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上眉梢》 第1章 施老娘病魂归西天 凡是种庄稼过活的,都怕遭灾。风啸雨坠,是最常见不过的,也避无可避。灾坏了地,人便没有吃食,可见娘生地养的东西,都同人一般,惧这惧那。 有户孟姓的人家,祖上有几块田地延下,短年间起出几座大房。这位孟家老爹,平生实在无甚精彩可呈,不过是个嚼用祖宗留下财粮之平庸辈。 但细校起来,却有一件可诉,那事近乎成了当地人口中的传奇。 孟老爹名已不可考,其妻施氏端敏,育有五子二女。叙出似无奇处,但若秉知其子女年纪,列为看官便知笔者为何称奇。 施老娘于十六聘与孟老爹,情深和睦不必多言。十七生大哥儿,后两年出二姐儿。直至三十九,三四五接连而下,只这途中岁月漫长,具期与各子年纪均已忘却。 至六十二高龄,再无生产。自以为此生就守五个孩子度日之时,六子孟行乐出世。 七十四,幼女孟行吟又在孟老爹愕然中呱呱坠地。 故事便绕着行吟此女讲述。 抛开震惊,孟老爹老来得女颇为疼惜,取千禄做小字。 千禄小女,生下便有些怪气。哭闹少,且怕周遭的声响。凡梦中有些杂音,必会睁着两只大眼呆怔。 杂音再大些,成嘈杂不定的响声儿,她便不肯再睡。无论如何哄劝,只是睁着眼,就连眨眼,也鲜少。 施老娘心颤不稳,请医师上门,多名医者都道无妨。一日婆子在摇篮边将茶盏跌落,碎裂声致使千禄惊醒,而后双耳流出两股血。 施老娘大惧,复请医师上门。医师见人无事,耳内血已自行止住,只道:“令嫒许是年弱听力太敏,耳道过脆,静养上几年即可。” 孟老爹近年常为四子分家,吵嚷家财所忿。听医师所言与施老娘协商:“不如我们带上六七,自去田里再盖一处僻静寓所,也好免去烦忧。” 看多了儿子争乱,施老娘早有此打算。夫妇二人找过账房管事,将目今钱财划出二老的棺材丧葬费,再一分为七,带着两个孩子跑去田里找清净。 孟老爹带上妻儿仆从,在田地中一个院里住下。未及五日,给孟二姐送钱财的小厮回到了家门口,神情慌乱看着老爹脸色讲:“二姐儿没收奴才带过去的东西,只给了一封书子,十个茶钱并几个炊饼。书子在此,二姐儿叫务必给老爷呈上。” 孟老爹早知她会如此行事,只是拗不过施老娘。接过书子不看,双手递与老妻,上仅一句:死生与你无涉。 施老娘黄眼中泪将落不落,孟老爹趁此空当一溜没影,屋内又只余母子三人。 孟行乐不惯察言观色,年岁又不大,一味的只顾寻乐。反倒是千禄又大张两只眼,圆溜溜盯着她娘。 往事已过,追悔已无用。施老娘盘算自己也没多少年头能活,更把对孟二姐的歉疚,移接补偿到千禄身上。 光阴如驶,转瞬千禄已有三岁。施老娘一如往常掰着指头数日子,没把自己盼走,倒在意料之外,死了个孟老爹。 丧事由孟行乐笨拙急促的跟在管事的身后做过,除了孟二姐与已故的孟大哥,家中子女都来奔丧。 灵柩一出,三个儿子又追问孟老爹的遗产,施老娘无法,又拿出银票田地分了一回。 失了孟老爹这个主事的,儿子们又几次三番来家里闹,把个本就年岁已大的老娘憋得苦不堪言。 思来想去还不敢死,只盼着在跟前的两个孩子再大些,能找到活路。更盼着孟行乐不是个心黑烂肺的货,能在自己死后照顾幼妹。 事与愿违,想死时不死,想活时天爷不让。孟家一日衰似一日,近来身上又添了新病,是起身不能,躺着悬心。 彼时千禄七岁,还穿孝衣守着孟老爹。每日由施老娘带着抄书写经,从不曾出过家门,更谈不上一个知心好友。 孟行乐十七岁,正是懂事但无脑可用的年纪,见母亲不好,也很乖巧的服侍着。 施老娘病中躺了两月有余,忽一日觉大限已至,早早将孟行乐叫至旁,嘱咐身后事。开口几句又感自身已不妙,将俗事抛去,伸出如死枯树一般的手,握住跪伏在榻上的千禄,哄劝道:“你不要哭,今日是你出老爹孝的好日子。可怜你年纪小小,死了老爹又死老娘,这身孝服是暂时脱不下了,娘已有八十一岁,大寿归天,好事矣。” 千禄早已哭得死去活来,伏在施老娘怀里抖个不住。 施老娘又对孟行乐道:“百慧,葬礼不要禄儿跟着,死的是我,我自知她的苦处。旁人若问,你为她说上几句好话,便说哭伤了下不来榻,想来外人对年幼失母的孩子没有那么多的苛责。” 孟行乐跪行几步,磕了头才道:“儿记住了,一切按娘说的就是,我会看顾好妹妹的。” 这几句话,已让施老娘费尽气力,手不住的抚着千禄的脸,迷迷糊糊喊着:“禄儿,我命苦的孩儿......” 屋内丫鬟婆子低低的哭起来,施老娘半眯着眼望着千禄,费力对众人下令:“都出去,莫哭,休要吓到姐儿。” 人陆续出屋,仅剩一双儿女并一个施老娘的老妈子守在榻边。施老娘叫了一阵儿“禄儿”,后眼神直勾勾死命瞪着珠帘,恨声高喊:“珠儿,我的珠儿!是做娘的错了,你回来... ...” 蘧老娘听到此,暗道不好,在兄妹迷茫中疾步走至榻边,俯身在施老娘耳边轻言几句,方才没了声儿。 夜间,兄妹不敢离一步,施老娘终是没捱过这一难,药已入不了口。在千禄哭喊声中一命归西,孟行乐不知如何是好,任由蘧老娘将千禄塞入自己怀里,在给施老娘换衣净身时被推出了门。 杜奶母在外等了半日,见千禄出来,忙迎上去接过,带回了房。 一朝丧母,千禄没个准备,每日睁眼便是泪流不止,哭晕过去便是休憩。哭的时辰久了,眼中也开始淌血。 她不顾孟行乐的劝阻,每日跟在他身边,一同将施老娘的丧事安排妥当。 出殡那日,敲锣打鼓的哀乐声致使千禄耳鸣血流不止,还没出家门便已支撑不了晕死过去。 孟行乐不敢耽误,请医用药安顿好妹妹,才火急火燎去送殡。 小半时辰后,千禄从自个儿卧房转醒,观榻前有一妇人坐着,面色冷漠。见她醒了没有半句关切,只淡淡一句:“醒了就行。” 千禄从未接触过除家中以外的人,但也依稀猜到她身份,面带歉意道:“有劳大嫂子照顾。” 孟大嫂冷哼一声:“此时照顾几个时辰倒也无妨,不用照顾你一辈子就成。” 千禄自小少与人交谈,骤然听到这句,不知如何应对,对方又道:“你的几个哥嫂们,正在安排你们兄妹二人的去处。我并未发一言,竟要将你分派与我,这是何种道理?从来只听说过大哥养妹子的,哪有大嫂养小姑的?何况你大哥已死了数十年,我自个儿的孩子都养不好,何况你?” 千禄被这番话震得胸中气闷,依旧不知如何是好,涨红了脸垂头自顾生气。杜奶母煨了汤药进门恰好听见,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不劳大奶奶费心,禄姐儿的去处自有六哥儿裁定,她绝不可能烦扰您一日。再者姐儿能有多大,您在别的哥儿处受了气,也不该冲她身上使,更不该学给姐儿听。” 孟大嫂闻言冷笑:“老天也太不公,老娘生了这许多儿子,偏给我一个最短命的,又偏让我生了两个无甚用的女儿,没个儿子傍身。就因我有两个女儿,叔叔们又要算计,将个半大小姑丢给我,美言说我会养女儿,小姑算哪门子的女儿,奶母觉世间竟有此理?” 杜奶母越听越不像话,忙请丫头们将孟大嫂推出门去。 千禄又坠下数行泪,问道:“妈妈,我是否无路可走,难道我不可同六哥留在此处,这里分明是我们的家,也要将我们二人撵出去么?” 杜奶母泣声:“原就不该瞒姐儿,只是您身子不好,没人敢开这个口。这庄子不日便要卖出去,全折了老夫人的丧葬费。六哥儿那边咬定了不同您分开会养着您,但他能有多大,家里几个哥哥你一句他一言,把他骂得不敢抬头,一个字也不敢辩驳。” 千禄益发大哭,不知以后该如何。她私心是死咬住孟行乐不松口,死皮赖脸跟一辈子。只是丧母之痛又让她了悟一件事,自己是个累赘,旁人都左推右挡的烫手山芋。 夕阳西颓,千禄挣扎着起来,惴惴的去讨要孟行乐一句准话。树木掩映间,孟行乐随着出殡队伍归来,旁还有其余几位千禄不甚相熟的兄长。 孟行乐见了人,大踏步来到千禄身边,强颜欢笑问道:“怎的起来了,不多歇会儿,用饭了么?” 千禄两眼流泪:“我们分开,哥哥同谁走呢?下次见面是何时,日后我想哥哥了,又该去哪里找?” 孟行乐望着她双髻的两朵白绢花,默了许久下定决心般牵住她的手:“我们别分开了,哥哥们那边我再去说,自然会有活路。” 说罢低声又道:“他们把我好一顿说,若我带你走后养不活你,敢上门求助便打死我。仔细想来如今我没吃他们一口饭,都把我当成狗骂,若你真要讨他们的饭吃,也是受罪。” 千禄不免担忧,愁道:“我自是不想同哥哥分开,可我们怎么办?没有住处,也没有田地。” 孟行乐宝贝似的,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钱袋:“我同他们说,不要任何人养,骂咧咧的凑出了一袋银子给我。这袋银子养我们三个人,阿岳和我都大了,饿不死才是。” 千禄得了准话,压下苦痛,与孟行乐一同收拾施老娘的东西。留了几样做念想,大多都在哥嫂们的强迫下典当了。 最后,孟行乐遣散了仆从,只带着孟岳时,杜奶母以及蘧老娘,和千禄一起出了庄子,去找所谓的活路。 第2章 讨生活绢人引祸事 蘧老娘的奴书早已归还,此番跟着不过是看着兄妹两个无依无靠,打算等孟行乐成了家,千禄年满十五再回老家去。 杜奶母则是因千禄年小,孟行乐放心不下,还留着她做千禄的教养,继续供给月银做个家仆。 孟岳时并非仆人,是孟行乐幼时在外带回的孤儿,打四岁起就在孟家,如今已有十六年。与孟行乐之间谈恩情有恩情,谈情谊有情谊,自是打算跟着毫无怨言,自身也做好照顾这一大家子老小的觉悟。 这群由老母弱小组成的队伍,带着所剩不多的财产,坐着牛车晃晃悠悠进了城。 一遭变故,千禄也因祸得福,耳内流血几日后,竟不再怕声响。 好在杜奶母能言善道,带着几人租赁一所还过得去的小院。又给孟行乐拿了主意,去一家中药材铺当伙计。 孟岳时有些气力,杜奶母将他带到屠户铁娘子处,整日杀猪剁羊,做得个体力活。赚的多不说,还常能带回些卖不出去的碎肉骨棒回家,可解家人的吃食。 自个儿能吃苦,又肩负养活一大家子的重担,他比谁干活都卖力。 铁娘子最喜能干的少年,对他颇为照顾。知道他一家子过得苦,常也送些瓜果蔬菜。 家中三位女眷,也没有空着手张口等吃。杜奶母每日间做些打扫粗活,给家人备饭,闲暇给左右邻舍做针线浆洗的活儿。 蘧老娘甚是年老,找不到什么可干的,眼也不好,视物不清不楚。只在家四周给人喂养小鸡崽,每日得三个钱。 千禄识字,跟在孟岳时后边,给来往的人写书子赚几个钱。后又支起写经书的招牌,以望赚取更多笔费。 起初愿让千禄写书子的人不在少数,不料挂起经书招牌后,再没有人请千禄写任何东西。 一日,一位总看顾千禄的老奶奶路过,正睛瞧了牌子,随后道:“小娃,你在杀猪贩旁支个写经的摊子,谁肯再请你呢?本来大家伙看照你,是因你年小,可怜可怜罢了。如此下去,老婆子也不敢再请你。” 孟岳时恍然,问向铁娘子:“大姐以往怎么不提点提点,空让我们兄妹悬想数日。” 铁娘子剁骨刀重重劈开猪骨,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个屠户呀,哪里懂这些礼佛拜神的禁忌,作何思想?” 孟岳时左瞧右望,把千禄的摊子搬到几百米旁的花铺边。 铁娘子见他喘吁吁回来四处不见千禄踪影,问道:“你家小妹去了何处?” 孟岳时抬指:“在张记花铺一旁。” 铁娘子登时急了:“如此远,出了事我们如何得知?旁并没有你我熟知的人,谁肯相助?” 孟岳时愣住:“那我每半时辰去瞧她一回?” 铁娘子擦了手上的油,一壁走一壁回头教训孟岳时:“几瞬人就可以坏事,你好歹把她留在可庇护处。若我不问你,今日今时她在,明日明时有人摸出你二人的规律,便可借机将她抱走卖了。” 孟岳时一听,急得冒着热汗追上铁娘子,娘子又啐他:“你我都走了,我的肉怎么办?” 孟岳时转身,又跑回摊子。 铁娘子找到千禄,拎着她的板凳书桌,往巷子深处走:“过了这桥,有个专门刷漆的铺子,有个上差的王娘子,是在外头捏器物的。小妹就在她旁边,让她守着你点。” 千禄点头,抱着遮阳油伞同铁娘子道谢。 不多会儿,大伞下果然见了一个用陶泥捏器物的娘子。铁娘子将带来的小凳放下,支好油伞后走开。 王娘子手指着面前的凳子,头也不抬道:“小孩儿。把你的伞收起来,来我这里坐。” 千禄十分顺从,语落后照做。 王娘子又道:“我身后的布包你去摸,里头有枚青梨。” 千禄再照做,找出来后挨着王娘子坐下,双手将梨递到娘子唇边。 王娘子观她乖巧顺从的笨样子,笑道:“是叫你吃呢,举起来做什么?” 千禄手不放,轻声问:“我吃了,姐姐吃什么呢?” 王娘子手里跳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素兔,净了手取出另一枚梨子:“我有的是,你放心吃吧。” 千禄并不肯吃,将梨珍而重之的塞入随身的褡裢中。 她的动作王娘子全看在眼里,低问:“家里如今很困难吧,一共几口人?” 千禄手指摩挲刚碰过梨的掌心,低头道:“加我是五人,有两个哥哥,一个妈妈,一个老奶奶。老奶奶近日上火又不舍得吃药,我想带回去让她润润喉。” 王娘子顺着她头顶看过去,未拉好的褡裢内漏出一个着粉裙,梳飞天髻,手持箜篌的嫦娥绢人,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你这绢人价值不菲,看你小小年纪又识字,家里刚遭难吗?” 千禄一顿,微微点首,不发一言。 王娘子拍拍她的肩,劝道:“总有好起来的那日,人只要肯记着教训,长点记性,日子都是越来越好。” 说罢暗想世事无常,往常坐在家里玩儿绢人的小姐,如今也沦落到出门讨活。好在还没落到卖绢人的地步,该是还能活得起。 此后,千禄便在王娘子的身边支起了摊子,第一日碰到时捏的小兔,便摆在了她的桌上。 日子虽清贫些,但家中无人抱怨。绢人本就是金贵易碎物品,否则工匠也不会终生保修。但眼下已没有闲钱上路去绢人铺,嫦娥的头发断了后,便被千禄放在了一边。 这是留下的唯一一个,千禄既不忍看它再坏下去,也不忍它锁在箱中不见天日。思来想去便让杜奶母拿去当了,好歹还能换口饭吃。 嫦娥发髻上有几颗小金珠,千禄小心的拆下来留作花费。孟行乐怜她正是摆弄绢人的年纪,在药铺里益发卖命。半大少年面皮上藏不住事,早叫有心人猜出**分。 银钱本就不多,赁屋的钱每月需准时交付。几人所赚几乎都用于开销,存不下一星半点,更不必说买个绢人。 拮据日子,千禄的话渐渐变少,终日间总是沉默。孟行乐恐她失了母亲,又自讨生活坏了性子,难免常常开导。 一日晚间,孟行乐用了饭看到千禄静坐一旁捏着绢人断裂的衣裳,低垂脑袋又一言不发,杜奶母无声的为她擦发。 想说出口的话咬在心里,孟行乐来来回回在院中踱步。 次日早,孟行乐在铺中点检当归重量与品质,那人又来了。 “小哥可想通了,只是需要你出力,并无任何险处。” 孟行乐正色道:“先生所言,我已深思多日。只是路途遥远,家中幼妹无人照管,若您愿意预先支付我一半酬劳,即刻便能出发。” 那人堆起一脸的笑,从茄袋中取出十两银:“且拿去,明日便有人寻你。” 孟行乐接过钱,道声多谢。忙碌一日与药铺主人段娘子协商:“娘子容我干活,按理不该开这个口。只是家中有事,可否容我家去两月,过后照旧来做活。” 段娘子摇着扇子,口气柔和地拒绝:“若谁都像孟小哥这样,我这铺子还开不开了?明日你不来,我可谅解。后日不来,为着这一年来的情分,也可劝自己多体谅你。再往后几日,便不能够了。” 孟行乐受挫,羞于为自己求情,支取完工钱便要走。 段娘子道:“休怪我烦絮,官家开恩如今女子也可立女户,这为的是咱们出了位女官家。如今再不是你们男人一人占天地的时候了,活儿不仅得在男人堆里争抢,还得同女人争抢。错过我这处,下一处就不知在何处等你了。” 孟行乐听在耳里,愤在心里。他又何尝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是这么清贫一生,他做不到。 带着千禄出来时,他便预料到会吃苦,可没想到苦到捉襟见肘,连她脸颊肉都瘦削下去。在乡下父母庇佑太久,他根本没什么本事。 官家允许女子读书参政仅过去不到二十年,已有数之不尽的女子成了各行各业的主导者。虽不至于踩在世间男儿头上,但已把半数男子压制住了。 孟行乐就是被压制住的男子之一,学没上过几年,也没什么气力,只会闷头做个赚点小钱的无能者。 千禄跟在孟岳时身后回到家,看到案桌上摆着的绢人,震惊慌乱之余竟也生不出一丝惊喜,只有恐慌。 孟岳时同样惊恐望向孟行乐,观察他身上有无增缺的东西,身体上的完整反而让他吸了口凉气:“六哥儿,咱们出去说话。” 在千禄的担忧中,孟行乐和孟岳时行至后院,将事细说明。 孟岳时斟酌用词,以免伤到少年:“什么活儿主家肯用二十两银换你呢?百慧你书不成武不就,更没有长张巧嘴,无非是相中了你的相貌,身体罢了。” 孟行乐垂着头,一声不应。 孟岳时长叹口气,哑声道:“你总说禄儿太安静,何尝不是从你身上学的。我知你一向不擅与人交际,可为了日子难免低头受气。外头受了气回来,禄儿看你开面色不佳,自然不敢聒噪,只要你称心歇好。” 孟行乐闻言,望着孟岳时给自己辩白:“我哪里是给她摆脸色瞧?” 孟岳时一指他身后,月光下矮墙边站着个小身影,绞着衣袖忙然无措望着这边,神情十分局促不安。 第3章 孟六哥离家失音信 “禄儿没什么不知道的,她当自己是个包袱,尽力不让自己只吃不干。家里那几位哥吵嚷到老太太面前,她哪次不在?倒是你每次都避之不及。” 孟行乐僵硬的扭过身子:“我如何不知这些,正因如此我才非带她出来不可。我就算再艰难,也不会苛待她。” 孟岳时笑道:“亲人扶持,没有活不下去的。彼此对着过日,总有一日会找到出路,又不是要饿死,作甚去冒险?殊不知人家想要的,是买你的命。” 孟行乐猛摇头,死命的为这活辩解,不只是说给他人听,还是劝自己放下心。那人怎么说都天花乱坠,添油加醋的学给孟岳时听。 孟岳时冲千禄招手,示意她过来,又对孟行乐道:“你觉得妥当,就对禄儿说吧。” 孟行乐让千禄挨着自己坐下,清晰可闻风过杂草的声音,不见两人说话。 还是千禄耐不住,轻轻道:“哥哥还回来么?” 孟行乐一听便知她想岔了,忙解释:“最多两个半月,我便回来,你同阿岳他们在家里等我。” 千禄听到这句,伸手圈住他的小腿,将头埋在他膝盖处:“倘若有一日,哥哥不想管我了,一定要明说,我会自己走的。万不要给我个东西,哄我留在原地,哥哥却走了。” 孟行乐借着月光,望向她不再光滑的发,心道她日子太苦,面皮也晒黑了许多。口中又是诸多安慰之语:“没有那一日,除非我死。有我一日,便养你一日。” 二人一言一语,在夜色中闲话。另一边孟岳时将孟行乐的打算说与两位老娘听,而后表明:“此行不知前方如何,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路上有个照应,禄儿就托妈妈们看着,不让她再出去了,您二位年纪大,接送起来也是为难。两月一晃而过,待我们归家,再从长计议。” 他一惯只捡好话宽人的心,一时之间两位老娘都没有探出不对之处,真以为孟行乐交了大运,忙为两个哥儿收拾停当。 一早,接孟行乐的人来家。孟岳时张口另要了十两,随着孟行乐上了马车。千禄高仰着头,听孟行乐匆忙又急切的嘱咐:“禄儿,中秋前两日我就回。到那时,我再给你的嫦娥买上两身衣裳,你听老娘的话,哪儿也不要去。有事去找铁娘子,病了去找段娘子......” 马车不给任何前兆,跑了起来。话断在半空,千禄的心悬在空中,不上不下。 强打起精神,背上伞要去摆摊,杜奶母拦下:“姐儿就不去了吧,有我和蘧老娘呢,饿不着你,路上也没个相送的。” 千禄扬起脸,整理自己的衣襟:“有几个钱进门也是好的,妈妈们在家里便好,饭时我和王娘子一起。日头不落我便回来,人多我又只走同一条路,不会有事的。” 蘧老娘并不放心,杜娘母又要做活,只好自己接送了几日。 王娘子见她们老的老,小的小,自行担起接送千禄的活儿。写几封书子赚不得几个钱,王娘子又悄将捏器物的本领传授给千禄,后同店主求情,收她做个小工。 千禄也是上道,做出来的东西虽不是最好,但在店主眼里也算是过得去。见她手巧,承诺半年后让她进屋描颜色。 一月过,孟行乐二人没有消息传到家,千禄一刻不敢停下做活,唯恐自己胡思乱想。 中秋将至,镇上来了一伙打探消息的人,收记两月前离家未归男子的名姓。 千禄一头盼着别问到自己,好间接证明孟行乐二人的活是正经活。一头又盼着快问自己,好得知他们一星半点的消息。 秋日高爽,千禄在小凳上却流了一头的汗。心口突突直跳,继道:“娘子,不知怎的,我慌得很。” 王娘子将手贴上她额头,哄道:“没起热,不是病且宽心。许是累了,你趴我腿上睡会儿。” 千禄将凳子移向王娘子身旁,抱着她大腿闭眼歇着。耳边多人踏地的脚步声不停,在不安中那阵声响断了。 就站在王娘子的摊位对面。 “大人,就是她。” 千禄装没听见,想当无事发生,但对方一点幻想不给她留:“那小孩儿,醒一醒。” 眼未睁开,泪止不住的涌下。王娘子将人搂住,问那人道:“大人别是找错人了,禄儿的哥哥走了两月还不到。” 那人情绪没有起伏,一气念完:“东口子路两人,一名孟行乐,一名孟岳时,于七月八日赴无望山采药。名字可对得上?” 王娘子没了话,低问千禄:“记得你哥哥们的名字么?是你家的不?时间似乎对上了。” 千禄擦了眼抬头:“是我家的,丢了什么时候找回来呢?” 问话的听她说话声小而慢,又带了哭腔,迫自己多点耐心,刻意放轻了声道:“丢了就是不知死活,目前找不到这人。” 千禄吓得望她,林来荀望清千禄的脸惊吓只多不少。 愣在原地,看着这张与自己死去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恐怕林守真在此处,她这个做妹妹的也难以分辨。 回过神,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祖籍何处?” 为得到确话,千禄一五一十答了:“小女孟行吟,大人所说孟行乐与孟岳时乃是我的两位兄长,我们从清河而来。” 林来荀哑住,姓氏与家都对得上,半晌才问:“休怪,请问尊母贵姓?” “施姓端敏者,正是家母。” 林来荀怜悯的多望了几眼,心道好在她不知道自己身份,略相助一场也好。 便将孟行乐二人之事告诉她:“是死是活,看他们的造化。官中没有人肯花大气力去寻,不过若活着,总会有消息。我会为你派出几个人,一有消息给你送信。” 千禄千言万谢,收好东西一面走一面哭着回家。 林来荀望她背影良久,叹道:“可怜,可怜。” 吴灵淑疑道:“你认得她?怎知她可怜。” 林来荀道:“怎么不认得,说来我还得叫她一声姑姑。三岁上死了爹,七岁死了娘。如今娘才死了不到一年,又死了两个哥哥。九岁不到,叫她怎么活下去?身量矮小如此,抱着东西也费力,可怜呵。” 吴灵淑拍掌喝道:“她就是你那主母的妹妹,真是可怜,报应全在她身上了。” 王娘子听得唬在原地,也不知千禄往后该当如何。她家里倒不是一人不剩,还有两个老妈子,但也护不住。 林来荀从袋子倒出所有碎银,向王娘子道:“烦娘子将这银子给那小孩儿,算作一些丧葬费。” 王娘子接了应诺,一群人方才离开。 千禄到家哽咽将事说明,蘧老娘大惊失色,一气之下晕了过去。杜奶母勉强还算冷静,将家里银子取出,带着去了官府,想求官老爷派人去寻。 门子问清来意,满口说着会将此事办妥,昧下了杜奶母带去的二十两银子。 在家空等了五日,没有一丝消息过来。蘧老娘耐不住,拄拐杖去问门子,反倒叫门子蛮横推搡出来,口内直喊杜奶母空口白牙诬赖好人,自己并未拿她一分一毫。 杜奶母急得伸三指向天,对着蘧老娘发毒誓以讨清白:“若是我所为,定叫我客死他乡......” 蘧老娘抬起拐杖砸地,恨声道:“住口!我岂不知你为人,又怎不知是这黑心小人从中作梗哄骗你我。未免太把我看低,你若是那等人,我怎让哥儿留你?” 杜奶母哭哭啼啼,愧自己坏了事。 蘧老娘拉住她,往家走去:“并不是你的过错,凡我们这种普通百姓,遇事总要报官。你只是被噩耗冲昏头脑,忘记官也有不堪用的。事已至此,我们另谋出路。” 杜杜奶母哭问:“眼下如何是好,明日便是租房交付日子,家里只剩七十个钱。” 蘧老娘站身,大喘几口气:“罢了,我只好去家中向两个孽子讨要几个钱,往后再想办法。” 杜奶母搀扶住,将人带到槐树底坐下:“不如带去老娘家,有现成的房舍吃食,也不很困难。” 蘧老娘苦笑几声:“老姊妹,你以为我是不想么?你难道不知我的两个孽种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没闭眼,转头姐儿就会被卖进花楼。” 沉默过后,又道:“不如送到二姐那里,总不至于缺她一口饭。” 杜奶母摇头不迭:“姐儿虽叫我一声奶母,可并没有吃过我一口奶。我和大姐你都在孟家当一辈子差,二姐的事心知肚明,送到她那里,姐才真是一条死路。” 蘧老娘道:“到底不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没养过,也不是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杜奶母道:“去我家吧,先住上几日,往后再说。” 蘧老娘抬头望她一眼,欲说无言,又将头垂下。如此重复几次,杜奶母被弄得头皮发毛,慢吞吞开口:“养个丫头家里那位不会怎样,总比大姐你的去处......” 蘧老娘听到此长叹口气:“正是这个,你家并不比我家好上多少,我们两家应当比的是谁的儿子更烂,而不是谁的儿子是个可投奔的去处。你放心,大姐我绝不会留你一人照看姐儿。方才我已想明,大夫人去了,想来我也没有几年活头。左不过还剩几年,我去讨我的棺材本回来。少不得你我挣命,把姐儿先养到十五岁,届时再言其他。中途我若死了,你们二人挖坑裹席将我掩埋,我在那头也是记着你们恩情。” 杜奶母止住的泪又堕下:“怎么生得如此命苦,只留下两个半死不活的老奶奶看护。哪日我们都死了,她又该如何是好。” 蘧老娘手掌拍向她背:“休要再哭,能活一日是一日,先将姐儿扯大再说。” 当下二人彼此搀扶,一瘸一拐唉声叹气回家。 第4章 牛虎儿相助巧脱险 用了饭后杜奶母先向屋主说清,取了当日付的押金当做路费。后又找到铁娘子,请她留意消息,铁娘子应下。 几日来千禄都浑浑噩噩,对孟行乐二人活着此事坚定不移,颇有种疯魔状态。王娘子送过钱后又送来几贴药膏,收效甚微后想到个土方。 两位老娘绑好压住,王铁两位娘子一道拿来割猪草的镰刀,用背部沾了温水刮磨千禄身体。几镰刀下去千禄鬼哭狼嚎,王娘子始终不肯停手:“出来了,出来了,痧刮出来你就好了,不要乱蹬!” 一番折腾,流一身臭汗,又狂叫半日,千禄脑内确实清明许多。剧痛也要让她清醒过来,不再表露疯癫状态。 屋主容娘儿三人又多住两日,因她们可怜无依,又给了几个钱与饼子送到路上。半路蘧老娘要同两人分开,临了摸着千禄的头顶几次重复:“你跟着奶母走,老娘认得路回来寻你们。不是弃你而去,莫要多心多想,保养身体才是要紧。” 千禄点首,心想孟行乐走之前也是如此说。再看蘧老娘因知人丢失摔倒在地,一条腿也无力走路,只能拄拐。银白发丝在空中乱飞,老得不能再老的脸皮皱皱巴巴搭搭拉拉,当下虽十分不舍,也劝解自己,人已老,实在不该同自己再吃苦。倘或离了自己能有活路,她更想让蘧老娘活着。 三人分别,杜奶母的家并不多远,两人靠脚走了不到十日。 家中有位二十出头的大哥,和奶母差不多年纪的老爹。 将千禄安顿下,杜奶母便同儿媳做活去了。那媳妇生了个与千禄同岁的女孩儿,日间出门时,秉着奶奶的嘱咐,给千禄戴上遮阳帽,带着她一起放牛赶鸭。 女孩儿叫做虎儿,甚是机敏健谈,把千禄照顾妥帖不说,活儿也是一件不落。 虎儿母亲花大嫂,自千禄到这儿,从未说过一句话,冷冷的只知种地。家里安稳了两日,被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与叫骂声打乱。 千禄惊望向虎儿,虎儿习以为常道:“爷爷在打奶奶。” “我自然能听出那是我奶母的声音。”千禄听到杜奶母低声求饶的声音后,本能的下炕要冲出去。 虎儿抬手将她按在炕上:“又不是你亲妈,理她作甚?只是两个嘴巴子而已,谁没受过?你听,声音下去了,只有爷爷骂人的声音了。” 千禄不依不饶,挣扎与虎儿乱扭做一团,屋外声越大,又夹杂另两人的骂咧声。 挣脱不过,千禄急道:“现下被打的是你亲娘!你如何能无动于衷!” 虎儿不为所动:“一会儿就好。” 千禄愤愤,更加卖力挣扎,力气用尽也不认命,口中乱叫:“奶娘!奶娘!”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烈急切过一声,直惹得牛老爹闻声大骂:“管好你的小杂种,叫邻居听见,老子脸在哪儿?只会叫不会干的废物,就知道花老子的钱。” 千禄哭起来,颇有种泪淹牛家的气势。虎儿以为自己将她弄痛,松开了加在她身上的束缚,温声哄劝:“是不是我的手掌把你搓痛了,你别哭,下次我注意就是。” 千禄不理会她,跌跌撞撞跑向杜奶母,才开牛老爹屋门劈面而来两个巴掌掴她脸颊上,打得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杜奶母拦下接下来的拳脚,搂抱她要回到虎儿房间。途径牛大嫂屋前,听到里头一直不住的惨叫,千禄又央求杜奶母同她一道去帮,又吃好一顿拳头。 待两位男汉撒够气,只留三个女娘看着彼此心酸落泪。 各人怀着心里的苦楚,都说不出,唯恐又惹怒男汉,杜奶母将二人带出院外。 “花儿,是我这个做婆婆的对你不住。” 花大嫂直摇头:“这怎好怪您,是家里断了钱粮,父子俩没本事罢咧。” 复低头张望千禄面皮,愁声:“妈不该带她回来,明日她又该如何?” 杜奶母揉着千禄的头,对花大嫂道:“等她老娘来,那时我们便走。” 花大嫂道:“苦咧,个把年纪的孩子也容不得。可怜她今次非要出头,妈若不看着点,恐怕爷儿偷摸把她卖了。” 杜奶母搂紧了千禄死咬住牙:“倘或这孩子被卖,那我拼死杀了他们父子。也好给你留条活路。你比我强上许多,虎儿也肯干,决计饿不死。” 千禄心里是又怕又急,身子又痛,话不敢说,眼不敢闭实,直熬了两日才撑不住睡去。 那日花大嫂说的话犹记于心,千禄清醒后满地找杜奶母。 花大嫂正背了猪草回来,向千禄低声道:“妈叫你好生在家里等她,她闲了就来看你。” 千禄问:“奶母去了何处?” 花大嫂剁明日猪要吃的食,言简意赅解释:“邻村割麦子,她去做工。” 这是去赚钱了,千禄此后也不再跟虎儿,在花大嫂身后忙前忙后打个下手。勉力帮着做活,不哼不怨,倒也过了一段日子。 杜奶母逢三日便在夕阳时分回家一趟,确定千禄还在,留下工钱又再出门。回回都是急得很,话也说不上几句。 割完麦子相安无事又是半月,杜奶母辗转在各户田庄。扬稻,割谷,晒粮等尽数做了一遍。 待年前,才成闲身。庄稼里的活,就是凭季节来,年到了就再也找不到活儿了。去远一些的大户人家做工,杜奶母又不放心。 一日她去育完苗回来,晚饭前就找不到千禄。 花大嫂回娘家杀猪,虎儿去给舅爷送白菜,儿子只嘻嘻笑不答话。一时辰后,牛老爹带着两个男汉到家。 杜奶母迎上,对他破口大骂:“你这没心肝的王八,在孟家这几十年老太太没少帮扶你,只留下一个孩子,你也忍心卖。” 牛老爹向身边人躬身打个哈哈,指着杜奶母道:“这便是,请带走吧。” 杜奶母还未发觉事情不对之处,就已被五花大绑带走。留了一路的唔唔声,口里塞了布条她无法开口。 她和千禄一样,都被卖了。 虎儿背着筐白菜,并未往舅爷家走,此刻正躲在一户人家后门处。 早时,她听了牛老爹的话,背着白菜出门。过了村口榕树,见到两个村外大傻子的舅舅,思及傻子爹娘仗着有钱,来村里说过几次媳妇。 并没有谁不愿意给,反是傻子爹娘看不上普通农家女。 尽管傻子总平白的乱淌屎淌尿,口边挂着不尽的涎水,但架不住有钱,不少人都把长得略平头整脸的女孩子往那儿送去,让傻子爹娘相看。 虎儿暗想,没听说村里谁家女儿颜色好,这几个怎么来了。 转念又想,千禄确是个漂亮的齐整孩子,读书识字肯吃苦又百伶百俐,保不准就是她。 思及此处,虎儿便慢下脚步,自言自语道:“自那日她多事被打,便再也不同我讲上个一字半句,横遭此祸也是她咎由自取。傻子虽傻,也是个男人,她正是没有靠山才寄人篱下在我家。日后若有个一男半女,终身依靠也是有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去处。” 将白菜放倒在地,虎儿蹲身在湖面看自己脸面,因她舅爷家有个表兄十分好相貌,她很是中意。 捋完发,虎儿看着水面兀自骂道:“连我这种颜色仅有三分的女子都知道讨个貌俊的相公,千禄又如何不是。想她读过书已是难得,心中定有一番读书人的高风亮节,一旦受辱轻则癫狂,重则自尽以全体面。不怪她轻视我,若我真做不知,认她去死,我也要瞧不上自个儿。” 想罢,她飞也似的奔至傻子家,早早的躲藏住。果见傻子舅舅押着千禄过来,千禄紧咬着牙四顾,像在记路。 虎儿心中生出一丝尊敬,她原以为千禄会哭喊救命,但她脸上没有半点泪痕。 将背篓掩盖,天黑时虎儿往千禄所关的小屋走去。 趴在窗边看了一眼,倒把自己吓了一跳。那傻子不知怎样,乖顺的任由千禄踩在底下,正听着指令一步一步往另一个窗户挪去。 虎儿轻叫:“千禄!” 千禄猛的回头,从傻子背上跳下,喝令:“错了,去这边。” 虎儿伸得进一只手,奋力与千禄一起开了窗。千禄踩着傻子的肩,命他慢慢直起腰,好让自己双膝跪在窗台上爬出去。 那傻子约莫十三四岁,高壮得很,往日不听谁的,偏生见了千禄是又听话又高兴。笑呵呵的,什么都照做。 虎儿双手抱住千禄的小腿,将她慢慢拖拽下来。 不一会儿后,两人摸着黑背上背篓,朝外奔去。 见无人追赶,虎儿让千禄慢下:“你不能再回去了,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千禄喘吁吁的:“奶母找不到我会着急的,还有老娘,也许她真的会回来找我。” 虎儿道:“我把你送到尼姑庵,你做姑子去吧。奶奶那里我去说,对了,你怎么让那傻子听你话的。” 千禄举起手,空中甩了两下:“他一进门,我就先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像你爷爷爹一样,摆足了气势。训他:‘我是你爹请来的夜叉,不听话在甩你两个嘴巴。’随后,我又用木棍扎了他两下,他怕得哭着说永远都会听我的。” 第5章 两小儿相争各分道 虎儿笑起来,赞道:“好在你还是有点头脑,若你是只会哭泣的人,我真不知如何搭救。如此看来,没有我,你也会找到逃路。” 千禄不问她为何相救,只道:“没有你,今晚我是断不能出那户人家。初时我找错了方向,出去也是白费力。再者,那傻子不定哪日就不怕我,留在那处总有一日坏事。就算侥幸逃出,我也没有去路,多谢你的搭救。” 虎儿望向她递过来的钱袋,惊道:“你偷了他的钱?!你怎能偷东西!” 千禄硬塞到虎儿怀里:“是他自个儿给我的,既然他愿意给我,那么房中其他金银我就能随意取用。” 虎儿发怒:“我高看你了,你竟是个贼!欺他蒙昧无知诓骗于他。虽他很是不堪,却并没有害你,何至于此?” 千禄觉得好笑,故意的在她面前跳两下,弄出身上珠玉元宝碰撞声:“听见了么,叮叮当当全是钱的声音,没错,就是我偷来的。” 又凑过去贴着:“闻见了么,是铜臭的味道。” 虎儿大怒,野蛮动手拖着千禄往回走:“你到底拿了多少,给我还回去。” 千禄挣开:“你少给我装好人,我是被你爷爹卖了的!生你养你为你流泪流汗的母亲不见你心疼,倒想可怜一个想害人性命的人,真可笑。我告诉你牛虎儿,如果傻子真要算这笔账,该去找你爷爹,而不是我!” 虎儿指着千禄鼻子大骂:“好啊你,我就知道你因为我母亲被打,我不去相帮一事怄气,承认你看不起我了吧?那天你过去,除了被打了几下,你做到了什么?纯粹找死罢了,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过一会儿就好了。” 千禄坦然:“我该瞧得起你么,你从花大嫂的肚子里爬出来,挤开了她的血肉,她就是因为生育你,至今走路不稳当。你怎么忍心看着母亲挨打?” 虎儿辩解:“我没有读过书,怎知你说的这些!我也不识字,如何得知你们读书人对母亲的歌颂!再者我怎知你所说是否为你们读书人的巧言令色!你读了两年书,不来教导我没读过书的,反而摆出架子刁难我,你也自诩清高是吧。” 千禄冷笑:“吃母亲奶水的时候你不识字,吃她种出来的粮食的时候,你也不识字。怎么到了正事上,你就把罪过推给了不识字?原来不识字是只会拿好处,不懂心疼和付出的么?你没读过书还尽把好处揽在身上,坏处全有因由。叫你识了字,那真是了不得了。” 虎儿咬口无言,千禄紧道:“就此别过,体恤母亲都要人教。你父像他父,终日间只会打骂发妻。你像你父一般不知感恩,不过好在你不是男的,再过几年没有一个可怜的妻等着你去打骂,世间总算是少了一个被打的女娘。” 这话落在虎儿耳里,便是一句很简单的:你像个男人一样。 而往日虎儿最恨旁人说她像个男的,一因她有力气,不似别的女孩儿娇弱。二则是她最在意的,面容不同千禄这样的女孩儿一样灵秀美雅,是粗眉高鼻深眼的英俊。 她一向喜欢的是玲珑样貌,表哥生得个好女相,因此她就喜欢上了。对于自己的男相,她一直有怨言。 火气涌上,虎儿也顾不得奶奶叮嘱过的对千禄温和些,也忘了自己喜欢千禄的清眸玉容多过表哥数座山那样多,当即反手狠厉将她推到在地。 千禄不妨,吃痛惊呼,平静下认清虎儿所做后却笑,眼里全是赞许:“好大的力气,就该这样。你爹打我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痛,更不用说你爷爷,下次大嫂被打,你会帮她的对不对?” 虎儿掩住心中悔意,半扶半抱将人带起,朝她怀里塞了两颗白菜,没什么情绪道:“往前再走五里地,见到男的就跑,见到女的问好问路,说你要到镇上的莲心堂做姑子。” 千禄站定,一声不吭往前走了。 虎儿盯着她走的方向,寻思走得差不多了,放下箩筐跟上去。 “也许,她还需要我的帮助也说不定。” 她小声自语,边望前方的千禄,边掩住自己身形,不叫那人发现。 等千禄真进了莲心堂,虎儿才吐出口气,飞奔下山去找背篓。 天色大明,白菜叶里有什么东西发光闪烁不定,虎儿低头望去,原来是一堆珠子。 是千禄放在此处的吧,虎儿想着又把里头的白菜全取出,发现了更多的金银,都藏在了菜叶里。 虎儿捡起藏在袖里,慢腾腾走回家,路行至一半忽而轻声发笑:“这个讨厌的小贼,我要告诉奶奶去。” 未免引起父亲怀疑,虎儿一路飞奔,将白菜送到舅爷家去。 傻子爹娘天明叫傻子吃饭,开门未发现千禄身影,只望到傻子蹲身,拉了几大泡热热的大屎。 见了娘张嘴傻笑,屋内窗户大开,傻子娘猜到千禄已逃,催促傻子爹去捉。 语气重而大,傻子一吓,坐在一堆烫屎里仰躺在地。慌得傻子娘连忙叫人抬起来,换衣用药忙不迭。 傻子平日玩儿的匣子,内中金银首饰全无,傻子娘气得火冒三丈。 虎儿到家时,狭小院落挤得无处下脚,几个人吵嚷作一团。傻子娘逼迫牛老爹退钱,牛老爹给了卖人的,却还不出被千禄带走的。 傻子娘气极,让兄弟们打烂了牛家的鸡窝鸭圈。牛老爹不敢言语,待人走后看着满家狼藉,和牛大哥商量如何还债。 家里连人都卖了,哪有可再卖的,牛大哥悄指花大嫂,牛老爹便明了。 “好儿子,这事过后,爹在给你讨更加好的媳妇。她只生了个女儿,不给咱家留后,以后家产屋舍都没人继承。女儿和老爹永远不会太亲密,毕竟是要嫁出去的,不像你我,父子才是一家人。” 牛老爹说罢出家门,不久后又带回两个汉子。花大嫂被扭送出去,挣开来又拿头往牛大哥身上撞去。 口里骂不迭:“畜生,卖了母亲如今又要卖妻,我心苦也。” 牛大哥抬脚便踹,被买家挡下,喝道:“踢坏了你赔得起么!如今已不是你的人了,哪儿还轮得到你来打!” 牛大哥忙赔不是,点头哈腰陪笑。虎儿缩成个鹌鹑,在屋内听到一切,心道母亲若叫我,我便不顾一切冲出去。 花大嫂却不叫虎儿,只骂牛大哥。声音越来越远,虎儿下定决心终于肯出去,口内叫着娘。抬手就给了牛大哥一拳,牛大哥被拳击懵,回过神来骂一声与虎儿打在一处。 虎儿先是悔怕,强镇下心躲过。不巧后几次接到一拳,咂摸出味儿来,父亲体弱手软,打在身上并不十分痛。 当即心下生出无限勇气,豁出去一般,脑内带着千禄的话语,把牛大哥按在地上打得畅快。 拳起拳下,硬生生把牛大哥的一次喘气打得分成三份。 被打得还不了手,牛老爹拎着锄头过来,将打在虎儿背上。虎儿打得正欢,哪里想到这层,花大嫂护女心切,挣脱开人。把牛老爹当胸一脚踹翻在地,母女俩打了个痛快,父子俩被大哥臭死。 母女比父子更亲密,也更有力。 最后还是买人的没耐心,趁空打晕了花大嫂才罢。 一人心有余悸:“怎的还打起来了?” 另一人道:“哦哟,穷地方就是这样子咯。” 牛老爹指向虎儿:“这个杂种也卖,和她娘一个价。” 牛大哥开口要阻止,倒吐出颗牙:“卖... ...不卖... ...” 牛老爹喝道:“我说卖就卖,别理这小子。” 一谈到钱,痛的人不痛了,牛大哥吐出几口血沫,也不结巴了:“卖!但不是和妇一个价!我女儿年轻有力,干活麻利。大爷买回去,不仅能干活,还能生儿育女,听闻富人总要多儿多女,让我女儿去生。从十三岁让她生,生到四十岁可是比大买卖,和妇一个价,我可不卖!女人的肚子可是好东西,大爷不会不知道。” 买人的相视一眼,目瞪口呆,仔细一想也是这个理。兴兴头头付了钱,将虎儿也带走。 虎儿并不反抗,啐了牛大哥一声:“做你的孩子真是抬不起头,往后我不跟你姓。” 买人者笑了两声:“主家姓金,蛮好的姓,走吧。” 虎儿大跨步,背上花大嫂。买人的一左一右,夹架着母女走了。 出了村,上了马车,一人道:“听说你家有个女孩儿偷了许多银子,没分给你?” 几人已行驶一段距离,花大嫂转醒,恰听到这句:“大爷说笑,我们那孩子不是个坏的,怎会偷东西。” 虎儿在心中将千禄骂了一遍,对问话人道:“给了又如何?” 买人者抢在花大嫂之前,将两份文书举起:“你家男人画押了,我们奉主人之命买丫鬟婆子。倒只是想从中发点小财,这才来乡下采买。你们既有银子,何不自赎?” 虎儿毕竟年轻不经事,一听这话把千禄所给的几颗珠子拿出来:“够么?” 那二人默契一笑:“还不够。” 第6章 众佛殿对峙遇雯岐 虎儿便把那几锭银子取出来,摊手实诚道:“再没有了。” 花大嫂道:“请两位爷莫再为难,真没有了。” 一人道:“将衣裳全脱了,我们哥俩仔细检查。” 花大嫂忍辱照做,脱得只剩中衣袜子,二人先是看了虎儿,又抱着花大嫂好的轻薄了一回。 虎儿气不过,动手阻止。没想到二人不知错,反将文书举上:“反抗的话,我便撕了文书。你若不忍见母亲受辱,下车候着。” 虎儿听言下车,在路边道:“大爷们请稍等片刻,我将马拴好,好让您二位尽兴畅快。” 两人直夸虎儿懂事,真就让她栓了马。虎儿四顾想找两块石头,转到车后瞧见了个大棒,拎着还十分趁手有重量,拿着上了马车。 先将一人打晕,花大嫂十分配合将另一人捂在胸前,腿脚绞上他腰部。那人无法起身,两下就被打晕死过去。 穿了衣裳,拿过文书,花大嫂催促虎儿快走。虎儿还在马车里乱翻,值钱的能拿的全都带了,揭下车帘裹在一处。就连晕死两人的衣裳也不放过,什么都不留,全带走了。 花大嫂见她这动作,十分不解:“谁教你的?” 虎儿将珠子递到母亲面前,得意道:“千禄给的珠子,她不是你所谓的好孩子。我是为了救娘不得已学了她,我是好孩子。” 花大嫂拉过她快步逃命,哭笑不得:“你们都是好孩子,这么说千禄跑了,去了何处呢?” 虎儿将千禄去处指明,记起奶奶被卖了,很是为千禄担心。 花大嫂转了方向,带虎儿去千禄那边讨个主意。也好将文书上的字什么再确认一遍,否则往后拿出来证明没有底气。 虎儿听到母亲的安排,有些委屈道:“娘,千禄说我像个男人。” 花大嫂很是了解千禄为人,也知虎儿有些拙气,便解释道:“她只是说你有时过于冷漠而已,在娘看来,你胜过男子。你把你爹打趴下了,今日作为也有些头脑,这很好。” 在虎儿听来,这便是说她强过男子,这话她爱听。她不要像个男子,她要超过男人。 话说回千禄这边,她抱着白菜上观里,讨了一间房,每日跟着一位大姐念经打扫,也住了两日。 莲心堂是乡里的官堂,就是官中出资建的尼姑庵,自然香火也归官家。 来往者平民也多,官家女眷也多的是。原先观主并不打算留千禄,知她写过许多经书,又伶俐可爱,收着给官家太太参拜时做个洒扫小童,观着也令人舒心,这才留下。 自此,千禄便留在了观里,跟着法号叫做静元的师姐过活。 那日花大嫂二人找到千禄费了好一番力气,一则千禄嘴甜运气又好,搭上了前去参拜一位老奶奶的板车,二是两人需要东躲西藏,行路速度更加缓慢。 千禄正在擦拭香炉,静元将花大嫂二人带来:“师妹,这两位施主找你。” 千禄听到声,以为是蘧老娘和杜奶母,忙转过头来。看到是花大嫂也高兴,问道:“大嫂子找我何事?” 静元接过千禄手里的香叶,悄悄对她说:“你将她们二人带去外面,便装作说话的样子,别叫旁人说闲话。” 千禄引着二人出了殿。来到求神者祈福的树下。花大嫂将文书递与她,千禄看过后道:“只是卖妻书,画了押官府是认的。嫂子现属金家,金家若报官,你二人作为逃奴,追到后要受鞭刑。” 花大嫂惧道:“可我们已逃出来了,这如何是好。” 千禄看纸张未满,还剩大半,对花大嫂笑道:“嫂子别急,我自有办法。” 说罢将文书放于桌上,拿过写祈福文的笔,在文书末尾添上:“现将两人转回。” 花大嫂接过文书。疑道:“这便好了?” 千禄见有尼姑过来,双手合十对花大嫂道:“这便好了,时间添了两笔,改成四上月,后画押时间是本月,这可做一份先卖后转回的凭证。只要一口咬死,此事官府也无可奈何。” 花大嫂道了谢,花了银子要了厢房,打算住上几日再言其他。 千禄为几位贵人摆了鲜花果子,端着托盘出来正巧碰上虎儿。虎儿已等多时,忙迎上去:“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神佛面前弄虚作假,不怕报应么?” 千禄放下端盘,坐在石凳上:“真好笑,我以为我一直在遭报应呢,谁的命有我的不好?仅剩两个老娘还不知去向,还要报应我什么,早死对我而言都是解脱。” 虎儿心里一虚,语调低下去:“奶奶过几日就来找你。” 千禄冷笑:“他们把她就如同卖我一样卖了,你不用骗我。否则不会这么久不来找我,她不可能不管我。” 虎儿不妨她能猜出来,更心虚的提出送她回房。哪知千禄怨了几日,听到她的质问更气,故意的将她带到供奉神佛的大殿上。 在虎儿的惊惧中,千禄打翻神佛的香炉,后回身盯着虎儿:“你心中所想我如何不知?你定以为身处险境的我该乞神求佛以得保佑,不应用诡计与蛮力吓退对方,更不应花言巧语换取他的财物。可你那日分明是来救我的,为什么我自己有些自救的能力,你又来指责我?我就该哭着等你到来,那时你将我带出,绝不会有任何重话对我说。” 虎儿忙摆着手解释,被千禄一句“闭嘴”喝在原地。 “我为什么只能等着你来救?你是否在心里演算了没有你的相助我是何种凄惨下场?我又凭什么只能哭?世上想让我流泪的人太多了,其中也包括你。所以,我绝不会让我自己只会流泪,偷抢骗算得了什么,我要活下去,必要时就算杀人我也无所畏惧。我要一直等到我真的活不成,要咽气的时候才不挣扎去死,我就是不肯死,怎么样!” 神像下千禄声音面容合在一处,让虎儿又怕又想把她带走,颤着声劝道:“好了,你不要闹了,被人发现了不是顽的。我不是想要责难你,只想你乖顺听话些。” 千禄听这话更急,又骂起来:“你怕那些死物作甚!我哪里不够乖顺?若真有神佛,看我乖顺份上,应把我失踪的两个哥哥还给我!” “好了,好了。”虎儿不得已上前硬拽她:“千禄你别说了,我总觉得此地过于洁净,洁净到似乎有双眼睛盯着我们。” 千禄指着虎儿又骂:“你糊涂了,这里佛共几十双眼,怎会就一双?” 虎儿更怕,只想拔足逃跑,但由于心虚又不肯放千禄一人,只得捂住她的嘴,生生把人拖出去。 自在坐菩萨腿上,有一人跃下,正正落在被千禄踢翻的香炉边。从供桌上去下一个桃,自言自语道:“名叫做千禄,是大路的路,还是福禄的禄?想来该是福禄,总不能是忙碌。取名有福却没有福气呵,果然人缺什么叫什么。” 小哥说完,却把香炉扶正又拿出一梨踱出大殿。他便是金家雯岐,与买花大嫂的那两人是一家,只不过人却不是为着雯岐小哥买的。 雯岐为人甚是古怪,比方说今日见着了一个人的怨气,他起初先是敬佩,后知她是女子,又多了轻视。 不知他究竟如何形成了这种怪思想,往日对女子态度就很轻蔑恶劣,甚至于近乎仇视。常效仿古人与友笑谈:“若我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 加之如今女子也可出门做官做生意,他平日见到的女子越多,便越恨。 但问他对男子的态度,也是仇恨的,曾也有笑谈:“是个男的,怪不得能做出此等丑事。” 故他知千禄是女子后,便起了捉弄的心思。两人年岁相差不大,他自认为假装去做她的好友也能简单。 第二日,他收起对女子仇视的态度,装作无辜少年,与上香礼佛的人一般进了千禄负责的殿门。 千禄为他奉上香烛,引到殿中后欲退出。 雯岐假把意思道:“请小师父留下。” 千禄果然留下,问道:“施主求什么?” 雯岐道:“正是不知求什么,才恳请小师父留下。” 千禄笑道:“无病无灾,无欲无求,甚好。施主求个身体康健吧。” 说毕,引着他到药师佛那处。踏石穿山,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言,雯岐是来找乐子的,自然受不住,因问道:“小师父年庚几何?” “来年开春便是九岁。”千禄说完看到花大嫂朝自己招手,向雯岐道:“再往下几步便是,施主请自便。” 雯岐看她冲跑下去,没点出家人的稳重,暗想女子就是讨厌,总是出尔反尔。也不识事,放着富贵子不去讨好,倒还是去同贫家农女说话,实在可恨。 雯岐三步追上千禄,仿佛是千禄的熟人一般,自然而然立在一边,听她们说话。 脸上是理所应当的神情,没有半分做错事的模样,就那样坦然的,无所愧疚的,站定。 第7章 新元至家人终团聚 花大嫂和虎儿二人对视一眼,见千禄不阻止长话短说,为免引起旁人注意。 花大嫂道:“我去找妈的消息,找着了叫虎儿来同你说。你等的那个老奶奶,等到了也让虎儿带上来。” 虎儿道:“你少说疯话,别再叫她们把你打了。”又悄递两块碎银子给千禄:“你好好收着,等奶奶回来了,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千禄将银子推回:“我如今已会赚钱了,师姐托人照顾我生意,自此后不必忧心于我。” 花大嫂点首,带着虎儿下山。千禄扭身走两步,对雯岐道:“施主久等,请同我来。” 雯岐跟在她身边,悠悠开口:“出家人也会同世中人有私情?” 千禄回击:“我生来就是世中人,如今也还没成为你说的世外人。” 药师佛不多几步就到,两人并未多讲几句。雯岐学着旁人跪下,口里不念什么,一双眼却望着千禄。 千禄以为他不知如何做,将手掌搭在他头顶,看着他的眼朗声道:“药佛在上,弟子今日贸然开口请求原谅。望药师保佑弟子,人间千载,永如松柏如山阜,但愿身长健。” 雯岐不知怎的,对她突然而来的动作没有抵触,念完之后还附身拜了几拜。 待出了药师殿,雯岐才问:“小师父上过学?” 千禄答:“略识几个字,粗通笔墨,没正经念过。” 雯岐一副打量的神情毫不掩饰:“玉楼春是个家喻户晓的词牌名,你知道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你方才所说的词,乃是吴益所做。他虽是名人,可并不以诗词出名。你是说,恰好读的那两本书,恰好又是吴益是么?” 千禄不言,他又道:“没上过学也许是真,但只读过两本书肯定是假。你这样大的女孩,连吴益都识得,想来定是有人悉心教导过。” 千禄仍旧不言,雯岐忽笑嘻嘻的:“让我猜一猜你的身份,举手投足不像大家族里教出来的,但说话见识很有几分讲究,你家里绝不普通。等妈妈说明你曾有仆人,但怪就怪在,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身边该有同龄小丫鬟才对。你绝不会是身弱寄名在庙里养身体的,你得干活。所以我想,你就是那话本子上说的,原配妻子所出的嫡女,因为富有学识性格又好,继母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儿,耽误她往上爬,因此用一揽子事陷害送到此处忏悔。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千禄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面无表情道:“年纪小别看那些个话本子,施主脑子还没长出来呢,别给提前瞧坏了。” 雯岐实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反唇相讥,默了片刻才问:“你是哪家子孙,母亲死了难道不应该投奔舅舅?俗话都说爹死随便埋,娘死等舅来,莫不是你舅不中用,管不了事?” 千禄抿紧嘴唇不发一言,不知不觉两人已到山门,雯岐后知后醒:“你刚才,是真心祝我么?还是你捡了几句好听话,哄我的香火钱?” 人已送到山门,千禄不再与他追究:“烦恼抛去,施主且回去。晚时休要寄宿于佛殿,若不愿回,也该觅个正经住所。” 雯岐并没有被揭穿的恐慌,笑问:“怎么知道是我?” 千禄指向他腰间的玉佩,坠绳两个金铃:“里面用来撞击发声的金球裂开了,与完好的铃铛声有区别。” 雯岐一笑:“那么昨夜你的话,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并不。”千禄抬首,第一次与他对视:“我发泄我的,你在高处观赏了一个疯子的愤怒,今早又寻我,内中含义还需要我多说吗?是不是家里把你太当回事以至于你觉得自己了不起,我说我的话,怎么就成了说给你听?谁关心你在哪里?” 雯岐不妨有这么几问,向来都是他反问人,从没想过还有这么一天。正思索间,听千禄指着山路说道:“慢走不送,多谢香火钱。” 他竟真的不再多说,抬脚慢慢移向山下。到了山脚才后知后觉遵从了一个女子的指令,心中便生出了些愤恨。 金家买人的两名仆从,转醒后奔至牛家,将牛氏父子一顿暴打。几天后花大嫂才到家,牛老爹骂道:“都怪你这蠢妇,又让我背了许多债务,明日我定要将你们二人卖到更远处。” 更有许多不堪入耳的咒骂声,虎儿都听在心里。晚时,傻子家里又派人过来,再给牛氏父子加一顿毒打与咒骂,掌灯时分才离去。 虎儿将家里几件破衣放一包袱中,人还震在那日佛殿千禄说的话中。花大嫂在灶房烧热水给牛大哥洗身,看着灶里的火苗发怔时,听到虎儿道:“娘,咱们一帖老鼠药喂给爷爷和爹吃,等他们断气,我们去报官。就说他们惧债自尽,您再装疯,弄出和傻子家同归于尽的戏码。如此一来,他们死了,我们不用被卖,房子也有田地也有,日子就过得下去了。” 花大嫂望着簇簇冒出的火星,转头满眼感激的对虎儿道:“千禄说得对。母女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总有一日你会发觉我的苦,并将我拖拽而出。此后,你走多远,母亲也能走多远。你爬得越高,母亲也会爬得越高。几年前是你追我的脚步,现在终于反过来了。” 虎儿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因为她从来都是观看苦难的那一方,心存愧疚道:“娘,是我做错了。以后您有我,我再不会看着您被打而无动于衷。” 花大嫂伸手捧住虎儿的脸,柔声道:“你只是被打怕了,你不是不想阻止,而是阻止多次未果反遭毒打。幼时你还不会讲话走路,也想帮我。你越长越大,身上的记忆也就越痛,娘绝不会怪你。” 虎儿泪了一双眼,吸着鼻子走开。到磨屋之中,将架上的老鼠药取出几搓,放入滚滚的煮锅之中。 临睡前又跑到牛老爹跟前家尽孝,问道:“爷爷,奶奶在哪里?我想叫她偷钱给我,好给你和爹买两幅好药吃一吃。” 牛老爹并不多心,只想着自己威严尚存,摆出架子道:“你知错就好,往后我多疼你些,打你少些轻些。自个儿摸良心想,我不打你的时候,不是对你挺好的么?” 虎儿心道你死了最好,面上却摆出恭敬:“爷爷的话我都记住了,再不敢犯错。” 牛老爹挪动酸痛的身子,教虎儿:“你去西庄坝子找奶奶,她在那地儿给鱼挑肠子。让她想法偷出钱肉来,哄她过几日就还,反正事情败露只会打她。你拿了东西回来,过段日子再去说,是你妈不让你去,是你妈良心丑... ...” 虎儿做足戏,一字一句认真听着。第二日一早,牛老爹看着鱼粥乐道:“我就知道你有本事,不枉我疼你一场。” 花大嫂早听了虎儿的话,一大早便去村民最多之地买菜。一群妇人望着刚生的狗崽,正商量谁家带回养育。 虎儿等父子二人断了气,跑到卖豆场,逼迫自己哭出声来:“娘,你在哪里?爷爷和爹喝药死了。” 村民一传一,不一会儿拥着花大嫂过来,虎儿添油加醋道:“昨夜鱼篓抓住两尾鱼,早时做了鱼粥。爷爷起来用饭,叫我去磨房抓两把耗子药给他药卧房里的耗子。我都听了,等他们吃好我去洗碗。不多时听到爷爷哭叫‘我对不住牛家欠下巨债,先去了’,爹听到哭声跌撞下床板,趴在爷爷床脚哭。后竟用烛台自尽了,我怕得很。” 张大娘看虎儿满手满身的血,拍着间壁媳妇的手道:“好可怜女娃,手上满是血,烛台插在爹身上,做女儿的哪有忍心不拔下来的。” 那媳妇频频点头,劝花大嫂不要再哭。当即村长带着牛氏连同花大嫂虎儿去乡里报官,傻子家因失了大量钱财逃过一劫。金家是官家,县爷打了哈哈过去了。 衙差私下逼着花大嫂画押,往后不准追究金家之过,更不许在外乱说。花大嫂拼死不依,挨了顿板子,硬是演了场戏。 在家养了几日,虎儿将钱全数拿出,也难凑出赎买杜奶母的银子,苦道:“若是这屋舍好上些,也可变卖几个钱。” 花大嫂道:“跟着那种人过日子,没饿死就算我们命大。更不必说别的,你且如此,上观里告诉千禄告诉她奶母去向,你手中的钱仅够买来年的苗,便不出了。” 虎儿正有此意,匆匆背着几个饼子上了莲心堂。千禄知后,拿出钱让虎儿去赎。几日后,杜奶母红着一双老眼,颤颤索索的和千禄团聚。 仅有一日便是元,千禄挂念蘧老娘,忙忙的在一日内赁了小屋,将杜奶母安置。虎儿送来几份果蔬,并带来一个老奶奶。 老奶奶便是蘧老娘,几月过去,她的脚更不稳当,拄着拐杖也抖得厉害。 千禄又请了大夫上门,蘧老娘才好受很多,边心疼钱边把千禄好好瞧了几番:“原本慢慢走,天冷,我已老了。但想来,只留你们两个,终究不是正经年。这不,紧赶慢赶的来了。” 千禄好一通安慰,把蘧老娘离开后自己与杜奶母的经历讲了,蘧老娘搂着两个人,止不住哭。 苦难全在今日都讲明,明日是新的一年。 第8章 聊闲话误惹有心人 年节当日,三人在屋内整治饭菜。蘧老娘用扇打火,对杜奶母道:“我实是老了,再远些便赶不上了。” 杜奶母用那双布满刮痕的手为蘧老娘理了白发,也道:“我何尝不是,挑鱼肠时那工头只打骂我一个,我都这么老了还要受这罪。又不敢死,好在老头子死了。” 蘧老娘一愣方笑道:“死了那样的老头儿子,也不是命苦。你的那些个邻居村民,心里都会为你娘儿三个松口气吧。我的老头儿子就没死,没你的福气。” 二人如今说话也不再避讳千禄,一言一语讲了半日。 蘧老娘回家拿棺材本,儿子们却不肯给,都推说是另一方昧下了。苦着颗心想着千禄,蘧老娘把儿子们告到了县里,这才得了钱回来。 她们自说苦中作乐的话,千禄听到心里就是另一番滋味。今日她已和师父说明,往后只在观里上半日工,下半日回家抄经。 师父因许多官家女眷都爱讨千禄的经文,满口高兴应下。 三人各含心事用了饭,各去安歇。 待蘧老娘睡熟,千禄悄从灶房拿出提前备好的酒饭,带着从观里偷拿的香烛,在门前的路口祭拜。 跪着烧纸钱,千禄小声哭道:“六哥,岳哥,我私心不想你们死。可又想着你们要是真到了下面,不能没有饭食,今日烧一些下去。各路野鬼若知我心意,请将两位兄长信息告知,收尸也好……兄长们魂魄找我也好……往后逢年过节都有纸饭相送。” 雯岐听清她的话,偷笑两声愉悦上前:“你不求神佛求鬼怪,是刻意与别人反着来。” 千禄并不搭话,雯岐也不恼怒,抢过她手里的经文,笑道:“你何止不信神佛,你还偷拿殿里的供纸写经文拜你兄长,监守自盗就是你。” 没收到回应,雯岐把经书撇下:“你写错了字,可见心不诚。” 千禄捡起那经文,缓缓投入火盆里,没什么感情道:“那是我母亲的名字,避讳开了。”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突如的盛亮火光将她脸上的泪痕印得亮汪汪的,如同一面镜子。 雯岐垂下头复问:“给别人写你怎么不避讳?” 千禄道:“那是不得已,母亲不会怪我。你知我没避讳,这么说来你何止买了我的字,还仔细看过。” 雯岐有些懊恼,并未想到千禄会如此直接,正怕她对自己多有嘲笑,却听千禄道:“多谢你,我很缺钱。” 这回轮到雯岐不开口,千禄用地上的泥沙将火盖灭,对雯岐道:“今日是年,你怎不家去?” 雯岐依旧不言语,千禄将合盖一处的碗打开递过:“吃吧,怎么也是一顿饭。” 雯岐皱眉:“不洁净,你才从地上端起来的,野鬼也都吃过了。” 千禄并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作势要走,雯岐忙拉住:“你该劝饭!” 千禄白眼:“我不是你的仆人,为何哄着你?爱吃不吃,你不吃明日热一热我还要吃。” 雯岐抢过碗,不多时便吃完,虽凉了很多,但味道还算可口。 吃过饭,雯岐又道:“这回你满意了么,你还没看够戏?咱们也扯平了吧。” 千禄指着他手里的碗:“把我的碗还给我啊倒是,谁有闲暇天天似你这般多心。” 雯岐将碗推过:“你无疑是穷疯了,连个碗都计较。不过想想也是,两个老奶奶加上你,能赚到几个钱。” 千禄不理人,自己回了家关门。雯岐被门碰了鼻子,冷哼道:“她该请我进去坐坐的。” 千禄收好碗筷,轻手轻脚钻入被子。蘧老娘转过身,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别多想,两个小哥都会没事的。” 千禄呜呜哭起来:“老娘,怎么我的命就这么苦,没了这个又没那个,只剩你和奶母了。” 蘧老娘轻拍她背,哄劝道:“姐儿历过这几道,还有什么能不明白的理,等着吧,我就不信姐儿的命真的这么苦,好日子要到了。” 千禄重重点头,强迫自己睡去。 往后,每日卯时跑上山,做完工背着纸墨归家,抄经文到子时。烛火倒不大费钱,她收了观里的短烛回来,只是人疲倦些。 许是累的,千禄渐渐不再多心放在孟行乐二人身上,只顾着做工与赚钱。 雯岐闲着无事,每日倒有大半时日观察千禄,渐渐成了习惯。他总在山脚处等着,等到了千禄便跟在她身后跑。 千禄惯会将人无视,任由他跟着自己,将观里得的午饭青菜馒头分他一半。 并不是没有猜过雯岐用意,但对自己没有威胁,时间久了,千禄就不在意了。从此,雯岐跟着千禄喊她“千禄小师父”。 千禄倒是不好奇他的名字,同称呼别人那样,称呼他施主。 雯岐为人也有意思,他总是看着千禄房里的灯火,灭的时间早,第二日他就会拿出钱让随从去买经文。 他就这样偷偷地照顾千禄,又总是在千禄归家和自己分开时说上两句:“今日该到何时呢?” 千禄总扭头沉默不理,雯岐从不气,只觉有趣。用他自个儿话来讲,凡是女子都是极可恶的,千禄倒是还过得去,没有那么可厌。 但他认为,这是千禄一向在众人之间摸爬滚打讨生活习得的本领,无差别的讨好所有人,让所有人喜欢上自己。 面对这样的人,雯岐觉得自己不讨厌才是正常的,而且对自己只是不讨厌,不是喜欢颇为洋洋得意。 时而对千禄嬉皮笑脸道:“这么多人,只有我你讨好不成功。” 千禄回答每次都一样,甚至不给他一个眼色:“别人我多少都用言语刻意讨好了,唯独你,我从没有想过讨好你,更没有过讨好你的行为与话语。” “你撒谎,我不信。” “到底谁理你,别拦着我扫地。” “... ...” 就这么跟了千禄两年,时间久到雯岐自己都难以置信,因为他还打算跟下去。 一日,雯岐总算忍不住,问千禄:“我总跟着你,这算什么事呢?你烦我么?” 千禄抱着柴火往阶上走,雯岐同样抱着一堆柴火。这么长时间以来,千禄已将雯岐脾性摸得极其清楚,借着一股巧劲儿,可以说把雯岐当成了一个除蘧老娘和杜奶母都不知道的帮手。 千禄做了多少活,雯岐只比她多不少。还总被千禄使唤去做些别的私事来省下时间,例如让他第二日给自己带纸笔,或者告诉他症状,让他去药铺买药。 更有时,会让雯岐去给自己买衣服鞋袜。把他当成护卫,是最平常不过的身份之一。 雯岐对千禄发出的指令百依百顺,并乐在其中。每日跟着千禄,欢从额头眉眼出,喜向两腮笑颜生。 因而此时抱着柴火才会问出这句,千禄见邻舍的禾大姐训犬,对了给甜头奖励,错了打嘴筒子,对雯岐也是如此。 放下柴火,千禄用袖子为雯岐擦去汗水:“苦了你跟着我,累坏了吧。” 雯岐坦然受着,一脸合该如此的模样:“不累,怕你终有一日厌我,那时你会如何做?” 千禄记得禾大姐对她的黄狗招财的话:“啊黄,就算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忍心怪你。我又不会直接告诉你,我讨厌你。我们每日在桂花树下碰面,等到我不要你的那天,就躲在家里不出来。因为我不想看到你难过的眼睛。” 因对雯岐道:“珠珠,我们相识这么久,心里认你是个好友。我不会厌你,只会不需要你,随后任你自由往天地中去。故若有一日,我们在山脚下没碰到彼此,那就是我们分别的日子。就算分开,我也会永远思念你,我不愿和你当面告别,因为不想看到你流露哀伤的眼睛,你也不要来找我。” 珠珠是千禄给雯岐取得小名,他手腕上总是悬着一串珠子,各式各样都有,仿佛极爱这种装饰。 千禄不问他名姓的原因也很简单,养狗人,狗的名字都是主人来取。而不是去问一只狗,你的名字叫做什么。 雯岐望着千禄,点头示意明白。二人分了饭菜,又一起下了山。 用过饭后,千禄仍在窗边趴着写经文。不想一阵风将年久失修的御寒窗户吹掉,尝试装了几次以失败告终,倒是累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心焦干活时不察觉,眼下认命修不好后一阵寒意沁人心脾。风又一吹,千禄裹紧了湿衣,为了身子着想,早早歇息去了。 不料这一病,没来由的把这两年来积攒的病痛一次全都发了出来,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总觉不够。第二日起身不能,杜奶母打发十个钱找了个小子,去为千禄告假。 雯岐看时辰已过,错想了千禄意思,坐在石块上暗自思想:“昨日说的很清楚,如今我也十五岁,不如听她的话,到处去闯闯。往后碰到彼此还有话说,我若为着舍不得的这份感情去找她,空惹嫌弃,何必。” 思罢掩住悲情,抬脚离开了。 第9章 千禄大病求救林府 漫无目的出去游玩近三月,山川河流看了不少,雯岐对千禄的思念却与日俱增。 有日因多思不慎掉入水池,湿哒哒出来使性子怄气故意的不换衣裳,爬到树杈上吹冷风歇宿。次早转醒身上添了病痛,忽喜极拍额:“千禄也许是病了。” 说罢又猛拍自己的嘴:“不能咒她!” 受两下打,雯岐静下心仔细想了一想:“她不叫我去,我就不去,如此听她的话,这是何道理?我且去找她,不同她说话,不叫她看见我便是了。否则传扬出去,我金雯岐听一个女孩儿的话,世间人岂不笑话我。” 一把事想通,雯岐下树换了衣裳,买快马跑回乡上。路途虽只花费十数日,他却心烦得很。 骑马一径上山,四下搜寻千禄身影不得,又怕直问叫人起疑忌,让小随忙去以买经文的由头去打探消息。 随从慌着脸回来,生怕自己说错话挨打:“哥儿,静元师父说,小师父病了,三月前就再也没来过观里。” 雯岐先是喜千禄果然病了,不是要同自己分道扬镳。后又着慌,这是她赖以生存糊口的活计,若不是病得没办法,绝不会轻易不来。 她病得太久,自己理应探访,也好拿出钱给她买几贴好药吃吃。 当即打发随从骑马回家,为自己先支取个二百两花销。 自己则快步下山,走到千禄住的住所。一到门口,便扒着门缝大叫:“千禄,是珠珠来了。奶奶们在家吗,烦您二位开一下门。” 一个半大男童闻声过来,同样在门缝中问:“这里没有叫做千禄的人,哥哥找错人家了吧。” 千禄家里人口简单,相貌雯岐都记在心里。当下一听,心里已明白她们搬走了,垂着头往邻舍去问。 禾大姐正巧在家,回道:“问的是禄儿么,命苦呵。病了三日头晕不迭,七日后喂不进饭,半月咳血不止,两个奶奶找了多少大夫都没用。蘧老娘说,请医用药过于昂贵,家里已是负担不起。禄儿怕自个儿死在家里屋主借机责难敲诈家人,半夜跑了一回。我家阿黄闻出她的苦味,咬着她后脖颈的领子拉到家里。又从后山叼了堆药草回来,千禄吃下能说几句话,她不想死在外地,央老娘背她回清河了,说是那里有她母亲的坟。” 雯岐听过,魂似飞出躯壳一般死呆住。禾大哥背着花箱儿回来,想到什么后从箱里拿出封书子并两颗再普通不过的玉珠来:“禄儿临走前托我交付与你,方才见你腕上一串珠子,该是禄儿等的人。” 雯岐双手接过,已是等不及将书子展开,上头字迹虚软轻浮无力,没有往日的康健,写道:爱友珠,禄已去,望友莫伤。惟愿你康健一生,寻份正经差事,长存天地间,切莫终日碌碌。 雯岐哭得不像样,禾大哥劝道:“禄儿对她的失约很是愧疚,只是她实在下不了床,老娘脚又慢总等不到你。我去了几次,也没等到你。禄儿说你一定是误会了,才不肯来,叫我以后碰到你,无论如何也要解释。她临死前还念着你,这两块玉石是她亲手打磨的,但还没有完成。原我想助她一把,可想到这是你们两人的事,也不好动手。” 雯岐捏着打磨一半的玉珠,私心想去千禄坟头拜拜,便问禾大哥:“大哥可知千禄的家在哪里?” 禾大哥摇头,倒是禾大姐是知道点的:“千禄老娘姓蘧,奶母姓杜,清河也不大,打听打听当是能有眉目的。” 雯岐记着这点信息,不要随从跟着,自己打马去了清河。只这世上同姓太多,千禄又是个不被常人熟知的小名,又没姓氏,毫无收获。 至后归家,自己将两块玉石穿了孔戴在身上,日间苦攻练武。后在父亲相助下讨了门差事,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话提到千禄这边,蘧老娘不忍看她年幼死去,且又看她劳苦两年多,未曾享过一天福。当下心一狠,对杜奶母道:“去找二姐,林府距这儿也并不远。央她找个好大夫再瞧一瞧,就算禄姐儿真的要死,跪也要跪出一份丧葬费!决计不能让姐儿这么穷酸落魄的去死,好歹给她买件合身的寿衣。” 家里能卖的全卖了,两位老娘已有两日没钱买食,全靠禾大姐接济。杜奶母略一收拾,取出仅剩的二十个钱,赁了一辆牛车,用被包着千禄朝林府去。 这林府便是当年千禄在王娘子身边做活时碰到的林来荀家,她的主母便是蘧老娘多次提及的孟家姐,孟行初。 这孟行初十五岁时,被孟老爹和施老娘聘给林家,虽是明媒正娶,但近乎所有知情者都明白,二姐是被明码标价的卖了。 孟行初未带一钱银子的嫁妆,田地更是没有。就连日常所需的衣服,都是林家着忙赶出来的。聘礼也没有带回林家,全被兄弟们瓜分,皆是父母允许的。 倘或林家哥儿是个良配,孟二姐许不会有怨言。无奈林哥儿何止不是良配,还十分的不堪。 这便是为何能允许新媳不带一分钱,吃住全靠婆家的缘故。孟二姐已是林老娘当时能找到,最好的人选,因此就算花大价钱把人买回来,也好好的供着。 林哥儿从十三岁开始沾色,家中后院妾室十数位,外头养的妓子名伶不可计数,外室也有个□□房。而这些都是在孟二姐还未嫁过来之前的数字,成亲后没有收敛,愈发放纵。 好在林老娘知道儿子德行,没有对孟二姐有任何的责难。 孟二姐对丈夫颇为不屑,以至于三十岁才有了个姐儿,取名林守真。同林家其他孩子一样,都没过十一岁这个坎儿。养到十岁上害病死了,距今已有二十多年。 林家死掉的孩子多得很,多到专门包了块风水宝地,存放孩子的尸体,那是一座大坟山。 大坟山里很多小坟堆,小坟堆里埋着许多的小孩子,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甚至没足月。 林家所剩的子女,只有林来荀一个。 孟二姐近年来岁数渐长,对林守真的怀念便越多。府上众人,只守着一个林来荀活,就连林二哥的孩子,也死绝了。两户兄弟所剩的长辈妻妾,只有一个林来荀。 这林家的两个哥儿,当然也死了很多年了。除了林老娘稍微在意一些自己的骨肉,没有人对烂人有思念。毕竟妻子是因儿子为人丑陋父母重金求的,妾室更不用提,纯粹的金钱往来罢了。 那日林来荀当完值才入门,便听得外头门子来报:“大人,外头两个老妈子抱着个要死不活的女娃求见主母。” 林来荀放下佩刀,皱眉问道:“什么人,可问清楚了?” 门子回:“是孟家七小姐,将要死了,向主母讨份银子买药。” 林来荀记得千禄模样,对林守真的感情十分深厚,因此想悄悄帮她一把,对门子道:“你去同我娘要一百两,叫车送她们回去。” 门子擦了满头的汗,低声道:“主母已下令,谁也不许帮。特命小人在此守候,等七小姐一断气,就叫妈妈们撵走她们。更嘱咐小人告诉您,不叫您心软,她们已跪了两个时辰,应当也快了。” 林来荀不忍心,她见过无数死掉的孩子,起码那孩子不应该死在林家门口,向门子道:“你去看着她们,别让人赶走,是我的意思。母亲那边,我即刻就去说。” 门子应声退下,林来荀连家常衣裳都没换,匆匆奔向孟二姐的院子。 家里所有女眷都在此地聊天解闷,林来荀大致问了好,凑在孟二姐耳边低声道:“母亲,我有话同您说。” 孟二姐以为是官场上的事,随她出了屋。林来荀开门见山:“母亲,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儿既称不上官,也不想断您的家务事。只有一句,那外头的女孩子,前两年先后死了娘和哥哥,这些年是她自个儿养着自个儿的。儿知道她在何处讨生活,离我们近得很,她不是苦肉计来打秋风,若不是走投无路,决不会来。” 孟二姐冷哼一声,并不想管:“自己命不好投了个烂胎,怪谁?不如早死早轮回,下辈子投个好胎。” 林来荀拉住转身要走的孟二姐,劝道:“母亲,帮她一次吧,姐姐也是死在她这个年纪。府上死了那么多孩子,又何必再让她成为其中一个。再者母亲对林家尚且呕心沥血,对她何必如此?她并不知情,也并不是吸您的血长大的呀。” 孟二姐被林守真的死触动,软了几分心肠:“那便交给你,是死是活你自个儿处理。” 林来荀忙行礼退下,命婆子丫鬟将千禄三人安置在自己院里。林老娘趁孟二姐神伤之际趁空溜出,悄入了林来荀院子。 不多时,三三两两又来了几个媳妇,面上都是焦急,绞着手帕探头干等,黑压压占了一片。 第10章 现林府千禄惊众人 大夫起身后,女眷们见到千禄样貌,皆面面相觑。林老娘已年迈,自是第一个不忍心泣出声:“是真儿,去叫明珠来!” 林来荀止住:“祖母糊涂,这分明是孟七,哪里是姐姐。” 林老娘根本压不住喜,所有孙子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林守真。并不是因为她是嫡出,而是林守真继承了孟二姐所有的优点,会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 因此,林老娘对林来荀道:“我就说明珠的命不该这么苦,死了个女孩儿,又还给她一个。不仅相貌一样,年纪也对得上,速速去叫明珠来。我做这个主,孟七留下来让明珠养在房里。” 孟二姐并不关心人都走光了,踱步到林守真房中,屋内陈设依旧,更添思念。 林守真死前的话语还在耳畔:“娘过得苦,真儿死后定要投胎成娘的妹妹,绝不会像娘的兄弟一样可恶,不会扶持,真儿接娘回家。” 孟二姐忍住泪,望着弥留之际的孩子道:“说傻话,真儿不会有事,用不着急着投胎。” 林守真道:“做妹妹,不做女儿。娘该有妹妹的时候,只有几个兄弟。该有儿子的时候,却有了我。我合该是娘的妹妹,也许我和娘一同出生在孟家,当年你就不会这么苦了。好不容易成了女儿可以分担,没想到也不行。我就要走了,娘别哭了吧。” 林守真张着口,一张一合还想说点什么,又呕了一脖的血。血呛到自己,张圆眼拼命叫娘,撕裂沙哑声戛然而止,空留孟二姐的不断重复:“娘在这里,真儿不怕。” 林守真头歪歪的,脖子梗着,死不瞑目断了气。 孟二姐嚎啕不住,红着眼给林守真梳洗换衣,轻吻了她脚上的胎记,才送她到棺材里。 心肠肝肺具断般痛,孟二姐一力扶持着林家,把个林来荀生生养大。过了五十岁年纪时,忽梦到林守真:“女孩儿过了五岁便好养活了,娘再等等吧吧,快了。” 孟二姐梦中问道:“怎不见真儿这几年给母亲托梦?” 林守真道:“一直在阴司等着,今日确该复入人间,故无暇托梦。” 孟二姐待要再问,林守真急急道:“母亲,儿去了。” 梦醒后孟二姐记得清楚,将事记于纸页中封好。今才拆开,望着上方日期,声音苦涩道:“真儿如今投胎成了谁家的孩子?” 林老娘身边跟的丫头进门,打断了孟二姐的忧思:“老娘请太太过去,在荀姐儿院里,说务必请您去看一眼七小姐。” 孟二姐倦极,慢步跟上去,心里只有对林守真的念想,并无千禄病痛的担忧。到林来荀屋内,众人默契退开至两道,从中漏出千禄。只抬头一眼,孟二姐便藏不住情绪,疾跑到榻边。 千禄因病瘦得肉贴着骨头,两只眼凹进去,两颊更是像烧火钳把手一样尖锐。面皮呈蜡黄色,头发蓬乱干枯,像是被人横剪过一样,胡乱乱扎两个小辫。 孟二姐还未怎样,千禄忽睁了两只大溜溜空眼,看清来人样貌后,紧抓住她的手,狠命撕叫道:“娘!好疼啊!” 过后歪了脑袋,呕出一滩血。 孟二姐止住慌乱,吩咐道:“去取真儿房中的药来,大火煨了给她喝下。” 林来荀忙去做,千禄昏迷中又吐了几次血,药汤下去后才平复下来。孟二姐听蘧老娘讲诉千禄的病情,心道从发病开始,和林守真一模一样。 屏退屋中人,孟二姐将千禄细看了一遍,双手上全是细密小疤。脚心同林守真一样,都有胎记,位置形状相同。 再看她其它地方,手指腿脚,摸着骨头也是一样,头发也是一样的软。 孟二姐用十年多时间找到了曾经救命的药方,用在了一个千禄身上。旁人或不信,但作为母亲,作为最了解林守真的人,她知道这是女儿。 这是一个重新来的机会,就算人醒后不记得前世,她也很感激。 千禄又几幅汤药下肚,好如神速。醒后见到孟二姐竟是怔住,同施老娘太过相像。孟二姐已冷静了几天,此时倒是很冷静,平和道:“叫做千禄是么,是个可爱名字。我是你二姐,荀儿已将你的事尽数告诉于我,往后便是我来养你,你不必回那观里,更不必再去做活。” 蘧老娘巴不得有正经人家收留千禄,不让她像个野人那样倒处乱窜,拉过杜奶母跪下,抢在千禄回答之前磕头。 千禄原本不想留,但左看蘧杜两位老娘已是应下,右看孟二姐拉着自己满眼期待,再看屋里数位不相识的媳妇瞧着自己期盼的笑。点头应下:“如此谢谢二姐,日后我有吃饭的本领再出去吧......” 孟二姐忙打断:“不用出去,林家不缺你一口饭。” 林家与蘧杜二人瞒下千禄与林守真的事,对此都默契的不提及。 待病好后,千禄挪出林来荀的院子,住进孟二姐院里原先林守真的屋子。林家女眷巴不得来个孩子养一养,每日围绕着千禄。 头发已重新修剪养护,有了吃饭的地方又不用受苦受气,加上孟二姐和其余人的真心爱护,千禄渐渐也适应。 林来荀有官职,是林家最忙的人。但林守真对她的好,她一直记在心里。同孟二姐一般,把千禄当成林守真对待,只把称呼从姐姐改成了禄姑。 这个称呼是在外人外面叫的,家人面前,称呼她作禄儿。 孟二姐让几个大夫瞧好了千禄常年不休的眼,手上也用名贵药材祛疤。如今的千禄,好得让蘧老娘杜奶母两眼汪着泡水,直感叹道:“好好好,现下敢死了,不怕姐儿没人照管了。” 林家虽好,但千禄终究不是姓林,规规矩矩的把自己当成寄人篱下的。几位媳妇都不是白长岁数的,自然知她心里所想,对于她的小心翼翼更是怜爱。 不是这位姐姐教她种花,就是那位如君带她制香,写字煮茶更不用说,倒也自在下来。 林大哥儿这一房算是有了两个孩子,林来荀大了,又是府上做主之人,如君们不便相烦。就连她的生母赵娘子也不多打扰,因而这些娘子便把心思全用在千禄身上。仿佛是要补上讨生活那几年的亏欠,衣服绢人玩物成箱搬进院里。三位如君手里不停的做着针线,更有甚者,已经有人开始画了千禄日后嫁衣的纹样。 孟二姐由着他们闹,自己也不闲,带着千禄读书,时刻劝她:“现可以立女户,不要你光耀门楣,但日后立个女户,再考个官职回来,往后日子也好过。不会叫旁人欺辱,钱房也由你自个儿做主,不要成那种嫁娶不得做主的苦命女儿。” 千禄都应下,功课也算过得去。孟二姐便向林来荀商量:“送进官学里去,内有许多女孩子,往后都是同僚。她身边一直跟着两个老妈妈,也该和同龄女孩儿多相处才是。” 林来荀却道:“像咱们家这种商户门第,去了官学也是被人言语打击。倒不如母亲待在身边先教导几年,待她懂事会应对,问答又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再送进去,免得回家不敢哭闹,在学里又是受气委屈。到十三四五送吧,总不至于三言两语恐吓不敢言语。” 孟二姐闻之有理,只得把千禄带在身边。家中如君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好哄骗女子,一把年纪也仅知打扮享乐,孟二姐恐其沾染上不好的的习性,去庄子田铺不方便带孩子时,常叫林来荀多看着些。 蘧老娘到不以为意,她深知女子只知贪图享乐是因为她们好命,还未历过磨折。这并不是恶习,但孟二姐是一片好心,蘧老娘只能表面照做。 林来荀知日后千禄要去考官中的文职,到家用完饭后总是对她多加提点。将自己今日查的案子将与她听,原本她想饭桌上讲,但如君们只要听到死人,就苦着脸打她。 因此饭后,几位如君都默契的离开。久而久之,这段时间便留给林来荀二人。 弹指间,几年一晃而过,林来荀从个普通小捕快升为队长,长得甚是英气出挑。 十五岁的千禄也出落得合众人心意,不似林来荀那般的利落清爽,温婉亮丽活脱脱就是个如水如画的灯壁所绘制的神仙仕女。 性格温和恬静,家里人守着,更不想她出去读书,生怕受一点委屈。都道有林来荀教导就好,学宫也不是很有必要。 因此这几年,千禄从没出过林府。一方面因为幼时劳累不想动,另一方面是算年纪来讲还算个孩子,又不会武,身体又不算十分健壮。林家人看得紧,怕她在外冲撞了什么起病,又丢了小命。 林来荀将林家扛在身上多年,也早把千禄视为其中一员,自然应允。多年来在外碰到好玩儿的,可讲的,回家之后都会和千禄说。 两人不像长辈和小辈,倒像姐妹一般,互相倾诉烦恼。 第11章 来荀停职怨言雯岐 今日林来荀除了案子,还有些关于组员的抱怨:“有个金姓的臭小子,明明还小上我几岁,却不是称呼我为小林,便是来荀,气煞我也。” 千禄只觉好笑:“谁让我们来荀是小林大人,连林大人都不是。” 林来荀握紧拳头,发猛道:“老林也该离任,就因为家中娘子唬人,他偏不走,害我还是小林。” 千禄忙着制香,头也不抬:“熬走别人也是一种胜利,我偏不信谁爱一直在官场里待着做事。” 林来荀听这话,更加精神起来:“就是这个话,活着准时点卯,我才能看到每个人的报应。同僚之间不盼着别人走,那是他们没活明白。” 千禄调好香,掩住林来荀身上的味道,才问:“那个小哥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家中有人是你的上司?还是你上司的上司?” 林来荀耷拉个脸:“可不是呢,他老爹曾是吏部大官,近两年才退下来的,同他这种老大人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 千禄提裙向后两步,做礼道:“民女见过林大人。” 林来荀乐得转了两圈,接过香包回房了。 那位称呼林来荀做小林和来荀的金姓小哥,不是别人,正是千禄相熟的雯岐。 命中注定的缘分,便是离开了旧地,在新地也会因其他人再次产生联系。 雯岐这几年确实用功,心直想着不能辜负千禄。此时十七岁年纪,在官场中已待了三年之久。 金老爹动用自己做官数十年留下的人情,托人处处带着他。把本就古怪的雯岐养的更加古怪,审人时最好血腥,血溅三尺只是他的家常便饭。 兜兜转转被分到带雯岐的就是林来荀,只因和林来荀同一级别的都是男子,金老爹一边念着雯岐不喜女子,想叫他多与女子接触来知道她们可爱之处。一边又念着女子的体贴细心,直点了林来荀的名作老师。 金老爹为雯岐厌恶女子的事烦心,但更庆幸雯岐也厌恶男子接触,心里便明白他既不是恨女,也不是恨男,纯粹恨人。 为了香火,给他物色了众多女子,里头不乏温柔可亲的,娇弱貌美的,甚至于寡妇尼姑,残废痴傻的,丑陋不堪的,甚至于还有孕在身这种出其不意的,很多不可一一列举。总之世上有几种类型的女子,金老爹便寻回家中几种女子让雯岐见过。 林来荀便是其中一个,她与传统家族里出来的女子大相径庭,也许雯岐欢喜也不一定。总之留住他,不许他再乱跑。 林来荀开始了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为了前途还是咬牙忍受的日子。与雯岐相见第一日,林来荀十分客气有礼称他:“小金大人。” 小金大人负着手,将林来荀上下张望打量还不够,绕着圈前后左右看一遍才慢悠悠戏谑道:“名字。” 林来荀扬出笑脸迎着:“林来荀,树木林,来往来,荀草荀。” 原以为雯岐会满意,不想被白眼:“要个读音罢了,谁想问你字的写法,浪费时间,浪费口舌,谁要记得你名字?” 林来荀话到嘴边,强咽进肚里成了窝囊气,出口又是温言微笑点头:“是。” 雯岐并不用心,准时点卯后提前回家。若碰到案子,倒也拿出三分耐心。 最喜将犯人故意放跑,自己再骑马冲出去追回来,抓回后忽视旁人阻止,先暴揍一顿。其后又给机会让犯人误以为这次可以逃出生天,再次抓回来,重复到人认命等死。 碰到嘴硬的,他从来不多说什么,先拔几片指甲,削几片薄肉。场面血腥可怖,除了林来荀看着,再无人忍受得住。 有一日碰到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犯人,道明作案理由后被割了舌头,一心求死不能。雯岐不要他死,频频自费请医救治。 这人是意图奸污邻家十岁女孩儿进来的,女孩儿倒是无事,家里有只黄狗冲出来吓退了他。 那女孩儿是禾大哥的女儿,雯岐一面念着他对千禄的好,一面想着千禄也是这个年纪死的,故对眼前人恨之入骨。 犯人死死活活死,终于受不了折磨,拚尽力抢了雯岐腰间的珠子,意图自尽。好死不死,那是千禄留下的玉块做成的。 雯岐亲自开膛破肚,取出了珠子。 那犯人手脚被束,眼睁睁望着肠子被掏出来。还有手在自己腹腔中乱抓乱挖,扔在脸上的热肠子一截一截的跳动,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在雯岐找到珠子的同时,咽了气。 林来荀仅如厕功夫便出了这件事,林大人吓个半死,为了保全她,把她好一通骂,叫她回家反省半月。私下又命随从给口信:“小金大人不知还要怎么发疯,金大人带回家去了,借此机会大人向金大人提出小金大人受了惊吓,回家修养几日。您也回家歇息歇息,这几月来您真是委屈了,大人都看在眼里。” 林来荀一边在心里咒骂雯岐,一边收了外衣中饭食盒回了家。孟二姐知道后,言语中颇有安慰之意,叮嘱她多歇息几日,好涤尽连日忧烦。 自去衙门里办公,林来荀就没歇过几日,为了家里争口气,一心只想往上爬。不必说每日间早出晚归,便是新元,笼共也只休了三日。逢年过节,益发有事,她总是抛下一切去办公。 正因如此,她才从年轻一辈脱颖而出,手底下也有了几个听从调遣的人。当初与她一起进大理寺的,还在底下摸爬滚打,她已能被同僚称上一句“大人”。 在她这种出生里,她已算得上十分争气。同时又因为她这个出身,衙里不敢得罪雯岐父亲,也不敢得罪雯岐。只好用控制她的方法,近而稍稍控制雯岐。 另一方面也是林大人好心,观雯岐神色十分不对劲,恐连累林来荀。更怕雯岐再做些什么,只想把他撇回家给他老爹去。 林来荀两月的俸禄林大人已私下打点过,又托衙里一个随从送往林家,随从进门对孟二姐道明:“这本是该扣的账,只是衙里的大人们都明白此事非小林大人之错。因此上面商量过,将月银以林大人赠送的方式送出,好叫小林大人少受些委屈。” 林来荀在院里没起,随从又来得早,孟二姐只得代收。又命丫头打点赏银,随从忙拒:“大人叫奴来时就已说过不许要赏银。大人道,孟夫人只有小林大人已是极苦,小林大人十分争气,往后官场打点免不了。因此我们大人绝不会要孟夫人一钱。若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大人也交代过,带几丸香回去,他喜欢得紧。” 孟二姐不由得愣了:“来荀并不用香,十几年来未曾用过。怎么林大人却喜欢,想来是沾了谁身上的香气。” 随从道:“以前是没有的,自从那位小金大人来了,便有了。” 孟二姐心下了然,笑道:“这就叫人去取几盒子来,不值得什么。来荀当是沾了香气,我们家还有个女孩子,可巧爱玩儿这个,别的没有香丸倒是取之不尽。” 一旁陪侍的妈妈缓步走出厅堂,在廊下叫一小丫头:“去叫两位老娘找找香丸,倘若不知是哪一味,去荀姐儿院里找七小姐问问。” 丫头去了孟二姐院里,蘧老娘同杜奶母做针指,听这话想一想,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已太老记不得了。房里管香料衣裳的是瓶儿,不巧那孩子跟着姐儿去大人院里了,姑娘在此等上一等,我这就去。” 一径来到林来荀的院子,蘧老娘放轻脚步打开床帘,伸手朝睡里头的千禄轻摇了一把;“姐儿给大人做的香料是哪一种,有人来讨哩。” 千禄揉眼坐起,指桌上道:“就在那匣子里,老娘拿去吧。” 早在蘧老娘踏入屋内那一刻,林来荀便清醒,这时闭眼假睡。听到有人来讨,才问道:“老娘知道是谁来讨吗?” 蘧老娘哎哟一声,不好意思:“还是把姐儿给吵醒了,是您常提及的林大人。” 林来荀睁眼坐起:“他都说什么了,是二福来的么?” 蘧老娘叫进跟来的丫头:“让这孩子说吧,我在院里纳鞋,并不是亲眼见到人呢。” 丫头快走几步到榻边,将厅上的事仔细道来,又诉了那人相貌。 林来荀道:“是一福,不妨。我原想问两句话的,你把香料带去吧。” 丫头退下,蘧老娘见两人没了睡意,拿过案上熏好的衣裳,为千禄穿换上。 身体已从小孩转换,略有了大人模样,蘧老娘深感欣慰:“过个几年姐儿就真的成人了,现下还是几分孩子模样。” 林来荀自穿衣,听话笑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明明大都有孩子气,不知怎会有做爹娘的这么狠心,放任她们嫁出去。” 蘧老娘道:“我那一辈,比我长寿的老妇并不多见,也许是因为过早生育造成的也未可知。” 说罢又对千禄道:“姐儿养到二十五上下再成亲也不迟,太早嫁人身上担子重了。” 第12章 遇雯岐千禄闹笑话 千禄由她们二人一搭一递,并不搭腔。不久后丫头送水进来,两人梳洗后在镜前梳发。 千禄拆下林来荀束上的简单马尾,给她梳了个轻便又不碍事的发髻。林来荀并不反抗,由她动作,心里全是包容。 不过多久,已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家人在一起用了饭,又各自去做事。千禄备着往后考试,自己用功。林来荀忽闲下来无事可做,在一旁望着她看书写字。 至晚,二人又同歇。林来荀思及千禄到了林家,从未出过一次门,便问道:“每日闷在家里,出去逛逛?” 千禄换上寝衣道:“不碍事,幼时我也在娘跟前从不出门。那几年跑出跑进给我跑坏了,更加不喜出门。如若可以,我只想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林来荀又想到,千禄几乎没有一个同龄的女伴,也从未听她说过,心中怜悯起来。小小年纪家里遭了难,后为生计奔波无心交友,目下安稳下来,应当都不知道外面锦绣到底是何样子。 但凡在世上生存之人,并没有个闭门不出的道理,便道:“明日我想去脂粉铺子转转,再去买几本杂书打发时间,你愿不愿意陪我?我一个人怪闷的,同僚中说得上话的也调离了。” 千禄也怜她担子过重,生出来的女儿气让她心软了三分,即便不愿出门,也应了下来。 林来荀想千禄久未出门,应当不习惯外人探究的视线,让丫头备了帷帽。 千禄又想林来荀做简单装束久了,想穿一次繁复女装又不好意思,答应陪她做一样的装扮。有人陪,自然就不露怯。 故而林来荀为了千禄高兴,由着她打扮绢人一样给自己打扮。千禄又为了林来荀畅快,应下了她想去的每个地方。 两人都兴致勃勃,都是为了彼此高兴,但当事人却不知。 孟二姐和如君们一看就知两个女孩子所想,原想跟着去,都默默住了脚。 若她们都无好友,便成为彼此的好友。 常年习武,林来荀对繁复的女装并不觉不便。有个帷帽,千禄也不觉胆怯。 两人下了马车,先后买了所需之物,又去一条卖小玩意儿的街上闲逛。无非就是些小孩子东西,两人却也喜欢。 一个是因为从小太过板正失了玩闹,一个是不得空留心这些。因此两人虽到了这条街许久,但也仅仅看完了三个小摊而已。 无公事傍身,物儿也新鲜,林来荀乐在其中。但有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乐趣。 雯岐无事可干,散漫的到处乱转,可巧碰上了林来荀的马车。稍问几句,马夫并不知二人恩怨,将自家大人与小姐的去处指明。 雯岐随意的上来膈应人,他很知道自己不讨喜,尤其是不讨林来荀的喜。但他就爱这种对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因此,他笑嘻嘻故意道:“小林,午时日暖,这几日你身上可安?” 林来荀听到背后言语,翻个白眼转身挤出笑容,将千禄身形隐藏在后:“小金大人,亭午出门,有要紧事干?” 雯岐伸头张望,又被林来荀转着身子挡住视线,他笑了两声:“难道我不是和你一样无事可干?” 林来荀干巴巴笑了两声,心道拜你所赐,却不得不强装出友好来,假模假样宽慰雯岐:“并不妨事,过几日便会叫我们回去当差。” “我并不急呢。”雯岐见千禄拿着个陶响器,硬挤过林来荀上前拿过,笑问:“你喜欢这个么,我给你买一个,就当给你姐姐的赔礼了。” 林来荀冒着怒意,扯过雯岐左拉右拽:“诶诶,做什么做什么!挨这么近说话作甚?你一个男人,怎好对她动手动脚!给我放手!放手!她要什么会对我说,我还站在这里呢,小金大人你唐突了,别吓到她。” 雯岐手被林来荀打了许多下,陶响器也被夺走,第一次见她这么失礼,揪出自己衣袖嘻嘻道:“你瞧你,急了。父亲说你稳重,我看未必。我要向父亲秉明,换个师父。” 林来荀心内一跳,暗道是个摆脱雯岐的好时机。但借千禄行个方便,又太委屈了她,心里十分舍不得,迟迟不肯行动。 雯岐从不察言观色,手内拿出一锭银子,托起千禄的手放在她掌心:“算是散伙饭的钱,就给你这个妹妹吧,免得外人说我不知礼数。” 千禄从始至终绷着弦,手被碰的那一刻就有了主意。若不发生什么大事,雯岐换了师父还会有可能再塞给林来荀,心内略略想了想,在雯岐说话声停后掀手给了他一耳光,怒道:“拿开你的脏手!登徒子!” 雯岐虽对千禄有给钱的动作,但视线一直放在林来荀身上,与她对视持续不停的挑衅。林来荀自顾思量如何摆脱雯岐,自然没看清二人发生了什么。 千禄从不发火,更没有高声说话的时候。向来是温温柔柔,待人亲切无比。骤然听到这划破天际破音的一嗓子,林来荀先是一惊。后对千禄受辱一事愤上心头,往日从容与官场所学的忍耐都抛至一边。 翻手拧腰抬腿飞踢一番,猛烈追击下将雯岐打得连连后退,咬牙切齿恨不能徒手撕了他:“我说了不许动她,你想死也挑个别的借口。” 街上顿时有摊子倒地,物件碎裂之声,本就吵嚷的街市此刻变得天塌地陷。林来荀忍了几月的窝囊气,升迁无望的悲愤,以及家人受辱的燥怒叠拧在一处,化作手下的力道,一拳拳打在雯岐身上。 雯岐不是她对手,接了几招后被按在地上捶打。千禄怕把人给打坏了,让林府陷入危难,忙不迭出来制止。心焦之下踩到裙琚,一脑门撞向旁风车摊,晕了过去。 “不好啦,小姐羞愤自尽了!” “天了,不至于不至于,此处有医师么,快给瞧瞧!” 林来荀惊惧,连滚带爬摸到千禄脉搏,地上虽有一小摊血,还好不致命。也顾不得身后不知死活的雯岐,横抱千禄往家赶去。 走出去的人躺着回来,林府顿时忙作一团。孟二姐忙请医师,烧香拜佛跪天跪地哭东哭西,知晓没有大碍后才问缘由。 林来荀正要从头解释,婆子奔至屋里,神情晦涩万分,对孟二姐低声道:“太太,外头已经疯传开了,林家姑娘不堪受辱,当街自尽。” “什么!”孟二姐急起身:“这又是从何说起!林家哪位姑娘受辱,受的什么辱,真就到了自尽的地步。” 说罢猛然望向榻上昏迷不醒的千禄,问林来荀:“禄儿?” 林来荀砰的跪下,把雯岐一事毫不掩饰,尽数讲来。 “岂有此理!荀儿打得好,只是你该好好看着禄儿,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通?不过就是个男人罢了,自有家里做主。”赵娘子瞧着千禄头顶上的红痕,又开始下泪雨:“这口气受不了,好好地一个乖巧孩子,来咱们家里几年了什么都很省心,不让出门也不闹,怎的出了一趟门受这惊吓。” 林来荀忙递上帕子:“娘别哭,她年纪小又不知事,面皮也薄,醒后我会好好劝的。” 孟二姐长叹口气:“是该好好劝,此前我们只顾着关在家里,没给她讲过这种事该如何应对,竟让她觉得贞洁比命重,何等荒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骂起雯岐来,又都自省自个儿没教导过千禄这方面的知识。 掌灯时分,千禄悠然转醒,众人嘘寒问暖。千禄茫然得很:“... ... 我要喝水... ... ” 孟二姐怕她自尽,亲手喂了水,连杯盏都不许她碰,喝过后又让人放回了远处。 赵娘子轻咳一声,缓缓道:“男人么,就是那样。你是受害者,无人会言语你,只会言语男的,禄儿莫要多想。” 千禄抬首望她,不知她为何如此说。 林老娘见没人肯说,自己哈哈笑道:“小命是最重要的喽,何必因为一个男人自尽,你才这么大点,怎么就想不开?” 千禄简直没有思绪,全是想问的。 孟二姐语气比往日重了些:“不管受到什么羞辱,都不能自尽,这是大罪!你读了那么多书,很该知道生命结束意味什么,没有什么比你的命重要,能随意丢弃?” “就是就是... ...” “他算什么东西,因为赖皮去死,不值当... ...”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千禄终于回味过来了,扶着脑袋道:“我不是要自尽,我是想阻止来荀把人打死,不甚撞到东西。我并不觉得羞愤,我故意装出羞愤的样子,让外面的人知道金姓的操作,好让来荀彻底摆脱他。” 屋内哑然许久,千禄补道:“我犯不着自尽,他只是隔着手帕托我的手,我是故意吵嚷的。” 当下众人都憋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林来荀处理事物过多,当即道:“你受委屈了,好歹和我说一声。” 千禄觉不好意思:“你们都是习武的,我说话再小声也会被他听见。” 孟二姐心有余悸,但也赞赏道:“禄儿行事果决,这事算来算去有利于我们,可惜了你的名声,空让外头嚼舌根了。” 千禄笑道:“想来多是可怜我的,并没有什么。我不出门,听不到,再者没人见过我的脸。传的是林家姑娘,我又不是姓林。” 众人被她眼里的狡黠得意惹笑,只觉她这幅样子是可怜可爱又可叹。 第13章 雯岐改悔来禄合院 屋内人都松了口气,孟二姐仔细将前后事一思量,瞧林来荀后怕的模样,忍不住发笑:“这回总行了,他老爹若还叫你管束他,用今日之事做借口。过往不咎是林家大度,和平共处也是林家有格局,再做试图倾心相授的老师就是强人所难了。” 千禄的脸因为被误会羞得发红,眼内因计谋得逞满是愉悦,林来荀心又暖又软,林家人从来在这种地方帮不上忙,一味叫她忍让。 此前对千禄这个突如而来的长辈,一向只有怜惜疼爱,当做小辈看待。经过这事,对她多了几分佩服,可怜也油然而生。若不是那几年在外面看人脸色装疯卖傻,想来是不把这种小把戏玩儿得如此熟稔。 说话带了几分珍重:“还得多谢禄儿,否则不知还要扮乌龟到何时,这几月于我而言挨一日似三秋,度一夜似半夏。真个是愁苦我也,曾一度想撂挑子不干。不是因公事难办,而是同僚难以相处。可仔细想来,寻个下处我自然是能干好,但也会碰到他那样的公子哥,只是从一个大人手里落到另一个大人手里罢了,苦也。公子哥还会是另一种贱法,倒不如和已经熟识的贱人相处。” 千禄低声安慰:“无事,熬死他们就好了。你为人谨慎正直,这几月确实苦了,往后甩掉他这个包袱,重心还能回公事上。” 林来荀愁着脸道:“若他是正经人也就罢了,整日不定时发疯,还总念叨着莫名听不懂的话,真个是富贵命。别家孩子似他这般行事,百来条命不够打杀的。” 千禄又宽慰几句,林来荀彻底抛开烦恼,在家里安心了几日。过了几日,林大人打发二福来送口信,林来荀趁机盘问。 二福道:“金大人派人来衙里说了,还要你当他管束者。我家大人和其余几位大人为了你同陈大人吵了起来,说你和七小姐太过委屈。陈大人紧着讨好金大人,分明自己也是有个姐儿的人,一点不松口,恨不能自个儿把小金大人绑在腰带上 。那日闹在一处,小金大人连个面儿都没漏。” 林来荀气愤感慨:“太不把我当人了,真叫我寒心。干了多少年,一次错没出过,背锅无数,功劳也被人抢占,我找谁说理去。如今的事又不是小事,怎么还如此?” 后又觉得好笑:“那小子不露面,是被我打得走不了路,开不了口。那日我专打他脸腿,为的就是讨厌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还有无所事事的闲逛。对了,所以最后结果,那小子谁来带?” 二福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在林来荀慢慢消失的笑容中说:“自然还是你,不过陈大人说了,三年后升你两级。我家大人认为此事结果对于你而言是颇多好处,加上七小姐又没真死,已经替你应下了。” 林来荀思索不过一瞬,又问:“那我们禄儿的事就这么算了?” 二福摇头不止:“没有的事,好歹是苦主,又是个小姐,不能这么过去。你几年前向我家大人问过官学的事,不是怕被欺负不敢送进去嘛。大人向金大人讨要人情,用金家名义给七小姐做个靠山,随时都能把人送进去。” 林来荀觉这桩生意很是不错,送了二福去向孟二姐说明。孟二姐同她想得一般,因而让千禄准备明年春送到学里去。 雯岐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无非又想起千禄来。继而开始怪罪自己,以往同千禄过于亲密,便不知和其他女子相处的度。但他悔的并非是冒犯了那个女子,而是悔自己将对千禄做的那些事对别人也做了。加上千禄以往总说他对女子不够友善,脑中也多了几句责怪。 死后总会碰到千禄,不愿她气恼,雯岐翻来覆去睡不好,第二日起了个大早。 比往常起得更早,雯岐在门口多占了两刻钟,待林来荀一露面,疾步上前道:“那日的事我之过错,替我向你妹妹致歉。” 林来荀头一次见他如此正色,自己又是个不记仇的,拍他肩膀:“过去了,妹妹家里已经哄好了,以后注意言辞举止罢。” 雯岐耳边又浮出千禄的话来:“女子是最好打交道的,他们说事过去了那便没事了。就算是句场面话,背地里也不会再找你麻烦。” 当时雯岐反驳:“那时因为你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被教的软弱。男人堆里长大的,自会留下一句给我等着。” 千禄笑道:“没有比你们男人更会粉饰的人,好容易为身为同性的人开脱。” 雯岐道:“你又如此怪里怪气,莫不是你看不起英雄,只愿做息事宁人的懦夫?” 千禄否道:“并不,我只是觉得,若是碰到大事,必要报仇。可若是小事,何不丢开。为何总要争个你死我活?” 雯岐站起身,满眼振奋:“你不懂,男人生来就要争抢,哪能同你们女子一样空等着?这便是我不喜欢女子的原因。” 千禄道:“我也不喜欢你现在这样的野蛮男子。” 雯岐被震在原地,不敢辩驳。 事已过六年,想不明白的事硬要是想上几年,也想通了。雯岐渐已明白,千禄用自己是女子,占据下风这种来自他心里的偏见,巧妙地利用了自己几年。她恰到好处的示弱,正合适宜的强势,一次一次训好了自己。 示弱时,雯岐知道女子就是这般。强势时,又不明所以,与生俱来的求知欲强迫他留下。 他以为是他正在一点点摸透千禄,事实是她才是关系的主导者。如今想来她的手段十分刻意,也并不高明。 千禄说得对,并不是天底下的女子都比男子聪明,但总有女子比男子聪明。林来荀是其中一位,千禄也是。 为了不变成千禄不喜欢的男子,雯岐正在改。 正因如此,雯岐准备用林来荀练手,去做一个他自己所认为的千禄会喜欢的男子。曾经玩儿得太过想不起千禄的训话就算了,那日想起来后,他就不敢放肆由心意做人。 思绪拉回来,雯岐道:“已备了礼,下值时送与舍妹。她很是胆小,就不当面致歉了。” 林来荀客套了几句,不忘纠正道:“她是我母亲的第七个妹妹,我该喊声姑姑的。” 雯岐又致歉一番,林来荀压住心中恐慌,觉得他彻底疯了。心中未添平静,倒多了很多疑心。 金雯岐此人不得不防,要不了多久,他会更癫狂。只要一想到此,林来荀就觉毛骨悚然,冷风阵阵。 当夜,雯岐祖父亲自另备一份礼登门致歉,见千禄伶俐可爱,很是疑惑。年纪相貌都合适,怎么给雯岐挑妻子时没听说过林家有这么个女孩儿? 因此多问了几句,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又有什么擅长的等。 千禄坦白摇头,直言自己并无所喜,也并无所擅。 金祖父道:“像姐儿的年纪正是热闹的时候,可观姐儿行事面容却极其冷静,莫不是嫌老夫年迈,不肯敷衍?” 孟二姐打圆场:“老太爷不知晓,姐儿幼时体弱,寄名无用,只得送到观里养了几年。我们遵从仙人指教,只给她带去两个老娘,从不探望,便连节礼书信也是没有的。山里冷寂,道姑也少言,一直到十岁上下才接回家。在观里师父带着给逝去的亡魂念经超度,小小年纪见多了生离死别,人间万人万象,因此把性子磨得冷出来。” 金祖父闻言脸色和缓了些:“也是个可怜孩子,冷淡些也好,人间苦你还得看上几十年。” 千禄忙道是,几个人不尴不尬说了会儿,金祖父辞别。 林来荀许久不去衙里,事儿落了些下来。处理完到家时,孟二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金祖父上门的话学给她听。林来荀并不觉千禄有何过错,宽慰几句。 孟二姐又道:“千禄这孩子你也是知根知底,我已让她搬到你院里去了。一则你们二人亲近的很,二则这几年来我老了许多,往后她还得仰仗你。” 林来荀将雯岐送的礼拎起来,对孟二姐一笑:“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您不必总是解释。我会提点照顾她,但她并不是那种只会等人相顾的人。有姐如此,何况乎妹?母亲别忘了,她自己养活了自己,她并不是娇花。” 孟二姐含笑:“我如何不知,按亲是她,可你才是我养大的。你们成为彼此的依靠,这是我想见到的。” 林来荀扯出嘴角漏出一笑,正色:“母亲,我会同她撑起我们的家。” 孟二姐点首,目送她出了院子。 林来荀到了院子外,已听见内里忙出忙进的声音。到屋后不见千禄,她又抬步向偏院去寻。 果见千禄在阶上站着,林来荀托举雯岐盒子,大步走过:“哟,还忙着收拾呢?” 千禄听声,转身问道:“今日如何?” 林来荀将礼放下,一一细说。千禄皱眉:“他行事果然像个疯子。” 第14章 广岭激进空惹嫌疑 林来荀附和:“是,他表面对我放尊重了些许,背地里还是有股等我吃瘪不怀好意的劲儿,才一天他就掩饰不住心里所想。总是一副谜一般含笑的嘴脸,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千禄又陪骂了几句,林来荀看丫头婆子还忙,问道:“你今夜就自个儿住么?” 千禄道:“不了,我才到家时和姐姐同睡,她不在家我同你睡,在此之前我都是和奶母老娘睡,从未独个睡过一张榻。衣箱放这里,我日后还是同你睡一张榻吧。你成了亲,我们分开睡也不迟。” 林来荀忍不住的笑:“我同你睡也习惯了,名义上你虽是姑姑,但实在是把你当妹妹对待。我幼时也和姐妹们歇在一处,你来了我才又睡得舒心起来。家里有个姐妹,是极好的。” 两人商量下来,一同去了屋内。自此二人同吃同睡,千禄也有了兴致,每日同林来荀一同起身吃朝食,为她取衣梳发。 蘧老娘还颇为遗憾,若二人其一为男子,又无实质血缘关系,该是多般配和谐的一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林来荀却不以为然,宽慰蘧老娘道:“缘分天注定,既然相遇已成一家人就是天大的恩赐。夫妻缘分那是几辈子才修来的,老娘既如此期盼,下辈子还做一家人。我和禄儿再修一修,下就好了。” 几句话哄得蘧老娘喜上眉梢:“荀姐儿是长了张巧嘴,短短几句把我遗憾劝没了。” 千禄也是付之一笑,不管什么夫妻不夫妻的,眼下是家人已是极好。 春时到,千禄由孟二姐和几位如君挨挤着送到学堂。因自己在家已有孟二姐带着念过许多书,想考的职位数年前也是孟二姐年少时想考的,由此对考校内容相当熟稔。 先生考校过两番,碍于金家面上不敢拖累于她。于进学堂第二月,授课先生便亲带着去新课先生处,做完了一切交接。 这课不比之前的,大多姑娘都是十九岁上下,千禄聪敏勤恳又好学所考知识掌握比谁都牢固。 加上她年纪小上许多,诸位女学生羞愧得很,更加不敢在千禄面前说话,免得漏出无知引得嘲笑。 这纯属多想,千禄为人再温和不过,也不好出风头。入学一月时不太适应,人胆怯没交到朋友。如今定下来,稍微适应环境,正要大展拳脚交上几个朋友,又明显的被冷待了。起初有些烦躁,后发现她们对自己实在没有恶意,也只能劝自己,年纪不同聊不到一起很正常,没有几个人会像家人蘧老娘林来荀等无止尽包容自己,捡喜欢的陪自己玩儿。 想明白后,自己出入也习以为常了,对同窗的冷淡也不往心里去。 大家伙儿都是成群结队,她自己一个甚是显眼,加上所背褡裢与旁的姑娘不同,与同级姑娘相比又矮小许多,想叫人不注意都难。 褡裢不同则是因为孟二姐给改小了,只装得下两本书。学宫不许学生带侍者,就连书童也不许。学里就算是女孩儿也得从小学武,对于多背几本书,多走几里路这种小事实在不在话下。 千禄流落在外时,没有用力的巧劲儿,更没吃过什么滋补东西。一病将死抢回命来,体能却抽走了大半,以至于如今的她吃上再多的药,也仿佛像个脆弱的瓷器,一碰就裂,脸色也不如一般的女孩儿红润。照例的每旬两会,站上一个时辰,不管是煦日照晒还是细风吹拂,她总是出人意料的,晕过去。 女孩子细心,觉察出她的脆弱后,暗里掩护她的身形,或蹲或坐或半扶,让千禄相安无事的度过了旬会。与此同时大家伙离她也更远,生怕打闹时不慎挤到她,撞或摔都怕把她碰碎了。 千禄也是十分纳闷,为何上一刻还对自己细心照顾的人群,下一刻就对自己敬而远之。 十分显眼的千禄愁容淡淡走在刻意疏散开的人群中,袁峤拉过一旁的人咬耳朵:“那女孩子是之前咱们见到的来荀姐姐身边的那位吗?” 户本蕙频频回头,假装不是特意观看,几次重复后道:“我觉得是,你说咧?” 袁峤抬手急急打了她几下,语气又低又急:“别那么看,叫她发现了多唐突。”说过又快速回头看了一眼:“我真瞧着像,等广岭过来了,让她认一认。” 户本蕙笑了两声:“那天她忙着看来荀姐姐,压根儿不知道她身边还跟着个人。” 袁峤后知后觉:“那也是,可咱们说是不说呢?” 两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道:“说!” 户本蕙道:“怎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凡是有关系的,我们都得去说,这才是对得起一起长大的情谊。” 两人合计,袁峤望着排队打饭的千禄。户本蕙在人群中找到因课业不过关被先生留堂的陈莺旳,随后挤开人群冲进去,把和袁峤的猜想告诉她。 陈莺旳虽不记得那日林来荀身边跟着人,但绝不会怀疑好友。因此风速般抛开往日喜欢的位置,端着饭等千禄坐定后火急的跑过去。 千禄刚夹的饭还未入口,就听一人道:“就同窗自己么,加我们三个如何?” 不等千禄开口,三人已是坐下。千禄性子就不是会让人尴尬的,虽然看她们三人不在意回答,仍是慢悠悠回了句:“好,三位请坐。” 袁峤打破僵局:“你叫做什么呢?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千禄咽下饭菜,规矩行同窗礼:“我叫做孟行吟,请问姐姐们尊名是哪几个字?” 陈莺旳一听姓孟,心里雀跃了几分,暗想1拳脚交。将名姓道出,其余两人紧接着依次说明。三人看着彼此傻笑,陈莺旳踢了户本蕙一脚,户本蕙开口道:“行吟妹妹住在何处?我们三人整日跑马闲逛,几乎从未见过你。” 此时短短几句已说了两遍从未见过之话,袁峤心道出师不利,交谈激进十分不妙,应当要被打太极回来了。谁想到千禄是个最不多想的,在家里待了几年没经历过“套话”,更没有勾心斗角的家庭关系助她感知危险,难以察觉三人过于明显的有目的性。 原本还有察言观色的能力,不知为何一碰到孟二姐,养了几天竟也损失了这个能力,真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姐。 因此,在三人暗里懊恼之时,从不多想且老实的千禄身上,还是要到了答案:“姐姐唤我行吟或是千禄都可,千禄是我的小字。家里是住在丰源街的林府,里头的孟夫人是我的姐姐。” 陈莺旳错愕听千禄说的每一个字,迟来的激动就陡增几分,听完更是掩不住狂喜:“是对街有个花翠店的林府么?” 千禄茫然思索片刻,缓缓摇头直言:“我并不知道是否有花翠店,不大认得路。不过家里有个在衙里当差的,叫做来荀,我们是一家人。姐姐们不知道我二姐时应当的,来荀很有名,你们应当知道... ...” 说完猛地发觉失言,千禄忙红着脸拼命摇手:“我并没有吹嘘来荀的意思,我是觉得她很了不起,话语中才带了傲气。姐姐们不认得她也是有的,是我没见过几个人目光浅短,谈及她是私心夸耀了许多!” 陈莺旳见她慌乱,压下狂喜忙哄劝:“啊呀,来荀就是很有名的呀!你并没有说错一点两点,我们都知道,来荀很出名的!” 另两人也赶着附和,把林来荀吹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好一顿说才把千禄从窘迫中拉出来。 陈莺旳把自己碗中精瘦的肉夹到千禄盘中:“瞧瞧你小千禄,真是瘦的呀,多吃点吧。” 户袁默默将自己的也递上,千禄弱弱解释吃不下这许多。三人有意无意问着千禄喜好,目的很是明确,要与她好好相处。 千禄以为自己交到了朋友,也很是高兴。忘却了自己在交友过程中什么都没做,朋友就找上门了。 此后四人常混在一起用饭,但陈莺旳与林来荀的关系却是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到什么地步,林来荀根本不知道还有个陈莺旳,更不用说她心之所想。 林来荀知道存在,还是因为生性多疑。原因无他,近时千禄带回家的玩具,并不是侍从卖的,也不是家里女眷能接触到的。 其中有甚者,价值千两,没个有底气的家族托举,绝无可能赠人。 “你带回来的小马,是谁给你玩儿的呀?” 千禄听到询问,一五一十说了。林来荀借机又问了其他,千禄毫不掩藏,尽数说了。 林来荀听完都气笑了:“让我去看看你的好友呗,今日我去接你。” 千禄要什么没什么,家世不显又不懂功夫,年龄小又好哄骗。林来荀作为常年在各色式样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精,自然得为她提防不怀好意的人。 睡前,林来荀还悄声问道:“你的友人待你亲密么?你们是否一张榻上午歇?是否说过要带你去某处的话?” 心中暗想,假若那人对千禄动手动脚,抑或是想把她从学里拐带出去,明日记住脸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宰干净。 第15章 莺旳顺心得见来荀 起初林来荀不觉有什么,女孩儿大多都十分友善。千禄入学几月没有好友,只是因她没有和同龄人相处的经验罢了。直到这马带回家,林来荀才唬一跳。 怪不得她多想,林家人,除去奴仆以外,无人不知她林来荀喜欢女孩儿。千禄小时,常用出门不便带孩子为借口,被放自己院里,那时她就明白,这是故意的培养感情。 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看着长大的养女,合该是一桩好亲事。既解决了孟二姐死后千禄无人照顾的处境,又解决了林来荀的问题。 林来荀向来不是铤而走险的性格,万事求个稳妥。因此猜出孟二姐意图时,自然也是欢喜的,和家人一样,把千禄当童养媳养。 感情不夹杂一点爱情,她也很愿意同千禄过一辈子,但看千禄对自己毫不设防,坦然自若的样子,她不忍心诓骗。 假若这几年一直对千禄刻意引导,此时她们早就成了。冥冥之中一直有个声音,阻止了她每次想开的口。望着千禄渐渐变化的身体,慢慢有了少女的样子,林来荀放弃了。 她还记得千禄的生长痛,这样都能下得去手,她就是混蛋。 爱是需要在双方都懂事的前提下才能发展,言语哄骗定然能成功,千禄也很好哄。但是在对方丝毫不懂感情的时候趁机而入,实在是剥夺了千禄对这方面的微妙体验。 十几岁的孩子,对感情是迷茫呆滞且容易误会的,她可以哄骗千禄,旁人也可以。 因此她决定,明日去会会那几个人。 那人最好不要图谋什么,小林大人折磨人很是有一套。 第二日午时用饭,千禄将林来荀交代的说清楚,陈莺旳又惊又喜,袁峤与户本蕙控制好她按捺不住的身子。待千禄与她们分开回课堂,袁峤才问道:“来荀要来了,你怎么办?” 户本蕙也道:“还不如去家里拜访,我们都是学生装扮,这衣裳一点不配你,显得你气色好差。” 陈莺旳闻言抬手摸脸:“好生讨厌,都是今日阿娘叫我起来迟了,往日我都是擦粉的。” 袁峤道一声:“有了!”忙拉住陈莺旳狂奔出去,口内欣喜:“我们去找其他女孩子,每人多多少少带了点东西,要点珍珠粉和口脂,让你的脸光彩些。” 三人奔到课堂上,同窗们还未午歇,陈莺旳坐在位置上用铜镜照脸。袁户把借到的东西一溜轻放在案上,尽数打开,让陈莺旳挑着快些动手。 脸片刻是美了,发却简单乱扎的不好,接下来重新梳,怎么弄完询问别人意见,都说不好。急得袁峤到处轻声问人会不会,请来救急。 果然抓到两个擅梳发的学生,比对着陈莺旳的妆容穿着,脸型眉毛,低低的一商一量,敲定发式后拿过梳子开始动手。 做完一切,袁峤长松一口气,从褡裢中取出一小匣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又是见到心上人的日子,果然双喜临门,你切莫紧张。” 户本蕙一把夺过盒子,取出绣有四季大吉纹样,宝瓶葫芦样式的香囊为陈莺旳配上,嘀咕道:“我看是你紧张,这是我们找绣娘做的花草葫芦。上面珠穗也是我们按照你往日喜好特意择捡,今日你没配饰,先将这个配上,免得腰间空落落的不好看。” 陈莺旳本身就不是个好打扮的人,因为麻烦。平生也最钦佩每日妆容得体的女孩子,真是又手巧,又能早起还如此体面。为了哪日碰到林来荀,常化妆来上学,因此才会钦佩化妆的女孩子。 她为了找到林来荀喜欢的人是什么样,找机会各种偷看林来荀。林来荀常年做简单装束,因此她私以为林来荀会喜欢像花朵一般甜美可爱的女孩儿,信息来源则是话本子上英雄总对娇弱女子软下三分的语气。二人性格不同,穿衣习惯更不同,人都是会被自己没有的,与自己大相径庭的人所吸引。 那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和谐。 简而言之,若要让一个人爱上自己,得先与她截然不同吸引住视线。那种相似之人相爱的话本子,她没看过。 午课漫长又不那么漫长,漫长是因为她焦躁,不漫长是因为她只来得及照镜几十次。 千禄找来时,户袁二人已拥着陈莺旳打气了好一会子。几人同步往大门去,陈莺旳才控住情绪,强装轻松样。 林来荀抱着几份礼盒,未免引起他们的怀疑。看到千禄出来后招招手,千禄带着三人过来,依次介绍:“这位是溶月,这位是霞明,这一位便是广岭。” 林来荀仔细望过,三人并无异色,借势将礼物送上。三人接了,依次行礼。陈莺旳同哑巴一般呆在原地,还是袁峤醒着脑,问林来荀:“姐姐,这会子您还当差呢,回衙么?” 林来荀知道千禄老实,问一答三,并不多心:“不回了,今日事提早做完,该带禄儿去书肆。” 袁峤又道:“姐姐捎广岭一程子好不好,我同霞明想去花铺,但我们三人只有一辆马车。” 林来荀应下,问陈莺旳:“妹妹去书肆,还是路上的哪地儿?” 袁峤见她久久不答,豁出去一般:“姐姐不必问她,丢在书肆就好。半月前她课上看闲书叫先生发现收走了,那书本是我的,至今未还。一味只会承诺不会兑现,今日正好碰到姐姐,烦姐姐迫她赔我!若姐姐大发善心,把她撇在宝源路陈府门口。” “不碍事,两位妹妹去买花吧,我定将广岭妹妹送到家中。” 户本蕙适时的道谢几句,与袁峤一同爬上了马车。 本着做长辈该有的态度,林来荀不再骑马,与千禄陈莺旳乘一辆马车。 与此同时户袁二人才将头从马车里伸出来,看林家车走远才赶路。 户本蕙望着远峤拆盒,拍手道:“怎没将广岭的那一份拿过,好让她轻松一些。” 袁峤眨眼嘻嘻的:“你懂什么,买了书她就没手拿盒,来荀姐姐肯定送她到家门口,还会为她拿书拿盒。你说这点子蜜糖,够广岭嚼多久,心甜多久。” 户本蕙又是一拍,直赞袁峤有头脑。但也有些许不放心:“难不成千禄不会相帮?千禄要帮,哪里还有来荀姐姐的事?” 袁峤吃零嘴咬着手道:“千禄肯定是要帮的,来荀姐姐也必然不会让她动手的。她家里不让在外头吃零嘴,饭更是回家吃。来荀姐姐身强体壮遭得住,千禄一定忍不得住劳累。一趟书肆,一趟陈家,到时她该脸色不太好看。再有,她是比我们都要小上两岁的,比上来荀姐姐更小,她在家里是被照顾的那个,出来自然也是。” 户本蕙道:“也是她从小刀不碰箭不摸,马步没扎过半个,饭也吃不下多少,否则想来她也会强健上许多。” 袁峤一想也是,两人捏着彼此紧实的手臂,又开始夸耀起对方。 一道:“饭没白吃。” 另一道:“刀没白挥。” 两人吆喝着,像往常回家那样玩吵起来,马车驶进陈府。 陈莺旳同户袁二人一样,因家住在一条街上,自幼习武。后因见到了林来荀,才放弃武学,专攻文,生怕林来荀不喜欢武打女子。 林来荀不知她所想,把她当做千禄的好友对待。果真十分体贴,托着书册礼盒,送她到陈府门口等着。她进了门,才上了马车。 陈莺旳刚进家门,户袁从花廊跑来,齐声高呼:“怎样怎样?” 陈莺旳涌着笑意转了一圈:“来荀给我做了套衣裳,下旬送家来,祝我生辰安康。今日还给我的话本子付了钱,对我颇为照顾。” 二人尖叫着恭喜,打心眼里为她高兴。陈老爹刚下值匆匆赶回家给女儿庆生,听到黑处传来笑叫声,无奈对随从道:“我说户袁两家如此安静,原来魔王扎堆在我这里。几时她们也去那两家叨扰叨扰,我明明是三家老爹里最年迈的。” 随从只笑不言,陈老爹跨入门中,户袁二人一同行了家礼,随后又追着陈莺旳问东问西。把个陈老爹看的好笑,心道从小放养的孩子,真如皮猴那样,活泼乱跳又无法无天。 三人此时站在路最中间说话,陈老爹走到跟前也不见谁避退。一手一个推开,将三人摆放在路边上:“饭用了么,天天挡着我的路,你们用了我可没用。” 袁峤轻呼一声,抬脚擦鞋:“诶咦陈伯,踩我鞋了,是新做的呢。” 可巧陈老娘出门迎出来,陈老爹不管袁峤的撒娇,大步迈向陈老娘:“夫人呐,为夫回来了。” 陈老娘笑将过来:“夫君,净手用饭吧,孩子们也回来了。” 陈菶如临门听到这句很不高兴:“娘没想到我么,还是不觉得我会回家用饭?” 陈老爹冷哼一声,望三个女儿的神色更加柔和,对陈菶如哼道:“还知道回来,这几天死哪儿去了?” 陈老娘轻咳几声,将陈老爹打断,对不成器的儿子道:“胜崧,你也用饭吧。” 陈老爹看桌前忙碌加碗筷的仆从,制止道:“少爷在外用了也不一定,不用忙了。” 陈菶如一看桌上没自己的餐具,叫嚷起来:“太欺负人了,还好我在外头用过了,回家连口饭都没有。” 说罢,转身而去。 众人见怪不怪,互相劝着用饭。 第16章 解因由来荀忆姊妹 饭桌上陈老爹又叫了几句“浪子小儿”,陈老娘打几次圆场。饭后袁户二人遣陈家小随往家里送信,今夜歇在陈家。 千禄去了孟二姐院子,陪二姐和几位如君说了话儿,又将今日做了什么说与她们解闷。直至掌灯时分才由如君们伴着送回院子,林来荀见她又捧着一盒香囊玉坠回来,笑得前扑后仰:“总是如此,娘子们太把我们当小孩子了。” 千禄将物件同瓶儿一一收纳摆好,念叨:“昨日戴的是楼娘的,明日玉娘,后日再戴……” 林来荀打断道:“你该全戴,若有人问起,你把物都一捧拿起来,为他们解释介绍。” 千禄打了一把她乱动的手:“别闹,弄混了我就记不清哪个是哪位娘子做的了。” 蘧老娘在桌上收着书箱,内里文具也多是如君相送,虽不是十分贵重之物,却比市面上有心。 林来荀探口气道:“外人都道深宅大院里女子多是争斗关系,所写话本也多是什么宅斗标签。我不否认确实有这种关系存在,但大多内宅女子都能和睦共处。早年家里共有二十一位如君,还没加二叔那边的。我那贪多的死爹,总用嚼不烂玩不够等词同客人点评她们,那时我虽年幼,却也隐约察觉到她们命苦。” “自他死后,母亲不忍心她们年轻空守寡,询问意愿后为她们安排以后生活。想走的给了五百两,留下的会养一辈子。咱们这一房留下的四个如君,都是生育过,可惜就我活了下来。当然走的娘子们也有生育过的,但是她们想得开,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除去我娘,另外几位是放不下孩子不想离开的。你说女人是不是很奇妙,一个死胎,或者是养了几年没了的她们竟然就放不下。宁愿守着一座坟熬死自己,任由自己这样毫无期待的数着日子活着,可怜可叹啊。” “我还记得和哥姐弟妹的日子,眨眼间我已二十有三,她们都进了土堆。坟上草割了又长,长了又割,一茬又一茬,有时候觉得她们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那座坟山,我们只有人看管,并不请人打扫,一直是娘子们自己翻土除草祭奠。那些孩子,是所有娘子的孩子,宅门里女人,其实不是全都执着害孩子或者是除掉谁,有了孩子对她们来说,是新的希望。所以你来了,她们真的很高兴。” 千禄内心五味杂陈:“我自小就是跟着老娘们,又因是家中最小,得到了长辈们很多关爱。来到这里,娘子们初时十分收敛,想是怕吓到我,我也总是怕给她们添麻烦。可后来一个个疼我和明珠似的,我真是无以为报。我愿一生为林家效力,支撑起门楣。” 林来荀道:“休要如此,你活着到老一生平安,是我们都逢年过节所向祖宗祈求保佑的。光你的头发,娘子们都商量了许多,如何修剪养护,后每日提心吊胆养着你,生怕你夭折。家里几位的孩子,生的都是女儿,又都死于非命。我曾听到她们私下感慨‘禄儿是个女孩真好,身体康健真好。’她们受了太多罪,如果要钱还好说,她们只是想要个孩子。而且这几个苦命的女人,也没有执拗到要个自己的孩子。你何止是母亲的盼头,是家里大房二房所有人的盼头。” 千禄又道:“可怜娘子们了,七个人都是被孩子困住的。” 林来荀满是怜悯,为她讲述几位如君的到来:“她们之前就过得苦,到家里时从没被谁善待过,更没有什么真的属于她们。从自己身上掉下来一块肉,那是真的属于她们的。没了的不是孩子,是她们所向往的未来。我亲眼目睹她们抱着孩子痛哭流涕半人半鬼的癫狂可怜模样。” “她们同家里的其他娘子们一样,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楼娘是花楼里的妓子,原本破碎不堪的身体有了孩子,突然之间没了。那是个和你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孩儿,骑马奔腾的样子飒爽非凡,死爹有日喝酒闹在楼娘屋里,因殴打楼娘被她制止,胸口挨了一踹摔倒贝类所制作的屏风上,割到了脖颈失血而亡。死前边吐血边嚷嚷,倘若楼娘再被打,化作厉鬼回来索命。” “玉娘是他人所赠,那人是男女都爱,但更爱男倌。玉娘是其中唯一的女子,男的拈酸吃醋可比女的厉害多了,常借小事撒泼,专照玉娘肚腹打。她貌美非常,那人舍不得,送给了爹,还常过来歇宿。后有了身孕,两家争夺孩子,林家不如他家有权有势,孩子六岁时被带走了。十岁时送回来,身上许多不堪,斑点红肿非常。下半身已糜烂了,发生了什么骗得过旁人,楼娘是骗不过去的。她悄悄给那孩子烧治病的药草,哭得不像样未曾察觉玉娘的脚步,因此闹到母亲面前,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娘稍微好一些,被当成童养媳养大,那户人家儿子命短死了,就把我娘卖了,嫌她克夫是扫把星。从没吃过一顿饱饭,到家那天母亲安排她用饭,排山倒海的阵势吓得奶奶不敢出气,后与爹行房事,一直打嗝就算了,还吐了两回。撵出来后是母亲去接的,亲手为她擦净身上血迹,又不太好意思的请求母亲再给她一碗面。我可怜的娘,在懵懂无知年龄遭受痛苦的侵犯后,只想要一碗面,彼时她十三岁。爹死的那天,除了奶奶,没有一个人哭,嘴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奶奶也走出来的很快,面上心里都是死了儿子后的愉悦,外人来时才装一装。” “再就是云娘,这个也可怜咧。那时缺个使唤丫头,她死了娘,卖身。母亲买回来放在身边,死鬼老爹强要了几次有了身孕,母亲那半年去修庄子了,云娘又小不好带在身边。生孩子是才十三不到,差点要了她的命。母体太小,孩子也不大,到五岁上下还是一小坨,爹认为不吉利,用绳子吊着让马迫她长高,活活拉扯死了。” 千禄震愣许久,好半晌才道:“老娘总说我命苦,其实不然,与她们相比我甚是幸运。我再也不敢说我命苦之类,我也不好意思再抱怨。” 林来荀正色:“苦难不该用来比较,分个高低证明谁更苦,这是一种变相剥夺他人抱怨的霸凌。你有你的苦,旁人有旁人的苦,每个人生下来都要吃苦,并不是断肉掉筋才是真的苦。也并不是衣食不缺就不苦,人出生那天就伴随血和泪,这两种东西必然贯穿一生。” 夜已深,林来荀叫了水:“歇吧,明日还要上学,别熬坏了身子。” 千禄躺下,久不能入睡,不多时低声哭起来,林来荀察觉闻声问道:“怎么了?” 她呜呜断续道:“那几个孩子,也许是能长大的。外头都说是暴病,其实都是人为,可是那些人凭什么没有报应?” 林来荀凑近她耳边,用外头听不到的声音说:“他们当然遭到了报应,爹和二叔死于暴病。那一年,府里五十来个女人,亲手用筷子,簪子,耳坠等物,将他们杀死了。最后补刀的,你绝对想不到,是奶奶。他们一生都在祸害女人,死在女人手里最应该。没有什么缜密的计划,也没有对后事如何处理的准备。起初是两个人再也忍受不了,一合计要与两个主人同归于尽。因力弱没有得手,惨遭毒打。那是新元的家宴,屋里所有女人都捉裙撸袖上前,活生生打死了两个人。事后有人要报官,被奶奶劝下。血渍该擦的擦,尸体该处理处理,奶奶不报官,大家相安无事。那年是空前绝后热闹的一年,天上烟花爆炸,屋里女人协手的打斗,地上一大摊烂肉,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妙的戏。” “欺负云娘的那群人,在楼娘与我的调查下,已有了名单。那时我已进了大理寺,楼娘暗中挑唆,利用自个儿的美貌哄得那人心花怒放。酒里下药这事对于她来讲易如反掌,主人喝酒发了狂打杀小馆,被小倌反杀。那些小倌是贱藉,杀了主人充入军队做伙夫。原本就是□□伺候人的,军队人数众多,又都蛮横冲动,身子骨又好,都有该发泄的。过不了多久□□连粪都兜不住,生病也是迟早的事。本就是贱人,死了席子裹身也没有,直接扔雪地里,被寻觅事物无果不嫌脏污的畜生分食了。” 林来荀的手轻拍千禄的背,讲完没感觉她发抖,笑意更深:“没想到你如此勇焊,这都不怕,我讲故事还行吧。” 千禄眼因泪氲得亮晶晶的,鼻头也有些发红,却突然笑了:“就算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枉死也太不甘,还好他们遭了报应,我心里十分爽快。往后我再也不拜祠堂里林家的两个人,他们不配。” 林来荀噗呲笑了:“连奶奶都知道他们不配,祠堂里的牌位根本没有他们,他们的坟茔中连骨肉都没有。怕官府日后派人尸检,都喂给猪了。猪吃得差不多了,才报官,说他们喝酒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官府查了许久,发现死在猪圈里。” 第17章 觅雯岐莲心堂寻旧 千禄静心歇下,至半夜忽梦到雯岐。幼时相遇又分开的伙伴,是清醒时第一次认真思索关于他的一切。当年他不过十几岁,为何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曾听过他提起家里什么,对女子的恶意又是从何而来? 这些本该是早意识到的,只是那时太忙了,并没有空闲。如今才明白,他如此怪异的行径,大概是因为在受苦。 不知他是否活着,是否还好。 有心想让人查一下,又不知名姓,千禄气恼的听课。先生所授内容,半个字都听进去。当日下学,正值学宫休假。便向孟二姐提出,想去莲心堂拜一拜。二姐向来对她百依百顺没有不应的,接着吩咐下人备马,亲自挑了数十个武打很不错的护卫跟着。 家里几位如君,都要跟着去。孟二姐又添了许多的香油钱,塞到马车之中。 来到观内,千禄借诵经名义悄找了静元,静元一眼便认出她来:“施主如今好好的,可想真的有神佛,保佑着施主这样可怜无辜的女孩儿。” 不妨静元能认出自己,千禄原先备好的介绍都用不上,先问了静元近年来的情况,两人寒暄许久,才将话题引到雯岐身上。 静元仍旧记得雯岐,当下不做多想:“自你不来之后,他隔了几月才来过一次,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有无上山,我无从考证,只能说自己并没有再见过。” 千禄只得失望而归,将自己所做的御寒冬帽与棉夹衣递上:“师姐,这是送给您的。往年都是姐姐帮我代送,今年我再不来,怕你忘了我。” 静元合掌,十分温和感激:“如此也有许多年了,我是出家人,不是像施主这样带发修行的小姐。那几年的恩情,早就还完了。节日的果饼吉利钱,林府都准时送过,你每年做的衣裳,也暖暖和和的在我身上,如今是我欠你,但我是出家人,只好为你多颂几遍平安经。” 千禄从未听过静元在自己面前称过贫尼,她只有对他人才如此称呼。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师姐,曾是那两年相助过自己最多的。 第一日到观里时,观主不愿意接收她这样不剪发的女孩儿,那夜是小静元悄悄收留了在山门口躲在草丛里睡觉的自己。 “小孩儿,小孩儿!” 一双手将千禄从并不舒适的地面摇醒:“在这儿做什么,无家可去?” 千禄怀里抱着白菜,看清静元身上衣服,将事说明。 那夜静元将她带到自己的屋舍,用清水煮了白菜汤,对千禄道:“这屋里死过人,师姐们都嫌晦气,既不要我搬去和她们住,也不愿意过来。因此你是安全的,但前提你不能乱跑,被抓到我要说你偷我东西,把自己撇清。” 千禄点头,静元见她应下,把自己穿小的旧衣给她换上。一直收留不是长久之计,静元严肃正色把千禄盘问了一夜,知道她会写字,并诵读无碍后找到观主求情。 那日之后千禄就住了下来,两个人很是相依为命了几年,挑水洗地这种粗活都是挨着手肘干完的。到观主发现千禄的价值后,两人才过上不那么狼狈的日子。 千禄还记得,静元是家里抛弃在山上,被姑子捡回去的。死掉的人,正是静元的救命恩人。 同雯岐当日取笑千禄的一样,那位师姐是原配所出,继母使了手段送到莲心堂的。跟着的也是两个老娘,待了没几月跑了。剩下万念俱灰的小姐,半夜出观在自尽的路上,碰到了静元。 一个出门自杀的人,变成了两个活着的人。一个活着的人,在草丛里找到另一个想活的人。 两人相熟,抵足而眠的日夜,静元说过:“我那天看到你,是冥冥之中就定下了的。那是我被丢弃的草丛,你藏得很好,来来回回的人只有我看见了。姐姐说,当时我很小,但是哭声嘹亮惊人,她的匕首刚抵到手腕,我哭得越响。她原本想救了我再死,死什么时候都可以,活却有限制。” “我活下来了,她不想白费力,想着等我会吃饭再死。她就这样一直变啊变,我会走路、说话、奔跑、撒娇,她都看在眼里。六岁那年,她说不想死了。二十二岁的人,有个六岁女儿太正常不过了。但是我却从没叫过她一声娘。” “二十三岁,病太急,药不好。我七岁了,她说不想死,我没办法,她也没办法。” 静元立的坟,千禄陪着去看过。墓碑歪斜破损,因臂力不够划痕十分浅,得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母亲林氏山隐之目。 认字不多的静元,只写对了母亲和恩人的名字。 千禄张口,委婉道:“师姐,字不清了,重新做一块碑吧。” 静元情绪十分低迷,跪在墓碑前珍重的抚摸坟土:“我没有钱,这木头是我偷的,连夜写了字主人嫌晦气才不肯要回去。只要我知道她是谁,旁人能不能看清,我就不在意。” 千禄哑然许久,最后妥协哄骗于她:“此处风水不佳,迁坟为好。” 静元恐慌得很:“你别是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精于此道?” “我身边都是老人,老人就是容易被江湖术士所骗,我找了师父教我,只是为了她们不上当。” 静元好骗,因又迷茫无助:“我哪里有钱?” 千禄轻声安慰:“我来出钱,每日都是我为别人念经祝颂,也不见谁心里记挂着我。你来为我念经,也叫我有个心理安慰。” 迁坟那日,千禄特意请了禾大哥来放鞭炮,挑了村民最喜埋亲的地,将人挪出去。 静元撇嘴:“日后我看她,路途就远了。” 千禄手上满是泥土,流出鼻涕没法擦,道旁摘叶擦拭,瓮声瓮气道:“但是路好走了,你往后化缘都可以路过此处。吉利又有旁人陪伴,也许下辈子她会投个好胎。” 鼻涕擦净,鼻腔身心舒适令人愉悦,千禄又道:“或许她还在等你也不一定,我娘说,做人时没做过坏事的,可以在黄泉游荡,一直等到她想等的那个人为止。因此老人才说嘛,自尽是大罪,不得超生,因为你不仅对自己没有交代,对黄泉的游魂也没有。游魂死脑筋,等不到人决不会走。” 静元快走的步子慢了下来,忽回头道:“还好她不是自尽,也许她见到了娘,也跟着走了也说不一定。” 千禄轻笑两声,直言道:“她见到了娘,娘就了却心愿。可她自己也有个心愿,就是你。一个人,众多执念中定有生自己的人,或是自己生的人。你是她不想死的原因,也是死后仍旧等待的原因之一。” 静元猛地扭头转回去,声音有些变扭,鼻息也很重:“你怎么知道,不要说你能看见鬼。” 千禄笑道:“那自然不能,可是方才我们挖土迁坟都累出了汗水。你是最爱出汗的,一滴汗没留,不是她在吗?我以为是呢。” 静元抛去往日稳重,转身回奔要去墓地,声音激越高昂,已是泣不成声:“娘!娘!我很好,您好吗?贡品是否合心意... ...” 她跪倒在墓前,哭了许久:“我现在知道写错字了,您教我学字我不尽心。您死后的无数个日夜,我都在悔疚,现能写一手好字了。” 无论她如何哭闹,都没有任何人回应。但她所流的泪,自脸颊滑下后,并没一滴落在地上。 千禄自然注意到了,站她身后不远处高喊:“师姐,你娘来了,看看地!” 静元不解,睁红眼望地。眼泪泄洪一般兀自流着,她茫然看看千禄,千禄伸手指地,又指指自己衣襟。 静元恍然,有人接住了她的泪。 “娘... ...” 她惊喜的喃喃自语。 回忆历历在目,千禄问道:“你还想在观里待着吗?” 静元对她这一问很是莫名:“我去哪里?” “你不是主动选择留在此处,以前我年轻没本事接你出去。明年我要去考试,而后立女户,你若愿意,来我家吧,若你还要吃斋念佛,我修个小堂,养你在里面。” 静元不知作何反应,讷讷问:“你为何对我好到如此地步?严格讲来,我们只是一起吃过苦,并且品尝过对方苦难的人。” 千禄早知她会如此,也不巧言令色:“一无所有的你和以为失去所有的我相遇,换个角度而言就是你的母亲和你。我愿意照顾你一生,我为人老实本分,腹中学识必能考上官职,也必不会贪污受贿。一辈子,我们都不会为吃喝发愁,这不是比在这里好么?我记得你背着生病的我到处求人,记得你悄悄送我老娘饭食,也记得冰天雪地你为忙于生计的我洗衣,灯火前你为我缝补衣裳鞋袜……还有许多不可列举,我都记在心里。” 静元红了脸:“那些都是娘对我做过的,我只是学一下而已。活我从小就干,你不必放心上。” 千禄正色:“我是认真的,考上后给你送信。我在家等你一辈子,尽管你我相差仅两岁,但你何尝不是我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母亲不是一个年龄,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一个感觉,一个相处的过程。因此我会尽到女儿的责任,这里我待过,并不是很好。我们在一起时没少挨打挨骂,因此我立户后,就想带你走。” 静元仍旧讷讷的,不敢相信千禄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千禄又道:“我等你,你随时可以来。” 第18章 大姐巧设计诱雯岐 千禄与静元说过后,走到观外的酸杏树旁,如今也长高了许多。果子小而青,未到成熟时,从地上捡起一个,用手帕擦净放入口内。酸涩十分以至无法下咽,唇角被酸杏汁水与酸激出的涎水濡湿,用手帕包了口中吐出的杏肉,拭唇后掷在地上。 家人并未发现她的异常,捐了香油钱,用过斋饭后下山。途径山下小寨子,想到禾大姐,计划涌上心头,此时且按捺住。 雯岐并非是不来莲心堂,而是不找静元。今日他同千禄一样,也来酸杏底下坐着,那几年他常和千禄如此,度过了许多时日。甚至于他在酸杏旁,立了做小坟,只是未立碑而已。 每月雯岐都会来看千禄两次,今日才刚到,就看到坟头上有一团手帕,内中有团嚼得半烂的青杏。 用树枝把手帕推展开,望着上面图案深思未果,气得用佩刀将手帕千刀万剐破裂不成样。 他将手帕样子绘下,交给随从去找其主人。忍着气回衙,跟在林来荀身边学功夫。又过几日,暑热难捱。趁着机会,千禄用静心为借口,提出要去莲心堂住几日。孟二姐满口答应,派了人护送她去,山上留了使唤的丫头婆子,山下留了护卫,才放心回家。 蘧老娘同杜奶母自然也跟了过来,身份不同往日,三人住观内雅致的禅房。三言两语把两位老娘哄得在屋内躲阴,瓶儿跟着,陪千禄给孟行乐二人烧经文。后用想去山下探访故人与小子们就在山脚的借口,支走了瓶儿。 这双腿走过这段路许多回,闭着眼都忘不了。来到禾大姐的屋门外,黄狗还记得千禄气味,并不使劲叫唤只是狂摇尾巴。千禄摸了几下它的头顶后背,敲了一会门,出来个小丫头。 “姐姐找谁,家里仅我在家。” 千禄辨认出她模样,解释道:“榴实,我是千禄呀,你还记得我么?” 禾榴实思索一番,开了门放千禄进来:“曾经是有这样一个人,但样子却模糊了。大狗不叫,想来也是认识的。等爹和姑姑回来,让她们认一认吧。她们可没少念叨姐姐,姐姐如今可好?” 千禄接过禾榴实给的水,很是感激。禾榴实喂了狗水狗饭,搬出小凳用剪刀剪山楂,千禄也去帮忙。 两人沉默自干了会儿,禾榴实忽欣喜道:“想起来了,印象中是有个千禄也是像你这般同我一起剪山楂。” 千禄寻着记忆,将山楂肉取出丢掉,比禾榴实还快,面前果肉已铺满了盘底。 禾榴实又道:“你的手没生,比我弄得还好,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千禄手不停道:“毕竟我常吃你家的饭,我家两个老娘还念着你们呢。原想送钱给你们,只是我还没赚过一分钱,拿不出。” 禾榴实歪着头,将剪刀放下:“有个小哥,给了爹许多钱。把房子买了下来,还有置办生意,便是如此,他们才一直念叨你。” 千禄剪山楂的手一顿,忙问:“是哪个小哥。” 禾榴实摆了摆手:“我怎会认得,叫爹回来和你说吧。” 千禄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呢,这个你总该知道把。” 禾榴实果真想了片刻:“许多年前了,那会儿你刚搬走没多长时间。不过姑姑想是知道小哥在哪儿,这个无需担心,就算不知道爹也知道。今年我们才见过一次那个小哥,名姓我忘却了,爹不会忘却。” 千禄听她这话先是惊喜,后又红了脸,自己是个姑娘家,怕给孟二姐丢脸,只好不再言语。 临近晚饭时,禾大姐背着猪食回来,黄狗摇尾巴哼唧哼唧迎出去。千禄听到熟悉声:“阿黄,我知道你爱死我了,尾巴都摇出残影了。” 禾榴实道:“是姑姑回来了。” 千禄已知晓,但还是对禾榴实点头一笑。 禾大姐抬头,看到做素净打扮秀丽女子,忙忙的背着猪食忙上前拉住手:“啊呀呀,我就知道你好得很,怎么之前不找个人来说一声。” 千禄任由她把自己全身摸了一遍,又捏着肩上的发感叹:“好好好,光滑不开叉,乌黑油亮还有小姐们才用的头油香气,你不是过苦日子的。你蘧老娘好不好?杜老娘好不好?” 千禄道:“都好,不瞒大姐,这次来我是有些事想问您的。” 禾大姐边招呼她坐,边道:“尽管问吧小禄儿,大姐知道的就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千禄提起雯岐来:“榴实说你们有过交集,我想打听打听他是谁,如今好不好。” 禾大姐笑道:“我当何事,原来是金小哥。”看千禄茫然样子,又道:“你们竟没见面么,我对他说你怕是活不成。他来找我们,哭了一场,后给我们二百两银子,才有了这房子。” 千禄道:“我投奔了二姐,不敢给她添麻烦,进了她家共只有四年多未曾出过门。如今在官学读书,才出门的。” 禾大姐揉了揉千禄的脑袋,安慰道:“无妨,如今你也有十五了,考上官职后立户,自家门想出便出。我想你二姐对你很是不错,只是你自个儿过于多思,才拘了自己。” 千禄垂下头,禾大姐看天快大黑,起身要送千禄上山:“路上边走边说,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千禄随她出门,路上禾大姐已说明:“金小哥就是那大官的儿子,叫做雯岐的。上月榴实在家门口玩儿出了些事,报官后以未造成实质性伤害草草了事,逼迫我们不许再闹。大嫂气不过,跪在大理寺门口喊冤,恰好碰到金小哥,把事一说,那人进大理寺后就没再出来。” 千禄听过这案子,自然明白自己想找的人是谁。但碍于林来荀受了许多气,只好不再多想。家人和幼年好友,千禄还是分得清的。 道谢后,千禄又问起孟行乐的事儿来:“托大哥找路子寻的哥哥们,可有消息。” 禾大姐因见到千禄的过于惊喜的情绪转变为同情,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坦白讲,没找到。大哥不光找了路子,自己坐起生意以来也是处处留心,几乎问了所有见过的人。妹子千万别多心,找不到线索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也不一定。” 千禄并不悲伤,坚持道:“求大哥再帮忙留心,这几年也该有消息了,银子我明年一并奉上。二姐家里都是女眷,来荀能干却事物缠身,我实在不好开这个口。” 禾大姐忽有了主意,凑到千禄跟前:“另有一个法子,我可以去找金小哥,他似乎很有手段。依着你二人的交情,他不会不管。只是看你路上神色动作又欲言又止,好像并不想和金小哥相认。” 千禄只得把林来荀与雯岐之事如实相告,不料禾大姐道:“这就是妹子你过于憨了,你家里侄女儿被欺,更该使个手段让金小哥出钱又出力。你也可为侄女儿出口气不是?要我说,很该找他帮这个忙。但你的事,我自会为你掩下。” 千禄起初不肯,禾大姐左右相劝,真松动了些。往后事情败露如何相处先不提,就算雯岐恼羞成怒上门寻仇,林家也有护卫,应当无事。 找到哥哥们才是正经,千禄最后应下这种方式。 两人约定好,一有消息就给林家送信,当即分别。 因使手段让雯岐出力,千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自买了几份纸墨,在观里连抄七日。后亲刻了长生牌,摆在大观里供奉经文。 到家后,千禄雯起雯岐。林来荀道:“不知被什么事拌住脚,不再那么刻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千禄便明白,这是已经说了,只是不明白禾大姐是怎样说的。 雯岐是家中独子,自是受到无限溺爱。已有关于千禄的消息,脑不过一遍就叫人出去寻找。他有钱有力有人,更有心,自是比谁都有用。 那日禾大哥听了禾大姐的话,略改了一改传给雯岐:“千禄并没有死,几年前就去找兄长了,认得她的王娘子告诉了我妹子。要找千禄,去找她的兄长就是。” 禾大哥是个男人,自是比禾大姐看得透雯岐,又补道:“听说长大了,容貌很美,和小哥你正相配。不过不知这几年,她有没有心仪的男儿,你有心,还是抓紧时间的好。” 雯岐不敢耽搁,记下孟行吟二人如何被卖,又如何不见的信息,带着能够找到千禄的念头,派出了手里所有的人。 当夜,便有人带回王娘子的话,并道明此事林来荀经手过。 雯岐在千禄名上补好姓氏,扔给那人:“把这个姑娘查清楚回话,私底下查,不许丢了她的体面。” 那人退下,带着名姓又进了夜里。 第二日,雯岐开门见山问林来荀:“你同千禄以前认识?为何她丢了哥哥,你给了她银子?” 林来荀对于他口中直喊的千禄名讳甚是恼怒,但想来他只知小名,说不上大名,千禄就同他不会怎么相熟,因此巧妙答道:“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心软的女人。一个双髻还簪白花守孝的孩子哭哭啼啼的说哥哥丢了,可怜罢了。这也要管,我没做错什么吧?” 第19章 重阳佳节千禄被拐 这说法情理之中,倒也说得过去。但雯岐仍旧不死心:“这么多户人家,为何单单给孟家。” 林来荀猜到他想插手,故意激他:“我说小金大人,我连你千禄说的是谁都不知道。还是你说的丢了人,我给了包银子才记起来那孩子,你要认得这个千禄想帮忙。我可以为你找当年的卷宗,别的就别问我了。” 雯岐仍道:“思来想去,我不觉得你这么好心。” 林来荀喊了句冤枉:“她那年约莫七岁,拿个小桌打个小伞,坐在那头哭。见着这场面,不落泪我还有没有心。” 雯岐思量一番她所述千禄的面容,低了声:“确实苦。” 他不再多问,林来荀松了口气,将当年知道的事尽数道出,又调卷宗给他。看他卖力的那副样子,林来荀不觉好笑。思及前几日千禄出门两趟,猜到她是去找孟行乐二人消息,又有些内疚。 找不到孟行乐,不是因为林来荀没出力,而是力不从心。因此到家后,她不敢问千禄同雯岐的关系,也不敢告诉雯岐今日所做。 今日被千禄问到雯岐,她本是装出不在意,但千禄总在房中踱来踱去,想不在意都难。 因问道:“你怎的了?” 千禄就等这句,一面是瞒着她求总是忤逆她的下属的压力,一面又东窗事发自己里外不是人,更怕雯岐发疯打杀自己。便将自己怎么认识的雯岐,又为何不知他名姓,怎么找的禾大姐,禾大姐如何相劝几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末了哭丧脸道:“来荀,你千万要保护我。从你那儿听到的消息,他可不是愿意吃亏的,新仇旧恨加起来,我有些害怕。” 林来荀听完,心叹:终究是个孩子。 笑着把雯岐怎么向自己打听的事说出,才道:“我极赞成大姐说的话,让金雯岐去找,此乃一举两得。省了我的心,又帮了你,事有我替你隐瞒,打过来也有我。再者你上学,他个倒处闲逛的人不一定能遇到你,你不必担忧为难。” 千禄终于卸下紧绷由蘧老娘催着沐浴,骤然放松的身体在热水中并未听到林来荀对雯岐的揶揄:“喜欢上入不了眼,一直瞧不起的上司的家人么?有点意思,往后和我们千禄相认,看你怎么面对我。” 想到往后能出口恶气,林来荀终于畅快几分。像金雯岐这样的人最是死心眼,往后有的是好戏看,记着这个话,林来荀满意睡去。 雯岐把手里的三百来号人全拨出去,给够了银钱,声明无论用时多久,耗资多少,务必将人找到。 千禄身心不再被隐瞒的事所压缚,又把时间投入到功课之中。外有学堂与学姐,内有孟二姐,对于心仪的文职考校内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只待开考放榜后一鸣惊人,给林家长长脸面,因此丝毫不敢懈怠。 林来荀将自己关于查找线索的本领授与雯岐,不藏一点私。雯岐学得也甚快,十几年不爱用的脑,难得动用起来也并不滞涩。 事有两面,本来查不出线索的手帕主人,也因林来荀这一番点拨,探了个一清二楚。知道是林家人,又是个上学的女孩子时,手软留了几分情面。 他吩咐道:“她下学时找个地方抢过来,带去坟边磕几个头,丢下就行。你们二人不要动她,自行回来。若她死在路上或是遭人杀害是命不好,倘或叫我知道你们做了多余的事,那就该你们的命不好了。” 随从立马应下,在学宫门前几里路等到林家马车,夺绳将马夫打晕丢在巷里,架着马车朝莲心堂赶去。 千禄原在车里温习功课,听街边声音不似往常,疑道:“阿顺,怎今日换了路?” 马夫不答,千禄把书放下,举起镇尺轻将帘子掀开,听一人道:“姑娘还是坐回去的好,小心叫路颠了你,我们并不打算伤你性命。” 千禄却不管,与他对视几瞬后,抬手将镇尺打下去。马夫巧妙躲过几次,并没有太多耐心陪她耗下去,抢过镇尺要打回去。千禄身子笨拙,勉强躲过一次,第二次击中面门吃痛倒在厢内。 捂脸痛不欲生车内艰难扭动,镇尺被掷在裙边,帘子也被野蛮合上,那人恶声恶气道:“烦死了,叫别动非得动。” 千禄忍痛,伸手乱摸抓到镇尺,死死攥在怀里,屏声静气等待出逃机会。 一人道:“没听到动静,莫不是老实了?” 有人回:“观她面向是个极好相与的姑娘,谁知道是个犟种非得给我来比划两下。想来打晕了,没力气闹了。” 余光有一只手探上帘子,千禄闭眼装晕。 蜷缩在地上,脸埋在自己手臂中看不清神色,能看到的右手柔顺自然放在左手肘边,那人合上帘子低呼:“你别是把她打死了,一动不动呢。在地上缩的跟虾米似的,没打死也被你打痛了。” 那人辩解:“就算是个婴孩受那一击也不致死,晕过去而已。” 外头两人交流些什么,马车行驶速度明显变快。 底座有个很硬的银签,原是林来荀用来挑花纹繁复铁盒上的碎泥的。千禄将它拿出袖在手内,又打开后窗,借着瘦弱的优势从窗中翻出逃生,在尘土地面滚了两圈后,手捏银签一瘸一拐朝路边的林子上跑去。此路她不识,但不可在大路上行走没有遮蔽处,两人回来很容易再次被抓。 到那时她只能等死,虽他们说过不会伤害性命,但坐以待毙只会让事更糟,乖顺听话等待处置的事,千禄做不到。 此时恰值秋季,山林中许多野果足以果腹。千禄依着往日记忆吃了个半饱,黄昏时辨着小路往山下走。 狗的吠叫声由远及近,千禄横举起捡到当做拐杖的木棍防身,未免碰到发狂的狗撕咬自己。 今日本是重阳,学里提早放学。孟二姐几日前出去收租子并未回来,家中仅有几位如君。 时间流逝,千禄久久未归,玉娘左右等不到,急道:“莫不是做错了什么,叫先生罚了。” 楼娘道:“今日重阳,很不该的。再者禄儿乖巧,不会做错什么。” 这话也就安慰众人罢了,楼娘说完又补道:“别是叫人欺负了。” 云娘强忍的情绪忽而崩塌,猛地冲出门外:“我要去找荀姐儿,咱们已经多等了一个时辰,天已快晚了。” 当即楼娘与云娘叫人套车去衙里,留了玉娘在家候信。 林来荀证忙得焦头烂额,二福匆匆走进压低声道:“家里两个如君来了,急得很,去瞧瞧吧。” 林来荀大惊失色,放下册子忙出去。雯岐在后低笑嘲弄:“急得这样,有孩子丢了?” 顾不得回头蹬他,林来荀跑到待客厅中,只听楼娘哭道:“禄儿丢了,马车马夫都没回来。” 稳住楼娘,林来荀让她把事细言一遍,楼娘大哭起来:“昨日学里先生说了,今日重阳学生只上半日学。原该午膳时到家,我们怕学里又变卦多等了一个时辰。迟迟不见回家,派了人去找,学里说禄儿早出了学宫,家里的马车也是停在学宫门口接到人,许多先生都瞧见了。” 并无可用信息,林来荀向衙里告了事假,让两位如君家去,自己带了人往学里去。雯岐自然也跟上,林来荀气不过他一副看戏的表情,言语中也带了怒气:“跟着我做什么,我已告假,此次是处理私事。小金大人无故擅离,这合规矩?” 雯岐笑道:“同样是找人案,只是想看看小林大人如何办案罢了。丢的是你家里人,会在过夜前找回来么?指不定她现在在哪儿哭着叫娘呢,真可怜。” 林来荀咬牙,猛力鞭了几下马背越到前面不理,到了学宫外按圆圈找线索,发现了被流浪猫团团围住的阿顺。 阿顺还陷在昏迷中,手脚被绑倒在地上。林来荀喊了许久不见醒,一瓢冷水下去也无用。彻底急了,扛起阿顺跑到医馆求医。 一贴汤药下肚,阿顺醒转过来,望着林来荀懵懵的喊了声大人。问起千禄的事,他道:“赶着马车停在学宫外,接到姐儿后正常行驶,不知怎的失去意识,什么也不记得了。” 也不是有用的信息,林来荀遇到自家人有事,急得倒处求人。林大人不必说,派了自己的家丁护卫出去,陈大人因千禄是自己女儿的好友,也派了许多人出去。 陈莺旳听陈老爹如此这般说了,当夜带了银钱干粮,背着家人跨马出去了。千禄是她好友兼未来家人,她可不会坐视不管,因此她比大多数人都焦心。 千禄本想找个人相助,但望见房屋外栓的狗大多都模样凄惨不忍直视,更不敢轻举妄动,又朝来时的路跑了。 夜深困顿不已,她用银签挑破几个瓜,吃下去又打起精神往前走回林子。 树下半醒半睡一夜,天明时用了剩下的半个瓜又起身。听到有说话声,躲在附近灌木草丛里看了几眼。 第20章 众人逃脱县衙求救 四个男汉,两个婆子并两辆马车。除去男汉婆子说话声,马车里是许多女孩子呜呜哭泣的声音。 千禄蹲了不一会儿,就弄清了眼况。这几个押车的是人口贩子,因愿卖儿卖女的人口少了,车上的人是暗里哄骗或偷抢来的。 被迫离家,因此总是啼哭,搅得他们烦不胜烦。 千禄想到玉娘,她不知自己父母何在,也不知故乡何在,糊里糊涂过了半生。不忍见到更多的玉娘,千禄想帮她们一把。 趁婆子如厕,男人烧茶煮饭之时,千禄系好衣裙防止踩到,借灌木丛掩住自己身形。悄声来到马跟前,马车里一直哭的女孩子红肿着眼看到她出来,挥着手都口内轻喊快跑。 千禄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唇边示意她们安静,拔下发上的长银签就朝马腿上插。无奈力气太小,扎不进去,倒是害自己被马蹬了一下。 千禄额头冒冷汗,忍痛咬牙复又站起来。车内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伸出带有手铐的手,包住千禄的手,齐力将银签插入后拔出。 另有一双手从马车两侧大窗伸出,揽住千禄双肩在马踢腿时把她按倒在地。马撕叫一声,汉子听到后上来查看。 他走到马头时,千禄转到马车后,卡住那汉子视线。侧面那女孩子看到另一边婆子来了,同车内其他女孩子伸手把千禄拽入车内,几个人纷纷用衣裙藏住千禄身形。 千禄躺在车地面上喘气,看到她们双脚都用链子绑着。 汉子转到马腿前,看着一个细深的孔,讷讷道:“这是什么东西扎的?好怪耶。” 流血不多,他挠挠头感觉没什么大事,又去看火。婆子回来,从包里拿出不大的一个饼,并一分为二,抛在两辆车内。 几人各掰一小口,放千禄唇边。瓜果终是水,未见到旁物时尚能充饥,如今见到食物,疲惫和饥肠辘辘后劲儿颇大涌上腹部,千禄就着那几个女孩子的手,不顾体面的躺着坦然接受喂食。 位置难受,歇了不久后,马车重又上路。这匹受了伤的马起初并无异常,行上几里后,脚程慢下鼻息加重,哼哧哼哧走走停停。 婆子原先一直在车内看着人,马车颠簸得受不了吐了两次,与外面一位马夫换了位置。 这马夫就是个赶车的,得休息后也不怕车多颠,靠着窗睡死了。千禄一动不动维持一个姿势良久,看不到他人面上表情,更不知她们作何打算。 自思量对策,眼前遮挡自己的双脚忽抬起,伸手拿走了银签。又有一双手摸向她腰间镇尺,猜想她们要有行动,千禄忙把自己发上两只小珠钗解下,递到其中一人手里。 再见不到另一辆马车的影子,婆子道:“她们越走越远,路也不算太长,咱们且慢走,她们交过货物自会来接。” 那马夫满口应下,千禄被一个人扶坐起来,在银签刺入马夫脖颈,后知后觉要闭眼时,又被一双手蒙住眼睛。仿佛听到银签没入皮肉的噗叽声,车内惊出一声惨叫。婆子掀帘而入欲探究竟,迎面劈头盖脸被珠钗铁链镇尺砸到面上,还未看清,已咽了气。 有重物倒地声传到耳中,那双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把自己搂在怀中。铁链如暴雨倾注哗哗作响,活着的马夫制住了为首的女孩儿,因她们都是绑在一起,逃跑与自救都不便。 马夫按住手里的人,手中是抢夺而来的银签。那女孩儿睁着眼狠狠瞪着,不认命发疯扯着铁链。马夫狞笑,抬手欲刺:“我说过,不听话就去死!” 一个七八岁女孩儿从车床旁挤出,一跃跳到马夫身上,用全身力量压住。撕咬拉扯,马夫痛的银签乱扎。 又是一阵哗哗铁链声,其余女孩儿双手握拳朝马夫打去。为首那女孩子从地上爬起,抬脚猛踩马夫。不知是谁趁机抢过银签,不废话不犹豫扎入他颈项处,热血冒出众人终于起身,又是不恋战互相搀扶彼此开始逃命。 那双蒙眼的手早已撤下,视野中一片狼藉,三个人死相可怖。千禄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不由得一愣惊魂不定。但也爬起身来,与她们合力把尸体推下去。有人推着马头硬换了方向,其余人跳进马车里,丁丁当当的。有人握住缰绳赶马车朝相反方向跑去,又开始颠簸,马车因马受伤行驶变慢,却比人走的快。 千禄闭眼靠窗,脸色十分不好。为首的女孩子安抚好众人,来到千禄身边低声哄道:“还好么千禄,虽然难得见你也有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候,但眼下你该没有心思听我贫嘴。” 千禄缓缓睁眼,直视她许久,才问道:“你是何人?” 反应正在虎儿意料之中,逃生又遇故人,她突兀地大笑起来。不知是笑命运捉弄,还是真心笑千禄眼中的警惕。分明是她捏着银签尝试救人,救人成功后竟又警惕起来。看她衣裙脏污发丝凌乱,又惊又吓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虎儿益发笑她可怜又可爱。 从没想过两人重逢会是这种情况,千禄与自己印象中容貌并未改变多少。仍旧是清瘦得很,散发脏脸配绿裙,真真是个柔弱无比的美人。而就是这个柔弱的美人,解决了她们为期一月的困境。 虎儿收起调笑,正色道:“我晒黑了许多,又长大了很多,你认不出我也是有的。我是虎儿阿,你奶母是我亲奶奶。” 千禄这才反应过来,眼中有惊喜涌出,但眼下不是相认叙旧的时候,千禄道:“我带你们去报官吧。” 虎儿本想直接回家,可脚链总得取下,答应道:“你认得路吗,报官是最好的。” 千禄愣住:“你竟也不认得路吗,我认不得的,我同你们一样也是被拐来的。” 虎儿震住,想到刚见时她在灌木丛蹲着的狼狈与恐慌,忍不住又开始哄她:“不慌,先驾车往回走,大概路我是记得的。再不济,路人但凡有个好人碰到我们,自然就去报官了。” 千禄觉车内烦闷,掀开车帘在赶车人的旁边坐下,虎儿出来相陪,拉过缰绳接过了赶车的活。马行几里路,体力不支倒地不肯起来,将车上的人摔得乱七八糟的。 虎儿将千禄背好,带着其他人往前走。走了一夜,又歇在林子里。千禄被马踢的地方疼痛难忍,话不说面色却更加不好。她蹙眉待了许久,待其他人都歇下,虎儿轻手轻脚为她揉了一夜。 天将明,几人又开始赶路,路过一村庄虎儿碰到曾相熟的一位大姐。借了她的牛车,往城里去报官。 千禄喝了凉水好受一些,憋着口气硬撑着来到当地县衙,在门外击鼓鸣冤。原想升堂前写封状纸,谁想竟不由分说的被关进牢房。 千禄自是不服,抓住牢房的门大声撕叫:“我要去大理寺投状子,你们不由我们道明事情起因经过,把我们当成罪人关押,这不可!” 捕头闻声来骂了几次,打倒是没打到,全被虎儿拦了下来。在牢里歇了一夜,千禄又哑着嗓子叫起来。今日所有人都把她们当做空气,午时才有捕头道:“明一早,就有人接你们回府。作为杀了人的逃奴,能活着已很好。” 千禄听到此,急了:“你胡说八道,哪有文书证明她们是奴,又杀了谁?” 捕头白她一眼:“诶唷,她们?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她们去哪儿,你也得去。你还比她们多一条罪证,谁知道你身上的青衿是从哪个女学生身上偷的。管你们是谁,画了押就是卖身,不要以为穿着学生的衣服,你就真的识字。” 千禄忽而大喜,指着自己道:“你说我是奴,但我可得问你主人一句,可敢将我带回家去!我认字不多,但也够用,请问我家人为何卖了我,我的画押文书又在何处?速与我取过,让我好好查验。你说我衣服是偷的,请问学里丢了哪个学生?” 捕头这几日已被她烦得头疼,冷笑道:“你是哪家我不敢惹的大小姐,说出来吓我一吓?” “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我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难不成我们真得有个显赫家世,你才肯为我们家里人报信?明明是拐子把我们拐走,却又说我们是逃奴,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捕头暗笑她天真,扭头走了。倒是另一边送水的小差吏待捕头走后,复又折返上来悄打量千禄容貌。 前几日林家丢了女儿,与面前这女孩子的年纪差不离,因上前低声道:“请问小姐,家中可是姓林?” 千禄没料到他能说出林家,可想应当是二姐报了官。她不禁哭出声,遇害时她以为林家为了声誉不会大张旗鼓的找人,狱中小吏都清楚姓氏,那么家里一定报了官。 “是,我家姓林。小哥可否为我报信,家里自有重谢。” 小吏眼处抑制不住的狂喜,轻声安慰几句后,飞也一般跑出去。千禄看到他撞上方才说话的捕头,那捕头叱骂小吏没长眼,拎拽他前襟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小吏仍旧笑眯眯的,不带一点恼怒,仍是欢天喜地跑开。捕头朝地啐了一口:“发疯的狗崽,不知道以为他老婆生了。” 第21章 拐子案来荀狂受挫 捕头骂完,走到千禄身边,两只眼似估价一般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千禄瞪视回去,捕头问道:“你姓什么?” 千禄已有人报信,当下不给他好脸色:“我的卖身文书应当在阁下手里,怎么不知?还是文书上的人数多我一个,阁下好把我卖给别人?” “女孩儿家嘴太伶俐也不见得是好事。” 千禄盘坐一笑:“好奇怪,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也不认得我,也要来管我?” 捕头听得皱眉:“好大的口气,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确实如此。” “你见过几个我这年纪的女孩儿,就觉得我们都是如此?我一人即代表同龄的所有女孩儿,这种想法未免过于狭隘。” 捕头一面觉得千禄不知天高地厚,一面又真怕她是哪家大人的孩子,就算再想指点评价一番,也不敢。只得忍着气,退出牢房。往日那些被叫做官爷时候的自尊心得到的满足与优越感消失殆尽,自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不是她受难,恐怕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同她那样的小姐说上话。 自卑驱使下,他又想到个主意。不管逃奴几人,把千禄塞进去。当即他告了假,前往来接逃奴的人所住的客栈。 千禄在虎儿怀里昏昏欲睡,虎儿望着身边小声哭的女孩儿,低问千禄:“你还管我们吗?” 千禄浑身痛的不像样,艰难道:“有人报信去了,大不了我把你们买回家,再送回去,不会不管的。” 耳边传来道谢声,千禄又安慰了几句,这才安心睡去。 林家人行动十分迅速,千禄闻到了熟悉的熏香。孟二姐与林来荀并排打头,后面跟着八位如君,衣裙摩挲声越来越近。 千禄还在怀疑是否是梦时,门锁啪嗒一声打开落在地上。 如君们围拥上前,把千禄全身上下捏看一遍,知道伤到何处时又开始啼哭。看到众人泪眼汪汪,千禄强憋的情绪忍不住,扑进玉娘怀里痛哭不止。 楼娘忙哭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正经饭没吃过一顿,别哭坏了。” 千禄听言正要止住,奈何身弱受惊又挨饿,当即干呕起来,吐了许多酸水。 玉娘忙用帕子给她擦干净,口内哄道:“没事没事,吐出来也好。” 那些酸水全吐在了身边娘子们手里,没让千禄身上沾上一点。云娘忙叫身上沾了酸水的娘子们让开:“别让孩子再闻到腥臭,待会儿又得吐了。” 娘子们又纷纷换了位置,让身上洁净的人来前面照顾千禄。 孟二姐与县衙中人交涉几句,林来荀横抱起人,又在如君们的拥簇下出了牢房。 千禄虽烧得糊涂,还记得虎儿她们:“那些女孩子都是被拐的。” 林来荀回道:“我已知晓,大理寺的人在外面等着,我们先回家。” 一床轻巧棉被包在自己身上,暖和又安心,千禄终于肯让自己昏睡过去。 报信的小吏还垂手低头侍立在一旁,孟二姐递上装有酬金的锦盒:“这是定金十两,剩下的请小哥来府上取。多谢小哥的信,往后有困难,尽可上林家求助。” 小吏千恩万谢,弯腰送人。待林家马车走后,他弯了半辈子的腰终于直了起来。林家找人的酬金是二百金,够他这辈子吃喝不愁。 千禄吃了药,修养几日后知道这事,急得不像样:“什么?!明明是我自己走回来的,早知我如此金贵就该先回家,平白损了二百金。我这辈子也赚不到二百金,我哪儿值二百金!” 孟二姐笑道:“人命比金银值钱多了,你何止二百金。” 几位如君也轮番劝解,给千禄哄得真以为自己是个价值千金的人。 那几个拐子,千禄凭借记忆将画像绘出,林来荀带着回了大理寺。 陈莺旳那日并不是一无所获,她截获了另外一车被拐的女孩子,亲自驾着车送到大理寺,交到了陈老爹手里。与盘问虎儿的林来荀碰面,两边女孩子见到彼此都为能够逃脱欢欣鼓掌。 林来荀看那群人同自己这边一样,问道:“广岭妹妹又是从哪儿将她们带回来的?” 陈老爹一直以女儿为傲,在女儿犹豫时,就把话说清:“我女儿担心你姑姑,初时那天就跑去找人了。碰到这几个女孩儿,自然凭本事也能救回来。” 林来荀喜道:“竟不知妹妹有如此本领。” 陈老爹不看女儿眨眼暗示的动作,骄傲无比认下此番赞颂:“小女自幼习武,不是老夫夸言,她的功夫在精习几年,绝对不比你差。武道上颇有天赋,而这样的女孩子,我们家里有三个。” 陈莺旳低垂头,心里暗骂老爹弄坏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 话没说上一句,好感肯定败光了。 不料却听林来荀道:“如此才不是辜负本身天赋,若盲目弃武从文,才是不好。” 陈莺旳顿时亮了眼:“往后若有不解处,可否请教姐姐?” 林来荀笑过点头:“你喜欢即可,千禄已回家,劳你费心了。” 陈莺旳荡着笑意回府,打点了给千禄压惊的东西送去。晚间同户袁二人用了饭,在院里练武。出了一身臭汗,三人相继涌入温泉内。 几人都十分舒适,袁峤问道:“来荀那边,到底记起你来没有?” 陈莺旳摇头:“并不知她记没记起来。” 户本蕙道:“何须纠结这个,她不讨厌你就好。” 袁峤也道:“虽蹭不到这两小无猜,只她不厌你就是个好开始。” 三人又一起合计下一步该怎么做,为陈莺旳的漫长追妻路出谋划策。 千禄回家第二日,雯岐听了随从描述的她的模样,止不住的欢喜。一早来到衙里,找到林来荀在她跟前瞎跳压不住笑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你家丢了的女孩儿回来了?” 林来荀为他的反常,破天荒的抬头好好瞧了他一眼:“多谢记挂,受了场惊吓已平安到家。” 复又低头,拿起千禄所给拐子画像:“你去找?还是我去?” 雯岐略问了几句什么事,林来荀说后他义愤填膺道:“欺负女孩子的事,我可做不来。但要我在衙里问话,也不想闻那臭气。” 林来荀做出请的手势,雯岐带着画像出门了,但他仅是找了几个人代替自己干活,本人就在楼里喝茶不受一点累。 干活的人先找画师多花了几张同样的图,又把千禄画的像送回。雯岐看着画像,品茗低嘲:“也不知画得像不像,是否能找到线索。” 该下值时,有人回话:“两个婆子是妓馆买人的,为同家不同店。四名男子仅是普通打手,背后当是妓馆。” 雯岐让这人去回林来荀,自个儿骑马没了踪影。林来荀听了回话,却知妓馆背后有人,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一直查下去,还是放手交由旁人去查。家里一堆人等着自己养活,倘若自己出事,她们连个能求的人都没有。 她赌不起家族性命,找了林大人实话实讲。林大人便将案子接了过来,派雯岐做副手,林来荀仍是主查。 有了能依靠的人,林来荀便大着胆子继续。陈莺旳自那日得了夸奖,次日就从文班重回武班,因天赋过高,两月后与户袁二人进入大理寺学习。 林来荀知道这事仅一笑而过,一问二福,果然是林大人的手笔。林大人道:“给小来儿找这帮少年,个个都是好家世,日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案子,查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不会牵扯进去。小来儿命保住了,保护伞也有了。刚入世的少年,见老师无辜含冤,绝不会坐以待毙。” 林来荀胆子益发大,什么凶案惨案都敢接手,借着磨炼少年的借口,为城内很多人平反冤屈。 被拐那案子,本是停了妓馆,关了老板。背后靠山还没线索,有了三个姑娘,才有了进展。一因姑娘细心卖力,比雯岐有用能下苦功。二因姑娘们年少,胸腔中自有立处一番事业的决心,仰仗着家里都是做官的父母,所行所言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故两月后,便查出是朝中一位官员与妓馆勾结,官位很高,在林来荀等拘捕文书时,大理寺卿越过陈莺旳之父,直接给林来荀发了文书,此事到此为止。 林大人找林来荀谈过两次,只道是自己过错,没几日就辞官回老家,林来荀知道他为保全自己做出了牺牲。所抓的官员仅是替死鬼,上头还有人。 明面不能查,只好背地里来。林大人忽然离职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并不想用这种方式成为大理寺唯一的林姓大人,好叫以后不再被称呼小林大人。一直要顶掉的大人对自己从来都是颇多照顾,生活中也常提点,如今出事,也心甘情愿为自己顶缸,如何能叫她不气? 凡是有血性的人,都不会容忍此事发生。因此她暗下决心,只要掌握所有证据,就算是当朝的王爷,也绝逃不脱制裁。 第22章 千辛万苦岳时归家 好在林大人辞官后,衙里下派的事少了许多。林来荀一日有半日得空闲,有时也只是处理简单公务,大多时看着雯岐四人练手。 雯岐对自己处境十分不满,一组五个人,四个女的围住自己,有一日对户本蕙问道:“学里男的都死绝了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们?” 户本蕙笑着朝他翻白眼:“怎么会,是我们三人压住了将近二百名学生考出来而已,眼前你面前的分别是武考的前三名。为什么没有男的来,当然是因为剩下的一百九十七名男的女的都不如我们呀哥哥。你不说我都忘却了,不如我们三人的,男的数目可比女的多多了。” 袁峤抛出一块砖,也戏谑道:“哥哥,是你问的男的不中用呀。否则是他们不想来么?当然是考不过我们呀。我们考武班时,女子分数体力要求都比男子高多了,考官说了,男的后劲儿大。可就算这样,我们还是踩下去了很多男的。” 陈莺旳一直知他频频向林来荀发难,给她气受,此刻有心为她出口气,也道:“别老问一堆有的没的不干活,你也忒娇气了些。茶要好茶,饭要好饭的,属实难伺候。碰到脏活累活又舔着脸皮躲我们后边,就一张嘴不肯闲下来,不是怨这个就是怨那个的。你别瞎琢磨了,不光学里男学生不如我们,你自个儿也不如我们,思量思量自己。” 雯岐气急,举刀向陈莺旳道:“来战一次,看谁不如谁!” 户本蕙道:“她是第一,你同她对打必输无疑。不如同我较量,我是三人中最差的。” 雯岐死命不听,缠着陈莺旳非要一较高下。 袁峤摆手:“哎呀好了好了,别像个男人一样易怒。” 户陈二人忍不住笑将起来,把雯岐气得着不着北,提刀对着陈莺旳乱砍。其余二人笑看,也不相帮。陈莺旳未用几招将人制服,雯岐倒地听到陈莺旳朗声道:“轻功我不如你,但论肉搏你下辈子也伤不到我。咱们所学不同,你要真想打回去再练练,否则十个你也不够我热身的。” 雯岐恼怒,将刀掷向嘲笑的户袁二人方向,留下一句:“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 踩叶踏尘不见了踪影,袁峤拼尽全力向他逃跑的方向吼:“又要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这是你当下无能的借口,跑吧你个废物。” 雯岐在空中一口血气得将要出来,又强咽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已泪了满面,他寻了棵树坐下,拿出千禄给的珠子呜呜哭起来:“她们都欺负我,我只想和你说话了,我再也不去衙里。找个师父苦练几年,我一定要杀了她们。” 哭够了又对珠子解释:“千禄你在哪里,我不是想真的杀人。难道你不知我身份么,为何不肯来找我,如今你还好么?你若是来找我,难道我不会对你好么?” 他在树上不吃不喝待了两天,全家上下找不到人。第三日自己回家,道明要腿脚师父,每日发狠的练,心无旁骛只想变强,一练就是半年。真叫他练得个似武夫身材,大块头瘦腰宽肩,除了脸还有些少年气在,样样都像武夫。 金老爹都不太敢认这是儿子,他不仅像武夫,脾气也益发暴。 雯岐不怎听话,把金祖父气病了一场。侍奉几天汤药后,终于得到了孟岳时的消息。 孟岳时手里牵着个十五岁上下的姐儿,雯岐抬头望一眼,认出不是自己等的人。问道:“千禄找你去了没?可有她的消息到你那边?” 孟岳时摇头,道明自分开后从未见过。雯岐又问起孟行乐的事,孟岳时颓丧道:“死了,有好几年了。刚离开镇不到一年,便死了。” 无可用信息,雯岐将人送去给了禾大姐,托禾大姐给二人找个活。 孟岳时帮着禾大姐做了一月活,带着姐儿道别:“多谢姑娘养我二人一月,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告辞。” 禾大姐问道:“大哥已有了去处?” 孟岳时道:“听金大人意思,我家禄儿还在。我得去守着她,只不知去向,该找上几年。趁我有力眼也好,现出去正好。” 禾大姐拉过他低声:“这一月我一直等你问,如今才开口每日只是埋头苦干,和千禄说得不差。我知道千禄在何处,你悄去找她,定要瞒着金小哥。” 孟岳时喜极而泣,鞠了一躬:“承蒙姑娘指教,找到我家禄儿此生再无憾,我愿终生为姑娘效劳。” 禾大姐拉他起来,在耳边悄说林家地址。当即孟岳时一刻等不得,匆匆往林家赶去。到时正值林来荀下值,见门子盘问于他,便叫过来询问。 孟岳时报了名姓,又将林来荀所问的孟行乐一事报明。 林来荀道:“先让妈妈带着你们用了饭再说,千禄快回来了,别让她看到你们。这一见无法避免她哭,肚里有东西才不伤她肠胃。用了饭后我安排你们见面,你和她慢慢说,别吓到她。” 孟岳时忙回头四面看,见没有马车回来,忙带着姐儿跟着妈妈下去。心中盘算如何同千禄开口,才能使她容易接受。 千禄用饭后歇了小半时辰,林来荀引着孟岳时来见。一见孟岳时,千禄喜得不敢相认,哭着上前拥住他:“岳哥,果然是你么?” 孟岳时将千禄转着圈儿检查好几遍,也喜:“你长大了,养得很好。百慧知道了,会高兴的。” 千禄一直埋在他胸膛之中哭,听到这句才不可置信抬头,虽进门不见孟行乐已料到几分,但仍是不死心:“六哥,没了么?” 孟岳时沉痛闭眼,重重点头。泪从眼滑到鼻翼掉到下巴,又滴到千禄带有希望的眼中。变成千禄的泪再次滚落时,才呜咽悲痛道:“他没吃过苦,身子骨也不好,熬不住的。” 千禄深吸口气,因站不稳拽拉孟岳时的衣裳:“真没了么?” 孟岳时不敢往她,转过头去:“没了,连孝期都已过了。” 千禄大喜又大悲,一时又急、又怨、又恨、更悔。急得是未给孟行乐守孝,恨自己无用帮不上忙,怨老天待自己太过不公,悔自己当初非要不舍得那个绢人。一时之间万千烦恼,直攻心口,一口气转不过来昏了。 孟岳时手臂一重,扭头看到面色死白的千禄,忙得捶拍叫唤送到榻上。热水与香料全不中用,直到强灌药汤,才悠然醒转过来。 脸急得一阵红一阵白,喉咙间来回滚动咚咚响,良久才泪湿漉漉道:“岳哥把事细讲一遍吧,我挺得住。” 孟岳时扑索索掉着泪,又细述一遍他所经历的悲楚。 那日两人上了马车,离了千禄。三日后从马车转为船,一行人约四十来个,船走走停停,人因船停,总少那么几个。 待人还剩二十几个时,孟行乐不得不接受现实,他被骗了。孟岳时早有准备,待夜间驶过一个小岛时,将梦中的孟行乐推醒,两人从船里跳入海中。 孟行乐不会水,孟岳时将他背在身上游了半个时辰。到了岛上也不敢贸然求救,两人躲在山洞里过了两日,没见人追上来才走到村里。 村里人说的话两人并不懂,只做出滑稽讨好的手势讨饭讨水。好在有位中原来的商人,为二人做翻译。 商人答应送两人回去,条件就是为他干够两年的活,孟岳时应了下来。商人要他们采摘药材,药所长之地常出猛兽毒花草,且毫不顾惜二人性命。 孟行乐处处小心,熬了半年被一毒蛇咬中,后又由一巨蟒吞入腹中。孟岳时赶到时,孟行乐仅剩一半身子在外,及时斩杀巨蟒,把孟行乐挖出背回住处。 孟行乐一日病过一日,苦捱了三日,用刀挖去腿部烂肉放出黑血。脱下中衣用小棍沾黑血流尽后的红血开始写字。 母亲很大年纪才有了你,并没有育足十月就出生。因我不够乖巧,致使母亲动气早早将你生下,是我的过错。在路上听到很多人说,命在出生的时候就已定下,和八字有关。是否晚生几时,你的命格就会有所改变。如今我只剩一副等待死亡的躯壳,余心惴惴让妹妹过了一段看人脸色的日子。让你这么乖巧的孩子跟着吃苦,是我的过错。哥哥回去阴司寻报应的,惟愿你一生平安康健。 孟岳时采了药回家,见孟行乐撑着口气道:“阿岳,你要活下去。去告诉禄儿,我不是不要她,我只是要死了。” 孟岳时泣不成声,拿刀割开他被咬的部位又开始放血。孟行乐道:“你把我头发割下来,烧成灰带回家去。趁我还活着,把我放一个小船上飘向海里吧,我想再看看来时的苍穹。” 孟岳时一一应下,从怀里拿出一株草让他吃下:“商人总叫我找这种草,我找到了。他说可以起死回生,百慧你吃下再忍几日。若好了,便不着船了。” 第23章 亲人告别千禄取名 孟行乐艰难吃了,呕了几口血不像要好的样子。孟岳时捧着他脑袋哭得像个孩子,天明时将他放入小舟中,推向海里。 千禄望着血书,用泪眼费力的细看。泪止不住的掉,蘧老娘哽咽道:“泪花了血字,姐儿下次再看就不清了。” 孟岳时早哭过无数场,听到此处,又凄然垂下泪来:“哥儿还有一物留给禄儿。”手放入怀里,取出件绢人衣裳来,断断续续道:“来时路上央马夫买的,百慧说相借,马夫怕我们跑了,只得买了。带着过了很多遍水,我又爱出汗,已不成样了。” 千禄终于忍不住,抓住那衣裳攥在心脏处放声嘶哭起来,口里叫着哥,任谁都挡不住。 林来荀将人全遣出,只留千禄一人闷在里间哭。两位老娘哭过,拉着孟岳时细细看:“好在你回来了,还好还剩你一个。” 孟岳时分别给两位老娘磕了头,问了许多好,三人又是一顿大哭。 千禄不吃不喝两日,闹得不像样。孟岳时悄进去送了吃食,捋着她发道:“禄儿休要如此,百慧见了也心疼。再者此处终究是二姐家,还是收敛些好。我知道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不在这一时。” 千禄扑倒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二人如同大雨中的流浪小猫,在此互相舔舐伤口。 孟岳时伴了她几日,拉过跟着回来的姐儿:“禄儿,我要背着百慧的头发回清河。顺道去看看你们的田房还在不在,出门一趟也知道曾经你们兄妹让人吃绝户了,我得给你要回来。这丫头是我路上捡的,是个哑巴不会开口。你留着她做个使唤丫头教她点道理,她大了不便跟在我身边了。” 那姐儿听罢抱着孟岳时腿哭,孟岳时不理会,硬着颗心把人推到蘧老娘跟前。 千禄道:“你何不留下,吃了这么几年居无定所的苦还不够,为什么又要去找罪受?田房没了便没了,我们再挣就是,何苦回去和他们争抢。” 孟岳时把脸上泪抹了,态度十分决绝:“你们所受的苦,全是拜那些人所赐。原先我守着两个人,掉了一个,这个仇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报的。当年老夫人留下的钱,我不信养不活你们,我也不信就到了卖房卖地撵你们的程度。百慧已死,我仅剩你和两个老娘,还有这半路的妹子,你们吃用全靠你,这不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所想看到的。为了百慧,为了你们,我就是要讨回来那笔银子。” “那帮子臭货捣鬼,凭什么妻美儿孝?你们吃得苦我见在眼里,百慧也是死在我面前。我看着他日渐死气的脸时就发过誓,始作俑者必须下去陪他。我们兄弟十来年,没理由我不为他。禄儿你不要再劝,抢回了房田,我这个做大哥的再来接你。” 又从包里取出一包碎银给千禄:“这几年我有两分用半分,也省下一些。我但凡有口气在,绝不叫你再辛苦讨生活。你别拒,收下。路费我已贴身收好,你拒便是不把我当成亲兄。这里姓林不是孟,再好也不是你自个儿的家。原本你是该有我和百慧养大的,这一点心意,算是你的文具费。” 千禄含泪收下,送他出门,要在跟着送远些时,又被他拦下:“不要再送了,路上灰尘大迷了你的眼睛。我们常给对方报个平安,你在这里等我。” 蘧老娘和杜奶母跟着,送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走远了。 忽而那丫头朝阶上望孟岳时背影的千禄猛撞过去,林来荀一直观望这来路不明的人,见状一把拉住。丫头朝千禄方向啐了口,大骂:“我恨你,孟大哥一路总念着你好不好,穿得如何吃的如何。你又不是他亲妹妹,凭什么拿他的钱,那是他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我们路上都舍不得用!又凭什么让他去做那些?” 千禄呆住,林来荀一巴掌打在丫头脸上:“我可不是孟岳时那好脾气任你在这儿大呼小叫,你死在这儿就算你孟大哥知道也不会往千禄身上想,就算是千禄不喜你的存在,打杀了他知道也不会怎样,你以为他会为你报仇?不会,这就是你和千禄做他妹妹的差距,他永远优先选择千禄,救你无非也是因为你和千禄差不多年纪和他的好心。” 林来荀恶言恶语并不给丫头辩白机会,持续往她心口上捅刀子:“我想,救你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有种想法:千禄要是在我跟前,应该也是这么高吧。能比她瘦点、漂亮点、和气点。” “他救你很大概率是抱着给孟行乐和千禄积德,所以你要是再敢动千禄一次,叫你死无全尸。要么你听你哥的留下来,要么你现在就追上去求他带你走。在他面前装哑巴这么多年,他照样把你留在这儿不怕你委屈,无非就是对千禄的信任和对你的不在乎。你确定追上去,他会带你走吗?” 千禄忙打圆场:“算了吧先在这儿住上几月,等岳哥回来了,再送你回去。” 丫头呸了一声:“假心假意假好人,你就占着生个柔弱态,哄男人上道罢了。” 林来荀又是一耳光过去,喝道:“你才是本性恶毒,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哄得孟岳时带上你。真碰到个柔弱可欺的人,便觉得她用了和你一样的手段。我们千禄可是他孟岳时看着长大的,那是自小的情分,哪是你这个半道来的野丫头可以比。你被抛下,不去恨他,反倒恨千禄,这是什么道理?你是怨恨自己当初与千禄有几分相似,恰触动孟岳时内心柔软救了你,还是怨恨孟岳时找到千禄后,毫不顾忌抛下你?” 丫头还未开口,林来荀又是一喝:“从今日起,你继续扮演哑巴,让我发现你会说话时你就会成为真的哑巴。” 千禄将她拉过来,安抚似的:“你叫做什么?” 丫头瞪了一眼林来荀,不开口。 林来荀嘴角微扬,言简意赅:“答。” 丫头不情不愿:“没有名字,孟大哥一直叫我丫头。” 千禄暗想果然是孟岳时能干出来的事,林来荀不合时宜笑出声来:“哎哟,他管我们千禄叫禄儿。管你就是丫头,我们千禄姓孟,你姓什么,野?” 千禄抬眸,嗔怒她一眼。林来荀摊开双手,实话实说:“怎么了,不是她要和你比的吗?现在发现比不过,让人嘲讽两句都不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大小姐呢。不过是路上一场的情分,真把自个儿当个事来处理。在人家妹妹跟前大呼小叫撒野,换个有脾气的早打死了。也不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这也要比,那也要比,难看死了。” 千禄忙把她推到院里:“不是要处理公务吗,快些回去吧,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 林来荀笑意不见反增,由千禄推背慢走,还不忘回头对丫头嘲讽:“就叫寸儿呗,孟岳时的时左边是日,右边是寸,寸陪日,不好么?” 这个名字的由来实在是过于恶毒,就连千禄都听不下去,在她耳边低声求饶:“干什么呀,她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而已,就算有什么不对的,说也说过了,你别把她弄哭了。” “哭呗,我又不看。” 林来荀大踏步走了,无所谓的话语还是传到了丫头耳里,她气得果然哭了。 林来荀不忘道:“哭得丑了,让我这样的都对你起不了一点怜香惜玉,更何况孟岳时。你就是哭得太丑,才叫人给撇下了吧。” 丫头哭得益发大声,千禄不知所措跟着劝了一会儿。看到千禄蹙眉焦心的样子,丫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终于明白自己确实不如千禄,这是个不仅和善,长得也很舒心的女孩儿。 她一面哭孟岳时的抛弃,一面哭林来荀的羞辱,还有一面哭自己对个好女孩儿的冒犯。明明她自己也是个好孩子,为什么要对别人恶语相向。好在千禄是知道她所想并且从没生气的,这个事实让她想哭的冲动更多。 千禄哄不了她,又拖拽不动,忙叫人:“走了,这里凉。” 好言几句,还是不听,千禄叫过几个婆子:“妈妈们帮帮我,把她拖到我房里去。” 那日丫头哭得死去活来,哭累后直接就地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肿得眼睁不开,暖光下千禄伏在桌案上写什么,听到动静回头:“醒了,我这里有几个名字,你挑上一挑?” 丫头瞅了两眼,话直白不给面子还带怨气:“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认识字?” “我可以教你。” “那现在让我看什么?” “我念给你听。” 指尖指着字,几个几个的念过。就算不知含义,丫头也知道那些都是文雅的好名字,问道:“你刚才说了香菱,我喜欢那个,菱角吃起来很香,我吃过一次。” 千禄耐心:“读音不错,但字不对。你所认为的香菱二字是个好女孩,我不想冒犯她。我所写的字是耕种田地的襄,铃铛的铃。” 丫头疑惑:“也是个好名字么?” “我自认为是,翻开土地表层,在下方湿润的土壤中播种以待发芽。你的声音又像铃铛一样清脆有力还震响持久不衰,很适合你。” 丫头上下打量一番,才见她穿了寝衣,发也是半干未干,问道:“你要睡觉了么?” 千禄点首:“差不多是。”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千禄还在默默写着字,丫头又问:“你写什么呢?” “你的名字。” “我不是有了么?我要叫襄铃。” 千禄才停手:“我以为你不喜欢。” “可以了,总比没名字的好。” 千禄道声早点歇息,披上外衫,提过灯笼出门。襄铃望光从她裙衫透出,照亮了眼前一小片路。 这个她听了好几年名字的人,终于走进了她的生活。 原来是个这样的人。 怪不得。 第24章 念经书金祖父病逝 千禄缓步,所到之处筑洒的阴影都被手里的灯照亮。 “对了。”她忽然提灯转身:“我不用你侍奉,留在我的两个老娘身边吧,她们会教你一些生活技巧,以及林家的规矩。” 襄铃答:“我不喜欢针指,学得一手好针指的人,永远都是在做针指,有做不完的针指活计。” 千禄点头:“明日去找老娘,在百种技艺里挑一两样学就好。针指嘛也不是必须得会,只要你不介意贴身东西是外人缝制便好。” 蘧老娘同杜奶母送孟岳时,此时歇宿在客栈。夜深但谁都没提起去睡,蘧老娘想到三个孩子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实在不忍见到孟岳时老大不小打光棍的下场,埋怨起来:“我一颗心全为你,你没攒下钱又没有房地。人谁家清白女儿跟你都是吃亏,叫你讨个寡妇我又觉你不该如此。你带回来那丫头,样貌不算太好,又是个哑巴,虽不大配你,到好在是个可以暖被窝的人,哥儿为何不肯听话?” 这话题早就谈过,孟岳时一笑而过:“我怎不知老娘一颗心全是为的我?那丫头七岁跟的我,养了这么几年,我年长她十岁,实不忍心。” 杜奶母接过话茬:“哥儿糊涂,年纪大她十岁又如何?多的是老夫少妻,差十七八岁的,养她一场,什么都不图谋,难不成指望她日后给你养老送终?她同谁都会生儿育女,倒不如和你结合,好歹知根知底。” “也不是非得生儿育女,同两位老娘明说,我对她仅可怜而已,她能活下去就是我所希望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戏码过时了,我亲自教导她的第一次月事,给她讲授月事期间需要注意的问题。我知晓很多男人为了传宗接代是有个女人就行的,否则不会只见几面就匆匆定下婚约。这还是好的,有的甚至未给承诺,或以承诺做入港的借口,哄骗女子。这事我都做不来,我救了她,她不用以我繁育后代这事报恩,不是这个理。” 蘧老娘低骂:“你二十五六的人了,又不愿意留在我们身边,否则找个好姑娘还有机会。自个儿讨不到老婆,还要管个路上捡的没用的丫头的死活,管她干甚!我知道你要所谓的真爱,大可以有了儿子再去慢慢找。女人多的是,这个不行就换一个。你是个男人,能吃什么亏。” 孟岳时起了促狭心,像儿时那般套话:“老娘觉得禄儿是个女的,不是男的可惜吗?” “我们禄姐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之一,为何非要做个男子,男子有什么好?” “老娘觉得禄儿成亲后,夫君要找所谓的真爱行为是否恶劣?” “岂止恶劣,简直该死!想不清楚就成亲,成了亲又说不喜欢,这种人当受剥皮抽筋下油锅煎熬的苦痛!” 杜奶母已决不对,在孟岳时的促狭眼中恍然:“诶呀老姐姐,你可上这臭小子的当了。” 孟岳时只笑,不躲蘧老娘的击打,待老娘消气才正色:“世间为人父母的,多是自私人。倘若生了女儿,就想姑爷安分守己,待女儿一心一意。生了儿子的,就只想香火,生不出儿子的就纳妾。女儿有孕时,希望姑爷全心照顾。媳妇有孕,就想占用陪嫁或是妾,不叫委屈了儿子。” “老娘就是因为有儿有女,前后说法才不一致。儿也很能理解老娘的心情,但就如老娘所说,我的情况确实找不到什么好人家的姑娘。那丫头我绝不会动,有悖伦理纲常,我真娶了她,就不成个人。她不是我当成童养媳养大的,见过她从幼女变成少女的模样,我要做的是避嫌,不是享用。” 杜奶母道:“世间男女多的是,也不都是成双入对。虽则老娘说的有理,但事事你得自己争抢。你不小了,该成家了。” 孟岳时只顾摇头,站起身道要去歇息,任由两位老娘怎么叫都不应。蘧老娘跺脚生气:“好个岳哥儿,几年了还是如此,说不过就要跑躲起来。这么长时间不见,说五句只听四句,真是上辈子欠他的。那丫头配他还是苦了他,未曾想竟是他自个儿不忍心!” 杜奶母轻劝:“若是太太还在,两个哥儿都有好归宿。身残的人连做下人都不配,就此打住也好。你我心知肚明,三个孩子现在已死了一个,剩下的两个相依为命罢了。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把三人绑在一起,你牵头的绳子,我拽后头的,过苦日子也好过丧命。” 蘧老娘叹气:“莫说了,都是孩子们的命。” 杜奶母跟着应声:“是,都是命。就偏偏是,我们的孩子命不好。” 她抹了眼泪,蘧老娘也坠下泪来。话最禁不得说,泪也如此。一有人落泪开口,便提起许多伤心往事。蘧老娘一如几年前模样,坐在地上哭起来。 奶母见她这般,也随着坐在地上痛哭一场。月亮静悄悄的,二人年老体力不支,互相搀扶上了楼。 死了一个孩子,现将送走一个,起码家里还有一个等着。 也只好跟着她,三人再把日子过下去。 金祖父不见好,有一日对金老爹道:“按理说你我这等人家,很该知道三姑六婆最要不得。例如那尼姑、道姑、卦姑,咱们府上从不许上门。” 金老爹跪坐榻边侍奉,闻言道:“爹且放心,莫说是三姑,六婆都未上过门。” 金祖父眼下汤药,靠着迎枕大喘气:“人老了,也该走了。我思想尼姑来家念两卷经才好,但又嫌她们气味难闻,光着头难看。思来想去,记起林家有个女孩儿模样倒有几分看头,在观里也待过几年。你去同林家讨她过来,问问是否愿为我这个将死的老头念经。既全了我的心,又不打破祖制。” 金老爹应下,让雯岐去找林来荀说明。雯岐练武正在痴处,听到老爹的吩咐直言:“人家恐怕不肯呢,咱们非亲非故,我又讨林来荀嫌弃,还是你自个儿去成事概率大些。” 金老爹望他袒露上身,粗胳膊宽胸膛,内里却一派小气冷漠,不觉泪从中来。也许是时候该认清现实,雯岐被自己养坏了。 无奈之下金老爹只得自己上门去请,孟二姐不喜金家人,但更不忍拒绝,替千禄应下。 千禄也并不拿乔,每日下学直接去金家,用了饭后为金祖父讲经念书。金祖父从未看过一卷经,大多都不解其中意,千禄又用白话为他讲解。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千禄柔和清越嗓音当中,金祖父已听了半月的经,心也莫名平静了许多。等他困倦时,千禄并不离开,就着烛火在榻边抄写经文。 特质的静心香加上千禄的嗓音,并与翻卷页声同墨香,金祖父一日不好一日,心里也知自己大限将至。 在死亡爬向自己的日子,他并不害怕,也常与千禄说几句闲话。 今日他状态十分好,千禄借净手焚香为由,去偏殿向金老爹道明。金老爹老泪纵横,悄声命人去找雯岐,自己则步入正室,躲在屏风后。 千禄另取了一只香烛回来,金祖父道:“小孟,从哪儿取的香烛,并不是我家的。” 千禄将烛点燃,换下榻边的明烛,香烛独特的香味随火光延伸漫在鼻尖,金祖父慈爱道:“是你做的,劳累你了,很好闻。” 千禄不再跪在地面,而是坐在榻边,为他拉了被子:“不怕,香烛有光有气味,会引你上路,去了也能找到家人。” 金祖父两眼望着千禄,神情十分眷恋温和:“我母亲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生下我的,爹说她只抱了我一次,就死了。” 千禄坐近一些,温声道:“你在她肚里待了十个月。” 金祖父将声放低:“我知道的,我记得妻子和儿媳妇生育的样子。” 看着他两手忽然在空中乱抓,千禄半扶起他,抱在自己腹部旁,双腿微微晃动,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 金祖父张着口,口水止不住的掉,他傻笑着,将头触在千禄胸口:“也许我就是这样听过母亲心脏跳动的声音。” 千禄使力将他往自己心口处带,情不自禁一手拢住他后腰,一手放至他后背轻拍。两人额头相抵,金祖父呜咽了一会儿,叫了几声娘在千禄怀里断了气。 听不到再有动静,金老爹从屏风后出来,指着两个婆子上前抬放好金祖父,又对千禄道:“蒙姑娘几月间不嫌琐碎,家父临终前多有失礼,请看在已故的份上多原谅。” 千禄拭去泪,理好衣裙告辞,金老爹另安排人整治茶饭与她吃:“当是老爷子的送终饭,请姑娘用两口。” 千禄拒不了,喝了杯茶,用了几口饭才出门。 雯岐刚从街上跑回,臭着身汗望到千禄背影问道:“林家姑娘整日这般素净,还是仅今日而已。” 被问的人道:“奴不是在院里伺候的,林姑娘来时我们这些男从更是不许接近,内院只留妈妈和丫头们。哥儿要问妈妈们才行,或奴一会儿去问。” 第25章 相认错过千禄入职 雯岐抢道:“谁要听你扯一堆,不知便了了。问这问那多事,谁在乎她怎样?” 随从道声是退下,看雯岐进了里屋,速向里头服侍的妈妈打听。待雯岐出来后道:“林姑娘并不姓林,姓孟,是小林大人的姑姑。她自来咱们家就很素净,下了学便来,并不是特意换衣。在老太爷跟前念经书,也念收到的书信以及平日里喜欢的书册。” 雯岐顿下脚步:“姓孟么?” 随从点头:“是,便是哥儿找的孟子的孟。是孟姑娘亲自和太爷说的,唤做什么不知,太爷叫她小孟。” “几岁年纪,何时到的林家?” 随从回:“说有十六,自幼养在林家,因尪羸放在尼姑庵里几年。前几年回后,一直不出门,城里极少有人知道林家还有位姑娘,也就同小林大人亲近的几位大人知道。孟姑娘上学也晚,是由孟夫人教导的,这两年才入得学。也正因此,她才出门。” “那便不是,可姓孟也太巧了些,年纪也对得上。”雯岐讷讷的:“可曾见过她,长得什么模样?” 随从赞道:“见过一次的,生得个观音眉,菩萨面,是位很有神像的姐儿。那日奴在院里见到,神情慈悲怜悯得很,虽是一副冷淡瘦弱样,却让人想靠近想亲近,就是不敢生出不敬来。性子听妈妈说十分温和娴静,说话声清越空灵是个很适合念经的。为人也不矫柔做作,从点香到磨墨铺纸全是亲力亲为。” “外院不像话的粗人想要几卷经文,堵在她马车旁硬求,她也并不恼,十分肯舍。第二日让身边跟着的丫头一一分给那几人,府上都说她没有半点做小姐的娇蛮,别家小姐向来是不愿给下人赐字,她倒是好,经文手抄的,说给就给。有个妈妈讨好她,将下人把她和别的小姐比较之语全说成是自己的,传到她耳内。她不恼不兴,只温和道‘妈妈这话以后莫要讲,旁人家的小姐也是很好的女子。我仅是做了几年姑子罢了,若不省心的传到那些个小姐耳里,岂不是一阵恼怒。她们并没有犯什么错,怎么就得被旁人比来比去的评论。我并不识得她们,她们亦然。她们不应该被比较,也不应该分个高低好坏。’把那个妈妈羞得了不得,把她话一说,都赞她貌似菩萨心肠更甚。” 雯岐愣住,他第一次见千禄时,便觉得她很有神像,以至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直视千禄的眼。虽话不如院里的人文雅贴切,但这么一番形容下来,这位念经的孟姑娘,似乎和千禄有太多的相似。 “身边是否跟着什么人?称呼她什么?” 随从不知,正要去问,路过一婆子道:“哥儿,那丫头管孟姑娘称做七姑娘,林家主母是她二姐,孟姑娘家里行七。” 雯岐失落滴在心头,自己去了。 千禄家中还剩许多经书,托人给金祖父送去。自此后开始埋头苦读,离考试仅剩两月。雯岐由于不死心去学里堵过两次,都没见到人才回家。 因时日不多,千禄不再去学宫,该考的内容已然知晓,考试报名也并没有自己去,而是玉娘几人替她交的牌子和户籍信息。 到了考试那日,千禄被家里人簇拥着来到学宫门口。因马车太多堵在半路,林来荀扶着家人一个一个下。七八位如君默契的把千禄放在中间位置不叫她被人挤踩,步行到学宫台阶处。 千禄抱着文具,玉娘理了她三次发髻衣襟,犹觉不够好。 楼娘也紧张得很,捏着手帕发抖。千禄多站了一会儿,等钟敲响提示后安抚众人几句向前跑去。到孔像前有转身招手:“家去吧,晚时再来接我。” 如君们忙摇手帕回应,直到不见了千禄身影才走。 云娘道:“又是孩子考试的时候,不如我们找个附近的店等上几个时辰,也好过马车来回跑堵在路上误了时辰。” 玉娘道这主意好,与楼娘推拉孟二姐,央她订个好茶楼。 孟二姐由着她们,订了茶楼雅间不说,还请了两个唱的来。几人都无心听曲,糊涂听了一套《点绛唇》,给了赏银便叫退下了。 捱了三个多时辰,几人忙不迭回到学宫门口,只盼着千禄快些出来。考生与他们的家眷陆陆续续出现,几个人扬长脖子就是看不到。云娘道:“巧了真是一家人,荀儿进学宫考试那回也是学生堆里年纪最小,身量最矮的。到了禄儿也是,被姐姐们藏住了身影,看都看不到。” 孟二姐道:“都是一样的衣裳,更加认不出,也只能是等禄儿自个儿看到我们了。” 千禄交完卷,一路小跑出来,刚到大门,咧着嘴笑着招了两下手。这边见到后,都往那方向走了几步。 阿顺笑嘻嘻接过文具袋,千禄同样笑嘻嘻:“都会,我若考不上就真的没人考得上了。” 如君们听后笑起来,都道回家用饭。半月后,又是同地点看排名,一家人乌泱泱从马车上下来。千禄被人群挤得看不到榜,林来荀将人高高举起放到肩上:“这回可能了。” 附近的人纷纷效仿,一传十,十传百。有老娘抗女儿的,阿姊抗妹子的,老爹和女儿的等等,更有丈夫抗妻子的,都尽力将她们托举起来。 千禄环着她半颗脑袋:“看得到上面,看不到下面。” 林来荀笑了两声:“你不是都会么,还是你诓我们呢?从第一个开始看。” 千禄望去,果然是第一:“诶呀,第一和我同名同姓呢,真不知是哪家小姐这么能干。” 林来荀笑得颠她两下,继续举着朝自家马车走去:“状元在此,速速让道!” 千禄羞得红了腮,嗔怪:“快小声些,叫别人听到多不好意思。” 孟二姐喜得直淌泪:“爱嚷嚷就嚷嚷,再高声些又何妨!好好好,不枉你春也读书,冬也读书,生生的要把眼熬坏,手上茧子厚厚一坨。写坏的毛笔,用完的砚台,比你穿坏的衣裳都多。” 玉娘想到林来荀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也泪:“难为家里的孩子们,都是病得动不了手指才肯不学不练,两个都很有出息。” 云娘楼娘相视一笑:“以后惯不能把孩子扮成嫦娥仙子了,她有的是公务。第一岂不是谁都争抢?哪儿找像我们家这样伶俐能干的孩子去,这样的孩子家里竟然有两个,真是菩萨保佑。” 几位如君最好打扮,常在家时也把千禄扮做各样神女,照着古籍亲手缝制衣裳,再把她的扮相画下,这是这几年她们最大的乐趣。 千禄把头一扬:“以后我可就是孟大人了。” 家人们又笑了一场,林来荀道:“自来考第一的官职当日就有消息,差不多就有官员来问。也能提早知道你的去处,好打点打点。” 话音刚落,果然有官员二楼唱名:“清河孟氏行吟,现可在此?” 林来荀抬手,声音洪亮:“孟行吟在此!” 周旁所有考生与家眷,纷纷抬手指向千禄,为二楼官员指明方向,人群中此起彼伏传出声。 “在这儿!” “在这里!” “是系黄飘带的!” “是挂石榴仙桃香包的!” “... ...” 应接不暇的声音,素不相识的人,为了属于某个人的时刻,都默契的为她指引。 场面过于震撼,一群竞争者与手下败将,都发自内心祝贺她。 官员下楼,所有人自觉让路,将千禄身影直接漏出。不一会儿锦盒下来,内有宫廷所制的文房四宝,还有千禄的官牌。 小吏道:“孟大人的官服,不日会有裁缝上门度量。待衣裳做好,明年春入职。” 林来荀拜了个官礼,恭敬道:“这位大人,我们家这孩子分到了哪处?” 小吏忙回一礼:“往后该叫孟修官了,分到了修订部。” 林来荀道谢后接过盒子,待小吏走后对孟二姐道:“金祖父原是修订部的,如今那里头当差的,全是他手下的人。金老爹又是吏部,两部息息相关同荣同损。千禄官场生涯只会风雨顺遂,平步青云。” 孟二姐只要千禄平安,但因与初始位置不同,有些不悦。林来荀又道:“这可是好差事,每月除俸禄以外,还有额外的笔费、手指劳伤费、护眼费等等一系列补贴。午时有固定的午憩时间,热有补助,冷有补助,就连误春也有补助。每年分发的都是实在物,米面油不消说,常用药丸也颇为舍得,进了这部门,那真是享福了。” 孟二姐思索几刻,认下这门差事。晚间家里收拾一桌子饭菜,家人聚在一起。陈莺旳等人派人送礼过来。另有学宫的同窗,以及金家都有礼。 几人破天荒的饮了酒,借着酒兴说着对彼此的爱。往日未曾开口嫌矫情的,今日都抱着孟二姐:“姐姐好,姐姐是我们的亲娘。” 闹了一场,婆子们把人带回去,只留林来荀和孟二姐在风口醒酒。孟二姐实在高兴,神情高涨的不想去睡。 第26章 来荀被冤千禄求助 林来荀见她高兴,便道:“千禄说自己幼时并不接触这些,但家中却有几本残书。母亲自千禄来家就一直教导,是母亲的功劳让她一举得中。” 孟二姐忆起往昔,苦笑:“我读了近十年的书。考了四次都不中。是禄儿争气,比我聪明。当年教她念书时我就知道,她一定考得上。” 林来荀观她神色有些不甘,将热茶奉到她面前:“母亲,千禄很像你。若没有你发现她的天赋,目前也只是个普通女孩儿而已。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是世人熟知的道理。您既是她的引路人,又是恩师,这何尝不是明珠引路。比起千禄耀眼的天赋,您的慧眼引路有如夜星般内敛不张扬的光芒。” 孟二姐轻笑一声,流出两行清泪:“睡去吧,母亲也歇去了。” 林来荀做了一礼,往院子去。孟二姐除了鞋袜,席地坐在池边听蛙叫。蘧老娘拿着一盏小灯,慢悠悠踱步过来:“二姐儿,还不歇么?” 灯光照亮孟二姐布满泪痕的脸,蘧老娘哽咽:“珠姐儿,别哭了。” “明珠引路么,我到忘了自己是明珠了。”孟二姐自嘲:“读书十年,只为了发现没读过书的幼妹在我所学之道有惊人天赋。可我自己付出心血却一事无成,叫我怎么甘心,我是明珠,她确是禄。” 蘧老娘将灯置于地上,拥她在怀:“没什么的,珠玉问世都必经过一捧不可或缺的淬火,你便是禄姐儿的火。你们的关系不是明珠引路,是一颗明珠发现了另一颗明珠。是你养大了她,重新给了她生命。十五岁的珠姐儿换了一条路,养出了另一个珠姐儿。这是你们的路,十五岁的珠姐儿原先要走的路,在禄姐儿身上延续开了。”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孟二姐早已释然,情绪也能自洽,也知道千禄考上是无争的事实,她只是有一点不甘心:“母亲死时,是不是最放心不下禄儿,到死还念她名字?” 蘧老娘抚平她额头皱的眉:“是不是老夫人一直不改悔,您就可以有理由一直生气?夫人不清醒的时候,叫的一直是你。六哥儿禄姐儿都在。临死之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念你,说对不住你。你用过的文具残缺的纸业她都留着,拼命活了那么多年,只是为了等你的一句原谅而已。” 孟二姐心觉畅快,擦了泪理衣襟站起来:“那便好,只要她痛苦我就快活。她这辈子生了太多孩子,犹如母猪一般不停地生,生到了六十岁也不见停歇,因为她除了生孩子什么也不会。生下来养不活,又因为我是个丫头有利可图就把我明码标价卖了,最后还得被吸血是报应。死前念着我,无非是怕下地狱罢了。吃饱了想起来我后悔了,再饿一次还是会毫不犹豫卖掉我。千禄总是幸运的,那种老娘死了也罢。不死只能等着被卖,从千禄没读过书,只看过经书就能看得出来,她怕千禄明事理开了智,瞧出她的卑劣。同为女子,生在那种家里,是我们的不幸。” 蘧老娘见她歇斯底里,劝道:“姐儿不该这样,事已过多年……” 孟二姐当头厉声喝断:“事过不过由受害一方说了算,你们吃饱了把嘴抹了想到劝我来算了,哪有这种好事?千禄越好我越高兴,虽不是我肚子里生的,但和我一样的血,我要将她据为己有!从施端敏手里抢过来,从此以后,自千禄底下这脉,全是和我孟行初有关的,我要把施端敏的存在彻底抹去。族谱由我开始,管她之前和我们有何关系,待我和千禄死去,往后子孙再找不到一个认识她施端敏的人!不是爱儿子么,我看几个儿子记得她?几个儿子会把她全名写在族谱上,无非一个施氏罢了。” 蘧老娘不敢再劝,留下等摸黑走了,孟二姐自言自语:“将千禄过继做我的女儿,妹妹也是儿,自此生生世世与我在一脉。” 夜深人静,孟二姐双眼绽放的光,竟比地上那盏残灯还要亮上几分。 春时,千禄由林来荀带着去修定部点卯接印,自己每日忙起自己的公务。修定部几乎都是年长之人,个个对千禄十分友善,有人称她小孟修,有人称她孟小修。千禄都应下来,和同僚关系不用刻意处理,日子过的更是飞快,转眼已是两年过去。 不知从何时起,林来荀似是闲了下来,节间都在家。但平常日又早出晚归的,千禄问了几次甚是无解。 如此过了半年,林来荀离家一月未归,期间一封书信都不曾给家里寄过。夜已深,邻家满府寂静,漆黑的宅子外围突然被举火把的官兵包围,为首的是户本蕙与袁峤,二人埋头相视一眼,命人上前敲门。 大堆官兵涌入林家,将孟二姐同如君们从梦里抓出,身挂锁链压在院中,几名官兵死死盯着。林来荀的院子略远,又因千禄住着,袁峤亲自到房中将她推醒。 千禄不及反应,另有两人抓着火把乱踹冲进房大声吵闹:“磨蹭什么,带走!” 袁峤挡住要动手抓千禄的人,将她用被包住:“你大胆!她同林来荀并无关系!” 那人道:“连下人都要扣留,她自然不能幸免。” 袁峤喝道:“她是孟夫人母族,与林家并无甚干系。衙里只叫抓同族,还未到母族这脉。” 那人冷笑两声:“谁不知你与林来荀交好,此番是陈大人逼迫你来同林家撇清关系,怎到了这儿又包庇?” 户本蕙在院中安抚完孟二姐几人,才到此便听到这句。轻斥袁峤:“你也太不懂事,将人放开,谅她不会如此。” 袁峤果然放手,户本蕙像那两人道:“容我找件衣裳将她打发了,外头天黑又冷,她只是个文官,并不会什么拳脚。又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遭受不住娘子们那样的屈辱,闹出人命不是好玩儿的。” 那两人互相递眼色,其一点头:“随便你们怎样,只不能留她在林家给林来荀报信。” 户本蕙正在衣箱里翻找,故意恶声让千禄穿上。千禄还未接,官兵嬉笑道:“给什么衣裳,让她这般出去,上头不叫带走林家一分家财,衣裳留着卖呢。肯给寝衣与鞋,已是我们哥俩开恩。” 袁峤抽出刀便要砍,千禄已猜出大概,伸手拦住她。后又伸出双脚穿鞋,着寝衣起身朝院里跑去。 两个官兵看得发笑,为戏弄了官家女眷沾沾自喜。 千禄来到家人被锁的院子,想上前交谈时被人拦住。 袁峤在她耳边轻声道:“出了院门向西,我让丫头在等你,别声张,容我们想想办法。” 千禄咬牙看着家人,楼娘瞧见她光洁的脚并未着袜,寝衣单薄贴身身段明显可见,又气又急,高声道:“禄儿没事,莫羞恼,这是男人惯用羞辱女子的手段。一笑而过便可,他们的眼光并不是什么利剑!只是不怀好意的野畜,未开智的猪狗罢了!” 一群男人肆无忌惮的观赏困于险境的女子,欣赏她们脸上的慌乱迷茫,嘻嘻笑着点评。 怪的是,林家所有女子,衣衫不整自出来后并没有任何扭扭捏捏,遮东挡西,昂首挺胸回视了所有恶意的眼光。那位据说未出阁的女子,更是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坦坦荡荡,仿如他们不是人。 她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此不在意,所以不畏惧。 渐渐的,见不到猎物慌乱的的男人,因为达不到目的,失去了兴趣。 望一眼家人,千禄转身朝后院跑去。奔出一箭之地,果然有人,她接过斗篷披上急道:“究竟如何?” 迪兰道:“说林大人私卖人口,贿赂官员,人证物证齐全,林大人畏罪潜逃了。” 千禄心知不可能,但不欲与她废话:“是否有可相助之人。” “除我们户袁陈三家,还有原先的林大人,别的再没有了。” 衙里的大人很是看重林来荀,怎会无相助的,千禄疑心多问了两句。 迪兰怜悯的看了她一眼:“衙里早就大换血了,姐儿不知道是因我们都瞒着。实对姐儿说,此事凶多吉少。姐儿过继给孟夫人的事,托的我家大人,是你家林大人提前打过招呼阻止的,因此才两年多没办下来,她早有预谋。也正是如此,今夜您才能出来。” 千禄压住无助,问了林来荀:“来荀去哪儿了呢,你们是否知道?” 迪兰摇头:“姐儿别问了,我家姐儿还想问您呢。此刻同我家去,有个蔽身之地,部里已请过长假了。” 千禄点头,同她上了马车忽道:“若我去了,恐怕你家同我们家真的牵扯说不清了,你送我去金家,我去求金大人。” 迪兰命马夫将马车赶到金府大门旁,问道:“姐儿是此时进去么,扰人清梦该是不好的。” 千禄将车帘打开,望着紧闭的大门摇头。门子摇头强打精神,思索后道:“我同金大人的交集也就一次念经罢了,当日他已有重谢,此番不过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来碰个运气。只能等清早他清醒再叨扰。免得把希望降低。” 第27章 金家相助横表心意 等待一刻,千禄对迪兰道:“你且回吧,不必与我干耗着。就算金大人不肯相帮,也不会让我沦落街头。金家权大势大,就算有什么风言风语,他们解决起来也比咱们自己便宜。” 站在金府斜对角,待腿脚发麻时,忽看到夜色里跑出一匹马来。 马上坐一人,黑衣紧俏在身,脖上一串血红珠子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千禄心一紧,不待多加思考,朝那人奔去:“雯岐!雯岐!你停下!” 雯岐听到有女子声音叫喊自己名字十分恼火,刀抽出一半停下。千禄未发现他的警惕与烦躁,将手里的灯提高,照清自己的面。还未解释,雯岐蹭的一下迅把刀收好,从马背跃下,激动万分抓住她双臂:“千禄!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千禄无心与他谈私,喘气忙开门见山:“雯岐你帮帮我吧,几年前你跟着的林来荀是我侄女。现今家里人都被官兵带走了,只放了我一个出来。看在她曾是你师父一场的面子上,救救她好吗?我像你保证,以我性命起誓,她绝不会做出那等恶事。” 雯岐听完把脸一黑,千禄正是心焦并未发觉:“霞明告诉我,来荀不见踪影,家里娘子们也全被带走。我想你比我方便,明日能让我去一趟么?” 雯岐不料她只说这事,有气无处撒:“那我呢?” 千禄道:“你同我去,此时天也快明,收拾一番我们一起去。” 雯岐腹中一堆想问的话,其中自有埋怨,不想让她察觉怒意,将视线从她脸上滑下。这一滑才发觉她衣着的不当,斗篷底下是中衣,连件外衫都没有。室内寝鞋已满是泥土,脚面没有覆盖的袜,也没有长裙掩饰,暴露在空气中。 此刻他才发觉,就连身上的斗篷,也宽大并不合身。 太心急,她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妥。雯岐略转了头,将她因双手拉住自己滑下漏出半边肩部的斗篷合拢,问道:“就这么跑出来的么,林家至此甚远。” 千禄道:“不打紧,你肯帮我才不是白来。雯岐,我求求你了,你帮我一次吧,我实在不知该找谁。” 雯岐自顾自道:“我叫几个婆子给你捏捏脚,再去给你买身衣裳。” 千禄见他不应自己的话,急得哭了:“你若不愿意,能带我进去找你爹么?好歹我为你祖父念了近四月的书,也许他能可怜可怜我。” 见人哭了,雯岐心里也开始着急,笨拙的用手背擦去她泪,急切辩白:“我一定帮,只是你身上怕不好,我想你先去歇歇。” 千禄立马收住泪,转而笑:“多谢你雯岐,劳你夜里受累,等家里人出来,我们定有重谢。” 我们我们我们,又是我们。雯岐忍住气,半扶半抱将千禄带回自己房中。看她身量小又急切不耐,找出自己几年前的旧衣。占有欲作祟,故意的递给她自己穿过几次出门,如今不合身的来。 千禄实在急切,不顾一切男女大防,又或是还以为两人都是孩子,竟在原地当场解下斗篷,将接到的衣服往自己身上罩。 雯岐又惊又呆,待反应过来时,千禄已到了绑束腰带的步骤,此时转身简直欲盖弥彰。心想林家全是女眷,她当从小习惯,加之心焦才至如此。还是不提点的好,否则闹她羞恼一场也是多事。自己虽不是君子,但不是会出去乱说的人,实在无碍。 等不及照镜梳发,千禄手指略把长发拢在一处,顺手用案桌上放的一根簪子简单梳好。雯岐见她利索样子又是一呆,最后还是劝自己:无事,那簪子自己虽常用,但想来不会有人注意,更不会联系到一处。 千禄抱住略长的袖袍,拉住雯岐的胳膊:“到衙时她们也上值了。” 雯岐从见到她,听她说第一句话时就感觉有些怪异。此刻又听她了解衙里上值的时辰,心下怪异被恍然代替。 林来荀是她家里人,她对衙里事物熟悉理所应当。怪就怪在,她对自己也很熟悉。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父亲祖父。雯岐心里顿时变得苦涩,是什么时候,她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在家里给祖父念经的时候,是不是刻意躲着自己?为什么不来找,若不是林家出事,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相认? 雯岐一言不发,让下人去备马车。千禄见他呆呆的不知思索什么,在他背后一推,催促上车。自己紧随其后,车帘一放一合,路上重复数次。雯岐怎么都望不够人,欲把千禄模样刻在心里。 千禄望着窗外,一字一句教他:“到了衙里,你便说来看林家人。问起我是谁,你就说我是你的仆人。并没几个人见过我,你不要惊怕。再然后,拿出你对待来荀的架势来,让看犯人的捕头让我和娘子们说几句话,更要让他们不准动刑,你都记住了么?” 雯岐点点头,知道了这几年她不来找自己的原因,原来是因为自己对林来荀的态度惹怒了她。前事不可挽回,他只得道:“你不必太着急,事儿问清楚了才有法子相救。眼下林家人该不会被苛责,况且她们只是女眷,林来荀才是危险。” 千禄奇怪的瞪他一眼:“我没少听你对犯人家属用刑的事,手段残忍令人不忍直视。这是前话,后者不说你在官场与人争抢,当论做人十几年也该懂一个道理。人惯会用打压竞争者家人的手段使得对方心乱,我们来荀不仅是个女孩儿,年纪又小又能干,衙里不服她者居多,你就是很好的例子。你以往如此,我可没少听你怎么欺负她。” 雯岐不敢言语,恐她生气,安静的听她埋怨自己。到了衙里,雯岐心不在焉,千禄蛮横解下他腰间的牌,举起朗声道:“我要见林家人。” 门子立马带路,千禄把腰牌挂在自己腰间,走得飞快,近乎于小跑。到牢门看到孟二姐她们还是只着中衣,地板上四五只活鼠奔快,还有几摊血迹与老鼠尸体。楼娘一手捏着老鼠,另一手用软鞋拍击鼠身。 玉娘忙得倒处抓老鼠,形象动作滑稽不堪。云娘在墙角闭眼尖叫跺脚不迭,赵娘还在安抚。其余娘子算得上冷静,安静坐在干草上。 千禄喝令:“开门!” 踏进门,先将带来的衣物为她们穿上,又取下牢门上的锁,与楼娘一道把吱吱乱叫的老鼠打死。 又将手在身上擦净,夺过一旁送水人手里的水,仔细擦干净送给孟二姐一行人。 玉娘渴了多时,接过茶水先饮了两杯。孟二姐拍着她呛水的背轻笑:“急得这样,过两日就回去了。” 楼娘后怕的望着千禄:“那些脏东西值得你气什么?被咬了谁带你看大夫去,家里不太平,你不该来。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我们出去了就来接你。” 千禄急得眼泪直流:“我去找来荀,找到她和我一起想办法。” 玉娘道:“假使如此能够分散你的注意力,未尝不是好事。禄儿,这一切与你无关,别太用情把自己也送进去。你去找,去何处?护卫何来?其实只要你好,我们都会高兴。” 楼娘双手轻柔捧住千禄的脸,为她把泪擦去:“要记住,像你这般没有武力傍身又没有可托付的人,最忌冒险。我们不要你死,你的官职很好,即便没有我们,余生也可相安无事。这是极好的,我们尚不知此时罪过如何,但与林家撇清关系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千禄还待说什么,探视时辰已到,有人沉着脸来撵。只得跪下朝娘子们磕头:“孩儿一定会想尽办法相救,请姐姐和娘子们好生照顾自己,用水用饭,只当换个地儿滞留几日。” 她说得太多,不见走路,唯恐上面知道了挨处罚,前来通知时辰到的官差上前蛮横拖拽起人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娘子们骤然吓到高呼:“别扯孩子!让她站起来自己走!求官爷别扯孩子!” 千禄死犟着用手抓住一切可抓之物,口内直喊:“等我,我不会放弃的!跪天跪地,求神求鬼,我也要为我们家讨回公道!” 雯岐刚同人交涉回来,看到千禄在地上挣扎被两个人强行拽扯,怨气直冲脑门,抬脚踹翻二人。 千禄忙抓住此机会,四肢并用往前爬,隔着牢门殷切叮嘱家人:“等我,等我!找不到来荀还有我,莫要受辱寻短见,更莫因受气与人犯口舌,只等水落石出,到时自有林家的道理。” 几人哭着郑重点头,千禄又磕了几个头。雯岐搀扶起她,娘子们不识得人,对着陌生又充斥着不好惹气息的人,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 雯岐自知道千禄还活着时就已筹备聘礼,此时扬出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对着一群不知谁是当家人的妇人们拜了一礼,缓慢柔和又不容质疑道:“我是千禄的好友,我们自幼相熟,两小无猜。娘子们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会照顾千禄不叫外人损伤她分毫。在事未解决之前,她都与我同住,事解决后,我亲自送她回家。” 第28章 大狱探视雯岐表心意 林家人错愕,同样前来的袁户二人听到此番面为解释,实为宣布陈词的行为十分反感。 袁峤正要开口将千禄带走,打眼见到她所穿衣物心停半拍,在看到她发上的簪子,彻底没话讲。户本蕙也察觉出她身上衣物尽属雯岐,要说的话也憋住了。用眼色问向袁峤:“怎么个事,她们相熟得很?” 袁峤回敬:“我不知道,别问我。” 千禄并不在乎旁人做何种猜想,她十分明确自己的目的,纠缠雯岐到事情解决。该说的话已说完,急切想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千禄复推着雯岐后背出门。 袁峤见二人举止亲密,还是千禄主导更加茫然:“按理说,不该相熟至此。倘若金雯岐待千禄有一丝情谊在,便不会对来荀姐姐如此刻薄。但你要说没有情谊,她怎会任由千禄扯他袖子,推他后背?甚至腰间的工牌,那也是从雯岐身上搜刮的吧。” 户本蕙也迷茫:“雯岐对她是保护姿态,难不成真是两小无猜?” “两小无猜却欺辱她的家人么?” 这话户本蕙不知作何答复,也疑:“有没有可能,其实她们互不知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相处了一段时间。” 袁峤啧了一声,不再想去猜测:“算了,既然可信,将就用一段时间。我不信来荀回来会放任她们搅在一起。” 孟二姐听到脚步声,抬头望见二人,心内一喜:“找到我家来荀了吗?” 户本蕙摇摇头,又是一通宽慰,把带来的衣服点心放下才离开。 一上马车,千禄忙不迭问道:“怎样?” 雯岐观她衣裳脏污凌乱,面上积的灰被泪冲洗开,净出泪流过的痕迹,额上还有被磕出的红印。没什么心情回答:“同你知道的一样,并没有太多别的消息。” 千禄气得睁圆了眼,额上青筋也暴出:“若真是来荀作恶,我们林家当是有钱得了不得了,何至于一大家子人住一栋不大不小的宅子,连个花园都没有。说的物证实在何处,又请问人证何许人也?” 雯岐用温水洗过帕子,为怒气冲冲的人擦脸:“上一车被卖的女孩儿,其中有几人指认林来荀是买家。所收银钱在林家的荷花池与地板下挖掘出来,共计二十万黄金。” 千禄嘲道:“我姐姐住的院子因前段时日雨水狂急,淹了里屋,地板受潮换过一次,那时我都没见过黄金。再者,我们家能有多大,装得下那么多黄金。” 雯岐安抚道:“此事破绽百出,你且别急。我会去查清楚的,也就几日而已。” 千禄道:“你派去找我哥的人,再派出去找来荀好吗,我会付你银两的。” 雯岐旧气未出,又添新气。明摆着她是早知道自己是谁,住在何处。眼下不是商量这些的好时机,他耐下心道好,当即就叫人快马回家将人聚集发派任务。 到家后,千禄未用饭立马沐浴,发还未干请丫头让雯岐过来。 雯岐正命人备饭,知晓后马不停蹄奔过来。千禄把他拉到案边坐下:“我粗略算过二十万两黄金的体积,丢入荷花池与埋在地中是可行的。但金重,入水入泥都会坠下,倘若新埋进去,金面必然不会太过陈旧,荷花也不会长得茂盛。” 两个丫头正用水桶将浴桶里的水一桶一桶接连提出去,水温尚热,桶面氤氲水汽,雯岐不觉中有些心不在焉。 许久后才道:“据我猜想,金子该是林家被控制后扔进去的,这只是一个黄金不在林家的证据之一,并不能直接证明林来荀不是幕后之人。” “但能证明起码有人陷害,最差结果也能证明来荀有同谋。她的为人我十分清楚,林家钱财多少我也清楚。当年我被贼人所捉,姐姐花了二百金将我赎回,那是林家几十年的积蓄。顶级才华与美貌并存的处子瘦马价值五十金,姐姐出二百金就是买我一个平安,不管是哪一方,都不会去动一个价值二百金的普通女子。我没有顶级的美貌,更是官家女眷,买价又高,是很划算的买卖。从我回家那日起,林家所剩的银两其实并不剩多少。” 又道:“家里修葺荷花池,是这两年的事。这一切因我而起,古有记载,读书者可亲养一株生姜,从姜块长芽点开始,每日浇水,与它闲话,为它取名,人约禄根,可保事业节节高升。读书者则学业顺通,金榜题名。无奈我总是养不活,退而求其次养了几尾鱼,因此才有了一个小荷花池。我想若我贪污,定不会收取纯金,不好掩人耳目。因此池中的黄金,定有沙金之类,或是藏在泥土里运回的,直接抛于池中或是地板下,当有包裹的泥沙才对。” 雯岐大喜,他早将这事想明,证据也提早派人去挖掘送入大理寺。知晓千禄伶俐,但从未想过她能想通这一层,更不敢信她同自己想到了一处:“我并未从林来荀手下除名,衙里也想来知道我与她不睦,此事我已提交查案的帖子,上头已通过了。方才你所说的,我也想到了,并命人去照做了,此时证据应当已在衙里放着了。” 千禄难得松口气:“我想请你去审来荀所谓的同党,探明来荀何时加入买卖人口的组织,何时何地同谁一起参与收购人口,金子如何到我家,送货的又是谁。每一批次送货当日天气如何,来荀穿着如何,林家几人看见等等信息,越细微的小事越好。破绽越多,证明来荀被诬陷的概率就越大,找到幕后真凶最好,找不到起码也能保住她的命。” 雯岐也一笑:“已着手在干了,你果真像林来荀养大的,行事与她一样,风风火火但有头脑清醒。” “我说的你也想到了,因为我们是同一个师父。” 雯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所学,全是林来荀教授,胸中生出一丝查清真相的责任感来。不知是为了讨好千禄,还是终于承认林来荀是自己的师父。 “买卖人口的案子太大,来荀应当是一直在查的。背后的人应当也知道,想来来荀掌握了证据,否则他们不会这么着急下死手。那几个指认来荀买人的女孩儿,定是被逼迫,你得找几个人暗中守护她们家人的安全,别到时候推赖来荀。” 饭菜已好,雯岐打断她的话:“先用饭,你从来家里后一直没有用食。一切有我,你不要怕,圣上一直厌恶官官相护,只要证据足够,林家会安然无事的。” 千禄见他做事有几分头脑,略放下心:“找到来荀后,你亲自守着她可以吗,一定会有人投毒或者暗杀,再装上畏罪自杀的头衔。” 雯岐盛了汤,放在她面前:“我都记下了。” 两人用了饭,千禄才和衣歇下。 待熟睡后,雯岐并不特意压轻动作,拿着药瓶走到她歇息的榻前。解衣脱袜,换上舒适的寝衣后,雯岐用药酒揉着她红肿的膝盖与脚腕。 此后,又将她身上捏探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伤处才合上帷幔。 过了一更,院里窸窸窣窣落下两个人影。户本蕙朝屋内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开门见山:“你和千禄什么关系?” 雯岐争在桌前写字,头并不抬:“未婚夫妻关系。” 户本蕙厉声叱骂:“你拐走千禄一事,待林家的事解决后,我再找你算账。” “那时,我要去林家提亲。” “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我可以入赘,入赘女婿来看的话,我条件是极好的。” 一句把当场所有人都弄得说不出话来,雯岐坦然写着求婚书,袁峤看清后倒是冷静了几分:“怎么,一见钟情?见别人家的女孩子好,合自己心意,趁人之危用成亲一事要挟?” 雯岐回怼:“是日久生情后的蓄谋已久,若不是她一直躲着我,我们早已定下了婚约。” 户本蕙心情畅快了,躲着他,说明并不中意。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人原则,扬出一个让雯岐甚是碍眼的笑来:“她躲着你,遇到事又来找你,哟,训狗呢。” 雯岐白她一眼:“我乐意,她怎么不去训你?” 袁峤大吃一惊,轻声咳了两下,抓回因吃惊难以回神的户本蕙。 同一个目标,往日不和的三人难得平心静气坐在一起,商解拐子案如何破解,如何找到林来荀,以及如何脱罪。 最后谈起千禄,户本蕙叮嘱雯岐:“你娇生惯养大少爷,从来不爱倒处乱跑嫌累,可得好好看紧千禄。别让她出去找人了,否则来荀找到了,又丢了她,到时候来荀杀你泄愤,我们可不管。” 袁峤也道:“她说的极有道理,千禄虽没有武功,但几年相处下来我们都知道她是个犟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切莫因她是个文官低估了她,当年她可是一根簪子救回来十几个拐子被拐的女孩儿。也不要小看她的胆量,她直觉一向很准又极会藏匿自己的痕迹,有某种预感时便会付诸行动。你要记得,她不是只会等着别人相助的人,一定看好她,很可能她会自己去找来荀。” 雯岐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都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