾换上寝衣,挥手遣退宫人,“陛下的衣装,由吾亲自来换。” 侍女应道:“是。” 走到郁琮身侧,纪青鸾抬手为她卸下冠冕放置于一旁。 “晖仪,还是叫他们进来罢,莫累着你。” “无妨。” 郁琮也抬手解起衣裳来,两人脱这衮冕朝服,总比一个人要快一些。 换好寝衣,她拉着纪青鸾坐在铜兽炭盆旁,取过解酒汤,用手探了探碗壁的温度,方才递给皇后。 饮下一口,郁琮咂咂嘴,“真是难喝。” “腌鱼、醋芹熬制之物,自然不好喝。”纪青鸾小啜几口,便把解酒汤放在炭盆边。 郁琮见状也随之放下,道:“不喝了,睡一觉便好了。” “可感到头晕头痛?”皇后关心讯问。 “有些晕,今夜不该贪杯的。” 纪青鸾想了想,说:“若稍后觉得不适,要及时告知我。” “放心,不过是醉酒,应当无事。” “守岁宴上你没吃多少东西,这些小菜,不若吃些。”纪青鸾拿来一碟杏仁糕,“否则腹中会难受的。” “好,听你的。” 就着淡茶吃了两块糕点,郁琮边嚼边说:“晖仪,前几日我听见宦官说,你在为我筹备生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是。” 她咽下糕点,沉声道:“莫筹备了。” 纪青鸾闻言一怔,“为何?” “当年,周启郑修带我出宫,匆忙间并未向先皇后询问我的生辰。所以,我也不知自己生辰几何。儿时,都是以在黄沟村落脚的当日作为生辰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辽州大旱,我亲眼目睹曾经的乡里乡亲死于饥不果腹的流民、亲友之手。打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过了。” 神情变了变,纪青鸾低眉思忖少倾。应是对方每逢生辰便忆起黄沟村的经历,心中留有阴影,故而不愿再过生辰。 她握住郁琮的手腕,轻抚安慰,“好,那就依你。” 又叙话片刻,纪青鸾想起了一件事,说:“昨日的奏疏上,纪氏与突奴和亲的日期已经定下了。” “噢,你早先提过。不过,那卜利可汗会甘心么?” 想到这件事郁琮便觉得窝火,当日突奴使臣冒犯皇后的嘴脸还犹在眼前。 “总归能周旋些许。”纪青鸾回道,又提及一事,“草原上,与突奴势如水火的契真部有意与大燕暗中结盟,你觉得如何?” “结,当然要结。趁早把突奴灭了才好!”郁琮神情愤愤,“那日你不是就说过,要相助契真兵器粮草么?你可答应了?“ “嗯。” 脑中划过一张人脸,她又问:“此事,纪相可知道?” 纪青鸾安静点头,“知道。” “也是,奏疏均要先过一遍丞相府,纪相不反对便好。” 夜深,困意袭来,二人先后躺下。纪青鸾惯性将手足靠近枕边人,郁琮将她的双足夹进腿弯处,以为其缓解冰凉之感,而后阖眼安睡。 * 次日天还未亮,纪青鸾便醒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实在,梦里虚虚实实,郁琮的背影忽远忽近,似在向她走来,又似在向她告别。 更衣过后,她吩咐侍女过半个时辰再去唤醒皇帝。而后去往桌案处,提笔批复尚未批阅完全的其余奏疏。 “禀皇后殿下,右卫将军杨近青求见。”宫人入内道。 “传。” 过了一会儿,杨近青行至桌案前方,弯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后殿下。” “嗯。”纪青鸾未曾抬头,“因何于元日前来?” “回皇后殿下,您着微臣调查一事已有进展,臣不敢拖延。” 写下批复,纪青鸾神色冷漠,道: “讲。” 杨近青俯首,“铸钱局内,确有生人面孔。但他们行踪不定,藏匿隐秘,尚不知幕后操纵者。” “共有多少人?” “约十五人,分别隐匿于燕州内的各个铸钱工坊。” “吾知道了,退下罢。” “是。” 纪青鸾一边批阅奏疏,一边思索着杨近青所言。 工坊的铸钱都尉由纪氏旁支子弟担任,皇帝的这一步棋,看起来不像是要诛杀父兄。 她之所以暗中命杨近青去查铸钱局,为的便是弄清楚郁琮究竟要做什么。 皇帝可以得势,但父兄不能因此丧命。 而杨近青此人与左卫将军陈先植不和,之前仲秋大祭的投诚书信一事,丞相对陈先植的处置令他心中十分不满,他担忧纪桓重用对方,故而投向皇后。 杨近青为人虽有勇无谋,可其帐下文士却看得清楚当下形势。帝后大婚,皇后定然要偏向皇帝一方,而皇帝与丞相势不两立,加之丞相未曾处罚陈先植,因而,若要同陈先植争夺话语权柄,追随纪相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眉目淡然地合上面前奏疏,纪青鸾端来茶盏浅啜一口。 枕边人想要执掌禁军,可禁军长官为八柱国子弟,这其中,多数与纪家同为一体,又怎是那么轻易能够倒戈的。 现今右卫将军甘心为己所用,在将来,恰好也能助皇帝一臂之力。 * 纪桓原以为将皇帝软禁,可以令其安分一段时日,可他未曾想到,这时日竟如此短暂。 二月初,早朝,皇帝与皇后并排坐在奉天殿上首,听取群臣上报各地要务。 懒懒地靠在软垫上,郁琮朝旁边宫人扬扬下巴,张口接下侍女递到嘴边的干果。 而皇后则是正襟危坐,面目沉静地与朝臣探讨国事。 近两个月的奏章里,纪桓有意放权,不再限制皇后的决断。杨近青之举他业已知晓,出于对陈先植失去信任以及为纪承铺路的必要,纪桓不曾干涉皇后招揽自己的势力。 而慢慢接过父亲权柄的纪承,心态逐渐随之膨胀,在他看来,只待摆平何氏,皇位便唾手可得。 忠于皇族的三柱国之中,相比之下,以尚书左仆射何焘所属的何家最为势大,但何焘行事谨慎,难以抓住其把柄,这让纪承的耐心越来越少。 “启禀皇后殿下,辽州边境增设边防,需增加军费用度,以兴建长城、修缮城郭所用。”一名大臣上前道。 纪青鸾略作颔首,平静道:“边防要务不容有失,准。” 国子监祭酒自队列中走出来,开口道:“皇后殿下,各地州郡中正官及地方官员举荐的学子俱已入燕都,三月末的策试,需请陛下、皇后殿下,连同纪相共同主持考核。” “此次士族学子占比多少人?” “回皇后殿下,约为总人数的九成。” “嗯。”纪青鸾微微颔首,“吾知道了。” 北燕的选官制度,先由州郡大小中正汇集本籍人士,而后依据家世、才能、品德定下品级。经策试后,再由吏部根据品级高低授予官职。 这便导致了,入朝为官的官员之中,大多以门阀贵族子弟为主,寒门之士寥寥可数。是以,朝堂中的重位要职长期被世家大族占据,寒门只能领取微末官职。 要务议毕,就在众臣以为就要散朝时,却听皇帝突然开口。 “这几日,朕越想越觉得怪异。此前仲秋大祭,左卫将军的投诚书信实在蹊跷。朕觉得,是他心怀不轨,恶意挑拨朕与纪相。朕决定,将陈先植此人罢官,由杨叙接管。” 心底一诧,纪青鸾面色不变,微微侧头去看皇帝,这番话语此前郁琮并未与自己商量过。 杨叙是杨近青的堂弟,这般决定,看似是郁琮在为她笼络右卫将军,可若是这样,应当提前来商量好才是,怎会在早朝上突然脱口而出。 殿中,纪桓神情冷峻,抬眼看了看皇后的表情,便推测出她对皇帝所言并不知情,于是不动声色道:“陛下,此事尚未查明,或许是有人暗害左卫将军,不若待微臣查明真相,再行决断。” “纪相不必劝阻。是他也好,不是他也罢。能够出入太庙之人,除了满堂朝臣,便是禁军侍卫,身为左卫将军,督查失职,也该处罚。” 吏部尚书陈景上前道:“陛下,禁军之首乃领军将军,其上长官便是纪相。若依陛下之理,岂非要处罚纪相?” 皱皱眉,郁琮坐起身体,抬手直指吏部尚书,言语毫不客气,“陈公,朕与纪相说话,你来凑什么热闹!” 她继续说:“朕知道陈先植是你侄子,你出来维护他情有可原。但你若要维护,便先给朕一个说法,这离间朕与纪相的,到底是谁?” 陈景怔住片刻,抿紧嘴唇,又俯首回应:“臣,定会查清其中原委,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必了!”郁琮果断道,“先行革职,他若能洗去嫌疑,再议后话。” 纪桓神色不变,回身对陈景说:“陈尚书安心,此事终会水落石出的。” 他一时区分辨不出皇帝的目的在何处,对于这个皇帝,纪桓清楚对方的不问政事皆是伪装,但其今日之举,不似与皇后合谋。 纪桓心道,这皇帝行事比之前更加不易捉摸,莫非,是刻意令右卫将军的堂弟上位,以杨家二人分领左右卫,使皇后得以控制禁军,离间纪氏父女? 他的确不欲再用陈先植此人,但顾及其背后的陈氏门阀,纪桓不便将其撤职查办,今日郁琮的行径,倒为他解决了一件难题。 * 散朝后,丞相府内,纪承揉揉眉心,气得狠狠锤了一下面前桌案。 “作何这般生气?”纪桓开口问。 纪承转头面向父亲,不甘道:“阿耶,你可知,当初为了让陈先植一路高升,我给他送去多少功勋?耗费了我多少心血?” 他捏紧杯盏,往桌面重重一摔,“皇帝说革职便革职,先前那些努力,全都白费了!” “还有!”纪承气愤道,“我派去何家的暗桩,竟全数被拔掉,那何焘,也当真难对付!” 纪桓轻敲长案,缓缓开口:“三柱国之内,唯独一个何氏有气力相助皇帝。另外两家的儿郎远离燕都,在朝中的根基虽不足为惧,可在地方也有戍军。此事非一年半载便能解决,你何必急于一时。” 沉默半晌,纪承平复情绪,道:“阿耶,我曾问过您为何不能毒杀那皇帝。当时,您道忌惮三柱国揭竿而起。” 顿了顿,他似下了决定般,说:“既不能毒杀,可若是意外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意外?”纪桓疑惑,随后出言劝阻,“承儿,不可鲁莽。” “阿耶,您已过大衍之年,就当真等得?” 纪桓长叹一声,道:“为父是在为你筹谋,你需得谨慎行事、戒骄戒躁,方能成就大业。你从前的深沉、持重,都去哪了?” “二十年了,阿耶。人生不过五六十载,即便能登大宝,我又能再活几年?” 纪桓叹道:“何必这般心急。总之,为父不许你冒进。” ”阿耶!“ 纪承还欲继续劝说,却见父亲挥手命他退下。 他咬咬牙,行礼告退。 独自回到书房,他定定望着桌上的户部官印,口中道:“阿耶,此次,儿子不能再听您的话了。” * 凤翔宫里,皇帝皇后对坐于软榻,周围安静,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为何要将陈先植革职?”纪青鸾率先开口。 早料到对方要就此事发问,郁琮歉意道:“没同你商量,是我不对。” “回答我。” 指尖顺茶盏边沿一下一下地画着圆圈,郁琮缓缓说:“杨近青来拜见你那日,侍卫便通报给我了。” “哪名侍卫?” “赵磐。” “他是你的人?”纪青鸾心里有一瞬讶异。 郁琮摇摇头,“他与周启交好,可怜我罢了。” 早前被软禁在凤翔宫后不久,她便通过皇后将周鲤等人调入后宫,以方便行事。 纪青鸾抿紧双唇,又道:“你可是要以此离间我与父兄?” 皇帝闻言却笑了,“还用离间么?你不是早就站在我这边了?” “那今日的疯癫之举究竟为何?” “你便当我发疯罢。” 怒容渐现,纪青鸾无法接受她对自己的敷衍态度,“阿延,你是不愿同我好生讲话吗?” 见皇后生气,郁琮立即安抚道:“不是。晖仪,你先别气。”她拉起皇后的手,说:“五柱国与纪相一体难分,我虽使你同我一起听政,可借此离间五柱国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唯有逐个击破,才有机会。” 纪青鸾短暂思忖,没用多少时间便猜测到她的目的,“所以,你想通过革职左卫将军,令陈氏对家父心生嫌隙?” “是。” 眉眼之间愈加冰冷,纪青鸾一字一句道:“阿延,我需与你说清楚。无论你做何计划,父兄的性命,是我的底线。” 郁琮瞬间怔住,皇后冰寒的神情她看进眼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若纪家父子的性命是皇后的最终底线,那便意味着不可杀。可若不杀,又如何能彻底铲除权臣根系? 她垂头思虑良久,两人久久没有说话。 纪青鸾心知这个要求对皇帝而言十分艰难,但她愿意给皇帝时间。 内心几番游移,郁琮至此才发觉,要在心尖之人与皇权之间做抉择,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好,我答应你。”许久后,她开口说。 “绝不杀我父兄。”纪青鸾清冷的声音有了一丝温度。 郁琮点头,“绝不杀你父兄。” * 三月初三,次日便是皇帝生辰。 郁琮本不想过这生辰,先前也已经同皇后说好了。可并非她说不过便不过的,这天纪承来到宫中命宦官准备生辰宴席,为皇帝庆贺。 翌日,郁琮不得不携皇后来到大殿参加自己的生辰宴。 席间仅有纪承与帝后二人,纪桓并未出席。郁琮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早已逼着自己习惯了权臣的轻视。 “臣,敬陛下酒。”纪承坐着向皇帝举杯。 “纪尚书辛苦,朕要多谢纪尚书,特地来宫中为朕庆生。”郁琮说完,仰头饮下杯中酒液。 纪承笑笑,道:“为人臣子,自当该把陛下的生辰挂念于心。” “纪尚书无需这般客气,都是自家人。论关系,朕还得唤你一声国舅。” 闻言,纪承朗声大笑,说:“既是自家人,陛下叫臣阿兄即可。” 阿兄......听见这两个字,郁琮立即想到少时在辽州纪府的经历。 这两日纪承突然前来,或许不是为自己过生辰这样简单。 思及此,她有意与对方拉近关系,以探其虚实,便笑道:“说到这儿,纪尚书可知,朕当年,可是的确叫过你阿兄的。” “哦?”纪承的表情有些诧异,“臣不曾记得见过陛下。” 坐在皇帝身边的纪青鸾面色波澜不惊,但心里却疑惑,皇帝为何会提起这件事? 郁琮继续道:“你仔细看看朕,是否觉得眼熟?” “这......”当初第一次见到失踪十余年的大燕皇子时,纪承便觉得对方有些熟悉,此番听皇帝如此说,便又细细打量几分。 “阿兄不记得了?那朕提示提示?” 纪承向上首行礼,“愿听陛下解惑。” “哈哈。”郁琮身体前倾,道:“朕就是刘天宝啊,阿兄可想起来了?” 刘天宝? 纪承顿时惊讶在原地,他站起来走向前观察皇帝的面孔,片刻后拍掌大笑,满脸惊喜道:“竟真是你!” 皇帝也起身来到长案前方,面对纪承,“正是。你瞧瞧,朕比从前可长高了不少。” “是、是!”纪承抬手拍她的肩膀,“想当年,你才至我胸口。” 郁琮开口打趣,“现在依然比你矮些。”她回身看向皇后,“幸好后来长高了,否则,可就配不上晖仪了。” 看着眼前聊得热络的两人,纪青鸾心底愈发疑惑,皇帝何时与阿兄这般要好了?双方都是城府深沉之人,恐怕各自都有自己的目的。 拉起纪承的胳膊,郁琮道:“来,莫坐在下面了,坐朕和晖仪这里。” 对方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臣还是坐回去。” “哎,阿兄莫要见外。” 纪承推托几番,随她走到御座侧面的台阶处,道:“臣不敢僭越,便坐这儿罢。” 郁琮笑着摇摇头,“也好。” 她唤来内侍将纪承的食案挪到御座旁,继续与他闲话。 “当年辽州战乱,阿妹焦急,臣便派人去过辽州寻找您的踪影,可手下之人无功而返。不知,陛下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那时,朕遭歹人绑在柴房里。好在,歹人之中有一人良心尚存,将朕解救了出来。” “哦?那此人可要重重赏赐。那人有何面貌特征、居于何方?” 郁琮回忆片刻,道:“是一中年妇人,住所......应是平安乡的粮铺。” “粮铺?”纪承顿了顿,“臣的手下自辽州返回后,曾道那粮铺里除了一名伙计,再无活口了。” “再无活口?”郁琮停顿半晌,叹了口气,“便都是命罢。” 两人各自饮酒,纪承说:“提起辽州,陛下可知道,当年阿妹从辽州一回来,便着人准备婚嫁之物了。” “嗯?”郁琮回头看看皇后。 纪青鸾精致立体的脸上目光沉静,嗓音清澈,“我说过,”她突然停顿,把后半句即将出口的“会回来娶你”咽了下去。 “我承诺的话,必然作数。” 纪承摇头笑笑,“阿妹心系陛下,误以为您葬身辽州,便再未曾考虑别家郎君。对陛下,可谓是情真意切。” 这话原本是闲聊随便说说,可在郁琮耳朵里听来却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倘若情深意切,又怎会嫁给皇帝。 郁琮忽然吃味起来,以纪青鸾少时反抗父兄的性情,不会轻易与他人成婚。而彼时对方尚不知皇帝便是刘天宝,却仍旧答应了这门婚事。 如若皇帝不是自己,而是旁人,她是不是也会同意? 似是看出了郁琮的内心不快,纪青鸾在旁轻声道:“一切皆天定缘分,莫要吃自己的醋。” 她扭头注视皇后,心中稍作思索。也对,世上哪来那么多假设,只有当下正在发生的经历才是应该牢牢把握。 天注定她们要成婚,那便就成婚,没有如果,没有旁人。 “话说回来,晖仪待朕极好。前阵除夕,还特地为朕准备了烟火助兴。”郁琮一边握起纪青鸾的手,一边对纪承说。 “家父不喜铺张,从前年节时,家中都不曾燃过烟火。看来阿妹对陛下,当真是一往情深。” “是啊,得之我幸。” 郁琮提及烟火便是想借此暗示对方,皇后极其看重自己,你纪承今日若想行什么歹事,也要掂量掂量。 承袭了父亲的城府,纪承何尝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他心中不以为然,手上却举起酒杯,道:“那臣,便祝陛下与皇后殿下,日月合璧,琴瑟永谐。” 郁琮再次随之举杯,就听纪青鸾道:“少喝些。” “嗯,这杯过后便不喝了。”她说完,便昂首饮尽。 * “光顾着同陛下话家常,差点忘了!”纪承作势拍拍脑门,“来人!” 帝后二人随他望向奉天殿大门处,几名宦官应声入内,为首宦官手捧金盘,盘中放置着一道绢帛,他身后几人手里则拎着形状、颜色各异的灯笼。 “这是?” “回陛下,这是臣特地差人制造,专为陛下庆生的。” 纪青鸾却冷冷开口,“区区几个灯笼也好做贺礼?” 纪承并不生气,走下台阶站在宦官身前,笑道:“阿妹可是误解我了,怎会就这几个。” 细细打量那些灯笼,郁琮发现其工艺精湛,外形华美,的确是工匠的用心之作。 “陛下,臣以九百九十九盏鎏金嵌玉金漆宝灯,恭祝陛下万寿齐天、瑞福永昌!”纪承说着,伏膝跪地行礼。 郁琮连忙快步走去,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阿兄快起。” 接着又道:“阿兄赤诚,朕心甚慰。今夜朕就将这些灯笼挂上,定不负你的一片心意。” 纪承再次俯身行礼,神情恭顺。 生辰宴席结束后,他离宫返回丞相府。而帝后二人则端坐于凤翔宫正殿,看着宫人们陆续把金漆宝灯抬进室外殿庭。 那些灯笼有大有小,大的有半丈宽,其内隐约透露出多枝灯形状。小的,便只不到一尺。 “阿延,今夜,先点那小灯笼。”纪青鸾清楚自家兄长秉性,灯笼里必有乾坤。只是这乾坤是吉是凶,方得点亮才知。 郁琮微微点头,道:“咱们又想到一处去了。” 夜晚,侍女送进三只玉兔形状的灯笼,郁琮挥手令其退下,而后卸下纸质外罩,以烛火将灯笼点亮,又把外罩扣回去。 两人等待片刻,未有异样。 郁琮正欲吹灭,却听皇后道:“再等等。” 几息过后,突然间,外罩燃烧起来,一团火光映照着两人惊愕的面孔。 眉头蹙紧,纪青鸾取来另一只点亮,没多久,燃烧的火光再次出现。 “方才我瞧见那大的里面还有多枝灯,若是烧起来,火势定比这小的更加猛烈。”郁琮的脸色阴沉至极。 所有灯笼若是悬挂于各处全部点亮,整个凤翔宫顷刻间便会化为火海。她没想到纪承如此等不及,连亲妹的性命也不顾。 纪青鸾的面色冷得犹如深秋寒潭,唇线紧抿若刀锋。曾经对自己关切有加的阿兄,如今竟这般不顾手足亲情,为杀皇帝,竟要令自己陪葬。 她拆开剩余那只灯笼的外罩,仔细查看内壁四周。 “阿延,你看。” 郁琮探头过去,就看到那内壁的竹骨上涂满了黄白色的粉末。 “这是何物?”她碾下一点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 纪青鸾摇摇头,捏起内壁顶端垂下的细长竹片,上面依然布满粉末。 她把外罩扣回原位,对准烛光查看,“这位置......” “怎么了?”郁琮问。 “这竹片的位置,恰好在点亮后的火焰附近。” “你的意思是......”郁琮靠近看看,“此竹片的作用,与引线相当?” “嗯。”纪青鸾放下灯笼,内心充满失望,神色宛若寒冰。 坐在她身边,郁琮道:“可惜了这样漂亮的物件。不过这些粉末是何物?硫磺?硝石?” “我也不知。” 把灯笼推到一旁,郁琮对纪青鸾说:“晖仪,你阿兄罔顾手足性命,莫怪我回击。莫说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就算咱们不在此位,换一个人如此对待你我,我也定然要报复。” 轻叹一声,纪青鸾起身走向床榻,语气有些疲惫,“阿延,我乏了。” 第33章 第 33 章 五天后的莫府前厅,纪桓的党羽莫万程,携夫人儿女、以及他的老母亲于庭院中央迎接圣旨。 “渤水郡开国公莫公之母,渤水郡太夫人杨氏,贤良淑德,慈训有方,教子如股肱,懿范深厚。 今值太夫人百岁寿诞,特赐: 金丝寿星献桃屏风一座、五福纳吉贡缎十匹。 九枝白玉烛台一对、金漆宝灯九百九十九盏。 御制延年丹十盒、御酿琼露酒五十坛。 以彰其抚育忠良之德。愿太夫人松柏常青,福寿康宁。” 莫府众人俯首高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个月前,莫万程便开始大行筹备老母亲的百岁寿宴,是以燕都内外,无人不知。 百岁老人极其罕见,三月初九,燕都内的高官重臣纷纷携礼来贺。而内院之中,家丁们已经将御赐物品摆放开来。 一对对金漆宝灯悬挂于府内各处,整个莫府从前厅至内宅后院、花园亭台,俱已挂满精美华丽的各色灯笼。 莫万程的妻子正于内宅之中,督促下人们摆放寿诞所需的一应物什。 “叮嘱下去,这些宝灯于戌时初准时燃点。” “是,夫人。” 午间筵席,众朝臣接连向渤水郡太夫人献礼祝贺,其中,便包括了纪氏父子。 早些时候一入莫府,纪承就看到了遍布各处的金漆宝灯,他面色变了变,心道不好。 宴席上,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但碍于父亲在旁,一时间没有机会去提醒莫万程。 “你怎这副模样?”纪桓见他神情不安,开口询问。 纪承顿了顿,不敢说出违逆父亲、想要加害皇帝的计谋,便摇摇头,没有作声。 冷眼看着儿子,纪桓大约猜到他定是做了什么自己不允许的事,还未待继续问他,便听影壁那边传来宦官的传召声。 “陛下,特宣纪相、纪尚书、朱尚书入宫觐见——!” 闻声,纪承突然起身,“待我们为老夫人贺完寿辰便去。” 宦官俯身道:“陛下说,皇陵工事出了大岔子,需您三位即刻进宫。” “本官这便过去。”纪桓说道。 无奈一甩袍袖,纪承只得跟随父亲入宫。 * 皇宫崇云殿内,郁琮与纪青鸾坐在一处,等待纪氏父子和工部尚书。 “臣,参见陛下、皇后殿下。”三人先后道。 “免礼。”郁琮招招手,“纪相,你来看。” 她敲敲长案上的图纸,“朕与皇后的墓室,需注入水银。可早先朕召工部侍郎来问话,他却说未曾留有水银空间。” 说罢,郁琮看向站在殿内右侧的一人,“胡侍郎,是也不是?” 后者略微躬身,点头道:“陛下此前不曾提出这个要求,臣便......”他想起皇帝打了他二十廷杖的事,这皇帝脾气古怪,还是小心措辞为好。 “陛下,水银昂贵,不宜奢靡。”纪桓沉声道。 郁琮有心将纪氏父子拖在皇宫里,她笑了笑,却道:“纪相是觉得,朕不配用水银?那你觉得皇后可配用?” “臣并非这个意思。”丞相内心愣住,但面色不改。皇帝今日言语不善,想来与纪承之举有关。只是,他究竟做了什么,会让皇帝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站在一旁的工部尚书朱闻宾道:“陛下,朱砂十斤,可抽汞七斤。而咱们大燕境内并不出产朱砂,只南陈才有此物。若要保证水银产量,需用南陈奚州的上等辰砂,路途遥远、运送艰难不说,单是每斤辰砂的成本便要六贯钱。若是直接采购普通朱砂产出的水银成品,则每斤需十二贯。” 郁琮摆了摆手,“你且说,墓室内注满水银防那盗墓贼,所需多少?” “回陛下,至少五百斤。” “那便依十二贯来算,不过区区六百两黄金。” 纪承见皇帝态度蛮横,上前道:“陛下,臣所掌的户部支出连年供给军费所用,尚无此等预算。” 鼻孔一声冷哼,郁琮说:“纪尚书,从前,朕在辽州纪府时,随手买块玉佩便是二百贯,你纪府说拿便拿。户部没有,那便你纪府来出罢。” 纪桓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惊诧,皇帝何时在自家生活过?他看向儿子和皇后,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难道是要为修建皇陵而罔顾边疆?”纪承直视皇帝。他正心急出宫去提醒莫万程,脸上阴晴不定。 两人此刻等同于翻脸对峙,谁也不肯多让一步。 见场面陷入僵持,朱闻宾急忙出来打圆场,“陛下、纪尚书,既然眼下暂无办法,咱们莫不如再瞧瞧皇陵的其他事宜?” 他面向皇帝,道:“陛下,代传口谕的宦官说皇陵出了大岔子,不知问题在何处?” 郁琮指尖点点图纸的左下方,“这儿,墓道如此狭窄,防盗的机关如何安置?”她又指指中央,“还有这儿,胡侍郎说墓室底部及四周未做防水隔断。假若水银渗入地下,方圆几里的草木岂非要枯死?生怕盗墓贼发现不了此处有皇陵?” 见话题又绕回了水银,朱闻宾顿时头疼不已。按理说他只需等皇帝和丞相、户部尚书商量妥当,依指令办事即可。可现下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不是。 “陛下,不如减少水银用量,只在棺椁附近使用,如何?”纪桓开口让步。 “不行!”郁琮武断道,“棺椁要用,墓室也要用。朕还打算多置备些随葬珍品给皇后,单用在棺椁上,也免不了陪葬品被盗。” 丞相抬眼看向女儿,只见皇后眸底冷傲,周身气场如数九寒天。 “纪相若有顾虑,不妨随后与纪尚书再行商榷。”为了留住父亲让渡的那部分权力,在父亲面前,纪青鸾目前还不能与兄长撕破脸。 她心知今日实为拖住父兄,水银一事议不出结果,万一双方争吵起来,郁琮再想卧薪尝胆就难上加难了。 纪青鸾缓缓道:“琉璃池的香山,吾不甚满意,还请胡侍郎着人增加用量。” 工部侍郎连连点头,“是,臣明日就差人去办。” “那朕要的水银呢?”郁琮再一次将话题带了回来。 工部尚书暗暗腹诽,这怎还没完了? 纪承不耐烦地说:“陛下,不若就依纪相所说,只在棺椁周围使用。” 此刻他心里还在想着莫府的那些金漆宝灯,可没过多久,纪承便回过味来。假若提醒过后莫家并不上心,待夜晚燃起大火,最后总有生还之人,那时,自己的举动岂非不打自招?莫万程当先便会想到灯笼内的可疑之处是自己所为。 “不可。”郁琮咬死了不肯让步。 “若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便再叫些人来,集思广益。”纪青鸾的嗓音冷漠非常,不给父兄插话的机会,道:“来人。” 内侍应声:“在。” “召工部、户部五品以上的官员入宫。” “是,皇后殿下。” 五品以上官员人数颇多,宦官一去一回,再加上到达崇云殿后的议事时间,将纪氏父子拖住一个下午不成问题。 郁琮敛起眉心,心中默默道,此计成了。 * 戌时初,莫府家丁依夫人吩咐,准时点亮府内各处的金漆宝灯。 不多时,全府上下灯火通明,金光遍布,色彩缤纷。 “母亲,您瞧。”莫万程侧身靠向老夫人。 “嗯,好,好!” 他站起来向老夫人行过礼后,道:“今日宴席耗费心神,母亲早些安睡罢。” “好,你们也快去歇息。” 莫家的孩童们手提小灯笼正想点来玩耍,却被夫人打断,“快都回去睡了,别吵到老夫人。” 几名孩童不尽兴地瘪起嘴,随各自父母回到自己的院落。 仅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巡防司校尉便看到燕都东北方向的天空呈赤红之色,隐隐有黑烟升起。 他迅速向手下命令道:“快!让救火营立刻赶去兰云坊!” “是!” 莫府内,火光冲天,下人们纷乱奔跑于各处,急急提水灭火。奈何火势太大,几乎无法控制。 几名丫鬟扶着老夫人坐在院中,莫万程于一旁惊魂未定,喃喃道:“幸好今夜都未睡实,幸好......” 他回头看看身后,发现少了两人。 “大郎和二郎呢!”莫万程顿时惊慌,一家人本该都聚集在此,但两个儿子此时却不在这里。 “快去寻!”他命令道。 “是!郎主。” 莫家两子居住的院落火势最为凶猛,家丁们一时无法冲进卧房内救人。待救火营赶到,已然烧得梁柱焦黑。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直至天亮,火势才被扑灭。 * 清晨,何府。 “郎主,兰云坊大火已经熄灭。”何府护卫说。 “嗯。”左仆射何焘沉声应道。 护卫又说:“属下的死士已照您命令,将陈府腰牌弃于莫府的内院角落。” 何焘点点头,“他的家眷可安置妥当?” “是,已提前送去庆州。依您吩咐,予了他们百两黄金。” “好,下去罢。” 护卫离开后,他整整衣领,前几日禁军近卫秘密携皇帝手谕,令左仆射于昨夜派人潜入莫府房顶浇淋火油,并故意留下陈氏腰牌。 那腰牌细节难以仿制,但弃于火中焚烧后,看起来便也与真正的腰牌并无二致了。 何焘以为莫府灾情是火油所致,可他不知,郁琮忧心单凭宝灯无法壮大火势,便私下里又命他派人前往,以策万全。 两刻后,用过早饭,护卫再次来报。 “禀郎主,莫家长子死于昨夜大火,莫尚书悲痛震怒。” “嗯,知道了。” 兵部尚书有两子四女,皇帝密旨手谕中,特地叮嘱要在莫家两子的院落内多淋些火油。 何焘望向清晨的天边,火油燃烧后亦会留下痕迹,一查便知是有人刻意纵火。莫万程未必会相信真凶为陈氏之人,皇帝打压莫家的计策,当真有效么? 莫家大郎乃太府寺卿,统管铸钱局。而铸钱局这块肥肉,不知多少人想去争抢。 何焘想不到的是,郁琮要打压的并非莫氏,而是,吏部尚书陈景、前左卫将军所属的——陈氏。 第34章 第 34 章 渤水郡开国公府起火的事很快便传遍燕都,太府寺卿身亡,事关重大,三日内案件自京兆府移交刑部调查。 半月后的早朝,朝臣就莫府火灾讨论起来。 莫万程已有七十高龄,家中遭逢巨变,他满腔悲愤,立于殿中开口。 “诸位,巡防司与救火营已验明,我家中房顶乃是被泼上了火油,而起火的源头,则是梁下悬挂的金漆宝灯。” 他语气顿了顿,环视四周,望向上首皇帝,“这金漆宝灯,正是陛下所赠!” 靠在御座一侧假寐的郁琮猛地睁开眼,起身愕然道:“莫公是在怪朕?可是,朕也不知晓宝灯竟会自燃呐!” 她收起慵懒,正了正身子,低下头沉思片刻,“还请莫公节哀。朕也是好心,未曾想居然会变成这样。那宝灯是前些日子纪尚书送给朕的生辰贺礼,朕原想当夜使用,但思及太夫人寿诞将至,这么好的东西,自然要先紧着她老人家,怎知好心办了坏事。” 纪桓心下一惊,立刻转头去看纪承。 后者见皇帝将矛头引向自己,踏出一步道:“臣的手下督造宝灯时,每道工序都有专人盯防,宝灯并无问题。纵火的,应是另有其人。” 他方一说完,便听上首响起了一个清冷庄严的声音。 “此案半月前已交由刑部调查,不知杨尚书可有结果?”纪青鸾直视殿中。 刑部尚书杨弼上前,俯首回道:“禀皇后殿下,真凶行踪败露,已于昨日落网。经拷问,其当夜便供出了幕后主使。” “是何人。” 杨弼侧头看了看身旁的陈景,而后向皇后行礼道:“那凶手说,指使他的,乃是吏部尚书,陈景。” “满嘴胡言!信口雌黄!”陈景登时怒极。他一时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诬陷自己。 “陈公稍安勿躁。”纪青鸾冷静道,“既是蓄意纵火,便有恶意陷害的可能。”她看向刑部尚书,“证据何在?” “回皇后殿下,自莫府内搜到了真凶遗落的陈氏腰牌。” 杨弼之子正是杨近青,儿子在禁军中多年受陈先植打压,仲秋大祭后丞相对陈先植未作处罚不仅令杨近青不满,更令杨弼心生隔阂。 去年帝后临朝,他便发觉丞相是有意令皇后掌权,杨家根基深厚,并不甘心屈居人下。权臣人人都想当,杨弼也不例外。 而宫中眼线曾回报帝后鹣鲽情深,纪家女儿为保皇帝性命必将与纪氏相抗。与其受丞相摆布,不如扶植皇后。 “只有腰牌?”纪青鸾面容平静,“此物亦可盗取、仿制。” “是。臣也想到了这一点,已命下属搜查其他线索。” 皇后淡然道:“火油乃军中之物,不易寻得。真凶可供出火油从何而来?” “犯人说是自黑市采买。臣随后命人暗中走访过黑市,但贩卖火油的贩子行藏隐秘,尚未有眉目。” “届时,如若黑市难有进展,你可携吾手谕,去军中调查。” “是。” 此时陈景开口道:“皇后殿下,臣自请参与此案,以证清白!” “陈公仍有嫌疑,应当避嫌才是。”郁琮斜靠在御座上,悠悠地说。 陈景不甘心地抬头看看皇帝,紧抿嘴唇不再说话。 * 散朝离宫后,纪桓站在宫门外,脸色阴沉地对儿子说道:“随我上车。” 纪承自知理亏,悻悻地跟了上去。 “胡闹!”马车内,纪桓怒道。 “儿子也没想到,她竟会把宝灯送到莫府。” “为父告诉过你,不可鲁莽行事,你怎就这么急不可耐!”纪桓眼里满是愤怒,“一子下错,险些满盘皆输!” 他继续道:“你早知那皇帝非昏庸之辈,却仍一意孤行!你且瞧着,不出今日,莫万程便要来找为父讨说法!” 顿了顿,纪桓接着说:“陈先植被撤职后,左卫将军的位置,我不会给杨家机会。你猜猜,杨家会作何感受?而陈景此番又遭陷害,只怕刑部查出的结果,不知又会把罪名安在谁的头上!” ”那咱们暗箱操作一番也可啊。“ “如何操作?火油来源,想也知道是何焘所为。他会留下把柄么?这件事,大约最后会推个替罪羊出来,不了了之。但皇帝的目的已然达成,你阿妹临朝听政,五柱国本就心存不满,莫府一案过后,他们便更加与咱们离心了。” 纪承脸色显露出几分赧然,道:“此番,是儿子做错了。咱们,该当想法子补救。” “人心,分则易,合则难。唉......” 见儿子默不作声,他长长叹了一声,“皇后,仍是为父的女儿。但,已经不是你的阿妹了。” 纪承明白父亲的话中所指,自己赠予皇帝的金漆宝灯,若皇帝当真摆满点燃,便连同阿妹的性命也葬送了。以阿妹那憎恶被人漠视利用的性子,大约已经不愿再叫自己一声阿兄了罢。 二人回到丞相府内,休息了还不到半刻,便听家丁来报,渤水郡开国公到访。 前厅内,莫万程负手立于屋内正中,他下朝后不曾返家,几乎是立刻就赶来了丞相府。 “莫公。”纪桓入内微微行礼,“快请坐。” 莫万程瞪了丞相身后的纪承一眼,撩起下摆跪坐在长桌旁。 “乌浑,金漆宝灯,令郎需得给我个解释。”他的目光扫向纪承。 乌浑是丞相的胡语小字,纪桓早年生活的地域中,汉人有显著的胡化风貌。 “......莫公,那些宝灯的确没有问题。”纪承开口。 莫万程冷哼道:“宝灯没有问题,那你的意思,是皇帝在其中做了手脚?九百九十九盏,若是做手脚,那么大的动静,你丞相府在宫中的耳目怎会不知?” 纪承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得说道:“我确实不知那些灯笼因何自燃。不过,也有可能是纵火之人先行点燃、嫁祸给我呢?” “哼。”莫万程转过头去,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 他捋捋胡须,看向丞相,道:“乌浑,这次大火,摆明了是陈景勾结皇帝,想要亡我莫家。看来他陈景,早就起意扶持皇帝了!” 纪桓倾身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莫公,假若,是皇帝陷害他呢?” “陷害?”他皱紧眉头,“陈先植向皇帝表忠心,皇帝反而要害陈家?这怎么可能?” “若那封投诚书信也是皇帝所为呢?” “你想说......是皇帝设局?” “对。” 低头想了想,莫万程说:“不可能!”他捻起胡须,怎么也无法把精明二字与郁琮联系起来,“那皇帝不理国事,上朝时也是懒散至极、随性浪荡,她能有这等谋略?” “再说,你可有她设局的证据?”他又道。 对方半信半疑的质问和高高在上的态度,令长期身处高位的纪桓心生不悦,他神情严肃道:“证据虽没有,但皇帝在宫中每日做过什么,我了如指掌。仲秋大祭之前,她与陈先植几乎毫无往来,陈先植又怎会突然向她表忠心?” “那也许,是她派人私下与其来往呢?” “她在禁军内的亲信仅有一个周鲤,而此人目不识丁,同时,亦是她的男宠。” 莫万程愣了愣,“男宠?” 纪桓点点头,“周鲤这个人沉迷酒色,一到休沐便流连胡姬酒肆,通宵达旦直至酩酊大醉。这样的人,如何能办得好这等机密差事?” “你派人跟踪过她?” “跟过一阵便不跟了。”纪桓抬手往对方的瓷盏里添茶,“无名小卒罢了。” 莫万程不语许久,而后说道:“皇帝陷害陈家的事,你没有证据。可我莫家大火,却有证据。我只需看着,这尘埃落定之后,受益之人是谁。” 渤水郡开国公离开丞相府后,纪承与父亲回到内院,途中,他开口问:“阿耶,您说,莫公今日打消顾虑了么?” 纪桓摇摇头,“怕就怕,他会认为是咱们与皇帝合谋。你将自己撇得太干净,他反会生疑。” “那总不能承认是要加害皇帝。” “你若真承认了,反倒无事。” “可朝臣皆知咱们与皇帝对立,他怎么可能想到合谋上去?” “正是因为有这层对立关系做掩护,旁人便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可莫万程是什么人?” 纪承皱着眉,道:“眼下您并无登基的打算,没有清理门阀世家的必要,他应当也能想到。” “为父没这个打算,不意味着他也这样认为。方才他的话语之中,就是在提醒你我,不要碰铸钱局。” 两人来到房中坐下,纪桓又说:“倘若之后皇帝任命你兼任太府寺卿,你记得务必当众回绝。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应下。” “是,我知道了。” 商量完这件事,丞相忽然想起前几日郁琮说的一句话。 “那日朝上,皇帝说曾在咱们家待过,是何时的事?”纪桓问。 纪承答道:“阿耶,她便是刘天宝。” 虽在意料之外,丞相的脸上却没什么波动。当年侍卫带皇帝逃离出宫,为其化名躲藏不足为奇。 “阿耶,可有不妥?” 纪桓摇头,“无妨。” * 翘起二郎腿躺在凤翔宫偏殿的床榻上,郁琮嘴里哼着小曲,心情爽朗,神色十分快活。 “日头金~草叶青~墙头鸟儿飞窗棂。鸟儿问那闺中女,郎君称心不称心~” “你就只会这一首么。” 纪青鸾批完奏疏,走进偏殿来陪她。 郁琮撑着床起来,笑道:“哎,那么多乡间民谣里,我最是喜欢这首。” 来到窗边软榻,纪青鸾缓缓坐下,对她说:“过来这里。” 第35章 第 35 章 两人并肩而坐,郁琮瞧瞧窗外,庭中的树枝上,已抽出嫩绿新芽。 “太府寺卿一职,你想指给谁?”纪青鸾从容问道。 郁琮咧嘴笑起来,“自是给你阿兄。” “父亲不会让他接受。” “我当然知道。总归先要给他,他若不应,再给谁好呢......” 一双凤眸注视皇帝,纪青鸾清丽面孔上的凌人气势于此刻收敛,道:“不若给伏将军的女婿。此人能力出众,但因伏氏已掌兵,我父亲便未曾再给伏家要职。” “女婿......”皇帝思索一阵,“他只有一个独女,对这女儿宠爱有加,若给他那入赘的女婿,刚好也能彰显一番皇恩浩荡,哈哈。” “文臣打一打,武将也打一打。”郁琮悠哉道,“晖仪,给伏氏当真是妙,还是你聪慧睿智,运筹帷幄啊。” 笑了没一会儿,她的脸便耷拉下来。 “可是,纪相会同意让伏家接手太府寺么?从前我处理奏疏不合他的心意时,他要么是驳回,要么便自己修改了。” 纪青鸾言辞笃定,说:“朝堂之上,我阿兄拒绝官职后,你再指派旁人,家父不会出面阻拦。” “对噢,现下莫万程和陈景的烂摊子摆在这儿,他恐怕也没有余力去干涉太府寺的事,更不会主动得罪伏将军。” “不过......”郁琮迟疑着。 “嗯?” 抬眼凝视皇后,她伸手抚摸纪青鸾的耳际,“这件事过后,我担心纪相不再放权给你。到时,你便同我一样,是个傀儡皇后了。” 眸中温情流转,纪青鸾轻笑一下,侧头在她掌心轻吻,“另寻他法便是。” 这个吻亲得郁琮心神荡漾,眼珠转了转,她贼兮兮地笑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先前你阿嫂说......” “什么?” “她说,要咱们尽快延绵子嗣......” “......”纪青鸾面上有些无语,“现在可是白日。” 被皇帝拉着来到床边,纪青鸾并未推拒,任由对方轻轻一推,便躺倒在床铺上。 面对眼前人,她纵容地弯起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我习过武的,你觉得自己能压制住我?” “你舍得么?”郁琮伏在她身上,两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刚解开皇后的腰间素带,郁琮眼前忽然一晃,整个人翻转过来,被压在下方。 她立即大笑着挣扎,言语反抗道:“我要在上!” 双手扣住她的腕口,纪青鸾俯身下去,鼻尖蜻蜓点水般地在对方鼻尖轻蹭一下,唇齿微微张开,呵气如兰。 “做梦。” * 北燕之内,胡汉融合已过几十年,两方彼此仍有较为明显的着装、文化不同。商贾间以胡汉差异分别于燕都的北市、南市开设店铺,其中,胡风店铺多聚集在北市的六珀坊、大康坊。 大康坊的三勒馆,是北市里最受文士、官员青睐的胡姬酒肆,馆内舞姬多为战事俘虏、贫困胡人之女。而三勒馆却非青楼,胡姬上演歌舞、陪酒之外,并不会同宾客过夜。 但这些胡姬之中,有一人却是例外。 这夜,周鲤惯例来到三勒馆,酒肆老板见她入内,上前道:“周郎君,今日您的包间,照旧给您留着呢。”他久闻此人乃皇帝宠臣,态度上较面对寻常客官更为谦恭。 “多谢,云裳可有空闲?”周鲤抬脚往楼上走去。 “郎君稍候,我这就令人去叫她。” 来到楼上包间,周鲤弯下身子靠坐在桌旁,自顾自地倒满一杯酒,放在鼻下闻了闻。 房门推开,身型曼妙的婀娜女子走进屋内,她示意门外小厮可以离去,对方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周郎,你多日没来了。”女子五官轮廓立体,生了一张西域面孔。 “白日里我也曾来过,那时你没空,我便走了。”周鲤向她伸出手,拉着她的纤细手臂让其坐在自己身边。 云裳顺势倚进她怀里,拾起盘中蜜饯喂到她嘴边。 张口含下,周鲤说:“陛下给了我一些赏赐,待再攒上几年,便可为你赎身了。” 为云裳赎身需要一千贯,仅靠她每月俸禄并不足够,周鲤有意主动承揽更多差事,以求谋得赏赐。因此,近些日子她没再频繁来三勒馆,而是得空便找禁军同僚教自己一些武艺。 “周郎,你在皇宫里,身份千万要藏好,万不可被人发现。”每每想到身边人实为女子这件事,云裳总是忧心忡忡。 “我知道。” 因有男宠身份作为掩护,皇帝刚登基的头两年,周鲤平时居住的除了宫内值房,也时常会留宿皇帝寝殿。不过大婚后皇帝日日待在凤翔宫,不便再召她留宿,她觉得这样也好,免得皇后对自己心生厌恶,再丢了命去。 与云裳的情分还要从第二次来三勒坊说起。 彼时她正帮皇帝打探禁军内的人际脉络,与莫山等人在此饮酒,便是那时结识了胡姬云裳。 为了给自己营造出游手好闲的形象,即便是未曾约上禁军同僚,她也常常自己来到酒肆。几番接触多名胡姬后,唯独云裳最懂体贴,举止也知分寸,这让周鲤觉得,与这女子在一处,自己的身份要安全一些,不易暴露。 于是,之后她每次再来三勒坊,便只点名要云裳来陪。一来二去之下,两人愈加熟络,情意滋长,暧昧渐生。酒后吐真言之际,便告知了云裳自己的女儿秘密。 哪知对方却并未介怀,而是须臾间坦荡接受,两人也顺势立下海誓山盟,永不负卿。 “绛真,待陛下扫除权臣,我便可功成身退。到时,咱们在燕都置一处宅院,白头偕老,可好?” “嗯。有你陪在身边,以后的日子定是顺心如意的。”云裳闭上眼,轻嗅着对方身上的淡淡松香味。 她胡语原名巴合娜,汉化本名为白绛真,其父不务正业、酗酒赌博,败光了家产,便将女儿变卖到酒肆。 “你身上怎会有松香味道?”她问。 周鲤拎起领子闻了闻,“许是从莫山身上沾染的,他今早不知从哪弄来一把琵琶,说是要送给相好的。大约就是瞧他使松香涂抹琴弦时,沾了味道。” 白绛真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背,道:“你若敢与旁人相好,我定饶不了你。” “说什么傻话。”周鲤笑了笑,“这几日在酒肆里,可有朝中的消息?” 对方从她的怀里坐起身,自盘中取来一只梨子,以短刀自中央切开,递给她一半,“渤水郡开国公府的纵火案已经结案,幕后主使水落石出了。” 周鲤没有伸手去接,“分梨,不吉利。” “迷信。”白绛真把梨子塞进她手里,“你猜,幕后之人是谁?” “谁?”她伸头在梨子上咬下一口。 “京畿都督,伏钦。” 周鲤瞪大眼睛,“伏将军?” 京畿都督执掌燕都外围军区守备,怎会掺合进这件事里? 白绛真再次靠近她怀里,说:“官员谈论此事时对我们这些舞姬并不设防,只当我们听不懂。他们怎会知晓,我的鲤奴,可没少与我讲起过这些。” “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周鲤没有确切的途径能够了解当中细节,她只知道那些金漆宝灯是皇帝赏赐给莫老夫人,依她猜测,又是与仲秋大祭一样,是皇帝的计策。 白绛真缓慢道:“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协作,查明致燃火油出自京畿都督治下。这事情被丞相得知,使人将案件压下,推了几个无名之人出来顶罪,言领头者曾与莫家大郎结仇,遂于渤水郡太夫人寿宴当夜报复。” 沉思许久,周鲤脸色滞了滞,道:“唉,陛下还是斗不过他。” “可会影响到你?” “不会。”她摇摇头,“我一介男宠,这火尚且烧不到我身上来。” “此前你假装嗜酒好色,就是怕这个?” “嗯。”周鲤揽过身边女子,“陛下也是这般,才能苟活到现在。” “陛下应也是足智多谋之人,当初她要你假扮男宠,不失为一条妙计。”白绛真对这皇帝有些好奇起来。 周鲤叹了一口气,“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要娶那权臣的女儿。” “她一名女郎,要防着丞相,还要防着皇后,处境想来十分艰难。”说到这里,白绛真蓦地坐起来,问:”她可知道你已经发现了她是女郎的事?” “并不知。” 早在郁琮登基的第二年,周鲤便发现了对方女扮男装的真相。 那日,周鲤惯常留宿皇帝寝殿,往常她都是与皇帝分榻而眠,那夜有纪桓的眼线在外值守,郁琮便刻意让她同自己说些荤话来迷惑殿外侍卫。 怎料,二人“事毕”后,纪桓却派人送来补品。匆忙间皇帝要她快去到床上一起躺着,慌乱之际,皇帝的里衣领口敞开些许,周鲤便瞧见了她胸口处的绑布。 而对方并未受伤,且自己也有使用相同之物,那绑布想也知道是作何用处。 随后她又偷偷观察过皇帝仪容,的确比寻常男子要阴柔一些,只不过要小心留意才能发现,若是粗粗望去,看起来也与男子无异。 本身周鲤对皇帝便心存同情,一经发现对方原来是女扮男装,这同情便又更盛几分。 “不知便好。否则,我怕你性命堪忧。”白绛真从桌上取来酒壶,道:“尝尝这三勒浆,你最喜欢的。” 搂紧怀中女子,周鲤接过酒杯喝下一口,“倘若将来陛下被废,大约她才是性命堪忧。恐怕,要步东义王后尘。” “那皇后,可会保她?” 摇摇头,周鲤道:“皇后殿下少言寡语,不苟言笑,性情比九霄上的冰雪还要寒冷,或许......” “可我听那些官员说,帝后感情极其深厚,恩爱有加呀?” “许是陛下佯作的吧......”周鲤其实也分不清关于帝后感情的传言是真是假,毕竟皇后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便只能凭自己的所见推断。 白绛真却道:“你可知,上朝时她将太府寺卿的位置给了谁?” “你且说。” “京畿都督的女婿。” “什么?”周鲤的表情顿显意外。按理来讲,若莫府大火是由陛下一手策划,那么火油出处应也是陛下授意了旁人去办。便就是说,是皇帝命人将火油线索引到伏将军那边。 一面陷害伏将军,一面又降恩于他。这是何意? 白绛真看她这副样子,红唇浅笑,道:“依我看,陛下早晚会扫除丞相。你不如好好想想,到时向她求个什么官职。” 身体向后靠去,周鲤手上一拽,便将对方拉向自己,笑道:“怎么,你还想要个诰命夫人?” “我自知有几斤几两,不曾奢求封号。”白绛真只是不想“情郎”在为皇帝做过这么多事后,依然寂寂无名。 “从前刚到禁军中时,我还想着,能从草头平民一跃变成皇帝近卫,这是何等的机遇运气,定要好生把握。”停顿片刻,周鲤又道:“可后来,见识到宫里和朝堂的暗流,我便只希望陛下快些掌权,好放我离去。” “离去?”白绛真若有所思,“做回平民么?” “嗯。” 周鲤想着,届时要些赏赐,然后就与心爱之人定居在燕都,盘一间铺面做些小买卖,过曾经的平淡日子,也很好。 “那便就做回平民。”在对方脸颊吻了吻,白绛真脸上溢满了对未来的希冀。 新章节开始写了,但是卡文了[捂脸笑哭] 大概从第43章之后改为周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6章 第 36 章 而另一边,京畿都督伏钦才从莫府纵火案中抽身,正想去丞相府问个究竟,却被他那入赘的女婿、新任太府寺卿按下。 “你莫要拦我。” “岳父,去不得。” 两人在前厅当院小有争执,伏钦想要去问丞相,为何火油会出自军中大营。而对方既然以旁人替自己顶罪,必然知晓其中细节。 “怎么就去不得?你让开!”他推了女婿一把。久处军中的伏钦满脸络腮胡,腰如圆鼓,体型壮硕,这一推,便将女婿推得一个踉跄。 伏玉安稳了稳身形,站定道:“岳父,问了又如何?丞相既然清楚此案背后蹊跷,便只有两种可能。” 闻言,伏钦停下向前的脚步,问:“两种可能?” “是。这第一种,便是丞相知道真凶何人,但他必须力保,又得给咱们一个说法,让咱们领他的恩惠。原先咱家支持他,不过是形势所迫,他怎会不知。武将的重要性于他而言远胜文臣,朝堂上,陛下指派由小婿出任太府寺卿一职,丞相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力挺,由此可见一斑。” “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便是此案出自他人之手。这样大的案子,幕后之人必然万分谨慎,断不会留下分毫把柄。您若去问丞相,他也无从知晓,岂不也是白问?而且,反会让他觉得咱们心中嫌隙暗生,这往后,他还不得防着咱们?” 伏玉安说罢,见岳父神情松动,便伸手扶对方进入前厅,二人先后坐下。 “岳父,依小婿看,那莫府大火,约与陛下有关。” 京畿都督的手指在桌上轮番敲着,道:“何解?” “前些日子,我与禁军侍卫莫山在九仙楼打了个照面,闲聊过片刻。他曾说,他祖父莫万程讲起过,便看最终受益之人是谁。” 伏玉安深吸一口气,“岳父,受益之人,不就是咱们家么?” “你的意思,是皇帝使计策离间咱们与纪相?” “是,但远远不止。此计还将莫家、陈家也都包括在内,抛开纪相如何想,光是咱们三家重臣,纵火案一出,定然彼此猜忌。” 双眉紧皱,伏玉安说:“岳父,您想,一场大火,表面看来,受益的是小婿、是伏家。可真正受益的是谁?若说纪相,绝无可能。他经营多年才谋来五柱国的支持,怎会一夕之间令其中三家彼此猜忌?” “所以,这纵火案的幕后主使,要么是陈氏,要么,便是陛下。” “若是陈景,岂非他命人诬陷我?”伏钦随着女婿的话逐渐捋清头绪,“可他图什么呢?” 是啊,图什么呢?伏玉安静心思索一阵,道:“陈先植遭罢免后,陈氏在禁军中无人可用,又火烧莫府失了丞相的信任,而您领兵护卫燕都周边外围,谁人不忌惮?如若将来纪相登基,他陈家还有活路么?” “不。”京畿都督果断反驳,“陈景没有这么蠢,若真是他,自己手下人遗落了腰牌,那日早朝莫公当众痛诉,他陈景下朝后就该赶紧命人撤去陷害我的线索。” “那......便只会是陛下了。” “陛下么......”伏钦皱眉沉思,按女婿所言,纵火案的最终受益者,的确看起来像是皇帝。 抬手搓了搓下巴的络腮胡,他开口道:“若真是皇帝,我倒当真小觑了她。” 伏玉安随之点头,“陛下的谋算颇有孝明帝之风,如广卢郡故事。” 他所讲的,便是北燕汉化初期遭到广卢郡起兵反叛,孝明帝遂以相似之法离间了叛军内的三股势力。 对话进行到这,伏钦也没有了去丞相府的心思,转而思考起皇帝的行事。 “她于朝堂之上的轻浮模样,我实在是很难将她与这件案子关联起来。” 伏玉安却笑道:“这便是陛下聪明的地方,她若不好生伪装,如何骗得过纪相?” “可她这般行事,未免太过残忍。莫府上下百余口人,她说烧就烧了。也亏得是莫府人尚未睡实,否则该是何等惨案。” 见自己的女婿似乎并不赞同的样子,伏钦又道:“所谓慈不掌兵,我并非盲目仁慈。战场上面对的是敌军,无需手软,可莫府中多为无辜之人,何须遭此灾祸。” “岳父,权力之争,也与战场对垒无异。我听闻,那些金漆宝灯乃是纪尚书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如若莫府大火真是陛下所为,那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伏玉安停下话头,倾身靠前,道:“此案结案后,其中牵涉的重臣已然不再如曾经那般团结一体。纪相再怎么努力斡旋,都阻止不了陛下的离心之计已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岳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伏玉安道出内心想法,“颓势中亦能随机应变,想来这皇帝的智谋不仅限于此,她给纪相制造了这么大的一个混乱局面,纪相且需时日挽回修补。待其修补完成,皇帝说不定又会给他下个什么绊子。一而再再而三,或许不出几年,纪相的气力便消耗殆尽。” 伏钦不认同地摆摆手,“怎么可能。你当纪相会坐以待毙么?真把他逼急了,一杯毒酒便送那皇帝上西天了。” “岳父。”伏玉安继续劝说,“咱们转而扶持皇帝,背后是有筹码的。您麾下掌兵,即便皇帝斗败了,纪相也轻易不敢动您。况且咱们不在明面上站在皇帝一边,谁又能想得到呢?” “你想......两面逢迎?” “正是。” * 京畿都督坐在原处低头沉思起来,若照自家女婿的办法,也需得让皇帝知道伏氏有意相助,否则,这份人情岂不是白白送出去了? 一名小厮快步入内,道:“禀将军,府外有一平民求见,说是捡到了您的随身之物,特来归还。” 伏钦不在意地低头一瞧,才发现腰上女儿绣的香包不见了。 “叫前院的人收下就是,不必来报。”他说。 “将军,那人非要见您不可,说是见不到您,他便不走了。” “屁大的事情,也要来烦我。”伏钦往后靠去,“叫他过来。” “是。” 一阵过后,小厮引领身穿灰色布衣的“男子”来到前厅。 “草民,拜见伏将军。”周鲤伏身行礼,俨然已乔装打扮成寻常平民模样。手中握着的,是早先她逮了个三只手,自伏钦身上偷来的丝绸香包。 “为何非要见我?”伏钦问。 周鲤向一旁小厮呈上香包,道:“草民此番前来,不单为归还此物。” 说罢,她抬头看看那小厮,又看回上首的京畿都督,目光暗含深意。 见此情景,坐在一旁的伏玉安顿时明白此人前来另有目的,便挥挥手让小厮退下。 “有什么话,你起来说罢。”他道。 周鲤起身理平衣摆,躬身道:“陛下托卑职带话,禁军侍卫中堪用之人稀少,伏将军乃是大燕股肱,不知您可有合适可靠的人选?” 伏钦与伏玉安对视一眼,方才还在商议是否要转向皇帝,这么巧,皇帝的人便来了。 看到两人的表情,周鲤大约猜出三分,也许京畿都督也在左右摇摆了。 “陛下想要多少人?”伏玉安问道。 “不多,五人便足够。” “可是。”伏钦犹豫着,“禁军编制,若要塞人进去,必得经过纪相,此事陛下可与纪相商定好了?” 周鲤向前欠欠身,“纪相不知。陛下有言,纪相忙碌,无暇顾及微末。伏将军可通过右卫将军杨近青,将此五人安排至皇帝近卫。” 伏钦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心道,皇帝是吃准自家受了皇恩,没有理由拒绝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 伏玉安向岳父悄悄点头,见状,伏钦说道:“五人的确不多,事情也好办。只是不知,陛下要他们做什么?” “只需忠心办事即可。” 周鲤这话说得宽泛,让伏将军一时摸不着头脑。 “忠心定然是忠心的。”伏钦没想太多,回道:“便依陛下要求。” “多谢伏将军。” 行礼后,周鲤转身走出前厅,离开都督府。 见那人离去,伏钦转头看向女婿,“我记得,咱家在武卫将军下属有几个人,随后你叫下面的人去跟杨近青知会一声。” “要派咱们本家的人去么?”伏玉安觉得哪里不太妥。 “不,派那几个外姓的。” “好,小婿知道了。” * 凤翔宫偏殿,郁琮百无聊赖地靠坐在窗边,单手撑腮,望着院中的树木发呆。 莫府纵火案过后,丞相对她的软禁更甚,此前还能去崇云殿走走,现如今,只能窝在偏殿一隅。 前两日早朝,兵部呈报草原突奴与契真又起战事,突奴向大燕求援,需增兵五万奔赴交战之地。 因南陈多年前攻打大燕时,突奴曾派兵协助,此次大燕不得不以礼回待,若不出兵,便不利于两国交好。 由于皇后已经暗中送予契真兵器粮草,突奴的这个要求郁琮本不欲答允,但纪桓却说一不二,未待她开口,便代替她应下。 更令她不甘心之处在于,派去草原的军队将领恰巧是石氏一族。她能用的人本就不多,难得有个石家子弟在西北驻守,却要被派去打仗。 这不就是朝自己来的么?明摆着便是要消减自己在军中的势力。那纪桓也没安什么好心,万一主将于沙场战死,自己不就没有武将可用了?日后还拿什么与他对峙? 她越想越心烦意乱,丞相已经开始回击,对方大约也发现她不甘只做傀儡,往后的每一步都更加艰难了。 第37章 第 37 章 长宁三年夏,贵族兼并土地之势愈演愈烈,民间怨声载道,于是皇后拟旨更改税制,令平民可向富户租借土地、减少丁税,同时,亦可上交私有桑田所产抵除徭役。 圣旨尚未下达便遭丞相驳回,以需要详议、仍有疏漏为借口拖延搁置。 而皇帝的日常用度也被削减,李、石二族嫡系也被冠上“渎职徇私、行为不检”的污名。 辽州刺史在丞相指使下,不断上奏要求朝廷增拨粮饷、补充兵员,以防草原战事蔓延至辽州。 七月初十,奉天殿早朝,群臣议政,丞相当众发难。 “自陛下登基以来,各地灾祸战乱连年不止。此番又逢襄州蝗灾,乃是天示预兆,皇帝不恤民情、任用非人所致。”一名言官走出队列,言辞掷地有声。 那言官姓莫,乃丞相党羽莫氏中人。郁琮缓缓正了正歪斜的身子,早料到丞相会伺机反扑。 她毫不在乎地拂动衣袖,道:“朕登基之时,各地官员便已在任,朕也从未改换过官员任职,如何任用非人?灾祸战乱亦难预判,怎又变成朕的过错?” 今日丞相无故问责于她,此刻她不能再维持昏君之相,否则这些罪名扣下来,皇族的威望便会顷刻瓦解。自己再想笼络五柱国,就绝无可能了。 皇帝话语方落,太史局官员上前道:“陛下,臣掌管夜察天象,然而几日前夜空突现月食,客星犯紫薇,正是皇帝亲小人远贤臣、以致君臣失和的征兆。” 循声望向那名官员,郁琮的目光逐渐阴沉,“朕最亲近的不就是纪相么?太史令此言,莫非是在告诫朕,不可听信纪相?” 尚书左仆射何焘踏出一步,躬身道:“陛下,天象之说未必可靠,古时也有预警之事并未应验的情况,不足为信。”太史令所言正是针对皇帝近臣何家,他何焘必须站出来周旋。 纪桓转身面向他,沉着的语气中夹杂着少许愤怒,“何公既质疑太史局,想来太史局内的何氏儿郎也对天象之说不以为意,便也无需在其中任职了。不妨罢免相关人等,回去自在逍遥便是。” 说完,他望向吏部尚书,陈景看到丞相的眼神,向其点了点头。 * 几人争执尚未结束,户部侍郎又于此时出来,高声道:“陛下应允辽州刺史请旨奏陈,向辽州增拨钱粮,此番滥用导致国库亏空,动摇国本。现下国库仅够维持基本支出,若大燕境内再起叛军,则无力应对战事。” 闻言,郁琮登时拍案而起,面露怒容,厉声道:“辽州刺史多番上奏,均被搁置未议。他从辽州赶来燕都皇城,一路风尘仆仆,朕是看在纪相的面子上才准了,这也变成朕的不是?莫非真要等到草原的部落交战涉及辽州,到时再亡羊补牢?” 立于殿内的京畿都督伏钦、太府寺卿伏玉安、刑部尚书杨弼、御史大夫李鹤、宗正卿石璜等人闻声抬头看向皇帝。 这是对方登基以来第二次震怒,不同于上一次言官称皇后牝鸡司晨时所表现出的昏昧,此次,对方的神情颇俱明君威仪。 户部尚书纪承侧身面向群臣,又道:“陛下骄奢无度,为修建皇陵采购大量水银,挥霍千余两黄金,罔顾民生!我此番所言,户部、工部亦有账目记录,诸位若不信,可询问朱尚书。” 他转头朝工部尚书朱闻宾示意,后者会意,向众人点头道:“确有此事。”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日为防纪氏父子提醒莫府灯笼有异,她把二人强留在宫中,故意以巨额花销与对方拉扯。当时她还在奇怪,之前还百般拒绝的纪氏父子,最后怎会同意自己的提议,原来在今日在这等着。 皇帝身旁的纪青鸾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着朝堂争论和诸人神态,继而突然开口: “皇陵使用水银乃是常事,自古便有此传统。远的不提,近的,便有魏成帝、燕孝明帝。陛下决断遵循祖制,并无错处。” 望着皇后冷若冰霜的脸孔,纪承心道,父亲说得对,此人果然不是自己的阿妹了。 他昂首出言反驳:“皇后殿下,遵循祖制不假,但陛下置万民于不顾、挥霍国库亦是事实。” 纪青鸾眸中顿时寒光显现,脸色冰冷非常,“纪尚书置备金漆宝灯便不是挥霍?九百九十九盏鎏金嵌玉灯,当中的花费,你户部和工部可有记录?”言罢,她冷冷扫了工部尚书一眼。 觉察到皇后的警告,朱闻宾立刻读懂了她的的眼神。那便正是在说,朱氏乃皇后母系,你朱闻宾到底姓朱还是姓纪,可是老糊涂了? 他俯低上身,立时垂首噤声。 丞相纪桓于此时走到大殿中央站定,冷峻双眼目视群臣,开口道:“陛下滥用支出、消耗国库之举,致使各州民怨沸腾。郦州、松州、辽州等地上报的奏疏中亦有提及,诸位可取来一观。” 宦官手捧一叠奏疏走到奉天殿内,呈至帝后及各位朝臣面前。 官员队列的前排几人依次拿起一本展开翻阅,其中的确如丞相所言。 纪桓转身再次向上首帝后躬身,道:“水可载舟,亦能覆舟。还请陛下颁布罪己诏,以息民愤。” 见父兄步步紧逼,纪青鸾的神情冰寒至极。她垂眸看向奏疏,这所谓的民愤,定是有人煽动所致。民愤不平,加上此前的税改遭到搁置,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百姓起义,又将兴起战乱。 她望向皇帝,只见郁琮微微摇了摇头。 朝臣接连上前,纷纷附议,谏言皇帝应尽早颁布罪己诏。 皇帝一改之前的阴沉,迅速变换神色,低头叹息,而后颜面惭愧道:“朕不曾想到,依礼制所为竟会招致百姓不忿,是朕思虑不周。纪相言之有理,您的建议,朕即刻采纳。” 语毕,她咬了咬牙,将今日所受屈辱生生吞了下去。 多方逼迫,郁琮不得不依丞相之命,立下罪己诏,布告天下。 * 入夜,凤翔宫寝殿内的烛火轻轻晃动,映出并肩躺在床榻上的一双人影。 “阿延,之后,你打算如何做。”安静的环境中,纪青鸾张口发问。 郁琮把胳膊枕在后脑下,叹道:“尚且不知。” 太史局内的何氏官员被罢免,影响并不大,但丞相以民意相要挟,自己便只得妥协了。 纪青鸾清浅的呼吸微不可闻,过了许久,她说:“铸钱局埋下的暗桩,是时候动用了。” “眼下的时机,得当么?”郁琮踌躇着。 “担心我父兄被逼得急了,赐来毒酒?”纪青鸾轻抚枕边人手臂,声音中的沉静不改,“趁其尚不知你的布局,及早行事。倘若拖得久了,暗桩被拔除,你还能以什么方式回击?” “况且。”她稍作停顿,说:“他们取你性命,不过早晚。既有机会相搏,为何不做。” 郁琮长叹一口气,脑海中反复思量,直至红烛噼啪声响,她回过神来,道:“那便依你所言。” 长宁三年冬,燕州各地铸钱工坊出现大量易破损、成色差的坏钱,这些钱币全部流入辽州地域。 腊月下旬,皇帝派周鲤再次前往京畿都督府,暗示太府寺卿伏玉安停止向辽州地域投放新钱。 一时间,辽州商贾怨声四起,官员俸禄难以发放。 次年,铸钱都尉等官员被撤职查办,改换伏氏子侄上任。 九月中旬,纪青鸾于早朝提议限期更换旧钱,一贯坏钱可兑五百文新钱。为安抚辽州部下,丞相不得不勉强应允,否则巨额官员俸禄便要由丞相府贴补。 此令一出,辽州文臣武将的储备钱粮大幅缩水,昔日殷实,转眼十去其五。 而走马上任铸钱局的伏氏官员则相继被委以重任,原本由渤水郡开国公莫万程垄断的铸币督造,彻底改由京畿都督掌管。 所谓“欲想取之必先予之”,经此恩惠,伏氏一族内心里更加倾向于皇帝。 这些变化纪桓尽数看在眼里,心中万分清楚皇帝正试图反抗。 而京畿都督治下八万余士兵,此外石家所领的边关驻军常驻六千,战时招募府兵可达两万。另有云州刺史李氏,其战时可募集士兵达三万。至于尚书左仆射身处的何家,亦于津州秦泠郡屯兵了两万人。 大致估算了皇帝可用的兵力,纪桓按下起兵的念头,即便京畿都督不参与皇权之争,石、李、何三族的兵力也不容轻视。 “来人。”他面色沉着道。 “属下在。” “遣人至肃州安北王府邸,秘密接世子前来燕都。” “属下领命。” 安北王郁炆便是那痴傻亲王,他的独子今年已有十五岁,只会做咿呀之语、终日傻笑。 而纪承虽已让妻子劝说帝后尽快生子,可却被皇帝皇后以身体孱弱为由推脱暂缓。 纪桓选择将安北王世子接来燕都,正是想瞧瞧他能否能生下健康子嗣。届时将其子嗣依自己意愿培养,便可废黜当今皇帝,另行拥立。 大燕十三州内,当中的九州刺史都是由丞相提拔任命的亲信之人,以兵力来论,纪桓尚处于上风,局势依旧在他掌控之内。 而因莫府纵火案所致的陈、莫两家不和,也被他巧妙化解。他剖析时局,使得本应互相猜忌的两家重臣,暂时摒弃了彼此芥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 第38章 第 38 章 冬月的黄昏,刚刚用过晚膳,郁琮在侍卫的监视下走回凤翔宫寝殿,这时纪青鸾也才批完奏章,皇帝陪着她简单用了些饭菜,两人便在满室烛光中闲话。 没过一会儿,就有宫人入内,口中道:“陛下、皇后殿下,纪相特赏赐补身健体之物,需您二位之后于每月服用两次,调养御体。” 探头瞧瞧那两杯暗红酒液,郁琮问:“这是什么?” “回陛下,是鹿血酒。” 她皱紧了眉头,“这......可是生鹿血?” “是,陛下。”宫人又道:“鹿血有活血通络、补气养肾的功效。纪相心系皇族传承,期盼我大燕能早添龙子。” 纪青鸾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冷冷道:“知道了,退下罢。” 宫人放好酒杯,弯腰行礼:“纪相要奴看着陛下和皇后殿下饮尽鹿血酒,方能离去。” “放肆!”见一个阉人也敢顶撞冒犯,纪青鸾道:“你可清楚自己的主上究竟是谁?若不想活命,吾现在就可给你痛快。” 对方急忙惊慌跪地,皇后向来冷静理智,从未发过怒,这突然的声色俱厉,将内侍吓得连连跪地磕头。 “奴也是身不由己,请皇后殿下开恩!” “哎。”郁琮扯扯皇后的袖子,“何必为难他。” 纪青鸾看了皇帝一眼,对内侍沉声道:“滚出去。” 对方却跪伏在地没有动,继续说:“纪相的吩咐,奴不敢不从!请陛下、皇后殿下饮尽鹿血酒。” “你起来罢,朕喝了便是。”郁琮取来一杯,放在鼻子边闻了闻。酒液味道混合着血腥味刺入鼻腔,胃里登时泛起恶心。 她将酒杯拿远一些,忍住作呕的冲动,屏气一阵,仰头灌了下去。 “呸!快!蜜饯!“ 听见皇帝说话,内侍匍匐至榻边,取了一粒蜜饯奉上。 纪青鸾定定凝视皇帝,而后拿起另一杯,匀净的薄唇轻启,抬头饮下。 她放下酒杯,没有去看那内侍,“滚。” “是!”内侍向后退去,慌忙离开寝殿。 * 亥时初,两人被鹿血酒引得浑身燥热难眠,郁琮在床上连翻了几个身,恍惚间觉得人中湿漉漉的。 “阿延!”看到对方鼻孔淌出血来,纪青鸾马上从床头取来一方锦帕按在她鼻下。 郁琮慢慢坐起,手捂住锦帕,闷声道:“这酒,快要给我烘出针眼来了。” “虚不受补,你按好,过一阵便能止住。”纪青鸾说着,鼻尖忽然有一道痒意顺着人中而下。 瞪大眼睛,郁琮急忙探身抓起另一块锦帕递给她,“你也流鼻血了!” 两人各自用帕子捂着,对坐在被窝里,半晌,不约而同地“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晖仪,你瞧咱们,滑不滑稽?” 纪青鸾淡淡白了她一眼,道:“还有心思笑?这皇子若生不出来,我瞧你该怎么办。” “我是皇帝,生,也该是你皇后的事。”她存心打趣,言语调笑道。 压低气息,纪青鸾以仅有二人可闻的声音说:“哦?可我们皇帝,似乎也没法让皇后生得出呢。” 郁琮大笑一下,伸手去挠皇后的胳肢窝,纪青鸾轻轻躲开,“鼻血尚未止住,你还要不要睡。” “不要。”她按按鼻子,拿开帕子呼吸几下,“似乎不流了。” 纪青鸾也试着呼出几口气,血应是止住了。 把锦帕放回原处,两人相继躺在床上,隐约听到窗外有人在说话。 “嘘。”郁琮示意皇后别出声,支棱起耳朵听着。 外面一人声音低沉,问:“房事已毕没有?” “适才陛下和皇后殿下闲聊了一阵,但听不清聊的什么,总之那声音不像行房。” “继续守着。” “是。” 听到这里,郁琮顿时来了火气,向外面大喊一声:“守个屁!给朕滚蛋!被窝里的事也要偷听,不如滚回娘胎去听你老子怎么造的你!” 待她说完,殿外瞬间安静,不再有人出声。 “他们定是还在。”纪青鸾悄然开口,“每月服用两次鹿血酒,便意味着,这两次都会有人在外监视。” 郁琮撑着身体躺回皇后身边,道:“那怎么办?纪相这番目的,不就是想让咱们生下子嗣,好赶紧废了我么。要是一直生不出,约莫他还有旁的办法。” “能拖一天,便是一天。” “晖仪,不管怎么做,这皇子还能从天上掉进咱们怀里不成?” “做做样子,你总该会的。起码,让父亲知道,咱们没有刻意回避,也能让他暂缓废帝的念头。”纪青鸾明白丞相已经起意改立皇帝了,现下手边堪用的人还不足以与丞相府抗衡,顺从拖延,是目前最合适的办法。 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阵,郁琮起身趴在皇后身上,嘴唇撅了撅,就要朝对方吻过去。 “等等。”纪青鸾抬手抵在她胸口,“我今夜可没有兴致。” 先是饮了令人作呕的鹿血酒,后又有人于窗外监视,再好的时光被这般打扰,也令人兴致尽失。 “那怎么办?”郁琮问。 “我说过了,做做样子。” 郁琮从她身上爬下来,侧躺过来面向对方,眨眨眼睛,问:“如何做样子?” 唇角弯起一道弧线,纪青鸾存心揶揄,“你不是同周鲤做过么?” 经此提醒,郁琮立刻明白了对方指的是,自己曾让周鲤假扮男宠、二人为掩人耳目而“颠鸾倒凤”的事。 “你怎知道!” “宫廷传言,略有耳闻。” 郁琮脸红道:“那、那能一样么!” “怎么不一样?” “周鲤算是......至交好友,好友之间做些浑事儿,无妨的。再说,我又没同她亲密过,就是隔空对话,练练嘴皮子罢了。” 纪青鸾勾起嘴角,道:“那我想看看,你练出了什么奇技。” “这......”郁琮脸色尴尬起来,许是酒力影响,双颊透着粉红,显得更加窘迫了。 “快些,我很好奇。”纪青鸾催促道。 * 两人此前一直是压低了声音说话,见皇后目光期待,郁琮无奈地清清嗓子,开始了表演。 “咳!那什么,啊,晖仪啊......” “哎呦!”郁琮小声痛呼,“捶我作甚?” “认真些,当那些耳目是酒囊饭袋么?”纪青鸾脸色虽沉静,可语气上却愈发期待。 郁琮坐起来,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心道,他爷爷的,豁出去了! “犁都备好了,晖仪这方沃田,今日可深耕否?”她朝对方扬扬下巴,示意其接话。 抿起嘴,纪青鸾忍住笑意,抬高声音道:“嗯。” “那我可要开匣验宝了。”她扯动帷幔,用力呼扇了几下,模仿衣物摩擦声。 随后,郁琮捂起脸,闷声道:“晖仪体肤白皙若夜明珠,嗅之幽香,触之嫩滑,真真是教我爱不释手。”她闭紧眼睛,仿佛这样纪青鸾就看不见她的窘态似的。 撸高袖子用嘴吸起一块皮肤,嘬了几下后,郁琮吧嗒吧嗒嘴,自言自语着,“你这般推我,可是痒了?莫急,马上便为你止痒。” 看着她既羞涩又煞有介事的模样,纪青鸾强忍笑意,肩膀止不住地抖动,又将头埋进枕头中,努力憋住喉咙里的笑声。 “馋猫儿急了?我这便来探探深浅。” 郁琮说完睁开眼,见皇后正埋头大笑不止,她推推对方,悄声道:“叫啊。” “嗯?”纪青鸾抬起头,抹抹眼角笑出的泪花,“叫什么?” “该你叫了。” “为何是我?” “你是皇后,当然是你。”郁琮抬眼看看窗外。 嗓音中带着方才的笑意,纪青鸾道:“从前都是你叫的。” 这话一出,郁琮的脸上更加红了,“从前也没人偷听不是?” 对方却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我还是想听你叫。” “他们又不是傻子,你我的声音还分辨不出么?” “噢……可我只想瞧瞧,阿延到底有多擅长。” “你......!” 见皇后的确没有配合自己的打算,郁琮捏起鼻尖,夹着嗓子大声说:“阿延,你轻些。” 她忽地快速拍打起自己的胳膊,娇媚婉转道:“阿延~阿延~” 纪青鸾脸颊飘上一抹绯红,“我何时这般过了?” 竖起食指举在唇边,郁琮示意她降低声音,而后放缓了拍打胳膊的节奏,“晖仪,且待我慢慢磨着。” 这些话语难免让人耳根发烧,纪青鸾越听,眸底的笑意越淡,眼前人的认真模样透着几分可爱,越看越欢喜。 郁琮这边还在继续,整个人却突然被扑倒,唇际瞬间触及一片柔软。纪青鸾的舌尖撬开她的唇齿,猛烈而恣意地翻转搅弄,汲取着她口中的清甜滋味。 呼吸微微不畅,她扬颈轻.喘,断断续续地问:“不是说……今夜……没有兴致么?” “现在又有了。”纪青鸾清冷的声线,更加凸显了此刻的燥热。 指腹在对方后颈缓慢滑动,她低头一下一下地啄着郁琮的耳垂,“外面有人看守,我的阿延......可不能叫出声来。” “唔!”此处最为敏感,后者连忙抬手堵住即将出口的细碎,难耐地小声央求:“咱们等无人时再做,好不好?” “不好。” * 夜已深了,可二人却仍无睡意。 纪青鸾紧了紧手臂,让怀中人与自己贴得更近一些。 “那些闺房戏话,你从何处学来的?”她好奇地问。 一边轻抚对方的肌肤,郁琮一边回答:“还在辽州的时候,看过一些艳词话本。” “就不能读些好的?” 郁琮轻笑道:“你方才不是也听得很起劲儿么?” 纪青鸾拍了一下她的手,“我当年给你的几本日注,你可读过?” “当然读过。” 说到这里,郁琮起身吻了吻她的黛眉,“你那时便喜欢我了?” 纪青鸾的神色却一顿,没有回答。 若说那时还尚未对其有情,眼前人定然要失望,可若说有,便是扯谎。 第39章 第 39 章 纪青鸾不愿骗她,于是反问:“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不知道......”郁琮开始回忆过往的点滴,“好像......是做太子的时候?那时我日日都在想你。” “不对。”她摇摇头,又想起辽州初遇,顺着一点一点回忆下去,“似乎是从平安乡开仓放粮就开始了。” “可以与我说说么?”纪青鸾缓缓抚摸着她的发丝。 感受着与心尖之人肌肤紧贴的舒适,郁琮徐徐道:“那年,饥荒刚刚结束,平安乡支起了施粥棚。喝粥时,我满脑子在琢磨,以后该去往何处。原本是打算一家人去肃州,可最后我还是想要回黄沟村。” “为何?” “那时我怕,万一去肃州,你日后就寻不到我了。”郁琮的脑袋在皇后颈间蹭了蹭。 纪青鸾轻轻笑了笑,“可是要等我去娶你?” “嗯?” 郁琮怔住片刻,顿时恍然大悟道:“好像是这样!” 皇后将她拥紧,低头在其唇角落下一吻,“我返回燕都之后,也有准备婚嫁物品。” “我知道,你阿兄在我生辰时提过这件事。” “那些东西,现在应该还在丞相府内我居住的园子里。”纪青鸾神色温柔,“其中还有一对玉佩,特地找燕都最好的工匠雕成,你定然喜欢。” 脸上洋溢着满足,郁琮道:“你已经赠我一枚了。......哎,说到这儿,我送你的那枚两世欢你可还留着?” “嗯。怕它磨花,收起来了。” “何必收起来。”郁琮从枕头边拿起白头鸟玉佩,“你瞧,我戴了这么多年也未曾磨花。” 指尖触摸着玉佩温润的质地,纪青鸾说:“它也在我身上待过一段时日。” 嘿嘿一笑,郁琮道:“正因如此,每每戴着它的时候,就好像你陪在身边。” “我本就陪在你身边。” “总有不在的时候。” 纪青鸾揉揉她的耳朵,轻声笑道:“真是可爱。” “大胆,竟敢说皇帝可爱!”郁琮佯装摆谱。 “是是是,阿延不可爱。” “大胆!竟敢说皇帝不可爱!” 抬手轻弹对方一个脑瓜崩,纪青鸾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怎这样霸道。” “还是不如我的晖仪霸道。” “那这霸道,你可受用?” 郁琮在她锁骨轻轻咬了一口,“十分受用。” 腻在一处许久,纪青鸾渐渐有些困意,但怀中人似乎并不打算让她休息。 “晖仪......”郁琮蹭到皇后身上,一脸坏笑。 “做什么。” “我想......” 纪青鸾淡声道:“不许想。” “可每次我都是下面那个!” “让你在上,你会么?”纪青鸾的眼眸中,冷光流转。 郁琮用力地点头,“我学得差不多了!” “哦?” “不如……试试?”她按捺不住地对皇后上下其手起来。 纪青鸾拎起她的后脖颈,“万一我不满意呢?” “你肯定满意的!” 说完,她低头叼起皇后薄而白皙的耳垂,“先是这里......”又连续亲吻对方的颈侧、下颌,“然后是这里、这里......” “还有......这里。” * 积雪融化,候鸟北迁,几个月过去,皇帝与丞相之间尚算上下和睦,彼此相安无事。 入夏,皇后生辰即将到来,此次郁琮没有命人大兴操办,只邀请了丞相一家入宫赴宴。 德阳殿位于奉天殿的东北方向,专用于举行与皇后有关的礼仪活动。六月初一这日,丞相携其子夫妇、孙女、孙子一同进宫。行至德阳殿外,他依据礼仪准备抬手解下腰间佩剑,却忽地停住。 一直以来,皇帝与皇后出入的场所都有宫中侍卫随行,而值守各殿宇的禁军均为丞相安插的耳目。可今日,值守德阳殿的侍卫里,却出现了两个生面孔。 “你们二人,何名?”纪桓问。 “回丞相,卑职赵磐。” “卑职赵蒲。” 看着这两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纪桓稍微侧身打量着,“从前没见过你们。” 赵磐当先道:“禀丞相,卑职兄弟二人早年在瑞康皇后寝宫服侍,后调往陛下寝殿。” “伺候陛下多久了?” “快三年了。” 原来是皇帝的近卫,纪桓打消了疑心,但仍未解下佩剑。 他抬脚走进德阳殿,一入内,便听皇帝朗声笑道:“纪相,朕与皇后可是恭候您多时了!” “令陛下与皇后殿下等候,微臣汗颜,请陛下、皇后殿下恕罪。” 郁琮一挥衣袖,“哎,是我们来得早了,纪相快请入座。”她抬手示意。 纪氏几人相继落座,内侍陆续奉上菜肴,摆满几人面前长案。纪桓与纪承各自一桌,阿史那帕丽则携子女同坐一桌。 待酒水呈至面前,纪桓举起酒杯,站起来向上首道:“皇后殿下千秋之喜,实乃纪氏之辉,愿皇后殿下绥和福顺,万寿永昌。” “今日是家宴,阿耶不必行君臣之礼。”纪青鸾眸似深潭,不显波澜,说出的话语听来亲切,却无半分温度。 她从小就是这般冷漠性情,纪桓早就习惯,双方各自饮下酒液,行过礼后,他便坐回原位。 郁琮也举起酒杯,道:“来,阿兄,这杯我敬你。” 见状,纪承端杯起身应道:“臣不敢,还是臣来敬陛下。” “阿兄无需客气。从前多有得罪之处,望阿兄海涵。” 眼瞧着皇帝说完便自顾自地饮尽杯中酒,纪承略一思忖,便也张口喝下。 金漆宝灯和罪己诏两件事过后,郁琮有意借皇后生辰缓解与丞相僵持的关系,而纪氏父子也深知此时尚不是与皇帝撕破脸的时候,双方便心照不宣地继续上演君臣和睦的戏码。 “今年是闰六月,晖仪,你能过两次生辰。”郁琮对皇后开怀道。 纪青鸾眉眼淡淡,道:“一次便够了。” “那怎够,我定要为你过两次的。” 纪承于此时插话:“说来,皇后殿下出生当日,正是闰六月。” “这般巧?”她微笑凝视身旁,对纪青鸾说:“既如此,一般该在七月过生辰,为何往年却选在六月?” 后者浅声应道:“只因,母亲逝世便在七月。” “噢……”郁琮与她靠近几分,“那还是六月好些。” 二人闲聊片刻,便听坐在下方的丞相开口发问。 “臣年初听闻,陛下自武卫将军那里调走五人作为贴身近卫?”纪桓说道。 郁琮点头道:“是。大约是去年入冬那阵子,我在凤翔宫里闲着无聊,便抓来侍卫练习搏击之术。可他们畏首畏尾,一点儿力气也不敢使,我嫌不痛快,便调了几个敢动手的过来。” 这时,坐在阿史那氏身边的小女孩天真地开口:“皇帝姑父,我姑姑便会武艺,为何不让姑姑教您?” “哦?你怎知道?”郁琮笑问。 纪灵均晃晃脑袋,“幼时我见过姑姑在家中舞剑,望之身姿飒爽,特别好看。” 望向小女孩,纪青鸾的神色柔和下来,她朝对方招招手,“妙央,来姑姑这里。” 看着妹妹坐在皇后身边,纪正则垂下眼睛。他今年十三岁,相貌间隐约显露出与成年人近似的神态。 “阿礼怎不吃东西?可是没胃口?”郁琮对男孩说。 纪正则闻声抬头,语气恭敬地回答:“皇帝姑父尚未动筷,阿礼不敢僭越。”与三年前不同,他脸上未再显现出倨傲。 “你姑姑说了,今日是家宴,没有君臣之礼。”郁琮笑笑,执筷夹起碟中小菜送进嘴里,“现下可以吃了吧?” “是。”见皇帝已然动筷,纪正则俯首应声。 * 两刻过去,日头来到午后时分。 “陛下,那鹿血酒您服用后觉得功效如何?”纪桓问。 “说起这个,起初每次服用都得流上一阵鼻血,后来不知是不是身子适应了,反倒没有再流,精气神也较从前好了许多。” 郁琮向丞相举杯示意,“还要多谢纪相。” 纪桓回礼,“都是臣的本分。” 一边低头饮酒,一边用眼尾余光瞥向丞相腰间,看到对方未曾解下佩剑,郁琮的眼底沉了沉。但这阴鸷神色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到适才的笑意盈盈。 “姑姑,您和皇帝姑父什么时候给侄女生个表弟玩儿?”小女孩纪灵均嘴里含着果脯,口齿不清地说。 纪青鸾容色如霜,言辞冷淡道:“食不语。” 女孩却并不害怕,说:“您吓吓侄女便算了,可千万别罚我。” 她从记事起就喜欢往纪青鸾的院落里跑,不知为何,就是喜欢与这性子冰冷的姑姑相处。尽管纪青鸾并不经常理睬她,可她仍是要缠着往前凑。久而久之,纪青鸾对这孩子便也生出几分亲近。 转头看回殿中纪承所坐位置,郁琮道:“阿兄可还记得,少时我在辽州纪府,你还曾教我读书。” 纪承笑笑,“那时每逢阿妹外出,陛下一有不懂的,便要来问臣。” 郁琮蓦地想起一事,道:“讲起这个,我记得晖仪你时常去春源郡的郡守府上。”她牵起皇后的手,“是去见他女儿来着?” “嗯。”纪青鸾微微颔首,“林殷后来嫁给我二伯的长子,自从我回来燕都,有许多年未见面了。” “林殷?”郁琮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记得,春源郡都尉也姓林。 第40章 第 40 章 纪承扬头朝上首说道:“陛下,林殷便是春源郡郡守林茂业的小女儿,与皇后殿下年岁相当。” “那,春源郡都尉林中平可是郡守的亲戚?”郁琮脑海里闪过当年来接自己去绥堎的青袍男子。那时对方命人从自己家中搜出皇族信物,又羁押了周启和郑修,言行里谦卑与傲慢并存,她印象极为深刻。 “他是林茂业的侄子。” “哦......我就说,同是姓林,大约是沾了亲属关系。” 郁琮的思绪转了转,靠近皇后,问:“那林殷现在居住何处?可在燕都?” 纪青鸾平淡回道:“多年未曾联络,想来纪尚书应当知晓。” 听见阿妹不称自己为阿兄,反而称官职,纪承的心里一时不是滋味,但仍面带笑脸,对皇帝说道:“陛下,林殷此人连同其夫君俱在燕都。您和皇后殿下大婚不久,她便与臣的堂兄成亲了。” 郁琮的身体往前倾了倾,似乎对春源郡守之女产生了兴趣,“那,不如让她入宫来陪皇后说说话?晖仪日日对着我,总有腻的时候,多个人新鲜新鲜也好。再者,她们原是挚交,多年未见,心里总归惦念。” “晖仪,你觉得如何?”她看看皇后。 纪青鸾沉心思虑着,春源郡郡守之女与其父和林中平等人应该保有联络,日后扩大势力时,父亲的辽州部下是颇为重要的一股力量,而这股力量,正是自己所急需的。 过往虽能够支配辽州军士,但多为纪府私兵。而郡内军队的调度之权掌握在林中平手里,他亦与辽州各郡将士熟识,此人,务必要收归囊中。 少倾,纪青鸾开口:“嗯。我的确也想她想得紧了,不知她现下变成了何等模样。” 郁琮高兴地一拍手,对纪承说:“那便劳烦阿兄,择日便让林殷入宫来罢。” “是,陛下。” * 秋风寂寂,凤翔宫偏殿的庭院里,一树枯枝的枝头上,最后一枚叶子随风飘落。 它伴着风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皇帝脚边。 独坐在庭院中的郁琮弯腰拾起树叶,指尖捻动,漫不经心地瞧着上面的纹路脉络。 “陛下,皇后殿下让奴给您送来热茶,叫您暖暖身子。” 眼前茶盏渐渐沏满,郁琮顺着对方袖口往上看去,自打被软禁在凤翔宫以来,一直都是这名内侍在服侍自己,她还从没问过对方的姓名。 “你看起来年岁不大。”她说。 内侍后退一步,弯腰道:“是,奴今年才满十九。” 郁琮捧起茶盏来暖手,问:“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皇后殿下为奴赐名张长秋。“ 抬眼瞧了瞧他,郁琮心道,长秋,晖仪倒很会给这人起名字。宦官中有长秋卿一职,总领后宫事务,皇后莫不是将来要重用此人? “本名呢?”她又问。 “陛下,奴是皇家的人,就该用皇家赐的名。” 倒是识时务,有眼力见。她一边小口饮茶一边思考,道:“可有官职在身?” “尚无。”内侍的脸看起来稚气未脱,恭顺程度远超以前在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人。 郁琮考虑半晌,说:“你服侍朕也很久了,朕可许你中黄门或宫闱丞一职,你想要哪个?” 她目前并无实权,无法给对方更高的官职,但出于增加心腹的考量,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拉拢人心。 张长秋匍匐跪地,道:“奴不敢奢求,且奴资历尚浅、经验欠缺,难当重任。” “遴选内侍以十四岁为准,你今年十九,来宫中也有五年了,怎么能叫资历尚浅呢。” 对方嗫嚅着,脸色有些惶恐。毕竟眼前的皇帝实乃傀儡,若接受她给的官职,往后怕是会遭到其他宦官的针对。 可,宫闱深深,一介阉人命如草芥,若想出头向上爬,有官职在身,总比无名更好。 “嫌官阶太低,不愿接受?”郁琮沉下脸来。 “不是!陛下有心栽培,奴感激还来不及,怎敢嫌弃!” “那便挑一个。” 张长秋伏身想了想,中黄门负责随侍御前,宫闱丞则负责后宫门户夜巡,两者相比,显然是前者更利于升官。 “不想?还是不敢?”郁琮转过身来面向他,脸上现出一直深藏不露的帝王威严,“你只管大胆挑。朕最厌恶处事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之人。” “是!”张长秋略一停顿,道:“奴选中黄门!” 郁琮满意地点点头,“去取笔墨,拿朕的私印来。” “奴这就去。” 俄顷,皇帝提笔写下手谕,加盖私印后将其交给内侍,“去呈报皇后,将来,你便跟在朕身边。待过几年便为你再行晋升,总有一天,中侍中的位置,会是你的。” “奴领旨谢恩!” * “启禀皇后殿下,内侍张长秋求见。”侍女入内说道。 纪青鸾未从奏疏中抬眼,只淡漠应了一声:“嗯。” 片刻,张长秋走进殿里,跪地道:“禀皇后殿下,陛下有手谕命奴务必亲手交给您。” “呈上来。” “是。” 放下笔,纪青鸾展开放置在长案上的一方手谕,缓慢展开。 浏览过后,她道:“陛下既已许你官职,日后便要用心服侍,不可背恩忘义。可懂了?” “是!奴定当尽心尽力!” 重新执起笔,纪青鸾阅览奏疏的同时,不时在上面勾画着,“对了,去告诉陛下,深秋寒凉,让她小坐一阵便回去罢。” “奴知道了。” “下去罢。” “是。” 张长秋离去不久,皇后又翻阅了几本奏疏,眉头蓦地皱了起来。 原先铸钱局被罢免的铸钱都尉并未重判,关押几月后便放出来了。经过丞相运作,那铸钱都尉被派往襄州的盘邢铜矿,就任冶铜使。 年少时跟随父亲学习政务期间,纪青鸾是知晓纪家有私铸工坊的,但当年工坊初俱雏形,尚未形成规模。如今冶铜使更替,便意味着,丞相要摆脱太府寺牵制,另起炉灶了。 去年皇帝发动铸钱局暗桩导了一出大戏,令丞相的辽州部下钱粮储备骤降。那些军队急需供养,为稳人心、安定时局,他定要采取手段。 合上奏疏,纪青鸾眉间的冷冽不减。父亲又有动作,而这个动作,却是极难应对。伏氏虽依皇帝之命选来五人为贴身侍卫,但并不足以因此判断对方的倾向。京畿都督态度一刻未明,便一刻也不能松懈。 “吾今日事毕,去唤皇帝回来罢。”她淡然道。 侍女躬身回应:“是。” 过了一阵,皇帝走进凤翔宫正殿里间,见皇后正靠在软榻上闭目暂歇,她抬脚蹬去鞋履,往里蹭了蹭。 “回来了?”纪青鸾没有睁眼。 “嗯。”郁琮摸了摸她的手,从一旁拿起手炉放进她掌心里,“天气冷了,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缓缓张开眼,纪青鸾指尖在手炉上摩挲两下,眼底有微弱的疲惫神色,“襄州铜矿的冶铜使,换成了先前被罢免的铸钱都尉。不需多久,纪氏私铸工坊便可步入轨道。” 郁琮短暂愣神后,很快笑了笑,“这不是十分正常么?咱们削弱了纪相的辽州部曲,他肯定要想方设法补回去。” 说到尾音,她生起一股无力之感,好像怎么都斗不过纪桓似的。权臣几十年的经验手腕,哪里是她区区几年的谋算就能扳倒的。 “其实,辽州军队在战时,能招募十万余众,若能将其收入麾下,你我便多上一份筹码。” 纪青鸾慢慢说着,逐渐开始沉思。 “可,那毕竟是纪相的部下。他们跟随他多年,岂是那么轻易就会换主的?” “我生辰家宴那日,你们提到了春源郡林家。”纪青鸾望着燃烧的香炉里飘出的渺渺轻烟,“林中平与辽州各地将领相熟,可通过他,与其余人建立关系。” 闻言,郁琮静下心思虑良久,道:“此事难办。你若早些同我说这些,咱们便不必启用铸钱局暗桩了。” “暗桩的启用,并非失策。铸钱局本由莫氏和纪氏看管,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辽州的那些人,多少会对家父生出几分怨怼。” 看了看低头思考的皇帝,纪青鸾问:“在想什么?” 郁琮抬头道:“我在琢磨,纪相会不会猜到,莫府大火是我的筹划。” “自然会猜到。” “那......他应当也会将这猜测告知辽州部曲,如此,那些人的怨怼不就转嫁到我这里来了?你再想把他们收归麾下,着实不易。” 纪青鸾轻轻叹了口气,“家父说过,他们当中多有匹夫之勇,无智者之谋,这于你我有利有弊。利处在于,略施小计便可令他们自乱阵脚,可弊处却在于,忠心不二,难以策反。” “那你作何打算?” “眼下,只能通过林殷先与林中平示好。不论是否能令其改换门庭,总归要让他们记得,他们的主上,并非只有家父一人。” 郁琮沉默一阵,道:“十几岁的时候,你便能支配绥堎士兵,想来你纪家子女对他们有一定的掌控。但这也就说明,你阿兄也能命令他们。我担心,未等到纪相起兵,纪承便......” “他已不是我的阿兄了。”纪青鸾眸中寒意深深,“至于起兵反叛,他尚且不会。” “可他先前送的那些宝灯,不正是有意弑君?”郁琮脸上愁容渐起。 “目前还不是时机。” “何以见得?” 第41章 第 41 章 纪青鸾缓慢坐起,冷若白玉的面庞散发出凛冽,“八柱国中支持你的那三族,他们在边关、州郡均有驻军,兵力相加看似不足以与家父所掌兵权抗衡,但家父为何迟迟未动?” “为何?”曾经做太子时,何焘与李鹤便为郁琮分析过朝堂势态,驻军一事,她是晓得的。 “皇族子嗣稀薄,除了你,就只剩安北王一脉。朝中八柱国谁不想做权臣,就连那何焘,或许也存了这份心思。 因而,一旦纪承弑君成功,抑或是家父逼你禅位,那三族定会以勤王之名向燕都发兵。各地兵戈四起,局势越乱,他们的机会越多,届时登上高位的,还不一定会是谁。” 点了点头,郁琮道:“这些,我也曾想过。不过,驻扎在边关的石将军被派往草原相助突奴,战事年久日长,不知何时能归。从纪相把他派走开始,我这心里,越发没个准儿了。” 纪青鸾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道:“莫忧心,我在尽力。” 定睛看着皇后唇间的轻吻一下一下地落下来,郁琮温和笑笑,“就算最后难逃一死,与你相伴的这一程,也不枉此生了。” 她垂下眼帘,片刻后开口,将话题带回到纪承身上。 “你阿兄之前......倘若日后我能掌权,他的性命,可还要留?”郁琮半开玩笑地问道。 双眸沉了沉,纪青鸾言语淡漠,“他虽不再是我阿兄,但性命,要留。” 郁琮倾身靠前,“他那般对你,依然要留?” 见对方颔首,她又道:“也对,毕竟是至亲。” “你应承过我的事,不要忘记。”纪青鸾话语中所指的,便是要郁琮在将来留下父亲和兄长的性命。抛开纪承不谈,单论丞相对她悉心栽培所付出的心血,这份亲情便令她感念至深。 “你可安心。”郁琮笑道,“答应你的事,我必定做到。” * 日月交替,季节轮转,转眼便是长宁六年四月。 这是两人成婚的第四个年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皇宫春华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坐于御船内的郁琮抬手为皇后斟满一杯酒,“来,晖仪,今日你难得清闲,尝尝咱们宫中佳酿。” 纪青鸾展开眉眼,面色少有地流露出几分闲适,冷清的声音里暗藏欢喜,道:“阿延要陪我喝。” “自然。”郁琮倒满自己面前的酒杯,“今日要不是你说想来这里换换心情,我自己都来不得呢。” 总是被限足在凤翔宫,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来走走,神色间不禁爽朗了许多。 从窗口向外望去,湖面水波徐徐,鱼儿游动,远处岸边的草木绿荫连绵,清风吹来的清新水汽充盈着船舱内外,将二人内心的忧思烦闷一扫而空。 “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纪青鸾饮完酒,放下酒杯注视皇帝。 “嗯?”歪着脑袋思考一阵,郁琮道:“不就是寻常日子么?” 斜睨她一眼,纪青鸾嗓音里的温度骤降,“今日是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她不明所以地揉揉耳后,“有什么特别?” 见对方不再多言,似乎要让自己努力回想起来,她挠挠后脑勺,问:“晖仪,你便告诉我,好不好?” 凝视她许久,纪青鸾才道明答案,“四年前的今天,正是你我大婚之日。” 听到这句话,郁琮瞬间呆住,如此重要的日子,自己竟然忘记了! “可......可从前咱们也没看重过这个不是......”她越说下去,声音越小。 “也怪不得你。”纪青鸾望着湖面微光,“从前忙于应对朝堂内外,无暇顾及这些。” “不过,从今天开始,咱们每年都要看重起来。”短暂沉默后,她再次开口。 郁琮立时凑过去,“那你说,今年,你想怎么过?” 皇后浅浅一笑,“不是同侍卫练习了一些搏击之术么?待一会儿回去,你便为我展示展示。” 纪青鸾终日冷漠面孔,极少露出明显的笑容,这一笑,便将郁琮的心笑到了别处,没留意到对方说了什么。 “因何发呆?“见她愣愣地望着自己,纪青鸾问。 闻声回神,郁琮拄起下巴,眉目含情道:“晖仪,你若能天天笑给我看就好了。” 纪青鸾淡淡抛出一个白眼,“我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什么话?” 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皇后道:“为我展示你习练的搏击之术。” “噢,可以啊。” “说来,你练得这般久,可有什么心得?” “心得嘛......”郁琮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便是直攻要害,像是插眼、切喉、顶裆之类的。” 神情顿了顿,纪青鸾不紧不慢道:“男女力气悬殊,若对阵男子,力量压制下,唯灵巧与速度兼备,才有取胜的可能。” “哎,你这话我可不认同。咱们大燕军中也有女武将,那些士兵还未必是她们的对手呢。” 纪青鸾却道:“人家操练多年,体格强壮,可你身型瘦弱,进补的这几年也不曾多生些肉来。”她探手捏捏对方的脸颊,“这里,能有一两么?” 快速捉住皇后的手,放在脸颊边蹭蹭,郁琮说:“还未待与侍卫比试,晖仪就心疼起来了?既然心疼,何故还要我展示所学?” “多一技傍身,也是好的。”纪青鸾抽回手,起身牵着她走向船舱外,“走,回去让我仔细瞧瞧,你的武艺练得如何。” * 凤翔宫殿庭一侧的空地已被打扫干净,宫人们抬着一块长宽约三丈的巨幅地毯,并排弯腰向前铺开来,而后纷纷退去,立于远处一旁。 郁琮招手示意一名侍卫上前,此人便正是让京畿都督拨来那五人中的一人。 场地边缘的精美织毯上放置软垫、方几等物,侍女手捧一件披风,只待皇后走近时为其披上。 纪青鸾缓缓落座环视一周,除去皇帝所唤那人,周鲤、赵磐、赵蒲等另外七名侍卫也立于场边,此八人,便是皇帝最为信赖的贴身侍卫。 站在场中央,此时的郁琮已换上一身短打劲装,看起来比平日里的宽袖常服更为干练,她与名为秦闰的侍卫相对而立,双方简单活动一下,便摆出起手式。 “喝!” 秦闰最先出手,他前跨半步一拳冲向皇帝胸膛。郁琮斜侧上身,堪堪闪过,左手五指并拢紧握,食指关节凸出半分,一发寸劲顶在对方腋窝。 对方吃痛,却并未瑟缩,转而身体右旋,反向挥拳直逼皇帝耳际。 郁琮立刻弓腰闪躲,正准备攻其下路,谁料对方拧腰提膝,左鞭腿顷刻而至,重重地扫在她肩膀,将她踢倒在地。 纪青鸾立即站起来,面目布满怒容,望着侍卫的目光杀意尽现。 秦闰当即面向皇后跪地,抱拳道:“请皇后殿下恕罪!” 快步走到皇帝身边,纪青鸾眼底关切,“有没有事?” 一众宫人也随之围了上来,将皇帝扶稳。 肩膀疼痛不已,刚才侍卫的那一记鞭腿并未收力。郁琮稍微活动一下,对皇后说:“无碍。” 看到皇后眼睛里的寒光,她又安慰道:“是我叫他们使出全力的,别怪他们。” “都过来作甚,下去下去!”郁琮对宫人们挥挥手。 纪青鸾伸手揉着她的肩,道:“我不该让你展示。” “这有什么,之前练习也是这般,他们虽用全力,但也明白哪里能打哪里不能打,手下有轻重,不需担心。” “你便回去好生瞧着。”她说着,轻轻推了推皇后。 “......好。” 调整姿势,她对侍卫秦闰说道:“再来!” 几个回合后,郁琮的体力渐渐不支,她喘着粗气,脸色有些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勉强支撑了几下,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步伐也拖沓起来,一发后蹬腿结束,她彻底没了力气。 双手拄着膝盖,她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摆手,“不行了!朕、朕要休息。” “张长秋!”郁琮大声唤道。 “奴在!”内侍匆忙小跑上前扶住皇帝。 “扶朕......去皇后那。” 秦闰立于一旁向皇帝躬身,未待他站直,便听皇后冷冰冰的声音道:“你武艺高强,不若让吾也来试试。” 伤了阿延,必须教训。 纪青鸾干脆利落地脱去披风,向场中走去。 “皇后殿下,您尚未更换衣着,长裾不便,不如......”贴身侍女迎梅急道。 “不必。” 站在秦闰面前,纪青鸾冷声开口:“请。” 侍卫神色变了变,没敢动作。过往皇帝允许他们使全力,可皇后却未曾与他们交过手,不能轻易冒犯。 “无需相让,像方才那样即可。”纪青鸾冷冷扫视。 略一点头,秦闰猛然冲前,旋即双臂探出,两手按在皇后肩膀,同时提膝上顶。 纪青鸾迅速抬手抵挡冲势,当即挺直上身,前臂搭住其臂弯关节,双肘外旋下压摆脱钳制,眨眼间,右拳便狠狠砸在对方喉咙上。 踉跄后退几步,侍卫顿时呼吸困难。未待其站定身形,纪青鸾一脚踹在他膝盖,登时借距离回身后踢,对方下颌挨了重重一击。 秦闰的鼻子嘴边流出血来,脸上红肿泛青,齿缝间都是腥甜味道。他站在原地倒了几口气,跪地抱拳道:“臣输了。” 他心知皇后是存心教训,此时应当趁皇帝在场见好就收,于是受了伤后便急忙认输。 “滚下去。” “是。” 第42章 第 42 章 “痛不痛?”寝殿里,郁琮肩上的淤青映入眼帘,纪青鸾轻轻触碰一下,小心地问。 “有一点,不过不碍事。” “今日......是我不好。” 郁琮转身笑笑,“自责什么,都说要想学好武艺,必得先学会挨打。我觉着这伤不算什么,练武一是强身健体,二是,你样样都强,我总要配得上你才行。” 从旁取来药酒,纪青鸾倒出一些在她肩上缓慢涂抹着,道:“何必与我比,我护着你便是了。” “说来,你那身功夫当真了得,就算不做皇后,在民间行侠仗义也能闯出一番威名。” “那我还是更想做皇后。”纪青鸾对着她的肩头轻轻吹了吹,“往后与他们对练时当心些。” “嗯。”拎起衣领,郁琮整理好上身服饰,把皇后手中的药酒放在一边,说:“下午咱们做什么?这后宫里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你好生歇着。” “可你不是说,往后这日咱们都要看重起来么?” 跌打药酒味道弥散在四周,纪青鸾微微皱了皱眉,“今日暂且作罢。我若早知你与他们是这般练武,起初便不会同意。” “也没练多久,是行动不够灵敏这才受了伤。待我日后学成,就不会似今日这样狼狈了。” “以后还是我来教你。” “别。”郁琮连忙摇头,“我怎舍得对你下重手,你也是不舍得伤我的,那到头来,学的岂不是花架子?” “现在便不是花架子了么?”纪青鸾抬手抚摸着她的眉骨,“幸好踢到的不是这里。” 闭起眼享受一阵,郁琮干脆往后躺倒,她拍拍床铺,“来,咱们小憩片刻。” 纪青鸾拂了拂衣摆,与皇帝并排躺下,侧过身顺势拥对方入怀。 “睡一会罢。”她说。 * 丞相府内,凤翔宫眼线正在纪桓的书房门外等候,待得到通传,便抬步入内并行礼。 “丞相。” “嗯。”纪桓合起兵书,“说吧,皇帝这几日都做过什么?” 对方俯身道:“她近些日子没什么大动静,皇后殿下在凤翔宫正殿处理国事时,她都在偏殿待着。偶尔会召侍卫陪着对打习武,更多时候,则是在偏殿里看书。” “不过,昨日杨近青去面见皇后,离开时却被一名内侍叫住,接着他便去了偏殿面见皇帝。”此人接着道。 “哦?”纪桓垂眼沉思着,“他们说了什么?” “属下不知。皇帝召他进入偏殿之后便屏退旁人,二人说话时声音微小,听不清楚。” 指节在桌面敲击着,纪桓缓缓抚过上唇胡须。杨家有意靠向皇后,这对他来说并无影响,为了纪氏大业,也应适当让皇后手下有些得力的人。 只是,若皇帝召见杨近青,便意味着她想要拉拢禁军。而此前左卫将军一职空缺,自己并没有将该职授予杨家,要是右卫将军被她笼络了去...... 通过莫府大火一案,纪桓便看出来皇帝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她不仅会防范自己,恐怕还会另行设计杀掉纪承。 而丞相之所以放任杨家投奔皇后,则是将承袭纪氏大业的目光落在了纪承的儿子——纪正则身上。 只因,倘若纪承不幸遭皇帝诛杀,那么就更需要皇后来掌权,以为自己的孙儿铺路。 如若纪承能够早于孙儿篡位,此乃最佳选择,但如若不能,这第二手打算便必须考虑在内。 此时,下人来报。 “禀丞相,宫中宦官前来,道,陛下宣您入宫议事。” 眼眉低垂,纪桓沉声道:“回禀陛下,臣今日事务繁忙,待早朝再议。若不便公开商议,可下发手谕至臣府中。” “是。” 而方才那名宫中眼线回头看了看下人离去的身影,心里虽好奇,但也不敢发问,于是转头对面前之人说:“那属下告退了。” “嗯。” 待其离开,纪桓站起来推开窗,天气进入腊月,寒风呼呼灌入,室内炭火被风卷动着扬起烟尘,几颗火星转瞬飘散熄灭。 杨近青......他心中暗暗思虑。 去年,他注意到德阳殿的禁军侍卫更换了两人,当时虽已打消顾虑,可内心的警惕却不减。心机本能驱使着他避免与皇帝单独相处,但他一时也未想明白这本能来自何处。 平白无故,皇帝因何要改换随行禁军?对方不会不知周围遍布丞相府眼线,换与不换,又有何区别? 纪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自从仲秋大祭一事过后,他便不再轻视这个皇帝。对方既然有此动作,必定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想要以此之举,来替换掉身边的眼线?他神色冷峻,闭起双眼,驻足静心思忖。 更换侍卫、召见杨近青...... 蓦然睁眼,纪桓眼中划过一道寒芒,神色狠戾而不屑。 “你的野心,当真不小。” * 次年六月初一,纪桓留意到德阳殿的皇帝近卫又有几张新面孔,不多不少,刚好五人。 这五人,大约就是皇帝说过的那五个。他左手拂过腰侧,并不打算解去佩剑。 筵席上依旧是纪家人与帝后闲话家常,氛围和睦非常。 回到丞相府后,他写下一道帖子,唤来仆从。 “送去领军将军府上。” “是。” 三日后,皇帝身边除周鲤之外的其余七名贴身侍卫全部撤换,被派往各自原本值守的宫殿。 凤翔宫的偏殿里,瓷器炸开的脆响、木器的断裂声震彻室内,混作一团。 暴怒的皇帝疯狂将手边能触及的所有物品朝地上砸去,花瓶崩开的碎片四散飞溅,水珠洒落一地。书架被猛然掀翻,典籍一本本掉落,她抓起来狠狠撕碎,又抡起眼前的矮桌砸向门窗。 内侍张长秋站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伺候皇帝这么久,他还从未见对方发过怒。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再无东西可砸,郁琮像被抽空一般瘫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她紧咬着牙关,双目因怒意而变得赤红。 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张长秋欠开门缝,悄声命室外的宫人去备茶。 过了一阵,他端着茶小心走到皇帝面前,道:“陛下,喝一些吧。” 郁琮眼里的怒气尚未消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放那儿罢。” “陛下,身子要紧。”张长秋不知对方因何发怒,但他知道皇帝是万万不能出事的。后宫宦官都是丞相的人,众人皆知是皇帝给了他官职,而自己在领下官衔的那一刻起,便只能依附于皇帝。 他将手中茶盏往前送了送,希望皇帝能借此顺顺气息,“陛下,生气伤身。” 郁琮咬咬牙,坐正后抬手接过来,扬首饮尽。 “奴不知陛下为何这样生气,若陛下信得过奴,可否与奴说说?” 撑着地面缓慢站起身,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郁琮脚下的步伐有些虚浮,她走到窗边的软榻旁,无力地向后倒去。 “朕的侍卫,都被撤换了,你也应当发现了罢。” “是,奴瞧见早先那八人里,就剩下周侍卫了。” 掌心盖住眼睛,她叹息道:“朕原本要趁与丞相单独见面之际,靠这八人夺回皇权,但现下看来,算是无望了。” 事到如今,她想杀纪桓的心思已经被对方察觉,便也无需对张长秋掩饰。但在言语上,她却并未对这名内侍道出实情。 后者俯身站在软榻旁,弯腰为皇帝脱下鞋履,道:“陛下,若您需要人手来用,奴在后宫倒有几个关系亲近的。” “嗯?”移开盖在双眼上的手,郁琮眸底燃起一丝希望,仿佛看到了转机。 张长秋游移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们年岁不大,处事胆小,不知能否完成陛下的嘱托。”张长秋大致猜到,皇帝被权臣软禁控制这么久,她一定是动了除掉权臣的念头,可未待付诸行动便遭到丞相的反制。只有这样,今日的暴怒才合乎常理。 想到这,他又道:“陛下,他们虽胆小,可还是能用的。” 郁琮沉吟片刻,深埋于心的阴鸷盘踞在她眉宇之间,满是浓重的晦暗不明。 桌上茶盏已经空置,底部残留的水迹反射出微弱的亮光,亦如她此时看到的希望。 嗓音里深沉带着干哑,她缓慢开口:“与他们增添交情,至于用什么办法,你自己去想。宫里眼线众多,不要让旁人发现异常,就当平日里那般相处。” “是。”张长秋停顿一阵,问:“陛下,是否要提前告诉他们,届时需做什么?” 冷冷斜睨对方,郁琮道:“朕不曾与你说过,要做什么。” “是奴莽撞,奴不该揣测圣心!”张长秋当即跪地,抬手往自己脸上连连扇着耳光。 漠不关心地直视前方,待他扇了几十个,郁琮才出声道:“起来。” “陛下可是原谅奴了?”张长秋忐忑地问。 “退下。”低沉的声音响起,皇帝没有回答。 张长秋弯了弯腰,额头触地,“是。” * 久坐了半个时辰,郁琮依然是方才那个姿势。夕阳光线将她的影子拉长,漆黑阴影笼罩一地狼藉,也浇灭了充斥着满室的怒火。 “阿延。”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动了动,转头望向身后。 纪青鸾略过满地凌乱,径直来到对方身侧,面容难得流露出温情,轻声道:“有没有伤到手?” 她执起皇帝手腕仔细瞧了瞧,见皮肤完好,便说:“我让人做了你爱吃的,饿不饿?” 郁琮不动声色地将表情转换成温和模样,“有些饿了。” “那便回去罢。”纪青鸾不欲去问,她能够推测到对方是因贴身侍卫被调离而大动肝火,加之长久的禁足难免令人郁结,便也无需去问。 “好。” 下下章开始周更。 最近卡文严重,但又不想注水,所以只能慢慢写。 尽量保持周更,写完是肯定会写完的。要是卡得狠了也不排除会拖更,提前滑跪先[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 42 章 第43章 第 43 章 几番寒来暑往,秋风拂动檐角铜铃,朱墙下的一树海棠花开又落,御膳房的蒸腾烟雾依旧于三年里的每日升起。 通过这三年的历练,张长秋处理杂务愈加得心应手。这日,他快步走向膳房所在,招来两名内侍小声叮嘱几句,而后又匆忙赶去肴藏署查看肉食储藏。 五个月前,纪青鸾依郁琮请求,将张长秋从中黄门升为中尚食,专职负责皇帝膳食、御膳呈递。而他相识的那几名可靠内侍,也均被安排至传膳位置。 入秋后的奉天殿,从头至尾郁琮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自从皇后涉政,她便将议政之权全部交给纪青鸾,这样的情况周而复始,朝臣俱已见惯不惊。 渐渐地,皇帝喜怒无常的脾气、随心所欲的言行展现得越发淋漓尽致,只为能够让丞相认为,她已经自暴自弃、放弃夺权。 早朝进行至中途,多位大臣联名上奏陈表,建议擢升户部尚书纪承为中书令、关东大行台,兼肃州刺史。 环顾一众朝臣,郁琮心底凛然。纪氏的心思已然摆在了台面上,关东大行台可以控制辽、河、松三州,而肃州位于燕州北部相邻,让纪承兼任肃州刺史,不就是想要制衡态度尚不明朗的京畿都督么。 眉间压低,心沉到了谷底,她有种回天乏力的无力感。 纪青鸾眸中含冰,她也窥见到父兄正在加快篡位的步伐,面前朝臣句句紧逼,完全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早朝的陈表上奏只是走个过场,擢升的诏书恐怕早就拟定好了,而身边皇帝的处境,此刻危如累卵。 她微微侧首,只见皇帝眼神黯淡无光,木然地望着殿中接连附议的众人。 似乎感应到皇后投来的目光,郁琮缓慢回头,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便各自明白,经此诏令下达,大约京畿都督也要倒回丞相一方。 纪桓立于群臣之首,垂首不语。 他将安北王世子接来丞相府的次年,其便与婢女生下子嗣。经过五年的观察,其子能够如正常孩童那般言语反应,因而,纪桓废黜皇帝的念头再次涌现。 而三年前皇帝召见杨近青过后,他便严禁郁琮与别人会面。这三年里,皇帝再没有机会私下召见臣子,而她的亲信周鲤亦遭到限制,休沐也不得离宫。 与此同时,纪氏的私铸工坊也于几年内掌控了大燕的经济命脉,何、李、石三族多番私下聚集商讨,也未议出有效的制约办法。 长宁十年秋,纪承升任中书令、关东大行台,领肃州刺史。 * 除夕当夜,众朝臣按惯例在宫中与帝后一同守岁。 可这次的守岁筵席上,郁琮的脸色并不好看,纪青鸾对上演的歌舞百戏也是兴致寥寥,两人内心里都在因如何反转颓势而愁闷不已。 日月西落东升,星辰明灭闪烁。 冬风渐息,春风又起。 独自站立在凤翔宫偏殿庭院,郁琮仰头注视头顶树枝空隙间的几缕阴霾。 晖仪,是我骗了你,是我食言。 一只长长尾羽的蓝色雀鸟扑扇着翅膀落在枝头,云层微微散开裂隙,道道明亮光线照射在雀鸟深蓝色的背羽,流转起幽深的光芒。 这光芒映进郁琮眼底,她阖起双目,似是在犹豫抉择。 倏地睁开,她压沉声音,唤道:“张长秋。” 贴身内侍踏前一步,“奴在。” “朕吩咐你的事,可准备好了?” “回陛下,都已安排妥当。” * 长宁十一年六月初一,适逢皇后的三十三岁生辰。 德阳殿外,右卫将军杨近青亲自带人守备在宫殿外围。这是出自皇帝的授意,而皇后对此也无异议,在保护皇帝的安全上,用他,更为可靠。 临近正午时分,纪家一行人等携贺礼入宫,缓步来到德阳殿。 短暂停留,纪桓扫视殿门四周,见值守侍卫与前两年相同,依然是右卫将军部下,他迈开步伐,向内走去。 从皇帝身边的七名贴身近卫被撤换开始,之后每年皇后生辰的守备都由杨近青负责。此人虽是纪桓有意留给纪青鸾,但即便是对方领兵,他也不曾放松警惕,仍未取下腰间佩剑。 落座后,丞相率先向皇后恭贺生辰。 几名宫人抬进一株高约五尺的赤红珊瑚,纪桓立于德阳殿中央,带领身后家人共同俯首躬腰,道:“臣特寻来东海火树,愿皇后殿下福泽清辉,永葆千秋!月升沧海,凤栖梧桐,端赖星辰厚土。殿下需承祖德,当效前朝卫后旧事。” 纪青鸾的眼眸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愈发冰冷,丞相此言便是在提醒皇后,他才是那星辰厚土,身为纪氏中人,皇后应以纪氏为重,效仿前朝卫太后、摒弃皇帝。 而郁琮则镇静看向他身后的陌生男童,内心疑惑,难道是纪承新添一子? 发觉皇帝正在打量那男童,纪桓回首示意。阿史那帕丽随即弯腰与男童耳语片刻,将他轻轻往前一推。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此乃安北王世子之独子,郁明弘。”纪桓气势威严道。 此言一出,郁琮与纪青鸾对视片刻,双方的眼睛里布满疑虑和慌乱,还未平定心神,就听丞相又道: “朝中大臣苦于我朝久未有皇子降生,便多番上书求微臣接安北王世子至燕都。万幸,其独子心智健全,可立为太子,保我大燕国祚。” 说罢,他冷眼瞧着男童,口中说:“还不快拜见你的父皇、母后。” 男童神情怯怯,战战兢兢地再次伏身,额头抵在大殿地面的墨色方砖,道:“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郁琮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拢在袍袖里的手瞬间握成拳头,骨节紧绷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肉里。 “阿耶关切之情,吾与陛下感怀在心。此子便册封为太子,居元明宫。”当下时刻难寻应对之法,纪青鸾只能出此下策。 出乎她意料的是,身旁皇帝却突然嗤笑一声。 郁琮端起笑脸,说:“平身。”她朝男童随意招招手,“明弘,来父皇这里。” 而后说道:“张长秋。” “奴在。” “太子就在朕身边用膳,吩咐下去,叫他们在御座旁增添食案。” “是。” 低头看看男童,郁琮的视线再次转回殿中。今日无论有没有太子都无关紧要,顺一顺丞相的意又何妨,这便是她方才嗤笑的原因。 待纪家人全部落座后,她执起杯来面朝皇后,贺道:“晖仪芳诞,天地同辉。愿卿如昆山玉树,岁岁长青,若银汉长河,清波永驻。朕敬此盏,惟愿晖仪,芳龄永继。” 纪青鸾静静凝望着她的面容,唇角浅笑,与其杯酒轻碰,启唇饮下。 酒过三巡,皇帝一边与纪家人闲话,一边连连向丞相敬酒,不到半个时辰,纪桓的脸上便浮起醉态,而皇帝的脸孔也逐渐覆盖上酡红。 “张长秋!”她大手一挥,朗声道。 “奴在呢,陛下。” “朕特地给纪相备的全羊呢!” 张长秋伏低上身,“奴这就命人传膳。” 醉意渐起,皇帝直接认下了太子令纪桓心情大悦,他抚盏笑道: “崇云殿新近移栽了一株海棠,倒是开得精神。让臣想起先帝尚在时的一棵老树,那年它突遭雷火,枝干焦黑,后来,便挖将出去,又移栽来一棵新槐。” 这番话,正是在暗示皇权更替如草木枯荣,旧朝已矣,而自己,则是那新朝。 见丞相已经毫不掩饰僭越之心,郁琮把玩起手中酒杯。 “说起变化,朕听闻,瑞康皇后生前最喜爱的那尊玉雕《九仙图》,近些日子被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当中出现道道裂痕,瞧着,几近碎裂开来了。” 她出言回击,将丞相比作那玉雕。 眼见二人话语间针锋相对,纪青鸾出声制止:“阿耶与阿延都有些醉了,不若饮些淡茶。” 纪灵均听不懂祖父和皇帝的对话,只觉得有些无聊,便说:“姑姑,我想去外面玩一会儿。” “再待一阵罢。” “祖父和皇帝姑父好生无趣,侄女快要长出霉来了。”她对皇后撒娇道。 纪青鸾想了想,道:“那就多叫些人陪你。” 欣喜地点点头,纪灵均站起来,却听皇帝开口说:“妙央,待会儿还有烤全羊,你不吃了?” 她向上首行礼,道:“皇帝姑父,侄女方才吃得太多,肚子里装不下了。” 郁琮和善地笑笑,“那便去玩儿罢。” * 半晌后,六名内侍抬着三只烤全羊走进德阳殿。 郁琮扭头道:“张长秋,去伺候纪相。” “是。” 纪桓并未拒绝,他认为皇帝派贴身宦官亲自服侍,便代表对方彻底放弃抵抗,不会再做无谓之举了。 张长秋来到丞相身侧,袖中五指悄然握紧,向两名抬着全羊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名内侍与他视线相接,双方目光短暂碰撞,前者垂下眼睑,来到食案附近。 霎时,内侍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扑向前方! 他猛地一头冲进丞相怀里,对方猝不及防被撞得后仰。 刹那间,张长秋突然抽出匕首,趁其身形未稳,一刀扎在了纪桓的脖颈上! 在场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那两个内侍趁机死死压住纪桓挣扎的身躯,张长秋拔出匕首后不敢停歇,又朝纪桓的喉咙飞速扎下几刀! “阿耶!” 双眸惊骇,纪青鸾脸色瞬间煞白,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她下意识转头,便见皇帝死死盯紧张长秋的手臂起落,紧张的呼吸随胸膛剧烈起伏。那张脸上布满了阴狠与狂喜,而兴奋之下的残忍癫狂,更是将那张脸孔扭曲到了极致。 汩汩鲜血从丞相颈部喷.射而出,飞溅的血液染红墨色方砖。喉咙间咯吱作响,纪桓口腔里的血液堵得他不能言语,他努力伸手去够腰间佩剑,奈何被内侍压着无法挣脱。 颤抖着扔下刀,张长秋足底一软,瘫坐在旁。 此时纪承回神,他双目赤红,面如浸血,额头青筋暴露,立刻拔剑挥向张长秋。 “来朕这!”郁琮当即起身大喊。 双脚慌乱蹬地,躲开差点落在脑袋上的剑锋,张长秋连滚带爬地飞奔向皇帝。 纪承追在他身后冲向御座,高举长剑就朝皇帝刺去。 “不可!” 纪青鸾闪身护在郁琮前方,双臂大张与兄长对峙。 目光望向不远处血泊中的父亲,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足底向父亲迈去半步,却又生生顿住。此刻她就像被撕成了两半,一边是垂死的至亲,一边是身后的挚爱。 “她杀了阿耶!阿妹,她杀了阿耶!”纪承狂吼。 见皇后挡在面前,纪承恨之入骨地盯着皇帝,“是你的指使!是你要杀我父亲!” 他正要再次挥剑,纪青鸾却倏地出手,猛然肘击其胸扼住他的咽喉。 “别碰她!” 双眼布满血丝,纪承目眦欲裂,歇斯底里地大吼:“你当真要为了她罔顾杀父之仇吗!” 浑身一震,这句话像记无形重锤砸向纪青鸾心口,眼光一瞬失神,全身冻结般僵滞,那紧扣在对方咽喉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纪承蛮力扯开她,一剑劈向郁琮! 纪青鸾重重摔倒在远处食案,肋骨撞在坚硬实木桌角,尖锐的酸麻痛感让她动弹不得。 张长秋突然冲过来挡下这一剑,口中惨呼,他忍住肩头剧痛,使尽全身力气推开皇帝,“陛下!快逃!” 纪承踹开他,持剑再次朝郁琮砍去。 “杨近青!”惊慌间,纪青鸾向殿外厉声高喊。 千钧一发之际,那六名内侍陡然冲出抱住纪承,两人抱腿、两人箍住上身,另外两人死死扯住他的双臂。 “滚开!”他击倒一人,向下连刺几剑,仍拖动双脚强行挣脱。 此时,禁军右卫将军率人冲进德阳殿,眼前的景象令他骤然止步。 丞相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颈部鲜血已将衣襟浸透,在墨色地砖表面蜿蜒汇聚成一滩暗红。而纪承被数名内侍钳制,正面目狰狞地对皇帝挥舞长剑。 可皇帝却在惊慌之余镇定后退,锐利的目光直直望向自己身后。 就在杨近青发愣的当下,站在他身后的周鲤忽然拔刀冲向纪承,果断一刀刺入对方胸腹,而后刀柄旋转,蓦地向右划开! 不过须臾间,纪承便肠穿肚烂,他呆呆地站在原处,茫然低头看向自己小腹。 而阿史那氏和纪正则已然被这几息内的变化吓傻了,她搂紧儿子,惶恐地看着四周。 阴冷视线掠过杨近青的脸,郁琮道:“纪承意图弑君,还不拿下?” 杨近青望向纪青鸾,他本是皇后的人,应以皇后命令为准。 一步步挪到纪桓死不瞑目的尸体旁,纪青鸾缓缓蹲下,颤抖着手指触碰父亲颈侧的血洞,鲜血染上指尖的瞬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阿耶......”她哽咽唤道,而后猛地抬头,目光钉在郁琮脸上,眸中燃起滔天恨意。 那赫然是看向仇人的眼神,仿佛要将郁琮千刀万剐! 往日的缱绻柔情,此刻化作刺骨寒刃,将两人的情分生生斩断。 * 而一旁的杨近青则开始飞快盘算。丞相已死,那纪承也命不久矣,纪氏自此开始便已经倒了。与其跟着纪家这艘沉船,不如趁此机会向皇帝表忠心。 想明白了这些,他立即高声命令手下侍卫,“逆贼妄图弑君,速速拿下!” “是!” 一众侍卫立时上前把尚存余息的纪承按压在地,准备听候皇帝发落。 郁琮负手而立,冷酷斜睨纪正则一眼,继而转向杨近青,眼底意味深长。 后者当即会意,吩咐道:“纪正则忤逆犯上,就地格杀!” “姑父,侄儿并不知父亲要杀您!侄儿并不知!”十九岁的纪正则被侍卫拖拽出来,任凭他心里如何轻视皇帝,但眼前性命攸关,口中只得连声央求。 郁琮侧头投去一眼,目光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向上首御座。 侍卫手起刀落,寒光乍起,纪正则的求饶声戛然而止,身体凝滞片刻便向后倾倒,横尸殿中。 傲立于御座前方,皇帝脸上森寒至极,她面若冰冻,口中字字铿锵道: “逆臣纪桓父子,当廷行刺,罪不容诛,枭首示众!纪氏一族男丁,无论是否官身,限三日内尽数处斩;女眷可免连坐之罪,然永锢内宅,无诏,不得出。即令刑部查抄丞相府与纪氏各宅,一应田产、财物充归国库。 念纪承之妻阿史那氏乃突奴公主,其遭逢变故,悲极攻心,准其返纪宅将养身体,与其他女眷居于一处,安享余生。另以军士二百驻守府邸,保其无虞。 阿史那氏之女纪灵均,朕甚怜之,特赐皇族郁姓,册封嘉乐公主。无朕手谕,不得擅离皇城。” 余光瞥见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男童,她冷漠道:“将太子带去元明宫。” 言罢,郁琮一甩袍袖,深深望进纪青鸾含恨的双眸,眼底闪过一抹痛色,终是转身离去。 第44章 第 44 章 从春华苑游玩回来,纪灵均行至德阳殿正门,未待她靠近,便遇侍卫阻拦。 “因何不让我进去?”她面带疑惑。 “禀公主殿下,内有逆贼行刺,殿中危险,请您至元明宫暂避。” 侍卫说着,上前侧身道:“请。” 纪灵均站在原地未动,被对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逆贼行刺?那我祖父他们可安好?姑姑和姑父呢?”她不禁心急起来。 侍卫俯首应道:“回禀殿下,纪桓父子与陛下突犯口角,遂伙同纪正则持剑行刺。此三人已经伏诛,但不知附近是否还有同党,考虑到您的安危,还是不进去为好。” “什么!”她被对方一番话语惊得瞠目结舌,“祖父.....阿耶......阿兄......” 转身大步冲向德阳殿,她口中否认道:“不可能!” 几名侍卫上前将她拉住,“公主殿下,请随我等去元明宫。” 纪灵均这才注意到他们口中对自己的称呼,倏地扭头问:“公主殿下?是在叫我?” “是,陛下已经下旨册封您为嘉乐公主,赐皇族姓氏。” 这连番冲击把她的脑海搅成了一团浆糊,“皇帝姑父......为何要将我......” “请殿下随我等走罢。”侍卫说着,便强行拉起她往太子的宫殿方向走去。 安顿好嘉乐公主,几名侍卫同元明宫的内侍、侍女等人简单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 往德阳殿走的途中,一人开口问同僚:“陛下为何要将纪氏女郎纳入皇族?按理,不是应该诛九族的么?” 另一人答道:“你没听到陛下要阿史那氏留在燕都么?一旦她回到突奴游说卜利可汗发兵,咱们大燕必然遭难。封纪氏女郎为公主,软禁于宫中,可牵制阿史那氏。” 德阳殿里,杨近青吩咐手下人将逆臣尸体以绢布覆盖,他瞧瞧面色惨白的阿史那氏,走近道:“陛下隆恩,赦免你死罪。走吧,我的人会带你回府。” * 紧紧跟在皇帝身后,张长秋的脸和手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适才张皇失措之际无暇去擦,此刻血迹干涸,更是怎么搓都搓不净。 到了皇帝寝宫清宁宫,这是张长秋第一次来这里,眼瞧着皇帝走到里侧长榻上坐下,他连忙向门外示意宫人赶紧去端茶过来。 以往禁足之前,郁琮大多宿在崇云殿。可今日不同,她清楚诛杀纪桓父子结束,皇后必定对自己心生怨怼,那凤翔宫,大约是不会再允自己去了。 “陛下,喝些茶罢。”张长秋奉上瓷盏。 侧头打量着对方,郁琮未曾伸手去接,而是道:“去换身衣裳,把脸洗干净。此外,传太医处理好肩上的伤。” “是,奴这就去。” 郁琮静静坐着,俄顷,她唤来宫人,道:“去寻右卫将军杨近青,让他把那七个人给朕调回来。再叫周鲤来清宁宫,朕有话问她。” “是。 ” 一刻过后,周鲤踏入,“臣,参见陛下。” “嗯。”神色阴郁地斜靠着软枕,郁琮问:“你今日有功,想要个什么官职?” “臣不奢求官职。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周鲤心如明镜,眼前的皇帝再不是那个日日都笑眯眯的皇帝了,此刻对方的这副脸孔,才是真实的本来面貌。 而这样的神情,周鲤曾在对方脸上见过不止一次,那便是当年,辽州人食人的时候。 郁琮垂下眼睛,“有功当赏。” 她顿了顿,道:“便去做直阁将军,统领内殿直卫。” “是,臣多谢陛下隆恩!”周鲤跪伏叩首,她不敢提出离开皇宫的请求,照眼前情景,应是没有得到准允的可能了。 “此外,待得到机会,去结交城门校尉、左右中郎将。至于凤翔宫那边,罢去纪府耳目,换上你认为得力且信得过的人手。将皇后每日言行,汇报给朕。” “是。” 周鲤应声后,犹豫一下,便问:“陛下,今夜还是宿在凤翔宫么?” 眼睛里的微光渐渐沉底,郁琮缓缓道:“这几日......都不去了。” 翌日,权臣伏诛的诏书公示天下,百姓无不赞叹,拍手叫好。纪家的党羽得知了这个惊天消息,纷纷彼此奔走,以谋后划。 几天后的奉天殿早朝,郁琮步伐庄重,面露帝王威仪,缓步走上御座。 群臣见只有皇帝一人上朝,便登时明白皇后已遭囚禁。 落座后,她神情中的肃穆持重令在场所有大臣内心惊诧,这皇帝神态与以往大有不同,判若两人。 俯视众人,郁琮沉声开口: “纪氏谋逆之徒业已伏法,朕承继大燕祖荫,当匡正朝纲、重振国运。 着,朱衡任中书令,何焘领尚书令,陈孝廷仍担门下侍中,李百辰出任尚书左仆射。 封御史大夫李鹤为太傅,教□□与嘉乐公主。 原禁军右卫将军杨近青,御前护驾有功,擢升中领军。 左、右卫将军由伏定江、石骏分领。 任命杨叙为关东大行台,何鸿、李文严升辽州、肃州刺史。 收归纪氏私铸工坊,并入铸钱局,由太府寺统一经管。 废除丞相一职,以三省长官共同行使丞相职权。” 奉天殿内雅雀无声,大臣们各自低头盘算。皇帝大幅改换任命官员,便是意在清除朝中及地方高官里的纪氏党羽。 杨叙此人不过曾于禁军中担任五品官职,陡然赴任关东大行台,初看像是降恩于杨家,但实则,关东地区乃是纪桓部曲所在,他上任之后,纪桓旧部定会不服,与其争权。 如若只是争权,便可以达到制衡双方的目的,但若是杨叙在这过程中被杀,朝廷便有理由出兵辽州将其剿灭。任命新的辽州刺史,也是用意在此。 在新任的官员中,以何、李、石之姓居多。而三省长官内的朱衡、陈孝廷、何焘亦分别代表皇后母族、纪桓旧党、皇帝近臣三方势力,彼此制约。 众人一时无人敢出言建议更改门下侍中的人选,皇帝刚刚诛杀权臣不久,此时正亟待有人出头,借此杀鸡儆猴,谁也不会傻到在这当口去做出头鸟。 大殿内安静半晌,户部尚书莫巍上前道:“启禀陛下,丞相府及纪氏各宅查抄所得共计珍宝千余件、黄金三万五千斤,不日,将移交国库。另外,自丞相府中搜出地契六箱,良田总数达七十万亩。” “嗯。”郁琮暗自冷笑,他纪桓竟搜刮贪墨了这么多。 接下来,她与朝臣又议了几件政务,陆续给出解决之法后,便开口提出更改税制。 “众卿应当记得,太兴三十二年南陈来犯,霸占城池令我军久攻不下。莫说在地方州郡,就连在燕州的飞鹿江畔,也未能一举将其击溃。你们可知,此乃何故?” 兵部尚书莫万程前踏一步,道:“此系逃兵众多所致。” “那莫公可知,因何逃兵众多?” 兵部尚书沉默不语,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府兵无力负担军备,而其中根源,则是世家贵族垄断土地所导致。 郁琮的嗓音低沉下来,缓缓道:“我朝百姓至年满十五,男子便可分得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女子亦分得二十亩露田。每家每户需按人头缴纳丁税,而田赋之外,男丁还要另服徭役,赶上农忙时节,便会耽误土地耕种。” 她环视殿中众人,这些人里,几乎全部是门阀权贵,手中所掌握的土地不计其数。 “想必,诸位家中的佃户不少罢。” 见众人噤声,她冷笑一下。她不欲触动世家根基,此时尚不是大行改革的时候。 “朕觉得,可限定每年丁税总数,新增人丁不再加收。田租维持旧制,严禁擅自上涨。另,百姓可用自有桑田所产代抵徭役,逢国家工事时,便以此雇佣壮丁。增设巡赋监,专职负责每年各州巡访,杜绝地方官员在税收上中饱私囊。” 静待片刻,眼瞧着无人敢应声,郁琮瞥向莫万程,“莫公以为如何?” 后者踌躇一阵,皇帝的提议虽未动摇世家根本,但各州郡实际征收时私下增缴之举频发,这番税改,多少也触及了一些世家的利益。 转念,他又想到几年前的莫府大火,心下生出一丝恐惧。这皇帝行事狠辣果决,税改势在必行,自己这般大的岁数该乐知天命,实在是不必与她唱反调。 莫万程躬身俯首道:“臣以为可行。不过,具体的丁税总数,应与各部再行商议,方可决定。” 皇帝满意点头,朝堂里的纪氏党羽诸多,而渤水郡开国公已近耄耋之年,威望甚高,郁琮正是要他带头表态。 “还有何事要议。”她轻轻挥袖,复又两手交叠并拢。 “禀陛下,草原契真部感激我朝相助,其首领上表想要亲自面圣,以达两国交好。”一名大臣从队列中走出。 郁琮皱了皱眉,表面上,大燕是突奴的盟友,暗中相助契真为权衡之法。若公开面见契真首领,便是与突奴割席。以卜利可汗的嚣张气焰,届时不定会对大燕做出什么。 “朕重掌皇权不久,国事繁杂,要务颇多,待天下安定之时再与其会面。” “是。” 下了朝,郁琮没有乘坐玉辇,慢慢地朝清宁宫走去,她需要好好想想,之后该如何稳固这刚刚到手的皇权。 走到中途,皇帝脚步微微停顿,纪青鸾的面容又一次在她眼前浮现出来。 张长秋立于后方,低声询问:“陛下,可是要去凤翔宫?” 第45章 第 45 章 “乘舆到——!” 随着内侍的传唤声,玉辇徐徐停在凤翔宫正殿门外。 “参见陛下。”众宫人纷纷伏身。 郁琮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正殿。 她环顾几次,问:“皇后呢?”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精神不振,正于寝殿休息。” 张长秋背后的一名小内侍突然上前,道:“陛下御驾亲临,皇后怎不出来迎驾,还不快去传!” 听到这话,郁琮眼中瞬间冒起怒意,“啪”地一声脆响,转身反手狠狠抽在那内侍脸上。 “张长秋,这便是你调教出的人?”她声音阴沉,充满了帝王的压迫感。 “是奴失责,回去定会好生罚他!还请陛下息怒!” 郁琮面如寒铁,道:“罚什么。狐假虎威之徒,撵出宫去!” “是!” 随行皇帝的八名侍卫无声地在后看着,那小内侍不停求饶,却无人理会,反被张长秋唤人拖离殿庭。 到了寝殿外,周鲤、赵磐等人分别立于各处,张长秋上前轻敲大门,不多时,便有侍女出来。 “参见陛下。” 郁琮站在对方面前,压低声音问:“皇后身子不适么?太医令可来过?” “回陛下,太医令瞧过,说是皇后殿下悲痛过度,需要静养。” “那......”她徘徊一阵,“朕去瞧瞧。”说罢,她抬脚步入寝殿。 室内,见皇帝来此,迎梅立刻施礼道:“见过陛下。” “嗯。”郁琮侧头望进去,轻声问:“她可睡着了?” “尚未。” “好,你先下去。” 闻言,迎梅神色上有些犹豫。那日诛杀纪氏父子她也在场,亲眼目睹了皇帝是如何命人在皇后的生辰宴上下了杀手。 她跟在皇后身边多年,深知皇后平生最痛恨的便是遭人轻视利用。若让皇帝进去,自己主上好不容易才清净了几日的身心,怕是又要因情绪波动而加重不适。 一旁的张长秋见迎梅这副样子,连忙凑近拉起对方,小声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出去罢。”他此刻对迎梅有心相护,否则若皇帝发了怒,对方这条小命可就要归西了。 回身后退,张长秋低头关上殿门。 * 放轻了脚步,郁琮慢慢靠近床榻,静静凝望了皇后许久。 纪青鸾的脸庞素净,闭起眼睛侧卧着,一双手腕比起前些日子更加消瘦,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微微凸起,衬得皮肤格外冷白。 “你清减了许多。”郁琮轻声开口。 见对方不曾张开眼瞧自己,她小心坐在床侧,道:“还在生我的气么。” “你也知晓,先有纪承领受中书令等三个要职,接着,又是你生辰宴上塞过来一个太子,我若不反抗,还有活路么?” 纪青鸾冷冷睁开双眸,“活路?” 她离开床榻,走向居中的方桌旁落座,“你可曾给我阿耶活路?” 对方的冷漠将郁琮心口扎得隐隐作痛,她知道,经此变故,皇后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待自己了。 起身来到纪青鸾面前,她的语气有些急切,“我终有一日要与他们刀锋相向,若不这样,难道要给他们留下机会来反咬吗?” “我只要他们活命!可你偏偏食言!”纪青鸾面布冰霜,隐约浮动泪光的眸子里,除了恨意,再无其他。 暗暗咬紧下唇,硬生生将翻涌的痛楚压进胸腔,纪青鸾道:“退一万步,纵使非杀不可,为何偏要选我的生辰宴? 你让我在生辰之日,亲眼看着父亲被杀……” 清泪坠落,她喉间哽咽着,“我知道,皇权之争染血……最坏的结果,便是你或他因此丧命。” 眸光直刺对方,纪青鸾突然扬声,“可千谋万计,你非要拿我做刀吗!” “我......”郁琮伸手想要为其拭去泪痕,但到半空便停下了。 她垂下手,拂袖背过身躯,言语不甘道:“在那之前,我多番私下召见纪桓,可他总有借口推脱! 这么多年,你父亲对我如何掣肘,你不是不知!他早就察觉我要杀他,除去你的生辰家宴,我还有什么机会!” “所以,你做了两个打算。”纪青鸾直视皇帝,“若私下杀他不成,便要以我为饵?” “若非他百般推阻,我又何必利用你的生辰宴!” 郁琮没有说出口的是,皇后于宫中的第一个生辰那年,她便已悄然步步为营。 她晓得纪桓反感奢华,便特意在筵席上大行赏赐,跟着又向对方提议,将往后的皇后生辰改为家宴。再不露声色地更换贴身的八名侍卫,只待纪桓松懈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但念及与皇后的情分,她改变主意转而单独召见纪桓。谁料,计策却被对方看穿,万般不得已之下,只能重新启用在生辰宴上行事的计划。 想起这些,郁琮恼羞成怒道:“你怨我违背承诺,好,是我的错。可我杀他,天经地义!” 潮涌般的失望堵在纪青鸾心口,令她有片刻无法呼吸。 “若留其性命,辽州起兵反叛又当如何!”郁琮挥手扫落案上瓷盏,“到时候,我这个皇帝横竖不过一死,可你呢?” 她逼近皇后,双手扣住桌案,“就甘心做个公主、受制于人?” “无需避重就轻!”纪青鸾霍然起身,“背弃诺言的是你,以爱为刃的是你!” 余音回响在寝殿里,她突然停下话语,面容铺满自嘲,“呵......又有谁,会将挚爱之人当作棋子?日夜监视?” “晖仪......”郁琮顿时慌了神,她最怕的,便是对方质疑自己的真心。 “我对你的情意,不曾更改,你信我。”她说着,不禁焦急地去拉对方的手。 纪青鸾猛然挥开,“事已至此,要我如何信你?” “从前梁武帝杀权臣,也未与皇后如你我至此。”收拢掌心,郁琮忍下急躁,“晖仪,咱们就不能,当作无事发生么?” “杀父之仇,无事发生?”纪青鸾只觉得对方的话可笑至极,她出言讥讽道:“呵,陛下自然能。” 听到她叫自己陛下,郁琮骤然扼住她的腕骨,咬了咬牙,沉下脸来,“晖仪,我先是帝王,再是你夫君。” “对,你是帝王。” 咽下心口的酸楚,纪青鸾仰头噙泪,“是我不该,我不该听信于你,我错在竟信你会以我为重。” 多年来,郁琮从未见过对方于人前展露脆弱,内心一时间五味杂陈。见皇后身形微晃,她欲抬手去扶,却被对方挥袖隔开。 定下心神,她再次低声恳求,“那你说,我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 “什么都不需做。” 随着尾音落下,纪青鸾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 殿中死寂,只余双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你是说......不想再做我的皇后了?”郁琮的目光紧紧锁住对方眼底,想要看穿面前之人。 纪青鸾冰山一般的面庞上,唇间冷冷地掷出三个字。 “是,不想。” 呼吸骤沉,郁琮猛地攥紧袖口,指节绷得青白。 “那咱们在紫光寺求的生生世世呢?也不作数了?”她的喉咙有些发紧。 “是。” 皇后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郁琮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她用力闭了闭眼,注视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晖仪,你当真想好了?” 傲然转身,纪青鸾缓步走近窗边,冷傲而孤寂的背影仿佛在说: 缘分,至此已尽。 “陛下政务繁忙,妾不便多留。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回去崇云殿。” “陛下?”郁琮出言反问,难以置信地失笑出声:“妾?” 她迈向皇后,一把将人扯到面前,“你为何不叫我阿延?又为何要自称妾!” 胸口随失控的呼吸起伏不定,她怒视着高声质问:“这就要与我划清界限了,是吗!” “是。”纪青鸾冰冷的凤眸里此刻只余心死的残灰,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皇后口中的每个字都裹着霜,落地成冰。 郁琮眼周顿时泛红,微微痉挛着,喉咙滚动几下,极力不让情绪决堤。 攥住对方的手越勒越紧,她颤声道:“你就这般恨我?” 纪青鸾挥臂挣脱开来,后退一步,无情开口:“陛下请回。” 短短四字,像道道冰锥直刺郁琮胸膛。 泪光遮蔽了视线,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里,已经空了。 * 不。 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郁琮口中喃喃着,突然扣紧纪青鸾的手腕,朝前迈开脚步。 从前只要靠近些,她总会心软的...... 狂乱的念头逐一闪现,郁琮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她不要失去纪青鸾,不要...... “停下!” 榻边,泪像断了线般不断砸在两人纠缠的衣袖,纪青鸾红着眼眶,奋尽力气掰开她扣住自己的手指。 双唇紧绷,郁琮眼眶里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晖仪……你别怨我……别怨我……”她像着了魔,失神地连声重复着。 昏暗的天空响起一道闷雷,暴雨倾盆而下。 “郁琮——!”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纪青鸾的哭喊支离破碎。 这一声哭喊让她彻底僵住,连指尖都在颤抖。 “晖仪,你、你能不能……唤我小字……” 暴雨倾泻,猛烈冲刷着凤翔宫瓦片上的浮尘,纪青鸾长睫垂落,唇线紧抿,任雨声吞没所有未尽的言语。 被那不卑不亢的倨傲神色刺痛双眼,郁琮眉尾猝然间戾气疯涨。指节深深嵌入对方肌肤,下颌绷起发狠的线条,她咬牙一字字道:“既然要错,不如一错到底!” 纪青鸾凛然直视,如淬寒冰的声音里凝聚恨意。 “今日之辱,我必当百倍奉还!” 闪电划破天幕,宫墙的朱红颜色在雨水浸染下迅速黯淡,凝成一片失去温度的暗红。一如热忱燃尽后,冷寂而绝望的人心。 原来,最痛的,是再也无法唤出口的那句——阿延。 第46章 第 46 章 六月末,张长秋领官中侍中,而其他六名护驾的小内侍,则分别晋升六至八品宦官,各自于元明宫、后宫任职。 “陛下,直阁将军求见。”宫人入内禀报。 郁琮拿起一本奏疏翻开,口中说:“传。” 少倾,周鲤走进崇云殿,向皇帝低首道:“臣参见陛下。” “有事便说。” “是。”周鲤抬头看看站在皇帝背后的张长秋,道:“臣已照陛下命令,将凤翔宫侍卫更换回皇后殿下惯用的人手。” 在奏疏圈上几笔,郁琮说:“以后这等事不必汇报。” 她斜眼瞧瞧对方,“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讲完。” “是。” 周鲤立即跪下去,叩首道:“臣想请陛下赐婚!” 批阅的笔尖停顿一下,皇帝面露意外地起身踱步到她面前,“赐婚?” “是,臣与一名胡姬两情相悦,但她尚为贱籍,且赎身需巨额钱款,臣实在是没有办法。” “胡姬?”郁琮不禁怔住一瞬。 了然地点点头,她沉声笑道:“并非难事。”转身坐回龙案后方,提笔写下手谕,“你们可有住处?” 周鲤顿了顿,“没有......” “那便再置一套宅子给你们。”皇帝笔走龙蛇,而后取来印鉴按下,把手谕递向张长秋:“拿去给朱衡。” “是。” “臣叩谢陛下!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 郁琮朝她抬抬手,“起来罢。”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又道:“朕倒是好奇,你是怎么凭空变出一个两情相悦之人的?” “回陛下,臣以前去酒肆打探消息的时候,与她结识。算来,也有好些年了。” “那她......”郁琮想起周鲤女扮男装的事,“她可知道你的身份?” 后者垂手点头,“知道。” “难得。” 轻叹一声,郁琮霎时想到了自己和纪青鸾。 两双凤侣,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没过多久,张长秋返回崇云殿,再次入内,“陛下,手谕已送去中书省了。” 见他回来,周鲤向皇帝躬腰道:“那臣便先告退。” “去罢。” 眼看天色渐暗,张长秋立于皇帝身侧,笑着说:“陛下,奴方才瞧见您的字,与皇后殿下愈发相像了。” 近些日子皇帝一直都宿在清宁宫,他服侍对方多年,深知皇帝对皇后的情意至深。故而,便也敢在对方面前提及皇后。 “有那么像么?”郁琮问。 “有的。”张长秋微笑着,“皇后殿下的字,笔锋凌厉,含杀伐果断的气势。而您的字要沉着一些,不过打今年开始,便同皇后殿下越来越像了。” 似是忆起旧年时光,郁琮脸上显现几分惆怅,“说来,朕的字……还是少年时,她亲手教的……” 张长秋见状,出声道:“陛下,今夜可要去凤翔宫?” 站在窗边,郁琮面容踌躇着,不知上次过后,自己还能以何等颜面再见纪青鸾。对方应该是恨极了自己吧,也不晓得,这一个月下来,她的身子有没有好些。 静下心神,她道:“去瞧一眼便回。” 一刻后,玉辇行至凤翔宫附近,内侍刚要张口通传,便见皇帝近卫抬手令他不要作声。 “陛下,到了。”张长秋靠近车厢小窗。 宫人打开车门,郁琮慢慢走出来,步履迟疑着来到凤翔宫大门外。 * “禀皇后殿下,外面有车轮声,似乎是陛下来了。”一名侍女小步入内。 纪青鸾面目霜寒,双眸并未离开眼前侍卫。既然没人通传,就意味着皇帝不欲进来,便无需遣退此人。 “你继续说。” “是。臣探了莫万程的口风,他似是不想再牵涉进朝堂党争,有隐退之意。但他的次子莫巍,因往年受过纪相恩惠,被提拔成户部尚书,倒是与莫万程有不同的看法。” 侍卫见皇后不欲开口,便又说道:“他对臣说,先前纪氏抄家,皇帝仅抄了燕都的丞相府和纪氏旁支府邸,而辽州春源郡的纪府则经过杨家的暗中操作,只粗略搜了一些财物了事。” 纪青鸾脸孔的淡漠不变,“还有呢。” “他还说,那日,杨近青虽配合皇帝诛杀丞相父子,实则,他的父亲却与其立场不同,仍然是倾向您的。” 呵。 纪青鸾眉心低沉,只片刻就推测出,杨弼怕是担心待有了太子的皇帝掌握实权,他便再没有做权臣的机会罢了。想要继续扶持自己,为的不过也是这个目的。 侍卫接着说下去,“莫巍此人,一直认为当年纵火案的幕后真凶是京畿都督——伏钦。这两年,他让燕都军中的莫氏之人在私下里控制了京畿都督麾下的几支军队,莫巍许诺,如您想要调动,他愿鼎力相助。” 殿内静默,纪青鸾敛下眼眉,思绪在心中转了几个来回,只怕这莫巍也存着与杨弼一样的心思。 “皇后殿下,臣近几日寻禁军同僚打探过,陛下对您情意未消,或许可以......”后半句话侍卫不敢说出口,他拿不准皇后对皇帝是否留有余情。 “你话多了。”纪青鸾语气里渗出寒意,她清楚对方想要说什么。 侍卫连忙伏低,“是臣僭越。” “转告朱闻宾,今年的除夕烟火应提早准备。此外,要他寻可靠之人,调整烟火用量,务必于仲秋之前完成。”纪青鸾唯一能够信任的,便是母族朱氏。 侍卫愣了愣,心想,目前尚处于夏季,这么早便要准备了么? 他低头应下,“是。”随后转身退去。 凤翔宫外,暮色渐沉。 郁琮仍驻足在阶前,沉默望着宫门。 裙裾轻曳拂过青石地面,纪青鸾缓步而出,少倾,无声地停在庭院中央。 朱红宫门紧闭,静默矗立,倒映在她凝视的双眸中。 一道门,如横亘的天堑,将她们分隔两端。 唯有晚风掠过庭树,簌簌轻响。 * 一个月后临近秋分,燕都各处的热闹如常。在这热闹里,还有一件喜事。 赐婚的圣旨已于早前下达,户部依照诏书,将胡姬白绛真从贱籍中除名,赐予其良民文书。 八月,宗正寺少卿来到皇城侍卫值房,周鲤身穿绛公服起身迎接。 双方寒暄几句,便去往帷帐等候。 胡姬白绛真乘坐青缯盖车,由四名禁军护卫,徐徐进入皇城。 站在帷帐外,周鲤脸上满是心愿达成的喜悦,她望着盖车的方向,又连忙低头理了理衣冠。 宗正寺少卿宣读文书过后,女官引白绛真来到近前,周鲤踏出一步牵起对方,走到帐外居中处。 皇帝象征君父,两人先是朝皇宫方向三跪九叩,洒酒以代祭祖先。 而后进入帷帐内行三拜礼,饮合卺酒,剪发装入御赐金袋。 宦官们捧起红枣、胡桃等五色干果扬撒,口中唱起祈福歌。 当日傍晚,新婚夫妇回到周宅,此时宅院内已备好酒席,宴请宾客。 禁军护军将军、左右卫将军悉数到场,而城门校尉等人亦收到请柬,也前来赴宴。 皇帝宠臣大婚,燕都内各家权贵也都派人前往恭贺。不过来的并非各家家主,有的,是遣仆从送来贺礼,有的,则是令儿孙前来。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而周鲤也趁此机会与城门校尉加深关系。 同一时辰,燕州东边的一处隐匿作坊里,氛围却不似婚宴这般祥和。 两名工匠将面前的粉末倒入竹筒,随后拿到院子中央点燃引线,等了一阵,便见竹筒冒出赤红火焰,浓烟弥漫。 “再改!”穿着蓝色短打的男子说。 “大人,咱们都忙活一个多月了,这比例再怎么改动,也达不到您的要求呀!”工匠苦着脸道。 “是啊,咱们只会做烟火。您家主上要的,咱们实在是没见过啊。” “少废话!妻儿老小的命还要不要!” 工匠登时不敢再说话,对方以亲人性命要挟,这东西一日做不出来,便一日不得安生。 过了片刻,站在左边的工匠说:“若是增加硝石,减少硫磺和松炭呢?” “增多少,减又多少?”另一工匠问。 “你瞧,之前这三者的比例大约是硝石五成、硫磺两成、松炭两成。”对方坐在地上捻捻方才燃尽的余灰,“倘若把硝石加到七成,另两个降到一成,或许可行。” 半个时辰后,两人再次尝试,结果仍不尽所愿,但已趋近于那蓝衣男子的要求了。 “我觉得,该把硫磺、松炭的用量再加些,硝石稍稍减少一点。” 改动比例,二人再次走到院子中央。 引线点燃,工匠连忙躲到三丈之外,嘶嘶的声响随着火星蜿蜒向上,“嘭”地一声,竹筒瞬间炸开,焦黑的碎片掉落在蓝衫男子脚边。 他大喜道:“成了!”接着转身对两名工匠说:“你们,便等着主上的重赏罢!” “草民多谢大人!” “把那配比方子写一张出来,我好带回去。”蓝衣男子吩咐道。 “是,草民这就去给您写!” * 离开作坊,男子的神情顷刻转换,扭头吩咐手下:“莫留活口。” “是!” 他携带火药方来到朱府,前院小厮见到此人立即行礼,男子未予理睬,直直去往家主书房。 “郎主,火药配成了。”说着,他把方子放在桌上。 工部尚书朱闻宾拿起来瞧了几眼,道:“秘密着人依此配方,配足分量。” “属下明白。” 对方离去后,朱闻宾合起双眼。 太尉朱贞已经老了,整个朱氏随着纪家垮塌、皇后失势,合该另寻延续之法。 皇帝手段雷霆,又多年遭权臣禁锢,她稳固皇权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削弱门阀勋贵对朝堂的掌控。 届时大厦将倾,朱氏一族也难逃其中。 假若皇后能重掌临朝议政之权,朱家身为皇后的母族,便能占据朝堂话柄。将来,再令皇后过继朱氏子嗣改立太子,便可如纪桓那般,睥睨天下。 这,便是朱闻宾协助皇后的原因。 “此计凶险,需得万分谨慎呐......”他负手立于案前,缓缓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