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禽》 第1章 第一章 征和二年闰四月,初暑多雨,长安万物若蒙云含雾,日曛霞蒸。 未央宫比屋连甍,乌峻森然。北阙外的宫道两旁,排开千庑万室,乃重臣府苑汇聚之地。 大司马大将军府位于北阙外左起第一位,与右起第一位的丞相府相对,地位超然。 府内西南偏院的廊道上,一身着绛麻袍、足踏黑靴、头戴黑帻的男子正匆匆趋步而过。他眉目文雅,唇上蓄着两撇细须,耳后夹着一支笔,身后背着一支长条状的包袱。因着闷热的天气,汗水不断从鬓角滑落,他反复抬袖拭汗,眸光不断打量四周,神色警惕而深沉。 穿过廊道,他左拐进一处并不起眼的小院,刚跨入门内,便见一女子正在院中焦虑徘徊。这女子一见他出现,立刻上前几步,叉手行礼道: “不知尊驾何人,何事驾临?” 男子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一席黄麻直裾深衣,领缘镶白绢边,只梳简单垂髻,固以玉簪。她腹部已有明显隆起,腰带也系得松垮,看来已怀胎多月。 男子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她,不禁腹诽:打扮如此素朴,浑不似长平侯夫人。当然,长平侯卫伉也并未明媒正娶她,只因这女子是个胡人,门不当户不对,二人之间绝无婚嫁可能。 确切而言,这女子乃乌孙国人,生了一副白皙面容,高鼻深目,一双碧绿的眼眸犹如翡翠,剔透可人。她双十年华,长相虽与中原人迥异,倒也是个异域美人。且说得一口流利纯正的关中凡语,识文断字,丝毫听不出异域口音。 这美人的来历成谜,府中人只知道是君侯戍边结束后从西域带回来的。藏于深院,很少见外人。 八年前,也就是天汉二年时,君侯未带符籍擅自闯入宫中,被罚戍守边塞五年。这女子就是君侯当时在边塞认识的。 君侯身为大将军卫青长子,与两个弟弟襁褓封侯,乃是天之骄子。正因如此,养成了飞扬跋扈的性格,老君侯还在世时,他就曾因矫制免侯。老君侯去世后,他先是被派往五原屯兵三年,好不容易回来,却又犯阑入宫禁,再罚戍边五年。 他这骄纵秉性使得公卿百官无一人愿将女儿嫁与他,如此蹉跎,年近不惑,甚至连正式的婚约都不曾有过,到现在只有这一位不曾明媒正娶的胡姬怀了他的孩子,好歹是留了后。 只可惜…… 男子暗自叹息,收起这瞬息间的心思起落,揖手拜道:“卓罗夫人,小人姓葛,乃府中主簿。今日,是来送您出城的,您须即刻收拾行囊,尽快随小人走。” “为何?”女子急切问道。 “小人在天牢之中有信人,与君侯已然取得联系,这是君侯之命,有手信为证。”葛主簿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泥缄的竹简,递给卓罗夫人。 卓罗夫人接过,看到封泥上有着卫伉的钮印,心下一凉。 “可是罪罚已定?伉郎难道不能脱身了吗?那巫蛊事与他何干?如此连坐,岂不冤枉?”她未曾揭开封泥,将竹卷攥在手中,面色煞白地问道。 “唉……夫人,陛下盛怒,皇后、公主尚且不能保全,太子亦自身难保,君侯还谈何冤枉?快走罢,再不走,待延误到宵禁,恐怕明日连城都出不去了。”葛主簿的面色愈发凝重,他将肩头的包袱取下,解开包袱皮,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钱囊,另有一柄乌方雅致的长剑展露了出来,剑璏上还栓了一枚漂亮的坠玉,金乌形,以红锦络之。 “这是他的佩剑……”卓罗夫人接过剑的手在颤抖。 “夫人!时辰耽误不得!君侯嘱托,他已为卫氏一力挡去灾祸,您怀着他唯一的骨肉,小人必须保全您母子平安。”葛主簿催促道。 卓罗咬牙,即刻回身入屋,不多时,便背了包袱出来。 “夫人,您出府一事,小人未惊动府中任何人。当下府中诸长皆于堂前议事,奴婢们皆已禁足。您莫声张,小心与我走。”叮嘱毕,葛主簿在前带路,卓罗紧跟其后,二人快步穿过院廊。行进间,楼台宇榭一片阒寂,竟见不到一个人。 廊檐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呼吸间若浆雾蒙面,滞闷凝塞。 卓罗在这府中三年,虽孤寂拘足,但有卫伉时时相伴,倒也祥和安乐。今春她刚怀上孩儿时,尚希冀着将来的美好图景,竟不知会有此结局。如今……她该何去何从? 为今之计,只有保全孩子!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这个孩子安稳养大。她扶住隆起的腹部,暗下决心。 自大将军府西侧偏门出,已有一驾不起眼的轺车等候。葛主簿扶卓罗上车,自驾了车沿着桂宫东墙往北行去。不知为何,今日长安街面上不见人影,倒时有一队队北军兵巡逻而过,气氛凝肃压抑。约莫两刻钟后,车至西市南门停,葛主簿唤卓罗下车。 此时的西市已临近闭市,行商皆已收拾行囊、打包货品,准备排队出雍门。葛主簿领着卓罗穿过略显杂乱的西市街道,避开巡市的亭长和他手下的亭卒,一把抓住了一位身材魁梧、蓄着蜷曲络腮胡的西域胡商。 “图什卡,是我。” 那胡商吓了一跳,回首瞧见卓罗,登时面色一变。 “你答应我甚么的?”见他脸色不对,似要反悔,葛主簿眯眼切齿道。 “商传早已下发,小人怎好再多带一人,何况还是个孕妇?”图什卡无奈道。 “大月氏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是乌孙人,我很懂大漠的规矩。”卓罗突然开口,以大月氏语向眼前的图什卡说出了一番话,图什卡吃了一惊,见眼前的孕妇神色镇定,他竟一时被震慑住。 “你把传签给我,我来修改,保证门卒查不出来。”葛主簿趁机道。 “这……”图什卡犹豫。 “给我!”葛主簿攥住他的衣襟,图什卡无法,只得从怀中取出传签。葛主簿一把夺过,拉扯着图什卡到西市阙门的角落里,让他挡着自己,遂取下腰间书刀,小心片去部分文字,又取下耳后笔,在墨囊里蘸了墨,行了几笔,给商队添了一人,将卓罗添作图什卡新娶的妾室,呼气吹干。 “好了。”他把传签塞回给图什卡,图什卡端详细查,俄而笑道,“葛主簿,手艺不减当年。” “少跟我嬉皮笑脸,顾好那女人,你知道她是谁。”葛主簿点着他的胸脯警告道。 “放心,放心,此番定安稳带她出关。往后,还望葛主簿多照顾生意。”图什卡赔笑道。 卓罗上了商队拖货的马车,葛主簿在旁相送: “图什卡的商队往大月氏去,囊中有足够的金银钱财,出玉门关后,夫人可自行决定于何处落脚。只是,君侯嘱托,您与孩儿莫要再回长安,望您一路珍重。” “多谢葛主簿,大恩没齿难忘。” 葛主簿揖手拜下,卓罗亦还礼。商队行出雍门,卓罗倚着货袋,面朝后坐着,远远瞧见葛主簿立在城门侧,长揖相送,直至商队于门外拐弯,再难瞧见。 卓罗含泪仰望苍天,暮色四合,长安入夜。 …… 五个月后,玉门关外,朔风阵阵,连日飘雪。 悬泉置内,图什卡提着一壶刚烧开的热水上了传舍二楼,敲响了东面一处屋门。门内响起了女声: “请进。” 图什卡刚一推门而入,一阵寒风拂面而来。卓罗正挺着大肚子,开着牖窗,望着外面的鹅毛大雪。 “夫人,小人给您送热水来了。这天寒地冻的,您快将窗关上罢。”说着将铁壶置于火盆边,取了炭檛(抓)拨了拨炭火,让火烧得更旺。 “怎是你来了,惯常给我送水的驿卒呢?” “他手不干净,驿丞打发他去喂马了。”图什卡道。 手不干净?那驿卒做事十分细心,彬彬有礼,不像是窃贼。定是这图什卡又做了甚么手脚。 “明日可否出行?”卓罗不知第几回如是问。 “诶……夫人,您这不是为难小人吗?这大雪漫天,行路极易迷失方向。您眼见着就快生了,还是在这悬泉安心待产罢。”图什卡无奈道。 “我等不及,大祸还在蔓延,到处都在缉捕拿人,我仍然在汉军搜捕的范围内。前些日子过玉门关时,守军已对我起疑,悬泉驿也不安全,难保驿丞不会通风报信,我得尽快离开这里。”卓罗焦切道。 “可……您这身子,哪儿经得起长途跋涉?”图什卡也急了,“我这商队里,包括整个悬泉都是男子,没有一个体己人能照拂您。您更要照顾好自己呀。” 卓罗见图什卡眸光几度不经意瞄向她放在床榻内侧的包袱,心下越发感到无望。数月来,巫蛊祸起,公孙氏灭族,诸邑、阳石公主、卫伉坐诛,太子被逼反自尽,卫皇后也随着去了,此等大祸之下,卫氏关联者自身难保,葛主簿恐怕也岌岌可危。 大月氏商人图什卡是何等狡黠,知道她无依无靠,恐早就在贪谋她的财产了。若不是她有骑射和刀剑功夫在身,又极熟悉大漠商道,通晓西域诸国语言,让图什卡有所忌惮,才至今相安无事。 如今产期临近,恐怕自己生产的虚弱之时,就是他动手的时候。 她叹息一声,道:“也罢,只得再等。” “是呀,您安心养胎待产罢。”图什卡见她让步,终于松了口气。 是夜,卓罗合衣侧卧,将打包好的包袱紧紧抱在怀中,虚意假寐。数月来她几乎夜夜如此提防,难以安眠。只怕睡不安稳,对腹中孩儿不好,白日赶路时才敢在车上断续小睡补眠。 正朦胧间,忽闻传舍楼下传来马蹄声、呼喝声,她猝然睁目,提剑跨至牖窗前,微微抬起窗缘,见外间有火光掩映跳跃,有军士呼喝: “驿丞何在?接令!” 卓罗心下大呼不妙,怕不是搜捕令已到了。她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将包袱扎紧在背,提剑趋步下楼,弓腰潜行于阑干下沿,躲开急匆匆赶去驿院前门开门的驿丞诸卒,几步跳下楼梯,往马厩奔去。 卓罗本身强体健,可连续疾奔上半个时辰不停,刀剑与骑射功夫皆属上乘,奈何如今身怀六甲,腹内孩儿似是比一般婴孩更大更重,使得她身子沉沉的,弹跳奔跑皆迟缓数倍。 卓罗早就意识到她腹内孩儿与一般婴孩迥异。别处不提,单单她有孕以来,胃口大开,还在卫府之中时,每日能食粟饭五升,牛羊鱼各类肉三斤,豆藿菜羹不限。出长安以来,她所携干粮的消耗亦让同行的大月氏壮男子们瞠目结舌。关键是她吃下去没多久就饿了,像是都被腹内的孩儿吃掉了。 孩儿能吃能长本是好事,可如今危急关头却实在拖累了卓罗。她虽努力隐藏,却还是因跑慢几步,在距离马厩只有十来步之遥被一驿卒发现。 “喂!你做甚么去?”一人高呼着奔来,听声音正是那常为她送水的驿卒。 卓罗咬牙,加紧几步闯入马厩,牵出一匹未曾卸下络头的马来,来不及套鞍,踩着马槽飞身跨上马去,剑鞘一戳马后腿,策马即走。 马儿嘶鸣一声,四蹄翻飞闯出厩来,身后那驿卒晚了几步,未能追上,急得大喊: “莫走!外头有蒲类盗匪!!” 蒲类盗匪?卓罗心下一惊,但此时人已在马上,身后又有搜捕追兵,哪儿还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冲出悬泉置后门。 她听风辨向,择西南方向快速逃遁。一人一马迅速掩入茫茫风雪的大漠夜幕之中。 新文开始更新啦,说一下更新节奏。每周一、二、四、六、日更新,一周五更,周三、周五这两天是留给大家踊跃投雷加更用的,投雷越多,越接近日更哦。[狗头] 我会在作话里标注一些历史背景知识,行文中为了保持阅读情绪的连贯性,就不特意标注出来了。如果有我没标注出来但仍有疑问的可以在评论区提出,我看到一定会回复。 第一章其实信息量就比较大,标注内容如下: 1、汉武帝征和二年,这一年是公元前91年,也是巫蛊之祸爆发的时间点。这个时间点卫青已经去世,继承其长平候爵位的是他的长子卫伉。卫伉在历史上没有配偶和后代的记载,有可能是史官故意没写,也有可能是本来就没有。贵族联姻看重的是两个家族的利益得失,因此卫伉因其打小闯祸的事故体质年长未婚也是有可能的。[狗头] 2、耳后夹笔:汉代文管书吏的惯常打扮,将毛笔夹在耳后,常见于汉画像石。 3、乌孙国:汉代西域以游牧畜牧业为主的古国,首领称“昆莫”或“昆弥”。其部族早期游牧于敦煌、祁连间,后迁至伊犁河流域,政治中心为赤谷城。汉武帝时期通过细君公主、解忧公主联姻与汉朝结盟,共同对抗匈奴。 4、凡语,又叫“正音”,以政治中心长安所在的关中地区的口音结合先秦雅言而制定出的官话。 5、剑璏,zhì,位于剑鞘中部,留有孔眼,起到穿入腰带,将剑身悬吊于腰间的功用。 6、轺车,Yáo,竖有伞盖,四面敞开的马车,等级较低。 7、北军:北军与南军一起构成西汉时期戍卫京师的常备兵体系。南军包括期门军、羽林军及羽林孤儿,其中期门军建于建元三年(前138年),羽林军建于太初元年(前104年),均属光禄勋管辖;北军由中尉统辖,汉武帝于元鼎六年(前111年)设八校尉分领禁军,每校约七百人,包括屯骑、越骑、长水等。 8、亭长:秦汉时期,亭是县级以下的最小治安单位,十里一亭,配有亭长和亭卒,负责治安警卫、抓捕盗贼、管理过往旅客、治理民事,受乡里的“三老”管理,经常配合县衙做事,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所长。 9、商传,颁给商人的符传,用以通关,其上会详细记录商队的人数和运送的货物品类数量。 10、大月氏:西域国之一,故事开始的时间点,大月氏已然败给乌孙,西迁至阿姆河(今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之间的界河)流域,征服了当地的大夏人(巴克特里亚人)。留在河西地区的月氏人,南迁至今日中国甘肃及青海一带的,被称为小月支。 11、悬泉置位于甘肃省敦煌市瓜敦公路甜水井南侧1.5千米处。是中国唯一一处经系统考古发掘的丝绸之路古代驿站遗址,遗址开创于西汉武帝元鼎至征和(前111年至前92年)约30年间。 12、蒲类国是汉代西域古国,因蒲类海(今新疆巴里坤湖)得名,属车师六国之一。其王治位于天山西麓疏榆谷(今巴里坤湖东南),西汉时有户325、口2032,胜兵799人,设辅国候、左右将等官职管辖。该国处于丝绸之路北道要塞,以游牧为主,居民善骑射,长期受匈奴控制,常南下劫掠丝路商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风雪似刀,卷着砂砾割皮刺骨。夜幕如幂,裹目缠息,伸手难辨五指。卓罗不敢燃火照明,只能凭借经验摸黑行进。途中马儿磕磕绊绊,数次陷蹄,亦或差点滚落沙坡,颇为惊险。 她不得不放慢速度,催马小心前行。恶劣的天气虽然阻滞了她的逃遁速度,却也让后方的追兵不便追捕。鹅毛大雪与大风很快会掩盖她的行迹,她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前行,直至天亮。 由于未套马鞍,她不得不夹紧双腿来稳住身躯,似她这等临产在即的孕妇,哪儿还能骑马,马背上的颠簸使得她腹内开始钝痛起来,似是孩儿正在蹬踹她抗议。 大寒的天里,她疼得直冒虚汗,弓着身子伏在马背上,大喘着气,一手执剑控马,一手摁住腹部,心中默念:孩儿莫闹,阿母要撑不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与腹内孩儿心意相通,过了一会儿,腹内疼痛竟真的过去了。卓罗擦了擦额上的汗,裹紧了防风的裘皮围脖。 如此行进了不知多久,东方既白,风雪似是也逐渐停了。卓罗回首望去,身后早已是茫茫蔼蔼的疏白荒漠,不见一丝活物。 她长舒一口气,看来追兵是不可能再找到她了。她盘算了一下带出来的水和食物,恐怕至多支持三天,她得在三天内尽快找到有人的聚落,否则她和孩子就危险了。 估算了一下一路行来的里程,又以日头的位置为参照,她找准方向继续前行。去悬泉向西南一千八百里,便是楼兰国都楼兰城所在地,路途遥远,中间几乎都是无人区,只是在稍稍偏北的蒲昌海绿洲之中,散布着不少放牧的楼兰牧民,要找到这些牧民,就得先找到蒲昌海。 三天,要赶到蒲昌海实在是太困难了,但卓罗并未气馁,奋力前行。 在西域大漠上,若无充足补给,日行三十里已是极限,人不休息马也受不了。马走不动,卓罗就下马步行,奈何身子越发沉重,想走也走不动,只得每隔半个时辰停下歇一歇。如此走走停停一个白日,眼见着日薄西山,她开始为熬过夜晚做准备。 一路行来,她搜集了不少红柳枝,寻了一处背风的沙坡,在坡底用剑鞘挖出一个可供一人蜷缩进去的地窝,挖出来的沙子则用来将一节粗壮的枯木埋住栓马。洞顶以红柳枝交叉,以一层麻布、一层毛毡覆盖。 她在地窝旁生火,将肉脯、粟米活着融化的雪水合煮吃下充饥,趁着夜色尚不浓重熄了火,将余烬丢入地窝,给地窝升温。待余烬彻底熄灭,她才裹紧皮袄进入地窝,拉起覆盖遮挡洞口,提着三分小心入眠。 无穷无尽的朔风呼啸了一整夜,困顿饥饿的卓罗好歹熬过去了,凌晨天刚蒙蒙亮,她再次启程。 如此赶路两日,她所携带的粮食已基本耗空,好在有雪水可以解渴,但也很难再支撑下去。腹内再次绞痛起来,孩儿饿了,她也饿得发慌。 卓罗在心里对孩子说话:孩儿,你祖父是征战匈人的大将军,你阿父虽然桀骜,却也是顶好的儿郎。他死得太冤,你是他唯一的骨血。还有阿母的父母亲朋,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咱得活下去!这大漠是他们的战场,也是阿母最熟悉的地方。别怕,这里虽然荒芜,可只要能熬,就能挺过去。 上苍似是还嫌卓罗的困难不够多,这一日行进途中,卓罗发现了狼的爪印。这是一个好坏参半的信号,有狼出没的地方,意味着有水有猎物,甚至距离人活动的区域不远。但也意味着,卓罗很可能会成为狼的猎物。今夜或许会更为难熬,卓罗得更早蛰伏下来,夜里不能生火,否则会成为狼群的目标。 是夜,卓罗按计划早早进入地窝蛰伏,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她刚躺入地窝没多久,忽闻地面传来马蹄声,杂促的马蹄声意味着来者人数甚多。卓罗忙掀开地窝盖,向着昏暗的远方望去,见背阳策马的一排剪影正冲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她从这些人的发饰、马饰上一眼认出是蒲类人,蒲类人就是生活在蒲类海附近的一群匈人旁支,装扮、语言与匈人无异,长期受匈人控制。蒲类海在蒲昌海东北方千余里,但蒲类人活动范围极广,时常在匈人的指使下,南下西域商道劫掠。 此前她仓促逃出悬泉时,就听悬泉驿卒呼喊“有蒲类盗匪”,现如今还真让她撞见了。不,应当不是撞见,而是被追击了。她这一路行来多少留下了痕迹,蒲类人极擅追踪,现在她的马就在洞旁,藏是肯定藏不住了,若是落入这帮匪徒手中,必然生不如死,她必须立刻逃命! 当下迅速抓起行囊,扯下毛毡,几步冲到马边,跳上马就跑。多亏她警惕心极高,行囊总是收拾齐整放在手边,以便随时逃命,否则一遇危险就丢了包袱,没了物资,在这大漠之中无异于死路一条。 然而她这么多天奔走下来,人疲马乏,就算飞快逃命,恐怕也很难逃出身后那帮蒲类盗匪的手掌心。果不出她所料,身后追兵越追越近,她甚至听到了张弓搭箭的动静。不由暗暗叫苦,只得不断思索脱身之法。 天无绝人之路,奔出一段路,忽见前方出现一大片风残堆石,在荒漠上铺展开来,形状各异,如舟船又如鲸鲵。她心下大喜,知道是白龙堆到了。她加快马速,一头扎入白龙堆中,身后的追兵却勒马驻足,不敢再上前了。 卓罗知道,这些蒲类人认为白龙堆是鬼怪坟冢,进入后会迷失方向,再也寻不到回家的路,他们是不敢追进来的。 夕阳西落,夜幕降临,白龙堆内传出阵阵哭嚎嘶喊声,那队蒲类盗匪心惊肉跳,只得回撤,另寻他处过夜。 卓罗寻到了一处形如蘑菇的堆石,背风处的叠石若长檐前伸,恰好能作她的庇护棚。她将马拴在岩石凸起处,卧入堆石下,还没喘上一口气,忽觉腹内绞痛难当,旋即□□一热,羊水破了。 糟了,要生了!怎会在这个时候?卓罗叫苦不迭,好在她早就对此有所准备,因着家族传承,她十分熟悉医药,也知晓如何接生,现在她要为自己接生。 来不及准备热水,她只是扯过毛毡垫在身下,褪去穷袴,咬住衣袖。生产的过程痛不欲生,她顾不得隐蔽,嘶嚎以泄剧痛,手指近乎挖穿岩沙,不知折磨了多久,终于眼前一黑,身下一空,穿心裂骨的剧痛倏然消散,一个血乎乎的小家伙坠地,蜷在她身下,脐带相连。 卓罗浑身已近乎虚脱,但刚降生的孩儿可不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不顾。于是催发身骨里最后的力量,她起身抱起孩儿一看,是个女孩儿,抱在手中沉甸甸、胖乎乎的。她拔出一旁包袱里的匕首,割断脐带,轻轻拍打孩儿后背,直至孩儿“哇”地啼哭出声,声音嘹亮,中气十足。 “好,好孩儿,哈哈……”卓罗喜悦非常,找来柔软绸布先包裹住孩子,然后又将孩子裹入毛毡,拢在怀中安抚。这孩儿哭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似是不愿打搅疲惫的母亲似的,安静入睡。 卓罗已虚弱至极,抱着孩儿昏昏沉沉,刚要睡去,却忽闻一丝熟悉的腥臭气息飘入鼻端。她猝然睁目,遥见远端黑黢黢的石碓间,数双碧绿的眼眸正徘徊,距离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然不远。 她汗毛乍起,浑身紧绷。是狼!这群畜生嗅到了她生产的血腥味,它们正伺机而动。 危急之下,卓罗退无可退。此时的她连站起来都困难,甚至连点燃火把驱赶狼群的时间都没有。好在马缰就在手边能够到的位置,马儿正不安地跺着蹄子,摇头晃脑打着呼噜,屡屡试图挣开缰绳逃遁。 她深呼吸,稳定心神,思忖对策。 自己奋力一跃,当能榨干最后一丝气力上马逃遁。但孩子……她无法抱着孩子上马,由于没有马鞍,虚弱的她做不到一手抱孩子,一手抓牢缰绳不堕下马来。她现在甚至无法跨上马去,只能趴在马背上。她还得腾出手应对狼的扑咬,带着孩子根本无法逃出去。 她环顾四周,忽见头顶离地大约丈余高处,有一处风化剥蚀出的石缝,恰好可以将孩儿送进去,那位置很高,向外悬伸,狼无立足之处,再如何跳也跳不上去。即便跳上去,狼也很难将孩子从石缝中叼出。 血腥味大多在自己身上,只要她上马离开,应该就能将狼群引走,不会危及孩子。之后她再寻机返回,找到孩子,当能度此危难。 于是艰难地扶墙而起,踩住脚边石缝,一点一点攀将上去,右手抠住石缝稳固身躯,左手将孩子高高托起,垫脚,指尖一送,将孩儿送入那石缝之中。 本已安静的孩儿,似是意识到与母亲分离,再度大哭起来。分离的痛楚使她心口撕裂般难受,她只得呜咽啜泣道: “儿,你在这儿等一等,阿母很快回来接你,一定很快回来……撑住……” 接着卓罗狠心翻身一跃,扑到马背上,解开马缰,打马疾走。 狼群此前不知她在做什么,只是谨慎观望,未曾攻击。此时见她突然遁逃,当即凶猛追来。 如她所料,绝大部分的狼都追她而来,这些畜生的围猎很有策略,头狼指挥着狼群兵分两路,绕着马匹逃遁道路两侧的石碓,似钳一般夹击合围。马虽跑得快,狼群也不慢,很快狼群就要在前方道路收口。好在卓罗提前预判狼群追击围堵的路线,提前牵扯缰绳让马急转避开,转向逃遁。 狼群再追,卓罗控马连番急转躲避,在石碓之间往复周旋,追逐陷入耐力的比拼之中。饥肠辘辘的马和刚生产没多久极度虚弱的卓罗终于还是不敌狼速,被围堵困住。 卓罗拿着匕首下马,一扎马腿,马顿时嘶鸣尖啸,冲着头狼撞去。马儿失血引得诸狼龇牙,纷纷跃扑到马身上,撕咬不止。马引着绝大数的狼向远处遁去,如卓罗判断,这群畜生认准的猎物是马,人在它们眼里是十分危险的生物,轻易不能招惹。 但还是有不信邪的狼想要试试卓罗的厉害,三头落在后方的狼将她当成了目标,齐刷刷扑向卓罗。 卓罗看准最先扑来的狼,猛得偏身闪开,一脚将它于半空踹飞,与此同时匕首却瞄着侧面扑来的狼挥去,刀刃划过狼颊,割开狼眼,狼顿时发出受伤的呜咽声,倒在远处,一时负伤不敢再动。 然而卓罗无法再对付第三头狼,她被那狼扑倒在地,只得以手臂架住那畜生对着自己喉咙撕咬而来的血盆大口,狼牙扎入手臂,虽有厚实裘袄阻滞,狼牙一时无法咬穿,但狼强大的咬合力还是让卓罗感觉到手臂要断掉。 先前被她闪过踹飞的第一头狼扭转身躯亦扑了过来,卓罗大危。 她狠狠咬牙,心知自己绝不可以命丧于此,否则孩儿必将无法成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怒目圆睁,抬起右手,握着匕首猛扎咬住她手臂之狼的脖颈,瞬息间数刀下去,狼颈几乎被完全切断,狼血瀑布般洒满全身。 这畜生受此重伤,终于要松口。奈何卓罗动作还是慢了,忽而大腿剧痛,卓罗被那回返之狼咬住没有衣物遮挡的大腿,在地面上来回拖行摇甩,大腿剧痛之中被狼撕咬下一大片血肉,痛得她惨嚎出声。 正艰难缠斗之时,忽而利刃破空之声传来,撕咬卓罗大腿的那头狼突然向一侧歪倒,一支箭镞深深没入其颅内。不远处那被卓罗割伤眼睛的狼亦被数箭扎穿,钉死在地。 卓罗推开那被她割颈的狼尸,大喘着粗气,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两个男子匆匆策马赶来,他们擎着火把,下马来到卓罗身边。 “你怎么样?”来人说的是楼兰语,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胡须被梳理编成辫,戴着楼兰人特有的高顶毡帽,和乌孙人一般高鼻深目。 “孩儿……我的女儿……”卓罗虚弱到只能用楼兰语重复念叨着自己的孩儿。 “女儿?你的女儿在这附近吗?” “阿父,她……她刚生……”旁边年轻的楼兰男子看到了卓罗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瞥过目光去不忍卒睹。 “格木,快拿个毯子来。”他催促儿子,随即对卓罗道,“你莫急,我们帮你去找孩子。” “我……我带你们去……”卓罗艰难道。 “好,你稍等,我们有车,我让我另外一个儿子把车拉来。格木,快唤你长兄驾车来。”年长楼兰男子安抚道。 格木将毯子甩给父亲,急急策马离去,当父亲的则找来碎布包裹住卓罗受伤的大腿,又将她全身裹入毛毯。不多时,两个儿子驾车而来,三人合力将卓罗抬上车。在卓罗的指引下,他们迅速返回了此前卓罗生产的那处堆石之下。 格木善攀,按照卓罗的指示,攀上岩层,去石缝里找孩子。可那石缝里却空空如也。 “孩儿呢?”卓罗见他攀在岩壁上,半晌未曾动作,近乎嘶喊着问。 “……没有,没见有孩子……”格木颤声回道。 他随即听到了卓罗撕心裂肺地哭嚎。 1、白龙堆:白龙堆是位于新疆罗布泊东北部的雅丹地貌群,为罗布泊三大雅丹群之一。 2、楼兰古国: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小国,位于罗布泊西部,处于西域的枢纽,王国的范围东起古阳关附近,西至尼雅古城,南至阿尔金山,北至哈密。在古代丝绸之路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现今只留下了一片废墟遗迹。 楼兰古国在公元前176年前建国,公元630年却突然神秘消失,共持续800多年的历史。 3、穷袴:即合裆裤,据说诞生于西汉汉昭帝时期 。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古人不论男女普遍穿裙(下裳),裙下穿胫衣,因而会有所谓岔开腿坐很不礼貌的说法。但个人认为合裆裤老早就有了,并非是西汉才出现的,只不过西汉时普及到了宫内而已。合裆裤不是啥高难度发明,裙相对于裤劳作、骑马都不方便,赵武灵王时就有胡服骑射了,合裆裤应当早就在民间普遍穿着了。 汉书记载大将军霍光为保障其外孙女上官皇后独享皇帝宠幸,下令所有宫人穿着“穷袴”,其设计“前后有裆,不得交通”(即裆部闭合,难以解开),以此阻隔宫女与汉昭帝接触。区别于无裆的“胫衣”(仅包裹小腿),穷袴采用前后双裆设计,以布条(绲)缝合裆部,形成完整裤管,腰部用多条系带固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这处堆石下还有卓罗未来得及带走的包袱、配剑以及分娩时留下的血痕,这都分明昭示着他们没有寻错地方,可孩儿确实不见了。 “怎会如此?这荒漠野地,除了我等还有谁人?莫非是被狼叼走了?”格木的兄长说道。 “格归!休得胡言。”长者叱责大儿子的口不择言,格归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后脑勺。 长者望向卓罗,却发现卓罗双目紧闭,已无声息。他吃了一惊,忙去探她鼻息,好在鼻息尚存,应该是打击过大,加之失血过多,惊厥过去了。 “这女子得尽快拉回去救治,不然活不成。”长者道。 “那个孩子该当如何?”格木问。 长者擎着火把上前仔细探查,见周围除了格木的脚印外,只有那女子的脚印。除此之外,杂乱地排布着狼的爪印和马匹蹄印。他初步判断应该不是人把孩子带走了,随即他仔细观察这处堆石,忽然在山壁边沿发现了几撮白毛,又见利爪抓挠攀援的痕迹。 他让两个儿子过来,合力把他抬高,凑近那石缝观察。石缝边沿有摩挲啃咬和抓挠散碎的石渣,石缝面上还留下了拖行的痕迹。叼走孩子的畜生很聪明,也很有耐心。 他眸光微动,让儿子把自己放下来,对他们道: “恐怕确实是被狼叼走了,但未必会被吃掉。饥饿的狼不会耗费这么大的周折去吃一个刚出生的小儿,还不够它塞牙缝的。那孩子很有可能是被丧崽的母狼叼走,代为抚养去了。” “啊?!”两兄弟皆大吃一惊,“真有狼哺育人子之事吗?” “现在你们见着了。”长者没好气道,“我等眼下无法追踪,得先把人带回去救治,走罢。至于那孩儿……就看风神是否会保佑她了,若她足够康健顽强,当有一线生机。” 两兄弟皆叹息,父子三人上马,收拾了卓罗遗留的物品,拉着昏迷的卓罗,一路向着来时路返回。 彼时天边已泛鱼肚白,血腥气混着沙尘消散于风中,朔风掠过数万年矗立于此的白龙堆,隐隐挤压出好似婴孩啼哭的风声。 …… 卓罗丧女,已无活下去的欲念。她苏醒过来时,根本不问自己在何处,也无认识眼前人的兴趣,见不着孩子,她就要自尽。若不是格尔冬用母狼代为哺育的说法稳住她,恐怕无论谁都拦不住她寻死。 格尔冬是楼兰半牧半商的牧民,他们一家五口正在距离白龙堆不远的绿洲冬草场放牧。卓罗逃入白龙堆那日,格尔冬正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从集市赶集回来。散落在附近绿洲草场的牧民,会在每年冬季约定于一些固定地点交易生活物资。 集市其实就在白龙堆的东北方向几十里处,那日正交易间,忽遭蒲类盗匪冲抢,牧民们一哄而散。格尔冬父子三人绕远路向西南逃遁,日暮时分躲入了白龙堆,蒲类盗匪不敢入,本打算熬一夜,清晨一早尽快离去,不曾想半夜撞见卓罗生女、又血战狼群的奇事,这才将她救了。 格尔冬的妻子穆南带着她七岁的女儿慕沙一直在悉心照看卓罗,卓罗失血过多,受伤颇重。手臂骨折,浑身多有淤青擦伤,最严重的是右大腿,被撕咬下大块的肉,恐难以彻底愈合,且会影响行走。 且卓罗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分娩,未有热水清理,感染上风邪,多半会落下腹痛病根。被带回来后,一连高烧数日不退,食不下咽,全靠羊乳续命,在生死线上徘徊。牧民本就条件鄙陋,更难寻得医药,只以常备草药捣碎外敷内服,根本不足以治伤。 本还有大集可以换得些许医药,奈何蒲类劫匪仍在附近肆虐,大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卓罗的病情就这样被耽误下来,生与死权看她自身是否能抗下。 也许是初为人母,心系骨肉而带来的鼓舞,卓罗为了那下落不明的孩儿,硬是活了过来。她烧了足足七日,终于开始好转。 此间,格尔冬带着两个儿子屡次返回白龙堆探查孩儿踪迹,然而皆无功而返。风沙掩盖了绝大部分的踪迹,那孩儿的去向已很难探明。 唯一能确定的是,叼走孩儿的母狼或为独狼,为避免孩儿被当做食物,它定难与群狼一起行动,或许正不知躲在何处,暗中哺育孩儿。 卓罗苏醒后,不再寻死觅活,大病一场让她形容消瘦,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她强逼自己努力饮食,摄入养分,尽快恢复体能。她知道要找回孩儿不能指望他人,她必须亲自来。 她将身上所有的细软都给了格尔冬一家做食宿费,格尔冬本不愿要,但在她的坚持之下也就收下了。这比资费不菲,让格尔冬不禁疑惑起她的身份来。 寄宿半个月后,伤还未好全的卓罗再也等不及了,她借马出发,开始以白龙堆为核心,搜索方圆数里的范围。她知道那母狼走不了太远,这附近适合狼生存的地方亦不多,她相信自己只要足够仔细,一定能查找到蛛丝马迹。 十日、廿日……半月,又一月,卓罗寻寻觅觅,屡次发现踪迹,但都慢了一步。那头母狼似是知晓卓罗在寻它,每每都会抢先一步转移。伴随着大漠进入隆冬时节,越发恶劣的气候考验着大漠之上所有的生灵,卓罗愈发焦躁不安,每每入夜,想起孩儿缺衣短食,受饿挨冻,不由心焦如焚,垂泪伤悲。 时光如梭,当大漠之上雪融冰消,草木生发之时,已然是翌年的三月时节。格尔冬一家要赶着牛羊群返回夏季牧场,卓罗却不肯离去。一家人连番劝导,却无人能劝得动她。 在格尔冬一家人心中,那孩儿恐怕早就没了,可怜这痴女子,所有的希冀都系在格尔冬那一夜对于现场情状缺乏凭据的揣度之上,他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孩儿已死的话语来。 无奈之下,格尔冬将帐篷留给她居住,亦留给她几头牛羊马匹作用。才拉着家当、赶着牲畜离去。此后又数月,卓罗仍在寻找女儿,格尔冬和两个儿子时常往返来给她送些吃穿用度。 除了他们,卓罗的帐篷时常会有一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这些人基本都是楼兰牧民,大漠上的消息传得也很快,卓罗的故事已广为人知,他们都是来看“杀狼女”的。这些人鲜少见到卓罗这样勇猛的女子,对她的来历十分好奇,但见她冷淡不理,朴实的牧民一般也不会对她过多纠缠,反而会顺手送她一些吃穿用度。 待到六月,算算时日,孩儿丢了已有近九个月了,九个月的孩儿,当能牙牙学语了,亦能试着学行步了,卓罗每每想起这些,都心如刀绞,乃至于谵妄呓语,口里总是喃喃唱着“绛女吾儿,天已暮,胡不归”这般不成曲调的词。 牧民们每每谈起她,都议论她恐是疯癫了,唏嘘不已。 十月,大漠深秋近冬,格尔冬一家再度赶着牛羊返回白龙堆附近的冬季草场。正当一家人不知该如何面对卓罗时,奇迹降临了。 那一日,格木牧羊走得稍远,本躺在草地里闭目养神,忽闻羊群骚动起来。他猛地起身去上马观察羊群情况,骇然发现一个黑黢黢的小家伙正在追逐羊群,小身子颤颤巍巍,跑得跌跌撞撞。这小家伙浑身裹了一层黑泥,脏污不堪,胎发长得老长,近乎盖住脖颈。分明是人的模样,却四肢着地行走,姿态如狼。 她一发现格木,就凶巴巴地冲他龇牙,喉间发出赫赫低吼,嘴里几颗东倒西歪的乳牙。 格木惊得几乎堕下马来,随即他望见更远的地方,一头浑身毛发雪白的大白狼正安静蹲踞着,遥遥凝望着这里。那似乎就是叼走孩儿的母狼,它竟然将孩儿送回来了? 那狼似是确定了格木已然发现了孩儿,扭身便走。格木哪还顾得上那狼,忙往羊群中那乱窜的孩儿冲去。 孩儿对他龇牙咧嘴半晌,见他直直追来,根本未曾被吓倒,终于畏惧欲跑,但她毕竟太小了,再如何四肢并用也跑不过格木,被格木一把拽住,夹在腋下,径直带回了帐篷。 小家伙在他怀中不断挣扎,还挺有劲儿。她浑身脏污不堪、臭不可闻,格木简直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在野外生存了一整年的时光。 他冲进卓罗帐篷时,卓罗还在外寻找孩儿未归。她每天几乎大半日时光都在外,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 焦急的格木哪儿顾得上等卓罗,扯着嗓子呼喊家人:“阿父!阿兄!阿母!小妹!你们快来!你们看我找到谁了!是那个狼孩儿!!” 家人纷纷赶了过来,见到孩儿,无不震惊万分。何曾听闻刚降生的稚子,竟然真能在如此物候恶劣的大漠之上生存下来。一年了,竟长得这般活蹦乱跳。 “格归,你快去叫卓罗回来!快!”格尔冬急忙催促。 格归忙冲出帐篷去,格尔冬吩咐妻子女儿:“穆南,你赶紧和慕沙去烧水,带剃刀来。” “好。”穆南连忙带着女儿联袂离去。 格尔冬和格木一道,想先找个绳子将她捆住,她一直在挣扎,格木都快控制不住她了。格尔冬正要拿绳来捆,格木突然手背被狠狠挠了一下,刺痛竟让他一下松开手臂,小家伙立刻跳到帐篷地面上,开始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窜。 父子俩登时手忙脚乱去抓她,小家伙在两人腿间不断闪转腾挪,极其灵活,将二人绕的得团团转,还将提着铁壶赶到帐篷里的穆南和慕沙撞了个人仰马翻,水壶脱手落地,差点烫伤。 正当帐篷里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时,忽而帐帘一掀,一个憔悴瘦削的女人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她近乎一眼就发现了那脏兮兮的小家伙,当即扑了上去,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她根本不顾这孩儿身上有多脏,只是紧紧裹住她,近乎嘶吼着哭喊出声:“绛儿!!!” 狼孩儿仿佛被这一声嘶吼击穿了灵魂,蓦然间停止了挣扎。帐篷中霎时阒寂无声,只余卓罗的泣涕呜咽,久久回荡不歇。 开文三章已更完,求收藏,求评论,求霸王票,感谢![合十] 咱们明天继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投雷加更·1) 卫绛此名乃卫伉所起,他在留给卓罗的最后一封手信中,提到了要给孩儿起名为“绛”。绛,大赤也。绛色难染,古来以绛为贵,乃赤中最正。军中以绛为服色,增长杀气,以壮军威。卓罗亦很喜爱这个名字。 卫伉希冀孩儿将来能继承祖业,威振四海。他当是想要个儿子的,然而卫绛是个女儿。卓罗不在意到底是男还是女,女儿是她的命,这个名理所当然要给女儿。 然而这小家伙眼下根本无法理解父母对她的期许与爱护,她降世一年以来已然野惯了,一时之间真难扭转回人的习性。五个大人合力才摁住她,给她剃了板结的胎毛,以温水反复柔和清洗孩儿全身,也不知洗了多少遍,才勉强将这孩儿清洗干净。 洗干净,才发现孩儿身上大大小小许多伤疤,身在野外,跟着狼过了一整年,这无可避免。好在孩儿筋骨强健秉正,未有异像,似她这个年岁的婴孩也大多还在爬行,她也未有落后很多,长时间的野外爬行,模仿狼步,反倒锻炼了她的体魄,使得她有超越同龄人的气力。她年纪还小,身上这大大小小的伤疤,当能伴随着成长逐渐愈合消失。 这大漠之中本就缺水,他们的用水都来自牧场不远的湖。一来一回能挑回来的水不多,一下就给全用完了。格归、格木兄弟俩又出发去挑水,穆南喜滋滋去做吃食去了,格尔冬带着女儿慕沙在帐中陪着卓罗和卫绛。 此时的卫绛终于累得睡了过去,再不闹了。众人用软布将她牢牢裹住,卓罗抱在怀中,须臾不肯撒手。她陷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一时之间,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生怕一撒手,孩儿就又不见了。 “这孩儿,这一年来都是吃狼奶过活的吗?”格尔冬感到不可思议,随即似是释然,道“怪不得那母狼将孩儿送回来了,狼未有这般长时间哺乳的,一岁的小狼,已然要学捕猎,开始吃肉了。瞧这孩儿的几颗乳牙,哪儿嚼得动那生肉?母狼养不了,又教不会,只得送回来了,哈哈哈哈……” 言罢,不由得笑起来。 “到底是人狼殊途。那母狼还知晓要将孩儿送回,我不怪它了,它也失了孩儿,就当是问我借了一年。”卓罗也笑了,抚摸着孩子的睡颜,眸光温柔似水。 “你倒是豁达。”格尔冬慨然,随即他想到,“就是这孩儿在野外一年,不知是不是吃过甚么赃东西,这肠胃里怕不是有虫?” “没事儿,只要这孩儿回到我身边,我都能给她调理好。” “哦?你还懂医术?” “家传之术。”卓罗简单解释道。 听她提及家传,格尔冬好奇起来,刚要询问,帐帘掀开,是穆南提着一整条羊腿进来了。 “我将前些日子刚熏的羊腿取来了,今天咱们将它烤了,庆祝庆祝。格尔冬,你快来帮我。”她喜气洋洋地道,小女儿慕沙已经两眼放光地盯住了羊腿,眼见着口水要滴下来了。 格尔冬被叫走了,慕沙也跟着去,她跑到帐帘口,突然顿住脚步,回首看向卓罗: “卓罗姨娘,您能教我医术吗?” “你想学?”卓罗有些讶然,她今日好像第一回真正注意到这个安静的女孩。 “嗯,大漠上最是缺医少药,我要是自己会,就不求人了。阿母身体一直不好,我也能帮她瞧病。”女孩道。 “好,我教你。”卓罗笑而应允。 女孩儿绽放出纯真的笑颜,小鹿儿一般蹦了出去。 …… 教养孩儿本就是件劳心耗力之事,何况卫绛这孩儿还与一般孩儿迥然不同。卓罗为了把卫绛导回人之道,可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头两个月,先是除虫、治伤、调养饮食、改坏习惯,这些事将大人们折磨了个遍。卫绛爱乱咬东西,见着什么都要上去啃一口,吃东西不好好吃,总是用舌头舔,至今还闹着要吃奶,还凑到母羊肚子底下吃奶。最恨人的是不爱穿衣服,穿了就脱,还随地解手,根本不管身在何处。 好在这些狼习终究还是改过来了,此过程中,卫绛终于也和众人亲厚熟悉起来,不再总是龇牙咧嘴地凶人。 到第三个月,卓罗开始教导她站立行走。似她这个年岁的孩子也该学会走路了。在这一点上,卫绛特别顽固难教,总也不自觉就趴下去四肢着地。她那稚嫩的小手伤痕累累,早已磨出茧来。及至后来,卓罗专门自制了一个吊带,将卫绛的上半身拴吊起来,逼迫她必须直立,训练两月,人性终于战胜了兽性,这孩子终于习惯于直立行走了。 这一会走便不得了,她身子比一般孩儿要强健得多,刚会走没多久就能跑,还跑得极快,总是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子,害得卓罗终日提心吊胆去找她。 好在她终究还是小,跑不了太远,过不了多久就被骑马的卓罗抓回来。卓罗内心根本舍不得打骂她,可这孩子实在太野了,不管教不成型,于是把她摁在马背上打屁股,要她长记性。 可她倒好,突然就对马产生了浓厚的兴致,小小年纪,竟也学母亲骑马的姿态,被打了丝毫不哭闹,跨在马上,抻着小手去抓缰绳,有模有样地学,逗得卓罗终于破功笑起来。 又过几月,一直只会咿咿呀呀的卫绛终于开始对说话感兴趣了,第一个清晰说出的词就是“嬷”,她是在唤卓罗。卓罗当时激动地落下泪来。 此时她已近两岁,似她这般年纪的孩童,早已会开口说话了。不过不知是不是卓罗带给她的天赋,她学说话特别快,一个词,卓罗说一遍她就记住了,此后自己就能清清楚楚吐出词语来。 卓罗同时教了她两种语言,一是汉地凡语,二便是本地的楼兰语,这是为了让卫绛能顺畅地与格尔冬一家人沟通。卓罗对此早有计划,汉地凡语难学,要学到识文断字的程度颇费功夫,得趁早打基础,所以最先教。等孩子再大些,她打算再将西域地区的一些语言教给她,尤其是卓罗自己的母语——乌孙语。 这孩儿很聪颖,同时学两种语言,丝毫不混淆。因此只是几个月间,她就能啰啰嗦嗦和大人们絮叨起来。 孩儿能说会道又能跑能跳,卓罗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不过,卓罗逐渐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这孩子实在是太能吃了,两三岁的稚儿,饭量敌得过一个七八岁的小童。 卓罗自从来到此处,一切都靠格尔冬一家接济,算算这些年的开销,她带出来的那些盘缠虽然全给了格尔冬,恐怕也当消耗殆尽了。再这般下去,卓罗实在不好意思白占人便宜。她也要着手谋生计了,最起码要为女儿的将来积攒一些财富才是。 她善医术,又通晓西域各国语言,格尔冬便建议她做游医。大漠之上缺医少药,游医非常受尊敬,往往收入颇丰。若是能随商队出行,更能获得不菲报酬。 卓罗欣然应允,游医正是她家族的老本行。只可惜,卓罗因着被狼咬伤大腿,落下残疾,行步总是一瘸一拐。且分娩后受寒受累,染上腹痛病根,一发作就卧在床上难以动弹,再加上寻卫绛的一年里,心力交瘁,对身体虚耗颇大,如今体能已大不如从前。她能游医的范围不会很广。 权衡之下,格尔冬拿出自己的积蓄,专程送卓罗母女去了楼兰国都楼兰城,在城里赁了一间土坯小铺,竖起医旗,开馆行医。楼兰城位处汉地与西域的交通要冲之上,往来商旅繁多,如此能接触更多的商客,不必总在外跑。 他还把女儿慕沙送到卓罗身边做学徒,帮衬医馆杂务。 格尔冬如此费心费力,也不是白白帮忙,他到底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除了让女儿免资学医外,他起了采办药材的心思,打算让熟悉门路的卓罗引他入行,经营起这桩生意,往返于楼兰与汉地之间,当能收获颇丰。 他与卓罗皆是敢想敢干之人,很快,生意就在他们的用心经营下有了起色。时日久了,逐渐与城中街坊邻里熟悉起来。而卓罗白龙堆产女杀狼,卫绛当了一年狼孩儿才被寻回来的传奇故事,也不胫而走,传遍楼兰的大街小巷。 于是,卓罗的医馆突然就红火起来,每日都有相当多的人来光顾。这些人未必是来看病,更多是来看热闹的。他们都想确认一下这故事是否是真实的。 卓罗倒是不遮掩自己的故事,能打出名号,招徕生意,她求之不得。她当下正是缺钱的时候,卫绛一天天长大,食量也是日渐翻番,这大肚孩儿真要吞山饮海了,卓罗要是没点敛财手段,怎能养活这孩子。 不过卓罗也坚持生财有道,贫苦者她尽己所能施医舍药,力求救人一命;富贵者她虽求取不菲溢价,却也保证药到病除。 卫绛哪里知道她阿母眼下正为钱发愁,四岁的她已经成了医馆的镇店之宝。她长相极可爱,身为乌孙与汉人的混血儿,她专挑父母双方的优美之处继承。父亲的乌发、浓眉和端方的三庭五眼,母亲那大而美的碧绿眼眸和高挺秀丽的鼻梁,都集于一身。她懵懂又活泼好动,终日在店里乱窜,时常给卓罗和慕沙阿姐帮倒忙,但那稚拙可爱的模样惹得来客与街坊都爱极了她。 个别好事者总逗她,要她学狼走狼嗥,她起初还会学,后来便不肯,谁要她这么做她便凶谁,真像只炸毛的小狼崽。也不知谁最先唤她“孺狼”,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她本名叫甚么,这名号就成了她最响亮的称号。 生意做了两年,到卫绛六岁时,卓罗与格尔冬的药材生意已然覆盖了靠近汉地的中东部广大西域诸国,格尔冬也作为财力雄厚的商人,逐渐进入了官贸领域,接触到了楼兰上层的达官贵人与汉地边塞官员。格尔冬一家人不再放牧,都在楼兰城中置产,定居下来。 直至此时,卓罗医馆已名满楼兰周边,收入稳定。慕沙也已能帮忙处理相当多的寻常杂病,卓罗才终于能抽出手来管教女儿。 两年的放养,六岁的卫绛几乎成了楼兰城里的小霸王,终日里带着一群孩儿调皮捣蛋。她身子长得极快,较之同龄人高出大半头,身形壮实,看着像是个十岁的孩儿,加之性情疏狂不羁,聪颖好斗,许多比她年长的孩儿都听她吆喝。时常会闯出一些让大人们措手不及的麻烦来。 卓罗决定要好好消磨女儿那旺盛到无处发泄的精力。 卓罗这两年委托各路商人为她搜罗来诸多汉地简牍,堆放于屋中架上,虽谈不上汗牛充栋,亦可谓包罗万象。 她给卫绛制定课程。每日,卫绛须得卯时起,先往返家与水井,以最快的速度挑满家中水缸。朝食后,要认汉字、学汉诗,并学楼兰、匈语与乌孙语三门语言,至午时小睡片刻,起后用晡食,再练弓箭至日暮,熬练气力至戌时,睡前背药典与经络图,饮牛乳再寝。 卓罗本以为这孩儿会很抗拒这般拘束,没想到卫绛竟然第一日就毫无怨言地学将起来,且求知若渴。这孩儿真是有无穷无尽之精力,这样的日程,成人未必能日日重复,她却甘之如饴。 慕沙不忍见卫绛辛苦,问卓罗为何要这般强压女儿习练如此多的本领,卓罗道:“我等女子,总要有些自己的依傍,才不会受制于人。我只愿她将来平安,技多不压身。” 慕沙深感此言有理,耳濡目染下,也跟着约束自己,学医练武,孜孜不辍。 时光荏苒,乌飞兔走间,数岁已过。 卓罗将自身本领倾囊相授。卫绛天资聪颖,身强体健,于武道之上最有建树。七岁弓箭已有小成,八岁习矛槊,九岁习刀剑,十岁骑术小成,十二岁通晓西域诸国语言,识文断字,可畅阅汉地简牍。十三岁时,卓罗、格尔冬开始带着她四处游方行医经商,认识西域山川地理、民风物貌。 平静的生活在卫绛十五岁时起了波澜,那一年是汉元凤四年,汉使突临楼兰,楼兰变天了。 这篇的叙述风格更倾向于人物传奇,所以从女主出生开始讲起,会一直写到女主走完这一生。急着看谈恋爱的得稍有些耐心,第二女主出场还得有几章。 1、关于狼养人孩儿,是非常非常罕见的情况,基本就只有非常极端的情况下丧崽的母狼才有可能这么做,可以说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比中彩票还低。 2、无奖竞答:这章末尾出现的汉使是谁?下章作话揭晓。[狗头] 今天周五,本章是投雷加更,咱们明天继续。[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投雷加更·1) 第5章 第五章 元凤四年秋八月,楼兰城,午后。 卓罗医馆内,慕沙正靠在医案后困倦地打着瞌睡。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张惶地跑了进来,吵醒了慕沙: “阿妹!快,收拾行囊,我等须即刻出城。” “二哥?怎的这般着急?”慕沙愕然地望着眼前急得满面通红的二兄长格木。这时的格木已年入三旬,蓄络腮胡,早已娶亲有了自己的孩儿。 “城西传来的消息,汉使杀了大王!”格木道。 “甚么?汉使怎么会杀……杀大王?”慕沙震惊得无以复加。 格木焦急道:“不会有假,大王于城西郊外设账宴饮,为汉使践行。不知怎的,突然就发难杀了大王,有人亲眼看到汉使割下了大王的头颅!眼下城中就要兵变,外面恐怕要有汉军压境,阿父、阿母、长兄都已在收拾行囊,楼兰要变天了,我等须即刻出去躲难。” 慕沙哑然,半晌反应不过来。格木则扯着嗓子呼喊: “卓罗姨娘!孺狼!” “她们不在。”慕沙应道。 “去哪儿了?”格木大急。 “她们向北出城,去了沙谷。师尊陪孺狼驯鹰,已然去了五日了。”慕沙道。 “那倒是正好。这样,你替她俩收拾行囊,即刻出城去寻她们。寻到后就在沙谷道旁候着,我与大哥带着阿父阿母随后就来。” 兄妹二人当即分头行动,慕沙急匆匆收拾了几件衣裳,将医馆内存着的细软钱财打满了两个大褡裢,又拿了床铺盖、几件毡毯,打成卷驮在马背上,将医馆大门落锁,立刻打马出城。 一路上,楼兰城中兵戈声渐起,有楼兰军队士卒散乱于街道,正在踹门抓人。此番光景前所未见,慕沙更不敢多加逗留,打马疾走。 未几,行至北城门,见守门卫士已然落下城门,只启偏门,供一人一马出。诸多出城客商被迫排起长龙,怨声载道,却大多不明所以。慕沙心中不由得大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牵马排队。 好不容易排到慕沙,守门卫士打量她一眼就将她放走了,却拦住了她身后一个汉人客商,不许放行,双方顿时理论起来。慕沙匆匆一撇,发现军士已然拦下十数个汉人客商,均被羁押在城门旁。 看来这些卫士是接到了命令,但凡是汉人面孔,皆要抓走,不可放行。 她松了口气,自己一家人都不是汉人面孔,师尊和孺狼的面容也与汉人迥异,当不会被抓。不过她一家人因着行商缘故,都与汉人关系深厚,难保不被牵连,能躲还是要尽量躲远些。 汉使到底为甚么突然杀大王?慕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顾不得那么多,出城后紧赶慢赶,向沙谷行去。 沙谷是一条位于楼兰城以北的深渊峡谷,为孔雀河故道。长年风凿石壁,披沙袒石,棱岩峭绝。谷底干涸可行车马,仰望壁立千仞处,有雕巢高悬。 慕沙打马疾走,费了一个昼夜才赶到沙谷口,远远的,就见一只金雕在峡谷上方的高空盘旋,慕沙仰望着,不自禁打马去追。随着那金雕拐过一处谷道弯,忽见前方有个骑在马上的少年人,正口含双指,往天空打唿哨。 尖促的唿哨吸引了空中盘旋的金雕的注意力,金雕猛扑下来。少年人单手控马,迎着金雕俯冲的方向,扬起右臂,金雕探出利爪牢牢抓住她手臂,少年人勒马回缰,顺势卸去金雕俯冲的力道。 勒得紧了,逼得马儿扬起前蹄,少年人擎雕跃马,大笑出声,谷间猎猎秋风吹拂着她头顶雪白的狐皮帽,金阳在她的蹁跹长睫与莹白皓齿间跳跃,她笑得恣意狂放。 “阿母!您快瞧!真是好雕!”少年人向远处高呼,那里的山壁下暖阳间,坐着个沉静的女子,乌发已掺杂些许白丝,皱纹浮上面庞,正是卓罗。 “熬了三年,它现在彻底听你的了,你给它起个名。”卓罗应道。 “就叫天山!”少年人应得干脆,似是早就思量好了。 “怎的叫这么个名儿?”卓罗笑起来。 “天山是阿母的家乡,驯鹰也是阿母家乡的风俗,所以叫天山。”少年人道。 “那也是你的家乡,你家的风俗。”卓罗纠正道。 眼前的景象让慕沙愣怔了许久,直至卓罗先发现了她。 “慕沙?你怎的来了?”卓罗呼喊道。 少年人卫绛回头,这才注意到了远在谷弯口的慕沙。慕沙忙打马来到近前,下马说明情况。说话间,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往卫绛身上瞟。 她与孺狼这些年形影不离,总把她当成小妹,却至此刻才惊觉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个子极高挑,比慕沙高出一头,甚至比许多成年男子都要高,站在身边投下一片阴影。肩背宽伟,膂力过人,一身楼兰猎人的裘装,衬得她英气十足。若只瞧背影,真不似个年方及笄的少女,更像是个弱冠出头的英伟少年郎。但她那漂亮的面庞,飒爽清脆的声线,却又分明昭示着她的性别。 这孩儿真是与众不同啊,她心中喟叹。 孩儿茁壮成长,大人却日渐苍老。卓罗身子骨不好,近些年腿疾腹痛频发,行路骑马已有些困难了,时常需要卫绛搀扶、提抱,每每发病,那痛苦状让人揪心。她总说她的病症兴许只有汉地神医有本事医治,她医者不能自医,只能控制,无法根除。 “啊?怎会如此?”听闻汉使杀了楼兰王,卫绛沉不住气,惊愕出声。停在她手臂上的金雕扑棱了下双翅,似是显得有些不耐。卫绛抬臂将它放飞,摘下了厚重的护臂。 “你说为何?”卓罗不慌不忙,似是有意考验卫绛,问道。 “这……难道是因为近些年大王总是拦阻汉地客商?”卫绛挠头道。 “可不至于罢,汉使不过带了十数个随侍,怎敢在楼兰地界直接杀死大王?这不是惹祸上身吗?”慕沙道,这正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卓罗沉吟片刻,道:“你二哥说得没错,楼兰要变天了。先王十数年前内附汉朝,将今王送去匈奴为质,又将次子尉屠耆送去汉朝为质。后先王去世,今王自匈奴而返,立为王,亲匈敌汉,上位数年来,屡屡遮杀汉使,堵塞商道,劫掠商队,引得汉朝愤怒。早就有取死之道,只是今日大限至而已。 “汉使并非毫无准备,必有汉军后盾。但汉军要赶来还需要些时日,这段时日里,楼兰上层不服者,多半会针对汉地客商和与汉地关系深厚的楼兰人。我等确实该避一避。 “我推测,数月内,汉朝必送尉屠耆回楼兰为王,稳定局势,届时内乱勘定,商道重启,可转危为安。” 慕沙震惊:“今王竟然真杀过汉使?我怎听说只是骚扰商队?” “胆小之辈,自己做过的事不敢声张,我与格尔冬消息灵通才有所耳闻,城中百姓大多被他蒙在鼓里。他不知汉家雄心,不察汉匈之势,更不明自身处境,这是害了楼兰啊。”卓罗叹息道。 闻言,慕沙不由得心有戚戚。 “阿母,我们这些时日该去哪儿?”卫绛问。 “待与你格尔冬阿伯一家会合,我们先溯河而上,向西去大湖草场那里寻克里马,他那里是大马场,有很多毡房可供我等落脚,今冬恐怕要在那里过了。”卓罗已有主张。 卫绛的心是野的,她恨不能十二时辰都在野外撒欢,也不觉得当下局势有多危难。甚么汉使、甚么变天,离她太远了,她最关心的是冬草场那些饱食牧草、即将越冬的肥美野兔,当下一切正中她下怀,乐得如意。 可慕沙却显得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她的心绪全落在卓罗眼中,卓罗心如明镜,一时并未点破。 在沙谷等候三个时辰,三人都未曾等来格尔冬一家人,时已入暮,日头西斜。慕沙焦急万分,卫绛也心烦不耐,卓罗心知情况不对,道: “我等往回走,先到城郭附近探听消息。” 三人上马,急急打马回返。待回到楼兰城附近,已然月上中天。三人在城外脚店落脚,敲门敲了半晌,店主才来开门。见是本地人,才敢放她们进来。 “店家,城中是甚么情况?眼下还能进去吗?”卓罗问。 “进去怕是不成了,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当下戒严了。而且,城防军全归汉使把控了,说是汉军即将兵临城下,没人敢轻举妄动。”店家愁眉苦脸道。 “这可怎么是好?”慕沙担心家人,急地抓住了卓罗的手臂。 “莫担忧,既然城防军是被汉使控制,想必你家里人出不了事。我等先在城外等几天消息再说。”卓罗安抚道。 “阿母说的是,阿姊,你家惯与汉地来往,汉使没道理为难你家里人。”卫绛也跟着安抚。 “这汉使了不得啊,就带了十来个人,就敢杀大王、控军队,我看……咱楼兰是不得活了,还是早日逃命去罢。”店家唉声叹气。 “诶,店家可莫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说不定往后你这生意比以前更好呢。”卓罗笑道。 可她的话,店家却一时半会儿听不进去。 慕沙提心吊胆等了两日两夜,终于等来了消息,戒严暂时解除,但出入依然严管,只有输送粮食的商人可以每日进出城中,每一个人都要严格检查。卓罗委托一个相熟的菜贩去找格尔冬递话,告诉格尔冬她们当下的位置,请他传消息出来。 又等了一日,有人找到了她们落脚的脚店。来者是城防军的一个年轻兵士,也是相熟的街坊,他告诉卓罗、卫绛和慕沙: “格尔冬说,汉使派人请城中所有大商人宴饮,要求诸商接下来都要听从汉朝安排,家里短时间内是出不了城了,但性命无碍,财产无损,一切安好,勿要担忧。克尔赛身为城防军大将,因企图反抗汉使已被斩杀,因此,此前给慕沙娘子安排的婚事也得作罢。格尔冬让慕沙娘子依从卓罗神医,自决去留。” 听闻消息,卫绛吃了一惊,慕沙倒是突然松了一口气。 卓罗让兵士稍待,她领着慕沙、卫绛进了内屋,低声道: “慕沙,眼下克尔赛身死,克里马是他的父亲,我等此时去大湖草场也不合适了。你接下来,可是要跟我母女俩走?” “我无处可去,自然跟随师尊。师尊、孺狼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慕沙忙道。 “我们若是要向东入关去汉地,你是否要跟着?”卓罗又问。 “汉地?阿母,我们要去汉地吗?”卫绛眼前一亮。 卓罗瞪了她一眼,让她先别说话,她将目光投向慕沙,柔和道:“去了汉地,恐怕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要与你家里人长期分离,你心中可有数?” “我愿去汉地,师尊、孺狼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慕沙答无犹疑。 “好。”卓罗笑起来,随即又转向卫绛,道,“你呢?可要去汉地,去长安?” “当然要去!我可从不知汉地是何风貌,听闻那里极为繁华,正想见识一番。”卫绛哪里会反对,兴奋道。 卓罗早就猜准她心思,也知晓这一日终会到来。她幽幽叹了口气,出了里屋,向那兵士道:“请转告格尔冬,卓罗携慕沙、孺狼去长安,三五年内难归,若是他要寻我三人,请他至长安城南太乙山太乙宫相询,自能寻得下落。” 兵士记住,行礼告辞离去。 卓罗则催慕沙、卫绛即刻收拾行李出发,凛冬将至,她们需要在隆冬来临、大雪封路前穿越茫茫戈壁,赶到玉门关。时辰一刻也耽误不得。 揭晓上一章的无奖竞猜答案,这位带着十来个人就敢斩杀楼兰王的生猛汉使,名叫傅介子,青史留名的人物。大家要习惯武帝中后期汉使的作风,那个时代的汉使都是活阎王(笑) 孺狼长大了,也该回长安了,正应了这卷的卷名:青锋入汉庭。 另外,太乙山,就是终南山,在西汉时终南山称作太乙山。 至于太乙宫是什么来路,后文会有详述,总之不是道教,西汉昭宣时期还没有道教,也没有佛教,这非常重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六章 商道漫漫,雄关在前,行路人餐风饮露,日夜不歇。 卫绛长至及笄年岁,到过最东的地界不过牢兰海。这一路遍地是茫茫沙漠戈壁,难见一丝绿色。唯有那千姿百态的胡桐点缀一路,伴人同行。 过了牢兰海,一切都陌生而新奇,卫绛常单骑前出,纵情驰骋;又或放出金雕,在方圆数里内捕猎、寻水,几乎一刻也停不下来。 落在后方的卓罗与慕沙没她那么好的精力,由于饮水缺乏,她们一路都在寻水前行。好在只要不偏离商道,大多都能在必须补给时寻到水井。在这荒漠里打井,真是难于上青天,近些年来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畜力,才逐渐在商道附近打通暗渠,遍排深井,集雨季储水、引山雪融水,供人马解渴、农田灌溉,补给商道。 这其中多为汉军屯垦之功,若无汉军逐渐东扩,改造土地,带来农耕之风。西域诸国一盘散沙,走不出百里地恐怕就得渴死在半途。 如今这商道似又有变化,除了往来商旅,还能见到一队队的汉军正往西跋涉,想来是远赴楼兰控制局势的。一路行进,气氛颇为凝肃。 跋涉千六百里,行路半月。三人终于走到了阳关附近。 “师尊,我知晓您年轻时在汉地生活过多年。可汉人与匈奴争霸,总波及无辜,我实在不明白,您又不是汉人,为何还要向着他们说话。”行路间闲谈,慕沙说出了心里话。 “为师非是向着汉人,谁更能造福多数,我就向着谁。匈人这些年称霸西域,可曾为底层民众带来好处?好处不是都被各国上等人拿走了?汉人来了,至少西域物产更多、人员来往更多,底层人都能有所收益,这不是好事嘛。”卓罗解释道。 慕沙若有所思,随即问道:“师尊,我等此番入汉地,所为何事?” 卓罗道:“为了三件事。其一,我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就要贻误疗愈窗口,故而寻访汉医势在必行。其二,绛儿日渐长大,趁着她心性尚淳,还未定性,带她去一趟汉地家乡也是很有必要,她身子骨里毕竟还流着一半汉人的血。这第三嘛……有些过往旧事尚未清晰,也想趁此机会了结。” 慕沙犹豫问道:“师尊,弟子一直很好奇。乌孙与汉朝相距如此遥远,比楼兰更要远得多,您当年为何会千里迢迢入汉地,还会与汉人成婚?您的先夫,是甚么样的人?” 慕沙只知师尊的丈夫是卫姓汉人,已然亡故。在这一点上,卫绛也不比她知道得更多。每每提及这些,卓罗总是三缄其口,不肯多说,天长日久下来,周边人也就不多问了。 卓罗乜了一眼慕沙,调侃道:“你这孩儿,克尔赛身死,不见你有一丝悲哀,现在倒问起师尊的先夫了?” 慕沙面颊顿时涨得通红,忙摇手解释道:“不是的,师尊,我可不是……哎呀……”她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言语才好。 卓罗噗嗤笑了,道:“师尊当然懂你心思,你打小就有自己的主张,随了为师这些年,学了不少本事,眼高于顶,觉得楼兰城里多少男子都配不上你。打着钻研医道的幌子,迟迟不肯嫁。你那阿父急得不择门路,为你选了个大了你十余岁的鳏夫当夫婿,这人虽是城防军将领,地位尊崇,你却嫌他霸蛮,实在不愿嫁。奈何这回,对方看中了你,你不嫁都不行了,是以终日愁眉不展,食不下咽。” “师尊,过去那些……莫再提了。”慕沙被戳破心思,垂首赧然。 卓罗叹息一声,道:“你与绛儿都大了,未来的路还得靠你们自己走。为师当年之事,确实也该告诉你们了。绛儿这孩子,又跑得没影……这样,待今晚,我三人围炉夜话,为师将这些事告诉你们。” 慕沙眼睛一亮,她最爱听师尊讲故事了,师尊足迹遍天下,看遍世间民风百态,见识广博,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行至阳关附近,已能见半途不少脚店。撒欢不知去向的卫绛,见到脚店后兴奋地跑回来向卓罗报信。卓罗扯过这孩子马匹的缰绳,不让她乱跑,带着她和慕沙多赶了一段路,终于在月上中天时来到了一处驿站附近。 驿站附近聚集了一座小集市,西去商旅都在集市之中打尖住宿。入夜后,这里仍能听闻宴饮欢歌,窗边如豆灯火一盏盏汇聚,散发着橘黄暖意,衬得周遭朔风呼啸的大漠越发凄清孤冷。 卓罗没有过于靠近集市,择了一处背风残垣,搭起账幕,在帐外燃起篝火,烹煮宵食充饥。此番出行匆忙,慕沙出医馆时,只带了卓罗的医箧与几卷经络图和地图,好在行宿用度和干粮足够,最遗憾的是卓罗一册一册换回来的大量简牍几乎都未曾带出来,这些简牍书卷价值千金,可谓是卓罗这些年最宝贵的积蓄。 但她惯于将最宝贵的物什随身携带,那物什就裹在毡布中,挂在她马匹的鞍袋内。只要这宝贝在身边,其他的物什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阿母,这儿是哪儿?为何走夜路也要来?”卫绛这会儿终于老实坐在卓罗身边,好奇问道。 “这是悬泉置,汉人在玉门关附近最大的驿站。当初阿母还怀着你时,就是从这里独自出逃的。哎呀,多年未回,这里繁华了许多。当年驿站孤悬大漠,还未有周遭集市呢。”卓罗感慨道。 “您为何怀着我还要出逃?”卫绛更加不解。 “因为你阿父乃是汉朝罪人,阿母身为他的妻子,虽然未曾明媒正娶,却怀着他唯一的骨血,也会被牵连入罪。因此不得不出逃。”卓罗用枯树枝拨了拨炭火,平静道。 “阿父怎会是罪人?!”卫绛眉头紧蹙,不能接受。她儿时无数次幻想过阿父的模样,或是英雄或是豪侠,哪怕只是个普通人也行,怎会是罪人? 卓罗从头说起:“你祖父乃是汉武时的大将军卫青,你父亲是他的长子卫伉。 “卫青有三个姐姐,长姐卫君孺嫁给当时的汉丞相公孙贺,生下儿子公孙敬声。 “二姐卫少儿与霍仲孺生下赫赫威名的冠军侯霍去病,后来嫁给詹事陈掌为妻。陈掌亦是开国功臣之后,他的曾祖父是曲逆侯陈平。 “而三姐卫子夫,则是汉武第二位皇后,为汉武诞下太子刘据、卫长公主、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四个孩子。” “我的天呐!”慕沙差点打翻了手中的木碗,她震惊到无以复加,“师尊……您先夫君是第二任长平侯?!孺狼是皇亲国戚?!” 卫绛已然彻底愣怔当场,茫然无措。这些名号,哪怕在西域都如雷贯耳,时常有人传讲汉武故事,巫蛊大案亦是西域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因此,不论是慕沙还是卫绛,都不陌生。 只是她们从未想过,那些远在天边的故事,竟然会与自身产生关联。 卓罗苦笑:“甚么皇亲国戚,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都知晓,十五年前,长安爆发了巫蛊大案,卫皇后、卫太子、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包括绛儿她阿父,全部被诛,卫氏早已风光不再。卫伉身为第二任长平侯,以一人之死换全族平安,他的二弟三弟及家眷,都未被牵连。但昔年权倾朝野的卫氏,至此再无左右朝局之能。 “我正是为了避开巫蛊之祸,才从长安一路逃到西域,躲开追捕。现如今即便回去,也不能光明正大示人,更不可能回归卫家。当今汉天子是汉武最小的儿子,母亲是钩弋夫人,已被赐死。由大将军霍光主政,一朝天子一朝臣,实在谈不上皇亲国戚。” “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父到底犯了甚么罪?”卫绛追问。 “他甚么都没做,他会被连坐,只是因为他是卫青长子,是卫氏当时的话事人。武帝疑惧卫氏,已到了不斩草除根不能罢休的地步。他因此成了刀下冤魂。” 慕沙接过话头道:“听人说,此事起于丞相之子公孙敬声被人诬告和阳石公主私通,那个诬告的人叫甚么朱安世?” 卓罗眸光越发深沉:“此事非是起于朱安世诬告,而是起于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饷,此事被人揭发,公孙敬声下狱,按律当斩。按照汉朝法度,可以功赎罪,所以其父丞相公孙贺希望以追捕朱安世来替儿子赎罪。 “公孙贺费尽心力将朱安世抓捕下狱,未曾想后者在狱中攀咬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还在皇帝专用驰道上埋藏木人以诅咒皇帝。这真是一口精准咬在汉武痛处之上,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卫绛迷惑:“这朱安世是何人?为何追捕朱安世能替公孙敬声赎罪?” 卓罗看了女儿一眼,面上起了一丝笑意:“你问到点子上了。朱安世号阳陵大侠,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无人知晓他到底犯了甚么罪,但被汉武通缉多年始终未被抓捕,神出鬼没,一直逍遥法外。坊间传闻,此人与皇族内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知晓诸多皇族秘辛,更熟悉皇亲国戚之间的裙带关系。关键在于,巫蛊大案后,传闻朱安世从大狱之中失踪,很多人猜测他背后另有指使。” “汉廷争斗真是可怕……”慕沙喃喃道,眸光透出几分畏惧。 篝火噼啪作响,三人陷入沉默。卫绛用树枝捅了捅火底的灰烬,忽而将树枝一摔,别过头去愤懑道: “太冤屈了,真让人难受!这汉地,不去也罢!” “绛儿,阿母这次带你回去,为了三件事。一是找神医治阿母的病,二是让你熟悉汉地,三便是查找朱安世下落。”卓罗搂住女儿肩头,道。 卫绛猛然回首看向母亲,眸光愕然,旋即这愕然转为兴奋,她抓住母亲的手,道: “阿母!您这是要调查当年的巫蛊案吗?” 卓罗点头:“正是。阿母毕生有三大愿,当下只实现了一个,还有两大愿未能实现,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尽我所能去做。” “是甚么愿望?”慕沙好奇问。 卓罗望着两个孩儿,道:“我全名是阿依努卓罗,卓罗乃我家族姓氏,阿依努在乌孙语的含义是……” “明月光。”卫绛抢答。 卓罗笑:“对,明月光,这是我阿父对我的期盼。乌孙人认为明月能照亮黑暗,象征着纯洁、正直、美好。这正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家起于天山,本是雪域游医,自我祖父那一辈成为乌孙宫廷医师。 “我儿时,遥远的汉地来了一位细君公主,嫁给了我们昆弥(乌孙王的称呼)猎骄靡。彼时昆弥年事已高,不久便病逝,她又嫁给继位的昆弥之孙军须靡,生下一个女儿。 “那时候我才七岁,第一次见到汉人女子,我真是着迷。她满腹经纶,通晓音律,长得又那般漂亮,身段柔软好似锦绸,轻柔得好像刮一阵风就能将她带到天上去。 “可是她总是愁眉不展,因着语言不通,她和谁都说不上话。时间长了,忧思郁结于胸,总是病恹恹的。我阿母是宫廷女医官,因而总是去为她看病。我当时随着阿母习医,因而总是跟在后面打下手,时常也能见到细君公主。 “有一回,我见她坐在帐外,望着天山的方向轻声歌唱,声音是那样优美动人,曲调又是那般婉转凄凉,唱着唱着,她怆然泪下,泣涕不止。 “我很心疼她,上前比划着问她唱甚么。她许是见我长得可爱,终于抹了泪,跟我比划着说起话来。此后,我教她说乌孙语,她教我说汉话。我的汉话蒙师便是她。 “只可惜,她在乌孙短短五年,忧思成疾,终于病逝了。” “她唱得甚么曲子?”卫绛轻声问,她已然彻底沉浸在卓罗的故事中。 卓罗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1、牢兰海:是罗布泊在汉晋时期的旧称。 2、胡桐:即胡杨,旧称胡桐,自上世纪50年代考察为杨属植物后更名。 3、井渠:即坎儿井,主要工作原理是将春夏季节渗入地下的大量雨水、冰川及积雪融水汇集,利用山体的自然坡度,引出地表进行灌溉,以满足沙漠地区的生产生活用水需求。不同地区的坎儿井在具体构造上均有其不同的地域特点,但一般而言,一个完整的坎儿井系统包括了竖井、暗渠(地下渠道)、明渠(地面渠道)和错现(小型蓄水池)四个主要组成部分。 4、细君公主作《悲秋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刘细君是汉武帝侄子罪臣江都王刘建之女。刘建此人荒淫变态至极,具体干了啥事大家可以去查,我就不列出来恶心大家了。总之细君公主有这个禽兽不如的爹简直是老天爷给她的最大磨难,这父女俩品性相差之大简直云泥之别,匪夷所思。 明天继续。[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第7章 第七章 西风飒飒,将卓罗的歌声吹散于天边。卫绛很难过,慕沙比她大七岁,因着如今也远离家乡不得归,感同身受,不由得湿了眼眶。 卓罗安抚了一下两个孩子,继续道:“我十二岁时,乌孙又来了一位公主,她叫解忧公主。这位公主与细君公主大不相同,她外柔内刚,十分强韧。来了乌孙后,依旧是我阿母为她的医官,她主动寻我阿母学习语言,我阿母不在时,便让我去相陪。 “她学得极快,不久,她成了我的老师。她为我描摹大汉的山川河流,万物风貌,告诉我许多我不曾知晓的知识,带我读书识字。她身边还有一位极为厉害的女子,姓冯。我唤她冯夫人,她武艺高强,刀法独步天下。” “阿母的武艺,就是跟她学的?” 卓罗点头:“正是,解忧公主和冯夫人一文一武,都是我的老师。 “我与她们相处又五年,从她们那里知晓了汉武宏图。他通西域,连百越,似是要将版图扩张到天边去,要让这皇天后土之间的人都成为他的子民。老师教我礼仪汉制,诸子百家,我心驰神往,真想前往汉地亲自见识一番。 “也不知是否是上苍作弄。当时家中出了事,我阿父经手了匈人公主之子的医治,奈何那小儿难救活,终究还是没了。不曾想匈人公主将此事归罪于我阿父,在昆弥耳畔吹风,说是我阿父得了解忧公主钱财,故意毒死了那孩儿。昆弥偏信于她,我全家因此被诛杀,我在冯夫人的保护下,一路被送往汉地避难。 “那一年我十八岁,在长城边塞遇见了正受刑戍边的卫伉。他当时虽然是罚罪之徒,在边塞却颇有声望,守将时常还要寻他商议事务。他与解忧公主是旧相识,解忧公主将我托付于他,希望他为我谋个出路。 “我感念解忧公主与冯夫人相救之恩,发下宏愿,希望有生之年能助解忧公主归汉。只是解忧公主有她的追求,她到乌孙,就是为了联系乌孙助汉灭匈。我这宏愿要实现谈何容易,当年跟卫伉提及时,他却笑得张狂,道‘这有何难,驱逐匈奴便是,我来助你实现’。后来我便有了第二个愿望,便是嫁给你阿父,这个愿望已然实现了。” 说到此处,卓罗似是想起了那段岁月的种种,唇角带起一抹笑。但随即,她语调转沉,道: “只是卫伉最终还是未能陪我走到那一步。他走得那般冤屈,我便有了第三个愿望,无论如何要替他找出巫蛊案的幕后推手,为他复仇。 “迎解忧公主归汉太过虚无缥缈,反倒是查巫蛊案更好着手。这事儿做起来并不容易。慕沙,这是我与绛儿的私事,我不要求你一定要相助于我。因而再问你一遍,你可愿随我们入汉?你可考虑清楚了,一旦入了关,要再出来可不容易,眼下反悔还来得及。” 慕沙道:“师尊,您何苦要说两家话。我是师尊的徒儿,师尊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我本是个无所追求的人儿,没有师尊,我这一辈子也许就浑浑噩噩过去了,哪里能知晓如此多的事。我一身本事全赖师尊传教,为您分忧理所应当。” “好。”卓罗万分欣慰,她眸光转向女儿卫绛,还未开口,卫绛就噗通跪在了她跟前,拱手道: “阿母,儿为父查巫蛊案,为母迎解忧归汉,此乃孝道。”言罢,稽首而拜。 慕沙受她感染,也跟着跪在跟前下拜。 卓罗眸中盈泪,她拍了拍慕沙的肩头,又抚了抚卫绛的头顶,对卫绛道: “去把阿母驮袋里的毡布包取来。” 卫绛依言行事,捧着毡布包重新跪到卓罗跟前,卓罗启开毡布包,取出一方木匣,推开匣盖,一柄锦缎软衬的汉剑出现在眼前。卓罗将其取出,把住剑柄,“锃”地抽出剑刃,比于目前。 剑身长约三尺七寸,精铁铸就,锋芒寒锐。乌木大漆鞘,错金银蟠螭纹,剑璏上还栓了一枚漂亮的坠玉,金乌形,以红锦络之。 卫绛眸光发直,经不住赞叹:“好漂亮的剑。” 卓罗“唰”地收剑,将剑递到卫绛手中:“这是你阿父的佩剑,继承自你祖父大将军卫青。靠近剑格处,刻着‘青锋’二字。这金乌坠是你阿父襁褓封侯时,汉武所赐,寓意初升朝阳,光芒耀目。阿母当下就将这二物传给你,你好好保存。” 卫绛捧着剑,心头滚热。 “阿母……儿不舍得用。”她道。她刚刚拥有自己的佩刀,那是一柄锋利的环首刀,是卓罗送给她的及笄礼。 卓罗笑了:“傻孩儿,存着,待必要时再用。” 她又从匣子内取出了一小卷简牍,其上有干裂的封泥,残留着卫伉的篆印。 “这是你阿父给我的诀别书,你看看罢。” 卫绛展开简牍,简牍只有三片木片,其上以隶书写着十来个字:【妻宥吾!吾子名绛。携子远徙,全而抚之。勿返,竟尔途,成尔志。伉。】 卫绛倏然泪目,她哽咽片刻,收卷简牍。将剑、玉、简敛回匣内,小心抱在怀里,竟一时舍不得放回自己的驮袋中。 “去罢。”卓罗催她。卫绛终于起身去了自己的马边。 卓罗抹去眼角泪花,趁此时机对慕沙道:“慕沙,为师没甚么能给你的,我那医箧,还有楼兰城里的藏书,以后都给你了。” “师尊,您已经教了我很多了!我甚么都不要。”慕沙急了,今夜卓罗如交代后事似的,让她深感不安,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好奇问那些事。 “不,卓罗家族的医道,以后就靠你传承了。绛儿不是学医的料,她……”卓罗欲言又止,慕沙似是隐约明白了师尊未尽之意,再次郑重拜下。 待卫绛终于磨磨蹭蹭回来,卓罗一拍手,道:“好了孩儿们,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入关!” …… 要入关并不容易,自外入关者多是均输官与特许商队,亦或是使团附属商人,持有符传、市籍等证明。这些证明,卓罗、卫绛与慕沙显然是没有的。她们若想顺利入关又不打草惊蛇,便得寻得一支愿意带他们入关的商队才行。 好在卓罗为此早已筹谋多年,此番虽出行仓促,来不及早寻商队,她仍有办法。自边贸开市以来,时有汉商欺诈胡商之事发生,只因胡商所卖货物多不及汉地货物有价值,胡商学汉语也十分困难,因而常被压价。 胡商之中翻译奇缺,卓罗身为通晓汉话和西域各地语言的通才,她只需在旁观察一会儿,便知晓哪支胡商队伍缺翻译,上去攀谈片刻,便得到对方欣然应允,得以加入商队。 不过,胡商仍需修改符传,将三人添上去。好在这符传所录粗疏,只记录人数,并未详细描述商队中所有人的样貌。因此,胡商私改符传是常有之事,边关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束未有特别严苛。 不过,卓罗突然想到了关键,与卫绛、慕沙商议道: “入汉地后,我们的样貌会十分醒目,汉人比较警惕胡人,因而咱们最好还是以纱布覆面,低调行事。若有人问及姓名,咱们要以化名行事。绛儿,你的姓氏太过醒目,往后就跟我姓卓。慕沙,你就姓穆,有了汉名,汉人对我等会亲近不少。” “卓?卓绛?听起来怪怪的。”卫绛挠头。 “那就叫卓孺狼,如何?”慕沙笑而打趣。 “去!”卫绛不悦。 “那师尊,您叫什么?”慕沙又问。 “卓依,外人多半会称呼我卓娘子。” 商定,卓罗带着二人去见胡商头目,对方一眼就被卫绛那高大的身形,还有佩刀弓箭所慑,小心问道: “卓娘子,这是令郎?” “这是小女,卓孺狼。”卓罗言笑晏晏。 卫绛抚肩躬身行礼,眸光不悦。她此时蒙头裹面,身上又穿着厚厚的裘皮猎装,丝毫不见女儿家的样态,不开口时也怪不得外人认错。 “这是我徒儿穆沙。”她又介绍慕沙,慕沙随礼。 “即如此,人到齐了,咱们这就入关。一切就仰仗卓娘子了。”胡商头目说着话,还瞟了两眼卫绛,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即便如此,毕生都不曾见过这般高大的女人,这真是女人吗? 身为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他眼尖,估算卫绛这身量,少说也得有七尺八左右,完全是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的身量。而且,怎起得“孺狼”这样的名,也未免有些骇人了。 过关时,玉门关守卫门卒勘验符传市籍,起初并未有异常,直到见到卫绛时,开始止不住打量她。大约是起了疑心,门卒让卫绛摘帽解巾,露出容貌。 卫绛不得不照做,摘下狐皮帽和围巾后,众人才看清她容颜。真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脸颊上还带着几分稚气,肤色雪白,乌发如墨,浓眉深目,翡翠眼瞳,长发自耳上结成双绺辫,在脑后合束成长辫,被她缠在脖颈上,裹在裘袍中。发辫中还混编着五彩丝线,颇为好看。 守将卫兵、来往商旅皆盯着她瞧,着实太过惹人瞩目。卫绛叉手行汉礼,彬彬然道:“这位材官,小女可有不妥之处?” 守将闻听她一口地道的关中凡语,顿感亲切,想来此女虽然样貌迥异,当是归义胡族。于是收回震惊的目光,故作镇定地指着卫绛拴在马侧的武器问: “你这弓箭与刀,可有录簿?” 汉地盐铁专营,铁器中,刀兵更受管束,戈戢、矛槊、弩机、甲胄都是管制兵器,民间禁绝私藏。猎弓与寻常刀剑在民间可以使用,但需在地方官府报备录簿。所谓录簿,实际就是官营铁匠铺在出售铁兵时,于其上烙刻的编号,每出售一把,购买者之名籍便会对应记录在册。不过后续这些刀兵之流转,官府就很难追索了,但凡这些刀兵涉及大案要案,会被追索到的只有初购此兵之人,因而民间武器的私下贩**较谨慎,数量极少,售价高昂。 卫绛的弓箭是楼兰匠人所制,不受汉地管束,其形制与汉地弓箭不同,一瞧便知。但卓罗赠给卫绛的环首刀,则是高价购得,乃是只有汉地才能出产的好刀。 卫绛不慌不忙答道:“有录簿,其上有官印。”说着她将环首刀上的官府烙刻展示给守将看。一旁慕沙有些着急紧张,屡次看向师尊。卓罗却始终未曾开口言语,只在旁观望女儿行举。 守将勘验后终于放行。他们并未查得很仔细,因此藏在驮袋内的剑匣,也就不曾翻查。 胡商暗暗松了口气,此前他还猜测这卓娘子三人怕不是甚么西域大盗,好在并无嫌疑。 这一队胡商市籍在敦煌,因此过所至敦煌止。商队将在敦煌边市将手中货物出清,再进货回返,不会再深入汉地。玉门距敦煌不算特别远,两三日可达。 行路间,胡商头目越发震惊于卓孺狼之奇,尤其震惊于其食量。他亲眼见此女一顿吃下一整只羊腿,两大张馕饼,酪浆三大壶,实在惊人。 奇怪的是,吃下如此多吃食,也不见她肚鼓。她只是高壮,却不臃肿。腹平身修,猿臂蜂腰。那些吃食下了肚,也不知去了哪儿,真是怪奇。 只可惜,等不及他想明白其中奥秘,敦煌倏忽间便至。卓娘子践行诺言,助胡商译谈了几笔重要生意,让胡商获得了比以往更丰厚的收益。随后,三人便与胡商辞别,她们还要继续往东去。只是少了胡商的符传、过所,三人一路东行便不大能入城了,只能在乡野间穿行。 敦,大也,煌,盛也。敦煌城是自由长于塞外的卫绛与慕沙见过的最繁盛壮大的城池,比一整个楼兰城都要壮美。她们惊叹于这座城的繁华,还未及仔细领略,却被卓罗催促上路: “这就被慑住怎可奈何,待去了长安,尔等才知甚么是壮阔繁盛。走!” 1、汉代一尺的实际长度约为23厘米至23.7厘米,我是取了整数23厘米来算,因此卫绛身高七尺八大概值相当于180cm。 2、材官是汉军中预备役的称谓,亦可用以称呼武卒或供差遣的低级武职,此外还是一种山地步兵的统称。 3、归义胡族,顾名思义,就是归顺了汉朝的胡人的统称。 4、市籍,是商人能够落脚做生意的集市籍贯,拿到什么市籍,就只能在哪儿落脚做生意。 过所,通过关戍时必备的通行证。 符传,是古代重要的行政与军事凭证,具有双重属性:一方面作为出入关隘的通行文书,用于身份核验与税收管理;另一方面特指兵符,象征军事指挥权,用于军队调遣。 打个比方,过所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个人护照签证,符传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公派护照和工作证,可免税免役。市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营业执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第8章 第八章 卓罗离开敦煌时很是匆忙,其实只是为了快些摆脱那好奇心过重的胡商。 待真正上了路,她却不着急,反而放缓脚步慢慢行路。她想要让卫绛、慕沙有更多的余地去适应汉地饮食生活,也想沿途寻医访药,早日寻得良方医治自己的疾病。若是遇上有道之医,便驻足切磋问道,悉心研学,一留便是十数日,熟悉汉地药草土方。 敦煌去长安四千三百里,一行三人不过城池,只在山间田野穿行。渴了就井泉,饿了打豕雉,夜宿乡野篷亭,偶能觅得片瓦遮头,已属幸运。她们不常与本地人往来,除却寻医访药,尽量低调行路,尤其避开乡间巡逻的亭卒。 自白雪蔼蔼走至三伏夏日,自戈壁荒漠走入翠山长河,寒暑轮替,四季流转,走了足足一年半,终于进入长安三辅地区。 这一路,卓罗虽仍未能寻访到根治自己疾病的良方,但调理之法渐趋完备,离开塞外苦寒之地,她的身子舒坦了许多,发病频率日渐减少,精神气血皆充足许多。 然而卫绛却一直不大能习惯汉地饮食,这一路行来,她时常喊饿,总难以饱食,日渐消瘦。因着汉地民间普遍缺肉食,而她自小嗜肉食,几乎顿顿难离肉。 入汉地以来,仅能食得蒸煮的黍、粟饭,少见麦制的饭或饼。佐以葵、韭、豆藿、芦菔(萝卜)、薤(藠头)、芜菁等菜羹。平日里的肉食大多是鱼虾鳖蚌,难得能吃一次鸡鸭狗,羊肉少食,牛肉几乎绝迹。 汉人食猪肉,但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舍得宰一头猪,为防猪肉腐坏,汉人喜好将肉制成醢(肉酱),偶尔将醢与菜羹一起炖煮,倒也算是一道美味。 卫绛被迫常出入山野捕猎,自己打制野味,取肉后擦上盐巴,以松果熏制成肉脯充饥。她所过山林,豕雉奔逃,鹿兔匿迹,真是好不热闹。 即使如此,她还是瘦了一大圈,瞧上去也没有那么壮了,反倒清俊许多。 三人行至长安城南太乙山脚下时,是汉元凤六年初秋八月。 暑热尚未散尽,她们都换了汉人的夏衣,裘袍厚衣早被收入驮囊中,闷湿的气候让打小在干旱地带生长的卫绛、慕沙很不适应,稍微动一动便是一身汗。 汉地女子衣裙不便于卫绛打猎骑马,因而她仍然穿着胡人骑射所穿的猎装裤,打着束腿,瞧上去装束显得不伦不类。实际上,她们三个女子牵马行于郊野,本就是难得一见的情景,时常惹人瞩目。也因此,她们才避开人群聚集的村镇,只在野道之中行进。 而太乙宫已是卓罗此行之终点,避无可避,她必须要上山去会见一人。此人关系到她是否能查出朱安世下落。 三人久居野外,衣裳时常被勾破,风尘仆仆。眼见着太乙宫已近,三人终于从野外入了山脚下的村落,敲开村民户门,希望换些衣裳,讨些井水清理仪容。 汉村里的农人似是见多识广,见到胡人面容倒不觉有异,拿了钱财便很爽快地给了衣裳。三人换上汉地的粗麻短褐,散开发辫,学汉女以荆钗束发,头戴遮阳斗笠。 上山前,她们在山脚下遇见一个胡须发白、皮肤黝黑的老年货郎,挑着两桶甜醴叫卖。那桶里飘出甜丝丝的气息,卫绛嗅到了,馋得想喝,刚准备上前问价,慕沙拉她: “那是酒,马上就上山了,你莫喝,误事。” “无妨。”卓罗却宠女儿,上前道,“阿郎,买两升,多少钱?” “不贵不贵,三文钱一升。”货郎笑呵呵道。 确实不贵,酒价一般是一升四文钱。卓罗付了钱,拿了个空囊袋,让货郎打酒。卫绛在旁好奇观望,见货郎身旁还摆着个四四方方的木墩,上头摆着笔墨和空白的木片,木墩旁还放了个木头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白鸽。她好奇问道: “这些是做甚么的?” “小人识得几个字,卖酒的同时,也替人代写书信。” “这白鸽是信鸽?” “是啊,小娘子没见过?”那人笑着反问。 卫绛笑而不语,她自幼熟悉各种猛禽,确实反而对汉人的信鸽不大熟悉。不过也并非没见过,她时常会在商团里见到商人用信鸽传信。她望了望天空,心想幸亏天山不在这附近,不然怕不是要将这附近的信鸽都抓个干净。 买完了酒,三人上山。 “阿母,我们这是要去寻谁?”牵马爬山时,卫绛问道。 “寻一位方士,名叫涂山翁,此人是李少君的弟子,巫蛊案时,他就在长安,且身处甘泉宫,正在为武帝炼丹。若他还活着,眼下也该有花甲之年了。”卓罗答道。 “李少君?就是那个声称自己活了数百年的炼丹方士?”卫绛知道这人,她在一篇母亲搜罗来的记载方士的书册中见过。 “是。他病死后,武帝坚信其‘化仙而去’,甚至命人开棺验尸,确实仅见衣冠。但实际上,就是他弟子涂山翁将他的尸首转移了。”卓罗冷笑一声,“这些把戏,亏得武帝还能屡屡相信。” “可他与这太乙山有何关联?我听汉地来的商客谈论过,说太乙山上的太乙宫,乃是正统仙家,当与那些招摇过市的骗子不同?”慕沙问。 卓罗乐了,回首看了眼满面天真的徒弟,道:“太乙宫甚时候成了正统仙家了。太乙宫乃是太一玄坛借着武帝笃信长生术而起的山庙,不论是李少君还是涂山翁,都是太一玄坛的门人。这太一玄坛,也不过就是文景以来才于关中地带生发出的民间教派,他们也算是黄老道的一支,信奉太一神,平日里净摆弄些谶纬导引之术,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 “阿母,您都是从哪儿知晓这些的?”卫绛很好奇。 卓罗解释道:“有个名叫葛慧的人,曾是卫府的主簿,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五年前,格尔冬头一回去长安贩货,我委托他寻访葛主簿,才知晓他入了霍光麾下,仍然在大将军府任职。 “因着他的关系,我俩便可借驿传通信,约莫两个月可通信一回,他私下里也在查巫蛊旧事,这些都是他告与我知晓的。今次我们来,也得想办法与他见面,后头还得仰仗他安排我三人落脚呢。不过这长安城可不好进去,得有契机,所以先不急着进城。” “您和他说过我们要来长安?”慕沙问。 “没有,我本来还未下决心,是楼兰事变逼我不得不东行。我与他最后一封书信,在楼兰事变的三个月前,出发前再未收到他回信。不过我想葛主簿应当知晓楼兰变天了,以他的智慧,多半能猜到我会趁机来长安。”卓罗道。 “阿母,我等如此冒昧来访,怎能取信于那涂山翁?他定是甚么也不会说的。”卫绛担忧道。 卓罗笑道:“无妨,我听闻他医道上颇有建树,今次来我们只是寻医问药,不谈其他。我先探探他虚实再从长计议。” 牵马行至半山腰,前方出现了青石板铺就的长阶,蜿蜒上升至山顶。一座乌黑的山门藏于茂木密林之中,若隐若现。这段石阶很是狭窄陡峭,马走不上去,不得已,三人只得将马拴在石阶旁的道旁竹林中。 三人因着并无固定居所,所有家当都驮在马背上。当下若要弃马上山,就得将所有的包袱都背上去。由于她们暂不知太乙宫中虚实,为防做无用功,卫绛提议: “阿母,您与阿姊在这等我,我上去敲门,问一问情况再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你背我。”卓罗右腿残疾,平地行走稍显吃力,爬山则甚为艰难。她担心卫绛涉世未深,贸然接触太一玄坛的人,怕是要被诓骗。因而坚持要跟着一起上去。 于是卫绛背起卓罗,留慕沙在下方看管马匹行李。她背着卓罗一步三阶,沿着石阶向上跑,步履轻盈,兔跃狐走。 不消片刻,便来到山门前。见这山门牌坊分三个门洞,正中央上书“太乙仙境”的门额。正中央大门紧闭,瞧上去十分沉重,一对黄铜龟蛇铺兽甚是威严。 右手侧的小门,磨损痕迹颇多,当是平日时常开启的便门,于是卫绛放下卓罗,拍门呼唤:“搅扰仙家,可有人在?” 拍了好一会儿,竟无人应。卓罗感到奇怪,听闻太乙宫香火繁盛,拜访者比肩接踵。怎会是眼下这般萧索无人的状况? 莫不是出了甚么变故? 正踌躇间,门忽而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的门人探身出来。他一身略显紧窄的乌青曲裾深衣,上锈茱萸纹,衣袖衣摆上还点缀着翎羽,头戴前圆后方的术士冠,瞧着而立年模样,样貌平平,面白无须。 他以探究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卫绛和卓罗,道: “二位上门,所为何事?” “唐突搅扰,实在冒昧。我们是自西域而来的客商家眷,听闻太乙宫有养生秘术,我身体不好,故而特来请教。”卓罗揖手行礼道。 “怪不得……二位是不知前些日子的变故罢。”门人恍然道,“七日前的夜里,一群不知来路的黑衣暴徒闯入太乙宫,打杀我门中人,死者二十有余,还将我道祖掳走。当下太乙宫已被官府接管,不接待外客了。” 卓罗神色陡然一变,忙追问道:“道祖……可是涂山翁?” “正是,您莫非是来拜访道祖的?那您来得可太不是时候了……唉,眼下道祖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真乃我太乙劫数。”言罢,门客垂首叹息。 “怎会出这等事?那群黑衣人是甚么人?”卫绛蹙眉问。 “这世上觊觎道祖养生秘术,亦或嫉恨太乙宫道法广布之人何其之多?实难锁定。还得仰仗官府追查才是。只是……天子脚下,还敢有这般狂悖违逆之行举,怕其背后,仰仗颇深。” 门人说话时,扬手遥举上拜,卓罗眸光微动,随即收回落在他袖口的目光,揖手道:“即如此,实不该再多加搅扰,还请节哀顺变。” 门人回礼,二人同时注意到门人右手中指上套着一枚墨黑的玉指环,其上琢有饕餮纹路,颇为别致。 卓罗拉着卫绛示意离去。卫绛还不大甘心,那门人已然将门一闭,落了栓。 卫绛背起卓罗下山,道:“阿母,怎会出这样的事呢?这太乙宫乃是武帝修建的,有天家背景,谁人敢这么大胆?” 卓罗却道:“绛儿,你方才可有注意到甚么不对之处?” “不对之处?阿母所指为何?”卫绛不解。 “那门人,似是不大对。” 卫绛回忆了片刻,道:“我没看出甚么不对,但我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当真?” “嗯,很淡,但确实有血腥味。我本还有些诧异,后来听那门人说是前些日才出了血案,我想多半是太乙宫内血污还未清扫干净罢。”卫绛道,她打小嗅觉、听觉就极其灵敏,似是拜狼孩儿的那段经历所赐。 卓罗却道:“不对,那血案是七日前,眼下还会留血腥气吗?想来罹难的门人尸首都被拉出去埋葬了,该清扫的地方也都清扫干净了,他身上为何还残留着血腥气?你方才可见到他衣袍内衬的袖口,有一抹暗红?那应是血渍,还未彻底干涸,是刚留下的。 “他那衣袍,穿在身上也不合身,且不符合身份。那身衣袍缀着翎羽,等级颇高,不该是他这样一个门徒所穿着的衣物。他应是听到我等敲门声,仓促间换上这身衣袍,出来应对。 “方才言语间,他向我暗示黑衣暴徒的幕后指使背景很深,我与他刚照面未有多久,交浅言深,他为何要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说甚么幕后指使的推测?想来这话暗藏杀机,是威胁之语。我们来得确实太不是时候了,怕不是撞上了杀掠现场了。” 卫绛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入汉地以来,一路未曾与人有过多接触,竟不知此地争斗如此阴险可怖,说话中都藏锋带钩,全不似西域那般直来直去。她顿觉自己实在太单纯了。若不是阿母在身边,她当时就被那人给蒙骗过去了。 “眼下该当如何?”她问。 “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地,我们不该将慕沙单独一人留下的,快,赶紧回去!我怕我们上山时,就已然被盯上了。”卓罗焦急道。 卫绛背着卓罗急急忙忙下山,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背人下山重心不稳,因而卫绛即便想快也快不起来。待到她终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打眼一瞧,竟不见道旁竹林里的慕沙和三匹马了。 “糟了!着道了!”卫绛如遭雷劈。 “快走,快走!”卓罗连声催促。 然而卫绛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子逃跑,她敏锐的听觉忽而捕捉到一声微不可查的利刃破空声,卫绛近乎本能地向前扑去,躲开背后暗箭。 她扑倒在地,卓罗重重压在她背上。随即她听到了卓罗的痛呼,不由得大惊。她立刻翻身,用自己的后背护住卓罗,便见一支样式怪奇的箭扎中了卓罗的左臂。 “阿母!!!” 上一章其实有本文的重要角色在对话中出现,那就是解忧公主和冯嫽,这二位的事迹我就不详述了,因为本就是本文的重要内容。 1、长安三辅地区,别称“三秦”,是西汉至东汉治理长安京畿地区的三位官员——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及其所辖政区的统称。其辖境约今陕西中部,衙署均设于长安城内,直属中央管辖。 2、黍:黄米。粟:小米。葵:冬葵,不是秋葵,冬葵是叶菜。韭:韭菜。豆藿:豆类植物的叶子。芦菔:fú,白萝卜。薤:xiè,藠头。醢:haǐ,肉酱。 芜菁:俗名很多,各地叫法都不同,芥菜、大头菜、扁萝卜都是它。 西汉时是个农业大发展和大转折的时期,但毕竟是发端期,很多食物都还没传入中国,那时候的菜以五菜为主,即:葵、藿、薤、葱、韭。主食以小米、黄米为主,稻作在南方早已然出现,但因人口较少尚未大规模种植。北方也已有麦作,但因石磨尚未普及,麦食很少。中国独有的爆炒等高温烹调法也还未发明,盐、食用油和各类调味品都比较稀缺,古人的饮食还是比较单调乏味的。 3、西汉时期应该是一个比较暖湿的气候,当时的北方比现在要暖湿许多。不过最近一两年,北方也明显转暖,雨水增多了。 4、甜醴:米酒,度数很低。西汉时饮茶尚未普及全民,茶会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煮在一起,更接近一种贵族饮品。甜醴算是民间难得的饮料。 5、西汉时的一升,相当于现在的200毫升。 可不能卡在这里,明天继续加更![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第9章 第九章(投雷加更·2) 背后破空声再度袭来,卫绛顾不得其他,拧身拔出腰间匕首,铛铛两下,眼疾手快挡开随后袭来的箭。她的刀和弓箭都在马上,如今全身上下就剩下一柄平时用来切肉的匕首了。 卫绛蹲踞在地,右手持匕首护在身前,左手两指触在地面上,感知地面震动。喉间发出威胁的喉音,狼示威一般死死盯着竹林之中的动静。她知晓自己此刻寸步不可离开母亲卓罗,但背着卓罗,极易遭到背后偷袭,且不便于作战,这使得她进退两难。 箭矢来处的草丛之中,沙沙响动,山风拂过竹林,密竹摆伏,哗啦啦作响。等了一会儿,竟是没了动静。看来放箭人未得手,似是立刻撤退了。 “绛儿,走,那人是故意引你过去,恐有陷阱,不可去追。看来这帮匪徒人手不够,且对你的武艺颇有忌惮,不然不会行事这般阴毒,连面都不敢露。”卓罗强忍着疼痛坐起身来。 “但慕沙和咱们的行李马匹都在他们手里,丢了行踪还如何寻找?”说着,卫绛从衣襟内拽出一柄哨子,向天上打了个呼哨,声音尖锐悠长。隔了一会儿,金雕天山从山林远端飞来,并向着卫绛的方向扑来。 卫绛从自己腰间随携的革袋中取出一块肉脯,高高抛起,金雕飞扑衔住,就听卫绛喊道: “天山!追!找马!” 那金雕似是懂人语似的,低空回旋一圈,再次盘旋上了高空,向着山的那一头飞去。 做完这些,卫绛忙跪倒在母亲身边,再次将卓罗背起来。 “阿母,你的手臂得尽快处置。” “无妨,先往山下去,我们来时路过了一处山坳,那里有几户人家,先去避一避。”卓罗额头渗出冷汗。 “好。”卫绛将匕首咬在嘴里,托住母亲的身子,开始发足狂奔。她的身形在山道间如飞羽一般穿梭,双足有力地蹬踏着地面,身后带起大片尘土。她故意为之,是为了迷挡身后人的视线,避免对方再发暗箭。 只要她跑的足够快,箭矢也很难打中她。 好在确如母亲所言,对方并不敢过于招惹卫绛,也并未追来。她一口气跑到了山下的山坳之中,就近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柴门。 不多时,一老年男子从屋内出来,他身形魁伟,满面白须,容颜很是沧桑,但瞧着颇为硬朗。打眼一瞧篱笆外的卫绛娘俩,顿时唬了一跳。 “老丈……我母亲为歹人所伤,急需救治,求您帮帮我们。”卫绛恳求道。此时的卓罗已然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中,她虽紧急在中箭处的上缘扎了布条止血,血还是染红了她和卫绛的半边身子。那箭矢之上似是有毒,卓罗的唇瓣发紫,状况很糟糕。 那老丈未有多犹豫,立刻开启门扉,将她二人迎入门内。 又唤道:“老婆子,快出来救人!” 屋内又走出一位老妪,见到卫绛母女,吓得差点被门槛绊住。 二人被迎入门内,老丈丢下一句:“先急救,我去寻乡医。”说着就牵了家中的驴出了门。 卫绛将母亲平放在床榻上,撕开母亲左臂的衣袖,仔细查看伤口。箭矢还扎在伤口上,这箭通体银色,长不足尺,尾端用的是竹篾,枝干上有阴刻着一些旋转的花纹。 居然是银箭,卫绛从未见过有人用银来打造箭支,而且这箭矢长度绝不是弓箭,而是弩箭。民间私藏弓弩乃是杀头之罪,这可真是亡命之徒。 当下卓罗已然昏迷,无法指导卫绛救治。卫绛只得依凭自己这些年跟随母亲学习的医学知识来救治母亲。 她让老妪准备好干净的布和热水,先用剪刀夹断箭支,后将自己的匕首清洗干净,在火上烤过,小心破开了卓罗左臂的伤口。 剧痛让昏迷的卓罗痛醒了,她痛呼出声,卫绛满头大汗,只道:“阿母,撑住,一下就好!” 箭头被她利落取出,倒钩未对卓罗造成二次伤害。好在这箭没有扎穿骨头,只伤到了皮肉。卫绛开始清创,并对老妪道: “您这可有三七、仙鹤草?” 老妪哪有这些,还未待她回话,屋内走进来一个人,道: “金创药我这里都有,不过这位娘子怕是中了蛇毒,还得辅以半枝莲、白花蛇舌草、七叶一枝花外敷才是,来交给我。” 来者是个中年男子,黔首白布衣,三缕长须,长相颇为雅致。他放下背着的医箧,从其中取出各种瓶瓶罐罐。 伴随着他的到来,那老丈也跟着进来了。老妪松了口气,随即笑道: “竟是淳于医家,您今日怎会在此?” “路过而已,正在回家的路上,恰好撞见了白猎头急匆匆出门。”被称作淳于医家的中年男子淡笑回道,随即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卓罗的伤口,道,“不错,这箭拔得很利落,创面愈合会容易许多。” 随后的医治由淳于医家完成,他手法老道,为卓罗清理干净创面,将伤口缝合,又敷上金创药粉和解毒药粉,最后包扎起来。接着他为卓罗号脉,约莫号了一盏茶时间,他眉头紧锁,似是对卓罗的沉疴暗疾有些为难。 “我再为娘子开几贴药,她体内毒素这几日要尽量逼出,否则与她旧疾交缠,恐会加剧旧疾。有几味药山林间就手可得,但有几味药我得回医馆才能取得。不过放心,这位娘子中毒不深,救治及时,不会危及性命。我这就回去取药,连夜送来。”说着他就动作飞快地收拾医箧,准备动身。 “多谢医家!”卫绛心下大定,感激拜服。 “诶,小娘子莫要多礼。”淳于医家扶住她下拜的手臂,道,“你母亲中箭所淬毒素乃是蝮蛇之毒,这等毒箭在关中不常见,倒像是西南楚人的手段。小娘子,你们这是遭了甚么事?” 卫绛想告诉他太乙宫出事了,可想了想,欲言又止,只道是路过太乙山半山腰,半途遭遇冷箭,不知是何人所为,马匹行李皆被抢了,还有一位同伴被掳走,下落不明。 “太乙山近些日子不太平啊,白猎头,你们最近也莫要进山了。此事还是报官,让官府派人处理罢。”淳于医家感叹了一声,便出了门。老丈送他出去,一路送到田埂尽头。 老妪用热水为卓罗擦拭面颊,卫绛忙接过来,感激老妪道: “多谢二位收留,大恩没齿难忘。” “老婆子没做甚么,小娘子,你们可真是走运。今日若不是淳于医家恰好路过,你阿母还不知会如何呢。”老妪感叹道。 “这位淳于医家,瞧着医术精湛,甚为令人敬佩。”卫绛道。 “他可是关中第一神医哩!”老丈白猎头笑道,“而且专为疾苦看诊,时常分文不取,乃是在世神仙。” 卫绛闻言,顿时将这位淳于医家铭记于心,往后根除母亲病症,还得仰仗这位神医。 “老丈,不知您这是否有弓箭和刀?”卫绛起身,揖手问道。 “小娘子,你这是要做甚么?”白猎头蹙眉问道。 “我阿姊被他们掳走,生死未卜,眼下阿母转危为安,我得即刻去救我阿姊。还望老丈借我武器一用。”卫绛拜道。 “你怎知那伙人去处?”白猎头问。 “自有追索之法。”卫绛道。 “那群匪帮有多少人?你一个女子,就算有武艺傍身,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你就这么独身一人去了,怕是有去无回啊。”白猎头劝道。 似卫绛这般体格的女子世所罕见,还能从匪帮突袭中走脱,必然有武艺傍身,白猎头经验老道,早就看出来了。 “老丈放心,救人我还是有把握的,只要将人救出来,我不会与对方硬碰硬。”卫绛这话说得可谓是不知好歹,狂妄自大,可白猎头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沉稳笃定之色。 “我召集几个人随你去,都是附近猎户,熟悉山路。”白猎头道。 卫绛忙道:“老丈,千万使不得。我一人足以,您借我弓箭与刀就足够了。” “莫要犟执,我既救了你,那便一救到底。一会儿我儿就要打猎归来,我让他带你进山,你总得有个接应罢。”说着,白猎头又去取了自己的弓与箭箙,弓是民间自制的猎弓,箭箙内约莫二十支白羽箭。 “我这弓是柘木角弓,约有一钧,你试试看使着是否顺手。”汉律规定民间能持有的最强的弓,其拉力不得大于一钧,即四分之一石。军中角弓大多都在七斗至九斗间,最重的弓超过一石,能开此等重弓的弓兵需要特别选拔训练。 卫绛从箭箙中取出一支箭,搭弓揽箭,轻轻松松拉了个满弓,对着屋外三丈远的门柱快速放出,箭矢呼啸着破空飞出,狠狠扎入门柱内。 “好!小娘子好射术!”白猎头大赞。 这弓也太轻了,卫绛内心嘀咕了一句,没好意思说出口。她平日里用的弓都在一石以上,挽过的最重的弓约莫有五钧,那是楼兰城内最强的弓。 白猎头似是起了爱才之心,他又去提了自己的刀来,这是一把精钢环首刀,外表朴拙,但工艺不弱。能看出来是精心保养多年,不舍得使用的好刀。 “这是我从军时颇费了一笔资费,请军中工匠特别打制的。宝刀配英杰,就交给小娘子了。” 卫绛接过刀来,呼呼挽了几个刀花,还是觉得太轻不趁手,阿母送她的刀可比这刀重多了。他人之物,只得凑合着用了,尽量不要折损才是。 他背负弓箭,提刀出门,将方才打在门柱上的箭矢收回,揖手向老夫妇拜道:“仰仗恩公夫妇照看我母,我尽量快去快回,不给二位添麻烦。” “诶,小娘子,且等我儿回来……”白猎头见她这便欲走,刚要再劝,忽听卫绛含着哨子打出一声响亮的唿哨,吃了一惊。 卫绛扬天眺望,似是在寻找甚么。又连连打了三声唿哨,黄昏天边的山影上空出现了一个徘徊的小黑点,似是在召唤她前去。 这是……鹰哨?白猎头戍边时,曾见识过西域胡族人驯鹰,他们的鹰哨能向鹰传达相当清晰的信息,驯鹰驯得好的,人与鹰甚至能打配合完成狩猎。 “恩公,等不得了,这便告辞。”卫绛丝毫不犹豫,飞身跃过篱笆,以惊人的速度沿着田埂阡陌向山林中奔去。 “这小娘子可了不得!”老妪惊叹道。 “可不是嘛,一般的儿郎都比不得她哩。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可惜是个胡族女子,若是个汉家儿郎,怕不是卫霍再现……”白猎头道。 “休得胡说!祸从口出。”老妪吓了一跳,忙阻止他胡言。 “哼,怕甚么。我当年可是跟着卫将军打仗的,卫大将军是何为人,天下谁人不知?那祸事都过去了,何苦这般担惊受怕。” “莫吹了,你从军时,卫大将军都不带兵了。”老妪拆台道。 “嘿!你这老婆子。”白猎头急了,却见老妪转身入了屋去,轻飘飘丢下一句: “老婆子去看顾病人了,晚食在锅里,你爱吃不吃。” 1、 箭箙:音同服,即箭囊。 2、汉代一石大约是 60 斤(现在的斤)。一石等于四钧。一斗大概是现在的 6 斤。 明天继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投雷加更·2) 第10章 第十章 残阳西落,卫绛奔走在逐渐黑沉的土道之上,脚下车辙印凹凸不平,却丝毫未曾阻滞她的脚步。 天山在头顶盘旋,一路指引方向,卫绛的眸光逐渐适应黑暗。她还是狼孩儿时,就惯于在夜色之中行动,她虽不是狼,视觉、听觉、嗅觉却皆如狼一般敏锐,且她经受过卓罗的专门训练,曾于夜里精准找到了卓罗藏于大漠之中的标识。 这汉地民间要寻马匹实在困难,驴、骡还不如她自己跑得快,卫绛没有费劲儿去找代步的牲畜,只以自己霸道的体能摸黑追踪。 她大致判断自己正朝着东北方向前进,三辅地区地势相对平坦,山峦不多,太乙山往北基本见不到多少山头,都是大平原,连片的田园阡陌,丰饶富庶。 她估摸着自己跑了半个时辰,发髻都跑散了。实在是跑不动了,看到道边田里有种白瓜(冬瓜)的,便下到田里摘了一个瓜来,敲开后胡乱吃了解渴。 在道旁歇了一会儿,金雕一直在上空盘旋等待,显然还未到目的地。卫绛从道旁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学着汉地男子,将长发盘起束在头顶,以树枝簪住,又撕了一根布条一圈圈缠裹固定好。等不到体能全面恢复,便继续出发。长这么大以来,她还是头一回这般纯靠自身体能长途奔袭,正好试一试自己的极限在何处。 她估算,那伙人即便有车马代步,这短时间内也走不出太远。只要她追赶及时,当能撵上他们的尾巴。且夜里行路困难,他们估计也不会走得太远,恐怕就藏身在附近。 但她仍然担心慕沙安危,慕沙于这伙匪徒而言全无利用价值,带着走反倒是累赘,她就怕他们对慕沙下了杀手,那就万事休矣。 果不出她所料,又跑了约莫半个时辰,金雕突然踅向下来,落在了一株苍翠的柏树顶端。这柏树的远处,一片墙垣圈起的屋舍聚落在晦暗夜幕之中散发出荧荧光点。屋舍围绕着一片池水而建,这池水散发出一股咸味,内里有白色颗粒析出。 卫绛认出来这是卤泊,她与阿母、慕沙途径陇西时,曾见识过晒盐、运盐的壮阔场面。 那伙人居然到了卤泊?难道是盐工或盐商?卫绛满心疑问,也顾不得太多,背弓提刀,小心摸了进去。 月上中天,盐工早就歇下了,他们集中睡在卤泊旁的屋舍之中,一张大通铺睡了一溜人,卫绛小心开窗往里看,未见可疑人物,倒是被这些盐工身上的酸臭味熏得关窗逃遁。 一连开了好几扇窗,卫绛都没找到目标人物。不过她在屋舍边缘的马厩里找到了自己三人的马匹,马上的驮包已经被卸下来不知去向。 找到了马,卫绛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眼下就剩一个地方还未查看,就在卤泊中央,立着一幢二层吊脚楼,南面有一条栈道通往那里。这吊脚楼东西北三个方向延伸出三条栈桥,可如城门吊桥一般起落,卫绛推测是盐工作业时减少搬运盐袋的往来此处而设置的机关桥。 吊脚楼内二层散发出莹莹灯火,那匪徒似是还未入睡。但一层却黑灯瞎火,全无动静, 卫绛悄然登上栈道,她没有快跑,避免踩踏栈板发出太大声响。悄然抵达楼下,她照例摸到了窗边,想要掀开窗,却发现窗楔住了。她干脆捅破窗户纸,向内探看。 她绝佳的夜视力洞穿了黑暗,看到一个人影坐于席上,身子倚着凭几,一动不动,悄然无声。他似是睡着了,又好像只是在静息养神。单从轮廓判断,此人身形魁梧,手边还放着一把长刀。 就在他身侧,倒卧着一个人,从此人不自然的姿态判断,她是被绳索束缚着的。就在倒卧之人的背后不远处,还堆放着好几个驮包,卫绛几乎一眼就认出,那都是自家的驮包,倒卧被缚之人必然是慕沙。 确认人无大碍,卫绛心下稍安。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在保全慕沙不受伤的前提下救人。 她仔细分辨了一下二层传来的声响,楼上似是有两个人在说话,这两个人警觉心极高,即便四周无人,他们说话声也相当微弱。卫绛听不大清楚,楼梯在一层内,她暂时进不去,怕惊动那个倚着凭几的魁梧男子。 她仔细观察了这座吊脚楼,这楼看上去有些年久失修,常年受到卤泊腐蚀,脚下木板薄而软,很不牢固。一层檐椽很是细薄,只草草铺了茅草,不大能承载一个人的体重。因此就算她想攀到出檐之上窃听或偷袭,也不可行。 看来只有在不惊动二层人的情况下,先解决一层那个魁梧男子了。 卫绛后撤几步,张弓搭箭,隔着牖窗瞄准了屋内那个男子所在的位置,平抑呼吸。她本不想杀人,因而只瞄准了那男子的右臂,打算打中其右臂后,破门而入抢人。 就在此时,忽闻二楼爆发争吵,一人高声道:“你听到没有!?我让你杀了那胡女!留着她是隐患!” 另一人不以为然,也拔高了音调回道:“杀了作甚,你可知那胡女身上有多大的买卖?” “能有多大买卖?你忘了我们出来干甚么的了?完事了就赶紧回去,你却在这节外生枝。” “呵呵,我节外生枝?你真以为我们这回出来只是为了绞杀太一玄坛?你可识得这简牍上写了甚?哦,你不识字,哈哈哈哈……”这人嘲笑出声。 “我管这简牍上写了甚么,与我们有何干系?赶紧杀了埋了,否则后患无穷。” “你这浑人,这胡女杀不得,她知道一些重要情报,得从她口里问出来才是。留着她做饵,还能钓大鱼!” 卫绛仔细听,这个说要做饵钓鱼的人,声音很陌生,透着股狡狯圆滑的意味。另一个与他意见相左之人的声音倒是颇为熟悉,很像是那个在太乙宫门口与她们交谈之人,声音阴恻恻的。 此时的她已然起了杀心,自己三人从西域远道而来,甚么事都还未做,却成了他们眼中的待宰羔羊,无缘无故被坑害。阿母教过她,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伙人在她心里已有取死之道。 她将箭矢移动几寸,瞄准了吊脚楼一层内魁梧男子的头颅。拉了满弓后毫无犹豫地放箭,箭矢呼啸而出,破窗入屋,摧枯拉朽地击穿了那魁梧男子的头颅,将其钉死在原地。 这一箭动静不小,楼上人果然大惊。他们反应倒是极快,没有往楼梯跑,而是从二楼直接破窗跳出。 此时的卫绛已然闯入一楼,先奔到慕沙身边,慕沙正处在昏迷之中,卫绛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还活着,但气若游丝,状态不大对。她用匕首割断绑缚她的绳索,大力摇晃了她几下,一边呼唤她,一边将从白猎头那里带来的环首刀和弓箭留给慕沙。 来不及做更多处置,她奔到驮包旁,取出了自己的环首刀和弓箭,又翻了一下包袱,发现那存放父亲青锋剑、金乌佩和诀别书的剑匣果然不见了。 她大急,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层,二层简单铺了席面,其上放置着两卷铺盖,油灯打翻在地已然熄灭。除此之外,不见任何多余事物。 她奔到窗边,远见那两个人已然放下东面的吊桥,从吊桥向东方逃遁。 月光将那二人的身影照得很清楚。她张弓搭箭,瞄准那背着毡布包逃遁之人,预瞄后满弓放箭,强弓将箭矢推出惊人的长距,破空而出,呼啸着精准扎进那人后心。那人应声倒在桥面上,毡布包飞出,落在他摔倒前方,惨嚎响彻整座卤泊。 另一人见同伴中箭,连忙从吊桥上跳进了卤泊里,躲到了吊桥下方逃遁。 卫绛见状,当即从二楼跳下,她收起弓箭,腰间环首刀“唰”地出鞘,提刀以惊人的速度奔袭向那正躲在吊桥下逃遁之人。 未曾想奔到半途,忽感后方袭来暗箭,卫绛当即前滚躲开,转胯拧身、箭步架刀于眉前,望向身后。 身后立着一个包裹在夜行黑衣之中的人,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此人據着一把弩机,其上有银箭上弦,正瞄着卫绛,只要她有一丝异动,对方就会放箭。 卫绛怒意上涌,她认出那银箭,分明就是此人打出箭矢伤到了阿母。现在又拦着她,是何居心? “你是甚么人,跟他们一伙的?”卫绛冷声问。 “我要说不是,你信吗?”对方似笑非笑回道,声音沙哑,像是故意憋着嗓子说话。但这声音分明是女声,卫绛也看出来了,这黑衣人身材娇小,身段婀娜,确实是女儿身。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阿母?”卫绛怒道。 “诶……你果然不信。不论你信不信,那箭不是我打的。”对方似是很无奈地回道。 “不是你打的?”卫绛拔出方才擦着她耳边掠过,扎进吊桥桥面的银箭,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银质螺纹,与伤了阿母的箭分毫无差,当即大怒,“这箭就是铁证!还狡辩!” “不是就不是,算了……与你说不清!总之,你已经杀了两个了,还剩一个再不能杀了。”黑衣女子道。 “好不讲理之人!你说你与他们不是一伙的,却处处帮着他们,前后矛盾,还想愚弄我,简直可恶!” 卫绛说着提刀前冲,那黑衣女子见状连忙又瞄准卫绛的腿打出一箭。卫绛早有准备,刀背自腿前闪电般上扬,将箭弹飞,顺势缠头裹脑,锋刃旋斩向那黑衣女子面门。她动作大开大合,迅猛无比,几步间转瞬拉近了与那女子之间的距离。 黑衣女吃惊后仰躲避,刀锋擦着她头顶的黑巾掠过,强大的劲风将她的黑巾卷飞,骇人的锐气惊得那黑衣女拧身就跑,不敢多缠斗。她行动极其敏捷,兔起鹘落间,已与卫绛拉开距离。 卫绛哪肯放过她,发足狂奔,紧追不舍。 这卤泊中央小楼台,哪有那么多腾挪余地。那女子刚逃出几步,就抵达了西侧边沿,她似是不愿下盐湖,犹豫间,卫绛的刀已然从后斩来,她忙侧身腾空躲避,空翻上栏,踩着细窄的栏杆转向南侧奔逃,平衡能力惊人。 一边逃,她还一边大喊冤枉:“喂!都说不是我啊!你找错人了!我不让你杀他们,是因为我得从他们嘴里问话,你杀了他们,我的线索就断了!喂!你真杀我啊?” “还狡辩!”卫绛咬牙切齿。 说话间,黑衣女子在栏杆上连番跳脚,躲开卫绛的来回横砍。卫绛的刀舞得又快又猛,沾着一点就得筋断骨裂,那女子自知力道远远不如,根本不敢正面硬抗。而卫绛追击的速度极为迅猛,耐力深厚,饶是黑衣女行动比卫绛敏捷,长久消耗必然也得落下风。当下她连上弓弩的工夫都没有,只能疲于奔命。 “我说胡人,你能听懂我说话吗?”黑衣女子无奈大叫,强压的沙哑嗓音变得尖利,逐渐现出本来音色。 她几下腾跃,攀到了立起的西面吊桥之上。此时她发簪不知何时掉了,发丝已然全部散落,垂在腰臀间,面上的黒巾倒还捂得严实,未曾露出真容。 她散开的发丝有幽幽的香味散出,这气味很淡,换了一般人恐怕难以分辨,但卫绛嗅觉异常灵敏,这特殊的香味让她微微分神。但此时她正在气头上,没太多心思去关心女子身上的香味。 她没那女子的攀援轻功,爬不上去,只得挥刀斩向拴住吊桥的绳索。 “汉人太狡猾,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卫绛怒道。 “你不信汉人,凡语还说得那么好?”黑衣女子谑笑道。 卫绛不理她,砍断一端绳索,又去劈砍另一端栓吊桥的绳索。那黑衣女子继续道:“我再讲一遍,你阿母不是我伤的,我和他们的弩箭同出一源,自然相像。” “狡辩!”卫绛一刀斩断吊桥最后的束缚,吊桥吱嘎向下倒去,那攀附在桥面上的黑衣女子也随着坠下去。 她倒是不慌不忙,对卫绛摇了摇手,像是道别。 卫绛踏上吊桥欲追,那黑衣女子却突然抛了个东西给卫绛:“你那个同伴中了迷毒,这个可解毒。这还能解你阿母的蛇毒。” 卫绛下意识抬手接住,发现是个小木瓶,口子上塞着软木塞。她这一晃神间,再去瞧吊桥远端,那黑衣女子竟像是变戏法似的不见了。 卫绛一愣,忙上前查看。不论是吊桥上还是下方,都不见人影,莫不是潜入卤泊中去了?这黑衣女子,来如影、去如烟,到底何方神圣? 她们这里的争斗惊动了附近屋舍内的盐工,屋舍内纷纷亮起灯火,已有人打着行灯来查看情况了。 卫绛自知今夜抓不住那女子了,收刀回返,收拾残局。 卤泊:就是盐池,古人用盐基本以海盐、湖盐、井盐、岩盐为主,此处指的卤泊就是湖盐,制备方法为垦畦浇晒,就是人工垦地建畦,将经天雨适当稀释的卤水引入畦内,再靠天日、风吹蒸发浓缩晒制食盐的方法。 好了朋友们,竞猜开始:本章,另一位女主是否登场了呢?[狗头] 明天是周五,加更额度已耗尽,休息不更,周末再见。[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 第11章 第十一章 卫绛快速奔向东侧吊桥,那被她一箭射死的人依旧倒伏在原地,早已断气。她赶到近前,用脚背将其翻过身,一瞧面庞,果真是那假装太乙宫门人的男子,一双黑洞无神的双眼已然散了光,死不瞑目,生前惊惧的神情还定格在面庞上。 卫绛心中有些不大舒服,这是她第一次杀人。但这不舒服一闪而过,她丝毫未觉得有甚么不应该。她曾随着狼生活过一年,后又长期在大漠之上打猎,见惯生死,也早就习惯了杀戮,只是她的猎物从兽变作了人罢了。 卫绛转而去寻那包裹着剑匣的毡布包,可那毡布包却不见踪影了。她疑惑,方才分明瞧见这人摔倒时,毡布包落在他跟前。 她旋即发现了吊桥旁有水渍,有手印也有脚印,显然是那个躲到下方卤泊里的同伙爬了上来,取走了毡布包。 她猛然起身,环顾四周,哪还能看到人影?除了南面一群提着行灯的盐工急匆匆往她这里来了,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哎!”卫绛懊恼地狠狠一跺脚,震得吊桥上下剧烈摇晃。 父亲的剑匣被窃走了,剑、玉也就罢了,那卷诀别书,乃是父亲生前在狱中手书,若是被人拿来做文章,该如何是好? 何况那可是她们回长安城的信物啊,她该如何向阿母交代?早知如此,她就该唤天山过来,分两头堵截才是。 她还是作战经验太浅,又太急躁了。事已至此,懊悔也无用处,只能想办法尽量补救,尽快寻到丢失的剑匣。 她先将那黑衣女子留下的银箭扎进后腰腰带中,仔细瞧了瞧这个男子的面容。此人长相有点怪,尤其是额头鼓起一块,像是长了个犄角,被他用头巾裹了好几层盖住,可面容仍然因此形变,加之死前神情惊惧,瞧着就更扭曲可怖了。 心里的不适感再次被唤起放大,她抬手掐了掐鼻翼,将这不适感强压下去,又去摸了摸这个死去男人的衣袋袖囊,从他腰间摸出一个布囊,内里存着一块半边缺口的木牌。其上写着【射声箭师刘彧】。 这人居然是射声校尉里的箭师?这可是北军中最熟悉弩箭的军官了,颇有地位。但这牌子也不能说一定就是他的,也许是这贼人盗取的也说不定。 除了这块牌子,这人身上再无其他物什。卫绛将这块牌子收进自己的革袋,沿着吊桥往回走。她迎着那群赶来的盐工,步伐不急不忙。 “你是甚么人?!”盐工见她身上负弓带刀,长得又高大强健,半边身子被殷红的血液浸染,颇为忌惮。本还以为是甚么凶神恶煞的歹徒,靠近打灯一瞧,发现竟然是个面白俊俏的胡人女子,身上衣着半汉半胡,不伦不类,登时纷纷愣住。 “我并无恶意,只是追歹人至此,不想与你们为难。你们让开。”卫绛淡淡道。 这群盐工并不肯让,为首一人道:“你在这行凶,怎能让你就此脱身,不然,按律我等也得连坐。” 卫绛拔刀,高声断喝:“让开!” 她这一声犹如虎啸龙吟,众盐工被她身上杀气所慑,加之手中暂时没有趁手武器可以对付,谁也不敢第一个动手,终于开始后退。卫绛逼得他们从吊桥退回到楼台边沿,望了望已然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又打量眼前这一群衣衫褴褛,面现惧色的盐工,她轻叹一声,收了刀道: “你们报官罢,我不走,就在这里等官差来。人是我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们。” 言罢,推门进入吊脚楼一层,在仍然昏迷的慕沙身边席地跽坐,卸下弓刀放在手边,闭目养神。她今日自午后颗粒未进,连夜奔袭六十里,又连番作战,当下实在疲惫至极,没甚么力气再斗了。 她没急着给慕沙喂那黑衣女子给的药,她并不信那黑衣女子,怕那药有问题。慕沙当下无生命危险,暂不急着救治。 盐工们小心围在屋外,望着内里端坐的卫绛,皆又忌又敬,一时不敢打搅。 …… 两个时辰后,辰中时分,一早就接到报官的杜县县尉周长懋率麾下游徼六人,乡里亭卒八人,匆匆赶赴卤泊。 彼时卤泊四周已然挤满了盐工与看热闹的附近乡民,周长懋不耐烦地让亭卒辟处道路,一路进入卤泊内部。卤泊的匠头早就候在此处,见他来了,立刻带着他去看杀人现场。他们先去了吊桥上,见到了那被卫绛一箭射死的尸首。 “嘶……好射术。”周长懋盯着眼前尸首的面庞嘀咕道,随即询问身旁的匠头,“此人是谁,头生犄角,长得颇为怪异,你可识得?” “他名叫刘彧,是淮东的盐商,大约一年前,县丞安排他来我们这里采盐,大约三月一次往返,每次来就住在卤泊中央的吊脚楼内。”匠头回道。 “他就一个人来?” “非也,他一行共三人,还有一位王姓盐商,当下不知所踪。他们还带了一位扈从,死在了吊脚楼一层,也是被那胡女所杀。”匠头道。 “怪了,我怎未听说县丞安排了淮东盐商来采盐,这跨区贩盐,不合规矩呀。就算有特许,淮东本就产海盐,何苦从关中长途贩回去,这还能有几分干利。”周长懋捏着短硬的胡茬,百思不得其解。 匠头干笑了一下,揖手道:“盐卤皆为盐官调配贩运,小人哪里能知晓上头的想法,只管遵命办事。“ 周长懋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道:“走,去吊脚楼内看看去。” 他大阔步走到吊脚楼门口,一步跨入,就吃了一惊。眼前一位高大健壮的胡人女子正跽坐于席,面貌俏丽,虽是一身不伦不类的粗布下等打扮,却丝毫遮掩不了她的光华。 周长懋一进来,女子就睁开眼来。她双目开阖间有寒芒,碧绿的瞳眸冷冷盯住了周长懋,让周长懋后枕莫名一麻。 周长懋的眸光忙从她身上转开,看向一旁头部中箭而亡的扈从,这扈从五大三粗,但死状着实惨烈,让周长懋心中一寒。 他命手底下人将扈从尸首搬运出去,随即定了定神,转而向卫绛问道: “你…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 “卓孺狼,西域楼兰人。”卫绛言简意赅地答道。 “楼兰人?你为何会在此?为何杀人?”周长懋蹙眉问道。 “我随母亲、阿姊入汉,是为寻医访药。历经艰辛才抵达长安三辅,上太乙宫拜谒时,遭遇歹徒袭击,我阿姊被掳走,马匹行李亦被抢走。阿母受弩箭所伤,我在山下村落安顿好阿母后,便一路追索歹徒至此,杀死两人,两人逃遁。我为不连累此地盐工,坐等至当下,才等到您来。”卫绛应道。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言简意赅,末了还抱怨周长懋来迟了,倒是让周长懋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等会儿,这不对,你说两人逃遁了?你杀死之人乃是淮东盐商,一行只有三人,哪来的第四个人?”周长懋立刻抓住了卫绛话里的矛盾之处。 “还有一个黑衣女子,不知样貌,与我缠斗,使我追击不及,才导致一人逃遁。后来那黑衣女子也不见踪迹了。”卫绛解释道。 周长懋糊涂了:“黑衣女子?还有个黑衣女子?”她看向身边的匠头,匠头连忙摆手,道: “没有女子,哪来的女子,就是三个人。” “这就是那黑衣女子所使弩箭,银制螺纹,很有特点。”卫绛早将弩箭摆在身前,当下指认道。 匠头道:“单是一支弩箭,怎能证明那黑衣女子存在?莫不是你拿出来糊弄人的。” 卫绛未曾开口辩解,她知晓辩解也无用。周长懋思索了片刻道:“你既是楼兰人,且将你的符传、过所与我勘验。” 卫绛早从驮包中将符传过所取出,存在袖中。当下递给周长懋,周长懋一瞧,登时蹙眉道: “这是一年半之前的敦煌过所,你怎会到关中的?这一路上未曾过关入城?” “未曾,我三人行于乡野,避开城池不入。”卫绛老实承认。 “你是怎么过萧关、大散关的?”周长懋奇道。 “绕过去。”卫绛惜字如金。 周长懋眉毛一挑,绕过去可谈何容易,这女子不简单。他道:“那可是犯法了,你三人是外籍流民,擅入我大汉腹地,按律当钳颈送去边郡垦荒,终身不得再入关。且你还犯了杀人罪,该当弃市。你且与我回县衙去罢。” 县尉此言一出,卫绛还未有甚么反应,外间倒是吵嚷开来,原是一大群盐工正围在外面看热闹。 有个盐工道:“这女子倒也无辜,她确实为救人,她身边那晕厥女子,我等不曾见过,实不知是何时到这儿的。应当确实是那淮东盐商挟来,瞧她昏迷至今不曾动弹一下,怕不是命悬一线,真是可怜。” 另有一人附和道:“就是啊,这胡女未曾伤及我等,只是寻劫匪复仇,按律……不当死罢。” “去去去!你们懂甚么,莫要围在此处!”周长懋开始赶人。他出身贫寒,起于乡野,与这些本地盐工都很熟悉,甚至其中不少人和他是发小。他平日里没甚么官威,虽然做了官,却仍然与乡里亲厚,因此盐工们倒也不怎么怕他。 有一年长盐工嬉皮笑脸道: “周长毛,红口白牙你可莫要乱断案,那是县令的权。” “我怎的乱断案了?是你懂律法,还是我懂律法?你是县尉还是我是县尉啊?”周长懋真的恼了,气得满面通红,命手下的游徼轰人。 “诶,我是不懂律法,但有人懂啊。病已小兄弟,我说的可对?”盐工向身后问道。 众盐工让开身子,一位清俊青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年纪不过十五六,还未彻底长成,身量不太高,身形瘦削,粗麻短褐,打扮与盐工无异,就是比盐工要周正洁净许多。软须初生,五官端方,颇为俊逸。 他自人群中走出,笑盈盈向周长懋揖手,用还处在变声中的沉哑嗓音道: “周县尉确然断错案了,且这位娘子所言不虚,我确实亲眼见到一个黑衣人与她对战。” “哎呀……病已老弟,你怎的又到卤泊来了?你让我怎么和张掖廷交代?”周长懋见到他,顿时一阵头疼。 病已不答此话,反朗声道:“律法规定:匪无故入人室宅庐舍,其时格杀之,无罪。敢问县尉,半道遭劫杀后追击救人而杀匪,可在此律所述范围?” “这……”周长懋被难住。 卫绛向这名叫病已的青年投去讶然目光。 病已又道:“替亲复仇,此乃孝之本,当减刑。杀人者自首投案,未曾伤害无辜者,也当减刑,累加后,顶多判完为城旦,黔面作舂,怎能是弃市之罪呢?” 周长懋尴尬一笑,道:“病已小兄弟,不论如何,此胡女已触犯汉律,我身为县尉,自当缉捕。” “县尉但捕无妨,升堂时,我请替她辩护。”病已笑道。 “那人不是甚么淮东盐商,而是射声校尉中的箭师。这是我从他身上搜到的,可作为凭证。此人冒充盐商,在太乙宫中行不轨之事,被我与阿母撞破,因而起了灭口之心。我若杀的是盗匪,可还有罪?”卫绛突然开口,并取出那半枚木牌,放置在身前的席面上。 病已双眼一亮,忙上前一步,拿起那席面上的木牌查看,片刻后,他将木牌递给周长懋,道:“这军牌不似作假,持有者多半是叛军之人。刘彧此名,我似是在京兆府通缉令上见过,县尉当即刻核实。若当真是那淮东盐商,这楼兰娘子不仅未曾犯罪,反而是立了大功呢。” 周长懋闻言,揖手道:“多谢病已兄弟提醒。你既然亲眼目睹那黑衣人,算是证人,接下来可否随我去一趟县衙面见县令,代为陈情?” “理当同去。”病已爽快答道。 周长懋又对卫绛道:“你还是得随我们走一趟县衙,厘清事实,待县令明断,方可得释。” 卫绛淡淡道:“要审便快审,我阿姊还需救治。” 周长懋被卫绛呛了一跟头,面现不悦,他招呼手下人缴了卫绛的马匹行李,将两具尸首装车,又很不讲究地将昏迷的慕沙和尸首放在一起。卫绛大为不满,抗议不走。还是病已问卤泊借了一辆辘轳车,由卫绛亲自推着,游徼、亭卒在旁持刀押解,一路往杜县县衙而去。 1、萧关、大散关:关中四关之二,萧关在北,大散关在西,基本从西北来的人都得过这两个关。还有东面的函谷关和南面的武关,关中四关扼守关中平原四方通道,形成“阻山河四塞”的防御体系。 2、县尉,县级官府的三名主官之一,主要管治安。另有县令、县丞。县令作为一县最高行政长官,总管全县政务;县丞是县令的副手,主管文书、仓储等行政事务。县尉地位品级地位最低,受县令管辖。 3、射声箭师,指的是射声校尉之中专管弓弩箭矢的技术类兵种。射声校尉为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设立的禁军八校尉之一,主要统领禁军中的弓箭手部队。该官职秩比为二千石,属官设有丞、司马等职。八校尉分别是: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越骑校尉、长水校尉、胡骑校尉、射声校尉、虎贲校尉,基本属于北军体系,但不隶属于北军,直接受皇帝调遣。 刘病已是谁,不用我说了吧。[狗头] 周末愉快,咱们明天继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