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今日无事》 第1章 死讯 同旭十六年夏,罗浦郡城。 罗山派大院内,一个少年正坐在树下,就着巴掌大树荫低头琢磨着什么。突然她抬头,似有所感一般看向大院后门,另一个稍矮一些的少年正鬼鬼祟祟跑来。 还没到跟前,稍矮的少年便用并不小的声音喊道:“蜉蝣——蜉蝣!你听说了吗!欧阳桥长老死了!” 名叫蜉蝣的少年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待少年也在树荫下站定,才问:“欧阳桥?是灵天派那个?” “是!刚刚听董师兄说的!”少年兴高采烈道,“好像是外出遇到塌方,被埋在下面了!” “这是个悲伤的消息才对,你那么高兴做什么?”蜉蝣问。 “他一直和宋长老吵架,说不许罗山派并入灵天派。”少年气鼓鼓道,“现在他死了,不就没人阻止我们了吗?我们就可以去灵天派了!就可以做灵天派长老的徒弟了!” 蜉蝣斟酌片刻道:“但宋长老好像没有承诺过一定会这么做。多了几十口人,还都是良莠不齐的罗浦人,把罗山派并入灵天派有什么好处呢?” 少年被问住了,想了半天迟疑道:“可之前宋长老来罗浦的时候说了,会让我们去灵天派的……”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她的阅历远不支持她思考如此复杂的事。不过她也心大,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转而拉着蜉蝣叽叽喳喳讨论起罗山派什么时候招收新弟子。 起初蜉蝣还会应和几句,但架不住少年实在吵闹,只好把一旁的剑塞到少年手里说:“好了晓璇,下午我们一起去问师父吧——上午师父新教了几招,你做来试试,我看看你记住没。” 晓璇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拉长了音说:“不是吧师姐——你怎么跟师父一样啊!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午,我还不能玩玩吗……哎呀走了走了!” 说罢少年一溜烟跑走了,留下蜉蝣独自站在树荫下。 蜉蝣无奈摇了摇头,坐回去依然低着头。 她知道欧阳桥,他是灵天派的四个长老之一,曾在十年前参与修葺灵天派四大剑谱之中的“千轮剑”。也正是这“千轮剑”,在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连续击败了二十三人,让灵天派重登武林巅峰。 宋长老名为宋以素,常与欧阳桥意见相左,她修葺的“霓光剑”也败给了欧阳桥的“千轮剑”。一年前宋以素提出要吸收一批中小门派入灵天派外围,被欧阳桥坚决否决,理由是“灵天派规模过大,尾大不掉,最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宋以素是谁?十岁入灵天派,十五岁成为掌门弟子,二十一岁成为长老,二十二岁主持修葺四大剑谱之一的“霓光剑”,如今更是下任掌门最可能的人选。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与欧阳桥作对了这么多年,怎会轻易放弃? 两人对此争执了一年有余,本以为最后还是会以宋以素的放弃告终,未曾想欧阳桥竟先意外身亡…… 初一听这个消息,蜉蝣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宋以素设计害死了欧阳桥?随即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宋以素也是四长老之一,她不会不知道欧阳桥和“千轮剑”对灵天派的意义,主动杀死欧阳桥无异于自断灵天派前程,她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听说欧阳桥最近还在主持另一部剑谱的修葺,可惜还没有完成,也不知道会是谁来接手…… 正想再去复习一遍剑法时,后院里急匆匆走来一个中年人,身边带着一个高个子少年。蜉蝣行礼:“师父。” 师父姓栾,全名栾俊,同时还是罗山派的掌门,闻言冲蜉蝣招呼道:“蜉蝣,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去和宜郡。” “和宜郡?是因为欧阳长老的事么?”蜉蝣记得灵天派便在和宜郡,这是听说了欧阳桥之死而去吊唁吗? 栾俊说:“是。晓璇还太小,其他师兄师姐也都不在,这里合适的人只有你和文誉。赶紧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出发。” 蜉蝣刚想说他们走了晓璇能管得了剩下那群小孩么,栾俊就带着董文誉匆匆离开,看方向是去了大院前的前厅。 也是,大门派的吊唁,像罗山派这种小门小户一般是不能自己去的,一定是有灵天派的人邀请……再和晓璇之前的话结合起来,这人大概率是宋以素了。不过应该不会是亲自来的,前厅里应该是什么使者、亲信……她要罗山派去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吸收罗山派么? 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蜉蝣径自回了自己屋子收拾包袱,和师父、师兄一起上路了。 和宜郡距罗浦郡二百余里,骑马在驿站休息一晚才到。路上他们遇到了另一个名为临风门的门派,也是赶往和宜郡为欧阳桥吊唁,同样是掌门带着两个徒弟。 不过临风门掌门看上去似乎很苦恼,听弟子说,是少掌门在和掌门吵架…… 听说那少掌门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吵架倒也正常。 结伴进和宜郡后两个门派便分开了,蜉蝣跟着栾俊直接进了灵天派,果不其然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少年天才——宋以素。 如想象中一样,宋以素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看着平易近人、跟谁都有说有笑,实际上一直在拿鼻孔对人。蜉蝣一见她便觉得不喜,只是跟在栾俊后面乖乖行礼,希望这人不要注意到她。 事与愿违,宋以素给三人上了座,就在灵天派偏厅里和栾俊交谈起来。 栾俊长长叹了口气,愁道:“罗山派上次招收新弟子,还是在一年前……如今也快到了时间,罗浦郡内的流民、乞儿也越来越多,罗山派可是没钱了……” “所以我的主意,栾掌门想好了么?”宋以素头也不抬喝了口茶道,“若并入灵天派,从此罗山派便有了稳定的资金来源,也可以招收更多弟子、编纂更多剑谱,栾掌门不高兴么?” 栾俊不语,只是一直低头看着茶杯发愁。 安静许久,宋以素终于侧头看来一眼栾俊,笑道:“栾掌门,您是长辈,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大家都敞亮。若栾掌门担心在下毁约,不如签一份合约,这样日后有了纠纷也可为证,如何?” “在下……倒不是担心这个。”栾俊低声说,“我有个弟子,来时跟我说,她的师姐觉得罗山派并入灵天派,灵天派并没有好处……在下想了想,也确是如此,不知宋长老可否为我们解释一二?” “哦?这是谁说的?”宋以素目光落到一旁两个少年身上。 “是这位,蜉蝣。”栾俊看向蜉蝣。 原来带她来是在这等着呢。蜉蝣只得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宋长老,正是晚辈。” “蜉蝣?”宋以素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好怪的名字,有姓么?” “没有。”蜉蝣摇头道,“晚辈只是罗浦郡内无名无姓一个乞儿,十二岁被师父收为弟子,‘蜉蝣’之名也是晚辈自己起的。” 宋以素点头:“原来如此。你觉得灵天派没有好处,这是为何?灵天派乃武林魁首,闻罗山派有难便出手相助,这不是道义使然么?小友为何有如此顾虑?” 这是在给我下套么?虽说人人都把江湖道义挂在嘴边,但真能重义轻利、视钱财声名为身外之物的又有几个,连宋以素不也因为剑谱一事与欧阳桥闹得不可开交么? 蜉蝣思索片刻,斟酌道:“晚辈自小在街边长大,饱食人情冷暖,拜入罗山派门下后也未出过罗浦郡,从未见识过外面的江湖,自然也不相信……灵天派能有如此侠义心肠。晚辈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师妹竟告诉了师父……” “这样倒也正常。”宋以素收回视线喝了口茶,“你今年多大了?” “回长老,晚辈今年十五。” “今年九月将有一场武林大会,到时候让栾掌门带你去吧。多见识见识,总归是好的。” 宋以素的语气莫名有几分轻蔑,蜉蝣一听便暗自皱起了眉。这是在说她见识短浅么? 她隐蔽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栾俊与董文誉,见两人没什么异状,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这场谈话最终以栾俊的“在下还需再与门人商量些许”为结。宋以素明显有些不高兴,送他们出偏厅时面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好像下一秒就要派人将三人扫地出门。 董文誉看上去很担心,拉着蜉蝣想打听宋以素所说的“没好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被蜉蝣轻轻带过,只说:“你去看着点师父,我怕他撞树上。” 她说的也没错,栾俊看上去十分心不在焉,一直在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好几次险些左脚拌右脚摔倒在地,显然罗山派并派一事对他影响很大。 见董文誉跑过去扶着栾俊,蜉蝣不再看他们,转向一边一个穿着灵天派制服的小弟子:“小兄弟,是宋长老让你带我们去客房的么?” 那小弟子行礼,点头道:“是的,请三位随我来。” “有劳了,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晚辈姓郑,单名一个捷。” “多谢郑师弟。” 四人在偌大的灵天派内走着,蜉蝣身高腿长,几步便和郑捷并肩,状若无意问道:“小兄弟,我们尚还不知欧阳桥长老去世的具体情况,可否告知我们一二?毕竟我们是来吊唁的,若连一星半点的实情都不知道,属实有些不尊重欧阳长老了。” 郑捷面上没什么表情,点头说:“当然可以。一个月前,欧阳长老前往南江郡拜会旧友,于十五日前启程返回。十日前,欧阳长老一行路过阜仙山,不巧连日大雨,山路塌方,将长老一行堵在了山里。待随行侍从出来求助时,长老已经遇难了。” 蜉蝣“啊”了一声,说:“节哀。” 欧阳桥是灵天派称霸武林的奠基者,按理来说他在灵天派的地位应当是一人之下才对,可一路上蜉蝣却没见有多少人表现出哀痛、悲伤——哪怕不是真心,在这个众门派前来吊唁的时候,也应当表演一番才对,难道欧阳桥地位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高? 与蜉蝣心有灵犀,郑捷开口道:“蜉蝣师姐见笑,实不相瞒,欧阳长老与门内其他长老……有些许不睦。如今欧阳长老仙逝,师父、师叔也难免有些……失当。” 他说的师父应当就是指宋以素。蜉蝣假装好奇道:“是因为‘千轮剑’与‘霓光剑’之争么?” 第2章 金霄 郑捷露出个恰到好处的苦笑:“原来师姐知道?也是,这事在江湖上可以说已经人尽皆知了……对,但也不全对——四位长老观念各不相同,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欧阳长老与师父的剑谱之争,而其余的……罢了,诸位就当看了个笑话吧。” 蜉蝣:“岂敢岂敢。贵派已有百年历史,又是武林魁首,个中需要考虑的东西远不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派能够想到的,倒是我们短浅了。” 很快到了客房,郑捷将三人安顿好便离开了。栾俊与董文誉一间,蜉蝣自己一间,但房内还有另一张空床,显然是等待其他人住进来。对此郑捷的解释是:前来吊唁的人比预计的更多,只得委屈一下诸位了。 蜉蝣不介意,左右不可能安排个男子和她住,是女子就无所谓。在屋内转了两圈,外面便传来了敲门声,董文誉说:“蜉蝣师妹,和宜郡比罗浦郡繁华许多,我和师父打算去外面看看,你要去么?” “谢谢师兄,我就不去了。” “好,那你自己一个人小心些,我们晚饭前回来。” 小心些?你给我安排刺客了?蜉蝣不由得发笑,打了个哈欠躺倒在床上。 来的路上她已经见过了和宜郡的街道,虽说确实比罗浦郡干净、宽敞些,但乞儿流民却没有少多少……近年多地灾害频发,旱灾涝灾轮番上阵,西边又在打仗,流民一日多似一日,这世道应该是要乱了。 灵天派不是号称侠义心肠么?有空管罗山派有没有钱,为什么不去救济一下这些灾民?也是,宋以素那个人连蜉蝣都不肯正眼相待,又怎会低下头去看那些街边哀嚎的百姓呢? 蜉蝣叹了口气,起身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剑谱,靠在床头复习起来。她虽然没什么问鼎武林的野心,但也不想太给罗山派丢人,好好练剑还是有必要的…… 过了片刻,外面再次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您好,蜉蝣师姐,新来了一位弟子,需要和您合住……” “请进。”蜉蝣合上剑谱,起身打开门,将两个弟子让了进来。一个将包袱放到另一张空床上,另一个对蜉蝣行礼道:“师姐好,我是临风门的卜韫,这几天和您合住一间房,多有叨扰。” “无碍,卜师妹不必多礼。”蜉蝣见少年比自己稍矮,应当和晓璇一样十三四岁,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些柔和,走到卜韫身前说,“我叫蜉蝣,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喊我。” “多谢师姐。”卜韫比晓璇要稳重许多,带路的弟子离开后便收拾起了包袱。 蜉蝣也不是多会说话的人,遇见这种时候只能沉默,见卜韫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转头回去看自己的剑谱了。 过了片刻,卜韫突然说:“蜉蝣师姐,你看的是罗山派的剑谱吗?” “是。”蜉蝣抬头笑道,“这是‘白霄剑’,据说造诣高深者用剑时势如破竹,快时如白虹贯日般奔逸绝尘,慢时如老龟般沉稳有力——当然,也许都是夸张,我见师父用剑时也没有这般气势。” “‘白霄剑’?没听过……”卜韫思索道,“罗山派是在罗浦郡吗?那片曾经是金霄门的地盘……也许是改自‘金霄剑’吧。” 卜韫所说的金霄门,是和灵天派同一时期建立的门派,是五十年前的武林魁首,只是早已衰落,曾经庞大的门派分崩离析,只剩下一个顶着金霄门名号的小门派还在苟延残喘。 不过毕竟是很久之前的门派了,蜉蝣也只是听过金霄门的名字和大概历史,并不了解其中详情,更不知道还有这一套“金霄剑”在。 从名字看就能知道,白霄剑明显在模仿金霄剑……难道罗山派不是蜉蝣想的那样的草根门派,而是有金霄门正经传承的? 光听也没意思,蜉蝣干脆把剑谱拿给卜韫看,左右临风门与罗山派半斤八两,偷了剑招去也没什么用。卜韫看了半晌,缓缓点头道:“的确与金霄剑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这招‘西风残响’,大概就改自金霄剑的‘西风残照’,剑势与形体都基本相同,只是出剑方式不同。还有这招‘浮云卷霭’,名字直接搬的金霄剑‘浮云卷霭’……” 卜韫一口气说了大半本剑谱,基本就是个“金霄剑”的改名翻版,听得蜉蝣目瞪口呆,面上一阵阵发热。也亏得罗山派没出什么名人,不然以“白霄剑”的独创程度,恐怕罗山派骂名早叠了十仗了! 像是看出了蜉蝣的不自在,卜韫抬头说:“师姐不必担心,金霄剑如今根本没几个人知道,熟悉的人大都已经快入土了,罗山派的名声……又还没有起来,不会有人知道的。‘金霄剑’很多招式也已经融入了大众剑招中,有相似是正常的……” 蜉蝣叹气道:“多谢卜师妹安慰,让你看笑话了……我们罗山派小门小户,也没什么武学传承,也就只能翻这‘金霄剑’了……说起来,卜师妹好像对武学了解很深啊,是贵派掌门教的吗?” “不是,父……掌门的武功也没有多好,教不了我这些。”卜韫说,“我姐姐喜欢研究各种偏难怪辟的武学,我也跟着看了许多,这才知道金霄剑,寻常人是不会去学这种过时很久的剑招的。” 连五十年前的过时剑招都能翻到,卜韫的姐姐也是个人物。感叹完,蜉蝣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来说:“快到酉时了,我师父师兄也快回来了,我先出去了——待会儿见,卜师妹。” 将剑谱还给蜉蝣,卜韫点头道:“待会儿见,蜉蝣师姐。” 沿宽敞的青石板路朝外面走去,迎面遇到了正往里走的栾俊与董文誉。两人都拎着几个纸包,董文誉见了蜉蝣立刻将其中一个塞到她手上:“师妹,这是给你带的礼物——平时没见你擦胭脂、戴钗子什么的,这次便给你买了个手镯,保你平安的!” 蜉蝣接过纸包,扫了一眼笑道:“多谢师父、师兄了。” 三人回客房放了东西,简单商量一下便去了外面的一家饭馆吃晚饭,等待上菜时一直听旁边食客在讨论“千轮剑”与“霓光剑”谁更强。 “要我说,就是‘千轮剑’更强!”一人拍桌子道,“武林大会上吴华先靠千轮剑夺魁,这还不能证明吗?” “可用霓光剑的施天籁也进了前十名,两人也没有正面对上,怎么能证明千轮剑更强?”另一人不服道,“万一只是吴华先恰好能够克制对手剑法、施天籁恰好被对方克制呢?”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武林大会那么多人,怎么就这么巧遇见了克制被克制的剑法?” “那可说不定,十年前那次武林大会,打到第二名的梅花刀不就是被乡下一个武功低下的小孩杀了吗?你能说那小孩比武林大会那么多人还强吗?不就是因为恰好克制梅花刀吗?” “梅花刀是个意外,你怎么不说那小孩还有十几个帮手呢!这么坚持千轮剑强,你支持宋以素?你想让她当掌门?” “对,我支持宋以素,怎么了?欧阳桥都死了,想当掌门也当不了了!除了宋以素,掌门还能谁当?剩下两个长老一个颜高义、一个晁书华,他们能当?” “你别忘了掌门还没死呢,这么快就想让宋以素继任?” “十年前宋以素就能修葺出‘霓光剑’,现在只会更强。她还是最年轻的,由她担任有什么不好?只有年轻人能带领灵天派走下去!” “不像样!连颜高义都说过霓光剑过于追求灵活、底盘不稳,把旧‘霓光剑’的长处都改没了,这样的人能做掌门?指不定要把灵天派带到哪里去!” 那人一拍桌子怒道:“颜高义就是眼红!嫉妒宋以素!他自己修葺的‘扶摇剑’烂成什么样了!连千轮剑都不如,还在这里指点宋以素?” “你……” 两人喝酒喝上了头,喋喋不休吵了起来,那厢师徒三人一边吃一边听着。栾俊拿筷子指了指支持宋以素那人,小声说:“我认得那人,是灵天派宋以素门下一个底层弟子。至于另外那人……大概是欧阳桥门下。” 董文誉问:“原来欧阳长老和宋长老的矛盾这么大吗?连底层弟子都知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蜉蝣知道他的意思——灵天派的矛盾已经无法掩盖,马上就会到内部离心之时,这武林魁首之位怕是是坐不长久了。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掌门都不会放任两人闹到这种地步,看宋以素对掌门之位如此势在必得,难道现在的掌门已经被架空了? 栾俊“嘘”了一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罗浦郡再说。” 三人快速吃完了饭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人堆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大吼。 “——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欧阳长老就是灵天派的中流砥柱!没了欧阳长老灵天派什么也不是!” 欧阳桥的弟子高声吼道,瞬间吸引了饭馆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饭馆里安静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了山洪一般的争吵。 “什么中流砥柱!欧阳桥未免也太自大了!那千轮剑就是仗着掌门背书,真比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过得了一次武林大会第一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吴华先本人都没这么狂妄吧!” “还好欧阳桥死了,不然以后不得把欧阳桥吹成神仙啊!” “……” 一时间饭馆里全是对欧阳桥的批判、辱骂,竟无一人为欧阳桥出声,起初的欧阳桥弟子也很快淹没在人潮里。 蜉蝣不禁轻轻皱了皱眉,低声说:“他这是要干什么?疯了么?” 栾俊说:“谁知道,自此五年前千轮剑夺得魁首,欧阳桥的弟子便开始膨胀……以前有欧阳桥本人和千轮剑在,他们有狂的资本,其他人骂也不会骂得这么明目张胆。如今欧阳桥已死,又没有一个能接他衣钵的亲传弟子,自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也许日后他们意识到欧阳桥不能再保护他们了,便会低调下去吧。 不过还真是……兔死狗烹呢。让灵天派重回武林颠覆的人,死后竟然立刻被贬得一文不值?这欧阳桥生前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第3章 剑谱 罗山派三人不欲卷入这场纠纷,很快便离开了。回客房的路上,饭馆里的闹剧已经传得满天飞,有人为宋以素一派拍手叫绝,有人为欧阳桥一派打抱不平,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这件事居然传得这么快么……灵天派的人都这么八卦?还是说在这种场合闹出这种笑话来很光彩?掌门也不管管么? 两日后,欧阳桥的葬礼如期举行,蜉蝣与栾俊、董文誉,和数以百计的江湖人士踏入了挂满白布的灵堂。 欧阳桥的牌位摆在正中央,黑色的棺椁静静躺在牌位前。蜉蝣站在栾俊右侧下首,卜韫和她隔着一个人对望,遥遥一看很快移开了视线。 宋以素站在人群前排,身旁还有两个中年人,想必就是颜高义、晁书华。再前方是个和宋以素年纪相仿的青年,而棺材旁则是一个中年女子和两个少年。随着哟喝声,人群在青年带领下齐齐朝棺椁下拜,棺材旁的三人也开始掩面痛哭。 然后青年拿出一个卷轴,开始朗读长长的悼文,听得蜉蝣昏昏欲睡。然后她听见右侧的人对卜韫小声说:“卜师妹,长老后面那几个人是谁?” “不知道,这几天没有见过。”卜韫同样耳语道,“师父呢?她怎么没来?” “师父说在和临江门掌门谈话,已经告诉完颜长老了。”那人回答。 蜉蝣听说过临江门,是个和罗山派规模差不多的小门派,与临风门位置相近,两派关系自然也更近些。不过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非得在葬礼上说?宋以素不会觉得被拂了面子么? 四周也有人开始窸窸窣窣小声聊起天来,从美食美景到美人八卦,不一而足。蜉蝣侧耳听了听,却没有听到有人讨论两日前饭馆里的闹剧。是已经平息下去了么?这么大的事,不应该啊…… 或者说,这件事的传播和止息都不合常理——有人在背后推动么? 正想着,身旁那人突然小声“哎”了一声:“那几个人怎么有些眼熟……卜师妹,是不是那天饭馆二楼那些贵客?” 卜韫轻声说:“钟师姐,噤声,人多耳杂不要多嘴。” “是是是……”钟师姐嘀咕一句,侧头看了看蜉蝣,凑过来小声说,“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啊?是哪门哪派的?” “我是罗山派蜉蝣,与卜韫在一个屋子住。”蜉蝣规规矩矩答道。这钟师姐还真是一刻闲不下来啊…… “哦!原来和师妹在一个屋子啊!”钟师姐恍然大悟,“我叫钟云雁,是临风门女弟子里年纪最大的哦!你知道宋长老后面那几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应当也是什么大人物吧。” “我在临风门十多年了,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大侠,可都没有这样几号人物!”钟云雁说得眉飞色舞,拉着蜉蝣喋喋不休,“你看他们后面那位,是‘北斗离’的掌门。北斗离是什么?和灵天派地位、历史都不相上下!按理说北斗离掌门位置应该仅次于灵天派几个长老的,可如今却站在了那几个人后面!若江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几号人物,早就该有人知道身份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是啊,好奇怪。”蜉蝣没什么感情道。 钟云雁自顾自说了半天,末了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蜉蝣:“蜉蝣师妹,待会儿散了要不要和我去打听打听?” 蜉蝣忙道:“算了吧师姐,我还得回去练剑——” 她自己都说了这几个人很奇怪,绝对有问题,蜉蝣就更不想去掺和了。她只想找个能填饱肚子的地方安心待着,什么长老斗争、门派风波,她一丝兴趣都无。谁知道问了会不会被卷进更大的事里去? 钟云雁再三邀请,都被蜉蝣拒绝了,只好悻悻地揣手站在原地。 “——呜呼哀哉!夫欧阳先生早亡,实乃灵天之不幸、武林之不幸也!” 耳听那悼文读到了底,众人皆是精神一振,齐齐跟着青年再次下拜。就在人群即将散去时,棺材旁的中年女子忽然转向前方的青年跪了下去,朝她磕了个响头,发出“咚”的一声。 灵堂霎时一片寂静。青年不知所措看着女子,慌忙上前扶她:“夫人,您这是何意啊——晚辈担不起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程掌门,我家官人近年来结怨颇多,如今身故,奴家别无所求,但求掌门能庇佑我母子二人……”女子佁然不动,面上似有清泪流下,从怀里掏出一卷卷轴,双手递给掌门,“闻官人身故,奴家悲痛欲绝,在官人书房以泪洗面,却意外发现此物,应是官人生前未修完之剑谱——此物本也是灵天派之物,不若物归原主,还归灵天派。” 掌门赶忙应下,展开卷轴一扫:“这是……‘追云剑’?欧阳长老修葺的竟是这部剑谱?难道不是……” 女子答:“奴家不知。” 掌门后知后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转身对众人朗声道:“诸位,今日便先散了,回去好生歇息,在下再与秦夫人商谈片刻。” 秦夫人却道:“不必了,程掌门,奴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奴家所持仅有这卷‘追云剑’,其余一无所知。若还有顾虑,便去官人旧居一探究竟——奴家便先告退了。” 说罢她就牵着身旁的少年走了,留下掌门拿着卷轴呆愣在原地。 宋以素适时上前一步,对众人道:“诸位可都听见了?欧阳长老生前……结怨颇多,但祸不及家人,与秦夫人无关,若有什么仇家大可现在当堂提出,大可冲灵天派来,不必日后再去寻秦夫人了。” 说罢她伸手拿过掌门手中的卷轴,展开看了半晌,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合上还给了掌门。 众人见形势不对,都纷纷行礼告退。蜉蝣混在人群里往外走,没走几步就和栾俊、董文誉走散了。她也不急,干脆朝人少的地方溜溜达达走着,很快便走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路上。 正要找路回客房,蜉蝣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少年的声音警惕:“你是谁?” 蜉蝣转头,看到那个秦夫人身边的少年站在她身后,面上十分紧绷。 奇怪,他怎么会在这?秦夫人的住处不应该和欧阳桥旧居在一处么?这里可是客房方向。 面上不显,蜉蝣答:“我是罗山派弟子蜉蝣,少侠可是欧阳长老之子?” 少年一顿,脸更黑了:“……是。我叫秦秉,是……父亲和母亲收养的孩子。” 蜉蝣点头:“秦公子可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秦秉也不客气,直接说,“刚刚灵堂上母亲给掌门那卷剑谱,我要拿回来,你能帮我吗?” “……”蜉蝣噎了一下,“秦公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果这东西真的无关紧要,秦秉自己就去要了,想必以他欧阳桥之子的身份,程掌门也不会为难他。偏偏他选择找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帮忙,不是摆明了有坑么? 秦秉认真道:“我知道,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那卷剑谱有问题,里面记录着一些东西,和父亲的死有关。若落到掌门手里,她会将其全部抹除,到时候就再无真相大白的可能!” 蜉蝣察觉到一丝麻烦的气息,连忙推脱道:“请容我拒绝,秦公子——在下只是一罗山派弟子,武功低下,对灵天派也不甚了解,断不想卷入如此复杂的局面……” “你想要好处?”也不知道怎么想到的这层,少年竟还真思索了起来,“……宋长老不是说要吸纳一些小门派吗?若你助我拿到卷轴,我会想办法让宋长老也将罗山派吸纳进灵天派,怎么样?” “……抱歉,但宋长老本来就要吸纳罗山派。”蜉蝣无力道,“少侠,我是真的全无兴趣。我也不会往外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吗?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不等秦秉反应,蜉蝣当即转身就走。没走几步,秦秉的声音忽又响了起来:“蜉蝣师姐,剑谱若不拿回来,灵天派就完了,彻底完了——包括罗山派,没有人能够幸免。” 蜉蝣顿了一下,也仅仅顿了一下,头也不回道:“不好意思,在下只是一介女流,这等大事不是我能插手的,请找其他能人异士吧。” 直到蜉蝣离开,秦秉都再未说话。 回到客房,卜韫好像没有离开一样坐在床头看书。蜉蝣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忍不住问道:“卜师妹,今日灵堂上那个少年,可是欧阳长老的儿子?” 卜韫头也不抬点头道:“是,那是他的养子,秦秉,今年十三岁。” “他没有亲生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叫欧阳济,听说不在和宜郡,不知道在哪。” 父亲身死,这等大事都没有来?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遇见秦秉了?”卜韫终于抬起头问道。 蜉蝣不由得一阵闹心:“嗯,算是……遇见了吧。” 等等——秦秉既然在这里找人帮忙,那秦夫人呢?两人一同离开,秦夫人会放任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灵天派瞎转?会不会当时秦夫人就在附近,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这母子两人,一个给卷轴、一个偷卷轴,是要演哪一出? “蜉蝣师姐,钟师姐已经与你说过宋长老身后那几个人不简单了,对吧?”卜韫合上书说。 “……是,钟师姐与我说过了,怎么了?”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喜欢掺和麻烦事?山不就你你去就山? 卜韫无知无觉,继续道:“刚刚钟师姐去打听了,他们从京城来。” 蜉蝣惊讶道:“京城?那里也有江湖人么?”京城一向是朝廷严管之地,江湖人的许多手段在那里都行不通。 那几个人竟从京城来,又被灵天派如此尊重——蜉蝣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很陌生又很可怕的想法。 心有灵犀,卜韫开口:“他们,是朝廷的钦差,得知欧阳长老死讯,奉命来灵天派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