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掌中刃》 第1章 第一章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屋檐上融化的冰锥砸在了地上,先掉下来的是一滴水,然后是几滴血,最后是血流如柱般喷溅在雪地里,像梅花。 有干人等,杀;知情者,杀;供出幕后主使的,留一命,保荣华富贵。 “有人招供吗?” “回陛下,都是死士,谈何容易。” “这么说是你无能还是同情他们?” 杀。 你们都想害朕,但你们不会得逞的,朕是天子,是不会为你们这些凡人的奸计所害。 传令下去,都城自今日起宵禁封城,朕要这城刀枪不破,固若金汤... 不过一日的光景,就有快马飞奔到了千里外的北境大营。帐内的女子看着手中的密报,“事成,为公主死,无憾。” 孟祁宁看着这朱红的密文,实是那十三名死士的鲜血所写,刺杀是幌子,搅乱朝局才是所图。 只有让那些人狗咬狗乱起来,自己才有机可乘。整整十年了,母妃,杀害你的罪魁祸首我一定会亲手将它逮出来,扒皮抽筋,痛饮骨血。 孟祁宁见到少年时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冰雪融化的声音里藏着生机,埋着杀意。 凤羽军刚在边关打了一场胜仗,回程途中扎营在一处村庄附近,这里住着雪族。孟祁宁听不懂那些人的语言,只是同部下在山头上远远望着。他们要烧死一个妖异,献祭给光明神,欢迎自己的到来。 干草铺在最底下,烧起来时浓烟滚滚,木柴噼里啪啦地作响,围着火焰祝祷的人疯狂地起舞,他们脸上用浆果画出血一样的颜色,魔鬼一样的姿态,就好像真的能和神对话一样。 “真是可笑,他们若是都能通晓神意,那倒是显得本宫愚钝了。” 近旁的亲卫听了这话抽出长刀,骑着马飞冲下去,带着一队骑兵将火焰踏灭了。“大胆,公主面前,岂容你们装神弄鬼。” 戴着羽毛头冠的女人走了出来,她是这里的巫师,会讲汉话。她跪在黄金铠甲的女人马下,朝她行了只给光明神行的大礼,她想再亲吻公主的靴子,却被她腰间的利剑警告着作罢。 “远道而来的君主,您身上带着光明神降临的神谕。以万死的毒咒向您起誓,这个狼群喂大的孽畜,满身煞气不通人性,将他献祭给光明神,是雪族对您的忠心。” 孟祁宁牵住马绳往山坡下走了去,这妖异与其说是人倒真的更像狼,浑身上下破烂不堪,空气里因他弥漫着一股地窖的酸臭味。 她掉转了马头,带着部下朝山坡上走回去。人群见此景又发出野兽般的嘶鸣声,他们在庆贺,那点火石又擦响了。 坐在马上的女人侧身,取出一支箭来,左手握住弓,右手的中指一松,成千上万支箭就跟着一齐射向林中的空地,是血融化了雪。 虚伪的家伙们,真的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就是与外邦勾结的叛徒吗?若不是你们通风报信,凤羽军不会折损那许多将士! 一路走到北海边上才找到干净的水源,兵士们从结冰的湖面砸出一块大坑来。 孟祁宁的眼神无声地命令着少年,他知道,只有这个穿黄金铠甲的人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他向光明神发誓只要可以活下去,他什么都愿意做。比方现在,即使不通水性,他也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冰窟窿。 看着被亲卫捞上来的人,孟祁宁上前用刀柄拨开了贴在脸上的发丝,微弱的呼吸跟着主人瑟瑟发抖。 真是走运,这张脸的皮相倒是生的不错。“来人,把他给我抬下去救活。” 秦良玉不解,行军在外带这么个累赘徒添麻烦,“殿下,恕我直言,把同情心用给一个话都不会说的野人,得不偿失。” 孟祁宁却淡淡道,“狼崽子驯好了,比狗有益。” 说罢将一件披风扔在他身上,“从今天起,他的命我管了。” 少年被绑在她的马后面,跟着走了好几百里地,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但好在也没有人打他。他起初还跟不上,但很快就适应了。他可以捡地上不时出现的浆果,好像是那个人嫌不好吃吐在地上的,地上的雪也好吃,白白的好干净。 兵士们在不远处升起了炊烟,她们今天打猎了,是一只很肥的野猪,油滴在柴火堆里呲啦呲啦的。他坐在地上靠着马腿歇着,这匹马已经习惯了有他一直陪着,它吃着自己的干草也给他踢来一些。但他是人,还是更想吃肉,虽然上一次吃肉的滋味已经记不清了。 穿着铠甲的女人靠在一旁的树上,第一盘割下来的肉端到了她面前,女人用刀子剃了骨头,然后把拆了的肉递到少年面前来。他当然是不敢接的,他记得上次伸手拿东西时被打得半死,村长说那是给鸟吃的,鸟冬天找不到吃的会饿死,他饿死是他的福气。 女人张嘴说了两个音节,他不懂汉话,但他会读她的眼神,有时她会像鹰一样盯着人,那个时候谁也不能靠近她。但现在她的眼神里没有那种威慑,于是他试探地张了嘴,好烫但是他一口就吞了下去,他急着再咬下一口那只手却退了回去,他不敢追,只是又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只丧家犬,孟祁宁看着这个原始的不得了的人叹了口气,吐出来的气息温温地喷在少年脸上。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听懂我说话,如果你真的有价值,快让我看到你的实力吧。” 这一长串的话很费解,只是对面人放下盘子的动作很残忍,没有吃的了。有什么东西啪嗒嗒掉了下来,是眼睛里的咸咸的液体,他努力忍回去挤出一个笑脸来,还是想要谢谢她喂了自己一口肉。 烹饪的肉香吸引了周边的兽群,发着绿光的眼睛一只只围了过来,秦良玉暗道不妙,大军在另一边的山谷里扎营,这里的十几人对抗狼群凶多吉少。 孟祁宁率先抽出了刀,“听我号令,肩靠肩围成圆阵,守住对方的后背。” 领头的是一只独眼狼,它仰天长啸,四周又多出了一圈绿眼睛,从林子里滴着涎水走出来,它们也好久没有饱餐一顿了。 孟祁宁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但有道黑影突然冲了出去,是他挡在自己面前与独眼狼对峙着,对着天空狂嗷了一声。狼群渐渐往后退去,这两头“狼”要单挑决定“猎物们”的归属。 只见那独眼狼率先出招,飞扑过来露出利齿,少年侧身一躲然后骑上狼的腰背,使出蛮力将狼头扭转,一口咬上这野兽的咽喉,刹那间鲜血四溅。群狼见这场面,齐齐哀鸣朝着月亮嗷叫,随后结伴迅速离开了。 孟祁宁饶是在战场上见过不少血腥场面,但以肉身搏野狼的冲击还是不小,缓了一会才叫部下散开,走上前去看着喘粗气的少年。“你做的好,以后你的名字叫阿狼。” 阿狼也可以有马骑了,他对这些野兽仿佛天生就是征服者,踩上马鞍就学会了骑马。 凤羽军进驻了一座边陲之城,这是阿狼第一次见到这么繁华的集市,各种新奇的玩意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只是周围一切都好安静。那些人都趴在地上像给光明神行礼一样,大概如阿满巫师所说,公主殿下就是光明神大人。 住在床铺上的感觉很新奇,阿狼从小到大都住在山洞里,有暖和的干草就是极舒服的事,所以少年还是习惯裹着被子躺在地上。 门被吱丫一声推开,换上常服的人看着温和不少,“你怎么睡在地上?” 阿狼还是听不太懂孟祁宁的话,只能怯生生地望着女人,只见这人叹了口气把瓶瓶罐罐摆在了桌上,“过来。” 少年不动,孟祁宁面上带了丝愠色,想着幼时宫里豢养的小犬,伸出手招了招。果然少年立马会意,放下被子爬了过来。 孟祁宁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雪族人都唤他野兽,不过在边塞戎马十年的人很清楚,动物比人来的忠心,她要把阿狼驯成最好用的暗刃。 首先,治治他身上的伤。孟祁宁从瓶子里倒出药粉,在裂开的伤口上涂着,少年疼的有些颤抖,但他知道女人是为了他好所以不敢动。 “再忍一忍,就快好了。” 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温柔,让阿狼想起村里的阿妈和婴孩说话的语气,他的耳尖有些红了,但嘴里开始学孟祁宁的话, “好…” 训练阿狼的武艺是最轻松的,他力大无穷又动作敏捷,兵器上手很快。秦良玉仅仅教了半天就对阿狼大为改观,“殿下,你这是捡了个宝贝啊,他这身手简直万里挑一。” 孟祁宁瞧着空地里习武的人,转着手中的念珠,“多给他找些江湖上的师父,他的武功路数要看不出门派,愈是不留痕迹愈好。” 阿狼一掌劈断了树干,旁人都拍手叫好,他立马兴奋地看向孟祁宁,但女人却眉头一皱,跟左右的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送来金创药,少年有些失落,女人如果满意的话会赏自己一盘肉,药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 日出之时,阿狼照例来到院子里练功,但今天却没有师父等着自己,而是一个长胡子老头在中间研墨。这是阿狼上的最难的课,光是握笔都学了好半天,他不明白手指头明明更好用,拿这小木杆作甚? 但是长胡子很厉害,教会了自己认字,慢慢地他开始能听懂大家在说什么,这样他就能知道公主殿下什么时候会来看自己。 原来汉人里没有神,她们只用信公主殿下就可以,在很远的地方还有个叫皇帝的人,公主也要听皇帝的话,那皇帝是最大的神吗? 孟祁宁练完兵从大营里回来,兵士修整的差不多了,她们该离开蓟城了。 荆楚楚是孟祁宁的军师,素有神算子的美名,同秦良玉一文一武是孟祁宁的左膀右臂。虽是对阿狼的表现不甚满意,但夫子已说尽力,她也只得如实向孟祁宁禀报。 “殿下,这野奴不通人言已久,怕是只能教成这般模样。” 孟祁宁本就没要求阿狼能做到学富五车,拍了拍荆楚楚的肩膀让她不用有压力,往书塾的方向走去。夫子在门外恭敬地等着,阿狼在里屋笨拙地练着字。 她拿起他的字看,写的倒是像模像样,就是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大了些,“会写我的名字吗?” 阿狼点点头,努力地回想,还好不难,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写下“公主”两个字。 只闻一声轻笑,阿狼猜想自己应当写对了,她很开心? “也对,夫子不会告诉你我的名讳。” 孟祁宁走到阿狼身侧,握住他的手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祁宁。 阿狼第一次和孟祁宁有肢体接触,他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里,连呼吸也跟着乱了。回过神来慢慢开口学着祁宁这两个字的音调,但孟祁宁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会写就行,不用会念。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唤我的名字,以后我会把你放到他身边,你要记住那个人也是一头狼,一头随时会要我性命的狼,你要想办法找到他的咽喉在哪里…” 阿狼的喉头不自觉吞咽,孟祁宁的脸近在咫尺,自己为什么心会跳的这么快,可又不是害怕。听到有人会要了孟祁宁的命,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一定要把这个人咬死。 “阿狼,如果你听懂了,就和我说是。” “是…公主…” “以后也不要叫我公主,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我一个人的狼崽子,你要叫我主人。” “是,主人。” 第2章 第二章 秦良玉带着传令的郎官急匆匆走入帐内,“启禀公主,都城急召,请凤羽军将官一齐入宫受赏。” 擦拭着兵器的人将宝剑收回鞘内,该来的还是来了,出走边关已逾十载,都城里那帮人终于坐不住了,也是,继续这么打下去凤羽军都可以直捣黄龙了。 “当年他们想方设法逐我出来,如今要请我回去怕是得拿出点诚意吧。” 传令的郎官跪在地上不敢直视孟祁宁,“公主殿下,陛下亲自嘱咐我务必将公主带回,这…” “哦,你是何人?” “回公主,属下曹元德,腾骧左卫营总旗,直接听命于陛下。” 孟祁宁拿过圣旨,给秦良玉使了个眼色,跪在地上的人便被一脚踹出了帐外,“一个小小的四等侍卫算个什么东西,公主也是你配请的?” 勤政殿里,曹元德战战兢兢讲着北境的遭遇,他的脸上还留着秦良玉的鞋印不敢擦去,“陛下,臣无能,臣有负君恩。” 皇位上的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众臣纷纷炸开了锅,率先出声的是鲁国公裴恒,“这靖宁公主真是好大的架子,立了军功便能如此的目中无人!” 一旁的礼部尚书陈敬也出来帮腔,“鲁国公所言极是,这打的哪是郎官的脸分明是陛下的脸!” 左都御史谭卫出来作揖,“陛下,靖宁公主处事虽有不妥,但此次北境大捷歼敌十万,可算是奇功一件,臣请愿亲赴北境迎公主还朝。” 孟允璋总算抬起了头,吵明白了他便接着往下说,“谭卿此言有理,宁儿这次立了大功,是我大盛的功臣。传朕旨意,公主归日,百官相迎,朕亲自出城接女儿。” 谭卫的车马被安排在最前面,秦良玉陪着他,离都城还有半日的车程时便牵马回到孟祁宁身边。 “公主,翻过前面的山头便是玉林关,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近在眼前了。” 孟祁宁拉开马车的帘子,“沿途的兵力布防记下了?” “殿下放心,楚楚领的这活自会办妥。” 孟祁宁看了一眼坐塌另一边的少年,“他的事也安排妥了?” 秦良玉点点头,“饿了半月,就等今日,自会一击必中,到时候就看阿狼的本事了。” 孟祁宁放下帘子,她要做最后的交代了,这段时日以来秘密训练阿狼许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阿狼,告诉你的都记清楚了?” 少年抬起眸子,“主人所言,一字不忘。” 孟祁宁打量着少年,比刚救下他时身体健硕了不少,眼神是越来越像狼了,但愿这野兽能在那吃人的宫廷里活得长久些。 女人上前抓着少年的手腕,给他戴上一条手链,“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的暗手,若你哪一日后悔帮我做事了就把这手链丢来靖宁公主府,我们便会缘尽。” 少年深深望了一眼孟祁宁,以后他没有这样的机会日日守在主人身旁,尔后头也不回地跳出了马车。少年背影消失无踪,马车上的人眼底渗出一抹泪水,她知道少年永远不会摘下那条手链的。 日头高悬,百官穿着厚重的官服早已汗流浃背,可那高台之上的人都不言离去,他们只好揩着汗,巴巴望着大路的尽头。 “来了来了,是凤羽军的军旗!” 孟允璋望见扬起的尘土,撑起身子要往下走,坐的久了腿有些麻。梁福立刻上前来扶,“陛下,您慢些,马车驶来还要些功夫呢。” 梁福说完话悄悄望了一眼丞相髙弘远,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又立刻错开,着紫袍的人望向远处的目光里带着隐晦的杀意,这凤羽军旗看着真令人生厌。 谭卫先行奏报,孟祁宁带着手下一干人等在百步外卸甲换冠,金吾卫执仪仗领着众将士走上绸毯。“儿臣拜见父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儿,快起来,快到父皇身边来!” 孟祁宁听着这声“宁儿”心里滋味并不好受,她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男人,十年不见,不仅自己风吹日晒变了模样,龙椅上的人也被这岁月磋磨得青丝变作了华发。 可母妃却永远死在了隆庆二年的上阳宫,再也走不出那个深秋。 孟允璋瞧着孟祁宁的样貌,双眼竟升腾起雾汽来,“宁儿,你眼睛上这道疤何时留下的?” 隆庆六年,突厥来犯,粮草尽断,冒死突围,敌将刀斧砍来,眼前是漫天红花,躺了整整一月才恢复过来。“有段日子了,不想让父皇担心所以一直没让您知晓,如今早不碍事了,我的视力亦未损伤。” 孟允璋摇摇头,“这次回来叫御医好好瞧瞧,你的身子不能拿来胡闹,再漂亮的胜仗也没有你的身体康健重要。” 在场百官看着这父女情深的场景,有心思的人都各怀鬼胎起来。十年前七王之乱先皇后惨死,其父统领的凤羽军也在平叛中元气大伤退守北境,侥幸生还的三公主自请为国戍边,得封“靖宁”。人人都道君心无常,竟忍心二八小女刀口舔血,生死不问。 可这凤羽军蛰伏十年,一朝出手竟战无不胜,三万大军胜了蛮夷十万铁骑,边关百姓无不尊靖宁公主为“战神”,受尽折辱的帝女竟一夕之间又翻了身。 父女之情可以淡漠,君臣之情却能如胶似漆,这便是帝王心术。 “不得了,有大虫!”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只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从山坡上俯冲下来,直直奔着銮驾而来,几个上前护驾的金吾卫都被顶翻在地口吐鲜血。 “别慌,保护陛下!”孟祁宁带着秦良玉往前拦着,同一队金吾卫一齐上前围住老虎,老虎闻到了孟祁宁身上的气味咆哮一声,纵身一跃跳出包围圈朝着后方的孟允璋奔去。 混乱之际,一个浑身脏污的少年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从身侧扑倒皇帝,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猛虎的一蹬,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没有倒下,而是立刻站起来如野兽般发出低吼,眼神凶狠地瞪着老虎,完全是一副未经教化的野人凭本能护主的模样。 老虎被这野人的气势怔住,犹豫之间玄甲军赶到射出大网罩住了这畜牲,场面才终于被控制住,孟允璋坐在地上目眩良久才稳住心神。 孟祁宁上前扶起孟允璋,然后目光一转吼住少年,“哪来的野奴竟敢冲撞圣驾,把他给我拖下去斩了!” 孟允璋急忙喊住,“皇儿且慢,这野奴行事虽然大胆,但孤身搏虎实数人才,这是哪位大臣的仆从啊?” 人群里交头接耳无一人认识这褴褛少年,秦良玉上前瞧了一眼立刻跪下请罪,“回陛下回公主,这野奴是边关捡来的野人,不通教化却力大无穷,收在凤羽军中当个杂役,未曾教他礼数是属下治军不严,请陛下责罚。” 孟允璋惊魂已定,又恢复了皇帝的威严,“既如此,宁儿不必动怒,秦将军亦不必自责,军中事务繁杂不可能样样管得过来。这小奴既身手如此了得,不如收入宫中做朕的金吾卫如何?” 孟祁宁心中大喜,面上却是为难,“父皇,这样的粗野之人调教起来可不容易,连中原话都说不明白还能在宫中当值?” “无妨,不会说话便不说,朕身边缺的就是只干活不说话的人,这野奴可有姓名?” 少年跪在地上许久终于抬起了头,“阿…阿…阿狼。” 孟允璋这才看清楚少年的样貌,确实长得与中原人不同,棱角分明目光炯炯有神,“勇士之相啊,古有常山赵子龙千骑救主,你的功绩不逊于他,叫你赵子狼有些野蛮,不若就叫你赵子朗吧。” 赵子朗在当值前要通过比试,入宫的第一天就在武试里打遍王宫无敌手,看的孟允璋高兴不已,“不愧是朕看中的人才,将朕的麒麟剑取来,宝剑当赠英雄。” 赵子朗接过剑却没言语,梁福咳嗽地提醒道,“赵侍卫,御赐之物怎可不谢恩?” 少年抬起头望着王座上的人,如果现在速度够快也是可以一剑封喉的,只是主人交代过自己动手是下策。“陛下,这剑不算好剑,太轻。”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孟允璋脸色铁青,这野小子是在嘲笑自己的佩剑不够分量。 梁福立刻出声威吓,“大胆赵子朗,口出狂言你可知罪!” 孟允璋素来重视自己仁君的虚名,摆了摆手,“既然赵侍卫你力有千钧,不如试试先祖的震天弓?” 震天弓是盛朝开国皇帝的遗物,先祖征战时曾用它三箭定天山,但此弓非常人能拉开,再加上尘封已久,早成了摆设的物件,过往曾有武状元挑战拉弓均未成功。 孟允璋微笑着看着赵子朗接过震天弓,他想挫挫赵子朗的锐气,但少年却神色如常试了试弓,然后转过身搭上箭朝天一发,只听几声哀鸣,箭矢竟射中了两只游隼,可谓一箭双雕。 金吾卫将军陈羽心头一惊,这样的人才居然是被“捡”回来的,真是令人诧异。他将地上的箭呈给孟允璋,“陛下,此子真有万夫之勇啊,臣贺喜陛下觅得良才。” 孟允璋见此情景只得苦笑,“陈羽,你这个将军以后恐怕得被他操练啊。” 武试结束,陈羽本想召集众人为赵子朗庆功,但少年却兴致缺缺,丢下一句不喜热闹便跟着领路太监回了卫所,其他人虽有意见,但陈羽说不必计较也只得作罢。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赵子朗便是去了御花园,这里酉时会飞来一对鸽子,是靖宁公主府豢养的,用来与自己通信的。赵子朗在信鸽腿上绑着布条——主安,已入。 正欲离去,却有人拦住了去路,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娘,赵子朗一瞬间就动了杀心,难道这人瞧见了自己方才的作为? “你就是今日打虎救驾的勇士?” 赵子朗没答话,而是瞥了瞥周围,没有人靠近,确实是动手的好时机,拳头猛地攥紧。 远处突然传来声音,“六公主,风筝捡回来了。” 赵子朗眼中的杀气顷刻间隐去,这是动不了的人,六公主是孟允璋最受宠的女儿,她的亲舅舅是当朝丞相髙弘远。 玉珠拿着风筝靠近二人,“你是哪个宫是侍卫?见了公主为何不行礼?” 孟祁宛指了指赵子朗的腰牌,“他就是今日在城外救驾的那个野奴,想不到本宫刚念叨你你就出现了。” 听这口气并没有什么异常,赵子朗心神也逐渐冷静,“既无事,属下告辞。” “等等,本宫还没有和你说完话呢,你怎么说走就走!” 赵子朗斜了一眼没再言语,径直跨步走开了。 玉珠看自家主子被这么冒犯,愤愤不平起来,“这厮竟如此胆大,连您的话也敢不听,我这就向内务府禀报去。” 孟祁宛看着少年颀长的背影,心里竟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浮现,“算了玉珠,别这么咄咄逼人,你不觉得他还挺有意思的嘛,生的也挺俊俏的…” 第3章 第三章 隆庆十二年六月初八,迎凤羽军北境大捷,帝召群臣于含元殿行受封大典。 二十四面更鼓起,锣鼓齐鸣,孟祁宁骑马从永泰门入紫微城。礼官紫薇城内为其牵马,孟祁宁下马着朝服入内宫,一路上花团锦簇,百官颔首位列左右。 紫薇城内一砖一瓦分外熟悉,午夜梦回总能忆起母妃曾陪自己在含元殿外放风筝,那时候的日子多美好啊。 孟祁宁按制行三跪九叩大礼,高声奏报道,“儿臣孟祁宁,奉天伐罪,仰赖陛下洪福,将士热血,大捷而还!”百官闻言,纷纷跪拜向孟允璋行礼拜贺,万岁之声排山倒海,如震洪钟。 护卫孟允璋左右的千牛卫就有赵子朗,百官匍匐在地无法欣赏这北境第一战神的风采,他却可以光明正大仰望高处之人,这世上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我的主人。 孟允璋面色红润让孟祁宁免礼起身,“父皇,此次塞北大捷歼敌十万,收复城池十三座,金银财宝六百余箱,俘虏贼众二万三千人,突厥幸存部落贵族一百六十五人均押解进京,听候陛下发落。” 孟允璋听完频频点头,面向群臣道,“诸卿,大快人心呐,传朕旨意,有功之臣重重封赏。靖宁公主乃先皇后遗女,着上嫡长公主尊号。恩赏亲王双俸,加赐凌烟阁画像,位列十二武将之首!” 孟祁宁带领一众将士跪拜领旨,“谢陛下隆恩。”起身之际朝赵子朗打了个手势,这是约他在宫宴后见面。 加封礼成,皇帝赐下御宴,在麟德殿邀百官庆功。 酒过三巡,高弘远使了个眼色,裴恒便端着杯子出来敬酒,“长公主殿下,为国靖边不辞辛苦,裴某敬您一杯。” 孟祁宁知道裴恒之前参自己一本的事,把玩着酒杯冷声道,“鲁国公这杯酒本宫可担不起,行军多年不通礼数还望见谅。” 裴恒有些难堪,之前的廷议怎的传出去了,“殿下,裴某日前失言先自罚一杯,边地多悲风,实是心疼公主千金之躯被耽误这许多年岁。” “哦,何事耽误?本宫掌兵一方战功赫赫,今日这酒都是凤羽军的庆功酒,鲁国公却说耽误?” 陈敬见状也领着一帮礼部的郎官出来帮腔,“殿下,鲁国公实是为公主的终身大事遗憾,殿下如今二十有六却尚未婚配,说到底是被连年战事耽误了。如今战乱已平,北境无须再屯兵驻扎,殿下亦可放心还朝,招一贤夫以全人生大事啊…” 秦良玉听这人酸臭的发言只觉晦气,“陈尚书这话说的好笑,公主的婚事陛下都未过问你们倒是操心起来了,按你的说辞女子不嫁人便是天可怜见?军队里不成家的男人们一抓一大把,为何都让他们先建功立业而不说先回乡成亲呢?” 高世桀听这些人绕着弯子打嘴仗不耐烦了,他知道父亲想要逼孟祁宁乖乖交出凤羽军掌印,何不直接痛快地说,“你说对了,男人是要先立业再成家,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而不是掺和什么打打杀杀。仗一打就是好多年,军费银子耗费甚巨,真以为胜仗都是你们前线的功劳?” 高世桀是髙弘远的长子,在户部给韩山石做副手,实则是把持了财政大权,给高家捞了不少油水。 孟祁宁看高世桀这嚣张气焰冷笑一声,“高侍郎认为军费耗资巨大?楚楚,呈上这过去十年边境十六州的税赋折子,若无凤羽军守护,此间繁华早已化为焦土。户部库里大半存银都是从何地收缴而来不用本宫提醒吧?” 高世桀被反将一军气的脸都红了,索性撕破脸不再打哑谜,“殿下,虽则有功,但大盛繁华仰仗的是陛下的英明统治,如今天下太平你还要把持军权是何居心!” 孟允璋微微一笑,“众卿莫要贪杯,酒后失言虽不责罚但有伤同僚和气。宁儿,你是将才自然不是囿于厅堂的小女子,只是诸位大人关心的也不错,无仗可打便也该放马南山。” 果然,戴了这么久的高帽露出本来面目了,飞鸟尽良弓藏,千古君臣向来如此。“父皇,儿臣并无居功自傲之心,凤羽军自是听从陛下号令。既然陛下说无仗可打,那儿臣便献上金印。只是一些关系要好的旧属用惯了,也希望还能在儿臣身边讨个差事。” 孟允璋一听孟祁宁这么顺从,大手一挥给孟祁宁留下一万亲兵,凤羽军从此编入东都禁军的行列。金吾卫负责京师治安,凤羽军与神策军共同负责都城安防。 髙弘远面色有些难看,这夺权夺的不彻底,还被孟祁宁撕了个口子将军队放进了东都,恐怕养虎为患啊。使了个眼色给裴恒,婚事的安排今日必须定下来,“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裴卿,今日又不是议政,是靖宁公主的庆功宴,你搞错了吧。” “正是公主庆功宴,才必须得奏。臣方才说的担心并不是挖苦殿下,实是为了替我那痴情的弟弟求亲呐。” 孟允璋眉毛一皱,“你弟弟?可是说的今年的新科状元郎裴慎?” 裴恒喜笑颜开,“正是舍弟裴慎,他一贯仰慕公主英名,家里本有直接当官的路子他却一心科举,只为证明自己的才华好向陛下讨个赏赐。如今他学有所成公主又得胜而归,如此郎才女貌恳请陛下降旨成全!” 此话一出,在场百官交头接耳起来,赵子朗挺拔不动,心中却有气血翻动。他打量着裴恒,这样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人,想必他弟弟也好不到哪去,竟敢肖想做主人的驸马,想必是活腻了。 孟祁宁淡定自若,嘴角还挂着一抹浅笑,百官的反应她尽收眼底,孰敌孰友一望便知。只是父皇身边的那人眼里的怒气实在太盛,待会可要提点着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要旨。 “这…”孟允璋一时拿不定主意,四大世家的人与皇族联姻确实约定俗成,只是宁儿心性甚高怕是不好办。 “父皇,今日我也有一事要奏,正好也与裴家二郎有关。” 裴恒看向髙弘远,又看了看陈敬,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孟祁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楚,将那考生带上来。” 只见一个拄着拐的少年被抬了进来,裴恒瞬间脸色霎白,“参见陛下,小民董文正有冤情相告。” “宁儿,这是怎么回事?” 孟祁宁将账册供词拿出来,梁福下堂接过呈给孟允璋御览,“这董文正是沧州清河县考生,因家贫殿试前在东都卖字画赚取银两,偶然与裴慎结识便被邀请到裴府当门客。相处日久才华显现,裴慎竟提出要董文正代他考举,起初董文正是拒绝的,但家乡来信老母病重急需用钱,他为尽孝只得答应。结果这一替,竟替成了状元郎,让裴慎出尽风头。董文正知晓自身能力便提出继续在京郊备考,等待三年后的下一次殿试,哪知裴慎表面答应出城时却买凶杀人,意图掩盖自己找人替考的罪行。” 裴恒面目狰狞起来,“胡说!我弟弟凭的是寒窗苦读,怎会找人替考,这个姓董的在我家白吃白住大半年,自己名落孙山就嫉妒二郎高中,竟编造出这么荒谬的故事来!” 董文正不顾腿还跛着,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陛下明鉴,替考之事绝无虚言,文正自知铸下大错但也不想裴家竟如此心狠手辣。若要自证,董某可背出殿试所答,并比照试卷笔迹,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孟祁宁再补一刀,“儿臣是在回城路上的洛河边救下的董公子,当时他身中数刀奄奄一息,醒来后陈诉冤情有理有据。我便派人私下查证,这本账册有裴家钱庄往清河董家汇银的明细,整整黄金五十两,可不是一般交情能做到的。董公子身上的刀伤经查验,与裴家府兵所用利器相吻合,相信调出科考答卷再行验证必能水落石出。” 孟允璋脸色已然铁青,这次裴慎的一鸣惊人他早有怀疑,但窗户纸没戳破就留几分薄面,如今是兜不住了。“鲁国公,你弟弟的作为交给你亲自去查证,若是查不明白朕会派大理寺卿助你。” “陛下,臣真的不知那畜生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滚,朕今日不想再听你聒噪!” 庆功宴戛然而止,髙弘远等人拂袖离去,孟祁宁倒乐得清静,倒了杯美酒细细品味,看着桌上糕点精美便包了几块,待会给那狼崽子尝尝。 琼华殿杂草丛生,灰尘厚重,紫微城的上一轮修缮因此殿无主便未纳入计划,远离内宫倒是个会面的好地方。 孟祁宁看着院子中央的秋千,拂去尘土坐了上去,还未体验便有人从身后拽住了绳结,“主人,危险。” 狼崽子轻功见长,连自己都没听见他进来的声音,“无妨,本宫喜欢这个旧物件,比麟德殿那些老东西来得亲切。” 少年闻言不再阻拦,而是仔细盯着绳结的绑缚处,若有松动定第一时间护住孟祁宁。 “差事顺利吗?” “无人怀疑,但不方便。” 孟祁宁停下秋千,转身看着阿狼,或者说赵侍卫。一身金色明光铠,深红色内衬显得人更是华丽威武,的确太过引入注目。“千牛卫是御前带刀侍卫,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盯梢。先不用急着查案,隐藏身份是你更该做的。” “是,主人。” 孟祁宁看着少年有些泄气的脸知道他是立功心切,可向来欲速则不达,“阿狼,你告诉我雪地里要怎么打猎,是要风驰电掣般追击猎物吗?” 少年听到女人久违地唤他名字激动地抬起头来,赵子朗这个名字他不喜欢,让他总感觉自己在扮演另外一个人。“冬天太冷,跑不远,要埋伏,等猎物靠近,一口咬死。” “说得好,你现在就给我好好地埋伏,在你不能动的时候学会观察,像你在雪地里等狐狸那样地耐心,只要他露出破绽你就把狐狸尾巴狠狠揪下来。” 少年点点头,他明白了,主人要让他做出其不意的猎手,要一击毙命。 月亮探出云层,夜深了。孟祁宁起身,阿狼替她系上外袍,“阿狼,往里摸摸,有你的东西。” 少年从内兜里摸出一包油纸,是三块豆沙糕,他的眸子瞬间亮起来,一口就吞了下去,嚼的两腮都鼓了起来。 孟祁宁看这人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好笑,都已经进宫做了正四品的清要之官,怎么吃相还是同个野人一般。“慢慢吃别噎着,在宫里若有人递给你吃食,千万提防。” “主人…你的算吗?” 女人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我便是在里面下了毒,你当如何?” 阿狼咽了咽,嘴里的豆沙甜味弥漫开来,“那阿狼就去死。” 傻子。 孟祁宁看他吃完东西才做最后的交代,“阿狼,以后我的事你不该表现得关心,众人眼中你只是一个被我弃掉的野奴,太念旧主就当不好现下的差事,你明白了吗?” 阿狼想起麟德殿里的景象,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主人都看在眼里,“主人你别生气,阿狼以后不会那样了。” 出宫的马车上孟祁宁假寐着,转过一处闹市车夫突然刹停,秦良玉瞬间拔出了剑,厉声呵斥道,“大胆,何人惊驾?” “大人莫怪,我家娘子请故人一叙。” 孟祁宁缓缓睁开了眼睛,冷声道,“本宫在这东都城可没什么故人。” 对面马车上的女娘戴着兜帽,夜风吹起轻纱,人未到香先闻,“敢问殿下,仇人算故人吗?” 第4章 第四章 隆庆二年,吴王孟允琏联合燕王、岐王、江陵王、陈留王、镇南王、中山王一众诸侯王,以“诛奸佞,清君侧”为名起兵反叛,时人称“七王之乱”。 彼时孟允璋继位不久朝政不稳,全靠以髙弘远为首的文臣集团稳住局势,调来亲信浙江总兵朱彦武驰援东都,征调全国兵力在虎牢关外击退叛军主力,才使得战局扭转。 七王之乱中死伤无数,当时的凤羽军还在孟祁宁外祖葛云飞的统领下,他将精锐之师都交予朱彦武指挥,却不料突厥人闻风偷袭。葛云飞率部下在雁门关死战,以身殉国,祸不单行,深宫之中的皇后葛兰茵也暴毙而亡。 在西京避暑山庄接到噩耗的孟祁宁大病一场,她最好的玩伴长平郡主孟景容不顾闲言碎语,只身前往西京照顾失去靠山的三公主。但孟祁宁病好后却与孟景容割席断交,吴王嫡女即是她的至仇之人。 此时战局已风头渐转,孟景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东都为朝廷献上了吴国的兵力驻防图,孟允璋盛赞其大义灭亲忠臣之举,承诺吴王之过不会牵连到她。坊间却都在骂这位郡主贪生怕死,连亲生父亲都能出卖,活该无亲无友。 孟祁宁掀开车帘,举着灯笼的婢女便微微抬头,看着灯笼布上印着的纹样,孟祁宁便也知晓了这是谁的人。 沉默了半晌终是放下车帘,“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十年前本宫说过的话,还作数。” 秦良玉听了令牵着缰绳扬长而去,含烟将孟祁宁的话一字一句交代给孟景容,即使隔着纱帽看不见表情,含烟也知道自己主子叹了多长一口气。 “血海深仇,此生不见”…宁儿,你真的要对我心狠到底嘛。 回到公主府的众人在内殿议事,荆楚楚将有用的信件一并呈了上来,“殿下,凤羽军已在城西扎营,但神策军那边迟迟没人来接洽如何安顿我们的将士。” 孟祁宁翻开神策军中尉朱北山的有关情报,三十有六,妻妾八房,统领东都二十万神策军。出色的本领没有,但有个好大伯,护国公朱彦武。 孟祁宁往身后的虎皮靠去,隔着烛火望向殿内站着的二人,“这样的鼠辈,为了自己那点利益绞尽脑汁,别的手段不好说,排挤人的招数他绝对最擅长。凤羽军的去处不用他安排,他的去处本宫倒是想安排安排。” “殿下,你是说想敲打敲打兵部?” 孟祁宁会心一笑,“敲打谈不上,吹吹风罢了。兵部尚书卢天良是个刚正的人,他从前给凤羽军押过粮草,外祖与他是莫逆之交,本宫身为晚辈也该登门拜访。” 秦良玉知道能吃顿好饭瞬间喜上眉梢,“殿下,我这就去准备见面礼,拿几坛上好的黄縢酒。” 日上三竿,孟祁宁已经到了卢府门口,只是卢府却大门紧闭,只派个管家出来道歉说卢天良病了,见不了客。 “荒唐,公主殿下是普通的来客吗!”秦良玉怒目而视,若不是荆楚楚扯了扯她的袖子,怕是卢府的门要被她一刀劈开。 今日来卢府为了表示尊重,特意没用公主銮驾,如今吃了闭门羹也不会引人注意,倒是给自己留了几分颜面。只是这卢天良,莫不是自己信错了人? 孟祁宁让秦良玉把美酒留下,便打道回府。但刚出卢府街巷,就又碰上了昨夜那顶轿子。 秦良玉正愁没地方撒气,狠狠往地上抽了一鞭子,“昨晚殿下已经给过你答案,何必还来纠缠?” 含烟依旧面带微笑瞧着秦良玉,“秦将军莫气,我家主子今日来不为叙旧,而是为公主殿下解惑。” 荆楚楚听出这话里有话,望了眼孟祁宁,她摆摆手让人出去回话了。“敢问郡主,有何见教?” 纱帽下的人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荆楚楚她是知道的,在外她的话就是孟祁宁的意思。“楚楚姑娘,再是神通遍布,个中秘辛还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你们离开东都这么久,有些事情需要懂的人为你们指路。” 荆楚楚眼睛一眯,看来这长平郡主不是等闲女流之辈,殿下要成事怕是得放下心中芥蒂。还没等她开口劝,孟祁宁就咳嗽了一声,“东都郊外的荷花许是开了,本宫今日有心情喝茶。” 荆楚楚等人在岸上凉亭里休息,孟祁宁和孟景容登上了赏荷扁舟。孟祁宁摇着船桨,打量着一身青黛纱裙的女子,“十年不见,你倒是规矩了许多,出门在外不肯抛头露面。” 孟景容扶了扶纱帽,她一直未曾解下面纱,“殿下见谅,染了风寒,不敢冲撞凤颜。” 孟祁宁望了望天,东都虽环山而建夏日不算炎热,但这样的日头还能染上风寒,果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无碍,这样也好,也算不负本宫的誓言,与你此生不见。” 话语是尖刀,愈是亲近愈是锋利。 孟景容斟茶的手一抖,热茶泼在桌上,水汽蒸腾而起,在阳光的炙烤下顷刻就没了痕迹,但对面人冰冷的心如何再度温暖起来? 轻舟已行至藕花深处,孟祁宁不想再兜圈子,“直说吧,你知道些什么?” “卢天良确实是清正之士,官声好门人多,办事也是得力的。但你想利用他扳倒姓朱的,找错人了。” 孟祁宁眉毛一皱,眼神变得阴冷起来,只是一次拜访之举,甚至还没有碰上面,孟景容就猜出了这么多东西。“你敢监视本宫?” “殿下不必动怒,景容罪臣之女,岂有那翻天的本事?察言观色,左右打探,不过是保命的无奈之举。”说罢将茶杯恭敬地递到了孟祁宁面前。 “说下去。” “殿下回京,首要的就是为凤羽军将士搏个前程。东都军饷本是专供给神策军的,要从这里分杯羹先得过朱北山这一关。但您和姓朱的梁子早在十年前就结下了…” “世上谁人不知当年葛将军惨死,究其根源是精锐援朱,可论功行赏时朱彦武封了护国公,葛老却是败军之将一抔黄土无人问津。朱北山酒囊饭袋还能忝居高位,不过是有护国公撑腰,再加上大行贿赂,自然官运亨通。” 孟祁宁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你是说卢天良也被他打点清楚了?” “卢尚书两袖清风,不会贪图蝇头小利,可现如今要动未来亲家的人,他也得思虑再三啊…” 这一层倒是荆楚楚没有打探出来的,“东都重臣的姻亲关系都得陛下点头指婚,宫里可没消息言说朱家和卢家的事,你如何得知?” “前些日子请平安香遇见几个相熟的夫人,便晓得了卢夫人在寒山寺为卢小姐和朱彦武的三公子合八字,吉日就选在下个月十五。左不过这两天就要去宫里请旨了,这个关口卢天良怎敢见殿下这尊大佛?” 计划拉拢的人已经被抢先一步,这个哑巴亏孟祁宁只得吃下,自己在明敌人在暗,看来想占得先机便走不得寻常路。 “你这杯茶甘甜可口,解了本宫的头痛。郡主的本事领教了,若无其他事这便散了。”孟祁宁吹了声口哨,秦良玉闻声便划着船来湖中央接人。 “殿下如今想在东都招贤纳才,何不让景容助你一臂之力?” 刚刚的谈话已经显露出孟景容情报网的强大,她绝不是表面上的清闲郡主那么简单,可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孟祁宁拿不定主意。 “郡主,与狐谋皮,能得几时好?” 孟景容轻笑一声,小时候孟祁宁总打趣她长得像只狐狸精,“俗语道狐假虎威,殿下是虎,我助殿下自是如虎添翼。” 秦良玉的船载着含烟一同来了,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孟景容欠身行礼送孟祁宁登船,一阵风过,将那轻纱从头顶拂过,总是遮住的容颜才现了出来。 自幼便有江东第一美人称号的长平郡主,脸色因少见阳光愈渐白皙,异色的瞳孔却因突然的刺激收缩起来,更多地是羞于面对故人惊叹的眼光。 “你的眼睛…”孟祁宁语气里困惑与担忧交织,心中那些刺都软了下去。 “吓着你了吧,含烟,快帮我系上面纱。”婢女慌乱地整理着头纱,这是主子的痛处,因着它才终日深居宅院,断了红尘。 孟祁宁上前推开了含烟,扯下头纱仔细瞧着孟景容的脸。一只眼睛已经灰白,眼角连到耳尖的是一道可怖的红痕。“谁下的手?圣旨说过长平郡主无罪,谁敢大逆不道!” 秦良玉看这架势就知道孟祁宁是动怒了,上次公主这般言辞狠厉还是在下令屠灭雪族之时。 “殿下不必为景容不忿,那人已然死了,一杯毒酒魂断九霄。” 含烟此刻已是泪眼婆娑,这些年来主子吃的苦她都知道,主子有多盼望靖宁公主回东都她也看在眼里,所以主子的冷遇她亦是格外不平。 含烟咚地一声跪倒在地,船身也因这动作摇摆起来,“长公主殿下,您受的委屈万民皆知,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可郡主呢,父兄反叛岂是她能劝阻的,大义灭亲难道她的心里就不痛吗?吴王临死前说想见郡主一面,竟是活生生要剜了她的眼珠子,骂她认贼作父咒她孤苦一生…” 这些事孟祁宁不曾知晓,她从未听人说过孟景容在东都的遭遇,或者说她拒绝知道这位旧友的消息。 当年一别,原来我们都没从那段旧事里逃出来。 回府的马车上,孟祁宁面色凝重,荆楚楚也不敢出声打扰,良久才听到一句嘱咐,“楚楚,你去将穆大夫请来东都,当年有个将士双目被石灰灼烧,她施针三日竟将那人的眼疾彻底医好。” “殿下,眼睛上的伤穆大夫可以尽力救治,但心病怕是要心药医。” 这话戳着孟祁宁的肺管子,若是想治孟景容早就能治,是她不愿意治,可这事自己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过往的恩怨暂且不论,郡主的眼睛若是有一线希望,必须找人医好。” 国庆懒惰了一个假期,也趁这段时间好好列了这篇文的细纲,篇幅不会很长,请大家放心一定不弃坑。新人作者,请大家多多包涵,如果愿意鼓励的话,请多点评论和收藏吧。[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早朝上,孟祁宁几次想为凤羽军将士争取待遇都被朱北山挡了回去,孟允璋庸碌无为只求平衡,留下一句再行商榷便让众臣散了。 下朝的宫阶,朱北山嬉皮笑脸地凑到礼部尚书陈敬身边,两人小声嘀咕着什么。孟祁宁看到另一边的卢天良朝自己意味深长望了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的走开了。 白日的琼华殿破败无处遁形,孟祁宁被一段枯枝挡住去路,一剑砍去那树干就断作两截。 门后走出一个影子,“主人不高兴?” 孟祁宁沉默不语,想给本宫下马威,他们还不够格。只是凤羽军的将士,由不得他们这么作践… 阿狼走到孟祁宁身边,几日不见主人的身形清减了,想必是有件烦心的事,他能出来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传递情报。“昨日申时,陈敬入宫来奏报帝陵的修建进程,还主动揽了迎夏宴承办的差事。” 每年夏日,皇帝亲率文武百官,着朱红礼服到郊野行迎夏祭祀,拜祭炎帝祝融,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么看来,是要在迎夏宴上讨联姻圣旨,陈敬这个人从前本宫倒是没怎么注意过他,如今看来作用也不小呢。” “主人,需不需要我动手?” 孟祁宁的眉头舒展了些,阿狼是个急性子,但暗杀这是下策,自己有办法叫这些人输个明白。“不急,杀鸡焉用牛刀,你这段时间好好表现,过些时日皇家田猎,才是你表现的时候。” 阿狼点点头,他的顶头上司陈羽重武重才,要争取陈羽的信任不算难事。“主人放心,阿狼记住了。还有一个人很古怪,梁福他总是盯着陛下,不是伺候主子那种。” 监视就说明有需要上报的人,这背后有条暗线,能动父皇身边的人,一定是条大鱼。 “梁福是宫里的老人,他的势力盘根错节,你不要打草惊蛇,只管让他行事,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孟祁宁出宫的路上给荆楚楚放了消息,回到府中陈敬的生平事迹便放在了案牍上。 陈敬,成康七年的进士,和兵部尚书卢天良是同年,素来私交不错。资质平平,殿试时只封了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但攀上一门好亲事,做了前朝太师的乘龙快婿,自此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后来还将小妹嫁给朱彦武续弦,朱家三公子正是他的亲外甥。 “这个姓陈的命倒是挺好,由他穿针引线促成了朱卢两家的亲事。可如此一来,高派的势力又要见涨,卢天良门下可有不少的中间派啊。” 正在众人愁眉不展之时,姑子进来请安,“殿下,含烟姑娘来府上传话,长平郡主邀您去吉祥楼喝茶听戏。” “本宫不去,打发她走。” 姑子面上有些为难,但想起含烟塞给她的一锭银子,还是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含烟姑娘说,这戏好极了,是秦淮班的拿手好戏《马陵道》。” 孙膑与庞涓本是好友,一同学习兵法。庞涓先至魏国为将,因嫉妒孙膑才能,怕他被魏王赏识,设计陷害孙膑,挖去其膝盖骨。孙膑无奈装疯逃到齐国,最终在马陵道设伏,大败庞涓,逼其自刎。 秦良玉一听是打仗的戏劲头上来了,“所以孙膑之后发愤图强,孙子兵法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吧。” 荆楚楚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是孙武,老秦,你一个打仗的将军不知道兵法是谁写的,害臊吗?” 两人笑笑闹闹,孟祁宁脸色反倒是冷了下来,好友反目的戏约自己去看,真够阴阳怪气的。 戏台上的庞涓面目可憎,对着属下说着陷害孙膑的毒计,台下的看客纷纷叫骂,急着要看庞涓被孙膑复仇的戏码。 孟祁宁看的聚精会神,她有许多年没享受过这种娱乐了。一个跛着腿的阿婆端着饭碗进来乞讨,孟祁宁摆了摆手让荆楚楚赏赐些。不一会儿戏楼的看场便过来逮人,抓着老太婆的胳膊就要往外推,好在秦良玉眼疾手快救下了阿婆。 孟祁宁回头盯着冲进来的打手,表情狠厉令人不寒而栗,“哪来的恶狗,上来就咬人。我要请这个老人家听戏吃饭,赶快叫厨房准备好菜好肉。” 打手们悻悻地退下了,这位贵人好怪的脾气,连叫花子的客都请。 老人家被这一吓,连忙鞠躬作揖喊菩萨,含烟搀着她去隔壁的厢房用餐了。 这么一闹,孟祁宁看戏的兴致破坏了不少。孟景容剥了几颗荔枝给递过来。“岭南的鸡嘴荔枝,肉厚多汁,比蜀地的美味更多,殿下尝尝?” 这样的稀罕玩意北境自然吃不着,蜀地的荔枝孟祁宁也从未见过,瞥了一眼便说不喜甜,但孟景容还是倾身向前将果肉塞进了这人嘴里。 “挑食要不得,乖一点。” 孟祁宁气鼓鼓地嚼着荔枝,但滋味确实极佳,便默默吞了下去。在后面站着的荆楚楚和秦良玉对视一惊,殿下和郡主原来是这种关系吗? “你今日约我又是看戏,又是水果,到底是唱哪出?” 孟景容知道再不说正事这人就要跑了,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记载着二十年前的一桩旧闻,贡士李崇维殿试作弊,昔日会元自断前程,锒铛入狱畏罪自杀。 秦良玉也被这旧闻吸引的看不了戏,“天下还有这样的奇事,贡士第一殿试的时候居然还作弊,最后还窝囊的自杀了,真不算条汉子…” 荆楚楚同样疑惑,“莫非他会试的时候就作弊了,所以才能考到第一?” 孟景容摇摇头,“非也,此人才华极高,读书号称过目不忘,写诗作文倚马可待,有东都第一才子的雅号。” 孟祁宁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扳指,心中有了一个猜测,“那便是他被人陷害了,然后在狱中被灭了口。” 孟景容今日没有戴面纱,而是在眼上蒙了一层纱带,因此她嘴角含笑的样子孟祁宁看的真切。“宁儿不愧是一点就通,这个李崇维本来是前途无量,当时就连东都重臣都押宝他是新科状元,太师林若甫还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荆楚楚眉毛一动,林若甫这个名字今日才读过,“林太师只有一个女儿,便是那礼部尚书陈敬的夫人。” “不错,如此凑巧,就是同一人。” 孟祁宁瞬间醍醐灌顶,“若我再猜一个巧合,李崇维和陈敬还有卢天良,他们本来都是同年的进士吧。” “不仅如此,这三人当时号称东都三杰,吃同席睡同寝,效仿刘关张,也在南郊桃林指天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戏台上**迭起,看客们人声鼎沸,不断急促的鼓点让气氛愈渐紧张。 重伤的孙膑扶着断腿,咒骂庞涓,“你为何如此害我?” 庞涓仰天长笑,“怪就怪你要同我争!” 人前满嘴仁义道德的礼部掌事,背地里是个残害兄弟夺妻上位的伪君子,这副假面叫他活活戴了二十年。父皇他稳坐高堂,手下臣子竟是如此阴邪狡诈,糊涂啊,真是糊涂… 这东都城里,究竟还藏着多少条这样的毒蛇? 孟祁宁背后一阵恶寒,刚吃下脾胃的几颗荔枝也在身体里发酸,引得人头晕目眩。她强压下心里的邪火,“坊间传闻定不了罪,怀疑是要讲证据的。” 孟景容为这人递上一碗热茶,唤了一声含烟,她便又扶着老太婆回来了。老人家脸上已挂满了泪痕,冲着孟景容行了礼。 “李老夫人,三年前你投湖自尽偶然被我救下,那时我应允过会找到能为你主持公道的人,如今这个人就近在眼前了,她便是当朝嫡长公主殿下。” 李老太再也忍不住地嚎哭起来,不顾那残废的右腿踉跄跪在了孟祁宁面前。塌上的人不愿承这样的大礼,一把将她扶起,让秦良玉去外头盯着不让旁人靠近。 贵人,你且听我老太婆道一道苦呐…我儿李崇维打小就聪明,他爹死的早,就我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婆种地卖菜拉扯他。这孩子爱读书,可家里穷买不起书,他就总去书摊上瞧书看。一来二去人家也不肯让他总白看,他居然就练就了只看一遍就能背诵的好本事,还能为书摊老板吆喝赚点碎银子补贴家里。 就这样,我们李家村出了个大才子,乡试会试一路高中,就连那老太师也愿与我这贫家户结亲家,他说我儿金榜题名指日可待。我老太婆每夜都烧香拜佛,感谢老天给了我个既聪明又孝顺的好儿子。 崇维出名了,好人多了,那恶人便也来了。天杀的陈敬就是条狼狗,一只披着羊皮的大狼狗啊…可怜我儿,还把他当兄弟呀。 陈敬那个混账整日里跟在崇维后面,跟着崇维结识了好多大老爷,我劝我儿待人不要太大方,他却说将来一起当官有个照应是好的。 那年春天,离殿试还有十几日,老婆子在地里摔了腿。本不想告诉我儿,怕他分心,但一听我出了事他就立马从城里赶回来,每日汤水侍奉片刻不离。 就是这时候,我发现一件怪事,他居然在抄书,我问崇维你如今也需要这样死记硬背呐?我儿说,这是陈敬要的,他背不下来手里又没有余钱买书,便让崇维帮他一起抄书省点是点。从这时候开始,陈敬那畜生便在算计崇维了。 那日应考,老婆子在家里眼皮直跳,过了晌午就有姑子来说崇维被抓了。官爷们说他舞弊,要关在牢里打板子,我吓得从床上爬到了衙门里去。 崇维在牢里被打的鼻青脸肿,看见我还笑着喊娘说没事,都是误会。他进考场前,官爷从他身上搜出了小抄,便将他架了出来,但他明明是前几日就给了陈敬的。 到这时候,崇维都没多想,还给了老婆子一封陈情信,让我等陈敬考完出来交给他,他去找官府解释原委,大不了耽误三年下次应考就是了。 老婆子就这么守着考场等那畜生,千拜万求的请他一定尽快去找官府说情,他嘴上满口答应还雇马车把我打发回村。一夜没睡,老婆子就瘸着腿去衙门口等崇维,结果是等到我儿蒙着白布被抬出来啊…崇维那天夜里就被害死了啊,他们说我儿畏罪自杀,天不开眼呐,崇维哪来的罪呀… 说到这里,李老太几乎要哭死过去,孟祁宁上前按住她的人中,又灌了一碗参汤下去才把人救回来。 听完前因后果,孟祁宁心里逐渐有了盘算,让荆楚楚好生安抚李老太再找个地方把人藏好,关键时刻需要她的证词。人证有了,紧要的就是还缺物证,那封陈情信究竟在哪里呢? “你有找过那封信吗?” 孟景容点点头,“想过办法,但一无所获。一是不知道那东西陈敬毁掉了没,就算没毁掉他也绝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一晃二十年,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容儿,我有种直觉,那封信还存在着,老天或许也在等一个机会,好还李崇维一个清白。” 密令分三路发出,一路暗查陈府,一路监视礼部衙门,一路发给了阿狼,让他想办法潜入内廷架阁库,找到李崇维的决案卷宗。 给自己立个flag,工作日能做到隔日更,周末日更![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六章 夏夜的雨不讲道理,说下就下,巡逻的金吾卫正值换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的怨声载道。 阿狼脱下铠甲,令牌交给了登记出勤的长史,“赵侍卫,雨具不够了,都给当值的兄弟们拿去用了,你等雨停再回卫所吧。” “淋点雨不怕,困了,先走。”阿狼转身便踏进了雨幕,身后的同僚都笑他野人做派,喝着酒打起牌来。 确认身后无人,阿狼便闪身进了一处小巷,从怀里掏出了轻便的夜行衣。纵身一跃便上了屋檐,借着夜色往架阁库赶去。 架阁库在皇宫的西北角,存放着过往已经决案的重要卷宗,以备皇帝随时查问。李崇维一案涉及殿试舞弊,影响颇大,当年被定为“要案”,卷宗收归内廷。 只是孟允璋继位以来,问政不勤,尤其是架阁库这样卷宗浩如烟海的地方,他更是不闻不问,这里许久没有官员造访了。 阿狼趁着守卫聊天走神的间隙,从二楼的窗户翻进了架阁库。屋内充斥着陈年纸张的霉味,脚下的木板也因着潮湿起皮掉屑。 夜潜无法掌灯,阿狼只得屏住呼吸,利用每次闪电时短暂的白昼搜寻着案牍库上的名目。终于,成康七年的木牌被找到了。 阿狼兴奋换气的档口,一声惊雷响起,他往后退去踩到一块发烂的地板,木板嘎吱一声断裂开来。楼下巡逻的守卫也被这动静吸引住了,“什么动静,上去看看!” 两个守卫举着灯笼奔了上来,阿狼暗道不妙,听声音这步伐极快自己来不及出去了,寻了个结实的木架借力一蹬爬上了房梁。 守卫上楼后兵分两路搜寻着阁楼,眼看就要走到阿狼身下,那地板上还有他来不及擦拭的脚印,雨天湿滑鞋上的泥印完整地拓在了地上。 夜雨没有打湿的后背此刻被冷汗浸透,千钧一发之际,阿狼看着被风吹开的窗户,喉头发出一声绵长的猫叫,由近及远地模仿着野猫奔逃的声音。 “老钱,又是那只臭野猫,怎么还没被打死,上次挠破了窗户闯进来,还害我被打了两板子。” “我好像看见那畜生窜到树上去了,估计想进来躲雨吧,我去把窗户关上,等雨小点咱们上树逮它去…” 两人暂时退回了楼下,阿狼长舒一口气,轻声跳下来先将鞋印抹了去。在成捆的卷宗袋里迅速地翻找着,匕首挑开细绳,李崇维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阿狼从兜里掏出油纸,将卷轴包好塞进怀里,卯足了劲顺着风跳下了屋檐。 雨势渐小,营房里赌钱的侍卫们结伴出来撒尿,一道闪电劈过,阿狼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下,影子落在地下被人看了去。 “有飞贼!宫里进贼了!” 巡逻的金吾卫接到消息的时候,阿狼正要翻出宫墙,箭矢如雨般射来,阿狼一个倒挂金钩不见了踪影。 孟祁宁看着今日回来的密信,陈府和礼部衙门搜寻的都没有结果,只得又派一队去探查陈敬祖宅。最盼望的还是阿狼的消息,当时的审问过程和经手人究竟是谁,对案情的研究很关键。 窗外一阵窸窣,孟祁宁眼神如炬,右手已经放在了剑鞘上,“谁?” 戴着兜帽的人哑着嗓子回答,“主人,是我。” 这么快! 孟祁宁连忙起身开门,是阿狼。他没有进屋,少年从怀里掏出油纸,“卷宗在此,但惊动了守卫,我得赶快回去。” 孟祁宁接过卷宗,在这人的怀里塞得紧,都被捂热了。定睛一看,却见他手臂上渗出的鲜血,“你受伤了!和他们交手了?” “没有。是弓弩,沾了血迹的箭矢我捡走了,来的路上丢进了护城河。” 孟祁宁心中开始纠结,阿狼此番回宫有暴露的危险,可若是不回去嫌疑更是即刻坐实。 “主人莫担心,我的脚程快,那帮饭桶追不上我。”阿狼扬起脸,嘴角扯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孟祁宁却瞧着他干裂的嘴唇有些心疼。 “你可以回去,但把这个拿上。”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止血的药粉和淡痕膏,“药粉立刻用,膏药睡前擦,伤口别沾水。若是有危险,只管先逃命,其他的我来解决。” 阿狼想说谢谢,但是孟祁宁已经伸手帮他系上外袍,“这就回去,从东边走,我会安排个替死鬼在南边顶罪。” 少年身手矫健,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中,孟祁宁看着地上残留的几滴血,心里隐隐发痛。阿狼,我让你报的恩是不是太多了… 成康七年三月初一,捉拿举子李崇维,夹带舞弊未遂,当日羁押于东都府衙门。未时,李母探监,索要纸笔,给之。酉时,用晚饭。亥时,入睡。三月初二卯时,巡房衙役马涛报,李崇维自缢,身边留有认罪遗书,舞弊事实供认不讳。 卷宗简单,证据链也不复杂,夹带小抄与遗书、判词一同留档,斑驳的宣纸上就是一条人命的定论。 荆楚楚通读了几遍,并无明显破绽,这记录着实太过单薄,当年也是人死不问,草草结案。毕竟李老太一个寡母,谁肯替她伸冤呢? 秦良玉看两人闷在房里许久,她对判案帮不上忙,但是端茶送水还是体贴的。长平郡主府里送来的茉莉花茶,她去煮了一泡,“殿下,喝茶。” 孟祁宁盯着这几页纸喝了一宿的茶,现下是一口也喝不下了,“放那晾着吧。” 秦良玉茶沏的太满,放的太重便溅出去了几滴,洒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孟祁宁刚要责骂,却见到了纸上的异样,“楚楚,这回阿玉得记一功了。” 秦良玉嘿嘿一笑,“殿下,我立什么功了?” 荆楚楚过来细看,“老秦,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毛病看来可以不改了,居然派上了用场。” 私下的事已经说好,只待明日迎夏宴上陈敬出面请旨,悠儿和朱北林的亲事就算定了,但卢天良这心里却不痛快,像是一块石头堵住一般,说不清道不明。 卢夫人看自家夫君脸色难看,不禁出声劝慰,“老头子,出来给女儿打嫁妆,这办的是喜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卢天良叹了口气,“夫人呐,我嘴上不说,你也当是明白的,同朱家结亲这件事我还是心里有点打鼓。” 卢夫人对政局不甚清楚,但是姑婆之间言说都贺她家老头子终于想通了,知道向有权有势的大官们靠拢了,这将来啊不止是个兵部尚书喽。 “老头子,朝廷的事我从不问你,但女儿的亲事我要管。北林这孩子家世好,将来许是能承袭护国公的爵位,再说老陈也是你多年的朋友,他的外甥你还不放心?那些闲言碎语你何须理会,为人父母为女儿着想就叫巴结,笑话…” 卢天良点点头,拉着夫人的手下了马车,今日他们夫妇俩一同来冯氏金铺看首饰。 冯寿远远看见卢府的马车就在街上候着了,“卢尚书,卢夫人,当心下马,我这店里最好的款式都拿出来了,包您挑的满意。” 卢夫人被满室的金光璀璨吸引了目光,拿起一支五彩金钗爱不释手,“这簪子怎么卖的?” 冯寿举着大拇指一通夸赞卢夫人好眼光,“这是我们店里大师傅最好的手艺,这掐丝这点翠,都快赶上宫里的贡品了。价钱嘛,卢府要是订货那肯定好商量…” “怕就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冯寿一听有人砸场子脸色瞬间大变,“唉,什么人呐,到我这来撒野!” 秦良玉举起刀柄,凤羽军的图腾一出吓得冯寿瞬间腿软瘫倒在地,“长公主殿下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卢夫人被吓得往卢天良后面躲去,“夫人,你且不急,去马车上等我一会,我同殿下请个安就来。” 秦良玉看住了冯寿,卢天良跟着孟祁宁进了金铺的里屋,更是奢华非常,金玉满堂。 “下官卢天良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卢大人请起,本宫不请自来,很是打搅啊。” 卢天良面上苦涩一笑,“殿下折煞下官了,卢某怠慢在先,怎敢说殿下打搅?” 孟祁宁拿起一柄金镶玉的如意,“卢尚书,都说君子如玉,又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若金来补玉,是否就可两全了?” 卢天良听出来了,这是在骂他趋炎附势,一把年纪了贪求富贵。“殿下,下官惭愧,能做到明哲保身,但做不到敢为人先。圣上御极已是一轮光阴,朝事但求四平八稳,只要不出岔子便能不动就不动…” “你的意思是只要还没捅出大篓子,朱北山那个废物再是荒唐,也可以安坐神策军中尉?而你,兵部尚书卢天良,世人都道你朝中清流士人风骨,你也要和这样的朱家搅和在一起,做他们的护盾当百姓的蛀虫!” 卢天良满面通红双目圆睁,一口气憋了好半天,终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恕臣无能,无能呐。” 孟祁宁松了一口气,懂得廉耻还算有救,“卢尚书,本宫不是逼你,儿女亲事也属正常,只是我听说那朱北林不学无术,成日混迹青楼赌坊,怕不是令千金的良配呐。” 还是想阻拦结亲,卢天良心下生出一丝厌恶,老陈说的没错,这长公主想要拉拢自己,铁了心要破坏悠儿的婚事。“殿下,下官会坚守一个臣子的操行,但私事上还请您体谅我一个做父亲的苦心…” 荆楚楚看着卢天良匆匆拂袖离去,孟祁宁也面色不爽的从里屋出来。“殿下,这老儒生有时就是固执,等到真相摆到他面前时,他就会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孟祁宁从架子上拿下一块刻着金玉良缘的金元宝在手里把玩,冯寿跪在地上谄媚道,“长公主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孟祁宁往冯寿怀里一丢,“这种货色也敢送给本宫?” 冯寿拿过金元宝卖着笑脸,长公主大龄未嫁,自己这张死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殿下息怒,还有马到成功的黄金酒壶也是极佳。” “那在何处呢?马老板拿来给本宫看看。” 冯寿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来,刚要拿酒壶脸色却是一沉,“殿下,小民姓冯,单名一个寿字。” “不对吧,这个字念马呀。” 冯寿的笑容僵在脸上,孟祁宁朝他展开了一副寻人启事,——马涛,东都衙门三等衙役,成康七年三月初四,救农户溺于护城河,若有发现者,速报府衙。 冯寿的汗已经淌了满脸,但嘴上还是死咬着不说,“殿下真的认错人了,小人姓冯,怀安县人士,在东都做买卖十几年了…” 孟祁宁知道他不会轻易开口,给秦良玉使了个眼色,手起刀落那地上的金元宝便一分为二,内里竟然被灌了铅。 “那本宫就当你是金铺老板冯寿,你可还是浇筑官锭的皇商,以次充好伪造金银按大盛律法是杀头的大罪啊!” 冯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不停磕着头求孟祁宁饶命。 “你的命且留着,本宫还要听你说说二十年前,那个倒霉的李崇维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