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不完美星辰》 第1章 钉子户与女总裁 初秋的冷雨,像是天空漏了的冰碴,密密麻麻地砸在车窗上,瞬间模糊了窗外破败街区的景象。 沈薇坐在温暖干燥的车厢后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平板电脑上复杂的建筑图纸。车内弥漫着昂贵的皮革香和她身上清冷的木质调香水味,与窗外那个嘈杂、湿漉漉的世界隔绝开来。 “沈总,前面路堵死了,好像有家店门口……有点情况。”司机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沈薇抬腕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十分。她蹙起精致的眉头,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绕路。” “沈总,这片是老区,路窄,就这一条主路能通到项目指挥部,绕的话至少得多花四十分钟。” 时间。沈薇最缺的就是时间。晚上还有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她需要提前审核完所有的资料。 “按喇叭。”她命令道,视线重新落回平板,试图将窗外恼人的干扰屏蔽掉。 喇叭声尖锐,却如同石沉大海,很快被更大的喧嚣吞没——那是一阵极具穿透力的摇滚乐,混杂着几声激动的叫嚷。 沈薇的耐心宣告售罄。 她合上平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转了一圈,带上了属于“沈总”的冰冷和锐利。“我下去看看。” 老张赶紧递过一把巨大的黑伞。沈薇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高的声响。冷风裹挟着雨丝瞬间扑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随即挺直了背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走入这片与她格格不入的混乱。 拥堵的源头是一家看起来极其另类的工作室。与周围灰扑扑、写着巨大“拆”字的店铺不同,它的橱窗被涂成暗红色,上面用张扬的黑色喷漆画着某种抽象图案。店名——“野火刺青”——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野蛮的生命力。 此刻,店门口支着两个巨大的户外音响,正是那吵死人的摇滚乐的来源。一个穿着工装裤、头发剃得极短、露出青色头皮的年轻人,正和两个穿着拆迁队制服的男人激动地争论着什么。旁边,还停着一辆碍事的小型皮卡,上面堆着些画框和工具。 沈薇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店门口那个身影上。 那人背对着街道,正踮着脚试图将挂在店门外檐的一块旧木牌钉回去。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肩胛骨因为动作而清晰地凸起,淋了雨的布料有些贴身,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背部线条。牛仔裤上沾满了各色油漆斑点,一双高帮马丁靴踩在摞起的几本书上,稳得不可思议。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的争吵和街上的拥堵充耳不闻,只是执拗地、一下一下地敲着钉子,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 “怎么回事?”沈薇开口,声音不算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音乐和争吵,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度意味。 拆迁队的人认出她,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过来:“沈总,您来了。这家……这家店不肯搬,还故意把东西堆出来堵路,音乐开这么大也是故意的!我们好说歹说都没用!” 那个青皮头年轻人立刻梗着脖子反驳:“放屁!是你们的车先撞倒了我们放在路边的展示架!燃姐只是在修牌子!” 沈薇的视线扫过地上的狼藉,几个木质画架散落,确实有被擦碰的痕迹。但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效率。 “无论什么原因,阻塞道路,制造噪音,影响项目进度,都是不被允许的。”她的目光冷冷投向那个还在钉牌子的背影,“负责人呢?请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把道路让开。” 那个被称为“燃姐”的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转过身,从那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跳了下来,动作利落。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没被束好的碎发,贴在白皙的额角和脸颊边。她的五官生得极其出色,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甚至有些锐利,组合在一起有种咄咄逼人的美丽。尤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沈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挑衅? “你谁啊?”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略带沙哑,却有种漫不经心的拽。 “沈薇。这个旧城改造项目的负责人。”沈薇出示了一下挂在胸前的工牌,语气公事公办,“你是店主?” “夏燃。”她扬了扬下巴,算是回答。她随手拿起搭在旁边椅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动作间,沈薇看到她小臂上蔓延的彩色纹身,图案繁复而神秘。“路堵了,怪我?你们的挖机差点铲到我店里,怎么不说?” “项目范围内的搬迁工作有既定流程和补偿方案,有任何异议,可以通过正规渠道申诉,而不是采用这种……”沈薇的目光扫过音响和满地狼藉,斟酌了一下用词,“不理智的方式对抗。” “正规渠道?”夏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沈薇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雨帘,却仿佛有无形的气场在碰撞。“流程走了三个月,申诉书递了五份,石沉大海。不如沈总今天给我现场办公一下?” 她的眼神太直接,太具有穿透力,让习惯被敬畏和疏离包裹的沈薇感到一丝不适。那眼神里没有下属的惶恐,也没有商人的圆滑,只有野草般的倔强和艺术家式的孤傲。 沈薇避开她的直视,看向那块被夏燃拼命维护的旧木牌,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Create Something Beautiful Today”。 创造美?在这种即将被推平、毫无价值的废墟里?沈薇无法理解。 “夏小姐,城市的进步和发展必然伴随着阵痛。你的个人情怀,不能成为阻碍大多数人利益的理由。”沈薇的声音更冷了几分,“现在,请让你的人把音乐关掉,把道路清理出来。否则,我会通知相关部门强制执行,届时产生的任何后果,由你自行承担。” 这是沈薇习惯且擅长的领域——规则、逻辑、利弊分析。她试图用绝对的理性压制眼前这团不合时宜的“野火”。 然而夏燃只是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种眼神,像是在观察一个极其有趣却又无比僵化的标本。 “沈总,”夏燃的语调慢悠悠的,带着点戏谑,“你每天穿着这么贵的套装,说着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活得不累吗?” 一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沈薇完美的职业铠甲,触及到她内心深处那根从未放松过的弦。 累吗?怎么会不累。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疲惫,并将其转化为运行的燃料。 “这与你无关。”沈薇下颌线绷紧,“我的耐心有限。” “巧了不是,”夏燃笑得更加张扬,甚至带着点恶劣,“我别的没有,就是耐心多,特别是……跟看不顺眼的人耗着的耐心。” 音乐声还在震耳欲聋地响着,雨似乎更密了。沈薇感到一丝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她的脖颈上,让她忍不住轻轻一颤。 她看着夏燃,夏燃也看着她。一个冰冷如精密仪器,一个滚烫如失控的火焰。 沈薇知道,今天遇到硬茬了。这不是她熟悉的可以用利益打动的商人,也不是可以用权势压服的弱者。这是一个完全活在另一套规则里的、不可预测的麻烦。 她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就在沈薇计算着是叫项目保安还是直接报警更高效时,夏燃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夏燃猛地转身,不是去关音响,也不是去清理道路,而是几步跨到那辆皮卡旁,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罐喷漆。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用力摇晃罐子,对着沈薇那辆碍事的黑色豪车的引擎盖,利落地喷下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拆”字! 鲜红的油漆在黑色的车盖上格外刺眼,顺着雨水的冲刷,蜿蜒流下,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空气瞬间凝固了。连摇滚乐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拆迁队的人目瞪口呆。老张惊得从车里探出头。青皮头张大了嘴巴。 沈薇站在原地,伞下的世界安静得可怕。她看着那个鲜红的“拆”字,看着雨水混合着油漆肆意流淌,弄脏她昂贵且象征地位的座驾。 一股极致的怒火混合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猛地冲上她的头顶。她职业生涯中,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粗鲁、侮辱性的挑衅。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伞柄,指节泛白。胸腔里那颗习惯于平稳跳动的心脏,第一次因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因为一种纯粹的、不被允许的失控,而剧烈地鼓动起来。 她抬起眼,目光像冰锥一样射向罪魁祸首。 夏燃扔掉了空喷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她拍了拍手,迎上沈薇冰冷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而扬起一个灿烂又挑衅的笑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燃烧着胜利般的、野性的光芒。 “现在,”夏燃大声说,声音穿透雨幕,清晰无比,“它也该被拆了,对吧,沈总?” 冰与火,在这一刻,狭路相逢。 空气中弥漫着油漆的刺鼻气味、雨水的潮湿和两个女人之间无声炸裂的硝烟。 沈薇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严密掌控的世界,被这团名叫夏燃的野火,硬生生烧开了一个窟窿。 而窟窿外面,是她恐惧又隐秘渴望的,失控的狂风。 第2章 失控的雨与失控的心 时间仿佛被冰冷的雨滴冻结了那么一瞬。 沈薇看着引擎盖上那个狰狞鲜红的“拆”字,雨水正奋力冲刷,却只让它晕染得更加丑陋不堪。耳畔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似乎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和雨水敲打万物的单调声响。 她活了三十三年,构建起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从未有人敢以如此野蛮、如此直白的方式,在上面留下如此难堪的印记。 愤怒是第一重浪,冰冷而尖锐,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冷静自持。但紧接着涌上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更陌生的情绪——一种近乎失控的震颤。不是因为一辆车被毁,而是因为那个始作俑者,那个叫夏燃的女人,正用那双燃着火的眼睛看着她,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一种该死的、蓬勃的生命力。 那生命力像一根刺,扎进了沈薇用完美和理性包裹的坚硬外壳,让她感到一种猝不及防的刺痛。 “报警。”沈薇的声音出口,竟奇异地平稳,只是比平时更冷,像冰层下的暗流。她甚至没有再看夏燃,而是对已经吓呆了的司机老张下达指令。 老张一个激灵,连忙摸出手机。 “啧,随便。”夏燃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甚至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锤子,继续去钉她那块破牌子,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涂鸦了一幅无关紧要的作品,而非毁坏了一辆价值不菲的财产。那种浑然天成的漠然,比任何激烈的对抗更让沈薇感到一种力量被卸去的烦躁。 青皮头年轻人有点慌了,凑近夏燃低声道:“燃姐,真报警啊?这车看着很贵……” 夏燃头也没抬,榔头敲得梆梆响:“贵又怎么样?她的时间更贵,耗着呗。” 沈薇的指尖掐进了掌心。是的,她的时间更贵。耗在这里,和这个不可理喻的人纠缠,毫无意义。那个跨国会议,那些待审的文件,每一分钟都在她脑中敲着警钟。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冰冷的湿气透过她昂贵套装薄薄的面料,一点点侵蚀着体温。她站在原地,像一座逐渐被风雨侵蚀的孤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威严,内心却已波澜四起。 警察来得比预想中快。 询问,记录,查看。过程机械而冰冷。夏燃全程配合,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轻松,承认得干脆利落:“我喷的。他们先撞坏我的东西,堵我的门,放噪音吵我,这位……沈总,”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沈薇,“还威胁要强拆。我一时激动,没忍住。” 她将“没忍住”三个字说得轻飘飘,仿佛只是不小心碰洒了一杯水。 沈薇陈述事实,语气冷漠客观,强调对方故意阻塞交通、制造噪音以及恶意毁坏财物。她不需要夸大,事实已然足够。 然而,这片老区监控稀疏,拆迁队的车确实先碰到了夏燃店外的物品,双方各执一词。警察显然也见多了这种拆迁引发的纠纷,试图调解。 “赔偿损失,道歉,就算了吧?毕竟你们项目方也有一定责任……”中年警察看着沈薇,语气带着劝解。 “不接受调解。”沈薇斩钉截铁。道歉?对于这种故意挑衅,道歉毫无意义。她需要的是规则得到执行,是冒犯者付出代价。 夏燃嗤笑一声,抱臂靠在门框上,一副“随你便”的模样。 最终,夏燃因故意毁坏财物被带回去进一步处理。青皮头急着打电话找人。音乐终于停了,拆迁队的人悻悻然地挪开车,道路恢复畅通。 闹剧似乎暂时收场。 沈薇坐进另一辆匆忙调来的车里,引擎盖上的红字依旧刺眼。她吩咐老张直接去最近的汽车服务中心,然后去项目指挥部。 车窗外的雨幕连绵,那座暗红色的“野火刺青”工作室被迅速抛在后面,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 可她却发现,那个女人的脸,那双燃烧着挑衅火焰的眼睛,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扰动。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平静无波的心湖,涟漪一圈圈荡开,无法平息。 --- 处理完车辆的事情,赶到项目指挥部时,会议时间已经临近。沈薇换上了备用套装,重新整理好妆容,确保自己看起来依旧无懈可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股冰冷的湿意似乎还缠绕在骨子里,而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 视频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她却偶尔走神。屏幕那头的外国合作方嘴唇一张一合,说的专业术语她都能听懂,但某个瞬间,她的思绪会飘到那个暴雨中的混乱场景,那个女人拿着喷漆罐决绝的样子。 “……沈总?您的意见呢?”助理小声提醒。 沈薇猛地回神,迅速调整状态,精准地给出了意见,滴水不漏。 会议结束,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雨停了,城市被冲刷得干净,却也透着一丝凉意。 她拒绝了同事的晚餐邀请,独自回到临时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秩序井然,光华夺目。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手机响起,是母亲。 “薇薇,那边项目进展怎么样?听说遇到点麻烦?”沈母的声音透过听传来,带着一贯的精准洞察和不放松的关切(控制),“不要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你王伯伯家的儿子刚好在你们市分公司,我让他……” “妈,我能处理。”沈薇打断她,捏了捏眉心,“一点小问题,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就好。对了,周末李董家的晚宴,记得空出时间,他家的公子刚从国外回来,很优秀……” 又来了。沈薇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比连开三天会议还要累。她应付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寂静放大了一种空洞感。她今天“解决”了吗?似乎并没有。那个鲜红的“拆”字仿佛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夏燃那张带着挑衅笑容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 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粗鲁无礼的人扰乱了心绪? 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活成了她绝对不敢活的样子——肆意、张扬,不在乎规则,不在乎后果,像一团野火,烧到哪儿算哪儿。 而她沈薇,的人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一张精心绘制的图纸,不能有一毫米的误差。母亲的期望,社会的认可,自我的要求,像一道道坚固的钢筋,将她牢牢架设在既定的轨道上。 她成功,优秀,掌控一切。却也……疲惫不堪。 她走到酒柜旁,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一丝灼热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点莫名的寒意和躁动。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野火刺青”和“夏燃”。 跳出来的信息不多,大多是一些小众刺青论坛的讨论和推荐。几张作品图片冲击着她的视觉——大胆的用色,充满想象力的构图,细腻的线条,完全不同于她认知中那些低俗的图案,带着一种强烈的艺术表现力和生命力。 论坛里,有人称夏燃是“天才”,是“被埋没的艺术家”,也有人吐槽她脾气坏,难约,看心情接活儿。 特立独行,才华横溢,难以掌控。 沈薇关掉网页,心脏却莫名地跳快了几拍。 她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乔娜,”她听着电话那头好友温和的声音,顿了顿,才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如果一个……非常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做了一件让你非常生气甚至难堪的事情,但你事后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她……这是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心理医生乔娜沉默了几秒,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哇哦,这听起来可不像你会遇到的人。男人女人?” “……女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沈薇补充道。 “无关紧要可不会让你沈总专门打电话来咨询。”乔娜一针见血,“听起来,这个人像一颗砸进你平静湖面的石头。你感到愤怒,是因为她破坏了你的秩序感。而你忍不住想她……” 乔娜拖长了声音,带着专业的敏锐:“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拥有某种你潜意识里渴望,却被你深深压抑的东西。比如,自由,或者……失控本身?” 沈薇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渴望?失控? 不,她恐惧失控。 她立刻否认:“不可能。我只是无法理解这种毫无责任感和规则意识的行为。” 乔娜笑了笑,不再深究:“好吧,就当是吧。不过薇薇,有时候,我们最讨厌的人,可能恰恰映照出我们内心最隐秘的缺口。晚安,别想太多了,你最近压力太大。” 挂了电话,沈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精没有带来答案,反而让那种莫名的躁动更加清晰。 她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秩序井然的世界。玻璃上映出她清晰的身影——一丝不苟的套装,精致的妆容,冷静自持的表情。 完美的沈薇。 可偏偏,那个穿着沾满油漆的T恤、踩着马丁靴、眼神桀骜不驯的身影,却顽固地覆盖在玻璃倒影上,像一道无法擦除的狂野印记。 她忽然想起夏燃问她的话——“你每天穿着这么贵的套装,说着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活得不累吗?” 累。 一个字,从心底最深处,无声地浮起。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沈总是吧?车漆多少钱?我赔。不过得等等,现在没钱。夏燃。】 干脆,直接,甚至有点赖皮,和她的人一样。 沈薇盯着那条短信,几乎是下意识的,手指快速回复了过去。连她自己都未曾深思,这回复里是否掺杂了被乔娜话语点中的、那一点微妙的好奇与试探。 【怎么赔?当面谈。明天下午三点,项目指挥部隔壁的咖啡厅。】 信息发送成功。 窗外,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如同敲打在她突然失去平静的心湖上。 失控的雨夜,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3章 咖啡厅里的硝烟与冰咖 下午两点五十分,沈薇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冰美式。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杯壁,试图汲取那一点清醒的凉意,来压下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窗外阳光明媚,与前日的暴雨恍如隔世,街道整洁有序,符合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要求。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从昨天发出那条信息开始,就反复叩问着她。她大可以让助理联系对方商讨赔偿事宜,或者直接走法律程序,公事公办,干净利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推掉了一个非紧要的电话会议,坐在这里,等一个……麻烦。 她试图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注解:或许是想亲眼看看对方在非冲突环境下是否具备基本的沟通能力;或许是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钉子户的真实想法,为项目推进扫清障碍;又或许,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好奇——对那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对那股野蛮生长力量源头的探究。 乔娜的话像幽灵一样在她耳边盘旋——“她身上拥有某种你潜意识里渴望……” 沈薇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不,她只是来解决问题的。仅此而已。 三点整。 咖啡厅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沈薇抬眸。 夏燃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随性的T恤和工装裤,只是换成了干净的黑色,头发似乎随意抓过,却有种不羁的层次感。她单肩挎着一个帆布包,上面印着某个摇滚乐队的logo,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全貌。与周围穿着西装套裙、低声交谈的商务人士相比,她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抽象画,误入了规整的工笔画展厅。 她的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轻易就锁定了窗边的沈薇。没有迟疑,她大步走过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得仿佛她们是约在这里常见面的老友。 “挺准时的嘛,沈总。”夏燃勾起嘴角,那笑容里少了些昨天的尖锐挑衅,多了点玩味和打量。她的视线落在沈薇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上,“喝这个?不苦吗?” “习惯。”沈薇言简意赅,维持着疏离的屏障。她注意到夏燃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颜料痕迹。手腕上戴着一串深色的木质珠子,和几个造型古怪的金属手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找我谈赔偿?”夏燃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那双黑亮的眼睛直视着沈薇,带着一种几乎令人不适的穿透力,“车漆问过了?多少钱?” 她的直接反而让准备好的程式化说辞哽在了沈薇喉间。沈薇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调出一份初步的维修报价单,将屏幕转向夏燃。 一个不算小的数字。 夏燃瞥了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耸耸肩:“哦。现在没有。” 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沈薇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她的反应还是让她微微蹙眉。“所以,你打算怎么解决?” “打个欠条?”夏燃歪着头,像是认真提议,眼神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或者,沈总看看我店里有什么值钱的,搬走抵债?不过估计除了那些设备,也没什么你能看上的。” 她话语里的散漫和那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态度,再次精准地撩拨起沈薇那根叫做“秩序”的神经。 “夏小姐,我在很认真地和你谈解决问题的方法。”沈薇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你没有诚意,那我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我怎么没诚意了?”夏燃睁大眼睛,显得很无辜,“我说了赔啊,只是需要时间。或者……”她拖长了声音,目光在沈薇脸上转了一圈,忽然说,“沈总,你其实不缺这点钱吧?你找我过来,真的只是为了要钱?”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沈薇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杯壁也无法降低指尖突然升起的温度。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夏燃笑得像只发现了秘密的猫,“你好像对我这个人,比对我的赔偿能力更感兴趣。” 一句话,几乎要戳破沈薇自己都未曾深思,或者说不敢深思的那层窗户纸。 沈薇感到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但更多的是被冒犯的恼怒。她习惯了掌控对话节奏,习惯了他人的揣摩和迎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比她小近十岁的女人,用如此直白甚至轻佻的方式,剥开层层伪装。 “夏小姐,过度自信并不是一种美德。”沈薇收回平板,语气恢复到商务谈判式的冰冷,“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故意毁坏财物,如果我坚持追究,后果远不止赔偿这么简单。这与我对你个人是否感兴趣毫无关系。” “是吗?”夏燃并不害怕,反而也靠向椅背,双臂环抱,打量着她,“那沈总为什么选择私下约谈,而不是直接让律师找我?别说你是好心给我省钱。” 沈薇一时语塞。 是啊,为什么? 逻辑告诉她应该选择更高效、更程式化的解决方式。但某种直觉,或者说某种被她压抑下去的冲动,驱使她发出了那条邀约。 此刻,这种直觉正在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摊开在阳光下审视。 “或许我只是想看看,能做出那种行为的人,究竟还能有多不可理喻。”沈薇选择了攻击作为防御,话语像冰锥一样刺出去。 夏燃闻言,非但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那你看够了吗?”她问,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奇异的磁性,“沈总,你活得太累了。规矩,体面,得失算计……你不觉得闷吗?” 她又来了。又一次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试图撬动她坚不可摧的世界。 沈薇想反驳,想用更锋利的言辞让她闭嘴。但当她撞上夏燃那双眼睛时,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嘲讽,反而有一种……近乎探究的认真。仿佛真的在好奇她是否感到窒息。 这种眼神,比挑衅更让她心慌。 “这与你无关。”沈薇避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我们还是谈正事。如果你无法一次性支付,我可以接受分期,但需要签订正式的协议,并约定最长期限……” 她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她熟悉的轨道。 “好啊。”夏燃忽然爽快答应,打断了她,“协议你拟吧,我看得懂就签。” 她的配合来得突然,反而让沈薇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夏燃话锋一转,又抛出一个条件,“在我还清钱之前,你们项目的人,不能再来骚扰我的店。拆迁的事,也等我赔完钱再说。” 沈薇眯起眼睛:“这是两码事。” “在我这儿就是一码事。”夏燃寸步不让,“你们逼太紧,我没心情干活,就没钱赔你。很简单。” 她又把无赖逻辑运用得理所当然。 沈薇发现,和夏燃谈判,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或者试图用一套完整的数学公式去解一道随性泼墨的抽象画——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这种失控感让她极度不适。 “……可以暂时搁置争议,但项目整体进度不会因你个人而改变。”沈薇做出了有限的让步,这是她的底线。 “成交。”夏燃打了个响指,像是完成了一桩愉快的交易。她站起身,帆布包甩到肩上,“那拟好协议发我?哦对了,我没名片。” 她非常自然地从沈薇放在桌面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拉过沈薇的手,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快速在她白皙的掌心写下了一串数字。 笔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微凉,带着一点痒意。 沈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却被夏燃稍稍用力握住手腕。力量并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的电话。”夏燃写完,松开手,对着沈薇惊愕的表情,笑得张扬又得意,“放心,洗洗手就掉了。在那之前,记得存好。” 她说完,转身就走,像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咖啡厅,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以及掌心那串略显潦草的数字。 沈薇怔在原地,看着掌心那串墨蓝色的数字,仿佛看着一个刚刚被强行烙下的印记。 咖啡厅恢复了安静优雅的氛围。 但沈薇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 她输了。 不是输在谈判条款上,而是输在……某种更本质的层面。那个叫夏燃的女人,用一种她无法预料、无法归类、无法掌控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扰乱了她的世界。 她握紧手掌,那串数字像是有生命一般,灼烫着她的皮肤。 冰美式已经彻底失去了冷意。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沈薇却感到,心底某个角落,那簇名为“失控”的火苗,似乎被那阵野风,吹得明明灭灭,再也无法忽视了。 第4章 面具下的裂痕与意外的窥见 掌心的那串数字,像一道符咒。 沈薇回到指挥部,处理后续工作,听取汇报,下达指令。她看起来和往常一样,高效、冷静、无懈可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摩挲过掌心时,那串并不存在的数字仿佛还在隐隐发烫。 她最终没有立刻洗手,而是将那号码存进了手机通讯录。名称栏停顿了许久,她只打下了“夏”一个字。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次失控的会面,定义为一次纯粹的业务往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偏离她预设的轨道。 几天后,关于“野火刺青”的拆迁评估报告送到了沈薇桌上。报告冷冰冰地罗列着数据:产权情况、建筑面积、市场评估价、补偿方案。一切符合程序正义。 但沈薇的视线却久久停留在附件的几张现场照片上。照片是之前拆迁人员拍的,角度客观甚至有些俯视意味,记录着那间工作室内部的景象:墙上密集的设计稿、工作台上琳琅满目的色料瓶、一些完成和未完成的刺青作品细节…… 那些作品,透过冰冷的照片,依然能感受到一种喷薄欲出的创造力和强烈的情感张力。与她搜索时看到的零散图片不同,这些更集中,更完整,冲击力也更强。 她想起夏燃说起“创造美”时的神情,想起论坛里那些称之为“天才”的评价。 一种莫名的情绪萦绕着她。她再次点开夏燃的号码,这一次,不是关于赔偿,而是关于拆迁本身。她试图用更专业、更中立的方式沟通,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背景音很嘈杂,有机器的嗡鸣,还有隐约的音乐声,夏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是我,沈薇。” 那头顿了一下,嘈杂声似乎减小了些,像是她走到了稍安静的地方。“哦,沈总啊。协议拟好了?”她的语调懒洋洋的,带着点调侃。 “关于拆迁补偿方案,有些细节想和你再沟通一下。报告你应该收到了。”沈薇努力让声音保持公事公办的平稳。 “没看。”夏燃回答得干脆利落,“那玩意儿看了头疼。你们按规矩办就行,反正我就一句话:不搬。” 又是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沈薇感到刚压下去的烦躁又升腾起来。“夏小姐,这不是儿戏。合理的诉求你可以提,但拒不沟通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我的诉求就是别来烦我。”夏燃的声音冷了下去,“我在干活,没事挂了。” “等等!”沈薇下意识阻止,话出口才察觉自己的急切有些反常,她缓了缓语气,“你现在不方便,那约个时间?我可以去你工作室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夏燃嗤笑一声:“沈总大驾光临我这小庙?不怕沾上穷酸气?” “地址发我。”沈薇不容置疑地说,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怕。 夏燃似乎觉得很有趣,报了个地址,然后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沈薇深吸一口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主动踏入那个明显会让她不适的“战场”。 --- 下午,沈薇独自驾车前往“野火刺青”所在的旧街区。阳光很好,将破败的街道也照出了几分暖意,但与市中心的光鲜亮丽依旧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沈薇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颜料和若有似无的香氛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室内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凌乱,也更富有生机。设计稿贴满了每一寸能贴的墙面,工作台上工具琳琅满目,角落堆着一些雕塑半成品和画框。音乐声低沉地流淌,不是上次的激烈摇滚,而是一种空灵迷幻的后摇。 夏燃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个客户的光背上工作。她戴着手套,专注无比,手中的纹身枪发出持续而稳定的细微嗡鸣。那个年轻的客人趴在椅子上,咬着牙,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阿乐不在,店里只有她们三人。 沈薇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光尘里。她看着夏燃工作的侧影,看着她如何将一支冰冷的机器化为灵动的笔,如何将色彩一点点注入皮肤,如何与客人低声交流,确认细节和忍受度。 这一刻的夏燃,身上那种桀骜和散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创造者的光芒。她的眼神锐利而温柔,动作稳定而充满自信。 沈薇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忍受疼痛,将身体交付于她。那不仅仅是一个图案,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种生命的烙印。 时间悄然流逝。当夏燃终于停下机器,开始进行最后的清洁和包扎时,她才似乎察觉到门口的访客。 她抬起头,看到沈薇,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用眼神示意她稍等。 客人穿上衣服,对着镜子反复查看背上新鲜出炉的图案,脸上是痛苦过后的满足和兴奋,连连对夏燃道谢。 送走客人,夏燃摘掉手套,扔进垃圾桶,随手拿起一瓶水灌了几口,才看向沈薇:“还真来了?说吧,沈总想怎么谈?” 她的额角也有细密的汗,几缕碎发黏在上面,T恤的领口被汗水浸深了一点颜色。整个人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生命力和一种……刚刚完成一件满意作品后的松弛感。 沈薇发现自己很难将眼前这个专注的创作者和前几天那个拿着喷漆罐的破坏者完全重叠起来。 “你的作品很有冲击力。”沈薇听见自己说。这句话脱口而出,未经大脑审核。 夏燃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刺,多了点真实的笑意:“谢谢夸奖?不过这和拆迁没关系吧?” 沈薇收敛心神,重新戴上冷静的面具:“我只是陈述事实。回归正题,补偿方案是基于市场评估……” “停。”夏燃打断她,揉了揉脖子,显得有些不耐烦,“直接说,多少钱能让我赶紧滚蛋?” 她的直白再次让沈薇语塞。这种完全跳过所有流程和谈判技巧,直指核心的方式,让她无所适从。 “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夏燃走近几步,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汗水的气息隐约传来,“沈总,你们这些人,总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不就是一块地吗?你们要,我不想给。谈不拢,就这么耗着呗。” 她走到工作台旁,拿起一支画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着,目光却落在沈薇身上,带着审视:“还是说,你其实并不那么急着要我这块地?你只是……需要找个理由,时不时来我这‘视察’一下?” 她的眼神太过锐利,话语太过直接,几乎要剥开沈薇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薇感到一阵心慌,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却抵在了冰冷的门框上。阳光勾勒出夏燃清晰的身影轮廓,那双眼睛在背光下显得更深,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挑衅,有探究,还有一丝……沈薇看不懂的、近乎诱惑的东西。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音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工作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声,以及彼此有些清晰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沈薇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工作台后方一个被布半遮着的画架。 那幅画…… 只露出了一角。压抑的、狂乱的色彩纠缠在一起,浓重的黑、暗红、深蓝,构成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感张力。与她看到的夏燃其他作品风格迥异,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意味。 那是什么? 她的好奇心被猛地勾起,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夏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几乎是瞬间,夏燃脸上的所有表情——调侃、不耐、探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警惕和防御。她猛地转身,一把将那块布彻底拉下,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整个画架。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再转回身时,她的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甚至比沈薇最初见到她时更加疏离和尖锐。 “沈总,”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带着逐客的意味,“看够了吗?你的‘正事’如果只是重复那些我懒得听的文件内容,那么可以请回了。我很忙。” 气氛急转直下。 沈薇愣住了。她不明白为何一幅画能引起对方如此剧烈的反应。那幅画背后,藏着什么? 她看着夏燃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御姿态。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对方某个不可触碰的禁区。 一种莫名的歉意,混合着更强的好奇,在她心底滋生。 “抱歉,”沈薇低声说,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我无意窥探。” 夏燃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她,开始整理工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用行动表示拒绝交流。 沈薇站在门口,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看着那个重新被冷漠包裹起来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团看似无所顾忌的“野火”内心深处,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冰冷的阴影。 而她刚才,似乎无意中,看到了一条通往那阴影深处的裂缝。 她没有再试图谈论拆迁,也没有立刻离开。 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那扇叮咚作响的门。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那道裂缝,不仅出现在夏燃的防御上,也出现在了沈薇那颗习惯冰封的心墙上。 回程的路上,那幅被匆忙遮盖的画的惊鸿一瞥,和夏燃瞬间冷冽的眼神,在沈薇脑海中反复回放。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开始失控了。 第5章 暴雨中的堡垒与不设防的城 接下来的几天,沈薇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工作里。那个旧街区改造项目的推进会、设计方案的反复打磨、与各方利益代表的周旋……她用密集的事务填满每一分钟,试图将“野火刺青”那个混乱的小世界,连同那个眼神时而炙热时而冰冷的店主,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但某些东西一旦裂开缝隙,光(或者黑暗)便会伺机涌入。 她还是会偶尔看向掌心,那串号码早已被洗去,却仿佛留下了无形的印记。她甚至无意识地在一次高层会议上,用笔在笔记本边缘潦草地画了一个类似火焰的涂鸦,反应过来后迅速用凌厉的线条划掉,心口却莫名一跳。 母亲又打来电话,这次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确安排了与李董公子的周末晚餐。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别再让我失望”的威胁。沈薇握着电话,听着那头关于对方家世、学历、品行的详尽介绍,感觉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正在被评估如何匹配才能实现价值最大化。 她罕见地没有立刻应允,只含糊地说了一句“看项目进度”,便匆匆挂断。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办公室里昂贵的空气净化器无声运转,她却觉得喘不过气。落地窗外的城市天际线宏伟璀璨,却像一座冰冷的玻璃囚笼。 她需要一点……不一样的空气。哪怕那空气是混乱的,带着颜料和消毒水味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 周五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黑压压的云层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沈薇鬼使神差地没有让司机送她回酒店,而是报出了那个旧街区的地址。 老张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讶异,但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 车停在街区路口,沈薇下车,吩咐老张先回去。 “沈总,快下雨了,您……”老张有些担忧。 “没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沈薇语气平淡,内心却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一丝荒谬和不安。 她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向那间暗红色的工作室。街上行人匆匆,都在急着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雨。只有她,逆流而行,走向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目的地。 “野火刺青”的橱窗亮着暖黄色的光,在灰暗的街道上像一座孤岛。风铃响动,她推门进去。 阿乐正在收拾东西,看到她很意外:“呃……您好?找燃姐?她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在后面收拾呢。”他指了指通往内室的门帘。 “谢谢。”沈薇点点头,环顾四周。店里只有阿乐一人,音乐没开,显得有些安静。 阿乐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天色,还是急匆匆告辞了:“那什么,暴风雨要来了,我得赶紧走。沈总您自便?” 店里只剩下沈薇一人。她站在那些铺天盖地的设计稿中间,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内室传来隐约的水声,夏燃大概在清洗工具。 沈薇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墙上的作品。离近了看,那些线条和色彩更具冲击力,充满原始的情感力量。她看到一幅未完成的手稿,画的是在废墟上顽强生长出的藤蔓,缠绕着一颗将碎未碎的心脏,构图大胆,情绪浓烈。 和她此刻的心情,竟有几分可悲的相似。 “哗啦——” 外面,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瞬间将世界包裹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如同夜晚提前降临。 内室的水声停了。门帘被撩开,夏燃擦着手走出来,看到站在店中央的沈薇,明显愣住了。 “你怎么又来了?”她的语气说不上欢迎,但也没有上次那么强的敌意,更多的是惊讶。她只穿了件工字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肩颈,上面细小的汗珠还没完全擦干。 “路过。”沈薇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她注意到夏燃的手臂上,除了那些彩色的纹身,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道细长的、淡白色的旧疤。 夏燃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拉下袖子:“沈总的路过可真会挑时候。”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暴雨,皱了皱眉:“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回头瞥了沈薇一眼,“你没开车?” “司机先走了。”沈薇老实回答,此刻才觉得自己这番“路过”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且愚蠢。 夏燃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检查了一下门是否关好,然后又回来,插上了电源插座上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收音机插头。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出来,勉强盖过了一些雨声的喧嚣。 “坐吧。”她指了指旁边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沙发椅,自己则拉过工作凳坐下,拿起一支铅笔和速写本,似乎并没有打算继续和沈薇深入交流的意思,只是默认了她这个“避雨客”的存在。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奇异地平和。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言语试探,只有窗外咆哮的暴雨和室内低回的爵士乐。 沈薇依言坐下,身体有些僵硬。她不习惯这种无所事事的停留,尤其是在一个她本该视为“麻烦”的人的地盘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夏燃。夏燃微微低着头,铅笔在纸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专注的神情削弱了她身上的棱角。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安静而……易接近。 沈薇的心慢慢静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在这间杂乱、充斥着陌生气味、窗外暴雨如注的小小工作室里,悄然蔓延。这里没有需要她维持的体面,没有需要她应付的人际,没有需要她达成的KPI。 只有雨声,音乐声,和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她紧绷的神经,在这片混乱的宁静中,一点点松懈。 也许是因为连日的疲惫,也许是因为母亲电话带来的压抑,也许只是因为这太过反常的环境让她放下了戒备……她竟然就靠在那张并不舒服的沙发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很浅,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母亲严厉的脸,一会儿是项目图纸上爬满了夏燃画的那种藤蔓,一会儿又是那个鲜红的“拆”字在雨水里融化…… 她猛地惊醒,心跳失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窗外暴雨未歇,天色已彻底黑透。店里的灯还亮着,爵士乐还在播放。 而夏燃,就站在她面前。 没有画画,也没有做别的,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或冰霜的眼睛里,此刻盛着一种沈薇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沈薇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流露出了疲态甚至脆弱。她立刻坐直身体,迅速重建冰冷的面具,试图掩饰尴尬:“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夏燃的声音很平静,她递过来一杯水,“做噩梦了?” 温水入手,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冰凉。沈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抿了口水,避开她的视线。 沉默再次降临,但和之前的平和不同,多了一丝微妙的张力。 夏燃没有走开,她靠在旁边的工作台上,看着沈薇。目光不再是那种具有侵略性的直视,而是细细地、仿佛在描摹什么一样地看着她。 看得沈薇浑身不自在,那刚戴上的面具似乎在这目光下有了裂痕。 “沈薇。”夏燃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和音乐声。 沈薇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你其实……”夏燃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眼神落在沈薇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松垮的西装领口,以及她即使疲惫也依旧挺直的背脊上,“……很累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像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引发了无声的崩塌。 沈薇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一颤,温水洒出来些许,烫在手背上。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用冰冷的言语回击,想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我很好”“我能处理好”。 但这一次,话语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窗外是隔绝一切的暴雨,室内是暖黄的光线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她那些坚不可摧的防御,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面对这个特定的人,突然就……失效了。 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第一次,没有试图去掩饰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感。 她没有承认。 但她的沉默,她的僵硬,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以及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夏燃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陪着她在这一室风雨声中,共享了这一份罕见的、不容于外的沉默。 这一刻,沈薇不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沈总。 而夏燃,也不再是那个浑身是刺的钉子户。 她们只是两个在暴雨夜里,偶然窥见对方盔甲下裂痕的陌生人。 而那裂痕深处,某些真实的东西,正在悄然涌动。 第6章 暗流与邀约 暴雨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店内的沉默并未随着雨势减小而打破,反而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两人包裹其中,与外界隔绝。沈薇杯中的水已经凉透,她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被那句“你其实很累吧”钉在了原地。 她从未允许自己在人前,尤其是在一个几乎算得上陌生的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彻底的疲惫和……失态。这违背了她三十三年来的所有行为准则。 羞耻感和一种奇异的放松感在她体内交战。 最终,是夏燃率先动了。她转身走到工作台另一边,打开一个小型保温箱,拿出两罐冰啤酒,咔哒一声拉开一罐的拉环,递向沈薇。 “喝点?”她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随意,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沈薇看着那罐冒着冷气的啤酒,迟疑了。酒精,在这种情绪不稳的时候,是危险的。更何况,和夏燃一起喝酒?这个组合听起来就充满了不可控。 但她看着夏燃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仿佛递过来的不是酒,而是一份心照不宣的“到此为止”——我不会追问,你也无需再绷着。 鬼使神差地,沈薇接了过来。冰凉的铝罐刺激着她刚刚恢复些许温度的手心。 夏燃自己也开了一罐,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滑动了一下。她靠在桌边,视线重新投向窗外细密的雨丝。 沈薇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地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带着微微的苦涩滑过喉咙,冲散了些许滞闷,却也让紧绷的神经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雨声,音乐声,身边人清晰的存在感。 “雨小了。”夏燃忽然说,声音有些懒散,“你再坐会儿,等雨停了再走。不然沈总要是感冒了,我可赔不起。” 她的话里带着熟悉的调侃,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并不惹人讨厌。 沈薇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她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整理自己,将那个不小心跑出来的、脆弱的自己妥善地藏回去。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喝着酒,看着窗外,谁也不说话。 气氛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仿佛共同经历了一场暴雨,暂时搁置了所有身份和立场,只是两个一起躲雨的人。 沈薇小口喝着酒,酒精缓慢地发挥着作用,让她紧绷的肩颈微微放松下来。她的目光悄悄打量这间工作室,比上次来更加仔细。 她看到墙角堆放的一些完成的作品照片,风格各异,但都极具灵气。看到书架上除了艺术书籍,还有一些看起来被翻旧了的心理学和哲学书籍。看到工作台一角摆着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旁边散落着铅笔屑。 这是一个真实的生活和工作空间,杂乱,却充满了主人的印记。与她那个一尘不染、如同样板间一样的办公室和酒店套房截然不同。 “看什么?”夏燃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不知何时转回了头,正看着沈薇。 沈薇像是做坏事被抓包,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的书挺杂。” 夏燃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书架,挑了挑眉:“随便看看。不像沈总,看的都是高大上的专业书吧?” “也有。”沈薇顿了顿,补充道,“偶尔也看些……杂书。”她想起自己床头那本看到一半却一直没时间读完的游记,封皮似乎都落了灰。 夏燃似乎有些意外,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晃了晃空了的啤酒罐,精准地扔进远处的垃圾桶:“还喝吗?” 沈薇摇摇头,她的那罐只喝了一半。酒精让她感到一丝微醺,恰到好处地软化了一些东西,却又不足以让她彻底失去警惕。 雨终于停了。窗外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路灯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洗刷后的清新气息。 沈薇站起身,将啤酒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谢谢你的酒。我该走了。” 夏燃点点头,没有挽留:“路上小心。” 沈薇拿起自己的包,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她犹豫了一下,回过头。 夏燃还站在原地,暖黄的灯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情绪鲜明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深邃难辨。 “那个……”沈薇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赔偿协议,我让助理明天发给你。” “行。”夏燃答得干脆。 沈薇点了点头,拉开店门。雨后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精神一振。她 stepped out,没有再看身后,径直走向街道尽头,那里更容易叫到车。 直到走出很远,她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野火刺青”的暖黄灯光依旧亮着,在雨后湿漉漉的昏暗街道上,像一颗固执燃烧的星辰。 --- 回到公寓,洗去一身疲惫和雨水的潮气,沈薇穿着柔软的睡袍站在落地窗前。城市的霓虹已经恢复璀璨,仿佛那场暴雨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只存了一个“夏”字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却没有拨出,也没有发出任何信息。 她只是点开了和乔娜的聊天框。 【今天遇到点事。】她输入。 乔娜几乎秒回:【哦?和那个‘石头’有关?】 沈薇犹豫了一下:【嗯。她……看到我有点狼狈的样子。】 乔娜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然后呢?她嘲笑你了?】 【没有。】沈薇回想夏燃当时的眼神和那罐啤酒,【她……递给我一罐啤酒。】 这次乔娜沉默的时间长了些,然后发来一行字:【哇哦。这听起来可不像只是挑衅。这更像是一种……认同?或者说,一种奇怪的体贴?】 认同?体贴?沈薇无法将这两个词和夏燃联系起来。 乔娜又发来一条:【薇薇,人对人的吸引很复杂。有时候,我们会被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吸引,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我们缺失的部分。但吸引之后,是互相排斥还是互相补充,取决于很多因素。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薇看着这句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知道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叫夏燃的女人,像一道强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她秩序井然的世界,让她看到了角落里的灰尘,也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度。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恐惧,却又带着一丝隐秘的诱惑。 第二天,沈薇让助理将拟好的赔偿协议发给了夏燃。条款清晰,甚至称得上宽松,给了足够长的分期时限。 夏燃很快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附件是签好字扫描版的协议。名字签得龙飞凤舞,带着她一贯的不羁。 事情似乎回到了它本该有的轨道。 但下午,沈薇却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母亲介绍的,那位李董的公子,李明轩。声音温文尔雅,措辞得体,邀请她共进晚餐,时间就定在周末。 沈薇握着电话,听着对方周到体贴的安排,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昨晚那罐冰啤酒,和夏燃靠在桌边仰头喝酒时,脖颈拉出的流畅线条。 她沉默的时间可能有点长,对方体贴地问:“沈小姐周末是否已有安排?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再约时间。” 沈薇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签着“夏燃”名字的协议,又想起母亲不容置疑的脸。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恢复了沈总式的冷静与得体。 “周末可以。”她说,“时间地点麻烦李先生发给我助理就好。” 挂断电话,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 手指无意识地点开微信,找到了那个只有一个“夏”字的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她发协议过去。 鬼使神差地,她输入了一行字,发送。 【协议收到了。下次送还款的时候,提前告诉我。】 发完她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公事公办的通知?还是……一个拙劣的、为自己下一次“路过”寻找的借口? 她甚至想立刻撤回。 但几乎在她后悔的念头升起的同时,对话框顶端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几秒后,夏燃的回复弹了出来,简短,直接,带着她特有的风格。 【怎么,沈总要亲自收债?怕我跑了?】 沈薇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对方挑眉戏谑的表情。 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回复,又一条信息紧跟着蹦了出来。 【也行。不过光收钱多没意思。下次来,给你看个东西。】 看个东西? 沈薇的心跳,莫名地又开始加速。 暗流,已在平静的表面下,悄然涌动。而那场暴雨之后,有些种子,似乎已经落在了潮湿的土壤里,静待破土。 第7章 晚餐与烟火 周末如期而至。 沈薇坐在衣帽间里,面对着一排裁剪精良、颜色低调的套装和礼服裙,第一次感到了选择困难。最终,她选了一条设计简约的黑色羊绒连衣裙,线条利落,除了耳垂上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未佩戴任何多余首饰。得体,优雅,符合她一贯的审美,也足以应对任何高级餐厅的场合。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妆容完美,一丝不苟,像一件精心打造的艺术品。然而,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夏燃那件沾满颜料的T恤和随性挽起的头发。 她迅速掐灭了那点联想。 李明轩很绅士,准时在酒店楼下等候。他本人比照片上更显文雅,谈吐风趣,分寸感极好。晚餐选在一家能俯瞰江景的法式餐厅,环境私密,服务周到。 一切都很好。无可挑剔。 他们聊宏观经济,聊行业动态,聊最近的艺术展览,甚至聊了聊葡萄酒的品鉴。李明轩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是一个非常好的交谈对象。 沈薇应对自如,展现出她作为商业精英和世家千金应有的素养。她微笑,颔首,适时发表观点,气氛融洽甚至称得上愉悦。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像是在扮演一个名叫“沈薇”的角色。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一部分,悬浮在半空,冷静地审视着下面这场完美无缺的演出。 餐桌上摆放的白色鸢尾花很精致,但她却莫名想起“野火刺青”里那盆快要枯死的仙人掌,被夏燃随手放在嗡嗡作响的老旧冰箱顶上。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但她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晚啤酒罐拉环被掰开的咔哒轻响。 李明轩提到他收藏的一位当代艺术家的画作,价值不菲,但她脑子里晃过的却是夏燃工作室墙上那些充满 raw power(原始力量)的设计稿,以及那幅被匆忙遮盖的、色彩压抑的抽象画。 “沈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李明轩温和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 沈薇端起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歉然微笑:“抱歉,可能最近项目有点忙。” “理解。旧城改造项目确实复杂,尤其是涉及到原住民搬迁,总是难免遇到些……意想不到的阻力。”李明轩表示理解,语气体贴。 “阻力”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沈薇一下。她眼前浮现出夏燃倔强的眼神和那个鲜红的“拆”字。 “还好,都在可控范围内。”她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答。 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隔阂的氛围中接近尾声。甜品是精致的覆盆子慕斯,酸甜可口,沈薇却只尝出了腻味。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不是工作手机,是她的私人号码。 这个时间点,很少有人会打搅。 她本不该在这种场合查看,但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对李明轩说了声“失陪”,拿起手机走到餐厅相对安静的露台。 果然是夏燃。 发来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图片。 点开图片的瞬间,沈薇怔住了。 图片是在“野火刺青”的工作室内拍的,角度有些刁钻,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见外面深蓝色的夜空。而夜空中,正绽放着一朵巨大的、金色的烟花,流光四溢,绚烂夺目。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蹦出来:【附近广场好像有什么活动,放的破烟花,吵死了。不过还挺亮堂,借光看看我刚调的色。】 语气依旧是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抱怨式分享。 但沈薇却仿佛能透过手机屏幕,看到那个人正叼着笔或者拿着色料瓶,皱着眉抬头看天,然后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拍下了这一幕,发给了她。 在这个充斥着精致餐具、昂贵香水、优雅爵士乐和得体交谈的高级餐厅里,这张模糊的、带着点噪点的烟花图片,像一颗突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所有虚假的宁静。 那么真实,那么鲜活,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强势地抓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远处广场隐约传来烟花的闷响,与餐厅内的音乐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沈薇握着手机,看着那朵转瞬即逝却被定格下来的金色烟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几乎能想象出夏燃工作室里的味道,能听到那老旧收音机的沙沙声。 “沈小姐?”李明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关切,“没事吧?” 沈薇迅速按熄了屏幕,转过身,脸上已经重新挂上无可挑剔的微笑:“没事,一条工作信息。已经处理好了。” 她走回座位,甜品勺碰触骨瓷盘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她却觉得,刚才那瞬间的烟火轰鸣,似乎还回荡在耳膜里。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有些难熬。沈薇依旧维持着风度,但心思早已飘远。那份覆盆子慕斯,她再也没有动过。 晚餐终于结束。李明轩提出送她回酒店,被她婉拒了,说还想在江边散散步。 送走李明轩,沈薇独自一人沿着江边的步道慢慢走着。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江水潮湿的气息。 她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张烟花图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她抬起手机,对着对岸璀璨的城市夜景,也拍了一张照片。构图完美,光线精准,像一幅华丽的明信片。 她点开和夏燃的对话框,将这张堪称专业的夜景照片发了过去。 没有配任何文字。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回应,一种笨拙的、属于沈薇式的交流。 她看着手机屏幕,心跳莫名加快,像是在等待什么审判。 几分钟后,夏燃回复了。 依旧言简意赅,带着她特有的毒舌和精准。 【啧,你们那边的天看起来好假,像P的。还是我的破烟花实在。】 沈薇看着这行字,先是愣住,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生气,也不是失望,反而像是……想笑。 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忽然就松了下来。 她真的低下头,嘴角控制不住地,轻轻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江对岸的霓虹依旧璀璨,但她却抬头,望向夏燃工作室的大致方向。夜空深邃,早已没有了烟花的痕迹。 但有些东西,就像那瞬间绽放的烟火一样,虽然短暂,却真实地照亮过什么。 她收起手机,没有再回复。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点突如其来的、微弱的暖意。 精致的晚餐很好,完美的李先生也很好。 但那句“破烟花实在”,却莫名其妙地,戳中了她心底最真实的那一点渴望。 她忽然觉得,今晚这身昂贵的连衣裙,穿着有些累人了。 第8章 密约与“礼物” 接下来的几天,沈薇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 她高效地处理工作,冷静地主持会议,甚至抽空和李明轩看了一场符合他们身份的高雅话剧。一切都在她熟悉的、可控的轨道上运行。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变质。 她会偶尔对着电脑屏幕走神,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敲击出某个不成调的节奏。会在听下属汇报时,忽然注意到对方衬衫袖口一抹不起眼的颜料痕迹,心跳漏掉半拍。会在深夜回到酒店房间,脱下高跟鞋的瞬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那幅模糊的烟花图片和那句“破烟花实在”会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搅乱一池静水。 她试图用更繁重的工作填充这种异常,却发现效率不增反降。 那份签好的赔偿协议静静躺在她的邮箱里,像一个等待被执行的程序命令,也像一个……约定的借口。 最终,在一个项目会议提前结束的下午,阳光透过会议室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沈薇拒绝了助理关于下一项日程的提醒,拿起车钥匙,独自离开了办公楼。 她没有给自己太多犹豫的时间。仿佛只是去处理一件拖延已久的公务。 车再次停在那条旧街区附近。这次没有暴雨,阳光下的街道显得平和许多,甚至透出几分破败中的生活气息。路边有老人下棋,有孩童追逐打闹。 沈薇没有立刻下车。她坐在车里,看着“野火刺青”那扇暗红色的门,心跳莫名有些失序。她甚至下意识地理了理并不凌乱的发丝和衣领。 她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休闲西装,比正式的套装少了几分凌厉,但依旧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车门。 风铃声响,店内只有夏燃一人。她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看起来像是刚到的颜料罐,听到声音,头也没抬:“欢迎光临,随便看,约稿的话桌上有本子自己登记……” “是我。”沈薇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干涩一些。 夏燃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到是沈薇,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意料之中?随即,那熟悉的、带着点玩味的笑容又挂回嘴角。 “哟,沈总。还真亲自来收债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第一期还款日还没到吧?这么信不过我?” 她今天扎了个半高的马尾,几缕碎发落在额前,穿着宽松的白色卫衣和破洞牛仔裤,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也更……具有欺骗性的无害。 “顺路。”沈薇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却快速扫过店内,没有看到那幅被遮盖的画架,“你说有东西给我看?” 夏燃挑眉,像是才想起这茬:“哦,那个啊。”她走到工作台旁,拿起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包好的画框之类的东西,递过来,“喏,给你。” 沈薇迟疑地接过。东西不重,但拿在手里有种奇异的实在感。“这是什么?” “赔礼啊。”夏燃说得理所当然,眼神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车漆钱一时半会儿凑不齐,先付点利息。打开看看?” 沈薇依言,小心地拆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幅画。 不是她想象中的狂野风格,也不是那晚惊鸿一瞥的压抑抽象。而是一幅……带着明显夏燃个人风格的、却又奇异地糅合了某种冷静秩序的街头速写。 画的是暴雨那晚的街景。构图巧妙,视角似乎是从工作室门口望出去。倾盆的雨幕用大胆的灰蓝色块泼洒而出,显得混沌又充满力量。而雨中,一个穿着精致套装、打着黑伞的模糊身影正走向街角,背影挺直,肩线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与紧绷。身影周围是模糊的霓虹光晕和雨水的反光,唯独那把黑伞和那个背影,被处理得相对清晰,成为混乱画面中一个冷静的焦点。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火焰纹样签名——夏燃。 沈薇怔住了。 她看着画中的那个自己,那个在她看来本该是狼狈避雨的时刻,在夏燃的笔下,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感?或者说,一种被深刻凝视后的真实感。 她从未以这样的视角看过自己。 “画得不好,凑合看。”夏燃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省得沈总觉得我的钱不干净,这画颜料加画框成本三十五,手工费算你友情价,抵五百?” 她试图用玩笑掩饰什么,但沈薇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紧张和……期待? 沈薇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夏燃。她想说谢谢,又觉得不对。想说这太贵重,又意识到对方明码标价只抵五百。所有惯常的社交辞令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轻轻抚过画框边缘,低声问:“为什么画这个?” 夏燃耸耸肩,转身去摆弄那些颜料罐,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硬朗:“那天晚上光线还行,顺手就涂了几笔。怎么,沈总不喜欢?不喜欢就扔了,反正不值钱。” 她的语气变得有点冲,像是在防御可能的负面评价。 “喜欢。”沈薇几乎是脱口而出。 两个字,清晰明确。 夏燃摆弄颜料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沈薇,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仿佛想确认这两个字是否出自真心。 沈薇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她捧着那幅画,再次认真地看着,补充道:“画得很好。比我本人……好看。” 这句略带笨拙的补充,让夏燃脸上的防御神色瞬间消散,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容明亮,带着几分得意:“沈总还挺有自知之明。” 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 阳光透过橱窗,在空气中投下温暖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 沈薇看着夏燃的笑容,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也悄然散去,一种微妙的暖流缓缓蔓延。她低头看着画,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就在这时,工作室里间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夏燃脸色微微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瞥了里间门帘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随即又强行镇定下来。 “阿乐在里面收拾东西,笨手笨脚的。”她解释道,语气却有点不自然的急促。 沈薇注意到了她这瞬间的异常。里间有人?为什么她看起来有点紧张?那个被遮盖的画架是否就在里面? 疑问浮上心头,但她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她手腕上那道被手表遮盖的疤痕。 她只是点了点头,将画重新用牛皮纸包好:“谢谢你的画……和‘利息’。” 夏燃似乎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客气。沈总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下次还款可以打个折。” 正说着,沈薇的工作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打破了店内刚刚升起的微妙氛围。 是助理打来的,提醒她半小时后还有一个重要的电话会议。 现实像潮水般迅速回涌,将刚才那片刻的松弛和暖意冲刷得干干净净。 沈薇脸上的笑容淡去,她接起电话,语气迅速恢复到平时的冷静模式:“我知道了,准备一下会议资料,我十分钟后到。” 挂断电话,她看向夏燃,已经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沈总:“我还有事,先走了。” 夏燃看着她瞬间的变脸,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行,沈总慢走。债主最大。” 沈薇拿着那幅画,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却放缓了些许。 “画,我会好好保存。” 说完,她拉开门,快步离开。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 身后,夏燃站在橱窗后,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褪去,眼神变得有些深邃难懂。直到沈薇的车驶离,她才缓缓转身,撩开里间的门帘,走了进去。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车内,沈薇系好安全带,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她看着副驾驶座上那幅用牛皮纸包裹的画,指尖轻轻拂过。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那三十五块成本、五百块“手工费”的画,填满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不同于以往任何成就感的……暖意和混乱。 她知道,有些界限,正在变得模糊。 而这场始于冲突的“收债”之旅,似乎正朝着一个她无法预料的方向,悄然滑去。 第9章 母亲的雷达与裂痕的预兆 那幅画被沈薇带回了酒店套房。 她没有将其挂在显眼处,而是小心地倚在书房角落的书架旁,外面依旧包裹着那层朴素的牛皮纸。像一个秘密,安放在她秩序井然的空间里,偶尔目光扫过,心头便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工作依旧忙碌,旧城改造项目推进中遇到的阻力层出不穷,但她处理起来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耐心。她甚至在一次项目组会议上,驳回了某个过于激进、可能引发更大对立的拆迁方案,建议采取更柔和的沟通策略。下属们有些讶异,但无人敢质疑。 李明轩又约了她两次。一次是听音乐会,一次是参观私人艺术收藏。沈薇都去了。李明轩无可指摘,风趣、体贴、博学,是母亲眼中最理想的选择,也是她过去认为自己应该选择的类型。 可每次约会结束,独自回到酒店,脱下那身“战袍”,她感到的不是放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仿佛演了一场完美的戏,耗尽了心神。 她会不自觉地点开和夏燃的对话框。对话依旧停留在那张夜景和“破烟花”的评论上。她没有再发信息,夏燃也没有。 这种沉默,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拉锯。 周五下午,沈薇正在审阅一份合同细节,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前台语气谨慎地通报:“沈总,您母亲来了,正在上楼。” 沈薇的心猛地一沉。 母亲很少不打招呼直接来她的地方,尤其是在工作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立刻起身,目光快速扫过办公室,确认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比如角落那幅包着牛皮纸的画。还好,它安静地待在书房。 办公室门被推开,沈母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一丝不苟,手里拎着爱马仕的限量手袋。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更添威严与冷厉。她的目光像精准的雷达,瞬间扫过整个办公室,最后落在沈薇身上。 “妈,您怎么来了?”沈薇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迎上前。 “路过,顺便看看你。”沈母语气平淡,走到沙发旁坐下,姿态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听说你最近很忙?连周末都抽不出时间回家吃饭?” 沈薇心里咯噔一下。母亲果然是为了李明轩的事情来的。她倒了杯水,放在母亲面前的茶几上:“项目到了关键阶段,有些事情必须亲自处理。” “工作是做不完的。”沈母接过水杯,却没喝,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但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明轩那孩子对你印象很好,说你知性大方,和他很聊得来。但你最近两次约会,都提前走了?” 沈薇垂下眼帘:“临时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 “是吗?”沈母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质疑,“薇薇,你是我女儿,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多少能猜到一些。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沈薇试图隐藏的靶心。她的指尖微微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 “没有。”她立刻否认,声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妈,您想多了。我只是最近压力比较大。” 沈母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她,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打量着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书房那扇虚掩的门。 沈薇的心跳骤然加速。那幅画…… “你最近有点不一样。”沈母终于再次开口,语气莫测,“具体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但知女莫若母。你好像……没那么‘专心’了。” 她站起身,走向落地窗,看着外面的城市景象:“李家和我们家是世交,明轩是最合适的联姻对象。这不仅仅关乎你个人的感情,更关乎两个家族的资源和未来。你应该很清楚。” “我知道。”沈薇低声回答。这些道理,她从小听到大,早已刻入骨髓。 “知道就好。”沈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别再让我和你爸失望。也别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沈薇心上。 出格的事情?是指什么?是指她内心那点不该有的悸动?还是指那个她甚至不敢深想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沈薇绷紧了下颌线,没有回答。 沈母似乎满意于她的沉默,拿起手袋:“周末和李家的晚宴,我已经帮你应下了。到时候我会让司机来接你。穿得体些。” 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每一步都像踩在沈薇紧绷的神经上。 办公室门关上,隔绝了母亲带来的低气压。 沈薇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母亲的话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她的皮肤,将她从那些不切实际的、带着暖意的恍惚中彻底刺醒。 出格?她和夏燃之间,算得出格吗? 她们甚至谈不上有什么明确的关系。几次充满火药味的交锋,一次暴雨夜的短暂共处,一幅作为“利息”的画作……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母亲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专心”?为什么一想到母亲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可能窥破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就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母亲的车驶离。巨大的玻璃映出她清晰的身影——精致,完美,却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几乎是机械地拿起来看。 是夏燃。 发来的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瓶新调制的色料,浓郁的、近乎妖异的紫色,在灯光下流淌着奇异的光泽。 配文只有一句话:【新调的,像不像你们资本家喜欢的颜色?叫“虚空浮华”怎么样?】 带着她一贯的戏谑和嘲讽。 若是平时,沈薇或许会因为她精准的吐槽而微微弯起嘴角。 但此刻,这条信息,连同那抹刺眼的紫色,在母亲刚刚离去的低气压衬托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危险。 像是一道灼热的烙铁,试图烫穿她冰冷完美的外壳,提醒她那个混乱、真实、却绝不容于她现有世界的存在。 恐惧瞬间压倒了那点微弱的悸动。 沈薇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 最终,她没有回复。 甚至,手指滑过,将那条信息设置了免打扰。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名字代表的一切诱惑和危险,暂时屏蔽在她的世界之外。 她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掌控局面。 无论是项目,还是她自己。 她转身走回办公桌,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通知项目组,半小时后开会,重新评估‘野火刺青’那片区域的拆迁优先级。”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恭敬的应答。 沈薇挂断电话,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冷冰冰的评估报告。 心底某个角落,那幅裹着牛皮纸的画,似乎悄然蒙上了一层灰。 裂痕尚未真正显现,但风雨欲来的压抑,已悄然弥漫。 第10章 失约与野火 周末的晚宴,沈薇如期出席。 她穿着母亲挑选的珍珠灰色长裙,搭配成套的钻石首饰,妆容完美,笑容得体。在李家的奢华宴会厅里,她与李明轩并肩而立,接受着各方来宾的注目和祝福。她举止优雅,谈吐不凡,是所有人眼中与李明轩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明轩体贴周到,始终陪在她身边,为她引荐重要人物,适时递上香槟,低声与她交谈时姿态亲昵却不过界。 一切都无可挑剔。 沈薇配合着,扮演着属于她的角色。酒杯碰撞声,笑语寒暄声,悠扬的弦乐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她感觉自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观察着这一切,感官变得迟钝,情绪被抽离。 母亲投来赞许的目光,父亲也难得地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她应该是满足的,成功的,按照既定轨道行驶的。 可她的指尖冰凉,即使握着温热的酒杯,也驱不散那点寒意。 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她会下意识地在那片光海中寻找某个大致的方向,然后迅速收回视线,为自己的走神感到一丝厌弃。 晚宴进行到一半,她的私人手机在精巧的手拿包里震动了一下。 不是工作手机,那个被她设置了免打扰的号码,信息本该无声无息。 但那一刻,仿佛心有灵犀,或者说是一种该死的、无法切断的感应,她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一下震动。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李明轩正在和她说话,关于某个海外基金的投资前景。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点头,微笑,给出适当的回应。 但包里的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肌肤,分散着她本就不集中的心神。 几分钟后,她终于找到一个间隙,低声对李明轩说了句“失陪一下”,拿着手包走向洗手间。 锁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靠在冰冷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深吸了一口气,才拿出手机。 果然是夏燃。 不止一条。 第一条是大约半小时前发的,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项目组发出的最新拆迁通知函,语气强硬,要求限期搬离,否则将采取进一步措施。通知函的发送时间,正是她那天下午下令重新评估优先级之后。 配文只有一个问号:【?】 隔了十几分钟,没有收到回复,又发来一条。 【沈总这是……新的谈判策略?】 文字看不出情绪,但沈薇几乎能想象出夏燃此刻的表情——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定微微眯起,嘴角或许带着冷峭的弧度。 最后一条,是刚刚发来的。 【今天还款日。还要不要?】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词。直接,却像一把钝刀,割在沈薇心上。 还款日。她完全忘了这件事。或者说,她刻意不去记起。 看着那条信息,沈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该怎么回? 解释那封拆迁通知并非她直接授意?解释她身不由己?解释她此刻正穿着昂贵的礼服,扮演着别人的完美未婚妻,无暇他顾? 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她甚至能想到夏燃会如何回应她的解释——用那种带着讥诮和了然的眼神,或许还会说一句:“哦,理解,沈总忙。”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 外面传来敲门声和李明轩温和的询问:“薇薇?没事吧?” 沈薇猛地回神,像是从一场溺水的梦中惊醒。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却脸色苍白的自己,迅速深吸几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 “没事,马上好。”她扬声回答,声音尽力保持平稳。 她手指颤抖着,在对话框里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 最终,她只回了三个字。冰冷,疏离,符合她一贯的风格,也最能切断一切不必要的麻烦和期待。 【在忙。下次。】 发送成功。 她几乎能感受到信息发送瞬间,屏幕那头骤然降下的冰冷。 没有再看回复,她迅速将手机调成静音,塞回手包。补了补口红,确认看不出任何异样,她拉开门,重新走进那片衣香鬓影之中。 李明轩关切地看着她:“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有点累而已。”沈薇挽住他的手臂,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我们回去吧,别让伯父伯母担心。” 接下来的时间,沈薇表现得更加完美,也更加空洞。 晚宴终于结束。坐在回酒店的车里,李明轩体贴地没有多言。沈薇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全部力气的硬仗。 回到酒店套房,她甩掉高跟鞋,扯下项链和耳钉,那些坚硬的宝石硌得她皮肤生疼。 她终于拿出那个沉寂了许久的私人手机。 屏幕上干干净净。 夏燃没有回复。 没有质问,没有嘲讽,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反应。 只有一片死寂。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让沈薇感到心慌。像是一场无声的审判,或者……彻底的失望。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夏燃的朋友圈——一条单调的横线。她甚至不确定是对方设置了权限,还是本就一片空白。 她试图拨打夏燃的电话。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像最终判决,敲在她的耳膜上。 沈薇站在空旷华丽的客厅中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忽然想起晚宴上那杯她没怎么喝的香槟,此刻反涌上喉咙,只剩下苦涩的余味。 她走到书房角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幅画的牛皮纸包装。 暴雨的街景,孤高的背影,混乱中的冷静焦点。 夏燃笔下的她。 此刻看来,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上那个被雨水模糊的、属于自己的背影。 “对不起……” 一声极轻的呢喃,消散在寂静无声的空气里。 无人听见。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彻夜不眠地闪烁,却照不进她此刻冰冷的内心。 那一晚,沈薇失眠了。 她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可能被她亲手推开了。 而那团她既恐惧又被吸引的野火,似乎在她一次次的犹豫和退缩中,悄然熄灭,或者……转移向了别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落,如同黑夜般将她彻底吞没。 第11章 沉默的回响与失控的引擎 接下来的几天,沈薇的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那种平静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是一种绷紧的、等待第二只靴子落下的死寂。她像一台被输入了最高效指令的机器,精准地处理着每一项工作,冷静地出席每一场会议,甚至完美地完成了与李明轩的又一次约会——一场画展开幕酒会。 她不再看那个设置了免打扰的对话框。手机安静得出奇,那个名字再也没有跳出过任何信息。仿佛那场短暂的、混乱的交集,从未发生过。 “野火刺青”区域的拆迁工作,在她的默许甚至某种不易察觉的推动下,进展陡然加快。项目组报上来的进度报告显示,大部分住户和商铺已经签署协议,只剩下最后几家“钉子户”,其中自然包括夏燃的工作室。 报告里用冷静的笔触描述着采取的“必要措施”:断水、断电、增加巡查频次、法律函件持续施压。 沈薇翻阅着那些纸张,指尖冰凉。她告诉自己这是商业决策,是项目推进的必要代价。她试图用理性压过心底那点不断滋生的、令人不安的刺痛感。 她甚至没有再去过那条旧街区。司机老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主动提及相关路线。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母亲打来电话,语气是罕见的满意。父亲也难得地关心了一下她的工作,暗示与李家的合作将会带来多少利好。 她应该感到轻松,感到一切尽在掌握。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透着冷风。夜里,她开始失眠,需要借助酒精才能勉强入睡。白天,她对着镜子描画精致的妆容,却觉得镜中人眼神空洞,像个华美的假人。 乔娜约她喝下午茶。在常去的那家高级酒店咖啡厅,乔娜打量着沈薇,一针见血:“你看起来糟透了。比上次见你的时候更糟。” 沈薇搅拌着杯中的拿铁,没有否认。 “和那个‘石头’有关?”乔娜试探着问。 沈薇的动作顿住了。良久,她才低声道:“我好像……搞砸了。” 她把晚宴前后的事情,简略地、尽可能不带感**彩地说了一遍,包括那条冰冷的回复和之后石沉大海的沉默。 乔娜听完,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薇薇,你在害怕。” “我没有。”沈薇下意识反驳,声音却缺乏底气。 “你有。”乔娜目光锐利,“你害怕她代表的那种不受控的生活,害怕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更害怕打破你母亲和你自己构建了三十多年的完美外壳。所以当你母亲稍微施加压力,你就下意识地退缩,用最‘安全’的方式切割,试图证明自己还在掌控中。” 沈薇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杯柄,指节泛白。乔娜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但那真的是切割吗?”乔娜看着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失控?你看你现在,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漂亮躯壳。这就是你想要的掌控?” 沈薇说不出话。咖啡的暖意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感情不是项目,不能用利弊来衡量,更无法完全掌控。”乔娜的语气缓和下来,“它需要勇气,需要坦诚,甚至需要一点……愚蠢的冲动。你和她,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结局未必美好。但至少,你不该连试都没试,就因为恐惧而亲手掐灭它。” “现在……可能已经晚了。”沈薇的声音干涩。 “晚不晚,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乔娜意味深长地说,“但如果你继续当鸵鸟,那肯定就真的晚了。” 下午茶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乔娜的话像余音绕梁,在沈薇脑海里反复回响。 她开车回公司,正值下班高峰,街道拥堵。收音机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却无法抚平她内心的焦躁。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她无意间看向窗外。路边是一家大型连锁书店的橱窗,正在推广某位新锐艺术家的画册。巨幅海报上,色彩张狂肆意,充满了不羁的生命力。 像夏燃的风格。 她的心猛地一揪。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贴着各种摇滚乐队贴纸的破旧小皮卡,从她车旁的车道缓缓并线,停在了她隔壁的直行车道。 是阿乐的车。驾驶座上坐着那个青皮头年轻人。 沈薇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下意识地看向皮卡后座——空空如也。 阿乐坐在副驾驶似乎也看到了她,隔着车窗,他的脸色似乎变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随即迅速转开了头,刻意回避了她的视线。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沈薇。 绿灯亮起。阿乐的车像是迫不及待般,猛地加速冲了出去。 鬼使神差地,沈薇几乎没有思考,也一脚油门跟了上去。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求证什么,或者只是被一种强大的、不祥的直觉驱使着。 她的豪车性能优越,轻易地跟在破旧的小皮卡后面。两辆车一前一后,穿梭在傍晚的车流中。 车开得很快,很急,不时超车变道,似乎急着去什么地方。 沈薇紧紧跟着,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乔娜的话,夏燃的沉默,阿乐回避的眼神……所有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恐慌的网。 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并非那个旧街区,而是——市人民医院。 看到医院醒目的红十字标志时,沈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阿乐的车快速驶入急诊通道附近的临时停车区。他和青皮头匆忙跳下车,快步冲向急诊大楼的大门,甚至没来得及锁车。 沈薇的车停在不远处。她坐在车里,浑身发冷,手指僵硬得几乎无法松开方向盘。 医院。急诊。 为什么是这里? 谁出了事? 那个名字,那个她不敢想、不敢问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 恐惧像潮水般灭顶而来,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精心构建的理智和防线。 她猛地推开车门,甚至忘了拿包,踉跄着冲下车,朝着急诊大厅的方向跑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显得格外急促和慌乱。她精心打理的头发被风吹乱,昂贵的套装也起了褶皱。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一刻,什么沈总,什么体面,什么掌控,什么家族利益,全都被抛诸脑后。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快冻结的念头—— 夏燃。 千万不要是她。 第12章 急诊室外的崩塌 急诊大厅里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某种无形焦灼混合的气味。灯光惨白刺眼,照着一张张或痛苦或麻木或焦虑的脸。人声嘈杂,担架床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医护急促的脚步声、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啜泣……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背景音。 沈薇冲进这片混乱,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脆声响。她脸色苍白,目光仓皇地扫视着大厅,试图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阿乐或者那个青皮头的身影。 没有。哪里都没有。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收紧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像个无头苍蝇,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视线扫过一个又一个临时隔间,听着片段式的、令人不安的对话。 “……工地摔下来的……” “……车祸,酒驾……” “……突发心梗……”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不是她。千万不要是她。 这个念头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她抓住一个匆匆走过的护士,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嘶哑:“请问,刚才有没有两个年轻人送一个……一个病人过来?一个看起来有点……叛逆的女孩子?可能受了伤……” 护士被她苍白的脸色和过于用力的手指抓得有些不适,皱着眉快速回答:“不清楚,刚送来好几个急救。你去分诊台问一下!” 分诊台前围满了人。沈薇挤不进去,只能徒劳地踮起脚张望。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如此渺小。她那些所谓的权势、地位、财富,在这个生死场里,毫无用处。 就在她几乎要被巨大的恐惧淹没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青皮头。他正从一条走廊深处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单据,脸色沉重。 沈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拨开人群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她呢?!夏燃呢?她怎么了?!” 她的声音失控地拔高,引来了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 青皮头被吓了一跳,看清是她,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埋怨? 他用力甩开沈薇的手,语气很冲:“你来干什么?!” “她到底怎么了?!”沈薇不管不顾地追问,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你说话啊!” 青皮头看着她这副完全失态的样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别开脸,硬邦邦地说:“燃姐没事。” 没事? 沈薇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两个字。 “没……事?”她喃喃地重复,巨大的恐慌骤然卸去,带来的不是放松,而是一种虚脱般的眩晕,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青皮头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把,又很快松开,语气依旧不好,但缓和了些许:“嗯。不是燃姐。是乐哥。” 阿乐? 沈薇混乱的大脑缓慢地转动着。不是夏燃……不是她……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软倒在地。但紧接着,新的疑问和担忧又涌了上来。 “阿乐?他怎么了?严重吗?” “搬设备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了,胳膊可能骨折了,头也磕了一下,在里面缝针。”青皮头言简意赅地解释,目光却带着审视看着沈薇,“沈总,您怎么会在这里?” 沈薇被问住了。她怎么会在这里?因为她像个疯子一样跟着他们的车闯了过来?因为她以为…… 她无法解释,也无法承受青皮头那带着明显质疑和疏离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你们这些人,除了带来麻烦和伤害,还会什么? “我……刚好路过,看到你们的车,有点担心……”她找了一个苍白无力到极点的借口,声音虚弱。 青皮头显然不信,嗤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要去缴费。 沈薇连忙跟上:“医药费我来付……” “用不着。”青皮头头也没回,语气生硬,“我们虽然穷,但还没到要仇人施舍的地步。” “仇人”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刺进沈薇的心口。她停在原地,看着青皮头走远的背影,浑身冰冷。 原来在他們眼里,她已经是仇人了吗? 因为她下令加快拆迁?因为她那封冰冷的通知函?因为她那条……失约的回复?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她远去。她看着急诊室里来来往往的人,看着那些为亲人揪心落泪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那些所谓的商业决策、利益权衡,落在具体的人身上,是如此的真实而残酷。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以前,她可以冷酷地将其视为必要的代价。但现在,那个“代价”有了具体的面孔,是阿乐摔断的胳膊,是青皮头愤怒的眼神,是……夏燃可能承受的一切。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看见夏燃从那条走廊里走出来。 她似乎是从工作现场直接赶来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沾了些许污渍的黑色卫衣,头发随意扎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里带着疲惫和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沈薇从未见过的、冷硬的平静。 她先是看到了青皮头,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什么,接过他手里的单据,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 然后,她的目光转了过来,落在了僵立在不远处的沈薇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夏燃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这里。那目光平静地滑过沈薇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昂贵的却已起皱的套装,最后回到她那双写满惊慌、愧疚和未褪尽恐惧的眼睛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讥讽。 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疲惫和疏离。 那比任何激烈的情绪更让沈薇感到刺痛。 夏燃只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然后便收回目光,转身走向缴费窗口,没有再看她一眼。 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 那一刻,沈薇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真的彻底断裂了。 她所有的勇气,所有一路追赶过来的恐慌和冲动,都在夏燃那平静无波的一眼里,被彻底击碎,化为齑粉。 她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后退,退出这片让她无所适从、让她彻底崩塌的混乱之地。 她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车上,车门关上的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她伏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引擎盖上那个早已被清理干净的“拆”字,此刻却像烙印一样,重新浮现出来,灼烧着她的视线。 她终于明白。 她失去她了。 在她因为恐惧而退缩,在她用冰冷的规则去伤害,在她连一句像样的解释和道歉都未曾给予的时候。 她就已经失去了靠近那团火的资格。 急诊室外的这一次仓促照面,不过是最终确认了这场失去。 车窗外,华灯初上,城市依旧繁华喧嚣。 而沈薇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陷入了无声的、冰冷的荒芜。 第13章 残局与自毁的倾向 沈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公寓的。 记忆是破碎的。只记得车窗外的霓虹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带,引擎的轰鸣声盖不住自己心脏空洞的回响。她的手一直抖,握不住方向盘,几次险些闯了红灯。 回到公寓套房,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昂贵的地毯柔软,却无法给她丝毫慰藉。 急诊室那惨白的灯光,消毒水的气味,青皮头怨愤的眼神,还有夏燃最后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一瞥……像循环播放的默片,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 不是她。幸好不是她。 这个念头带来的庆幸短暂而虚伪,很快被更汹涌的愧疚和绝望淹没。阿乐的伤,工作室的困境,哪一件与她无关?她凭什么庆幸?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这双手签署过无数带来利润和“进步”的文件,如今也间接地签署了伤害。腕表冰凉的金属表带贴着手腕皮肤,底下那道细小的旧疤隐隐发烫。 她猛地扯下表带,露出手腕内侧那道淡白色的、几乎看不清的陈旧痕迹。指尖颤抖地抚过它。这是她年少时一次无声抗争留下的印记,对抗母亲的绝对控制,对抗那个必须完美的命运。她以为她早已逃离,早已掌控了自己的人生。 可现在看来,她从未真正逃离。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成为了母亲意志的执行者,用更精致、更高效的冰冷规则,去围剿那些她内心深处或许曾向往过的鲜活和不羁。 比如夏燃。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她冲进洗手间,对着光洁的洗手池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双眼通红、精心打扮全数瓦解的女人,感到一阵深刻的陌生和厌恶。 这就是沈薇。一个活在套子里,连真心都不敢承认,只会用伤害来自我保护的懦夫。 手机在地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母亲”。 沈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别开视线。那闪烁的名字像一道催命符,提醒着她那个她必须回去扮演的角色。 她没有接。 电话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归于沉寂。紧接着,助理的电话打了进来,然后是李明轩的…… 她统统没有接。 世界在她关闭了通讯渠道后,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但这种安静,更像是一种真空,让她无处遁形,只能面对自己一片狼藉的内心。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酒柜旁,甚至懒得用杯子,直接打开一瓶威士忌,对着瓶口灌了下去。烈酒灼烧着喉咙和胃袋,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刺痛感,却奇异地暂时麻痹了那股噬心的空虚。 她需要这种刺痛。需要这种失控。仿佛只有通过□□的不适,才能稍微抵消一点心里的罪孽感。 酒精作用下,理智的堤坝开始溃散。她走到书房角落,再次拆开那幅画。这一次,她不是轻轻抚摸,而是用手指死死攥着画框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画面上那个在暴雨中独行的、属于她的背影,此刻看起来如此可笑,如此可悲。那份夏燃曾捕捉到的、混乱中的冷静和孤高,原来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伪装。 “呵……”她发出一声低哑的嗤笑,不知道是在嘲笑画中的自己,还是嘲笑此刻对着画发疯的自己。 她抱着画,蜷缩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灌着酒。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变得朦胧。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夜的工作室,听到了爵士乐,闻到了松节油和啤酒的味道。夏燃就靠在桌边,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她,问:“你其实很累吧?” 累。 怎么会不累。 她好像还看到了夏燃给她看那幅被遮盖的抽象画,色彩狂乱压抑,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她当时为什么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愚蠢地守着那该死的界限和骄傲? 如果问了,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她亲手把一切都搞砸了。 酒精最终战胜了意识。沈薇倒在沙发上,陷入昏沉混乱的睡梦中。眉头紧紧蹙着,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那幅画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又像是抱住一个灼热的、惩罚自己的烙铁。 窗外,城市的夜依旧喧嚣繁华。 套房内,只剩下破碎的呼吸声和浓重的酒气。 一个从来冷静自持、追求完美的女人,正用最狼狈不堪的方式,亲手摧毁自己一直以来精心维持的世界。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崩塌之后,更漫长黑夜的开始。 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必须重新戴上那个名叫“沈薇”的面具,去处理她留下的烂摊子,去面对母亲,去继续那条“正确”却令人窒息的道路。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无人看见的深夜里,她允许自己彻底崩溃一次。 为那个可能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 也为那个,她甚至没有资格说出口的……失去。 第14章 废墟之上的晨曦 沈薇是被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折磨醒的。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上,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套装,怀里紧紧抱着的画框硌得她肋骨生疼。空酒瓶倒在昂贵的地毯上,残留的酒液浸出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整个房间弥漫着宿醉后的颓败气息。 她挣扎着坐起身,太阳穴突突地跳,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脆弱的颅骨上。胃里依旧翻搅着恶心感。 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醒来瞬间潮水般涌回的记忆。 急诊室。阿乐受伤的眼神。青皮头的指责。还有夏燃……那双平静到冷酷的眼睛。 以及她昨晚失控的买醉和崩溃。 羞耻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沈薇,竟然会让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 手机在地板上闪烁个不停,无数个未接来电和堆积的信息提示,像是对她昨夜逃兵行为的无声控诉。大部分来自助理,几通来自李明轩,最多的是母亲。 她甚至没有勇气点开去看。 摇摇晃晃地起身,她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打开冷水,拼命冲洗着脸,试图用冰冷唤醒麻木的神经和混乱的大脑。冷水刺激下,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抬起头,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嘴唇干裂。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捅出的篓子,留下的烂摊子,必须由她自己来收拾。 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尽管头痛欲裂,尽管内心一片荒芜,但那种刻入骨子里的、面对困境时的韧性,开始一点点挤出残存的力量。 她先给助理回了电话。 “沈总!您终于回电话了!您没事吧?昨天……”助理的声音焦急万分。 “我没事。”沈薇打断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经历过彻底崩溃后的诡异冷静,“昨天身体不适,手机关静音了。抱歉让你担心。” 助理显然松了口气,但立刻又紧张起来:“沈总,项目那边出事了!‘野火刺青’那边的人昨天报警了,说我们暴力威胁,还找了媒体!现在有几家小报和自媒体在炒作这件事,说我们强拆,罔顾民生……” 沈薇闭了闭眼。果然。这就是冲动的代价。她昨天的失态和逃避,给了对方反击的机会。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把所有相关报道发给我。联系法务部和公关部,半小时后线上会议。” “还有……”助理犹豫了一下,“您母亲早上打了好几个电话到办公室,语气很不好……让您务必立刻回电给她。” “嗯。”沈薇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先准备会议。” 挂了电话,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愧疚和痛苦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她需要的是 damage control(损害控制)。 她快速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套装,用精致的妆容仔细掩盖掉所有的疲惫和脆弱。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冷静果决的沈总,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洗不去的冷冽和决绝。 她先给母亲回了电话。 电话几乎是被瞬间接起的。 “沈薇!你昨天怎么回事?!晚上不接电话,今天早上也找不到人!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母的声音如同冰锥,又急又厉,“李家那边打电话来,旁敲侧击地问你是不是对公司安排有什么不满?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 “妈。”沈薇平静地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我昨天处理项目紧急事件,身体不适,很早就休息了。和李明轩无关。” 沈母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语气更加不悦:“什么项目能比和李家的关系更重要?我告诉你,别再给我出任何岔子!周末的晚宴……” “我会准时出席。”沈薇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淡,“但现在,我需要先处理工作。没事我先挂了。” 不等沈母再说什么,她直接结束了通话。 放下手机,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对母亲的恐惧和顺从依然存在,但某种更强大的、源自废墟之上的东西,正在支撑着她。 半小时后,线上会议。 沈薇坐在电脑前,摄像头里的她妆容完美,神色冷静,只有微微沙哑的嗓音透露出些许异常。 她快速浏览着助理发来的□□,大多集中在拆迁手段粗暴、罔顾小商户生存上,配图是阿乐受伤和工作室凌乱的场景,极具煽动性。 “沈总,我们已经联系了几家主流媒体压热度,但这些小媒体和自媒体比较麻烦,咬住不放。对方似乎找了专门的推手。”公关总监汇报。 “法律角度,我们程序上没有大问题,但对方报警和媒体曝光,会拖慢进度,影响集团声誉。”法务负责人补充。 沈薇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所有人都在等她决策,是更强硬地压下去,还是妥协。 “项目暂停。”沈薇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屏幕那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暂停?沈总,这……” “针对‘野火刺青’及周边剩余几户的拆迁工作,全部暂停。”沈薇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发布官方声明,对施工过程中发生的意外表示遗憾,承诺会全面调查,并积极与相关商户沟通,寻求合理解决方案。” “可是沈总,工期延误的损失……” “损失我来承担。”沈薇打断他,“按我说的做。现在,立刻去拟声明稿,发给我过目。” 她的指令清晰而果断,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屏幕那头的下属们虽然震惊,但无人再敢质疑。 会议结束。 沈薇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内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些许。 这不是屈服,也不是忏悔。这是一种更冷静的权衡。在集团声誉和项目进度之间,她选择了前者。在激化矛盾和暂时缓和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但这其中,是否也掺杂了那么一丝丝,无法宣之于口的……弥补? 她不知道。 她拿起私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她那句冰冷的“在忙。下次。” 她手指悬空许久,最终,一字一字地输入。不是道歉,不是解释,而是一个通知,一个她职权范围内能给出的、最直接的让步。 【拆迁已暂停。阿乐的医疗费和后续康复费用,我会负责。】 发送。 她知道这可能再次石沉大海,甚至可能换来更激烈的嘲讽。 但她必须这么做。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阳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房间内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她依旧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废墟之上,晨曦降临。 她知道,前方的路依旧艰难,母亲的压力,项目的困境,和李明轩的关系,还有那个她可能永远无法挽回的人…… 但至少,她不再逃避。 她亲手按下了暂停键,也亲手……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却或许更正确的路。 尽管,代价可能是巨大的。 第15章 病房外的交锋与旧痕 官方声明以集团名义发出后,舆论的漩涡稍稍平息,但内部的暗流并未停止。沈薇以雷霆手段暂时压制了项目组的异议,将重心转移到地块其他区域的开发上,避开了“野火刺青”这个敏感点。 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母亲和李家那边迟早需要更全面的交代。但眼下,她需要这点喘息的空间。 阿乐的医疗费账单很快被匿名支付结清。她做的很隐蔽,通过一个第三方基金操作,没有留下任何与她个人或公司直接相关的痕迹。她不确定夏燃是否知道,也不确定她是否在乎。那条通知信息依旧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这种沉默像钝刀子割肉,比直接的愤怒更令人难熬。 几天后,沈薇决定再去一次医院。不是以沈总的身份,甚至不是以肇事方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无法安心的旁观者。她需要亲眼确认阿乐的情况,需要为内心的那座天平寻找一点微不足道的砝码。 她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便装,戴了口罩和帽子,像个普通的探病者,混在人群中走进了住院部。根据之前查到的信息,阿乐应该住在骨科病房。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她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她害怕遇见夏燃,害怕再次面对那双冰冷的眼睛,却又可悲地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找到阿乐的病房号,门虚掩着。她停在门口,透过门缝,能看到阿乐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臂打着石膏,头上缠着纱布,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气色看起来比在急诊那天好了不少。 青皮头不在。病房里也没有那个她最想见又最怕见的身影。 沈薇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她正犹豫着是悄悄离开,还是进去放下果篮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低沉而充满戒备的男声。 “你找谁?” 沈薇身体一僵,猛地转过身。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年纪约莫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半旧但整洁的皮夹克,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他的面容依稀能看出与夏燃相似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但夏燃眼中的是火焰或冰霜,而这个男人的眼里,则是沉沉的、历经风霜的严厉。 沈薇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夏燃的父亲。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解释她此刻出现在这里的身份。 “我……我走错了。”沈薇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避开对方的目光,想要转身离开。 “站住。”夏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上前一步,挡在了沈薇面前,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尽管她穿着普通,但那种经年累月培养出的气质和仪态,与医院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不是来看病人的。”夏父的语气十分肯定,眼神愈发锐利,“你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在病房门口。 “我……”沈薇语塞,手心渗出冷汗。在商场上面对再难缠的对手她都能游刃有余,但此刻在这个目光如炬的男人面前,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虚和压力。 夏父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你是那个什么……房地产公司的人?” 他的语气里瞬间充满了厌恶和敌意。 沈薇知道瞒不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您好,我是沈薇。关于这次意外,我很抱歉。医疗费用方面……” “果然是你!”夏父打断她,怒火瞬间被点燃,声音也提高了些,引得走廊里有人侧目,“你们这些黑心商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现在假惺惺地跑来想干什么?给点钱就想把事情抹平?我告诉你,没门!” 他的指责像鞭子一样抽在沈薇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想解释拆迁暂停的事情,想说明支付医疗费并非为了抹平,但所有的话在对方汹涌的怒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叔叔,不是这样的,我……”她试图辩解,声音却有些发颤。 “谁是你叔叔!”夏父厉声喝道,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我不管你是谁总!立刻给我滚!离我女儿远点!你们那个破项目,我们就是不搬!有本事就把我们都弄死!” 女儿。他说的是夏燃。 沈薇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原来在夏父眼里,她和她的公司,是如此不堪的存在。而夏燃……她是否也抱着同样的看法?甚至更甚? 就在这时,病房里的阿乐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挣扎着探出头:“怎么了?” 他看到门口的沈薇,也愣住了,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夏父猛地推开病房门,指着沈薇对阿乐说:“你看看!就是他们的人!把你害成这样,还敢跑来!” 阿乐看着沈薇苍白的脸和难堪的神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这种沉默,比夏父的怒吼更让沈薇感到绝望。 “还不滚?!”夏父再次转向沈薇,眼神冰冷彻骨,“非要我叫保安吗?” 沈薇再也无法停留下去。所有的勇气和准备在夏父滔天的怒意和阿乐的沉默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对不起……”她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快步穿过走廊,身后似乎还能感受到夏父那道冰冷愤怒的视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区显得格外突兀和狼狈。 直到冲出住院大楼,来到户外冰冷的空气中,她才敢停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心脏狂跳不止,口罩下的脸颊滚烫。 屈辱,难堪,愧疚,还有一种更深重的无力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击垮。 她原本以为暂停项目、支付费用至少能缓解一丝内心的负罪感,却没想到换来的只是更直接的、更**的仇恨和驱逐。 她和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一条街区的距离,而是根本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失魂落魄地走向停车场,拉开车门坐进去,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扯下手套。 手腕内侧,那道淡白色的旧疤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刚才夏父指着她怒吼时,挥舞的手臂袖口上滑,她似乎……也瞥见了他小臂上一道类似的、颜色更深的陈旧伤疤。 只是惊鸿一瞥,并不确定。 但那个模糊的印象,却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为什么? 为什么夏父的手臂上也会有那样的疤痕? 是巧合吗? 还是…… 一个荒谬却又隐隐令人不安的猜想,悄无声息地在她心底滋生。 她忽然意识到,关于夏燃,关于她的家庭,关于那幅被遮盖的画和她对“承诺”的敏感……她所不知道的,远比她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而那道伤痕,是否会是一个通往那些隐秘过去的、意想不到的线索? 车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这一次的医院之行,不仅没有带来任何缓解,反而将她拖入了更深的迷雾和……一丝令人心悸的疑虑之中。 第16章 诊室里的微光与疤痕的隐喻 沈薇的生活仿佛陷入了一种僵持的静默。 项目暂停,与夏燃那边彻底断了联系,母亲那边的压力暂时被她用工作繁忙为由挡了回去,和李明轩的约会也变得愈发程式化。她像一台精确但耗损过度的机器,维持着表面的运转,内核却空空荡荡。 医院那天的遭遇,夏父愤怒的眼神和阿乐的沉默,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而那个关于疤痕的模糊猜测,更是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浮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她需要找人谈谈。不是下属,不是家人,更不是李明轩。 她需要乔娜。 预约了时间,她再次坐在了乔娜那间布置得温暖而私密的诊室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与酒店套房的冰冷空旷截然不同。 “你看起像被抽干了灵魂。”乔娜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薰衣草茶,一针见血,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沈薇捧着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入冰凉的指尖,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将最近发生的一切——项目的冲突、母亲的施压、晚宴的失约、急诊室的崩溃、医院的遭遇,以及那个关于疤痕的模糊猜测——尽可能平静地叙述出来。 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但乔娜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平静话语底下汹涌的暗流和痛苦。 “……所以,你现在觉得,你和她父亲之间,可能有某种……相似的创伤印记?”乔娜听完,谨慎地措辞。 “我不知道。”沈薇摇头,眼神有些迷茫,“只是那一瞬间的感觉。很荒谬,对吗?” “不荒谬。”乔娜温和地否定,“人的潜意识有时会捕捉到一些被理性忽略的细节。但更重要的是,这个细节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引起你的注意?” 沈薇怔住了。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乔娜引导着她,“是因为你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属于父辈的权威和压迫感?或者,你直觉那疤痕背后,藏着关于夏燃的、你所不了解的重要信息?” 沈薇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浅紫色液体。乔娜的话像钥匙,轻轻撬开了她紧闭的心门。 是了。夏父那种严厉、不容置疑的姿态,那种对子女强烈的控制欲和期望,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她母亲的部分影子。而那疤痕……如果并非巧合,那它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故事?是否与夏燃的叛逆、与她深埋的痛苦、与她那份既渴望又被恐惧的“承诺”有关? “我搞砸了一切,乔娜。”沈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是她第一次在乔娜面前流露出如此明显的脆弱,“我害怕,我退缩,我用最糟糕的方式伤害了她,也伤害了她在意的人。现在……我连弥补的资格都没有了。” “因为你害怕面对她的恨?还是害怕面对那个不够完美、也会犯错的自己?”乔娜轻声问。 “都有。”沈薇诚实回答,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我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做正确的事。可现在我发现,我不仅掌控不了,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正确的路,往往不是别人告诉你的那条,薇薇。”乔娜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力量,“是你自己蹚出来的,哪怕会沾满泥泞,哪怕会走错方向。害怕和犯错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因为害怕而永远不敢开始,或者因为犯了错就彻底否定自己。”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沈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好友,像个迷路的孩子。 “首先,你需要原谅那个因为恐惧而犯错的自己。”乔娜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然后,停止用‘弥补’这个词。这不是一场交易,不是你做错了事,付出一笔代价就能两清。如果你真的想靠近她,理解她,你需要的是真正的、不带功利心的倾听和看见。” “可她根本不愿意见我。” “那就等待。或者,换一种她可能愿意接受的方式。”乔娜顿了顿,目光落在沈薇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的手上,“你手腕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沈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是她深埋多年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详细提起过。 她沉默了很久。诊室里只有薰衣草茶的淡淡香气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卷起了左手腕的袖子,露出了那道淡白色的、细小的陈旧疤痕。 “十四岁那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遥远的回忆,“我母亲扔掉了我的素描本和所有的画具。她说那是玩物丧志,影响我练琴和学习。那是我偷偷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画的是……一些很奇怪的东西,不像我该画的静物和风景。”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眼神有些空洞:“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用削铅笔的美工刀……其实没想真的怎么样,只是觉得太难受了,无处发泄……划了一下。不深,但流了很多血。我吓坏了,自己偷偷用纸巾按住,谁也没告诉。” 乔娜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后来,疤痕就留下了。”沈薇放下袖子,盖住了那道痕迹,仿佛也盖住了那段屈辱而无助的青春,“我再也没画过画。也学会了不再把真正喜欢的东西表现出来。我成为了他们期望的样子。” 她说得平静,但乔娜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巨大的悲伤和压抑。 “这道疤,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乔娜问。 “意味着……屈服。和疼痛。”沈薇低声回答。 “也许,对夏燃,或者对她父亲来说,他们身上的疤痕,也意味着某些重要的东西。”乔娜轻声说,“可能是痛苦,是抗争,是失去,也可能是……爱的错误表达。” “爱的错误表达?”沈薇喃喃重复。 “很多父母,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爱孩子,却忽略了孩子真正的需求,甚至造成了伤害。这种伤害,有时会留下肉眼可见的疤痕,有时,是心里看不见的。”乔娜看着她,“你母亲是,或许,夏燃的父亲也是。” 诊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沈薇的心却因为乔娜的话,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自己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是独特的痛苦。可如果,夏燃那样看似自由不羁的灵魂,也同样背负着来自家庭的沉重烙印呢?如果她们看似站在天平两端,实则共享着某种相似的、关于控制和反抗的创伤呢? 那道疤痕,如果不仅仅是巧合……它是否会是一个沉默的证明? 离开乔娜的诊室时,沈薇的心情依旧沉重,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心底那片冻结的荒原,似乎照进了一丝微光,冰冷,却带来了思考的可能。 她还是没有答案。 但她开始明白,真正的靠近,或许不是急于弥补或解释,而是先尝试去理解——理解对方的痛苦,理解那些沉默和愤怒背后的根源,甚至理解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对抗。 也包括,理解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渴望。 她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而是再次抬起手腕,看着那道被手表遮盖多年的疤痕。 这一次,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屈服和疼痛。 或许,它也是一把钥匙。 一把试图理解另一个受伤灵魂的、微不足道的钥匙。 尽管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她不再选择完全背过身去。 她需要时间,也需要勇气。 去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契机。 或者,去创造一个。 第17章 画布的答案与沉默的邀约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下缓慢流逝。沈薇没有再试图联系夏燃,也没有再去医院。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项目中其他区域的开发,用近乎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和团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片被按下暂停键的废墟和废墟上的人。 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一些关于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和家庭关系方面的资料,阅读那些冷静的学术文字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代入夏燃和她父亲,试图从理论中拼凑出可能的故事轮廓。她也更加留意母亲与她互动中的细微控制,尝试着在不引发正面冲突的前提下,设立一些微小的界限。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时常伴随反复和自我怀疑。但乔娜的话像一颗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真正的改变,始于理解和面对,而非逃避和否认。 期间,李明轩约过她几次。她依旧赴约,但更加心不在焉。李明轩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疏离,但他修养极好,并未点破,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体贴。这种体贴反而让沈薇更加感到压力和愧疚。她知道,她必须在某个时间点,给对方一个明确的交代。但不是现在。 一天下午,沈薇正在审核一份设计图,内线电话响起。是前台,语气有些不确定:“沈总,楼下有一位……先生,说想见您。没有预约,但他坚持……” 夏先生? 沈薇的心猛地一跳。是夏父?他来找她做什么?兴师问罪?还是…… 她迅速冷静下来:“请他到小会客室。我马上下去。” 整理了一下衣着,确认情绪收敛妥当,沈薇才走向小会客室。推开门,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夏父那张严厉的脸。 是阿乐。 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外套,左臂还吊着绷带,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医院时的回避和怨愤,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局促。 “是你?”沈薇有些意外,示意他坐下,“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沈总关心。”阿乐的语气有些生硬,显然还不习惯这种平和的对话。他没有坐,而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帆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好的、扁平的东西,放在了会议桌上。 看形状,像是一幅画。 沈薇的目光落在那个包裹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燃姐让我把这个给你。”阿乐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别扭,“她说……‘利息’付清了。” 利息?那幅暴雨街景的画? 沈薇愣住了。夏燃让阿乐来,只是为了送回这幅画?这是一种更彻底的切割吗?连她唯一留下的念想,都要收回?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尖发凉。 阿乐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脸色,似乎有些着急,欲言又止,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飞快地补充道:“不是之前那幅!是……是另一幅。她新画的。” 另一幅?新画的? 沈薇猛地抬头,看向阿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阿乐避开她的目光,摸了摸鼻子,显得有些尴尬:“反正东西我带到了。我……我先走了。” 他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薇叫住他,声音有些发颤,“她……她还说什么了吗?” 阿乐停在门口,背对着她,沉默了几秒,才闷闷地回答:“没了。就说把这个给你。” 顿了顿,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小声地、飞快地嘟囔了一句:“……她画了好几个通宵。”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会客室里只剩下沈薇一人,还有桌上那个安静的牛皮纸包裹。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出来。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震惊,困惑,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弱的希望。 她缓缓走上前,手指颤抖地、极其小心地拆开牛皮纸。 牛皮纸落下,露出了里面的画。 不再是街景,不再是雨夜。 画面的主体是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近乎黑色的深蓝和暗紫,如同淤积的血痂或绝望的夜空。但在那一片压抑的混沌中央,却用极其强烈、几乎灼目的钛白和鎏金,画着一颗破碎又重组的心脏! 那颗心布满裂痕,仿佛曾被狠狠摔碎,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强行拼接在一起。每一道裂痕都清晰可见,甚至有些碎片尖锐地凸起,显得狰狞而痛苦。但那些金色的线条如同熔岩般流淌在裂痕之中,又像是某种神圣的缝合线,不仅将它们强行粘合,更赋予其一种浴火重生般的、痛苦而璀璨的光芒! 画面的笔触狂野而充满力量,充满了夏燃一贯的风格,但情感却如此直白、如此惨烈、如此……不顾一切! 这根本不是一幅画。 这是一场无声的爆炸,是一次血淋淋的自我剖白,是一颗破碎灵魂最 raw(原始)的呐喊和……挣扎着想要愈合的证明! 沈薇死死捂住嘴,才能抑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那幅被遮盖的抽象画可能意味着什么。明白了夏燃对“承诺”的敏感源于何处。明白了她那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个受过重创、却又倔强不肯低头的灵魂。 这颗破碎又重组的心脏,就是答案。 夏燃没有用语言回答她的任何疑问或道歉。她用了她最擅长的方式——用色彩和线条,将她最深的痛苦和最深的力量,**裸地展现在了她面前。 这不是原谅。这比原谅更沉重。 这是一种交付。一种极其冒险的、将自身最脆弱的伤口展示给可能再次伤害她的人的、近乎自虐般的交付。 “她画了好几个通宵……” 阿乐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沈薇的手指轻轻抚过画面上那些狰狞的裂痕和灼热的金线,仿佛能感受到作画者当时的痛苦、挣扎和那股不肯熄灭的生命力。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画框的玻璃上。 她懂了。 她也必须做出回应。不是用苍白的语言,不是用补偿性的金钱或让步。 她用手机,对着这幅惊心动魄的画,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她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对话框,将照片发了过去。 没有配任何文字。 如同夏燃当初发给她那张烟花图片一样。 这是一种笨拙的、属于她的方式的回应——我看到了。我收到了。我懂了。 发送之后,她将手机放在桌上,目光再次落回那幅画上。心脏依旧狂跳,带着疼痛,带着震撼,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决心。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没有信息,没有电话。 只是一个简单的、系统自动生成的提醒: 【“夏”发来一条位置信息。】 沈薇点开。 地图上显示的是一个位于城市另一端的老旧美术馆,旁边还有一个展览的名称——《裂隙之光:非主流艺术展》。 开展时间,是明天下午。 沈薇紧紧握住手机,指甲嵌入掌心。 这是一个沉默的邀约。 她没有丝毫犹豫。 在日历上,清晰地标注出明天下午的时间,然后,将原本与李明轩的一场无关紧要的品茶会,直接拖进了取消栏。 她知道,这一次,她绝不会再失约。 第18章 裂隙中的光 翌日下午,沈薇提前处理完工作,独自驾车前往那座位于老城区的美术馆。地方有些难找,藏在一片颇具年代感的居民楼深处,门脸不大,灰扑扑的墙面上贴着色彩大胆的海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裂隙之光:非主流艺术展》。 沈薇站在海报前,看着那几个字,心头微动。裂隙之光……和夏燃那幅画,和她此刻的心境,如此契合。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馆内光线偏暗,空间不大,参观者寥寥无几,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艺术院校的学生和几个打扮另类的年轻人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颜料、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气息。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展厅,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心跳不禁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定下神来,告诉自己:她是来看展的。是来回应那份无声的邀约,试图理解那个通过画作向她袒露灵魂的人。 展览的作品风格各异,大多大胆、尖锐,甚至有些晦涩,充满了对主流审美的挑战和对社会边缘地带的探索。沈薇放慢脚步,一幅一幅认真地看过去。她试图用自己习惯的逻辑和分析去解读,却发现有些情感和冲击力,是无法用理性框架去套用的。 就像夏燃的画。 她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那里并排挂着几幅尺寸不大的画作,署名都是“夏燃”。 其中一幅,立刻抓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正是那幅在她惊鸿一瞥中被匆忙遮盖的抽象画的全貌! 此刻毫无遮挡地呈现在她面前,冲击力比她记忆中残存的碎片要强烈百倍。 浓重到令人窒息的黑色、暗红、深蓝如同暴风般席卷画布,扭曲的线条纠缠撕扯,仿佛能听到无声的尖叫和绝望的嘶吼。画面的中心,是一个模糊的、被撕裂的人形,仿佛正在被巨大的痛苦吞噬。但在那一片混沌毁灭的边缘,却又用极其细微的笔触,点缀着几近于无的、脆弱的银色光点,如同绝望深渊中尚未彻底熄灭的星火。 这幅画的旁边,挂着另一幅稍新的作品。 依旧是抽象的风格,但色调不再是全然的压抑。背景是沉郁的蓝灰色,如同暴雨前的天空。画面中央,是用粗粝的笔触勾勒出的、相互对峙的两个身影轮廓——一个高大威严,充满了压迫性的黑色块面;一个瘦削倔强,用炽热的红色和愤怒的橙色奋力抗争。两个身影之间,是无数撕裂的、尖锐的线条,仿佛无形的战场。作品的名称叫做——《父与女》。 沈薇站在两幅画前,久久无法移动。 她不需要任何艺术评论家的解读,就能清晰地感受到画面中喷薄而出的痛苦、愤怒、挣扎以及那微弱却执拗的反抗。 那不仅仅是色彩和构图。 那是夏燃的过去。是她内心深处不曾愈合的伤口。是她与父亲之间那条深不见底、充满硝烟的鸿沟。也是她所有叛逆、不羁、对承诺既渴望又恐惧的源头。 沈薇忽然想起了乔娜的话——“很多父母,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爱孩子,却忽略了孩子真正的需求,甚至造成了伤害。” 她也想起了自己手腕上那道淡白的疤痕。 方式不同,伤痕各异,但那被控制、被误解、被压抑的痛苦内核,何其相似。 她看着那幅《父与女》,仿佛能看到少女时期的夏燃,如何用她的画笔和全身的刺,对抗着来自父亲的巨大压力和期望。那场对抗一定异常惨烈,以至于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至今仍在影响着她。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酸涩而疼痛。为画中的夏燃,也为那个曾经同样无助的自己。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旁边另一幅小画吸引。 那幅画很小,安静地挂在角落,甚至没有命名。 画的是两只手。 一只手的线条略显僵硬,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充满了劳作的痕迹和岁月的力量,手腕上方,有一道深色的、狰狞的陈旧伤疤——与她在医院惊鸿一瞥看到的夏父的疤痕如此相似! 而另一只手,纤细,有力,指腹和虎口有着常年握持工具的薄茧,手腕上戴着几个古怪的金属手环,正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用指尖触碰着那只大手手腕上的疤痕。 两只手并未紧紧相握,只是指尖轻触。背景是模糊的、柔和的暖色调。 没有对抗,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悲伤的试探,和一种无声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流淌其间——有关切,有疑问,有未能释怀的痛楚,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渴望连接的可能。 沈薇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夏父手臂上的疤痕,绝非巧合。那背后是一个父亲与女儿之间,血与痛交织的过往。而这幅小画,或许揭示了夏燃内心深处,除了对抗之外,另一种更复杂、更柔软的情感。 她也终于明白了夏燃给她看那颗“破碎重组的心脏”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展示伤口,更是一种宣告:我曾破碎,但我挣扎着重塑。我有我的痛苦,也有我的力量。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愧疚或无助,而是源于一种深切的、震撼的理解和共鸣。 她站在这些画作前,仿佛完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对话。所有的疑问、猜测、隔阂,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不再去寻找夏燃是否在场。 她知道,对方已经通过这些作品,将她想说的、能说的,都告诉了她。 剩下的,需要她自己消化,自己思考。 她在展厅里待了很久,直到闭馆的音乐响起。 走出美术馆,傍晚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驱散了馆内的阴郁。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不起眼的木门,感觉像是从一个深沉而真实的世界里走出来。 手机安静着。 她没有再发信息过去。 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沉淀。 但她心里那片荒原,已然不同。裂隙依然存在,甚至因为理解而显得更加清晰深刻,但已有光,从那些裂缝中照了进来。 她发动车子,驶离这片老旧的街区。 后视镜里,美术馆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拐角。 但她知道,有些画面,有些人,已经在她心里,落了户,再也无法抹去。 前方的路依旧未知。 但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不是弥补,不是道歉。 是真正地,去看见,去理解。 然后,勇敢地,做出选择。 第19章 咖啡馆里的坦诚 从美术馆回来的第二天,沈薇没有去公司。 她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非因病或因公的休假。她关掉了工作手机,只开着私人号码。公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需要空间,需要绝对安静地去消化昨天看到的一切,去思考乔娜的话,去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 那幅《父与女》,那幅小心翼翼触碰疤痕的小画,还有那颗破碎又重组的心脏……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拼凑出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复杂、更伤痕累累,却也更加坚韧的夏燃。 她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与夏燃,站在看似对立的两极,却共享着某种相似的情感内核——都被家庭的期望所塑造,也都被其伤害,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抗争和挣扎。 只是夏燃选择了向外燃烧,用叛逆和艺术表达愤怒与痛苦;而她,选择了向内冰封,用完美和成就来证明和逃避。 想通这一点,并没有让她立刻轻松起来,反而带来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决心。 下午,阳光正好。她换了一身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休闲裤,没有化妆,只涂了点润唇膏。镜子里的人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柔和,甚至眼底那抹常年不化的冰霜,也似乎消融了些许。 她拿起私人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她发去的那幅画的照片,和夏燃发来的位置信息。 没有新的消息。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敲击。不再是公事公办的通知,也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有空吗?想和你聊聊。不是项目,不是赔偿。只是聊聊。】 她选择了公司附近一家僻静的咖啡馆,而非那些彰显身份的高级场所。那里环境轻松些,或许更适合这次谈话。 信息发送成功。她的心提着,等待回应。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回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时间。地点。】 沈薇迅速把咖啡馆的地址和约一小时后的时间发了过去。 【好。】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 沈薇提前到了咖啡馆,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原木桌面上,温暖而宁静。她点了一杯拿铁,却没有动,只是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心跳依旧有些快,但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带着未知的、轻微的紧张。 她不知道夏燃会是什么态度,会不会来,来了又会说什么。她做好了被冷漠对待甚至被拒绝的准备。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迈出这一步。 准点。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轻响。 沈薇抬起头。 夏燃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随性的打扮,黑色连帽卫衣,工装裤,马丁靴。头发似乎刚洗过,随意披散着,带着点潮湿的气息。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的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轻易地落在沈薇身上。然后径直走过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找我来聊什么?”她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没有之前的火药味,也没有熟稔,只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平静。 沈薇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准备好的腹稿在见到真人时,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服务生过来,夏燃只要了一杯冰水。 等服务生离开,沈薇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去看展了。” “嗯。”夏燃拿起冰水喝了一口,反应很淡,“看到了?” “看到了。”沈薇点头,双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温暖的咖啡杯,“那幅《父与女》……还有那幅……画手的。” 夏燃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沈薇,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所以?” “我……”沈薇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一些。” “明白什么?”夏燃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明白我家那点破事?还是终于发现我这个‘钉子户’也不是完全无理取闹?” “明白你为什么是现在的你。”沈薇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试图理解的认真,“也明白……我们可能,并没有那么不同。” 夏燃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她盯着沈薇看了几秒,像是要确认她话里的真实性。那双总是情绪鲜明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些许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少来。”她最终别开视线,语气硬邦邦的,却少了些攻击性,“你是高高在上的沈总,我是社会边缘的小刺青师,有什么一样的。” “我们都……被困在某种期望里。”沈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都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挣扎过。也都……受过伤。”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左手手腕的位置。 夏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目光倏地转回,落在沈薇的手腕上。那里被针织衫的袖口遮盖着。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阳光静静地洒在桌面上,冰杯上的水珠缓缓滑落。 “那天在医院……”沈薇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父亲他……” “老头就那样。”夏燃打断她,语气有些不耐烦,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觉得全世界都想害他儿女。特别是像我这种‘不务正业’的。” “他手臂上……”沈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那道疤……” 夏燃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带着明显的防御:“这跟你没关系。” “我无意探听**。”沈薇立刻说,语气诚恳,“我只是……那天无意中看到,有些……在意。”她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我这里,也有一道。” 她说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卷起了自己左手腕的针织衫袖子。 那道淡白色的、细小的陈旧疤痕,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下,也暴露在夏燃的视线里。 夏燃的目光瞬间定格在那道疤痕上。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冰冷和防御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那道疤,又猛地抬头看向沈薇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震动。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看似毫无交集的女人,在此刻,因为手腕上两道相似的旧痕,达到了一种奇特而深刻的共鸣。 沈薇没有解释疤痕的来历,夏燃也没有问。 有些痛苦,无需言说,便能被感知。 夏燃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些,也沙哑了些:“……小时候,我爸不想我学画画,觉得没出息。有一次,他砸了我的画板,我气疯了,推了他一把,他撞在柜子角上,划了口子,流了很多血。”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紧握着冰杯的手指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我吓傻了。他也愣住了。从那以后,他好像……就不知道该怎么管我了。我也……更恨他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不是很可笑?” 沈薇的心脏像是被浸满了水的海绵,沉重而酸涩。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笑。”她低声说,“只是……很难过。” 为她,也为夏父,为那些因为爱的方式错误而彼此伤害、最终变得疏离的亲情。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隔阂和对抗,反而弥漫着一种共享伤痛的沉重和理解。 “那幅画,”夏燃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目光看向窗外,“那颗心……是给我自己的。也是……给我爸的。” 她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我没那么容易被击垮。碎了,也能拼起来。虽然……很丑,很多裂痕。” 沈薇看着她侧脸倔强的线条,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敬佩和……心疼。 “不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异常清晰和坚定,“很美。是我见过……最有力量的东西。” 夏燃猛地转回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惊讶,动摇,还有一丝……被真正理解和认可后的无措。 阳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中细微的水光。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冰水喝了一大口,喉结滑动了一下。 “少拍马屁。”她嘟囔了一句,声音闷闷的,却再也听不出丝毫嘲讽的味道。 沈薇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有些界限,需要慢慢来。今天能走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拿铁,轻轻抿了一口。苦涩过后,竟品出了一丝奇异的回甘。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 咖啡馆里,两个女人相对无言,却不再感到尴尬或疏离。 一种崭新的、小心翼翼的理解,正在曾经的废墟之上,悄然滋生。 尽管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她们已经朝着对方的方向,迈出了最艰难,也最真实的第一步。 第20章 选择与新生 咖啡馆那次短暂却深入的谈话之后,沈薇和夏燃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新联系。没有立刻变得亲密无间,也没有频繁的联系。仿佛双方都需要时间,去消化那份突如其来的、基于伤疤的理解和共鸣。 沈薇没有再提项目,夏燃也没有再尖锐地抗拒。拆迁的事情依旧悬而未决,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感,悄然消散了。有时沈薇开车经过那片旧街区,会下意识地放慢车速,目光掠过“野火刺青”的橱窗。有时她会看到夏燃在店里忙碌的身影,有时橱窗紧闭。 她们偶尔会发信息。内容不再是冲突或公事,而是一些碎片化的、无关紧要的分享。 夏燃会拍下调出的奇怪颜色,问她像不像某种难喝鸡尾酒。沈薇会在加班深夜,拍一张窗外沉寂的城市夜景发过去,配文“还在运转”。夏燃回她一个“资本家晚安”的欠揍表情包。 没有刻意的热络,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保持距离的陪伴。像两条曾经激烈碰撞的船,在风浪暂歇后,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航向,试探着彼此的存在。 这种平静,却让另一个人感到了不安。 李明轩约沈薇在一家格调高雅的餐厅吃晚餐。这次,他没有选择靠窗的景观位,而是选了一个更私密的包厢。 沈薇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她精心打扮,一如往常,但心境已截然不同。 晚餐进行到一半,李明轩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优雅,眼神却带着一丝难得的认真和探究。 “薇薇,”他开口,声音温和,“我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你很好,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家世、相貌、能力、品味……都是最顶尖的。” 沈薇安静地听着,心里并无波澜,甚至有些预料之中的平静。 “但是,”李明轩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敏锐,“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你很好,却总像隔着玻璃在看风景,看得见,摸不着,也走不进去。”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和了然:“我心里清楚,你对我,大概并没有超出‘合适’之外的感觉。同样,我对你,欣赏远多于心动。我们更像是在完成一桩被各方看好的……合作案。” 沈薇没有否认。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诚:“明轩,你很优秀,也是个很好的朋友。” 这句话,等同于承认。 李明轩了然地点头,并没有太多意外或受伤的表情,反而像是松了口气:“看来我的感觉没错。这样也好。我们都是成年人,没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更没必要演一出皆大欢喜实则同床异梦的戏码。” 他举起酒杯:“那就祝我们,都能找到真正想要的那个人。合作不成,情谊还在。” 沈薇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杯中红酒摇曳,映出她如释重负的眉眼。 “谢谢你的坦诚,明轩。也祝你幸福。” 这大概是她经历过最平静、也最体面的一次“分手”。没有撕扯,没有怨怼,只有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尊重。 走出餐厅,晚风拂面,带着初夏的暖意。沈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她拒绝了李明轩送她回去的提议,想一个人走走。 沿着江边步道慢慢前行,两岸霓虹闪烁,江水沉默流淌。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手指悬停片刻,最终没有输入任何字,只是拍了一张江面粼粼的波光,发了过去。 没有配文。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 夏燃回了一张照片。是工作台上,刚刚完成的一小片纹身图案的细节——一颗被纤细藤蔓缠绕守护的、散发着微光的小星星。线条细腻温柔,与之前那颗破碎重组的心脏风格迥异,却同样充满力量。 配文只有两个字:【新品。】 沈薇看着那颗被温柔守护的小星星,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她收起手机,继续漫步。心情是久违的平静与明朗。 她知道,和夏燃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们来自不同的世界,有着各自的伤痕和骄傲,未来必然还有无数的摩擦和考验。母亲那一关更是艰难无比。 但至少此刻,她做出了遵从内心的选择,并且感到无比确信。 她不再害怕失控,不再恐惧不同。 因为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永远掌控一切,而是有勇气面对真实,接纳意外,并在混乱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秩序和光芒。 就像夏燃画中那颗破碎又重组的心脏,就像她笔下那颗被藤蔓守护的星星。 就像她自己,终于鼓起勇气,挣脱无形的桎梏,哪怕前路未知,也决心走下去。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 是夏燃发来的。 【下周末,工作室有个小聚会,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要来吗?】 邀请来得突然而直接,带着夏燃式的、不加掩饰的风格。 沈薇看着那条信息,江风拂起她的发丝。她没有立刻回复。 只是抬起头,望向远处沉沉的夜空和璀璨的灯火,目光坚定而温柔。 她知道,她的答案,早已在心中清晰无比。 第21章 踏入野火 周六的傍晚来得似乎比平日更慢一些。 沈薇站在衣帽间巨大的落地镜前,罕见的有些举棋不定。平日里占据主场的职业套装被暂时冷落,她指尖划过一排材质各异的衣物,最终停留在一件烟灰色的羊绒高领针织衫和一条剪裁良好的深色牛仔裤上。既不会过于正式,显得格格不入,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她习惯的舒适与得体。外面搭一件燕麦色的长款大衣,应该足够了。 她最终没有回复夏燃的那条信息,觉得任何文字在那种直白的邀请面前都显得苍白或多余。去,或不去。她选择了前者,这就够了。 手腕上的机械表被她取下,放入丝绒表盒。那个动作让她微微顿了一下,露出底下那一小片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陈旧疤痕。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细微的凸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是暴露弱点的轻微不适,却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解脱。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信息,询问她与李明轩“相处”得如何,并提醒她下周有一个重要的家庭聚会,务必准时出席。字里行间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关切与控制。沈薇深吸一口气,只是简短回复:「最近项目忙,聚会我会准时到。」回避了关于李明轩的问题。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风暴在悄然积聚。但此刻,她不想去思考那些。 按照夏燃发来的地址,沈薇将车停在了距离“野火刺青”稍远的一个正规停车场。她拎着一个简约的手提包,步行穿过傍晚嘈杂的街道。越靠近那条旧街,周围的氛围就越发鲜活,也越发嘈杂。霓虹灯次第亮起,各种风格的音乐从不同的店铺里流窜出来,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和年轻人的笑闹声。 “野火刺青”的门口比上次来时多了些生气。一些奇装异服、发型各异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在那里抽烟谈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某种不知名的香水味。沈薇的出现,像一滴冷水滴入滚油,瞬间引起了细微的瞩目和静默。 她的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那种经过良好教养和严格自律淬炼出的沉静与疏离,在周遭肆意流淌的青春和反叛中,显得格外突兀。 沈薇面不改色,内心却微微绷紧。她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无所顾忌的打量。正当她准备无视这些目光直接推门时,工作室的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 暖黄色的灯光和更热烈的音乐声浪瞬间涌出。开门的是阿乐,他那只受伤的手臂还吊着绷带,但气色看起来不错,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正回头对着屋里喊:“……我说了那瓶酒是我的!谁也别想……” 他一转头,看见了门口的沈薇,笑容瞬间定格在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甚至还有点残留的、未及收敛的戒备。气氛有片刻的尴尬。 “呃……沈……小姐?”阿乐显然没想到她会来,措辞有些犹豫。他身后的谈笑声也低了下去,几道好奇的目光越过他投向她。 “晚上好。”沈薇微微颔首,语气是一贯的平静,试图化解这微妙的僵局,“夏燃邀请我来的。” “啊!对!燃姐提过一嘴!”阿乐立刻反应过来,侧身让开通道,笑容重新变得热情起来,尽管那热情里还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快请进!外面冷!她就在里面,被几个人围着灌酒呢,你去正好能救她于水火!” 沈薇迈步走进工作室。 内部的景象让她再次暗自讶异。工作区的器械被推到了角落,用布罩着。空间中央被清空,随意摆放着几张沙发、懒人豆袋,甚至还有几个啤酒箱充当临时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酒瓶、饮料、零食袋。墙上那些光怪陆离的纹身图案和艺术画作在摇曳的灯光和弥漫的烟雾中显得更加生动,甚至有些狂野。人比她预想的要多,男男女女,大多年轻而富有强烈的个性表达,他们大声说笑,随着音乐摆动身体,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烟草、香水以及某种类似松节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这是一个完全属于夏燃的世界。混乱,热烈,生机勃勃,不受约束。 沈薇瞬间觉得自己像一颗被错误投入这幅油画的冷色调棋子。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轻易地找到了焦点。 夏燃窝在角落一张宽大的旧沙发里,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正仰头笑着,跟旁边一个扎着脏辫、满臂纹身的女孩说着什么。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宽大T恤,破洞牛仔裤,一双短靴随意地蹬在沙发边缘,整个人松弛又夺目。暖色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颈项纤细而有力,笑容明亮得几乎有些烫眼。 似乎感应到了门口的注视,夏燃忽然转过头来。 隔着缭绕的烟雾和晃动的人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夏燃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秒,随即,一种更深、更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的光芒从她眼底燃起。她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那个慵懒的姿势,抬起夹着烟的手,远远地对着沈薇的方向,勾了勾食指。 那是一个极具掌控感和诱惑力的动作。 沈薇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丝被冒犯和被吸引的奇异交织感,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穿过人群,朝那个角落走去。 所过之处,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 “燃姐的朋友?没见过啊……” “这姐姐气场好强,是哪路神仙?” “穿得好贵的样子,跟我们这儿画风不对啊……” 沈薇充耳不闻,径直走到沙发前。 “来了?”夏燃挑眉,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语气自然得仿佛沈薇只是下楼取个快递,“还挺准时。” “嗯。”沈薇在她身边空出的一点位置坐下,沙发微微下陷。距离很近,她能闻到夏燃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某种清冽的香水尾调。 “喝什么?”夏燃很自然地用没拿烟的那只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精酿啤酒,用牙齿利落地咬开瓶盖,递到她面前,“先拿这个垫着?”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野性的潇洒。 沈薇看着那瓶递到眼前的啤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瓶身里轻轻晃动。她平时几乎不喝这种酒精饮料,更偏好红酒或威士忌的纯粹。但此刻,她只是稍一迟疑,便接了过来:“谢谢。” 冰凉的玻璃瓶身沁着水汽,触感陌生。 “哇哦,”旁边那个脏辫女孩吹了声口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薇,“燃姐,不介绍一下?这位美女姐姐是?” 夏燃斜睨了沈薇一眼,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沈薇。一个……朋友。”她故意在“朋友”二字上加了点暧昧的重音,然后指了指脏辫女孩,“卡卡,我哥们儿,搞乐队的。” “你好。”沈薇对卡卡点了点头,态度礼貌而疏离。 卡卡显然是个自来熟,凑近了些,笑嘻嘻地问:“沈薇姐,做什么的呀?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建筑师。”沈薇言简意赅。 “酷!”卡卡夸张地赞叹一声,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夏燃用烟盒轻轻敲了下脑袋。 “查户口呢?边儿去,吓着我的贵客了。”夏燃笑骂着把她推开,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往沈薇这边又靠近了些,几乎肩并肩。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带着灼人的热度。 音乐换了一首更躁动的摇滚乐,有人开始跟着合唱,气氛更加热烈。夏燃很快被其他人拉入谈话,她妙语连珠,时不时引起一阵爆笑,俨然是这个小圈子的中心。 沈薇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小口地喝着那瓶啤酒。苦涩麦芽香气混合着气泡在口腔里炸开,味道并不算好,但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她像一个闯入异星文明的观察者,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观察着夏燃如何与人互动,如何大笑,如何抽烟,如何在这个她如鱼得水的世界里发光发热。这种感觉很陌生,有点无所适从,但并不讨厌。 甚至,她心底深处某个一直紧绷的角落,似乎在周围喧嚣的包裹下,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夏燃虽然一直在和别人说话,但注意力似乎总有一部分系在沈薇身上。她会时不时地转过头,看她一眼,有时递过来一碟零食,有时凑到她耳边,在一片嘈杂中提高声音问她:“无聊吗?”或者“是不是吵得头疼?” 她的靠近总是带着突如其来的热气,拂过沈薇的耳廓。 沈薇每次都是摇摇头,回答:“还好。” 是真的还好。 期间阿乐晃悠过来,递给夏燃一杯颜色诡异的调酒,又看了眼沈薇手里的啤酒瓶,笑道:“沈小姐,还习惯吗?我们这儿就这样,乱糟糟的。” “很有趣。”沈薇给出一个客观中肯的评价。 阿乐哈哈一笑,似乎觉得她这反应很有意思,又跟夏燃斗了几句嘴才走开。 时间在喧闹中流逝。沈薇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那些来自她原有世界的牵绊,在此刻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夏燃忽然凑近,几乎是贴着沈薇的耳朵,声音带着一点被酒精浸染的沙哑:“喂,要不要出去透口气?里面快闷死了。” 沈薇侧过头,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瞳在迷离的灯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 她点了点头。 夏燃立刻咧嘴笑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对周围喊了句“我们出去抽根烟”,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起身,拨开人群,往后门走去。 夏燃的手心很烫,带着薄茧,力道很大,握得沈薇手腕微微发疼。但那触感真实而有力,像一道灼热的烙印。 后门通向一条狭窄僻静的后巷,远离了前门的喧嚣和主街的繁华。晚间的冷空气瞬间涌来,驱散了室内的闷热和烟酒气,让人精神一振。 喧嚣被隔在门后,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到远处城市的嗡鸣。 夏燃松开她的手,靠在斑驳的砖墙上,熟练地点燃了一支新的烟,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散开。 “怎么样?”她歪着头看沈薇,眼底有探究,也有几分戏谑,“沈总监的周末社会考察还顺利吗?有没有被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吓到?” 沈薇没有回答她的调侃。她只是看着夏燃,看着她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看着她指尖明明灭灭的火光,看着她身上那种混合了颓废与生机的独特气质。 巷子很深,只有远处一盏路灯投来微弱的光。 沈薇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夏燃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眼底的戏谑慢慢褪去,染上一丝惊讶和更深的好奇。她没有动,只是看着沈薇。 沈薇抬起手,并不是很熟练地,从夏燃的指间轻轻取下了那支烟。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冷静的试探,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夏燃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然后,在夏燃错愕的注视下,沈薇将那支烟含进了自己唇间,模仿着夏燃的样子,很轻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猛地冲入喉咙,刺激得她立刻蹙紧眉头,控制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眼角甚至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完全谈不上享受,甚至有些狼狈。 夏燃先是愣住,随即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后巷里格外清晰明亮:“哈哈哈哈……沈总监,不会抽就别逞强啊!” 她一边笑,一边自然地伸出手,想替沈薇拍背顺气。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停住了。 因为沈薇止住了咳嗽,抬起眼来看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有些冷冽的眼睛,此刻因为呛咳而蒙着一层湿润的水光,在微弱的光线下,竟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明亮。 她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夏燃,然后将那支染了她唇膏印迹的烟,重新递回到夏燃的唇边。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空气中某种绷紧的弦,悄然发出嗡鸣。 夏燃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低头,看着唇边那支烟,又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沈薇。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几乎要迸出火花的张力。 她缓缓张开嘴,就着沈薇的手,含住了那支烟。 指尖与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 触感温热而柔软。 沈薇迅速收回了手,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被那温度烫到。 夏燃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却始终牢牢锁着沈薇,像野火锁定了它的猎物。烟雾模糊了她瞬间变得深邃的眼神。 “沈薇,”她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哑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沈薇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她惯有的那点冷感: “我在适应你的世界。”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在陈述一个项目进度。 “虽然,看起来并不容易。” 夏燃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扯开一个极其灿烂又危险的笑容。她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然后再次向前一步。 这一步,彻底消除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没关系,”夏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热度,气息几乎拂在沈薇的唇上,“我教你啊。” 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了沈薇大衣的腰带。 沈薇没有后退。 巷口远处,车灯的光柱一闪而过,瞬间照亮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的唇瓣,又迅速陷入更深的昏暗。 门内,世界的喧嚣被模糊成遥远的背景音。 门外,清冷的空气里,只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和一种一触即发的、滚烫的寂静。 沈薇看着夏燃眼中那个小小的、不再冷静自持的自己,轻轻闭上了眼睛。 默许了一场未知的、必然的陷落。 --- 第22章 呼吸之间 后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两人包裹其中,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远处城市的嗡鸣、门内隐约泄漏的音乐,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沈薇能清晰地感受到夏燃落在她唇上的目光,灼热得几乎带有实质的触感。她闭着眼,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夏燃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清冽的香水尾调,以及一种独属于她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呼吸。还有那只勾住她大衣腰带的手指,隔着衣料传递来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在等待。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情绪在她心口鼓胀。 然而,预想中的吻并未落下。 夏燃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带着一丝克制的、轻微的颤抖。她似乎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着她,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描摹她闭眼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她因紧张而抿紧的、还残留着一丝烟草气息的唇瓣。 时间流逝得缓慢而磨人。 沈薇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震疼耳膜。就在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快要绷断的瞬间,她感到夏燃的额头轻轻抵上了她的。 一个带着无限珍惜意味的、近乎虔诚的动作。 肌肤相贴,温度交融。夏燃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滚烫,全部喷洒在沈薇的唇齿之间。 “沈薇……”她再次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挣扎的、难以置信的温柔,“你确定吗?” 这不是挑衅,不是征服,而是一种最后的确认。确认这片她渴望已久的、冰冷而完美的冰川,是否真的愿意为她融化一寸,是否真的允许野火燎原。 沈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如此近的距离,她看不清夏燃的全貌,只能望进那双深邃的眼瞳里,里面翻涌着过于复杂的情绪:渴望、不确定、小心翼翼的呵护,以及几乎要将彼此焚毁的炽烈。 她没有回答。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苍白。 她只是极轻地、试探性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这是一个微小却决定性的信号。 夏燃眼底最后那点克制轰然碎裂。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的声音,终于不再犹豫,低头攫取了那两片她觊觎已久的柔软。 起初的接触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夏燃的唇瓣比想象中更软,带着啤酒的微苦和烟草的凛冽,还有一种独特的、属于她的甜。 沈薇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夏燃腰侧柔软的T恤布料,指节泛白。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入侵,强势却并不粗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夏燃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动作愈发轻柔起来。她用唇瓣细细地摩挲、碾转,耐心地描绘着沈薇的唇形,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舌尖偶尔试探性地轻舔过唇缝,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酥麻。 沈薇紧闭的牙关在那充满诱惑和耐心的攻势下,一点点松懈下来。一种陌生的、汹涌的热流从两人相贴的唇瓣间炸开,迅速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踩在云端,只能依靠夏燃勾住她腰带的那只手和抵靠着的额头支撑身体。 察觉到她的软化,夏燃的吻逐渐加深,变得热烈而缠绵。她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温柔地撬开她的齿关,更深地探索进去。气息彻底交融,啤酒的麦香、烟草的辛辣、还有彼此口中最原始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上瘾的迷醉剂。 这个吻不再是单纯的**,它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是冰与火的碰撞,是理智与情感的撕扯,是长期对峙后骤然爆发的宣泄,也是两个孤独灵魂在黑暗中彼此确认的慰藉。 沈薇生涩地、被动地承受着,偶尔尝试着给予一点微弱的回应,却总能引来夏燃更热烈的索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准则、规划、不安都被这个吻搅得粉碎,只剩下感官最直接的反馈——热,软,晕,还有一种让她心悸的、失控般的沉沦。 她从未想过,一个吻可以具有如此强大的摧毁和重塑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肺里的空气都耗尽,夏燃才依依不舍地稍稍退开少许,额头却依旧抵着沈薇的,鼻尖亲昵地蹭着彼此。两人都在剧烈地喘息,温热的呼吸交织成一片暧昧的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 沈薇的脸颊染上了罕见的、动人的绯红,眼波湿润迷离,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荡然无存,呈现出一种被彻底爱抚后的柔软与懵懂。 夏燃凝视着这样的她,眼底燃烧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占有欲。她伸出拇指,极其轻柔地擦过沈薇被吻得有些红肿、水光潋滟的下唇,声音低哑带笑:“……学习能力挺强啊,沈总监。” 她的调侃带着事后的慵懒和满足,像只餍足的猫。 沈薇微微喘着气,尚未从那个惊天动地的吻里完全回神。听到她的话,羞赧后知后觉地涌上,她下意识地想偏开头,却被夏燃用指尖轻轻抵住下巴。 “别躲。”夏燃的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很好看。” 沈薇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试图找回平日里冷静的语调,却发现自己声音软得不像话:“……胡说什么。” “没胡说。”夏燃低笑,再次凑近,这次只是在她唇角印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带着无限的珍视,“是我见过最好的风景。” 巷口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和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沈薇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脱离了夏燃的怀抱和触碰。脸上的红晕未退,眼神却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其实并未散乱的衣领和发丝,试图重建那层被短暂撕破的冷静外壳。 夏燃看着她这瞬间的转变,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但很快又被理解和玩味所取代。她没有强求,只是慵懒地重新靠回墙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对着走近的那几个明显也是来透气的朋友笑了笑,神态自若地打招呼:“哟,也出来躲清静?” 那几人看到沈薇,明显也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好奇,但见夏燃一副坦然的样子,也就嘻嘻哈哈地聊了起来,没多问。 沈薇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衣的袖口,内心波涛汹涌。那个吻的余温还清晰地烙印在唇上,夏燃的气息仿佛依旧缠绕周身。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态,如此……失控。 这感觉让她心慌意乱,却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无法否认的悸动。 夏燃一边和朋友们说着话,一边时不时地用余光瞟向她。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强作镇定的侧脸,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一支烟抽完,那几人又吵吵嚷嚷地回去了。 后巷再次恢复安静。 夏燃将烟头摁灭,走到沈薇面前,声音放缓了许多:“里面太闹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她看出了沈薇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 沈薇抬眼看她,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好。”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细听之下,仍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绕回工作室前门。夏燃跟阿乐和卡卡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要先走一步。在一片意味深长的“哦~”和“这就走了?”的起哄声中,夏燃笑骂着推了他们一把,然后护着沈薇挤出人群。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夜晚的凉风吹拂着发热的脸颊,稍稍平息了那些躁动的情绪。 直到走到车旁,沈薇拿出车钥匙,滴的一声解锁。 “今天……”沈薇转过身,看向夏燃,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定义今晚发生的一切。 夏燃却笑着打断了她,眼神明亮而温柔:“今天我很高兴。”她向前一步,抬手,极其自然地帮沈薇将一丝被风吹到颊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路上小心,到了告诉我一声。” 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带着一种刚刚确立关系的理所当然。 沈薇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看着夏燃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美好的笑容,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透过车窗,看到夏燃还站在路边,双手插在裤袋里,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车子缓缓驶离。后视镜里,那个挺拔不羁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沈薇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吻的触感和温度。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平稳运行的声音。 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显示收到一条新消息。 来自夏燃。 「ps:今天的“适应课程”,满分。」 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火焰表情。 沈薇看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掠过她依旧微红的脸颊和……悄然扬起的嘴角。 她没有回复。 但一种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正悄然包裹住她那颗习惯于冰冷和秩序的心脏。 第23章 晨光与暗涌 周日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层公寓宽阔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 沈薇很早就醒了。 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身体是疲惫的,意识却异常清醒。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自动回放昨夜后巷的一切——那个灼热缱绻的吻,夏燃低哑的嗓音,指尖的温度,以及自己那陌生而失控的反应。 她从不是沉溺于情绪的人,习惯于用逻辑和分析解决问题。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无法用任何已知的模型来分析昨晚发生的事。那完全超出了她的经验范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震碎了她精心构建的所有防御工事。 她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城市在脚下苏醒,车流如织,秩序井然。可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依然残留着昨夜那片后巷的混乱与炽热。 手腕内侧那道旧疤痕似乎也在隐隐发烫,提醒着她某些被长久压抑的东西。 手机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她点开屏幕,那条来自夏燃的,带着火焰表情的信息依然停留在最上方。她没有回复,对方之后也没有再发任何消息。 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人心绪不宁。夏燃是懂得分寸的,她的进攻和她的撤退,都带着一种野性的直觉,精准地踩在沈薇情绪的临界点上。 沈薇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浓郁的苦香暂时压下了舌尖残留的、属于夏燃的虚幻味道。她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打开平板电脑,调出“清河坊项目”的进度报告,但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数据仿佛失去了意义,无法在脑中形成有效的连接。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不是夏燃。是母亲。 沈薇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深吸一口气,瞬间切换回那个冷静自持的模式,按下了接听键。 “妈。” “薇薇,醒了吧?”沈母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地清晰、高效,不带多余寒暄,“下周的家庭聚会,别忘了。你李伯伯和李伯母也会来,明轩特意调休了时间。” 沈薇的心微微一沉。果然来了。 “我记得。”她语气平稳,“但我最近项目很紧,可能待不了多久。” “工作再忙,吃饭的时间总有。”沈母的语气不容置疑,“李明轩这孩子很不错,家世、学历、事业都和你匹配。你们年轻人要多接触,培养感情。上次见面后,他对你印象很好。” 沈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印象很好?她几乎能想象出李明轩向他父母描述的“印象很好”是什么——一个得体、安静、适合娶回家的合伙人。 那不是她。 至少,不完全是。 “妈,我和他……”她试图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知道你性子冷,不爱主动。”沈母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笃定,“感情可以慢慢培养。重要的是合适。你李伯伯在城投集团很有影响力,以后对你的项目也有帮助。这才是良性循环。” 又是这一套。价值衡量,资源整合。她的婚姻,在母亲眼中,不过是人生棋盘上又一次精准的落子。 沈薇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感。昨夜那个短暂逃离了这一切的自己,像是一个虚幻的气泡。 “我知道了。”她最终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多年的习惯让她选择了暂时的顺从,避免无谓的正面冲突。 又听母亲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注意形象的废话,电话终于挂断。 公寓里重新恢复寂静,但那份短暂的宁静已被彻底打破。母亲的话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昨夜残留的所有暖昧与悸动,将现实**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她和夏燃,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仅仅是年龄、职业、社交圈的差异,更是背后所代表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和压力体系。昨夜的后巷是一个意外的气泡,但气泡之外,是冰冷的海水和无形的巨压。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黑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感直冲喉咙。 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她的心莫名一跳,几乎是立刻拿了起来。 不是夏燃。是乔娜。 「周末加班?还是有什么心事?感觉你气场不太对。」乔娜的信息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沈薇看着屏幕,犹豫了片刻。乔娜是她唯一可以稍微袒露真实情绪的人。她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帮她理清这团乱麻。 她拨通了乔娜的电话。 “喂?”乔娜的声音冷静而平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沈薇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我昨晚……去参加了一个聚会。” “听起来不像你的风格。”乔娜轻笑,“然后呢?遇到什么让你困扰的事了?或者……人?” 心理医生的敏锐让沈薇无所遁形。她深吸一口气,将昨晚的事情,从踏入“野火刺青”的无所适从,到后巷那个失控的吻,简略地、尽可能客观地叙述了一遍。她省略了大部分细腻的感受和夏燃那些撩人的话语,只陈述了事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所以,”乔娜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和那个‘野路子’的纹身师,接吻了。在一条后巷里。” “……嗯。”沈薇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感觉如何?” 沈薇沉默了。感觉如何?那种大脑空白、心跳失序、浑身发软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无法用精准的词汇去描述。 “看来感觉不错。”乔娜替她下了结论,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所以,困扰你的是什么?是吻本身,还是吻了谁?” “都有。”沈薇老实承认,“这很不像我。很……失控。” “失控一定是坏事吗?”乔娜反问,“你用严密的规划和绝对的控制欲构建了你的生活,这让你取得了成功,但也让你绷得太紧。偶尔的失控,或许是内心另一种需求的表达。你在渴望某种更鲜活、更不受约束的东西,而那个女孩,恰好代表了这种东西。” 沈薇握紧了手机。乔娜总是能轻易看穿她。 “但是,”她声音低沉下去,“我们完全不同。背景,圈子,未来……还有我母亲那边……” “问题在于,”乔娜打断她,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你是想为自己活,还是继续为你母亲的那套价值观活?那个吻,是出于真实的吸引,还是只是一次叛逆的宣泄?” 沈薇再次哑然。她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薇薇,”乔娜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不是鼓励你立刻去开始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我只是建议你,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受。吸引就是吸引,心动就是心动,承认它并不可怕。至于后续如何发展,会面临什么,那是另一个需要你运用理智去权衡的问题。但首先,别否定那一刻的真实。” 别否定那一刻的真实。 沈薇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和乔娜的通话结束后,她坐在沙发上,许久没有动。 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内心的风暴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但更深的思量开始浮现。乔娜说得对,她需要区分那一刻的吸引和现实的重压。 她点开手机,看着夏燃那条信息,指尖悬停在回复框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该说什么? 谢谢你的“满分课程”?还是为昨晚的失态道歉?或者,直接问“然后呢”? 哪一种都不像她。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 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来自一个她几乎快要遗忘的大学同学群。有人在里面发了几张昨晚商业酒会的照片,@了她。 「@沈薇沈大美女昨晚真是光彩照人啊!和李公子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 下面附着的照片里,她穿着精致的晚礼服,和李明轩并肩站着,手里拿着香槟杯,脸上是标准的、得体的社交微笑。背景是衣香鬓影、奢华体面的宴会厅。 与她手机里另一条带着火焰表情的信息,仿佛来自两个平行的宇宙。 照片里的她,完美,冰冷,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塑像。 而昨夜后巷那个被吻得浑身发软、眼泛泪光的女人,是谁? 沈薇怔怔地看着那两张截然不同的照片,一种巨大的割裂感席卷了她。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一次,是夏燃。 发来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图片。 沈薇点开。 那是一张用铅笔快速勾勒的草图,画在一张略显粗糙的速写纸上。线条洒脱不羁,却极富神韵。 画的是一只纤细的手腕,内侧有一道小小的、抽象的疤痕。但疤痕的形态被巧妙地重新设计,融入了几笔流畅而充满生命力的线条,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又像星辰运行的轨迹雏形。既覆盖了旧痕,又赋予了它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意义。 草图下方,有一行夏燃手写的、略显潦草的字: 「突然来的灵感。觉得它很适合你。」 没有追问,没有催促,没有昨夜之后的任何尴尬或不安。只是分享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灵感,关于她最隐秘的伤痕。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感瞬间击中了沈薇的心脏,比昨夜那个吻更加来势汹汹。 她看着那张草图,看着那行字,再抬头看向窗外明亮却冰冷的城市天际线。 两个世界在她眼前剧烈地碰撞、拉扯。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着,终于在那条火焰表情的信息下方,敲下了回复。 只有一个字。 「好。」 第24章 星辰轨迹 那个简单的「好」字发送出去后,沈薇的手指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将手机屏幕按熄,反扣在沙发上。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像脱轨的列车。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那个字太模糊,太容易引发歧义。是赞同她的灵感?还是默认了昨晚的一切?或者,只是一种无意义的敷衍? 她从不做没有明确指向的回应。 然而,这一次,她允许了这种模糊的存在。 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爬行,公寓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她没有等来夏燃立刻的回复,这反而让她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这种陌生的、被情绪拉扯的感觉让她坐立难安。她强迫自己起身,走向书房,试图用工作填满这突如其来的真空地带。 “清河坊项目”的图纸再次在屏幕上展开。那些线条和数据似乎比刚才清晰了一些,但她的目光却总会不自觉地飘向被反扣在桌角的手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她终于完成一部分图纸的修改,揉着有些发酸的脖颈再次拿起手机时,发现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 来自夏燃,发送于半小时前。 「那就说定了。」 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咧嘴笑的太阳表情。 没有追问,没有过度解读,仿佛沈薇那个模糊的「好」字,在她那里自动生成了清晰无比的释义和承诺。 沈薇看着那条消息和那个傻气的太阳表情,紧绷的心弦奇异地松弛下来。夏燃的这种直接和坦然,像一道阳光,简单粗暴地驱散了她心底盘旋的诸多复杂思量。 她甚至能想象出夏燃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样子——一定是挑着眉,嘴角勾着那抹惯有的、有点痞气的笑,眼神亮得惊人。 一种微妙的、近乎暖融的情绪,悄悄浸润了心田。 她放下手机,没有再回复。但工作效率却莫名提升了不少。 下午,她惯例去健身房。在跑步机上挥洒汗水时,大脑放空,身体遵循着熟悉的节奏。但偶尔,教练纠正动作的手指偶尔触碰到她的肩背,会让她瞬间想起昨夜后巷,夏燃滚烫的指尖和落在她唇上的温度。 她微微晃神,差点踩错节奏。 锻炼结束,冲完澡,她看着镜子里面色红润、眼神清亮的自己,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她驱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一家大型综合文具用品店。店里充斥着纸张和油墨的清香,格局明亮整齐,与她平日接触的环境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她推着购物车,穿梭在高大的货架之间。目光掠过各种品牌、型号的绘图铅笔、炭笔、素描纸、速写本……这些都是她极其陌生,甚至可以说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被她刻意排斥在生活之外的东西。 童年时被母亲强行终止的、短暂的绘画兴趣班记忆,模糊地闪过脑海,伴随着一种被否定和压抑的轻微刺痛感。 她停下脚步,指尖拂过一沓质地粗糙却充满自然肌理的素描纸。犹豫了片刻,她将那沓纸,连同旁边一套口碑不错的专业绘图铅笔和一块橡皮,放进了购物车。 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带着点做贼般的心虚。 结账时,收银员看着这位气质清冷、穿着考究的女士购买这些明显是美术生常用的工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 将那个印着知名文具品牌logo的纸袋放入副驾驶座时,沈薇的心跳又一次微微加速。她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尝试触碰一个被自己封锁已久的、未知的领域。而这个领域的入口,似乎与那个名叫夏燃的女孩紧密相连。 回到家,她将纸袋放在书房一角,没有立刻打开。仿佛那是一个需要郑重对待的仪式,尚未到开启的时刻。 傍晚,母亲又打来一个电话,再次确认家庭聚会的时间,并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注意着装,言辞间充满了对李明轩及其家庭的满意。 沈薇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安静的纸袋。电话那头的世界真实而沉重,而这个角落里悄然发生的变化,却像暗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带着一种叛逆的生机。 她语气平淡地应和着,挂了电话。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工作群的消息,关于项目进度的讨论。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投入进去,用熟悉的节奏和逻辑处理着邮件和信息。那个冷静专业的沈总监似乎又回来了。 直到夜深人静。 处理完所有工作邮件,窗外的城市只剩下零星灯火。沈薇冲了一杯温牛奶,站在落地窗前,安静地喝着。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柔和的光映亮她的侧脸。 是夏燃发来的图片。 不是草稿,而是一张完成度更高的设计图。依旧是用铅笔绘制,但细节更加丰富,明暗关系处理得极好。那道疤痕被幻化成了一条蜿蜒的星河,星辰点点,轨迹神秘而优美,既覆盖了旧日的痕迹,又仿佛赋予了它磅礴而永恒的新生。 下方还有一行字: 「想了想,加了点星光。你觉得呢?」 沈薇凝视着那张图,指尖轻轻触摸屏幕上那璀璨的星河轨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精准地戳中了。 她想起乔娜的话:别否定那一刻的真实。 也想起母亲的话:重要的是合适。 两个声音在脑中拉扯。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又再次被她点亮。 最终,她没有评价那张图。 而是拍下了放在书房角落的那个崭新速写本和铅笔的封面,发了过去。 没有配任何文字。 几秒后,夏燃的回复闪电般抵达。 一个巨大的、夸张的【哇!!】表情包,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 紧接着是第二条: 「沈总监要开辟新业务?还是要给我布置作业?(狗头叼玫瑰.jpg)」 调侃的语气背后,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兴奋。 沈薇看着那个夸张的表情包和夏燃特有的、带着痞气的调侃,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依然没有回复文字。 只是退出聊天界面,手指滑动,找到了夏燃的号码,迟疑了片刻,然后按下拨号键。 动作快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速度快得惊人。 “喂?”夏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背景音里有淡淡的音乐声,似乎还在工作室,或者某个安静的地方。没有调侃,没有吊儿郎当,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蕴含着某种紧绷的期待。 沈薇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如同倒置的星河。 她听着电话那头轻微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久,她才轻轻地、用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开口: “那张图……”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很好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两三秒。 然后,传来夏燃一声极轻极低的、如释重负般的呼气声,紧接着,是她压抑不住的低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明亮的愉悦和满足。 “嗯。”夏燃应道,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温柔,“我知道你会喜欢。”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通过无线电波,听着彼此细微的呼吸声,感受着某种无声的、强烈的情感在悄然流动,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需要更多言语。 窗内窗外,仿佛真的有星辰在缓缓运行,轨迹交织。 沈薇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那片浩瀚的、属于城市的星海。 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25章 无声的潮汐 电话没有持续很久。 两人都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在那段短暂的、交织着呼吸声的沉默里,共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最后是夏燃那边传来阿乐隐约的叫喊声,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她才低笑着说了句“那我先去忙了,沈总监记得交作业”,便利落地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沈薇却依旧握着手机,在窗前站了许久。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夏燃最后那句带着笑意的调侃,还有她背景音里那份鲜活热闹的生活气息。与她此刻所处的、安静得落针可闻的高层公寓,形成了鲜明到近乎残酷的对比。 她转身,目光落在那个装着速写本和铅笔的纸袋上。 犹豫片刻,她走过去,将东西拿出来。速写本的纸张粗糙而质朴,铅笔削得尖尖的,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她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的纸页上无意识地划了一道。 线条生涩,甚至有些僵硬。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画过任何东西了。童年时那点微末的兴趣,早已被母亲的“无用论”和繁重的课业扼杀殆尽。后来的人生轨迹,更是与这种感性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表达方式背道而驰。 她看着那条孤单的线条,忽然有些茫然。自己买下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回应夏燃那个关于“星辰”的灵感?还是真的想要尝试触碰那个被自己遗忘了许久的、陌生的世界?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是工作群的消息,关于周一项目例会的重要提醒。紧接着,助理小林也发来了下周的行程安排草案,密密麻麻的会议和待办事项瞬间挤占了屏幕。 现实如同潮水般迅速回流,淹没了方才那点旖旎的心思。 沈薇深吸一口气,将速写本和铅笔仔细收好,放回书架的角落,与那些厚重的建筑年鉴和设计规范并列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了日程表和工作邮件,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专注。那个在后巷失控接吻、对着手机轻声说“很好看”的女人,仿佛只是平行时空里的一个幻影。 周日余下的时间在高效的工作中流逝。她审阅文件,回复邮件,与海外项目组进行简短的视频会议。每一个环节都精准、理智,无懈可击。 只是偶尔,在会议的间隙,或是打字的停顿时刻,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一下下唇,或者目光会短暂地飘向书架的那个角落。 心底那片被夏燃点燃的野火,并未熄灭,只是暂时被压抑在了冷静自持的冰层之下,无声地燃烧着,等待着下一次喷薄而出的契机。 周一清晨,生活仿佛彻底回归了正轨。 沈薇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西装,准时出现在事务所。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所过之处,员工们恭敬地问好,她微微颔首回应,气场强大而疏离。 晨会,项目讨论,客户洽谈……一切如常。她思维敏捷,决策果断,依旧是那个令人敬畏的沈总监。 中午,她和两位合伙人在附近的高级餐厅有个商务午餐。席间谈笑风生,聊行业动态,聊项目前景,气氛融洽而功利。她熟练地运用着社交技巧,应对得体。 只是在餐后甜点上来时,那位姓王的合伙人,一位颇有些艺术家气质的中年男人,忽然看着她的手腕,略带惊讶地笑道:“沈总今天换风格了?难得见你没戴那块宝贝腕表。” 沈薇切着甜点的叉子微微一顿。 她今天早上出门时,鬼使神差地没有戴上那块几乎从不离身的机械表。手腕内侧那一小片肌肤裸露在空气中,甚至能感受到衬衫袖口细腻面料的摩擦感,带来一种微妙的、不习惯的暴露感。 那道极淡的疤痕,也暴露无遗。 她面色不改,淡淡一笑:“嗯,送去保养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可惜了,”王总调侃道,“那可是你‘冷兵器’的一部分,少了它,感觉沈总今天的攻击性都减弱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沈薇配合地弯了弯唇角,心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异样。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蹭过那道疤痕。 它还在那里。一个无声的证明。 午餐结束后,回到办公室。助理小林抱着一摞文件跟进来做最后确认。 “沈总,这是需要您签字的。另外,‘流光里’片区剩余几家商户的沟通情况报告也出来了,还是那家‘野火刺青’态度最强硬,负责沟通的小组有点没辙了……”小林一边汇报,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沈薇的脸色。 听到“野火刺青”四个字,沈薇翻阅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知道了。”她声音平静无波,“报告放这里,我稍后会看。催促法务部,尽快完成所有合规流程。我们需要按计划推进。” “好的。”小林放下文件,迟疑了一下,又道:“沈总,还有……您母亲刚才来过电话,提醒您今晚的家庭聚会,让您千万别迟到。” 沈薇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看了小林一眼。 小林立刻低下头:“我……我说您正在开会。” “嗯。”沈薇重新垂下眼帘,语气听不出情绪,“出去吧。”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沈薇没有立刻去看那份关于“野火刺青”的报告,也没有继续处理文件。她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家庭聚会。李明轩。母亲审视的目光和充满算计的话语。 “野火刺青”。夏燃灼热的眼神和那个带着星光的草图。 两个世界像两股巨大的潮汐,在她体内汹涌拉扯,试图将她撕裂。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疲惫和窒息。 半晌,她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助理的分机。 “小林,帮我取消今晚所有的安排。”她顿了顿,补充道,“包括……那个家庭聚会。找个合适的理由,说我临时有紧急项目需要处理,必须出差。” 电话那头的小林显然愣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应:“可……可是沈总,那边……” “按我说的做。”沈薇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罕见的冷硬。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她知道自己选择了一种最拙劣的逃避方式。这不符合她一贯直面问题的风格。但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在那场不可避免的风暴来临之前,喘一口气。 她需要……确认一些东西。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向那份关于“野火刺青”的报告。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了几下。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她没有打开那份报告。 而是拿起私人手机,点开了与夏燃的聊天界面。那个咧嘴笑的太阳表情和璀璨的星河草图依然停留在最上方。 她沉默地看着,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发信息,也没有打电话。 只是站起身,拿起外套和手提包,径直走向办公室门口。 她需要去一个地方。 不是去解决项目难题,也不是去面对家庭压力。 只是突然想去看一眼,那片不受约束的、熊熊燃烧的野火。 在她被冰冷的潮汐彻底淹没之前。 第26章 白昼星火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流光里”旧街比周末清静许多。阳光斜斜地照射着斑驳的墙面和略显冷清的店铺门口,空气里漂浮着慵懒的尘埃。 沈薇将车停在街口对面稍远的临时车位。她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隔着车窗,望向那条熟悉的、与周遭CBD格格不入的旧街,以及那个格外醒目的涂鸦外墙——“野火刺青”。 这个时间点,工作室似乎并不忙碌。卷帘门半开着,门口没有人聚集,只有一只橘色的肥猫懒洋洋地趴在隔壁咖啡馆的窗台上打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冲动之下离开办公室,一路驱车而来,此刻真的到了目的地,她反而生出一丝迟疑。 以什么理由出现?项目负责人?显然不合适。朋友?她们算吗?那个分享了秘密和亲吻的……陌生人? 她甚至能想象出夏燃看到她时,可能会露出的那种带着戏谑和了然的表情,仿佛看穿她所有笨拙的伪装。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工作室半开的卷帘门里,走出了一个人。 是夏燃。 她没穿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宽大T恤,而是套着一件沾满了各色颜料斑点的灰色围裙,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工字背心,露出流畅的手臂线条和清晰的锁骨。她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垃圾袋,随意地走到街边的分类垃圾桶前,利落地将袋子扔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她没有抽烟,也没有左顾右盼,只是完成扔垃圾这个简单的动作后,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只是一个寻常的、甚至有些枯燥的生活瞬间。没有夜店里那种夺目的光芒四射,也没有后巷里那种侵略性的危险诱惑。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侧影,却让车内的沈薇心脏微微一紧。 一种真实的、带着生活质感的吸引力,远比任何刻意营造的氛围都更具冲击力。 夏燃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街对面。当她的视线掠过那辆低调但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时,明显停顿了一下。她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像是认出了什么,那疑惑迅速转变为了惊讶,然后是毫不掩饰的、亮得惊人的惊喜。 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街边,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精准地捕捉到了车内驾驶座上的沈薇。 四目相对。 没有无线电波的阻隔,没有夜幕和酒精的掩护,在清晰明亮的白昼光线下,无所遁形。 沈薇握紧了方向盘,指尖微微发凉。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发动车子离开,这个突如其来的造访显得如此愚蠢和冒失。 但夏燃的动作更快。 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像正午的阳光一样晃眼。她甚至不管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直接举起手臂,用力地、大幅度地朝沈薇挥了挥手。 动作热烈又直接,带着点傻气,完全不顾及旁人的目光。 然后,她指了指工作室的方向,又用手指比了个“走过来”的手势,最后用口型清晰地说了一句什么。 隔着玻璃和距离,沈薇听不见。 但她看懂了。 是“过来”。 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和邀请。 沈薇所有的犹豫和退缩,在那个灿烂的笑容和清晰的口型面前,土崩瓦解。 她深吸一口气,解开车锁,推门下车。 高跟鞋踩在旧街粗糙的地面上,发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脆声响。她能感觉到零星路人投来的好奇目光,也能感觉到街对面夏燃那始终牢牢锁定着她的、灼热的视线。 她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穿过马路,走向那个穿着沾满颜料围裙、笑容明亮的女孩。 每靠近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 走到夏燃面前站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沈总监,”夏燃先开了口,嘴角噙着笑,围裙带子在她身后松松地系着,显得腰身纤细,“这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她的调侃依旧,但眼神里的光亮却真诚得烫人。 沈薇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说辞(比如“刚好路过”)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却觉得无比虚伪。她看着夏燃亮晶晶的眼睛,最终选择了罕见的诚实,虽然声音依旧平淡: “不是。是特意过来的。” 夏燃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她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哦?”她故意拉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想我了?” 热浪瞬间涌上沈薇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想否认,却在对上夏燃那双带着戏谑又无比认真的眼睛时,哽住了。 她的沉默,在夏燃看来无异于默认。 “进来吧。”夏燃没有再逼问,笑着侧身让开通往工作室的路,“外面晒。正好,阿乐出去买材料了,就我一个人在赶稿。” 沈薇跟着她走进工作室。 白天的“野火刺青”和夜晚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没有了迷离的灯光和嘈杂的人群,阳光从临街的窗户和天窗照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工作区整洁了不少,但依旧充满了强烈的个人风格——墙上挂满了各种设计草图和人体部位图,架子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颜料瓶和工具,角落里堆着一些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松节油、墨水和某种类似消毒液的味道。 “有点乱,别介意。”夏燃随手将旁边椅子上几本翻旧的艺术画册挪开,给她腾出个位置,“坐。喝点什么?不过我这里只有矿泉水、啤酒,还有速溶咖啡。”她耸耸肩,表示条件有限。 “不用麻烦。”沈薇在那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工作台吸引。 台面上铺着正在绘制的图稿,旁边散落着各种型号的针笔、颜料和转印纸。一幅几乎完成的黑白写实风格纹身图案钉在灯箱上,细节惊人地细腻繁复。 夏燃注意到她的目光,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厚厚的速写本递给她,语气随意得像分享一本杂志:“喏,没事可以翻翻这个,都是些平时的练习和废稿。” 然后她便转身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针笔,戴上半指手套,微微俯身,专注地继续勾勒那幅未完成的图案。 阳光透过天窗,正好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和握着针笔的、稳定的手。她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认真,所有的玩世不恭都在那一刻收敛了起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浸于创作时的、强大的气场。 沈薇接过那本厚重的速写本,指尖划过粗糙的封面。她打开,一页页翻过去。 里面是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图案设计。有狰狞的魔兽,有柔美的花卉,有抽象的几何图形,也有充满故事性的场景片段。线条大胆奔放,想象力惊人。有些页面旁边还潦草地写着一些灵感来源或客户要求。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野性生命力和创造力的世界。 沈薇看得有些入神。她从未以这样的角度去了解过夏燃的工作。她看到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喷薄而出的才华和毫不掩饰的自我表达。 翻到某一页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那一页画的不是纹身设计,而是一幅简单的速写。 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昏暗角落的侧影,穿着考究的大衣,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静而优美,与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一种静谧的氛围。 是昨晚的她。 画得很快,笔触甚至有些潦草,却精准地抓住了那一刻的神韵——那种带着疏离感的观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沈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正在埋头工作的夏燃。 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轮廓,额前几缕碎发垂落,被她不耐烦地吹开。她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动作精准无比。 那一刻,沈薇忽然清晰地认识到,夏燃绝不仅仅是一个“野路子”的、叛逆的纹身师。她是真正的艺术家。在她的领域里,她拥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和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与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种散漫不羁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时间在安静的只有笔尖摩擦纸张和细微机器运行声的工作室里缓缓流淌。 沈薇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翻看着速写本,偶尔抬头看一眼那个沉浸在创作中的身影。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了她。办公室的焦灼、家庭聚会的压力、对未知关系的彷徨……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个充满颜料和阳光味道的空间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夏燃终于长吁一口气,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搞定一部分。”她放下工具,转过身,看到沈薇还在认真地翻看速写本,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怎么样?沈总监有什么艺术指导意见?” 沈薇合上速写本,轻轻放回桌上。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夏燃,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认真: “你很有才华。” 夏燃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慢慢放大,带着点被认可后的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突然这么正经夸我,怪不适应的。” 她走到沈薇面前,弯腰,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沈薇圈在她的气息范围内,仰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不过,我爱听。再说点?” 距离再次被拉近。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夏燃身上独特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薇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没有后退。心底那片冰层之下,野火再次悄然蔓延。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工作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燃姐!你看我买到什么好东西了——”阿乐兴高采烈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手里拎着一个五金店的袋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工作间里姿势暧昧的两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夏燃啧了一声,不满地直起身,回头瞪他:“进门不会先敲一下?一点规矩都没有。” 阿乐的目光在沈薇和夏燃之间来回扫视,表情从震惊到恍然,再到挤眉弄眼的调侃:“我……我哪知道您这儿有‘贵客’啊?”他特意加重了“贵客”两个字,然后对着沈薇讪讪一笑,“沈……沈小姐,您也在啊。” 沈薇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微微颔首:“你好。”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夏燃却浑不在意,走过去接过阿乐手里的袋子看了一眼:“就这?让你买点好用的针嘴,磨蹭这么久。”语气嫌弃,却顺手从旁边拿了瓶矿泉水扔给他。 阿乐接过水,嘿嘿一笑,眼神依旧在两人身上打转。 沈薇站起身:“不打扰你们工作,我先走了。” “这就走?”夏燃看向她,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 “嗯。”沈薇拿起自己的手提包,“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夏燃没有强留,只是点了点头:“行。”她送沈薇到门口。 走到街边,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 “谢谢。”沈薇忽然轻声说。 夏燃挑眉:“谢什么?谢我夸你有才华?” 沈薇摇摇头,没有解释。谢谢你的存在,谢谢这个能让她暂时逃离的、充满阳光和创造力的午后。 她拉开车门。 “沈薇。”夏燃忽然叫住她。 沈薇回头。 夏燃站在工作室门口,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笑着,眼神明亮而坚定: “那条星河,我会把它实现。” “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 沈薇看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再次触动。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唇角,然后坐进车里。 车子缓缓驶离。 后视镜里,那个穿着沾满颜料围裙的身影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沈薇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流。 手机里,有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来自母亲,来自助理,来自那个她本该出席的家庭聚会。 但她此刻的心情,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仿佛真的有一条微小的星河,在心底无声地、缓缓地开始流淌。 照亮了某些一直隐藏在冰层下的东西。 第27章 余烬与预兆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移动得缓慢而粘滞。车窗外的世界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都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 车内,与工作室里那份阳光弥漫的静谧截然不同,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正随着手机屏幕的不断亮起而迅速回流。 屏幕上,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的数量仍在攀升。 最多的是母亲。从最初的询问「到哪里了?」,到后来的「大家都在等你,怎么回事?」,语气逐渐从不满转向压抑的怒火,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的:「沈薇,立刻回电话!」 助理小林的信息也夹杂其中,小心翼翼地汇报着替她编造“紧急出差”理由后,沈母那边明显不信的质疑和施压。 还有几条是来自李明轩的,措辞依旧得体,询问她是否遇到了麻烦,需不需要帮助,但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些许被爽约的尴尬。 每一个闪烁的提示灯,都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方才那个短暂午后带来的虚幻暖意,将现实的压力精准地投射回来。 沈薇没有立刻回复任何消息。她只是将手机调成静音,反扣在副驾驶座上,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车河。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速写本粗糙纸张的触感,鼻翼间仿佛还萦绕着松节油和墨水的独特气味,眼前晃动着夏燃穿着沾满颜料围裙、低头专注工作的侧影,以及最后那句“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 “准备好了”。 怎样才算准备好?准备好迎接母亲必然的狂风骤雨?准备好面对两个世界碰撞带来的巨大落差和压力?准备好……去真正接纳那样一份灼热、不受控的感情? 她不知道。 她习惯于掌控,习惯于规划,习惯于在行动前权衡所有利弊。而夏燃,以及因夏燃而引发的一切,都完全超出了她过往所有的经验范畴,像一场无法预测路径的飓风。 回到家,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偌大的公寓空旷而寂静,没有一丝烟火气,与“野火刺青”里那种杂乱却生机勃勃的氛围形成惨烈对比。 她脱下大衣,甚至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滑入玻璃杯,冰块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抿了一口,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尖锐的刺激感。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固执地亮着,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她知道逃避无法解决问题。母亲不会善罢甘休。她需要给一个交代。 又一口酒液滑入喉间,带来些许虚浮的勇气。她终于拿起手机,深吸一口气,先拨通了助理小林的电话。 “沈总!”电话几乎是被秒接,小林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和显而易见的紧张,“您母亲她……后来又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办公室,语气非常不好,我……” “我知道。”沈薇打断她,声音因为酒精而略显沙哑,“没事了,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下班吧。” 简单交代几句后,她挂了电话。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听筒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冰冷的沉默。这比直接的斥责更令人窒息。 “妈。”沈薇先开了口,声音尽力保持平稳。 “你在哪里。”沈母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像淬了冰的金属。 “在家。” “出差?”冰冷的两个字,带着十足的嘲讽。 沈薇沉默了一下,知道任何借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临时有点急事,抱歉。” “急事。”沈母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冻伤人,“什么样的急事,能让你放李伯伯一家的鸽子?能让李明轩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一晚上?沈薇,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天大的急事?” 沈薇握紧了酒杯,指节泛白。她无法回答。 “说话!”沈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起来,“我为你铺路,为你争取,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李明轩哪里配不上你?李家能给你带来多少资源你看不见吗?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耍这种任性?!”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过来。 沈薇闭上眼,母亲的话语像冰冷的绳索,缠绕上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那些功利的计算,那些关于“资源”“匹配”的论调,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这是我的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不认为我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资源。”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似乎被她的顶撞惊到了。随即,是更猛烈的怒火。 “你的事?!沈薇,没有我,没有沈家,你能有今天?!你以为你那个事务所合伙人的位置是怎么来的?全靠你自己那点本事吗?天真!”沈母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我告诉你,你必须立刻给李明轩道歉,下周我再安排一次见面,你……” “我不会去的。”沈薇打断她,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股从未有过的反抗意志在酒精和午后那段短暂自由的催化下,破土而出,“我和他不可能。请您不要再安排了。” “沈薇!”沈母的声音彻底尖利起来,“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是不是被什么人蛊惑了?我告诉你……” “我累了,要休息了。”沈薇感到一阵极致的疲惫,她不想再听下去,不想再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和控制中,“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完,她不等母亲反应,径直挂断了电话。 动作快得几乎像扔掉一块烫手的烙铁。 电话挂断的瞬间,世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她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烈酒带来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却无法驱散那股从心底深处渗出的寒意和空虚。 她做到了。她明确地拒绝了母亲一次。 但这并没有带来预期的解脱,反而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对未来更汹涌的风暴感到不安。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不是母亲。是夏燃。 发来的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张刚刚完成转印的图案底稿,清晰地呈现出蜿蜒星辰的轨迹,旁边散落着各种颜色的墨水瓶和闪着金属光泽的纹身器械。 「材料准备好了。只等星光降临。」 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期待的表情。 图片的光亮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划破沉重夜幕的微小流星。 沈薇怔怔地看着那张图片,看着那些冰冷的器械和璀璨的图案草稿,再想起刚才电话里母亲那些冰冷功利的话语。 两个世界的撕裂感从未如此清晰而残酷。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屏幕上那些星辰的轨迹,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夏燃指尖的温度。 渴望与恐惧,如同两条绞索,同时拉扯着她的心脏。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临界点上。向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也可能是……真正的救赎。 她缓缓蹲下身,靠在冰冷的吧台边,将脸埋入膝盖。 手机屏幕的光亮在她脚边无声地熄灭,最终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映亮她一身的孤寂,与无声蔓延的挣扎。 第28章 乔娜的镜子 周二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心理咨询室米白色的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薰气息,宁静而舒缓。 沈薇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背脊却依旧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株不肯放松的雪松。她的面前放着一杯温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杯壁。 乔娜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穿着舒适的家居服,神态平和,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个记录本,但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沈薇身上,带着全然的倾听姿态。 “……所以,你挂断了你母亲的电话。”乔娜重复着沈薇叙述的结尾,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确认。 “嗯。”沈薇低声应道,目光垂落,看着地毯上的光斑,“然后一夜没睡。”她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色,即使用了妆容遮掩,也难掩疲惫。 “能告诉我,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你是什么感觉吗?”乔娜轻声引导。 沈薇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细分辨那时混乱的情绪。 “……害怕。”她诚实地说,声音有些干涩,“怕她的反应,怕接下来的风暴。”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也有一点……轻松。” 说出“轻松”两个字时,她甚至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担心这个词会被谁听了去。 乔娜微微点头:“害怕和轻松,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情绪同时出现,很正常。害怕源于对已知压力的恐惧,而轻松,或许是因为你终于为自己设置了一个边界,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步。那之后呢?除了失眠,还有别的感受吗?” 沈薇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试图滋润发紧的喉咙。 “空洞。”她找到另一个词,“好像一直支撑着的某根柱子突然塌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倒向哪边。”她描述着那种悬空感,“还有……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太冲动。” “为了那个叫夏燃的女孩?”乔娜一针见血。 沈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着,指尖用力地捏着杯壁。 “不全是。”良久,她才开口,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也是为了我自己。”她抬起头,看向乔娜,眼神里带着罕见的迷茫,“乔娜,我好像……不认识我自己了。” “那个会挂断母亲电话、会跑去一个纹身工作室发呆、会因为一个……吻就方寸大乱的人,不是我。”她试图用冷静的逻辑分析自己,却发现自己正是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我一直知道我想要什么,该怎么做。但现在一切都乱了。” 乔娜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她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沈薇继续说着,像在梳理,又像在说服自己,“她的世界太混乱,太不确定。我们之间……”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显而易见。 “不同,一定意味着不好吗?”乔娜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薇薇,你一直以来追求的秩序、控制、完美,它们确实让你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它们让你快乐吗?或者说,它们让你感受到……活着的感觉吗?” 沈薇怔住了。 活着的感觉? 她想起在夏燃工作室的那个午后,阳光里的尘埃,颜料的味道,还有看着夏燃专注工作时,心底那片奇异的平静。想起那个吻带来的、几乎焚毁一切的战栗与失控。 那是一种她从未在自己规划好的、完美无缺的人生里体验过的……鲜活感。 “那个女孩,夏燃,”乔娜的声音很柔和,却像镜子一样映照出沈薇内心的波澜,“她或许代表了你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冲动,激情,创造,不受约束的自我表达。你被她吸引,或许正是因为你的潜意识在渴望这种东西,渴望一种更完整的生命体验。” “但这太冒险了。”沈薇下意识地反驳,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代价太大了。” “任何选择都有代价。”乔娜平静地说,“选择顺从你母亲的规划,代价可能是压抑真实的自我,永远活在别人的期望里。选择探索另一种可能,代价可能是面对未知的压力和不确定性。没有一条路是绝对安全的。” “那我该怎么选?”沈薇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无助。 “我不是来替你做出选择的,薇薇。”乔娜温和而坚定地说,“我是帮你看清你自己的内心。问问你自己,抛开所有外界的期望和评判,抛开对风险的恐惧,在你心底深处,你更渴望哪一种生活?是继续做那个无可挑剔的沈总监,还是……允许自己偶尔失控,去体验那些让你感到‘活着’的瞬间?” 咨询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香薰机发出极轻微的汩汩声。 沈薇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母亲严厉的脸,李明轩得体的微笑,事务所冰冷的玻璃幕墙,项目图纸上精确的线条……最后,定格在夏燃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裡,还有她沾满颜料的手指和那句“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 渴望哪一种生活? 她一直以为自己渴望的是站在顶峰,是得到母亲的认可,是维持那份冰冷的秩序。可现在,她发现心底最深处,竟然蜷缩着一个对“混乱”和“炽热”偷偷渴望的自己。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我不知道。” 承认不知道,对她来说,已是极大的进步。 乔娜没有逼问,只是给予一个理解的微笑:“没关系。不需要立刻就知道。允许自己处在一种‘不知道’的状态,也是成长的一部分。” 咨询时间结束时,沈薇感觉内心的风暴并未完全平息,但似乎稍微清晰了一些。那些混乱的情绪被看见,被言说,不再像黑暗中无声滋长的怪物那样令人恐惧。 她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乔娜忽然叫住她:“薇薇。” 沈薇回头。 “那个关于疤痕的图案,”乔娜看着她,眼神温和而深邃,“听起来很美。覆盖过去,赋予新生。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强大的隐喻。” 沈薇的心轻轻一颤。 离开心理咨询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薇没有立刻回公司,而是沿着种满梧桐树的街道慢慢走着。 乔娜的话像一面镜子,照见她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恐惧。 她路过一家画廊,橱窗里陈列着一幅色彩极其大胆奔放的抽象画,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她驻足看了片刻。 她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玩滑板,笑声肆意飞扬,摔倒了又毫不在意地爬起来。 这些曾经被她归类为“混乱”“无意义”的景象,此刻看来,却莫名有种动人的力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夏燃。 发来的不是图片,而是一段很短的语言。 沈薇点开,将手机贴到耳边。 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有轻微的机器运行声,还有夏燃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然后,是她带着笑意的、压低了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耳膜: “刚刚试了一下新调的蓝色……嗯,像你眼睛的颜色。” 语气自然亲昵,又带着点工作间隙突发奇想的分享欲。 短短一句话,没有任何追问,没有任何压力。 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沈薇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听着那段语音重复播放了两遍。 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仿佛被那句话里蕴含的纯粹欣赏和细微的想念,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回复语音,也没有打字。 而是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出过的号码。 拨通了夏燃的电话。 第29章 电波洄流 电话接通的速度依旧快得惊人。 仿佛电话那端的人,一直就将手机握在手里,或在某个最近的距离,等待着某种特定的、期待已久的声响。 “喂?” 夏燃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里那些嘈杂的机器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相对安静的、略带空旷感的回音,似乎她快速移动到了一个更私密的空间。她的呼吸声比语音消息里更清晰一些,带着点微喘,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雀跃。 “沈薇?”她确认般地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扬。 “……嗯。”沈薇应了一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周遭的车流声、脚步声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耳畔那个小小的听筒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打着鼓膜。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给我。”夏燃的声音里含着笑,那笑意像细小的气泡,轻轻撞击着沈薇的耳膜,“是想确认一下新调的蓝色到底像不像你的眼睛?” 她总是这样,直白又带着点儿戏谑,轻易就能搅乱一池春水。 沈薇握紧了手机,指尖微微用力。她不是擅长闲聊和**的人,尤其不擅长应对夏燃这种近乎本能的、热烈的进攻方式。 “不是。”她否认,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只是想问问……你晚上几点关门。”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个借口找得生硬又突兀,甚至带着点不该有的探听意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随即,夏燃的低笑声传来,带着一种了然和愉悦:“怎么?沈总监又要来‘微服私访’?还是想预约个夜间服务?”她故意把“夜间服务”几个字咬得有些曖昧。 沈薇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幸好隔着电话对方看不见。“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夏燃立刻接话,速度快得像怕她反悔,“当然方便!几点都方便!阿乐晚上约了人,我本来也打算多待一会儿赶稿子。”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诱哄般的语气,“你……要过来?” “……嗯。”沈薇再次应道,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街边一棵梧桐树斑驳的树干上,“大概……八点左右。” “行嘞!”夏燃的声音瞬间明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烟火,“那我等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吃的?我知道附近有家烧烤摊不错,就是不太符合沈总监的健康饮食标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吃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沈薇的来电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仿佛她们之间早已有了无数个这样约定相见的夜晚。 这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奇异地抚平了沈薇心底那丝突兀和尴尬。 “不用。”她打断夏燃的列举,“我吃过了。” “好吧。”夏燃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失望,反而带着点笑意,“那就……等你来检阅我的新蓝色。” 又绕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沈薇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一弯,一个极浅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嗯。”她轻声应道。 通话似乎该结束了。但两人谁都没有立刻挂断。 听筒里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交织在一起,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缠绵意味。 街头的风有些凉,吹动了沈薇额前的碎发。 “那……”夏燃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柔和了些,“晚上见?” “……晚上见。” 沈薇先挂断了电话。 她站在原地,握着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声音和温度的的手机,看着屏幕暗下去。 胸腔里那股莫名的、躁动不安的情绪,似乎在刚才那通简短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通话后,悄然平复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微弱雀跃的期待感。 期待晚上八点的到来。 她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重新迈开脚步,走向停车场的方向。步伐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回到公司,面对积压的文件和助理小林小心翼翼汇报的、关于沈母那边依旧不依不饶的施压,她的情绪稳定了不少。 她高效地处理着工作,批阅文件,主持了一个简短的部门会议。期间母亲又打来一次电话,她没有接,直接按了静音。 那种反抗带来的空洞和恐惧感依然存在,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多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锚点,让她不至于在风暴中彻底迷失方向。 下班时间一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加班,而是准时拿起外套和手提包,离开了办公室。 她没有回家,而是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轻食店简单解决了晚餐。吃饭时,她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味道过于浓烈的食物。 七点三十分,她驱车前往“流光里”。 夜晚的旧街比白天热闹许多,霓虹闪烁,各色店铺亮着灯,年轻的身影穿梭其间。但“野火刺青”的门口却比周末清静,卷帘门没有完全拉下,透出里面温暖的灯光。 沈薇停好车,走到门口,略微整理了一下大衣的领子,才弯腰走了进去。 工作室里只有夏燃一个人。 她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个打开的金属工具箱前翻找着什么,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她换下了那件沾满颜料的围裙,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和工装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 看到是沈薇,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子。 “还挺准时。”她笑着站起身,手里拿着几个不同型号的针嘴,“吃过了?” “嗯。”沈薇点点头,目光快速扫过工作室。工作台收拾得很干净,灯箱亮着,上面固定着一幅新的转印图案,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墨水和闪着寒光的器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随便坐。”夏燃用拿着工具的手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我马上好,换个针嘴就行。” 沈薇在沙发上坐下,位置和昨天一样。她看到沙发扶手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艺术杂志,旁边还有半包吃剩的薯片,充满了生活气息。 夏燃很快弄好了工具,走到工作台边的洗手池仔细地洗手、戴手套,动作熟练而专业。 “要喝点什么吗?虽然还是只有那几样。”她一边操作一边问。 “不用,谢谢。”沈薇看着她的背影。在专业的灯光下,夏燃工作的样子和午后阳光下又有些不同,更专注,更带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夏燃准备好一切,转过身,靠在工作台边,看着沈薇。灯光从她头顶照射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深邃的轮廓阴影。 “所以,”她歪着头,眼神里带着笑意和探究,“沈总监特意打电话问关门时间,大晚上跑过来,真的就只是……来看看我几点关门?” 沈薇迎着她的目光。在那双亮得逼人的眼睛注视下,任何借口都显得苍白。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夏燃手边那些闪着金属冷光的器械上,然后又移回到夏燃的脸上。 “那个像我的眼睛的蓝色。” 夏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随即,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光芒从她眼底缓缓升起。她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直接又……近乎**的回答。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沈薇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将沈薇笼罩在她的气息里。 “哦?”她拉长了语调,目光仔仔细细地、一寸寸地描摹着沈薇的眼睛,像在审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那我得好好对比一下才行。” 她的距离太近,呼吸几乎可闻。卫衣领口松垮,露出一小段清晰的锁骨和之前见过的那个小巧的火焰纹身。 沈薇没有躲闪,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夏燃看了她几秒,忽然笑了。不是戏谑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满足和欣喜的笑。 她直起身,走向放墨水的架子,从上面取下一个不大的玻璃瓶,里面是深邃如夜空、却又在灯光下流转着细碎晶光的蓝色墨水。 她拿着瓶子走回来,递到沈薇眼前。 “喏,看吧。” 沈薇看着那瓶墨水。它的颜色确实很特别,不是普通的蔚蓝或宝蓝,而是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星辰与奥秘的蓝,在光线下变幻着微妙的光泽。 “像吗?”夏燃问,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薇抬起眼,看向夏燃近在咫尺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工作室的灯光,也映着她的影子。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有点像。” 夏燃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像个得到了最高褒奖的孩子。她小心地将那瓶墨水放回原处,语气轻快:“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会错!” 她回到工作台前,心情似乎极好,开始整理那些工具,哼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沈薇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碌而快乐的背影,看着那瓶被单独放在一旁的、据说像她眼睛的蓝色墨水。 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融化出潺潺的春水。 她忽然觉得,今晚过来,或许并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 就这样看着她,感受着这份简单而直接的快乐,似乎……也不错。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正喧嚣。 窗内,一室暖光,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却紧密的电流。 像星辰运行在既定的轨道上,悄然吸引,缓慢靠近。 第30章 星轨初烙 工作室里暖黄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满是涂鸦的墙上。那瓶被夏燃称为“像你眼睛”的蓝色墨水,静静立在工作台灯下,深邃的色泽在光线下流转,仿佛封存了一小片幽微的星河。 沈薇的目光从墨水瓶上移开,落回自己的左手手腕。那块常年被金属表带覆盖的皮肤显得格外苍白,那道淡旧的疤痕横亘其上,像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时光留下的微小注脚。 夏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她没有催促,只是靠在桌边,耐心地等待着。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消毒水味,还有一种无声的、逐渐绷紧的期待。 沈薇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疤痕。平日里,它是被严密隐藏起来的、不愿触碰的过去。但此刻,在夏燃那双明亮而坦诚的眼睛注视下,在经历了昨晚那场与母亲无声的战争和今天下午乔娜的剖析之后,这道疤痕似乎不再是纯粹的耻辱或脆弱。 它是一部分真实的她。是被压抑的过往,也是……可能获得新生的起点。 她想起夏燃画的那条覆盖疤痕的星河,想起那句“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 准备好什么?准备好接纳不完美的自己?准备好拥抱一种不受控的可能?还是准备好,真正为自己做一次选择,无论代价如何? 她的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她抬起头,看向夏燃,眼神里褪去了一些迷茫,多了一丝清晰的决意。 “那个图案,”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响起,平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需要多久?” 夏燃正在摆弄一支针笔,闻言动作猛地一顿。她抬起头,眼中闪过巨大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灼热的、难以置信的惊喜所取代。她像是确认般地盯着沈薇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任何一丝玩笑或犹豫的痕迹。 但她只看到了平静之下的坚定。 “你……”夏燃的声音因为意外而略微发紧,“你是说……现在?” 沈薇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夏燃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平复一下突然加速的心跳。她放下针笔,站直身体,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和认真,不再是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沈薇,”她叫她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想清楚。这不是画上去的,洗掉很麻烦,而且……会有点疼。”她不是在劝退,而是在履行一个创作者最基本的责任——确保对方知情且坚定。 “我知道。”沈薇的回答很简单。疼痛?她早已习惯另一种更深邃、更无声的疼痛。而这种短暂的、具有明确意义的物理疼痛,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和确认。 夏燃凝视了她几秒钟,似乎在最终确认她的决心。然后,她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明亮、却又无比郑重的笑容。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巨大的重量和承诺。 接下来的时间,夏燃展现出了她专业至极的一面。她迅速而井井有条地准备着一切:检查仪器,消毒,准备一次性针嘴和色料,尤其是那瓶幽蓝的墨水。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专注。 沈薇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忙碌,看着她戴上手套和口罩,只露出一双无比认真的眼睛。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浓烈起来。 当夏燃示意她将手腕放在扶手上,用酒精棉球进行最后消毒时,冰凉的触感让沈薇的肌肤微微收缩了一下。 夏燃立刻停下,抬眼看她,用眼神询问。 沈薇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 仪器启动,低沉的嗡鸣声响起,像某种仪式开始的序曲。 夏燃拿起纹身笔,吸饱了那抹深邃的蓝色。她调整了一下无影灯,让光线完全聚焦在那小片苍白的皮肤和淡淡的疤痕上。她的呼吸放得很轻,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致的专注状态。 第一针落下。 细微而清晰的刺痛感瞬间传来,伴随着高频的震动,精准地烙印在皮肤之上。 沈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痛感持续着,密集而规律。但奇怪的是,最初的紧张过后,沈薇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难以忍受。相反,那清晰的、落在实处的疼痛,仿佛一种奇异的锚点,将她从那些虚无缥缈的焦虑和压力中拉扯出来,牢牢地固定在了此时此刻。 她甚至能通过那轻微的震动,感受到夏燃下笔的节奏和力度——稳定、自信、充满掌控力。 她不再去看那进行中的过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夏燃。 看她低垂的、因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她口罩上方沁出的细小汗珠,看她全神贯注时微微抿紧的嘴唇。 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感,在这沉默的、只有仪器嗡鸣作伴的疼痛中,悄然滋生、蔓延。她将自己最隐秘的伤痕,完全交付给了这个女孩,交付给了她的才华,她的专注,和她此刻所代表的某种……炽热的救赎。 时间在持续的微痛和嗡鸣中悄然流逝。 夏燃偶尔会停下来,擦拭,审视,然后再次投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珍惜的力度。 终于,她关闭了仪器。 嗡鸣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听。 夏燃长长地、舒缓地呼出一口气,摘下了手套和口罩。她的额发被汗水濡湿了些,脸颊泛红,眼神里带着疲惫,却闪烁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而明亮的光彩。 她拿过镜子和生理盐水,小心地清洁着那片区域。 冰凉的液体滑过,带走残留的色料。 然后,那片肌肤清晰地呈现在两人眼前。 旧日的淡白色疤痕,已被一条蜿蜒流淌的、深邃幽蓝的微型星河所覆盖。星辰点点,轨迹优雅而神秘,蓝色的深度恰到好处,既深邃如眸,又闪烁着细碎的、生命般的光泽。它完美地融入了原有的痕迹,却又赋予了它全新的、磅礴的生命力。 它不再是一道伤疤。 它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宣言。 夏燃看着自己的作品,又抬眼看向沈薇,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沈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幅草图变成了永恒的现实,烙印在她的肌肤上,带着轻微的红肿和持续发热的刺痛感,无比真实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一种汹涌的、几乎令她窒息的复杂情绪席卷了她。有震惊,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直击灵魂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她看到了美,看到了力量,看到了某种被深刻理解和精心呵护的温柔。 她抬起头,对上夏燃的目光。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眼神交汇,无声却震耳欲聋。 夏燃读懂了那眼神里的一切。她脸上的紧张瞬间化为一个极度灿烂、带着释然和巨大喜悦的笑容,明亮得足以驱散所有阴霾。 “很美。”沈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谢谢你,夏燃。” 夏燃的笑容更深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客气什么,我的荣幸。”语气恢复了些许轻快,但眼底的光亮却真诚无比。 她仔细地为沈薇涂抹药膏,覆上保护膜,开始细致地交代注意事项。她的手指动作轻柔,语气认真。 沈薇安静地听着,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感受着手腕上那片持续传来的、带着存在感的温热刺痛。 就在这时,夏燃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 「父亲」。 那明亮的笑容瞬间从夏燃脸上冻结、褪去,眼神也骤然冷了下去,蒙上一层沉郁的阴影。 第31章 父辈的阴影 手机屏幕上跳跃的“父亲”二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冻结了工作室里温暖而私密的空气。 夏燃脸上那灿烂的、带着成就感的笑容肉眼可见地迅速褪去,嘴角拉平,眼神里的光亮被一层沉郁的、近乎本能的戒备所取代。她盯着那屏幕,仿佛那不是一通来电,而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来自过去阴影的召唤。 尖锐的铃声持续响着,在突然变得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执拗地催促着。 沈薇敏锐地察觉到了夏燃情绪的巨大转变。她手腕上那片新烙下的星轨还在散发着灼热的刺痛感,但此刻更让她在意的,是夏燃骤然紧绷的侧脸和瞬间冷下来的气场。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夏燃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然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烦躁,一把抓起了手机,手指划向接听键的动作显得有些粗鲁。 她没有避开沈薇,但身体下意识地转向了另一边,肩膀微微弓起,形成了一个防御性的姿态。 “喂。”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明显的不耐和疏离。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因为手机音量的关系,即便没有开免提,在寂静的工作室里也隐约可闻。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习惯性发号施令的腔调,语气极其不满: “……你在哪儿?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工作室。有事。”夏燃的回答言简意赅,甚至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工作室?又摆弄你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怒其不争,“你王叔叔晚上请客吃饭,特意问起你,你倒好,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你眼里还有没有点规矩?有没有把我这个爸放在眼里?!”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薇微微蹙眉。她从未听过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夏燃说话,也从未想过夏燃那样桀骜不驯的人,在电话那头会呈现出这样一种……近乎隐忍的沉默。 夏燃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泛白。沈薇能看到她绷紧的下颌线。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得不到回应,男人的怒火更盛,“一天到晚不务正业,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我告诉你,下周一你必须给我回家一趟,你李伯伯家的儿子刚从国外回来,人家是名校博士,你……” “我没空。”夏燃终于打断他,声音冷硬,像块砸不碎的冰,“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管?!不管你就翻天了!”男人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声音咆哮着透过听筒传出来,“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纹身?那是正经人干的事吗?丢人现眼!我夏国强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当初就不该让你学什么画画,学得心都野了!” “……” “下周一,必须回来!不然我就当你没我这个爸!”最后通牒被恶狠狠地抛出,带着绝对的**。 夏燃猛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冰冷的荒芜和疲惫。 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掐断了电话。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狠绝。 工作室里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那部被扔回工作台上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怪兽。 夏燃依旧背对着沈薇,肩膀紧绷的线条久久没有放松。她低着头,碎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撑在桌沿上的手,攥得很紧,微微发抖。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愤怒和难堪。 沈薇看着她僵硬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夏燃——收起所有利刺,被几句话轻易击溃外壳,露出内里不堪重负的脆弱。 那道关于“承诺”的伏笔,那个被遮盖的抽象画背后的故事,似乎在此刻都有了模糊而沉重的答案。 她手腕上的新纹身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方才那一刻的交付与连接。而此刻,她目睹了这份连接另一端所背负的沉重枷锁。 沉默持续着。 沈薇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询问。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可能是多余的,甚至是一种打扰。 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许久,夏燃的肩膀终于微微松懈下来。她缓缓直起身,仍然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有些粗暴地抹了一把脸。 然后,她转过身。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并没有眼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极度疲惫之后的麻木和平静,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她看向沈薇,目光有些空洞,仿佛一时间还没从刚才那场风暴中完全抽离。 她的视线掠过沈薇,最后落在沈薇覆着保护膜的手腕上。那片幽蓝的星河被透明的薄膜覆盖着,微微反着光。 她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些,空洞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自嘲和苦涩的情绪。 “看到了?”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惯有的、满不在乎的笑,却显得有些失败,“这就是……我的世界另一面。是不是……挺没劲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难堪。 沈薇的心像是被那强装的无所谓轻轻刺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夏燃的问题,只是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伸向工作台上那包被夏燃扔在一旁的烟盒,动作有些生疏地抽出一支,递到夏燃面前。 一个无声的、却带着理解的动作。 夏燃愣住了,看着那支递到眼前的烟,又抬眼看向沈薇平静却温柔的眼睛。 她眼底的冰封和麻木,似乎在那平静的注视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她没有接那支烟。 而是忽然向前一步,伸出手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沈薇。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而猛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汲取和需要。夏燃的脸埋在沈薇的颈窝里,呼吸沉重而温热,身体似乎还在极其轻微地颤抖。 沈薇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她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密地接触。 但她没有推开。 她能感受到夏燃拥抱的力度,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那种无声的、汹涌的情绪——愤怒,委屈,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极轻地、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夏燃的后背。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安静的包容。 工作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两人交叠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城市的遥远嗡鸣。 一个来自父辈世界的冰冷嘶吼,暂时被这个沉默而温暖的拥抱所隔绝。 伤痕累累的野火,在冰层的环绕中,寻求着短暂的庇护与温暖。 第32章 裂痕与微光 那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抽走了夏燃身上所有的尖锐和伪装。她率先松开了手臂,向后退开一步,抬手胡乱地抹了一下眼角,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努力重新拼凑起那副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神态,只是眼底残留的红痕和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狼狈,泄露了方才的失态。 “咳,”她清了清嗓子,视线有些飘忽,不太敢直接看沈薇,“那什么……吓到你了吧?”语气试图轻松,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薇摇了摇头。她的颈窝处还残留着夏燃呼吸的温热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清冽香气。她没有追问关于那通电话的任何细节,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沉静的接纳。 这种沉默的理解,反而比任何安慰的话语更让夏燃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她不需要被同情,更不需要被盘问。 “没事,”夏燃挥了挥手,像是要挥散空气中那令人不适的沉重氛围,转身走向角落的小冰箱,“渴不渴?虽然没什么好喝的。”她试图找回平日里那种掌控局面的节奏。 “不用。”沈薇轻声拒绝。她的目光落在夏燃略显匆忙的背影上,注意到她打开冰箱门时,手指尖那极其细微的、尚未完全平复的颤抖。 夏燃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好几口。冰冷的液体似乎让她镇定了一些。她靠着冰箱门,目光终于敢重新落回沈薇身上,自嘲地笑了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吧?沈总监家里……估计也挺热闹。” 她试图将话题引向沈薇,一种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沈薇没有接话,只是微微抬了一下自己覆着保护膜的手腕,一个无声的动作,却像一种回应——看,我也有我的经,而我选择让你参与书写其中一页。 夏燃的目光随之落在她的手腕上,眼神复杂了一瞬。那抹幽蓝在透明薄膜下静静流淌,是一个刚刚诞生的秘密,一个连接着两人的、疼痛而美丽的印记。 “还疼吗?”她问,语气认真了些。 “有点。”沈薇如实回答。那持续的、火辣辣的刺痛感无法忽视。 “正常的,过一两天就好了。”夏燃走过来,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保护膜是否贴好,动作恢复了专业和细致,“这几天注意点,别碰水,按时涂药膏,我给你拿一份带走。” 她转身去柜子里取药膏和备用保护膜,一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注意事项,像是在用这些琐碎的专业指令来填补刚才那个失控拥抱留下的空白,重新建立起安全距离。 沈薇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就在夏燃将装好药膏和用品的塑料袋递给沈薇时,工作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不是粗暴的推搡,而是几下略显犹豫的、规律的叩击。 两人俱是一愣,对视了一眼。这个时间点,会是谁?阿乐应该早就走了。 夏燃皱了皱眉,扬声道:“谁啊?打烊了!” 门外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一个略显局促的年轻男声:“呃……燃姐?是我,小陈,住隔壁巷子的。那个……乐哥让我过来看看,说你电话好像打不通,他有点担心……” 是阿乐的朋友。显然是阿乐察觉到了之前那通电话后夏燃情绪不对,自己又脱不开身,特意叫了相熟的人过来看一眼。 夏燃的表情松弛下来,但随即又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是自己的狼狈不堪被人窥见了角落。她走过去,唰地一下拉开卷帘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年轻男孩,看到夏燃,又瞥见屋内的沈薇,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些尴尬:“燃姐……没事吧?乐哥他……” “没事。”夏燃打断他,语气有些不耐,但还算克制,“手机静音了没听见。告诉他我好的很,让他别瞎操心。忙你的去吧。” “哦,哦,好的好的……”男孩讪讪地点头,又好奇地偷偷瞄了沈薇一眼,这才赶紧转身走了。 夏燃重新拉下卷帘门,咔哒一声锁好。她转过身,靠在门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一种被打扰后的疲惫和无力感笼罩着她。 “阿乐他就爱瞎操心。”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不知是在对沈薇解释,还是在安慰自己。 这个小插曲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夏燃并不孤立的生存状态——她拥有着来自朋友的真切关心。这与方才电话里那个冰冷**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薇看着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需要我留下来吗?” 这句话问得平静而自然,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就像在询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需求。 夏燃揉着眉心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向沈薇,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提议。 昏黄的灯光下,沈薇站得笔直,神情一如既往的清淡,但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此刻却映着一点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询问。 不是怜悯,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平等理解的支持。仿佛在说:如果你需要陪伴,我可以留下。如果你需要独处,我就离开。选择权在你。 夏燃的心脏像是被某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所有强装出来的无所谓和烦躁,在那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悄然融化。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却比之前真实许多的弧度。 “不用。”她说,声音放缓了些,“我没事了。就是……有点累。想自己待会儿。” 她需要时间消化那通电话带来的情绪反噬,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盔甲。而这个过程,她更习惯独自完成。 沈薇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好。”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提包和夏燃给的药袋,走向门口。 夏燃为她拉开卷帘门。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冲淡了室内的沉闷。 “路上小心。”夏燃站在门内的光影交界处,看着她,“到了……发个信息。” “嗯。”沈薇应了一声,步入夜色中。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夏燃还站在门口,灯光勾勒出她有些单薄的身影,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见她回头,夏燃抬手,对她挥了挥。 沈薇也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走向停车的地方。 坐进车里,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手腕上的刺痛感依旧清晰,提醒着今晚发生的一切——那个勇敢的决定,那个美丽的印记,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那个沉默的拥抱,还有最后那个站在灯光下的、有些孤单却拒绝陪伴的身影。 她拿出手机,点开与夏燃的聊天界面,输入了两个字:「到了。」 几乎是在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对话框上方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夏燃的回复跳了出来。 「好。」 紧跟着,又一条。 「谢谢你的蓝色星辰。还有……谢谢。」 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柔软的月亮表情。 沈薇看着那条信息,看着那个与夏燃平日风格不太相符的、显得有些笨拙而温柔的月亮表情。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女孩,在空荡的工作室里,如何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尖刺,如何尝试着表达那份不习惯的感谢。 冰层之下,野火灼灼燃烧。 而星光,已悄然烙于腕间。 她收起手机,发动了车子。驶离旧街,汇入璀璨而冰冷的城市洪流。 车窗外,灯火流转。 车内,一片寂静,唯有新纹身之处,传来持续而真实的、象征着改变与连接的微小刺痛。 第33章 晨间刺痛与母令 次日清晨,沈薇是在一种持续而钝然的刺痛感中醒来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左手腕上那片被覆盖的肌肤便率先宣告了它的存在感。不同于昨夜新鲜烙印时的尖锐,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带着灼热余韵的闷痛,像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着她那个近乎疯狂又无比真实的决定。 她睁开眼,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在卧室地板上投下狭长而安静的光带。她抬起左手,小心地揭开保护膜的一角。 那片幽蓝的星河在晨光下呈现出另一种美感。周围的皮肤泛着正常的红肿,图案的线条边缘有些微的肿胀,但整体干净清晰,没有异常的分泌物。夏燃的技术确实无可指摘。 药膏和新的保护膜就在床头柜上。她依着记忆里夏燃的嘱咐,仔细地清洁、涂抹、覆盖。冰凉的药膏暂时缓解了部分的灼热感。完成这一切,她看着被重新包裹好的手腕,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间蔓延——这是一个只有她和夏燃知道的秘密,一个镌刻在皮肤之下的、灼热的联结。 手机在枕边震动,不是闹钟,是连续几条涌入的消息提示音。 良好的作息习惯让她在这个时间点已然清醒。她拿过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卧室里有些刺眼。 大部分是工作群组的例行晨间汇报和日程提醒。她快速浏览,指尖滑动,直到一个名字跳入眼帘—— 母亲。 不是未接来电,而是信息。这本身就显得有些不寻常。母亲更习惯于用电话施加压力,文字信息通常意味着更冷静、也更不容置疑的指令。 沈薇点开。 「薇薇,昨晚休息得好吗?」开场白出乎意料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关怀。 但下一句,立刻恢复了本质:「下周三晚上,瑞吉酒店芙蓉厅,李伯伯做东,正式一些。明轩也会在。你提前安排好时间,不许再有任何理由缺席。」 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命令。甚至懒得再追问她昨晚“紧急出差”的真相,直接跳到了下一个指令,仿佛她的拒绝从未发生过,仿佛那场短暂的反抗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已经被彻底翻篇。 文字冰冷而强势,透过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背后不容置疑的控制欲。 沈薇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浸入了冰水,昨晚因那个纹身和夏燃的拥抱而生出的些许暖意和勇气,瞬间被压了下去。手腕上的刺痛感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像是在对抗着这股外来的寒意。 她没有回复。任何回复在此刻都是徒劳,只会引发新一轮的施压和争吵。沉默是她目前唯一的、无力的武器。 她放下手机,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走到窗前,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巨大的玻璃窗外,城市在晨曦中苏醒,冰冷恢弘的摩天楼群反射着初升的阳光,秩序井然,却也冷漠彻骨。这个世界,与她手腕上那片幽蓝的、充满生命力的星河,与她昨夜踏入的那个杂乱却鲜活的旧街工作室,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的宇宙。 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她洗漱,换上一丝不苟的职业装,将受伤的手腕小心地藏在熨帖的衬衫袖口之下,如同隐藏一个不容于世的罪证。她为自己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却食不知味。 出门前,她再次检查了手机。母亲没有新的消息,似乎认定她已经接收并默认了指令。工作群里的消息在不断刷屏,新一天的压力已然开始凝聚。 还有一条信息,来自于夏燃。发送于十分钟前。 「早。手怎么样?肿得厉害吗?记得吃药膏。」 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龇牙咧嘴的卡通表情,像是在模拟疼痛的样子。 简单直接的关心,带着夏燃特有的风格,不绕弯子,甚至有点笨拙的可爱。 这股微小的暖流,与她母亲那条冰冷的信息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沈薇的目光在那两条信息之间来回扫过,内心如同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拉锯战。一方是沉重如山的、她习惯了二十多年的责任、期望与控制;另一方是刚刚萌芽的、带着刺痛却让她感受到“活着”的吸引与渴望。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夏燃的信息下方停顿了片刻。 最终,她回复了两个字:「还好。」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然后,她收起手机,拎起公文包,走向门口。 在玄关的镜子里,她最后审视了一下自己。完美的着装,冷静的表情,一丝不苟的发髻。那个会在深夜踏入纹身工作室、会因一个拥抱而心软、手腕上藏着璀璨星河的沈薇,被彻底隐藏了起来。 她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沈总监。 只是,当她推开门,步入通往电梯间的冰冷走廊时,左手腕上传来的阵阵清晰存在的刺痛,无声地提醒着她: 有些东西,一旦破土,便再难回归原状。 电梯镜面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 而冰层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汹涌。 第34章 冰层下的涌动 工作日的高层办公室,是一个高效运转的精密仪器。空调送出恒定的冷风,键盘敲击声与电话铃声交织成规律的背景音,玻璃幕墙外是冰冷恢弘的城市天际线。 沈薇置身其中,如同一个最核心的部件,精准、冷静、无懈可击。她主持晨会,审阅图纸,与项目团队进行视频会议,声音平稳,决策果断。手腕上的刺痛被衬衫袖口严密地遮挡,也仿佛被暂时隔绝在了这冰冷秩序的世界之外。 只有偶尔在签字的间隙,或是会议中短暂的沉默时刻,那持续存在的闷痛感才会悄然提醒她昨夜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按一下那片被覆盖的皮肤,隔着衣料,感受其下的微热和凸起,然后迅速收敛心神,重新投入工作。 午休时间,助理小林抱着几份需要紧急签字的文件进来,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小心翼翼。 “沈总,这几份是‘清河坊项目’的补充协议,法务部已经审核过,需要您最终确认签字。另外……”小林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上午……您母亲又打电话到前台了。” 沈薇翻阅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目光没有抬起:“说了什么?” “还是询问您今天的行程,问您晚上是否有什么安排。”小林谨慎地措辞,“前台按您之前的吩咐,只说您日程很满,不确定晚上是否有约。” “嗯。”沈薇淡淡应了一声,拿起笔,在协议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一如往常,“以后她的电话,一律按此处理。” “好的,沈总。”小林接过签好的文件,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沈总,您……没事吧?感觉您今天脸色似乎有点疲惫。” 沈薇终于抬起眼,看了小林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自带一种不容窥探的屏障。 小林立刻低下头:“对不起,沈总,我多嘴了。” “出去吧。”沈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办公室门轻轻合上,重新剩下她一人。 沈薇靠向椅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小林都能看出她的疲惫了吗?看来昨晚的失眠和情绪的剧烈波动,终究还是在她的铠甲上留下了细微的裂痕。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左手手腕上。她解开袖口的一颗纽扣,稍稍拉起袖管,露出下面透明的保护膜和其下那抹幽蓝的轮廓。 就在这时,内部通讯电话响了起来。是前台。 “沈总,有一位姓夏的小姐在一楼大厅,没有预约,但说是有急事想见您一面。” 夏? 沈薇的心猛地一跳。夏燃?她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一种莫名的紧张瞬间攫住了她。是手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让她上来。”沈薇的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 放下电话,她迅速将袖口整理好,扣紧纽扣,确保万无一失。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夏燃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所有的秩序和冷静。 几分钟后,办公室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 门被推开。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夏燃。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妆容精致,拎着最新款的手袋,脸上带着一种好奇又略显局促的表情。她的眉眼间,与夏燃有几分隐约的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被宠坏的、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沈薇微微蹙眉:“你是?” “您好,沈薇姐姐是吧?”女孩走进来,声音清脆,带着点撒娇般的甜腻,“我是夏淼,夏燃的妹妹。” 夏燃的妹妹?沈薇从未听夏燃提起过她还有一个妹妹。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沈薇没有起身,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请坐。夏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夏淼却没有坐下,而是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宽敞奢华、却冰冷得不近人情的办公室,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一丝……审视? “哇,沈薇姐姐,你的办公室好大好气派啊!”她感叹道,随即又看向沈薇,眼神变得有些微妙,“我姐她……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她认识您这样的大人物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恭维,却隐隐带着一种打探的意味。 沈薇心中警铃微作。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语气疏离:“我和夏燃只是普通朋友。夏小姐,如果你没有重要的事,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别呀,沈薇姐姐,”夏淼连忙上前两步,脸上堆起甜笑,“我就是好奇嘛。我姐那个人,脾气又臭又硬,朋友圈子也都是些……嗯……挺另类的人。突然听说她认识了您这样的精英,我爸妈都挺……惊讶的。” 爸妈?沈薇立刻捕捉到了这个词。是夏燃那个**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知道了?是通过这个妹妹知道的?他们是什么态度?惊讶?还是……反对?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入沈薇的脑海,让她心底一沉。她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悄然逼近。 “这似乎并不值得惊讶。”沈薇的语气冷了下来,“如果没有其他事……” “其实……是有点事啦。”夏淼似乎看出沈薇的不耐烦,终于收起了那套故作天真的姿态,表情变得稍微正经了些,但眼神里的算计却更明显了,“我姐她……最近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好像有人去我爸那儿说了些什么,关于她那个工作室的……我爸气得不行,昨晚又在家里大发雷霆,还摔了东西。” 沈薇的心猛地一紧。有人去夏燃父亲那里说了什么?关于工作室?是拆迁项目那边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沈薇不动声色地回答,放在桌下的手却悄然握紧。腕上的刺痛感似乎也变得尖锐起来。 “哎呀,沈薇姐姐,您就别瞒我啦。”夏淼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熟稔,“我听说,那个旧城改造项目,就是您公司负责的呀?我姐那个工作室,是不是……挡了您的路啦?” 她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我姐那个人,轴得很,认死理,谁劝都不听。但是……如果您这边有什么难处,或者想让她……嗯……配合一下,或许我可以帮帮忙呀?毕竟,我说话,她偶尔还能听进去一点点哦。” 沈薇的血液几乎要冷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甜美、眼神却充满算计的女孩,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她根本不是关心夏燃,更不是好奇。她是在试探,甚至可能是在她那个**的父亲的默许或暗示下,来充当说客,或者……来寻找某种可以用于压制夏燃的“把柄”? 她将沈薇视为了与夏燃父亲同一阵营的人——代表着“秩序”、“利益”和“权力”的一方。她认为沈薇接近夏燃,或许是为了更方便地解决“拆迁”这个“麻烦”?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怒意,在沈薇心底升起。 她缓缓站起身,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夏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夏小姐。”沈薇的声音冰冷如刃,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想你弄错了 several things.” “第一,我和夏燃之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更与你无关。” “第二,她的工作室如何,是她自己的事。我尊重她的任何决定。” “第三,”沈薇的目光锐利如冰,直直刺向夏淼,“如果你,或者你的家人,试图通过任何方式给她施加压力,或者利用我来达到什么目的……”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你们就打错算盘了。” 夏淼被她冰冷的气势慑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现在,”沈薇按下内部通话键,“小林,送客。” 办公室门打开,小林站在门口,礼貌却强硬地对夏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夏淼咬了咬嘴唇,狠狠瞪了沈薇一眼,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踩着高跟鞋悻悻地离开了。 办公室门重新关上。 沈薇却依旧站在原地,身体紧绷,胸口微微起伏。方才强压下去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在寂静中缓缓蔓延开来。 夏燃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和艰难。那通电话只是冰山一角。来自家庭的压制、算计和不理解,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缠绕着她。 而自己,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这片暗流汹涌的漩涡。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严密包裹的手腕。 那片幽蓝的星河,在此刻,仿佛承载了更沉重的分量。 它不仅仅是一个关于覆盖与新生的印记。 更是一个无声的、与她并肩的承诺。 冰层之下,暗流汹涌。 而她,已然身处其中。 第35章 主动的涟漪 夏淼的来访像一股令人不快的寒流,短暂地侵入了沈薇秩序井然的办公室,留下了一地冰冷的算计和令人窒息的暗示。沈薇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如蚁群般渺小的车流,试图将那股被冒犯的怒意和为夏燃感到的揪心压下去。 她重新坐回办公桌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处理完最后几份紧急文件。但效率明显降低了,夏淼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和夏燃可能正面临的、来自家庭的压力,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干扰着她的思绪。 手腕下的刺痛感也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 下班时间一到,她几乎没有耽搁,拿起东西便离开了办公室。坐进车里,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拿出手机,点开了与夏燃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她早晨回复的「还好」和「谢谢」。 她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犹豫着。 直接问夏淼的事?似乎太突兀,像是在质问,也可能会让夏燃难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她无法忽视那个女孩带来的信息和其中隐含的威胁。 她想起夏燃提起父亲时那冰冷疲惫的眼神,想起她挂断电话后那个用力而脆弱的拥抱。 最终,她没有发信息。 而是直接拨通了夏燃的电话。 听筒里的等待音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喂?”夏燃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混合着熟悉的仪器嗡鸣和某种节奏感很强的电子音乐,似乎工作室里还有客人或者她正在工作。“沈总监?这个点找我?手疼得受不了了?”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有。”沈薇的声音透过车载蓝牙,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那边……方便说话吗?” 电话那头的音乐声瞬间小了下去,像是被人调低了音量,嘈杂的背景音也远了,似乎夏燃拿着手机走到了相对安静的地方。 “嗯,你说。”她的声音也沉静了些,透出几分认真。 沈薇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今天下午,你妹妹……夏淼,来我办公室找我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几秒后,夏燃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温度骤降,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能听出牙关紧咬的冷硬:“她去找你?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要紧的。”沈薇避重就轻,她不想复述那些令人不快的猜测和试探,“只是闲聊了几句。她似乎……很关心你。” “关心?”夏燃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和厌恶,“她是去看热闹,还是去替我爸当探子了?或者两者都有?”她的话语像淬了冰的刀子,锋利而伤痛。 沈薇的心微微下沉。夏燃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那个看似甜美的妹妹,在夏燃这里,显然并非善类。 “她没得到她想要的。”沈薇平静地陈述事实,“我让她走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夏燃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声通过听筒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感。 “对不起。”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沙哑的歉意,“把她牵扯进来……给你添麻烦了。我爸他……估计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坐不住了。他惯会用这种手段,自己不出面,让别人来恶心你,试探你。”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对这套流程的熟悉和厌倦。 “你不用道歉。”沈薇的声音依旧平稳,“这不是你的错。”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决定。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淌过她平静的侧脸。 “我只是想告诉你,”她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她,或者你的家人,试图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任何想法。” 这句话落下,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 久到沈薇甚至以为信号中断了。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极轻极低的、仿佛哽咽般的吸气声。 “……沈薇。”夏燃叫她的名字,声音哑得厉害,之前所有的尖锐和讽刺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柔软的、几乎不堪重负的依赖,“你……”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哽住了。 沈薇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可能靠在工作室冰冷的墙壁上,低着头,碎发遮住眼睛,用力地握着手机,指节泛白。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在沈薇心底悄然升起,汹涌而陌生。 “你晚上吃什么?”沈薇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日常而温和,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电话那头的夏燃显然没跟上这跳跃的思维,愣了几秒,才有些茫然地回答:“……啊?不知道……可能……泡面?或者叫个外卖……” “别吃泡面。”沈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等我一会儿。我过去找你。一起吃。” 这不是询问,而是告知。 一个主动的、清晰的、跨越界限的举动。 电话那头的夏燃彻底没了声音。 几秒钟后,沈薇听到她似乎极其快速地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然后,她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努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明亮而汹涌的情绪。 “好。”只有一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想吃什么?”沈薇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问明天的天气。 “都行!”夏燃的声音立刻响起,又快又亮,之前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你带来的,毒药我都吃!” 沈薇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车厢里,微微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二十分钟到。”她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冰冷而繁华。 但沈薇的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手腕上的刺痛感依然存在,却不再令人烦躁,反而像一种温暖的陪伴。 她打开导航,输入了“流光里”的地址。 这一次,不再是迷茫的逃离,也不是冲动的造访。 而是一次清晰的、主动的奔赴。 奔赴向那片混乱、鲜活、带着刺痛却也闪烁着星火的天地。 奔赴向那个,刚刚用一句笨拙的“毒药我都吃”,悄然撞碎她心口最后一点冰层的女孩。 车厢里,只有引擎平稳运行的声音。 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的哼唱。 第36章 晚餐与边界 沈薇的车再次停在“流光里”街口对面。与昨夜不同,此刻的她目标明确,内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快的笃定。 她绕到车尾,打开了后备箱。里面除了常备的矿泉水和一个应急工具箱,空荡荡的。她微微蹙眉,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一起吃饭”,却完全没考虑食物来源这个现实问题。让她去街边喧闹油腻的小餐馆打包?这显然超出了她日常的行为模式。 最终,她拿出手机,定位到附近一家评价颇高的日料店,迅速下单了几份相对清淡精致的寿司、刺身和沙拉,选择了最快的配送服务,地址直接填了“野火刺青”。 做完这一切,她才穿过街道,走向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工作室。 卷帘门依旧半开着,里面的电子音乐已经关了,换成了某种舒缓的爵士乐。夏燃正背对着门口,拿着扫帚略显笨拙地清扫着地面上的碎发和纸屑,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回过头。 看到是沈薇,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瞬间被点燃的星火,脸上绽开一个极大、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完全不见了电话里最后那点哽咽的痕迹。 “这么快?”她扔下扫帚,几步迎了上来,眼神亮晶晶地在沈薇空着的双手上扫过,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被纯粹的高兴所取代,“我还以为你得一会儿呢!” “叫了外卖,一会儿送到。”沈薇解释道,目光快速扫过工作室。比昨晚来时更整洁了些,工具都归了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显然她刚才匆忙收拾过。 “哎呀,还叫外卖干嘛,我都说了我吃泡面就行……”夏燃嘴上这么说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她引着沈薇走向工作室里侧一个小小的休息区,那里摆着一张矮桌和两张看起来还算舒服的旧沙发,“坐,坐。我这儿乱,你别嫌弃。” 沈薇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比看起来要柔软许多。夏燃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兴奋,一会儿去给她倒水(依旧是矿泉水),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角落的小冰箱里拿出两个看起来还算新鲜的苹果。 “你先吃点水果垫垫?外卖可能没那么快……”她拿着苹果,有点犹豫,似乎觉得这东西有点拿不出手。 “不用忙。”沈薇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与平时桀骜不驯截然不同的局促和热情,心底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坐下等吧。” “哦,好。”夏燃这才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薇,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手还疼吗?有没有好好涂药?” “好多了。”沈薇微微动了动手腕。持续的刺痛感确实减轻了些,转变为一种更深的、存在感明确的愈合中的痒意。 “那就好,千万别挠。”夏燃松了口气,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眼神飘忽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些,“那个……下午的事,真的对不起。夏淼她……被我惯坏了,又蠢又坏,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再次道歉,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内疚。 “我说了,不是你的错。”沈薇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坚定,“而且,她影响不了我。” 夏燃抬起头,撞上沈薇沉静却有力的目光。那目光像一种无声的承诺,稳稳地接住了她所有的不安和歉意。她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所有复杂的情绪,似乎都在这简单的对视中得到了安抚和理解。 气氛变得舒缓下来。爵士乐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外卖很快送到,包装精致。夏燃几乎是跳起来跑去拿的,像个收到惊喜礼物的孩子。她将餐盒在矮桌上一一打开,食物的色泽和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哇,这么丰盛!”她夸张地赞叹,拿出一次性的筷子和餐具,仔细地帮沈薇摆好,“跟着沈总监混,伙食标准直线上升啊!” 两人开始安静地用餐。沈薇吃相优雅斯文,夏燃则随意得多,但也没有平时那种大大咧咧,收敛了不少。 “你妹妹……”沈薇斟酌着开口,“她似乎很听你父亲的话?” 夏燃正夹起一块三文鱼刺身,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耸耸肩,将食物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嗯,她是他的贴心小棉袄嘛。我爸说什么都是对的,指哪儿打哪儿。她觉得那样才能得到关注和好处。”她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愤怒,更像是一种麻木的陈述。 “那你父亲……听到的‘风言风语’,是指什么?”沈薇问得谨慎。 夏燃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放下筷子,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眼神有些晦暗。 “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说我那个破工作室碍事了,要拆了,我还死赖着不走,不识抬举之类的屁话。”她扯了扯嘴角,“估计是项目组那边哪个小喽啰,或者哪个想巴结我爸的人,跑去递了话。他就吃这套,觉得我给他丢人了,挡他‘上进’的路了。” 她的分析冷静而精准,带着一种对父亲行事风格和这个社会规则的深刻了解,这与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散漫不羁形成了某种反差。 沈薇沉默着。夏燃的猜测,与夏淼那些试探性的话语,隐隐吻合。 “需要我……”沈薇开口,想说是否需要她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去澄清或解释什么。 “不用。”夏燃立刻打断她,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你别掺和进来。” 她看着沈薇,语气异常严肃:“沈薇,你听好。我爸那个人,很不讲道理,而且……很偏执。如果他觉得你对我有什么‘影响’,或者觉得可以通过你来对我施压,他会变得非常难缠。我不希望把你扯进这滩浑水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硬地表达保护欲,将沈薇划归在自己的边界之外,独自面对来自家庭的风雨。 沈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夏燃那双此刻写满认真和担忧的眼睛,忽然明白,夏燃的叛逆和桀骜之下,藏着一种异常清醒的、甚至过早成熟的责任感和保护机制。她不是在逞强,她是真的在试图保护她。 “好。”沈薇没有再坚持,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尊重夏燃的边界,正如她希望对方尊重她的。 夏燃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又给她夹了一块寿司:“快吃快吃,这个好吃!” 晚餐在一种微妙而温暖的氛围中继续。她们没有再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转而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夏燃吐槽某个挑剔客人的奇葩要求,沈薇简单说了说工作中遇到的一件趣事。 大部分时间是夏燃在说,沈薇在听。但这种倾听并非被动,而是一种全然的接纳和陪伴。 吃完饭后,夏燃利落地收拾好残局。她看了看时间,虽然眼中有着明显的不舍,但还是主动开口:“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吧。” 她送沈薇到门口,夜晚的凉风拂面。 “路上小心。”她站在门内的光晕里,看着沈薇,眼神柔软,“到了……告诉我一声。” “嗯。”沈薇应道。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夏燃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站得笔直。 见她回头,夏燃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沈薇也微微颔首,转身融入夜色。 坐进车里,她没有立刻离开。手腕上愈合的痒意持续传来。 她拿出手机,看着屏幕。没有母亲的新信息,也没有工作群的紧急通知。 她点开与夏燃的聊天界面,输入了两个字:「到了。」 几乎瞬间,状态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夏燃的回复跳了出来:「好。【月亮】」 紧跟着,又一条:「晚安,沈总监。【龇牙笑】」 沈薇看着那个龇牙笑的表情,仿佛能看到夏燃努力用插科打诨来掩饰关心的别扭模样。 她指尖微动,迟疑了片刻,然后缓缓敲下一个她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表情符号。 「晚安。【星星】」 发送。 她收起手机,发动了车子。 夜空下,城市依旧冰冷而疏离。 但某些温暖的、坚定的东西,已在心间悄然扎根,破冰而生。 第37章 甜味与未愈的旧痕 周三。沈薇手腕上的纹身进入了明显的愈合期,持续的刺痛被一种更深层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痒意所取代。她严格遵守着夏燃的嘱咐,按时涂药,小心避水,仿佛在进行一项隐秘而重要的日常仪式。 午休时间,她习惯性地独自留在办公室处理邮件,避免去员工餐厅遇到不必要的寒暄。手机屏幕亮起,是夏燃发来的信息。 「痒了吧?忍住!千万别抠!给你看看这个解解馋【图片】」 点开图片,是另一张完成度极高的纹身设计稿,风格华丽诡谲,与覆盖她疤痕的星河是截然不同的美感。夏燃似乎总是有用不完的灵感。 沈薇的指尖在回复框悬停,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嗯。」 简单,却意味着已读和回应。 刚放下手机,内线电话响起,是前台。 “沈总,有一位跑腿小哥在一楼,说有您的外卖,需要您签收一下。” 外卖?沈薇微微蹙眉。她并没有点餐。 “送上来吧。”她说道。 几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敲响。一位穿着制服的跑腿小哥将一个印着某知名甜品店logo的精致纸袋递给她:“您好,一位夏女士给您订的,祝您用餐愉快。” 夏女士。沈薇瞬间明了。是夏燃。 她签收后,提着纸袋回到办公桌前。打开,里面是她偶尔提过喜欢的那家店的栗子蛋糕,包装得十分仔细。旁边还塞了一张对折的小卡片。 她打开卡片,上面是夏燃那手龙飞凤舞、极具个人特色的字迹: 「犒劳乖乖涂药的沈总监~ 不许痒!」 后面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龇牙咧嘴忍住不挠的表情,夸张又生动。 沈薇看着那张卡片,指尖拂过那略显潦草却充满生命力的笔迹,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夏燃写下这些话时那副挑眉坏笑又带着点笨拙关心的模样。一种微妙的、甜丝丝的暖意,混合着栗子蛋糕的香气,在冷静的办公室里悄然弥漫开来。 她将蛋糕小心地放进小冰箱,打算下午茶时再享用。然后,她拿起手机,点开与夏燃的聊天界面。 她没有说谢谢,那样显得太生分。 她拍了一下那张画着搞笑表情的卡片,发了过去。 配文:「画得丑。」 几乎是秒回。 夏燃发来一长串【炸弹】【菜刀】【吐血】的表情包,密集地刷了屏。 紧接着是一句语气夸张的:「嫌弃你别吃!还给我!(╯‵□′)╯︵┻━┻」 沈薇几乎能想象出她在手机那头跳脚、龇牙咧嘴却又眼含期待的样子。她甚至能隐约听到工作室背景里那些熟悉的、嘈杂又生机勃勃的声响。 脸上的笑意无声地加深,她回复:「晚了。」 两个字,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狡黠的意味。 放下手机,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电脑屏幕上的报表数据。然而,工作效率却难以回到之前的百分百专注。心底那片因为夏燃而泛起的涟漪,并未轻易平息。 她想起夏燃妹妹夏淼那天的来访,那些充满算计和试探的话语。夏燃那样敏锐的人,不可能猜不到夏淼会说什么。她特意让跑腿送来蛋糕和这张插科打诨的卡片,是一种笨拙的弥补?还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无论外界如何,我对你的心意依旧? 这份看似随意的甜点,背后藏着夏燃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并不轻易示人的细腻。 沈薇的目光掠过窗外冰冷规整的摩天楼群,再落回自己手腕上那片被严密包裹、正微微发痒的皮肤。 两个世界依旧割裂而清晰。 但某种连接,正通过一道甜点、一张丑丑的涂鸦、一片无声愈合的星辰,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坚韧。 她再次拿起手机,没有点开任何聊天界面,只是搜索了那家甜品店的官网,浏览了片刻,然后默默记下了几款看起来不错的、偏甜腻口味的蛋糕。 下午的工作依旧繁忙。中间母亲又发来一条信息,再次强调了下周三晚宴的重要性,措辞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沈薇只看了一眼,便熄灭了屏幕,没有回复。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手腕上持续的痒意和心底那份微甜的暖意,像两个小小的锚点,让她在冰冷的压力中,维持住了一丝奇异的平衡。 临近下班时,她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夏燃发来的那张纹身设计稿图片,放大,仔细地看着那些繁复而充满灵气的线条。 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事。 她打开抽屉,取出了那个藏在最里面的、装着速写本和铅笔的纸袋。崭新的纸张和石墨的香气散发出来。 她抽出一支铅笔,削尖。然后在空白的纸页上,尝试着模仿夏燃画稿中的某种线条走向。 动作生涩,甚至有些僵硬。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 但她没有停下。 只是遵循着某种内心的冲动,让铅笔在纸面上留下笨拙的痕迹。 像是在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向着另一个世界,笨拙地靠近了一毫米。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办公室内,台灯明亮。 沈薇垂眸,专注于手下那片拙劣的线条,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手腕上的星河在布料下静静发痒。 心底的某个角落,仿佛也有一颗种子,正抵着坚硬的冰层,试图破土而出。 第38章 无声的靠近 夜幕低垂,城市换上霓虹编织的晚装。沈薇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办公室内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那份被她搁置一旁的“清河坊项目”进度报告。关于“野火刺青”的那部分,她至今没有翻开。 不是逃避,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搁置。仿佛不去触碰,那个位于报告一角的、代表“麻烦”的名字,就能暂时维持住某种微妙的平衡,让那片混乱而鲜活的天地,在她冰冷有序的世界里,多存在一刻。 左手腕上的痒意变得愈发明显,像是有细微的电流持续穿过新生的皮肤,提醒着那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她解开袖口,拉起袖管,借着台灯的光仔细查看。 保护膜下的图案颜色似乎更加沉稳了些,周围的红肿基本消退,只剩下愈合带来的紧绷和痒意。夏燃的技术确实精湛,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晕染。 她的指尖隔着薄膜,极轻地拂过那些星辰的轨迹。一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一个图案,更像是一个活着的、正在与她一起呼吸、一起愈合的生命体。 手机在一旁无声地亮起。 不是夏燃。是乔娜。 「本周的‘树洞时间’,还开放吗?还是被哪位‘重要人士’预定了?【咖啡】」 后面跟了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 沈薇看着这条信息,才恍然想起又到了每周与乔娜约定的咨询时间。上一次的会面,乔娜像一面清晰的镜子,帮她照见了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挣扎。 她迟疑了一下。此刻的她,心境与上周又有所不同。那个关于“星辰”的决定已然做出,与夏燃的连接也更加具体而深刻。但她依旧需要梳理,需要在那片日益汹涌的暗流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她回复:「老时间,老地方。」 乔娜几乎秒回:「OK。期待见面。【笑脸】」 放下手机,沈薇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清河坊项目”的报告上。指尖在冰冷的文件夹表面敲击了两下。 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 她拿起报告,翻到了记录商户沟通情况的那几页。目光快速掠过那些已经达成协议或正在协商的名字,最终停留在那个熟悉又刺眼的条目上。 「商户名称:野火刺青工作室 负责人:夏燃 当前状态:拒绝沟通,态度强硬,明确表示拒绝任何搬迁方案。 难点:该商户为片区少数几家持有独立产权证明的铺面之一,产权人登记为‘夏燃’。若其坚持不搬离,项目推进将面临法律程序复杂化及工期延误风险。建议:加大沟通力度,必要时可考虑适当提高补偿金额,或寻求其他途径施加压力。」 冰冷的文字,客观的叙述,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横亘在她与夏燃之间的现实鸿沟。 “施加压力”四个字,显得格外刺目。 她几乎能想象出,项目组的同事是如何描述夏燃的——“态度强硬”、“拒绝沟通”、“难点”、“风险”。在他们眼中,夏燃只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一个阻碍进度的“钉子户”。 而只有她知道,那片方寸之地的 studio,对夏燃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谋生的店铺,更是她对抗世界的堡垒,是她所有才华、梦想和倔强灵魂的安放之处。 合上报告,沈薇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她知道项目的推进不可避免,法律的框架和商业的规则冰冷而坚硬。她无法因为个人情感而罔顾整个项目的进程和巨大的投入。 但她也绝不可能成为那个对夏燃“施加压力”的人。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手腕上的痒意持续传来,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也许……她需要换一个角度。 不是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去思考如何“解决”夏燃这个“问题”。 而是……尝试去理解那片土地对于夏燃的真正价值,以及,是否有那么一种微小的可能,在冰冷的商业开发与炽热的个人坚守之间,找到一个哪怕是极其艰难的平衡点? 这个想法大胆而冒险,几乎违背了她一贯遵循的商业逻辑和效率准则。 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催促着她。 她重新坐直身体,打开了电脑的搜索界面。她没有搜索商业拆迁案例,也没有查看法律法规。 而是输入了“独立艺术家工作室”、“旧城改造与文化保留”、“创意街区规划”这类的关键词。 大量的信息涌现出来。国内外的相关案例,专家学者的讨论,成功与失败的经验……她快速浏览着,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在处理一个至关重要的并购项目。 她注意到,在一些前瞻性的城市规划中,并非所有旧建筑都被推倒重建。有些具有独特文化气息和社区活力的区域,被以更巧妙的方式融入了新的开发蓝图,甚至成为项目的亮点和价值提升点。 一个模糊的、极其初步的念头,开始在她严谨的大脑中悄然萌芽。 这很难。需要说服董事会,需要重新调整规划,需要平衡各方利益,需要巨大的额外投入和不可预知的风险。 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手腕上。 那片正在愈合的星河,安静地散发着微弱的热度。 如果连覆盖一道旧痕都需要勇气和疼痛。 那么,尝试去守护一片正在燃烧的野火,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开始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 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 窗内,沈薇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她沉静的侧脸和那双此刻闪烁着前所未有光芒的眼睛。 一次无声的靠近。 不仅仅是对一个人。 更是对另一种可能性的,笨拙而勇敢的眺望。 第39章 乔娜的镜子(再临) 周四下午,阳光透过心理咨询室的百叶窗,在地毯上切割出温暖而安静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淡淡香薰气息,宁神而舒缓。 沈薇坐在那张柔软的沙发里,背脊依旧习惯性地挺直,但相较于上一次,她的姿态里似乎少了一些僵硬的防御,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思索。 乔娜坐在对面,依旧是一身舒适的家居服,神态平和,手里拿着温热的茶杯。 “所以,”乔娜轻轻吹开茶杯上的热气,目光温和地落在沈薇身上,“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你给自己纹了一幅‘星空’,和那位‘星空缔造者’的关系似乎也更近了一步,同时,你母亲那边的压力有增无减,而你还发现,你心上人的工作室,正好卡在了你负责的项目命门上。” 她用一种平静的、近乎总结陈述的语气,将沈薇这几天的经历高度概括出来,没有评判,只是清晰地映照。 沈薇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听起来……相当混乱,不是吗?”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脱轨。 “混乱,往往意味着改变和生长。”乔娜微微一笑,“比起上一次,你似乎少了一些迷茫,多了一些……行动的痕迹。哪怕这些行动带着疼痛和未知。”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薇遮盖在袖口下的手腕。 沈薇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那片区域。痒意仍在。 “我只是做了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沈薇低声说,像在陈述,又像在对自己确认。 “比如?”乔娜引导着,像一位耐心的考古学家,小心地梳理着土层。 “比如,允许自己靠近。”沈薇斟酌着词句,“允许自己……被吸引,甚至主动去靠近那种混乱和不可控。”她想起了那个主动打去的电话,那个决定送出的蛋糕订单,还有电脑里那些关于“创意街区”的搜索记录。 “这种靠近,带给你什么感觉?”乔娜问。 沈薇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细分辨那些复杂交织的情绪。 “……害怕。”她诚实地说,“怕失控,怕付出代价,怕无法收场。”这是她最根深蒂固的恐惧。 “还有呢?” “……鲜活。”沈薇找到了另一个词,声音轻了一些,却更清晰,“那种感觉……很真实。即使伴随着疼痛和麻烦,但那种‘活着’的感觉,很强烈。”她想起了夏燃工作室里的阳光和颜料味,想起了那个拥抱的温度,想起了那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卡片带来的笑意。 “害怕和鲜活。”乔娜重复着这两个词,轻轻点头,“它们像一对双生子,常常同时出现。关键在于,你更愿意因为害怕而永远停留在原地,还是愿意为了那份鲜活,去尝试驾驭害怕,甚至与它共存?” 沈薇没有立刻回答。乔娜的问题总是如此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我尝试去看待那个‘问题’,”沈薇换了一个角度,指的是项目与工作室的矛盾,“不再仅仅把它看作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障碍。” “哦?”乔娜表现出兴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独立的、充满生命力的存在。或许……它不一定非要被清除。”沈薇说得有些缓慢,像是在梳理自己都尚未完全成型的念头,“也许……有另一种方式,可以让它和新的规划共存?甚至……成为新的一部分?” 她说出这个想法时,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这完全背离了她所受的商业训练和一贯的行事准则。 乔娜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听起来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想法,虽然听起来也充满了挑战。这个想法,是出于纯粹理性的商业考量,还是掺杂了某些……个人情感?” 沈薇迎上乔娜洞察的目光,无法撒谎:“都有。理性告诉我这很难,几乎不可能。但情感上……我无法接受自己是那个亲手扼杀它的人。” “所以,是情感驱动了这次‘非理性’的思考尝试?”乔娜温和地追问。 “……是的。”沈薇承认了。是夏燃,是那片星辰,是那份鲜活的感觉,驱动了她去思考一个原本绝不会考虑的方案。 “这很有趣。”乔娜身体微微前倾,“你看,薇薇,你一直在害怕‘失控’,害怕被情感左右。但现在,你似乎正在尝试一种新的模式——允许情感成为你的一部分动力,而不是完全摒弃它;然后用你强大的理性去为这份动力寻找实现的路径,去‘控制’如何实现这份‘非理性’的愿望。这不是完全的失控,这是一种更复杂的、整合后的‘掌控’。” 沈薇怔住了。乔娜的解读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一直在抗拒的,是那种完全被情感淹没的、彻底的失控。但她从未想过,情感和理性并非完全对立。或许,真正的强大不在于摒弃哪一方,而在于有能力让它们协同工作,即使那意味着要走一条更艰难、更冒险的路。 “但这条路……很难。”沈薇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真实的忧虑,“需要面对太多阻力。董事会,我母亲,项目团队……甚至夏燃 herself,她那么倔强,不一定能理解甚至接受这种‘妥协’。” “这毫无疑问。”乔娜表示同意,“这可能会是你职业生涯乃至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冒险之一。所以,最终的选择权依然在你手上。是选择相对安全但可能内心留有遗憾的原有路径,还是选择这条艰难但可能通向某种‘整合’与‘完整’的新路?” 乔娜没有给她答案,只是将两种选择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咨询结束时,沈薇的心情并未变得轻松,但视野却清晰了许多。那条看似不可能的路,至少在她的认知里,从纯粹的荒谬,变成了一种值得深思的、极具挑战性的“选项”。 离开心理咨询室,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她没有立刻回公司,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夏燃。 发来的不是图片,而是一段语音。 沈薇点开,将手机贴到耳边。 背景音里是哗啦啦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似乎夏燃正在洗碗。她的声音带着点慵懒的随意,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喂,沈总监,蛋糕好吃吗?有没有被甜齁到?……那什么,我晚上新调了个颜色,有点像……嗯……傍晚天空那种有点灰又有点紫的调子,感觉……你会喜欢。” 语气不太确定,又带着点想要分享的小心翼翼。 沈薇停下脚步,站在熙攘的街口,听着那段混杂着生活琐碎声响的语音。 傍晚的天空的确正在她头顶铺陈开那种灰紫色的调子,华灯初上,冷暖交织。 她看着那片天空,又想起乔娜的话,想起那条艰难却可能通向“完整”的路。 然后,她做了一个简单的决定。 她举起手机,对着眼前那片正在缓缓变幻的、灰紫色的城市傍晚天空,拍了一张照片。 光线并不完美,构图也很随意。 她将照片发了过去。 配文:「是这个颜色吗?」 没有回答关于蛋糕的问题,也没有评价新调的颜色。 只是一个简单的分享。分享她此刻看到的天空。 一次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回应。 回应那份小心翼翼的分享欲。 回应那个关于“共存”的可能。 也回应了自己心底,那份悄然滋长的勇气。 手机很快震动。 夏燃回复了一个巨大的【!!!】。 紧接着又是一条:「对!!!就是这个!!!你等等!我拍给你看!」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找到知音般的兴奋和激动。 沈薇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夏燃那几乎能跳出文字的情绪。 街灯次第亮起,照亮她微微扬起的嘴角。 冰层之下,暖流汹涌。 而她,正学着如何破冰而行。 第40章 傍晚的调色板 沈薇发来的那张傍晚天空的照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夏燃的工作室里激起了巨大的、欢快的涟漪。 手机接连震动,夏燃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速度快得几乎来不及看。 「对!!!就是这个!!!」 「你等等!我拍给你看!」 【图片】 【图片】 【图片】 接连三张图片,都是对着调色盘拍的,上面挤着不同比例的灰色、白色、紫色颜料,旁边放着几瓶刚刚开封的墨水。最后一张,是一小片试色纸,上面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妙的、介于灰与紫之间的朦胧色调,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果然与沈薇照片里暮色将至的天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看到了吗?!是不是很像!我就觉得这种颜色很特别!有点忧郁,但又很温柔!」夏燃的文字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亟待分享的雀跃。 沈薇站在街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热情,冰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她能想象出夏燃此刻在工作室里,围着沾满颜料的围裙,拿着调色盘和试色纸,眼睛亮晶晶地对比着手机照片和实际颜色的样子。 那种纯粹的、专注于创造和发现美的快乐,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她回复:「嗯,很像。」 简单的三个字,却足以让电话那头的人心花怒放。 夏燃立刻发来一个【转圈撒花】的表情包。 紧接着又是一条:「你还在外面?吃饭没?」 沈薇看了一眼周围逐渐亮起的霓虹:「正准备回去。」 「哦……」夏燃的回信速度慢了一点,似乎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快回去吧,外面冷。记得吃晚饭!别学我总吃垃圾食品!」 一句絮絮叨叨的关心,带着她特有的、别扭的体贴。 沈薇收起手机,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沿着傍晚的街道继续缓步前行。灰紫色的天空逐渐被深邃的靛蓝取代,城市的灯火越发璀璨。 她的心情却不像夜空那样沉静。一种微妙的、轻快的情绪在心间流动,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沉重。夏燃那份毫不掩饰的热情和分享欲,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她过于规整冰冷的世界。 回到公寓,脱下大衣,室内一片寂静。她习惯性地先去看冰箱里的食材,准备做一份简单的晚餐。目光掠过那盒夏燃送的栗子蛋糕,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拿出来,而是选择了更健康的蔬菜和鸡胸肉。 烹饪的过程能让她冷静思考。她一边准备晚餐,一边回想乔娜的话,回想那个关于“共存”的大胆设想。 这很难。几乎是一个妄想。 但……并非完全没有先例可循。她需要数据,需要案例,需要一套完整缜密、足以说服董事会的商业计划书。这不再是昨晚一时冲动的搜索,而是需要付诸实际行动的调研和论证。 她将煎好的鸡胸肉和蔬菜装盘,端到餐桌前。吃饭时,她甚至没有看手机,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着从何处入手,需要协调哪些部门,可能会遇到哪些阻力。 理性的齿轮一旦开始为某个“非理性”的目标转动,便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晚餐后,她没有休息,直接走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她没有处理积压的工作邮件,而是创建了一个新的加密文件夹,命名为“方案B”。 她开始系统地收集国内外成功的旧城改造与文化保留融合案例,重点分析其商业模式、投资回报率以及面临的挑战。她调阅“清河坊项目”的全部规划图纸和经济测算模型,寻找任何可以切入和调整的空间。 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工程。每一个数字,每一条政策,都可能成为支持或否定她设想的关键。 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等她感到眼睛有些酸涩,抬起头时,发现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 手机安静地躺在桌角。夏燃之后没有再发信息来打扰她,似乎知道她需要空间。 沈薇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两条未读信息。 一条是母亲发来的,依旧是关于下周三晚宴的例行提醒,语气冷硬。她只看了一眼,便划掉了通知。 另一条是夏燃,发送于半小时前。 「我搞定了!!!那个灰紫色!!!绝美!!!【图片】」 图片里,不再是试色纸,而是一小片光滑的人造皮肤练习皮,上面纹着一朵抽象的山茶花,花瓣的颜色正是那种微妙动人的灰紫色,过渡自然,层次丰富,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高级而脆弱的美感。 「客户指定要这种丧丧又高级的感觉,完美拿捏!【得意叉腰.jpg】」 字里行间充满了完成佳作后的满足和得意。 沈薇放大图片,仔细看着那朵灰紫色的山茶花。不得不承认,夏燃的色彩感和技术确实出众,她能将一种情绪、一种光影,如此精准地转化为永恒的印记。 她回复:「很厉害。」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在忙?」 几乎是立刻,夏燃的回复就来了:「刚收工,准备滚回家了。你呢?还在加班?沈总监真是劳模。」 「嗯,处理点事情。」沈薇没有详说。 「哦,那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太晚。」夏燃的关心总是来得直接又干脆,「我到家了,洗个澡估计就得瘫了。晚安啦!」 后面跟了一个打着哈欠的 sleepy 表情。 「晚安。」沈薇回复。 放下手机,书房里重新恢复寂静,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 沈薇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数据和图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片已经不再那么痒的星河。 理性的世界冰冷而庞大,充满了约束和计算。 而另一个世界,充满了不可控的色彩、温度和疼痛,却也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和……某种让她想要去守护的珍贵光芒。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这一次,不是为了扼杀。 而是为了寻找一条,或许能让星光也能照亮冰冷图纸的、极其艰难的路。 夜渐深。 城市在窗外安静呼吸。 书房内,灯光亮着。 一次为了靠近的远征,刚刚开始。 第41章 无声的战役与愈合的印记 沈薇的办公室在深夜依然亮着灯,像一艘在都市钢铁森林里孤独航行的舰艇的指挥室。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窗内,只有她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和偶尔翻阅文件的沙沙声。 她完全沉浸在了“方案B”的世界里。屏幕上不再是冷硬的拆迁评估报告和规划图,而是变成了建筑结构解析、历史街区保护条例、小型商业生态融合案例研究,以及密密麻麻的财务测算模型。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为了夏燃而生的冲动念头,它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缜密的、属于她沈薇的无声战役。她动用的是她最熟悉的武器:专业知识、理性分析和商业逻辑,但驱动的核心,却是一种她过去从未允许其主导决策的强烈情感——守护。 她检索了国内外类似旧城改造项目中成功保留原生文化业态的案例,仔细研究其合作模式、租金补贴方案、以及如何将其融入整体商业规划并实现共赢。她调出清河坊项目的详细规划图,反复测算如果保留“燃”工作室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对整体动线、视觉效果和商业价值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数字、条款、模型在眼前飞舞,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试图在看似无懈可击的商业逻辑链条上,找到一个可以嵌入“例外”的缝隙。这很难,每一个假设都需要庞大的数据支撑和反复验证,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让整个方案变得不堪一击。 感到疲惫时,她会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抚过手腕上那层透明的修复膏药。下面的皮肤微微发痒,那是正在愈合的征兆。新生的肌肤之下,覆盖着旧的伤痕,也覆盖着夏燃留下的、炽热而专注的印记。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种无声的充电,提醒她这场战役的意义,然后她便再次投入那些复杂的数据之中。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是夏燃发来的图片。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工作室里一面空白的墙,被投影仪打上了一片流动的、深邃的钴蓝色,其中点缀着些许银白的细碎光点,像深夜无人的海面上倒映的星光。静谧,却充满无限遐想。 沈薇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目光柔软下来。她几乎能想象出夏燃完成一天工作后,瘫在沙发里,摆弄她的投影仪,然后心血来潮拍下这张照片发给她的样子。一种共享着秘密的、暖融融的牵绊感,透过冰凉的屏幕传递过来。 她拿起手机,没有回复图片,而是打字问道:【还没休息?】 那边几乎秒回:【刚搞完一个大图。某人送的蛋糕能量耗尽,饿了。[可怜巴巴.jpg]】 沈薇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看向电脑屏幕上那些令人头痛的测算,再想到下周那场令人窒息的晚宴,现实的压力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但此刻,夏燃一句话,就像在那片夜色里投下了一颗闪着微光的石子,漾开一圈小小的、温暖的涟漪。 她回复:【叫点健康的夜宵。】 夏燃:【知道啦~沈总好啰嗦。你还在公司?】 沈薇:【嗯,还有点事。】 夏燃:【哦。那别太晚。(别学我,我这就走。)】 简单的对话,甚至有些琐碎,却奇异地驱散了沈薇周身的一部分清冷和疲惫。她没有告诉夏燃“方案B”的存在,这不是一个成熟的时机,她需要更多确凿的、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构想。她也不想让夏燃过早地卷入这份沉重的期待和可能随之而来的失望。 她们各有各的战场,此刻,能这样隔空分享一片星光,知道对方就在那里,似乎就足够了。 沈薇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眼神比之前更加坚定。 这时,内线电话响了一声,是助理小林清晰又略带歉意的声音:“沈总,刚刚李先生的秘书确认了时间,下周三晚宴,希望您能稍微提前半小时,大约六点钟到场,李先生想先和您单独聊几句。” 所有的暖意和柔软瞬间收敛。 沈薇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眼神锐利如刀。 “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无波,“把李明轩先生的公开资料和近一年他们集团的重点项目简报,明天一早放我桌上。” “好的,沈总。” 电话挂断。 沈薇靠在椅背上,左手再次无意识地覆上右手手腕。愈合的轻微刺痒感传来。 一场战役还未见曙光,另一场遭遇战已兵临城下。 她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里面已只剩下沉静的决意。她关掉了“方案B”的文件夹,打开了清河坊项目的主规划图。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需要先确保自己站稳脚跟。只有她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 夜,更深了。城市的星光与办公室的灯光一样,沉默地亮着,映照着一场无声却早已开始的战争。 第42章 各自的战场与无声的硝烟 周五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将沈薇的办公桌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桌面上,除了日常待处理的文件,多了一沓关于明轩集团及其少东家李明轩的详细资料。 沈薇端坐着,指尖快速翻阅着简报,目光冷静地扫过那些代表财富、权势和“门当户对”的数字与头衔。李明轩,海外名校毕业,回国后主导了几个颇具声量的地产和科技融合项目,风格稳健中透着锐意,媒体评价颇高,私生活方面却低调得近乎神秘。 这是一个完美的联姻对象——在母亲和世俗的眼光里。 沈薇合上资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提前半小时的会面,绝不仅仅是寒暄。李明轩显然也希望通过这次联姻获得些什么,或许是沈薇在业内的资源和人脉,或许是两家联合后更庞大的资本版图。这是一场即将在餐桌旁展开的、没有硝烟的商业谈判,只不过筹码里,加上了她的人生。 内线电话响起,是项目组的核心成员请求召开关于清河坊项目进度的临时会议。 “五分钟后,小会议室。”沈薇吩咐道,将李明轩的资料锁进抽屉,仿佛将那个令人窒息的可能未来暂时封存。 会议室内,气氛略显凝重。 “沈总,”项目经理汇报,语气带着为难,“‘燃’工作室那边……我们按流程发出了正式的协商邀约,但对方没有回应。后续的电话沟通,态度也比较……抗拒。” 另一名负责拆迁评估的同事补充:“那块区域的产权关系比较清晰,就是租赁合同还没到期,但根据项目条款,我们完全可以……” 沈薇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她的目光扫过与会众人,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遇到阻力是正常的。旧城改造项目不仅仅是拆与建,更涉及到与原有生态的磨合。对方是创作者,对工作室有感情,抗拒是本能反应。” 她稍作停顿,手指无意识地在会议桌边缘轻轻敲击,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们需要更耐心,也更策略。尝试从其他角度切入,比如,了解她未来的规划需求,评估是否有……共存的可能性。哪怕微乎其微,也要先充分了解对手,而不是一味强攻。” “共存?”项目经理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完全不符合沈薇一贯雷厉风行、追求效率的风格。 “只是一种策略性的假设推演,”沈薇面不改色,将昨晚私人的“方案B”念头,包裹上职业化的外衣,“全面评估各种可能性,是风险控制的必要环节。执行原有方案的同时,同步做一份该区域保留原生业态的潜在价值与挑战分析报告给我,要数据详实,逻辑严密。” 她将这个大胆的指令下达得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市场调研任务。理性冷静,公事公办。 下属们虽然内心疑惑,但无人敢质疑沈薇的决定,纷纷领命。会议在一种略微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沈薇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刚刚在会议上那番冷静的指令,背后是她私人时间的疯狂调研和难以言说的情感驱动。她正在利用她的职权和专业,小心翼翼地为自己那份“非理性”的愿望开辟一条极其狭窄的、属于理性世界的验证通道。 与此同时,“燃”工作室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夏燃盘腿坐在工作椅上,对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来自项目组的正式邮件皱眉,嘴里叼着的棒棒糖咬得咔咔响。 “协商?有什么好协商的?不就是通知我赶紧滚蛋吗?”她把手机扔给旁边的阿乐看,语气烦躁。 阿乐扫了一眼邮件,叹口气:“姑奶奶,你好歹接个电话跟人家聊聊?万一条件不错呢?” “不谈,没空,不搬。”夏燃斩钉截铁,抓了抓头发,“老子在这儿待得好好的,灵感爆发期,谁要跟他们啰嗦。”她刻意忽略掉心底那一丝因为沈薇而产生的复杂情绪——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偏偏是负责让她“滚蛋”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那幅被厚重幕布遮盖的画作前,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转身,拿起喷漆罐,对着墙角一块废弃的金属板发泄似的喷绘起来,色彩狂放不羁,带着明显的情绪。 手机响起,是父亲的主治医生打来的,例行沟通术后恢复情况。夏燃耐着性子听完,语气生硬地应了几句。挂断电话,她的情绪明显更加低沉。 父亲的病, studio 的麻烦,还有那个……让她心烦意乱又忍不住期待的沈薇。各种压力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她。 她拿起手机,点开和沈薇的对话框。上一段对话还停留在昨晚她发的星空投影和沈薇那句“叫点健康的夜宵”。 她手指悬空,犹豫了半天,打出一行字:「喂,你们资本家是不是都这么烦人……」 手指在发送键上徘徊许久,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不能把她扯进来。这是自己的烂摊子。 她最终什么也没发,只是把手机扔回沙发,将所有的烦闷都倾注到手中的喷漆罐里。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仿佛无声的硝烟,在她一个人的战场上弥漫。 城市的另一端,沈薇刚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她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安静的手机上。 夏燃那边,毫无动静。以她的性子,收到项目组的邮件,不该如此沉默。除非……她在刻意回避什么,或者,独自硬扛。 沈薇能想象到那只小刺猬此刻可能的状态:炸着毛,躲在工作室里,用创作或是破坏来发泄不满和焦虑,拒绝一切沟通。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沈薇心底蔓延。是心疼,是想保护,却也有着无法言明的无力感——她无法直接插手,甚至不能过早流露出偏袒。她的战场在会议室、在数据模型里、在下周三那场鸿门宴上。而夏燃的战场,在她的内心,在她的过去,在那间即将不保的工作室里。 她们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在各自的战场上,面对着不同的敌人,呼吸着同样令人窒息的、无声的硝烟。 沈薇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那个加密的“方案B”文件夹。 时间不多了。她必须更快,更周密。 为了她冰封世界里偶然照进来的那一束野火。 也为了她自己,那颗第一次试图挣脱完美枷锁,笨拙地想要遵循本心而跳动的——不完美星辰。 第43章 星火与蓝图 周六午后,沈薇并没有待在办公室,而是出现在市中心一家高端私人造型工作室。这是母亲沈夫人指定的地方,用于为下周三的晚宴打造“得体”的形象。 镜子里,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灰色羊绒连衣裙,设计师正拿着另一件深蓝色礼服在她身上比划。沈薇的表情平静,配合着转身、抬头,但眼神却有些游离,仿佛灵魂抽离了这具正在被精心装扮的躯壳。 “沈小姐皮肤白,气质冷,其实很适合这种饱和度高的宝蓝色,很压得住场。”设计师热情地建议。 沈薇的目光掠过那抹浓重的蓝色,却莫名想起了夏燃调出的那种灰紫色,朦胧,独特,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忧郁和温柔。 “不了,就之前定的那套炭灰色西装套裙吧。”她声音清淡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提议。过于女性化的礼服让她感觉像是被包装的礼物,而西装,至少是她熟悉的铠甲。 “好的,沈小姐。”设计师从善如流,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做发型时,沈薇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夏燃。 发来的是一张画稿的局部照片,线条狂放,色彩浓烈得几乎要灼伤屏幕,是一种近乎暴烈的生命力喷薄而出,与之前那些静谧的星空、温柔的灰紫截然不同。 附言:【的,烦死了,画个东西发泄一下!】 用词粗粝,情绪直白,却奇异地让沈薇嘴角弯了一下。她能想象到夏燃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咬着牙在画板前挥洒颜料的样子,把所有的不如意和压力都碾碎在色彩里。 她回复:【很强烈。】 没有问为什么烦,也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是承认了她情绪的存在,并看到了她转化情绪的方式。 夏燃几乎秒回:【你也觉得对吧!老子爽了!晚上吃火锅去!】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场骤雨,酣畅淋漓。 沈薇看着那行字,仿佛能感受到电话那头蒸腾的热气和喧嚣。那是一个与她此刻所在的、充斥着香氛和低声细语的空间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种微妙的渴望,像细小的电流,窜过她的心尖。 她收起手机,看向镜子。发型师正在将她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每一根发丝都被精准地安排在最恰当的位置,完美,无懈可击。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发型师的动作顿住了:“不用全部挽起,耳边留一些碎发吧。” 发型师有些错愕:“可是沈夫人吩咐……” “稍微放松一点,看起来没那么……严肃。”沈薇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意味。 这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改变,甚至可能没人会注意到。但对她而言,却像是在密不透风的铠甲上,悄然松开了一颗纽扣,允许一丝属于“沈薇”而非“沈总”或“沈小姐”的气息透出来。 做完造型,她谢绝了设计师推荐的配饰,独自开车离开。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事务所。 周末的办公楼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她打开电脑,“方案B”的文件夹再次被点开。 夏燃那幅充满爆发力的画作局部照片,仿佛还在她眼前晃动。那种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正是她想要守护的东西。它不应该被冰冷的推土机和钢筋水泥吞噬。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情绪压下,全身心投入到那些复杂的数据和模型中。她开始起草一份初步的可行性分析报告框架,列举需要进一步深入调研的问题清单:历史建筑保护法规的细则解读、小型文化商业集群的运营模式案例分析、与现有规划方案融合的技术难点、额外的成本预算估算…… 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困难重重。每一个数字都需要反复推敲,以应对来自董事会和投资方的苛刻质疑。 但这一次,她的心态已然不同。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浪漫却可能徒劳的幻想。夏燃那幅画带来的冲击,以及她自己内心深处那股不甘被完全掌控的微弱反抗,都化作了更坚定的动力。 理性是她的工具,而非枷锁。 她要用最理性的方式,去捍卫一份最不理性的渴望。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沈薇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夏燃刚发来的照片:翻滚的红油火锅,以及对面阿乐龇牙咧嘴的搞怪表情。 【馋不死你![得意]】 生动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快乐。 沈薇看着照片,冰冷的办公室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暖意。 她回复:【少吃点辣,对胃不好。】 然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那些冷冰冰的蓝图和数据。 一边是滚烫的、肆意燃烧的星火。 一边是严谨的、试图为星火寻找存续空间的蓝图。 她坐在两者之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试图搭建一座桥梁。 一座或许通往未知,却必须去尝试的桥梁。 第44章 无声的潮汐与刺目的光 周日的清晨,沈薇并非自然醒来,而是被手机连续不断的震动惊醒。来自母亲的未读信息像一列冰冷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锁屏界面,每一条都关乎周三晚宴的细节——从到场时间、与李明轩的寒暄话题建议,到餐桌上可能出现的各方人物背景提要,事无巨细,不容差错。 最后一条信息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薇儿,这次会面关系到两家未来的战略布局,我不希望看到任何失态或者个人情绪。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你代表的是沈家。」 沈薇坐起身,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线条。她没有立刻回复,只是将那些信息逐条看过,然后沉默地放下手机。胃部微微收紧,一种熟悉的、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感觉弥漫开来。她代表沈家,代表公司,代表完美和得体,唯独很少能代表“沈薇”自己。 她起身洗漱,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试图驱散那阵窒闷感。目光掠过洗漱台,那只装着修复膏药的小盒子还放在角落。她拿起它,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手腕上的纹身已经褪去了最初的红肿,色彩变得沉稳,新皮肤生长带来的细微痒意提醒着那里发生过的、近乎叛逆的改变。 指尖轻轻抚过那片星辰,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当日针尖落下的细微震动和夏燃专注的呼吸。这隐秘的印记,是她理性世界里一个感性的缺口,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不完美的真相。 她重新上好药,覆盖好,动作轻柔而珍重。仿佛覆盖住的不是一个纹身,而是一颗在重重压力下依然固执跳动的火种。 做完这些,她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处理工作邮件,而是走进了厨房,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带来一丝暖意和镇定。她端着咖啡杯,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周末清晨渐渐苏醒的城市。 母亲的指令像一张精细的网,而夏燃的存在,则像网中突然闯入的一尾活鱼,挣扎着,搅动着,让原本稳固的结构出现了不可预测的动荡。她站在网中央,既感受到网的束缚,也被那尾鱼的生机所吸引。 她拿起手机,点开与夏燃的对话框。最后的信息停留在昨晚她那句“少吃点辣”和夏燃回复的一个吐舌头的搞怪表情包上。 犹豫片刻,她打字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沈薇并不意外,周末的上午,对于夏燃那样的夜猫子来说,正是酣睡之时。她放下手机,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催促的片刻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几乎在她刚吃完早餐的同时,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夏燃工作室的座机号码。沈薇微微蹙眉,心中掠过一丝预感——夏燃很少用座机打电话给她。 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的却不是夏燃平日里清亮又略带沙哑的嗓音,而是一个焦急的、属于年轻男孩的声音:“喂?请、请问是沈薇沈小姐吗?” “我是。你是?”沈薇的心微微提起。 “乐哥让我打的!我是小川,在燃姐工作室帮忙的学徒!”男孩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慌乱,“燃姐她……她刚才跟她爸在电话里吵起来了,吵得特别凶!然后她就把自己关进工作间了,里面噼里啪啦的响,我们怎么敲门她都不开,也不出声……乐哥今天不在市里,他让我赶紧找您……” 沈薇的指尖瞬间冰凉。夏父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干柴的火星,轻易点燃了夏燃这个炸药桶。 “地址发我定位。我马上过去。”沈薇的声音冷静得出奇,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在潜意识里预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她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以什么身份去,去了又能做什么。 “好、好的!谢谢沈小姐!”男孩如释重负,赶紧挂了电话。 几秒后,定位信息发了过来。 沈薇立刻起身,抓过车钥匙和外套,甚至来不及换下家居服,只在外面套了一件长款风衣。头发随意拢了拢,素面朝天。这与她平日一丝不苟的形象相去甚远,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了。 车速比平时快了不少。周末上午的交通还算通畅,但每一个红灯都显得无比漫长。沈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夏燃情绪失控的样子,想起她父亲那通电话里严厉的斥责,想起那幅被遮盖的、色彩压抑的抽象画……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那必然触及了夏燃最深的痛处和逆鳞。 车子终于拐进那条熟悉的旧街巷。周末的缘故,街边多了些闲逛的行人和开着的小店,比平时多了几分生活气息,但“燃”工作室那扇旧铁门依旧紧闭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沈薇停好车,刚走到门口,那个叫小川的年轻男孩就慌慌张张地打开了门,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措:“沈小姐!您可算来了!里面没动静了,但门还是锁着……” “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别担心。”沈薇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尽管她自己的心跳并不平稳。 她示意小川离开,然后独自穿过外面零散摆放着一些画作和雕塑的公共区域,走到最里面那扇紧闭的工作间门前。门上贴着各种涂鸦和贴纸,显得叛逆而充满个性。 里面果然一片死寂。 沈薇抬手,没有用力拍打,只是用指节轻轻叩了三下。 “夏燃。”她叫她的名字,声音不大,却清晰沉稳,“是我,沈薇。”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沈薇耐心地等了十几秒,再次开口:“把门打开。或者你告诉我你没事。” 依旧是一片沉寂。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沈薇的心往下沉了沉。她不喜欢这种完全的寂静,这比激烈的声响更令人不安。她几乎能想象出夏燃蜷缩在某个角落,被负面情绪彻底吞没的样子。 她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风衣下摆随意铺散开。她没有再催促,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就在门外。”她对着门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陪伴意味,“你不开门没关系。我等你愿意出来,或者愿意出声。” 她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她并没有看任何东西,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机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门内门外,被一扇薄薄的门板隔成两个世界。门外是安静的等待,门内是未知的风暴。 沈薇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平稳却比平时稍快的心跳,以及门内终于传来的一声极其细微的、像是压抑着的抽气声。 她的动作顿住,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扇门上。 “……你走。”门内终于传来夏燃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硬邦邦地试图撑起凶狠的外壳,“不用你管我。看我笑话吗?” 沈薇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生气或离开。她能听出那凶狠包裹下的脆弱和狼狈。 “我看过的笑话很多,”沈薇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调侃,“你的水平,还排不上号。” 门内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那你来干嘛?”夏燃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硬撑着的凶狠减弱了些,透出疲惫和茫然。 “来看看,”沈薇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面前斑驳的地板上,“看看某个信誓旦旦说要请我吃火锅的人,是不是打算把自己饿死在工作间里,好省下一顿饭钱。”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从地上爬起来。 接着,是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昏暗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带着浓重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夏燃站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几缕头发被汗水泪水黏在脸颊和额头上,整个人狼狈不堪,像一只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伤痕累累的小兽。 她的眼神躲闪着,不敢完全看向沈薇,带着明显的窘迫和抗拒,却又因为那扇被拉开的门,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被看见的渴望。 沈薇没有立刻进去,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只是站起身,平静地回视着那半张狼狈的脸,然后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包干净的纸巾,从门缝里递了过去。 “先擦擦脸。”她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仿佛眼前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然后,跟我说说,是现在就去吃火锅,还是等你先砸够东西出够气?” 没有追问,没有评判,只是给出了两个最简单、最实际的选择。 夏燃愣愣地看着那包递到眼前的纸巾,又抬眼看看沈薇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镇定的脸,眼眶突然又是一酸,猛地别过头去,一把抓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着,声音闷闷地从门后传来: “……等老子换件衣服。饿死了。” 门被重新关上,但这一次,没有落锁。 沈薇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声响,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些。 无声的潮汐或许汹涌,但至少,她触到了那束刺目光亮下的真实温度。而接下来,她需要知道,是什么再次点燃了这场风暴。 第45章 裂缝中的星光与未寄出的画 门再次打开时,夏燃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黑色T恤,脸上的泪痕和狼狈被粗鲁地擦去,只留下眼皮的红肿和鼻尖的微红,暴露着刚刚经历的情绪海啸。她低着头,侧身让开通道,依旧不愿与沈薇对视,浑身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窘迫、残留愤怒和虚张声势的别扭气息。 沈薇没有多言,平静地走进工作间。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烈的松节油和丙烯颜料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情绪激烈爆发后特有的沉闷感。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揉成一团的画纸,墙角那块废弃的金属板被喷漆涂鸦覆盖得更加狂乱淋漓,仿佛一场色彩的血肉横飞。然而,房间正中央的画架上,却盖着一块厚重的防尘布,保持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沉默的完整。 夏燃踢开脚边一个空了的喷漆罐,发出刺耳的滚动声,像是在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走到角落的小冰箱,拿出两罐冰啤酒,递了一罐给沈薇,自己“咔”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微微打了个颤。 沈薇接过啤酒,但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透过罐身传来。她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最后落在那块被遮盖的画架上。 “你父亲?”沈薇开口,声音不大,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她没有用疑问句,而是平静的陈述。 夏燃喝酒的动作顿住,握着啤酒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未散尽的戾气:“除了他,还能有谁?伟大的夏教授,总有办法在我觉得稍微能喘口气的时候,一巴掌把我扇回原形。” 她又灌了一口酒,像是要借助酒精冲刷掉什么。 “他嫌我这儿是‘污糟之地’,说我搞的这些是‘精神污染’,上不了台面,给他丢人现眼。”夏燃的语气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像是在复述一场刚刚结束的争吵,“说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着调!说我妹妹都知道找个正经体面的工作,就我像个废物一样在这里鬼混!说我……” 她的声音猛地哽住,后面的话似乎太过伤人,她无法再说出口,只是狠狠地咬着下唇,眼眶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却倔强地仰起头,不让眼泪再掉下来。 沈薇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试图安慰。她只是看着夏燃,看着她强忍泪水的侧脸,看着她脖颈上因为激动而微微凸起的青筋,看着她浑身竖起的、却又在微微发抖的尖刺。 她能想象到那通电话里的刻薄与否定,那种以“为你好”为名的、精准打击一个人最珍视之物的残忍。这与她母亲施加的压力本质相同,只是方式更加粗暴直接。 “然后呢?”沈薇等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才继续问。她需要知道全部,才能理解这场风暴的强度。 夏燃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擦掉所有软弱的痕迹。 “然后?然后他下了最后通牒。”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嘲弄,“说我要是再不‘迷途知返’,找个‘正经’工作,他就停掉我妈的疗养费。他知道那笔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沈薇的心微微一沉。她听说过一些关于夏燃母亲长期卧病在床的消息,也知道夏燃的大部分收入都投入了进去。夏父这一招,精准地掐住了夏燃的命脉。这不只是理念不合,这是一场利用亲情和责任的冷酷胁迫。 工作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冰箱压缩机嗡嗡的低鸣。 夏燃猛地将喝空的啤酒罐捏扁,扔进角落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响。她转过身,背对着沈薇,肩膀微微垮下,所有的愤怒和嚣张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无力。 “有时候我真特么觉得……也许他说的对。”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重压,“我可能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只会惹麻烦,只会让所有人失望……也许关了这破工作室,老老实实去当个美术老师,或者干脆转行,才是对的……” 自我怀疑和否定,像毒液一样从裂缝中渗出。这是比愤怒更令人心疼的状态。 沈薇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平日里像野火一样燃烧、无所畏惧的女孩,此刻蜷缩成了一团模糊的阴影。她放下一直握着的啤酒罐,走上前几步,停在夏燃身后,没有触碰她,只是看着画架上那块厚重的防尘布。 “那是什么?”沈薇问,目光落在防尘布上。 夏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沈薇以为她不会回答。 “……一幅画。”夏燃的声音干涩,“很多年前画的。画完之后,就盖起来了。” “为什么盖起来?” “因为……没法看。”夏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厌恶,恐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太乱了,太疯了,我自己都受不了。” 沈薇想起夏燃之前提过,她有一段被视为“问题少女”的过去。这幅画,或许就与那段岁月有关。 “可以给我看看吗?”沈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纯粹的询问,没有强迫,也没有好奇,只是平静地提出一个可能性。 夏燃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震惊和下意识的抗拒:“你看它干什么?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堆垃圾!”她的反应激烈,像是在守护一个绝不能见光的禁忌。 沈薇没有被她吓退,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目光沉静而包容:“是你画出来的。不是吗?”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在夏燃紧闭的心门上。 夏燃愣愣地看着沈薇,看着她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理智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丝毫的评判和审视,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想要了解的意愿。那种目光,不同于她父亲永远带着失望和不满的审视,也不同于旁人或猎奇或怜悯的打量。 它是一种无声的接纳。接纳她此刻的狼狈,接纳她过去的混乱,接纳她所有不完美的部分。 夏燃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内心的挣扎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那幅画是她最深的噩梦,是她试图埋葬的过去,是她所有“不正常”和“问题”的具象化。她害怕一旦揭开,眼前这个好不容易才靠近的、象征着秩序和完美的女人,会被吓跑,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可是,沈薇的目光太沉静了,沉静得像一片深海,仿佛能包容所有惊涛骇浪。 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夏燃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块厚重的防尘布的一角。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沈薇没有催促,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夏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般,猛地将防尘布扯了下来! 灰尘在从窗户缝隙透进的微光中飞舞。 画作完整地呈现在沈薇面前。 那一刻,即便是冷静如沈薇,瞳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 那不是一幅常规意义上的“画”。 画布巨大,色彩极度浓烈、混乱、压抑,几乎找不到一块平静的区域。大片大片的深黑、暗红、浑浊的紫与扭曲的线条交织缠绕,构成一种近乎癫狂的视觉冲击。画面的中心,似乎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被无数撕裂的、尖叫般的笔触所包围、拉扯、吞噬。绝望、愤怒、痛苦、迷茫……种种极端负面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画布,扑面而来。 这确实是一幅“没法看”的画,不是因为技巧拙劣,而是因为它太过真实地袒露了一个灵魂在最黑暗时期的 raw(原始)状态,毫无掩饰,触目惊心。 夏燃紧紧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发抖,不敢去看沈薇的反应,仿佛等待着一场审判。 沈薇久久地凝视着那幅画,没有移开目光。她看到了混乱和痛苦,但也看到了被困在其中的、强烈到令人窒息的生命力,一种不肯屈服、不肯消失的挣扎。这远比那些精致却无灵魂的作品更有力量,也更……真实。 她终于明白,夏燃身上那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从何而来,也明白她内心深处那份不安全感源于何处。这片疯狂的色彩深渊,是她的一部分过去,也是她创作能量的黑暗源泉。 沈薇缓缓上前一步,抬起手,没有去触碰那幅画,而是轻轻放在了夏燃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 夏燃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惊惶地看向沈薇。 沈薇的目光已经从画作上移开,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疼惜。 “它很痛苦,”沈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它也很……强大。” 夏燃的呼吸骤然停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薇的手指轻轻收拢,包裹住夏燃冰凉而颤抖的拳头。 “谢谢你,”她说,目光诚挚,“愿意给我看。” 没有评价好坏,没有分析解读,只是感谢这份沉重的、血淋淋的信任。 夏燃愣愣地看着她,看着沈薇平静的容颜,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触感,再看向那幅自己多年不敢直视的画作……某种坚固了多年的外壳,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直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颤抖,渐渐止息。 眼眶再次发热,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或委屈,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酸涩和……释然。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沈薇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却不再是崩溃,而是像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方向: “……沈薇……我该怎么办……” 所有的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软化脱落。 露出了里面那个,也会害怕,也会迷茫,也会渴望被指引的、真实的夏燃。 沈薇没有避开,任由她靠着。她的手依旧握着夏燃的,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裂缝已然打开,星光得以透入。 而通往未来的路,或许就藏在直面过去的勇气里。 第46章 无声的熔炉与指尖的星轨 夏燃的额头抵在沈薇的肩头,身体的重量微微倾靠过来,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疲惫航船。先前激烈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深的倦怠和一种裸露真实后的脆弱。她不再发抖,但呼吸依旧沉重而湿润,带着未散尽的哽咽。 沈薇没有动。她清晰地感受到肩头布料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细微的湿意。夏燃的发丝蹭在她的颈侧,有些痒,带着淡淡的烟草和松节油混合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属于夏燃的生命感。她的身体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树,但揽着夏燃肩膀的手臂,却并未松开,反而以一种稳定而包容的力道,轻轻收拢。 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沈薇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更不习惯成为他人情绪上的依靠。她的世界向来界限分明,情绪需要被严格管理,脆弱被视为一种需要被修正的缺陷。但此刻,怀里的这个女孩,刚刚向她袒露了最深的混乱与伤痛,那种 raw(原始)的、不加掩饰的真实,像一股灼热的岩浆,意外地没有让她逃离,反而在她冰封的秩序世界里,烫出了一个口子,涌动着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暖流。 她能感觉到夏燃的依赖,那种全身心松懈下来的、近乎孩童般的信任。这份信任沉重而滚烫,让她心生悸动,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需要的满足感。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工作间里,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旧街巷的模糊市声。 不知过了多久,夏燃微微动了一下,似乎从那种短暂的情绪休克中缓过神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直起身,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沈薇揽着她肩膀的手,却并没有立刻放开。 夏燃怔了一下,抬起依旧泛红的眼睛,疑惑地看向沈薇。 沈薇也正垂眸看着她。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一些夏燃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探索,更像是一种……沉静的专注。 沈薇的指尖,还轻轻搭在夏燃的手背上。那里,刚刚经历过剧烈的颤抖,此刻已经平息,皮肤下的温度透过相触的点,清晰地传递过来。 一种无声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温热。 夏燃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她看着沈薇近在咫尺的脸,那细腻的皮肤,纤长的睫毛,淡色的、总是紧抿着此刻却微微开启一条缝隙的唇。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毫无预兆地从她心底升起,盖过了之前的悲伤和脆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沈薇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指。 沈薇的指尖微凉,而她的掌心却滚烫。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询问,又像是一个大胆的试探。 沈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夏燃掌心传来的、灼人的温度和微微的湿意,以及那握住她手指的、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力道。 理性的警报在她脑中尖锐地响起——太快了,太越界了,这不在计划之内,这意味着更多的失控和未知的风险。 然而,她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法抽离。 她的目光落在夏燃依旧湿润的眼睫上,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带着自然嫣红的唇上。那幅狂乱而痛苦的画作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与眼前这个真实、脆弱却又充满侵略性生命力的女孩重叠。 一种强烈的冲动,压过了理性的警告。 她想要确认这份真实。 她想要……靠近那团火。 在夏燃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期待的目光中,沈薇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试探性地,低下头。 她的动作很慢,给了夏燃足够的时间推开她,或者表示拒绝。 但夏燃没有。她只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沈薇那张过于好看的脸在眼前一点点放大,看着她清冷的气息缓缓靠近,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与她身上颜料松节油味截然不同的冷冽香气。 然后,一个极轻、极浅的触碰,落在了夏燃的额头上。 干燥,微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安抚。 仿佛一个无声的印章,盖在了她刚刚经历风暴的神经上。 夏燃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涌起一股酸软至极的暖流。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带有侵略性的亲吻,却比任何激烈的接触都更让她心悸动容。 沈薇的唇一触即分,并没有过多停留。她重新抬起头,目光依旧复杂地看着夏燃,耳根处却悄然漫上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这个克制的、近乎纯洁的接触,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松开了揽着夏燃的手臂,指尖也从夏燃的握持中轻轻抽离,微微别开视线,仿佛刚才那个主动靠近的人不是自己。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却弥漫着一种全新的、暧昧而紧绷的气氛。 夏燃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被亲吻过的额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她看着沈薇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强作镇定的侧脸,一种巨大的、汹涌的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温柔瞬间冲垮了所有残余的负面情绪。 她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平时那种张扬不羁的大笑,而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低的、带着鼻音的笑声,眼睛里重新焕发出璀璨的光彩,像雨后天晴的星辰。 “沈总监,”她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活力和一丝狡黠的调侃,“你占我便宜。” 沈薇闻言,转回视线,对上夏燃亮得惊人的眼睛。看到她恢复活力,沈薇心底悄然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淡然:“只是……安抚一下情绪失控的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夏燃挑眉,向前逼近一步,重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息几乎交融,“哪种合作伙伴需要用到这种安抚方式?嗯?沈总教教我?”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勾引,目光灼灼地盯着沈薇的嘴唇。 沈薇被她逼得后退了半步,后背轻轻靠在了冰冷的画架边缘。夏燃身上那股混合着情绪、酒精和颜料的气息再次强势地笼罩了她,带着一种野性的、不容忽视的吸引力。 理性的声音还在挣扎,但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 她看着夏燃近在咫尺的、带着得意和期待的笑脸,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或许……失控一点点,也可以。 沈薇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回答夏燃的问题,而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夏燃依旧有些红肿的眼皮,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划过。 夏燃因为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而微微怔住。 然后,沈薇的指尖顺着她的脸颊轮廓,缓缓下滑,抚过她的下颌线,最后,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停在了她的唇边。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夏燃的,那双总是冰封般的眸子里,仿佛有冰雪初融,暗流涌动。 “这种。”沈薇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夏燃从未听过的、微哑的磁性,“需要我演示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没等夏燃反应,沈薇微微仰头,主动吻上了她的唇。 不同于方才额头上那个克制的触碰。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起初带着些许试探的凉意和生疏,但很快,夏燃反应过来,几乎是立刻反客为主,热情地回应起来。她伸手环住沈薇的腰,将她更紧地压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交缠,气息交融。 沈薇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被夏燃灼热的、带着啤酒淡淡苦涩和自身甜腻的气息彻底包裹、吞噬。她感觉自己像跌入了一个熔炉,周围是飞溅的色彩和狂野的心跳,理智被蒸发,只剩下感官最直接的冲击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般的沉沦。 夏燃的吻技显然比她熟练得多,霸道而富有侵略性,却又在细微处透着一种珍视,引导着她,带领着她探索这片陌生而迷人的领域。 画架因为两人的动作而轻微晃动了一下,那块刚刚被揭下的防尘布滑落在地,露出了背后那幅狂乱的画作的一角。压抑的色彩与此刻空气中弥漫的炽热**形成了某种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仿佛过去的痛苦与当下的欢愉,在此刻短暂地交织、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呼吸急促,才微微分开。 夏燃的额头抵着沈薇的,呼吸灼热,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和毫不掩饰的迷恋,她舔了舔自己微微红肿的唇,声音沙哑得厉害:“……沈总监,学习能力挺强啊。” 沈薇微微喘息着,脸颊染上罕见的绯红,眼神有些迷离,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也散落了几缕,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妩媚。她似乎还没完全从那个激烈的吻中回过神来,听到夏燃的话,才像是骤然惊醒,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 她下意识地想推开夏燃,恢复安全距离,整理自己失控的情绪和仪容。 但夏燃环在她腰上的手却收得更紧,不让她逃离。 “别躲,”夏燃看着她,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刚才可是你先动的口。” 沈薇的动作顿住。是啊,是她主动的。她打破了界限,踏入了这片未知的、充满风险的领域。 看着她难得一见的慌乱模样,夏燃心底软成一片,又涨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占有欲。她低下头,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沈薇的鼻尖,语气放软了下来,带着一□□哄:“吓到了?还是……后悔了?” 沈薇迎上她的目光,在那片炽热的火焰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溢出的陌生情潮。后悔吗?或许有一点。害怕吗?当然。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夏燃的唇角,那里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 “没有后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镇定一些,“只是……需要适应。” 适应这种失控的感觉,适应这种亲密无间的距离,适应心里那份因为另一个人而掀起的、惊涛骇浪般的悸动。 夏燃因为她这句话,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整个星河。她忍不住再次低头,啄吻了一下沈薇的嘴唇,这次轻柔了许多,带着无限的珍重。 “没关系,”她抵着沈薇的额头,声音低沉而认真,“我们有的是时间,我陪你慢慢适应。” 就在这时,沈薇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持续不断地震动起来。 嗡嗡的震动声,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破了这个刚刚建立的、温热旖旎的泡沫。 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瞬间凝滞。 沈薇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底的迷离和柔软迅速褪去,恢复了惯有的清明和冷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推开了夏燃一些,伸手去掏手机。 夏燃看着她瞬间变化的神情,环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松开,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理解取代。她知道沈薇的世界有多复杂,知道那不停震动的手机背后,可能代表着怎样的责任和压力。 沈薇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是——“母亲”。 她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些,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按下了静音,然后将屏幕朝下,扣在了旁边的工作台上。 她抬起头,看向夏燃,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脸颊未褪的红潮,还记录着方才的失控。 “我得走了。”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夏燃看着她,没有胡搅蛮缠,只是点了点头:“嗯。” 沈薇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乱的风衣和头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正常”。 “那幅画,”她临走前,目光再次落回那幅被重新露出一角的画作上,声音平静,“很好。不必再盖起来了。” 夏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潮再次翻涌。她点了点头:“……好。” 沈薇没有再说什么,拿起手机,转身走向门口。她的背影依旧挺拔,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个在她怀里失控亲吻的人只是幻觉。 直到工作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夏燃独自站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沈薇身上那丝冷冽的香气,唇上还烙印着那份柔软与灼热。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又摸了摸额头,然后缓缓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包裹了她。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梦。 梦里有痛苦的倾泻,有被接纳的震撼,还有那个……始料未及却让她心悸不已的吻。 她转头,看向那幅不再被遮盖的画作。狂乱的色彩依旧刺目,但不知为何,此刻再看,那其中的痛苦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因为有人看见了它,接纳了它。 并且,在它面前,亲吻了她。 工作室外,沈薇坐进车里,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未接来电,以及随之而来的几条催促信息,手指微微收紧。 然后,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夏燃灼热的温度和霸道的气息。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悸动,再次席卷而来。 她闭上眼睛,靠在驾驶座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失控的闸门,一旦打开,似乎就再也关不上了。 而前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发动汽车,驶离了这条旧街巷。后视镜里,那间小小的工作室越来越远,仿佛一个短暂脱离现实的梦。 但唇上的温度,和心底那片被点燃的荒原,却在清晰地提醒她—— 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第47章 红油沸涌与玻璃窗上的星 车子驶离旧街巷,汇入周末傍晚略显拥挤的车流。车厢内似乎还残留着工作间里那股浓烈的松节油气息,以及……那个吻的滚烫触感。沈薇握着方向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图压下心头那股陌生而汹涌的悸动。车载屏幕上,母亲的未接来电提示像一枚冰冷的印记,无声地提醒着她即将面对的现实。 她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来重新将那个失控的、情感澎湃的自己,收敛回冷静自持的“沈总”外壳之下。 她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回公司。她需要一个中间地带,一个能让她喘息片刻的缓冲区间。 手机屏幕亮起,是夏燃的信息。 【喂,资本家,说话还算数吗?火锅[可怜巴巴.jpg]】 后面跟了一个火锅店的位置分享,离工作室不远,是家以热闹和地道著称的川味老店。 沈薇看着那条信息,几乎能想象出夏燃发信息时那副带着点试探、又理直气壮要求兑现承诺的表情。刚刚经历那样剧烈的情绪起伏和亲密接触,她竟然真的还记得吃火锅这回事。 这种近乎莽撞的生命力和对最简单**的直白追求,再次让沈薇感到一种微妙的震撼。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天塌下来,夏燃也能先爬起来,找点吃的填饱肚子。 这或许,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 沈薇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回家,应该为周三的晚宴做准备,应该梳理那些混乱的思绪。但情感上,她发现自己并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冰冷的公寓,去独自面对母亲的压力和那份刚刚破土而出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情感。 她需要一点……真实的热气。 她最终回复了一个字:【好。】 然后,打了转向灯,朝着夏燃分享的地址驶去。 火锅店人声鼎沸,辛辣的香气混合着嘈杂的谈笑声,几乎能掀翻屋顶。这与沈薇平日出入的安静餐厅截然不同,充满了市井的、蓬勃的生命力。她穿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昂贵风衣,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夏燃早就到了,占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她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T恤,换上了一件更宽松的、印着夸张图案的卫衣,头发随意扎成一个小揪,脸上还带着刚哭过和激烈亲吻后的细微痕迹,但眼睛亮晶晶的,正拿着菜单,毫不客气地勾画着。 看到沈薇进来,她立刻扬起手臂挥舞,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几个小时前那个崩溃痛哭的人不是她。 “这边!”她大声喊道,引得旁边几桌食客侧目。 沈薇微微蹙眉,不太习惯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但还是保持着镇定,穿过喧闹的桌椅,走到卡座边。 “你怎么才来?毛肚我都点了两份了!”夏燃把菜单推到她面前,熟稔得仿佛她们是常来这里的老友,“看看还要加点什么?他们家的黄喉和脑花绝了!” 沈薇的目光扫过菜单上那些红彤彤的、标注着“特辣”的图片,以及“脑花”“鸭肠”这类她平日绝不会触碰的食材,胃部隐隐有些不适。她的饮食向来清淡精致。 “你点就好。”她将菜单推回去,脱下风衣,小心地搭在椅背上,避免沾染上这里浓重的油烟味。 夏燃也不客气,又唰唰勾了几样,招手叫来服务员下单,熟练地嘱咐:“锅底牛油特辣,油碟多放蒜泥香油,谢谢!” 服务员走后,夏燃才笑嘻嘻地看向沈薇,托着下巴,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脸上逡巡,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和欣赏:“哎,沈总监,你脸红扑扑的,比平时那副冰山样子可爱多了。” 沈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有些发烫,不知是因为店内的热气,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吻的余韵。她避开夏燃过于直白的目光,端起桌上的大麦茶喝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焦香,稍稍抚平了内心的躁动。 “你倒是恢复得快。”沈薇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是!”夏燃一扬下巴,像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跟老头子斗智斗勇,才有力气……”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眼睛狡黠地转了转,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才有力气跟你谈恋爱啊。” “谈恋爱”三个字,她说得自然又直白,像一颗投入油锅的水珠,瞬间在沈薇心里炸开一片噼里啪啦的响动。 沈薇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心跳再次失序。她抬眸看向夏燃,对方正眨着眼睛,一脸“我说了实话你能拿我怎样”的无辜又挑衅的表情。 “……谁跟你谈恋爱。”沈薇移开视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虚张声势,“只是吃顿饭。” “哦——”夏燃拖长了声音,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只是吃顿饭啊?那刚才在我那儿,某个人又亲又抱的,是沈总独特的商业谈判技巧吗?收费贵不贵?” 沈薇被她堵得一时语塞,耳根再次不受控制地漫上热度。她发现自己在夏燃这种直球式的耍无赖面前,引以为傲的冷静和口才常常会失效。 幸好,锅底和菜品很快被送了上来。巨大的鸳鸯锅被放置在桌子中央,一边是翻滚着密集辣椒和花椒、红得令人心惊胆战的红油锅,一边是清淡的菌菇汤锅。各式各样的盘子摆满了桌面,生的熟的,红的白的,琳琅满目。 沸腾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也暂时化解了沈薇的窘迫。 “来来来,开动!”夏燃兴奋地拿起筷子,率先将一大盘毛肚倒进了红油锅里,熟练地涮烫起来,“这个要七上八下,口感最棒!” 她动作麻利地将烫好的毛肚夹到沈薇面前的油碟里:“尝尝!保证让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沈薇看着油碟里那片裹满了蒜泥香油和辣椒籽的、看起来有些狰狞的毛肚,犹豫了一下。她的饮食习惯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但看着夏燃那双充满期待和兴奋的、亮得惊人的眼睛,她忽然不想扫兴。 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片毛肚,迟疑地送入口中。 瞬间,辛辣、滚烫、脆嫩、浓香……各种强烈的味觉刺激如同爆炸般在口腔里蔓延开来,霸道地冲击着她的味蕾。她被辣得轻轻吸了口气,眼角瞬间泛出生理性的泪花。 “怎么样?是不是很爽?”夏燃期待地问,自己 meanwhile 塞了一大口牛肉,被烫得直哈气,却一脸满足。 沈薇缓过那阵最初的刺激,慢慢咀嚼着。确实……很特别。是一种粗犷的、直接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味,与她习惯的精致法餐或日料截然不同。 “还好。”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又喝了一口大麦茶,但筷子却诚实地再次伸向了锅里,这次目标是夏燃强烈推荐的黄喉。 夏燃看着她那副明明被辣到却还要强装镇定、动作略显笨拙却又忍不住尝试的样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觉得这样的沈薇,比平时那个高高在上、一丝不苟的沈总监,要生动可爱一千倍一万倍。 她不停地给沈薇夹菜,热情地介绍每种食材的最佳吃法,自己 meanwhile 吃得满头大汗,嘴唇被辣得红肿,却畅快淋漓。 沈薇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但在夏燃的带动下,也渐渐沉浸在这种热闹而直接的饮食氛围里。她尝试了以前绝不会碰的脑花(在夏燃的极力怂恿下,口感意外地嫩滑),学着夏燃的样子将涮好的肉片在油碟里滚一圈,甚至被夏燃喂了一颗吸饱了红油的贡菜,辣得她差点失态,却忍不住和夏燃一起笑了起来。 热气氤氲中,隔着朦胧的白雾看对面那个吃得毫无形象、笑容灿烂的女孩,沈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胀胀的。那些工作的压力,母亲的催促,未来的不确定性,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这喧闹温暖的烟火气之外。 她们没有再多谈之前工作间里发生的事,也没有去深究那个吻和“谈恋爱”的定义。只是像最普通的朋友一样,吃着火锅,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夏燃吐槽某个挑剔的客户,沈薇偶尔回应一两句工作中的趣事(隐去了关键信息),夏燃兴奋地分享她下一个创作灵感,沈薇安静地听着,偶尔给出一点色彩或结构上的建议(出自建筑师的职业本能)。 一种自然而舒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吃到后半程,夏燃的速度慢了下来,托着腮,看着对面即使吃火锅也依旧保持着相对优雅仪态的沈薇,忽然开口:“喂,沈薇。” “嗯?”沈薇正小心地吹凉一片藕片,闻言抬眸。 “下周三晚上,”夏燃的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是不是有那个什么……很重要的饭局?” 沈薇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放下藕片,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平淡:“嗯,一个家庭聚餐。” 她选择了模糊化处理,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李明轩和联姻,破坏此刻难得的轻松气氛。 “哦。”夏燃应了一声,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香菜,看似不经意地问,“需要……需要我陪你演戏吗?比如假装你男朋友突然打电话说有急事什么的,帮你提前开溜?” 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玩笑,但微微紧绷的肩线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她知道沈薇的家庭环境复杂,那个“聚餐”绝不会轻松。她不想打探,却又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提供一个拙劣的借口。 沈薇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听着她那别别扭扭的关心,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她明白夏燃的用意。 “不用。”沈薇的声音缓和了些,“我自己能处理。” 她顿了顿,看着夏燃因为她的拒绝而微微抿起的嘴唇,补充了一句:“谢谢。” 夏燃抬起头,对上沈薇的目光,从那片平静的湖泊里,看到了一丝真诚的谢意和……某种坚定的东西。她忽然就安心了下来。 “行吧。”她重新笑起来,故作潇洒地一挥手,“那等你处理完了,要是心情不好,随时来找我,请你吃宵夜,保证比火锅还带劲!” 沈薇微微弯了下唇角:“好。”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火锅店的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雾,模糊了外面的车水马龙。窗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红油锅底依旧在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散发出令人愉悦的热气和香气。 夏燃忽然伸出手指,在布满水汽的玻璃窗上画了起来。她画得很随意,几笔勾勒,一颗歪歪扭扭的、带着笑脸的小星星就出现在窗上。 然后,她又在旁边画了一颗稍微规整一点的、小小的星球。 她画完,得意地朝沈薇扬了扬下巴,手指点着那颗小星球:“喏,你。”又点点那个笑脸星星,“我。” 沈薇看着那两颗在朦胧水汽中依偎在一起的、幼稚又可爱的简笔画,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她很少会有这种……幼稚的举动。但此刻,她却觉得那两颗小图案,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让她心动。 她也伸出手指,在那颗小星球旁边,轻轻添上了几道细微的环。 夏燃看着她这难得的、配合的举动,眼睛一下子亮得惊人,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阳光。 一顿本该在几个小时前进行的火锅,因为一场情绪风暴和一个意外的吻而推迟,却最终在这样一个喧闹平凡的夜晚,吃出了意想不到的温暖和亲密。 结账的时候,夏燃抢着付了钱,理由十分充分:“说好了我请的!庆祝我今天……嗯……没被老头子气死,反而因祸得福!”她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瞟了沈薇一眼,眼神暧昧。 沈薇没有跟她争,只是默默地将这份心意记下。 走出火锅店,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的火锅味,也带来一丝清醒。两人并排走在霓虹闪烁的街头,一时无话,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舒适的宁静。 走到分别的路口,夏燃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沈薇。 “喂,”她叫住她,路灯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减弱了平日里的棱角,显得有几分难得的温柔,“今天……谢谢你。”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的安静陪伴,谢谢你的那个吻,谢谢你看过我最不堪的样子后,还愿意陪我吃这顿火锅。 沈薇看着她,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的真诚。她点了点头:“回去吧,早点休息。” 夏燃咧嘴一笑,忽然凑上前,飞快地在沈薇侧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像怕被抓住一样,立刻后退两步,转身朝着工作室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挥手:“知道啦!路上小心!到家发信息!”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充满活力,像一阵来去自由的风。 沈薇站在原地,抬手轻轻碰了碰刚刚被亲过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夏燃唇瓣柔软而湿润的触感,带着火锅的麻辣余味。 她看着夏燃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转身,走向自己停车的方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信息。 脸上的温度尚未褪去,而前方的路,却已然清晰。 那顿火锅的热气,似乎还萦绕在周身,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也让她更加明确,自己想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第48章 星轨偏移与无声的硝烟 周一清晨,沈薇在熟悉的生物钟作用下准时醒来。公寓里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细微的运行声。她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落地窗前。城市在晨曦中苏醒,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勾勒出一片冰冷而辉煌的天际线。 一切都与往常无异,却又仿佛什么都不同了。 手腕上传来细微的痒意,提醒着那里隐藏的星辰。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火锅的麻辣与那个仓促告别吻的触感。空气里,隐约还能嗅到一丝不属于这里的、若有似无的松节油与夏燃身上特有的、带着点叛逆的甜香——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那件风衣上沾染的气息还未散尽。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带着温度的记忆压下,将那个感性的、会因一个亲吻而心悸慌乱的自己重新收敛进理性的壳里。 今天开始,她必须全身心投入战斗。 早餐是黑咖啡和全麦面包,一如既往的简洁高效。用餐时,她点开了助理小林准时发来的日程提醒和需要优先处理的文件。目光在“周三晚18:00,与明轩集团李总先行会面”那一行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她点开李明轩的详细资料,再次快速浏览。履历完美,能力出众,背景雄厚,无可挑剔。是一个……非常适合的联姻对象。如果她没有遇见夏燃,如果没有手腕上那片星辰,她或许会像接受任何一个商业合作案一样,冷静地评估利弊,然后做出最符合利益的选择。 但如今,那条看似笔直清晰的“正确”轨道,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偏移。 她关闭文件,点开“方案B”的加密文件夹。周末初步梳理出的问题清单和调研方向密密麻麻,像一片待开垦的荒地,充满了未知与艰难。她需要更多的数据支持,需要说服团队里的核心成员,需要找到项目规划中可以被利用的条款缝隙。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必须尝试。 一到公司,沈薇立刻召集团队核心成员开了一个简短的晨会。她没有提及“方案B”,而是以“全面风险评估”和“探寻项目亮点多元化”为由,要求项目组在推进原有拆迁方案的同时,并行做一份关于“保留部分特色原生业态以提升项目文化价值与公众好感度”的可行性分析。 “尤其是‘燃’工作室所在的那片区域,建筑结构相对独立,风格也有一定特点,作为案例分析的重点。”沈薇的语气冷静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我需要看到详细的数据对比,包括但不限于改造成本、长期运营模式、对整体项目价值的潜在影响评估,以及可能面临的法律法规风险。本周内我要看到初步报告框架。” 下属们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与主流商业开发模式相悖的指令感到困惑。但没有人敢质疑沈薇的决定,只是默默领命,心中暗自叫苦,知道这意味着又要加班加点。 会议结束,沈薇回到办公室,内线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前台,告知她沈夫人派人送来了一个礼盒。 礼盒很快被送到办公室。打开,里面是一件极为精致的深蓝色晚礼服,线条流畅,面料昂贵,搭配着同色系的高跟鞋和一套钻石首饰。礼服旁边放着一张卡片,是母亲熟悉的笔迹:「周三晚宴穿这个。得体些,别失礼。」 冰冷的指令,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 沈薇看着那件华美却冰冷的礼服,仿佛看到了一件被精心包装、待价而沽的商品。她面无表情地将礼盒盖上,推到办公桌角落,如同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整个上午,沈薇都沉浸在高速的工作节奏中。审批合同,听取汇报,与合作方电话会议……她试图用密集的事务填满所有时间,不让那些关于夏燃的、带着温度的记忆有隙可乘。 然而,间隙总是存在。 当她端起咖啡杯,会想起夏燃被辣得通红却一脸满足的嘴唇。 当她看到窗外阳光的角度,会想起夏燃在玻璃窗上画下的那两颗幼稚的星星。 当她无意间摩挲手腕时,那片隐藏的星辰就会无声地发烫。 中午,她拒绝了助理订餐的建议,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一边吃着简单的沙拉,一边继续研究“方案B”的相关案例。电脑屏幕上充斥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而她的私人手机就放在手边,安静得令人心焦。 夏燃没有发来任何信息。 这不像她的风格。按照她那种热烈直接的性子,在经过昨晚之后,本该有无数条或炫耀或调侃或单纯分享的信息轰炸过来。 这种沉默,反而让沈薇有些不适,甚至……一丝隐隐的不安。她想起夏燃父亲那通电话,想起那幅狂乱的画,想起夏燃眼底深处的脆弱。 她是否又遇到了麻烦?是否还在因为家庭的压力而情绪低落?还是……因为自己今早的公事公办和没有主动联系而感到失落? 沈薇发现自己竟然在揣测另一个人的情绪和动向,这在她过去的人生中是极其罕见的。她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习惯了他人的情绪围绕她的指令运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24岁女孩的喜怒哀乐所牵引。 这种失控感让她烦躁,却又夹杂着一丝陌生的、牵肠挂肚的滋味。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沙拉,拿起手机,点开与夏燃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昨晚她到家后报平安的那条「到了」,和夏燃回复的一个「晚安」表情包。 她犹豫着,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该说什么?询问她为什么没动静?这显得自己过于在意。分享自己的工作?夏燃未必感兴趣。难道要问“你父亲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最终,她只是退出了对话框,点开了夏燃的朋友圈。夏燃的朋友圈更新频率不高,大多是一些工作室的日常、完成的作品细节、或者偶尔看到的奇怪涂鸦和天空。 最新一条动态是昨晚发的,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火锅店里那扇画着两颗星星的、布满水汽的玻璃窗。照片拍得有些模糊,却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和某种秘而不宣的甜蜜。 沈薇看着那张照片,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那两颗依偎的星星,心底的某一处悄然变得柔软。她给那条动态点了一个赞。 几乎是在她点赞成功的下一秒,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夏燃。 沈薇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迅速接起电话,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平时的冷静:“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夏燃的声音,而是一个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听起来年纪不大:“请、请问是沈薇姐姐吗?我、我是夏淼……” 沈薇的眉头瞬间蹙紧:“夏淼?怎么了?你姐姐呢?”她心中那丝不安骤然放大。 “姐姐……姐姐她不见了!”夏淼的声音带着恐慌和哽咽,“爸、爸爸早上又来电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吵得很厉害……姐姐摔了电话就冲出去了,手机也没带!我、我找不到她……她之前那样……我害怕……” 沈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沉了下去:“她之前哪样?说清楚!” “就、就是她高中那时候……也这样跑出去过……后来……”夏淼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似乎不敢多说,“沈薇姐姐,我知道我不该找你,但爸爸不管,乐哥电话也打不通……我、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沈薇的心直直往下沉。高中那时候?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幅画背后的故事是否与此有关? “她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沈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加快。 “找了几个……都没有……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有时候会去……”夏淼报了几个地名,大多是些废弃的厂房、天台或者江边之类的地方。 “我知道了。”沈薇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你把地址发给我。继续打阿乐电话。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她挂了电话,立刻拿起车钥匙和外套,大步向外走去。 “小林,下午所有行程推迟,有急事处理。”她语速极快地吩咐助理,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好的沈总!需要帮忙吗?”小林吓了一跳,从未见过沈薇如此失态。 “不用。”沈薇扔下两个字,身影已经消失在电梯口。 电梯下行时,沈薇看着不断变化的数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她想起夏燃那双时而璀璨时而阴霾的眼睛,想起她那副用嚣张掩盖脆弱的模样,想起她父亲那句冰冷的“停掉疗养费”…… 愤怒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不能让她出事。 绝不。 车子飞速驶出地下车库,汇入午间的车流。沈薇按照夏淼提供的地址,一个个地方找过去。废弃的厂房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风声;常去的天台锁着门;江边只有零星几个钓鱼的老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薇的脸色越来越沉。每多找一个地方,心中的焦灼就增添一分。她发现自己对夏燃的了解其实远远不够,不知道她情绪崩溃时会躲在哪里舔舐伤口。 她再次拨通夏淼的电话,依旧没有新的消息。阿乐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一种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拥有令人艳羡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此刻却连一个人都找不到。 她将车停在路边,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昨晚的一切细节,回想夏燃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有时候我真特么觉得……也许他说的对。” ——“……那幅画。很多年前画的。画完之后,就盖起来了。因为……没法看。太乱了,太疯了,我自己都受不了。” ——“……后来……也这样跑出去过……” 破碎的线索在脑海中拼接。 那幅画。疯狂。痛苦。逃离。 一个地方突然闪过沈薇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睛,重新发动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城市另一边驶去。 那是美院附近的一个老旧街区,她曾经在一次项目调研时路过。夏燃曾偶然提过一句,她高中时常在那边的巷子里涂鸦,因为“够破,够野,没人管”。 车速飞快,几乎是闯着红灯赶到了那片街区。街道狭窄,车辆难以进入。沈薇将车随意停在路边,下车快步走了进去。 巷子深处,墙壁上布满了层层叠叠、风格各异的涂鸦,有些早已斑驳褪色,有些则鲜艳刺目。空气中弥漫着油漆和灰尘的味道。 沈薇放慢脚步,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面墙壁,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堆满废弃杂物的死胡同尽头,她看到了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 夏燃背靠着斑驳的、画满涂鸦的墙壁,坐在地上,双腿屈起,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她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宽松的卫衣,此刻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颜料污渍,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沈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刺痛感蔓延开来。 她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 “夏燃。”她轻声叫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却没有抬头,反而将脸埋得更深,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沈薇没有再说活,只是伸出手,轻轻放在她微微颤抖的背上。 掌下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呜咽声再也压抑不住,变成了破碎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她就这样蹲在她面前,无声地陪着她,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巷子外是喧嚣的城市,巷子内,只有女孩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另一个女人沉默而坚定的陪伴。 阳光透过高楼的缝隙,斜斜地照进巷子,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墙壁上那些狂野而孤独的色彩。 过了许久,夏燃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通红、满是泪痕和灰尘的脸,眼睛肿得像核桃,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痛苦和深深的疲惫。 她看着沈薇,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停了妈妈的药……” 只这一句,便道尽了所有的崩溃与无力。 沈薇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所有的疑问和担忧都有了答案。那股冰冷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为她所承受的不公,为她父亲残忍的手段。 她没有说什么“会好起来的”之类的空话,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和灰尘,动作轻柔而坚定。 “我知道了。”沈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这件事,交给我。” 夏燃愣愣地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的话。 沈薇站起身,然后向她伸出手。 “先起来,”她说,“我们回家。” 她的手掌停在半空,等待着,目光沉静而包容,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夏燃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干净修长的手,又看看沈薇那双平静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眼睛,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终于看到了一束确凿的光。 她颤抖着,迟疑着,最终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手。 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 沈薇微微用力,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带入自己的怀中。 夏燃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却在接触到沈薇怀抱的瞬间,彻底软化下来,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了过去,额头抵着沈薇的肩膀,仿佛找到了唯一的支柱。 沈薇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走吧。”她低声说。 巷口的光线有些刺眼。 但这一次,有人握着手,便不再害怕走入那光亮,也不再害怕身后的阴影。 无声的硝烟或许并未散去,但至少,她们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 第49章 无声的砝码与灼热的锚点 沈薇的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车厢内一片寂静,与来时焦灼的速度感截然不同。夏燃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头靠着冰凉的车窗,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她不再哭了,只是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沉默得令人心慌。身上的灰尘和颜料污渍干涸板结,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被打湿后又在泥地里滚过、狼狈不堪的小动物。 沈薇没有试图用苍白的话语安慰她,只是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些,又伸手将吹向她的风口轻轻拨开。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沈薇拿出手机,快速而无声地操作了几下。她先是给助理小林发了条信息,简短交代将下午所有行程继续顺延,并让她立刻联系本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心内科主任,以沈薇个人的名义,咨询一位长期卧床心脏病人的特定进口药物续方及配送事宜,要求“不计成本,最快速度确保药物供应不间断”。 信息发出后,她略一沉吟,又拨通了乔娜的电话。 “乔娜,是我。”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会打扰到身边的夏燃,“抱歉打扰你,有个紧急情况。我需要一位可靠且嘴严的律师,擅长处理家庭纠纷和医疗监护权相关事务,最好今天下午就能初步咨询。” 电话那头的乔娜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冷静地回应:“好,我马上把联系方式发你。需要我过来吗?” “暂时不用。谢谢。”沈薇挂了电话,乔娜推选的律师联系方式几乎瞬间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整个过程她做得快速、冷静、高效,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仿佛只是在处理一项棘手的商业危机。但那双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泛白的手,却泄露了她平静表面下的波澜。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夏燃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噎声,打破车厢内的死寂。 沈薇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扫过她苍白脆弱的侧脸,心脏再次泛起细密的疼痛。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平日里像野火一样燃烧、仿佛无所畏惧的女孩,内心有着怎样深重的创伤和软肋。而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正冰冷而精准地利用着这份软肋,试图将她彻底摧毁、驯服。 这不再仅仅是理念不合,这是一场残忍的精神扼杀。 沈薇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她不允许。 车子没有开回夏燃的工作室,而是直接驶向了沈薇所在的高档公寓小区。这里安保严密,环境清静,至少可以暂时隔绝外界的纷扰和那双无处不在的控制之手。 停好车,沈薇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夏燃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眼神空洞。 “夏燃,”沈薇轻声叫她,伸出手,“我们到了。” 夏燃迟缓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又看向沈薇,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伸出手,任由沈薇将她扶出车厢。 她的腿有些发软,几乎站不稳,半个身子靠在沈薇身上。沈薇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扶住她,揽着她的腰,支撑着她大部分重量,走向电梯间。 公寓是沈薇一贯的风格,极简、冷色调、一尘不染,充满了秩序感和距离感。与夏燃那个堆满画作、颜料、充满了生命力和混乱感的工作室截然不同。 夏燃站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看着眼前冰冷而奢华的一切,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仿佛怕自己身上的灰尘弄脏了这里。这种环境让她本能地感到不自在,像是误入了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沈薇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窘迫。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柔软的男士拖鞋——通常是给偶尔来访的男性合作者准备的,放在她脚边。 “先去洗个热水澡,会舒服一点。”沈薇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浴室在那边,干净的毛巾和浴袍都在柜子里。我去给你找件能换的衣服。” 她指了指主卧浴室的方向,然后便转身走向衣帽间,留给夏燃一点独自适应的空间。 夏燃看着脚边那双过于宽大的拖鞋,又看了看沈薇离开的背影,鼻子忽然又是一酸。她笨拙地换上拖鞋,踩着过分空旷的鞋子里,像踩着小船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洗去一身的灰尘、泪痕和冰冷的绝望。浴室里弥漫着高级洗护用品清冽淡雅的香气,与夏燃惯用的、带着花果甜香或辛辣木质的沐浴露完全不同。她站在水幕下,任由热水烫熨着冰冷僵硬的四肢,脑子里依旧一片混乱,父亲那些刻薄的话语和母亲苍白的脸交替闪现,让她阵阵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她才关掉水龙头。用柔软的毛巾擦干身体,穿上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白色浴袍,浴袍上带着沈薇身上那种特有的、冷冽的香气,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她吹干头发,走出浴室时,沈薇已经等在客厅。她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灰色的羊绒衫和同色系长裤,褪去了职场上的锋利,显得柔和了许多。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旁边还有一小碟看起来就很精致的点心。 “把牛奶喝了。”沈薇示意她,“你需要补充点能量。” 夏燃走过去,听话地端起牛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甜暖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让冰冷的胃部和身体舒服了一些。 沈薇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夏燃喝完牛奶,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过长的浴袍袖子,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沈薇,声音依旧沙哑:“……我妈妈她……” “药物的事情,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沈薇打断她,语气平静却笃定,“最晚明天上午,会有人联系你母亲所在的疗养院,确保后续用药不会中断。费用方面你不需要担心。” 夏燃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嘴唇微微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沈薇的动作这么快,这么……直接而有效。她甚至没有开口求助,她就已经为她扫清了眼前最迫切的危机。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感激、震惊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为、为什么……”她喃喃地问,声音哽咽,“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多……我们……我们才……” 她才意识到,她们真正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长,那段所谓的关系也才刚刚萌芽,充满了不确定。沈薇完全没有必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卷入她这摊浑水,甚至不惜动用她的资源和人情。 沈薇看着她,目光深邃。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在那个暴雨夜,她看到了她盔甲下的裂痕。或许是因为她手腕上那片由她亲手刻下的星辰。或许是因为那个充斥着痛苦与真实的画作。或许只是因为,她是夏燃,是那团不管不顾、灼热燃烧的野火,意外地照亮了她过于规整冰冷的世界。 “因为你值得。”沈薇的回答简单而直接,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而且,我说过,这件事交给我。” 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基于平等和认可的“守护”。她认可她的才华,认可她的价值,认可她这个人本身,所以愿意为她对抗那些不公和压迫。 夏燃的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柔软的浴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一种被稳稳接住、被郑重对待后的宣泄和感动。 她低下头,不想让沈薇看到自己如此失控的样子。 沈薇没有阻止她,只是默默地将纸巾盒推到她面前。 过了一会儿,等夏燃的情绪稍微平复,沈薇才再次开口,声音冷静而清晰:“但这只是暂时的解决办法。你父亲依然握着你母亲的监护权和医疗决定权,他随时可以再次用这种方式胁迫你。” 夏燃的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那我该怎么办?我……我不能没有妈妈……” “我知道。”沈薇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我们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联系了一位律师,下午会过来初步咨询。我们需要了解,在法律层面上,是否有变更监护权或者至少限制你父亲滥用监护权进行胁迫的可能性。这可能需要时间,也需要收集证据,过程不会轻松。” 她将现实情况和可能的困难清晰地摆在夏燃面前,没有给她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给出了一个理性而可行的行动方向。 夏燃愣愣地听着,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条或许可以艰难前行的小径。她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去反抗父亲,法律对她来说,似乎是遥远而冰冷的东西。但沈薇却如此自然地将它作为武器,摆在了她的面前。 “可是……律师费……还有……”夏燃下意识地担心费用问题,她知道这种级别的律师咨询费绝不便宜。 “这些不是你现阶段需要考虑的问题。”沈薇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尝试这条路?你是否已经做好准备,可能要与你的父亲对簿公堂?”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夏燃,等待着她的决定。这不是她能替夏燃做的选择,这必须由夏燃自己来决断。 夏燃迎上沈薇的目光,在那片冷静的湖泊里,看到了支持,看到了力量,也看到了对她说“是”的期待。父亲那张冷酷的脸和母亲虚弱的模样在脑海中交织,最终,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哑,却带着一丝坚定的力量:“我愿意。我需要怎么做?” 沈薇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心底悄然松了口气。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并没有被彻底击垮。 “很好。”沈薇站起身,“在那之前,你先去休息一下。客房已经收拾好了,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律师到了我会叫你。” 她将夏燃带到客房。房间布置得简洁而舒适,床铺柔软。 “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沈薇替她带上门。 夏燃独自站在房间里,环顾着这个陌生却安全的空间,身上穿着带着沈薇气息的浴袍,胃里是温热的牛奶,而那个几乎将她压垮的危机,正在被那个人有条不紊地着手解决。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感充斥着她的胸腔。那不仅仅是感激,更像是一种找到了归依和支柱的、无比踏实的安全感。 她慢慢走到床边,躺了下去,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面似乎也沾染了沈薇身上那丝冷冽的淡香。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泣,只是任由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感席卷而来,沉沉睡去。 客厅里,沈薇坐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屏幕上是“方案B”的复杂数据和刚刚收到的、关于夏燃母亲病情及用药情况的初步回复邮件。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与律师约定的时间。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沉静而专注的侧脸上。 一边是冰冷理性的商业蓝图,一边是灼热鲜活的人间烟火。 而她,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成为连接两者、守护后者的……那座沉默而坚固的桥梁。 也是夏燃混乱世界里,那颗突然出现的、坚定而温暖的——北极星。 第50章 理性的堡垒与无声的惊雷 周五午后,阳光透过沈薇新公寓宽敞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新家具和油漆的味道,混合着咖啡的香气。夏燃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面前摊开着素描本和散落的画笔,正对着窗外的高楼丛林写生,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仿佛要将那些冰冷的几何线条嚼碎了吞下去,再用自己的方式吐出来。 沈薇则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后,处理着电脑屏幕上似乎永无止境的工作邮件和文件。周末的下午,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工作日。只是这个工作日的背景音,从办公室的中央空调换成了身边人画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不耐烦的咂嘴声。 气氛宁静,甚至有种不合时宜的温馨。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沈薇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母亲”,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冰冷石子。 沈薇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那个名字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看了一眼似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夏燃,拿起手机,走向了阳台。 夏燃的画笔顿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沈薇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瞬间低沉下去的气压和沈薇接电话时挺得过于笔直的背脊,让她本能地感觉到,麻烦来了。 她放下笔,没了继续画下去的心情,只是竖起耳朵,捕捉着阳台方向隐约传来的、被玻璃过滤后显得模糊而冰冷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的事,我自己决定……” “……与她无关……” 沈薇的声音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平静,但夏燃能听出那平静底下压抑着的怒意和不耐烦。她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沈夫人是用怎样一种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在施压。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愤怒和无力的感觉攫住了夏燃。她讨厌这种因为自己而让沈薇陷入两难境地的感觉,更讨厌那个远在电话另一端、却能轻易操控别人人生的所谓“母亲”。 她攥紧了手中的画笔,指节微微发白,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炸毛般的防御姿态。 几分钟后,阳台门被拉开,沈薇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比刚才冷了一些,眼底像是结了一层薄冰,但看向夏燃时,那冰层又稍稍融化了些许。 “是你妈?”夏燃直接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沈薇没有隐瞒,将手机放回桌上,语气平淡,“下周三晚宴,和李明轩家。她希望我‘好好表现’。” 她用了“希望”这个词,但两人都明白,那几乎是命令。 夏燃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证实还是让她的胃部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她看着沈薇,想从她脸上找出犹豫或者妥协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沉的、仿佛暴风雨前宁静的决绝。 “那你……”夏燃的声音干涩,“你去吗?” 沈薇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夏燃面前,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这个动作让她身上那种惯有的、居高临下的距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些微示弱的坦诚。 “夏燃,”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的人生,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像一套被精密编写好的程序。每一步都在预设的轨道上,不能有丝毫偏差。婚姻,尤其是,被看作是最重要的资产重组和战略布局。”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夏燃有些怔忪的眼睛。 “但我遇到了你。”她说,语气里没有浪漫的渲染,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你像一场无法预测的雷阵雨,一场不期而遇的山火,把我那套运行良好的程序彻底打乱了。你让我看到了轨道之外的风景,感受到了程序无法模拟的温度和……疼痛。” 夏燃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听着。 “明天的晚宴,我会去。”沈薇继续说道,眼神没有丝毫游移,“但我会以沈氏合伙人的身份去,与明轩集团探讨可能的商业合作。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像是在宣读一项不可更改的决议。 “我的婚姻,不是我商业计划书里的一个并购项目。我不会用它来交换任何所谓的‘利益’和‘前景’。”她看着夏燃,目光深邃,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如果这些感觉和意愿,就是‘谈恋爱’的一部分,那么,我想,我们是的。我不会因为任何压力,就否认这一点。” 这不是甜言蜜语,甚至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告白。它更像是一份基于理性审视后,做出的最感性、最坚定的选择声明。它清晰地划定了界限,表明了立场,也给出了承诺。 夏燃愣愣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女人,为了她,正在以一种近乎壮烈的方式,对抗着来自她那个世界的、巨大的压力和规则。 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情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不安和疑虑。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被郑重选择、被坚定守护的震撼和狂喜。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是在硬拖着沈薇偏离轨道,却没想到,沈薇早已主动选择了背离,并且如此清晰地向她表明了立场。 她猛地扑上去,不是柔软的拥抱,而是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带着某种确认和占有意味的紧箍。手臂环住沈薇的脖颈,力道大得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差点一起摔倒在地毯上。 “沈薇!”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狠劲,像只终于找到依靠、可以亮出獠牙的小兽,“你说了就不准反悔!你是我的!谁他妈来抢都不行!李明轩不行!你妈也不行!” 她的用词粗鲁直白,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让沈薇心动。她感受到了夏燃那看似脆弱的外表下,那份不容置疑的执着和强大的生命力。 沈薇被她撞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回抱住她,感受着怀里温暖而激动得微微发抖的身体,听着她语无伦次却充满力量的宣告,那颗总是冷静计算得失的心,仿佛也被这滚烫的、不管不顾的热情彻底点燃。 她低下头,将脸埋进夏燃带着淡淡颜料清香的发丝里,轻轻地、肯定地“嗯”了一声。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基于理性审视后,做出的最感性、最坚定的选择。 夏燃得到回应,像是获得了莫大的鼓励。她抬起头,眼眶还红着,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灼人的光芒。她看着沈薇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眼睛里此刻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凑上前,准确地攫住了沈薇的嘴唇。 这个吻,毫无技巧可言,甚至带着点横冲直撞的笨拙和凶狠,像是确认,像是标记,又像是倾泻所有无处安放的爱意、恐惧和勇气。 沈薇僵硬了一瞬。她并不习惯如此直接而激烈的亲密接触。但夏燃唇瓣的柔软和那份不容拒绝的炽热,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御和理智。 她闭上眼,生涩地、却最终顺从地回应了这个吻。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怀里的人更深地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蜻蜓点水或安慰性质的吻。它充满了情感的力量,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和相互确认的渴望。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微苦和颜料的特殊气息,阳光温暖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在这一方天地里,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夏燃才微微喘息着放开沈薇,脸色绯红,眼神湿漉漉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宣誓主权般的得意和满足。她看着沈薇同样泛红的脸颊和略微红肿的嘴唇,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盖章了。”她声音沙哑,却理直气壮,“沈总监,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沈薇看着她那副嚣张又可爱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擦过自己有些发麻的嘴唇,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和笑意。 “嗯。”她再次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 没有多余的情话,但彼此都明白,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完全不同了。 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劈开了窒息的阴霾,也彻底明确了彼此的心之所向。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至少此刻,她们紧密相拥,拥有了共同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决心。 第51章 家宴上的硝烟与无声的守望 周三傍晚,沈薇将车停在城中那家顶级会员制俱乐部门口。门童恭敬上前,拉开车门。她深吸一口气,今夜,她踏入的并非宴席,而是战场。一身炭灰色丝绒西装,线条利落,气场沉稳,她刻意弱化了女性特质,强化了“沈总”的身份标识,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宴会厅包间,灯火辉煌,气氛却精致而拘谨。沈母早已到场,正与李明轩的父母——李董事长和夫人言谈甚欢。话题在宏观经济、行业动向与对子女“谦逊”的夸赞间流转,完美得如同排演好的戏剧,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感。 李明轩已就座,西装革履,风度无可挑剔,与沈薇目光相接时,礼貌颔首,眼神交汇间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默契与无奈。 沈薇的到来暂断了谈话。沈母看到她这身打扮,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悦,随即被更深的、要求她“表现完美”的警告取代。 “薇薇来了,快过来坐。”沈母笑容热络却暗含压力,“明轩等你好一会儿了。” “伯父,伯母,晚上好。明轩,久等。”沈薇依次问候,声音平稳,礼节周全,笑容得体,却像覆着一层薄冰。 她在母亲身旁预留位坐下,正对李明轩。侍者开始上前菜。 餐桌话题自然围绕两位年轻人展开。李夫人笑着夸赞沈薇年轻有为,气质能力出众。沈母则“谦逊”回应,转而称赞明轩年轻有为,将集团新业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明轩微笑应对,言辞间对沈薇的能力也表达了恰到好处的欣赏:“沈总在专业上的严谨和洞察力,确实令人佩服,上次地产论坛的发言,观点非常独到。” 沈薇微微颔首:“李总过奖,您对科技板块的投资眼光才是前瞻。” 商业互吹,滴水不漏。双方父母面露满意,仿佛见证两颗优质棋子的精准靠拢。 沈薇安静用餐,听着长辈们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试探与铺垫,心冷眼旁观。她能感受到母亲催促她更“积极”的视线,也能感觉到李明轩那看似配合实则保持距离的微妙。 气氛渐浓,话题滑向“强强联合”、“未来规划”。沈母甚至笑着提及俱乐部草坪适合举办婚礼,李夫人也笑着附和。 就在这心照不宣的氛围即将达到顶峰时,李明轩放下刀叉,用餐巾轻拭嘴角,动作优雅,眼神却多了一丝难得的认真。 “沈总的能力和魄力,确实是我非常欣赏的。”他开口,声音温和却清晰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尤其是在‘清河坊’那样复杂的项目上,能顶住压力,坚持专业判断,甚至愿意为了保留项目的人文价值去挑战常规,这份魄力,在当下尤为难得。” 他这话听起来仍是夸赞,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私人暗示,将焦点牢牢锁定在“专业欣赏”和“项目合作”上,并特意点出“清河坊”和“保留人文价值”——几乎是明示他知晓并某种程度上认可沈薇那个旨在保护夏燃工作室的“方案B”。 沈薇心中微震,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对方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的、近乎鼓励的意味。 沈母和李氏夫妇皆是一愣。沈母立刻试图拉回话题:“薇薇就是太认真,有时候钻牛角尖。女孩子家,事业差不多就行,以后还是要多顾家庭……” “伯母,”李明轩再次温和打断,笑容依旧,语气却多了一份清晰的边界感,“我觉得沈总这样的女性非常难得。独立,清醒,有自己的追求和坚持。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我相信她都能做出最适合自己的、明智的选择。我们明轩集团,也期待未来能与沈总这样优秀的伙伴有更深入的合作,尤其是在理念相投的项目上。” 这番话,漂亮地划定了界限——是“合作伙伴”,而非“联姻对象”,甚至为未来可能支持“方案B”留下伏笔。 餐桌气氛瞬间微妙。李董事长若有所思看了儿子一眼。李夫人笑容稍淡。沈母脸色明显沉下,看向沈薇的眼神带上严厉质问。 沈薇的心脏有力跳动。她没想到李明轩会用这种方式替她挡下压力。 她迎上母亲不满的视线,又看向对面递出橄榄枝的男人,瞬间决断。 她放下刀叉,拿起酒杯,向李明轩微举,声音清晰沉稳:“谢谢李总认可。明轩集团在创新和可持续发展方面的投入有目共睹。我也相信,基于相互尊重和专业认可的合作,才是最长久的。期待未来有机会深入交流。” 她接过“合作”梗,同样完全回避私人关系,将今晚基调彻底定为“商业会谈”。 两个聪明人,在一场被寄予厚望的“相亲宴”上,完成了无声的结盟与退场宣言。 李明轩笑着举杯回应。 剩余晚餐时间,气氛怪异。沈母强颜欢笑,试图挽回,却发现两个当事人已将话题牢牢控在行业动态和社交闲谈上,滑不溜手。 宴席终了,双方客气道别,甚至约了下场高尔夫,但彼此心知肚明,那场预期“联姻”,已被心照不宣地搁置。 坐进车里,沈母卸下所有伪装,脸色冰冷至极:“沈薇!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李明轩这么好的条件,你……” “妈,”沈薇平静打断,目光直视前方,启动车子,“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李总很好,但我们更适合做商业伙伴。这对我们都好。” “是不是因为那个纹身师?!”沈母声音尖利。 沈薇握方向盘的手一紧,语气依旧冷静:“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与他人无关。我的婚姻,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说完,不再给母亲发作机会,将车驶入夜色。 车内死寂,低气压弥漫。 但沈薇的心,从未如此清晰坚定。 她赢了第一场战役,代价是与母亲关系进一步恶化。下一场关于“方案B”和夏燃的战役,才刚开始。 她拿出手机,给夏燃发了条信息:「晚宴结束。一切安好。」 很快,夏燃回复:「【小狗耳朵一动.jpg】牛逼!等你回来!」 看着那跳跃的动画和直白的赞美,沈薇嘴角微扬。她知道,她选择的这条路布满荆棘,但路的尽头,有她想要守护的、炽热跳动的星光。 第52章 无声的靠近与灼热的疆界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沈薇的新公寓迅速从一个冰冷的样板间,变成了一个充斥着两种截然不同气息的混合体。极简的冷调空间中,开始星星点点地冒出夏燃那些色彩张扬、形状不羁的“艺术品”——一个用废弃颜料管拗成的抽象雕塑占据了书柜一角,冰箱门上贴满了她即兴创作的超轻粘土冰箱贴,沙发上堆着几个与她本人风格一样热烈柔软的抱枕。 沈薇对此保持着沉默的纵容,甚至偶尔会在目光扫过那些“入侵物”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这是一种沈薇式的接纳,笨拙却真实。 然而,睡眠区域的“疆界”却依旧清晰。起初,夏燃很自觉地每晚抱着枕头溜去次卧,尽管那眼神时常眼巴巴地瞟向主卧那张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大床。 转折发生在一个雷雨夜。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沈薇刚结束一个越洋视频会议,揉了揉眉心走出书房,发现夏燃并没像往常一样窝在客厅,次卧的门也紧闭着。 她走过去,轻轻推开次卧的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夏燃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只露出一点发顶。听到开门声,那“蚕蛹”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吵到你了?”沈薇站在门口问。她知道夏燃工作室所在的老街巷,每逢大雨,旧房子的隔音并不好。 被子团蠕动了一下,夏燃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没,就是这雷声……有点吓人。”语气试图轻松,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能撕裂天空的巨响有些发怵,这源于童年某段不太好的记忆。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几乎震碎玻璃的惊雷。 被子团明显地缩紧了。 沈薇沉默地在门口站了几秒。她不是一个擅长温情安慰的人。但看着那个在床上缩成一团、显得比平时脆弱许多的身影,一种陌生的冲动促使她走了进去。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微微下陷。 被子里的夏燃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不知道沈薇要做什么。 沈薇却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拉她的被子,只是伸出手,隔着厚厚的被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程序化的笨拙,就像……就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小动物。 一下,两下。 力道透过被子传来,平稳而坚定。 夏燃紧绷的身体,在这笨拙却持续的安抚下,一点点松弛下来。被子里的空气有些闷,她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鼓噪,却奇异地和背后那规律的轻拍声逐渐同步。 窗外的雷声依旧轰鸣,但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 过了许久,雷声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薇停下了动作,站起身:“睡吧。”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夏燃忽然从被子里探出头,头发凌乱,眼睛因为闷热和刚才的紧张而湿漉漉的,她飞快地抓住沈薇的衣角,声音带着点豁出去的莽撞和不易察觉的乞求:“那个……床那么大……分我一半行不行?我保证不抢被子不打呼噜!” 说完,她立刻闭上眼,一副“反正我说了听天由命”的壮烈表情,耳根却红得透彻。 沈薇垂眸看着抓住自己衣角的那只手,手指纤细却有力,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再看向夏燃那副视死如归又满脸通红的模样,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空气凝固了几秒。 就在夏燃几乎要绝望地松开手时,沈薇清冷的声音响起:“去洗澡。” “……啊?”夏燃茫然睁开眼。 “一身汗。”沈薇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洗完过来。”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次卧,留下夏燃一个人愣在床上,半天才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然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脸颊爆红,心脏狂跳,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进了浴室。 那一晚,主卧的大床上,第一次躺了两个人。 中间隔着的距离,几乎还能再睡下一个人。 两人都僵直地躺着,仿佛在进行一场谁先动谁就输的比赛。空气里弥漫着沐浴后清新的香气,以及一种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张力。 沈薇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人过于急促的呼吸声,能感受到来自另一侧的热度。她的身体习惯于独处的绝对领域,此刻被另一个鲜活、温暖的存在侵入,让她每一根神经都下意识地处于警戒状态,却又奇异地并不排斥这种“入侵”。 夏燃则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鼻尖萦绕着沈薇身上那特有的、冷冽又干净的香气,比她用的任何一款香水都好闻。她偷偷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一点点头,想去看沈薇的侧脸,却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得到一个模糊而优美的轮廓。 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禁地的探险者,既兴奋又忐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夏燃以为沈薇已经睡着时,却听到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一条手臂横了过来,并不是拥抱,只是轻轻搭在了她腰间的被子上。 动作很轻,甚至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夏燃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都停了。 那只手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安静地停在那里,掌心隔着薄薄的睡衣面料,传递着温热的、令人安心的触感。 “睡吧。”沈薇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微哑。 仿佛一个无声的许可,一个疆界松动的信号。 夏燃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往那只手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直到后背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温热和重量。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清晰可闻,最终交织在一起,趋于平稳。 那一夜,他们相安无事。没有更多的逾矩,但某种看不见的屏障,已然打破。 从此,夏燃的枕头和那只丑萌的鲨鱼玩偶,正式入驻了主卧。 同床共眠成了新的常态。最初的僵硬和紧张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而亲昵的磨合。 沈薇发现夏燃睡相其实很好,并不打呼噜,只是睡着了喜欢无意识地往热源地方蹭。往往清晨醒来,沈薇会发现那个原本睡在床另一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自己身边,毛茸茸的脑袋抵着她的肩膀,手还可能搭在她的腰上,睡得毫无防备,像个找到温暖巢穴的小动物。 这种醒来后发现被依赖着、缠绕着的感觉,对沈薇来说是陌生的。她习惯了绝对的秩序和个人空间,但夏燃这种无意识的亲近,却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点瓦解着她的防线,让她在微妙的别扭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占有欲。 而夏燃,则彻底沉迷于这种亲密无间。她喜欢在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身边沈薇的体温和气息,喜欢在做了噩梦时(虽然很少)能一翻身就埋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更喜欢在清晨,偷偷睁开眼,看着沈薇近在咫尺的睡颜。 那时的沈薇,褪去了白日的所有清冷和锋芒,眉眼柔和,呼吸均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甚至有些脆弱的美感。 夏燃会看得入了迷,心跳加速,一种汹涌的爱意和难以言喻的冲动在胸腔里翻腾。她会忍不住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靠近,想要亲吻那看起来过于柔软的嘴唇,却又总是在最后一刻怂掉,只敢偷偷地、飞快地亲一下沈薇的下巴或额头,然后像做了贼一样迅速缩回去,假装还在熟睡。 她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沈薇早已醒来,只是闭着眼假寐。她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毫不掩饰的注视,能感受到那小心翼翼的靠近和最终落下的、羽毛般轻柔的吻。 每一次,她都需要用极大的自制力,才能维持住平稳的呼吸和表情。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悸动会从那被亲吻的地方蔓延开来,传遍四肢百骸。她享受这种被珍视、被渴望的感觉,却又固于惯有的冷静和矜持,不知该如何回应。 于是,清晨的时光,常常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甜蜜而磨人的张力。一个偷偷地看,偷偷地亲;一个默默地知,默默地受。 直到某一天清晨,夏燃故技重施,再次偷偷亲完想要缩回去时,一只微凉的手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燃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喉咙,猛地睁开眼,对上沈薇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眸子。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窗外的微光,仿佛蕴藏着深邃的漩涡,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和……某种难以捉摸的情绪。 “偷亲几次了?”沈薇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听起来格外性感。 夏燃的脸瞬间红透,像只被煮熟了的虾,眼神躲闪,嘴硬道:“谁、谁偷亲了!我那是……那是梦游!对,梦游!” 沈薇看着她那副慌慌张张、欲盖弥彰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微微用力,将她又拉近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呼吸可闻。 夏燃能清晰地看到沈薇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和自己一样有些加快的心跳。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炙热,某种一触即发的氛围在无声地蔓延。 夏燃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薇,带着期待,又有些害怕。 沈薇的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的、色泽嫣红的唇上,眸色渐深。她缓缓地、试探性地低下头。 就在两人的唇瓣即将碰触的瞬间—— 嗡嗡嗡…… 沈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沈薇动作一顿,眼底的迷蒙迅速褪去,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她松开夏燃的手,起身去拿手机。 夏燃懊恼地低吟一声,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心里把那该死的电话骂了千万遍。 沈薇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助理小林。她接起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说。” 电话那头传来小林清晰却略带焦急的声音:“沈总,抱歉这么早打扰您。刚刚收到消息,王副总那边联合了几位董事,临时提议今天下午加开一个项目评审会,重点讨论‘清河坊’项目的‘非正常损耗’和‘进度风险’,点名要求您出席说明情况……” 温暖的被窝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 窗外的晨曦依旧明媚,但无声的硝烟,已然再次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