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君庆功酒赴我断头台》 第1章 凯旋 景元三年,秋,帝都永安。 霜降已过,庭院里的梧桐最先感知到寒意,叶片边缘染上一圈焦黄。天色是那种雨后初霁的、湿润的灰蓝,空气里浮动着桂子将谢未谢的最后一缕残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喧嚣。 老宦官德忠垂手侍立在御书房外,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在听到殿内传来瓷杯与桌面轻轻磕碰的脆响时,他那花白的眉毛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殿内,年轻的帝王萧凌睿正倚在窗边。 他手中捏着一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上面的墨迹早已干透,带着边关风沙的粗粝感。信是屈末寒亲笔,字迹一如他那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寥寥数语,汇报了北境大捷,斩敌酋首,不日即可班师回朝。 捷报在半个时辰前已传遍朝堂,引来一片山呼万岁与歌功颂德。此刻,想必整个帝都都在为安王屈末寒的又一次赫赫战功而沸腾。 萧凌睿的指尖缓缓抚过落款处“末寒”二字,眼神却飘向了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他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秋天,他们还在潜邸之时,屈末寒护着他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中冲出,浑身是血,却咧着嘴对他笑,说:“殿下,你看,桂花开了。” 那时的血味混着桂花香,成了他记忆里最深刻的味道。 “德忠。”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老宦官应声而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安王此次立下大功,朕心甚慰。”萧凌睿转过身,日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传朕旨意,大军凯旋之日,朕将亲率文武百官,于朱雀门外相迎。另,着内府监,按最高规制准备庆功宴,不得有误。” “老奴遵旨。”德忠躬身领命,迟疑了片刻,还是轻声问道,“陛下,安王府那边……是否需先行赏赐,以示天恩?” 萧凌睿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龙案一角。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件叠好的玄色常服,衣领与袖口处,用金线精细地绣着隐秘的龙纹。 那是三年前的此时,屈末寒又一次得胜归来,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庆功宴上,带着几分醉意,玩笑般指着他的龙袍说:“陛下这衣裳,看着真威风,不知穿在身上是何等滋味?”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他笑着,命尚衣局连夜赶制了这件形制相似、却绝非正式龙袍的常服,第二日便送到了安王府。他还记得屈末寒收到时那错愕又惊喜的眼神,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他当时抚着那上面的龙纹,对他说:“穿给朕看看,不许穿出去。” 那日的屈末寒,穿着那身与他相似的袍服,在烛火下眉眼飞扬,比殿外所有的星光都要明亮。 “不必了。”萧凌睿收回目光,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一切,等安王回朝再行封赏。” “是。”德忠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萧凌睿走到龙案边,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末寒”。 笔力千钧,带着帝王独有的雍容与压迫。 然而,下一刻,他却将笔搁下,拿起另一本一直被镇纸压在最下面的奏折。这是三日前,御史台联名呈上的密折,参奏安王屈末寒在军中“权柄过重,赏罚皆出其口,将士只知有王爷,不知有陛下”,更隐晦提及北境诸州郡百姓,只感念安王活命之恩,而不念皇恩浩荡。 “功高震主……” 他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在他唇角一闪而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抬手,将那张写着“末寒”的宣纸揉成一团,投入一旁的金兽香炉中。橘红色的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将那两个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字迹吞噬殆尽,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弥漫着龙涎香气的空气里。 殿外,隐约传来了宫人们压抑着的、兴奋的议论声,似乎在憧憬着凯旋大典的盛况与帝都即将到来的欢庆。 萧凌睿负手而立,望着香炉中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目光深沉如古井。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询问那个远在边关的人,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末寒,你还要多少才够?”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官道上,铁甲染血的屈末寒正勒马远眺帝都的方向,归心似箭。他最期待的,并非朱雀门外的万众欢呼,也非金銮殿上的丰厚封赏,而是那座深宫里,那人亲手递来的一杯,或许淬着剧毒,他也甘之如饴的——庆功酒。 第2章 朱雀门下 景元三年的秋日,阳光难得炽烈,将帝都永安朱雀门前铺就的汉白玉石板晒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尘土和万人空巷特有的躁动气息。御道两侧,禁军甲胄鲜明,长戟如林,将汹涌的人潮牢牢挡在身后。无数百姓翘首以盼,欢呼声浪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都在等待那位守护了边境三年、终于得胜还朝的战神——安王屈末寒。 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在城门两侧,绯色、紫色的官服在日光下显得庄重而沉闷。他们低着头,眼神却彼此交换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安王的功勋,是帝国的荣耀,却也是悬在许多人头顶,尤其是那些世家文官心头的一把利剑。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庄严的礼乐响彻云霄。 帝王的銮驾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行至朱雀门下。萧凌睿一身玄色龙袍,上绣十二章纹,冕旒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端坐于御辇之上,目光平静地望向官道尽头,那里,烟尘渐起。 “陛下万岁!安王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掀翻整个天空。 萧凌睿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无人察觉。 终于,在地平线的热浪扭曲中,一支沉默的黑甲军队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没有预想中的喧哗,只有整齐划一、撼动大地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那股历经血火淬炼而成的肃杀之气,瞬间压过了现场的欢呼,让许多文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队伍最前方,一人一骑,疾驰而来。 正是屈末寒。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染着边关风霜与暗沉血渍的玄铁铠甲,阳光照在甲片上,反射出冷冽的光。他似乎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的孤狼,精准地穿过重重人海,牢牢锁定了御辇上的那抹玄色身影。 至御驾前十丈,屈末寒猛地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铁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随即,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臣,屈末寒,幸不辱命,平定北境,献俘阙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数千铁甲将士齐刷刷下马,跪倒一片,甲胄摩擦之声如同金属的波涛。那股冲天的军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萧凌睿缓缓起身,步下御辇。冕旒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到屈末寒面前,垂眸看着这个为他、为这个帝国立下不世之功的男人。 三年未见,他似乎更加挺拔,也……更加耀眼了。耀眼到,让他这个帝王,都觉得有些刺目。 “爱卿辛苦了。”萧凌睿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和,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仪与恩宠,“快快平身。” 他的手并未真正触碰到屈末寒,但屈末寒却依言站起,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臣子的畏惧,只有毫不掩饰的炽热与……期待。仿佛在问:我回来了,你可高兴? 萧凌睿避开了那道过于直白的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将士,说了一番褒奖勉励的场面话。言辞恳切,恩威并施,引得将士们再次山呼万岁,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末寒,”萧凌睿重新看向屈末寒,语气似乎亲近了些,叫着只有私下才会用的称呼,“一路风尘,辛苦了。朕已在宫中备下庆功宴,为你接风洗尘。” 屈末寒嘴角扬起,那笑容瞬间冲散了他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变得生动而明亮。“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只有两人能听懂的意味,“臣不累,只是……想念陛下的庆功酒了。” 萧凌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少不了你的。” 他抬手,示意内侍上前,准备引领安王及其主要将领入宫。 然而,就在这气氛看似融洽鼎盛的时刻,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地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的林相,忽然手持玉笏,踏步而出,高声奏道:“陛下!老臣有本启奏!” 热烈的气氛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位须发皆白、却目光锐利的三朝元老身上。 萧凌睿眸光微闪,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淡淡道:“今日乃为安王凯旋庆功,国事容后再议。” 林相却毫不退让,声音愈发洪亮:“陛下!此事正与安王殿下相关,关乎国体,老臣不得不奏!”他猛地转身,指向屈末寒身后那支沉默肃立的黑甲军队,厉声道,“安王殿下功高盖世,老臣亦深感敬佩!然,我朝律法明载,凡外将班师,麾下亲军需驻扎城外三十里,无诏不得入京!而今,安王殿下竟携数千铁甲直抵朱雀门下,甲胄在身,兵刃未解!此举,将陛下安危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一番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 刚才还沉浸在欢庆中的百官,顿时窃窃私语起来,看向屈末寒和他的军队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与审视。是啊,无论功勋多大,带甲士直逼皇城,都是大忌! 屈末寒眉头骤然锁紧,他看向林相,眼神锐利如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猝然发难的错愕。他带兵回来,一心只想尽快见到萧凌睿,加之以往萧凌睿对他的纵容,他并未深思此节。此刻被当众质问,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立刻转向萧凌睿,想要解释:“陛下,臣……” “林相所言,不无道理。” 萧凌睿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向屈末寒,目光深沉,那里面不再有刚才那一丝伪装的亲近,只剩下帝王的审视与冰冷。 “安王,”他改了称呼,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遍寂静的现场,“你,逾矩了。” 屈末寒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凌睿。那双总是盛满信任与炽热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阳光依旧炽烈,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萧凌睿不再看他,转向随驾的禁军统领,下令道:“依律行事。安王麾下将士,即刻由禁军护送,退出城外三十里扎营,听候安排。” “至于安王你,”萧凌睿的目光重新落回屈末寒身上,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语气缓和了些,却更显疏离,“卸甲,解剑。随朕入宫。” 卸甲,解剑。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重锤,狠狠砸在屈末寒的心上。这不是他期待的凯旋,更像是一场……审判的开始。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屈末寒沉默着。他缓缓抬手,解开了染血铠甲的系带,沉重的甲胄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是他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随后,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那柄伴随他征战四方、曾与帝王并肩而战的名剑“破军”,将其重重地顿在汉白玉石板上。 铁甲除尽,他只着一身暗色的武弁服,站在空旷的御道中央,身影竟显得有些单薄。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孤寂而萧索。 萧凌睿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转身,率先向宫门走去。 “摆驾,回宫。”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死寂。 屈末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玄色的、决绝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这朱雀门外喧闹的阳光,竟比北境最寒冷的冬天,还要冷上几分。 宫门在他眼前缓缓合拢,将那震天的欢呼与冰冷的质疑,都隔绝在了身后。前方,是熟悉的、通往权力核心与未知命运的深宫之路。而他腰间,已无寸铁。 第3章 金石之赏,无形之枷 金銮殿内,蟠龙柱下,百官肃立。 与昨日朱雀门外的喧腾炽热截然不同,此处的空气沉静得近乎粘稠。熏香的青烟在巨大的殿宇间袅娜盘旋,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每个人鼻尖的、混合着权力与算计的冰冷气息。 萧凌睿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只余一片帝王的威严与莫测。 “宣,安王屈末寒,上殿——”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撞碎了沉寂。 屈末寒应声而入。他换上了一袭亲王规制的绛紫色常服,金冠束发,洗去了边关的风尘与血污,却洗不去眉宇间那沉淀下的锐利与刚毅。只是,这份锐利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昨日被当众卸甲解剑后,难以全然抚平的波澜。他稳步上前,依礼跪拜,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屈末寒,叩见陛下。” 声音洪亮,依旧带着军人的铿锵,却似乎少了些许昨日初见面时的灼热。 “爱卿平身。”萧凌睿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平稳无波,“北境大捷,爱卿居功至伟,扬我国威,朕心甚慰。今日,当论功行赏。” 他微微抬手,侍立在侧的德忠立刻上前一步,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用他那特有的、略带沙哑却又清晰无比的嗓音,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王屈末寒,忠勇可嘉,智略无双……今特加封食邑三千户,赐黄金万两,东海明珠十斛,西域宝马二十匹,蜀锦百端,玉璧两对……” 一连串厚重得令人咋舌的赏赐从德忠口中念出,每念一项,都引得殿内百官心中暗惊。这些赏赐,远超寻常功臣所能得,几乎到了赏无可赏的境地。不少官员偷偷抬眼去觑龙椅上的帝王,又迅速低下头,心中暗自揣度着这泼天富贵背后的深意。 屈末寒垂首静听,脸上并无太多喜色。金银珠玉,宝马锦缎,这些身外之物,从来不是他所求。他征战沙场,最初所求,不过是兑现当年对那个尚是皇子的青年的承诺——“愿为殿下手中利刃,扫平一切阻碍。” 圣旨终于念到了最后:“……另,北境新定,需能臣镇守。擢升安王屈末寒,总督北境三州军政要务,开府建牙,望卿不负朕望,永固边陲。钦此——” 总督北境三州军政!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这已不是寻常的封赏,而是赋予了极大的实权,等同于将帝国近三分之一的边防命脉,交到了屈末寒一人手中!连一直垂眸不语的林相,眉头都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而,一些敏锐的老臣却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总督北境”、“永固边陲”——这看似无上的信任与权柄,其潜台词,却是将他长久地、名正言顺地隔绝在了帝都的权力核心之外。 “臣,”屈末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叩首,“谢陛下隆恩。”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激动,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凝滞。他听懂了。这金石之赏,亦是无形之枷。将他牢牢锁在了那片他刚刚浴血守护过的苦寒之地。 萧凌睿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冕旒的珠串,落在屈末寒低垂的头顶上。“爱卿可是觉得,朕的封赏,有何不妥?”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臣不敢。”屈末寒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龙椅的方向,试图穿透那层珠玉的屏障,看清后面那双眼睛,“陛下厚赏,臣感激涕零。只是……臣离京三载,风土多有不适,加之旧伤时有反复,恳请陛下允准,容臣在京都……多盘桓些时日,调养身体,亦能……常伴陛下左右。” 这是他最后的试探,也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渴望。他不想再去那遥远的北境,不想再隔着千山万水,只能从冰冷的军报中得知那人的只言片语。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萧凌睿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声音极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爱卿之心,朕知晓。”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然,北境初定,人心未附,非爱卿这等威望不能震慑。边关安危,关乎社稷,岂能因私废公?” “至于旧伤……”萧凌睿顿了顿,继续道,“朕会派最好的太医,随爱卿一同前往北境,所需药材,一应由内库支取,定会保爱卿无恙。” 他的话,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将屈末寒的请求,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扣上了一个“因私废公”的帽子。 屈末寒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再次俯身,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 “臣……遵旨。”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与御座上那个人之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某种东西,已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如此甚好。”萧凌睿似乎满意了,语气稍缓,“三日后,朕会亲自为爱卿设宴饯行。望爱卿早日养好身体,为国镇守北疆。” “退朝——” 内侍的唱喏声再次响起,结束了这场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流汹涌的封赏大典。 百官们如同潮水般恭敬地退出大殿,不少人经过屈末寒身边时,目光复杂,或同情,或忌惮,或幸灾乐祸,却无人敢上前与他搭话。 屈末寒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脚下投下孤独的影子。那卷承载着无数赏赐与一道无形驱逐令的圣旨,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绸缎,硌得他掌心生疼。 德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王爷,陛下……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屈末寒缓缓转过头,看向这位侍奉了萧凌睿大半辈子的老宦官,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德公公,你说……”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他,还信我吗?” 德忠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怜悯,终究什么也没能回答。 屈末寒不再追问,他挺直了脊背,如同北境风雪中依旧屹立的青松,一步步,坚定地向外走去。 宫门外的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周身冰寒。手中的圣旨重若千钧,那不是荣宠,是判决。而三日后那场所谓的饯行宴,此刻在他眼中,已与昨日朱雀门下的阴影,别无二致。他甚至开始想,那杯他盼了多年的庆功酒,究竟还能不能……喝到了。 第4章 独酌孤影 退朝的钟声余韵,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空旷的大殿中漾开几圈无形的涟漪,最终消散于无形。方才还冠盖云集、山呼万岁的金銮殿,转瞬间只剩下冰冷的蟠龙柱、沉寂的金砖,以及那弥漫不散的、属于权力顶端的孤寂。 萧凌睿没有立刻起身。 他依旧高踞在龙椅之上,玄色的龙袍在透过高窗的稀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冕旒的玉珠静止不动,将他所有的神情都掩藏其后,只有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都退下。”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压,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 侍立的宫女、内监,如同得到赦令的影子,无声且迅速地躬身退出殿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凝固的空气。最后离开的德忠,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孤绝的身影,终是轻轻掩上了那两扇沉重的、绘着五爪金龙的大门。 “哐当——” 门扉合拢的闷响,仿佛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他独自锁在了这权力的核心牢笼之中。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凌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摘下了头上那顶沉重无比的冕旒,随意地搁置在龙椅一侧。失去了珠串的遮蔽,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剑眉星目,依旧俊朗,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的目光,落在大殿中央,方才屈末寒站立的地方。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光洁的金砖倒映着窗影。可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个身着绛紫亲王服的身影,看见他挺直的脊背,看见他最后抬起头时,眼中那不敢置信的、逐渐碎裂的光芒。 “总督北境三州军政……永固边陲……”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在圣旨中下达的命令,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讽谁。 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将最大的威胁放逐到最远的边疆,赋予他看似无上的荣耀与权柄,实则是将他剥离出朝堂的权力心脏。这是帝王心术,是最稳妥的制衡之道。他做得完美无缺。 可是…… 为何心口会传来一阵阵细密而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在反复扎刺。 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丹陛,玄色的袍角曳过冰冷的台阶。他没有走向殿门,而是转向大殿一侧的暖阁。那里,不似正殿这般庄严肃杀,陈列着一些他惯用的器物。 他的目光,落在暖阁角落的一个紫檀木架上。那里,随意地挂着一件玄色的常服,衣领与袖口,用金线精细地绣着隐秘的龙纹——正是三年前他赐给屈末寒的那一件。不知何时,它又被送回了这里,或许是屈末寒离京征战前,或许……是他方才命人从他暂居的宫中值房取回的。 萧凌睿走上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绸缎,抚过那凸起的龙纹刺绣。触感细腻,却带着一股直透心底的寒意。 记忆中那个穿着这身袍服,在烛火下对他展露毫无阴霾笑容的青年,与今日朝堂上那个目光黯淡、领命谢恩的安王,影像开始重叠,又猛地撕裂开。 ——“陛下这衣裳,看着真威风,不知穿在身上是何等滋味?” ——“臣……恳请陛下允准,容臣在京都……多盘桓些时日……常伴陛下左右。” 一个声音带着戏谑与亲昵,一个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屈末寒? 又或者,哪一个,都不是他该看到的屈末寒。 “功高震主……便是死罪……”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朕,没有错。”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衣料会灼伤他。转身走到窗边,窗外是重重宫阙,飞檐斗拱,无尽的繁华与囚笼。他为了坐稳这片江山,亲手将唯一可能理解这片孤寂的人,推向了遥远的苦寒之地。 德忠不知何时,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看着帝王僵硬的背影,低声道:“陛下,安王殿下他……已经出宫回府了。” 萧凌睿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老奴多嘴,”德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殿下离去时,背影……甚是落寞。” 萧凌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落寞? 那个在万军之中谈笑自若、睥睨天下的屈末寒,也会落寞吗? 是因为失去了留在帝都的机会,还是因为……失去了他萧凌睿的信任?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几乎能想象到屈末寒走出这深宫时,那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他曾无数次目送那个背影出征,每一次都带着期盼与隐忧,唯有这一次,是亲手为他划定了归途——一条远离自己的归途。 “德忠,”萧凌睿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说,朕是不是……太过无情?” 德忠深深低下头:“老奴不敢妄议君上。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为了江山社稷。 多好的理由,足以掩盖所有的心狠与不堪。 萧凌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仅存的那一丝波澜已被彻底压下,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他走到案几边,没有去碰那杯参茶,而是拿起了旁边酒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冷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他冷峻的倒影。 他举起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对着那件悬挂的龙纹常服,对着记忆中那个炽热如火的身影,低声说道: “末寒,这杯……算是朕,提前为你饯行。” 说罢,他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酒液冰凉刺喉,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的却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空寂与寒冷。 殿外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亦将帝王的影子在光洁的金砖上拉得悠长而扭曲。三日后那场注定各怀心思的饯行宴,如同这渐沉的暮色,带着无法挽回的决绝,步步逼近。而杯中未散的冷意,已悄然浸透了这九重宫阙的基石。 第5章 府门深掩意难平 安王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界或探究、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那一声响,仿佛也重重地敲在了屈末寒的心上。 府内,早已得到消息的仆从们垂手肃立在甬道两侧,鸦雀无声。他们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却又因主人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而惴惴不安,连大气都不敢喘。 屈末寒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前庭。他身上那件御赐的绛紫亲王常服,此刻只觉得无比沉重,紧紧束缚着他,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每走一步,金銮殿上萧凌睿那冰冷疏离的声音、那透过冕旒也感受不到丝毫温度的目光,就在他脑海中回响一次。 “总督北境三州军政……望卿不负朕望,永固边陲。” “北境初定,岂能因私废公?” 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以为的凯旋,是归来;他期待的封赏,是靠近。可最终,得到的却是一道看似荣耀、实则流放的旨意,和一句轻飘飘的“因私废公”。 他所谓的“私”,不过是妄图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的痴念罢了。而这痴念,在江山社稷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合时宜。 “哥!” 一声清脆又带着难以抑制激动和担忧的叫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屈末寒脚步一顿,抬起眼。只见妹妹屈沉璧提着裙摆,像一只翩跹的蝴蝶,不顾礼仪地从内院疾步奔来。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却在看清他神色的一刹那,蒙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虑。 “哥,你回来了!”屈沉璧在他面前站定,想如往常般扑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却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所阻,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听说陛下给了好多好多的封赏,可是……可是又要让你去北境了,是吗?” 她的话语里带着不解和委屈。在她单纯的认知里,哥哥立了天大的功劳,就应该留在京城,享受太平和荣耀,为何还要去那苦寒之地? 看着妹妹纯净无垢的眼眸,屈末寒心头那坚冰般冷硬的情绪,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些许疲惫与温柔。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抬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有些抬不起来。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北境需要人守着。” “可是……”屈沉璧还想说什么,却被屈末寒打断。 “没有可是。”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陛下旨意已下,三日后启程。” 他不再多言,绕过妹妹,继续向书房走去。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需要将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酸涩与钝痛,强行压下去。 书房的门被推开,又轻轻合上。 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一切陈设都与他离京前别无二致,仿佛他只是在昨日离开。书架整齐,兵书与闲杂文集并列;墙上悬挂着帝国疆域图,北境那片广袤的土地被朱砂笔特意圈出;窗边的棋枰上,还残留着三年前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这里充斥着他过往生活的痕迹,也充斥着……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案最显眼的位置。那里,端正地放着一个紫檀木长盒。盒盖并未紧闭,可以看见里面铺垫的明黄色绸缎,绣着隐秘龙纹常服却不见了。 那件龙纹常服。 出征前,他珍而重之地将其脱下,仔细收纳好,留在了宫里他暂居的宫殿,那里最安全、也是最私密的地方。仿佛留下它,就留下了与那人之间最亲密的联系,成为了他在血火战场上支撑下去的一点念想。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凯旋之后,穿着这身或许不合规制、却承载着特殊意义的袍服,再去见那个人。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屈末寒的身份。 他想问他:“陛下,你看,我穿着它,可还合身?” 他想看他或许无奈,或许纵容,或许……也带着一丝别的情绪的眼神。 可如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的痴心妄想,嘲笑着那已然变质的“恩宠”。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轻地抚过那紫檀木长盒,抚过铺垫的明黄色绸缎。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脑海中,是昨日朱雀门下,那人一句“你,逾矩了”的冰冷;是今日金銮殿上,那句“因私废公”的决绝;更是三年前,那个秋夜,他将常服衣袍赐下时,带着笑意的“穿给朕看看,不许穿出去”的亲昵…… 过往的纵容偏爱与如今的猜忌疏远,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剧烈地交织、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他手中的兵权?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还是因为……坐在那至高之位上的心,本就易变? 他得不到答案。也没有勇气,再去向那人寻求一个答案。 指尖猛地蜷缩回来,紧紧握成了拳,骨节泛白。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汹涌的心潮,却发现只是徒劳。那无法宣之于口、甚至连仔细琢磨都不敢的情愫,如同藤蔓,早已在他心底扎根疯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将那紫檀木盒的盖子,轻轻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住了过往,也锁住了他所有未曾言明、也再无法言明的期待。 窗外,暮色渐浓,将安王府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暗影之中。屈末寒独自立于书房窗前,背影挺拔却难掩孤寂。他手中无意识摩挲着一枚随身多年的、刻着模糊龙纹的旧玉佩,那是更早年间,那人还是皇子时所赠。三日后,他将再次远行,而这一次,前方等待他的,不再是并肩作战的热血,而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与一颗已然迷失在权力迷局中,再也寻不回的心。 第6章 雪夜烬余温 书房里没有点灯,暮色如同浸了水的墨,一点点洇透窗纸,将房间内的轮廓吞噬、模糊。屈末寒没有动,依旧站在窗前,仿佛要与这渐深的黑暗融为一体。手中那枚旧玉佩被攥得滚烫,粗糙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扯的痛楚。 合上的紫檀木盒,像一具棺椁,埋葬了他所有僭越的妄念。而萧凌睿最后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便是封棺的最后一抔土。 他闭上眼,试图抵御那汹涌而来的回忆,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拽入往事的洪流,无力挣脱。 那是多少年前了?也是一个冬天,比现在冷得多。 那时,他还不是战功赫赫的安王,只是屈家一个有些武艺、性子却略显孤拐的少年。而萧凌睿,也还不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在深宫倾轧中步履维艰、不受宠的皇子。 那夜大雪纷飞,他因琐事被族中长辈责罚,跪在祠堂外的雪地里。寒气如针,刺透单薄的衣衫,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意识模糊间,他看见一个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跑来。 是萧凌睿。 他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团团散开。少年皇子冻得鼻尖发红,却二话不说,将自己身上那件明显贵重许多、镶着狐裘的斗篷解下,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几乎冻僵的屈末寒身上。 “傻子!就不会找个地方躲躲吗?”少年萧凌睿的声音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焦急。他握住屈末寒冻得僵直的手,用力揉搓,试图传递一丝暖意。那双属于未来帝王的手,冰凉,却异常坚定。 “殿下……这不合规矩……”他当时想挣脱,声音都在打颤。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凌睿打断他,眼神明亮而执拗,像雪夜里的星子,“末寒,你记住,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你一个人挨冻受罚。” 那件斗篷带着少年皇子特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瞬间将他从冰冷的绝望中打捞出来。那一刻,他仰望着萧凌睿,觉得这世间所有的寒冷,都不足为惧。 画面陡然翻转,是血腥弥漫的战场。 先帝晚年,诸王争储,京畿动荡。一次针对萧凌睿的、极其凶险的伏杀中,他护着萧凌睿,身中数箭,血染重衣,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意识涣散之际,他感觉有人紧紧抱着他,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惧。 “末寒!屈末寒!你不准死!听到没有!” 是萧凌睿。他丢开了皇子的威仪,像个无助的孩子,用自己华贵的衣袍死死按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凉的雨水,滴落在他脸上。 “你答应过……要做我的利剑,护我周全……你不能言而无信!” 他当时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想说:“殿下,你的衣服……弄脏了……” 可最终,他只是费力地抬起染血的手,碰了碰萧凌睿冰冷的脸颊,想说“别哭”,却终究无力地垂落。 醒来时,他已在营帐。军医说他命大。而萧凌睿,就守在他榻边,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见他醒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才骤然迸发出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光亮。 “你醒了……”萧凌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紧紧抓着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以后……不准再这样挡在我前面!” 他没应,只是在心里默默回答:“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你独自面对刀剑。” 回忆如同走马灯,又一幕浮现。是登基前夕,潜邸书房。 烛火摇曳,即将成为新帝的萧凌睿,眉宇间却带着化不开的沉郁与疲惫。他屏退左右,只留屈末寒一人。 “末寒,”萧凌睿看着他,眼神复杂,“这龙椅,冰冷彻骨。坐上去,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当时心中激荡,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陛下在何处,末寒便在何处。这把剑,永远只为陛下而出鞘。” 萧凌睿静默良久,伸手将他扶起,指尖在他臂膀上停留了片刻,力道很重。“记住你的话。”他说,声音低沉,“也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萧凌睿……终究是信你的。” “信你的……” 这三个字,如今回想起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进他的心口,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曾经的雪夜送暖,曾经的战场落泪,曾经的托付信任……那些点点滴滴,那些他视若珍宝、支撑着他走过无数尸山血海的温情与誓言,难道都是假的吗? 还是说,那把龙椅,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能将所有真挚的情谊,都碾磨成权术的尘埃?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他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按住胸口,那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拧绞,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跪倒在地。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无法呼吸。 比刀剑加身更痛,比寒冰冻骨更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丝毫缓解。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金銮殿上,萧凌睿那隐藏在冕旒之后、毫无温度的眼神。 “总督北境……永固边陲……” “因私废公……” 冰冷的旨意与决绝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将他心中那座由过往温情搭建起的堡垒,击得粉碎。 他输了。 不是输给了朝堂的阴谋,不是输给了帝王的猜忌,而是输给了他自己那份早已深入骨髓、无法割舍,却再也得不到回应的……痴心妄想。 屈末寒缓缓直起身,脸上已无半分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依旧攥得死紧、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经历过怎样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 他将那枚旧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想从那冰冷的玉石上,汲取一丝早已湮灭在岁月长河中的、属于少年萧凌睿的余温。 然而,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冻彻心扉的寒凉。如同这帝都的夜,也如同,他即将奔赴的,没有那人的北境未来。窗外的更鼓声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敲碎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也敲响了离别最终倒计时的钟声。 第7章 风雨骤来 翌日,金銮殿。 经历了昨日的盛大封赏,今日的朝会本该是些寻常政务的回奏,气氛却无端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百官垂首,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屈末寒依旧站在武将班列的最前方,身姿笔挺如松。只是那身亲王常服之下,掩藏的是彻夜未眠的疲惫与一颗被反复凌迟后近乎麻木的心。他目光平视前方龙椅上那道玄色身影,不再试图去探寻什么,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臣子的恭谨。 萧凌睿端坐于上,冕旒遮掩,神情莫辨。他似乎比昨日更加沉默,只在臣工奏事时,偶尔发出几个简短的音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就在朝会进行过半,一切看似波澜不惊之时,一个身影,再次手持玉笏,踏出了文官队列。 又是林相。 他步伐沉稳,花白的须发在金殿的光线下微微颤动,脸上是十足的凝重与……义愤。 “陛下!老臣有本,冒死启奏!”他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让屈末寒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萧凌睿的目光透过冕旒落下,声音平淡:“讲。” “臣,要参劾安王,屈末寒!”林相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锤,敲击在寂静的大殿之上,“参他十大罪状!”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 就连那些早已嗅到风声、暗中期待的老臣,也没料到林相会如此直接、如此激烈地发难!参劾一位刚刚立下不世之功、圣眷正隆的亲王,而且还是以“十大罪状”这等近乎撕破脸的方式! 屈末寒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相,眼神锐利如刀,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与冰冷的怒意。他终于……来了。 萧凌睿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一动,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哦?哪十大罪状?林相爱卿,细细奏来。” “臣,遵旨!”林相显然有备而来,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写就的奏章,朗声宣读,每念一条,都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其一,居功自傲,目无君上!昨日朱雀门外,带甲士逼宫,已是铁证!” “其二,结交内侍,窥探宫闱!安王府与宫内某些阉宦过往甚密,其心可诛!” “其三,纵容部属,欺压百姓!其麾下将领于北境多有强买强卖、滋扰地方之行!” “其四,蓄养私兵,图谋不轨!其亲卫营规模远超亲王规制,且只听其一人号令!” “其五,贪墨军饷,中饱私囊!北境军费开支巨大,其中多有不清不白之处!” …… 一条条罪状,或真或假,或捕风捉影,或无限夸大,如同编织好的一张巨网,劈头盖脸地朝着屈末寒笼罩下来。有些罪名,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有些,却巧妙地触及了帝王最为敏感的神经——兵权,人心,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不臣之心”。 屈末寒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不是不知道朝中有人看他不顺眼,却没想到,这攻讦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恶毒!许多所谓的“罪证”,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罗织而成! 他攥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想反驳,想厉声质问,想将那些污蔑之词狠狠摔回去!可当他抬眼,望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时,所有冲到嘴边的话,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萧凌睿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打断的意思。他就那样听着,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这种默许,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更让屈末寒心寒。 “……其九,心怀怨望,诽谤圣听!昨日于府中,曾言‘鸟尽弓藏’,对陛下安置北境之决策,大为不满!” “其十,”林相念到最后,声音愈发激昂,猛地抬手指向屈末寒,“僭越犯上,私藏龙纹禁物!安王府中,藏有绣龙常服,此乃大逆不道之死罪!” 私藏龙纹禁物! 这一条,如同最后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屈末寒的头顶!他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林相,又猛地转向萧凌睿! 那件龙袍……那件他视若珍宝、代表着过往所有温情与纵容的龙纹常服……怎么会……林相是如何得知?!是了,这安王府,这帝都,还有多少眼睛在暗中盯着他?! 这一刻,他忽然全都明白了。昨日的封赏是铺垫,今日的弹劾才是真正的杀招!那道将他远调北境的旨意,并非结束,而仅仅是……清算的开始! “陛下!”屈末寒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愤怒与痛楚而微微颤抖,“林相所言,纯属诬陷!臣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那件常服,乃是陛下昔日……” “安王殿下!”林相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色俱厉,“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吗?难道要老臣请出人证物证,当着陛下的面,与你当庭对质不成?!” 屈末寒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林相那有恃无恐的眼神,再看看龙椅上依旧沉默、仿佛置身事外的萧凌睿,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辩解?还有何用? 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所有的战功,所有的忠诚,在帝王那深不可测的猜忌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缓缓收回了踏出的那一步,重新垂下了头。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灰败。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裁决。 萧凌睿终于动了动。他微微抬手,示意林相退下。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屈末寒身上。 那目光,平静,幽深,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冷漠。 “安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凌划过每个人的耳膜,“林相所奏,条条关乎国法纲纪。你,有何话说?” 屈末寒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他还能说什么?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臣,”他缓缓跪伏于地,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萧凌睿轻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品味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 良久,他淡淡道:“既如此,此事朕已知晓。安王屈末寒,即日起,于府中静思己过,无朕旨意,不得离府。一应事务,交由三司……会同核查。” 软禁! 彻查! 虽然没有立刻下狱,但这道旨意,已然将这位昨日还风光无限的安王,打入了无形的牢笼! “退朝——” 萧凌睿没有再看跪伏于地的屈末寒一眼,起身,拂袖而去。玄色的龙袍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百官们神色各异地缓缓退去,经过屈末寒身边时,目光复杂难言。 屈末寒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金砖的寒意透过衣料,直抵心脏。 殿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浓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席卷帝都的风暴,终于在这一日的朝堂之上,轰然拉开了序幕。而他所珍视的一切,似乎都将在接下来的雷霆雨露中,被碾得粉碎。那杯践行酒,他或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第8章 罗网密织 安王府朱漆大门外,披甲执锐的禁军士兵如同铁铸的雕像,将这座昔日车水马龙的王府围得水泄不通。阳光照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森然的光,隔绝了所有窥探与往来。门楣上御笔亲书的“安王府”金匾,在肃杀的气氛中,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府内,一片死寂。 仆从们行走廊庑间,皆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来不可测的祸事。往日里偶尔传来的操练声、屈末寒练武时的呼喝声,尽数消失,只剩下秋风扫过枯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萧瑟。 屈末寒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那株老银杏树的叶子已黄了大半,偶尔飘落几片,打着旋儿坠地。他面前摊着一本兵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穿透窗棂,望着院中一角天空,神色平静得近乎空洞。 软禁已有三日。 这三天,外界音讯全无。他就像一头被拔去了利爪尖牙的困兽,囚于这方精致的牢笼之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林相那日的“十大罪状”犹在耳边,尤其是最后那一条——“私藏龙纹禁物”,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底。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与此同时,林相府邸,密室之中。 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或苍老或精明的面孔。除了林相本人,还有几位御史台的言官,以及兵部、刑部的两位侍郎,皆是文官里的中坚力量。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隐秘的亢奋。 “诸位,”林相捋着长须,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有力,“箭已离弦,再无回头之路。务必要在安王离京之前,将‘谋逆’之罪,办成铁案!” 一名御史立刻接口,语气带着谄媚与狠厉:“相爷放心!下官已命人连夜炮制安王与北境几位部落首领的‘密信’往来,其中多有‘共谋大事’、‘里应外合’之语,笔迹足以乱真!” 另一名兵部侍郎补充道:“安王麾下那支亲卫营的兵员、装备记录,下官也已做了‘调整’,远超亲王规制数倍有余,且粮饷来源多有不明之处,足以佐证其‘蓄养私兵,图谋不轨’!” “还有,”一位掌管档案的官员阴恻恻地笑道,“下官查阅了去岁宫宴的记录,已‘找到’安王曾于御酒旁徘徊的‘人证’。虽无法直接证明他当时有何不轨举动,但结合其‘怨望’之心,足以引人遐想……” 一条条“罪证”,在这些饱读诗书的文官口中,被轻描淡写却又煞有介事地罗织出来。他们引经据典,巧妙地将捕风捉影的流言与精心伪造的物证、人证串联起来,编织成一张逻辑严密、足以致命的巨网。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务求在程序上无可指摘,在情理上又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帝王的猜忌与怒火。 “最关键者,仍是那件龙袍!”林相眼中精光一闪,“此物乃大逆之明证!陛下虽未当场发作,但心中必然已种下怀疑的种子。我等只需再添一把火……” 他压低了声音,对心腹耳语几句。心腹领命,悄然退下,显然是去安排“关键证人”,准备在合适的时机,给予屈末寒致命一击。 夜幕降临,安王府内灯火零星。 屈末寒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黑暗中。他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道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风。 “哥?”是屈沉璧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与担忧。她摸索着走到桌边,想要点燃烛火。 “别点。”屈末寒出声阻止,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沙哑。 屈沉璧的手顿住了。她借着月光,看着兄长模糊而冷硬的轮廓,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哥……外面都在传,说林相他们……他们找到了好多对你不利的证据……说你要……他们要置你于死地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屈末寒沉默着。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屈沉璧几乎要哭出声来,“他们那是诬陷!是罗织罪名!哥,你为什么不向陛下解释?陛下他……他以前那么信任你,他一定会明察秋毫的!” “信任?”屈末寒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一个极其苦涩的词汇。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朦朦胧胧的冷月,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沉璧,你不懂。” 皇权之下,哪有什么永恒的信任?有的,只是权衡与猜忌。当他的存在本身成了“功高震主”的象征时,过往的一切情谊,都成了催命的符咒。 解释? 在那人默许林相发难的那一刻起,任何解释,都已是徒劳。 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萧凌睿,或许正坐在那冰冷的御座之上,翻阅着那些由他臣子们“精心”准备的“罪证”,一步步地,在心中坐实他的“不臣之心”。 “那……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坐以待毙吗?”屈沉璧急切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屈末寒没有回答。他能怎么办?冲出去,杀尽那些构陷他的小人?然后呢?坐实谋逆的罪名,让整个屈家为他陪葬?还是……真的如那些“罪证”所指向的那般,反了?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摁了下去。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与刺痛。他做不到。即使到了这般境地,他脑海中浮现的,依旧是那个雪夜里为他披上斗篷的少年,那个战场上为他落泪的皇子……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阴谋,而是输给了他自己无法斩断的执念。 “回去吧,沉璧。”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无事……不要再来书房。” 屈沉璧看着他隐藏在黑暗中、仿佛已失去所有生气的侧影,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咬着嘴唇,无声地流着泪,默默退了出去。 书房重归死寂。 屈末寒缓缓抬起手,手中紧握的,依旧是那枚旧玉佩。冰冷的玉石,已被他的体温焐热,却再也暖不回那颗逐渐冰封的心。 窗外,秋风更紧,卷起漫天枯叶,呜咽着拍打着窗棂,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帝都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寒冷。罗网已然收紧,只待天明,那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攻击,便会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而来。而他,连举盾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