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我》 第1章 引子 锦糖阁是大乾最有名的花楼。在这京都城最繁华的地皮上,别说人住的地方了,就连狗住的也是寸土寸金。锦糖阁那不算高的四层小阁装着风雪里的春光,无拘的极乐,那里彻夜灯火通明,是个十足的销金窟。 大家都喜欢称锦糖阁为“红楼”,并不只是因为楼里楼外挂满了鲜艳喜庆的红绸,也不完全是因为姑娘们明艳动人的红妆,更有其三,锦糖的花魁,红鲤。 这红鲤姑娘出名早,善筝。她是个有秘密的美人,无人知她从何而来,又喜欢什么。好似再精彩绝伦的词藻、再长再谄媚的溢美之词都入不了她的眼。 若是有贵公子一掷千金,她也只是笑笑,收钱不见人。 此时,这位并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花魁姑娘正一手支着头,一手摇着罗扇,慵懒地半合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这位公子,我想您得明白,我是个商人。” 她的对面是个黑色斗篷的少年,半张脸都在兜帽之下,他翘着二郎腿,一副随意张扬的愣头青模样。可红鲤却看得清清楚楚,少年面前摆的茶,他可一口也没喝。而基本礼节,他也一点也没有失,甚至于显得意料之外的彬彬有礼,这也是为什么她判断此人是个“公子”,并且并非一般的公子哥。 所以他适度表现出的随意,应该是极度自信的体现。这样的人无论是做个棋子或是当个乐子,都是极好的。红鲤心里有了几分兴致,眯了眯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少年却只是笑了笑,从袖里取出一块玉,然后讲了一个故事。 …… 最近乾国的最耸人听闻的大事,莫过于唐家庄的那桩事了。 唐家庄庄主唐炔是个鼎鼎有名的好人。他白手起家,靠着仗义疏财、行善积德,为江湖人称道。就连皇帝也信他任他,让他做了大乾的砥柱。由此,不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混得如鱼得水。 唐家庄那一家人都是奇人。唐炔发迹以后推掉了陛下赐婚,对京都名门的招揽也选择视而不见,反倒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之女。 小唐少爷出生那天,天有异色,祥瑞齐出,竟是引得神器映薄灯降临唐家庄。 这神器天底下共五个,都是个顶个的好东西。执神器者,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知天意窥命数、力比千山……大乾的立国之本、菩提寺的香火之缘都是神器。 那是小公子之幸,也是唐家庄之幸。 就此看来唐家庄本应风光无限,权势滔天,要什么没有?可老天就不喜欢给人们好看,物极必反。 于是就在前些日子,一场邪火燃尽了繁华。正巧那日庄主宴请一众兄弟,彼时觥筹交错,一场盛景却成了人间炼狱。 “你们可知那日死了多少人吗?”茶博士串演了一番说书先生,一面煮茶,一面对茶客们问道。 “死了,都死了!”一位文士全然不顾平日风雅,猛地一饮茶水。想来是不胜酒力,也没有一醉方休的胆量,只得来着茶摊子以茶代酒。 茶博士叹了口气:“那百来口人,一夜之间都活生生地被烧死了。” 茶客们均黯然地低下了头。 此时门口却传来了不赞同的声音,“并非如此。”茶博士望了望,来者的是个背刀的利索汉子。那是把好刀。那人或许是名门大派南安刀宗的人。 “那位小少爷还活着。但……今下灵根全废,还孤苦无依了。”背刀侠士摇了摇头,“怕是难咯……” 再然后?人们深表同情,但大家也就顶多掉几滴眼泪,动动嘴巴子,但要说站出来帮他……甚至人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其实在他们在想,这位小少爷怕是和死了无甚区别了。 也没有人想到,最后站出来的竟是一个太监。这类人就算有权,名声也不会太好,人们看他们的目光里总带着一些鄙夷不屑。于是当他像平日里一样弓着腰为这位少爷撑伞,并在众人的疑惑里说出“庄主一直待我很好”这样的话。 不少人都有点惭愧地想起,哦,原来这位也是皇帝身边的人。 “到头来,也就余公公还记得那些情意。” “是啊。那些自觉真性情的江湖汉子,竟还不如一个太监重情义。” 想来,这之中的酸甜苦辣,人情世故可比话本强上不少。这才占据了人们几月茶余饭后的谈论的话题。 …… 红鲤看见少年手里的玉时,心下一惊,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结合他的故事,她几乎能肯定这个少年的身份。 可如果真的是他,实在太过让人吃惊。其背后的阴谋诡计,着实复杂。 如果他才是真正的唐家庄遗孤,那么故事里那个所谓“灵根全废、家破人亡”、现在人们以为的遗孤又是谁? 事实上,她并不在乎他是谁。 故事是个好故事,可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红鲤笑了笑道:“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她低头看了看红色锦鲤的绣面,指尖轻轻抚着,“有资格和我们交易的人可以拿到玉符,但并不是拿到玉符的人都有资格啊——不然,要是什么凡夫俗子在路边捡了块玉都能获得资格的话,这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小公子轻轻笑了笑,显然明白了红鲤的意图。她并非质疑他的身份,只是告诉他这还不够。 这够与不够,于这少年便是聪明与自作聪明的区分。她虽然好奇,但作为一个商人,她不会做亏本买卖,更别提慈善了。 于是,少年拿出了第二件筹码。他不慌不忙地解开了黑斗篷。 少年的脸很漂亮。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慵懒地半合着,眼尾却微微翘起,像含笑,可眼波偏偏不动,又显得十分疏离。 可惜他身上距离干净体面还差得远了些,不过因为他理所当然的自信的笑容,此刻的他并不显得狼狈。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笑道:“那么这样呢?” 于是红鲤也笑了。虽然锦糖阁是花楼,但没几人知晓,她们做的生意不只是表面那般。这少年既然能来,自然也是清楚的。 所以,他的第二件筹码,就是他自己。 “薄春,夜色已近,点灯吧。”红鲤没有立即做出答复,反倒是吩咐了一声侍女。 外面那个叫薄春的姑娘不一会儿边端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从外到内给此间点灯。 桌上也有一盏灯。 少年伸出了手指,轻轻一碰蜡芯,灯便亮了起来。 “不愧是公子。”红鲤姐姐不吝赞赏。当然,她赞叹的并非他点亮了灯,而是自己试探的结果。 灵根有强弱,弱的灵根也就只能在灵气中体现万亿分之一的属性。属性外显,譬如引水,譬如吸金,再譬如刚刚他所做的点火,都得是灵根极强、天赋极高的人能够做到的事。 这个故事的悬念已然揭晓。 她凑近了些,带来了一袭好闻的胭脂味。 “公子是谁?”红鲤姑娘醉人的眸子深深地映着少年的面孔。 少年并不怯懦,眼也不眨。他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易从这里开始,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要问自然是问他的“假身份”。 既然已经有了“唐家庄遗孤”,那么他是谁。 “我叫唐十八。家父是唐庄主的弟弟,唐家二爷。家父管庄主借账,恰好那日也在庄子中,如今,如今……” 一滴漂亮的眼泪从他的眸子里落下。他却依然噙着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很漠然。 “公子可以演得走心些,普通人的丧父之痛,可不是一滴眼泪的事。这太漂亮了也太虚伪了。”红鲤姑娘道,“为什么叫十八?” 少年面不改色地擦了擦眼泪,“家父子嗣繁多,我大概是第十八个,也因为太多,家父懒于一一起名,就唤我十八了。” 唐二爷,确有其人。当之无愧的纨绔子弟,嫖赌都沾,养得一群小妾,还是锦糖阁的常客。由此,他的私生子甚多。 换句话说,这个身份不仅可以免去易容的麻烦,并且难以查证。 “你娘是楼里人?” “是,不过死得早。在爹弃她以后夜夜啼血,郁郁而终。我就是由母亲带大的。”少年又哭了起来,与之前淡漠的哭泣不同,他轻轻抽噎了起来,垂着眼泪,微微仰头,眼泪直接从眼角淌下。 红鲤姑娘眯了眯眼睛。 她算是明白了。“丧父之痛”对于“唐十八”来说本就是假的,因为他由母亲养大,顶多受了唐家的金钱恩惠。“丧母之痛”确是真的。 “薄春,带公子下去休息吧。”红鲤姑娘又回到了半倚红榻的姿势,慢而缦地摇着扇子。 新的戏目,就要开场了。 第2章 死水 唐家庄灭门后,陛下尤怜唐小少爷,封其为宁顺侯,赐宅,留京。 御赐的宁顺侯府很大,像一个雕栏玉砌的笼子,却难以锁住往昔的繁华。这里往来门客众多,真正达官显贵的却很少。 大部分都是像唐岁初这样的人。 这日,一架普通的马车停在了宁顺侯府门前。一匹马,凡木的车,可见来人非是大富大贵。若真要说它有什么特别——驾马的是位身着青衣的姑娘,生得清秀漂亮。 青衣姑娘眉眼弯弯,哪怕不笑时也显得温和。更何况她现在是笑着的,露出了两个可爱的梨涡,看起来相当引人注目,“公子,到了。”说罢,她轻盈地翻身下马,为车里人拉开帘子。 唐岁初回以一个微笑道:“其实薄春姑娘今日大可不必前来的。” 薄春笑而不语。 唐岁初叹了口气,下车叩响了宁顺侯府的大门。 半晌,一个护卫打开门,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差点没哼出声。 “我是唐二爷的儿子,名唤十八……”唐岁初在见到这个护卫的瞬间用脚尖抵住了门缝。 护卫轻蔑地道:“不见。”说罢正欲合上大门,却发现此人无耻的行径,大声道:“大胆!” 这一声之下直引得四处行人往这边看去。薄春也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一幕,只是抱臂旁观,一点也没有掺和的意思。 唐岁初右手狠狠扣住门边骂道,“我乃宁顺侯堂弟,岂是你一介护卫可欺!”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说有笑。 唐岁初余光一瞥人群,感觉时机已然合适,便大喊几声,“堂哥!堂哥!你也不要我了吗?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的!” 底下传来一片嬉笑声。这话里的堂哥改成某位姑娘的名字也同样合适。这句式近日恰好在青楼十分流行。 护卫被此人的不要脸惹青了脸,当即朝他推了一把。他感觉自己也没用多大的力,那人却不知为何滚下了台阶——活像一出碰瓷。 虽然确实是碰瓷。 唐岁初大声喊道,“世风日下啊,我不过就想见见我堂哥,我有什么错。什么仇什么怨啊。”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还能听见里边人啐了一口。 唐岁初咬牙切齿,“薄春,去敲门!” 只见青衣姑娘好似才回过神,想起她还有个少爷。她步履轻盈,翩翩向前,又轻又有礼貌地叩了叩门,与那位“少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似她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倒显得唐岁初更加不要脸了。 那护卫竟还没走远,冲着这边吼了一声:“滚!” 薄春回过头,连脸上的笑容都没变一下,依旧显得温和可爱,“公子,我们走吧。” 她轻手轻脚地扶了一下唐岁初。 唐岁初冲着门口哼了一声,神情难看地爬上了马车,长扬而去。众人却没有散去。 “我听说今日有许多人来宁顺侯府拜会,宁顺侯通通不见,这是为何啊?” “阁下有所不知,唐家庄已不是昔日的唐家庄,宁顺侯啊,就是空架子。都这样了,这些穷亲戚还来打秋风呢。” “哈哈哈此人真的好生厚颜无耻,就这作为,必定名扬京都。” “不过这姑娘和公子都生得极好啊。” “不知他叫什么?” “我可听见了!他说他叫……” “唐十八!” …… 唐岁初神色淡然地望向窗外,嘴角微微勾起,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哼起了小曲。这与方才的愤怒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薄春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公子在哼什么小调?” 唐岁初笑道,“前些时日雪芝姐新作的曲子啊,好听吗?” 薄春平淡地“嗯”了一声,接道,“公子跑调了。” 唐岁初也不在乎。此时马车已行入京都主干道,人流如织,车慢了下来。 半晌之后,薄春才又问,“公子既然明知见不到,为何还要来访?” 唐岁初好像猜到了她会再问,“来的人大多是为财为权,我……庄主在时,仗义疏财,给了很多人庇护。其中最常见的莫过于我这样的身份。唐二爷的私生子,谁知道有多少?也许一开始还见两个,后面肯定恶心透了。” 窗外,有小贩叫卖着鲜花。有个衣着光鲜、轻纱遮面的姑娘想买,小贩想来也很少见这种大家闺秀,冲着她阿谀奉承了几句。那姑娘皱了皱秀眉,花也不要了,直接走了。 花本是很雅致的东西,欣赏花的人亦是,卖花的人却未必。 “而且不仅宁顺侯觉得恶心,宁顺侯的护卫、围观的人们也觉得恶心。你知我身份,有些人定会多疑。我就是去恶心他们的,让他们见到我的脸,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唐家庄遗孤唐岁初,而是厚颜无耻的唐十八。”唐岁初继续道,“这世上多的是不能易容的地方。”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一下嘴角,“比如剑门,比如菩提寺,再比如皇宫,谁知道呢。” 薄春听出他没有笑的意思,也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只道:“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唐岁初想了想,方才道:“找个机会进一次宫,再……” 忽然,原本人声鼎沸的街道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无论是高声叫卖小贩、游玩的市井小民或是马车里的豪横大族。 异样的安静。就像沸腾的水瞬间凝固成冰。 所有人都或惊或惧或诧异地望向皇宫的方向——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有一口大钟。 这钟在几月前响过,因为唐家庄庄主过世,他为帝王挚友,帝王拖着年迈的病体也要在寒冷的天气亲自为他鸣钟,命人厚葬他。 当时,这钟响了足足八声。声声如巨浪。 …… 此刻,天地之间,宫墙之内又传来了磅礴的钟声。如雷贯耳。 一声、两声、三声。 人们在心里默默数着。他们或猜测有人有冤情要诉、或是重大政策变更,甚至是公主和亲…… 然而这些事都不可能毫无征兆的到来。 然而钟声不为任何思绪停留。 唐岁初呆呆地望向一个方向,他好像猜到了什么。 四声、五声、六声、七声。 他不动声色地战栗了一下。 第八声像骇浪。像不久之前吞噬唐家庄轻舟般的命运的那一声。但它也没有停下。 于是,人们等来了第九声。 尾音回荡着,久久不散。 是啊,只有死亡才能是毫无征兆的。管你是什么英勇圣名的大人物,还是风一吹就能丢半条命的小蝼蚁。 唐岁初却近乎冷漠地放松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肩膀前一秒紧绷到了什么模样。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驾崩了。 …… 唐岁初哑然道,“九声?” “嗯。”薄春依旧平淡地回道。 他的思路被这钟声打断,飘回了很多很多年之前。 那年他似乎八岁。是新年,他爹带他入宫见圣上。那会陛下的身子骨还没有现在这样孱弱,但也算不上好。 陛下客套地和他爹说完话后,又唤唐岁初到他跟前,问了他几个问题。无非是身体如何、学业如何……都是许多类似的爹娘常问的问题,他应该也不知道和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唐岁初也觉得没什么好答的。所以他只是非常敷衍地说了几句。 谁道他爹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他和他爹向来不对付,他登时气了,“你干嘛。” 他爹也没理他,先向老皇行礼道,“陛下见笑了,臣教子无方。” 那皇位上病殃殃的人“嗯”了一声,也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摆了摆手道:“没事。孩子,你凑近些。” 唐岁初一言不发地走近了些。 谁知道他是不是个笑面虎。他要干嘛?罚他吗?揍他吗? 陛下却只是笑了笑,冲他耳语道:“脾气别那么冲,客气点嘛,怎么和我家那小子似的。”他朝他手里塞了件很小的东西,“你爹要是骂你的话,吃了这个也许会好受些。” 他打开掌心一看。 是一颗糖。 …… 唐岁初呼出一口气,硬生生把思绪掰了回来。 陛下是病逝吗?这个时间点也过于巧合了。 如果火烧唐家庄的和杀陛下的是同一批人。不,应该就是同一批人。那他们应当为权。如此便多了一个线索。 皇后吗?不,这下该是太后了? 然后?然后…… “我们有机会进宫了。”唐岁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嗯。”青衣少女平淡地应了一声。依旧是无喜无悲的模样。 马车重新地动了起来。 于是集市不再如死水。 第3章 云彩 唐岁初发现自己坐在曾经熟悉的书房里。 好像是夏天。世界被聒噪的蝉鸣填满,重重叠叠,像一首寻常又无聊的曲子。空气蒸出了热浪,而他只是对着桌上的宣纸发呆,无意识地提着笔。 啪嗒。纸上晕开一大块墨渍。 这纸怕是毁了。 对了,我在写什么呢?他想着。好像只是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思绪的忽然回笼,他显得有些迟钝。 “秋杀百花重……”哦,想起来了,是落花掌的口诀。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为什么日日都写,却忘了。 他的房门被叩响,来人并不与他生疏,敲门不过做做样子。只见他娘毫不客气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碗剥好的冰镇荔枝。 她挑眉看他,是来查岗的。 唐岁初看见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但是他耳朵里只有蝉鸣,听不清。他很努力地想听见,但是徒劳无功,他感觉又热又吵。 忽然间,他又好像听见了什么,一切又从朦胧变得尖锐。一阵强烈的耳鸣,耳朵像被针扎了一样。 “快逃。”她说。 窗外变得更加吵闹了。那些声音不再是蝉鸣。有很多人、他熟悉的人在惊恐想钻进这个屋子。 他们面容扭曲,身体的某些地方已经被烧得不堪入目,变得可悲而可怖,诡异的火焰怎么都扑不灭。 而唐岁初手脚一阵麻意,他想做些什么,却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在原地。他胸口闷得要命,只能挣扎得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 浓烟飘了进来,大火烧了进来。 “好热……好烫……” 救救他们。 “救命啊……” 求求了,谁都可以,救救他们。 “救命啊!着火了!” 啊。 …… “公子。”薄春站在离唐岁初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望着他。 他发现自己趴在积案上睡了过去,好像只过去了几个时辰,天已经微微亮了。随着薄春的进来,门缝里飘进些小雪,冷风吹得人醒了神。炉子还燃着。纸上墨迹的末端歪歪扭扭的,毛笔已经滚到了一边,墨迹晕开一大片。 深冬竟也会梦见仲夏。 他眨了眨眼睛,薄春看见迷雾般迷茫和朦胧在他眼睛里消失了,好似方才都是她的错觉。唐岁初没心没肺笑了笑:“姑娘见笑了。” “公子,雪芝姑娘找。”薄春微微行礼。 唐岁初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笔放到笔架上,他瞧了一眼案上的纸,面无表情地叠好、扔掉。 他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薄春温温的声音。 “公子可是魇着了?” 唐岁初推开了门,外面飘着稀稀落落的雪。他随手捋了捋头发,丝毫没有犹豫地道:“没有。” 世界好安静。 …… “公子来怎么也不撑伞?” 女子画着妩媚的妆,丹凤眼、艳红的唇。她怀里还抱着琵琶,等待时随意地拨了两下。大部分锦糖阁的客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千金买她的琵琶乐——雪芝。 “十八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姑娘莫要嘲弄我了。”唐岁初随意地在雪芝旁边的椅子坐下,反客为主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自然而然地翘起了二郎腿。 “一百两。”雪芝不再看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唐岁初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然后……打了个哈欠,“啊?一百文铜钱吗?” “是一百两银子。公子怕是没睡醒,一百文也想买我们的消息?” “多谢姑娘关心,只是市井小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唐岁初索性把手枕在脑袋后面,闭上了眼睛。 雪芝这下肯定这少年在戏耍她了,有些不耐地瞪了他一眼,“公子这等身份,竟也会吃白食?” “瞧,姑娘又说笑了。我是何等身份?生是锦糖阁的人,想必死也是这里的鬼,我的钱岂不都归姑娘们所有?岂会私藏。” 雪芝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人,气恼道:“你他娘买不买啊?” 唐岁初换了一条腿翘,甚至抖了两下,依然淡定地说:“多谢姑娘问候家母,家母泉下有知定会感谢姑娘的。” “……” 雪芝沉默了一会才说话,“公子,你以前被人打过脸吗?” 唐岁初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姑娘何出此言?”还真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公子,我可以抽你吗?” “给钱?” …… 最终雪芝还是招架不住此人的臭不要脸,告诉了他消息——当然,是因为红鲤姑娘说过,若是实在收不到此人的钱财,可以放弃。 “先皇遗诏上写的是大皇子周祝继位,而不是太子周枣。朝廷已经变天了。” 唐岁初正经地坐好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这太后能忍?”谁不知道这个老太婆手里有权、脾气还大。 “当然忍不了,但有什么办法。谁又能想象一向不问朝政的大皇子竟能有那么多支持者,她不能忽视的。支持大皇子的大多也是一些朝廷边缘人物,奈何人数众多。” 唐岁初“嗯”了一声,“你们怎么看?” 不是“你”,而是“你们”。 “红鲤姑娘认为这件事不简单。但单从结果来看,这大皇子可还真是狼子野心、蛰伏已久。”雪芝平静地叙述完了这一切,随后她取出一个锦囊道,“这是宫里那人交给公子的东西。” “多谢姑娘。”唐岁初郑重接过。 雪芝在他转身时纤手拨动了几下琵琶弦,嘈嘈切切,简简单单几个音符竟有了些许金戈铁马之意。但比起描摹战场铁骑和飞沙的壮阔,它更像是一支刚好擦过士兵胸口的离弦箭或是兵刃交锋的锐利之音。 并不难听,但让人脊背生寒。 想必这不是给客人听的曲子,不然谁买锦糖阁的账啊? 于是,唐岁初停了下来。 雪芝只是低头看琵琶,她的神情淡淡的,没什么波动。因为,她只是在述说“她们”的意思。 一曲终,她才开口道,“红鲤姑娘认为你不应该告诉宫里那人你还活着。” “你们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我相信他。”唐岁初讥讽地笑了笑。 “哪怕是得知了今天的消息以后呢?”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不知是少年已走远还是雪下得大了起来。 …… 唐岁初颠了颠锦囊,似是在思考。他抬头时却看见撑着油纸伞的青衣姑娘站在雪地里安静地望着他。 薄春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伞上已经有了不少积雪,似是等候了有一段时间了。 “薄春姑娘,你不必跟着我的。”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子,接下来去哪?”她像是没听见,只是轻轻地跟在他后面。当然,只给自己撑着伞。 “行,我回房拿点东西,姑娘去备马车。”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匆匆朝自己屋里走去。 也许世界上会有很多自恋的男子认为这种漂亮姑娘一直跟着自己就是喜欢自己,尤其是像薄春姑娘这样恬静温柔的姑娘。而有时候她们还会刻意让他们这么认为。 然而,这样的人恐怕不知道自己早已半只脚踏入了盘丝洞。什么温柔乡?怕是后来他们连自己怎么样被吸髓抽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种监视。就好像蜘蛛窥视着在蛛网上挣扎的猎物。 …… 唐岁初回房后,立刻打开了锦囊。 里面只有一张字条,而字条的字迹秀丽却凌乱,像是很快写出的。上面只有几个字: 小唐哥哥,信我,珍重。 唐岁初沉默地看着它,就连呼吸也变得绵长。良久后,他手指上窜出一团火花,瞬间将字条燃烧殆尽。 …… “公子就拿了这些吗?”薄春望着唐岁初手里的东西。 《翻云覆雨手》、《菩提本无树》、《怎么样才能让萧慕北多看你一眼》、《金玉记》……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不知道装了什么。 这些书都是京都话本铺子的畅销书。无须多看,内核都是些你爱我我爱他的故事。 唐岁初一直很佩服薄春的表情管理。因为即使这样,她依然能像假装没看见一样地移开目光,微笑地说道:“公子,我们去哪?” 唐岁初随意抖了抖外袍上的雪,他挑眉,露出一个明媚而狡黠的笑容,“当然是去找我亲的不得了的堂哥相认了,做人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雪下得不小,但街上依然热闹,天大的事也不能影响小贩们做生意。天下一品糕点铺依然排着很长的队,黄氏胭脂铺的胭脂依然很受姑娘们欢迎……好像今天和昨天、和很久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唐岁初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手边的书,话本铺的老板拍着胸脯和他打了五百次包票,他才依依不舍地交出他珍藏的五十文铜钱。 …… 宁顺侯府门口。 唐岁初亲眼看见前面排着的两位“堂弟”撒泼打滚后被赶出了宁顺侯府,心里不禁想,现在都如此日风日下了?这两位可真是足够无耻,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唐岁初跳下马车,刚刚清了清嗓子,还没等走上宁顺侯府门口的台阶,就听见一声嘹亮的“滚”。 好吧。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下居然连表演的机会都不给他了。真怪前二位的破烂演技。 他也没有过多挣扎,认命般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公子?” “薄春姑娘,我们就不挤占道路了。” “去哪呢?” 唐岁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故意大声说道,“我思念堂哥思念得紧,堂哥定是因为忙才不能来看我。无妨,我就等!等到堂哥愿意见我的那一天!纵使天荒地老,十八也不会有一句怨言——靠边停!” 深情并茂地喊完以后,唐岁初没有等里面的人有什么动静,迫不及待地拿起手边最上面的一本书开始品鉴。 其实除了再被骂几句无耻,也不会有其他能让人意料之外的动静了。 第一本是《翻云覆雨手》。唐岁初很期待这本,瞧着名字像是权谋类的。再想,就是爱恨交织、如履薄冰的爱情了。 然后唐岁初翻开看了一眼。 薄春听见车厢里传来“啪”的一声,淡淡地问了句:“公子,怎么了?” 唐岁初快速地道:“没什么。” 这……居然是一本……带插图的小黄文——还是两个男子。这种书居然可以明面上拿出来卖吗?京都居然这么包容开放?这要是在曲月城怕是第二日整个铺子都被封了吧。 唐岁初哪里看过这种东西,方才吓得书都没有拿稳。他鼓起勇气捡起这本书,闭着眼睛把它塞到了最下面。 第二本,《怎么样能让萧慕北多看你一眼》。嗯……看着就噱头很明显,明显得让人放心了。萧慕北可是这一辈江湖公认的第一天骄、剑门的高岭之花,作者总不能…… 会被京都的姑娘们绞杀的吧。 冲着这噱头,就不能卖的不好。所以这种书写的好不好就说不准了。 咦? 居然写得出乎意料的好。一个平平无奇的话本作者,居然可以随手写出这么好的句子,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什么“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也没听闻过朝堂上哪位大人有如此文才。(注) 而且,不光是文才,他对剑门的了解也十分深刻,唐岁初读起来感觉仿佛亲临剑门、自己就是剑门弟子。 提到萧慕北的内容反而不多。真是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唐岁初看得有些如痴如醉。 等到了饭点,唐岁初才回过神,把那个除了话本以外的小盒递了出去,“薄春姑娘拿着。” 薄春本来正在观察宁顺侯府,闻言疑惑地望向马车里。 “多谢公子。”她发现这原来是个点心盒,是一品天下的新包装。 “餐食,凑合一下吧。”唐岁初看得正津津有味,头都没有抬起来。 “公子要吃吗?” “我吃过了。”唐岁初摆了摆手,敷衍了一句。 薄春看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满了糕点,一块也没有少,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 而在午饭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堂弟,效仿着唐岁初把马车接在了后面。没有马车的干脆打着伞垫个垫子坐在雪地里。没有垫子的,就干脆在地上撒泼打滚,好热闹。 唐岁初边看着书,耳边还时而传来后来人对他脸皮的赞许,感到十分受用。 直到最后,宁顺侯府冲出来十几个提着木棍怒气冲冲的家丁。 当然,唐岁初在听见响动时就让薄春驾车赶紧溜了。 那时,他刚好读到:“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注) 1.“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出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2.“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出自李白《夜宿山寺》。 3.“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出自徐志摩《再别康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云彩 第4章 日落之后 不久,大皇子周祝登基的消息传遍整个大乾。这时人们才忽然发现,这位皇室镶边、默默无闻的皇子,竟然意外地风评很好。他好像从来没有带兵打仗、没有监过国,别说在朝堂上说过什么精彩绝伦的话,他甚至不怎么爱说话。但好像每一次灾荒他都参与过施粥,而对每一个见过他的平头老百姓,不论老女、无论老少,他都彬彬有礼。 而这也宣告着先皇的时代正式落幕。如果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建和这二十余年,大概人们都会想到:疲惫。 先皇在位时期,不幸地恰逢兽潮,死伤惨重、灵脉枯竭。兽潮好不容易荡平,那之后的旱灾却是如同鞭笞狠狠抽在大乾已经伤痕累累的脊梁上。太后大权在握,他始终被她压上一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兢兢业业,却一事无成。 故,谥号:乾仁帝。 …… 唐岁初从五花八门的话本抽出一本眼生的,饶有兴趣地翻了翻。 店主本来看见有人光临,已经露出了讨好的笑容,看清楚来客以后,这笑容瞬间消失,但还是客气地说:“公子好眼力,这是我们的新书——《只要够不要脸,你就能成为宁顺侯堂弟》。” 唐岁初漫不经心地道:“你们这出书还挺快的。” “这不,最近十八公子大闹宁顺侯府这事流传甚广,大家都觉着特别意思。” 唐岁初随意翻了两页:“唐十八挤出一个三分冷漠四分冷嘲热讽五分渴望的眼神看向宁顺侯府侍卫……” 合上,好像有点夸张。好的,再看一眼。嗯…… 唐岁初边看边敷衍地接道:“哪里特别?” 只见这店主忽然夸张地拍了拍手,好像就等他这句话了,“特别不要脸!就像公子您一样。” “一文铜钱。”唐岁初合上书道。 店主似笑非笑,“公子您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这次绝对!不!卖!” 唐岁初挑了挑眉。 …… 最终唐岁初还是抱着一沓新的话本离开了。当然,带着薄春姑娘。 这几日他依然日日去“拜访”他最亲的堂哥,依然毫不意外地日日被宁顺侯府侍卫拿着木棍赶走。 但他的事迹鼓舞了一堆“堂弟”,他们的热情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减,反而愈演愈烈,大有一并登上话本的架势。可惜的是,至今为止,宁顺侯并没有接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唐岁初也成功地成为了京都红人,锦糖阁里好些姑娘都没他的名气大——当然,这名气的后面少不了她们的推波助澜。 宁顺侯一日不出门,他这出独角戏就要不停地演下去。 他在等一个时机。 比如,今晚。 …… “快看天上!” 街上人头攒动,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唐岁初抬头看去。只见云里有一块灰色的影子,像剑的形状,快速地掠了过去。看样子应该是剑门的云舟。 据说云舟本身就是一把剑,可以变得比皇宫还大,也可以变得像针一样小。没有谁小时候不想摸一摸云舟的。 “好厉害啊。” “不知道萧慕北会不会来啊?” “娘亲,我也想练剑!” 唐岁初回头看了看青衣姑娘,发现薄春也在看着他,她一副从没有抬过头看过一眼的模样。居然有人对剑门的云舟也不好奇。 这姑娘好生敬职,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也该来了。 今晚,大皇子,不,当今陛下周祝自继位以来首次接见各大江湖门派。 不仅是剑门,还有五极宗、望春楼、国教代表菩提寺……都会来,自然,也包括当年负责处理江湖事务的皇帝的走狗——唐家庄。 “公子?”薄春声音从身后传来,分明是关切的语气,说的却没有一丝感情。 唐岁初这才发现他拿书手在轻微地颤抖。于是,他用左手轻轻合住右手,片刻之后,颤抖才停下。 我在害怕吗?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事情,我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唐岁初并没有回答薄春的话,只道:“姑娘还想吃一品天下的糕点吗?走,我请客。” 薄春不置一词,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上。 最终他们不仅去了一品天下,薄春发现这位小公子像是忽然对京都有了兴趣似的,逛了很久很久。他们并没有怎么搭话,绝大部分时间是唐岁初一个人在看,买了东西也没有让薄春帮忙拿的意思。 他研究起黄氏胭脂铺胭脂颜色细微的区别、认真地和每一个老板砍价、观察每一块路边碎石的形状、和每一个对他说你有血光之灾的江湖骗子据理力争,最终大获全胜。 他好像根本不会觉得疲惫,直到他披着晚霞回到锦糖阁。薄春看见他趴在积案上提起了毛笔,好像想给谁写点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写下来,就留了几点难看的墨渍,这小公子把它揉成纸团丢掉,过了会就跑过去捡起来,最终它变成了几缕随风而逝的灰尘。 然后他最后睡了一会。很安静。 今天一天都没有下雪,甚至太阳也露了一点头,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 当夜色笼罩即将整个京都的时候,一辆轻简却并不普通的马车驶出宁顺侯府。 殊不知它一露头,就受到黑暗里影子的注意。 这时候正是街道旁小贩收摊的时候。几个农户正在讨论今天的收益。有一个姓许的老头子正在清点剩下的蔬果。 “许老头,今天就你卖的最好嘞。” “别点了,回去再看,刘老五他们早就收摊走了。” 老头抬眼谦逊地笑了笑,脸上皱起泥一般的纹路。他一边默默把摊子上的石榴包好塞进背篓里,一边悄无声息地望向道路的另一头。 就在这时,一匹失控的马朝他们冲过来。马蹄声震碎了街上入夜前宁静的氛围。 那马不算特别高大,但看起来十分凶猛。 幸好旁边的壮汉反应得快,捞了许老头一把。但摊子上剩下的蔬果还是洒得到处都是。 “他娘的,什么人啊……” “啧,真是倒霉。” 他们放下背篓,四散开,准备去捡。 马匹狂奔掠过的风微微带起马车车帘,漏出车内人一角苍白的面孔。 “吁——”宁顺侯府的马夫勒紧了马绳,看清了前方一地的石榴。 “咳,咳……怎么了?”马车内传来有些虚弱的声音。 马夫当即下车,跪下,“回禀小侯爷,方才惊马经过,前方农户正在捡蔬果。” 一只惨白的、缠有绷带的手缓缓拨开车帘。这下马车旁的其他侍卫也齐齐下马跪下。 “小吴,你去追那马……”车里的年轻人咳嗽着补充道,“莫要让它伤到人了。”许是虚弱,他的声音显得水一般的柔和。 “遵命。”其中一个侍卫冲马车的方向行了个礼,迅速上马追去。 街边其他没来得及收摊的商贩投来好奇的目光。 …… 许老头沉默地扶了扶腰,艰难地半蹲下去想捡起脚边的石榴,却见有人先他一步拾了起来。老头子微微抬起头,却看见一个笑得不太像来帮忙的少年人。 “老爷子,你就去旁边歇着吧,这边交给我们几个。”唐岁初向徐老头眨了眨眼睛,将石榴放进一旁的背篓里,目光投向马车的方向。 明月才从树梢冒了尖,悬在少年与马车之间。 马车里缓缓走下来一个年轻人。他身着素色却华亮的衣袍,像披着月光。披着月光的一般是仙子,却没有人会如此想他,因为——他半边脸都缠着骇人的绷带,没能遮住的地方漏出些许凹凸不平的边缘。但即使是这样,也能看出此人本应是生的不错的。 宁顺侯眯了眯眼睛,与前面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唐岁初顿了顿,好似才反应过来一般,这才急忙跪下,低头行礼。 可他这一顿却让周围人发出惊讶的吸气声——并不是因为他的行为有多么无礼,而是因为他们看清了这两个少年的脸。 宁顺侯忽然瞳孔猛地一缩,他肩膀重重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两张格外相似的面孔,或许正是因为其中一张被遮住,他们才更加相似。 就好像同一位工匠雕琢的双生玉器。 “小侯爷,这……”侍卫赶紧扶着了宁顺侯。 宁顺侯虚弱地摆了摆手,再抬眼时,目光已经又变回了温和的泉水,“你们快去帮帮他们——你、你们也起来吧。”他冲唐岁初点了点头。 人们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这两个人,不经想起来近日来关于那个少年的所作所为,那个有名的叫作唐十八的少年。 宁顺侯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却看见他好奇地看向自己一眼以后就低头不再看了。那一眼带这些许狡黠的天真,或者说是浅薄的愚蠢。 宁顺侯收回目光,继续用一种亲切的、客气甚至于阴柔的语气对身边的侍卫说道:“近来我身体不适,不知可有兄弟造访?” 侍卫立刻跪下道:“报小侯爷,每日都有。” “那为何不请进来?”宁顺侯嘴角牵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我即使在病中也该见见的。” “是真是假……总得见了才知道。”他再次看向唐岁初,用那种很轻的和善的目光。 唐岁初连忙跪下,“十八不怨侯爷!”语气却是委屈的。 宁顺侯上前几步,扶他起来,看上去很高兴,不知是因为唐岁初对他毕恭毕敬还是自己多了个弟弟。 “十八吗?你也受了不少苦吧……” 他眼看着唐岁初又要跪下,赶紧又扶了一把。 “十八不敢。” 宁顺侯看着满地的狼藉,笑了笑。 “堂弟,随我上车吧。” …… 几刻钟前。 唐岁初将桌上的宣纸递给薄春,吊儿郎当地哼起了不着调的小曲儿。 “公子,要准备的就这么多吗?”薄春扫了两眼。 “嗯。”唐岁初对着快要下沉的太阳笑了笑,“本就不难,他只要看我一眼,就绝不可能只是看着了,我很肯定。”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爱慕虚荣的人——我爹常说‘很多人死于名气’,虽然可能我爹他自己也是。” 薄春也望向太阳。 “现在,我也一样。” 太阳又躲进了云的阴影里。 第5章 马首是瞻 宁顺侯府的马车确实不一般,外面看着朴素,真正坐在里头却十分舒适。唐岁初发现车厢里面还有一个防止颠簸的阵法正烧着灵石。车夫再平稳的车技怕是都比不上这一个阵法。 而宁顺侯本人却是个不懂享受的。在这种上好的软垫上也坐得笔直,像是被夫子拿戒尺打怕了的学生。 唐岁初见他这样,便也不敢完全靠着软垫了。在别人的马车上呢,太放肆也不太好,他只好尽量克制着翘二腿的习惯。 唐岁初低着头,把双手交叠在腿上,摆出一副有些惶恐的模样,留给对方足够的空间观察他。 而对面的人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一开始目光很轻,是不易察觉的,在发现唐岁初根本没有反应以后,变得明目张胆起来。饶是厚脸皮如唐岁初,也觉得如芒在背。 唐岁初垂下的眸子刚好能看见宁顺侯缠了绷带的手——他的左手上有一枚透亮的玉戒,看起来就很贵。此刻,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掰转那枚戒指。 “十八的母亲是何许人?”在尴尬蔓延之前,宁顺侯移开了目光,语气温和地问起了唐岁初的身世,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回侯爷……”唐岁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宁顺侯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你既是二叔的孩子,唤我兄长即可。”他又摩挲了一下那枚玉戒。 唐岁初也不再推辞,“兄长,我母亲是风尘中人,名唤江棠。不过,您这样的人应是从未听说过家母的。” 宁顺侯赞叹道,“十八可谦逊了,本侯有幸同家父一同欣赏过江棠姑娘的剑舞,花月恐怕也为之失色。不过……”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 宁顺侯说着,忽然抬眸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只见唐岁初眼睛红红的,却是强忍着不失态的样子。 这是唐岁初上车以后,第一次和这人对视。从旁的角度观察固然好,但眼睛才是最能反应一个人想法的位置。外头夜色里看得模糊,这是个好机会。 却见那双与唐岁初很像的眼睛漠然极了,极深的地方还藏着些许锐利的笑意。 但当宁顺侯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带着八分歉意,“抱歉,不该提起十八伤心事的。倒是我这个兄长的不是了……”竟还是温和的。 宁顺侯望着这个少年,看见他肩膀颤动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像是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己的模样似的,胡乱抹了把眼泪,“不是兄长的错……” 宁顺侯只是轻轻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没事了,以后兄长护着你……” 倒真是个好对手。 唐岁初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真累啊。 …… 当车帘变成亮色的时候,马车停下了一会——进宫了。 因为皇宫总是明亮的,有时候就像黑夜里的烛火,模仿着绚烂的本该是生命的模样,吸引着无数的飞蛾,吞噬、化为灰烬。 当马车最终停下时,唐岁初先下车,将手举起。宁顺侯顺其自然地扶着他的手,够着了地。 “你倒是机灵……但皇宫终不是什么好地方。要不,你就听兄长的话,呆在车里吧,过会本侯就会回来。”宁顺侯在下车时对唐岁初低声说道。 这当然不是什么为他好,如果他今夜进不去宫里,说不定哪天他就忽然在大街上“遭遇恶徒,不幸身亡”了。毕竟,或许在他们眼里街上那几个也算不上什么证人吧。 唐岁初闻言当即又想跪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兄长这是……嫌弃十八了吗?”这话是正常音量,既不惊动殿内,也能让周围人听清。 宁顺侯感觉身后好像有人来,无奈地赶紧扶了扶他道:“也罢,十八便同我去,一定要跟着我,不要得罪了诸位大人。” “多谢兄长。” 这时,有几个穿薄纱青衣、戴面纱的女子经过,她们脚步格外轻盈,带起一阵花香味的衿风。为首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子,她似乎有意无意地朝他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唐岁初的错觉。 宁顺侯微笑地对她抱拳,“玉面长老。” “小侯爷。”女子端庄地回以抱拳,然后带着一众女子利落地离去。 她可不是什么小人物。宁顺侯无奈地瞥了一眼唐岁初。 几息后,门口的太监高声喊着。 “望春楼到——” 二人也紧随其后。 …… 宴会还未开始,殿里已然有许多人了。当然,唐岁初瞧了瞧,几乎没有宫里的人。 毕竟是江湖门派,在无人管束时状态还挺松散,不全是坐着的,也不全是按宗门挨在一起。要不是因为宗门服饰不一样,还真有些不分彼此。 也有例外。比如三大派——剑门、五极宗和菩提寺的人看起来便要谨慎许多。他们的弟子都没有走太远,多数都还在自己的位置上。 宁顺侯对同他打招呼的江湖人点头抱拳,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应付得挺好的,大部分人他都能喊的出名字,是下了功夫的。 唐岁初观察着他的表情,看到他又在转戒指,他看起来镇定自若,却似乎还是有些局促。宁顺侯看着热闹人群,竟发起呆来。他依旧坐得很直,手老老实实地放在积案上。 唐岁初心道,难道我以前坐得也这么乖? 唐岁初顺着宁顺侯的目光看去。他看的好像是最近的三大派的方向。 三大派来的还是年轻人多,大致是因为他们不缺天赋异禀的苗子。 比如,那个挤在一群中老年人间自在谈笑的灰衣年轻人,一看就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没有哪个门派的弟子服是灰色的,所以他应该不是弟子。 而且那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少年,不仅是是身高鹤立鸡群,连穿着也是。他居然穿着一袭粉衣。 看不清脸,但这人太出名了。 高岭之花嘛。 然后那低着头的“高岭之花”,抬起手,似乎……打了个哈欠? 唐岁初假装没看见地移开目光。 剑门旁边是五极宗,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人数只有别的门派的十之一二。理解,毕竟五极宗弟子沉迷阵法符咒的研究,多年避世不出,也不善交际。来巴结五极宗的人也多,但五极宗领头的那人面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 对面是菩提寺。菩提寺大主持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深邃,生得颇俊美,但他周身气质太庄严,自是无人敢上前。 唐岁初一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描绘桌上的花纹,一边细细听着后头那些江湖人谈话的内容。听了半晌也没听见什么有意义的内容。无非是一些恭维问候。 但这些人的分布很有意思,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以一个干瘦中年人为首的小团体。这人穿着看着价值不菲的白色绸缎、留着胡须,可惜他干瘦的身躯承受不了这样的造型,并不显得像世外高人,反而更像一头山羊精。 这人应该是百药宗的李宗主李禾。自曾经的医术第一宗春秋谷分裂以后,他百药宗迅速宣传自己的医术造诣,想接替春秋谷的地位。实力是不知,但名气却是有一些的。这中年人说话声音虽不大,言语间却有明显的煽动性。他细窄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精明和贪婪让唐岁初有些感兴趣。 他侃侃而谈,身边的人唯他马首是瞻。 看来,又是一出好戏。 …… “陛下到——”老太监尖细而洪亮的声音传入大殿。 这伙热闹的江湖人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不过也不愧是“高人们”,他们行动迅速,竟还真在皇帝进门前坐好了。 反观三大派的人像早已有了准备般,体面轻松许多。 当新皇周祝立于殿前时,殿内悄然无声,好像所有人都只为了他的到来而安静长久地等待着。 所有人对他行礼。 唐岁初偷偷打量着他。当然,不只是唐岁初这么做,人们对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陛下已经太好奇了。 周祝穿着庄重的黑袍,上面有金线绣的龙。他身边没有侍女,只跟着一个余公公。 他面无表情地撩起衣袍,坐到殿内最高处的龙椅上,淡然地望着下面。观察之下,唐岁初发现陛下身形并不算高大,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生的很清秀,若不是过分淡漠的表情,他也许能显得平易近人些。 他不语,众人就一直跪着。 殿内一时之间静得落针可闻,气氛也凝重起来。 过了片刻,余公公才满脸微笑地上前道:“陛下让大家快快起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位陛下也许真是和大家想的不一样,甚至和民间传闻也不太一样。 于是,这场清谈会才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接着是各门派为新皇登基献礼。这是历来的习俗,并不因权力更迭而变更。毕竟江湖是江湖,朝廷是朝廷。 第一个献礼的国教菩提寺。年轻的大主持对着周祝行了个礼,并未说话,只是双手奉上了一根木签。 菩提寺的礼物从来没有新意,但对于帝王来说是很重要的。菩提寺的高傲不是没有理由的,大主持知天命,算无遗漏,这木签关系着未来国运。 余公公双手接过木签,献给陛下。 菩提寺也有很多向大主持求签的人,但真正得到签的人很少,拿到木签以后平静的人就更少了。有人怒火中烧,折断木签一把丢掉,有人不依不饶地求大主持再为他算一次,也有人当场痛哭流涕。 而周祝只是近乎敷衍地扫了两眼,并不言语。 没有人知道陛下看见了什么,不过好像陛下本人并不感兴趣。 然后是剑门。方才的看着就不是普通人的灰衣人带着包括萧慕北在内的几个弟子站了起来。他果然地位并不一般。 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剑门少掌门朔逸同了,不然起来献礼的应该是他旁边坐着的老头子。那老头子应该是个剑门长老。 “陛下,此剑破军。”朔逸同奉上一柄泛着乌光的剑。 余公公慈祥地微笑着道:“朔少掌门,这是阵中之剑吗?” 世人皆知,剑门有一座庞大的护山剑阵,平日里隐而不发,里面皆是神兵利器。 朔逸同也回以一个圆滑的微笑,点了点头,“愿陛下斩除前路险阻,势同破军。” 前路险阻吗?唐岁初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把剑。 现在朝廷派系林立,即使重新洗牌,支持太后的也不在少数。也有许多墙头草既不想得罪这边,也不想得罪那边。 看样子剑门多半是支持陛下了。朔逸同这话说的很有分量。 周祝瞥了朔逸同一样,稍微点了点下巴,示意他退下。 朔逸同恭敬地行了个礼。 几个侍女从朔逸同手里接过剑,放进托盘,抬了下去。 …… 后面几个门派献的礼也是门中宝物,看不出什么,但好歹挑不出错。 直到……唐岁初笑了笑。那头老山羊来了。 好戏开场。 李禾献上了一个瓷瓶,故弄玄虚地说道:“陛下,这是我派至宝金寒丹,在风寒时服下后不出片刻,药到病除。” 什么金寒丹,起这样好的名字,说到底也不过是风寒药,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当然,不仅如此。 在场的其他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李禾,他受这些目光洗礼,非但不恐慌,反而得意地眯了眯眼睛。 太后近日得了风寒。 这里面即便是有太后党,也绝没有他这么明目张胆的。他是在挑衅周祝,让周祝登基第一天就颜面扫地,而他有太后当背景,又是江湖中的名人,周祝要处置起他来恐怕并不好办。 而对于诸如唐岁初这样的看戏人来说,怎样处置,恰好可以瞧出这位年轻的帝王的性子和手段。 周祝甚至没有把目光分他一寸,发呆似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宫女们一如既往地用托盘装好带了下去。 李禾颇小人得志地挺了挺背。 是大度容人还是隐而不发?不,好像都不是。唐岁初若有所思。 第6章 血色宴席 “陛下为诸君准备了三道菜。”余公公满面春风,拍了拍手。 只见两列宫女娉婷而整齐地从殿外走来,各个长相端美,连端盘子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清谈宴一般只有素菜,以少而精著称,因此菜品的设计有时比一些更为盛大的宴席还要考究。 第一道菜一般是凉菜。 “这第一道菜名叫‘灵石豆腐’。”余公公介绍道。 唐岁初的目光从盘子的花纹缓慢地滑到菜色。盘子边缘只有简单的纹路,真正花纹的重点还在这“灵石豆腐”的下面——雪白的豆腐三四块上散落着浅金色的切成小段的植物根茎。很漂亮,像金玉的小山。 这道菜真正非凡之处在于,它散发出的灵气。不是出自于某个人,像是生来就有的。虽然不多,但格外精纯。 不愧是有钱人啊。 “诸君不必拘礼,边吃边听咱家说吧。”余公公笑着说,“豆腐在大乾虽然贵重,却比不上道菜的辅料。想必诸君也猜到了,这是通灵草,一般长在灵石矿的周围,因此吸收了灵脉精华。这是很难得的补品。外面很多人争的可是头破血流。” 他把最后一句话念得重些,尖细的嗓音像一顶破烂的锣。 周祝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内只有瓷器碰撞的小而清脆的声音。 唐岁初乡巴佬似的几口吃完了,感受到旁边宁顺侯有些隐晦的嫌弃的目光以后,回以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真是出乎意料的辛辣,完全看不出,就像陛下的想法一样。盘子中央画着一条威武的异兽,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是要冲出来。 通灵草、掩盖、攻击。唐岁初饶有兴趣地望了一眼李禾的方向,发现这老山羊握勺的手微微颤抖。 片刻以后,宫女们又端上了第二道菜。有人也和唐岁初一样往万药宗的方向看了看,但谁也没有说话。 “这第二道菜就没有第一道菜那么有新意了,是大乾一种很经典的搭配——琉璃花叶汤。” 琉璃花叶汤的花是琉璃花,但叶却并不是琉璃花的叶。叶是一种很普通的调味草,十分便宜。因为它经常生长在琉璃花的侧边,农户偶然发现它能够很好的衬托出琉璃花的味道。琉璃花则就十分名贵了。 就好像燕窝银耳之于红枣粉丝。 “琉璃花去其花芯,洗净后在清水中浸泡六个时辰以上,再取出小火慢熬三个时辰,加入粉状花芯、琉璃叶,再等待十二个时辰才有诸君看见的琉璃花叶汤。汤汁最终呈现稠状金黄色,不见花、只见叶。” 这是煲汤吗?这过程,不知道还以为是炼丹呢。唐岁初想道。 在几年前,万药宗境内的一处灵石矿洞出过一次大型的矿难,但一直没有闹大,不知道具体情况。一般来说,矿难大概率是因为过度开采引起的。 但他万药宗从不以武闻名,宗里弟子数量也并不多,哪里能做到过度开采的程度?除非……他们雇佣了不少普通人。 普通人可没有办法从灵石矿难活下来。 想必这个时候,太后对万药宗施予援手了。 太后就是他们的琉璃花。但世人看汤,从不见琉璃花。但人人都知道完美的琉璃花叶汤是琉璃花的汤。而绿叶就只是绿叶。 看来陛下也早就准备。 余公公笑意更甚,“接下来是最后一道菜。” 更多人看向李禾。 宫女为他端上一盘新菜。 “这道菜叫珍珠石榴。石榴也是京都的特色之一,诸位贵客来此,理应尝尝。”余公公顿了顿,“不过嘛,对于这道菜,或许看比品尝要更重要一些。” 那是一块劈开的石榴,但仔细看好像并不那么简单。石榴壳还是石榴壳,石榴果实好像红色的珍珠一样,晶莹剔透、艳丽饱满。 就在众人的目光被这道菜吸引时,只听一声筷子落地的声音。 “不好意思。”沉默的宴席好像忽然不再沉默,大家纷纷看向说话的人。那是剑门最前面的位置。 朔逸同站起身,脸上却丝毫没有抱歉的神色。他的石榴果实像不小心撒了一些在地上。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才弯下腰想去捡。 却见一滩深红色的液体从他脚下炸开,向大殿的下方淌去。就好像是血一样。 他脚下有一颗“石榴”碎掉了。 真够浮夸的,唐岁初移开目光。 “哎哟,朔少掌门怎么如此不小心,不要紧吧?”余公公故作焦急。 “不要紧,倒是糟蹋了陛下的心意。”朔逸同对周祝行了个礼,脸上却带着一种看戏般的笑意,似有若无地瞥了了一眼李禾。 殿内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两句话而变得生动起来。 啪。 众人扭过头去。 李禾的筷子也掉了。 他的惊慌显得格外廉价。他想要赶紧把筷子捞起来,他也的确做到了,但谁也能看见他颤抖的手。 大家都不是瞎子,很显然,陛下也不是。 他呆木木的抬起头,望向大殿最高处。 他发现陛下不知何时也看向了他。 周祝的眼睛空洞洞的,他托着下巴轻蔑地俯视着李禾。此刻,他轻轻地对着李禾笑了一下,这是他今天在这个宴席上的第一个表情。皮笑肉不笑。 于是他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李禾浑身颤抖了一下。 “慢用。”年轻的陛下站了起来,笔直而安静地走过大殿中央、所有人的视线里、火红的石榴上。 又留下几处鲜红的、狼藉的痕迹。 陛下离开了。 余公公依旧保持着和善的微笑,抱着拂尘紧随其后。就好像刚进来时的模样。 …… 殿内沉寂了好些时候。 过了一会,才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攀谈声才若有若无地想起,再不能热闹如初。 “堂哥,我出去方便一下。”唐岁初指了指殿门的方向。 宁顺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他甚至没有问唐岁初能不能找着路。 他好像在想些什么,但没有人知道。 唐岁初再没有兴趣在他眼里读出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转身。 大抵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吧。 …… 唐岁初对皇宫很熟悉,虽说近年来新建过一些地方,但这种地方新新旧旧却从不会有太多变化。因此,也很容易让人产生物是人非的感觉。 不过很显然,这种文雅的想法总是与他无关。 唐岁初确定没人跟着他以后,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御花园依华池。 依华池在御花园很偏僻的地方,一般是他那位宫里的故人寻求安静才会来的地方。这里一年四季也只有些鸡零狗碎的残花败柳,是一个很适合伤春悲秋的地方。 但正因为没有没什么人,也是一个十分适合小孩子玩耍的地方。 当然,前提是小孩子可以进皇宫,且就算进了皇宫也没有变成个乖木头。 一、二、三、四……唐岁初在数到第十一棵柳树的时候,蹲下身子,丝毫不嫌脏地用手挖了挖树下的泥,把怀里的小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去,再把土压平。 他宛如在自家家里一样,轻车熟路地在旁边的池子里洗了个手,甩了两下。 这时候唐岁初听见一声银酒壶落地的声音,惊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依华亭的方向。 依华亭没有亮灯,在这夜色里,外面人看亭子帷幔里面定然黑不拉几,里面人看外面也是如此。 和他有约故人不喜喝酒,而且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也很少。在先皇刚刚过世期间,还敢在御花园喝得如此酣畅,没几个熊心豹子胆应该也干不出来。 这人他认识。唐岁初心里有了定数,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靠近这亭子,扒拉开帷幕。 果然是他。 只见一个华服少年红着脸趴在石桌上,右手还死死地抓着银酒壶。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清,只能看出醉的不轻。他腰上系着个刻着“枣”字的玉佩,在幽幽夜色里浮着浅浅的光。 这小子做事还是那么没轻没重的,唐岁初想道。他小心翼翼地走,才没有被地上几个壶绊倒。这喝的可还真不少。嗯,他手上那个应该是最后一个壶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 毕竟这小子爹刚死,他哥又翻脸不认人,他亲奶奶还在忙自个儿的事,也许在他眼里他朋友也死了?嗯,到手的鸽子还飞了。真是世界都翻了个身啊。 这霉运,都快赶上我了,唐岁初啧了啧。 “但您还是少喝点吧,得亏遇上的是我啊。”唐岁初这样想着,从这醉醺醺的少年手里抢过最后一个壶。本来这少年抓的挺死的,但就像感受到什么一样,在唐岁初碰到的时候,软软地放开了。 唐岁初面露不忍地把酒倒了,又给他放了回去。 啧,都是钱啊。 之后,他便麻溜地离开了。 第7章 杀机 “爹,你在看什么?”唐岁初记得自己那会还很小,还是个对于“我爹天下第一棒”这种狗屁论点坚信不疑的小屁孩。 唐炔瞪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纸张拿远了一点道:“小屁孩别管那么多。” 唐岁初目光阴测测地道:“我要告诉娘亲你藏了私房钱。” 唐父立刻变了脸色道:“儿啊,咱哥俩好啊。爹在看这个。”他左手亲热地把唐岁初抱到他腿上,右手晃了晃纸张。 “这是什么?”唐岁初指了指纸上的红点。 唐父微笑着看着他,没有说话。 唐岁初道:“我要告诉……” “好好好,你小子……”唐父用力揉了揉自家娃的肩膀,缓了缓才道:“这是咱家的设计图看清楚了吗,咱要对自己住的地方很了解,哪里兴建了,哪里容易忽略……” “所以?” “红点就是经你爹我那么多年观察,最适合藏私房钱的地方。”唐父咬牙切齿,“阿燕的眼睛太毒辣了,要不停地换地方才行。” 唐父又瞪了他一眼,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笑眯眯地威胁道:“你,不许告诉阿燕。不然我死,你也活不长。” “而世界上大部分地方也一样,有一些地方你虽然每天都去,可总是容易忽略。熟视无睹有时也是一种麻木。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就得像我一样多看,不然死哪都不知道。” “看哪适合藏私房钱?” 于是唐岁初重重地挨了一下。 …… 如今的唐岁初已不是当年的稚童,他走在他爹走过的路上,尽管前方已经没了引路人。今夜无星无月,这条路好黑。 唐岁初并没有回那座宫殿的想法。事实上,他认为从他离开宫殿的那一步起,今夜真正的、独属于他的盛宴已经为他准备。 布局人都想做姜太公,等着鱼咬钩。但谁规定他们不能做那条鱼。 今夜,他就是那条鱼。他要咬住那钩,直至把钓鱼者拖进泥潭,万劫不复。 于是他露出阴狠而快乐的笑容,迈着轻快的步子路过一座座华美的宫殿。 唐岁初顺利地跟着一队人马离开了皇宫。这里对江湖人向来是入难出易,他们大部分都只是这里的过客,或者只是他们认为的过客。 …… 京都有很多路,有的路连接繁华和另一丛繁华,这种路自然人最多。但在这里明争远比暗斗多,心里藏着掖着的那些阴暗事一般也不会在这里倾泻。这是京都人的共识。 换句话说,如果走出了明路,暗路上可就不好说了。京都可是会吃人的,有时候骨头都不吐。 离开皇宫前一截路自然是明道,即使是在黑暗中、即使目前人烟寡淡,它依然是明道。 唐岁初从腰间解下香囊,脚步却没有停下。他把香囊口的绳子扯动,把里面的东西朝身侧撒了一些。 这是特质的粉末,不易被风吹走,晚上不会被发现,但上面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它是一种检测追踪的好玩意,尤其是当你不能判断有没有人跟着你的时候。 唐岁初表现得像一个不认得路的人,到每一个岔路口都停留和张望好一会,遇到更夫还会走上前去问问路。如果遇到搭理他的,就毫不犹豫地按照他指的方向走。 最终唐岁初绕回了撒粉末的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特制琉璃镜,漫不经心地透过它往脚下看了一眼。 粉末上留下了脚印。他收起镜片,缓慢地深吸一口气,脚步平稳得和之前一样。 那是很多整齐得诡异且十分厚重的脚印。这些人人数众多,却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但脚步却如此沉,这是不合理的。 他们的脚步甚至可以连成一条笔直的线,就算是护城军也很难全部做到。 凡走过的路势必留下痕迹。一般越是修为高深的人,脚步越是轻盈,脚步声越是不可闻。而唐岁初自己的脚印都比这上面的脚印浅上一半有余。这么重的痕迹意味着跟踪他的人可能只是一群没有接触过修行的普通人——也许就是京都某个宰肉的老板、某个卖水果的小伙子……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些人不可能跟踪他那么久而不被发现——这漆黑的夜色里,哪里藏得住那么多普通人。 唐岁初朝前走,走到最后的岔路口,他如之前那般停下。 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京都很繁华的街道,可以到锦糖阁。如果走这条路,他可以不冒任何风险。这些人大概率会无功而返,就算他们接着走,那死的也会是他们。这个时间回去,他还可以吃一份夜宵,喝一碗热汤抚慰一下在冬日夜晚的京都闲出屁走了那么久的自己。 另一条路就完全不同了。那里是暗路,往后走也是暗路,是绝佳动手的地方。死在那里,他的一切痕迹都会消失。 真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啊。唐岁初自嘲地笑了笑。 他当然可以回去。但是然后呢,错过了今天,第二天线索也会自己找上门吗?就算找上了,他会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吗?但如果没有呢,再也没有了呢? 他的期限不允许逃避和懦弱。 唐岁初欢喜地、没有任何犹豫地踏上了第二条路。 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吧。他娘的,干完这一票,就可以去找亲娘了。 他哼起了一首小曲,在这条安静的,应该见不到第二个人的路上。 因为安静,这小调显得那样的悠扬。 肯定跑调了,他想。每一个听他哼歌的人都很难记得原曲。 唐岁初无耻地想,但谁说跑调不是一种再创作呢。 走着走着,小巷变得曲折,房屋变得破旧拥挤,街道变得残破肮脏。 他的小调和他的脚步一刻也不再停下。 走着走着,他感受到了身后的人们。没有光的地方是看不见影子的,但是杀意、憎恨、愤怒也是人的影子。 就像现在,他好像看见了他们的影子。不是因为有光,而是因为杀机露了头。 …… 等等。 这里有人来过。 唐岁初顿了顿。他的前面是一片衣角,带血的那种,血是新鲜的。衣角的切块很平滑,说明衣料很好,而且是利器割开的,不会是家用的刀、农具之类的。 他这几天都来这里采过风,才把这里选作了这趟旅途的目的地。 所以,这里今天、刚才发生过什么? 前面会发生什么? 他咬咬牙,接着走。 前面有一些新鲜的打斗痕迹。不同于墙上的磨痕或者其他破损。这些切口同样很光滑、新鲜。深而阴损,是取人性命的招式。 不论如何,唐岁初的目的地快要到了。 他拐进一条很狭窄的小巷。 唐岁初还没走几步。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那人用极大的力道将他身子一带,拐入一条细窄的缝隙里。 与此同时,他的侧颈感受到一丝寒意,来人应该是用两根手指抵住了那里。那人手上虽没有兵器,但这和被刀押着脖子也不相上下了。那位置找的十分巧妙,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做了多余的动作,那两根指头会要了他的命。 …… 这人脚步轻盈,身形敏捷应该不是追杀他的人。这人的修为绝对不低。 唐岁初大脑飞速运转。还有什么?对了,血腥味,这人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他受伤了。那么伤在哪里? 时间在流逝,且前有猛虎、后有豺狼。唐岁初在脑海里把这人短短几秒的动作回忆了好几遍。破绽,破绽在哪。 对了,侧腰。他的侧腰始终没有发过力。 这人比他高小半个头,成年男性,高挑。唐岁初眯了眯眼睛,仔细辨认那人侧腰的位置。 那里衣衫破损,布料颜色确实更深一些。 那么……唐岁初在心里开始默数。 一。 二。 三。 他对着这人的侧腰狠命的一个肘击。 …… “叮”。 清脆的声音从小巷响起。 在外面,有人打起来了。那是兵刃交接的声音。动静很大,听得出相当不要命。 唐岁初身后的人生吃他一击,却只是闷哼一声,抵住他脖子的手颤了一瞬,在构成破绽的前一刻恢复了平稳。 他感到他的口鼻可以呼吸了,唐岁初深吸了几口气。他的体温和五感都在回归。 他忽然闻到了血腥味里混杂的一丝花香,像是梨花,很轻很淡,显得格格不入。 于此同时,一阵气流拂过唐岁初的耳背。 他听见那人说。 “嘘。” 第8章 难忘的一天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打了起来、不知道身后那人是谁、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不过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擒住他的人应该是个好人。不然硬吃他那一肘,脾气差点的、或者真想对他动手的说不准已经打算送他归西了。 外面打得噼里啪啦响,刀光剑影,似乎已经忘记角落里的人了。又是奇怪又是正常,毕竟两队杀手又不能互报名号,陡然相遇,想杀的人又消失了,谁知道对面是干什么的。 但还是好奇怪。 “大哥,来聊聊呗。”唐岁初小声道。他准备和这人聊聊,如果能合作的话今夜胜算定然大些。 这聊嘛,就有讲究了。要套近乎,但是不能问具体的姓名那些信息,谁知道问了会发生什么?聊多了叫人生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恐怕也活不到天亮。 那人听他这称呼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当唐岁初身后那人一开口,他就有些后悔了。 唐岁初感到一阵温热的气息缓缓滑过他的后颈,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确实,他也没有和人这个姿势聊天的经验。 不过那人声音还不错,听着应该是个年轻人,如果哪天这大哥失业了,去锦糖阁给雪芝姑娘伴唱应该也行。 “待会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会冲出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因为受伤了,但这样的沙哑并不能掩盖原本的清朗。这人说得一口很流利的官话,没有什么口音。嗯,说话也很直接,直接省去了试探和客套话环节。 “大哥大哥,那我呢?”唐岁初这声大哥喊的自己都满意,简直声情并茂,听起来像当了十年的拜把子兄弟。 “天快亮了。”那人顿了顿,然后贴心地叮嘱了一句,“待会先不急着跑,等我打完。不然他们看见你,你可能还是会有危险。” 唐岁初闻言沉默了。 这大哥是真好人啊,百年难遇的那种。唐岁初想过那人也许会说待会一起上都别跑,也想过那人把他留这,打完之后在他身上问点什么或者收点保护费什么的。 可是都没有。 真麻烦啊……唐岁初想道。 外面的声音小了一些。此刻夜色好像也变得薄了些许。 身后那人轻轻地松开了手,贴着墙敏捷地滑到了他们所处的缝隙外。随着一阵衣袍摩擦的响声,没有利器出鞘的尖锐之音,那人拔出了兵刃,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冲了出去。 唐岁初咬了咬牙,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所以,他最讨厌应付这样的人,别人对他仗义,他也不可对人不义。 …… 外面已然倒下了许多人,里面有些人穿着整齐划一的黑色夜行衣,有些人则穿着普通布衣。 是的,普通布衣。那些人赤手空拳,竟能和那些看着就像死士的黑衣人打得略占上风。那些人红了眼,好像根本不怕痛。其中有个人被一把剑刺穿了还能像没知觉似的扑上去。 也难怪唐岁初在琉璃镜里看到的脚印是那种形状。他们可能真的不是修士。 还剩近十人。当他们察觉到那高挑的少年,都不要命地朝他扑过来。 但那少年身法奇快,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没人能摸到他的衣袂。他目光如炬,捕捉到一人破绽,翻手一道明亮的剑气直取那人头颅。 快、准、狠。 夜色变得更加稀薄。 有人猛得向少年的脖子袭去,少年反应奇快地俯身一蹲,还了他一个扫腿。唐岁初一掌拍向另一个想偷袭少年侧腰的人。 “跟我来。”唐岁初一边格挡,一边对那少年说道。 这些人不简单,尤其是那些跟着他过来的人,这些不可用常理判断的人还是不要硬打的好——幸好他早有准备。 少年身影一刻也没有迟疑,“好。” 好人啊。好大哥以后不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吧。这个念头在唐岁初脑海里闪过一瞬。 他俩往巷子深处跑去。 唐岁初把他身前一个人推到墙角,飞快地把自己的指尖咬破。 那少年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减少了自己出招的频率,把重心放到闪躲上,同时以身做饵引那些人都往里面聚。 那些人疯狂地想抓住这少年,但都被他轻盈的身法避过。就像一支舞蹈。 “快出来。”唐岁初没有在压制自己的声音,几乎在喊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把渗血的指头往地上一摁。 忽然,地面红光大作,一个繁复的图案从地面升了起来,几个呼吸间整个墙角成了一个囚笼。 见到那个少年顺利闪出,唐岁初松了口气。 一个黑衣人挣扎着拍这红色壁障,下一刻却发出骇人惨叫,他在往回看,红光照亮了他恐惧的脸庞。 后面几乎全是布衣杀手。不,与其说是杀手,不如…… 他们好像疯了一样地把黑衣人往回拖,即使那不是他们要杀的人。他们一拳一拳地打在黑衣人身上,唐岁初听见了骨头断开的声音,直到那人成了一摊烂肉。 触目惊心。 然后他们疯狂地拍着红色屏障。 唐岁初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两边人能够一来就打的那么激烈了——有一边是疯的。 随着远方隐隐约约的更声,天变成了雾青色。 第二天到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到京都的时候。那些布衣疯子流着口水,带着癫狂的神色张开双手,好似想要去拥抱太阳。他们脸上还带着凝固了的暗色的血,有的人甚至肢体扭曲。 然后,他们变成了几滩黑泥,融化了。 只有那些脏兮兮的布衣彰显他们曾经存在过。 …… 唐岁初只觉得浑身一软,他不顾形象地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望向天边,看见清晨的红日,只觉得许久没有见过了,京都连着下了那么多日雪,这还真是难得。心里居然还有一种更罕见的劫后余生之感。 “多谢大侠相助。”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侠?哈哈哈哈。都说少侠是一种身份,大侠是一种姿态。宗门弟子叫少侠,行侠仗义者为大侠。唐岁初没有闯过江湖,头一次听别人唤他大侠,顿时不要脸地升起了一阵膨胀的虚荣心。 唐岁初一转头,发现那高挑的年轻人也在看天光。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二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这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只停留一瞬间,最后留下的只有朝阳落下的浅棕色,清澈犹如琥珀。 大哥比想象中还年轻一些。眉眼清绝、唇红齿白的,嚯哟,生的和朵花似的。像是个话本里常见的…… 等等。 眼前人的发型虽然有些许凌乱,但有点眼熟啊……他那破烂灰色外袍里面穿的是,粉衣?他手里拿的还是木剑。 那一瞬间唐岁初想了很多。 所以打了剑门最受欢迎的天才弟子要赔多少钱?京都那些小姑娘会把他活埋了吗?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他方才喊大侠是在讥讽我吗?唐岁初想,毕竟刚刚在这正道弟子面前稍稍用个不入流的邪门小阵法。他不会要抓我去剑狱吧。 还好我不要脸,唐岁初笑了笑,摆摆手道:“哪里哪里,倒是这位多谢大侠了。”嘿,再出名,不认识的人也是有的嘛。这身份云泥之别的,逃过了今天,以后转头就忘了。 “这下萧慕北,剑门弟子。敢问大侠如何称呼?”却见萧慕北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朝他伸出一只手。 “……” 他不会真的要讹我的钱吧。唐岁初顿时感觉笑容都僵硬了。 “啊……原来是剑门的萧少侠啊!”唐岁初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不动声色地拍起了马屁,“听闻萧少侠身法、剑法冠绝四海,今日可算是涨见识了。”唐岁初没有接过他的手,而是把手按着地上一撑,自己站了起来。 萧慕北没有接他的话,甚至也没有收回手。 唐岁初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在下唐十八,锦糖阁小厮。” 意思是,穷,普通,不用认识我,转头忘了就行,赔不起你钱。 这人手怎么还举着?唐岁初眨了眨眼,“要不我给少侠唱个曲儿?” …… 好吧。唐岁初试着把手放了上去。 然后他的手就被抓住了。 “嘶。” 只见这年轻人动作迅速用里面干净的袖子给他擦了擦手指上的伤口,然后飞速洒上一点不知名的小瓶里装的液体。 这香气,难不成是酒? 还没等唐岁初确认,一阵针扎似得刺痛感炸开在伤口处。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缩了一下,差点直接挣脱了萧慕北的手。 然后萧慕北一刻也没有停留地松开了手,好像自己什么也没有干。 萧慕北好像才察觉到唐岁初有些怨念的目光。 我给你一个肘击,你拿那药水洒我一下,要不然就一笔勾销了吧。唐岁初想。 萧慕北好像也松了一口气,认真地解释道:“我师父说,这个叫消毒。小唐兄弟刚刚割破了手指,伤口也碰到了脏东西,这样很容易感染的。” 消毒?感染? “我和大侠你并不熟,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就没有说话。幸好大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萧慕北很真诚地补充道。 好像也有道理,不过为什么还是大侠。唐岁初被他纯粹的笑容刺痛了眼睛,难道名门正派整日练习怎么笑得好看?他差点把自己阴暗的猜测全盘否定。虽然他现在还是不知道消毒和感染是什么。 难道说萧慕北真的不是想讹我的钱?或许真的不是? 好吧,快点跳过这个话题吧。 萧慕北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居然歪了歪头,很认真地问道:“大侠是在锦糖阁工作?” 唐岁初点点头,“是。” 萧慕北笑了笑,“那我们目的地应该是一样的。” 他也去锦糖阁?这青天大白日的。不对,高岭之花去锦糖阁? 萧慕北似乎想起了唐岁初方才随便说的话,很关切地问道:“大侠现在很喜欢唱曲儿吗?” 还没等唐岁初回答,一件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只见前方几步路远的地方安静地躺着一个话本子。其上写道——《如何能让萧慕北多看你一眼》。 饶是唐岁初这样的人也觉得一时间头皮有些发麻。 他上回是不是看得太入迷,随手揣怀里了来着?还是他一夜没睡不小心出现幻觉了? 哈哈哈哈,他娘的,这可真是难忘的一天啊! 你一声大哥,我一声大侠,从此二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难忘的一天 第9章 奇怪的人 看到那个话本的一瞬间,唐岁初脑子里汇集了千言万语。 他真的不是为了那噱头买的话本。真的只是因为几本一起买便宜。这……唐岁初第一次后悔贪那点小便宜。 要是承认这个话本是他的,不就是欲擒故纵,假装不认识萧慕北引起他的注意吗?他是那种人吗? 坚决不行。 唐岁初转头,决定先下手为强,笑眯眯地道:“萧少侠,这书是你的吗?” 想也知道,高岭之花本人怎么会去买这种书,还在别人面前承认,除非他真的自恋,真的很不要面子。 所以唐岁初根本没想等萧慕北回答,便道:“那也许是某个人遗落的吧,市井里许多人仰慕萧少侠,我们烧给……”毁尸灭迹毁尸灭迹。 然后,唐岁初亲眼看见萧慕北把那本书捡了起来,里面那根书签滑了到了页中,又被萧慕北小心翼翼地扶了回去。 萧慕北犹豫了一下道:“或许……是我的吧。” 唐岁初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故作轻松地道:“原来如此。” …… 论和萧慕北走在路上是什么感觉,假如把这段经历写成一册话本,定然风靡京都。当然,前提是京都那些有钱的小姐不会掘地三尺把作者挖出来并将其嫉妒地活埋。 但究竟是什么感觉呢?其实本来应该没什么感觉。 只是萧慕北没有把那本《如何让萧慕北多看你一眼》放进储物袋,反而像是不知道怎么处理一般地拿在手里,让人十分担心他的名誉,看得唐岁初心惊胆战。 幸好街上没什么人。 “大侠来京都多久了?”唐岁初忽然听到旁边人说话。 “我从小在京都长大的。”唐岁初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老实说,萧慕北差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个答案当然是假的,唐家庄远在南边的曲月城,不过就他对京都街道的熟悉程度,说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也不为过。 唐岁初心道,你要是问我问题的话,那可就别怪我问回去。这多好的商机。京都小姐们第一梦中情人、江湖新一代天才少年的信息那不转手一卖就是上百两银子吗? 于是唐岁初也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道,“萧少侠的故乡在哪里?”第一个问题先收敛一些,不要那么刻意。 萧慕北见他发问,愣了一下,随后温和笑道:“我在京都出生,但是若说故乡,我觉得应该是剑门。” 好配合,唐岁初点了点头,这有故事。出生在京都,这应该是新消息。 “少侠可有喜欢的女孩子?剑门漂亮的仙子应该很多吧。”唐岁初接着问。 “剑门确实有很多漂亮的师姐师妹。但在下暂时没有倾慕的对象。”不知道是不是唐岁初的错觉,萧慕北这个问题答得比上一个还要快一点。 唐岁初替京都小姐们松了口气,暂时替她们守护住了梦中情人的芳心。 不知是不是唐岁初的错觉,萧慕北好像忽然走得慢了一些,他的声音柔柔的,轻得像风,“那大侠在锦糖阁过得怎么样……高兴吗?” 唐岁初摆了摆手,没心没肺地笑道:“哎哟喂,瞧您说的。我们锦糖阁可是夜夜笙歌的极乐之地,哪有在这儿还不高兴的。” 不用谢,红鲤姑娘。最好能给点拉客报酬。 …… 清晨的京都街道还没有苏醒,还得等到晚些时候流动的小摊贩才会出来。现在只有部分店铺开了门,老板也是哈欠连天。 乞儿起得比商贩们还早些。比如二人面前这个——大概**岁的小男孩,生了一张蜡黄的脸,眼睛滴溜溜地转,猴似的古灵精怪,刚瞧见二人就哭了起来。 唐岁初刚想着这小屁孩哭的还没有他一半真,就看见萧慕北走了上去。“叮当”半角银元就给了出去。看着得有五两。 我现在去当乞丐还来得及吗?唐岁初表情抽搐了一下。见过大手笔的,没见过施舍也这么大手笔的。早知道刚刚问问他每月俸禄多少了,现在江湖人都那么有钱了吗。 那乞儿挣钱不寒碜,抽噎地道:“谢谢大哥哥。” 萧慕北摸了摸这个乞儿的头,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唐岁初看见这黄毛小屁孩还对自己做了个鬼脸。 嘿,搞得和谁没钱似的。 唐岁初叹了口气。唉,钱总归是人家的,怎么花他也管不着。至少他花的比那些去锦糖阁的老爷们还有爱心一点。 他却听见身边人笑了一声。 “我知道,大侠是想说这样不好,对吗?”萧慕北认真地解释道,“但是也许他们中就有人因为这一点银子过上了好日子,从此成为一个好人呢?” 就算他给那么多,那些人也很少会想拿去做生意、包个摊子什么的吧。应该大部分人也只是高兴一天,第二天继续等这种好心人。 唐岁初不敢苟同。 萧慕北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 锦糖阁。 清晨的锦糖阁十分冷清,远没有夜里的笙歌曼舞的热闹。 萧慕北对老鸨恭敬地抱了个拳,还没等老鸨走近就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 唐岁初觉得有些好笑,不知为何心里居然升起了罕见的担当,乖巧地道:“何妈妈。”老鸨见状拿起扇子拍了一下他的头,就离开了。 萧慕北无奈地道:“多谢大侠相救。” 唐岁初道:“不必客气。”谁让我是大侠呢。 不一会儿,一个侍女下来对他们行了个礼,“公子,有请。” 唐岁初朝萧慕北挥了挥手道:“那我就先走了。” 侍女却有些为难了,“唐公子,四楼雅间的客人也想见见您。” 唐岁初抬头望了望。只见四楼围栏处站着个身着灰衣的人,这人朝下面勾了勾手指。 这人多半就是萧慕北他师父了。 不想见。总感觉见了一面,钱库恐生变数。 “行。”唐岁初心情沉重地跟着他俩上了楼梯。 …… 四楼包间装潢气派,这是一间小而精的房间,这样的包间一般适合朋友小聚,在锦糖阁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千金难求。 雪芝抱着琵琶正好出门,瞪了唐岁初一眼。 唐岁初反瞪回去。 灰衣年轻人的声音传来,“姑娘也辛苦了,陪我那兄弟唱了一夜,我会多给三十两银子作为给姑娘额外的赏钱。” 有钱人啊!所以剑门的俸禄真的很高吗?唐岁初大惊失色。 雪芝俯身行礼,得意地打量了一下唐岁初的表情,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些人怎么都这样? 唐岁初看向这人,熟人,宴会上见过。这不就是那剑门朔逸同吗。瞧他那宴会上的疯劲,感觉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这会隔得近了,瞧得清楚——这可真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朔逸同头发很短,感觉不及肩膀,前短后长,后发扎起来挽了个小揪。他生了一双丹凤眼,薄唇,配上一袭朴实无华的灰衣,总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朔逸同先瞧了瞧萧慕北,确认了他没怎么受伤才松了口气。然后,他看见了萧慕北手里的书,愣了愣,转而看向唐岁初,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唐岁初头皮发麻,抱了个拳,“在下唐十八,仙长唤我何事?” 朔逸同凤眼眯了眯,“小唐公子坐,在下朔逸同。” 唐岁初看见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以桌上酒肉的残局和这人身上的酒味来看,他应该是喝醉了。这人有一头让人挪不开眼的绸缎般的长卷发,很像西域人。这是喝了多少啊? 朔逸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顺其自然地介绍道:“这人你也见过。”他边说边轻轻地碰上了那人的头,然后出现了神奇的一幕——那人的浓密漂亮的假发被他摘了下来。然后朔逸同面不改色地给了他戴了回去,拍了两下。居然是个秃子? 不对,摘了假发后,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小北。”朔逸同多萧慕北伸出一只手。 萧慕北点点头,习以为常地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他手上。 唐岁初心里猜想他出门身上得带多少小瓶子,算上他之前那个“消毒”。 朔逸同熟练地取出一个药丸,喂入那人口中,叹了口气。 然后大概过了半柱香,那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茫然看了看四周,多看了几眼唐岁初。 朔逸同似乎看出了这人想说什么,提醒道,“卯时了,他是小北朋友。” 这人露出了痛苦且急迫的神情,急匆匆地对唐岁初抱了个拳,“你好你好。”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唐岁初从这人抬起头开始,表情就像石化了一样,“我……他……” 朔逸同无奈地摊了摊手,“是的,他是菩提寺大主持哦。不过今天应该要迟到了,幸好他们菩提寺本来就没什么工资,迟到也不会扣。” 萧慕北温和地补充道:“月俸。” 工资?唐岁初又想到了之前的感染和消毒。感觉这人说话好生神奇。 唐岁初平复了一下心情,“所以朔少掌门找我来是为了?” 朔逸同眨了眨眼,打量了一下他,“小唐公子生的好生俊俏,不如拜入我剑门吧!” 方才在四楼也看不清脸吧。不会是方才才编出来的吧? 剑门招弟子真的可以这么草率吗?不用看天资灵根吗?不用看身份底细吗?唐岁初内心吐槽。 萧慕北显然也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和唐岁初解释朔逸同这句话。 唐岁初赶紧推拒,“多谢朔少掌门好意,但在下在京都有要事,脱不开身。” 朔逸同挑了挑眉,撑着脸说道:“小北,侧腰还疼吗?为师看这伤势有那么一丁点是剑伤,还有那么一大片是……”他抬头看看唐岁初。 唐岁初心里感慨,他难道还真是个正经师父吗?居然一进门就把萧慕北的伤势看得如此细致。不过,剑门嘛,不去。一看又是个龙潭虎穴,谁知道这人安的什么好心。朔逸同在清谈宴上的势头看来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萧慕北先唐岁初一步答道,“大侠非故意所为,只是当时事出紧迫……” 朔逸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瞥了萧慕北一眼,然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大侠?他?” 有那么不可置信? 朔逸同深吸一口气,努力憋出一句委婉的话:“昨晚那群杀手忽然基因变异了那么强?” 基因变异? 然后朔逸同看向了那本《如何能让萧慕北多看你一眼》。天呐,好阴险好邪恶的表情。 朔逸同阴恻恻地道:“小唐公子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看这本书吧。” 威胁?唐岁初笑道:“这本书怎么了吗?”没怎么,就是如果能回到过去,唐岁初大概会把这书烧了吧。 朔逸同道:“你都那么爱他了,你就不愿意为爱勇敢一次?和我们小北做了师兄弟,别说一眼了,天天看都行,别人都羡慕不来的。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唐岁初据理力争,“您可别乱说话,我今天才认识萧少侠。这书也不在我手上,怎么能是我的书呢?” 朔逸同道:“不是你的,难道……” 不知道从这俩人那句话起,萧慕北就没有接话了。这时,他才忽然开口道:“是我的。” 两人看向萧慕北。 萧慕北在二人的注视下,目光移向一边,解释道:“听闻师父写了话本,在京都书铺寄售,一直没有空闲时间拜读。这次难得来京都,我就去买了一本……” 朔逸同沉默了片刻,犹豫了一下,“没想到……小北还有空逛京都集市呢……” 唐岁初也愣住了。按理来说,剑门众人是下了云舟,直奔皇宫的,应该是……没空的。 萧慕北难不成是他爹转世?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等等……这可恶的作者是朔逸同?他没事写啥书啊? 萧慕北还是没有把头转回来,继续道:“我看大侠多瞧了这书几眼,以为是大侠感兴趣。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书就赠予大侠吧。” 兜兜转转地,这本书以一种怪异而不可思议的体面方式回到了唐岁初手上。 萧慕北做那么多,就只是为了把书还给他? 朔逸同欲哭无泪:“小北啊,回头为师帮你看看胳膊肘好不好?这也太外拐了。” 唐岁初直接忽略了朔逸同这句话,难得正色地对萧慕北道:“昨晚之事,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在帮自己。巧合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萧慕北点点头,终于看向唐岁初的眼睛,认真地道:“师父也没有恶意,只是想和大侠结个善缘。不过……” 萧慕北笑了笑,眉眼弯弯,“若是大侠有一日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者遇到了不好的事,希望大侠可以想到剑门。这也是……在下的想法。” 唐岁初内心叹气,这对剑门师徒简直是两个怪人。一个胡搅蛮缠的程度都可以和自己比了,另一个……不知道怎么想的。 总之,不像是讹人钱的样子。就是瞧他那模样,唐岁初心里空落落的,不太好受。 “告辞。”唐岁初又抱了个拳。 朔逸同道,“后会有期。” 唐岁初给两人关上门,急匆匆地找红鲤姑娘去了。 那时唐岁初以为这只是一个奇怪却无关紧要的插曲。 然而却不是。 第10章 合作关系 薄春对唐岁初行了个礼,淡淡地说道:“公子里面请,红鲤姑娘等候多时了。” “多谢姑娘。”唐岁初回礼,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依然和他刚来时没什么两样。此处的白天和黑夜一样,笼罩在沉闷的熏香、红色的帷幔中,它的存在好像只是等待需要的人。 红鲤姑娘依旧坐在他第一次看见的位置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握着团扇,似是在打盹,却在他踏入房间的第一步睁开了眼睛。 这位花魁姑娘有一双如狐狸般摄人心魄的眸子,如果她不像看猎物一样看着旁人就更好了。 “公子,好久不见了。”红鲤姑娘道。 唐岁初自然地坐到她对面,熟练地倒上两杯茶,却并不接话。 红鲤姑娘只是眯了眯眼,也没有接着往下说。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像衔枚疾走的士兵,等待着第一声利刃出鞘。 半晌之后,红鲤姑娘笑了笑,“公子请喝茶。” 唐岁初听闻之后也笑了,端起茶杯像在荒漠里走了几天的人一样一口闷了,然后看着她没心没肺地赞道,“很好的茶。” 红鲤姑娘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公子可是和第一次来大不一样了。” “这不,死里逃生,性情大变。”唐岁初耸了耸肩。 可不就是死里逃生吗?他又想到了那些人诡异的死状,那些癫狂而可怖的神情。 “刘国成,朝阳街水果摊贩,仓河村人。刘丰,朝阳街水果摊贩,仓河村人。何丫,朝阳街蔬菜摊贩,龙井村人。冯仁礼,朝阳街珠宝杂货商,京都人……”红鲤姑娘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念起这些人的名字,“公子还要听吗?” 不知道以为是她在读什么朝阳街商户名单,但唐岁初却流了一身冷汗。 红鲤姑娘欣赏了一下他的表情,发现他还算镇定,就接着说道:“如公子所见,这些人的相似之处除了都在朝阳街以外,应该没有别的共同点了。” 所以他们真的就只是普通人。 他们也许有自己的家人在等他们回家,也许那天傍晚他们忙碌完一天正在收拾没卖完的货物,也许他们正在想回家以后吃什么,也许他们正在感慨京都下过雪的地面很滑很难走…… 没人想把他们当作唐家庄那个悲伤的故事的延续,至少唐岁初不想。 红鲤姑娘抿了一口茶,“没有哪一种法术可以同时轻易地操纵这么多人。我的结论是器灵,在京都。更具体一点,在皇宫。” “可是你也知道,从来没有人可以操纵器灵。这件事绝对是人为。”唐岁初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作乱的只有人,除此之外就是因为人诞生、受人信奉使用的器物成的灵。镜子有镜灵、玉有玉灵、笔有笔灵,但他们大多太过弱小、难以成形,也没有自己的意识。但也有那种很少的强大的器灵,它们只要一出现,一定会遭到江湖门派的讨伐。别说为人所用了,它们的危险性、独立性就决定了它们根本不可能和人达成交流合作。 “真的没有吗?”红鲤姑娘鲜艳的嘴唇动了动。她的笑容很明艳,像一朵危险的罂粟花。 “剑门的枫行剑、魔教的万瀑图、菩提寺的佛来笔、大乾皇室的仲衡玺……”她顿了顿。 唐岁初下意识的接上,“唐家庄的映薄灯。” 红鲤姑娘笑意更盛,“公子很聪慧。” 唐岁初没有理会她的夸奖,“这是五神器。五神器确实可以为人所用,但仅限宿主。不,你是想说,其他未必不可?” “还有……” “唐家庄灭门很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想要映薄灯。”唐岁初想了想说道,“就因为这样?”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父亲母亲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有恨他们恨得要把唐家庄灭门的仇家。 没有人真正做错了什么。 怀璧其罪。 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些人应该找映薄灯找的很辛苦吧,唐家庄翻了个底朝天一点灯影子都没见着。以至于,看见一个相关者就想杀人夺宝,也不管究竟有没有这个“宝”。 “公子,幸好你还活着。”红鲤姑娘忽然说了这一句,“表面上毫无破绽,但雁过留痕的道理大家都懂。” 控器者欲得天下至器。 “希望公子明天还能活下去。” 红鲤姑娘把这句话作为今天谈话的结尾。 唐岁初离开了这个房间。 薄春姑娘依然立在门口,微笑地望着他,“公子慢走。” …… “你们怎么还没走。”当唐岁初走到一楼的时候吓了一跳。 只见一灰一粉两个人坐在大厅里。朔逸同坐在锦糖阁一楼的红木椅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捏着锦糖阁的小点心吃。萧慕北则是闭目养神,很安静地坐在一旁。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画风。 说实话,唐岁初昨晚前都想象不到这两人会是这个样子,也难以想象自己会与这二人有交集。不论是朔逸同的市井气,还是萧慕北的……总之,都让人都意外的。 朔逸同嗑瓜子道:“这就是你锦糖阁的待客之道?” 唐岁初头大。 萧慕北起身抱拳,不好意思地说道:“大侠,能否随我们走一趟?” 唐岁初靠着楼梯扶手,挑了挑眉,抱臂问道:“理由?” 朔逸同也站起了身,拍了拍手的碎屑,喜笑颜开地道:“你放心,不要你赔钱。你的事,小北和我说过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可是大大滴有好处!” 好奇怪的形容词。不过萧慕北到底说了什么。 萧慕北好像又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微笑道:“就是关于刺杀的事。” 唐岁初来了兴趣。这朔逸同看着吊儿郎当,但明显也想把事闹大、得理不饶人,他俩想法可谓是一拍即合。 “咳。”唐岁初清了清嗓子。 朔逸同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别矜持了,走吧。” 啥?唐岁初无语。 余光却瞧见萧慕北微微偏头,嘴角没有压住。 喂。 ……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唐岁初跟着这二人走了。 在即将踏出锦糖阁门槛的时候,朔逸同忽然扯了扯唐岁初的袖子。 唐岁初扭过头疑惑地看了看他。这人又有何贵干? 朔逸同卖关子,“听我一言,暂时先和小北分开一下。” 分开?这个距离难道很如胶似漆吗? 只见萧慕北刚刚踏出了锦糖阁的门槛。朔逸同小声地数:“一、二、三。” 忽然一阵五颜六色的云围住了萧慕北。当然,那不是云,那全是人,像云一样的人。 “萧少侠我爱你!” “萧少侠这是俺绣的香囊!” “少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唐岁初又看了一眼朔逸同。 朔逸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每次出远门都这样,习惯就好咯。” 唐岁初后知后觉。不是,我为什么要习惯啊? …… 江湖客栈。 地如其名,就是专门招待江湖人的客栈。当江湖人因为清剿器灵的任务路过京都时,可以在此歇脚,价格比一般的客栈实惠些。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专门的聚灵阵,灵气比其他地方要充沛一些,适合江湖人修行。 “朔少掌门,这位是……”客栈的小二显然认得朔逸同这位大人物。 朔逸同自豪地拍拍胸脯介绍道:“贵人,宁顺侯的弟弟。” 堂弟算弟弟是可以的。而侯爷的弟弟当然是贵人,没毛病。但是为什么他看起来比唐岁初本人还想当这个堂弟,说得竟有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感觉。 唐岁初感觉有点被他比了下去。于是不甘示弱地迈着端庄地步子向前走了两步。 小二却完全没有留心这边,目光看向另一个方向,犹豫地唤了一声:“萧……少侠?” 只见萧慕北这才走进客栈。一会不见他衣服和头发都十分凌乱,头发后头不知被谁插了朵滑稽的大花,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真是很狼狈。 萧慕北的神情有些歉意,“久等了。” “小北,辛苦了。”朔逸同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慕北揉了揉小狗的毛,脱下外衣把它包起来递给小二嘱咐道:“城东的一位姑娘捡到了这只狗,不像是流浪狗,劳烦您和官府一并寻一寻主人了。”那小狗也不叫,就乖乖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们几个。 在这么多人的声音里面,他还能听见这种小事? 小二点点头,“放心吧,萧少侠。” 好人啊。 唐岁初抬手点了点后脑勺,提醒他道:“花,挺好看的。” 萧慕北摸了摸,容易地摘了下来。 然后……递给了唐岁初。 唐岁初只能接过了。 朔逸同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了,忽然拖长声音,“哦——” 萧慕北好像也反应过来唐岁初只是在提醒他,耳朵肉眼可见地有些发红。 却见唐岁初挑了挑眉,顺势把花别到了腰上,朝他挥了挥手,“多谢萧少侠的花咯。在咱们锦糖阁送花是日后登台演出会来看的意思哦。” 萧慕北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定为大侠捧场。” 有钱的萧少侠这句话,少说也值十两了。 朔逸同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吃饱了。走,咱上去吧。” 唐岁初心道,他吃了什么啊?锦糖阁的瓜子吗?那为什么现在才说饱了?这人的肚子这么后知后觉吗。 唐岁初回过神来时,朔逸同已经欢快地爬了几阶楼梯。 第11章 大闹客栈 本次来京都的剑门代表共七人,由剑门四长老白池和少掌门朔逸同带队。这白池是剑门几个老派长老之一。而朔逸同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话语权上却稳压他们几个老头一头,唐岁初猜想他心里未必没有不甘。 “朔少掌门,萧师弟。”一个穿着浅蓝色弟子服的青年冲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他的脸色比醉宿的朔逸同、打了一夜架的萧唐二人还要苍白几分,眼底一片青黑。 唐岁初看了两眼他离开的背影,心道这是熬了多少天夜,剑门都这样修炼吗? 萧慕北简单介绍道:“那是徐师兄,白长老门下弟子。” 朔逸同赞道:“不愧是小北。” 唐岁初鄙夷地看向朔逸同。 朔逸同耸耸肩。 萧慕北补充道:“不怪师父,剑门几个分支交情不是很多,尤其是咱们一支和别的几支,可能一年也见不着几回。”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你还小,剑门的事比较复杂,你不懂我也理解。” 唐岁初头上冒出了几个问号,所以为什么萧慕北记得? …… 朔逸同一脚踹开了白池的房门。 里面只有一个白头发老头在打坐。他看着很像唐岁初以前家里那个很注重养生的门房大爷,这老大爷就爱给人看面相,整天说唐岁初他爹印堂发黑。剑门这老头应该没这爱好吧。 只见白池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少掌门有何贵干?” 朔逸同靠着门框道:“白长老不请我进去吗?” 唐岁初惊奇地看着他,您还挺讲道理? 萧慕北无奈地笑笑,对唐岁初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没事,师父一贯如此。” 白池修养极好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朔逸同笑了笑,缓慢而端正地在白池对面坐下,“给白长老介绍一下,宁顺侯堂弟。我和小北呢,和这位在宴会上一见如故,起了结交之意。” 萧慕北在朔逸同后面站着,闻言配合地点了点头。 “白长老想必也了解我这个人,比较豪放,于是当晚我就约上老晔和这位贵人去喝酒。”朔逸同和说书似的,讲得绘声绘色的,“但是,不巧了。” 白池淡淡地看着他,一点也不配合。 朔逸同也看着他,不开口。 这屋里四个人,呼吸声清清楚楚。 “小北。”朔逸同在等待了片刻后说道。 萧慕北取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外衣。唐岁初一眼认出是萧慕北昨晚穿的那件套在原本粉衣外面的外袍。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朔逸同的了。 朔逸同接过后,笑眯眯地道:“您看我,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洗就来找您了。” 朔逸同当着白池的面翻了翻衣服,露出了一大块干涸暗红的血渍。 唐岁初不禁感慨这血至少有一半是他的功劳,他瞥了一眼萧慕北的侧腰。 萧慕北似有所感,温和地对唐岁初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没关系,不疼了。 白池和朔逸同显然都没工夫注意到二人的交流。 “少掌门这是何意?”白池看向朔逸同的目光锋利起来。 朔逸同“啪”地一拍桌子,登时气若江潮,猛然站起来道:“白长老好大的胆子,竟敢同时行刺剑门少掌门、菩提寺大主持还有这位侯府少爷,可是要把京都翻了翻不成!” 唐岁初心道,这人确实会扣罪名。且先不提菩提寺大主持在锦糖阁醉宿,这侯府少爷四字确实说得中气十足。 白池听后,还能冷静应对,冷笑一声道:“朔少掌门空口无凭就怀疑自家人,可让人听着真寒心。” 朔逸同“哦”了一声,惊讶道:“竟不是您?可小北说这行刺人里用的是剑法十分眼熟。难道是小北学艺不精或是……我们小北说谎了?” 当然不可能。如果说剑门第一天才萧慕北学艺不精,那被他十来岁就打败的众多剑门弟子,甚至部分剑门长老们恐怕面子上要挂不住,这不就是说剑门就是个草包门派?若是说萧慕北说谎,恐怕…… 萧慕北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嗯,大概大乾所有民众都会觉得长老说谎的可能性大得多,这可是一个公信力很足的人物。 白池沉默片刻说道:“既然朔少掌门不信任本长老,那不如就让能够查证的人查查。” “这……不好吧?”朔逸同故作犹豫。 才怪。 白池也站了起来,言辞坚定,对着北方一抱拳:“本长老的忠心日月可鉴,自然得明查。少掌门不如即刻修书一封呈报陛下。” …… 三人走出来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复杂。 唐岁初心道,朔逸同和这些糟老头子关系果然差啊。白池也不是真白痴。派人行刺朔逸同多半是他干的,但…… “这死老头背地里戳刀子装什么清高。”朔逸同嘀咕道。 唐岁初理解地点点头,“你们也不容易,不过好歹目的达到了。”当然,这是对唐岁初来说的,这个案子可以摆在明面上、闹大比悄无声息消失对他的好处大。至于这师徒二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想查其实不太容易。 “看来他在宫里有人,不好办。”朔逸同摸了摸鼻子,“搞不好反咬咱们一口。” 萧慕北柔柔补充道:“可能是太后,师父昨日宴席上表现得太突出了些。” 唐岁初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昨夜他见过的人,他要找的人应该在这些人里面,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太后。她虽然并未出席,但她的眼睛无处不在。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 于是前面两人齐齐看向他。 萧慕北深表理解道:“辛苦小唐兄弟了。” 朔逸同跟了一句:“总之,先到这里吧。此事明儿应该会有进展。” 唐岁初道:“走了。”说罢看了二人一眼算作道别,朝客栈门口走去。 朔逸同嘀咕了一声,“就这么走了?”然后大声喊道:“明日几时见?” 唐岁初摆了摆手。 朔逸同无语,“好家伙,还挺潇洒。” 就在唐岁初的背影即将消失在人海中的前一刻,安静的萧慕北却开口了。 他忽然道:“明日卯时,可以吗?” 唐岁初听见他的声音,脚步顿了顿,从腰间把那朵大花摘下来,用指尖夹住,又挥了挥。 朔逸同在他身后挑了挑眉笑道:“好家伙,这下是潇洒浪子了。” …… 锦糖阁。 一位漂亮的青衣姑娘端正地立在门口,不管往来行人的目光如何,她只是带着面具般的笑容站在那里。 薄春看起来已经等候一会了,在见到唐岁初以后行了个礼。 唐岁初回礼,“辛苦薄春姑娘了。” 薄春淡淡地笑了笑道:“公子接下来去哪呢?” 唐岁初沉默片刻。 于是薄春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道:“公子接下来去哪呢?” 好吧,不得不说她们真的很了解自己。唐岁初撇了撇嘴,他已经不想劝这姑娘可以不跟着他了。 唐岁初无奈笑道:“劳烦姑娘备马车了,今日也去宁顺侯府。” “公子还需要拿东西吗?” “不需要了。” 唐岁初想,因为这次可不一样了。 …… 唐岁初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这是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因为他爹不爱用减震的阵法,总爱说这是铺张浪费,所以他以前每次都会晕马车,看向外边会缓解一些。 “我就是靠节俭持家娶到阿燕的!”唐岁初脑子里想到他爹这句话,苦笑了一下。这就是典型的对外铺张、对内节俭。 这条通往宁顺侯府的街道上依然人流如织。唐岁初却发现今日有一家卖水果的小摊贩没有来,他家往日里生意最好。 “吴大娘今日怎的没来?”有人在问。 “好像是因为丈夫家的事,你知道朝阳街的失踪案吗?十来个人,也没什么关系,一夜之间全失踪了。” “嘶。” “你去看,今日朝阳街可冷清咯。” “哈哈看不了咯,官府已经把那儿围起来咯。” “吴大娘是仓河村人,能干,但是丈夫死的早,早早成了寡妇。好不容易遇到仓河村刘家的小儿子刘丰不嫌弃,又是磕头又是下跪地求着要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眼看着这幸福的日子就要来了,可惜……” “那刘丰,那晚也在朝阳街?” 唐岁初脑子里回荡着这些声音,他的神情有那么片刻变得无措,心里不可遏制地想道,也许昨天他不选那条路可能这些人就不会…… 唐岁初握紧拳头。 然后他的神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麻木而冰冷。他并不能决定这些人的死活,就像他不能决定唐家庄的那场大火。他们和自己其实是一样的,也许唐家庄就是一只大一点的蝼蚁。错的从来都是那些草芥人命的人。 可是,为什么一直要这样?车外的热闹好像从来与他无关。他没有觉得疲惫,也不觉得痛苦。那夜之后再走上这条路也生不出什么劫后余生的感慨。大多数独自在的时候,他总是安静而沉默。 马车停了。 第12章 不讲武德 “十八公子好。”门口的护卫搓了搓手,一脸陪笑。 唐岁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兄弟力气不错。”这护卫每次都是提着木棍赶人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顺利地踏进宁顺侯府。薄春姑娘对护卫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跟着唐岁初走了进去。 “十八公子,这边请。”护卫在前面领着二人,“小侯爷说您一来就速速带您去见他。我一听说,立刻毛遂自荐!就说您生得如此贵气,定是小侯爷亲堂弟。” 唐岁初干咳一声,他记得这兄弟之前还骂他不要脸来着,嗓门之洪亮,连他这碰瓷熟练户都自愧不如。 这会儿是谁更不要脸就有待考究了。在京都生活确实得能屈能伸啊。 然后,他们到了膳厅。 护卫重重地叩了两下门,唐岁初生怕这门被他敲裂开。 开门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一个习惯性哈着腰、看起来总是低人一等的老太监。 “余公公好。”唐岁初反应极快地低头行了个礼。 这位可不简单。 余公公愣了愣,过了会才操着破锣般的嗓音道:“这是十八公子吧,方才老奴才与小侯爷聊起您呢。”他的语速慢而缓和,像是一个成熟的长辈,而目光却显得有些过于灼热了。 余公公侧身让开,对着屋里道:“小侯爷,您看谁来了。” 唐岁初进去后,余公公轻轻关上门,解释道:“公子可莫怪老奴,您有故人之姿,老奴见到您十分感慨这才失了态。您可莫往外说,老奴平日里服侍陛下可断不会如此。” “余公公说笑了。”宁顺侯已然站起身,指了指右侧的位置,“十八莫要拘礼,余公公帮了咱们家很多,也不是古板之人。” 唐岁初顺从地落座,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多谢堂哥。” “用过午膳了吗?”宁顺侯问道。 “刚用过了。”唐岁初面不改色的扯谎。这试探来试探去的,谁还吃得下,反正他是吃不下。 “这孩子也是可怜。”余公公拿起筷子,目光慈爱地落在他身上。唐岁初被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也说不清这是真是假。 刚坐下,宁顺侯就担忧地捏了捏唐岁初的手,“昨夜我派人找了你许久都没有见着你人。今日一早朝阳大道的事就传开了,幸好你无事。” 唐岁初挑了挑眉想,这要是真担心进门那会就不必客套那么几句了。他却瞧见宁顺侯眼底真的有那么几分晦暗不清的光,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和一开始的漠然不太一样。 这句话可就难回答了。 不得不说,布局人真不笨。如果昨晚没有另一场意外刺杀的介入。当下就只有两种可能性。其一,唐岁初死了。其二,唐岁初靠着自己侥幸没死,那这个结果本身也说明了他绝不可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而幕后之人几乎没有废一兵一卒。以锦糖阁的情报网,死士和暗卫也能查明身份,但那些无辜的普通人又算什么? 然而没有等到唐岁初回答,余公公便自己接上了宁顺侯的话。 “小侯爷,不怪老奴说,十八好不容易才回来,这是您的不是。”余公公责备地望向宁顺侯。 闻言宁顺侯也是微怔,显然没有料到余公公会直接接上。 “公公骂的是。十八,晚些时候就让小吴随你去收拾行囊,快些搬来侯府吧。”宁顺侯说道。这次他的笑容明显有些僵硬了。 “是咯。”余公公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肉到宁顺侯碗里,“兄弟就应该这样嘛。” 看来茶馆那说书人讲的不假,这俩人确实关系匪浅。 余公公此人唐岁初倒听他爹提起过。 “此人虽是宦官,却非一般熏腐之余——你小时候,余公公还抱过你呢!”唐岁初脑子里浮现出他爹得意的笑容。 后半句可以忽略不计,这评价也算不错了。他爹和余公公关系不坏,但也谈不上多好。如果这人真是个君子,那他挺身而出照顾唐家庄遗孤确实是情理之中。 余公公原名余解樵,曾是仁帝的御前太监,现在服侍当今圣上,地位和恩宠都没有随着时间削减。 唐岁初不信他爹的判断,经验之谈可能是对事实的歪曲,更何况,他爹已经和阎王老爷聊天去了。 这人绝对值得怀疑。 “多谢兄长。”唐岁初露出一点粗俗的、小人得志的嘴脸。这市井小民忽然要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太礼貌了也不好。 唐岁初抬头,恰好对上了余公公的目光。 二人对视,余公公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唐岁初反应过来,他好像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这大宅子也是可惜了,真要住进来只怕是羊入虎口。 唐岁初不好意思地笑道:“兄长不必让吴哥跟着了,我东西少,顺手一拿就过来了。” 宁顺侯吞了口中饭菜才不疾不徐地道:“早些回来。” 然后三人又聊了许多,譬如一些有意思的市井传闻、朝廷风流韵事……几乎都是余公公在说,他有着完全看不出的风趣和健谈。这倒确实像一顿家宴。 最终余公公对唐岁初嘘寒问暖了好些时候才放他离开。 …… “薄春姑娘久等。”唐岁初出来时看见薄春站在马车旁,走了过去。 薄春点了点头道:“公子请上车。” 唐岁初没有多说什么。 在两人擦肩而过时,薄春轻声道:“小侯爷房间里发现了公子想要的东西。在左边带锁的柜子里,不难开。” 马车动了起来,带起了风声。 唐岁初发了一会呆。 当快到锦糖阁时,薄春才平静地补充:“一枚生辰玉,是权贵少爷很常见的款式,菩提寺每年都会做很多,上面刻的是建和四年七月廿三。” 唐岁初许久才“嗯”了一声,“我猜到了。” 薄春停下马车,又问道:“公子接下来直接去宁顺侯府吗?” 唐岁初不答。 他依然觉着麻木。是这样的话,宁顺侯要杀他不奇怪。他认识那块玉,也知道玉的主人为什么要把它锁起来,还是用那么低劣、朴素的方式,没有求助任何人的帮助——但他不愿想。 “劳烦薄春姑娘,去朝阳街。”唐岁初平静地道。 薄春平和地道:“朝阳街被朝廷用阵法封锁了。昨夜的失踪案子可不小,再加上又是普通民众。” 唐岁初似笑非笑,“那又如何?” “公子是不信朔少掌门和萧公子吗?”薄春语气依然平缓,即使谈话内容并不如何温和。这句话没有任何质问、疑惑的情绪。 唐岁初依旧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 他其实不明白,才认识几个时辰的人,为什么可以谈信任。 …… 朝阳街封街是意料之中的。薄春姑娘这次没有送他,也是意料之中。 一来,两个人行动目标太大;二来,此行恐怕并不安全,就像皇宫那一夜一样,“她们”不会冒险。 唐岁初亲眼看见街头的阵法波纹和驻守官兵以后,迅速在心中规划好了悄无声息破阵进去的路线。 从中间。两头驻守的官兵都是凡人,对灵气并不敏感,只要在阵法的屏障戳个洞且不影响其余地方运行就可以,以他的能力可以做到,付出一些小代价就行。他进入的地方一定不能引人注目,还得是阵法较为薄弱的地方。于是他把位置定在了一处私家宅院的后面。 然而…… “你怎么在这?”唐岁初无奈。 只见庭院中,靠近阵法屏障的位置,一个粉衣少年抱着剑闭目养神,已然不知站了多久了。 萧慕北微笑地看着他,解释道:“昨晚遇刺时在下也在,师父和我都认为这两件事是有关系的。” 高岭之花也私闯民宅?不要面子啦? “朔少掌门呢?”唐岁初问道。 这么巧?为什么会有一种瞒着别人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萧慕北道:“师父和白长老进宫了。我一个人来的,没有告诉师父。” 唐岁初点点头,不再和他多言,只说:“你要进去吗?” 萧慕北望着他,认真地道:“我感觉里面并不简单。”可这不是废话吗? 谁都瞧得出这是有人在拿着朝阳大道线索作饵,等着瓮中捉鳖呢。 唐岁初没理他,刚刚抬起手想放到嘴巴咬开就被萧慕北抓住了。 唐岁初露出一个毫无破绽地笑容,“萧公子,这次总与‘消毒’无关了吧——请放开。”他的手指这不还没流血。 萧慕北睫毛颤了颤,漂亮而平静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极其克制的悲伤的情绪。 就如同今日清晨,他被阳光染作琥珀色里那丝一闪而过的惊诧。 唐岁初挑了挑眉。 萧慕北依旧没有放开,甚至抓得更紧了,他声音温温的,却莫名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感觉,他道:“别去。” “我对阵法的了解不是很深。”萧慕北说道,“但我也知道,像这种需要用到血的阵法,大多数都是魔教的手段。” 唐岁初耸了耸肩,“然后呢?正道的天之骄子要告发我?” 告发也等这件事结束以后吧。谁在乎呢? 唐岁初几乎是挑衅地望着萧慕北,“好孩子要是觉得不稳妥可以不要跟过来。” 萧慕北咬了咬牙,他憋出了一句出乎唐岁初意料的话:“魔教的功法对身体的伤害很大。” 萧慕北垂下眸子,言语间竟带着一丝恳求道:“师父会阵法,我们可以一起查。” 唐岁初叹了口气,手上一用力,很轻易地甩开了萧慕北。 萧慕北看了看被自己甩开的手,再抬眸时,错愕之后,是满是破绽的、快要溢出来的悲伤,他像一块破碎的琉璃镜。 萧慕北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小唐公子……几个月前,旁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寻了你许久,都没有结果。” 小唐公子?这似乎是他们相识以来,萧慕北第一次这么唤他。这个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有一种与旁人不同的珍重。 唐岁初被这句话牵走了注意力,他愣了愣。目光忍不住为萧慕北流露出的显而易见的破绽而停留。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萧慕北认得他。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还是这种……全然照顾他人情绪的好。 这已经很难用他是一个好人来解释了。 只是,唐岁初很肯定,他们过去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唐岁初皱了皱眉道:“你……” 就在此时,唐岁初后颈一痛。 一只冰凉的手利落地劈了他一下。 眼前的萧慕北变得模糊。 在失去意识前,唐岁初的脑子里冒出了最后一个想法。 这小子不讲武德。 第13章 旧梦 唐岁初第一次见到石头哥是在一个傍晚。 他记得乞丐最讨厌的就是傍晚。因为气温在慢慢变冷,不仅要抢东西吃,还得抢地方睡。身体温度流失的感觉可不好受,很多人可能等不来第二天的太阳。 所以石头哥被唐岁初他娘牵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看着就像被人欺负的很惨。他瘦的和猴似的,又生了一副谁看都记不得的脸,偏偏眼神是凶的,硬的很,就像石头一样。 唐岁初他娘让他照顾好石头哥,唐夫人说:“这孩子就比阿初大几天,看着怪不忍心的。留下来吧,就当给阿初当玩伴了。” 乞儿一般没有名字,他爹就说:“这孩子就叫唐小石吧。”这要是被爷爷听见了,爷爷肯定会拿着拐杖抽他爹,但是腿脚不便又追不上,只得气喘吁吁地回来。他爹照理来说也是个文化人,但怎么也起不出好名字。 唐岁初这个名字是爷爷起的,当时他老人家想了很久很久、看了很多书才反驳了他爹。不然唐岁初现在就得叫唐小鬼了。 石头哥刚来的时候非常拘谨,手上长了冻疮也不和别人说。还是唐岁初有一日上课时看见他写字格外慢,又看见他的手指关节又红又肿。 于是那天晚上,他偷偷给了石头哥屋子里塞了一瓶药膏。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石头哥又把药膏还给了他。 唐岁初问道:“为什么不收下呢?” 石头哥说:“夫人说我已经不是乞丐了,自然不能要少爷的东西。” 唐岁初说:“这不是给乞丐的东西,这是给你的。” 石头哥闷闷不乐:“是一样的。” 唐岁初把药膏又按到了他手里:“你觉得这东西是白给的?我是要雇你当书童。我以后若是上课,你得帮我拿书,我若是逃课,你也得给我打掩护,我若有喜欢的姑娘,你得帮我打听。懂了吗?” 石头哥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后来他俩关系好了起来,石头哥也没有那么像石头了,但唐岁初还是喜欢喊他石头哥。 虽然唐岁初没有逃过课,但是早上总爱打瞌睡,石头哥总能在老头点他之前叫醒他。有人挑事,石头哥也会吓唬那个人。石头哥打架总有一股狠劲,不需要出手也能把人吓退。 他俩经常一起比赛喝药。一人一大碗乌黑的药汤,喝出了梁山好汉的架势。唐夫人就在旁边加油助威。 唐夫人说:“石头哥身体也不太好,和你一样。” 从老师讲到功法以后,石头哥有些跟不上了。唐岁初说:“没事的石头哥,等我学会了,也护着你。” 石头哥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又苦又闷。 再后来,唐岁初身体好些了,不需要喝药了,石头哥还在喝。 不过,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眼睛一闭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能灌进去。其实他看着不像生病,但也说不准。唐岁初他爹说过,很多人看起来都不像生病,但最后都病死了。而石头哥虽然表现得无所谓,但唐岁初看得出,他其实不愿意喝。哪有人愿意喝药。 唐岁初会在他的房间里藏一些桂花糖。石头哥每次找到都会和他说谢谢。唐岁初也疑惑过,为什么他总能发现是自己塞的。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大很明亮。 唐岁初问石头哥:“如果你长大了,病好了,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石头哥笑了,声音却还是闷闷的,“少爷想去哪?” 唐岁初指着月亮说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提着一把剑。” 石头哥看向月亮,又看向唐岁初,他在笑,却好像很难过很难过,就好像唐夫人有时候的眼神,像水一样,感觉可以淹没月亮。 他说:“可以留在这里就好啦。我就想留在这里。” 七月的某天,唐岁初他爹说要带他们一家人去京都住上一段时间。 京都非常热闹。这里的糕点比桂花糖还甜,这里的人也很爱笑,虽然很多人看起来不是特别想笑。但唐岁初觉得,他们总归是喜欢更讨人喜欢些,如果是这样的笑,应该也是好的。这里总是灯火阑珊,在某些日子里甚至不分白天和晚上。 唐岁初生日那天,唐夫人带他们去了菩提寺。一个脑袋像剥了壳的鸡蛋的黄衣服人给了他和石头哥一人一块玉。样式是一模一样的,就是上面的字是不一样的。上头的字是他俩的生辰。它摸起来凉凉的,很舒服。 唐夫人细细叮嘱唐岁初说:“阿初,这个不能弄丢,得你自己好好收着。” 那神神叨叨的“黄色鸡蛋”说:“这个可以保佑你们。”其实他就听懂了这一句,“黄色鸡蛋”可啰嗦了,还把他娘说哭了,唐夫人的眼泪比玉还好看。 唐夫人是一个很强势的人,曲月城能说得过她的人屈指可数。她不是能被这看着就好欺负的“黄色鸡蛋”欺负的人。 唐夫人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她的眼泪消失了。 石头哥很喜欢那块玉,没事就喜欢拿出来摸一摸。他就把它藏在怀里,睡觉也不愿意取出来。 有一次唐岁初出去玩了,回来发现有人欺负石头哥。他脸上没有伤,但是袖子里青一块肿一块的。 又是因为他写字变慢唐岁初才发现来。石头哥受了委屈好像从来不喜欢告诉别人。 石头哥有一天忽然对唐岁初说他不想再喝药了,唐岁初以为他觉得太苦,于是又把桂花糖分了他一点。 石头哥也很少再把玉拿出来把玩了,但依旧经常摸摸怀里的小硬块,玉就在那里。 唐岁初心想,可那只是一块玉,也许卖了也不能在一品天下买几盒糕点。当然,桂花糖应该还是能买很多很多的。 不过喜欢总是没有什么错,就像阿娘喜欢京都黄氏胭脂铺的胭脂、爷爷喜欢逗鹦鹉说话、阿爹喜欢藏私房钱一样。也许石头哥喜欢玉,下次再去京都的时候可以从“黄色鸡蛋”那里再买一个送给他。这要攒多久的零花钱呢…… 再去京都…… 唐岁初回头,忽然发现到处都是火。世界又变成了灰色的重影。他感觉呼吸变得很重很重。 地上有鲜艳的阵法的颜色。枯死的蝴蝶在往上飞。 有人抓着他的脚踝,那是一只烧焦的手,散发出诡异的肉香。唐岁初只觉得又恶心又沉重。 …… 这是哪啊? 等等。唐岁初骤然睁开眼睛,看见萧慕北抱着剑坐在地上歪着头睡觉,朔逸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朔逸同见他醒了,用口型说:“早上好。” 唐岁初瞥了一眼窗外,黑的。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房间挺豪华的。 朔逸同指了指地板,艰难地凹口型:“宁顺侯府。” 唐岁初低头看了看萧慕北,他睡得很安静,一般人用这个姿势睡着还是比较不容易。 没想到这人还想的挺周道的,竟然还知道该送他来这里。 但手刀这个事……唐岁初无语。就当是还了肘击?一个肘击到底能抵多少东西? 朔逸同低低地笑了笑,不知道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唐岁初坐起身,起了一半,就听见床“咿呀”一声。嘶,这宁顺侯府的床声这么大的吗? 然后,萧慕北醒了。 朔逸同一拍手,高兴且大声地说:“早上好!新的一天开始了!” 唐岁初微笑着看着萧慕北,想要个解释。 朔逸同像一个一辈子没说过话的人,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小唐兄弟是这样的小北送你到锦糖阁薄春姑娘说你今晚要住侯府然后他就去了侯府送到以后我刚好从皇宫出来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不放心你就也来了但是又没地方住所以借用了一下地板!” 唐岁初听完脑子嗡嗡的,这人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也挺厉害的。 萧慕北默默递了一个水壶给他,然后转过头有些歉意对唐岁初说:“大侠,昨天冒犯了。”他的眼睛温和而清澈,再也不见昨日的那些破绽。 唐岁初下了床,也不说话,就微笑的看着他。 朔逸同忽然道:“我发现你表情管理真挺不错的。” 唐岁初心道,你说话也挺奇怪的。他叹了口气,“谢谢你们。还没到约定的时间,现在怎么说?” 朔逸同道:“提前出发?” 萧慕北把外套递给唐岁初,轻轻“嗯”了一声。 唐岁初给宁顺侯留了书信:兄长,出去玩了。 …… 朝阳大道。 驻守的官兵换了一班,这里还是一样冷清。 “老许,你有没有发现这儿格外冷啊,感觉鬼气森森的。”其中一个官兵说道。 另一个官兵满不在乎道:“你怕啥啊,瞧这阵法多严实。而且最近仙长们不也在京都吗?萧少侠也在啊,你别怕!” 然后他俩听见一阵脚步声,一齐哆嗦起来。 “你刚不是说不怕吗?哆嗦啥啊你!” “冷的、冷的。” 朔逸同拍了拍手,突然出现在二人眼前道:“好了两位,别给自己加戏了,劳烦给我们开开门,待会两位记得站远点。” 其中一个官兵道:“您是?” 朔逸同无奈地一只手掏出一个令牌,另一只手把萧慕北拽到他身边:“协助官府查案,这位是萧慕北。” 真是熟练。唐岁初吐槽道。 两个官兵表情舒了口气,恭敬而郑重地抱拳道:“请大人给他们一个公道。” 然后二人退了下去。现在外面都在传朝阳街失踪案是器灵干的。器灵在民间也被叫作邪神,这根本不是他们可以帮上忙的。 但他们由衷地希望邪神早除、人间清正。 “我和官府交接的时候,他们都在议论是邪神刺杀。”朔逸同耸了耸肩。 唐岁初道:“也没错,至少一半是。” 这里面多半是幕后主使者给他们准备的“礼物”了。唐岁初想到那人也许有操纵器灵的能力。 朔逸同道:“现在还可以后悔哦,你应该没接触过这个吧。锦糖阁的姑娘说你小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唐岁初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总之,做好什么也查不到的准备。” 萧慕北抱着木剑立在夜色里,歪了歪头,轻轻接道:“放心吧。” 唐岁初挑了挑眉。 第14章 江月(一) 随着朔逸同不停地拿出灵石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剑,一会走一会蹲下。唐岁初想起昨晚的梦,短暂地游了会神。 忽然间,一阵刺眼的白光从朔逸同搭的小阵上迸发。 “好消息,成了。” 三人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出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这里人来人往,商铺林立,四处都是叫卖声和笑声,连路旁一棵歪脖子树上都挂满了红带子和灯笼。天上是柿子色和粉红色的云霞,是上好的胭脂色。 不过奇怪的是,方才天还没亮,现在倒像是傍晚了。 朔逸同无奈地接着说:“坏消息,应该是幻境。” 唐岁初扫了扫周围的建筑风格,辨认了一下,然后肯定道:“是京都,但肯定不是朝阳街。”他顿了顿,似是再确认了一遍,“应该是东大街。”他迟疑,是因为觉得不像是现在的东大街。 萧慕北轻轻地说:“这种大范围幻境很少见,应该是封印型器灵。现在我们应该在结界里面。” 唐岁初试了试,感受不到一点灵气,心法或阵法这些需要调动灵气应该都用不了了,剑法应该能用,但是和路边耍大刀的效果差不多。 路边卖灯笼的小贩好像注意到了三人,热情地搓搓手迎上来,“各位仙长是来京都玩的吧。”应该是看到的萧慕北的剑和朔逸同手上还没收起来的灵石。 唐岁初叹了口气,很多修士除了执行任务都很少出山门,每月俸禄又不少,很好骗,应该是商贩们最喜欢的顾客。又看这个灯笼小贩,面相就像会挣钱的样子。 “是啊,我和我的两个徒弟是第一次来京都呢。”朔逸同自来熟地说道。 我不是。唐岁初在心里默默反驳。 小贩一听,更乐了,“仙长有所不知啊,今日是神灯节。哎哟,说来还真不好意思,这仙长们都不爱过这种节日,倒是我们还凑这热闹。”小贩指了指东大街尽头的方向,“等天黑的时候,喏,就这个方向走到头进临河街。我们本地人一般都有放水灯的习俗,今晚还有表演呢,保准不让您失望。” “神灯节啊,这都被咱们赶上了!你们说对吧,小北、小唐?”朔逸同惊喜地朝二人看了看。 萧慕北微笑着应了一声,“对。”活像个吉祥物。 唐岁初面无表情地等着小贩继续说。 “哎哟,说到这水灯啊。三位仙长不如来看看我家的。”说罢小贩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粉色莲花型的,在三人面前晃了晃,“这工艺、这质量,没的说。哎哟,你看这颜色还和这位又高又帅的仙长衣服一样呢,多有缘啊。” 唐岁初笑眯眯地道:“十个铜板。” 小贩一听,又“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眼睛瞪大了,“十个铜板就想买一个?您要不再看看咱这个灯……” 唐岁初打断:“十个铜板,三个。” “仙长这是要抢?我们这本分生意人做生意不容易的……”小贩不甘示弱,又看了一眼看起来好说话的“师父”朔逸同。 朔逸同无奈地耸了耸肩。 然后,两刻钟后,三人揣着三个水灯走了。 朔逸同道:“十个铜板还要我付?” 唐岁初道:“不是你想买吗?” …… 三人四处打听,发现这年是建和七年的六月神灯节。 神灯节的故事源自于几百年前,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门派,一对师兄弟打败并封印作恶的魔教神器的故事。这对师兄弟后来一个是剑门祖师爷、一个成了五极宗的开宗祖师,传扬至今。因为封印用的是火神器映薄灯,所以就叫神灯节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在临水街搭的高台上跳剑舞,会有很多人去看。 “感觉特平静。”朔逸同摊了摊手,“也是真能藏。” 因为建和六年至今也得有十多年了,很少有这么多年还没有被剿灭的器灵。一般来说,年岁越长的器灵就会越强。 萧慕北朝着一条暗巷走了进去。唐岁初默默跟上,这人经验丰富,也许有什么发现? 然后他看见了几个乞丐。 萧慕北在一个小个子面前蹲下,温柔道:“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小个子乞丐诧异地看向他,然后指了指面前的破碗。 萧慕北从怀里摸出半角银元,干脆利落地放进他碗里。 旁边几个乞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们站起了身,朝三人围了过来。 唐岁初叹了口气,心道他怎么每次都对这种小乞丐那么大方。这小子话本看多了吧,相信丐帮什么的。而且就算给钱,小乞丐难道还真能说出点什么? “奇怪的事,没有。”小乞丐道,“但花天酒地的唐二老爷突然爱上了一个青楼的女的,都在传那女的是不是狐狸精。” 唐岁初感叹,居然还真说了,虽然没有用。 他真的在很严肃且稚嫩地说一个谣言。但首先,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没有妖精的,所以应该也是没有狐狸精的。 萧慕北点了点头,真诚地道:“谢谢小兄弟。” 看他要离开,一个高个子的乞丐拦住了他,“这位兄台,来都来了,留点过路费呗?” 唐岁初心道,他不会真给吧,也就瞧着萧慕北看着好欺负了。 幸好。萧慕北没有出剑,也没有拿钱,只是轻轻握住了这人的手。只听“咔嚓”一声,这人脸部刹那扭曲,发出了剧烈地惨叫声。 其余几人见状不要命地扑上来,也被萧慕北闪身躲过,他只是在他们点了几下,就见他们痛的龇牙咧嘴,在地上打起滚来。 唐岁初点了点头,好身法。不愧是萧慕北,就算没有灵力,单看力道和身法也不是普通人比得了的。 萧慕北道:“在下失礼了,没有见血,应该伤口不会感染。”他说着,在那个高个子乞丐手上放上半角银元,“附近有一个医馆,扶着你的朋友们去看看吧。”他依然笑得那样真诚,就像不是他打的一样。 朔逸同评价道:“地方不小,闹事的也不少啊。你看,坐地起价、抢劫,刚刚那小屁孩说的像强抢民女吗?”他扫了一眼唐岁初。 唐岁初毫不在意,“唐二老爷,我爹,是这样的。” …… 回到东大街上,萧慕北想了想说出了结论:“这个幻境里面每个人的脸都是清晰的,表情、行为也都非常自然。所以,我们很有可能是来到了真正的建和六年。” 朔逸同若有所思:“封印一段时间,还挺特别。但应该不能太长吧?” 天上的云霞渐渐沉了下去,有两个小孩撞了唐岁初一下。这俩人看着很高兴,喊道:“快去占位置!剑舞表演要开始了!” 唐岁初拍了一下后面那个小孩的屁股,一脸正经地转过头,“边走边说。” 三人朝临河街走去。 萧慕北继续道:“不会太长。而且虽然是封印时间,但毕竟是器灵的结界,所以并不是所有都是真实的,会有主观意识对某些事件作用。” 唐岁初道:“总之就是,我们闯入了它的地盘,被发现就完了?” 萧慕北点了点头。 朔逸同又提问道:“小北,你大概估计一下时间?” 萧慕北道:“不是很清楚,但是应该在神灯节过去之前。” 朔逸同道:“那得尽快找到它的本体了。” …… 临河街已经有些拥挤了。湖面上搭好了一座挺高挺大的台子,站得很远也能看见表演。今天的临河街很漂亮,所有的店铺都挂着鲜艳的灯笼,在深青色凹凸不平的甬道上印出金红色的光晕。水上已经飘了许多水灯,仍有很多人在湖边许愿。 唐岁初把怀里的水灯塞给萧慕北,“我去四处看看有没有有用的线索。” 萧慕北问他:“大侠,想许什么愿望,我帮你写下来。” 唐岁初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送你了。” 朔逸同已经三两笔写好了愿望丢到了水里,“我也去看看。” 水灯只会越飘越远,字条叠起来塞在灯芯的,只要写好了,就只有写的人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但正在写的时候,如果写的人不刻意去遮,从后面经过的人也许可以看见写的是什么。 “希望那个贱人赶紧去死。”一个看着温婉的华服女子写道。 “希望老板永远不要发现我和老板娘的事。”一个看着老实的中年男子写道。 “希望我爹一文钱也不要分给我哥,全是我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写道。 唐岁初惊叹地看过去,心道不愧是京都,各个拿出来都能编成狗血话本。朔逸同说得很精髓,真是地方不小,事情不少。 这要真能实现,那老天爷也能被指责成不仁不义。 …… 天黑了。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音响起。 人潮涌动。 唐岁初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移动,一眼就看见了萧慕北。 因为,粉衣真的非常显眼,也因为他停在那里,好像一轮与世无争的月亮。 萧慕北也好像看见了他,隔着人海对他笑了笑,朝他走来。 舞台上的帷幕里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随着青烟从河上氤氲,帷幕缓缓拉开。 那是一个执剑的白衣女子,剑是好剑,寒芒逼人,人是美人,仪态万方。所有人都朝她望去。 她倒真像个羽衣侠客,轻盈地像白鹤。又有古琴与笛音和鸣。有几个扮演邪魔外道的黑衣人从舞台侧方跳出,白衣女子与他们比剑,见招拆招,步步生莲。 “江棠姑娘加油!” “江棠姑娘!江棠姑娘!” 所有人都在喊她的名字。 朔逸同不知何时挤到二人身边。 萧慕北轻声道:“这其实与一般的剑舞还不同,这姑娘虽没有什么力道,但用劲很巧。倒真像个女侠士了。” 朔逸同对唐岁初笑道:“都说儿子像娘,你和她却不太像。” 唐岁初挑了挑眉,搭上了他的肩膀,“打听我啊?” 朔逸同嬉皮笑脸道:“自己要收的徒弟自己得上心嘛。” 曲子到了**,嘈嘈切切。江棠姑娘面对那最大的邪魔,她的身形越来越快,衣袂飘飘。唐岁初发现她的神情有一种哀伤而坚定的感觉,很是动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棠姑娘忽然举起剑对准自己的脖子,她转了一圈,从高台跳了下去,像一片脆弱的、雪白色的花瓣。 湖水红了。 第15章 江月(二) 几乎是一瞬间,萧慕北闪身将二人挡在身后。 唐岁初听见身边众人的惊呼。 然后又是一道白光。 …… 唐岁初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旁边是一棵挂着灯笼的歪脖子树。 “三位仙长是来……”卖灯笼的小贩又出现三人眼前。 “今天是神灯节吗?”朔逸同笑着问小贩。 小贩轻轻“啧”了一声,面上还是热情:“仙长见识广博,今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神灯节。” 三人互相看了看,赶紧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商量。 朔逸同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是回到了刚来的时候。幸好不是时间到了就团灭的机制。” 唐岁初发现自己快要习惯朔逸同的怪人怪语了。 萧慕北笑了笑,安慰道:“我们是在江棠姑娘落水后三息之内回到了这里。那么至少有眉目了,应该和江棠姑娘有关系。” 朔逸同看向唐岁初,“小伙子,有什么看法吗?” 唐岁初耸了耸肩,他知道朔逸同问的是对江棠姑娘有什么看法,但他还是答道:“去锦糖阁吧。” …… 这时候红鲤姑娘还不是锦糖阁的花魁,而唐岁初认识的姑娘们应该也还没有来到这里。换句话说,他们只能以客人的方式的进去。 那么应该只有朔逸同有这方面的经验了。 于是朔逸同自告奋勇地打头阵。此人昂首挺胸,看着就不像个剑门盛产的仙风道骨的道长,活像那种天天喝花酒、夜夜温柔乡的贵公子。 而萧慕北不动声色地溜到最后。 锦糖阁的老鸨扫了扫三人的装束,顿时摇曳生风地走来。她瞧着三人虽都穿着低调,但看着实在不凡。 第一位客人像是熟客,她在京都没见过,也许是其他地方的少爷也说不定。她深知并非只有京都有贵人,这天底下的贵人数也数不过来。 另外两位,一位看着温和而仙风道骨,另一位小公子生的十分眼熟…… “公子今日来,是找哪位姑娘啊?”老鸨凑近朔逸同问道。 朔逸同从怀里取出大块半角银元塞到老鸨手里,低声说道:“今日来就是带我两个兄弟见见世面的,我们兄弟三人早就听闻江棠姑娘剑舞动京城,特来看看。钱不是问题。” 老鸨一听最后一句,咽了口口水,面上却有些为难:“公子有所不知,江棠姑娘去准备神灯节的剑舞了,不在楼里。您看别的姑娘可以吗?” 朔逸同笑道:“妈妈不妨借一步说话。” 唐岁初挑了挑眉,心道,“他很懂嘛。” 老鸨和三人来到一处角落。 朔逸同又给了老鸨塞了半角银元,“江棠姑娘不在也不妨事,我喜欢得紧,您就给我多讲讲她的事呗。” 唐岁初在后面默默眼馋。 老鸨叹了口气,又扫了扫朔逸同,“您就是来得不巧,若是早些年来我们这那肯定没问题。只是现在嘛……江棠姑娘被那位爷看上了,惹不起啊。” 朔逸同别过头,忽然问唐岁初,“你多大来着。” 唐岁初一挑眉:“十六啊。”当然是假的。堂弟嘛,自然得小点。 这下三人都想到了,那巷子里小乞丐说唐二老爷看上了狐狸精,再结合唐十八这一假身份的年纪,这狐狸精怕不就是江棠姑娘。 现在要打听这个姑娘,钱恐怕都是其次。 朔逸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剑,在老鸨面前晃了晃。 剑门掌门玉剑,见此剑如剑门掌门亲临。唐岁初心想,这掌门对朔逸同可还真好。 “这……”老鸨为难道。看来是江湖的分量和权贵比还是差一些。 唐岁初见状也上前,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 老鸨有些吃惊,又多打量了唐岁初几眼,她可算是明白这小公子为什么看着格外眼熟了。可……曲月城唐家有这个年纪的小公子吗? “大概是近一两月吧,唐二老爷经常来找江棠姑娘。”老鸨犹豫之下还是说道,“江棠姑娘之前一直没有答应他。要我说,她应该识趣……” “江棠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朔逸同打断道。 老鸨没有在意,又瞟了朔逸同两眼道:“江棠姑娘看着挺清高的,不怎么爱说话,但其实挺傻挺单纯的。如果您遇见她,多和她说两句自然点的好话她就记住您了。她前段时间一直在想什么赎身。”老鸨面上有些讥讽,“其实凭个人是很难的,上头人都指望她赚钱。要么她找个富人家把自己卖了,要么她一直跳到我这把年纪才行。自己赎身,不过是个美梦而已。” 朔逸同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她有什么朋友吗?” 老鸨笑了笑,“朋友?我以前也有一个朋友,她抢了我的曲子,把我永远留在了这。咱们这里很少谈这个词。前段时间,江棠姑娘和香兰姑娘看着还挺亲近,最近也撕破脸了。” “香兰姑娘?” 老鸨似乎是由这个名字想到了什么,竟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不过很快松开了,娇媚一笑道:“这丫头没有江棠姑娘命好,就是不火,也清高得要命,饭都吃不起,要清高有什么用,你说是吧?”她也不在乎朔逸同回答是或不是,“至于她们的交情,我也了解得不多。也许公子可以问问香兰姑娘。” 朔逸同又塞了半角银元给老鸨,“多谢老妈妈。” 老鸨眉开眼笑地行了个礼,又摇曳生风地离开了。 …… 唐岁初道:“时间不多了,要不剩下的分头行动?” 萧慕北想了想,“我去临河街吧,看看能不能试着救下那个姑娘。” 唐岁初见他同意,接道:“那我留在锦糖阁,我对这儿比较熟悉。” 朔逸同最后道:“我去找你爹。” 唐岁初道:“可以去街头的金云赌坊、或者来福客栈。” 朔逸同点了点头道:“万事小心。” 萧慕北叮嘱道:“万事小心。” …… 唐岁初又找老鸨唤香兰,老鸨见只剩他一个人也丝毫未敢懈怠,手脚麻利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包间。 唐岁初笑了笑道:“账记唐二老爷账上就行。” 老鸨笑着“哎”了一声,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临走前她又好奇地打量了几眼唐岁初,不知道在想什么。 约摸过了一炷香,一个从头到脚穿得严严实实的姑娘走了进来——这在青楼还真挺少见的。 她的五官生得十分标志,算是个美人。但她的一双眼睛黑洞洞的,鸦羽般的睫毛笼罩下来,更显得死气沉沉,像被一片又沉又重的乌云笼罩,叫人喘不上气。 也难怪老鸨不喜欢她。 唐岁初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微笑,“香兰姑娘请坐。” 香兰行了个礼,低着头提线木偶般地坐到唐岁初对面,眉眼间却闪过一丝不耐。 唐岁初正愁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姑娘稍后有急事?” 香兰刚想开口,抬眼看见唐岁初的脸时,瞳孔却缩了缩,那无甚光彩的眼睛里蓦然闪过一丝刺眼的情绪。 厌恶?愤怒? 唐岁初挑了挑眉,他自以为还算不上丑到这种程度。所以,这姑娘的情绪应该不针对他,而是他们前面已经提到了几次的另一个主角——唐二爷。 唐岁初和唐二爷最多只有三四分相似,便是老鸨都辨认了一会,这姑娘居然如此敏锐。 “没有哦。”香兰再开口就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了,“只是奴家方才在扫洒,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张妈妈被喊来了。待太久会把灰尘弄到公子身上哦。” 瞧她的衣服倒是干净整洁的。 唐岁初给她倒了一杯桌上的茶水。香兰警惕地看了一眼杯子,没碰,只问道:“公子寻奴家何事?” 唐岁初也不觉得尴尬,就任凭那杯子横在二人中间。 这姑娘虽然目前有些敌意,但明面上还装的住。恐怕也因此,她什么都不会说。 唐岁初无奈地想,“那就只能做个坏人了。”他小时候就爱看话本,也想过长大以后可能会演话本,没想到如今整日都在演丑角。实在抱歉了,姑娘。 唐岁初手撑头,傲慢地下巴对她点了点,“香兰是吧?会点什么?” 她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扬起一个笑容想回答。 唐岁初却又道:“随便来点吧。今日本是冲着江棠姑娘来的,谁知道她居然已经走了。” 香兰笑容明显僵了僵,但还是平淡地说道:“公子可以去临河街看江棠姑娘的剑舞哦,这是京都一绝呢。” 唐岁初欠揍地笑了笑道:“谁愿意和那些凡夫俗子挤一堆啊?想看隔日再来不就行了。”隔日肯定是没有了,香兰姑娘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 香兰却没有反驳这句话,只是笑道:“公子说的是。”她的呼吸明显加重了,而且接这句话的间隔长了一些。 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恐怕要遭雷劈了。 唐岁初故作不经意地取出随身玉佩在指甲把玩,嘴上说道:“算了,你和我多说说江棠姑娘的……” 下一刻,唐岁初猛地一闭眼睛,脸上顿时一阵湿热。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他摸了一把,鼻子上居然还粘了颗茶叶。 唐岁初只觉得有些惊讶。他是想过这姑娘再刺他几句,但是没想过她自己泼茶水的。毕竟她看着也挺机灵的,该知道这样做的话,那些达官贵族生气起来真的会让她不好过。 唐岁初再睁开眼睛时,看见了香兰愤怒地有些狰狞的面孔。 “砰”地一声脆响。茶杯被重重地放到了桌上。 她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然后……她居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和方才那种假笑不同,竟是真的畅快,她喃喃道:“你们不是早就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想要的? “是什么?”唐岁初问道。 香兰却没有再说,直接转身离开了。 第16章 江月(三) 唐岁初没有立刻跟上去,反倒是留下来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不然他这模样叫人见了,对那姑娘也不太好。尽管这个世界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唐岁初仗着自己对锦糖阁布局的熟悉,摸到了后楼。这不是接客的地方,为了让客人不会走错路绕进来,特别设计了一下。 这一般是姑娘们的住处。出名的姑娘一般住高层单间,而像香兰这样的姑娘一般是和别的姑娘住在一起。 约摸只有一件事可以让香兰着急——她似乎和江棠的关系不假,该是想看她的剑舞的。 唐岁初赌她会回来换身衣服、收拾一下。 …… 果然,没一会唐岁初就看见香兰走进了二楼的第五间屋子,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又出来了。她身上多了些首饰,也换了身衣服。 香兰重重地上了锁,离开了。 唐岁初看见她走远以后,确认四下无人,从怀里取出一根铁丝,拨弄了两下,撬开了锁。 他心道,果然还是这玩意实用。 这是一间小而简朴屋子,四张塌铺列在靠墙的地方,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窗户底下是一张长桌,放了镜子胭脂之类的。 唐岁初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把门从里面锁上,想了想还是算了。这样如果有人忽然回来,还能假装只是没有锁门。如果别人从外面打不开屋子,问题就大了。于是他只把门合上了。 唐岁初双手合十道:“得罪了。”然后四处观察起来。 最里面的床铺应该是香兰的,因为上面还有叠好的淡黄色衣服。唐岁初掀开香兰的枕头,发现下面有一些整整齐齐叠好的信件。信纸有点泛黄,应该是很早以前的。 唐岁初沿着折痕展开。最早的一封是八年前,只有一点内容:“董家丫头,你过得还好吗?要不要奶奶来京都看你?过得好不好都要说一声啊,你爹娘是窝囊废,不是好东西,他们不要你,奶奶砸锅卖铁也要你。” 第二封信也不多,“董家丫头,怎么不回奶奶的信啊?奶奶还以为那送信的是骗子,或者是奶奶写错要送去的地方了,问了好几遍才确认了是这里。快过年了,小姑娘有没有新衣服穿啊?奶奶做了两件,但是不知道怎么给你,你小胡哥说过了年会来京都,奶奶打算让他捎上一程,来这边看看你。” 第三封信好像不是“奶奶”写的,但是笔迹是同一个人,应该是不同的人找的同一个代笔:“丫头,你爹赌钱又输了,你那儿还有钱吗?” 唐岁初发现这第三封信的右边角上有烧痕,也许香兰读的时候并不平静,但最终没有烧,还是叠到了一起。 第四封信:“董家丫头,奶奶也很想你。你在京都有了朋友,奶奶也为你高兴。我家小姑娘这么好的女孩,就该天天开心。江棠小姑娘也很好,记得有好东西也分人家点,这样才好。过两天奶奶就来京都,奶奶很想你,我家小姑娘受苦了。” 按照前面的信,过两天就是“年后”了。 唐岁初打开了第五封信,也不是“奶奶”的语气。“丫头,姜老婆子去世了。她屋里头存了好些钱,说是留给你的。她年前染了风寒,拖着不去看,逢人就说要去京都找你。钱被你爹拿走了。” 第六封信依旧写得很简单,“丫头,你还有钱吗?怎么不回信?” 唐岁初把信整齐叠好,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他心里有些沉,一时说不出什么。 可惜的是这些信都是很早之前的,没有涉及到最近的事。 可以看出,这姑娘的爹是个赌徒,而娘亲像个……纵容他的同伙。可能是因为赌债,两个人一起把香兰卖到了锦糖阁。最爱她的姜婆婆没有熬过她来锦糖阁的第一个冬天,病死了。 她在信里对最亲近的人提到过江棠,说明她确实和江棠很要好。 而且香兰应该会在姜婆婆之死后把她看得更重要。 因为,香兰可能只有她了。 …… 忽然,唐岁初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他几乎没有犹豫,镇定地躺进榻底。 唐岁初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塌很低,再加上这几张塌又连在一起,要检查底下的话,就得趴在地上很费劲地往里看。 依照锦糖阁姑娘一般的穿衣标准,做这个动作大概不会太方便。而且这些姑娘应该也不希望弄脏自己的裙子。 “香兰那死丫头怎么没锁门?”一个清亮的女声从门口传来,“真是无法无天了,她以为傍上了江棠她就能跟着红吗?结果人家把她一脚踹了,搞笑。” “青鸢姐姐不要生气嘛,到时候咱们再捉弄捉弄她就好了,给她点颜色瞧瞧。” “好了,不说那个死丫头了。赶紧补点胭脂,等剑舞结束,贵客就要来了!” 一脚踹了?唐岁初想着,那个老妈妈也说她俩最近吵架了。 江棠姑娘跳剑舞的时候有一种坚决但是温柔的感觉,一般这样的人……还得再看看,不能以个人印象来看待。 而基于以上香兰会把江棠看得很重要的前提。能引起二人吵架的矛盾,绝对不小。 比如……香兰那句“你们不是早就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你们应该可以替换为唐二老爷及其身边助纣为虐的人。唐二老爷想要什么? 所以结论是…… 江棠答应唐二老爷的追求了? 啊? 那她在神灯节的这一天、万众瞩目的剑舞的最后一幕,又为什么要自刎? …… 这俩人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了。 唐岁初刚要爬出来的时候,手肘撞到了墙角的一个硬物,还有收获? 应该是香兰放在这里的,可能她也觉得她的室友不像是会趴着看榻底的类型。那是一个灰扑扑的盒子,和榻底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可能趴着也看不见。 唐岁初把箱子拿出来,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唐岁初一听就感觉是铜板,还不少。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熟练地撬开锁。 这是一个不大,但挺能装东西的铁盒子。 不出意料,里面有很多铜板,也不知道是攒了多久。 但依然不够多,唐岁初想道,这些加一起可能还不如朔逸同刚刚套话那一会给那老鸨的多。 唐岁初往盒子深处摸了摸,果然有东西。能藏在这种地方的东西,应该很重要吧。 这是一根手链,是很常见的红绳子编的,中间串了一颗小玉珠,不是什么上好的玉。全京都卖这种东西的数也数不过来,地摊小贩有、金玉首饰铺也有,还有菩提寺。虽说价格不一样,大部分买这个就是图个平安的祝福。 看得这么重,总不会因为看起来值钱吧? 没别的东西了,唐岁初把盒子放回了原位。 最后,他把视线落在了桌上。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盒子放东西,有大有小。其中两个可以排除,因为后面来的两个姑娘胭脂都没有放回去。 至于剩下两个,一左一右,一大一小。小的那个盒子上的锁和榻下的箱子是一个款式。应该这个是香兰的吧。 唐岁初轻松打开了,里面东西很少——就两盒胭脂,其中一盒质地应该是很久之前买的,香兰用了一大半,剩下的已经完全干涸了。另一盒颜色鲜艳一些的看着像是新买的,上头只有一点痕迹——方才用的。 是了,她要去看江棠的剑舞,去看她这位好友最美丽动人的模样。 也许她好不容易下定心、鼓起勇气,就等那场剑舞以后,原谅彼此。 可惜…… 那场剑舞永远不可能跳完了。 …… 唐岁初看向窗外,天色深邃如墨。 他猛然站了起来。 他瞬间意识到时间没有停下来。 是剑门师徒二人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今晚的天好像格外沉闷。唐岁初叹了口气,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萧慕北和朔逸同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个与昨日不同的分歧点。 先去那棵歪脖子树下吧。 …… 唐岁初挑了一条人少且较近的路溜出锦糖阁。 路上墙边挂上了一些稀稀落落的灯笼,映出蜡黄的光和斑驳的树影。 有些太安静了。 唐岁初一直穿着很轻且方便行动的衣服,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听见自己细微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虫鸣。 他感觉有人在窥视自己,但四下并没有藏人的地方。而那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唐岁初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迅速思考。这里毕竟是幻境,有时候也不能用正常思维来考量。既然他们没有回到那个傍晚,说明幻境出现了异动。 或许,不是人? 这条路只是通常人少,但还没有到一点人声也没有的地步。 看他的,是别的东西。 唐岁初想着,正好走到了一盏灯笼下面。 刹那之间,他没有动作,四周好像连虫鸣都消失了。 他果断不再往前走,看向脚下。 影子的长度不对劲。 唐岁初侧身一躲,一根黑色的线与他擦身而过。唐岁初毫不犹豫地从从袖子里滑出的匕首刺向自己的影子。 他的影子蠕动了一下,然后吐出一团黑色的线头。黑色的线头迅速扭曲,长出了软绵绵的四肢。 好恶心。 唐岁初从地上拔出匕首,又朝黑色线头一刺。几乎是瞬间,匕首被弹了回来。 唐岁初挑了挑眉,意识到大概是没用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必尝试了。唐岁初想,不论如何先到歪脖子树吧,只希望那剑门师徒两个人能靠谱一点。 唐岁初捡起匕首,能屈能伸地扭头就跑。 在唐岁初的背后,黑色线团已经不能称得上线团了。它长出了躯干和四肢,身形赫然像一个成年男人。 …… 大街上悄无声息,好像傍晚时分的热闹是幻梦一场。 唐岁初皱了皱眉。又是那种诡异的窥视感,比之前更加强烈,像是无处不在的眼睛。快了,跑到这条街的尽头就是…… 忽然,他感到有人牵住了他的衣角。唐岁初面无表情地朝衣角刺了一刀,毫不留情地割断。 但身后的东西似乎不甘心,它攀上了唐岁初的脚踝。唐岁初顿时觉得刺骨的冰凉,短短一息之间,他的脚踝就没了知觉,那种冰冷的感觉从那里蔓延开,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吞下去。 而且这个东西力大无穷,唐岁初现在没有灵力,总不能一瞬间把自己腿砍了吧?那还怎么跑? 想想办法…… 唐岁初看向店铺上挂的灯笼。 死马当活马医得了。唐岁初把匕首朝天上一丢。 第17章 江月(四) 嘭。 纸灯笼落地迅速烧了起来,连带着唐岁初的衣摆,形成了一抹刺眼的亮色。几片灰色飞蛾似的残渣被风吹起,跳起生命的舞蹈。 几乎是瞬间,唐岁初感到脚踝如影如随的阴冷戛然而止,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但这不是唯一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街的尽头传来。 萧慕北是跑来的。 唐岁初不觉得意外,因为这条街不长,再加上现在由于幻境里人们的忽然消失带来的诡异的安静,他可以确定这不大不小的动静足以引起那对剑门师徒的注意。 而他始终没有回头不只是因为回头看没有太大的意义,说不准还会因为这怪物生的恶心碍着他的眼。还因为…… 萧慕北手里握着一个简易的火把。在唐岁初抛起匕首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寸火光。 实战经验丰富的萧慕北肯定早就发现了这些阴影里长出的怪物怕火。这不难猜,光影本就是相生相克。 唐岁初那时候刻意将行动放得缓慢,等到那种沁入骨髓的冰冷蔓延到大腿才做出反应。 他在试探萧慕北。一般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反而更能观察身边的人。 萧慕北那时候的表现太让人在意了。 他眯起眼睛,看见萧慕北边跑边把右手举到了胸口的位置。那个距离,如果他直接把火把丢过来也许更快一些。而当唐岁初的匕首割断挂灯笼的绳子,萧慕北僵硬地放下了手。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萧慕北不想救他,所以没有抛出火把。唐岁初在心里给这种猜想画了个叉。因为就萧慕北到现在为止的表现来看,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二人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也一定会出手相救。 毕竟,江湖传闻和唐岁初亲眼所见难得达成了一致——这人好心得像个白痴。 那么,就只有第二种情况了。萧慕北宁可暴露隐藏手段,也不愿意抛火把。他的隐藏手段是什么?这个动作,要么是掐剑诀,要么就是他的怀里有什么法器。但这是全无灵气的封闭环境,剑诀应该是不可能生效的。那么法器?一个多么贵重的法器才能在禁灵的环境下使用? 他又为什么不愿意抛出火把? 不论如何,这证明了一点。 萧慕北在乎他,这种在乎似乎大过一个纯粹的好人对待刚刚认识几天的人的范畴。 难不成他们曾经真的见过?可是不对啊,真的见过萧慕北的人会对他没有印象?这般皮相、又是这般性子……世上都很难见几个吧。而且唐岁初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记忆是没有问题的。 唐岁初心想,这次试探收获不错。 或者说,富贵从来险中求。 萧慕北安静地在距离唐岁初一步远的地方站了一会。他垂着眼睛,细而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眸光有些晦暗。 约摸两息之后,萧慕北在他身前蹲了下来,轻轻地用袖子拍散了他衣摆上本就不多的火焰,期间他手里的火把拿得离唐岁初很远。 做完这些以后,萧慕北站起身。他抬眸看了唐岁初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背了过去,不再看他。火把散发的热量笼罩着两个人。 莫名地,唐岁初觉得萧慕北有点生气。 不过他在气什么呢?他发现了自己在试探他?也没有那么明显吧。况且就算是试探,他也没有撬出萧慕北的秘密武器。就算是他之前打晕自己,唐岁初不也没有说什么吗? 这时候朔逸同才举着火把气喘吁吁地跑来,“不愧是……小北。哈……都没事吧?”唐岁初在心里点了点头,这就是阵修,身体素质果然孱弱。 唐岁初摆了摆手,“小事。”他转身看了看火焰过后地上的黑色痕迹,也像人形。 朔逸同撑着膝盖,虚弱地道:“现在是小事,但是经我夜观天象,可能一会儿就不是了。” “您老看出什么来了?”唐岁初问道。 朔逸同缓了缓道:“不出一个时辰,要下雨,夏天的雷阵雨。到时候就是死局了。” 唐岁初这次没在心里吐槽他奇怪的用词,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越到晚上,这些影子怪物就越厉害。他们不怕光,就怕火,所以火把的效果比纸灯笼好不少。但是如果夜更深的时候下暴雨,我们没有灵力,对付不了。”朔逸同仔细地分析道。 “速战速决。”萧慕北简短地说道,“交流完情报,不论有没有结果,都立刻行动。” 唐岁初感觉萧慕北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不能破局的后果。他的自信源于哪里?身经百战的经验还是不为人知的杀手锏? “那就在这里说吧。”朔逸同率先盘腿坐下。萧唐二人也效仿,简易火把就在三人中间烧着,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响动。 第一个正式开口的是萧慕北。 “是我干的。”他说。一开口就直切要点。 萧慕北说的是幻境出现变故的问题。 如果什么都要发生,这时候三人应该已经回到傍晚。但现在并没有,说明他们中的某一个人用了一些激进手段,导致被器灵发现。 只是唐岁初原以为萧慕北会是稳健派,而朔逸同才是那个跳脱派。但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唐岁初下意识没有问为什么,他只道:“你展开说说。” …… 一个时辰前,临河街。 湖面台前,江棠踩着月色起舞,一袭白衣好似天上仙。 台下人头攒动,萧慕北灵活地穿行在人流中,一袭粉衣格外惹眼。挤到江畔时,他找到舞台下面隐藏的机关木板,踏了上去。远远看去,他仿佛踏水而行。 他轻盈地一跃,便到了台上。 众人议论纷纷。 “今年是改剧目了吗?往年有这段吗?” “定然是了,这位公子像是在扮演侠客。” “以往神灯节剧目没有爱情桥段啊?” “这位公子可真俊呐……” 江棠所扮演的女侠打败了很多反派角色,正在跳剑舞的最后一段。 此时她看见萧慕北出现,明显愣了一下。 但她没有停下来,只是对萧慕北很温柔地笑了笑。她的手微微颤抖。萧慕北发现了这一点,觉得她也许那一刻是害怕的。 “江棠姑娘。”萧慕北客气地冲江棠行了个江湖礼。 江棠也许也对这位忽然到来的公子感到好奇,又也许只是性格使然,她终于缓慢地停下了正在做的动作,对萧慕北也回了个礼,模仿着的尽可能一模一样的江湖礼。 萧慕北站在原地,和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声音格外温和,“姑娘需要什么帮助吗?” 江棠姑娘肤如白玉,眉毛也淡淡的,她的睫毛长而疏,此刻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像一只有些胆怯的小兔子。 萧慕北依旧耐心地站在那里,接着道:“姑娘年纪尚轻,不该止步于此。若是姑娘觉得这里不好,就此离开也未尝不可,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 江棠眼眶微微红了,这使她更像是一朵破碎的花。她将目光移向台下。 “这是在演什么啊?”有人疑惑。 “这可真般配。”有人感慨。 “我以后也想成为侠客!”有人赞叹。 江棠最后对萧慕北露出一个微笑,她有一对浅浅的梨涡,笑起来很甜。 她摇了摇头说道:“公子,谢谢你。” 萧慕北明白了她的选择,微微歪了歪头,问她为什么。 江棠目中决绝,“因为有些事,侠客也做不到,我却可以。”此刻,她不像兔子了。 于是,萧慕北礼貌地退后了一步。 江棠的裙摆再次绽放。 她落了下去,带着鲜艳的、不再雪白的色彩。 万众瞩目。 萧慕北明明可以有很多方法、很多时间阻止她的动作,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做了一个旁观者,即使他并不冷漠。 忽然间,看台下的人都消失了,方才热闹的江畔此刻就剩下他一人。萧慕北并不觉得意外。 他转身凝望着锦糖阁的方向,陷入了片刻沉思。 …… 唐岁初听的过程中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里越发冷了,火苗的跳动在变高,一点点小火星跑进了黑暗里,从此销声匿迹。三人不需要看也知道那些怪物在虎视眈眈,它们越来越多了。 朔逸同先开口道:“咱们家小北挺有人情味的嘛。” 唐岁初心想,这怕不是鬼情味。 萧慕北依旧没有看向他,只对朔逸同点了点头。看样子是还在生他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气了。 朔逸同接着道:“我在金云赌坊发现了‘你爹’。”他好像有意加强了最后两个字,对唐岁初挤眉弄眼。 唐岁初露出一个不要钱的招牌微笑,满不在乎地道,“我爹怎么了?” “你爹对你娘是真爱啊,从今年年初就开始群追猛打,活像个狗皮膏药。”朔逸同又用了奇怪的比喻,“但是一直没有效果,直到最近。” 唐岁初问出了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 结合萧慕北的描述,这件事就显得更奇怪了——江棠既然答应了唐二爷,她明明选择了另一种人生,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坚定地……去死? 朔逸同叹了口气,“因为她想给她的朋友赎身。” 唐岁初又想到了香兰铁匣子里的那些铜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 “他告诉你的还挺多嘛。”唐岁初眨眨眼睛。 朔逸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十八小朋友,多学着点。一般人当然是问不到那么多的,但赌鬼在赌桌上可不好说。” “朔少掌门还会赌钱?”唐岁初试探道。不妙啊,这声十八喊的,朔逸同那狐狸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朔逸同又重重地拍了两下,“这是重点吗?” 唐岁初心道,秘密还挺多啊。倒是不如这唐二老爷子真是什么都往外面说。 唐岁初大致把他和香兰姑娘的事说了说。 “十八小朋友经常进女孩子的房间吗?”朔逸同清了清嗓子。萧慕北也转头看向他,只是没有说话。 “哈?这是重点吗?”唐岁初也学着朔逸同的语气说道。 第18章 江月(五) “这样看来就很清晰了。”朔逸同总结道,“所以幻境的灵主是……” 一般器灵的灵都不是自然形成的。器物若没有人的使用、承载人的情感,那么器物将永远只是冰冷的器物。而往往越是强大的器灵,它所承载的情感和意志也就越强大。只有五神器不符合这个理念——它们自开天辟地就有,由天道的起始诞生,它们就是这个世界最初的五元素,奉行天地意志。 “香兰姑娘。”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这并不难猜。唐岁初在心里分析,这个幻境每次转换的关键节点都是江棠姑娘的死,所以可以推断出她是幻境里很重要的角色,和她关系最深的只有两个人,香兰和唐二爷。 在唐岁初心里,唐二爷就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爱装情圣的“爹”,实在是想不通这人能有什么能耐创造一个器灵。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人的情感和抱负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当然,这个灵主也有可能是江棠姑娘本人。但是唐岁初听了萧慕北的讲述,总觉得这个姑娘并不像是会把自己一直困在过去的个性。而这个器灵不停地逆转时间,回到建和七年神灯节,它的行为更像是在下意识地逃避。那么它在逃避什么呢?江棠的死吗? “下一步干什么?”唐岁初看向二人,他对除器灵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即使表现得再靠谱,依然经验不足,还得请教这两位。 萧慕北依旧没有理会他,只是目光看向朔逸同。这家伙明明也知道,也不知道到底在气什么。唐岁初心底嘀咕着。 朔逸同见萧慕北不说话,左右看了看,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地接道:“找灵主。虽然现在京都已经没人啦,但是她肯定还在,她的时间流动了,记忆也应该苏醒了吧。灵主一定会去一个她认为最有意义的地方。” “啊……”朔逸同撇了撇嘴,“她应该挺生气的,喏,快下雨了。” 最有意义的地方吗?那也一定不是什么很好的意义的。唐岁初心里想道,如果他有一天离开了,最后一个想去的地方一定是唐家庄。因为他最重要的人在那里死去,把他的快乐和悲伤都留在了那里,那就是所有的意义。 那对于香兰而言呢?她创造这个幻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留住重要的人吗?如果是,那么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 “去临河街看看?”唐岁初道。那是江棠姑娘死的地方,如果是作为幻境存在的意义,他不信那不是对于她而言最重要的地方。 “想好了吗?”朔逸同笑眯眯地问道。 萧慕北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火把站了起来,他朝几个靠得最近的影子怪物挥了挥。 那些人形的影子在火苗凑近他们靠近他们的瞬间退后,但仍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好像它们也知道,只要下起了雨,眼前三人不过是束手就擒的猎物。 三人挨得很近,萧慕北放低了速度走在前面,即使没有回头看,但他在保证后面两个没有灵力加持而疏于锻炼的人跟得上。 临河街不远,唐岁初却觉得这一路格外漫长。夏天的雨前本应该格外闷热,但这里却诡异地冷,像是南方冬天的风,见缝插针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此刻的京都除了他们外没有活人了,那些怪物发出水滴般的移动声就显得尤为明显。 不好。 三人才走到前往临河街的那个拐角。唐岁初感觉到一滴豆粒大的雨点打在他的手背上,独属于雨和泥土的味道蔓延开来。 啪嗒。 “跑。”几乎是瞬间,唐岁初道。 于是三人冲着那条河狂奔起来。 那些怪物舞动起像人一样的手臂,看起来非常高兴。如果他们有五官,那一定有一张咧开的嘴。 河上有很多的花灯亮着,由于没有人烟,显得是那样诡异,像是一片荒废的极乐世界。唐岁初一眼就注意到靠近河岸的地方有一艘小木船,上面挂着灯笼,船没有系上。只是这水面过于平静,它才没有飘走。 啪嗒啪嗒。 怪物们越来越近,他们整齐地摇着漆黑的头和手,像唱着欢歌。 真恶心,唐岁初想道。 萧慕北手中的火焰冒出黑烟,它飘忽不定。 啪嗒啪嗒啪嗒。 纸灯笼被水浸湿,七零八落。河上的光亮一下子熄了一大半。豆粒大的雨滴越来越密集,三人离河边越来越近。 唐岁初感觉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此刻他的步伐也变得沉重。没有灵气的他们其实就是普通人。 那艘船应该是京都人们都消失以后才停在那里的。因为神灯节的剑舞表演期间只有名门望族登记过后的画舫才可以停泊,这种小船是没有资格的。 那么,只有她了。她一定来过这里。 萧慕北一个箭步踏上了小船,水面泛起了涟漪,和雨滴落下的涟漪很快连在了一起。朔逸同第二个登上小船。 怪物们在河岸张开了手,它们好像不敢靠近这里的水。 唐岁初分析,这一般就两种情况。最像的一种是——灵主就在这里,它们不敢伤害到灵主。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就差了一步了,最后一步。怪物们扯住了唐岁初的衣服。 唐岁初迅速脱掉外衣。萧慕北见此反应极快地把即将燃尽的火把朝唐岁初的外套丢了过去。那里短暂地烧了起来,黑烟升空,亮了片刻。 足够了。唐岁初踏上了小船。 倾盆大雨在外面洒落,打湿了飘不起来的烟。怪物们黑压压地扒着河岸。 朔逸同好像才喘上一口气道:“十八小兄弟,你这衣服质量不行啊。锦衣烧不了这么快吧。” 唐岁初也大口呼吸着,“朔少掌门折煞我了,我哪里穿得起你们富贵人家的锦……” 但他的话没有说完。 就在一息之间,在唐岁初模糊的余光里,一道鲜血擦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温热的、粘稠的。 那血不是他的。 几乎是瞬间,萧慕北挡在了唐岁初面前。 时间仿佛静止了。 轰隆。天际一声巨响,世界短暂变成了刺目的白。 唐岁初看见黑色的线穿透了面前那人的身体。他的目光下移,看见了无光的水面和水面上生出来的无数的黑色线头。 那一刻他的脑子很乱。怎么回事?对了,那些怪物不敢上船可能还有第二种情况——水里有更大的怪物。 萧慕北为什么要挡在他面前? 唐岁初好像又回到了唐家庄。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也是被雨水浇灭的,他仿佛闻到了烧焦的肉味,看见了黑红的、斑驳的、烂柴一样的尸体。那真的是尸体吗?他们在不久前还是鲜活的,他在他们眼里见过跃动的火一样的恐惧、惊慌、急迫还有……悲伤。 那时候也像现在一样安静。 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 一道透明的屏障在三人面前展开。朔逸同在萧慕北受伤的瞬间启动了法器,但还是晚了一步。 “小北,你还好吗?”朔逸同惊呼道,他急忙跑过来想查看萧慕北的伤口。 唐岁初感觉到萧慕北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他好像从第一次认识萧慕北起,他的体温就那么低。 唐岁初好似终于从那呆愣茫然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唐岁初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一定不是笑着的。 因为朔逸同惊讶地朝这边看过来。 唐岁初声音沉了下去,认真地道:“下次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没有人会承你的情。” 这个语气一反唐岁初平日里的戏谑和随意,没有任何起伏。乍一听甚至不像同一个人的声音。好似格外冷漠。 萧慕北的身形只停留了两息,他的手便轻轻松开了唐岁初的肩膀,朝后退了两步,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听了这句冷血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想对唐岁初安慰的笑笑,就好像身上被戳了几个洞还在往外冒血的人不是他一样。不过嘴角抬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应该还在生气,又憋了回去。 怪物不停地抽动着薄薄的屏障,似乎血的味道使它们更加疯狂。 朔逸同拍了拍手道:“好了,先别吵。”即使掐断了这个莫须有的苗头。 他一把推开小船上的木头门。 那里面还点着蜡烛。随着门开,烛火在寒夜的风里也飘忽不定起来。 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也就是说,她来过这里,但没有停留太久。 唐岁初的答案并没有错,但这不是最终的正确答案。 萧慕北转过头问道:“师父,这是掌门的清羽灵器吧,能坚持多久。” 清羽,这是不需要动用灵气的法器,只需要烧灵石就好了。因此也格外贵重,没想到朔逸同会有这样的杀手锏。 朔逸同无奈道:“如果再让这个大家伙这么抽下去,应该半个时辰吧?我身上灵石不算很多。” 萧慕北闻言点了点头,又把自己身上的灵石递给朔逸同,也不算多。他看向外面熄灭的河灯,无尽的黑夜里兴奋的怪物们。 他忽然道:“师父,其实还是不够的,对吧?” 唐岁初看向萧慕北的背影,他浅色的衣服一大片醒目的鲜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小北?”朔逸同迟疑地喊了一声。 然后就在两人的视线里,萧慕北踏出了屏障。 第19章 江月(六) 半个时辰前。 香兰坐在小舟上,百无聊赖地瞧着水灯从她的眼前飘过。兔子、莲花……五光十色,她知道上面写着多么让人作呕的愿望。 恶心的灵魂惯于盘踞在光鲜的皮囊底下,又以花言巧语加以掩盖。乍一看,好像还凑成了个人样。 一个人掉进了这水里,怎么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呢? 江棠是一个那么好的人。旁人对她一点好都能让她记好久,一点夸奖甚至一个微笑都能让她高兴一整天。 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那些人呢? 香兰握紧了拳头,讥讽一笑,看向远方天边。 要下雨了。 …… 萧慕北这么走出去就是个活靶子,那河里的怪物本就闻到血腥味却摸不到而不耐烦了,这下可好了,这人直接走出来了。 唐岁初猜到他有保命手段,但不清楚是什么。有副作用?他受伤了可以用吗?能抵抗得住怪物的攻击吗? 他……会死吗? 朔逸同轻轻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道,“相信他吧。” 那些黑色的粗线瞬间朝萧慕北袭去,数不清数量,它们就像吐着冰冷的信子的贪婪的蛇。唐岁初还是死死地盯着那一处,但很快他就看不清了,因为黑线实在是太多太多,严严实实地把中央的少年包裹起来。 等等,萧慕北把剩下的灵石给了朔逸同——如果他的保密手段也和唐岁初之前推测的一样是法器的话。那这不太能成立,因为就算是在没有灵气的环境下可以使用的法器也是需要烧灵石的。那就只剩…… 湖上的水雾裹挟来一阵浓得呛人的血腥味。 忽然间,水面荡起了无规则的波澜。唐岁初发现船周围的水变成了诡异的红色。雨水落下的速度缓慢得仿佛停止了,它也是红色,就像血一样。 唐岁初屏住了呼吸。他看见一道水纹一样剑光从黑线里斩出,那些红色的雨和水汇向那道剑光,使它有一种割裂天地的气势。那些黑线从剑光的位置断开,消失无影,露出中间的少年单薄而纤长的背影。 那件的外袍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是了,是剑诀。如果在完全没有灵力的情况下可以使出剑诀,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这个人是魔修。 魔修之所以魔修,本质上是因为他们的修行功法和正道修士不一样。魔教在几百年前被正道驱逐到灵气稀薄的荒漠,在那里正常的吐纳方法是很难奏效的。于是魔修的修炼方法更侧重于储存,但弊端是他们的经脉在留住灵气的同时,也留下了很多杂质。所以魔修中很少有修为很高且达到这个修为还没有走火入魔的人。魔教的功法大多伤身并且狠辣,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萧慕北?根本没人会往那边想吧。他看起来光风霁月,就算滚进泥潭也没人会觉得他泯灭于尘埃,他和魔修有什么关系?他是剑门,不,当代的江湖第一天才。 剑门可是三大派之首,当下最能代表正道的门票。真的有人可以在剑门那群老头眼皮子底下修魔? 更重要的一点,明明萧慕北广为人知的是至纯的木灵根,他现在展现的却是精彩绝伦的水系法术,难道这些所有人都知道的情报也是错的? 那一道剑光几乎把水面上的那些触须砍秃了。虽然它们很快又长了回来。 不论如何,屏障这边的压力小了很多。朔逸同也因此松了口气。 就算是朔逸同方才也看起来也很吃惊,不过很快又变回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唐岁初无奈地想,萧慕北他师父都不知道吗? 唐岁初看见萧慕北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魔教功法的消耗果然非同小可。 那些黑色的线见状又兴奋地抖动起来,再次向萧慕北袭来。 他辛苦争取的时间不能浪费。唐岁初在很短的时间冷静下来,不再看他,重新开始分析这个幻境。 他是遗忘了什么吗?唐岁初一遍一遍地会议和香兰的对话以及她的房间。 一直以来他们都紧紧地抓住江棠这个线索,她确实很重要。但如果把江棠姑娘从这个故事里剔除掉呢? 钱、红绳手链。好赌的父亲、视父亲大过天,一味纵容的母亲、有多次折叠和灼烧的痕迹却没有烧掉的信纸。 她为什么被卖到锦糖阁呢?而她没有回也没有烧掉的那封信最后给她带来了什么?她有彻底摒弃掉自己的过去吗? 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唐岁初知道。是没有。还有就是她盒子里的钱有一点太少了,如果她真的只是为了自己逃出这里而努力,这是绝对不够的。那么她的钱呢? 唐岁初知道红绳手链一般会在两种场景出现。第一种是定情,另外一种是由长辈送给小孩子,以祈求平安。但如果只是用于装饰,当然另说。 如果只能猜最后一次,那么…… 唐岁初道:“金云赌坊,去金云赌坊!” 朔逸同立马喊道:“好了,小北!我现在能坚持一个半时辰,去金云赌坊绰绰有余!” 萧慕北挥出最后一道剑光,转过身。他腿一软,往前面倒。唐岁初连忙接住他。 萧慕北不好意思地借他的肩膀站直,又立刻松开手。唐岁初看见他的眼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红光,萧慕北面色苍白,浑身的血腥味没有散去,这使他透露出一种锋利而危险的气息。但当他抬眸望向唐岁初的时候,这种感觉忽然消失了,他又恢复了那种平静温和的模样。 朔逸同担忧道:“要先喝点药吗?” 萧慕北轻轻摇了摇头。 唐岁初明白,这很可能是因为魔教的功法需要用到血。他的意思是此刻还不能放松警惕。 明明站都站不稳了还那么逞强吗? 唐岁初抬了抬眉,把他的手捉了回来,架住。 朔逸同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架起另一边。 萧慕北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人缓慢地朝金云赌坊的方向走去。唐岁初和朔逸同就这样一左一右架着萧慕北。萧慕北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低着头由着二人。 那些怪物依然跟着他们,不断地撞击着屏障。 朔逸同瞧这些小怪物前扑后继却无济于事的样子,得意地哼了一声:“你们boss老大都破不了,你们这些小炮灰怎么破啊?自不量力!” 唐岁初目光偏移。他还是忍不住想萧慕北居然是个魔修这件事——萧慕北可能很相信朔逸同,但他就不怕唐岁初出去大肆传播吗?虽然可能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就是了。 他又想到萧慕北在小船上护在他身前的那一幕。他就这么不怕死?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怎么想的? 唐岁初道:“等这一切结束,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萧慕北垂下眼眸,他眼底有温和的笑意,但最后只说:“嗯。” 朔逸同听了这话吓得对唐岁初喊道:“别立这种flag啊小伙子。” “幅兰格?这是什么话?”唐岁初疑惑道。 朔逸同无奈道:“啊,没什么就是……怪不吉利的。” 话一说完,三人都笑了。 …… 金云赌坊。 香兰站在赌坊最高的观景平台上,她没有撑伞。那些在阳光底下光泽油腻的劣质首饰,在漆黑的雨幕里竟还有几分瑰丽不凡的模样。她的裙摆上全是污泥,就那样站着,整个人却好像一朵孤芳自赏的花。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赌对了。 唐岁初率先和她打招呼:“香兰姑娘。” 香兰回过头,她的头发全湿了,脸上有不知道是泪痕还是雨迹。她面色是苍白的,却涂着鲜红的口脂,显得与第一次见面不同的明艳。但她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显得有些挑衅:“哟,终于来了。” 唐岁初笑着抱拳道:“久等。” 香兰慢慢把被雨水浸湿黏在脸上的发丝挽到耳后,她露出一个明媚动人笑容,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也散发出盎然的生气,“抠门鬼。” 香兰又指了指萧慕北,“你生得很不错,但是见死不救,冷血。”最后她看向朔逸同:“赌鬼,问到了不少想要的东西吧,我爹要是有你这水平应该也不至于让人割了左手。” 三人只是安静地等她说完。 香兰说着说着,垂头低低地笑了一声,笑里却有哭腔。雨滴落在她的湿漉漉的发丝和衣服,消失,然后又重新变回新的雨滴,落下。 顿了顿,唐岁初忽然问道:“所以你最后放弃了吗?” 香兰过了一会,抬起头,却没有看他。她只是对萧慕北说:“行了,别等了,磨磨唧唧的。动手吧。” 于是,萧慕北走出屏障,也走到了雨里。他好像对香兰说了什么,唐岁初听不真切。但最后萧慕北缓慢地抬起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雨停了。 幻境从这里缓慢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画面。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道:“其实香兰早就死了,这是器灵继承的她的执念。怪逼真的,是吧?” 唐岁初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朔逸同接着道:“剩下的这些画面就是她的执念了,小孩子要是道心不稳的话,很容易受到影响的。” 唐岁初却没有闭眼,只是望着那些零碎的画面从他的身边飘过。 它们大部分都很短,色调阴沉。有些片段重复了许多遍,名为父亲的男人癫狂贪婪的面孔,名为母亲的女人讨好的笑容…… 以至于有些场景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 香兰麻木地踩上凳子,她用手撑着试了一下白绫的结实程度,觉得还不错,便一脚踢翻了凳子。 那时是早上,外头落了很多雪,晨光也是灰蒙蒙的。 她忘不了昨夜那种恶心的感觉,她曾撕心裂肺地冲着门缝里透过的亮光求救。老鸨那时就在门外,笑着为她关好了门,把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光熄灭了。 香兰醒来时觉得有些冷,却不如何难过了。她刚去老鸨那领了赏钱,几颗脏兮兮的铜板。她居然还能平静、习以为常地把它们放进小铁盒里。约摸这就是贱吧。 窗外的枯枝、白雪,稀薄的光明变得更模糊了。喉咙里蔓延着血的味道。 今天也没有阳光。 就这样吧。 “啊!你……”一声惊呼打破了香兰世界的死寂。 那少女冲过来,笨拙地抱着她的腿,好像哭了。 也许是上天注定,那根白绫的结还是不够牢固。毕竟香兰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所以最后也没有成功。 那少女一点也不见外地把她搂怀里哭得更大声了。好像她是什么世间难求的珍宝似的。 香兰感觉有些恍惚,从来没觉得这个世界这么吵过。她低头一看,惊奇地发现她居然对这个少女有一点印象。 她……好像叫江棠,因为跳舞跟不上调子老是被老鸨打,被打过以后哭着又继续跳。平日里又总是对谁都傻笑。 香兰有些嫌弃地推了推江棠的肩膀,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开,她只能无奈地皱了皱眉,“让开,哭什么哭,要死的又不是你。” 江棠抽噎了几下,竟真的止了哭声,放开了她。 少女皮肤很白净,眼睛红红的,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她小心翼翼地恳求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 香兰皱着眉头看她,心道管她屁事,同情心泛滥。 江棠抓着她的手,“求你了,我把我的点心都给你,我……”她有些语无伦次,“我什么都给你!” 她能有什么东西。她们不过都是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鸟,无非就品种的区别。 江棠摇了摇她的手,又蹦出一句话,“以后我保护你!” 保护……香兰简直觉得她天真地有些可笑。 她却鬼使神差地道,“我叫董晓月。” 然后一说完她就后悔了,那姑娘又抱着她哭了起来。 …… 江棠在坠下高台的最后一刻是笑着的,温柔又决绝。 她察觉到困住月亮的从来不是湖水,而是整个天地。 就算她再天真也明白,打碎水面和打破天地是不同的。一个很简单,一块石头就可以,另一个很难。 可她真的很天真,或者说,乐观。所以,她选择在这个时刻死去,在所有人都看着她的、最美的时刻。 苦难需要一个宣泄口。人们会开始思考她的死亡,发现这个世界的缺口。 江棠说:“因为有些事,侠客也做不到,我却可以。” 比如让她在乎的人活在那个更好的世界上。 第20章 真相之外 幻境消散了,朝阳大道露出了本来的模样。可笑的是,照亮朝阳大道的竟是落日的余晖,明亮的光落在空落落的街道上,晃得唐岁初眼睛疼。 谁都知道,十六年后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 又是一个傍晚。迎接三人的是真实的京都与真实的夕阳。而在此刻的悲欢离合也是真实的——有些摊子上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收,有些收的一半,显得乱糟糟的。有烧干了水的锅,有凉掉的点心、画了一半的糖人……那也许是那天晚上朝阳大道上的人们在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这些东西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像那些消失的人们的家人还等着他们回家。 一切都很安静,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三人分头寻找线索。 唐岁初走进一家水果摊,昨晚摊主似乎正准备收摊了,他的箩筐歪倒在地上,里面装着几个磕黄了的苹果,还有一个小盒子。唐岁初打开这个小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玉手镯和一张小便签。 “生辰快乐。”便签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唐岁初却想到了很多,比如那位刘大娘的丈夫也是水果摊摊主…… 唐岁初面色变得很阴沉。 …… “没有任何阵法的痕迹。”朔逸同摇了摇头,“我可以肯定,幕后主使控制器灵没有使用阵法。” 萧慕北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如果没有用阵法的话,又是这个范围和效果,那么几乎可以确定是神器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顺理成章的普通的事。 但……神器。神器是什么概念呢?神器的出现远在人类有记录的历史前,五神器是与天道共生的。人们争夺神器的流血早就侵染了历史的长河,数之不尽白骨更是丹青写不尽的。别的不说,乾国主宰的这数百年,没有分裂、没有被吞并,甚至鲜少有战争,就是因为五神器之一的仲衡玺。再比如最终导致唐家庄灭门的人们对于映薄灯疯狂的渴求。 拥有神器,可能意味着无坚不摧的力量、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改写命运…… 而神器的宿主范围就很小了。普通人可能为之努力一生在那些人眼里也是蝼蚁。 如果是控制。唐岁初望向了皇宫的方向。那么,绝对就是仲衡玺了。他是五神器里的土之神器,又被叫做帝王之器,因为它可以让受令者绝对服从于操纵者,哪怕是自我了结、哪怕是向妻儿提刀。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乾国皇宫深处,即使唐岁初早已猜到。他想到了雪芝姑娘给他带来宫里的信,那一句“信我”竟然那样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等唐岁初反应过来时,他的掌心已经多了四个深深的指甲印。很多事变得清晰,但许多事仍在迷雾中。如果是大乾王室所为,先帝又为何而死?现在神器在谁的手上?太后吗?还是哪位近臣? 他又是在为谁开脱呢? 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从路的尽头传来,打断了唐岁初的思路。 “余公公。”朔逸同对来人抱拳。 唐岁初也无言地行了个礼。 只见老太监笑眯眯地立在夕阳里,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着头的小太监。 余公公看见唐岁初的时候好似稍微有点惊讶,看不出真假,“朔少掌门、萧公子……十八怎么也在?”他的语气就好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叔叔,不像御前红人,没什么架子。 唐岁初只好打起精神,微笑应付:“和朋友出来玩。” 余公公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然后向前一步,做出引领者的姿态道:“陛下有请。” …… 一路上,余公公走在前面,朔逸同在他后边明目张胆地对着唐岁初做口型:“咱们也没查完啊?” 唐岁初耸了耸肩膀,也无声应道:“急了呗。” 进了皇宫,唐岁初左顾右盼,什么都想摸摸,惹得走在最后的小太监在低头之余还忍不住不屑地扫了他一眼。 他肯定在骂我乡巴佬。唐岁初心底想着。不过……谁在乎呢?看不上能不能送他一点钱? 萧慕北原本沉默地背着剑走在二人后面,朝他瞧了一眼,又别过了头。哦,高岭之花又在偷笑。 此时大殿里已经有人了。 陛下坐在最高的地方,一只手支着头,淡淡地俯视着他们。他旁边的珠帘里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嗯,她的脑袋应该挺沉的。一般来说,在大乾,脑袋越沉的女人身份最尊贵。 啊。唐岁初最后把目光落在大殿台阶下负手而立的白袍老者。正是白池。 三人行礼以后,余公公不疾不徐地走到阶前道:“百姓们近日因朝阳大道一案忧心忡忡。剑门弟子为了保护百姓遇袭,此乃大乾幸事。多亏有朔少掌门、萧公子还有小唐这样的少年英雄,保卫了大乾的安定,避免了更多伤亡的产生。” 唐岁初闻言,心道,高啊。这话一说完,黑的都成白的了。 这下好了,刺杀他的是邪神了,刺杀那对剑门师徒的也是邪神,导致朝阳大道百姓失踪的还是邪神。 在这等着呢。那个朝阳大道阵法就是请君入瓮,他们不得不进去。唐岁初进去的理由是他放弃不了任何一点关于唐家庄的线索。另外两个人的理由恐怕更合理一点,除器灵邪神本就是修仙者的使命。 他们今天要是死在里面了,上面的人最高兴不过,两场刺杀的目的都达到了,三人做的所有努力全部泡汤。如果他们今天侥幸活了下来,比如现在,那么他们剿灭邪神的故事就会传的人尽皆知,所有的一切也全是那个邪神的作为,和皇宫里那些肮脏的意志啊、斗争啊,没有任何关系。 而事实上呢?两波刺杀根本不是同一方所为,但因为事情闹大他们选择了联手。刺杀剑门师徒的应该是太后,而刺杀唐岁初的人还藏在迷雾里。 不像是陛下。朔逸同是陛下一颗很有用的棋子,不像会舍弃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 “你们,想要什么赏赐?”余公公望向他们,依旧带着笑容。他站在繁华的大殿里,这里可以彻夜笙歌,只要那些人愿意。 唐岁初心底冷笑。这里也许什么都不缺,金钱、名利、美色……但没有真相。 他不信唐家庄灭门的惨状也是因为邪神,不信世道的不幸没有人为。 倘若我想要真相。他想,你能给我吗? 台阶之上的陛下不语,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显得格外冷漠。珠帘里的女人看不起面目,但她头顶的步摇没有晃动,显然她并不在乎这些。 也许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们在安静地等待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搪塞。然后这件事就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尘埃落定。 而唐岁初莫名觉得有些愤怒。 朔逸同打破了沉默,他笑道:“不必客气,这是剑门应该做的。陛下若一定要赏赐,下月可以给剑门多批点灵石。” 唐岁初看着他的背影,身后握紧的拳头轻轻松开了——不急,不急,还有时间。 所有的事,都还有时间。 余公公眼角的褶子扬了起来,他也笑着说:“这是自然。” “在下有一事还望陛下成全。”正当这场与唐岁初无关的剧目即将收场的时候,站在最边缘的那个人却开口了。 唐岁初看向白池。他很肯定,这绝不是临时起意,不然这老头不会在他们进殿前就被安排在那里了。当然是“安排”,既然是表演,那么每个角色都被赋予了相应的剧情。 余公公淡然地转过头,“白长老请讲。” 白池望着大殿上,恭敬道:“此子仙缘在身,可入剑门,还望陛下成全。” 白池话语里没有特指任何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 唐岁初肩膀轻微一颤。他和朔逸同、萧慕北同进同出多次,还有了生死之交,现在肯定被划到一起去了。朔逸同是陛下党,还是剑门少掌门、一个不安分的变数,太后欲杀之而后快。如果唐岁初留在京都,他在那些人眼里就是朔逸同的眼睛,但他还是宁顺侯的堂弟,处理起来很麻烦。因为涉及宁顺侯这个身份,一定是牵扯了很多利益的。 不好杀,留着麻烦,当然只能送走了。世上哪有那么多仙缘?俗人乱道罢了。 唐岁初的命运好像也要被这些人三言两语敲定了。 离开京都对他来说意味着离真相原来越远,也许去了剑门他的处境会比现在安全得多,也许他会再就此变成一个轻松的闲人。 但这不对。 这样有什么意义。 余公公犹豫道:“这……” 唐岁初看向皇位最高处的那个玄衣人。如果这是太后的意思,那么只要陛下说一句话,就还有回转的余地。他只要留下来,就是陛下的助力,陛下一党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 只要一句话…… “准了。”一个冷而清脆的声音从高台上落下。 陛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垂落的头发,好似只是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 唐岁初愣愣地看向他。为什么呢? 白池似乎也沉默了一瞬,才道:“多谢陛下。” …… 直到走出大殿,唐岁初还没有回过神。 余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十八,随我来一下。” 朔逸同看了他们这边一眼,朝唐岁初挥了挥手。 余公公很健谈,一路上都在问他今日的遭遇、在京都过得高不高兴之类的,不是套话的语气,就像一个长辈对着小辈闲聊。 一直等二人到了侧殿,唐岁初都没有瞧出这余解樵要说什么。 没过多久,一个小太监推门进来了,他手里的托盘里装着一件看起来料子不错的外袍。 余公公轻轻地接过,递给唐岁初,打趣道:“瞧你玩的,外袍都不知道丢哪去了,不冷吗?方才在朝阳大道上就注意到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身体好,但也不能这样作践啊。” 唐岁初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脚冰凉,但他想,这一定不是因为京都的冬天太冷。因为他也是修士,还是至纯火灵根的修士,不应该感受到寒冷。 他觉得冷,只是因为……他真的很难过。愤怒烧到最后烧成了一团别人看不见的灰烬,冷汗是一腔热血凉透后的无奈。 而他自己也几乎快忘记了他的身体里也有这些东西。原来麻木也会褪去。 “多谢余公公。”唐岁初对他行了个礼,也不推辞,直接套在了身上。 余公公慈爱地帮他理了理领口,却把话题带了回去:“所以你和那两个人关系还成?”说的是剑门师徒。 “还可以吧。”唐岁初点了点头。 余公公下一刻却变得严肃起来,语气强硬道:“到了剑门,尽可能离他们两个远一点,最好不要有任何关联,这很危险。” 啊?单说朔逸同唐岁初能够理解,因为朔逸同现在已经是个站了队的政治人物。那么萧慕北呢?正常来说,不应该和他那样的人打好关系吗? 更何况,唐岁初想,他已经和余公公熟到已经可以提醒这些的程度了吗?余公公可以说是宁顺侯的大恩人,可是和唐十八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唐岁初问道。 余公公退后一步端详起他穿新衣服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嘴上却依旧强硬:“不可说。” 余公公推开门,示意唐岁初跟上来道,“十八,我稍后还有事,只能先派护卫送你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真相之外 第21章 散步 余公公本想带唐岁初走到宫门口,那里备好了回府马车,但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即使天色渐黑,他衣服的颜色也还是那么惹眼,就连衣服上干涸的血迹也变成了奇特的装点,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朵孤芳自赏的花。 萧慕北朝二人走过来。余公公显得有点尴尬。 萧慕北没有看唐岁初,只对余公公道:“师父同朋友喝酒去了,托我接小唐公子回府。” 不喊大侠了?他的“小唐公子”四个字还是咬的很重,有仇似的。唐岁初想道。 如此一来,好像临时找的护卫就不太够看了,一般的护卫哪敢和剑门的萧少侠抢工作。 于是余公公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明面上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萧慕北,只不太情愿地叮嘱道:“十八,注意安全。” …… 这次两人不是并肩而行的。说起来,好像在幻境唐岁初试探他以后,两个人还没有发生过正经的对话。 所以他还在生气?怎么气性那么大。 萧慕北走在前面,他似乎就是公事公办,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肯。 唐岁初喊了一声,“萧少侠?” 萧慕北没有应他。 但他的步伐变慢了一些,恰好是唐岁初跟得上的节奏。照理来说,像他这样十二岁就开始练剑的剑修应该可以走的更快些。估计全乾国人民都知道他十二岁进剑门,话本上写这个的已经多的不能再多了。 唐岁初莫名心情变好了一些。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好一会。月亮露了头,给萧慕北侧边的头发染上了一层薄薄的亮光。看了一阵路,唐岁初心里暗暗冒出了几个问题,这是要去哪呢?不是要送我回宁顺侯府吗?他不是说京都人,难不成现在迷路了吗? 现在好像既不是去侯府,也不是去锦糖阁的方向。两个人从热闹的街道走到冷清的街道,又从冷清的街道走到另一条热闹的街道。两人穿过冒着滋滋油光的煎饼摊、摆脱热情叫卖的老板、与揣着烧酒壶的醉醺醺的汉子擦肩而过,也看见了有的不知名的路上只有月色为伴的打更人、墙边一窜而过的老鼠……有时萧慕北的袖间是欢快的橙红色、有时又是淡然的月白色,他那不贴身的衣袂就随着走动飘啊飘。 但两个人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因为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而停留。 最终,那个高挑的身影在一条安静的路上停了下来。唐岁初稍微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还是在京都,并不算偏僻。 这个地方似乎有些不同。唐岁初对京都很熟悉,但大部分地方都是在那场大火以后认真了解的,他把关于那些标记的知识灌进脑海里。但这里不是,他小时候和爹娘来过这里。 不过这里变了很多。原本第三棵树的后面有一间还不错的旅店,一楼的饭菜非常好吃,在最高房间里的窗子望出去,可以完整看见节日临河的烟火。街的那头应该有一家特别的包子铺,老板娘是一个凶悍的女人,菜刀往那里一横,没人敢小瞧她。现在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树枝。 什么都变了。 “萧慕北。”唐岁初忽然再次出声。 萧慕北缓慢地转过身来。唐岁初看见月光像安静的溪流轻轻淌过他的面庞,他的眼睛却在没有光的地方,纤而疏的睫毛半垂着。此刻,他也在看着他。 “我叫唐岁初。”唐岁初笑了笑。这和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名字不同,别人也可以说自己叫唐岁初。但只有他的名字有那样的含义,因为他的面容和经历赋予的含义——唐家庄本该在火里死去的唯一的小公子,唐岁初。他的名字本就是阴谋与利益的符号,知道他名字的人可以轻易治他于死地。 萧慕北的睫毛微不可查颤动了一下,他道:“嗯,我知道的。” 唐岁初毫不在乎地一合掌,对他仰头露出一个完美的招牌笑容道:“好了,你说话了,不生气了吧?现在说说为什么来这里吧。” 萧慕北眸子好像又暗了暗。他没有向唐岁初靠近,两个人的距离从走出宫门起就是那么远,就像两条没有交点的平行线。他的发丝被风吹起,又落下,他沉默了一会,等到风再次抚过他的发丝的时候,他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唐岁初心里一直觉得萧慕北这个人的表现很奇怪,说不好奇应该是不可能的。首先,他非常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萧慕北,其次,就算萧慕北是一个极度善良的人,毫无保留的舍身救人也绝对超出了这个限度。再有就是他的身份。大部分人对魔修还是有刻板印象吧,至少唐岁初还没有见过不疯的魔修,相比而言,这人也太过于……好了。 顺着萧慕北给出的线索,唐岁初在脑海中反复寻找关于在这条街上发生的故事。他记得,在八岁那年和爹娘、石头哥来京都游玩,就暂住在第三棵树后的旅店里。当时,在这里…… 萧慕北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心包好物件递给唐岁初。 唐岁初随意摸了摸,然后拆开——那是一块生辰玉,上面写着:建和六年七月十五。字迹没有一点磨损,一看就是被人保护得很好。他认得这块玉,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另一个模样相似的生辰玉此刻在宁顺侯府带锁的柜子里,它们本就是一对的东西。 唐岁初记得,他的生辰玉在那天傍晚就被一个乞儿偷走了,他也懒得追。 唐岁初记得那个乞儿的脸,非常肯定那个人不是萧慕北。 唐岁初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萧慕北笑了。这是出了幻境以后,他第一次对他笑。但这个笑容却好像与初遇时不大一样。 也许还是因为月光。 月光把少年的轮廓描摹的非常温柔,像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不过,为什么月光总照不进他的眸子里?他的眸子里好像总藏着晦暗不清的东西,眼角却因为笑意微微上挑。他的皮肤是漂亮的瓷白,垂落的手腕上可以看见淡青色的脉络——又有一种很不真切的感觉。唐岁初感受到一种奇怪的距离感,但那一抹真切的笑意又好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嗯?你好像一直知道我想要什么?”唐岁初眯了眯眼睛,又回应了他一个漂亮的笑容。 萧慕北这次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他站在月光里微笑道,“因为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它了。”那好像不是一句否认。 生辰玉吗?唐岁初闻言颠了颠手里的玉,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需要。求玉的时候,菩提寺的人说这东西是保平安的。而这种祝福落在他手里本就是莫大的讽刺。唐岁初随手揣进了怀里,嘴上却乖巧地说:“多谢。”然后他又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你以前很需要它吗?”比起这个对他而言没有实际意义的玉,远不如面前的少年的秘密对他的吸引力大。 唐岁初上前三步,两个人自然地从前后变成了并肩而行。 萧慕北轻轻“嗯”了一声,却还是没有顺着唐岁初的话说下去,“我以前欠你一条命。”他又轻轻抛出一个饵,唐岁初没有侧头看他,但是又想到了他方才那个笑容。 还有救命之恩?唐岁初心里吐槽,这是在解释幻境救他的事吗?其实唐岁初心里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你为什么修魔?余公公为什么警惕你?为什么我印象里完全没有见过你?你是那场大火的知情人吗? 其实这句话已经可以作为这场谈话的结尾了。虽然世间最大莫过于救命之恩,但即使他俩直接真的又那所谓的救命之恩,萧慕北也已经还过了。那么现在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萧慕北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更何况他们也没有熟到可以无话不谈。 似乎去了剑门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最终唐岁初只是笑眯眯地看向他道:“先送我去锦糖阁吧。” …… 那我还不能自己查吗?唐岁初想着,随后被锦糖阁里酒和胭脂混杂的味道呛了一下。这会正是锦糖阁最热闹的时候,一楼充斥着老鸨的招呼声和客人的笑声还有热闹的琴声,上头房间的纸窗上映着引人遐想的暖色烛光。 唐岁初进门的时候被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撞得一踉跄,他“啧”了一声,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萧慕北,对他做口型:“很、快、回、来。”然后他就浸没在莺莺燕燕中,如鱼得水。 唐岁初无聊地把玩了一下刚刚得到的生辰玉,等老鸨和一个看着就挺有钱且好色的公子说完话。老鸨看向他的时候,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笑容。于是老鸨又短暂地和那个客人说了两句话就向他走来。 “雪芝姑娘在吗?”唐岁初开门见山。 老鸨犹豫道:“这……” 唐岁初把生辰玉收起,也不看老鸨为难的模样,接着道:“四楼包间等,一壶青玉酿。” 四楼包间是留给特殊客人的包间,所以一般很难订到。而青玉酿是锦糖阁的名酒,价格恰好是一百两一壶。唐岁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老鸨知道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只道:“公子,四楼第六间雅间。”唐岁初可是锦糖阁的名人儿,出了名的抠门,偏生红鲤姑娘器重。这位能说出这句话,就像老母猪上树一样不可思议。 …… 四楼雅间。唐岁初其实很少来这边,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谈正经事非得租个不便宜的房间,最后花了钱,还不是隔墙有耳?不过装潢确实挺不错的,单论摆的茶具就应该不便宜。 “公子。”雪芝进来的时候,看见唐岁初坐在窗边翘着二郎腿品茶,“您可终于舍得花您那点钱了。”唐岁初看出她应该是着急赶来的,想必方才有客人点她弹琴。 唐岁初直接道:“一百两。” 雪芝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下,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问道,“说吧,这次又是干什么。” 唐岁初对窗户侧了侧头,“喏,查这个人。” 雪芝闻言凑过去看。只见一个背着木剑身姿挺拔的少年立在窗下,锦糖阁里透出的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眼就能看见他。 “五百两。”雪芝报价,“又是抢钱来了?公子。” 唐岁初轻笑,“十……” 雪芝立刻咬牙切齿地打断他,“得了吧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少爷,一百两就一百两。一百两查萧慕北可真是便宜你了。” 唐岁初满意地点点头。 雪芝又看了一眼窗外道:“你就让人家这么等你?” 唐岁初抿了一口茶,岔开话题道:“红鲤姑娘呢? 雪芝“哼”了一声道:“有贵客,明天再来吧。公子还有事吗?” 唐岁初嬉皮笑脸道:“你看我可以在锦糖阁唱曲儿吗?能挣多少?” 然后他就被雪芝撵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散步 第22章 辞去 唐岁初到宁顺侯府的时候,发现主屋的灯还亮着。他和萧慕北道谢以后,侯府护卫搓了搓手领过唐岁初。 “哎哟,十八公子还认识萧少侠呢?不愧是十八公子。”侯府的护卫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公子这是哪儿买的新衣裳,真衬您。” 唐岁初安静地听了半路,准备推开主宅大门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对这护卫坏笑了一下,“谢谢你,但是我明天就要走啦,至少一年内应该是回不来的。”换句话说,你一路上说的话都白搭了,讨好错人了。 然后他没有看护卫的表情,直接走了进去。 宁顺侯本来正在伏案写字,看见唐岁初进来,把笔轻轻放在了一边。 “堂哥!”唐岁初自然地坐在了他对面,然后漫不经心地撇了一眼他的文书,心道真努力啊,连字都仿的不错。 宁顺侯笑了笑道,“剑门弟子明天就返程,十八也跟着去?” 消息挺灵通的嘛,傍晚才有的准信,现在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当然,他也参与了也说不准?唐岁初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宁顺侯接着道:“剑门不比京都,冬天更冷些,他们修仙之人又不讲究,记得带些厚衣服。”他说着,似乎多打量了几眼唐岁初的新衣裳。 宁顺侯府的护卫不见得识货,宁顺侯本人不至于。唐岁初瞥见眼前人面色沉了几分。 唐岁初又乖巧地“嗯”了一声。他无聊地转了转宁顺侯桌上的小灯,心里又不禁感慨起,真不愧是侯府,灯都和寻常人家不同。不光是外形精致,这灯罩里面估计装了小型阵法使它联通外面,这样就可以直接在外面点亮里面的蜡烛了。 宁顺侯也由着他看向小灯,挑了挑眉,问道:“十八喜欢这个?” 唐岁初把目光从小灯上收回,“只觉得新奇。” 宁顺侯伸手把小灯摆回原位,唐岁初看见他在快碰到小灯的时候,手指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因为灯里有火,即使隔了一个灯罩还是能看见隐隐约约的火光。他在怕火。 宁顺侯解释道:“不怪你觉着新奇。这是我刚刚封侯的时候别人赠予我的。我很是喜爱。” 如果是别人送的,那确实比金银珠宝之类的更显得诚心些。 “说起来,那人你应该认识。正是萧少侠。”宁顺侯听起来平淡的语气,难免带上了些许欢喜,炫耀似的欢喜。认识萧慕北这样的名人确实也值得高兴。 难怪……他在清谈宴上目光在看剑门的方向。 唐岁初心里一惊,面上却故作羡慕地道:“堂哥和萧少侠认识?” 宁顺侯道:“小时候见过一面。萧少侠人好,也很有心。” 那么,萧慕北是什么知道唐家庄少主是谁的呢?封侯的时间在唐岁初来到京都之前。那么萧慕北是真的是来给故人送礼,还是……他也在调查唐家庄一案,甚至在唐岁初本人之前? 宁顺侯瞧他这模样,笑了笑,问道:“你这次走,需要些什么便直说吧,省得来回跑了。” 这话简直就是委婉地表达“尽量别回来了”。 唐岁初除了钱以外没什么缺的。但比起这个,他更想在走之前确认一件事。 唐岁初忽然收起了笑容,神情凝重起来。 …… 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宁顺侯被“哗啦”的响动惹得低头去瞧,挪动了一下手的位置,按住了被风吹起一角的宣纸。 谁也没有说话。 唐岁初知道,这次不是他不急,而是他不敢。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拳,不轻的力道让他的身形不自觉地颤了颤。 就在宁顺侯重新抬眸的功夫,唐岁初调整好了表情,有些艰难地勾起嘴角,重新露出一个笑容。 他道:“石头哥,朝阳大道的事、刺杀的事,你知道多少?” 宁顺侯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瞳孔一缩。 他猛地站起了身,俯视着唐岁初,额上青筋暴起,“唐岁初。”他像是强行按捺着怒气,不太成功,那张被火烧烂了一半面孔显得更可怖了,“你早就知道了?一直看我笑话是不是?看得开心吗?” 唐岁初认真地道:“我没有看你的笑话。” 宁顺侯,或者说……唐小石一甩手,只听“哐当”一声,放在一旁的笔落了地,墨渍横飞。那案上的宣纸飞了起来,上头有很多字,写得和唐岁初本人的一模一样,显得既可笑又可悲。 是啊,皇宫是不能易容的地方,所以石头哥从来就生得和他很像,生辰也很近——他在唐家庄用的是假脸。他也许根本就没有病,他从小喝的药的功效就是易容。 同样的脸,生活却是天差地别的。一个在学堂里呼朋唤友,另一个被旁人冷眼相待。一个穿金戴玉,一个堪堪饱腹。 石头哥应该……是怨他的。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唐岁初想,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石头哥是他最后一个家人了。 唐岁初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沾了一块很深的墨痕,“对不起,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他目光灼灼,竟显得有些未经世事的天真。 宁顺侯凑近唐岁初,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行行好吧,你要什么没有,凭什么什么都抢我的!” 唐岁初道:“石头哥,我什么都不要。我没有抢。” 这句话却愈发激怒了他,宁顺侯愤怒之下抓住了手边的砚,他的手颤了颤,强忍住没有扔出去,“滚。” …… 第二天天刚亮,唐岁初就出了门,毕竟他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他刚好逮到出摊的话本摊老板,便宜买下了一打新出炉的话本,上面还有一两册是他的“英雄事迹”。剑门那些弟子天天都想着修炼,应该很难有京都人那么有趣的话本,现在不买,就怕看不着了。 “薄春姑娘早。”唐岁初一眼就看见锦糖阁门口的青衣姑娘。 薄春浅浅一笑,熟练地道:“公子请。” 唐岁初来京都不过三月,却对锦糖阁的红墙黛瓦有了些许眷恋。再过半月就是新年,届时这里的庭宇檐下会挂上红灯笼,之后梨花会开,风一吹就会袭人满身。 绿衣的姑娘安静地走在前面,一如既往。 随后,他面色平静地走进了熟悉的红纱帘里。 …… 装点精致的屋子里此刻弥漫着一种特别的熏香。唐岁初一闻便闻出,这香的后调与锦糖阁平日里用的有些许不同,除非常年在锦糖阁且对香有些许了解。似乎是曼陀罗? 唐岁初立刻用灵气封住口鼻走向房间深处,他无视软榻上闭目养神的红衣女子,直接推开了窗户,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桌上倒好的茶全部浇进香炉里。 等了一会,唐岁初才开口:“红鲤姑娘道别的方式可真特别。” 从始至终撑着头的红鲤缓缓睁开美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着急了?浑身都是破绽。公子在宫里也是这个表现吗?” “我知道。”唐岁初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但我可不像姑娘这样神通广大。谁知道姑娘有没有百毒不侵的本事。”曼陀罗有毒,这姑娘在香雾里不知道多久,或许真的是因为毒性被处理过,但也许就是因为红鲤本身特殊。 “难不成我还能是什么大好人?”唐岁初随意道。 红鲤姑娘淡淡瞥了一眼香炉,红唇勾了勾,随后又直勾勾看向唐岁初,“可惜了好香、好茶。” 唐岁初面不改色接道:“确实可惜。所以姑娘有办法让我留下来吗?” 红鲤姑娘却道:“你不可惜,祸福相依也说不定。” “多谢姑娘吉言,但能有什么福?”唐岁初撇了撇嘴。 红鲤姑娘把积案一侧的卷宗移到唐岁初面前,挑了挑眉,“你的一百两。” 唐岁初拿起来浏览了一下,发现里面是庞杂的数据和文字,包括不限于京都的部分户籍、先帝在位时期的文书、饥荒年间的失踪人口…… 唐岁初只是边看边问:“结论呢?” 红鲤望向他,眼波流转,恐怕寻常人回望早已痴了。 唐岁初悟了,“一百两可以还我吗?” 红鲤娇滴滴地笑了,不搭理他:“萧慕北这个人第一次有记录是在建和十四年春天,也就是他十二岁参加剑门选拔的时候。所有关于这个人十二岁前的事好像都被抹去了,但他十二岁后的经历却清楚得和那些男人来锦糖阁的目的一样。以及,京都户籍里没有这个人。” 唐岁初分析道:“所以,要么他根本不是京都人,要么他十二岁前的痕迹被人刻意抹去过?” 红鲤赞许地点点头,“很高兴看见公子没有忽略第一种情况。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中间恰好经过了饥荒,失踪者数不胜数,也刚好有很多人身上也出现了这个情况。” “有共同点吗?”唐岁初问道。 红鲤慵懒地瞥了他一眼,唐岁初总感觉像在看白痴:“几千人,男女老少皆有,高矮胖瘦均存,或许有共同点,但恐怕发现起来有难度。”唐岁初听完都觉得她说得过于委婉了些,这恐怕不是有难度,或许这是有些人会带进土里的秘密。 “比如说都是人?”唐岁初随口一接。 “也许还有狗。”红鲤却认真地向他展示了组织的办事精度。 红鲤把卷宗翻到最后一面,唐岁初看见上面密密麻麻有许多人的名字、生辰、出生地点以及身世背景。他快速数了数,约摸四十来个。上面有几处问号和朱墨标记。 更奇的是,上面有贩夫走卒之子,有富家公子,甚至有西域人,也有一两个出生魔教的孩子。 唐岁初心道,这不可思议的事应该现在就他和朔逸同知道,锦糖阁可还真敢想。 这份卷宗是绝对值一百两的。但奈何,这人是唐岁初,他挑眉道,“姑娘,这不就是没有结果的意思?诓我呢?”说着,他还把这卷宗挪地离自己更近些。 红鲤鲜艳的唇勾了起来,唐岁初莫名觉得那是一个危险的笑容。 唐岁初迅速把卷宗收起,决定能屈能伸,见好就收。他不要脸地笑道:“姑娘,我走了。” 当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柔媚的女声:“公子可知楼杉清?” 他当然知道,或者说就像现在的萧慕北无人不知道一样,这楼杉清就是几十年前的剑门第一天才,名满天下的楼氏双骄之一。如果这人现在还在剑门,想必掌门该是他的,而剑门又是另一番光景。 唐岁初也不回头,只答:“小师叔高义,自是无人不知。” 红鲤笑声银铃一般,嗔怪道,“公子尚没入剑门,倒叫上小师叔了。” “楼公子一生惩恶扬善,仗剑江湖,从不惧得罪旁人,故而爱他的人同恨他一般多。他和萧慕北常被人同时提起,总有人说这二人很像。” 唐岁初心道,自然像。甚至有人说萧慕北是楼杉清的私生子,要不是生的实在不像,说不准真有许多人信。因为二人都天赋异禀,且都有格外大的名气。 “但我觉得不同。”红鲤最后说道。 而她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 当唐岁初以为这场谈话要以这句话作为结尾的时候,她却又道:“被人圈养的野狼会变成家犬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 …… 京都变得热闹起来,而似乎这才是所有人熟悉的模样。仿佛悲伤永远留在昨日,当蒸屉的热气飘向太阳时,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薄春姑娘,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唐岁初熟练地对跟在他后边的青衣女子道。 薄春摇了摇头,在阳光下她的两个酒窝格外明显,“姑娘叮嘱我送公子到剑门云舟。” 唐岁初不再说话。他发现一切都像他刚来京都时候的模样。一品天下的门口排着不见尽头的队伍,说书人依旧在讲着真实或虚假的故事,每到关键处又留下不可说的空白。黄氏胭脂铺进进出出许多戴着面纱的女子。 唐岁初秉持着去剑门这等不知享乐之地,更应对自己好些的原则,又买了大包小包的许多东西。当然,是以很便宜的价钱。他满意地猜想这些京都小贩应该也不太想见到他了。 他逛到了黄昏,怀里塞满了物件。薄春姑娘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慢悠悠地跟着他。 最终他停在了一个水果摊前,他把自己的东西放到地上。一个面色疲惫却饱含笑意的中年女子正在把包好的水果递给一个汉子。她点了点铜板,丢进腰包,又麻溜地招呼起下一个客人。 唐岁初注意到她的眼睛还有轻微的红肿,嘴唇也泛起白皮。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快到了收摊的时候,中年女子擦了一把汗,似乎才注意到他。 唐岁初礼貌地对她行了个礼,用他最温柔的声音问道:“姑娘是不是刚过完生辰?” 中年女子“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唐岁初把他从朝阳大道带出来的小盒子递给中年女子。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接过的时候手在颤抖。唐岁初又看见了她泛白的指尖和手上的厚茧。 女子和他匆匆道了谢便背过身不再看他。唐岁初听见夕阳余晖里的细细的啜泣声。像蚁虫爬过枯叶,或是一场阴沉得无边无际的小雨。 当她再转过身来时,又回到之前那样从容的姿态。只是她的眼角更红,看见来也更加疲惫。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压在她的脊梁上。 或许是命运。唐岁初想。 她又一次郑重地对唐岁初道谢。 唐岁初目送她收摊,看见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他忽然想,他从京都带走了很多东西,而这里也似乎从他身边带走了许多许多。那么他应该给京都留下些什么呢? 如果是落叶的季节,他会在金红的干燥的叶子上写下破碎的痕迹。如果是下雨的季节,暴雨里的泥潭会在他的脚下绽开。如果今天下了雪,那么雪上会留下他的足迹。 可今天什么也没有。而即使今天什么都有,他能留下的东西也不会被京都城记住。 “下次我回来时,我会带来一场烟火。”唐岁初忽然道。 “但或许不是节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辞去 第23章 云舟 云舟,据说是一把剑。 剑门护山剑阵有剑千把,平日皆在后山剑冢中。每一把剑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其中有剑不以锋芒闻名,但也是天下无双。 云舟悬停在水上。唐岁初感觉它不太像剑,反倒就像一艘船,只有它在云里的时候才能窥出剑形。 这种时候,他会有些好奇这样的剑会选择什么样的主人。器物往往都会选择和自己有相似特点的灵主。剑更是如此,需要剑主的灵气时时温养,刚烈的剑甚至会选择在剑主陨落时自断其身。 云舟似乎是无主的。唐岁初又觉得有些无趣了。 河岸边已经有许多人了。有人只是对云舟感到好奇,而有的人…… 唐岁初一眼便望见了最里面的姑娘们。锦糖阁的姑娘们今日穿得格外艳丽,撑着油纸伞,涂了胭脂,她们在水边不时捂嘴轻笑,或是娇滴滴地闲聊。那是一片绚烂的姹紫嫣红。不少人都看直了眼。 唐岁初一边心里感慨这阵仗,一边顺其自然地拨开人群往里走,还不忘护着手里的物件和身后的薄春。 “哎哟,公子到了!”不知道是哪位姑娘唤了一声,人群变得愈发沸腾。 唐岁初百忙之中看见雪芝给他抛了个媚眼。然后人们的目光齐齐扫了过来。 “就是他啊……” “嘿,我还在宁顺侯府外边一条街上见过他呢。” “此人听说是剑门白长老钦点的弟子,莫不是天赋异禀?” “要我说,他定是求着白长老,白长老又看他是宁顺侯亲戚不好拒绝才让他去的。他看起来哪里像有仙缘的模样!” “生得倒不错啊。” 唐岁初顺着人群分开的道,微笑着向众人示意,然后理所当然地走了过去。他面上没有丝毫尴尬或者愤怒,即使那些议论声并不小、许多也不甚礼貌。 雪芝姑娘上前一步替他理了理衣服上刚挤出的褶皱,然后颇虚情假意地对着唐岁初用手帕点了两下眼尾,敷衍地装出恋恋不舍的神态。后边的姑娘们也整齐地拿出手帕做了同样的动作,如此倒像是锦糖阁的新舞蹈了。 唐岁初一抬头就看见朔逸同从云舟上翻下来,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朔逸同也不闲着,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开始了他的表演:先是用力地拍了拍胸脯,然后一搂唐岁初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空心的圆,对着自己的嘴巴就开始喊,“感谢乡亲们对小唐的厚爱!就送到这里吧!剑门不会亏待他的!” 真是声如雷霆。唐岁初真感觉自己耳朵都快聋了。而且,这能算是哪门子厚爱,他的名声在京都绝对算不上好。 唐岁初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从朔逸同衣服上传出——不凑近还真闻不到。这味道和水边姑娘们身上的胭脂味交织在一起,反而变得更加熟悉而清晰。 是曼陀罗。 哈?唐岁初心底笑了笑。 原来如此。 看热闹的人群安静了几息,然后传出更多看热闹的嚷嚷声。想必新的话本又要横空出世。 唐岁初一只手够着云舟边缘,朝后看,只看见人们乌泱泱的一片,不再能看清神情了。 朔逸同在云舟上蹲下看他道:“别看啦,又不是不回来了。”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拔萝卜似的把唐岁初拔了上来。 唐岁初一屁股坐在地上。朔逸同一脸得逞的笑容。 唐岁初叹了口气,“不等他?” 朔逸同“哟”了一声,明知故问道:“谁啊?谁不在啊?” 唐岁初担心一接他的话,他就会得寸进尺,变得愈发奇怪,干脆就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如果萧慕北在的话,云舟周围就不止这些看客了,京都的小姐们和她们的护卫定会把河岸堵的水泄不通。 朔逸同见唐岁初不说话,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丝毫不觉着尴尬地接道:“小北是大忙人,之前知道要来京都,算着时间接了个京都附近的悬赏。忙得很,连夜走的,买的站票!” 唐岁初又不太能听懂朔逸同的话了。站票又是什么?不过,他觉得应该早日适应朔逸同的说话方式,既来之则安之。应对方法就是——岔开话题。唐岁初站起来抖了抖灰尘,神色淡定地道:“应该进去了吧。” 云舟缓慢地升了起来。唐岁初没有坐过飞剑,觉着有些新奇。 云舟像一艘南边常见的木船,船中间是个小屋子,船夫就站在船头划船。不过划云舟的船夫只需要在阵法里嵌入灵石,然后通过真身灵气和阵法的联系操控云舟行进的方向。 唐岁初替朔逸同推开半边珠帘,朔逸同却摇了摇头,“里边闷得慌,就糟老头子和他无趣的徒弟们。” 唐岁初闻言干脆放下珠帘。他没有放过往里边瞥的机会。主位上是白池,后面依次坐着他那一脉的大弟子、二弟子……本应该是第五个人坐的蒲团却空了出来,他大概是“船夫”。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在闭目修行,四周也设了隔音阵法,看起来着实是无聊了些。 “是吧?”朔逸同摆了摆手,“还不如在外面吹吹风呢。我认识白池的大弟子曹知慎,他是剑门执法队持剑弟子,生得不坏,脑子却和木头似的,半点不通人情。要让他找到由头抓了你,你在后山石室没个几天半月出不来的。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出什么样的徒弟。你看小北就……” 其实也吹不到风。唐岁初自动忽略了朔逸同的屁话,心道,这还有防风阵法? 京都在越变越小,人们在变成模糊的有颜色的点然后消失。浮华万千的皇城也不过就在脚下,而那里的喜怒哀乐也不过尔耳。所以,他一贯不喜欢站在高处。 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石头哥愤怒的面孔,想起皇宫里的他那个不可说的朋友。 这个世界太大了。唐岁初忽然有些恍惚。 往北走是剑门,往南走才是唐家庄。 …… “喂!真的很不礼貌!你这样对为师很不好!”朔逸同忽然贴近他的耳朵喊了一声。 唐岁初思绪瞬间抽了回来,脸上调整出一个乖巧的微笑,“不好意思,师父。” 朔逸同反而吓了一跳,“哇!这么乖?” 唐岁初笑容不变,“当然,以后还得和少掌门好好合作,不是吗?” 朔逸同思考了一阵,笑出了声,“你们老板真的很偏心,我要投诉。要不是我已经查了个**不离十,真的会怀疑你是红鲤姑娘亲儿子。” 也不怪他这么说,朔逸同衣服上的香味和红鲤姑娘刚换的熏香味道一致。还是……如此特别的熏香。 唐岁初想到红鲤早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了然。难怪新熏香的味道和原本的只有很细微的不同,也难怪她要忽然换熏香——这是提示。前一夜在锦糖阁的“贵客”就是朔逸同。 这是她在告诉唐岁初,这人可以在剑门给你提供帮助。 “花了多少银子?与其找中间商,不如直接问本人。”唐岁初挑了挑眉,随意地接道。 朔逸同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小数目小数目。怕你在剑门过不习惯,帮你置办了些东西。嗯……比如,一品天下的酥皮桂花糕?” 唐岁初感慨红鲤姑娘真是把他卖了,这到底是给了一份多细的情报。 唐岁初又试探性地问道,“到了剑门可以给朋友寄信吗?” 朔逸同道:“可以是可以,剑门有专门的信鸽,不过寄去皇宫……” 唐岁初心跳都停了一拍。不会这都知道吧…… 朔逸同似乎也特意顿了顿,观察了他的神情,“应该比较困难。” 唐岁初这才心底默默松了口气。如果别人知道他的底牌,断不会说这后半句——朔逸同是猜的。 唐岁初面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他摇了摇头,“是南边的朋友。” 朔逸同若有所思,“那应该成,就是有点远了。”他凑近一点,感兴趣地问道,“男孩还是女孩啊?” 唐岁初打趣道,“怎么?少掌门的情报里没写吗?” 之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气氛格外轻松愉快。 云舟外边飘起了小雪,他们离雪白的群山越来越近。 唐岁初没有见过这样的光景。山的一面像是刀削的,利落极了,另一面却崎岖不平,挂了些看不出模样的树,它们大半部分没有叶子,幸而得雪,枯枝负雪倒像是梨花满山了。 峭壁间横生的水流被冻成了冰柱,从天而降。朔逸同戏称它是鼻涕。唐岁初觉得颇有道理。 朔逸同指了指一处山道,“看!” 唐岁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朔逸同指的中段,他便自行寻起了起点和终点,挺不容易的。 这条山道恐怕是剑门最出名的东西了。因为剑门祖师期望剑门弟子不惧风雪、坚毅不拔,所以每一个期望来剑门修行的少年、每一位剑门弟子都是必须走过这山道的。那是入门考核至关重要的一环。 山道如云,走到高处,只见云烟。故称——云道。 第24章 陆予熹 剑门五峰,东南西北中。当属北峰最高,西峰最险。中峰如其名,位于五峰中间。云舟停在了其峰腰。因为议事堂也在中峰。 唐岁初真的很佩服剑门祖师爷的起名水平,如此言简意赅,或者说,省事儿。 他不免想到了萧慕北,总不能剑修都是那样利落的性子? 云舟一停,朔逸同和唐岁初边跳了下去。随后便是白池等一众人仙气飘飘地下云舟。唐岁初重点打量了一下朔逸同说的白池大弟子曹知慎——确实生得不赖,他有一对浓密的剑眉、面庞棱角分明,他就背着剑落后白池六七步,一双眸子低垂着,像心情不好,看着就不太好惹。 最后,一个瘦削的蓝袍弟子熟练地翻下云舟,这人唐岁初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记得他姓徐。徐师兄此刻衣兜鼓鼓囊囊,眼下一如既往的乌青,他念了个法诀,云舟便缩小缩小再缩小,直到变成一把小剑的模样,自行朝北峰飞去,应该是回后山剑冢了。按照座位顺序,徐师兄该是白池座下五弟子,不前不后。但前面那群人似乎没有等他的意思,徐师兄也并不急,慢慢悠悠地走在后边,还时不时捏一捏衣兜。 议事堂修的不如何庄重,甚至可以说简陋。不过想来也是,剑门在苦寒之地修行,讲究的就是磨砺意志。但当唐岁初距离议事堂不足百米时,他感受到一股灵压。 灵压是高阶修士释放的威压,人在威压里行走,如负千斤重。若是境界差的太多,甚至有可能压断骨头、碾作尘埃。 走在前面的白池似是不经意地朝后面瞥了一眼。 唐岁初感觉不太好。但是并不是因为这灵压太重。早听说,剑门议事堂的灵压是剑门祖师爷留下的,意思是宵小之徒、无能之辈不得在议事堂议事。但祖师爷手下留情,仅仅留下筑基中期的灵压,时刻笼罩议事堂百米内。若要抵抗灵压,释放同等级别的灵气就可以了。 关键就是,一个出生在锦糖阁、丧父丧母的少年应该有筑基修为吗?他应该只是一个还未接触过修行的普通人。所以唐岁初非但不能动用自身灵气和这灵压对抗,反倒还得抑制身体里灵气的本能,一时冷汗都顺着额角流下。 不过朔逸同在他身边。几息后,朔逸同身边的灵气罩了过来,唐岁初顿时觉着好了。白池见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议事堂里算上刚进去的白池,已有了十一人,这些人无不是剑门长老。朔逸同面不改色地一屁股坐在了中间主位上,拍了拍椅子右边把手,示意唐岁初站他右边。 主位左边坐着个白头发老头,没有留长须,一身黑衣,此刻闭目养神。这是大长老楚云间。 右边坐着个年轻女子,面容清丽。不过她的行为似乎与面容两样,她大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抠着指甲,还打了几个哈欠。注意到唐岁初在看她以后,女子对他抛了个媚眼。嗯,还是个女流氓。看位置,这是二长老黎乐。 其余几人,有长相端美文静的妇人、眉目慈爱的长者、平和儒雅的中年人、貌不惊人的老人…… 唐岁初只道,好大的阵仗——挑的位置是议事堂、所有长老亲临。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这样重要。 果然……只听大长老楚云间沉声道:“带上来。” 两个身着执法队黑衣的弟子押着一个狼狈的普通蓝袍内门弟子走了进来。蓝袍少年此刻头发凌乱,有血迹从衣服上渗出来。他一进门就直直看向左侧,声音嘶哑地喊道:“师父,救我!” 左侧长老席上一个背着重剑、古铜色皮肤的老者起身,朝大长老抱拳,“大长老此举何意?”唐岁初从位置判断出他是七长老。 唐岁初目光扫过这蓝袍少年,只感觉他生了一张很不错的脸。这并不是说他生的多么惊为天人。恰好相反,这个少年的脸让人觉得很没有记忆点,只是第一眼看过去很乖巧,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 楚云间皱了皱眉,平静道:“此人欲刺掌门,乃是魔教中人。” “无稽之谈!”七长老立刻反驳,“寻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魔教细作!他连筑基都还未成,怎么可能刺杀掌门!” 蓝袍少年闻言立刻嘶吼道:“不是我!我没有做过!” 楚云间厌恶地扫了一眼这少年道:“他不是魔教细作——你二人,松手。”后半句是对着两个执法队弟子说的。 “啪”这少年直接被议事堂内筑基灵压压的跪在地上,他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声响,浑身都在颤抖。 朔逸同挑了挑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道,“这也太巧了,我离开几日,就闹出这样的事。” 当然不巧。唐岁初心道,如果这少年真的是魔教中人,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因为历代掌门才可持神器枫行剑,如果此时掌门去世,而本应继位的少掌门不在剑门,枫行剑自然就成无主之物了。若是无主,变可以抢夺了。 少年却直接无视了朔逸同的话,他涕泗横流,只喊道:“师父……我没有……师父。” 七长老走近少年想去扶他,却被大长老怒声呵斥:“杨博文,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你让白雍给他一颗鉴心丹,你看他敢吃不敢吃!” 末席的长老闻言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七长老。 七长老犹豫了一下,又瞧了眼那少年,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少年却凄厉地吐了一口血,“师父不信我……师父信他们所有人也不信我……” 七长老身形一颤,握瓷瓶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但他还是抽出木塞,从瓷瓶里倒了一颗丹药出来。唐岁初几步之外都听见了他粗重的呼吸声。 七长老抖的不成样子的手靠近少年的脸。就当即将把丹药送到少年口中的时候,这少年却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敢吃。唐岁初心想。 少年一改脸上的悲伤、愤怒这样浓烈的情绪。他甚至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面带些许凉薄的笑意,讥讽道:“自己的徒弟都认不出,这就是爱徒如子的七长老?” 鉴心丹不是什么毒药,甚至平时也无甚用处——只是对于被夺舍之人有奇效罢了。它会立刻分开夺舍者的神识和被夺舍的躯壳。而没有躯壳的神识终究走不远,会慢慢消散。 所以他当然不是魔教细作。“少年”可一直都是魔教修士。 少年对长老们行了个礼,平和冷静得像换了个人,“重新认识一下,魔教陆予熹。” 七长老看着他,“你……”他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看着活像要被背上的重剑压垮了。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抓住这少年的肩膀,问道:“寻儿呢?我的寻儿去哪了?” 唐岁初心底也叹了口气。灵气期的灵识本就几乎没有,身体被鸠占鹊巢,恐怕…… 少年又笑了,歪了歪头,竟有几分诡异的俏皮,“师父,你看我演的像吧。”他顿了顿,像在观察七长老的反应,“那是因为啊,我在夺舍之前搜了他的魂。寻儿啊,疼的把自己抓得血肉横飞,一直在唤师父呢。师父,你在哪呢?” 这下好了,结论是不光魂飞魄散,甚至死前还经历了宛若凌迟的搜魂。即使灵识足够强大的人,就算经历过搜魂侥幸活下来,最后大概率也会变成傻子。 七长老愣住了,红血丝肉眼可见地爬上了他的眼睛。 鬼都看得出,这自称“陆予熹”的魔教修士句句都在剜七长老的心。 唐岁初眼睛一晃,却见二长老黎乐不知什么时候掠到了七长老身边,果断地给了他一个手刀。好快的身法,唐岁初感叹。 黎乐架着昏迷的七长老转过身,目光看了一圈长老们和唐岁初,笑嘻嘻地道:“苏妹、小朔、老不死们还有小帅哥,我可就先走咯。”黎乐身形很纤细,架着一个体型比她大两倍还背着重剑的七长老叫人看来着实有些滑稽。她走时,还不忘又对唐岁初抛了个媚眼。 接着,是看着就半个身子快入土的九长老拍案而起,“还不速速把这小子押下去杀了,就让他站在这儿污人耳朵?” 大长老只捏了捏眉心,不答。 蓝袍少年眨了眨眼睛,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道,“杀不了的,我还有用呢。” 真是好嚣张。 大长老却没有再如之前训斥七长老一样愤怒,他只眯了眯眼睛,目光如刀地看了少年一样,“虫子也有益害之分,但它们随时可以被捏死。”他挥了挥手,“押去剑狱。” “就这么算了?”九长老咳嗽起来,简直像要把肺咳出来。 大长老不语。 九长老怒视他,咄咄逼人,“若是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老杨那一脉的寻儿,是你的徒弟崔染,你还能如此淡然?你能不杀他?戒律堂呆久了,心都凉了是吗?老楚,我不懂你们那些得失利弊,我只知道魔教非杀不可!”说罢,他也拂袖而去。 真是好戏一出。唐岁初心道,不过现在该轮到他自己了。 议事堂内重归宁静,只是气氛愈发凝重起来。 …… 过了一会,白池在上前抱拳道,“此次我与朔少掌门前往京都,寻得一个少年,带了回来。” 朔逸同应道,“小唐,给长老们行个礼。”唐岁初走到中间照做。 五长老,一个长得颇英俊,打扮得也很精致的中年人此刻道:“此时非春也非秋,现在入门恐怕不成体统。” 这话说的,此时不妥,不乐意招,大老远从京都带回来干嘛,闲得慌? 唐岁初心想,刚刚那小子把剑门长老气成那样,此刻自己恐怕不便说话了,不然难免迁怒。于是,他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白池道:“是不成体统,但少掌门欣赏此子。” 朔逸同眨了眨眼睛,补充道:“陛下和太后、白长老也很欣赏,不光是我。” 唐岁初心底嘀咕,我不是被赶来剑门的?这么一说,倒好像是什么修仙界赋予厚望的新星了。 五长老摇了摇头,“虽然如此,但我剑门弟子都走过云道、去了剑冢,历经磨炼、考验心性和仙缘才有今日。时机已然不成体统,这便不得有例外。”两人都看向朔逸同。 朔逸同摊了摊手,并不反驳道,“你们说的对。” 唐岁初想了想。云道从西峰脚下起始,过中峰,到北峰山顶再下到北峰后山剑冢。其中西峰多峭壁,有些地方不便修阶梯,只能徒手攀爬,再加上积雪拦路,恐怕还得小心翼翼。北峰高耸入云,有台阶上万,爬到后面恐怕疲软不已,若是分神,脚步一滑便能滚到从头开始。但偏生这两峰有许多灵兽,灵兽欺软怕硬,因此袭人并不少见。 最难的是中峰一段。西北两峰全看天数。中峰要绕过议事堂。也就意味着——筑基灵压。筑基以下只能被灵压直接按倒在地。抑制自身灵气在身体疲惫的状态下会难上加难。 但,意料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陆予熹 第25章 剑冢 白池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几个弟子,目光在曹知慎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但曹知慎只是低着头,没有反应。 这时候,末尾的徐师兄上前一步对殿内长老们行礼,恭敬道:“弟子愿协同监督。” 登云道当然需要协同,一来云道危险,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摔个粉身碎骨,需要人保护。二来,也是怕有人使用什么违规的手段。 规矩很简单,从西峰脚下到北峰背的剑冢,不得使用灵器。 白池没有多余的表情,点了点头。 唐岁初打量了几眼徐师兄,低头对朔逸同附耳小声道:“很快就好。” 朔逸同也用同样的音量回答道:“行。加油,主角。” …… 徐师兄拔出剑,先一步踩上剑刃,对唐岁初道:“双脚要踩稳了,若是实在怕可以等剑悬空一些,你坐在剑上,握住剑柄也行。” 唐岁初心道,真要坐了岂不显得很不要脸?不过…… 徐师兄见他未上来,就御剑浮起一些。于是,唐岁初大摇大摆地坐了上去。 嘿,不错嘛,比想象中舒服。唐岁初余光瞥了一眼白池,他虽面上不显,但想必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他亲口向陛下力荐的人。 那位之前应和白池的五长老更是直接摇了摇头。 二人飞快地朝山下掠去,穿过半山云烟。 …… 长老们无言目送这剑离去。 朔逸同笑道:“等着也无趣,不如我等来打个赌。” 五长老一听便急道:“成何体……” 他还没说完,一个长相明艳的宫装妇人笑着打断道:“朔逸同,怎么专门等黎乐那个泼皮无赖走了才开赌盘?”她美眸轻轻瞪了五长老一下,接着说道:“我便替她赌了,赢了算我的,输了算她的。一块上品灵石,赌他八个时辰。” 朔逸同“咦”了一声,“苏姐姐倒是保守,历年通过弟子的平均用时也是八个时辰吧。我记下了。” “柔儿……”五长老叹了口气。宫装妇人看也不看他。过了一会,他才道:“行,我也赌,赌这小子至少得走两日。他即是少掌门相中,又看着像偷奸耍滑之徒,定会咬准规则里没有时间限制这一点。一块上品灵石。” 宫装妇人这才看向他,声音娇媚,“榆木脑袋,你输定了。” 五长老闻言又叹了口气。 随后,一个生得贼眉鼠眼的矮个子中年人笑眯眯地道:“要我说,少掌门看中的孩子就不会有差的。再加上他似乎是京都人。我猜,他应该幼时修行过。这有灵气有修为优势可就太大,我猜他只需要四个时辰。” 朔逸同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忘记说了,这孩子是锦糖阁长大的,没有经过什么修行启蒙。白长老当时向陛下请求时,我都吓了一跳呢。” 于是,白池面上更阴沉了。 其余人皆没有再说话。朔逸同便一合掌道:“到我了!我猜,两柱香。” “这……”中年人道。 似乎就是为了应证朔逸同这句话,一道剑影从中峰穿了过去。 朔逸同笑眯眯地道:“诸位的灵石,我可收下啦。” …… 半柱香前。 徐师兄在西峰脚下、云道起始停下,却见身后的少年没有丝毫要下去的意思,便出言提醒道:“是从这里开始。” 唐岁初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然后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出双倍。” 徐师兄顿了顿,然后就像忽然豁然开朗,答道:“三倍。这样做的话,原本监考的灵石可能被白长老扣除。” 唐岁初道:“两倍半,最多了。剑门云道监考是两块中品灵石吧,普通内门弟子半个月俸禄了,真不少了。” 徐师兄犹豫了一下道:“多加三块下品灵石。你是坐着上去的,比站着舒服多了,理应多付一些。” 唐岁初沉默以后道,“你控制云舟省下不少灵石吧。白长老和曹师兄应当不知。” 徐师兄咬牙切齿道:“行行行行,坐稳了。” 唐岁初慢悠悠地道:“慢点,你们剑门的风已经够烈了。” 于是这剑没有再作停留,格外缓慢地朝北峰飘去。在中峰议事堂的位置看起来,这速度很是嚣张,如同挑衅一般。 …… 唐岁初心道,果然如此。 入门试炼必有人监考,而且长老们可不会亲自看他爬云道。若是真有长老来,他便只好爬它个半月,不过也是下策。若是真从西峰上,爬到中峰定然疲惫至极,此刻控制不好灵气便遭了。 “你怎知我会答应?”前面御剑那人开玩笑似地问道,“若今日是曹师兄,你说这话,他怕是能把你剁碎了喂鹤。” 唐岁初心道,能有这么暴力吗? 当然,若是弟子监考,那大概率便是此人了。 唐岁初想到他刚刚见到徐师兄的模样,他似乎刚从白池在江湖客栈的房间里出来,从白池桌上茶杯里的残茶和茶杯的位置可见,或许他刚刚奉茶结束出来。在京都为白池奉茶的不是大弟子曹知慎,而是这不知名五弟子便说明——要么,曹知慎和白池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要么,这位徐师兄在白长老这一脉实在不一般,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再加上,徐师兄下云舟时,他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甚至白池都没有选择等他,以及曹知慎跟在白池后面不甚高兴的神情、在议事堂被白池注视时不为所动的表现。唐岁初心底偏向最后一个答案。 他猜测此人是破局口,一来就是因为此人在剑门奇怪的处境,二来是因为唐岁初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视财如命。连控制云舟那种苦差用的灵石都要省,可不就是爱财。 但唐岁初只道:“当然是因为我与师兄一见如故。师兄不妨报上姓名,待我入门定来拜会。” 徐师兄愣了一下,“徐心澄。拜会不必。我知道你们刚入门的弟子定想多认识师兄师姐好有个照应。但是我不是一个好选择,你若受欺负时报上我姓名,大抵是无用的。” 唐岁初觉着此人有意思,“此话怎讲?” 徐心澄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来话长,记住就行。我倒觉着你不该担忧,明眼人都看得出少掌门看重你,你的亲师兄该是萧慕北。你报他姓名能在剑门横着走。” …… 徐心澄绕过北峰,唐岁初看见这北后峰密密麻麻地竟全插满了剑,这些剑大小长短不一、材质和颜色也都数不尽,一眼望过去只觉得震撼。唐岁初试图在里面寻找方才才见过的云舟,却发现真的很难。 一层淡金色的屏障笼罩着整个半山以上,徐心澄的剑一直在屏障外。 唐岁初听见徐心澄笑了,便问道:“怎么了?” 徐心澄道:“我御剑技术一般,不然真想回头看看你是什么表情。我之前当监督弟子,见过可多有意思的表情了,还有人吓尿了。” 唐岁初道:“你应该会觉得我的想法没什么新意。我在算你们这座山能卖多少钱。” 徐心澄听完又笑了,“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 二人最后停在了半山腰的屏障外。屏障里面只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老头在打坐。若不是他穿的太少,他还真就像个普通老头,没什么非凡的气质。 二人距离这屏障只剩三步时,这老头骤然睁开眼睛。唐岁初发现这老人有一双很浑浊的眼睛,眼白些发黄,毫无锐利之意。 老人眯了眯眼,打量了两人一阵,似乎认出了徐心澄,指着他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都和你说了我不需要你那些什么茶叶、衣服乱七八糟的……” 徐心澄尴尬地笑了笑,“我今天……” 老人似乎耳有点背,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又继续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外边的物价是什么样的!一只烤鸡你敢收我十五两?外边五两不能再多了吧?” 徐心澄嘀咕了一声,“涨价了,外边现在也卖七两,做生意也不容易啊……”他硬着头皮抱拳道:“新弟子入剑冢,还望守山人准许。” 老人道:“什么?” 徐心澄叹了口气,吼道:“他,新弟子,要入剑冢!”唐岁初点了点头。 老人这下听懂了,撇了撇嘴,“你真当我老头子日日守阵不知四季啊?非春非秋哪来的新弟子。剑冢每人只可进一次,你若是打着偷剑卖的主意,请回!” 唐岁初暗笑,这徐师兄信誉好像确实不怎么样。 徐心澄再次抱拳喊道,“这次是真的。” 老人还是不太信,只对唐岁初勾了勾手指,“你,凑近点。” 唐岁初乖巧体贴地凑到离黄色屏障只有手指厚度的距离。老头观察了他半晌,又想了半晌,才道:“好像没见过……” 唐岁初礼貌地微笑,没有半分不耐烦。 老头点了点头,态度天翻地覆,温和道,“乖孩子,进来吧,别害怕。”然后又瞪了徐心澄一眼,“你在外面等着!” 老头对他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树皮一般的老手,坚硬而有着深深的沟壑。唐岁初轻轻握住,顿时感觉一股温柔的灵气包裹住他。 他走了进去。 在跨过屏障的那一瞬,他似乎听见了杂乱的、此起彼伏的剑鸣,就好似剑也会说话。不过只有一瞬,就好像是他的错觉。 老头松开他的手,慈祥地笑道:“就算没有剑选你也没有关系,你还很年轻,未来会有很多机会的。” 唐岁初听话地点点头。 老头指了指里面,耐心解释道,“孩子,就朝这个方向一直走就好了,不用想太多。你有一个师兄就没有剑,但他现在也很厉害。别人的选择不能决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唐岁初朝前走了两步,回头还看见老人站在原地对他肯定地微笑。 唐岁初叹了口气。这一关,说白了就是剑灵择主,讲究缘分。其实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剑选他。对别人来说可能决定命运,可对他而言,这只是个过场。他在少年练剑的好年华来到这里,却不是心怀热忱少年,老人家识人有误啊。 因为那阵温柔的灵力,他没有感受到满山的剑该有的威压。再回头,已看不见老人。雪地上只有他的脚印,而世界仿佛只剩他踩雪的声音,“啪嗒啪嗒”在山里回响。 快点结束吧。他就这么想着。 然后一柄青色的长剑落在了他的脚边。 第26章 蝉蜕知长生 议事堂一片寂静,因为朔逸同设下的赌局,没有人提前离开。 “他出剑冢了。”打破沉默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大长老楚云间。 朔逸同笑道:“想不到大长老还挺关注我这小徒弟的,这神识一跟,消息比谁都快。” 楚云间没有理睬他的玩笑,只严肃问他,“他是何人?” “嗯?”朔逸同好似很疑惑,“不过就是青楼长大的孤儿,硬要说的话,唐家庄遗孤……”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看向了这边。 “的堂弟。”朔逸同一皱眉,骂骂咧咧,“诸位平日里各个练剑的练剑、谈恋爱的谈恋爱、逗小孩的逗小孩,怎么这时候感觉怎么敏锐?” 这时,座中三四人神色黯然地起身,直直走出议事堂。余下有几人也面色并不好看。 “怎会偏偏是这把剑……”宫装女子也叹了口气,“剑冢数一数二的名剑随他挑去,但……” 五长老捏了捏眉心,“楼兄的长生怎会选他?” “蝉蜕知长生。”大长老最后道。 …… “这剑看着值钱。”徐心澄评价道,“剑体碧色,漂亮、锋利。名字呢?长生……”他的眼睛亮了,“名人加持,翻好几倍!” 唐岁初道:“徐师兄慧眼识珠。” 徐心澄摆了摆手,“但你这也不能真卖,剑门弟子一生就可去一次剑冢,换句话说,这剑门里的剑,一人一辈子可能就一把,意义太大。” 待剑飞回议事堂范围时,熟悉的威压再度袭来。唐岁初不大舒服地咳了两声。 徐心澄连忙给了点灵气给他。 …… 再次走进议事堂时,唐岁初眼见多了不少空位。而余下的人里面,一开始没有正眼看他的,此刻也在目光锐利地打量他。 唐岁初颠了颠手里的剑。 他知道这些人看的本质上不是他,而是这把剑。这把剑严格上来说并不属于什么上古名剑、超凡脱俗的神兵利器,但它的上一任主人实在太过有名。 传闻中,剑门小师叔楼杉清有双剑。一把名为流光,一把名为长生。十几年前,小师叔携流光下山,再无音讯。所有人都觉得像小师叔这般活得轰轰烈烈的人,定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但事实如此。 小师叔若活着,定会斩世间不平之事,走到哪里都有惊天骇浪。但他们不愿意相信他的结局已然来临。 但长生新认主意味着,小师叔真的已经死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选我?唐岁初心底默默问道。他可不觉得他和这位天之骄子的小师叔有任何相似之处。 …… 朔逸同眼见木已成舟,顺其自然地道:“咱们师门就在中峰,近。不过实在没想到此去京都会带回来这么大一个徒弟,准备得有些仓促。小唐见谅……” 大长老却沉声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唐岁初谦逊地低着头,抱拳回答:“弟子是唐二老爷十八子,故名唐十八。” 大长老道:“你可愿拜入老夫门下?老夫一脉习问心剑,不拘泥于重剑或轻剑,也不拘泥于修行形式。只求问心无愧即可。” 朔逸同哼了一声,“老头,你怪不厚道的哦。” 唐岁初分析了一下。若是真要练剑,那大长老一脉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问心剑法是剑门最有名的剑法之一,而且对习剑之人的体格、甚至心智要求都不那么高。大长老楚云间是剑门修为最高之人,且他这一脉至今就一个崔染,得元婴大能悉心指导,剑途坦荡,不必多说。 再者,执法队虽由不同长老门下弟子构成,但直接隶属于大长老的戒律堂。他即使身在剑门,依旧不愿意放弃和唐家庄相关线索。挨得近些,行事方便。 这是一条很好的路。 但,他终究没有太多选择。 “弟子愿拜入少掌门门下。”唐岁初抱拳直言。 大长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行了,拜师礼磕头什么的回头再说。走吧走吧。”朔逸同站起身,快步走到唐岁初身边,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 …… 出了门,唐岁初停住了脚步,朔逸同疑惑地看向他。 唐岁初看向北峰的方向,“你去呗,我一个人也行。” 他知道剑门掌门是朔逸同的义父,他们关系匪浅。更何况,之前在殿内,朔逸同听见对那位魔教弟子刺杀掌门的指控时,笼罩唐岁初周身的灵气颤动了一瞬。 朔逸同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大咧咧地道:“我去什么去,掌门要是出事,剑门现在还是这个样子?首先我就不敢顶那几个老头的嘴,剑门怎么说也得挂满白布。” 唐岁初这次没有笑,其实大多数人道理都明白。像剑门那些老头,恐怕早就猜到小师叔已离世,却始终不愿相信。像他自己,那把灭门之火早就烧到了他的心口,所有的一切在火里化为飞灰,他依然透过那尘埃与火去凝望过去。 但人,都是有情感的。 唐岁初道:“不一样的。” 朔逸同沉默了半晌,把自己腰间的玉佩解给他道:“往上走是剑狱,往下走有一片梨林,梨林尽头是云闲别苑。有阵法,持令牌无恙。你先看看,别乱走。” 唐岁初“嗯”了一声,接了过来。 朔逸同运起轻功朝北峰掠去。 唐岁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中峰上山路,抛起玉佩又接住。 曹知慎从议事堂大门走出,瞥了一眼唐岁初,快步朝着那条路走去。唐岁初缓步朝下走去。 二人擦身而过。 …… 唐岁初心道,我也算体验过云道了。云道下山也陡峭,有的台阶仅有人三指宽,若是踩得不实,顺着滚下去也正常。 约摸走了两柱香,他看见了一片光秃秃的梨花林。还没有到梨花绽放的季节,只能凭树枝辨认。 但又往深处走,唐岁初看见一棵高大的盛放的梨花树。它的花朵繁盛,雪白晶莹。往上看,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白色。花瓣随风时飘落,仿佛仙境。 唐岁初蹲下身,轻轻扒开树根下的雪和泥土,心道果然是有阵法的。但凡阵法都是需要烧灵石的,剑门确实有钱。 他大概知晓原因还是因为那人。剑门里掌门一脉一直在中峰。而小师叔又姓楼,曾经的第一修真家族就是楼家。剑门苦寒之地,小师叔是爱花之人,楼家派人种了半山的梨花。小师叔最喜欢在此练剑。 这树梨花依然为他盛放,但斯人已逝。 再往里走,又是光秃秃的梨花。 树下却多了一些……木剑?唐岁初看见,这些木剑都是断掉的,有人把它们半截埋进土里,做成一个冢的形状。贵门派剑冢真多,唐岁初心底吐槽。 这也一看就知道是何人手笔。剑门内门弟子大多都是在北峰后山剑冢得了剑,而此人用木剑,再加上他是这一脉弟子,那恐怕千古就此一人。 萧慕北,你练剑真努力。唐岁初叹了口气。他埋的剑得有百余把,木剑都是无名的剑,他却为它们题上了日期。木剑难练,因为它不够锋利,也不能承受持剑者过多的灵气,少则不能退敌,多则易断。 唐岁初看了看自己手上那把青色长剑,想道,世上之事还真是奇。这些剑不选剑门第一天才、剑道第一天才,偏生选一些剑道注定庸俗之辈,好比自己。不过这大概也应证了,修行关键从不在外物,而在自己。 二十岁的金丹大圆满啊,绝对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好成绩。他怎么可能配不上绝世好剑? “真没眼光。”唐岁初拍了拍长生。 青色长剑发出一声不满的嗡鸣。唐岁初惊奇地看了它一眼,“你现在看起来更值钱了。” …… 负雪枯枝的尽头是一座别苑。 掌门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任掌门,道号空明真人,他格外热爱收徒。据说他足足收了有十个徒弟,所以云闲别苑那时也翻修得格外大。现在,他们这一脉加上闭关的掌门和新来的唐岁初也不过四个人,住在云闲别苑实在宽松。 别苑也并不是什么奢华之处。它完全和京都的客栈比不了,倒像是乡下的小院子。水泥的墙、黛青的瓦。唐岁初推开木门走进别苑时,感觉撞进了一层薄纱。这应该是禁制了,若没有那枚玉佩,恐怕就不是薄纱那样温柔了。 唐岁初一进门,一头毛驴就朝他跑过来,绕着他转了两圈,嗅了嗅他的气味。唐岁初笑了笑,这剑门就是不一样,别家养的都是看门狗,咱们这是看门驴。 然后这驴就在他前面不愿意走了。唐岁初和它四目相对,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这驴又跟了上来。 一楼就是会客厅和……厨房?唐岁初发现,厨房里的蔬菜不像是囤积已久的,挺新鲜。这地方应该经常有人用。唐岁初随意拿了根胡萝卜凑到毛驴嘴边,它却表现得不屑一顾。唐岁初道:“好驴,你也不吃胡萝卜,我也不爱吃。”他又拿了一棵空心菜,那驴还是不吃,他又笑道:“挑食呢?这个我吃,坏驴。”于是,那驴掀起蹄子踹了他一脚。 唐岁初笑骂道:“你到底是谁养的,怎么不讲理?” “我养的。”厨房的门被“咿呀”一声推开了,朔逸同站在门口。 唐岁初放下手边的蔬菜,走向门口,“这么快?” 朔逸同对毛驴勾勾手指道:“本就没什么大事。这时候才感觉你是个小朋友,我给你置办的东西你应该喜欢。” 唐岁初道:“暗戳戳骂我幼稚呢?” 毛驴根本没理会朔逸同,还在靠近唐岁初的位置。 朔逸同骂道:“这养不熟的驴。我天天溜它,最后它看见小北就走不动路,看见你也走不动路。” 唐岁初笑出声,“这可不怪我啊。” …… 二人走上二楼。第一间屋子紧锁着,那是闭关的掌门的屋子。朔逸同道:“老鹤宝贝的东西多,秘密着呢。” 第二间屋子门口堆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唐岁初看见一块安了四个小轮子的木板、一个不知道什么石头做的两只手大小的东西、一个五颜六色的方形玩意…… 朔逸同道:“见笑见笑。” 唐岁初问道:“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朔逸同支支吾吾道:“说来话长,也许可以说是充实自己?” 第三间房间的门虚掩着,唐岁初猜到那是萧慕北的屋子,人不在,要看也不礼貌,谁知道一阵不知名的风把那门往里带了些。他被迫瞥见萧慕北粉色的床单和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嗯?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朔逸同道:“小北的房间也是我给他置办的哦。” 唐岁初忽然心底冒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蝉蜕知长生 第27章 云闲 “所以这大红色被罩是?”唐岁初十分平和且礼貌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朔逸同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怕你住不惯嘛。”说着,他又不紧不慢地从同样是大红色的储物袋里拿出几个布做的小动物——圆圆滚滚的小羊、小狗、小猪、小猫和小兔子。唐岁初拿起小羊,发现是软软的。 朔逸同得意地道:“喜欢吗?我缝的!” 唐岁初叹为观止道:“这个至少得卖十两一个。” 朔逸同连忙道:“手艺无价,想都别想。”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储物袋道:“这个需要现在给你吗?” “嗯……”唐岁初想了想,储物袋需要注入灵力才能标记和使用,他现在需要成为一个没有接触过修行的普通少年,“一个月以后给我就行。” 朔逸同又道:“一个月以后你是什么修为?” 修行自然是越到后面越难的——凝气、筑基、金丹、元婴、渡劫飞升。在剑门,大多数内门弟子都是凝气期,筑基就是报的上名号的了。大部分长老都是金丹期,元婴就是镇守一方的大能。渡劫更是百年千年难遇。 唐岁初把棉絮塞进被套,随口答道:“凝气一层。”凝气共九层,这是修行的地基。一月凝气算是正常范围内的成绩优秀,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而属于不正常范围内的例子就在身边。他的直系师兄萧慕北因为入门测试时没有在剑冢得到任何一把剑的认可,被分配去了外门。但他从外门杂役弟子到各个长老抢着要收的剑门第一天才,仅仅也就用了一个月。无他,他在一个月内从对灵气毫无接触,直接修到了凝气九层。真是修行像喝水一样简单。 朔逸同看他套被罩的动作,沉默了一下才接着说:“小唐,你需要?” 唐岁初摆摆手道:“我在锦糖阁练习过了。” 朔逸同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把他末端被套提了起来,“难怪你在锦糖阁睡不好,天天睡要散架的被子,东边凸起来,西边凹下去的。”他指挥唐岁初把被芯取出来,熟练地不像是第一次帮别人套被子。 朔逸同解释道:“我在老家认识一个小朋友,他上高中要住校,自己也不会套被子。爸妈让他要学会自力更生,虽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就只好每次偷偷求着让我帮他,我俩一块装好了再塞进行李箱带去学校。” 唐岁初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望见朔逸同那陷入回忆的柔和的目光,便知道那是很柔软的记忆。 唐岁初点点头,心道确实是很柔软的烦恼。只有被一直爱着的孩子,才会吧这个视作一种烦恼。就像他以前,会学心法、会学策论、会学各种他喜欢的或许奇怪的知识,但他的家人不会强求他学会套被罩。就好像此生不会有离别。 两人很快装好了被子。朔逸同刚要出门,又折回来,把一个香囊放在木桌上,“怕一会忘了,先给你吧。红鲤姑娘说你老是睡不好,这是我调制的安神药物,你睡时取出来点一些,或是就放在枕头底下,能少做噩梦。你的东西给你放这里了,你先收拾着,一会下楼吃饭。” 唐岁初平淡地“啊”了一声。当那扇门关上的一瞬,他“啪”地仰在了床上。 剑门有训,不得任何人以灵识窥视剑门弟子。 安全了吗?唐岁初侧头看见红色的的被褥,又看了看木屋的顶。他小时候背功法、策论背累的时候,也喜欢就这样放空地躺在床上。每每这时候,他娘唐夫人都会刚好“不请自入”,抓他个措手不及。她也许会阴阳怪气地损他两句,但会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他房间的积案上——有时候是削好的水果,有时候刚做的点心。 现在没有那样的人了。 唐岁初收回思绪,从怀里拿出离开京都前红鲤姑娘给他的卷宗,一直翻到最后的那几个名字。有几个名字被圈了出来,其中赫然在目——陆予熹。 “为什么会觉得萧慕北是魔修?”唐岁初在那个曼陀罗余香方才散尽的清晨问道。 红鲤美眸观察着他的神情,顿了顿才道,“魔修能代表什么?或许这个身份能说明许多问题,但绝不是所有。你要知晓真相,就不能让自己的观念阻了路。不光是这件事。” 陆予熹。后面简单写了这个名字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魔教还魂宗亲传弟子,灵根精纯,曾经几度活跃,但在建和十四年,也就是萧慕北入剑门那一年不知所踪。 如今他以七长老亲传弟子的壳子出现在剑门,还试图刺杀掌门夺取枫行剑,随后有以那样嚣张的姿态立于议事堂。傻子都能看得出,他背后必有他人。 只是巧合吗? 不光是这件事……唐家庄本也是朝廷和江湖的交界。那样诡异的大火,虽有朝廷中人授意,但没有江湖助力如何能烧的起来?还烧的那样干净。 唐岁初把卷宗收起,坐了起来。 在江湖查江湖事或许又是突破口,未尝不是好事。 唐岁初的目光在积案上重新聚焦。那是朔逸同留下的香囊。嗯……上面绣的是?明明针脚很稳,但是看不出是什么字。他把香囊拆开,倒出里边的药材。 他大致检查了一下,好像确实是安神的配方,其中还不乏名贵的药材。也许日日夜夜戴着它真能驱走梦魇。 他把药材重新包好,却没有再放进香囊。 他的梦里常有大火和黑烟。 他不配做个清净好梦。因为那些声音告诉他,那场火不止于此,它会追着他,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 唐岁初下楼时听见厨房里有动静。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小院,走进枯木梨林里,把朔逸同的药材埋进了土里。 他在木剑的冢旁坐了一会。 这里很安静。他发现剑门的天是青灰色,里面透着点不真切的白。第二天想必又是个雪天。 他从前没有来过剑门,也没在京都待过太久。他在唐家庄的时候总觉得下雪是件稀奇事,那时候下过最大的雪也不过在屋顶积了薄薄的一层,刮下来刚好装满一个玉壶。每次下雪,庄子里所有人就像过节日一样高兴。 现在,他看了很多场雪了。 又过了些许时刻,毛驴跑了出来,咬了咬他的袖子。 唐岁初笑骂道:“余公公送的,宫里的料子,贵着呢。” 毛驴给了他一脚。 …… “回来啦,快来吃饭。”朔逸同已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他了,“这不,也快冬至了,又是我们小唐来剑门的第一顿饭。” 唐岁初在再次走进屏障时,就准备好了一个与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桌上是一大锅饺子和两个碗。饺子皮薄馅多,褶子捏的很漂亮。 “我没吃过北边的饺子。”唐岁初坐了下来。 朔逸同夹了一个到唐岁初碗里,“我听说在你家乡那边冬至是吃羊肉的。这是羊肉饺子,吃了一个冬天都不会冷了。” “哪有怎么厉害?”唐岁初挑了挑眉,尝了一口,咸香的肉汁烫的灼人,饺子蒸出的热气暖洋洋的。羊肉处理的没有膻味,有油香,但是一点也不腻。 朔逸同托腮看着他,期待道:“怎么样?” 唐岁初张口就来,“别当你那少掌门了,去皇宫当厨子吧。” 朔逸同很大声地笑了起来,也给自己夹了一个饺子,“那就行,多吃点。小朋友还在长身体呢。” 两个人之后就默默吃着饺子。 直到只剩孤零零的最后一个饺子。 朔逸同没有再落筷,他道:“我虽然一开始也希望你来,但没有逼你的意思。” 唐岁初也没有动作,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 朔逸同接着道:“或许你不喜欢这里。嗯,我知道剑门确实不讨人喜欢,冬天没有暖气,还有早课,内门弟子俸禄还少。但至少,咱们一脉伙食好?以后有人欺负你的话,可以找我,或者找小北,虽然应该……也没人能欺负你。” 唐岁初想到了一品天下的酥皮桂花糕、软软的布娃娃、针脚很稳的香囊、羊肉馅的饺子。于是等他说完,才道:“谢谢。” 朔逸同把最后一个饺子夹进了唐岁初碗里道,“真要谢就把这当家,千万别见外。” 家吗……他离家已经太远。深夜梦回,他总会想起小时候喝的很苦的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烟雾缭绕,欢声笑语已是时过境迁、梦见要背晦涩难懂的书,梦见阿爹阿娘、爱算命的门房大爷、梦见严格的先生、梦见爱笑的小蝶、梦见调皮的竹子,梦见石头哥……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的一下。 唐岁初心底刚泛起一丝暖流,就瞬间被泯灭得分毫不剩。 “被人圈养的野狼会变成家犬吗?”这绝不仅仅在说萧慕北的事。红鲤姑娘也在提醒他。 他的路注定是要一个人走的。 唐岁初顿了顿,谦和有礼地笑道:“我以后在剑门闹事的时候尽量不牵扯你们。” 朔逸同无奈地摆摆手,“小北也闹得不少呢。” 不一样的。萧慕北是出于善意的伸张正义,即使他可能是魔教细作,但他远比许多所谓的正道更高义淡泊。而他呢? 唐岁初心底对自己说,朝阳大道的三十一人本该死吗?从那些人在微熹时分魂飞魄散的那一刻,称量的筹码朝一边倒去,压在他的血肉筋骨上。 他知道错的是那些草芥人命之人。但他还是不禁想如果他那一夜没有去皇宫,那些人可能不会死。 他的敌人是谁。手握五神器之一的仲衡玺、可以掩藏白骨血泪的滔天权势、反叛的人心、藏在暗处的江湖风云…… “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朔逸同温和地看着他道。 唐岁初咽下最后一口饺子。 热意点燃了他的四肢百骸,冷意却顺着神经逆流。 他平静地道:“没什么大事,放心吧。” 第28章 第一堂课 一夜多梦。 但一晚上噩梦带来的痛苦不及方才刹那。 唐岁初觉着果真是自己大意了,过了一个傍晚就忘记了朔逸同是一位多么“有意思”的师父。 当他打开朔逸同为他准备的上课行囊时,他感到不知所措——一件鲜亮的红色校服外套安静地躺在里边,在还未明亮起来的室内已经格外显眼。 唐岁初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容,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换洗衣服——全是黑色。 剑门内门弟子校服一贯是淡蓝色。故而,这不论是红色还是黑色都会非常醒目。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拿起了那件红色校服,好歹……是校服。 唐岁初收拾了一下书本,在拿起长生的时候又犹豫了。因为长生是一把翠色的剑,即使缠上了锁剑带,它也还露出了一个青绿色的剑柄。 他最后还是这样出了门。唐岁初一看见山头院里白雪皑皑,心道这怕是隔着几个山头都能瞧见自己,越发难受起来。 他路过朔逸同房门时,听见朔逸同隐隐约约的均匀的呼吸声,心底忍不住骂了句:“你大爷的朔逸同。” …… 今日是去剑门学堂上课的第一天。学堂的大名唤作授业殿,在东峰山腰。 剑门讲究实践大于理论,故而只有早课是每日都有,晚课一周有两次,中午到一整个下午都由弟子们亲传师父负责教授本脉剑法。 但这早课也着实太早了些。虽说有那不得灵识窥视弟子的规矩,但路上要是被人瞧见用了轻功总归说不清,唐岁初就老老实实地抱着书背着剑走雪地。 幸好是不用走那蜿蜒的云道,中峰东峰之间自有一道横跨山涧的索道桥。只是这索道又窄又晃,胆识不够者恐怕当场就昏了过去。 唐岁初踏了踏桥木,发觉这木头材质应当不错,寻常的剑应该划不破。锁链也是不易受冷热变形也不易锈的寒刃铁。所以这不是剑门没钱修桥。该是因为惧高症不习轻功、不习御剑道,这是剑门祖师爷对后辈的磨练呢。 唐岁初又爱不释手地摸了两把值钱的寒刃铁,心底对剑门的理念又加深了一点认识。 …… 唐岁初虽然天不亮就出了门,但到的着实不算早。他同辈弟子是今年秋天入门,如今也过去足足三月,会点轻功不奇怪,这脚程便比他快不少。 而这巨大的授业殿显然不止他的同辈,自然更多的是他的师兄师姐们。 他们每一个人路过都得打量唐岁初几眼,有的更是不愿意挪开目光。唐岁初保持着体面而僵硬的微笑从人流中穿过。 “那个师弟生的好生俊俏!” “哗众取宠。” “我猜他就是那个朔少掌门新收的弟子。诶,你怎么不敢说萧慕北师兄哗众取宠?” “那是小师叔的长生剑吧?” “我记得他叫唐十八……” 唐岁初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心道,萧慕北想不出名恐怕都难啊。他这一袭红衣比萧慕北的粉衣还扎眼,每日一行,名扬剑门指日可待。 你大爷的朔逸同!一定要早日换一件校服。 …… 唐岁初快走到今日课程的房间时,刻意放慢了脚步。 “听说昨日的事了吗?” “听说捉了个魔教细作呢……那人还是七长老门下的弟子。” “是赵寻师兄,我前几日刚见过他,真是完全看不出被夺舍了。这可真吓人,还不知道这剑门里还有没有别的魔修。” “当然是有的。不然这魔修哪里知道掌门闭关的洞府在哪?还破了朔少掌门的阵。他在剑门必然有内应,这内应还不是我等这样的身份,藏的深咯。”唐岁初注意了一下这人的声音,感觉这人说话条理不错,也并非只瞧见了表层的恐慌。 “不要太担心了。执法队今早已经开始行动了,大长老说会彻查此事,就连他本人也当众吃下一颗鉴心丹,查了灵气。”唐岁初心道,此人消息灵通,也可关注一二。 只可惜不能听太久,只要他一进门,这些人定会停下来。其一是因为这些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他们之间较为熟络,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都怪朔逸同! …… 以上信息可知,这些人对昨日大殿事件的关注点是抓获魔教细作占据主导。他虽然昨日行事略张扬了些,但被此掩盖了不少。还有一个重要情报就是,剑门很快就会开始搜查魔教细作。而且这个流程应该是非常严格的,上至剑门的元婴大长老也不能例外。鉴心丹查的是夺舍,灵气查的是是否修习魔教心法,可谓是相当全面了。 但愿萧慕北晚些回来吧。虽说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在剑门眼皮子底下修魔的,但此时回来,对他不利。 自求多福吧,萧慕北。 只可惜,光靠听,不能判断出人群的中心是否已经形成,若是形成那么又是谁。 唐岁初走到了门口。 然后不出意外的,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唐岁初努力保持着平和的笑容,朝前走了两步。 若是这样都还好,可下一刻很多人围了过来。 “是唐十八师弟吧?嘿,没想到我们也有师弟了。” “师弟如果需要帮助就来找我们呀。” “师弟快来和我做同桌。” 唐岁初脑子空白了一阵,心道这是发生了什么。照理来说,这些人不该短暂地停止一会然后继续聊天吗?不是应该魔教细作才是他们该关心的吗? “咳咳。”唐岁初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方才热闹的众人顿时安静。 唐岁初立刻转身抱拳,他头也不抬便道:“弟子唐十八拜见九长老。” 这九长老就是昨日在议事堂怒骂大长老虽然拂袖而去的那位。就算这两位长老私下关系再怎么好,大长老也是掌戒律堂的元婴大能,这老头能当众直接甩他脸子,可见是个硬骨头。 “唐十八。”他听见九长老顿了顿,“就坐第一排吧。” 唐岁初抬头不可查地看了九长老一眼,只见他比在议事堂时更憔悴了几分,他骨瘦如柴,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似乎风一吹就能飞走。他的神情很是严肃,看不出喜怒。 他就像一块板正的木头枝子。 唐岁初答道:“是。”边毫不犹豫地坐到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穿这个颜色的衣服,坐哪不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看着约摸二十的年轻人推门而入,他看起来一脸疲惫,打着哈欠目光扫了一圈,可能是发现没有合适的位置,最后坐到了唐岁初旁边。 唐岁初瞥了一眼他课本上写的名字——何令辰。 然后就是一声震耳的钟鸣。 “诸位好,想必所有人都听过老夫的名字,老夫就不介绍了。”九长老打开课本,站如一棵枯瘦青松,“你们这门课本该是明年春上,咳咳咳……但因为少掌门的特殊安排,便在这学期末上。” 四方史,唐岁初目光柔和地望向这四个大字。 九长老语调并没有什么高昂的起伏,甚至语气也有点虚,还伴随着无规则不间断的咳嗽声,估摸坐后排的学生是不太能听清的。但他的语言的内容确实铿锵有力:“不论你们曾经是什么身份,陋巷乞儿或是咳,高门贵子,你们都活在同一片天底下、踩在同一片地上。你们都有权利去了解天地的故事、先人的故事。” 四方史是所有江湖门派和稍微大一些的私塾都要学的课程。它不是朝廷的史书,也不是江湖的那些杂记或英雄史诗。正如九长老所言,这是天地的故事。 一般来说,比较好的武学启蒙时间是八到十四岁,太小则身体经脉承载不了灵气,太大则起不到灵气反哺筋骨的作用。但历史不分年龄,四方史唐岁初早已听过,或者说有不少人都已经知道这本书的内容。 “天地最初是一片混沌咳咳,没有生命。直到有一天,天道苏醒了,给这里带来了五神器。土神器仲衡玺变成了大地和山脉,使生灵有了栖息……咳咳之地,木神器佛来笔变成参天巨树,为生灵提供庇护,水神器万瀑图形成了最初的水流,金神器……咳枫行剑斩断所有外来的侵蚀,火神器映薄灯变成了太阳,给这里带来光明……” 四方史的开端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唐岁初从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觉得很疑惑。普通的器物时间久了、承载的故事多了都可形成器灵,他不信五神器这种天地之初就有的器物没有灵。但若是有灵,那便奇怪了。若说大地都是土神器,世上肮脏之地可不少,它不生气?万瀑图更是邪器,曾经吞噬过成千上万人的魂,要是喝一口水就是万瀑,人早就死绝了。映薄灯?光是太阳会东升西落就不好解释。 九长老还在不停地咳嗽也不停地讲。 唐岁初忽然听见几声均匀的呼吸声,只见他的同桌点着头,头都快埋到书里了,眼睛更是只剩一线。 而后排更是有头碰着桌子的响声。 九长老充耳不闻,讲着讲着就目光灼灼地看向唐岁初。 唐岁初只得坐的笔直,对他露出乖巧而无辜的笑容。 第29章 先生 九长老并不是第一个给唐岁初上课的先生。 关于唐岁初的第一个先生,他记得那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说是先生,但他也不过在唐家庄呆了两年,从唐岁初六岁呆到八岁,刚好呆到最适合习武的年纪。而一直到他离开,都没有知道他叫什么。 他就像唐岁初人生里一个神秘的过客。 先生刚来唐家庄的时候,似乎受了重伤。阿娘说,身体上的伤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活下去了。 不光没有人知道先生叫什么,他从哪里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无从窥探。他喜怒不形于色,爱憎也如一潭死水。 甚至就连先生也说自己走遍四方,最后仍旧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先生的眼睛总是死气沉沉的,他总是看着天,不管有没有月亮。唐岁初偶尔去陪他,先生不喜吵闹,他就并不说话。 阿爹说先生是高人。但阿娘说,先生伤好了就会离开,这样的人,别人留不住。 那是一个雨天。先生又坐在檐下看天,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像珠帘。那日,唐岁初忍不住开口问他:“您要走了吗?” 先生不看他,也不回答。下雨天没有月亮,他也从不点灯。 唐岁初继续说:“阿娘说您的伤快好了。”可他却觉得,先生的伤似乎还是一样,只是藏得更深了,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 先生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沙哑,听不出本来的音色,他说:“你想活下去吗?” …… 莫名其妙地,他留了下来。成了唐岁初的先生。阿娘有些惊讶,她的眼眶又是红红的。阿爹却没有,他只说,我知道他会留下来。 先生很严格。他教唐岁初心法,从来简明扼要。他从不生气,好似快乐、悲伤、愤怒都不属于他。但唐岁初稍有走神,看他眼神,总觉得心底凉嗖嗖的。 “可落花心法是魔教守秋阁的心法啊,江湖正道多恨魔教……”唐岁初问道。 那是他第一次在先生脸上看到情绪——不屑和讥讽,他反问道:“名门正派便是正义,魔教心法便是邪?还是说,你是百病缠身、命悬一线,也不愿意习这魔功的‘忠烈义士’?” …… 阿爹说,他该给先生道歉。 唐岁初问,先生来自守秋阁吗? 阿爹摇了摇头,只道,先生来自春秋谷。 而稚子尚知,曾经第一大江湖门派春秋谷已成过去,如今只有江湖正道望春楼、魔道守秋阁。 世上再无春秋谷。 落花曾也是正道。然,花自飘零水自流,世态炎凉不过人心。 …… 一日,唐岁初抱着酒罐子去找先生。阿爹说,那是朝廷赐的好酒,自是千金难买。 先生愣了愣,还是接了。他闻了闻,便灌了一大口。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 唐岁初以前偷尝过一口,只觉着辛辣。他问先生:“话本上的主角失意时常喝酒,先生为何却说好久不喝?” 先生眯起眼睛,酒打湿了他的前襟,他说:“少看话本。人生不如意就喝酒,他们无事可做吗?” 唐岁初看先生今日没有平日淡漠,猜想许是这酒让他脸上多了点人味儿,便壮着胆子接着问道:“先生为何常看天?” 先生又饮一口道,“问题真多。” 唐岁初又乖巧地闭嘴了。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罐子里没了酒。先生才又说:“我这一生,去过许多地方。若说什么地方没有去过,那就只有天上了。” “您想做天下第一?” 先生笑了,他说:“不想。” 先生看完了天,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唐岁初:“记得将落花心法前三节练十遍,练完前不许睡觉。” …… 小蝶心悦先生,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看见什么都会想到先生。先生房间里的花是她亲自插的,每一支都是最漂亮最新鲜的花。 唐岁初说她偏心。 小蝶只说,因为先生以后还是会离开,但是小公子不会,大家会永远陪着小公子。 先生性子冷,不喜与人交流,也几乎从未正眼瞧过小蝶。 小蝶却说,先生是很好的人。 唐岁初心想,先生是很好,但是小蝶怎么知道呢。 …… 某日,练习完心法。先生问唐岁初:“你知道正道与魔道真正的差别是什么吗?” 唐岁初这次却不敢答了。 先生等不到他的回答,边也不作言语,二人僵持了片刻。 唐岁初才道:“怕惹先生不喜。” 先生不看他,说道:“我要走了。” 唐岁初问道:“您要去哪?” 先生说:“把你丢进一个没有灵气、满是野兽的山谷里,你能活吗?” 唐岁初心道,别说我了,没有灵气,等同凡人,凡人身强力壮者或许能胜虎,但是野兽纵横,这怎么行。 先生说:“而魔教就在那样的地方。你们和他们吐纳方法不同。他们的身体更偏向于一个储存灵气的容器,但杂质太多。那是燃命的吐纳方法。你们的不同,不在于人或功法的贵贱,只在于环境是否优越而导致的吐纳方法不同,仅此而已。” 等先生离开,他才发现先生并没有告诉他他会去哪里。 …… 先生真的走了。正如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小蝶说,先生不会回来了。 因为他房间里的花朵枯萎了。 因为以往花不再新鲜时,先生都会把它们处理掉,留下一个干净的花瓶。小蝶会插上新的花。 他从来没有忽视过那些花。 阿爹说,先生只是过客。 …… 唐岁初醒了。他看见无月的夜晚和雪地,发觉才丑时。他是忽然惊醒的,但却觉得不算噩梦。 睡不着了,不如起来走走。 他想着,随手披上了那件红色的剑门校服外袍。 雪早已停了,风把门吹的嘎吱作响。云闲别苑没有灯光。唐岁初想到了梨林。那可真是一个发呆的好去处。 但当他走出阵法屏障时,忽而听见几声破空的响动。凌冽的剑气朝梨林的缝隙斩过,细碎的枯枝遍地都是。若是梨花盛放的日子,那天地都是白色。 那是这夜里唯一的声音。 再往前走。唐岁初看见残破粉衣的少年在林中挥剑,少年的脸上无喜无悲。他身形翩若惊鸿,敏捷若风地在梨树间穿梭,抬手便是一道剑气。他衣袂飘扬,心无旁骛。一剑又一剑。 然后,木剑断了。 竟是他回来了。 唐岁初上前一步,“师兄。” 萧慕北捡起木剑,转头看见他,微愣,随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师弟,好久不见。” 不叫大侠了?似乎出了朝阳大道就再也没有叫过了。 唐岁初看了看他手中的断剑,又看了看他脚边的新土做的木剑冢,“不高兴?猜错了就当我没话找话吧。” 但哪有人丑时练剑。这一练还就弄坏了两把木剑,下手太重。 “嗯。”萧慕北点点头,蹲下身拿着半截剑身拨开雪被、冻土,“我不高兴。”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唐岁初还没有开口,萧慕北又道:“师弟也不高兴吗?” 唐岁初挑了挑眉,随口道:“怎么会?” 不知是不是唐岁初的错觉,萧慕北面色暗了暗,他垂着眸子认真地做着手上的动作,似不经意问起:“想离开剑门吗?”他的语气很轻柔,像随意说起一件微末小事。 唐岁初不答。 还差最后一点,萧慕北用手拢好了土堆,熟练地堆好了剑冢。他的手混着泥土,指尖被雪冻得发红,“去哪里都可以。”少年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目光很清澈,像玉壶里融化的雪水。 离开,然后呢?这时候下山,得躲过执法队,随后不可避免地要和守山门的弟子打一架。离开了又能去哪,他以什么身份回京都。又或者就此漂泊四海?为了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萧慕北的结局又会如何? 唐岁初岔开了话题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萧慕北好像叹了口气。 一阵干寒的风袭过,洒落的枯枝滚了一圈。 “我的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死了。”半晌之后,萧慕北道,“我杀了他。”白色的浊气往上走,风一吹,又散了。 他此去是除邪神,所谓朋友,应该就是邪神了。器灵承载了人的记忆和情感,若是如此,真是残忍。 唐岁初认真地道:“但它不是你的朋友,只是看起来像。你的朋友会感激你的。” 似乎传闻中萧慕北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好像独来独往和被人群簇拥的都是他,好像并不矛盾。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萧慕北,萧慕北大部分时候也自顾不暇。更何况,语言在很多时候都很没用的东西。 这样就好。谁也不要多说什么,谁也不要多问什么。 最后,萧慕北只是又温柔地笑了,他说:“师弟……很适合穿红色。” 唐岁初面色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其实……可能也不那么合适……” 萧慕北认真地摇了摇头。 …… 然后梨林里传来一阵声响,只见朔逸同牵着驴,悠哉悠哉地走出来。他看见二人目光有些惊讶,随后变得异常的兴奋。真是叫人害怕。 毛驴蹬了朔逸同一脚,迅速跑到萧慕北身边,又把唐岁初挤到一旁。 朔逸同也不恼,搓了搓手走向前,看着倒是眉开眼笑,“哎哟,这天气不错……” 唐岁初无语。 这剑门的晚上到底有几个人在睡觉? 第30章 萧师兄赐教 唐岁初迷迷糊糊地从朔逸同给他的新包裹中拿出一套淡蓝色的内门弟子校服。他又想到朔逸同昨日傍晚意料之中的表情。果然是故意的。 今日清晨有初阳,雪被上泛起浅浅的粉色,林间有人影晃动。哦,是他回来了。唐岁初脑海里有个朦胧的印象,他恨不能闭着眼睛走路。 粉衣的高挑人影在他不远处停下了,笑吟吟的声音传来:“师弟,早。” 唐岁初懒懒地道:“师兄早。”说罢,默默低头绕过萧慕北朝前走。他又打了个哈欠,对萧慕北的精神劲尤为佩服。 萧慕北温和道:“师弟,我送你去吧。” 唐岁初心道,欺我没睡醒,这不比穿一身红衣更引人注目?便脚步未停,嘴上敷衍道:“不劳烦师兄。” 萧慕北不疾不徐道:“今日师弟是黎乐长老的身法课,在东峰后山试剑场。” “哦。”唐岁初打了个哈欠。 …… 最后他还是坐上了萧慕北的木剑。前方少年衣袂飘飘,他在后面频频点头。好在木剑很稳,也并不快,比徐师兄的剑舒服太多。 萧慕北的声音随风传来:“时辰还早,先去早点铺子?” 唐岁初又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会,周围晃动起凌乱的人影。唐岁初睁一只眼看了看,又合上了。他平时路上磨蹭太久,现在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人还很稀疏。萧慕北下了剑,却还是让这剑悬着,御剑的人很多,故而没有那么引人注目。 又是一会,此处变得热闹起来。 “早啊,小帅哥。”唐岁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只见清丽的女子嬉皮笑脸地御剑站在他旁边。 还没等唐岁初说话,她又道:“小帅哥这么在这里打盹?这是小北的木剑?真是很不错的师兄弟情呢。” 唐岁初道:“二长……”黎乐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小帅哥穿红色好看些。还早,一会试剑场见哦。”说罢便踩着一道靓丽的剑光飞走了。 这二长老黎乐可还真是……有个性。 “萧师兄早。”一个女弟子飞过。 远处萧慕北笑道:“许师妹早。” “萧师兄早,师兄今日怎么没有在中峰练剑?”又一个弟子飞过。 萧慕北道:“程师弟早。送小师弟上课。” 人越来越多了。不愧是萧慕北,真受欢迎。 不过他为什么能记得那么多人的名字? 唐岁初道:“多谢师兄。” 萧慕北轻轻把一大包早点递给唐岁初,“不知师弟口味,若有忌口就留下吧。” …… 试剑场。 唐岁初把袋子双手递给萧慕北,“谢谢师兄。”随后他熟练地退回一步,萧慕北瞬间被剑门弟子团团围住。 唐岁初侧头观察一阵,看到了熟人。他昨日四方史的同桌何令辰正在一边啃着饼,一边面无表情地朝演武场的西南角走去。演武场有许多个演武台,想必那就是上课的地方了。 唐岁初心底恰有疑惑,边快步追上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早啊,何师兄!” 何令辰一愣,明显被饼子呛到了,捂着脖子咳嗽起来。唐岁初连忙把何令辰腰上别的水壶递给他。 何令辰喝了两口以后,面色依旧青紫,倒是能说话了,“你是那个……呃……十八是吧。”不过,好像在多说两句就要死了,唐岁初观察。 唐岁初开朗地笑了笑,“我是。” 何令辰脸色更难看了,他的眼神漂移开去,也不知在看什么,好半天蹦出一句:“呃……今天天气真好。” 然后似乎是为了应证什么,演武场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 唐岁初心道,真是得罪了。不过他还没有问出想要的信息,暂时是不能放过这位可怜的师兄了。唐岁初又道:“是啊,剑门的师兄师姐都如此热情,真好啊!” 何令辰又喝了几口水,老实且结巴地道:“朔……朔少掌门要我们好好照顾师弟……重重有赏。” 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昨日上课前这些人的反应都有些意料之外。 “我今早遇见执法队的曹师兄了。”唐岁初信口胡说道,“他看起来好严肃,执法队好像哪里都有啊。” 何令辰点点头,“现在……大伙都在查魔教的事,查了一半的弟子,但是什么痕迹都没有……不做呃……坏事的话应该没事的。” “谢谢师兄!”唐岁初微笑。他一向觉得自己笑的挺不错的,奈何何令辰和见了鬼一样。 …… 二人走到上课的演武台时,唐岁初看见黎乐在和萧慕北聊天。萧慕北看见他以后,特别对他笑了笑,唐岁初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毕竟为了套消息把亲师兄丢在了人群里,谁知道师兄居然找二长老有事? 黎乐顺着萧慕北的目光看过来,对着唐岁初抛了个媚眼。然后那两人便又有说有笑地交流起来。 唐岁初在剑门听到对这位二长老黎乐评价的最多的就是——女流氓。此刻不免心底叹气,希望他单纯的亲师兄不要羊入虎口吧。 然后便是他的师兄师姐们注意到唐岁初,对他嘘寒问暖起来。唐岁初一边热情应付,一边看见何令辰在角落里终于吃完了他的饼,表情似乎轻松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惊恐。别留下什么阴影才是啊。 钟声响了。 黎乐轻盈地跳上演武台,她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道:“今天还是学鬼莲步。昨日不是有人说‘学这玩意不如回去练剑,咱又不跳舞,有什么用’。”她刻意把声音放粗,把不屑的语气学了个**成,就算唐岁初之前没上过她的课,大致也看出了她的风格。 黎乐像说戏般俏皮地接道,“嘿!这不就来了吗?正好你们萧师兄无事。”她拔出剑,在演武台上画了个不大的圈,“今天就这样,你们逐一上前,随意出三招。小北只能用鬼莲步,不得使用内力,认输受伤或者剑落地就算输。” “可是他是萧慕北师兄啊!”有人质疑道。 “是啊,他可是剑门第一天才啊,还学那么长时间……” 黎乐笑嘲道:“怕了?你们少说也拿的是铁剑,小何除外,小北拿的是木剑诶,还不用内力。魔教打过来你们也这样?” “可是……” “哎哟喂!”黎乐骂道,“好了!最近大长老不是在查魔教细作嘛。就当演戏一下好了,你们就把小北当魔教细作吧,打一架!” 唐岁初心道,这也是假装的?万一真是怎么办? …… 起初上场的几人还真被黎乐这一席话激发了一点斗志,纷纷使劲浑身解数,其中有这几月随自己亲传师父所学剑法,也有一些市井的三脚猫功夫,入流不入流的都有。但是都被萧慕北奇异的步法化解,连他的衣袖都摸不着。 鬼莲步,似乎看起来并不花哨。没有内力的加持,动作再怎么快也是有限的。这是在用尽量小的移动,化解对面攻击。若是枯燥的练习,也许真的只是像在跳舞。 实则大有学问。 下一个是何令辰。 他朝萧慕北抱拳,然后取出了……木剑。他也没有从剑冢里拿到剑? 何令辰的脸上面无表情,气势看起来与之前和唐岁初交流的样子天差地别。萧慕北也认真地对他抱了个拳。 何令辰直接朝萧慕北冲了过去,速度颇快,萧慕北又是一个闪身,鬼莲步。可何令辰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做,剑身忽然稍微偏移了一下。 依旧没有碰到萧慕北。 萧慕北木剑直取何令辰。何令辰脚步变幻,也是鬼莲步。但……萧慕北的木剑“啪”的一声,拍到了何令辰的肩膀。 胜负已定。 “谢……师兄赐教。” 萧慕北目光明亮,温柔笑道,“你的鬼莲步练的不错,但是你出剑不够自信。其实你挺厉害的,加油。” “呃……”于是,何令辰又结巴了。最后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三两步下了台,灵活的双脚还险些绊倒自己。 …… 一点没学,总不会轮到我吧。唐岁初心想。 然后,黎乐就笑着点了他的名,“十八小帅哥,到你啦。” 唐岁初抱拳,“师兄。” 萧慕北点点头,“小唐师弟。” 唐岁初看见他左手还搂着一大包早点,袋子一点也没皱,于是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萧慕北不用内力,他也不能用内力,这方面倒是公平的。那就占点别的便宜好了。 此刻,恰好一阵烈风从唐岁初身后吹来。唐岁初速度奇快地转了个圈,直接把本就很轻的外袍脱了下来,风把它吹胀,直直朝萧慕北扑去。 鬼莲步再怎么神奇,眼睛看不清可没用。再加上外袍一脱,衣料摩擦的响声也少了许多,利用听力也变得困难。 唐岁初手握长生直刺萧慕北门面。 没有成功。萧慕北的木剑挡住了长生去路。但能完全挡下吗?木剑也只是木剑罢了。 然而,萧慕北却没有给他机会。木剑只是轻轻一拦,使长生一顿。自己却迅速靠近唐岁初,精准一点唐岁初的手腕。 唐岁初感觉并不疼,手却下意识的脱力——长生掉在了地上。 “哐啷”。 第31章 藏书阁 钟声响起时,黎乐爽快地摆了摆手放他们离开了。 萧慕北走到唐岁初身边,把整理好以后搭在他手臂上的校服还给唐岁初,顺其自然地问道:“师弟接下来去哪?” 真是抚得一点褶皱也没有。 唐岁初穿上外袍,理了理衣襟道:“不远,东峰藏书阁。” 萧慕北轻轻“嗯”了一声,“顺道,我送你去。” 唐岁初犹豫了一下,“行。” …… 木剑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唐岁初说,“你听力倒真是不错,如此大风还能抓到我。” 萧慕北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听力,是感觉。不过,师弟用剑很生涩。他人也许会说师弟才入道,本该如此,我却知道不是。” 唐岁初笑道:“何出此言?” 萧慕北思索道:“持刀、持剑或是其余兵器,都不会让自己手腕成为很大的弱点。若是这样,生死之局就尘埃落定了。” “头头是道。那你猜我用什么?”唐岁初心道,以后买一个护腕好了。 萧慕北道:“我猜是掌法。因为在我印象里,常年练拳法体型不像师弟这样纤细。” 唐岁初道:“未必。万一我是符修或是阵修,又或是御兽炼药之道?” 萧慕北又轻轻“嗯”了一声,忽然笑道:“传闻中有人以乐声取人性命,或许师弟是音修也说不准。” 唐岁初挑了挑眉,也笑出声,“我唱曲还不至于要命,要钱就行了。”但仔细一想,钱之于他也和命没差了。 萧慕北将他送到藏书阁门口,顿了顿。唐岁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道:“师弟早上吃的很少,这里朝下走不远就是东峰膳食楼,按时吃饭。” 唐岁初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包子又移开了目光,点点头转身走近藏书阁。 …… 剑门藏书阁有五层。这大抵是剑门看起来最有钱的地方,一走进去就能闻到浓郁的草药香。这香是每层楼中间放置的香炉中传出的,是剑门特制的香,闻了可以使人头脑清醒,若每日在此,说不准还能延年益寿。不便宜的。 藏书阁每层楼的墙上还挂着过世的掌门或长老的画像。借此希冀后世的剑门弟子永远铭记他们。 唐岁初昨日便摸清了这里的构造。一层是市井杂记、民间志怪类的书籍,很多剑门弟子喜欢在一层看书。唐岁初评价,有的写的还不如京都话本。 二层是一些功法书籍,拳法、掌法、剑法应有尽有。不过,顶级的功法都是少不了人的传承,譬如剑门七剑、菩提寺拳法、望春楼的花开心法……所以也不怪前江湖第一门派春秋谷很多东西现在失传。这里的功法虽然不属于顶级功法一类,但许多甚是精巧,多看是没有坏处的——就算是不起眼的功法,说不准关键时刻也能救人一命。 三层是炼丹阵法类的书。 四层是历史和兵器的书。因为世上的起源和神器有关,放在一起并不奇怪。自古以来人们对于五神器的向往和研究从未停息。因为五神器真的可以使人一步登天。 五层便是**区了,非持令不得入。 唐岁初去了第三层。 然后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熟人。 …… “徐师兄怎么在这登记整理书籍?”唐岁初靠近徐心澄,压低声音调侃他,“我记得干满一个月才二十两吧?” 徐心澄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啊,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比钱重要吗?” 唐岁初心下一惊,这位卖货卖到剑冢老人那去的年轻人竟然说得出这种有深度的话。 徐心澄小声却颇有气势地道:“我们剑门的年轻弟子不应该为剑门做点什么吗?这份工作赚的虽然少,但这是在为剑门做贡献,你不做、我不做,那还有人做吗?” 唐岁初朝徐心澄身后书架的尽头望去。只见那里坐着一个乌发如墨、不施粉黛的清丽佳人,那个位置正有一道温柔的阳光洒落,显得岁月静好。 唐岁初知道她,因为京都铺子里也有卖她画像的,许多人喜欢唤她海棠仙子。她叫陈轻棠,是二长老黎乐座下大弟子。 唐岁初笑道:“徐师兄真的是这样想的?”说罢,在徐心澄奇异的凝视里拂袖而去。 …… 唐岁初对丹药一道了解不多,顶多懂些常见的药材。他相信是药三分毒。 虽然世上很多丹药传闻对人大有裨益,就好比魔教有个叫血莲丹的东西。据说有使人脱胎换骨的功效,但其炼制手段却十分残忍——它把活人当作丹炉炼丹,根脉深扎那人整副静脉。以人血温养血莲,血莲开时,便是那人命陨之刻。 是不是真用暂且不说,有这种邪门的东西也无怪魔教心魔横行。 唐岁初漫无目的地翻了翻书,中途“不经意”地看见了鉴心丹。 也没有那么神奇嘛,唐岁初想道。鉴心丹也未必真的能鉴定夺舍。鉴心丹检测出的只是神魂和身体的联系。换句话来说,这玩意对小孩来说就是毒药,但如果一个人夺舍了十年之久,鉴心丹就毫无用处了。 所以剑门查魔教细作依然有漏洞可钻。这更说明了陆予熹就是被拉出来掩人耳目的。 唐岁初又随意看了看阵法类的书籍。算时间到了傍晚才朝下走。 唐岁初走到二楼时,恰好撞见几个执法队的弟子牵开一副很大的画像走了进来,找准位置以后,将它固定在剑法区的墙上。 这时候,应该就只有那位了吧。 …… 真正站在画像下的唐岁初猛地瞳孔一缩,随后平复下来,陷入了很长的沉思。 那不像是一副纪念逝者的灰白画像。画里的青年格外生动,他的脸庞还有一些青涩、凌乱的胡茬。他眸光澄澈,他在笑,他笑得很洒脱、开怀。仿佛这个世界对他如何、无论他正在面对怎样的现实,他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一壶酒、一把剑,斩尽天下不公。 这张脸唐岁初认得,但方才瞧见的时候却一时没有认出来。民间也有很多这人的画像,却没有一张是这样。 唐岁初见过的脸的主人也不是这样。 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印象里的先生和这个人生得一模一样。 但先生总是阴郁的、沉默的,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神态。 唐岁初不禁想,先生真的是小师叔吗?如果是,又是什么改变了他? 唐岁初回过神来,发现一个老奶奶站在他的旁边,也在抬头看这幅画。 老奶奶笑着小声和他搭话,“幸好这画像大啊,再小些我老太婆就看不清咯。孩子,你什么年岁的?” 唐岁初礼貌抱拳,“建和四年出生的。” 老奶奶想了想,“好年轻……刚来剑门?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记得他的可不多咯。” 唐岁初道:“不敢忘。” 老奶奶和蔼地点点头,缓慢地离开了。 唐岁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也感慨。小师叔对剑门的影响真的很大啊。 唐岁初拍拍长生,“你还记得他吗?” 长生发出一声低低的剑鸣。 …… 唐岁初还没走到梨林就远远看见云闲别苑的炊烟。嗯,饿了。 刚走进屏障,朔逸同就笑着招呼他,“拿碗咯,别闲着啊。” “哦。”唐岁初应了一声,听话地走进厨房。 今天吃的是土豆焖肉和清炒空心菜。焖菜汤汁浓稠,土豆看起来很软烂,半化在了汤里。空心菜的青绿和桌案上的残雪相得益彰,看起来很漂亮。 朔逸同似乎看见了他看菜的眼神,笑道:“给孩子饿傻了,快吃吧。你师兄一般下午去南峰接悬赏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不用等他了。” 南峰?貌似也并不顺路啊。 唐岁初又抬头看朔逸同。 朔逸同愣了一下,率先夹了一筷子菜,“你小子还挺有礼貌,不过在云闲别苑不用管这个。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唐岁初尝了一口,心底再次夸起朔逸同的手艺。真好吃。 …… 约摸二人吃到一半,小院的门再次被推开。 “小北,快去洗手吃饭!”朔逸同招呼萧慕北。 萧慕北轻轻点头,在门口思索了一阵又摇摇头,“我今晚吃包子。” 朔逸同诧异,“早上带回来那个?” 萧慕北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担心吃不完,会坏的。” 朔逸同疑惑地道,“不过……你怎么想到买那么多包子的?想吃包子的话,不用去东峰啊,咱可以自己包。” 唐岁初不好意思地盯着碗里的饭,早知道早上多吃一点了。但似乎也不是他不想吃,是真的没有吃早点的习惯,一点也吃不下。 朔逸同接着道:“驴兄今天吃了三个呢,明早你再吃两个,小唐也吃,应该能吃完。吃饭吧,不急的。” 萧慕北笑着点点头,应道,“好。” 吃饭时,朔逸同又问起唐岁初今天上课的情况。唐岁初道:“还成。” 朔逸同问起萧慕北悬赏的情况。萧慕北微笑,“不难。” 于是,朔逸同叹了口气,抱怨了一下大长老在工作上的专横和黎乐的不靠谱。 唐岁初笑他:“您老烦心事多着呢。” 朔逸同给他夹了一块肉,顺带瞪了他一眼:“什么您老,我才二十二,叫师父。小屁孩不懂,这是大人的烦恼。” “是,二十二岁的老人家。”唐岁初不客气地用碗接住。 萧慕北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小唐中午吃饭了吗?” 朔逸同快速接道:“没回来吃。” 唐岁初不答。 朔逸同问道:“东峰食堂的饭怎么样?” 唐岁初想了想,回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还成。” 朔逸同闻言当即拍案而起,显得有些义愤填膺,“他没吃!” 萧慕北笑了起来。 唐岁初挑了挑眉,这怎么发现的? 朔逸同道:“就小唐这性子,但凡走进去看了一眼价格,都不会说还成。” 好吧。唐岁初叹气,看样子是又贵又难吃了,以后可以不去吃了。 萧慕北主动绕开这个话题道:“师父,厨房还有米面吗?” 朔逸同又给萧慕北夹了一块肉道:“还是小北细心,快没了。正要说这事儿呢,晚上都没事吧?” 萧慕北接过以后,又给朔逸同夹了一块肉。 “应该……”唐岁初说着,只见二人的目光看了过来,“呃……没事吧。”怎么还感觉不能说不去呢? …… 买菜得去山下的镇子里。这样的话,除了御剑,都太慢了。 唐岁初看了一眼萧慕北的木剑。但是御剑的话……真的不会人太多了吗? 唐岁初看着旁边坐下的朔逸同,“哟,您老也不会御剑呢?” 朔逸同道:“叫师父!我是阵修啊。再说,现在云闲别苑就你一个有正经剑的,怎么不反思一下自己?” 萧慕北一个人站在最前面,半只脚都在剑外边。唐岁初心底略有担忧。 萧慕北道:“无碍。” 真的吗?看起来不像啊? 最后的结果是,萧慕北御剑水平真的很高,这样也飞的很稳。完全看不出,只有一只半脚在剑上。 朔逸同道:“我想到一个词,不吐不快。” 唐岁初道:“什么?” 朔逸同道:“像超载的印度摩托哈哈哈哈哈哈哈。” 寒风中,朔逸同魔性的笑声盘旋在剑门的上空。再加上萧慕北那把可怜兮兮、颤颤巍巍的小木剑。路过的鸟都得多看三人一眼。 简直像疯了一样,唐岁初评价道。 然后他也被这个很有感染力的笑声逗笑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第32章 花酒镇 剑门山脚下的小镇名叫花酒镇。 唐岁初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觉得这里的人应该很开放,后来才知道这意思并不是镇上的人都爱喝花酒,而是因为这里用花酿的酒非常出名。 花酒镇的晚上点着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的灯笼,每家看起来都不同。倘若你夸主人家的灯笼好看,这家人就会眉开眼笑地请你进去做客,喝他家的酒。很多剑门弟子晚上都会下山玩,镇上人也都喜闻乐见,打成了一片。 朔逸同掰着手指数道:“买面、米、鱼、猪肉、葱……” 唐岁初道:“念咒呢,小师父?” 朔逸同嘿嘿一笑,“小少爷没逛过菜市吧?” 唐岁初想了想,“很少,没怎么买过菜。不过我觉得讲价思路是一样的。” 萧慕北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然后很快唐岁初就说不出话了。 “哎哟,萧少侠来了?这有新鲜的肉,午时杀的!”大汉招呼道。 “我这便宜,萧少侠!”大娘笑道。 “哥哥,看看我家鸡蛋呗!阿娘说给你算一半的价钱。”小姑娘喊道。 唐岁初看了看铺子上的标价,心道好便宜。在京都买一斤肉的价格在这花酒镇能买三斤,再加上…… 唐岁初抬头看了一眼萧慕北在绚丽灯火下白净的侧脸,少年眼底有浅浅的笑意,这给他的面孔平添了一些平易近人的热闹。 嗯,照这个受欢迎程度,京东一斤肉的价格能买七斤肉。 唐岁初神情飘忽地跟着朔逸同走到一家面摊。回头一看,萧慕北又掉进了人堆里。唐岁初笑着摇了摇头。 “周姨,我来买面啦。”朔逸同和摊主打招呼。 摊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眼角已有了细纹,涂了浅色的口脂,显得温和大方。女人笑道:“大客户咯。朔少掌门这次买多少?”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云闲来了新小朋友,多买点——就五十斤吧?” 五十斤?唐岁初目瞪口呆,这得猴年马月才吃得完,放着喂虫吗? “好俊的公子。”女人笑吟吟地夸道,“长身体的年纪就应该多吃点这些。少掌门一会再去多买点肉嘛。” 朔逸同笑嘻嘻,“当然,得喂到小北那么高咯。” 女人一边装面粉,一边道:“有空多来玩嘛。你们帮我们许多,像我们亲人嘞——分两袋装吗?” 朔逸同道:“可以。” …… 随后朔逸同又去买了肉、白菜、葱……好几袋。 唐岁初无言地把长生搭在肩上,作扁担,左一半右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长生起初还发出一两声埋怨似的剑鸣,后来认命似地安静下来。 朔逸同好不容易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转头一瞧他,顿时惊叹道,“不小心买多了。平时逛菜市手里总提点东西,今日没提就感觉买的太少。” 唐岁初挑了挑眉,阴阳怪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剑门东峰的膳食阁是您老开的呢。” 朔逸同笑道,“小朋友今天倒没发挥特长。” 唐岁初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做人还是地道一点。” 朔逸同贼兮兮地笑道,“总觉得你在骂人,是谁呢?” 唐岁初忽然从人群中看见执法队的黑衣。 朔逸同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没事儿,就是日常巡逻,之前有弟子拿着菜在镇子里面卖,说是剑门特产,吃了延年益寿,这怎么行呢。” 这听着怎么像某位姓徐的师兄干的事? 朔逸同无奈道:“明天就轮到他们来云闲了。” 这倒也是,魔教细作的事,也该查到他们这了。 …… 萧慕北在镇口等了二人一会儿了。他手里提了几罐酒,是那种漂亮的小陶罐,每一个都不一样。 朔逸同走过去,“又给你塞酒了?厨房里都好多酒了,我真喝不完。” 萧慕北温和笑道:“下次去京都时可以带一些给晔哥。” 朔逸同道:“老晔确实爱喝。”说到一般,他又凑近打量起唐岁初,“不过说起来,小唐也没喝过花酒镇的酒吧?想不想试试?” 唐岁初直接道:“我没喝过酒。”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正好,改天卤一斤牛肉,咱们仨对酒赏月。” 唐岁初心道,我什么时候说同意了? 萧慕北顺其自然地想接过唐岁初肩上的长生,唐岁初没有松手,愣了愣道,“你扛着扁担御剑?” 哦,不对,是扛着扁担用一只半脚御剑? 长生又鸣了一声,好像在说:你骂谁是扁担! 萧慕北点点头。唐岁初也不客气,放开手,对他道:“我这逆子有时候有点不听话,师兄多担待。” 长生爆鸣。 唐岁初嘲笑道:“你看,就是这样。” 萧慕北御剑真的很让人放心。虽然,此时这人御剑的姿势实在有些好笑,朔逸同在剑外边的半边屁股也是。不知道这飞剑落在山披上的影子又是如何。 唐岁初稳稳当当地挤在中间,颇有安全感地朝下瞧去。 …… 在云闲别苑怎么洗澡? 朔逸同说,云闲后边有一座天然的温泉,前人栽了些梨树遮挡,可以去那里。朔逸同自己在温泉旁边搭了个小屋子,引温泉水,他说那是他的淋浴棚。 但修仙有修仙的好。唐岁初选择直接用灵气清洁,十分方便。 朔逸同对此表示,虽然都是清洁,但泡澡和淋浴会舒服很多。就像星际文里面吃合成营养产品之于古代人吃纯天然的新鲜蔬果,是不一样的。 唐岁初让他说人话。 …… “这么晚了,您老还出去遛弯呢?”唐岁初打开房门时,恰好看见院子里牵着驴的朔逸同。 朔逸同比了个“嘘”的手上,“叫师父。小屁孩说话声音小点,这个点小北睡了。” 唐岁初直接从二楼用轻功翻了下来。 “你不睡觉,也出来瞎转悠刷微信步数?”朔逸同问道。 唐岁初无语,“说人话。” 朔逸同点点头,“睡前走走有助于睡眠。不光是我,还有驴兄。”毛驴踢了朔逸同一脚以示回应,瞧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所以走走是指走到丑时吗? 唐岁初直入主题道:“出去坐会?找你有事。” 朔逸同看起来十分感动,抬起袖子抹了两把莫须有的眼泪,“傻徒弟遇到困难终于知道找师父了呜呜呜……” …… “说吧,什么事。”朔逸同一屁股坐在梨林地上。 唐岁初也不和他含糊,直入主题,“你觉得现在的萧慕北和你收进门的弟子是一个人吗?” 萧慕北入剑门八年,八年恰好是鉴心丹发挥作用的临界点。 朔逸同眯了眯眼睛,“夺舍?” “对。”唐岁初道,“只有你和我知道他是魔修。他在剑门这么久没有被发现,要么是夺舍,要么是修炼了魔教混淆灵气运行的功法,而且练的很好。如果是夺舍,刚好可以佐证他异常的修炼速度。”萧慕北是十二岁修行,十六岁就结丹了,天才如当年的剑门小师叔楼杉清也是八岁修行,十九岁结丹。 只是……这样未免有些太显眼了。 朔逸同叹了口气,“好无情的猜测。” 而朔逸同不知道的还有,唐岁初和萧慕北所谓的只有一方知道“初见”。以及,红鲤姑娘的情报里,那几个名字,虽然画上圈的只有陆予熹是魔修,但没有画圈的名字里还有足足三个魔教修士。 朔逸同没有直接回答:“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他真是夺舍进剑门的魔教细作,你会怎么样?” 唐岁初毫不在乎地道,“我不会怎么样。我又不认识以前那个萧慕北,我只认得救过我的这个。是不是什么第一天才又怎么样,魔修就魔修呗。” …… 朔逸同听完他的回答以后,一阵沉默,然后神情严肃下来,坚定地道:“我相信小北不是。” “为什么?” 陆予熹已经证明过了,只是搜魂加夺舍,就可以在一个宠爱徒弟的师父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外貌、记忆、修为在某些时候都不属于自己。再演得久些,或许连一些细枝末节的小动作也能照搬,旁人就真的一点也辨不出了。 朔逸同摊了摊手,给了唐岁初一个很模糊的回答,“不为什么,就是感觉。虽然小北从以前到现在,变化是有的。但我依然觉得小北就是小北。” “行。”唐岁初应了一声,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后摆的灰尘。 唐岁初正要离开,朔逸同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先别走。 唐岁初疑惑地看向他。 却见朔逸同叹了口气。 “你其实可以直接问他的。”朔逸同笑道,“你也觉得这个猜测很不近人情是吗?但小唐,他是你师兄。” 唐岁初敷衍地“嗯”了一声,“走了。” 朔逸同又叹了口气,嘀咕道:“这两个小屁孩,一个不会主动问,一个不会主动说。” 朔逸同想了想,又喊道:“相信为师一点呗,真要有事也不怕。为师有全江湖最硬的背景。” 真敢说啊,这人。唐岁初感慨。 第33章 少时遗憾 又是一天清晨。唐岁初打着哈欠走到梨林,萧慕北恰好收了剑。 “师弟早。”萧慕北笑着朝他走来。说真的,唐岁初很佩服他每天都能按时早起练剑,还如此精神饱满。 萧慕北递给他一个小布包。唐岁初接过以后道,“师兄早。”里面是两个包子,看模样不像东峰早点铺子的,要漂亮些。 再抬头时,萧慕北已经自然而然地让木剑浮起来了。 唐岁初叹了一口气,一想昨晚朔逸同说的话,再看萧慕北温和的神情,还是坐了上去。他酝酿了好一会,还是觉得说不出口,最后就咬了一口包子。 唔,还挺好吃的。皮薄肉鲜,早上吃起来也不觉得腻。这是新鲜的包子,温热的,比东峰的包子好吃许多。 那昨天剩下的包子呢?他难道一个人在吃?不过,唐岁初觉着自己还是吃不下两个包子,他是真的很久没有吃过早饭了。 忽然,萧慕北开口道:“师弟,今晚的检查……” 唐岁初心道,嗯?难道朔逸同特意起了个早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了?这倒是省事多了……然而,他却听见:“你需要帮忙吗?” 没想到是萧慕北先问了。不过也对,今晚执法队要来云闲别苑要查灵气运转。虽然平时封闭灵气外界就感受不到他的修为了,但是“摸经脉”是用这种普通的方法规避不了的。 “不需要。”唐岁初先是果断地回答,然后又有些犹豫,“你……” 算了,有什么可避讳的。对方这么坦诚相问,自己这样倒显得小气。 唐岁初道,“你呢?” 萧慕北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 “行。”唐岁初应道。 …… 今天是白池的冥思课,在东峰授业殿。 唐岁初手里还剩一个包子。萧慕北收剑以后,抱歉地看他,“昨日是我考虑不周。” 嗯?唐岁初前思后想,昨日的每一秒都在他脑海里重演了一遍,他也没觉得萧慕北有什么问题。萧慕北总不会觉得,他昨天没怎么吃早点是自己的问题吧?唐岁初不知道怎么回答,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对他笑道:“谢谢师兄的包子。” 两人分别以后,唐岁初有点干呕。其实从吃第一个包子就有一点了,并不是包子的问题…… 这是唐岁初第一次这么早到。然后看见了——同窗们都在奋笔疾书。 “小李,快借我抄抄第六题!过会白长老就要来了!” “不行,我的在别人那。” “抄我的,只要一块下品灵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等等,这不是冥思课吗?白池居然布置课业?唐岁初随意凑近一个埋头苦写的少年郎,看了他半柱香,对方竟生生没发现他的存在。过了一会,少年把笔一丢,这才看见他,吓了一跳,“师弟,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白长老进来了。” 唐岁初连忙道歉,“师兄,对不住啊。我就是好奇。” 少年若有所思,“对哦,师弟才来不久,应该是不知的。咱剑门这些课都是没有专门考核的,所以课业十分繁重。哪怕是这冥思课……” “一块下品灵石?”唐岁初问道。 少年苦笑,“对,因为太多了,不太能做完。一般一到五块下品灵石可以抄一科。” 一块下品灵石就是一两银子,瞧这班上二十来人,若是十人抄他的,就是十两。这怕是比某些小贩半月营收还多了。仙门就是有钱。 …… 唐岁初想了想还是坐到了第一排。面对白池,坐哪不一样? 快上课的时候,一脸疲态的何令辰才姗姗来迟,于是又别无选择地坐到了第一排,唐岁初的旁边。 唐岁初笑眯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何令辰紧张地支支吾吾地蹦出一个“早”,便别过头去不在与他说话了。 最后来的是白池,他几乎是踩着钟声进来的。 “册子放下课放最后一排。”白池严肃冷淡地吩咐完,目光向下扫视一周,“何令辰,上次课讲的冥思时灵气如何?” 实际上他根本没看何令辰,反倒是朝唐岁初看过来,目光冰冷。 “呃……”何令辰结巴道,“流流淌全身,顺着经脉……叠叠……” 下面穿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唐岁初听见后面有人在小声说,“他怎么上课还喊爹爹呢哈哈哈哈。”唐岁初皱了皱眉,但碍于白池看着他,还是保持了得体的微笑。 白池神情没有变化,只说:“对,尽量与筋脉的脉络边缘重叠在一起,这样也可以练习自身灵气的运用。坐下吧。” 白池又随意提点了几句。 随后就是所谓冥思。唐岁初心道,自己这入学第三日吐纳灵气频率太快也不好,灵气也不太好流转。 白池也不管他们,就坐在最前方打坐。然后,唐岁初如坐针毡地……睡着了。 …… 白天睡觉睡得确实比晚上好。 唐岁初是被下课钟声吵醒的。白池简单说了一下课业安排就走了。唐岁初起身想找何令辰问问执法队的事,却发现他的同桌快速收拾好东西要离开了。动作之麻利、收拾之干净,就好似没来过一样。 唐岁初把书搁一边就要追上去。有人拦住了他。 唐岁初一挑眉,投去询问的目光。 只见拦住他的少年道,“他是个怪人,师弟还是别和他有过多来往的好。有什么可以问师兄师姐们嘛。” 于是何令辰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门口。 唐岁初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又一人说道:“他啊,原本是外门弟子,没有拿到剑。每半年外门弟子都有一两个进内门的名额,白雍长老心好,收了很多这样的弟子。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偏生他平日里不爱说话,却心机颇深,就会讨先生欢心。我是看不上这样的人……” 懂了。意思就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唐岁初一样。白雍长老是第十一长老,是所有长老中最弱的一位,就连二十二岁的朔逸同修为都比他高,这样的师长很难给何令辰提供庇护。剑门长老们会考虑到何令辰是插班生对他多有照拂,这仅仅是功课方面,生活却不能。加之,何令辰本身并没有圆滑的个性…… 很熟悉的感觉。 唐岁初对同窗笑了笑,“多谢师兄师姐。” 然后他快步追了上去。 “怎么这样啊……” “算了,别说了。少掌门说了……” 像谁呢?对哦,就像最初的石头哥。 唐岁初发现自己依旧站在他九年前站的位置上。石头哥却站在了他曾经的位置上。 小时候,唐岁初会赶跑那些欺负石头哥的人,但石头哥身上仍然会出现淤青和伤口,只是藏了起来。现在,应该很少有人能欺负他了吧。 他了解石头哥,也没有资格恨现在的石头哥,即使京都的那场刺杀可能有他的参与。石头哥是会抓住一丝希望努力向上爬的人。他替他想过了…… 如果可以的话…… 唐岁初离开大殿,看见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片,他拨开人群,却发现那个少年好像消失在了人海里。 似乎,这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好像也不一定要问何令辰。谁都可以。 唐岁初呆呆地停在原地,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师弟?”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停在唐岁初面前,他抬头,发现萧慕北站在他前面,好像从天而降,粉衣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他的声音关切而温和,“你在找什么吗?” 唐岁初看向他,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师兄怎么来了?” 萧慕北沉默了片刻才道:“顺路。” 唐岁初毫不留情道:“去南峰不顺路。” 萧慕北看着他,唐岁初看见他轻轻笑了,阳光在他细而长的睫毛上跳动了一下,很温柔,“师弟忘了,晚上有安排,所以今日不去南峰——你书本没带,我在这里等你。” 唐岁初回头时,看见人潮涌动,而他依然在原地。似曾相识。 …… 唐岁初最后还是坐上了萧慕北的剑,他依旧是去藏书阁,但萧慕北没有告诉他他要去哪里。 直到二人走进藏书阁……对面的膳食阁。敢情您是专门来东峰吃饭?朔逸同不是说又贵又难吃吗? 不过很快,唐岁初就意识到他错了。因为萧慕北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两个盒子,并将其中一个推到了唐岁初面前。 萧慕北道,“师父做的,让我给你带来。” 唐岁初笑道:“这么不放心?” 萧慕北摇了摇头,认真地答道:“我以前也不吃,刚来剑门的时候能从早上一直练剑到晚上。” 唐岁初好奇起来,“朔逸同不管你?” 萧慕北思索一阵,“师父管不着啊。”他笑出声补充道,“师父是阵修,他那时候已经打不过我了。嗯……有一次,师父在梨林里布阵,想教训我。” 唐岁初扒了一口饭,“然后呢?” “他应该手下留情了吧,我把他布阵的小剑全折了。”萧慕北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把自己盒子里的肉一块一块地夹到唐岁初碗里。 真厉害。这就是剑门第一天才? 不过,真想不到小时候的萧慕北竟是这样。毕竟他一直以来见到的萧慕北都是一个温和安静的人。 唐岁初笑道,“嗯,我猜他一定气急败坏,说再也不管你了。” 萧慕北又把一块肉夹到唐岁初碗里,自己却一口也没动,“对,师弟很了解师父。师父那时候也不过十四,还搬出掌门说要治治我。” “后来呢?” 萧慕北想了想道,“后来我生病了。大约十来日都没有去早课,剑法也搁置了。那时候我只能在窗口看雪,也是冬天。师父一边骂一边给我煎药,他竟然早起了。” 朔逸同是早上没事真的能睡到中午的人。 唐岁初深以为然,“确实很难得。不过以你的天资,不需要那么着急?” 萧慕北摇了摇头道,“我一开始是外门弟子,我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木剑。后来才发现,我有许多。” 那他是否也坐第一排中间?是否也独来独往?是否也曾受到排挤?似乎……是肯定的。 萧慕北轻轻道:“所以,不是没有用的。”他似乎在说吃饭,唐岁初却想到了更多。 后知后觉的,唐岁初发现他盒子里的肉已经堆成了小山。 第34章 傍晚 唐岁初从藏书阁回来的时候,看见一群执法队黑衣弟子围着云闲别苑,为首的正是那冰块脸曹知慎。 说是晚上查,现在才不过傍晚,这可真是好着急。 不过想来,也情有可原。毕竟现如今整个剑门除了掌门和某些闭关的弟子应该就剩他们三人没有查了。一无所获能不急吗? “人齐了。”曹知慎面无表情地扫了唐岁初一眼,对朔逸同抱拳道,“朔少掌门,开门吧。” 朔逸同“哎哟”一声,“要不然咱先吃个饭?这刚炖好的鸡汤……” 曹知慎闻言直接拔出剑,拦在了唐岁初身前,又重复了一遍,“烦请开门。” 萧慕北拇指压在木剑的剑鞘上,淡淡地看向曹知慎。 “呃……”唐岁初心道,这又是唱哪出? 朔逸同拍了拍萧慕北,笑道:“小曹,别急嘛,这就给你开。”于是,屏障这才缓缓散开。 曹知慎收剑,面色沉静地一抱拳,“依法办事,还望见谅。”虽然看着没什么歉意的模样。 唐岁初走到师徒二人身边,也不恼,乖巧地对曹知慎笑了笑,“曹师兄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朔逸同偷偷在背后给了他一肘,面上却也笑着。 曹知慎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朔少掌门请。”另一位执法队弟子对朔逸同恭敬地双手递上一枚鉴心丹。 曹知慎又一抱拳,上前捏住了朔逸同的手腕,沉声道:“释放灵气。”约摸过了半柱香他才放开,看样子是没有收获。 朔逸同笑眯眯地调侃道,“小曹啊,我这身子骨还健朗吧?” 好一句嘲讽,说得好似人家是来给他看病的。 然而曹知慎根本没有理他,径直看向萧慕北。 “萧师弟。”曹知慎面对萧慕北的时候明显语气没有那么强硬。 唐岁初心里啧啧称奇,他这位师兄可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冰块都对他没什么恶意。 萧慕北接过鉴心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吞下了。 唐岁初虽笑着,心底却有些紧张,望过去,恰好和朔逸同对视上了。朔逸同朝他挤眉弄眼、格外做作地笑了一下。 萧慕北说他不需要帮助。 鉴心丹要是起作用,夺舍的魂魄就会和□□缓缓分离。这不是一个很快的过程,人会渐渐感受到困倦,脚步虚浮。最后不受控制地晕倒在地。 如果他真的夺舍了原本的“萧慕北”……唐岁初的手在身后暗自握了拳。 曹知慎过了一会才道:“师弟灵气充盈,相比上次试剑大会还有精进,有朝一日定可元婴。” 唐岁初暗自松了口气,身后的手也放下。剩下的就不重要了。鉴心丹验不出来,说明要么他是夺舍满八年,要么没有被夺舍。这都和唐岁初没有关系。 萧慕北道:“多谢。”表情是不咸不淡的。少见,常看见他在人群中都是不疾不徐地微笑,少有这样。 接下来,一众执法队弟子皆是垂头丧气起来。 这轮搜查他们是无功而返了。唐岁初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还是朝中举荐,身世“清白”,自然不可能是魔教细作。 唐岁初嚼碎了鉴心丹,含含糊糊地说,“吞不下去,不好意思。这影响效果吗?” 还挺苦的。萧慕北连忙将水壶递到了唐岁初手里,却被曹知慎拦下。好谨慎,他是怕水壶里有东西中和了药力吧。 执法队没有人回答。朔逸同便笑眯眯地答道:“问题不大。你倒是个狠人,从小到大不生病?天天这么吃不得苦死你。嗯,还不让喝水。” 曹知慎的两指重重摁在唐岁初右手经脉处。 唐岁初又抱歉地笑了笑,“我真不是来找茬的。是真的没有灵气。” 曹知慎还是没有说话。 这次他检查的时间似乎格外长。曹知慎的眉头皱了起来。 朔逸同惊叹道:“怎么了?曹大夫,绝症?” 唐岁初苦笑地扫了朔逸同一眼。这人可真会说话,扫射起来敌我不分的。 又过了半柱香,曹知慎才退后一步,对唐岁初抱拳,淡淡地说了,“多有冒犯——走吧。” “多有冒犯?”朔逸同看了看曹知慎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唐岁初,“他什么意思?他还会说这种话?对你?” 萧慕北将水壶塞给唐岁初,又顺其自然地从怀里取出一包糖。 …… 唐岁初心道,这人还真是身上什么都带。京都的时候身上有酒、醒酒药、银子,现在还有糖,真不嫌多。 唔,还是桂花糖呢。怪讲究的。 唐岁初对朔逸同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你猜。” 朔逸同直接上前抓住了唐岁初没收回的手腕,笑道:“不猜。” 萧慕北还是站在原位,目光却好奇地扫来。 朔逸同刚想说话,忽然嘿嘿一笑,直接拖着唐岁初的手走到萧慕北旁边。 萧慕北犹豫了一下,两指轻轻按上了唐岁初的手腕经脉。 好冷的手。 唐岁初的不禁一个哆嗦。似乎为数不多的接触里面,萧慕北的手都是冰凉的。他不是金丹大圆满了吗?不应该啊,又不是水灵根。 萧慕北也皱了皱眉。 朔逸同道:“你这经脉怎么这么细?也难怪小曹看那么久了。这修行稍不注意,可能就爆体而亡了啊……呸呸呸不吉利。” 唐岁初抽回手,耸了耸肩,“别看了,天生的。这有什么稀奇,世上大部分人的体质不都不适合修行?比起杂灵根、经脉紊乱已经好太多了。” 朔逸同凑过来,“还真是一点灵气都没有。” 唐岁初对萧慕北一笑,“师兄来猜。” 萧慕北认真想了想,半晌没有说话,他细而长的睫毛半垂着,显得很安静。 唐岁初鼓励道:“我觉得你知道。” 萧慕北却摇了摇头,“我猜到师弟练掌法,但没有见过师弟出手。藏书阁二楼的书我都看过,但那些掌法配套的心法好似并无隐藏灵力的效果。” 唐岁初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萧慕北目光澄净,不似说谎。但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整个剑门最该想到的人。 萧慕北轻轻道,“是师兄学艺不精。” “我知道!我知道!”朔逸同疯狂举手。 唐岁初一点头。 朔逸同轻咳两声,“这不怪小北吧。小北十二岁才入江湖,他哪知道春秋谷。就算知道春秋谷落花掌也没有几个人了解落花心诀吧。春秋谷抠门啊,又不像咱剑门,人家一脉就传两三个人。” 唐岁初觉得萧慕北能想到是因为,兽潮之前,剑门的剑法、春秋谷掌法、菩提寺拳法、五极宗阵法都是最有名的功法。而且,照理来说落花掌法现在流落魔教,他更应该知道才对。 落花心诀有隐匿灵气的功效并非偶然。在春秋谷还在时,江湖中就已流传悬赏令,但大多数都是针对器灵事件,只有春秋谷愿意接杀人令。现如今,落花心诀失传,这倒成了唐岁初的保护伞。 萧慕北唤了他一声,“师弟,可否再借手一用。” 唐岁初疑惑地抬起手,又感觉手腕一凉。萧慕北道,“运气。” 唐岁初使灵气从经脉壁上渗出薄薄的一层,安静而低调地游走。 唐岁初问:“怎么了?师兄想检查一下我的修为?” 萧慕北摇了摇头,认真地称赞道,“是很不错的功法。” 那当然。好歹春秋谷曾经是江湖第一大宗门呢。只是如今的典籍上把它除名了。 朔逸同问道,“不过,以你家以前的条件,怎么会选落花心诀?我记得你是火灵根啊,落花心诀只有水灵根才能修到极致。心诀选不对,修行怕是很难走到极致。剑门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唐岁初不在乎地一摊手,“现在回炉重造来得及吗?” 朔逸同骂道:“臭小子。” …… 入夜了。天上有零零散散的星子,唐岁初做功课的时候听见有人到访云闲,写着又实在无趣,就走出房间瞅了瞅。 只见朔逸同笑嘻嘻地迎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矮个子中年人走进云闲。 唐岁初在议事堂见过的。 唐岁初正想着,朔逸同便对他招呼,“小唐,这是八长老。” 唐岁初老老实实地从走廊下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中年人拍了拍啤酒肚,客气道:“喊茂哥就行。” 朔逸同问道:“茂哥,可是技痒了?今日怎么就你一个,郭常呢?” 八长老刘茂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台古琴,拿袖子擦了擦,“还是小朔懂我。”他又叹了口气,“郭常不是在膳食阁当厨子吗?前两日被人打了,这会还下不了床呢。” 唐岁初暗自认同,这年头厨子确实不好干。 刘茂又道,“我也想在我院里弹啊,但是我那几个小徒弟都嫌吵。剑门啊,就我三人志趣相投,当然找你咯。” 朔逸同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着,我这就把我的二胡拿出来。” 唐岁初眼皮跳了跳。 …… 刘茂也不介意,熟练地端了个小木扎过来架好琴,席地而坐。朔逸同……把二胡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也不坐着,一只手横握弓,一只手抓着二胡的前端,奇怪的姿势。 然后二人噼里啪啦地拉了一通,唐岁初皮笑肉不笑地听着,心道他真该出去和萧慕北练剑,至少不需在此受这种折磨。 刘茂弹得是高山流水的舒缓调,朔逸同却拉的颇有节奏感,配上二胡的音色,很像鬼哭狼嚎。 二人好不容易合奏完一曲。朔逸同便放下二胡,夸道:“茂哥弹得颇有……思乡之情……”这奇怪的停顿,什么思乡?什么情? 刘茂看起来非常感动,“知我者,朔少掌门也。” 刘茂道:“不过郭常不在,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朔逸同道:“是。” 刘茂看向唐岁初,一拍大腿,先自己叫唤一声,“哎哟,你徒弟不是锦糖阁出生嘛。小子,你会什么乐器,我去给你找!” 唐岁初搓了搓手,“您老可问对人了。我日夜听头牌姐姐弹琴唱歌呢,锦糖阁的那些曲调我过耳不忘。” 朔逸同赶紧打断:“别,他就是锦糖阁扫地的。” 后续改成三日一更啦~[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傍晚 第35章 好人 第二日,唐岁初出门时萧慕北依旧在练剑。粉衣的少年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他身形像一瓣被风卷起的桃夭,一招一式又锐气逼人。 唐岁初瞧了几眼,心里忽然升起些许疑惑,便直接问他:“师兄,你为什么穿一身粉?”朔逸同也不是那么难拒绝? 萧慕北收剑上前,顺其自然地递给他两个包子,“师弟今晚有兼修课对吗?” 是了,今天是唐岁初晚上有课的第一天。 萧慕北道:“晚饭后师弟有时间吗?” 唐岁初点点头,“有是有。”不过为什么要专门等到那时候说? 萧慕北温和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 今日早课讲的武学概要。大抵是百种武学优缺利弊。 江湖里总有聚众比武的场合,剑门弟子得为门派争光。如今,剑门是第一大宗门,这点光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唐岁初还是和何令辰坐在一块。别的同窗却依旧对他十分热情,连带着对何令辰的态度也稍有缓和。 唐岁初发现何令辰听到武学相关的课程都格外有精神,一扫平日里疲惫的模样,一双眼睛仿佛都在发光。他心道,真是奇人。 …… 下课,唐岁初前脚刚出门就看见了熟人。 徐心澄直接塞给他一个盒子,看起来非常高兴:“你师兄让我给你的。” 唐岁初笑眯眯,“收到了多少银子啊徐师兄?” 徐心澄摆了摆手,大义凛然地道:“同门之间不说这些……” 唐岁初一挑眉:“那我回去可说没收到咯。” 徐心澄“哎哟”一声,赶紧笑嘻嘻地补上,“十两呢。这报酬赶上半个初级悬赏了。走吧,送你去藏书阁。” 唐岁初心道,既是萧慕北花了钱,那就不必客气,得物有所值,便直接坐上了徐心澄的剑。 然后徐心澄格外敬业地同他说道了一路现在这钱有多难挣。比如在花酒镇卖灵草被曹知慎人赃并获。唐岁初心道,果然是你。比如藏书阁活多钱少。唐岁初吐槽道,“你又不是为了钱。”徐心澄依旧死鸭子嘴硬强调是为了剑门。再比如,给北峰剑冢那个出不去的老头推销生活用品又失败了。唐岁初夸他,“思路很好,但老头又不是就见你一个。” 一路听下来,徐心澄的烦闷着实让唐岁初快乐不少。萧慕北真是花钱请了个活宝。 但接送唐岁初上课,总归不是萧慕北的义务。 唐岁初欠他似乎已经太多了。 …… 唐岁初是傍晚才看见萧慕北的。他似乎回的急,木剑剑身上的血还没有干。 朔逸同今晚炖了肘子,炖到软烂得入口即化。 朔逸同还抱怨道:“驴兄今日也不吃。”说罢,便看见萧慕北掰了一半烧饼给毛驴,它嘎吱嘎吱地吞了下去。 唐岁初心道,这驴到底吃什么?东峰的包子……这烧饼看着像萧慕北执行任务的普通村子里买的普通食物。 唐岁初道:“兼修课,有什么建议吗?” 朔逸同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靠谱师父的样子,“你们是大长老的道心课和六长老的人心课二选一吧?” 萧慕北道:“大长老严苛正直。但道心玄妙,大道三千,不必苛求。所以道心课不算乏味。” 真的吗?大长老掌的是戒律堂,真的不会抓到上课不认真就让执法队抓走? 朔逸同道:“但很显然大家都会选苏姐姐的人心课。剑门八卦谁不爱听?” 六长老苏雨柔,唐岁初有印象。那日在议事堂,她身着宫装,显得格外明艳动人,而那双柳眉又使她平添一分秀气。若是她授课还平易近人,那争先恐后选她的课也是理所当然。 唐岁初疑惑,“就讲八卦?” 这回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朔逸同道:“对啊。” 萧慕北道:“不是。” 唐岁初皮笑肉不笑,怎么?苏长老对每届弟子教的不一样是吗? 萧慕北解释道:“六长老一脉练的剑法名叫相思剑法。除却剑门祖师的天地一念,就是问心和相思剑法最难。这两种剑法,一个问己,一个问人,没有好坏之分。所以小唐不论选道心课还是人心课,都好。” 一顿饭后,唐岁初对萧慕北道:“还有些时间,走吧。” 朔逸同探头,“哎哟喂,约会啊?” …… 没想到萧慕北的木剑载着二人朝北峰飞去。 北峰有什么?灵草冬园、剑冢、摘星台? 最后,入眼的又是千剑雪海。屏障里,那个老头还在打坐,亦如上次,像一尊带雪的石像。 二人走近时,守阵老人睁开了眼睛,一眼就认出了萧慕北,慈爱地唤他:“小北来了。” 萧慕北道,“来看您。”说罢,从怀里储物袋中取出一些生活用品,唐岁初粗略一扫,有木炭、米油、药…… 真是瞬间找到了徐心澄失败的原因。 老人一面道谢,一面眯了眯眼睛看向唐岁初的方向,“真是辛苦你了,每次来都要给老爷子我捎点东西。” 萧慕北摇了摇头,恭敬地道,“先生高义,孤身守剑阵,此生不得离开,这是弟子应该做的。” 唐岁初理解了这句话。想来剑冢亦是剑门护山大阵的一部分。藏书阁的书里说,剑阵和普通的阵法不一样。因为兵器有灵,布阵者需要了解这些剑,甚至以身为阵才可以布出好阵。若是这位老人离开,说不准这护山大阵就完蛋了。 唐岁初站近了些,方便老人看清他。他记得之前和徐心澄来时看出老人眼睛不好,他抱拳道:“老先生好。” 老人浑浊地眼睛辨别了一阵,高兴地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你拿了长生是不是?那是楼杉清的剑。孩子,你也得向你小师叔看齐。你现在是谁门下?” 萧慕北笑道:“是我的师弟。” 老人一皱眉,“怎么又是那个朔逸同!两个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尽在他门下了!” 萧慕北替朔逸同辩解道:“师父其实也很好。您二人都很好。” 老人哼了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慕北无奈道,“我明白的……我给您讲讲最近发生的趣事吧。” 老人一听,一扫不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萧慕北讲的都是剑门和他悬赏途中的趣事。细到哪位长老座下弟子干的傻事、路旁客栈里小二说的话、桌上两只苍蝇抢糖粒的回合…… 原来他总是记得那么清楚。 他一袭粉衣只是为了这个与世相隔的老人可以第一眼认出他。并非是唐岁初以为的难以拒绝旁人,亦或者有心人觉得的独树一帜、高调跋扈。 竟然……就是一个这样简单的理由。 …… 兼修课,其实唐岁初没得选。两堂课的房间正好面对面,一间已经人满为患,甚至二人共坐一把凳子,另一间坐的零散,看着颇可怜。 更巧的是,唐岁初恰好在走廊遇见了大长老楚云间。二人对视一眼后,唐岁初恭敬地行了礼,然后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了进去。嗯……其实大长老的眼神应该也没什么深意。 兼修课是不限入学时间的弟子都可以听的,结业以后也可以。故而,房间里大部分都是生面孔。唐岁初想了想,还是坐在了第一排中间。 直到钟声响起,这个房间也只有约摸一半的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大唐岁初几届的师兄师姐。 大长老没有说多余的话,只用灵气在他面前写了一个字:人。 楚云间站在最前方,他似乎没有看任何人,又似乎在看着所有人。明明他没有用任何灵气,却让人感受到威压。就这样短暂的静谧的几息过去以后,他才开口:“今年的课程很快就要结束了。但基于最近发生的事,还是有弟子询问老夫:‘道是什么’。道就是这个字。” 唐岁初身后有个师姐站起身道:“先生,我认为这个字前面应该是有修饰词的。至少对于我剑门修士而言,应该是‘好人’。” 真勇敢。看得出经过议事堂魔教细作一事,许多人都在质疑大长老的处理方式——罪大恶极之徒公然挑衅剑门威严,其余魔教细作他们一无所知,这人现如今却依旧在剑狱逍遥。 楚云间道:“我记得你,你是老七门下弟子。” 那位师姐闻言却更愤怒了,“我今日说出此言,并非因为我是谁的弟子。就算我不认识赵寻师兄,我也依旧会说出这句话。” 唐岁初却觉得不一定。听说这位赵寻师兄之所以会被夺舍,是因为那日他和他的同门出去执行任务,为了保护其他人,他独自留下来殿后,这才遭遇了这样的事。而他们中的所有人,没有一个认出来他们的师兄已经被人掉包了。 楚云间的声音却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他平静地反问道,“那什么是好人?” 师姐义正言辞,“匡扶正义,替天行道。他该死,魔教也该死。” 唐岁初心想,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大部分剑门弟子乃至正道修士应该都是这么想的。魔教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在魔教的那片荒漠,正道修士用不出一点灵气。魔教这些年袭击过不少边境村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许多人眼里,他们就是缩在荒漠的王八。 应该很多人是可以理解大长老的。但在这一轮搜查之后就不一定了。大长老的意思是继续留着那位魔教修士,即使目前为止他们就像被当猴耍了一样。 但从剑门的角度来讲,人们对魔教的了解似乎仅止步于仇恨了。就算问不出魔教细作到底还有谁,这个人活下去的意义也很大,因为派去魔教的人大多都有去无回。唐岁初觉得大长老并非是没有个人情感的人,不然九长老那日不会责问他,若是他门下亲传弟子又如何。想来,大长老只是更倾向于这个选择的人。 “师妹此言差矣。”唐岁初回头一看,说话的人他有过一面之缘——陈轻棠,她道:“如果我们现在把这人千刀万剐,再围攻魔教,一把大火,一了百了。那我们和魔修有什么区别。”她一袭蓝衣落落大方,语气平静而有力。 唐岁初叹了口气。 要他说,杀个魔教细作还行,剿灭魔教恐怕有点痴人说梦。祖师爷都没干成的事,感觉还轮不到他们操心。 至于什么是好人。想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至少得自己的形象接近于一个好人吧。成天想这个,岂不是无事可做? 所以说啊,如果天听见人在论道,说不准真的会发笑。 第36章 问心剑 唐岁初实在没想到大长老是位早退类型的先生。他走出房间时,对门还在一片嘻嘻哈哈,看样子正讲到**。唐岁初停下了片刻,听见苏雨柔在讲剑门掌门的桃色故事,什么爱恨情仇、三角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他听了一段就走了,心道,这故事不错,但编得比京都话本还假。 今夜因为他们班级实在鹤立鸡群,所以东峰也没几个人,唐岁初踩着雪被溜达着回中峰,计划着今夜还早,或许能看两页话本,瓜子没了的话就去小厨房偷些,厨房没有那就是朔逸同吃光了。 不错,真安静……才怪。 唐岁初刚走到小师叔的梨树下,就听见后边梨林里传来朔逸同抓狂的喊声:“有事冲为师来,别动为师的宝贝剑了!” 再往里走,便看见二人居然在打斗——准确来说,是萧慕北在和朔逸同的剑阵打,朔逸同在一旁痛心而做作地捂着心口盯着。 粉衣少年动作奇快无比,步法如鬼,他好像格外轻盈,似能立于莲叶又能借力落石。好几次他都侧身躲过小剑的袭击,然后迅速斩向小剑。幸运的小剑只是掉落在地,不幸的小剑就已经“人首分离”了。 唐岁初笑道,“晚上好?” 专注的朔逸同吓了一跳,“娘嘞!” 剑阵里的少年明显也顿了顿,下意识地看向这个方向。唐岁初看见一柄小剑朝这人身后袭来,他反应奇快地用灵气从怀里丢了个硬物出去。 唐岁初想,正常人下意识该躲了吧。 谁知道萧慕北还真不是正常人。这人看也不看直接右手拿剑劈向后面,左手直接接住了唐岁初抛出来的东西。 ……好快的反应! 朔逸同赶紧停了剑阵,悲伤欲绝地跑过去给他的小剑们收尸,嘴上还不忘问候唐岁初,“怎么今天老头下课那么早?小兔崽子不会是逃课吧?” 唐岁初无奈,“您老平时就这么想我的?”看来今日是大长老突发善心?不过想到他布置的那狗屁不通的课业——“什么是好人?思考题。”唐岁初又觉得好像也没有很善心,也许就是闲出屁了? 萧慕北走过来,把东西还给唐岁初。唐岁初一看,哎哟,怎么是这玩意。萧慕北还真是和它缘分匪浅。 又是那块生辰玉。 萧慕北轻声细语地叮嘱道:“这个不能乱扔。” 唐岁初打哈哈:“知道了知道了。” 朔逸同收拾完,站起来一指唐岁初:“你,负责陪练。” 唐岁初疑惑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毕竟他真的欠这俩人挺多的,尤其是萧慕北,已经数不清了。就算是这个时候,元婴长老天降神识,执法队光速赶到把他抓了,他也认了。 唐岁初补充了一句:“我对剑术没有任何建树。” 朔逸同吐槽,“要什么建树?”又蹲下来,从包里摸出几块灵石开始布阵。喔,还是中品灵石,好铺张。 萧慕北道:“辛苦师弟。我会把修为压到筑基大圆满,和师弟一样。” 唐岁初道:“你是剑法遇到瓶颈了?”没想到这种天才还有瓶颈。 萧慕北诚恳地点点头,“是,今日是问心剑法。我一直练不上最后一层。” 好的,真是天才的烦恼。也不知道除了大长老,剑门还有没有别人练到了这层。 过了一会,朔逸同如释重负地跳了起来,“得咧,开始吧。” 唐岁初一看,凭借几日泡藏书阁看阵法的功劳,看出了这是一个简易地防窥阵,感叹道:“好厉害。”这么快的速度布出一个这样的阵法是不容易的,尤其是更上一层楼的简化版。 其实也不光是这方面厉害,他还看出朔逸同是真的财大气粗。 朔逸同得意地一拍胸脯,“谬赞。总不能让你们进里边打?把院子打得一塌糊涂宝贝驴兄怎么散步?” “知道啦。”唐岁初无奈。 …… 剑门每年冬夏都会有试剑大会。而这个大会,自从萧慕北十二岁入门起他便一直是魁首了。 江湖中也有大大小小的英雄会、群侠会之类的。同辈弟子皆以接萧慕北三剑为荣。茶馆里,要是说书先生说那位少年英雄能和萧慕北大战三百回合,都得被看客丢鞋。 论修为,这人金丹大圆满,在他头上的就只有元婴。但整个江湖,也不知元婴有没有十位。论实战,这人据说包揽了剑门几乎所有困难悬赏,邪神都怕。 来正经试试吧。 好吧,好像也没有特别正经。 萧慕北只是对他抱了个拳。开始了。 唐岁初快速思考春秋谷的功法相比剑门攻法有什么优势。 唐岁初动用全身灵气,屏息间,他已消失了原地。是了,春秋谷的功法是杀人的功法,它的特点是快和隐。唐岁初观察过,剑门弟子练习的鬼莲步突出的是个“巧”字,并不是以快著称的。而剑门心法霸道,就是讲究一个张扬,隐更是不沾了。这两者,萧慕北应该是不如他的。 周围都是树,照理来说是有利的地形。但地上有雪,再轻灵的步法也做不到雪过不留痕,这便不利了。唐岁初只能消耗灵气在林间打转,留下错乱的足迹。 萧慕北一步未动。唐岁初甚至看见他平静地合上了眼睛。他知道,这并不是挑衅,反倒是肯定。 唐岁初谨慎地控制好气息,接下来开始思考从哪里进攻。若是背面,就有点太套路化了,他相信萧慕北想得到。若是右侧或是正面,隐藏就显得意义不大。那么,左侧? 正当他这么想着,梨林中央的粉衣少年却轻轻抬起手朝他的左侧挥出一道剑气。看似轻薄的剑气掠去一排碎枝。 在看清萧慕北抬手的方向以后,唐岁初直接改变主意一掌朝萧慕北右侧拍去。萧慕北折回格挡。 唐岁初拍在了木剑剑身上,他手心感受到一阵钝力。剑身一震,又是一道剑气,就在唐岁初右掌间。 落花掌法讲究以柔克刚,打这类锐气逼人的功法颇有奇效。唐岁初前脚掌点地,向后滑出几步,他化不去这道剑气。他能感受到,这道剑气并非锐不可当,甚至于它是缄默、内敛的,以至于短时间的观察下,它是完美的。 好特别的剑气。 萧慕北猛然睁开眼睛,并没有给唐岁初反应的时间,直接又是一道剑气。唐岁初练的不是鬼莲步,他直接快速地一后仰,朝一旁闪去。 萧慕北好像猜到了他的动作,左手直取唐岁初肩膀。唐岁初也不急,右手一掌反向萧慕北拍去。 就在分毫之间,极进的距离。萧慕北的身影颤动的一下。 鬼莲步。 唐岁初的一掌落在了萧慕北身后的树上。只听“啪嗒”一声,树干从中折断。 而萧慕北的左手停留在唐岁初的侧颈。 唐岁初叹了口气,“多谢师兄赐教。” 萧慕北温和的笑了笑,一反方才凌冽的气势,他轻轻收回左手,退后一步,夸奖道:“小唐很厉害。” 要不是他语气诚恳,目光真挚,唐岁初还真以为是什么嘲讽。唐岁初道:“这不是练得挺好的?” 朔逸同走了过来,问他:“你觉得他的剑气如何?” 唐岁初想了想,认真道,“倒是和我印象里剑门弟子的剑气不同。嗯……剑招也是。看起来并不复杂,像是简单挥了两下。”其实会不会后者是因为萧慕北没打个尽兴? 朔逸同嘿嘿一笑,同唐岁初科普起来,“别多想啊,问心剑就是这样。以剑问心,每个人用出的这套剑法都不太一样。小唐应该听过崔染吧?” 唐岁初点点头。大长老门下首徒。在萧慕北第一次参加试剑大会前,崔染都是名副其实的剑门第一天才。嗯,现在是第二天才了。听说正因为如此,二人关系并不好。崔染还公然嘲讽过萧慕北。 朔逸同道,“小崔的问心剑很快,很利落。因为他是个剑痴,成天都在练剑,也心直口快。” 唐岁初道:“所以就算把大长老绑过来打一套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朔逸同比了个大拇指:“对。只有小北自己多练习了。” 唐岁初看向萧慕北,又看向朔逸同,发现朔逸同在憋笑。唐岁初叹了口气,问道:“这能帮上师兄是吗?” 唐岁初心里算了算,这一个救命之恩上面又叠了好几次接送和送饭服务……能报一点是一点吧。 萧慕北抱拳,“辛苦师父和师弟了。” 朔逸同拍了拍萧慕北,“感觉练好就能元婴了,加油。为师和你师弟届时就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了。” 唐岁初也赞同地拍了拍萧慕北。 第37章 剑门第一 有的先生的早课已经结课了,所以剑门学子有时也可以享受一个暗无天日的早晨。唐岁初一觉睡到自然醒时,几乎都会发现朔逸同也打着哈欠推门而出急匆匆地跑向厨房。 唐岁初笑眯眯地等他跑下楼,才和他打招呼。朔逸同看了他两眼,恍然大悟:“这下不急着做饭了,难怪小北没来敲门。你小子今天没课呢。” 朔逸同悠闲地走两步进厨房,过了一会,又跑了出来,丢了一个袋子给唐岁初,喊道:“你师兄给你留的早饭,热了一下,饿了就先垫垫。” 唐岁初顺利接住,乖巧应了声好。 唐岁初下午还是照常去藏书阁,晚上归。 ……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天。 他有时候能在藏书阁遇见徐心澄,他总是在那一块地方整理书籍。有时候不用在藏书阁也能遇见徐心澄,因为萧慕北不是每天都在剑门,不在的时候他就会雇徐心澄送饭,一次照常十两。有了那么三四次,唐岁初终于决定和萧慕北谈谈。太浪费了。 于是在一个萧慕北做完任务回来的晚上,唐岁初找上了他。今日萧慕北回来得有些晚,唐岁初吃完饭提着灯在梨林里看了好久的书才等到他。 那时,几簇星子跳进了枯枝的缝隙里,一闪一闪地冒了头。 唐岁初合上书,提着灯站起来,微笑着和萧慕北打招呼:“师兄晚上好。” 萧慕北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师弟,有什么事吗?”他的衣服上沾了点血,看起来却不狼狈。 两人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并肩走回云闲。唐岁初见他直接发问,边也如实回答:“下次不用特意来东峰。师兄不在的时候,也不用让徐师兄送饭。”虽然真的很方便。 萧慕北沉默了一阵,轻轻问道:“为什么呢?” 唐岁初心底组织了一下语言,大概是你不需要这么做?太麻烦你了?不浪费银子吗?还有就是欠的太多了,真的还不清了。但他还什么都没说,萧慕北便继续开口道:“师父说,师弟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对外展示出凝气一层的修为?” 唐岁初被打断思考,看着婆娑树影,“嗯”了一声。 萧慕北温柔地笑道:“也就是说师弟暂时不能用轻功。走寒铁桥到东峰,需要小半个时辰。若是下雪,路会更难走。你也许不会吃早点,到了中午应该也不愿意特意绕路回中峰。” 前面的是无法反驳的客观事实,但最后一句可以。唐岁初道:“我在东峰吃。” 萧慕北摇了摇头,唐岁初以为他会说什么特意反驳自己的话,然而并没有,他只说:“不是不好吃吗?” 唐岁初笑眯眯地道:“那是朔逸同说的。我怎么知道?” 萧慕北笑着摇摇头。 …… 于是第二日,萧慕北依然没有放弃御剑载唐岁初去东峰。只是到了晌午,萧慕北来的两手空空。唐岁初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一块去体验东峰膳食阁。 唐岁初目光扫了扫菜单,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嘴上却说:“师兄想吃什么?我请你。”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难怪那日朔逸同那么笃定唐岁初没有来过膳食阁。这价格……贵门派用金子炒菜? 萧慕北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这里一份菜分量挺多的,师弟点一个菜就能吃饱。” 唐岁初看他在笑,心说难道这人取笑我呢?于是,直接从怀里甩出钱袋,指了指菜单上价格最高的两个菜,“爆炒跑山鸡、灵石豆腐。” 小二面色红润,一看面前这人是大买家,旁边又是萧慕北,有信誉,非常高兴,介绍道:“诶哟,您可真有眼光。这跑山鸡是西峰专门饲养的,饲料里都掺了灵草呢。灵石豆腐都不用说了,京都前段时间传来的菜,宫廷菜!” 唐岁初强忍欢笑地挥了挥手,只觉着心痛得发紧。这……不能难吃吧? 萧慕北依旧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小二:“他的钱,记得找清楚,钱袋也要拿回来。” 小二的脸似乎更红了,连忙应下。 …… 菜上了,看起来是不错。这鸡肉望着挺饱满的,辣椒和时蔬的颜色也很漂亮。灵石豆腐至少型上和宫里的差不多,除了菜量大了很多。 唐岁初秉持着家里长者先动筷的礼仪,对萧慕北道:“师兄请。”虽然并没有大几岁,算不上什么长者。 萧慕北夹了一块鸡肉,细嚼慢咽,面上没什么变化。嗯,他吃朔逸同做的菜时也这样。 这应该,不会太差吧? 唐岁初这样想着,也夹了一块。 然后他就后悔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唐岁初感觉自己的嗓子都要冒烟了,舌头火辣辣地疼。这鸡肉在他的嘴里仿佛变成了干巴的千丝万缕,精准地塞进牙缝。好柴! 萧慕北关切地递了旁边的茶水给他。 然而,这更是火上浇油。有人说品茶就是品人生,那么品这碗茶的人应该只能看见一眼到头的人生。具体是什么味道那是说不上来,苦吗?还真算不上苦。五味杂陈,不知道如何形容。唐岁初只觉得眼睛都迷糊了。 萧慕北看了看茶碗,又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唐岁初。 唐岁初这辈子没感觉水这么好喝。 稍微缓过来以后,唐岁初看见萧慕北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灵石豆腐。萧慕北吞下一口一会,微笑着问他:“师弟好些了吗?” 唐岁初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一盘豆腐,问他:“如何?” 萧慕北又舀了一勺,缓慢地品了品,“嗯……这道菜确实灵气充裕,吃了对修炼应该大有裨益。” 唐岁初心里想到的是京都的灵石豆腐,也拿勺子取了一些。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涌上舌尖,那是一种回归自然的……土味。呕……唐岁初掐住自己的脖子,又灌了半壶水。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萧慕北平静地又夹了一块鸡肉,慢悠悠地吃着。好可怕。剑门第一天才,吃饭也是第一。 最后萧慕北让小二把没吃完的菜打包好带走了,这人笑眯眯地对唐岁初道:“师弟好不容易请客,自然是不能浪费。” 这……真的不是强撑吗? 傍晚回云闲别苑时,朔逸同已经烧好了一锅菜。唐岁初像看恩人一样看着他。 朔逸同哈哈大笑,“不会真的有人去膳食阁点菜吧?” …… 但唐岁初还是想挣扎一下。 过了会,萧慕北提着剑回来时又被朔逸同唤来吃饭。 唐岁初道:“师兄,至少你不能雇徐师兄送饭,这人报价太高。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送到东峰就好了。” 朔逸同凑过来:“为师去送也行啊?” 萧慕北道:“可是别人不认得师弟的脸。这样也太劳烦师父了。” 朔逸同一拍桌子,“不需要认识脸啊,让小唐穿红的不就行了?保准一眼能看见。” 难道朔逸同真是个天才?唐岁初无语。 …… 然后唐岁初真穿上了红色校服,长生就在他的背上露了个绿色的头。朔逸同评价道:“西红柿,头马头!”总觉得他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在几天后,徐心澄终于发现了事情不对劲,于是他在藏书阁三层的阵法区精准逮住唐岁初。 唐岁初正翻着书,只觉着一道黑影落到了书页上,他挥挥手,小声道:“去去去,挡着光咯。” 徐心澄上手把他的书抽出来,低声瞪他道:“师弟对我失业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本来这人是威胁的语气,但在藏书阁又不能说得太大声,显得有点底气不足,有点滑稽。 唐岁初装傻道:“您这不是还在藏书阁工作吗?干满一个月二十两,谁和您抢啊?” 徐心澄悲伤地骂道:“送饭啊……一次十两!” 唐岁初从他手里把书抽了回来,笑道:“我倒觉得你应该感谢我呢。” 徐心澄只瞪他。 唐岁初接着道:“若是没有我,我师兄就不会找人送饭,就不会找着您,您就一文钱都赚不着咯。就把它当个短期限时临工不好吗?” 徐心澄一想,有道理,坏笑道:“谢谢你,头马头师弟。” 唐岁初头也不抬地赐了他一个肘击。 多亏了朔逸同,由于他魔性的发音和剑门的地位,头马头成功传遍剑门。 …… 有时,唐岁初离开时也会到二楼去看看小师叔的画像。 在那副巨大的画像下面站一会儿,心就会静下来。就好像小师叔也在看着他们这些人,用一种温柔而热烈的目光,跨越十来年斑驳的岁月。 也会有不同的人站在画下——行色匆匆查典籍的剑门弟子偶然抬头看一眼,还有白发苍苍老头在画下沉思。唐岁初就看见过很多次那位骨瘦如柴的九长老,每每这时候他都不会走上前。他只是觉着,在那副画底下,九长老显得那样单薄,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在他的脊梁上,让他的背越来越弯。 来的最多是画刚挂上去时来的那位老奶奶。她倒不是很难过,反而若是看见唐岁初,会和嘘寒问暖一阵。 她说她住在灵药轩,要看病的话可以来找她,不过她更希望唐岁初不要因为生病了来找她。老奶奶总是笑得很慈祥。唐岁初偶尔能从她脸上窥见那种年轻的、绽放的美丽。 唐岁初有次和她探讨:“小师叔不是春秋谷楼氏人?春秋谷在那时该是江湖第一门派,怎么会来剑门学剑?” 老奶奶笑了,她说:“也许只是因为帅?” 第38章 平常的一天 唐岁初选择一份课业出价五块下品灵石,这是目前班上最贵的价格。因为像他这种插班生低价打入市场本就不太能行得通,倒不如一来就高价,反倒叫人好奇理由。 再说,全对,贵有贵的道理。 生意是意料之中的不错。请萧慕北吃的那顿饭算是微微回血。唐岁初心情不错。 他今天又发现了同窗之间一个奇妙的相处方式。 “都是兄弟,你借我抄一下嘛。” “喊声爹,考虑一下。” 唐岁初想了想,至少在唐家庄上课的时候,还没哪个同窗敢当他爹。 …… 唐岁初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写大长老布置的思考课业时,朔逸同偷偷摸摸地凑到他身后,“什么是好人……这个好写啊!” 唐岁初疑惑地看向他。 朔逸同背着手,故作神秘:“从高中语文议论文的角度来讲,没有绝对的好人。但只写到这个层次肯定分不高,得写得乐观点。咳咳,沃·兹基朔德曾言:‘我辈修士当奋发图强!’出题人出这个题肯定是想让你当好人的。” 唐岁初听完他一通叽里咕噜,熟练地自动过滤到最后一句,骂道:“废话。” 朔逸同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大没小。不过你想啊,就好像你做了一件对剑门有利的事,但是可能对魔教不利,你救人,你好像是好人,可能对害人者来说却不一定啊。” 萧慕北正好推门进来,好奇地望了望这边。 朔逸同笑嘻嘻,“小北,来看题!” 萧慕北温和地笑了笑。他这一看却是沉默良久。正当唐岁初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道:“我觉得守阵人、师父和师弟这样的人都是好人。” 唐岁初闻言笑了,“师兄你这回答是耍赖皮啊。”照这个思路这是大长老的课业,是不是该在这里吹捧大长老? 朔逸同也摇摇头道:“剑阵老头就算了,我可不算好人啊。” 萧慕北轻声道:“算的。没了您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剑门都会乱套的。” 如此一来,倒颇有点殊途同归的意味了。那人在剑冢,老头可说和朔逸同道不同不相为谋。萧慕北的答案和朔逸同的出发点有相似之处,但答案是反着的。 朔逸同说,角度不同可能就不算好人了。 萧慕北说,即使角度不同,也都是好人。 唐岁初转了转笔,心道这二人可真有意思。 不过如果从这个角度延展开,为一城杀一人或者为一人屠一城又如何? 唐岁初最终提笔写下四个大字:关我何事。 他还是觉得这问题实在没有讨论的必要。因为他不在乎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是否是好人。反正这种课业又卖不出去。 …… 若说起所有课的先生里最可怕的一位,那就非黎乐莫属了。 大长老固然严格,但他的课堂是开放的。白池固然阴冷,但他的课堂是……好睡的。九长老固然迂腐,但他的课堂是简单的。黎乐? 黎乐的示范是这样的。她大大咧咧地站在演武台上,说是演示身法,然后瞬间出现在了人群最后,根本没人看得清。 黎乐的训练是这样的。她让学生们两两分组,让两个人对打。唐岁初正压制灵气疲于应对何令辰刁钻的剑法角度时,“啪”得一声被黎乐偷袭了。后者还对他抛个媚眼:“小帅哥,需要人家教你吗?” 总之就是,非常容易受伤。 朔逸同道:“她啊,就是这样的。你得理解黎姐,她对你多有关照说明你生得不错。你师兄十三岁找她学不鸣剑时,她把你师兄打得三天才能下床呢。” 对此,受害人萧慕北表示:“二长老是我最喜欢的先生。她的教导是最直接也是最实用的。” 唐岁初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 萧慕北很多时间都不在剑门,他会去南峰接那些没有人愿意接的悬赏。 有一次他难得闲下来,和唐岁初一块去了藏书阁。在一楼,他精准地抽出几本书拿给唐岁初。唐岁初低头一看,《骑驴遇红衣》、《荒漠望青山》、《兽潮时期的爱情》…… 剑门还有这种书呢?有品味。唐岁初得空时翻了翻,发觉好久没看着这样有趣的、像话本一样的民间杂谈了。 唐岁初发现萧慕北看书很快。唐岁初在看一本阵法书时偶然抬头看,发现这人已经瞧了好几本了。 萧慕北解释说,可能只是因为他记得。听起来像天才的谦虚。 唐岁初想起萧慕北说他看完了藏书阁二层的武学典籍,就问他:“藏书阁的书你都看过了?” 萧慕北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没有。藏书阁的书成千上万,要是都看完恐怕要很久。许多东西我也只知皮毛。” 唐岁初低头看书,“你觉得丹药、阵法之道如何?” 萧慕北又换了另一本书道:“枯燥。” 唐岁初惊奇地看他,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原以为他会说一些奇异的见解。但转念一想,好像又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偏好,也会有自己不那么喜欢东西。萧慕北也不过二十而已。 只是他表现得太过从容,旁人忘了罢了。 萧慕北笑着和他对视,“没什么见解。但是它们很有用。” …… 傍晚时分,八长老刘茂有时会来云闲别苑弹琴。终于有一次,那位传闻中在东峰膳食阁当厨子被打的郭常也来了。 郭常是一个中年人,身材中等,但生了张苦瓜脸,再加上揍他的人揍得颇狠,看着就叫人愁。 唐岁初心道,这人比朔逸同适合拉二胡。 郭常一来就找朔逸同哭诉起来:“朔哥啊,你可要给我做主啊。”唐岁初看戏,这声哥叫的,也不知道朔逸同受不受得住。 朔逸同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倒是真接下这句颇长年纪的哥,“小郭啊,这事执法队不是在查了吗?那个揍你的毛头小子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郭常情绪忽然高亢起来,“要不是白雍和他那狼狈为奸的亲哥,我岂会落到如此地步!要不是他,我早就是长老了!” 唐岁初一听,一出好戏啊。白雍亲哥,又是大腿,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位看着不近人情、阴险狡诈的白池吗? 刘茂叹了口气,“你在这同我们说说也就罢了,我们知你那么多年不容易。要钱的话,茂哥借你。你可别为难小朔啊。” 郭常闻言声音小了点,“多亏有你们,不然我可撑不到现在。” 说罢三人又合奏起来。 唐岁初捋了捋郭常的话,有了一些猜测。除了中峰是掌门以外,剑门每一脉都有一个长老。郭常和白雍应该同属冬园一脉。 白雍作为长老颇有善名,因为他收了很多提拔进内门的外门弟子作为徒弟,比如唐岁初的同桌何令辰。但唐岁初对于他的“善名”,心里是抱有疑惑的。正如萧慕北所说,何令辰身上是没有师门给他的自信的,而且他总是看起来很疲惫。 更别说白雍是近一年来才成功金丹,他借用长老的身份享受了剑门多少丹药资源暂且不说。在郭常和他竞争长老之位时,二人应该都是筑基。如今确实天差地别了。若是没有遭到什么打压,郭常如今不会是这样。 一曲毕,朔逸同又道:“颇有思乡之意。” 等等,这句话怎么很是耳熟…… …… 剑门是没有文考的。所以冬夏的试剑大会就是考核。 为了保障试剑大会的公正性。一般是各个班级内先角逐出位甲等,再在剑门在读弟子中抽签,选出十位最优者。这十位最优者可以向彼此或结业的师兄师姐甚至是长老掌门发起挑战。依次层层递进。 最近演武场的台子被剑门弟子争相抢夺,要不是有执法队清场,许多人恨不得直接在演武台上过夜。 朔逸同也忙了起来。 一次午饭时间,朔逸同朝萧唐二人抱怨道:“生活好苦。” 唐岁初问道:“一年两次,每次都搞得这么隆重?” 萧慕北笑了笑道:“是的,但是今年师父好像格外忙些。” 朔逸同苦恼道:“哎哟,这次不一样的。昨日傍晚,陛下就传信来了。” 唐岁初开玩笑道:“怎么?陛下要来看耍剑?” 朔逸同道:“不是,是公主殿下。” ……公主? 唐岁初一听,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却面上不显,接着道:“哎哟,这怕不是什么机密吧?” 朔逸同笑道:“现在是,可别往外说啊。小心大长老把你抓进剑狱。” 两人很快岔开了话题。又说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第39章 牝鸡司晨 公主莅临剑门。或许旁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但唐岁初知道。 公主殿下是当朝陛下周祝的妹妹周梳,豆蔻年华,唐岁初知道陛下很宠爱这个妹妹。此番陛下将公主送到剑门,说明…… 宫里恐怕要变天了。 他得回京都一趟。 剑门弟子不得私自离山,除非——悬赏任务。唐岁初思绪飞转,很快计划好了京都之行。轻功到京都怕是要三天,而御剑是最快的,半日即可。所以当务之急是上南峰看看有没有京都附近的悬赏,和接悬赏的师兄师姐谈好价钱,让他们载他一程。理由可以是堂兄生病、锦糖阁的哪位与他情同姐弟的好姐姐不幸遇险,如何可怜如何编,如何动情如何演。 …… 饭后,朔逸同率先离开。 唐岁初对洗碗的萧慕北道:“我去藏书阁了。”似真非真,此行恐怕不能平静,他私心不想云闲里这二人牵扯进来。唐岁初知道萧慕北一会儿会去南峰接悬赏,要挑顶多半个时辰,唐岁初会特意晚他一步去。 萧慕北仔细看了看他,随后笑了笑,把新洗净的碗叠起来,“等片刻再走可以吗?我送师弟去,这样还快些。”没有如唐岁初所愿。 唐岁初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站在门边上看他细细整理好碗筷,擦完灶台,最后净手,动作格外娴熟。 萧慕北道:“师弟久等。” 随后他一道剑光直直朝南峰去。 唐岁初在中途意识到不对劲,只是皱了皱眉。他若是这个时候说什么才像心里有鬼。 即使如此行事,并不符合萧慕北的性格。 直到萧慕北直接点破:“去京都对吗?” 唐岁初装傻,“我去接公主?”心道,万一萧慕北诈他呢?怎么能让他诈到。 他独独不能让萧慕北陪他去京都,即使这个人看起来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别人,不过行举手之劳以后拂袖离去,萧慕北不一样。如果是他,他一定会留在京都。就像他在剑门时,总是坚持送唐岁初回云闲。 除了那日道心课提前太久结束,唐岁初总能看见他在东峰等他,只要萧慕北在剑门,不论风雪。 萧慕北的剑停在了南峰。 南峰最出名的建筑是毁誉柱,上面记载了剑门的数代功绩,也有剑门的不孝徒在这通天石柱上留下的斑斑血迹。毁誉柱很高,通体漆黑,因为历史很漫长也很庄严。 唐岁初俯瞰这座石柱,那些字都在他的脚下。但许多剑门弟子即使无数次与毁誉柱相遇、分别,他们不会这样看着它。因为那是他们的毁誉,不是唐岁初的。 毁誉柱的后面就是悬赏榜。每日剑门的信鸽会送来新的悬赏令,日复一日。 悬赏榜前没有几个人。 萧慕北道:“师弟没有亲身来过这里吧。” 唐岁初道:“是。”因为他自知以他假冒的修为,根本用不着来这里。 萧慕北不看他,亦如京都那夜,他只是自顾自地介绍道:“师弟不了解这里。京都周边的悬赏很少,因为有乾宫仲衡玺的镇压,那一带不易出器灵。若是出了,会很麻烦。” 唐岁初一挑眉。看来这人有十足的把握知道他会去京都。为什么?唐岁初自觉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萧慕北停在榜前,转身,“师弟知我为何晨时练剑,午时看榜?” 唐岁初明白了。因为现在也是午时。悬赏令晨时送到,所以剑门弟子大多晨时看榜,去取那些容易的任务。午时人少,因为那些任务都被取完了。萧慕北把简单的任务留给了别人。 唐岁初还是快速浏览那些任务令牌。 萧慕北耐心地等他。 片刻后,唐岁初叹了口气。真的没有。 唐岁初想起那两位同窗的对话,心底疑惑。唐夫人曾教导他,世上只有爹娘会无条件地对他好。难道萧慕北真的想当他爹?这件事好处到底在哪?宁顺侯也不能让给他当?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发展。唐岁初就只能拿出后招了。 萧慕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唐岁初经过这几天的默默观察得出了一些结论。他是一个心思细腻、过分利他的人。这一点从包子事件等诸多细节可以看出。其实东峰的包子没有很难吃,唐岁初只是没有吃早点的习惯,本来是他自己的问题。但萧慕北发现这个现象以后,措施是去花酒镇最好的包子铺买了新的包子。期间并没有麻烦擅长做包子的朔逸同。而他有时候主动想话题或是主动岔开一个会产生尴尬的话题,也许并不止是宽和的表现——他也许已经到了敏感的程度。或许这是他的出生或童年经历导致的。 那么对不起了,萧慕北。 唐岁初笑了笑道:“师兄,那就麻烦你了。” 萧慕北愣了愣。 比说谢谢,更重要的是这句话。唐岁初道:“但我不喜欢别人管我太多。” 唉。 对萧慕北这样的人来说,恐怕是相当有杀伤力的一句话。但,对不起。唐岁初心里再次对面前的人道了个歉。比起让他不高兴,还是让他离得远些更好。 萧慕北沉默了片刻,眼底的光黯淡了些,最后还是扬了扬嘴角,“好。” …… 萧慕北御剑很快。 唐岁初坐在木剑上,感觉云雾从身边流逝。他一边盘算着着去京都要做的事,一边望着脚下风光。重复想完几次以后,便开始发呆。 二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唐岁初看见风卷起前方御剑少年的头发和衣袂。 他真的不高兴了? 没有用着半日便到了京都。萧慕北把他送到了一处人烟较少的街道,偏生又离锦糖阁不算远。唐岁初嘀咕道,真了解我。 萧慕北身影顿了顿。唐岁初见他如此也没有急着走。 于是萧慕北才道:“保护好自己。” 没等到唐岁初回答,这人已经御剑离开。唐岁初心底愧疚起来,又叹了口气。真是个好人啊。 …… 唐岁初迅速换上一身掩人耳目的打扮,加以伪装,半避着人流朝锦糖阁走去。京都已经快入夜,这会是锦糖阁开始热闹的时候,唐岁初如鱼得水地窜进了后边的院子,刚进去就看见有一位熟悉的姑娘站在门口。她一袭青衣,乃娉婷佳人。 薄春微笑着向唐岁初行礼,“公子,许久不见。” 唐岁初卸下部分伪装,也笑道:“红鲤姑娘在吧?” 薄春却道:“姑娘要我向公子传话。” 这是早就想到唐岁初要回来,特意派人侯着。等到了,却不见。唐岁初心里却放心了些,至少说明没什么大事。或者说,大事还没有发生。 唐岁初道:“姑娘请讲。” 薄春笑眯眯地道:“红鲤姑娘说,故事此刻还没有开始,她让公子在故事结束时再寻她。” 唐岁初抱拳,“多谢姑娘。”唐岁初松了口气。好一个故事,看来皇宫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在这位眼里也不过是故事罢了。 唐岁初得到了答案,正欲转身离去。薄春却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她说:“公子保重。” 唐岁初意外地回头看了薄春一眼,只是摆摆手。 …… 唐岁初决定先打探消息。趁着月色,他扮作一名酒客找了一户热闹的酒肆。整个京都只有皇宫有禁止易容的阵法,然而可惜的是,唐岁初并不精通易容。他只能想办法把自己搞得憔悴些,画了几颗麻子,垫了点大肚子。 进了酒肆,他直接把钱袋子朝桌上一拍,小二立刻会意,给他上了最好的酒。唐岁初心里抽痛起来,这可是好多钱啊。喝又不能喝,又不能完整留下,真是浪费。 唐岁初豪放地……假意洒了一些在在衣襟上,装作醉醺醺地模样,手捏着杯子,瘫在积案上。期间,小二走近过这张桌子。但他暂时不会赶走唐岁初,因为这可是大客户。 于是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入唐岁初的耳中。 “诶!你们知道了吗?菩提寺大主持之前给陛下的签上写的什么?” “慎言吧。” 唐岁初记得那日宴会上,菩提寺大主持,也就是那位高僧玄晔给了新上任的陛下一支预测未来国运的木签。陛下看了木签以后,面色如常,没有表现出在意。 若是问题出现在这里,那必然是人为了。因为事情发生在近一月前,却现在才传开。 “菩提寺大主持给的签不会有误!” “那是你亲眼看见的?” “虽然不是,但这消息保证可靠。” 菩提寺的木签确实不会出问题。木签上的预言来自神器佛来笔,它有沟通天地之能。菩提寺香火不断,信徒无数,但只有有缘人可以拿到木签。 木签上到底写了什么?可以让这些人如此紧张又按耐不住讨论。让一个隐秘却“可靠”的消息近乎于传遍京都? 没有人会拿菩提寺的木签做文章。除非是真的。 “到底是什么?” 唐岁初装作还想喝酒蒙子,手指轻轻触及酒杯。 “砰”。 “是牝鸡司晨!” 酒杯在桌上转了一圈,美酒滚落到在桌子边缘,变作滴落的水珠,连成一线。 牝鸡司晨。 那就难怪了。太后想必此刻高兴极了。 因为,这可是女子当权的寓意啊。 七夕快乐~[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牝鸡司晨 第40章 共犯 唐岁初在离江湖客栈不远的地方定了一间客房。他装作一位不识昼夜的酒客,凭栏望酒。他的一袭衣衫染了酒香,闻久了,唐岁初其实觉着不那么好闻。 一夜无眠。他不敢大意,一直关注着江湖客栈的动向。 第二日傍晚时分,那里终于有了动静。唐岁初望见几批看着身手不错的江湖人士走出客栈。唐岁初打起精神,保证一个不被发现但也不会跟丢的距离尾随跟上他们。 他们来到一条街上。那里已经有了许多人,里面有离得近单纯看热闹的普通人、一些审视夺度的政客,现在又来了一批江湖人。好不热闹。 唐岁初顺其自然地混进人群。他知道,红鲤姑娘说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远远的,一辆马车从路的尽头、人群簇拥的中间驶来。那是一架富丽的马车。驾车的马高大壮硕,车帘也坠着百无一用空有华美的玉石宝珠。唐岁初还知道,车里有一道防颠簸的阵法,最是值钱。 但他此刻只莫名感到一阵奇异的目眩。好似回到一月前的那个夜晚,这俩马车也是如此而来。那是宁顺侯府的马车。 那一次,它是宴会的关键却是人群的边缘。这一次,不是了。 因为这是上位者留下他的意义。他既然拿了唐家庄遗孤的身份,那他就是号令那些江湖散修的虎符。 那一次,唐岁初可以让马车停下,这一次…… 唐岁初这样想着,却感觉忽然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腕——离得很近,清冷好闻的花香短暂地压住了唐岁初身上浓郁的酒气。少年清朗平淡的声音在唐岁初身后响起:“别去。” 唐岁初拍了拍那只手,示意他放开,却没有回头看,他和那人打趣道:“师兄的任务这么快就做完了?看起来也不是特别难?”没想到还是没有把萧慕北赶跑,这人看起来那么不高兴也还是来管自己了。直接回剑门多好啊。 萧慕北没有理会他,还是自顾自地说着,“别去。” 唐岁初叹了口气。萧慕北没有多说,是因为他知道唐岁初自己能想明白其中危险。 宁顺侯这时进宫怕是奉旨。和那一夜不同,围观人流都是明面上见证者。而四野还藏着多少双眼睛,没有人知道。但这个时刻将他请进宫的人必然会保证万无一失。 唐岁初忽然轻柔地道:“师兄,你知道吗?我和他小时候坐车时都喜欢朝窗外看,不论路旁是车水马龙还是古道枯木。” 马车行得近了些,风将车帘微微吹起一角,珠玉的链子发出脆响。 人头攒动,议论声络绎不绝。 “小侯爷这时候进宫是干什么啊?” “这是上头人的事……” “最近的传闻都听说了吗?” “要变天咯。” 唐岁初的声音像这声音海里的渺小一滴水,他说:“他能认出我。” 若是车停下来,或是车里的人随口说一句话,再或者那人直接拉开帘子望唐岁初一眼……哪怕只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响动。 萧慕北只是默默将唐岁初的手腕抓得更紧了些。 唐岁初目不转睛望着那辆行至他正前方的马车,屏住呼吸。 然后在那不可数的几息之间,只见车里人缓缓抬起手。唐岁初看见了那只苍白的、缠有绷带的手。 那人却不遂他意,只是轻轻地……把帘子重新拉得更严实了些,外面再也不可窥见。 没有别的动作了。 唐岁初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转头看向萧慕北,“我们走吧。” 他感觉心底的千言万语此刻全然化作了一颗沉默的石头。萧慕北放开了他的手腕。 萧慕北道:“去哪?” 唐岁初道:“这不有你在呢?咱们出城散散心。” 萧慕北一点不上当,“要查有没有军队藏在城外?” 啧。唐岁初心道,不过这个理由确实不好。谁没事在关城门前专门溜出城散步啊? 没多少时间了。 很多人默认这个时间把宁顺侯请进宫的人是陛下。因为小侯爷和余公公走得很近,而余公公又是陛下的心腹。 但和陛下打擂台的是太后娘娘。 太后是何人?仁帝早年不近女色,年纪颇大才有了大皇子周祝。但建和年间实在多灾多难,国库空虚,仁帝这才娶了当今的太后娘娘作皇后,才有了二皇子周枣。皇后是名门望族之女,专收公子哥的禁军显然和她更亲。 而宫里的军队只有禁军。 太后把消息放的满城皆是,说明胜券在握。那为什么不能把周祝的人握在自己手里,再断他一条尾巴? …… 黄昏下的京郊,只能见到几个挑着扁担回村的菜农。 若是有一点军队驻扎的痕迹,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若大势在陛下,边军就是护驾有功,若是大势在太后,边军就可以是“乱臣贼子”。不论如何都是变数。 雁过留痕。 幸好什么也没有。不过也许只是他们没有发现。 边军有来的可能性,但并不大。因为大乾已经几百年没有过外敌,边军的统领不冒险就会一直是统领。王八是不需要有太多活动的。 如果没有边军,那就只有禁军。 唐岁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是真的很讨厌这些事。大家好好活着不好吗?偏生要闹得满城风雨。有的人就活该死吗? 萧慕北轻轻道:“师弟,回去吧。” 唐岁初道:“走吧,回客栈。” …… 唐岁初找客栈的时候,只关注了位置。事实上那是一间很小的客栈,采光也并不好。太阳还没有落山时,屋子里就已经很昏暗了,再加上简洁的陈设,活像一个大些的棺材。 唐岁初点了蜡烛,室内这才亮堂些。忽而,一只小虫子向着烛光飞来。它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的热意,所以只是绕着转了两圈。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听就是萧慕北。 唐岁初对着小虫子挥了挥,只是吓唬它。接着,他走过去打开门。 天色完全沉了下来。萧慕北站在夜色里。 唐岁初道:“有事?” 萧慕北轻声道:“师弟今夜不会睡吧。” 唐岁初没有瞒他,直接道:“对。”宫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消息,当然不能睡。 萧慕北没有问他理由,只道:“今夜不会下雪。烛火很暗。” 唐岁初联系了一下这两句话,没什么头绪。 萧慕北却温柔地笑了,“如果只是等待,要去看星星吗?总不至于太无趣。” 和往常一样,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萧慕北好像总能说出类似的话。 唐岁初道:“等等。” 他走进屋子,吹熄了烛火。屋子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只小虫最后有没有扑向烛火?唐岁初忽然想问。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它可以聪明到底,也许不能。 …… 如果在很早以前,有人告诉唐岁初,有一日他会干出穿着夜行衣在屋顶枕着那样看起来脑子不太对劲的事,他一定会讥讽那人一番。 唐岁初不知为何想到了先生。大概是因为先生总是在看天。深究起来,萧慕北和先生还挺有渊源。很多人都说小师叔是那一辈的萧慕北,同样的天赋异禀、同样的行侠仗义。但唐岁初想起先生,最多的还是他那双深沉灰暗的眼睛,那是再多的星月的光芒也照不进的幽潭。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法把小师叔藏书阁的画像和先生联系起来——画像里小师叔的眼睛是明亮而炽热的,星月也是他的陪衬。 夜晚很静。唐岁初其实没什么心情看星星。小时候陪先生看,先生不说话,唐岁初只能看着星星,偶尔发现它们连起来像个什么形状也会高兴。但长大一些后,只觉得它们太高太远,就像一只只不懂得悲伤也不会流泪的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大地和人们。 唐岁初和身旁的少年搭话,“你喜欢看星星?” 萧慕北温柔道:“曾经有人告诉我,人死后会化作星辰。” 唐岁初和他辩:“活着的人才叫人。不过作为慰藉来说,不错。” 萧慕北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不是慰藉,算是监督吧。有他们看着,就不会做错事。” 唐岁初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新奇,监督好像确实比慰藉好些,但他没有接着问。于是又是一片沉默,只有夜风拂过。 萧慕北轻轻打了个哈欠。唐岁初又顿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萧慕北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更轻了,他说:“抱歉。” 好像他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抱歉,唐岁初默默想着。所以他才觉得萧慕北是一个温和而敏感的人。唐岁初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爱说抱歉的人,有很多次他都没有机会说出这个词。比如以往对父母,或是今天对石头哥。 萧慕北顿了顿,却还是坦然地道:“我还是想说,虽然师弟不喜欢我总……管着你。但如果我不小心睡着了,而师弟今夜要进宫,一定要叫上我。” 唐岁初没有说话。他在想怎么样的措辞才能打消萧慕北这个主意。 萧慕北接着说道:“如果一定要做一些危险的、不好的事,我不拦你了,我和你一起。” 唐岁初侧头看向他。只看见昏暗的世界里,眼前少年对他笑了笑,星星落进了他的眼底,竟还有些与平日里不同的促狭。唐岁初和他开玩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当心被抓进大牢。朔逸同要跑多少次衙门才能把你捞出来?” 今晚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就像东峰膳食阁的菜里撒的盐。 唐岁初忽然道:“宫里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萧慕北道:“我知道。” 唐岁初道:“如果他遇到危险,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我。” 萧慕北道:“他会想办法让师弟救他?” 唐岁初摇了摇头:“不。他会想方设法告诉我他很安全。” 萧慕北想了想,总结道:“他把师弟也看得很重要。” 唐岁初道:“也许吧。” …… 之后二人又聊了聊星星,聊了聊京都……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可聊。但也许是因为萧慕北知道,唐岁初心底有一团雨云,即使明面上看不出,但它是沉甸甸的、不知何时会变成倾盆大雨,将现有的愉快打得狼狈飘零。 萧慕北认真地想每一句话的回应,不论那是一句多么平淡或者荒唐的玩笑话。 直到不知道多久以后,萧慕北没有再答话。 唐岁初望见他睡着了,也没有再开口。或许萧慕北昨夜没有休息,就像唐岁初自己一样。若是在剑门,早就到他休息的时间了。 少年的呼吸浅而均匀。唐岁初发现他的皮肤是不真切的瓷白色,眼下有淡淡的、疲惫的青色,就连唇色也不深。他眉眼舒展,细而长的睫毛轻轻垂着,像是没什么防备。 那一刻,他没有在星夜下想起先生的眼睛,也没有想起什么苦大仇深的命运和阴谋。 那还剩什么呢? 唐岁初没有数自己看了他几息。只是等下一阵微冷的风与他擦肩而过,他才后知后觉。 唐岁初看向别处,脱下外袍,轻轻搭在萧慕北的身上。 于是少年身上似乎染上了一阵世俗的酒香。 第41章 抱歉 丑时,唐岁初收到了第一条纸条,随着一道箭矢破空而来。箭矢即将蹭过唐岁初右耳侧时他才接住。唐岁初心道,真是暴力的传信方式。 见字如晤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事,有时候透过字的大小、笔锋或是书写方式真的可以窥见书写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这张纸条上的字……绝对称不上难看,写得四平八稳、方方正正,但也毫无灵魂。 上面平淡地写着:禁军围宫,宁顺侯在慈宁宫。 换句话说就是,太后胜券在握,宁顺侯也果真在太后手里。 在这个宁静夜晚,风暴在不远的皇宫肆意。就像半年前唐家庄的大火。或许也有人如他这般在远远的隔岸相望,但所有人都像是蛰伏的怪物,各个心怀鬼胎,却没有半点动静。 唐岁初等了半柱香,没有等到第二张纸条。唐岁初稍微松了口气。 直到寅时。 唐岁初看见自己的手轻轻颤抖。他没有着急打开那张纸条,却在风声中等了几息。 …… 还是同样的字,不过这次更加简短:宁顺侯薨。 唐岁初犹豫片刻,烧掉了这张纸条。 胜负已定。 唐岁初想到那人大殿上望见的珠帘背后的女人,她冷漠地注视着殿里所有人,仿佛发生天大的事都不能使她头顶的珠钗步摇晃动。她本该是平静的执棋者。 但太后娘娘急了。为什么呢?因为菩提寺的木签,所谓“牝鸡司晨”?究竟是陛下特意让太后娘娘看见了假的预言还是这个木签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又或者,菩提寺的高僧真的不会说谎,也从不曾陷入这场朝廷的争端,只是另有所指? 如今思考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因为太后没有耐住这块甜美糕点的诱惑。 如果没有边军,宫里便只有禁军。一般情况下,江湖不得涉及朝政。除非只顾情义的莽夫。太后想到了。 唐家庄曾是朝廷和江湖间的媒介。唐家庄曾经给了许多散修一个“正道”的身份。这些草根修士在大门派的夹缝中生存,没有朝廷的承认,他们就是魔修,但他们所习并非真正的魔功,又不敢真的去魔教所在的荒漠。没有唐家庄,他们会死得很惨。 这些人眼睁睁的看着庄主唐炔离世,唐家庄在火海里只剩一片灰败。他们只能去酒馆说,听着一场场浮夸的戏,发出如若蚊蝇般的声响。但唐炔的“儿子”还活着。他是宁顺侯。 修炼一辈子,好不容易结丹也不过多活一甲子。就算成了世间的的万难逢一,元婴,也不过有了二百出头的寿元。这是能看见亲人、友人离世,又不会让岁月冷了心的年纪。 故而,得之号令不妨飞蛾扑火。 太后想得很周到。她把这块属于江湖的虎符从陛下手里抢走了。因为她知道,这些人终究不是为陛下,他们仅仅是为一个死去的、属于唐家庄的意象。 但太后没有想到,人不是物件,自然也不能完全看作虎符——人会死啊。 这时候,宁顺侯死在了慈宁宫,燃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点用处。 于是江湖的怒火反噬了。 唐岁初讥讽地笑了笑,因为人总是很容易证明死亡,却很难证明活着。 陛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在清谈宴面无表情地听百药宗李禾的叫嚣,冷漠地注视他蝼蚁般的模样。据说此人从京都回去以后近乎一整月未敢踏出宗门的护山大阵一步。陛下自然也可以毫不留情地点燃宁顺侯作为傀儡生命的引线。然后装作义愤填膺、声泪俱下地告诉周围人这个他一手操盘的结果。 然后他赢了。 …… 当夜色变得有些稀薄时,萧慕北醒了。唐岁初本来正在发呆,察觉到响动才望过来,牵了牵嘴角笑道:“师兄很勤奋。”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沙哑,像一个刚从沙漠走出来的人。 萧慕北注视了他片刻,唐岁初看见他眼里有复杂的情绪,其中不尽是柔和的,萧慕北一眨眼,便只剩下了单纯的笑意和一个疲惫的自己,“发生什么了?” 唐岁初言简意赅:“陛下赢了。” 萧慕北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风,“你不高兴。”他似乎也并不关心政斗的结果,或许朔逸同更关心一点。萧慕北更像是个纯粹的江湖侠客。 唐岁初别开目光:“或许吧。”他又笑着岔开话题:“我请你吃早点。” 萧慕北顿了顿,说:“好。” …… 应该不会有人早上到锦糖阁吃饭,除了唐岁初。其实唐岁初也不知道锦糖阁的早点有什么,他只是找个借口来此给里面的花魁姑娘讲完这个故事。 “两位公子里面请。”老鸨的职业素养非常高。唐岁初一时间有些昼夜颠倒头脑发胀的感觉。这个时间点锦糖阁应该夜场刚要收班。 唐岁初直接道:“给这位公子准备一个包间,上一些早点,不要烦他。” 老鸨搓了搓手,眉开眼笑,语气却是犹豫:“您看这……咱们包间只剩四楼了。” 唐岁初虽熬了两天大夜,脑袋还没有混沌,一听便知道这老鸨要敲他一笔,心道他这才离了京都多久,这些奸商便又起了心眼。但他侧头一看萧慕北,叹了口气,“带他去吧。”至少四楼有四楼的好,他也是辛苦了。 老鸨应了一声:“哎!公子这边请。” …… 穿过回廊,又看见了薄春姑娘。这次这位姑娘没有多言,只请他进去。 红鲤姑娘房间的陈设没有变化,依旧是一片片扎眼的红。今回的熏香也没有异味。 红鲤半靠着贵妃榻,悠闲地望着香炉轻烟,唐岁初进来时,她很给面子地瞧了他一眼,“在剑门过得不错?” 唐岁初一如既往地坐到她对面,“是。” 红鲤漫不经心地问道:“长生选了你?” 唐岁初也不说话,点了点头。 红鲤秀眉一皱,骂道:“真是无趣。”说罢甩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砸到唐岁初脸上。 唐岁初这才笑着恭维道:“我怎敢惹得姑娘不快。”手上却毫不客气地打开这张纸条。 这张纸条和今日的其他两张不同。它的字迹秀丽却很潦草,不像是一个人所书。却是唐岁初真正等的那一张。 上面的字依旧不多:抱歉。不是太后。 唐岁初心道,若是太急其实不写抱歉也行。但这两个字反而还在后面真正关键的四个字前,说明这对留字的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这是何必呢? 红鲤不在意地道:“你还真配不上这把剑。” 唐岁初边烧了纸条边奉承道:“姑娘说的对。没别的了?” 红鲤挥了挥手,示意他快滚。 唐岁初刚站起身。她又冷笑着道:“别死在别处,要死至少回京都。” 唐岁初心下了然,“我就是为了姑娘,也会注意身体的。” …… 唐岁初出门时,恰好看见天被染成了橘红色,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红鲤姑娘房里。 他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 一轮红日从京都街尾民舍和树顶升了起来。它比天色更深些,那些云谦逊地给它开了路。它很慢,让人觉得云梯很难爬。 天亮了。 唐岁初眯了眯眼睛,继续走。 …… 四楼包间。唐岁初推门而入。 萧慕北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看着窗外,见他进来,对他微笑,“我以为师弟会晚一点回来。” 唐岁初道:“好吃吗?” 萧慕北想了想,反问:“我说好吃,算吗?” 还真不知道算不算。萧慕北以前好像经常去东峰膳食阁吃,他那次和唐岁初去时,面对两盘一言难尽的菜,没有任何反应。萧慕北眼睛眨了眨,只是看着他。唐岁初知道,他这样说是希望自己轻松一些。 唐岁初道:“谢谢。” 萧慕北垂着眸子,递了块点心给唐岁初,温和地问道:“还做什么吗?” 唐岁初心底有一抹淡淡的酸涩,面上不显。他叹了口气,迅速收拾好心绪,笑道:“师兄知道宁顺侯府和锦糖阁只隔了一条街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往窗边走,他把窗户完全打开,清晨暖色的光笼罩了整个房间。 萧慕北望过去。 一队身着素白色衣裳的人马正在后面的街上行进。乌压压的人头中间是一口漆黑的棺材。这些人身披靓丽的晨曦,迎着新生的太阳要回到宁顺侯府。好似昨日傍晚,那时是晚霞,也是如此绚烂。 唐岁初瞧不清这些人的眉目,但想来和昨日傍晚不全是一批人了。他一时间觉着眼前有些模糊,好似白衣的队伍消失,棺椁又变回了锦衣的少年,再一眨眼,少年锦衣不再,眉眼也变得不再像他。 唐岁初想起他第一次遇见石头哥的那个傍晚。那个少年瘦得皮包骨的手被唐岁初娘亲牵着,他的脸上青一块肿一块。唐岁初看着他,他也瞪着唐岁初。唐岁初记得他的眼神很凶,像一块锋利的石头,眼眶却有点泛红,像是有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石头的棱角。 娘亲背对着夕阳,温柔地看着他们。唐岁初把刚买到的点心递给面前的少年。 于是,少年眼泪落了下来,泪珠是晚霞的金红色。 其实禁止易容的阵法很贵,所以很少有地方有。皇宫有、剑门有,菩提寺也有…… 但是唐家庄应该没有。 所以唐岁初第一次看见石头哥时,他的脸就是假的。而石头哥顶着那张面容过了十年——那张普通的、让人只能记住瘦得突出的骨骼的面容。 而他们从来不是什么需要彼此鼓励喝药的朋友。因为石头哥每日喝药并不是因为他生了病,他只是想留下来,作为“石头哥”。 石头哥,被唐岁初的父亲起名叫唐小石。这是一个很随意的名字,没人知道他真正的父母给他起的名字是什么。再后来,很多人唤他宁顺侯。 唐岁初以前不明白石头哥那些隐晦而悲伤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的那些隐忍与渴望。 因为石头哥从那场初见的黄昏里,就注定了走上这条路。或许他自以为挣扎过,甚至战胜了命运,成为了“唐岁初”,但他依然深陷这场阴谋里。 最后他迎来了注定的死亡。 唐岁初声音有些颤抖,“他到死,别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石头哥是恨他的。 萧慕北在唐岁初身后,温柔而平静地道:“但你不该为他难过,他想杀你。” 唐岁初道:“但这个世上只有我为他难过。” 唐岁初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反倒觉得自己异常虚伪。因为他能为他做的其实也只有这点无用的难过。 唐岁初想到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没有和石头哥说再见,他依旧在试探和利用他,他们争吵,唐岁初也无心为自己辩解。 其实他就知道石头哥会死。因为那些人在他身上找不到映薄灯的踪迹,他迟早为他人的权利燃尽自己最后一点价值。唐岁初只是没有想到那么早。 其实,如果昨天傍晚那辆驶向死亡的马车停下来又能怎么样? 或许唐岁初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然后用他现在的收获说服自己,或许不会。但真到了那一步,石头哥只会讥讽地看着他。 萧慕北的声音像冰凉的水,“他罪有应得。” 思考间,白衣的队伍已经消失在了目所能及的尽头。 只有太阳依旧。 第42章 病中梦 剑门下了一场大雪,试剑大会如期而至。 唐岁初正巧赶上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索性要怎样假装输也不用想了,就干脆地瘫在云闲别苑做着昏昏沉沉的梦。 一般到了他这个修为便很难生病,奈何唐岁初从小身子就不太好。他从京都回来就发起了烧。 他半梦半醒时,有时感觉面前是萧慕北,有时是朔逸同。这两人很好区分。安静坐着、动作轻缓的是萧慕北。来回踱步闲不下来,有时还唠叨两句“这又是干什么弄的?怎么还不醒的”是朔逸同。 唐岁初来来回回做了好多梦。 有时梦见很早以前,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会儿他还没有书桌高。门外安安静静的,他疑惑地推门跑出去,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唐岁初慌乱地去找人,找了小厨房、会客厅、客房、下人房……好多地方,找得天昏地转却一无所获。 这时候,他忽然感觉阿爹的书房有声响,他连忙找去。走到门口时果然听见里边传来议论声,唐岁初雀跃地打开门,看见了阿爹阿娘和石头哥。他们的声音忽然就消失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面上是喜悦的。唐岁初只觉得自己心口闷闷的。 然后他就迷迷糊糊地醒来了,感觉浑身是酥软的,口干舌燥。一时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回忆。有人轻轻把水递给他,唐岁初撑起身子喝了一大口,是温水,回味是甜的。萧慕北探了探他的额头,手是冰凉的,很舒服。淡淡的、素雅的花香飘了一阵,又远了。 在陷入下一个梦前,唐岁初的脑子还在迟钝的运作。他又想起了大长老和他那个闲得慌的论题。进而想起在京都的那个雪天听薄春姑娘说起宁顺侯宝贝的生辰玉,他明白了宁顺侯就是石头哥,也明白了他的爹娘未必是他人口中的大善人。 但如果不是爹娘,他只会死的比石头哥更惨。他那日看着雪和青衣姑娘平静的脸,蓦然觉得他们都是很可悲的人,爹娘为了他牺牲了他人,而石头哥被憎恨和嫉妒吞掉了曾经的柔软。 唐岁初觉得自己是最可恨的人。 唐岁初听见了一声叹息,他的手背传来一阵温柔的凉意,似乎又有那阵花香。雪还在下,他又睡着了。 这次好像是这场病生得太过熟悉,又或者是唐岁初又一次目睹了死亡。梦境竟把他带到了爷爷离世的那一年。 唐岁初的爷爷死得很早,在后面的一切发生之前。他没有沾染过阴谋,一生都是笑着的。 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大乾很少打仗,偏偏爷爷就见过。他的背上有一道不深却很长的疤,他逢人就吹嘘这是他光荣的战功。他不是什么官儿,就是个小兵,但他乐呵。 阿娘说,爷爷以前身子骨好着呢,当年爷爷不满意唐岁初他爹给唐岁初起的“唐小鬼”,拎着鞋追着阿爹跑了三里地。 爷爷老了,眼神也不好,就两个爱好。一个是让小丫鬟给他念书,他最喜欢话本,不是也行。但如果不是有趣的话本,他听一会就能睡得四仰八叉。 第二个就是逗鸟。爷爷养了一只绿橙相间的鹦鹉,算不上有多漂亮,也不算聪明。这鸟也摸不清自己的地位,看着爷爷就喊老唐,看着庄主就喊小唐,看着唐岁初就喊孙子,喊得那叫一个得意洋洋,殊不知自己是狐假虎威。 爷爷天不亮就起来遛弯,看见人就搭话,也不管是谁。不过他倒厉害,看见谁都能聊上几句,整条街没一个人不认得他。若是有人第一次见他,那鹦鹉就大喊一句:“老唐”,就没人不知道他是唐老大爷了。 唐岁初很喜欢爷爷。爷爷会给他讲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上到皇帝的、下到巷子里不知道谁家的狗早上被喂了点蛋。爷爷笑的时候眼睛是眯起的,嘴的幅度不是很大,但是每条皱纹都是喜洋洋的。 因为他总爱说些有趣的话,人们对他喉咙里那块呛不出去的痰视而不见。因为他总爱动爱笑,闲不下来,人们就以为他好像永远都在那里。 爷爷病的很突然,他好像忽然就不能下床了,丫头给他讲故事他也听着,但睡着的时间变得更多。 唐岁初第一次面对死亡,还对这位老朋友没有那么熟悉,着了爷爷的道。 爷爷说,死亡,就是出了个远门。等唐岁初长大,他也许就回来了。 唐岁初问他,那会是多久以后。 爷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等他再大些。那时候,爷爷会带着新的故事回来找他,死亡之后的故事还没有人知道。等他回来,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鹦鹉尖声喊着:“老唐!老唐!”那声音尖锐而滑稽。 爷爷只是温柔看着它,目光像看着挚友、亲人、爱人,缓缓合上了眼睛。 那一天,爷爷睡了很久。 唐岁初想起他们的约定,心底盼着他提前回来,便总是在庄子门口眺望。 后来他长大了,只觉得庆幸。因为爷爷没有看见那场大火。唐岁初想,若是他再小些,可能会更难过一点,或许他会担心爷爷回来找不着家门。 但现在,他知道爷爷不会回来了。 …… 唐岁初彻底清醒是在傍晚。 朔逸同高兴地坐在床边,“终于醒了?头晕不晕?喝点水?饿不饿?”然后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倒是退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唐岁初被他一连串问题问得感觉脑袋又晕了起来,不过……感觉不赖。他短暂地想了想先回答哪个问题,最后就答了两个字:“还行。” 朔逸同无奈道:“你小子……” 唐岁初看见窗外雪越下越大,屋子里却没什么寒意,侧头一看桌下摆了个供暖的阵法,正缓慢地烧着灵石。朔逸同给他准备的床单和被罩都是红色,桌上的粥飘着热气。倒还真有点……家的感觉。 唐岁初心底有些感慨,脑袋还是有点晕乎乎的,感觉有很多可说的,却脱口而出:“您这少掌门不需要主持试剑大会的?” 朔逸同瞪了他一眼,把热粥递给他,“就这?酝酿好一会?小朋友,你也不看看几点了?” 唐岁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忽然又想到梦里那阵花香,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兄呢?” 朔逸同一听就乐了,但下一秒就收住,假模假样地悲伤起来,“小北啊……唉,说来话长了。” 唐岁初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粥,没等朔逸同继续开口,他就道:“我感觉好多了,你俩各忙各的,让他好好准备试剑大会,不必管我。” 朔逸同叹了口气,“不好玩。” 唐岁初想到了萧慕北之前在膳食阁给他讲的故事,结合了一下他的性子,又道:“让他大雪天不要练剑。”说罢摆了摆手,示意朔逸同可以不管他了。 朔逸同笑了笑,“刚退烧就怎么精神?真不要我们照顾你啦?” 唐岁初两口喝完粥,放到一边,又拿起旁边的话本翻了起来,顺便点了点头。他余光瞥见朔逸同站起身。 朔逸同似乎正有离开的意图,却快速抬起手揉了揉唐岁初的脑袋。唐岁初感受到头发变得更乱了,也不说话,就目光如刀地看着他。 朔逸同忍俊不禁,“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然后他又坐下了,笑眯眯地道:“小唐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不过嘛,小孩子可以不用那么坚强,不然要大人有什么用?” 唐岁初见他也拿起了话本,看样子是打算继续留下来了,也没有特意赶他。他总是懒得反驳朔逸同,他亲眼见过有人越是反驳朔逸同,这人就越高兴,嚷嚷着“自证陷阱”,真是可怕极了。唐岁初觉得自己虽然无耻,但是至少不变态。 但如果真要反驳的话,他不认可年龄这个标准。如果从经历上来说,唐岁初经历的一切已经比很多人要多得多了。如果他都算小孩,那白池那种**单纯的老头更是小孩子了。 过了一会,雪越下越大。 唐岁初抬眼看了一会雪。 朔逸同又笑了,“哎哟,别担心了,给小北搭了阵法的。” 唐岁初没搭理他。 如果看见雪,想起的只是云闲别苑的人和事也不错。可惜的是,他记性就算再差,也至少能想起刚离开没多久的京都。 唐家庄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阿爹阿娘墓前可有人扫雪? 小唐时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病中梦 第43章 试剑 在试剑大会的最后一日,唐岁初终于被允许出门观战了。但原因并不是因为最后一日的决斗更精彩,也不是因为唐岁初已经痊愈了,而是朔逸同和萧慕北今日都没空,二人一个照常组织秩序,另一个大概率是要被其他弟子挑战的。 昨日的胜者、已经结业的师兄师姐都可以在今日随意对他人发起挑战。这个他人是指剑门内的所有人,被挑战者不能拒绝。 朔逸同进场前特意嘱咐道:“不许乱走啊小病号,你就坐这,我随时都能看见你。” 唐岁初故作乖巧地点点头。 他刚坐下没多久,一个熟人兜着一袋瓜子和一个水壶朝他走来。徐心澄殷切道:“哎哟师弟,要来点瓜子和糖水吗?” 唐岁初昨日被关在云闲别苑一整天,现在瞧什么都有兴致,便指着问道:“多少钱?” 徐心澄嘿嘿一笑,“一袋瓜子二块下品灵石,糖水也是,如果各买一份就算三块灵石。” 唐岁初心道,真够赚的。而且看徐心澄这状态,这积极的劲儿,收获颇丰啊。他道:“带我一个,这样卖的更快。” 徐心澄眼睛一转,问道:“你要几成?” 刚走不久的朔逸同此刻又悄无声息地飘了回来,“不许动,交易终止。” 唐岁初只好无奈地耸了耸肩。 徐心澄也不在意,笑道:“可不是我阻你财路哦,莫要怪我。”临走前,他丢了一壶糖水给唐岁初,眨眨眼睛,“面色不太好啊头马头师弟,喝点糖水高兴一下。” 唐岁初接住这价值两块灵石的糖水,顿时觉得徐心澄离开的背影都变得伟岸起来。 朔逸同又飘了过来,从唐岁初手里抽走水壶,“不健康,没收。” 唉。 …… 过了一会,练完剑的萧慕北也到了,坐到唐岁初旁边,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唐岁初打量了一下他。根据萧慕北以往在试剑大会的表现,他不该紧张吧。难道说这次要挑战哪位高位的长老?于是,他笑眯眯地道:“加油哦。” 还没等萧慕北回答,一个身着厚厚的白色狐裘斗篷,头上步摇噼里啪啦响动的小女孩窜了过来,她面色微红,看起来惊讶:“你,就是你,别动!” 唐岁初无语,今天我这这么热闹?前两日丢的热闹,全挪到今日了? 这小姑娘约摸十二三,看着就细皮嫩肉的,眼睛是未谱世事的清澈。没听说哪位长老有私生女,且她腰间挂了块玉,上面刻着“梳”。唐岁初谦和恭敬地行了个礼:“公主殿下。”萧慕北也是这般。 周梳赶紧摆摆手,“免礼免礼。”这时候她的护卫才追上来。 唐岁初又坐了回去。周梳先和萧慕北打了声招呼,声音甜甜的,“小北哥哥好久不见又帅了!”随后她又看了唐岁初好几眼,盯唐岁初笑容都有些僵硬了,她才道:“像啊……真是像啊。” 唐岁初轻咳一声,“回公主,小的名叫十八,宁顺侯堂弟。” 周梳继续看着他,忽然莫名奇妙地蹦出一句,“小兔子最后怎么样了?” 唐岁初故作疑惑地望着她,“您可以找什么都知道的朔少掌门问问,我们这边不建议您一个人去西峰抓兔子。” 周梳诚恳道歉,眼睛却微微红了,“对不起,唐少侠,让你听见了奇怪的话。”说罢,又招呼起身后两个护卫。其中一人上前递给唐岁初一块银元,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 唐岁初眼睛都看直了,一边抚摸着银元,一边大度地道:“能听到公主殿下讲话是我的荣幸。” 周梳行了个礼,又端庄地小步小步离开了。这白色的斗篷抖了抖,还真像只小兔子,嗯,假装大人的小兔子。 其实公主这句话无非就是试探唐岁初是不是那个“很像”的故人。唐岁初能像谁?自然是唐家庄少主。这么说,她怀疑石头哥不是他?还是说,她就这么直接地去问了石头哥同样的问题? 萧慕北好奇地问道:“师弟认识吗?” 唐岁初心道,其实我也想问问你俩为什么认识。但他只是低声解释道:“未婚妻。” 朔逸同此时又飘了过来,一脸八卦:“继续。” 唐岁初无奈道:“真没什么,而且人家可不喜欢我。” 多灾多难的建和年间,唐家庄在一次器灵暴动引发的兽潮立了功,很得民心,先皇就和庄主唐炔定下了周梳和唐岁初的婚约。但唐岁初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公主是八岁那年和父亲前往京都。本以为只是小住几天,没想到饥荒忽然爆发了,他们一家人就在京都呆了许久。 当年小公主就是一只小小的团子,见着人怯生生的。当今陛下周祝的生母虽然故去,但也强大过,曾经的二皇子周枣的母妃更是今日的太后娘娘。而据说小公主母妃并不强大,而且去的很早,所以她小时候被宫人欺负过,后来被周祝照顾得很好。 唐岁初当时见她穿着白色的斗篷,梳着可爱的双髻,又不敢说话,于是才随口编了小兔子的故事逗她开心。他一时没有想到一个好结局,才没有把故事讲完。没想到她竟还记得。 不过,似乎陛下把她养的太单纯了。 朔逸同问道:“这你怎么知道?我瞧着人家还记得你,显得你颇有些……渣?” 唐岁初撇嘴,“不告诉她是为她好啊,陛下也不想让她牵扯进来。而且这可不是我说的。当时饥荒快结束的时候,先皇说公主殿下对我无意,婚约便解除了。” 萧慕北思索了一阵,问道:“可她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好吗?” 唐岁初强硬道:“当然,她才那么一点大。” 朔逸同幽幽道:“你才多大啊,小病号。” 唐岁初叹了口气,也不搭理朔逸同,只自顾自地接道:“不过她这次回京都,应该会隐约明白一些了……” 她会明白她离开京都不过几日光景,她的兄长已经经历了生死,宫闱也被血洗过一遍,很多人永远合上了眼睛。或许她能从她的繁花锦簇里窥见一阖污烂枯败的影子。然后她会发现真正知道她想要的答案的人未必会告诉她,而愿意骗她、告诉她的人未必真心对她好。 但唐岁初还是私心希望她永远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兔子。 成长的代价有时候很大。 …… 第三日的试剑大会开始了。 朔逸同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嘱咐萧慕北:“照顾好你师弟,为师主持去了!” 唐岁初惊奇:“你主持?”感觉不是很正经,会胡说八道的样子。 朔逸同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不要一脸不可思议啊,我可是修剑阵的朔少掌门。”说罢他就又脚底生风地离开了。 这话说的妙。若他只是阵修,说不准还有人挑软柿子捏挑战他,但他偏生还是少掌门。剑门最不可能被挑战的人除了今日的唐岁初就是他了。 一开始是昨日最终胜者的几位挑战他人,他们大多都是高届的弟子,但也有那么几位稍显青涩的面孔。总体来说,能看出剑门的教导还是有效的。 这些人唐岁初都不认识,就算有一两人的面孔他有印象,但对不上名字。这次是个记住这些人的好机会。这些年轻人已经是剑门的佼佼者,未来自然风光无限好。 从选择挑战谁可以看出一点性子。挑战自己的直系师兄师姐是一种较稳妥的选择,也有人挑一些并不出名的已经结业的师兄师姐,或许是抱着不失面子赢的想法。喜欢挑战的或许会选择长老们,当然最多的还是…… 唐岁初旁边的少年站起身,拔出木剑,轻轻一跃便到了演武台上。 嗯,剑门第一天才,年轻一辈难以跨越的大山。 萧慕北似乎看了一眼唐岁初这个方向。唐岁初心道这加油是已经说过了,于是只是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选他的人真的很多,用的剑法种类也是不少,但萧慕北只是轻轻挥了一剑,看不出门道,不伤人,只定胜负。 朔逸同的声音在扩音法器的加持下,回转整个演武场:“小北挥出了漂亮的一剑。这道剑光劈开云雾,照亮剑门!张崎师弟架起重剑抵抗,丝毫不退缩,尽显剑门学子临危不惧、坚持不懈的精神!”唐岁初直接听笑了,忽然觉得卖瓜子的徐心澄和朔逸同简直是天作之合。 …… “下一位挑战者是大长老门下大弟子崔染,大家掌声欢迎!”在不知疲倦地解说了十来场以后,朔逸同还是精神饱满,非常敬业。 一个脸上全是胡茬,眼神如死鱼一般,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一步踏在演武台上,那一步很重,却没有任何声音。 众人屏息,没有人敢议论他的外表。除了——朔逸同依旧开玩笑道:“小崔同学的造型还是一如既往地显老,请大声说出你要挑战谁!” 崔染面无表情,声音沙哑到好像已经两三年没说过话:“萧慕北,上来。” 唐岁初侧头看向刚坐下的萧慕北。 这崔染应该是整个剑门第二出名的年轻一辈弟子。如果没有萧慕北,他就是第一。他也是大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在传闻中,他是一个很不好相处的人,他不给任何人面子。 这句“上来”是有些挑衅的意味。萧慕北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如之前一样轻盈地站到了崔染的对面。 二人站定后,崔染丝毫没有客套,直接出剑。唐岁初不懂剑道,也能看出这一剑丝毫没有试探的意味,一上来就是果断狠辣的一招,毫不留情。 “一上来就开大!这是问心六式中的第五式,小崔同学轻松的使出了这一招,没有任何铺垫。对问心剑感兴趣,但没有门道学的同学们可看清楚咯!” 确实厉害。唐岁初点点头,只有对这套剑法有深刻的理解才可以跳过前面的四式,直接用出第五式。不同于在梨林和萧慕北对打的感觉,就算在这个位置,唐岁初也能感受到崔染剑意的锋芒毕露。 萧慕北将所有灵气压在木剑上,站在原地没有动。木剑的剑身受到前后两股灵气的压迫,颤抖起来。 “给同学们科普一下剑门十一剑法之问心剑法的特性,越练到后式,剑意越直逼人心,不可躲避。小北的应对策略是很正确的。千万别怕,躲就输了!” 唐岁初皱眉心道,方法或许是对的,但萧慕北手里的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下一刻,唐岁初的担忧就成真了。木剑不堪重负,直接从中间断开。但崔染的剑意也被抵消。 但也幸好,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剑。萧慕北反应奇快地取出储物袋。这样的木剑显然并不止一把。 崔染趁此机会近身萧慕北,他的面色比先前差了些,看样子直接施展问心剑第五式消耗不小。崔染接下来的这几剑气势也都不如先前那一剑。 “小崔同学攻守兼备,小北方才用的是最快的不鸣剑,被守了下来。” 比起崔染单一的问心剑法,萧慕北会的显然更多,极快的不鸣、奇沉的萃山、锐意的残阳…… 令唐岁初疑惑的是,两个人都像是在最初那一剑以后,没有使出全力。萧慕北虽然温和待人,比试时却从不是有所保留的性子。 唐岁初想到那日晚上,枯梨林中,萧慕北在问心剑法的疑惑。他是拿问心剑没有办法?唐岁初摇了摇头,似乎不是。萧慕北是两年多以前就到了金丹大圆满,崔染只是金丹中期,越到后期境界带来的实力差距就越大。这样的修为的差距并不是一两式剑法就可以弥补的。 或许他只是很珍视和崔染的交锋。他想看看别人的问心剑意? 那么崔染……几乎就在唐岁初这么想的一瞬,崔染周身气势暴增。 那一刻,崔染看着手里的剑,他的眼里仿佛只剩下了剑。他的气势还在攀升。一道几乎已然有实质的剑气从他的手中挥出,然而对于这道剑气来说还没有结束,天地间的灵气仿佛簇拥着它、涌向它。 “这是……问心剑法最后一式。”就连朔逸同的声音也变得沉重起来。 书里说,元婴和金丹最实质的区分是元婴与天地的联系更为密切,对灵气的体悟和掌握不在一个层级。呼风唤雨未尝不可。而元婴的关键,在于道心。问心剑问的也是道心。 崔染这一剑,是有些元婴的感觉。若有一日他是元婴,他这一剑怕是很少有人接得住了。 但现在还不够。 萧慕北没有犹豫地迅速迎上那道剑光,没有给它更多时间受天地灵气哺育。萧慕北面色依旧淡然,金丹大圆满的灵压立在剑身、身前。 毫无疑问的,木剑碎了。但这道剑光也没能更进一步。 崔染吐出一口鲜血,萧慕北缓慢地取出一把新的木剑,指向他的喉咙。 “胜负已定。” 唐岁初这才回过神来。 崔染收了剑,气势消散了,他也没有擦血的意思,反而淡淡地说了句:“你修为真高。” 意思是要不是你萧慕北修为比我高,赢的人该是我?唐岁初心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只比剑法,修为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萧慕北没有在意,只抱拳谦逊地道:“多谢崔师兄赐教。” 崔染“嗯”了一声,跳下演武台,没走两步,“啪”得一声倒下了,脸朝下。然后肉眼可见地在他的脸下面冒出一滩血。 唐岁初沉默了一下,或许……他真的只是耿直?因为这个退场方式真的很没有面子…… “小徐,给他抬去灵药轩,十块中品灵石。”朔逸同赶紧吩咐道。 只见徐心澄快如残影般出现在台前,迅速架上崔染,飞也似得消失了。 第44章 落金城 “收工!”朔逸同检查完演武台的阵法以后松了一口气,“放寒假啦!” 萧慕北也打完了最后一场,走到二人旁边。他今日没有挑战任何人,倒是有些出乎唐岁初的意料。 萧慕北笑道:“回去了。”唐岁初见他神色柔和,却觉得或许他心里有些事,便问道:“崔染?” 朔逸同凑过来,“到了学霸考完试对答案的环节,有什么体悟吗?” 萧慕北想了想道:“崔师兄的道心就是剑,手里有剑,眼里有剑,心里有剑,不问世事。” 唐岁初点了点头,萧慕北的意思他听懂了。大致就是,如果有人问崔染为什么练剑,他大概会回答练剑就是为了练剑。听起来像是废话,但这样的人心是很澄澈的,他没有什么**,同样对天地间的事不会有什么贡献。当然,也许修为高深者不屠戮就是对天地最大的贡献? 崔染是剑痴。 照崔染的天资,在他挥出这一剑后最多五十年一定可以元婴。最难的道心拷问不能阻他。 唐岁初赞道:“他倒真是个奇人。我若如他这般修行,定会觉得无趣得要死。” 萧慕北道:“他很厉害,我做不到。” 朔逸同安慰道:“理解但不认同放在哪里都是很正常的事。道心就是很玄乎,也许哪天忽然就有了,嗯,豁然开朗。” 唐岁初笑出声。道心似乎真的很奇怪。它不见得和年龄、阅历有关系。有的人垂垂老矣、有的人走遍山河万里,不断地拷问自己,也未必有崔染的道心稳固。有的人的道心是具象化的,有的人的道心听起来就虚无缥缈,比如什么拯救苍生,听起来就漏洞百出,但有人偏偏就是为了这种信念活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萧慕北离元婴应该就差了道心。他的道心会是什么呢?想不出……但大概率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 今日剑门划过许多剑光,或许在普通人眼里的流星雨其实是回家路上的剑门弟子? 快过年了。 唐岁初今年当然得在剑门过了。萧慕北也没有回家的意思,唐岁初并不意外,他记得萧慕北在京都的时候说过他的故乡在剑门,想必是有过什么不太好的经历。倒是朔逸同,这位号称拥有“第一后台”的二十二岁年轻人也没有离开。 朔逸同道:“头马头,看我干嘛?” 唐岁初道:“你的后台呢?”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得意道:“小朋友,你在质疑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掌门是我义父?” 好的。唐岁初点了点头,接受良好。 …… 三人第二日都睡到了自然醒。虽然时间上差异较大,萧慕北大致天亮前就会练剑,唐岁初和朔逸同选择睡到中午。 然后三人就坐着萧慕北的“印度摩托”,去采买。没有去花酒镇,原因是朔逸同说正巧年前有个江湖上的拍卖会,应该挺热闹的,要带着唐岁初去见见世面。唐岁初对此表示,其实并不需要。 落金城。 这里主要是一些江湖人士,热闹归热闹,烟火气少的些,比起京都城随处可见的苍蝇馆子,这里多的是法宝、丹药店,还有专门贩卖小道消息的地方。唐岁初想到了锦糖阁里的那位花魁姑娘,不知这里的消息和她的比谁更便宜。 朔逸同轻车熟路地带着二人走进落金城最大的拍卖坊。正核对凭证时,唐岁初恰好看见前面是几位身着飘逸青衣、戴着面纱的女子。这个款式的青衣…… 朔逸同“啧”了一声,“望春楼也来了。” 早年的春秋谷分成望春楼和守秋阁,其中守秋阁成了魔教的一部分,而望春楼继承了春秋谷的大部分底蕴,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丹药之道。也无怪朔逸同这样说,丹药之道最赚钱,望春楼是很富裕的。 与许多话本上写的不同的是,这种明面上的大拍卖会不是所有来宾都会遮面。江湖和朝廷密不可分,散修只要有钱也可以从大门派手里拍到宝贝,不必担心强取豪夺、仗势欺人。唐岁初叹了口气,这也是他父亲手下的唐家庄努力的成果。只是许多事还没有做完,但他继承不了那样伟大的理想。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道:“一会儿你俩看中什么就说,多贵都买了,全权算作新年礼物了,不要客气,不差这点钱。” 萧慕北此刻也望着他,目光柔柔的,笑道:“师父不差这点钱,师兄也不差。” 唐岁初举手投降:“师弟差很多钱。” …… 朔逸同进了场子就猴似的上蹿下跳、左右眺望起来,看了一阵又抖了抖唐岁初的袖子,“头马头,快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宫里的有钱人。” 唐岁初敷衍地跟着他看了一阵。 萧慕北消失了一阵又回来了,他温和笑道:“顶楼的包间被定满了,该在的应该都在。” 朔逸同无奈道:“都来凑热闹了。” 唐岁初心道,真靠谱。三人走进了朔逸同定的包间。 “筑基丹一炉六粒!” “龙血草一株!” “灵质宝石一颗!” 朔逸同神秘兮兮地道:“还没到重头戏呢,这次好像有三件至宝,宣传可久了。” 唐岁初笑道:“是什么呢?”要是只说了数量,谁都会说,是噱头。这么多人来,应该有点所谓的内部消息。 朔逸同眨了眨眼睛:“你猜。” 后面展台上又摆出了一把剑,似乎是“三件至宝”前的最后一件。台上的介绍人道:“这是从一间陨落很久的元婴修士洞府中寻得,高人抱着剑,已是枯骨一具。道友们都知道,剑修的剑是法宝中最认主的。剑修是元婴,剑就不会是凡品。” 唐岁初听见关键词皱皱眉看了看,似乎并不和小师叔的那把流光剑一致。也说不准,毕竟他并没有真正见过流光。不过如果是流光剑的话,这位介绍人说出来应该效果会更好。 朔逸同看了一眼萧慕北。 萧慕北摇了摇头。 唐岁初心底疑惑,虽说北峰剑冢只能去一次,但外面的好剑也不少,为什么他至今仍用木剑?分明不像是买不起。 在旁人几次喊价以后,这把剑被包间里的一名女子买下。唐岁初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似乎是…… 望春楼的玉面长老。 他只和玉面长老在皇宫殿前有一面之缘,也许记错了。嗯……不过是做什么的呢? 拿曾经元婴高手的剑作陪,所谓三件至宝不简单啊。 …… 来了。三位长相明媚的女子分别拿着一个托盘走上中心拍卖台。这是要一并展示? 介绍人笑了笑,“为了今日到来的客人不错过自己喜欢的宝物,我们决定同时向大家介绍这三件至宝。” 错过?看来,他们是很肯定楼上包厢的宾客单拎出来的任何一位只能带走其中一件了。 介绍人掀开了遮盖第一个托盘的绸布,似乎是一根其貌不扬的黑色草药,等这颗草药露出全貌时,在场宾客皆倒吸一口冷气,因为它的根竟是透亮的、流动的绿色,像琥珀一样。 “这是二十年琼根草。”朔逸同道,“没想到这东西真的存在,百草录花了很多笔墨写它,我以为是个传说。” 唐岁初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草药。二十年琼根草是所以叫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它本身长成需要二十年,这草药数百年难得一株。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能无条件增加服用者二十年的寿元。几乎没有人在此前见过它。 朔逸同点评道:“在场的老头子们估计要疯抢了。” 介绍人似乎猜到了宾客们的反应,淡然地说道:“别急。”又揭晓了第二件至宝。 相比二十年琼根草奇异的外形,它就普通多了——一张黄色符纸。介绍人小心翼翼的托起符纸四面展示了一下,“这是五极宗大长老百象真人毕生之力所书符咒。世间仅此一张,就算是真人再写,也写不出了。当然,这只是在证明这张符的珍贵,诸君应该更在意它的用途。” 萧慕北仔细辨识了一下,猜测道:“看起来似乎有一个‘行’符,与移动相关?” 朔逸同点点头,“小北很聪明。但真正重要的恐怕是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字。” 介绍人道:“这是一张真人自创的‘无距符’。持此符者可以瞬间移动到心中所想的任何地方,可使用一次,不受规则限制。” 这不只是赶路那么简单。不受规则限制的意思是,哪怕持有者正在与元婴修士斗法,浑身灵力尽失,又被他人法宝束缚,他一样能够离开。虽然只有一次机会,但这东西真的能救命。 最后一件。 介绍人卖关子:“诸君大多应该是为此物而来的吧。” 那是一个小瓷瓶。 介绍人继续道:“我也不多说,此物应该无人不知。这是一枚——结婴丹。” 结婴丹。整个江湖元婴修士不到十人,元婴与元婴之下的其他境界几乎是天地之别。自古突破元婴飞升者寥寥无几,可以说元婴就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强者了,是多少人终其一生修行的目标。 服下结婴丹虽不至于一定能成功突破元婴,却能增加足足两成概率。这样的机会,多一分也是好的。 唐岁初下意识地看向萧慕北。若是这人服下结婴丹怕是能即可元婴。 萧慕北的神情却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动容。 朔逸同斟酌道:“看来真的只能挑一个了。有什么想法吗?” 唐岁初对比了一下三件宝物,想了想开口:“先除却第一件吧。” 朔逸同点点头,“和我想的一样,我们中还没有人急需此物。在无距符和结婴丹中选一个吧。” 其实会有人对比这两件宝贝之后,小觑了无距符。恰恰相反,符阵相通,从符中能学到许多,符是活的,但丹药是死的。且世上元婴本也无几人,该是元婴,早晚都是。 唐岁初说两件都好,是因为他觉得,萧慕北离元婴就差一缝。他值得。他此刻是最适合这枚丹药的人。或者说,此时此刻,此丹,就是为他准备的。 二人都看向萧慕北。 萧慕北却摇了摇头,淡然道:“选无距符吧。” 唐岁初“嗯”了一声,心里觉得萧慕北好像就会这样回答。 修行之路千百步,眼下他差最后一步,即使自己走依旧艰难,但他已经走了很远。若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走的,那是难得且宝贵的。 萧慕北却笑道:“大家应该都会拍结婴丹吧。这时候选无距符或许能给师父省点钱。” 原来这是重点?别说,好像还挺有道理。 第45章 花灯节 最终,依仗着朔逸同“第一后台”的财力,三人有惊无险地拍下了无距符。二十年琼根草被财大气粗的望春楼拿下了,结婴丹是被一个顶层包间的中年人拿下。朔逸同说这人似乎是用什么方法改变了声音。不过也对,结婴丹过于珍贵,买主有所掩饰是很正常的。 拍卖会结束后,朔逸同让萧唐二人去会场门口稍等他片刻就匆忙地去交涉了。 唐岁初百无聊赖地望着人流,再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萧慕北聊天。他意料之中地看见了许多熟人,比如那位常把“不成体统”挂在嘴边的五长老竟然和苏长老一同出行,苏雨柔手里多了个漂亮的石头,笑得妩媚动人:“榆木脑袋,没想到你还挺会送,这礼物我喜欢。” 唐岁初有些震惊。萧慕北笑道:“这二位是夫妻。”夫妻?唐岁初看着五长老板着脸从二人旁边经过,还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看起来很是凶恶,苏长老则是笑靥如花,嗯……好奇怪的搭配? 过了一会,九长老也走了出来,他依旧是骨瘦如柴、穿着很朴素的道袍,这袍子甚至洗的有些发白,边边角角还有脱线。两人对他行礼时,他才注意到两人,冷哼道,“朔逸同这是贪了多少!”两人也没敢多说话,目送他扬长而去。等等,九长老来拍卖会? 八长老刘茂看见二人笑得贼眉鼠眼,“等小朔呢?” 唐岁初笑脸相迎,“茂哥好!” 刘茂叹了口气,“只可惜没有买到想要的乐器,都是俗物,唉……” 之后便是满载而归的玉面长老和望春楼的漂亮姑娘们走得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又走过好些人,最后才是朔逸同。他一把揽过唐岁初,又拍了拍萧慕北的背,“走!回家!” …… 在徐心澄离开剑门前,他神秘兮兮地找上了唐岁初。唐岁初见他眼周一片青黑,面色蜡黄,看起来熬了几个大夜。 徐心澄郑重其事地问唐岁初,只是配合上他疲惫的、仿佛要入土的面孔,显得有些滑稽:“有一笔生意你做不做。” 唐岁初真诚与他对视,“几成?” 徐心澄道:“你六我四,我要回家过年,你是主力。” 唐岁初毫不留情:“不干。” 徐心澄一拍桌案:“挣得多也不干?” 唐岁初试探道:“七三。” 徐心澄挣扎了接近半炷香,最后一咬牙,“行行行行行。”他心中沉痛地把一个储物袋交给唐岁初,唐岁初真的接过时,他还“哎哟”一声。 唐岁初似笑非笑地着看他,“说吧。” 徐心澄道:“过两天就是大乾的花灯节,你回家就拿去京都卖,若是留下,到花酒镇卖也行,曹知慎应该是要回家过年的,没有人查。” 唐岁初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打开一看却发现是许多形状各异的纸灯,这些纸灯只比一般的纸灯内测多了张符纸,看起来像是为了使灯飞得更高些写的。 唐岁初惊奇道:“你会写符?” 徐心澄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了赚钱,哥们什么都可以会。” 唐岁初深以为然,勾肩搭背道:“兄弟好觉悟。” …… 除夕前一天就是花灯节,花酒镇举办了一场灯会。 朔逸同招呼萧慕北和唐岁初去玩,承诺费用全部报销。唐岁初准备大赚一笔。萧慕北只是温和地笑笑,说不要师父的钱。 虽然有剑门弟子回家,花酒镇却未见冷清,反倒有许多十里开外城镇的居民和一些修士慕名而来。这是因为不论是京都还是剑门都是已知的、离神器最近的地方。菩提寺内寺在未知之地,且应当容不下这样的烟火气,魔教太危险,更是去不得。离神器近,就是离天意近,愿望说不定更好实现。 镇上本就不阔的道路,每走一步都是人流推着行进的。有稚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试图抓住屋舍间绸缎挂起的漂亮灯笼,有老人家被牵着慢慢地走时调侃:“好热闹。”修行者收了灵气,变作普通人感受起世俗的烟尘。 好在唐岁初早就准备好了卖花灯的位置。朔逸同被街边的灯谜游戏引走了。萧慕北没有离开,也不帮忙,看唐岁初忙活的模样似乎心情不错。 不过他那师兄往那一站就成了活字招牌,一袭粉衣人如玉,太招摇。 唐岁初和徐心澄商量的定价几乎是寻常花灯的两倍。唐岁初一开始还担心卖不完,谁道他一口三寸不烂之舌还没有发挥作用,摊上的灯就快卖光了。徐心澄手巧是一方面,萧慕北名人出马也是一方面,但唐岁初想,最重要还是这些灯的“意义”。 朔逸同说在他家那个地方,一块破石头被赋予意义都能卖出天价。人活着有时就是为了那丁点微不足道的“意义”,不惜代价。也许道心也不过如此。 一个裹着厚厚衣裳,只剩红扑扑脸蛋的小朋友指着唐岁初摊子上最后两个花灯想让父母买下来。唐岁初却摇了摇头。谁道这小孩一听便不乐意了,下一瞬就嚎啕大哭。唐岁初叹了口气,让萧慕北帮他看着摊子,他自己跑去隔壁大爷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给了这小孩一串,这小孩吃了甜的顿时止了哭声。年轻的夫妇说什么也要塞钱给唐岁初,唐岁初难得洒脱地摆摆手,对萧慕北使了个眼色,二人溜之大吉。 唐岁初把剩下的一串糖葫芦递给萧慕北,笑道:“辛苦,大名人。” 萧慕北眨眨眼睛,“师弟不吃吗?” 唐岁初笑眯眯,“给你的,快接着。这是人家摊上最后两根。” 萧慕北闻言接过,却没有着急吃,只是拿在手里。 二人逛了逛周围的摊子。其中卖花灯的很多,也有人卖一些珠串发簪之类的饰品,还有小贩专门卖木剑,说是萧少侠同款。唐岁初身边这位萧少侠见状还专门去买了一把,温和地解释道:“总不好让人家做骗子,现在便是同款了。” 街边有人画像,十文铜钱就给画一副,唐岁初没让画,就驻足观看小贩摊上挂的例画,有些出神时,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名字,他下意识地“哎”了一声,下一刻却感觉舌尖有些冰凉凉的甜意,是糖葫芦。 萧慕北正微笑地看着他,问道:“应该挺好吃的吧?” 唐岁初望见人流如织、灯火阑珊,萧慕北就温和地站在热闹里注视着他,亦如当年京都驻足的月色。一时忘记了方才的是画还是眼前是画。 唐岁初只是愣了片刻,随后波澜不惊地咬下一颗,品了品,点点头真心实意地道:“还不错。”待尝完,又补充道:“比我家那边的好吃些。”但他的下一句话暴露了他此刻的没头没脑,“你要尝尝吗?” 于是萧慕北也愣了一下,半天没有憋出一句话,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一个微笑。 唐岁初感觉剑门的寒风都停了,一股热流攀上脊梁骨,随后耳垂也有点奇异的热意,面上却依旧平静。天呐,他刚刚说了什么……一开始塞给萧慕北不就是为了谢谢他,都给他吃?不过,师兄弟吃一根糖葫芦也没关系吧,怎么会这样?他以前和石头哥一人一半一品天下的酥皮桂花糕也没什么啊。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应该都是常有的吧…… 唐岁初思绪百转也不过刹那,他反应奇快地把第二颗果子掰了下来,拿灵气净了净,放弃雅观塞进嘴里。萧慕北这才回神,他好像稍微也有些……紧张,险些撕了块衣料给唐岁初净手,唐岁初连忙阻止他。 忽然,小贩戳了戳唐岁初,嘿嘿笑道:“看二位立在摊前,一时兴起,客官,收下吧。”他递给唐岁初一幅画。画上正是对视的二人,萧慕北在喂唐岁初糖葫芦,画里唐岁初的眼神有些朦胧,气氛很是……奇怪。唐岁初连忙拽着萧慕北离开,萧慕北还不忘留下一块银元说声“抱歉”。 过了一会,唐岁初捋清思绪刚想开口,侧头一看,却发现萧慕北目光看向一旁,正尝着糖葫芦,不知是天上的灯还是路旁的灯火,竟衬得他面上多了些血色。此刻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一句。萧慕北道:“嗯,是好吃的。” 唐岁初道:“嗯……” …… 又不知道在逛什么地逛了一会,二人便去了和朔逸同约定好的放灯的地方。此时此地已有许多人了,万千明灯飞向月亮。 等了一会朔逸同才到。唐岁初见他来了,就把留下的两盏灯递给二人,从容道:“徐师兄出品,飞得不高找他赔。” 朔逸同道:“你自己没有?” 唐岁初道:“我不信这个。” 朔逸同搂过他的肩膀,从储物袋里拿出一盏灯塞给他,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以为为师方才猜灯谜干嘛!拿好了,给你赢的。” 萧慕北也动作轻柔地塞了一盏灯给唐岁初,看模样,像是方才趁唐岁初不注意偷偷买的。他温和笑道:“劳烦师弟再多想一个愿望吧。” 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 许什么愿望好呢?世上最普通最常见的愿望诸如父母平安、身体健康他是许不上的,心想事成是不是要的太多?那财源广进?算了…… 一愿,国泰民安、海清河晏。 好像有点太大太空了? 至于第二个嘛……唐岁初想的时候灯已经飘得很高了。要不然就赠与身旁二人吧,愿他二人愿望成真。不知道这灯有没有来得及把他的愿望装进去。 死去的人们也许不会变成星星。今夜的星星是红色,那是人们的灯。愿望去了天上。 天边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它只盛放一瞬便化作光雨。只有那一瞬,足以照亮整片夜空。紧接着,又是一两朵新的烟花。人们仰头看,脸上也流淌着五光十色的河流。 唐岁初问道:“你俩许了什么愿?” 朔逸同转过头笑着看他道:“这可不兴说啊。说了就不灵了。” 唐岁初嘲笑道:“正好给你个借口。” 朔逸同恼道:“你小子……” 萧慕北道:“师弟呢?” 唐岁初犹豫了一下,好像是不太好说出口。 萧慕北没有为难他,接着问道:“师父和师弟以后想做什么?” 唐岁初知道他问的是一切都结束以后。他曾经倒是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太遥远了。 朔逸同大喊道:“退休!当咸鱼!” 唐岁初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吼呛了一下才道:“我或许会去游山玩水?应该能听见不少有趣的故事。争取走遍世上每个地方吧。” 朔逸同望过来:“你要写个什么游记吗?我替你出版!” 萧慕北也转过头关切地问道:“路上需要照应吗?” 唐岁初却笑出声,“哪有那么多事。” 第46章 除夕 今日是除夕,朔逸同写了对联挂在云闲别苑正门口,又把自花酒镇买的剪纸依次贴在几人的房间门上,就连许久未住人的掌门房间也没有放过。 朔逸同从一大早就开始念念有词:“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在中……大乾人的习惯里,无论一年过得怎样,春节除夕夜合家团圆都会吃饺子。天才泛起鱼肚白,辛勤的朔师傅就开始了这一天的工作。” 唐岁初探头:“说什么呢?” 朔逸同头也不抬道:“小孩子少管。”唐岁初闻言一撇嘴。 萧慕北走过来问道:“有什么可以帮师父的吗?” 朔逸同看着唐岁初嘚瑟道:“学着点。” …… 二人帮着朔逸同忙到了傍晚,调了猪肉白菜、羊肉还有菠菜豆腐馅。唐岁初表示最后一种闻所未闻。 随后煮了肉馅的,朔逸同派二人去给留在剑门的长老们送去。其实也没几人。大长老年岁大了,似乎亲人都已离世,不过饺子没能送到他手里,他在两天前就去北峰闭关了。二长老黎乐不在,说是难得假期游山玩水去了。白池白雍兄弟也不在。 最后也就给了三四人。爱弹古琴的八长老刘茂笑眯眯地塞了红包给二人,然后在唐岁初热切地目光里,萧慕北摇了摇头。九长老收到饺子哼了一声,眼底却有笑意,唐岁初一瞧便觉着是口是心非。 回去路上,穿过山间的云和雪,萧慕北声音轻得像风:“八长老看似洒脱,九长老的嫉恶如仇,但这二位长老都是不容易的人。”这句话萧慕北温柔地没有说完,唐岁初是后来才从别人嘴里听闻,这二位长老的故土都被魔修屠戮,他们回不去的。 …… 回去时,月亮已经露头了。唐岁初远远看见朔逸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发呆,眼神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是,这样的日子,要是有人在心头,思念就会将人溺死。毛驴一蹄子打破了这宁静,飞快地丢下朔逸同朝萧慕北奔来。 朔逸同看向二人:“回来啦?”他这时候又变成了平时的朔逸同。 萧慕北道:“回来了。” 最后一锅饺子迟迟没有下锅。因为水饺放久了,皮就会黏在一起,汤里的油沫也会凝成膜,不好看的。 朔逸同在等人。 唐岁初知道他在等谁。一月前,朔逸同在议事堂里那平静底下的颤动一瞬的灵力便是为他。剑门掌门,朔逸同的义父,似乎在十多年前器灵暴动引发的兽潮里受了重伤,常年闭关。唐岁初对这人所知不多,他从当上剑门掌门起就太低调了。 朔逸同道:“你俩饿了就先吃啊。” 唐岁初笑道:“人都没齐吃什么。再说,大乾习俗,长辈先动筷。” 萧慕北也轻轻点头。 又过了会,月亮彻底浮出,星子像一把盐,等待是咸的。朔逸同嘟囔着:“好想看春晚。” 唐岁初问道:“这又是什么?” 萧慕北笑道:“是歌舞表演,师父以前每年都念叨,我也问过。” 唐岁初认真思索了一下,“这个时间,又是剑门……应该不太好找戏班子吧。我倒是知道一些不错的戏班子,要不然明年……” 朔逸同抬手一敲他脑门,“想什么呢?” 唐岁初咬牙切齿……地露出一个微笑,和朔逸同计较什么。这人天天噎你一下,要是你和他较真,大抵早就被噎死了。 朔逸同忽然蹦起来对着山间以奇怪的调子大声唱了句:“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唐岁初连忙拉住了他的衣服:“矜持点吧您老。” 萧慕北笑着轻轻接道:“不论~天涯~和海角~” 唐岁初扶额:“哎哟喂!” …… 朔逸同说,剑门掌门鹤淮绪是个很好的人。他是前任掌门空明真人最小的徒弟,空明真人徒弟云集,皆不是凡俗之辈,这掌门的重担本不该交给鹤淮绪。 建和六年,江湖纷乱,鹤淮绪把朔逸同带来了剑门。他没有强迫朔逸同学习任何一种剑法,他让他自己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那年梨花映雪,云闲别苑有了第二个人。 朔逸同印象里的鹤淮绪从没有对谁发过脾气,哪怕有人说他坏话被他无意撞见又或者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他最多只是皱皱眉头,他不生气,甚至大部分时候不会反驳。朔逸同觉得鹤淮绪眼里总有一条静静流淌地黑色河流,那不是眼泪,眼泪是不会藏起来的。 或许兽潮从他身上夺走的不只是健康,还有别的许多东西。而鹤淮绪不能对他说出口,他只是温和地看着他长成如今的模样。 鹤淮绪是朔逸同父母的朋友,朔逸同对父母对父母没有太多执念,是他把他养大的。 只是朔逸同有次出了远门,回来时发现云闲别苑静悄悄的,鹤淮绪在等他,院子、小厨房、走廊好像与他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朔逸同忽然发现,鹤淮绪其实早就习惯了那样一个人的日子,但鹤淮绪是需要他的。 …… 夜色很深,唐岁初发现萧慕北完成一次的眨眼时间变得长了些,点了几下头。这是困了。只要不是在尤其紧张的情形下,这人早该睡下了。 子时过半了。剑门冬天很冷,晚上更甚。 朔逸同看了看远处,又轻轻拍了怕萧慕北的肩膀,“小北,回去睡吧。” 萧慕北揉了揉眼睛,声音还有些迷糊,但看样子是清醒过来了,“抱歉师父。”他没有动,又道:“我现在不困了。” 唐岁初闻言笑了,打着灯又翻了一页话本。 朔逸同拍案而起:“不等了!等什么等!” 忽然一颗雪粒落在了唐岁初的书上,在灯光里拖着长长的尾巴,接着是第二粒第三粒……星月早就藏了起来,剑门飘起了小雪。 萧慕北看着雪道:“再等一会吧。” 朔逸同叹气道:“他这次闭关四年了,上次也就出来一小会,也许再过几年,我连他生得什么模样都忘了。年年如此,也不差这一会了。” 萧慕北温和地笑道:“那我替师父记着。” 朔逸同道:“好徒弟。” 唐岁初头也不抬道:“年年如此,多等一会也行。” 朔逸同道:“你小子。” 雪下大了些,朔逸同连忙把二人赶进屋里。 在他回头的时候,唐岁初忽然听见远远的、窸窣的踏雪声,声音很轻,奈何剑门太安静。朔逸同显然也听见了。 唐岁初眨眨眼道:“你瞧,瑞雪兆丰年。” 朔逸同蓦然回首。 只见一个白衣青年站在院外,身后是枯木负雪,没有绚烂的烟火、没有人声鼎沸、仙乐绕梁,这只是一个平淡的、安静的雪夜。他的白衣是单薄的,面色也是一种许久未见天日的苍白。风把他掺了银丝的头发吹得纷乱,他只是淡淡笑着。 “阿同。” 朔逸同的衣袂和发丝朝后飘,因为他在向前跑。 唐岁初笑着摇了摇头,人生幸事久别重逢,他心里生出一些复杂的感触,发自内心地为朔逸同高兴。 但他才感触到一半,只听朔逸同喊道:“老鹤!好久不见!” 朔逸同以前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没大没小! 萧慕北在唐岁初旁边笑道:“我去煮饺子。”说罢真的淋着雪朝小厨房走去。 唐岁初道:“我同你去。” 萧慕北顿了顿,回头看他:“师弟等着就行了。” 唐岁初开玩笑:“怕师兄睡着把厨房烧了。再说我在这干嘛,打扰人家叙旧,成坏人了。” 萧慕北笑出声,“师弟笑我。我是怕师弟去了事就办不成了。师弟不知,这个时辰,只能吃素饺子了。” 唐岁初不要脸地点点头,“这不又多了一个理由?” …… 饺子上桌,四人围着屋里的木桌团团坐,驴兄懒懒地趴在萧慕北脚边。夜很深,雪未停,剑门一般又不让点炉火。但云闲别苑灯火很亮,饺子热气腾腾,很香。 唐岁初对这位常年闭关的剑门掌门有些好奇,便隔着热气偷偷打量起鹤淮绪。掌门有些瘦,虽然和崔染一样都是常年闭关,却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不论是脸上还是身上。他的五官轮廓是较柔和的类型,眉毛浓而平,就是唇色太淡,面色太苍白。总之,看起来像个温和的好人。 朔逸同看起来心情很好,他讲了很多鹤淮绪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很多都很琐碎,比如驴兄又吃了什么怪东西、和几位长老赌赢了几块极品灵石…… 鹤淮绪听着,面上牵起一抹笑意,柔柔的。他有时候会提问,朔逸同答上两句话题便转得十万八千里去了。唐岁初听出了门道,朔逸同是只讲高兴的事,平日里抱怨的那些是半句不提。萧慕北有时候也接两句。 唐岁初没有说话,当起了安静的旁观者。大部分话题他插不进去,而且桌上的喜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另一个活跃气氛的人,他便在一旁偷起了懒。 然而,没过一会,朔逸同就提到了他:“老鹤,这是我小徒弟!” 唐岁初猝不及防,赶紧把嚼了一半的饺子吞下去,乖巧地笑笑道:“掌门好。” 鹤淮绪点了点头,目光很柔和,像在看自家的小朋友,“住得还习惯吗?有没有缺什么物件?” 唐岁初摇摇头,朔逸同得意道:“这哪能缺什么?老鹤,别小看我啊。” 唐岁初默默想道,我尤其缺钱。朔逸同特意转过头对他使了个眼色。唐岁初露出一个招牌笑容,口是心非,“朔……师父很体贴,什么都好。” 鹤淮绪轻轻“嗯”了一声,“好孩子。”倒让唐岁初有些心虚。他又淡淡补充了一句,“还太小,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至少要长到阿同那么高。” 一直到饺子快吃完,鹤淮绪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阿同,有遇着什么难处吗?” 朔逸同一口咬定:“没有!” 当然有啊。光唐岁初知道的就有京都的刺杀,剑门几位长老白脸黑脸的为难。 鹤淮绪只是笑笑,又看向萧慕北。 萧慕北是不会说谎的性子,掌门也知道。于是萧慕北只是为难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第47章 传承 自从鹤淮绪暂时出关,有人代朔逸同处理剑门事务,这人就变得越发慵懒了,大年初一甚至午后才起,就连爱赖床的唐岁初都感慨起怎么有人可以睡那么久。 萧慕北更忙了。大多数剑门弟子都回家休息了,但悬赏令是不分时候由符纸叠的纸鸟送来剑门的,这样幸福的日子,器灵却也不消停。萧慕北每日很早就离开云闲别苑,连清晨他例行练剑的时间都省去了,他晚上还是会尽量回来,虽然一般那时候连唐岁初都快要睡着了。 唐岁初的生活没什么变化,每日起床照常去藏书阁看书。那里比平日里清净许多。因为没有旁人离开的响动作参照,唐岁初常常忘记该回去的时间。 这日,唐岁初很早就收拾东西回云闲别苑——鹤淮绪约他聊聊。近几天,他虽然和鹤淮绪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什么交流。唐岁初对这位掌门印象其实还不错,但他觉得保持一个相对平和的关系已经够了。 朔逸同说,鹤淮绪以前也找萧慕北谈过,就当是一种惯例吧。 唐岁初比约定时间早了两炷香就到了梨树下,约摸又过了半柱香,鹤淮绪到了。他一袭雪白的衣衫,和属于小师叔的树上雪白的梨花相得益彰。 唐岁初扮演起一个刚入仙途的少年,露出天真且乖巧的笑容,“掌门好。” 鹤淮绪笑着点点头,“小唐,其实不用叫掌门的,太生疏了。你可以唤我……” 都是中峰一脉,要亲近一点的话,应该……唐岁初道:“师祖?” 与此同时,鹤淮绪道:“爷爷。” 唐岁初:“……”他这时候明白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了。正常人怎么养的出朔逸同这样的奇人。 对上鹤淮绪柔和的面孔,唐岁初挣扎了好几下,感觉心里装了只泡水的猫。同窗争着当爹,这位是想当他爷爷。但幸好唐岁初也不是什么要脸的人,所以他还是面不改色地打算开口。 鹤淮绪却笑出声,竟有些俏皮:“你这孩子。小北以前就盯着我,半天不说话。阿同收的弟子还真是……其实叫什么都行。不过严格意义上阿同的剑阵不是我教的,我应该算不上他的师父。” 唐岁初心里默默想,萧慕北是会抱拳说万万使不得的性子呢。不过好像怎么说都会被掌门取笑吧。如果让唐岁初自己评价一下自己的反应,大抵是天真者的天真、无耻者的八面玲珑。他显然是后者,但他不介意让人觉得是前者。 唐岁初道:“鹤叔。” 鹤淮绪点点头道:“有新意。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见到你该说些什么。阿同把你的事告诉我了。你们三人都是很不一样的孩子。” 唐岁初分析,所谓他的事应该只是唐十八的身世和他入剑门的部分经历。他的真实故事朔逸同所知也应该不多,且终究是个人秘密,不太方便告诉他人。 鹤淮绪目光慈爱地注视着唐岁初的眼睛,他的眼睛没有朔逸同的灵动,没有萧慕北的明亮,却也并不深沉,唐岁初心里莫名冒出一个词——复杂的纯粹,或者说包容。鹤淮绪指了指唐岁初腰间翠绿的露头的剑,“那么就从它说起吧。” 鹤淮绪笑眯眯道:“应该有许多人因为它,透过你看见故去之人的影子,他们不会和你说起那人的故事,却期待你继承那人的衣钵,或者干脆变成他。这对你并不公平。” 唐岁初倒是不烦恼这个,在他心里这和杞人忧天没什么区别。麻雀被期待就能变成鲲鹏? 鹤淮绪好像看出他心底的吐槽:“小唐和楼师兄性格、外貌乃至身世好像确实都没一处相似。” 唐岁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鹤淮绪语出惊人:“小唐比楼师兄乖多了。” 唐岁初想起了先生沉闷的面孔,满脸疑惑。他倒是不是质疑自己在旁人眼里乖不乖,他是觉得先生和乖这个字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鹤淮绪指了指这棵梨树,用一种很温柔的追忆的目光看着它,“你觉得春秋谷栽它是为了楼师兄舞剑好看吗?实际上,楼师兄一般在树上,他非常喜欢爬树,不用灵气,姿势真的很丑……” …… 鹤淮绪说小师叔刚入剑门时不过也就八岁,听说空明真人收小师叔时是想把他作为关门弟子的。直至小师叔名扬天下,他都是真人座下最小的弟子,所以所有的江湖后生都唤他一声小师叔,即使后来空明真人又收了鹤淮绪,即使过去那么许多年小师叔不知留骨何处。 小师叔名叫楼杉清,出生在春秋谷楼氏,不知何故被送来剑门学艺。他刚进剑冢便得了两把剑,一名流光,二名长生,一金一青,锐不可当。他嘚瑟坏了,成天在他师兄们面前耍帅。师兄们一开始因为他的出生,只得惯着他,哪知他是个蹬鼻子上脸的熊孩子,越是奉承越是嘚瑟。 楼杉清喜欢爬树,云闲别苑的梨花树是为他栽的。树上有个鸟窝,他不惹鸟兄也不掏鸟蛋,反而有时送点小虫去鸟窝。一张嘴闲不下来,吵完师父吵师兄,吵完师兄吵小鸟,后来连新来的小师弟也不放过。 这位修仙世家的公子总是面上带笑,仇是隔夜就忘的。后来都多大一个人,成天也笑嘻嘻的,翘着二郎腿骑驴,喝酒提双剑,好似一生之中,没有事可以使他烦闷。 鹤淮绪眼里的楼杉清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剑门小师叔。唐岁初明白他的意思,小师叔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成为一个旧日的、完美的虚影。 但小师叔也并没有那样了不得。 鹤淮绪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是不接受楼师兄的死。但我回想起来,楼师兄那日把长生放回剑冢时,他或许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唐岁初闻言,心里忽然生起一种莫大的割裂感。这种割裂感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但这次尤为强烈。唐岁初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接受自己的死亡?” 距小师叔离开剑门十来年后,唐岁初遇见的先生有一双黯淡而平静的眼睛,就像一滩浑浊的死水,他好像对世上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与其说接受死亡,不如说先生允许鬼差来见自己。 鹤淮绪追忆道:“那时他好像下定决心要做一件大事,只是一种感觉。”不知是不是唐岁初的错觉,鹤淮绪有那么一瞬间很痛苦,很快就消失了,不,或许只是藏了起来。鹤淮绪继续道:“楼师兄背着流光离开了,随后两月,兽潮爆发了,很多剑门弟子因此离世,他也没有回来。我猜,他应该那时候就……” 死了。唐岁初心里自动补全了鹤淮绪没有说完的话。 兽潮,建和年间由于大范围器灵集体暴动引发的灾难。野兽被执念感染,被器灵同化,别说普通人了,就连许多筑基、金丹都很难抗衡。它们汇聚起的力量,让江湖和朝廷皆元气大伤。更别提这灾难底下暗潮涌动的人心——庞然大物的春秋谷就是在兽潮后分裂。更多的阴谋不得而知。 鹤淮绪显然在兽潮里失去的太多太多,即便是如今世上安宁,兽潮已平。他依然站在过去的阴影里,直至把记忆里的苦难带进极乐之境。 唐岁初意识到他那个问题问的不好,关切道:“您还好吗?” 鹤淮绪却早已回复平静,不在乎地笑笑:“小唐是好孩子。”他不知是在对唐岁初说,还是在宽慰自己:“这些事早就过去了,还是当下更重要。” 唐岁初只在心里想着,可是当下也是在过去上搭建的啊。若是人选择遗忘过去,那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 唐岁初看得出,鹤淮绪并没有从过去中走出来。所以他只是在努力地做一个小孩子的“榜样”,很了不起。 ……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剑门来了一位贵客。 那日天晴,风没有那么冻人。令人震惊的是,懒了好几日的朔逸同今日竟被剑门的鸡鸣叫醒,搞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动静,风风火火地跑向剑门入山口。 不多时朔逸同便领着一位俊郎的年轻人出现在云闲别苑。唐岁初一眼便看见那人的一头金色的齐腰长发,一身精美的华服,腰带上镶了七八颗个头不小的宝石,整个人站那就是金光闪闪。唐岁初心想,菩提寺的俸禄也那样多?这不对吧。 唐岁初有幸见过此人两次。一次在皇宫清谈宴,这人一身黄色僧袍,光头,还是个人模狗样的菩提寺大主持,第二次在锦糖阁,他一头西域风的大波浪,趴在积案上醉的不省人事,朔逸同向唐岁初展示了一下菩提寺大主持假发下圆润光滑的脑袋。 唐岁初上前,抱拳道:“大……”主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眼前这人便如临大敌,赶紧接道:“大哥,对就叫大哥!” 菩提寺大主持玄晔对唐岁初使了个眼色。唐岁初心道,果然是溜出来的,这么谨慎。 萧慕北离玄晔颇远,也没有走近的意图,“晔哥。” 玄晔道:“对对,小北,好久不见啊!今年你准备……” 驴兄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给了玄晔一蹄子。他“哎哟”一声,看样子踢得还不轻,“阿同啊,你们这驴怎么还这样?” 朔逸同笑了,“可能是同类相斥吧。” 玄晔疑惑地看他。 朔逸同直接大笑:“驴踢的是你的脑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秃驴,它是毛驴,可不就是同类吗哈哈哈哈哈。” 然后云闲别苑上演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战。 鹤淮绪两步轻功,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两人这才停下来。 玄晔一脸朝气道:“掌门好!” 其实说不上剑门掌门和菩提寺大主持谁的辈分大、地位高。只是玄晔太年轻了,人又看着不太正经,便看着像小辈。 实际上历届菩提寺大主持都是年轻人。菩提寺作为国寺不缺道行深、资历老的老和尚,但大主持不看这个,他们收徒也不看这个——就讲究一个缘分。菩提寺外寺在京都,每日香客云集,内寺是弟子修行的地方,外人不知道在何处,光找到就要看缘分了。 …… 五人在院子里坐下了。唐岁初发现除他外的其余三人个人好像都知道玄晔是来干嘛的,除朔逸同外,另外两人的目光都有些为难,朔逸同本人是一种一言难尽的神情,好像是觉着丢人。 玄晔坐在了唐岁初旁边,目光鬼鬼祟祟地瞥过来,被发现又移开。唐岁初在被他瞥的第五次,望了回去。 玄晔开口:“我记得你是那个锦糖阁的……” 萧慕北似乎回忆起朔逸同当时的解释,笑眯眯道:“我的朋友。现在是师弟。” 朋友?唐岁初点点头,不过朔逸同当时为什么要那么介绍?好像是因为……唐岁初感觉一股奇异的暖流攀上了他的耳根。 朔逸同道:“唐十八,小唐。你当时不是急着上班打卡吗?没来得及和你介绍。” 玄晔轻轻挠了挠自己的头,生怕把假发挠下来了,“生活苦啊,我那上司给的少还把人当牛马使。难得你来京都,咱俩喝个酒,第二日还要当差。” 上司?菩提寺大主持不是菩提寺最高的职务了吗? 玄晔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过头点评唐岁初的头发:“发质不错,就是发尾有点发棕,发丝有点细了。” 神棍不都看手相面相吗?第一次有看见神棍看头发的。 唐岁初犹豫了一下:“谢谢?” 玄晔凑了过来,目光炯炯,语气昂扬,活像邪教头子:“少年啊,你要剪头吗!”另外三人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唐岁初算是确定这位大主持两次的假发是如何得来的了。 玄晔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您还在为头发长不好打理,头发重不舒服而担忧吗?这边为您提供打薄、纹理、造型!”说罢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把把大小形状各异的剪刀一溜摆桌上。 勇敢的萧慕北站了起来,向前走两步,把唐岁初遮住一半,唐岁初第一次觉得他笑得非常苍白,“晔哥,该吃饭了……” 鹤淮绪也看向别处道:“对,时辰不早了。” …… 最后当然只有本来头发就不长的朔逸同剪到了堪堪能扎起来的长度。 玄晔“啧”了一声,“去年夜还是熬的不少啊朔逸同。分叉好严重。”他剪发姿势熟练,先剪下一大片小心翼翼地装好,又开始细细地剪。 朔逸同道:“您别当和尚了,建议转行毛娘,考斯普雷需要您。” 玄晔无语:“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萧慕北没有说话,这次似乎连他也不知道。 …… 唐岁初其实挺佩服玄晔的。 历任菩提寺大主持都是年轻人是因为他们出生就被木神器佛来笔选中,而几乎没有人能活到知天命的年岁。 这大概就是沟通天地的代价。以自己的寿元作为代价为他人指路是很了不起的事。 他位高权重而没有失掉仁义之心,对命运所知比旁人多还能豁达安乐。很不容易的。 第48章 无心火 冬假结束,剑门人又多了起来。鹤淮绪眼见事务繁多,便多留了几天。春期招生、复课、整理悬赏……剑门重新运转了起来。 对唐岁初来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执法队新弟子选拔。 他向周围人打听相关事项,却得到了一些奇怪的答案。 “有钱万事通”的徐心澄先是向唐岁初敲诈一笔,未果。此人回家修养几天后,比起之前那叫一个容光焕发,之前恶鬼般的黑眼圈此刻也淡了不少,现在长得像人了。徐心澄不情不愿道:“你不会是贪图执法队俸禄高吧?我刚来剑门时也这么想过,后来放弃了。” 唐岁初自动忽略徐心澄的问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徐心澄叹气:“你也知道,执法队是隶属于大长老的戒律堂的。大长老严苛,不会放水的,据说还有人选拔途中吓尿了,这可糗大了。但至少对我来说,大长老算是远在天边,你要是真进了执法队,曹师兄可是近在眼前啊。” 唐岁初想到曹知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随时出鞘的剑,似笑非笑:“怎么?他不是你亲师兄吗?” 徐心澄摆摆手:“别。我其实觉得曹师兄有时候连我们师父都看不上。” 之后,唐岁初又趁着和萧慕北练剑,拿这个问题向他打听。 萧慕北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道:“我没去过。” 唐岁初点点头,意料之中。执法队总不至于不收萧慕北?那个入队考核得多难啊? 萧慕北收起木剑,又道:“但应该不是考核剑法。我听说有一位剑术尚可的师兄年年落榜。”他温和地笑了笑,“我相信师弟,但是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唐岁初心道,好一个“相信”。 在饭后,唐岁初抓到了朔逸同。朔逸同摆出一副师父的模样,轻咳两声:“来吧,小朋友,让为师给你讲一个故事。” 唐岁初想让他说重点,但“拿人手短”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朔逸同高深莫测地讲道:“从前有一匹小马,它要托着半袋麦子过河去对面的磨坊。但是它不知道河水有多深,它暂时还不想英年早逝。” 唐岁初冷漠地心想,麦子进水就完蛋。而且您这河对面都有磨坊了,不修个桥?难不成磨坊里也是马? 朔逸同继续道:“它就去问牛,牛说:‘这有啥啊!别墨迹了!’。然后又问松鼠,松鼠说:‘哎哟喂,别去啊,会淹死的。’”朔逸同一边掐着鼻子学牛,一边又捏着嗓子学松鼠,看着不太像正常人。 唐岁初敷衍地拍拍手。朔逸同道:“你猜怎么着!” 唐岁初面无表情道:“我猜它刚好能过。然后你要说:‘别问,试了就知道了’。” 朔逸同哈哈大笑:“其实牛是头水牛,载它过去了!” 唐岁初:“……”好没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道:“想去的执法队,虽然有点难,为师得好好帮你想想怎么走后门……” 这人怎么当师父的? 朔逸同忽然一探头:“啊对,为师给你的香囊是不是该换了?你还留着吗?” 唐岁初:“……”好像第一天就给埋了。但他表面上还是乖巧道:“那是自然。” …… 南峰,戒律堂。 戒律堂平日里是一尘不染的,所有的陈设都是低调的暗色。人走到戒律堂门口,被这影子一罩,顿时像面前有个仲衡玺似的,大气不敢喘。当然,除了今日。 今日戒律堂门口排了一串长队。胆小鬼多了都至少能合成一个胆大鬼,更何况这里面有多少人年年来此,那叫一个百折不挠。 曹知慎一袭黑衣,手里捧着一本名册。他今日给大长老看大门,神情很是冷淡。 此刻一个人扶门而出,面色苍白,往前晃了两步,竟直接滚下了戒律堂前的台阶。曹知慎只看了一眼,眼里没什么情绪,他一挥手,几个执法队黑衣弟子上前把此人抬走了。曹知慎在名册上画了一个叉。 唐岁初在队伍中间,细细观察了一下那人。因为剑门内门弟子都身着淡蓝色袍子,所以很容易判断有没有外伤。那人外衫有些不自然的褶皱,像是出汗的手抓过,但没有血渍。 朔逸同说执法队每年招人时,大长老都会请他摆一个阵法,但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隔绝外界感知的阵法。再加上测试是一个一个人地进入,说明私密性很高。 唐岁初前面有很多人,几乎没人走出来时面色是好看的。脚底打颤的、站不稳的,嗯……真的有吓尿的。 约摸到了晌午才轮到唐岁初。 曹知慎瞥了他一眼:“唐十八?” 唐岁初点点头。 曹知慎在他进去前出人意料地提醒道:“这次和经脉没有关系。” 呃……他还记得?曹师兄是真的没见过几个经脉脆如纸的? 唐岁初平静地推门走进去。 …… 然后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一片漆黑。还隐约有点闷热?唐岁初感觉这是一个很小的、封闭的空间。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幻境。从当下分析,大长老的戒律堂不至于采光差成这样吧?这刚过完年的剑门气候和闷热有任何联系吗? 唐岁初不动声色地尝试挤出一丝灵气,失败了。禁灵,难道要收单纯体魄好的弟子?应该不是吧。 然后很快唐岁初确认了这一点。因为试探性地抬起手时就触摸到了硬物,应该是墙?往前摸索四五步又走到了尽头。真是好小的屋子。 黑暗、静谧。唐岁初没感觉有什么危险,只觉得这间小屋子似乎更热了,就像有火烤着这屋子,但这四方天地永远与世隔绝。火钻不进来、光也一样。 这是考什么呢?考不怕黑的?考耐热的? 唐岁初发觉其实这屋子里面一直是闷热的,但温度却没有实质升高,他觉得更热了,其实不过是他自己的想法。唐岁初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所以其实每一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不一样。执法队想要什么样的人?武功高强可以维护剑门秩序的?可是萧慕北说不考剑法。 那就是“心”足够强大的人,不为外物所惑,可以坚定自己内心之路的人。还真是大长老喜欢的测验——问心。 唐岁初发散思维,说不准之前那位吓尿的朋友看见了什么六个头七张嘴软体千足的怪物呢。他甚至脑子里构思起那怪物的模样,越想越丑,最后又换了个别的丑八怪怪物想。 直至他编了十来个怪物的前世今生,这场试炼依旧没有结束。唐岁初却没有心思嫌弃自己想象力匮乏了。周围依旧黑暗、沉寂。 唐岁初感觉冷汗顺着自己的脸庞淌下,他心跳加速,呼吸变重。哦,原来他也并没有那么冷静。世界上还是自己最了解自己。 过了多久了呢?结束了吗?还有多久结束呢? 是了。就连自己做的梦也对自己太温柔了。 或许唐岁初其实是渴望一场大火照亮这无光一隅的,他偷偷希冀火焰攀上他罪恶的躯壳、点燃他的衣裳、带着恶意轻吻他的发丝…… 唐岁初想起石头哥碰到烛台时,指尖细微的退缩。石头哥隔着灯罩点燃烛火,他的身子刻意离烛台很远,影子被火光映在雪白的墙上,拉的很长。唐岁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脑中有声音回荡:“你瞧,这才是遭遇那场不幸的应该有的反应。” 石头哥用和唐岁初七八分相似的脸对他笑了笑,积案上纸上是他写的和唐岁初**分像的字,那字在唐岁初眼前透过火光跳起了舞。石头哥的脸上有绷带,绷带后面是烧伤,他在笑,善意不多。 他想起那场最后的不欢而散。石头哥张嘴说了一句话,说了什么唐岁初没听清。 唐岁初的思绪故作冷静地、为他自己考虑地运作起来:“为什么活下来的人只有他?” 回答这个问题的也只有他自己。 唐家庄里是有修士的。庄主自己就是一个结丹,或许他还有机会元婴。没有人逃出唐家庄是因为他们被阵法圈住了。能够困住这样修为不俗的修士的阵法不应该是全面的,唐岁初的既往知识和这一月多在剑门藏书阁三层翻阅的阵法书籍都是这样告诉他。一个专心于围困的阵法,应该能产生这一把这样的火吗? 或许它要做的,其实不是产生,而是……简单的激发。唐家庄里不是本就有现成的火吗? 映薄灯。 建和六年,一个孩子的出生引来了神灯出世,把唐家庄推上了风口浪尖。 “极致火灵根的天才!未来一定大有作为!” “这可是映薄灯啊……神器……” “不知道小公子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个傍晚,阿娘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瘦削的、像石头一样的少年柔柔笑着看唐岁初,“阿初,这是……”少年瞪着他,眼里有一抹惊诧、慌张,然后是渴望,一闪而过,只有倔强留了下来,像是石头表面的棱角。 这个少年知道自己易容前的模样和眼前的唐家庄的少爷几乎一模一样。 建和二十二年,石头哥看见扑面而来的热浪吞噬了他可见的全世界,浓烟呛进了他的鼻腔,带来强烈的窒息感。火焰却在刚刚碰到他的时候停了下来,绕过了他。 因为映薄灯发现这个少年和他的宿主有这一模一样的容貌和相似的气息。 石头哥劫后余生,**像煮熟的肉汤里浮起的油沫。 而唐岁初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意识停留在一个狭小的黑暗的房间里,做着一个无光的梦。映薄灯的火焰在房间外面肆虐,他无知无觉。 直到醒来,一无所有。 …… 唐岁初无意识地撑着幻境的“边界”,一堵百无一用的墙。 他的呼吸很重,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湿。 忽然之间,天亮了。 屋子外没有大火。 大长老在高位上俯视着他。大殿中间有一个飘着白烟的香炉。唐岁初的脚下有一个阵法。 寒冷后知后觉。 第49章 来日方长 算上唐岁初,这次通过执法队考核的也不过三四人。在唐岁初看来,大多数人怕鬼怪之类,究其根本或许是恐惧死亡,若是不怕死亡了,那打败他们的就是牵挂了。但若是了无牵挂,又不惧死亡,所向披靡也未必是好事。 曹知慎把新入队的成员召集起来,交代了一下规矩和任务,他把一块黑铁的令牌递给唐岁初。唐岁初颠了颠令牌,上面写着两个字——剑狱。 果然如此。像唐岁初这样看起来修为低微、没有实战经验的刚入门的弟子最适合去的不是可以浑水摸鱼的例行巡查,也不是看似闲得发慌的守山门…… 例行巡查看的是内部缺漏,遇到作奸犯科者免不了一场打斗。守山门虽有护山剑阵兜底,但遇上外敌蓄谋已久的攻势,自然是少不了人力阻拦。 唯有剑狱。 剑狱禁灵。若是关押魔修,则挑断其经脉,废其修为。修为高深、地位超然者若是被剑狱魔头蛊惑,后患无穷。小喽啰则不然。唐岁初只需每日给魔头们送送饭就万事大吉。 曹知慎依旧是一张没什么温度冰块脸,简单叮嘱了两句以后就摆摆手让他们离开。 唐岁初正准备走,又听见曹知慎喊住他:“唐十八。” 唐岁初回头,他看见曹知慎抱臂站在原地,有些发灰的眸子里正照着自己的影子。曹知慎点了点头。 唐岁初抱拳道:“曹师兄。” 曹知慎见唐岁初一袭红衣,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目光又落到他腰间锁剑布里露头的长生剑上。 然后唐岁初听见他说:“之前多有得罪。”唐岁初心道,你们剑门的师兄都那么喜欢道歉吗?萧慕北就算了,一天能说八百次抱歉,曹知慎也不像这样的人啊。 曹知慎目无表情道:“在你刚入剑门时,我以为你不过一个目无尊长、喜好旁门左道的无耻之徒。” 唐岁初深以为然,好像没问题? 曹知慎话锋一转:“我虽未亲见师弟考核过程,但能通过沉梦乡和封心阵的考核者不会如此。师弟配得上小师叔的剑。” 唐岁初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却还是笑了笑:“多谢师兄。”是了,曹知慎本就是这样的人——眼高于顶,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但要是一不小心入了他的法眼,好话他也乐意说。他敬佩萧慕北,所以那日到云闲别苑搜查对他恭敬,他看不上朔逸同,所以毫不留情。 曹知慎目光稍微柔和了一点。唐岁初心道,这真的很难看出,大概蚂蚁爬两步都比这一点多。 曹知慎道:“看守剑狱,多有委屈,但这是执法队所有新人的必经之路。若是做得好,我会早日帮师弟调离。” 唐岁初心想,这……大可不必。 …… 朔逸同为庆祝唐岁初进执法队做了一桌好吃的。萧慕北第二日回来时,特意给唐岁初带了些南边特有的点心。鹤淮绪看着唐岁初也夸赞了几句,看样子很高兴。 朔逸同笑着给唐岁初和萧慕北夹菜,萧慕北不甘示弱地把肉给朔逸同夹回去,又给唐岁初夹了许多。鹤淮绪不偏心,三人碗里都有他夹的菜。唐岁初看着碗里堆积成山的肉,陷入沉思。 朔逸同疑惑道:“小唐,你不喜欢吃冬笋?” 唐岁初从面前的小山旁探头:“我吃了的。” 朔逸同却摇了摇头道:“红鲤姑娘说你很喜欢吃冬笋。它是离你最近的菜,你只吃了两口。为师作为厨师备受打击啊。” 唐岁初愣了愣,也想起他以前确实是很爱吃冬笋的。他莫名想到了之前看的一册话本,它本是写得很浮夸、腻歪的爱情故事,却有一个叫人看了一肚子气的结局。笔者言:“人性就是喜新厌旧。” 唐岁初心底第一反应是否认。然后他反应过来,不论笔者是故作深沉或是真的道破人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恐惧的是自己的“喜新厌旧”,还有遗忘……无用却不舍得丢的东西、鸡零狗碎的记忆,已经不如何喜爱却告诉自己还爱吃的冬笋。 唐岁初笑了笑,多夹了两筷子冬笋。 朔逸同望着他,忽然道:“这应该是最后一顿冬笋了。春天快到了,后头就是春笋了。” 之后话题就岔开了。鹤淮绪说起了剑狱,温和地问唐岁初:“小唐知道剑狱的弊端在哪里吗?” 唐岁初想了想,剑狱里禁灵,这意味着正道修仙者不能使用灵气,与凡人无异。而魔修则不然,魔修因为吐纳方式的差异,经脉和金丹都可以储灵。剑门对于魔修的处理方式是断其经脉,这是对穷凶极恶者不论行为只论身份的区别对待,也是非常不人道的行为。断经脉痛楚是会伴人终身的,绵延的疼痛宛若凌迟。 唐岁初道:“魔修劫狱。” 鹤淮绪点了点头:“所以查处魔教细作才那样重要。” 魔教大张旗鼓首先过不了护山大阵那一关。但魔教细作呢?唐岁初想起之前掌门遇刺引发的一系列查处和人们的恐慌。执法队最终一个人都没有查到,可以理解,这位魔教细作必然潜伏已久,甚至有可能是魔教安插在剑门的“底牌”。 …… 饭后,萧慕北寻到唐岁初。今日萧慕北没有寻到太难的悬赏,二人索性练了一下午剑。浅色的阳光给细小的尘埃镀了层轻薄的纱,萧慕北的细细的发丝被它虚化,舞剑时显得很漂亮。 萧慕北练剑时下手不重,但他总有一些很巧妙的战斗思维。他善于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比如炉火纯青的身法、各式各样的剑法,还有灵根。唐岁初感叹,幸好还没有到梨花盛放的季节,不然梨花袭人,以萧慕北纯粹的木灵根,在那样的环境感知定然惊人,唐岁初怕是想藏也藏不住了。 等收工时,唐岁初身上汗涔涔的。萧慕北趁他喝水,塞给他一个小纸包。 唐岁初瞧了一眼,“这是岁南街的桂花糖?” 萧慕北笑了笑,点了点头,“不知道师弟还喜不喜欢。” 唐岁初掰了一块,品了品。入口即化,桂花的香气很浓,但却是清甜的,并不腻人。 岁南街在曲月城,往前不到三里路就是唐家庄。 唐岁初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对萧慕北笑道:“很甜。” 萧慕北轻轻“嗯”了一声,站在阳光里,安静地收了剑。 唐岁初莫名想到了京都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和萧慕北的话。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谢谢。” 萧慕北摇了摇头。 …… 唐岁初下了早课,收到了萧慕北送来的午饭,又顺道去了东峰膳食阁取了“狱餐”,便去剑狱当值了。 剑狱门口站岗的弟子检查了一下唐岁初的令牌便随意叮嘱两句,放他进去了。内容无非是不要和里边的人有过多交谈,他们的话不可信,发现不正常的地方立刻通报之类的。 唐岁初刚踏进剑狱就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嗯……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毕竟这种地方,打扫一下走廊也就罢了,住人的牢狱怕是不方便清理。 剑狱房间有四等,甲乙丙丁。丁级犯人可能就是做了点偷鸡摸狗的事,被送进来面壁思过的,过两天就放出去了。级别越高犯的事就越严重,房间也就在更深处。 唐岁初不需要给甲级犯人送饭。因为这类型的犯人真的很少见,就算有应该已经能够辟谷了,危险性比较大。若是作为甲级犯人的剑门弟子,大概是能让名字光荣登上毁誉柱,进入剑门历史的程度。 大多数犯人都会好奇地打量唐岁初两眼,有人会和他搭两句话,唐岁初敷衍两句,有人沉默地接过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诶,你是新来的弟子吧?”一位丙级犯人接过饭盒眼巴巴地看着唐岁初。这人头发已经油到只能看见一柄头发,而不见发丝,身上的剑门校服也是脏兮兮的。 唐岁初乖巧笑道:“师兄好。” 这人恳求道:“师弟,你晚些时候可以送一盆水进来吗?我储物袋在这里打不开,身上也没钱了,等我出去,一定给你!” 唐岁初摆出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他问道,“师兄犯了什么事?” 这人尴尬地笑了笑,“这……” 唐岁初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人莫名心里有些发虚,犹豫道:“我得罪人了,被关七八年了。师弟应该知道吧,丙级也不该关那么久的……” 唐岁初继续问道:“是谁呢?” 这人闻言竟不自觉地发抖起来,却是不说话了。唐岁初记下了他的脸和房间号,离开了。其余人并不都如此人这般狼狈,而且执法队弟子的任务里其实是有每周送水的。 所以这人确实是得罪人了,并且得罪的人还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可以影响曹知慎或大长老。 那这就不关唐岁初的事了。毕竟这两人中的哪一个都不会无理由给一位普通的犯人如此区别对待。 唐岁初心道,我难道还能是什么好人? …… 乙级区域人就更少了,屈指可数。 唐岁初很快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年轻人——他长得很普通,脸上没什么明显的特征,却自带一种温和而无辜的气质。这人靠在笼边,身上干干净净,和方才那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见唐岁初甚至还主动打了个招呼:“这位师弟,我们是不是见过?” 唐岁初在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又打量了他一会才道:“没见过。” 唐岁初也不急着把饭递给他,而眼前这人也不着急要。 又过了一会,这年轻人才笑着提醒道:“师弟,我的饭。” 唐岁初不疾不徐地递给他,站起身离开了。 唐岁初当然记得这个人,或者说,他就是为他而来——议事堂一面之缘,就让唐岁初决定一定要再见他一次。 陆予熹。 蓝袍年轻人,魔教细作陆予熹看着唐岁初离开,眯了眯眼睛,并没有多余的表示。 来日方长。 第50章 惊蛰(一) 今年唐岁初新增了一门名为实战的课。授课的长老简单提点了几句器灵的类型就大手一挥道:“你们自己体验了才知道。”说罢直接布置了一个让他们直系师兄师姐带着去做悬赏的课业,就草草下课了。一堂课结束,还未到午时,又是错峰出了授业殿。 唐岁初叹了口气,决定早干早轻松,于是一下课就去了南峰。 这时候的南峰悬赏任务处人很多,一直排到了毁誉柱底下。唐岁初排在队伍的末梢,朝前望了望,这一望便惊奇地看见了熟人——一抹粉色在人群的缝隙中若隐若现,这人在常年习武的剑门弟子中也显得很高挑。一位窈窕白净的师姐站在萧慕北旁边,同他有说有笑。唐岁初这个角度恰好瞥见这位师姐的侧脸,她笑得温柔明媚,好巧不巧,这人唐岁初也认识。二长老门下弟子,海棠仙子,陈轻棠。这二人站在一起还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唐岁初若有所思,萧慕北平日里不是午时才来此挑悬赏,今日怎么破了例?他思到一半,目光又瞥见毁誉柱旁一人在扫雪。 “徐师兄!”唐岁初直接晃了过去。 徐心澄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扯到了一边,扶额道:“怎么又是你?” 唐岁初皮笑肉不笑:“瞧你不像在做好事,专程来看看。” 徐心澄靠着墙,把扫帚一丢,无辜地摊手:“我就扫个地,又得罪你了?嗯?头马头。” 唐岁初冷漠地分析道:“这个时辰,扫雪?扫人脚吧?再说,清扫毁誉柱的报酬怕是连整理书籍都不如呢。” 徐心澄撇撇嘴,“头马头小朋友,少管大人的事。这能说明什么?我爱好独特呗。” 唐岁初语重心长地一拍徐心澄的肩膀,“我帮你追。” 徐心澄:“……”他顿了顿,“哈?”然后脸肉眼可见地红成了唐岁初衣服的颜色,结巴起来,“这……谁谁谁告诉你的?” 唐岁初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一不小心笑出声。徐心澄瞪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你不对劲……” 唐岁初疑惑地回瞪。 徐心澄三两步跑出角落看了一眼,又鬼鬼祟祟地回来,“外面也没什么啊。说吧,你这次又想知道什么?” 唐岁初笑眯眯道:“我能想要什么?” 徐心澄道:“速度点,兄弟还要扫地。” 唐岁初摆摆手,“你随便说点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吧。” 徐心澄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方才看见了陈轻棠和萧慕北,还真想到一个,“这个你应该感兴趣吧,你师兄的事。” 唐岁初道:“愿闻其详。” …… 徐心澄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八年前的春天,刚好是徐心澄入门考核的时候。那时候天还冷着,登云道的人很多。 那是徐心澄第一次见到萧慕北。那是一个皮肤苍白、格外瘦削的少年,他的衣服又脏又破,混着浑浊的暗红色和尘土的颜色,只是堪堪遮体的程度。人群里也有很多出身不好的孩子,但徐心澄一眼就看见了萧慕北——他生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却有一双非常空洞的眼睛,他不紧张也不急躁,无悲无喜,好像只是一副空壳而已。 即使是现在,萧慕北总是温和地笑着,好像所有的棱角都被柔软地包裹起来,他成了许多人的“萧慕北师兄”、“萧少侠”,他甚至记得剑门几乎每一个弟子的名字,徐心澄还是忘不掉那时候的萧慕北。 徐心澄叹了口气道:“是挺不一样的吧?真的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人。”他看向唐岁初,却发现眼前人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唐岁初才抬眼看向徐心澄道:“所以,这是提醒?” 徐心澄摇了摇头道:“那不至于,可能就是感慨一下天才也不容易?” 忽然,一道阴影落了下来。 “师弟?”只见萧慕北在唐岁初身后停住,好像是刚到。二人有意压低了声音交谈,此刻却唐岁初莫名心虚起来,连带着心跳都快了两步。 那道粉色的影子方才还远在天边,现在却近在眼前了。徐心澄倒是不心虚,坦荡地道:“萧师弟。” 萧慕北微笑着礼貌回礼:“徐师兄辛苦了。”徐心澄闻言吧唧一下嘴看向唐岁初,用面部表情诉说:“你看看人家。” 唐岁初不理他,对萧慕北解释道:“师兄,我准备先把齐长老布置的课业完成。这队伍一时半会应该短不了,要不你先回中峰?” 萧慕北听他说完,轻轻把一个物件塞到他手里,温和道:“齐长老每年的第一次课业都是一样的。小唐,你看看这个任务如何?” 所以,这是他早上来南峰的原因?挑任务吗? 徐心澄惊奇道:“小祖宗,你突然笑得好瘆人。我每次看你一笑就觉得准没好事。” 唐岁初想也不想就把灵气注入悬赏令,接了任务,还不忘转过头又对徐心澄挑眉笑笑。 萧慕北问道:“不再看看?” 唐岁初道:“不了,信你。一起回去吧。” …… 坐在木剑上时,唐岁初才认真阅读了任务要求——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寻人任务,信息只有报案人给的位置。看样子是得先找报案人获得详细信息了。 仙门悬赏任务不是所有都和器灵相关。只要付得起报酬,普通任务也可以找仙门完成。唐岁初手里这个悬赏任务,报酬是五两银子,在悬赏报酬里是最低的一档。它属于“疑似器灵”这个类别,此类的报酬一般比“器灵作案”类便宜。但确认的“器灵作案”一般通过当地官府报案,报酬不由个人承担。 五两银子可能意味着两种情况。要么报案人付不起太高的报酬,要么报案人觉得此悬赏不值更高的价钱。若是结合报案人给的位置——毕城郊后丘村。毕城在剑门和京都之间,毕城春寒,毕城郊住的怕是穷苦之人居多,后丘又是无名小村。所以这很可能是第一种情况,换句话说,可能吃力不讨好。 萧慕北笑道:“我去过毕城,桃花很美。结束以后想去看看吗?就当踏青了。师弟之前不是说想出门游历?进了执法队,往后空闲时间应当不多。” 唐岁初点点头,“好,师兄有心了。”旁人做悬赏任务也许还有的担忧,但萧慕北怕是很难让人担心。 二人匆忙吃了午饭,知会了朔逸同一声便出发了。从剑门到毕城也不过两个时辰。 …… 然而刚到后丘村,唐岁初便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拜见仙长!”二人抵达村口时,一个穿粗布衣的妇人连忙放下手上的浣衣木盆,惊慌失措地想跪下。 萧慕北连忙扶住了这妇人,显然对这情形见怪不怪了。他语气温和,“不必。可否请姑娘知会村长一声?” 唐岁初点点头,心里评价道:目标明确。报案人没有留下姓名,他们来村子动静不小,且“仙长”到来这种事,藏也藏不住,与其挨家挨户寻找报案人,不如先打听消息,报案人听闻定会前来。 等待期间,唐岁初打量了一下后丘村。村里路上杂草丛生,每家每户却把院子的墙和栅栏修的很高。村民有一些田地,但作物长势很一般。 过了一会,一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迎过二人,他一笑就漏出一口黄牙,圆脸,鼻头很圆润,面相看着就和善,“有失远迎!二位仙长先到我这坐坐。小人已经叫内人备好了茶水,也不是什么好茶,还望仙长不要嫌弃。”说罢领过二人朝村子中间的一间大院子走去。 萧慕北温和道:“多谢。” 唐岁初瞧见了这中年人手腕上随着袖子拂动若隐若现的玉镯子,抬头却恰好撞上了中年人的目光。中年人也不避讳,介绍道:“小人不才,正是后丘村村长卢洪跃。这镯子是祖上所传,保佑村子的。” 没走几步,到了村长家。这门口已经围了一些人,男女都有,目光中除了好奇还有些许猜忌的打量,以及……紧张?唐岁初还没看清,卢洪跃便大声道:“大白天的围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干自己的事!莫要惊扰了仙长!” 萧慕北和唐岁初对视一眼,不太对的感觉已经挺明显的了。 待坐下,一位衣着整洁、生得不如何绝色但耐看的姑娘为二人斟茶。卢洪跃搓了搓手,礼数周全,甚至在唐岁初看来颇装模作样地品了一口。 唐岁初没有喝。谁知道这看着就不太正常的村长会不会把要下在杯子里。萧慕北只是安静而礼貌地望着卢洪跃。三人都没有说话。 等卢洪跃的茶杯里只剩半杯茶水时,他沉不住气地开口:“仙长今日来后丘村所谓何事啊?是有邪神在我们这小村子?”他语气恭敬,提到邪神时又带点恰到好处的惊慌,挑不出错。 此人看着很圆滑。若是先开口,很容易被随口糊弄过去。但他说出这句话,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不是报案人。萧慕北顺着他的话耐心道:“是的,请问最近村子附近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卢洪跃想了想,一脸疑惑:“这……恕小人直言,咱在这村子生活那么好些年,感觉,应当没什么怪事?”一旁姑娘顺势走过来为卢洪跃添茶。 萧慕北点点头,“请您务必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东西遗失、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响、有没有……” 那姑娘添茶的手轻轻抖了抖,几滴茶洒落在木桌上,与此同时,萧慕北说完了最后三个字:“人走失……” 卢洪跃一瞥那姑娘,忽然怜惜地拉过那姑娘的手道:“阿盈,你分明知晓自己手伤还没有养好,下次添茶这事就交给旁人来做吧。”唐岁初确实看见那姑娘手腕上有伤,不像是新伤,很陈旧。那么是巧合吗? 姑娘向二人行了个礼,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便退下了。她不会说话。 卢洪跃歉意地笑笑:“内子失礼了。仙长的话容小人再想想。仙长不妨先在小人的客房住下,也可以在村子周围看看。等小人想到了关键,一定知无不言。” 一场谈话结束,卢洪跃将二人带进一间客房,又指派一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供二人驱使,“这……委屈二位仙长了,村中实在不宽裕。” 客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简单却干净。 二人按兵不动,等到晚上,无人到访。 第51章 惊蛰(二) 这位村长多少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虽然他在极力地用行为掩盖村中反常的事,但这种掩饰的行为本身就很不对劲了。唐岁初相信,如果要此人糊弄官府,成功率应该很高。但他二人不是官府,而是修行者。 村长留人“照料”他们,应该是“监视”。但修行者可有太多方法在留在这个房间的情况下感知外界了。 萧慕北对唐岁初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师弟,想学个新功法吗?魔教的。” 唐岁初没有犹豫,“好啊。不过我不是魔修,也能学?” 萧慕北点点头,告诉唐岁初一个口诀,“心里默念,然后牵住我衣角就好。”唐岁初照做。 下一刻,他的眼前的情景变幻,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闭上眼睛的萧慕北,另一部分是一张惊恐的中年人的面孔。此人头发半白,印堂发黑,眉头紧皱,喊道:“您想想办法啊!谁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唐岁初面对这张放大的脸,和萧慕北温和漂亮的面孔形成对比,冷不丁也吓了一跳。 然后唐岁初听见“自己”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说道:“慌什么,瞧你这没骨头的样子。”这是……村长卢洪跃的声音。 萧慕北的声音在唐岁初身边传来,他细心解释道:“这是通灵术,我留了一缕灵识在此人身上。我们正在和他感觉联通。他是被施术者,察觉不到我们。” 唐岁初道:“那你?”不也是被施术者? 萧慕北声音中有一丝淡淡笑意,“嗯,但能感受到师弟牵着我。抱歉,如果师弟也用灵识,我会没有什么自身的感觉,会感觉不适。多有冒犯了。” 唐岁初心道,这也算冒犯?他开口道:“小事。不过这术法挺方便的,为什么没有普及?” 萧慕北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若是施术者心怀不轨,就变成夺舍术了吧?”嘶,那您这么放心当被施术者?好危险啊。 卢洪跃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手里的一面镜子道:“还是说话小声些吧。虽然这宝贝没什么变化,但谁知道那些修仙的是不是耳朵也和妖怪似的。”这面镜子可以检测灵气变化?正道所有法诀的底层逻辑都是吸取天地灵气为己用。真要用正道的法子,就着了道了。 唐岁初发现这位惊恐的中年人身后还有很多人,许多都是今日午时见过一面的。有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要是他们查到了怎么办?”众人又骚动起来。 卢洪跃不耐烦地皱皱眉,“脑子喂猪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没事查你干嘛。当然是有任务在身上,早干完早滚蛋。说说吧,最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好的,现在不得不查了,唐岁初点点头。 “能有什么啊……” “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啊。我们不是该养货养货,该卖货卖货嘛。” 就在此时,有一个中年女子发出很轻却很突兀的声音:“姚二娘好像……不见了。”然后周围安静下来,纷纷看向这个女子。 哦,关键来了。唐岁初记住了这个名字。 卢洪跃沉声问道:“东边住的那个婆娘?那个寡妇?” 众人附和道:“确实好像没有见过她……有几日了?” “好像是一个月?” “好像半年都没见过了吧。她又不跟我们出去进货。” “这个没用的婆娘,死便死了,居然还把我们推进火坑。” 女子摇摇头,否认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三日前。” 卢洪跃道:“你确定?” 女子点点头,“我住她旁边。她每日都会出门去城里面做工。我的货有些晚上睡得很浅,会被她的脚步声吵醒。” 众人调笑道:“还做工哈哈给,她惹了你的货,你还就让她走了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道:“也不是……吧。” 这场对话的结尾以卢洪跃的阴狠的一句:“知道了,我会处理,如果有人找到就杀了吧,不要节外生枝。还有,最近看好你们的货。” …… 另一边的画面消失了。 真是一派群魔乱舞的景象。唐岁初听得直皱眉,萧慕北倒是神色如常。 不过不论有没有术法影响,他似乎表面上都没有过太强烈的情感波动,神色总是淡淡的。他和鹤淮绪不同,鹤淮绪生了一副温和的面孔,哪怕不作表情,只是注视着你,也能感受到他是温和的。但萧慕北鼻梁挺拔,嘴唇偏薄,他不笑时,就会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但是因为他总是温和地笑着,眉眼弯弯,让人觉得他生得像鹤淮绪一样天生温和。 唐岁初收回术法,等到萧慕北睁开眼睛确认无误后才松开手。 萧慕北对他笑了笑,“师弟觉得如何?” 唐岁初分析道:“报案人只说要找的人在后丘村。目前为止,明确失踪的人是‘姚二娘’,而知道她已经失踪的人并不多,方才那个女子是其中一个。如果假设报案人要找的姚二娘,我觉得不会是她。反倒更像是……” 二人异口同声:“阿盈。” …… 孙涛打了个哈欠。他对村长让他来“看守”这二位神仙的安排颇有不满。他要做的就是汇报他们干了什么,去了哪里,不需要拦着。他们正道的神仙不会做什么太令人意外的事。到目前为止,这二位都挺安分。 忽然,孙涛听见屋子里一阵异样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凑在窗边想看一眼。就在此时,他瞧见一片阴影倏地从窗缝里飞出,他脖子一疼便失去了意识。 萧慕北推开窗户,检查了一下周围,“没事了。”说罢,轻盈地翻出窗户,把落在地上的金叶子捡了起来——正是此物击中了孙涛的脖子。 唐岁初第一次看见人丢金叶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关心了一下挨打的人:“他还好吗?” 萧慕北温和地笑了笑:“没破皮。什么都没有用,怕弄伤他。”还挺体贴。因为村长老人家手里的镜子,他们现在要避免使用灵气。萧慕北倒是可以用魔教功法,但怕眼前这人吓得嚎一嗓子,只好用这种方式。 唐岁初又道:“他怎么办?” 萧慕北道:“放回原位吧。我用通灵术远程看着他。” 唐岁初疑惑,夺舍还能同时用在两个人身上? 萧慕北似乎看出了他的问题,笑着摇头解释:“他现在在昏迷,如果是醒着的,就不可以看见了。所以一般夺舍都会先让被夺舍者失去意识,这样会简单一点。” 唐岁初道:“走吧。” …… 新的问题出现了,他们并不知道阿盈姑娘住在哪里。 首先不会和村长在一处。这人今夜该是愁着呢,该不至于……那就把院子里几个人住的房间都排查一下吧。好在这院子也不大。 唐岁初隔着窗户纸努力辨认里面人影。若是点着灯的,会好认些。没点灯的就只好稍后再看了。唐岁初心里默默对这些房间的主人抱拳,“形势所迫,并非流氓,无意冒犯。” 刚刚看完两间,一间无光,一间是个女子的影子。中间某间亮灯的屋子门忽然开了。二人反应极快地缩进了阴影里。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连萧慕北身上的淡淡的花香和安静的呼吸声都很熟悉。 只见一个穿着艳丽绸缎的妇人跟这个丫头走了出来。丫头手里拿着个托盘,上面似乎是吃食。妇人声音娇媚地和丫头埋怨:“今日夫君见客居然让那个刚来不久的小贱人陪同。不就是个卖不出去的哑巴吗?” 丫头低着头,奉承道:“老爷今夜定是心情不好,夫人送着点心去,老爷定会看见夫人的好。等老爷过了新鲜劲,就不会在乎那哑巴了。”说罢瞪了一眼后面的某间屋子。 唐岁初无语,难不成……这几个房都是他老婆? 天呐,他只是一个村长啊。 萧慕北待确认二人走后,低声道:“冒犯了,师弟。” 又冒犯上了?唐岁初点点头,“应该在后面的房间,咱们倒着找吧。” 这个决定非常明智。因为末尾的那间屋子没有熄灯,窗户半掩着,这姑娘甚至衣服发型都没换。 阿盈姑娘是个哑女。但不会说话的人也可以弄出天大的动静。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周围的房间又不远,她随手把桌上的茶盏打碎也能引人注意。 但唐岁初觉得,她或许不会这样做。缝隙里,这位姑娘正正襟危坐地看着书,身边甚至没有一个丫头。她不慌不忙,好像在等什么人。而还能有什么人呢? 以防万一,唐岁初在进去前,对萧慕北道:“师兄能想办法看住她吗?” 萧慕北轻声道:“可以。但是不能保证不伤到她,因为她若是真的想求救,会很难阻止。”唐岁初理解他的意思,大概这就像溺水的人吧。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 怕吓着那姑娘,唐岁初礼貌地快速敲了两下门,才推门进去。那两声动静不大,又很快,哑女姑娘应不了,所以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显得不那么流氓。 唐岁初摆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萧慕北在他身后一面观察她,一面合上了门。 阿盈在唐岁初推门进去的一瞬间,面露一丝胆怯,但很快她看清了他二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安静地坐在烛光里,仪态端美地为二人斟茶。 唐岁初认真打量了她片刻。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这位姑娘还生着一张稚嫩的面孔,只是白日里用胭脂水粉盖住了一些。她看起来也不过十五的年纪,却梳着厚重的发髻、穿着暗沉颜色的衣裳。 阿盈把茶杯递到二人面前,又示意二人坐下,眼神楚楚可怜、有些恳求的模样。 她比了几个手势,唐岁初看不懂,只能猜出几个手势的含义。萧慕北却点了点头道:“明白了。接下来我们会问姑娘几个问题,姑娘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好了。” 唐岁初看了一眼萧慕北。萧慕北笑道:“她说她就是报案人。师弟想问什么就问吧。”所以他为什么这都会? 唐岁初直接了当地问:“你要我们找姚二娘对吗?” 阿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唐岁初继续追问:“你知道,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她必死无疑吗?” 阿盈眼神慌乱了片刻,随后快速地又比了个手势。 萧慕北道:“带我们走。她说,带她们离开这个村子,去哪里都好。” 第52章 惊蛰(三) “阿盈姑娘,你最后一次见姚二娘也是三天前吗?”唐岁初继续问道。 阿盈手指轻轻摩挲腰间的带子,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她最有可能去哪里呢?” 阿盈轻轻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下。萧慕北道:“村子东边靠山丘的地方第三户是她的住处。她平日里除了在家就是往城里去,很少去别的地方。” 阿盈犹豫了一下,又比划道:“不,她还有可能回老家了,姚二娘是京都嫁过来的。她几个月前回过一次老家。但她最近身子不好,应该不会走那么远。” 萧慕北顺其自然地问道:“京都?南口街姚家?” 阿盈闻言似乎很震惊,片刻后才点点头。唐岁初也奇怪地看他,这姚家至少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族,唐岁初从未听过。萧慕北懂他的疑惑,淡然解释道:“师弟不知道很正常。姚家现在已经破败许多年了,就算鼎盛时也买不起京都热闹地方的宅子、铺子。姚姓不少见,我也不过恰好知道这个姚家。” 唐岁初想起他说他是京都人。再怎么说真正的京都人了解的京都比他多也正常。 萧慕北全程就只问了这一个问题,后面就细心地充当唐岁初和阿盈沟通的桥梁,乖巧安静、尽职尽业。 过了一会,萧慕北算了算时间道:“走吧。” 唐岁初点点头。 …… 二人去了阿盈提到的姚二娘的屋子——那是一间很破败的房子。若是天降大雨,这破屋定会漏水。门锁也不是太好,二人进去得很容易。但所幸屋子里还算整洁。 萧慕北在进屋前笑着问唐岁初:“师弟觉得呢?” 唐岁初道:“只可信一半。”最大的问题是,从村长家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口中得知,阿盈是“新来的、卖不出去的”。姚二娘和村长交情不深,应该不是会互相串门的关系。所以阿盈认识姚二娘应该在村长之前。最大可能是——阿盈一开始是姚二娘的“货物”。 这是一个把人作为“货物”的村子。 还有一点,阿盈是一个有名字的姑娘。姚二娘没有。这至少说明阿盈的出生并不差。 在阿盈的表述里,她和姚二娘关系很好。但“货物”真的会喜欢把她带进村子的人吗? 萧慕北轻轻“嗯”了一声,是赞同的意思。 姚二娘家可真是……干净。桌上没什么东西,屋子里的陈设布局一眼便能望到头。屋子有左右两个房间,中间是一个盆,盆底积了水。看样子是近日下了雨。但屋主人没有在天晴的时候把盆挪走。 萧慕北道:“我们得快些了,他们还没有查过这里,估计很快就会过来。” 唐岁初道:“好。” …… 唐岁初进了厨房。他发现米缸已经见底,屋主人似乎不在乎,也没有准备买新的。但好像寻常人家都会囤一点米面吧。碗筷是用木盆装的,就放在离灶台稍远的地上,木盆的旁边有一个药壶。药壶里面很干净,气味闻不出是什么药,味道很寻常。 二人又在大门处汇合。萧慕北瞧的是右边的小房间。萧慕北总结了一下:“很狭窄,但采光不错。应该是阿盈姑娘住过的地方。最底的柜子里有一些小孩子的东西,拨浪鼓之类的。” 唐岁初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发现以后,二人目光齐齐看向左边的房间。之所以二人没有选择先探索那里,是因为那个房间被锁上了。那个锁瞧着比大门的锁扎实多了。 唐岁初道:“我来吧。虽然看样子户主回不来了,但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总是不好。” 萧慕北把拔剑的手放回来,点点头道:“有劳师弟。” 唐岁初顺畅地撬开了锁。萧慕北在他身后好奇地看了全程,没有凑近,又笑道:“师弟好熟练。”怎么听着不太像夸人的话? 唐岁初解释道:“我一般不这样进别人的屋子。” 萧慕北“嗯”了一声,“我知道的。”这又是知道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而随着房门的打开,短暂的轻松的氛围戛然而止。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微苦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迎面的墙上有大片的脱落痕迹和一些奇怪的抓痕,地面上有一些很小的碎块和白灰,和裸露的墙面对不上,屋主人应该是处理过一些脱落的墙灰。窗子被木条封上了,整个房间显得格外阴暗,还有些许压抑。床铺很整洁。看得出屋主人努力的打理过了。 唐岁初微微皱了皱眉。萧慕北检查靠门处的柜子,唐岁初索性走向床和被封起来的窗子。 床底下外面一点的位置是一个木篮子。里面是一件在改尺寸的衣服,腰位置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衣服下面是剪下来的稀碎的布料,主人显然不舍得扔掉。篮子后面是……唐岁初手指触及到一个冰凉的物件,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根铁链子,很结实。是村里人家拴狼狗的那种。铁链子的连接处还有一点异色的污垢……像是血。 萧慕北道:“柜子里只有衣服。很多尺寸是改过的,有的是男子的尺码改做女子,有的是女子的衣裳改小。大部分针脚很整齐。” 那么这间屋子锁住的原因很显然不是有什么财宝了。它锁住的是人。 若是阿盈住的屋子是旁边那间,这间住的就很可能是姚二娘。而柜子里的衣服最多的、偏大些的女子的尺寸,以及熟悉的药味也证明了这一点。 萧慕北沉默地在柜子里取出一件屋主人尺寸的旧衣服。他挑了一件补丁很多、多磨损,一看就穿过很多年的衣服。 萧慕北轻唤了唐岁初一声,“师弟。”唐岁初看过来,他才继续道:“若是普通寻人,这个法术很好用。师弟还记得通灵术吗?” 唐岁初凑过来,会意地牵住了他的衣角。这一次,他的眼前浮现出三个画面,一面是漆黑的,一面是模糊的场景,里面是卢洪跃不清晰的声音,他似乎在吩咐人往东边走。最后一面是萧慕北和他手里的衣裳。 萧慕北闭上眼睛,一阵灵力从他的指尖流淌到衣服上,慢慢包裹了整件衣裳。萧慕北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一些摸不着的线从这件衣裳上钻出,它们穿过墙壁,指向不知名的远方。这些线并不明显,大多数不仔细看都看不见。 萧慕北问道:“师弟看见因果线了吗?” 唐岁初道:“看见了。”不过居然是因果线?因果类,应该都是菩提寺的功法吧? 萧慕北继续问道:“有没有很明显的线?鲜艳的、手指粗细?” 唐岁初确认自己没瞎,肯定道:“没有。” 萧慕北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道:“可以了。” 唐岁初赶紧收了通灵术。萧慕北睁开眼睛,解释道:“这是小天机术。可以看见物件因果。”但这似乎在菩提寺也不太常见,因果之道较为晦涩,所以传承也比较困难。 唐岁初心里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人会什么好像都很正常了。剑门七剑萧慕北似乎都会、魔教功法,现在还加个菩提寺的小天机术。以前的江湖第一天才也这样? 说回小天机术,其实更出名的是菩提寺的大天机术,或者叫他佛来笔法。它可见人之过去与未来,大主持的预言就是这么来的。这也是菩提寺千百年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因果线不明显意味着…… 萧慕北道:“要么物件的主人已经离世,要么她作为‘人’的本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器灵是人的执念,所以器灵再如何像人都不是原本的人了。但器灵是可以“影响”人的,就好比京都刺杀那夜那些疯狂而无辜的普通人。他们的身体被器灵操纵,体格被不考虑后果地加强,直到黎明时分在光里化作黑泥。 当然,那样的操纵是神器所为。神器难求,这次应该不是。从屋子的情况来看,至少屋主人是断断续续地恢复过意识的。也就是说,这次或许还有救。 唐岁初问道:“普通人可以杀死……” 萧慕北接道:“灵傀,书上说的,被控制型器灵操纵的人被称为灵傀。很难彻底杀死,灵傀的自身的修复速度很快,若是受伤,还很容易被激发凶性。很多灵傀的血液还可以感染其他人,把他们变成灵傀,很危险。” 唐岁初问道:“所以关键是灵气和血?所以修士没有那么容易被感染?” 萧慕北点点头,“对。几乎没有听闻筑基及以上的修士被感染的先例。” 那么是不是修士的灵血其实可以缓解灵傀的凶性? 萧慕北眼神柔和地补充道:“但仲衡玺应该可以做到。师弟不要太苛责自己了。回去吧,他们要来了。” 唐岁初道:“好。” …… 夜还深,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那位负责监视二人的大兄弟打起了呼噜,睡得很香。唐岁初不经猜测,被金叶子砸晕会做一个发财的美梦吗? 今夜村子里会有很多人寻找姚二娘。但她可能是已经死去或是不再是“人”,她选择走出屋子,且失踪足足三日,就不会轻易被人找到。若是真的在人前现身,那就麻烦了。 精明多疑的村长、恶徒遍地的村子、说话半真半假的瘦弱姑娘、失踪的姚二娘……这个村子有不少故事。 与其撕破脸,今夜不妨按兵不动,休整一二。至少明日,无论有无收获,那位村长定会送上门来。 唐岁初道:“师兄,要睡一会吗?” 萧慕北轻笑:“怎么,又要笑师兄了?师兄不光煮饺子的时候不会睡着,任务期间也不会睡着的。还要盯着村长。” 唐岁初问道:“若是七日事未完,岂不是七日不睡?” 萧慕北认真想了想,“一般没有七日那样长。但是不能睡的。” 很难想象是在剑门坐着都能睡着的人。 于是唐岁初轻轻牵起萧慕北的衣角,烛火照在纸窗上二人的影子连在了一起,虚化的边缘是很柔和的模样,他轻轻道:“睡吧。” 萧慕北一愣,然后他听见眼前的少年开玩笑的活泼的语气:“毕竟明日还得靠你呢,术法师父。我帮你看着,好不好?” 一阵早春夜晚的风吹的烛火颤了颤,却不冷。 萧慕北笑了笑,“好。” …… 唐岁初叹了口气。他一边看卢洪跃熬夜,一边自己熬夜。这位村长手边是姑娘送的点心,眼前是账本。交易看起来都不是小额,货物栏都是处理过的,很谨慎。 后半夜有村民陆陆续续来卢洪跃屋子里汇报,他们一无所获,卢洪跃依然不疾不徐地尝着点心看账本。 萧慕北真的睡着了,不过看得出,睡的很浅。他长发随意洒在桌上和衣裳上,皮肤苍白,看上去真的很累了。他的故事或许比那位老成的村长还多。 平明时分,萧慕北似乎还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一宿未睡的卢洪跃迎来了几个惊恐的面孔,那是今夜的最后几位客人。 唐岁初想起发烧时剑门那段模模糊糊的梦,那时的花香和手背的冰凉。 萧慕北眉头微微皱起,呼吸声加重了些许。唐岁初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哪知才刚刚触及,他的手腕便被此人下意识地反握住。 好冷的手…… 然后唐岁初对上了萧慕北的眼睛,茫然而无神。片刻后,烛光和初生的光亮才出现在他的眸光里。 与此同时,卢洪跃的质问从另一边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慕北迅速撒开手。 唐岁初决定抢先一步对萧慕北道:“不冒犯。” 萧慕北失笑道:“谢谢?” 第53章 惊蛰(四) 卢洪跃带着一帮人来敲了敲门,萧慕北对唐岁初点点头,自己上前去打开了门,之后又礼貌地让开一步,对众人比了一个请。 卢洪跃看了一眼身后几人,他们个个神情惶恐,看起来怕极了。他扮起了主心骨,对二人说道:“仙长,昨日之事有发现了。我这几个弟兄今早进山打猎,发现了异样。” 唐岁初道:“请讲。”打猎?进山找人吧。 卢洪跃后面那个大汉连忙道:“我看见了血……好多血!一地全是动物的尸体……” 唐岁初煞风景地吐槽道,不是打猎吗?这不是好事? 大汉越是回忆越是面色惨白,瞳孔瞪得硕大,“死状都很惨……开膛破肚的,伤痕乱七八糟的肠子到处是……我们几个吓住了,然后忽然听见有什么声音在朝这边来……” 唐岁初问道:“什么声音?” 大汉吓破了胆:“反正就是有怪物……然后我们就一直跑,中途听见几声尖细的叫声……” 萧慕北打断大汉,垂着眸子,目光温和而镇定,关切地问道:“你受伤了?”他看向大汉裤腿上暗红色的痕迹。许是他的声音太柔和,那个大汉竟眼睛都红了:“被树绊了一下……那个怪物差点就追上来了。” 唐岁初等了他一会,才接着道:“你们有人看见它了吗?” 大汉摇了摇头,“要是看见了……哪里还有命活。” 萧慕北道:“明白了,请放心吧。” 卢洪跃对二人行礼:“多谢二位仙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提。” …… 目送几人离开。 唐岁初看向萧慕北。萧慕北轻轻笑了笑道:“来。”唐岁初又顺其自然地捏住了他的衣袂。 卢洪跃道:“我记得后山上有个可以住人的木屋,你们找过了吗?” 大汉道:“没……没去。就算她真的躲进山了,应该也……” 卢洪跃点点头,正当大汉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他以一种低沉轻柔的声音道:“你向我汇报的时候怎么没说那个叫声?” 大汉一哆嗦:“我……” 卢洪跃眯了眯眼道:“阿诚啊,你也知道吧,这稍有差池,这脑袋和身子怕是会分家啊。” 大汉连忙惊恐地说道:“她肯定死了,那个丫头不是说她病得严重吗?我们看见她的坟了!就在山上!” 看完这一幕,唐岁初和萧慕北都沉默了片刻。看来这位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师弟,”萧慕北温和而平静地道,“接下来分头行动吧。” 唐岁初道:“好。” 萧慕北道:“师弟去后山可以吗?通灵术有距离限制,去了后山我便看不见村长的动向了。”有道理,唐岁初之前在姚二娘家用通灵术看见的画面已经很模糊了,再远些应该就看不清了。再者,灵傀喜血肉,若是真的失控定会被这个最近的村落吸引,到村子里来。 于是他道,“村外归你,村里归我。” 唐岁初刚要走,萧慕北又喊住了他。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把伞,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唐岁初,“若是遇到危险,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首。”萧慕北将伞递给唐岁初,温柔叮嘱道,“一会可能会下雨,拿好。” 唐岁初接过伞道:“你也一样。” 萧慕北轻轻“嗯”了一声。 …… 后山有许多苔藓,植被繁茂,此刻却很静谧,连虫鸣鸟叫都没有。这是很奇怪的。 唐岁初走到半山腰,便看见了那个汉子口中的坟。那是个不高的土丘,前面简单竖了个木碑,写了姚二娘的名字。周围也有不少这种土丘,看来后丘村不少人是葬在这里的。真要是打猎的话……还挺一山多用的? 唐岁初在木碑前抱拳,又心道抱歉,随后召出长生剑。他在长生不满的剑啸声里用它刨土。 唐岁初撇撇嘴,对长生抱怨道:“你以为我愿意啊。”好像在离开唐家庄以后,他自觉干了许多不好的事,撬锁、对女子闺房不请自入,现在还干这事。若是他亲娘还在,定指着他鼻子骂他整日没个正形,身为世家公子,没个带头作用,反倒做起了地痞流氓。然后他爹会抚掌叹气,“哎哟,阿燕,他要是快乐也行啊。”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他两边都沾,偏偏做起了不快乐的地痞流氓。 很快,土堆消失。而这厚土下面果然没有棺椁和尸首——只要一个缝隙里混满了沙土的麻袋。 唐岁初把麻袋抖了抖,抽了出来。这麻袋内侧竟是好多干涸的血。看痕迹,麻袋的一侧有一片最多,剩下的像是挣扎时蹭上去或是伤口的血迹扩散到那里的。麻袋的另一侧血迹少一些,但磨损的痕迹尤为明显。看样子……她是在虚弱的清醒阶段被人“杀死”,然后用麻袋拖来的。 唐岁初手中窜起一团火苗,果断地把麻袋烧了,又把土坑清理了一遍。灵傀的血可以感染普通人,要是那位谨慎心狠的村长也学他怕是会有不好的后果。 最后,唐岁初看了一眼木碑,犹豫了一下,用长生将其砍断然后烧掉,又把土填平,叹了口气,“还活着,那这未免不太吉利。你毕竟不是我。”听闻宁顺侯死后,尸首被葬在了京郊墓园庄主和夫人的旁边,碑文上写的当然是好大三个字“唐岁初”。 唐岁初干完之后起身前往村长所说的木屋。他此次就两个目标,一个是看看这个土堆,另一个就是去寻那个木屋。姚二娘变成灵傀以后肯定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不然早就直奔村子去了,足足三日了,等萧慕北和唐岁初赶到这些村民早凶多吉少了。这位大娘是真的毅力惊人,在那样的精神侵蚀下,还能控制住自己。想必她心里也有很重要的“意义”吧。 她若是有意识,又受了伤,定会朝木屋走。村人没有走到木屋,故而木屋还在山林深处。 唐岁初边想边走,忽而脸庞感受到一丝凉意,一场早春的雨就这样来了。唐岁初表情复杂地撑开伞,雨水就在伞边缘织成与世隔绝的雨帘。山里泥土变得更加湿润,林中起了薄雾,但幸好他轻功和方向感都还不错,没走回头路,很快找到了木屋。 木屋周围有很高的栅栏,栅栏上又爬了杂草,不像有人久居的模样。这是好事,若是这木屋此前没有空置,屋主人就不知道此刻如何了。 树木环绕,雾茫茫里只有这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远离人间。唐岁初俗人一个,倒还觉着有点意境。但屋子里面恐怕是很难有了。 唐岁初收了伞,妥帖地放进储物袋。他掌心汇起灵气,谨慎地叩门。 无人应答。 唐岁初没有再等,一脚踹开门。 一股雨和泥土的气味也无法掩盖的、格外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屋子里空无一人。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唐岁初还是皱了皱眉头。这个屋子已经不能用凌乱来形容了,它完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和它比起来,姚二娘的旧屋子简直是仙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古怪的抓痕、乱七八糟的刻字、形状各异的血渍。地上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不远处就躺着几具野兽的尸体,杂乱的毛和人类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到处都是,这些尸体有些地方白骨裸露在外,死相极惨,已经到一种难以辨别种类的程度。不过好消息是,在这里没有发现人类的尸体。唐岁初只觉得,那位大哥的描述还是保守了,他要是真进了屋子恐怕能直接晕过去。 墙上的字刻的很深,四面都有,长得歪歪扭扭,有些地方前后两个字会叠在一起,好不容易认出两个字,还有一半的概率是错别字,还有些留字的人似乎放弃了,直接以图画替代。 唐岁初仔细认了认,最右边那面墙上的字应该是她意识最清晰的时候留下的,半猜半认大概看懂了一些。 最开始是重复的好多个对不起,然后接着是:“阿盈,如果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唐岁初皱了皱眉,接着认下去。 “那时候我男人死了,我交不起保护费也养不活自己,鬼迷心窍地想和他们一起做事。我捡到你的时候,看你长得水灵,是想卖掉你的。但你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后悔了,我想,要是我的孩子还活着,应该也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我从娘家回来以后生了一场怪病,身体变得很差。没想到村长看上了你,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他们把你带走。如果我那时候没有那么懦弱就好了……我甚至没敢问你过得好不好。你才十五,要嫁给四十多的男人。” 后面字迹过于杂乱,唐岁初看了很久只认出几个字,这也是重复的最多的几个字——“回家”、“好饿”、“忍住”、“再等等,很快了”。 最后一面墙上只留下了几个“好饿”和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抓痕。这样深的抓痕,木屑会嵌进她的指甲,不可能不难受。但看抓痕的数目,她恐怕已经感受不到了。 姚二娘留下的字迹可以看出她的“角色”。她在这个村子里应该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懦弱的旁观者,从来没有参与村人们的“行凶”,但也从来没有阻止什么。她一个人躲进与世隔绝的房子,任门外腥风血雨,她充耳不闻。 但她却在面对失控和死亡的时候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勇气。而她的等待很显然不是无休止的,她似乎知道会有人来。 她没有继续等下去的原因是她已经没有能力保持清醒了。可就早上那位大汉带来的消息来看,若她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他一个逃跑中途被绊倒且腿部受伤的人,应该是回不到村子的。她理应是可以等到唐岁初的到来的。 但真的是这样吗? 唐岁初忽然觉得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 萧慕北似乎总有最好的理由。他说走去东峰演武场会花很多时间,他说剑门到京都太远……这次也一样,他说通灵术不能隔得太远。 信息不对等。 萧慕北比他多出的是经验,足足千百次应对器灵的经验。他也许一开始就知道姚二娘不在这里。 若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还不能说明什么。但偏偏唐岁初忽然想起了萧慕北的眼神,他说:“若是遇到危险……”他似乎很刻意地移开了目光。萧慕北真的很不会说谎。 唐岁初拳头无意识地收紧。因为他发现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掉头就走,兴许还能赶上萧慕北正要做的事。其二,留下,处理这个木屋。这是一个雨天,火焰对付起来很麻烦,会耗不少时间。但唐岁初若是一走了之,有人不慎进入这个一推就能打开木屋,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而且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那位多疑的村长很显然会再派人来看看,真正的坟墓尚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是一个从吓破胆的人嘴里听说的、没有亲眼目睹的坟墓。也许是一天以后、也许半天以后、也许就是一炷香以后…… 很不巧的是,萧慕北似乎也很了解他,习惯、爱好、性格。他知道唐岁初当然会选第二种。唐岁初不可能放下一个如此之大的隐患不管。 这一次,你要做什么呢?师兄。 唐岁初一边动用全力燃起火焰,一边不可遏制地想到萧慕北。对于唐岁初而言,处理这座木屋不难。但是关键是要快、要很快。在短时间高速运转灵力下,唐岁初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他支走他,无非是因为萧慕北很确定对于即将发生的这件事,他二人会有不同的选择。 唐岁初离开时,他身后的火焰在雨里窜的很高,不断的白烟涌出,融进雨雾。这个场景十分诡异。很快,这间木屋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地上碳黑的痕迹。 唐岁初没有打伞,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裳。他在雨里疾步而行。 他在赶回村子的路上,与一队村人几乎擦身而过,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唐岁初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他知道,这说明了一件事——萧慕北真的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如果唐岁初没有选择清理那间木屋,这些人真的可能会死。明明萧慕北在村子里就可以很轻易地拦下这些人,明明他一直都在盯着卢洪跃的动向,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做了。 那些进山的村人还在说笑,唐岁初听见他们说:“哪有什么怪物,诚哥瞎编的吧……” “走快点!赶快干完了,我媳妇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下雨呢,快什么快啊!摔了就知道疼了。” 这些人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也不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一场无声的赴死。 但幸好,前面什么也没有。 唐岁初感觉自己这辈子轻功都没这样快过。 他会去哪呢? 唐岁初想道,如果他还是他认识的萧慕北的话…… 唐岁初一点也没有犹豫地直奔阿盈的院子。 雨越下越大,唐岁初浑身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坠,视野变得不那么清晰。 再快一点…… 唐岁初忽然停住了。 雨幕里,他看见高挑的少年牵着一位中年女人的手。少年容颜如玉,即使浑身上下被雨水浸湿,也不显狼狈,粉衣翩翩,宛若天人。他身旁的中年女人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唐岁初记得,那是姚二娘柜子里补丁最少、放在最下面的衣服。她梳着漂亮的辫子,嘴边带着近乎于释然的笑意。 若不是她露出的手腕上的青紫的痕迹和深而杂的伤痕、若不是她崩开的指甲、若不是她与年龄不符的几乎全白的头发……她就好像还没有经历过后来的很多事,岁月的伤痕在她身上消失了。 萧慕北垂下眸子,温柔地看着她,声音轻柔地像风,“走吧。”就像他平时笑着说的每一句话。 萧慕北左手的护腕早就摘下,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到指尖,滴进雨里。就在下一刻,笼罩他们的雨骤然变成了红色。 女人就在红色的雨里融化了。她就这样笑着变成了红色的水。 萧慕北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很快,女人的血装满的瓶子。刚刚好。 这一切只是刹那之间。 唐岁初觉得过度使用灵气的经脉的疼痛停止了,他甚至屏住了呼吸。萧慕北收好瓶子,转过身望向他。分明二人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很远很远。 萧慕北保持着那个温和的笑容,像带了一张漂亮的面具,“师弟来的比我想的早,很厉害。” 他的手腕还有鲜血流出,被雨水稀释,萧慕北却看也不看。 姚二娘死了。尸骨无存,只有地上留下的、湿透的、沾染了尘土的衣裳宣告着她的死亡。 但她其实可以不用死。修仙者的血可以让她清醒一会,只要她再撑一撑,唐岁初或许可以找到感染源头的器灵,她的病就能彻底被治好了。 她坚持了那么久。她没有死于疾病、没有死在黑夜里,她明明等到了黎明,却在光里死去。 她明明可以不用死。她的死亡毫无意义。 萧慕北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她走的时候是清醒的。萧慕北的指尖上还有刺目的鲜红的痕迹。 唐岁初只是望着他。忽然又想起幻境里的神灯节,白衣的姑娘在祭台上跳舞,步步生莲。然后,她跳了下去。从始至终,她眼前粉衣谪仙般的少年只是看着她。好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唐岁初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沙哑,他突然很想问他,“如果……京都那天不是幻境,你会救她吗?” 萧慕北疑惑地问道,“什么?” 唐岁初继续道:“但你明知道……” 萧慕北好像明白了,却连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变化,“那是她的愿望。” 唐岁初道:“可这对她不公平,你根本没有给她选择!” 萧慕北摇了摇头,声音轻轻的,“师弟,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人们都得偿所愿。她当然会选择活下去,然后呢?她会发现没有人需要她,自己做的所有事毫无意义。” 唐岁初反驳道:“最好的结局?”好狂妄的话,这人凭什么捏造别人的根本不存在的未来。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萧慕北淡淡地问道:“她可以等你一个月、两个月,师弟,你能找到器灵吗?找不到她会如何待你?比起无止尽的恐慌,她应该会选择更好的办法吧。在这期间,你有想过要是别人发现你‘豢养灵傀’当如何?你又让别人如何待你?” 唐岁初皱眉讥讽道,“您又看见了?” 萧慕北站在雨里,他半晌没有说话,眼里好似泛起雨的涟漪,眸光却很黯淡:“会发生的。”唐岁初莫名在他身上看见一层阴云,仿佛明亮的颜色都褪却了。 唐岁初这才感觉雨的凉意,于是他也顿了顿,问道:“你会杀了他们吗?” 第54章 惊蛰(五) “魔道和正道真的只有对灵气的吐纳方法不同吗?”在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唐岁初听了先生的解释,依旧十分不解,“那为什么大家如此憎恶魔修,就连话本上的魔修也大多是反派角色。” 先生闻言却笑了,应该是气笑的,他反问道:“你可知修行速度孰高孰低?” 唐岁初思考了一阵,回答道:“魔修的身体就可以储存大量灵气,正道修士吐纳万千灵气但只取一丝留于体内。理论上来说,当然是魔修更快。但魔教从古至今都没有出过元婴,甚至金丹都很少。” 先生冷眼看他:“既然这个问题没有说明对象,为何只考虑这二者?” 唐岁初犹豫道:“这……”但世上修士不是只分这两类?唐岁初不知道该如何答,嗯嗯啊啊一阵,先生也没有提示的意思,只是又看着天发起了呆。唐岁初怕他目光完全散开之时就不会答了,便连忙道:“请先生赐教。” 先生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待会把四方史第七卷抄十遍。若论修行速度,当然是器灵最快,十年往上的器灵哪怕结丹修士处理起来都会很麻烦。因为器灵吸收天地灵气畅通无阻。” 可是器灵也不算人啊?书上说,器灵不过是人留下的执念罢了,五神器除外。唐岁初一想到又要抄书,叹了口气,但还是认真答道:“那就是器灵、魔修、正道修士。” 先生淡漠地“嗯”了一声,“不算笨。魔修没有元婴是真的,因为魔修吸收灵气虽快,但人又不是器物。灵气里面难道全然是好东西?长此以往不仅经脉堵塞,心魔更是常见。” 心魔?听说染了心魔的修士修为全废都是轻的,更有甚者至亲至爱都不能识得,竟是疯了。 先生道:“所以也许魔教也有好人,但若是你以后看见魔修还是不要留情的好。该杀就杀,该跑就跑。” 唐岁初点点头,“这些连我们都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成为魔修呢?” 先生道:“急于求成,走火入魔或是走投无路,自断前程——记得抄书,下去吧。” …… 唐岁初第一次真切地觉得萧慕北是个魔修。 萧慕北抬起受伤的手,随意在衣摆上蹭了蹭。当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除了让鲜红在衣摆上绽开把它染的格外鲜艳。萧慕北望着他,淡淡地道:“师弟想要什么答案?” 唐岁初目光不经意扫了一眼他的手腕,皱眉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雨水划过萧慕北的脸庞,他的衣摆上开出一朵触目的血花,他没有感觉般地接着问道:“他们不该死吗?” 当然该。村长手里有检测灵力的镜子、村人行事面对“仙长”都有些嚣张,不惮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这说明,他们的生意至少涉及地方高官还有某些江湖门派,他们上面有人,而且不小。报案很可能没有结果,官府不能惩治他们。那么替天行道有何不可?甚至灵傀泛滥,仙门围剿这样的结局对这些恶人来说都是公道的。 唐岁初想道,但姚二娘不该。姚二娘的存在至少给出了一种这个村子中有人没有参与恶行的可能性。 冷眼旁观者的熟视无睹也是可恶的。但若是把他们放在一群恶人中间耳濡目染,放在要交村子高昂的“保护费”的前提下,放在或许无数次的诉求石沉大海的经历后。这不难得吗?不为也是需要勇气的。 这些时候或许错的不是他们自己,是逼迫他们的世道,是他人即地狱。这样太不公平了。 萧慕北不会想不到这些人存在的可能,他依旧这样选了。唐岁初觉得没必要再说了,两个人都没有试图说服对方,多说无益。 唐岁初从储物袋里取出那把伞,撑开以后看也不看萧慕北,直直与他擦肩而过,走到檐下冷嘲道:“公子既说我来早了,想必等的也不是我了。这离屋檐底下不过四五步,淋雨又是给谁看?真是自作多情。” 真是自作多情,他有什么资格替别人选择所谓的“最好的结局”。 唐岁初把伞丢在了地上,感受到萧慕北的视线,不吝啬地用灵气把衣衫上的雨水蒸干,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进去。 雨还在下。 …… 阿盈看见唐岁初进来似乎也吓了一跳。她依旧坐在那个位置,眼下有些乌青,没有睡好的模样。她连忙比了几个手势。 唐岁初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阿盈的对面道:“姑娘,不用麻烦了。不过反正我也看不懂,不如就让我来给姑娘讲一个故事吧。” 阿盈手指摩挲着腰上衣带,面带微笑地点点头。这个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显得很好看。 唐岁初看着她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从前有位姑娘,她出生在富贵人家。阿盈姑娘应当知道,这世上自是穷苦人家多,就算奔波一生甚至做了昧良心的事求财,也是比不上人家的。故而,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唐岁初刻意加重了福气两个字,阿盈睫毛微颤,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微笑,同时乖巧地点点头。 唐岁初继续道:“可惜这位姑娘身体有残缺,而且偏生是个庶出女孩,当然不得宠,还被别的孩子欺负,他们给她起各式各样难堪的绰号,拿绳子绑她、拿石头砸她。于是她想啊,为什么她偏偏生在这里,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为什么人人欺她。”阿盈轻轻捋了捋袖子,目光移向别处,似是不忍再听。 “所以她逃了,鼓起所有勇气跑了去。”唐岁初见姑娘不捧场,就自己给自己捧场,“你猜怎么着?笼中雀哪里见过外面的世界。这一跑,没跑多远,就被‘好心人’带进了村子。这可是个地狱,姑娘可知进去的人是什么下场?轻则被买进青楼,重则嘛……掏心掏肝,或者送去给有特殊癖好的客人?” 阿盈面色惨白,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唐岁初看着她的眼睛道,“哎哟,吓着姑娘了吧。我都忘了,像阿盈姑娘这样的人,应该从来没听说过这些吧,更别提见过了。”他顿了顿,片刻后才道:“对吧?” 唐岁初笑着移开目光,“诶,这姑娘也不笨,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担惊受怕地讨好带她来的‘虎狼’。后来‘虎狼’就真的什么也没有对她做,她既高兴又害怕,她想,原来‘虎狼’也这样蠢。那些日子虽然平静,姑娘却吃不饱也穿不暖,以前那些伤口一到了冷天回暖的时候就会发痒,痒得如同恶心的虫子在身上爬,又脆弱地轻轻一挠就会红肿。那就向上爬吧,她想。” “于是她勾搭上了更凶恶的‘虎狼’,舍弃了‘病狼’,远离了那个破旧的、漏风漏雨的屋子。其实她也犹豫过,担心自己的下场会和其他货物一样。但伤口实在是太痒了,而且……旁人就是那样蠢。”阿盈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血色在她脸上褪去,将她变成了一个精致而无用的瓷娃娃。 唐岁初接着道:“日子过得好了点。可是啊,她没想到,那头‘病狼’快死了,竟然要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死前一定要咬她一口。凭什么啊。” …… 三天前的夜里。 姚二娘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进这间院子,她平日里很怕村长,她总觉得村长眼睛里没有他们这些人,连隔壁彪悍的李四姐在他眼里都只是一条狗。但她今天一定要见阿盈一次,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她要“死”了。 她望着窗纸上暖色的烛光里映出的少女的身影,目光变得很温柔。她想,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应该也是这个少女的年纪,年轻、漂亮。 姚二娘叩了两下门,屋里的少女很快打开了门,她很惊讶她的到来,不过她动作很快地迎她进来。姚二娘看了一眼身后的黑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踏进了门。 姚二娘抓着少女的袖子道:“阿盈,你听我说。我活不成了,但你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在这里。”她显得有些慌乱,情绪也很激动,“阿盈,我知道村长不简单,毕城里的官儿肯定不管这些。我找了神仙,我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我……我……”她哽咽起来,“都是我的错,如果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我知道你本来应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出生是很不错的,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她没想到的是,这句话成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姚二娘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的血迹,它变得越来越大,像一朵盛放的红色的花。 然后她意识变得模糊,她隐约地感觉自己被少女装进麻袋里,她觉察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在她心里也变得越来越大。 …… 真正杀死姚二娘的是……她写的最多的两个字——“回家”,也是支撑她坚持下去、最终等到“神仙”的理由。 它从一开始就是毫无意义的。 唐岁初道:“你是觉得我们不可能找到她,所以才会那样告诉我们。” 阿盈焦急地比划着,方寸已然乱了。唐岁初望着她,笑着,阿盈却瑟缩了。唐岁初看不懂她的手势,但是隐约能猜到一点,如果她能说话她一定会说——“就算我杀了她,又有什么错?是她把我骗进村子的,如果不是她,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雨里,唐岁初用灵识看见萧慕北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他。外面有人把雨踩得噼里啪啦,那是很多人。 为首的是村长。他们拿着刀、拿着锄头、拿着鞭子把那个高挑而单薄的背影围了起来。 屋里,唐岁初点点头,“我知道的。” 屋外,萧慕北淡漠地看着这些人,语气却还有些温和地道:“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让我们离开,我会去报案,也会尽力让他们公正地处置你们。”粉色的、湿润的衣袂像一片开败的桃夭。 那些人面色变得很难看,萧慕北不理会他们,继续道:“第二,你们可以试着杀了我,但我会还手。”还没等他说完,就有人按耐不住地提刀冲向他。 就在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 因为唐岁初道:“但是我不乐意。” 阿盈忽然手上青筋毕露,像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痛苦地支着桌子。冲向萧慕北的人跪在地上,溅起一圈污泥。卢洪跃和他身后的人也支撑不住,双腿颤抖,“啪”地跪下。一面镜子从卢洪跃怀里滚出,摔得四分五裂。 灵压从屋子里、以唐岁初为中心,朝周围扩散开来。 第55章 饮鸩 萧慕北居高临下地看着卢洪跃,语气平和,“您选吧。” 卢洪跃剧烈地咳嗽起来,艰难地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目光方才有一刹那的惊讶,不过很快冷静下来,练练赔笑道:“招待不周是我们的不是,二位仙长想离去,我们自然不会阻拦。小方,快给仙长赔不是”他暗自咬了咬牙,谄媚道,“不,磕头!” 之前冲上前的汉子吓得脸色苍白,跪在萧慕北脚边连连给他磕起了响头,萧慕北也不喊停,只是淡淡注视着众人。他的眼里没什么情绪,看不出喜怒。被他看着的人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当大汉吓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萧慕北才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地走到檐下将伞妥帖收好。 唐岁初松了口气地道:“你们这村长倒是个明白人。”真是生死一线。他释放灵压其实是在救这些人。后丘村真以为背后有人,手里有所谓法器镜子就想和萧慕北拼一拼?好在萧慕北还给了他们选择。若是他们真的动手了,这静谧的雨怕是能将这些人一息之间全部杀死。唐岁初在京都是见过的。 萧慕北站在门口,似乎想抬起手敲门,刚抬起手,又犹豫地停下了。唐岁初一把推开门,萧慕北立刻反应极快把手收了回去。血和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把本就很淡的梨花香盖住了。 相顾无言。 片刻后,萧慕北垂下眸子,召出木剑浮空。唐岁初生怕他又改变主意,一剑把后面那些人全砍了,果断地坐了上去。 …… 没想到萧慕北还真去了毕城官府。 唐岁初本来想的是灵傀这类事件本就能让仙门介入了,只要上报,剑门不可能不管。他准备多来几次毕城和后丘村,盯着他们查。 官府愿意管当然好,名正言顺,查起来也比他们外来的修士方便得多。但毕城地方官要是管,后丘村怎么可能做的那样明目张胆。 然后唐岁初很快就知道萧慕北所说的“尽量公正地处置”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见那粉衣少年击鼓鸣冤,又直接报上了他的名字作担保,引得民众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住了官府,这些人大部分什么也不清楚,也在跟着起哄。 萧慕北在利用自己的名气。优点是,上面的人或许真的会迫于压力断尾求生揭露后丘村。缺点是,他们一定会记恨上萧慕北。而萧慕北本人在对这些势力丝毫不知的情况下还是如此做了。 唐岁初在人群里望着他,心情有些复杂。后丘村那个笑容冰冷的萧慕北好像又消失了,他温和地笑着和众人点点头、道谢。 离去时,毕城的桃花开的正好。花朵饱满而晶莹,春风拂过时,桃花瓣便披着初阳在空中起舞,像梦一般的雨。 只是二人谁也没有再提桃花。 …… 后丘村灵傀一事确实引起了剑门重视。这种程度的灵傀虽不强,但若是扩散,处理起来就会非常麻烦,好比一场瘟疫。 唐岁初去除了萧慕北算计他和想杀村人的部分,简单写了后丘村的经历,带着点敷衍了事的想法把课业交给了齐长老。齐长老却意料之外地挺高兴的,他说以前学生的实战课业一般都是杜撰的,没想到唐岁初挑了个如此困难的。齐长老还变着花样夸了两句萧慕北,看得出很是欣赏。 唐岁初听得心情更加复杂,想起这两日他都没有和萧慕北说过一句话。 唐岁初常常下了早课拉上徐心澄去毕城和后丘村看这一案的后续。当然,不是免费的,去一趟两块下品灵石。 徐心澄不解地问他:“听闻这件事是官府和剑门同时介入,应该看的挺严的吧。你不去看着也没关系的。怎么忽然那么大方?” 唐岁初一撇嘴,“我大方你不高兴?” 徐心澄嘿嘿一笑,“话不能这么说。”但他拿着银子的时候,笑容比盛夏的太阳还要灿烂。 灵傀没有扩散。偌大的毕城都没有发现第二个灵傀。姚二娘真的在很努力地控制住自己,她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伤害。 但听闻后丘村有一个被感染没两天的姑娘,她的伤口很奇怪,既不是抓伤也不是咬伤——像是被一件很细的尖锐的器物所伤。唐岁初想起在姚二娘墓里找到的麻袋,冷笑着心道,这或许还是同一件凶器呢。 后丘村里被村人绑架的人们在官府的帮助下能回家的都回了家。 那个被感染的姑娘,也就是阿盈,被负责的弟子接到了剑门。唐岁初远远见过她一面,她又恢复了平日的乖巧和端庄,面容又恰到好处的苍白瘦削,她不经意对负责的师兄师姐露出受伤的手腕,叫谁看了都楚楚可怜。 但她是故意的。 …… 这日唐岁初从剑狱结束工作出来,守剑狱的弟子面色古怪地告诉他,“曹师兄找。”这倒是稀罕事。 唐岁初见到曹知慎时,他正在执法队的执勤室看卷宗,看得十分认真。待唐岁初走到几案边上,他的目光才从卷宗上挪开。曹知慎站起身迎他,毫不避讳地把卷宗摊在桌上。 唐岁初略微扫了一眼,发现竟是剑门各支脉弟子名录,曹知慎看得很细致,在好几处做了红字批注。唐岁初心里虽疑惑,但没有说什么,只问好道:“曹师兄。” 曹知慎点点头道:“师弟。”然后直接切入正题,“此次找你就是想问你的执勤任务感受如何。” 好负责。唐岁初道:“一切都好。”然后他便想到了剑狱里那位受到特殊对待的丙级犯人,顿了顿。 曹知慎看出了他的想法,语气平淡地道:“无需担忧,若是遇到疑惑的事直接问便好。亏心事才不可告人,那便更要刨根问底了。” 不愧是你,唐岁初心里吐槽道,真是傲啊,别人要是做了亏心事被人知道了,就不会杀人灭口?好吧,感觉曹知慎确实不是很怕。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唐岁初便直接问道:“丙字二十三号,朱寻奇所犯何事?” 曹知慎闻言甚至没有多想便接上了回答,“谋害同门,幸得那人没死,所以在丙字。但所行恶劣,于情于理,不可原谅。” 唐岁初接着问,“为何谋害同门?谋财?情杀?这种故意的行为,不论是否成功都该在乙字吧。” 曹知慎耐心道:“都不是。二人本是好友,结伴做悬赏任务。但那时二人都才入门不算久,朱寻奇入门两年,被害人入门不过四月。悬赏任务本就变数极大,朱寻奇眼见应对不了器灵,心生恐惧,起了歹心,仗着修为比同门高便把同门当做诱饵,自己逃命。” 这是间接谋杀啊。唐岁初心里起了一层寒意。不过……这番话里似乎有漏洞。其一,被害人为什么入门不过四月就接悬赏了?齐长老的实践课是入门半年以后才有的。其二,能让朱寻奇感到恐惧、不惜残害同门也要逃命,说明他是真的觉得就算二人合力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那为什么被害人活了下来? 再加上朱寻奇本人的话,他已经在剑狱里呆了七八年了。 或许唐岁初猜到了答案。入门不过四月,说明那人在外门呆过,被害人活下来可能是逆境突破,天赋异禀,又是七八年前的事……萧慕北。 唐岁初叹了口气,他莫名心底一颤。又想到了前几日雨天,所见皆是雾蒙蒙,萧慕北的眼睛也像浮了一层看不清的雾,他说:“会的。”他为什么那么坚信人性本恶,回答的一点也没有迟疑。 曹知慎捻了捻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这些事于剑门来说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我也是近日才发现自己曾是多么狂妄自大。但一些事不论是好是坏,总归是要有答案的。” 唐岁初觉得他这话云里雾里的,疑惑道,“发生了什么?” 曹知慎严肃道:“暂时还没有结论,待我有思路时,会详细说与你们听。现在只能说,搜查剑门细作,并非一无所获。剑门不似你想的简单,万事保重。” 唐岁初点点头后,若有所思地再看了一眼曹知慎桌上的名册,转身离开了。 …… 鹤淮绪又要回北峰闭关了。朔逸同组了个“云闲别苑专属酒局”,说是给鹤淮绪送行,但背地里还有第二个目的——敏锐的小师父察觉到他门下两个弟子在暗自赌气,觉得不是办法。 那日唐岁初披着星月回云闲别苑,恰好碰见朔逸同坐在毛驴背上等他,这人提着灯看着公文,火焰都要耗尽了,别提多伤眼,也不知等多久了。 一见着他,朔逸同便从驴背上跨下,被驴兄一脚踢到唐岁初面前,笑嘻嘻地问他:“小朋友最近怎么那么忙啊?早出晚归,也不回来吃饭。有按时吃饭吗?好像瘦了啊。” 胡扯,这才几天啊? 朔逸同又道:“别这样嘛,还在长身体啊。”唐岁初难得心里一软。 然后朔逸同下一句就说,“明天酒局,之前在花酒镇说好的。没什么事是喝酒解决不了的!”喝酒难道就很健康了吗?上一句分明还在说长身体的事。 但唐岁初还是答应了。就算拒绝了朔逸同,这人也会死缠烂打,那今晚他俩都别睡了。还有就是……他其实除了一开始有点生气,而这股气事实上还不是针对萧慕北,更多的还是自己,后面消解几日后,这股气便化作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论如何,朔逸同总归是他的师父,而萧慕北是他的师兄。虽然他和萧慕北想法和做法有很多不同,但对于这件事还是得朝前看。 感染姚二娘的器灵到底在哪里。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一定是想到一起去的。 …… 第二日傍晚,唐岁初如约回云闲别苑。他站在门口才发现,自己已经几日没有见过这个时辰的云闲别苑了。 朔逸同已经把各式各样漂亮的瓶瓶罐罐摆好了,大多数都是花酒镇人送的。他还给屋里的花瓶新换了一束花,是桃夭——它就在满是霞光的屋子里盛放。 鹤淮绪早已入座,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快进来坐。” 唐岁初行了个礼,“掌门。”鹤淮绪笑出声,“这么快就忘了?那我下一次闭关出来,小唐是不是就忘了我了。” 唐岁初改口道:“鹤叔。” 鹤淮绪点点头,“这才对嘛。” 朔逸同正巧端着一套新的酒盏出来,笑道:“老鹤也是当上叔了,我以为你更想当人爷爷,这样我就是小唐他爹了。” 鹤淮绪不动声色地接道:“等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我才能当爷爷。”于是朔逸同难得被哽住了。 朔逸同转移话题,“就差小北了吧。小北不会迟到的,等着吧。”说罢还瞥了一眼唐岁初。 鹤淮绪似是想起了什么,追忆道:“以前我和你爹你娘一起走江湖时,每次酒局我都是最后到的。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唐岁初一听,有故事啊。好像从来没有听朔逸同提过爹娘。不过朔逸同得喊鹤淮绪一声“义父”,原来是有这个渊源。 朔逸同“啊”了一声,“我对他俩倒是没什么了解。不过我们老鹤居然是最后一个到的?看不出来啊。我以为您老人家要是有约,提前一夜在那等都是有可能的。” 鹤淮绪听了他夸张的描述,也不恼,“因为地方总是他俩定,我一来就吃了亏。然后你爹还会站出来说什么‘最后到的自罚一杯才许进’。” 朔逸同问道:“你们谁酒量更好?” 鹤淮绪轻咳一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带着些许幻梦般的追忆,“你娘。她能把我和你爹都喝趴下。但我酒量比你爹好,我们常比谁能喝,所以那是他的阴招。” 朔逸同难得沉默,“呃……老鹤,我记得你说,她是个什么……天仙般的人?而且我爹居然还用这种下流的招数。” 鹤淮绪深以为然道:“对啊。”居然两个都没有反驳。 说话间,萧慕北的身影出现在天光里,他御剑稳稳停在了门口,然后抬手随意拨了拨风吹乱的头发。唐岁初目光本就停留在此,恰好此时萧慕北朝他看来,二人目光交汇此处,于是萧慕北停在了晚霞里,发丝是翻飞的金线。 时光在流淌,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朔逸同道:“忙完了?” 萧慕北自然地走进来,向鹤淮绪和朔逸同解释道,“路上耽搁了一点,我自罚一杯。” 朔逸同恶趣味道:“自罚三杯。”唐岁初心道,你刚刚才骂你爹招数下流来着? 萧慕北点点头,“好。”说罢倒满酒盏,一口饮下,面色如常。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唐岁初沉默,这真的是酒吗?怎么和喝水似的。 鹤淮绪对朔逸同道:“你娘当时也没有小北这个酒量。” 朔逸同叹了口气道:“有难度,这可如何是好。”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他对唐岁初道:“小唐要不要试试这个桂花米酒,甜的,度数一般,先过渡一下吧。”他说着,给萧慕北递了个眼色。 萧慕北领会朔逸同的意思,倒了一杯酒,给唐岁初递过去。 朔逸同毫不掩饰地竖了个大拇指。 唐岁初看萧慕北垂着眸子,面色淡然,但把杯子放在唐岁初面前手,手指却在离开时,不小心多碰了一下杯子。他在紧张?唐岁初心里莫名轻了一点。 唐岁初学着朔逸同尝了一口。初入口是清甜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还有葡萄的味道?应该是米酒为了丰富口感混了糖桂花。然后便是不浓的涩味。除却最后的涩味,倒像是果汁了。 朔逸同笑着问道:“好喝?这一款很受小朋友和女孩子们的欢迎呢。” 萧慕北已经入座了,就坐在唐岁初对面。手指拨弄着酒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唐岁初心道,他这样喝都没事,且朔逸同这模样,这酒不过开胃小菜,我喝完这杯应该也没问题吧? 唐岁初这次一口喝了半杯。真奇怪,酒本身是凉的,但是喝下去却感觉升起一股暖意,他感觉这暖意攀上的耳朵,让五感都是闷闷的。 朔逸同调侃道:“喝酒就是长气色。说说吧,前段时间具体怎么了?” 唐岁初又喝了一口,脑子里浮现出那场春雨里,萧慕北的背影、化作血水的姚二娘、慌乱比划的阿盈、讨好地笑着的卢洪跃……竟好像隔着纱似的,朦朦胧胧的。 萧慕北就在他面前,就好像忽然变得很远。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 朔逸同惊道:“不是吧,小祖宗!这就醉了?” 唐岁初一头磕在桌上。 …… 他起初还能感觉有人在说话,很小声,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眼前浮现出一段又一段不完整的情节,身体却动不了。然后就真的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脑子清醒了一点,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还趴在原处。身体还是很沉,晕乎乎的,嗯,也没有完全清醒。 他又听见有人在说话,但依旧模糊。 “说起来,锦糖阁初见小唐时,见你态度就不一般,这次处理也是。为师以为那件事以后……” “我不怪朱师兄。师父说的话,我记得的。” “当时你满身是血地回剑门,可把我和老鹤吓坏了。在京都也是,为师告诉过你,周旋过那一晚就好,你呢?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把那些刺客全杀了?有时候感觉你成长了很多,有时候又感觉你一点也没变。” “嗯。每个人选择的路都应该付出代价,他们是,我也是。” “这次呢?怎么不让为师给你兜底了?” 对面沉默了一下。 “因为小唐?小北,为师再多问一句,你喜欢他吗?” 唐岁初彻底醒了,像一根长针没入心头,他感觉莫名的胆战心惊。喜欢?唐岁初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个和萧慕北并肩而立的过往,心却越来越沉。 千万不要说出那个答案…… 千万…… 千万。 好像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酒香消失了、意识的混沌褪去了,唯有早春的风裹挟着寒意吹得虚掩的门发出响动。 那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还是开口了,他说:“嗯。” 唐岁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像是被冰冷的水没过头顶却没有试图挣扎的人。然后莫大的痛苦在他心头像烟花一样炸开。可悲的是,他居然那一刻短暂地还期待了这个答案。但他明知道这是罪过。 生命真是个俗套又残忍的故事。 对不起。 对不起,我非良人。 但现在还来得及。 到此为止吧,萧慕北。 第56章 辜负 唐岁初当然一夜都没有睡着。在那场当事人故作不知的告白以后,朔逸同和萧慕北又聊了一会,后半夜朔逸同打着哈欠离开了。 萧慕北不知为何迟迟不走,他也没有再喝酒。他中途站起来,听声音是朝院子走去的,但是又没有离开房间,在院子和屋子的交界处站了很久。这是在做什么? 回来以后,他便没了动静。 唐岁初在平明时分活动了被压麻的手臂,发现自己身上披着萧慕北的外袍。他把外袍叠起来放在椅子上,瞥了一眼熟睡的萧慕北,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也在萧慕北曾停留的那个位置顿了顿,那里刚好能看见天底下的一线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 唐岁初把身上鲜红的校服换成了剑门内门弟子的淡蓝色校服。不只是因为原来的衣服染了酒气。 他倒在榻上看着屋顶发了一会呆,算着差不多是可以出发去早课的时间才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 刚走到梨林的时候,他听见剑气破空之声,木然的脑子反应过来此时已到了平日里萧慕北练剑的时辰。这人前夜喝酒,早晨也练剑?如此勤奋。不过,这倒确实是他了。 唐岁初正准备如前几日一般看也不看地走过。 林中的声音却蓦然停下了。下一刻,唐岁初感受到一阵风动,那道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唐岁初没有回头,只听身后传来萧慕北的声音,“师弟。”他的声音不似平日一般,有些沙哑,也没有那种坚不可摧的平静。 萧慕北的声音轻轻的,“师弟,我昨日出任务,经过曲月城,买了一包桂花糖。你……还喜欢吃吗?” 经过吗……他明知道晚上有酒宴,还要去那样远的地方,难怪险些迟到。那本就不是无心,是有意。这是讨好。所以他的言外之意是,“我们和好,好不好?” 唐岁初的心像被人用手箍住了,很疼,手却悄悄攥紧了。 萧慕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过去给他留下过敏感和不自信的烙印,这使他总是惯于把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也过于在乎别人的想法,不管是朔逸同的还是唐岁初的。他是沉默、不善于表达的,却那样勇敢地走了过来。 勇气本不该被辜负。 唐岁初想道,但我不能那样自私。 萧慕北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的一些想法和常人不同,旁人不知,唐岁初却拼凑出了一个零碎的真实模样的他。 他在同样的京都的黎明说宁顺侯该死,那时候唐岁初不明白,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忽视了这句话。唐岁初想起离开京都去剑门那一夜,宁顺侯摆弄积案上的灯时,那种高兴又胆怯的神情。他说,他们认识。 而江棠姑娘在月光下的最后一舞,纵使真的能跨越时光,萧慕北也只会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姚二娘执他手在最后一刻的清醒里,见到了阿盈的最后一面,笑着化作一滩血水。是他做的。 这是因为萧慕北追求的所谓的“最好的结局”。他就像故事的执笔人,看着笔下角色刹那芳华,再定格于此。他悲观地认为人性丑恶,故事的续篇一定是悲剧,但他看见这些人的死亡时某种尽是温柔,还有……向往。 但他还是那个任何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会微微一笑喊出那人名字的萧慕北,是为了让剑冢守阵人认出他不忌讳旁人目光着一袭粉衣的萧慕北,是无事去花酒镇帮忙、路遇骗他钱的乞丐也会大方给银元的萧慕北,是为了世上苦难日日奔波的萧慕北,是他的温柔的、满心澄澈的师兄。 他十四岁那年被同门当作诱饵,推入深渊时,他害怕吗?他那时候就很失望了吗?唯一知道的是,他并不愤怒,他……好像习惯了。那也许对他而言不过是苦难的冰山一角。 这是一个闭合的环。 这样的过去比疾病还让人恐惧,因为疾病也许可以治愈,但过去如影随形,故去的苦难会产生新的苦难。 所以,如果唐岁初不再回头,萧慕北也不会怪他冷漠或是无理,他只会觉得都是他自己的错。萧慕北会觉得是自己身上的那些令人不齿的东西让唐岁初远离他。 唐岁初短暂的时间里,下定了决心,松开了拳头。他温柔地想,抱歉,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赋予你一段不可能有结局的故事。 于是,唐岁初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只在沉默中脚尖轻点地,运起轻功,离开了。萧慕北也同样没有追上来,他只是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再动。 唐岁初自嘲地心道,拒绝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如此容易。 …… 今日,唐岁初卖课业收了一大笔灵石。上一次四方史课,九长老因为底下人睡得太多,冷笑着布置了许多课业。就连贫穷而上进的何令辰也抄了唐岁初的。唐岁初给了他一个八折友情价,老实好骗的何令辰感动得都要哭了。 这节课,九长老恰好讲到魔教成立的地方,大骂特骂。魔教所在的位置本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一开始那里也灵气充裕、草木欣欣向荣。偏生他们自己要干天怨人恨的事,使剑门祖师祭出神器枫行剑,才使得魔教如今这样。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九长老痛恨魔修,提起魔教时,骨瘦如柴的身子都会愤怒地抖一抖,语气激昂。他说魔修都是大奸大恶之辈,有的发起疯来,亲人朋友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九长老曾是大乾南境一个小村的村人,他本该有平淡的一生,半生活在阡陌间、桑田里。魔修屠村毁了他的一切,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这也是大乾国人的普遍认知。修仙者是痛恨,普通人是恐惧。 唐岁初在第一排明目张胆地发起呆。他忽然又想到了萧慕北。不过很快,他便回了神,乖巧地对九长老点点头,写下旁批。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 下课,唐岁初先回了中峰一趟。 朔逸同很惊奇:“很少在这时间看见您呢。”他若无其事扫了一眼唐岁初蓝色的校服,唐岁初相信聪明如他肯定看出了点什么,朔逸同却依旧道:“小北给你送饭去了。你下课早,你俩应该刚好错开了。” 唐岁初闻言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心头沉甸甸,他面上不显,对朔逸同笑笑:“我以后都自己拿,不差这一截路。” 朔逸同点点头,“今日吃了再去剑狱值班还是带走?” 唐岁初道:“多加点肉,带走。” 朔逸同惊奇道:“您人设崩了!你以前虽然爱吃肉但是从来不直接说的。一早上没见,被夺舍了?”夺舍是能乱说的吗? 唐岁初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慢悠悠道:“有‘朋友’在剑狱。” 朔逸同若有所思又兴致勃勃,“要不要装两份?诶,是谁啊?要不然干脆直接捞出来吧。虽然在大长老眼皮子底下做有点……刺激。” 唐岁初心想,您这少掌门当的…… 唐岁初道:“不用。”他笑眯眯道:“还没正式成为朋友呢。” …… 剑狱。乙字牢房。 陆予熹盘腿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他左手无意识地挠着右臂。他就像毫无知觉般的,右臂流了血都不知道。他突然站起身,两只手猛地朝墙壁抓去,嘴里发出尖锐、临近破音的咆哮声,又不解恨似的,拿头撞墙。 唐岁初把属于陆予熹的饭盒放在手边,漫不经心地坐下,也不出声。 持续了好一会,陆予熹突然停了下来,旁若无事地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大致感觉自己有了点人样子,又坐下了。若不是墙上的痕迹和他额头上的红印,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他目光清明,对唐岁初笑盈盈道:“师弟见笑。” 唐岁初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道:“第四次,距离上一次间隔七日。” 陆予熹笑意不减:“师弟记这么清楚呀。可惜了,是我这般狼狈的模样。” 唐岁初把狱餐递给他,又打开自己从中峰带来的盒饭,好闻的饭菜香在整个剑狱飘荡。他关怀道:“也不是很狼狈吧,至少还活着呢。再过个一年两年的,就说不准了。” 陆予熹也打开盒饭,看见里面东峰膳食阁的菜色,连笑容都僵了僵。他细致地把花椒和辣椒皮挑出去,发现竟能堆成小山。他道:“师弟放心吧,依我对你们剑门执法队的了解,你是不会在剑狱干那么久的、脏了师弟的眼睛的。再说,到时候你头上那些大人物肯定也知道我是得了‘绝症’死的,怪不到师弟头上的。”他终于挑完了花椒和辣椒皮,舒了一口气,顿了顿,“不过,到时候他们想问什么,应该也问不到咯。” 唐岁初夹起一块肥瘦兼益的肉,抖了抖富余的酱汁,道:“是吗?”然后一口塞进嘴里。 陆予熹毫不掩饰地眼巴巴地看过来,又低头刨了一口自己碗里的饭。再抬头时,他故作可怜地注视着唐岁初,“师弟还是没有想起我是谁吗?” 唐岁初细嚼慢咽,也没有吧唧嘴的习惯,吃得很有风度,却叫人一看就觉得吃得很香。他又吃完嘴里的才道:“有点面熟。” 陆予熹闻言笑道:“如果是师弟的话,我兴许愿意告诉你我的秘密。” 唐岁初点点头道:“改日一定找师兄打听。”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聊得那叫一个气氛和谐。实际上,吃得东西口味是天差地别的,而背地里也都心怀鬼胎,在等彼此谁先沉不住气。 从唐岁初第一次见陆予熹,两人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谁也没有从对方口中得知什么有用的东西,整日里都在说一些故作亲密的废话。 …… 陆予熹的“绝症”实际上是魔修的通病——心魔。 唐岁初翻阅过不少典籍,发现关于它的记载也不是很多。因为目前他所能找到的典籍,几乎都是正道编纂的。而正道修士是很少会产生心魔这种东西的,除非自己急于求成,走火入魔。走火入魔以后还算不算正道,这个甚至得另说。 心魔是由魔教独特的吐纳方式带来的强烈的副作用之一,会随着修为的提升、动用灵气的次数和程度逐步加强。大部分魔教修士在筑基期就会产生心魔,一开始只是短暂的头晕、做噩梦。到了后面会出现幻觉,会遗忘诸多事,变得嗜杀、渴求暴力。中途他们可能会突然清醒过来,就像陆予熹一样,但这个时间只会越来越短。 陆予熹亲身证明了,就算是夺舍正道修士,不再使用魔教修炼方法,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说明这种“病”是由心而生的,就算躯壳改变,只要人还是那个人,就会伴其一生。 但唐岁初想,不论一开始为害人间的魔教如何,是否是真的自作孽,但他们的子孙后代是不能选择是否修魔的——他们长期在正道土地上,是势必会遭到围剿的。而魔教所在的荒漠寸草不生又灵气稀薄,他们不修行就会被恶劣的环境和奇形怪状的走兽杀死。一旦修行,又会被心魔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会做更多的恶事,正道会更痛恨他们。 可恨、可悲。 关于如何治疗心魔,前人更是只留下了两个字——看开。 这就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知这位前人是否看开了,但事实就是魔教至今也没有出过一个元婴。 因为他们在成为元婴的路上,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