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死对头之后》 第1章 婚礼进行时 锣鼓震天,唢呐齐鸣,送嫁的队伍簇拥着花轿蜿蜒数里。 新娘一身繁复精致的鸾凤鎏锦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坐在花轿里。 跟在花轿旁边的陪嫁丫鬟脸上都是喜色,和新娘说话的声音从帘子缝隙间传进去,一半是带着庆贺意味的吉祥话,一半是真心实意的感叹艳羡。 “二小姐还真是命好!得了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夫婿,真真令人羡慕呀。” 绣着龙凤呈祥纹样的红盖头下,越秋柏转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龙衔宝珠的链串从头顶徐徐垂下,点翠钗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发出清亮的响动。 她坐在轿中都快睡着了,听到紫苏的话,一时间睡意全无。 她低下头,从绣线织金的嫁衣袖口伸出来的一对手十指纤长,掌心和虎口处有薄薄一层茧。的确是她的手。 发生在身上的巨变让越秋柏如在梦中。 身为侯府小姐,即将嫁给京中年轻有为、深得圣上看重的显贵人物,这是现在的她。 几天前的她,还是偏僻乡村的一个小小仵作。 越秋柏在江南长大,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随着身为仵作的母亲学习解剖和办案。她们母女在远近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老练仵作,常有邻县甚至外地人前来请她们验尸查案。 前不久,母亲因感染风寒逝世,秋柏独自料理了后事。头七那天她上坟烧纸,回到家发现,有几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了。 领头的自称是平宁侯府的管事,告诉她说,其实她是京城平宁侯府庶出的二小姐。 当年她母亲嫁给平宁侯不久,因不得主母待见,被迫远走江南。平宁侯一直知道她们母女在何处生活,虽没有将她们接回去,暗中多有接济。如今她母亲过世,一行人前来就是为了将她接回侯府。 母亲从来没和她说起过父亲和侯府的事,只是告诉她,“你父亲姓越”。秋柏不愿意跟他们回去,她一个人在江南过得好好的,何必回去做那劳什子侯府庶女。 然而管家说,只要她回去认祖归宗,就可以让母亲入祖坟。 秋柏回想起,小时候有几次问起父亲,母亲的反应复杂无言。她觉得,这未必不是母亲的心愿。她想了许久后同意了。 她的名字被写入族谱,正式获得了姓氏:越秋柏。 回到侯府后她才知道,这些人急急忙忙找她回去,原来别有意图。 平宁侯府与安国公府有一桩婚约,本应由她的嫡姐履约嫁给安国公府世子。眼看婚期在即,嫡姐却与人私奔逃婚,平宁侯府阵脚大乱。府中根本没有适龄待嫁的其他女娘,不知是谁不经意提到秋柏与她嫡姐年龄相近。 替嫁之事就落到了她头上,避无可避。 “……希望秋柏自立自强,即使有朝一日要嫁人……” 后面半句话是什么来着?记忆中隐约浮现的那句话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在耳边回响。越秋柏蓦然记起她与母亲的一次对话。 “……定要嫁给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如意郎君。” 眼下要嫁的那人和越秋柏想象的如意郎君一点不挨边,几乎是完全相反。 安国公府世子江岁寒,年纪轻轻身居显位,现任大理寺卿,京中传言他“貌若好女,心如恶鬼”。越秋柏没见过他,却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大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传言的后半句符合极了越秋柏心里对他的看法。 因数年前那桩旧事,越秋柏死死记住了“大理寺卿”位子上的这个人。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坐在花轿上,作为他未过门的新婚妻子等他来接。 热闹非凡的锣鼓声、凤冠摇晃的叮当声、陪嫁丫鬟语气中的艳羡,全部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垂低眼睫,视线被红盖头拘束,一片刺目的鲜红。眼睛都被刺得泛起了酸意,变得模糊了起来。 花轿中凤冠霞帔的盛装女子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正走在替姐出嫁的路上。出嫁这一天,她的少女心就彻底死去了。 “……命好吗?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身份,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当一个仵作。”越秋柏轻声说出一句话。 声音被外面嘈杂声响淹没,显得像是自言自语。 晃动的花轿渐渐停了下来。锣鼓声喧天中,花轿稳稳停在气派的府第门前。按照婚礼仪式,新郎官要亲自将新娘子接入府中拜堂。 一只略显青白的骨感大手掀开轿帘,平展开的手掌递到了越秋柏面前。 她从红盖头下的间隙看见了。淡青的脉络从冷色大手上微微突出,略显阴森,如竹节般清晰分明的指骨不动声色地蕴含着暴力感。 只那么一犹豫的功夫,放在地上的花轿微微一沉,在众人惊呼声中,新郎官撩起袍角,黑色皮靴一脚踏了上来。 他半个身体探进来,直将手伸到了她眼皮底下。越秋柏被他惊得心跳都加快了一点,只得赶紧将掌心朝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 新郎官明显顿了一下,终于屈起指节拢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贴在肌肤上轻轻滑过,他一攥紧,就好似只铁钳般箍住了女子纤瘦的手腕。 他用力抓得她有点疼。 没轻没重,粗人一个——越秋柏在心底评价。自己不像是要被他牵去拜堂成亲的新婚妻子,倒像是被他扣住、要被捉去大理寺牢房的犯人。 “轻一点。”她低低出声提醒。 对方置若罔闻,似有若无发出了一声冷嗤。粗糙薄茧摩挲着她的手心,那只大手轻轻一拢,就完全覆住了她的手。从手掌的大小、迈步的距离以及走在身边时偶尔的肢体碰撞,越秋柏估摸,他体格相当高大。 她不再言语。 婚俗仪礼极为繁琐,走完所有流程,已是华灯初上。 新郎还要在外面应酬,越秋柏先行进到婚房。红烛静燃,她在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婚床边端正坐下,一边闭目养神,等着新郎掀盖头。 从侯府跟来的陪嫁丫鬟紫苏守在外面,越秋柏静静坐在床边等。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做不到她想象中的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紫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喊了声:“姑爷”。 她打开房门让人进去,自己退出去了。 房门阖上,一时间只听得门外风声微微。突兀停下的脚步让人不安,淡淡酒气被锁在婚房内。 轻纱垂拢,红烛摇曳的火光在床幔纱帐上投下晃动暗影,满室旖旎暗香。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婚房内静而艳丽的气氛,江岁寒打量着床边的新婚妻子。 前不久牵过的那只手现在交叠在腰腹前的红嫁衣上,衬得白生生如玉一般。新娘坐姿端庄,背脊笔直,安静得像只木头人。 凤冠霞帔穿在谁身上,在他眼里都一样。江岁寒没有半点洞房花烛夜的心情,扫见放在桌上托盘、用红帕子垫着的玉如意。 “夫人累否?” 毫无情绪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江岁寒迟迟未动,慢步走到紫檀木小方桌边坐下。玉如意托盘边上放着花纹精致的酒壶和小酒杯,新婚夜的合卺酒按惯例会放一点情.药,他只看了一眼,没有动。 场面说不出的古怪,新郎官与新娘子分坐两头,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 越秋柏思绪飞转。她原本计划好今夜就与江岁寒商议和离之事,万万没料到,他就那么坐下了,连盖头都不来掀。难不成叫她盖着红盖头和他商量? 她放轻声气,柔和回道:“我在房间歇息了许久,并不怎么累。夫君要不先过来,掀了盖头后我们说会儿话。” 她听得一声呵笑。江岁寒拿起玉如意,在手心里敲了两下。越秋柏莫名听出了那笑声背后的嘲讽: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指甲嵌进掌心里,越秋柏攥紧了双手,有股冲动自己揭掉那碍事的红绸布,好让一双绵里藏针的眼睛露出来,看看这听声音就惹人嫌的东西长什么样。 江岁寒漫不经心地敲着玉如意走近前。高大体魄停在床榻边,他微弯下腰,强烈的倾轧感将越秋柏从头笼罩到脚。 灵芝状的钩头从绸布边缘滑进一角,江岁寒没碰她一根头发,却让越秋柏感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极具压力地按在她肩头。 “侯府有教你做新妇的规矩吗?” 冷淡又轻慢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江岁寒停顿在那里,居高临下的姿态带着刻意压迫,让越秋柏皱起了眉,她顺从地应声:“回夫君,有教。” “侯府教你的不作数,你只用记得听我的。今晚——” 房间外忽然传来争吵声。 “……正是吉时,你怎好意思去打扰……洞房花烛,多晦气……” “真是急事!……重大,等着大人回去……” 吵着吵着,蓦然一人提高了嗓音向里面喊:“大人,突发案情!” 那语气急迫无比,一口气说完:“清乐公主被刺身亡!属下等不愿在这时打扰您,但事情重大,请您前去主持大局!” 房门倏忽打开,穿着婚服的大理寺卿一脸冷色地出现在门口。 “走!” 简洁有力的一个字落下,他立即让下人备马,赶赴现场。新婚妻子没来得及和他见上一面,就被他抛在了红烛暖帐的婚房。 一阵风从打开的房间门灌进去,屋内烛光闪了一下,片刻昏暗。紫苏不便拦他,愤愤不平地走进屋内。 “姑爷他……怎么能这样!” 玉如意好端端躺回了托盘里——新郎官连盖头都没掀。 “小姐,您这样美丽又这样柔弱,姑爷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怜惜您?!新婚夜被夫君抛下,这事情一传出去,我们明天就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紫苏一会儿气愤不平,一会儿又愁眉苦脸,脸上表情变来变去,越秋柏被她逗得有点想笑,幽默回了句,“我虽然美丽柔弱,但他根本没看见我呀。” 小姐被人笑话,连带着她也会抬不起头来,紫苏想象着那场景,都快哭出来了,一边又努力想了想,试图安慰小姐和安慰她自己,“不过没准姑爷办完事就会回来,还有时间完成洞房呢。” 公主被刺身亡不是小事,他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江岁寒的突然离去只让越秋柏松了口气。看她这便宜夫君今天的情绪和反应,江岁寒对这桩婚事也不见得多乐意,如今有了借口,他乐得不回来,她也乐得自在。 不过这就没必要告诉紫苏了。 “也许吧,但那也得是后半夜的事了。你且去睡吧,我也休息一下养好精神,万一他下半夜回来我好服侍他。” 越秋柏面不改色地劝慰紫苏,把她推去睡觉。 她利落掀起盖头,取下凤冠,解开拾掇得整齐精致、便于戴冠的发型。 新郎不在,倒和她平常自己在家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房间的角角落落,乃至她身上的嫁衣,都在提醒她这是婚房,这是别人家里。 紫苏进出之际屋门打开又关上,带进的凉风让越秋柏有点冷。她脱鞋上床再放下帘帐遮光挡风。红嫁衣仍穿在身上,她和衣而睡。 - 翌日清晨,按惯例新妇要给公婆敬茶。天没亮时她就起来了。 初秋早晨天气微凉,打开窗户,有股淡淡潮雾铺面而来。外面是安国公府朱红色屋檐的阔气回廊,鸟鸣微微从柏树上传来。 等待她的,是嫁作人妇所要面对的一切新妇的规矩。 昨夜侥幸逃避一晚,眼下终是要面对现实。再不愿意,她现在也是别人家的新妇。这时候就看出江岁寒有多不靠谱了,洞房花烛夜缺席,连新婚妻子敬茶这么重要的事也让她一个人去做。 他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在外从军的弟弟,连个能提点她的小姑子都没有,越秋柏心中忐忑,生怕因哪里考虑的不周遭致刁难。转念一想,她迟早要和离,不必费力去讨江岁寒父母的欢心。 她换了衣服,和紫苏一起安排好敬茶事宜,前去拜见安国公和国公夫人。 她根据从下人那里打听到的喜好,给两人分别备了茶。敬茶时,安国公和国公夫人皆形容整肃,看不出什么情绪。 国公夫人同她说了几句话,半是安慰,大意是说昨晚洞房的事他们已经知晓,江岁寒事物繁忙,一心为公,她作为妻子应当体谅他,不要记恨。 末了,国公夫人仔细交代她,“最近他恐怕会很忙,你盯好他三餐按时吃饭。我已叫厨房做了菜,你到大理寺去送给他。” 她应了下来。 敬茶仪式比她想象的更顺利。半个时辰后,受到嘱托的越秋柏从带有国公府标记的马车上下来,站在了大理寺门口。 第2章 初入大理寺 本朝民风虽不如异域开放,对女子多有限制,然而亦有少数出类拔萃的女子能够在乡县供职或入宫为女使,女子戴帽帷后可自由出门上街。 站在大理寺门口的越秋柏抬手稍稍拨开了帽帷,透过缝隙打量着这青金色屋顶、以大块花岗岩铺就台阶的大理寺。 京中权贵如云、官署遍地,而即使在京城,大理寺也是让人侧目的实权官署,掌刑狱,司审判,断罪案,重大案件皆要移交大理寺审断。 越秋柏来京中不久,多半在侯府中学习礼仪准备出嫁事宜,至今没怎么游览过京城,更是第一次见到中央级别的官署府衙。她和母亲从事仵作行当时,常常会听到“大理寺”几个字,这就是她们仵作行当最最上级的机关了。 她对这里不乏好奇。 她目光微移,大门两侧的石狮子威武庄肃。 石狮镇邪,怎么就没把某些恶鬼似的人镇住,反而让人入内为主了呢。 “小姐,我们不进去吗?”她停留得有些久了。紫苏拎着食盒在一旁陪同。疑惑地问她。 “还叫我小姐吗?”她转头看向紫苏,紫苏立马捂住了嘴,露出慌张的表情左右去看有没被人听到。 越秋柏不由得微笑,“虽说做未出嫁的小姐是更快乐,你私下偷偷叫我几声没问题,但被国公府的人听见就不好了。” 她说着,领紫苏上前,和门口的守卫说明情况。两名守卫以为她听不见,在她走进去后窃窃私语。 “这就是江大人的新婚妻子吗?听说昨晚洞房江大人把她一个人扔下了,她还这么早过来送饭,真是贤惠啊。” “……” 要是有得选,她才不来。 越秋柏一路找人问明江岁寒在哪。一个正查验文书的主簿告诉她:“江大人在司务厅的承发处,好像准备联络宗正寺查阅清乐公主的录册。江夫人快去找他,他一会儿就要出去了。” 过门第一天,婆母亲自嘱托她的事,这顿饭食越秋柏怎么也得亲自交到江岁寒手上,听见这话,她连忙问路找去了承发处。 她可不想再追着他去宗正寺,完成任务了好走人。 等去到承发处,那里却空无一人。她又找人问江岁寒是不是已经出去了,对方回说刚才看见他到值守处去了。 她连忙赶了过去,终于在值守处的屋里看见一个人影。 光线微暗,太阳光从略微狭小的门窗斜射入,将空气中的微尘映得发亮,有股夹杂着闷滞感的奇怪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放了一个落地式武器架,一套办公用的木桌椅,一张长方形的胡床。木桌椅前伏着一个人影,模样年轻,正提笔写着什么,投在屏风上凝神握笔的姿势好似谦谦君子。 屋内中间空地平放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以白布覆盖。 紫苏提着食盒,小心跨过门槛,跟着越秋柏走进屋。越秋柏刚低头看了眼,就听见从身旁传来一声极高的尖叫。 “啊!有死人啊!” 声音几乎要刺破人耳膜。食盒“咚”一声掉在了地上,紫苏一下蹦了出去,慌乱之中脚尖无意勾住了那白布,竟把白布掀了开去。 地上的尸体露出了全貌,黑色头发贴在地上,那死去多时的脸青青白白,凝结的血块在胸膛、腹部处深浅不一,无数创口几乎把人开膛破肚,红彤彤的肠子从里面掉出来了一点,极其惨烈的颜色摊开在地上。 紫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盯住尸体的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一双素手拾起了食盒。 越秋柏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尸体那边飘去。这想必就是遇刺身亡的清乐公主了。 伏案写字的人影听到动静早已抬头。越秋柏把食盒提过去放在桌上,打开盒盖检查了一下。形状四方的食盒垂直摔在地上,里面的饭菜所幸没有打翻。 “夫君,这是婆母让我带给你的,你趁热吃。” 她一边说,迅速利落地将层层食盒摆开。眼角余光看见,摊开在桌上他正在写的是一份报告。她用眼神去捕捉上面的字,一时走神,手背与他相碰,那只手闪电般移了开去。 越秋柏:“……” 倒也不必这样避如蛇蝎,她很快就走了。 越秋柏打算,给他布好菜,不用等他吃完她就可以先走了。毕竟她的婢女晕过去,要快点把人带走救治是很自然的事吧? 她将菜碟端出来,抬头却见面前的人脸色凝固,避开了她的视线,耳根处飞上几抹薄红。 他动了动嘴唇。 “眼睛不用,要帮你剜掉吗?” 淬了冰似的讥讽犹如鬼语飘来,极尽嘲弄。越秋柏浑身僵硬,凝固住了。 这是江岁寒的声音。她已经反应过来——她认错人了!淦! 便宜夫君她以前没见过,昨天也没见到,越秋柏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进屋后又是尖叫、又是尸体和报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根本没心思去观察屋里的人,只想赶紧把食盒放下走人。 这下好了,喊别人“夫君”闹了个大乌龙,还被江岁寒当面逮住嘲讽! 他不仅粗人一个,这嘴也是真恶毒啊。 越秋柏缓慢转身,向那冷冰冰的声音发出地看去。 一双渊深幽黑的眸子带着煞气和寒意将她笼罩住,说不清的诡异险恶感一下锁定了越秋柏。 两名下属跟在他身后,连带着木桌椅后站起身来的人,三人皆面色尴尬地四处移目。越秋柏无言走过去半蹲下身,眼眶红红,将昏死过去的紫苏扶起。 “夫君何故出此恶言?”她抬起头,眼睑中已蓄了一汪泪水,倏忽下坠,“妾此前从未见过夫君,昨日洞房夜,甚至未见到夫君一面。妾知夫君职责重大,内心并无怨言,可认不出夫君亦非妾之所愿!” 她挤出眼泪柔弱回应。委婉至极的控诉一落地,三个面色尴尬的被迫旁观者纷纷脸露同情。只有一道目光极具辨识性,依旧充满压迫感。 背光而立的人锦袍玉带,乌黑如墨的发束起,长眉斜飞入鬓,玉面观音般的脸庞秀美绮丽,美得别有风情,果真当得起一句“面若好女”。 他身量相当高,玉带勾出劲瘦腰身,合身的圆领锦袍穿得紧实匀称,显出流畅无比的肌理线条,宽肩、窄腰、长腿,一看就是漂亮有力的男性体格,若非如此,必定有人因他略显阴柔的面孔把他误当成女子。 江岁寒的目光从上往下压来。背光的脸看不清表情变化,顿了一顿,发出一声冷冰冰的笑:“怪我冷落你了。” 不等她回,他已转向桌案后的人,“记录做好了吗?” 这句话就如同什么指令似的,一会儿尴尬望天、一会儿被迫旁观的几人一下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从越秋柏身边走过去,松弛自适的仪态叫人一眼能认出,他是这里的主人。 先前伏案奋笔的寺正龚进文已起身让开位置,正色回道:“已经完成。” 另外两人跟着江岁寒走进屋内,围在那儿看写好的文书,一人捻着下巴处几缕胡须,不觉念出声来:“……身中十二刀,集中在胸腹处,要害被刺中当场死亡。凶器暂未找到,应是短小轻薄的匕首一类……” “刺中要害当场死亡?”听着他念的越秋柏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她还在边上扶着昏迷的紫苏,离一群人有些距离,惊讶之下不由自主吐露的疑问声极轻,没有引起注意。 另一位覃寺丞约莫三十多岁,浓眉大眼、方鼻阔口,瞧着就是让人放心的周正长相。他看完后点头道:“不错,把我们目前的判断都一一写明了。” 他说完停下来,隐晦地往越秋柏的方向看了一眼,浓眉眉心处打了个微褶,心里十分芥蒂。一个女人待在他们商谈案件的地方,实在是扎眼得很。奈何江岁寒不说话,他们不敢说什么,只好装作没看见。 江岁寒正站在寺正身边,出挑的个头显得他似鹤身形更为出众。他低头对寺正嘱咐了些什么,微撩起眼皮,幽深锐利的目光从越秋柏身上一掠而过。随后,寺正离开了这间屋子。 食盒和摆出来的饭菜就放在桌子另一边,无人问津。越秋柏屡屡想提醒江岁寒吃饭、顺便说明自己要走,可他们交流得正投入,她没找到机会插话。 明明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还是装作没看见,故意冷落。江岁寒的每一张面孔,都比前一张面孔更令越秋柏讨厌。 她轻轻拍了拍紫苏的脸,手指去按她的人中,看见她眼睫毛微微颤动,有转醒的迹象。 没一会儿,龚进文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两个抬担架的人。他走到越秋柏面前,眼神躲闪,依旧有些不敢看她:“江夫人,您婢女现在行动不便,先让他们把您的婢女送回马车去吧?” 越秋柏懂了,这是委婉赶她走的意思吧?不好直接请她走,就借口说送她的婢女回马车。她求之不得。 “陈少卿,你先去宗正寺,我随后到。”那边江岁寒见龚进文回来,打断其他人交谈,“覃寺丞,你和龚寺正两刻后再来值守处找我。” 大理寺卿以清晰的指令一一做出安排,屋内几人皆拱手听命。他蓦地转向越秋柏,一股森寒霎时笼罩住她。 江岁寒盯住她,一字一顿,命令式的语气让人极不舒服,尤其是在这境况下。就像毫无温度地命令下属一样。 “夫人留下陪我用饭。” 第3章 第一次交锋 越秋柏眉心一皱。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越秋柏并不想和他撕破脸。她放松了表情,只柔柔回道:“夫君,我出来许久有点累了,可否允许妾身先回去休息。” 越秋柏有一张偏圆的标志鹅蛋脸,杏眼明亮,身形清瘦,实在是清丽可人。示弱说话时,玛瑙般的眸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专注地看着人,让人恨不得跟在她的话后面,一股脑全部应声说“是”。 她和江岁寒对视。 他一动不动的眼神定在她身上,不说话,就以那种冷冰冰的、不想和你说话的轻慢神气表示否决。 这对新婚夫妻的气场不太对付,另外几人不想凑这个热闹,没把越秋柏的话听完整,麻溜出去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两个仆役把紫苏搬上担架,跟在后面鱼贯而出。跟唱戏赶场似的下台去了。 屋门迅速被关上。地上还放着一具散发着些微腐臭、形容惨烈的尸体。 一室寂静。 大理寺卿的一举一动、每一步走动都让越秋柏心中打鼓。 所嫁非人。她是真的担心他会家暴。 看看他精瘦有力的身材,再对比下自己的小身板,越秋柏默默目测了一下自己和屋门的距离,寻思一会儿他要是动手,自己能不能比他更快一步跑出门。 锦袍玉带的官人在木桌椅后边坐下,拿起碗筷。银质餐具在他手中碰响,发出的声音清脆。屋内没有其它丁点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他停顿片刻,抬头问她:“不过来吗?” 泛着点鬼气的漆黑深眸笔直看向她,似打量又似嘲讽。江岁寒忽然哂笑一声,“怕我?” 越秋柏无言起身走过去。 他刚拿起筷子又顿在半空,想起什么似的,远远瞥了眼,屋内略幽暗的光线照得他面色诡谲,“把布盖回去,这尸体的惨样败人食欲。” 越秋柏一点都不惊奇。 别看他“大理寺卿”的官衔响当当,别看他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气派人模人样,他就是一个别人尸体惨状在前只会觉得影响他胃口、虚有“大理寺卿”职衔却毫不关心真相公理的恶鬼之徒! 越秋柏在尸体旁边俯下身。 心中涌起了一股怜悯。生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号为“清乐”,死后却只得白布裹尸,满身血污,甚至无法像个普通人那样死去,连怎么死的都没法弄明白。 受害者之所以可怜,不仅是因为加害者,更是因为有人尸位素餐,才让世道浑噩、真相无法昭彰! 尸体形容凄惨,散发着混合了血腥气的腐臭,但常年跟随母亲出入现场、验尸查案的越秋柏,看见尸体早已没了惊惧,只有下意识对细节的观察注意。 呈现在她面前的,不止是恶心的血肉、肠子、死人脸,还有种种异常。 清乐公主可能是被刺死毙命的,也可能不是。她眼下青黑、脸色和唇色的惨白像是中毒留下的迹象,脖子上浅浅的指痕更是奇诡,被乱发和血污遮掩,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白色素衣被血染红得深一块浅一块,胸腹处的布料支离破碎,鞋袜也浸染了血色,指缝间却干干净净。 先前越秋柏只远远看了个大概,这还是她首次走近尸体查看,习惯发作,一不留神就仔细看得久了点。更没注意到,她在那儿停了多久,屋里就安静了多久。 等她将白布盖回去,才发觉似乎太安静了点,回头看时,江岁寒正拿着桌案上刚写就的文书在看,聚精会神地没顾上吃饭。 “饭要凉了,你快吃饭。” 越秋柏在旁边的胡床坐下,和他隔了一段距离,恪尽职守、没得感情地催促了他一句。 江岁寒仍旧握着那份草稿文件,目光从纸面上抬起来,却好像只是联络感情,或者说特意挤时间陪她一样,和她闲聊起来。 他只关心找到话题,天南海北地抛出,一会儿问她出阁前有没有要好的手帕交,一会儿问她有没有学过管家、能不能替渐渐力不从心的国公夫人接过重任,一会儿又问要不要给她按照她闺房的样子打造房间。 越秋柏回答得左支右绌。江岁寒必是职业病犯了,连新婚妻子都要盘查一番,查案不见他查得这样仔细。可偏偏她是个替嫁的冒牌货。 “前些日子长青,我弟弟来信给我,让我帮他筹划提亲的事。他心悦蓝家大小姐,蓝家和平宁侯府是世交,我听说你和蓝家小姐关系不错?” 江岁寒看向她,越秋柏只看着他身前食盒,又一次轻声提醒,“饭凉了,婆母叮嘱我要看好你按时吃饭,你再不想吃也多少吃点。”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之前他做做样子把饭菜装到了碗里,旁边是被他拿起又放下的筷子。 “没胃口。要和母亲交差的话,你自己吃,或者倒掉。” 他起身坐到了胡床这边。中间四四方方的小案几上摆放着茶具,他斟了杯茶。越秋柏和他交换位置,自己坐到办公桌椅的侧边去了。 距离再度拉开,十分平衡地保持着对坐两端。 越秋柏假模假样劝他“要爱惜身体”,他就又拿出那种神气,冷眼看她,不置一词,端的是不容别人说一句的架子。 越秋柏非得给他气炸不可,幸好她也就走个形式不走心地劝劝。 饭菜还有点余温,越秋柏随意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了。那颇有压力的视线一直定在她身上,她受不了,抬起头,做出天真好奇的样子故意阴阳怪气:“你一直看着我吃饭干什么?难道……” “你是没看过女孩子吃饭!?” 他修长的眉浅弯了一点,江岁寒听见她暗藏讽刺的话,也不移开视线,“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越秋柏也微笑起来。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江岁寒在试探她。她感觉到了。 在侯府待嫁的那几天,管事七七八八和她说了很多事项,有关侯府的,有关她私奔的嫡姐的,但她在侯府待的时间非常短,忙乱得头昏脑涨的管事和她交代得更是缺乏条理,东一块西一块,总有缺漏错乱的地方。 她没听到过蓝家小姐这一事项,在怀疑是管事缺漏没告诉她和怀疑是江岁寒故意说错两者之间,她倾向于是后者。 她柔声回道:“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和蓝小姐并没有多少交集,恐怕是你记岔了。”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江岁寒一句话揭了过去。 他以眼神指向地上那具尸体,低头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问道:“刚才你把白布盖回去的时候停顿了很久,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只是那尸体好像有魔力似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说完,江岁寒似乎笑了声。 “说点有用的,这个就归你了。” 他从腰带上解下来个扁长扁长的袋子,里面倒出来一块扁长笏形的金铤,金灿灿明亮亮,落进他白得发冷的手心里,沉甸甸的。金铤把在他手里,他上下抛了抛,看向越秋柏。 这一块,就够她一年饭钱了!越秋柏两眼盯住被他抛上抛下的金铤,浅浅呼吸了一口气。 江岁寒将她的反应收尽眼底。 她眼神一下就凝住了,在他抛动时顺着那道金光飘移,许久,移开视线后就不再回看。 她看着他,声音温柔,目光也柔:“我只是养在深闺的侯府小姐,怎么会懂这验尸查案之事呢。不是不想帮您,只是实在帮不上。” 江岁寒把金铤扔在小案几上,倏然起身跨出两步,瞬间逼近,手一伸箍住她手腕,抵进她掌心一推,迫使她手掌摊开朝向他。 “养在深闺?你的手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指腹摸到她指根处,有一层薄薄的略显不平的纹路。他锐利的目光盯住她,“或许你可以解释一下,一个养尊处优的侯府千金,为什么会有一双留有劳作痕迹的手?” 攥住她的大掌和他手臂上紧绷的肌肉让人毫不怀疑,只要他想,下一秒江岁寒就能折断越秋柏的掌骨。 他速度还是太快了。 等越秋柏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攥过了她的手腕。她保持着镇静,“手上痕迹有来由,夫君不必急着起疑心。” “妾身有一点小小的爱好,虽然侯府有专门的烧饭师傅,妾身还是喜欢有事没事自己研究下厨做饭。经年下来,自然留下了一点痕迹。做的饭菜不算很好吃,但会做的还不少。” 江岁寒似笑非笑,“夫人当真是奇女子……” 越秋柏听着他句句嘲讽,神色不改,他忽转话题,机锋铮然露出,“你婢女胆子是小了点,一看见尸体就吓晕过去。但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子,能面不改色在尸体旁边进食。” 越秋柏:“……” 是她疏忽了。 以前与母亲查案,忙起来时在案发现场用餐,那都不是稀奇事,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间没想到,放在侯府小姐身上会有多么怪异。 “现在夫君知道了,有些女子并不像人们一贯以为的那么胆小。”越秋柏滴水不漏地回道。 “那么,你格外关心尸体是因为什么?不要试图说谎,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虽然胆子还算大,但一具尸体躺在那里,总是忍不住去看的,担心它会突然诈尸,那就太吓人了!夫君有遇到过这种特别吓人的情形吗?” 她一本正经,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江岁寒依旧牢牢攥住她的腕骨,越秋柏始终感到,有股不安笼罩着她。 新婚夫妻手指相交,没有半点旖旎,却像一场单方面的讯问。 江岁寒听着她胡言乱语,眼中异光明灭,俊秀绮丽的脸上漾起微笑。在越秋柏眼中看来,好似恶鬼勾魂时的笑,充满不详的意味。 “忘记告诉你了,我任大理寺卿一职已有数年。因常年讯问重大罪犯,敏于人心。别人对我的好意我不一定分辨得出来,但对我心怀恶意的,往往能一眼看穿。” 越秋柏抿住嘴唇,脸色一点点泛起了白。 与她凝重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岁寒笑得很好看,神情和悦,徐徐说道:“你尽可以放心,不论什么牛.鬼.蛇.神,想害我,没那么容易办到。” 寂静片刻。 越秋柏轻叹了口气。 “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夫君是大理寺卿,必是顶顶聪明的人。你问我,我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敢在你面前卖弄,请你不要见怪。也请夫君相信,如果我有那个能力,一定会希望能帮上忙,叫真相水落石出。” 她一番话说得无比动人,配上那柔顺的姿态和澄明如霜雪的眼神,任谁也难以怀疑她的用心。 江岁寒笑了。他听出,这才是他这位新婚妻子真正的服软。 “江大人。” 有人在外面喊他。 原是两刻钟已过,覃寺丞和龚寺正按照江岁寒的吩咐,再次到值守处来寻他。 越秋柏终于得以离开大理寺,提着只吃了一点的食盒走了。江岁寒微眯起眼睛看她离去的背影,眼底闪动着冰冷的光。 案件本就复杂奇诡。他们之所以把清乐公主的尸体搬到大理寺,是因为公主府失火了,他们怀疑有人想要毁尸灭迹,为了保护尸体这才特意搬了过来。 偏偏这时候,他的新婚妻子又反应奇怪,对尸体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即使以金钱作诱,依旧什么也不肯表露,心思深藏。 金钱不能动其心,所图必巨。 他让两位下属再等他片刻,找到自己的心腹近卫。 越秋柏被他明里暗里威慑了一番,情绪波动的时候,最容易露出破绽。江岁寒嘱咐自己的心腹近卫:“你暗中跟紧越氏,记下她都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了面,回头一五一十禀告我。小心点,不要被发现。” 第4章 请代为转告 越秋柏回到马车上时,昏迷的紫苏已经清醒过来,回想起前一刻看见尸体的场景,依旧脸色苍白,心有余悸。越秋柏想着左右无事,让车夫把她们带去医馆,请大夫给紫苏把脉瞧一瞧。 看诊完开完药,紫苏陪着越秋柏,两人顺便在附近四处走走。 槐花街街口牌坊后种植着一棵硕大的槐花树,槐花街因此而得名。这条街与公主府所在的庆义坊比邻,相隔不太远,街上遍布香料铺、脂粉铺、成衣店,商贾行人往来热闹,处处可见前来采购的女客。 紫苏常年在京城,对女孩子们喜爱的东西熟悉得很,热切地和越秋柏说着哪家的新衣供不应求,哪家的香囊虽不太知名但香味独特好闻。 一条岔道延伸去居民住宅片区,往里走个数米,见一株桑树、一口井水、一方歇脚石构成一片幽静的小天地,与街上繁华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越秋柏往那一瞥,转脚走了进去,并不知道她信步而行的身影已落入别人眼中。 “公子,有人来了。” “来就来,这地又不是我的。” 白色院墙边传出低语,得到回应后又隐匿下去。从桑树枝条间滑下一片天青色衣角,被几只修长手指浅浅一捞,收了回去。即使站在树下抬头去看,枝繁叶茂中,一点看不见粗拙枝干上躺了个人。 太阳越升越高,细碎光斑透过枝叶洒在地上。紫苏仍在絮絮叨叨,越秋柏从她手中拿过遮阳伞,捏着伞柄转了两圈,把伞撑开着放在地上,掀起了帽帷。 紫苏立马大惊小怪,“小姐,这在外面呢,你怎么能随便就掀起帽帷来?快点放下吧。” “怕什么,这里没人在,要是有人来了赶紧放下就是。戴个这多挡视线,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越秋柏一边说,一边围绕着那把伞转了两圈。紫苏好奇问她,“小姐你在看什么呢?” “刚才街上有人耍杂耍,我看他们一踢那杆枪就把它直直踢起来了。我就寻思,能不能试试把伞踢起来。然后像这样……” 把伞踢起到半空,一把握住伞柄——完美! 想象的是这样,然而实施起来,越秋柏一下把伞踢到了两米开外。它在地上翻来滚去,最后伞面朝下,仿佛在对她说:你看你把我弄成什么样了! 紫苏给愣住了,片刻后脸色都变了,“啊啊啊小姐!你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端庄一点。” “你可别叨叨我了,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再叨叨我要憋不住了!” “憋不住什么?” “憋不住就会像这样……”越秋柏给她演示了一把,一脚狠狠揣在了桑树上,把那树都踹得似乎摇晃了两下。 “小姐!”紫苏有点崩溃,忍不住提高声音尖叫出来。她家小姐怎么能这么不端庄、这么不优雅! 她连忙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幸好这里没人,有人在的时候你可不能这样!老爷和夫人特意让我多看着你呢。” “行了,你别说话了。”越秋柏无奈摇摇头,自己去把伞捡了回来。她把伞拿在手里转着,阳光在画有松竹梅的伞面上变换着光影,衬得那画栩栩如生。她举着伞,向留在原地的紫苏回眸一笑,“这样够端庄了吗?” “对,就是这样,”紫苏瞧着她家小姐,一边朝她跟过去,一边频频点头,语气激动,“太对了!” 说话声逐渐远去了。 寂静下来的巷道里,一双干干净净的白靴轻轻踩落在地,天青色衣角随之飘落。在墙角边处隐身的侍从走了出来,“公子,回去吗?” 青衣人从侍从手中拿过伞,手一松,在伞即将掉在地上之时,脚尖轻微一点,向上施加的力让伞笔直上抛,在半空中张开了伞面。细长伞柄稳稳落入一只象牙白的手,微抬伞沿下露出一双泛着点青灰的明锐眼眸。 “高处视野还是好,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顿了一顿,如松风过境的清润语调泠泠响起:“有个形迹可疑的人跟在那位小姐身后,派人帮忙料理一下。” “是。”侍从立刻领命,眼神从伞面上掠过,微微一闪。 恰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的装饰图画。 他犹豫着想要说什么,青衣人已转身,悠悠话音传了回来,“多余的事不必做。” - 午时,越秋柏带着府中做好的午饭,再次从国公府出发前往大理寺。 马车门帘上方绣有标志着国公府身份的江氏纹章,识得的人皆避让三分,一路畅通,在大理寺门口停下。 有一人在大理寺外小茶馆坐了许久,被马车吸引了注意。他仔细一看,对那熟悉的水波纹章琢磨片刻,终于想起来,这是国公府江氏的标识。巧了,他要找的人,正是国公府世子。 他丢下几个铜板付了茶钱,起身走去。 紫苏掀起门帘,越秋柏正提着食盒从马车上下来。早上才来过一次,门口守卫一见国公府的马车,又见到她们两人的组合,立即上前迎了几步,招呼道:“江夫人日安!” “夫君可在里面?”越秋柏问道。 “江大人去宗正寺许久了,还未回来。江夫人不若转去宗正寺寻他。” “也好。”越秋柏点头。正当她往回走时,有人上前问她:“敢问,贵人可是大理寺卿家中贤妻?” 越秋柏看向来人,“何事?” “小民欲求见大理寺卿,有事相商,可否请贵人代为转告?” 他将手拢在一起,向越秋柏行了一礼。此人面容清瘦,身形似柳,仿佛风一吹就会摔倒,深陷的眼窝和浓重的眼下黑影更让他添了几分憔悴。 越秋柏本不想插手她便宜夫君的事,可瞧见此人神色清苦,一副愁怨难申的样子,她心中暗骂江岁寒尸位素餐,终是忍不住开口:“你请先告诉我,是什么事需我转告?” 他再度走近几步。拢在一起的手分开,倏忽从袖间抽出一片薄刃。站在台阶上的守卫看不太清,只见一点锋利白光闪过,他失色喊道:“江夫人小心!” 来人两步欺上前,刀刃指向越秋柏喉间,手臂一曲,迅速将她裹挟至身前。门口两名守卫蹬蹬跑下台阶,竖起长枪对准了他们,却又不敢再前进一步。 “快把江夫人放开!” 紫苏急得在旁边团团转,跟着大喊:“快放开我们夫人!” 周围的人迅速围了过来,远远围了一圈,好奇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隐隐有人交头接耳,零星传出一点私语声:“我认识这人。他是受刺激了吧,怎么……” 持刃之人眼神闪烁,神色冷静中压抑着几分狠劲,转头蹬向惊呆在马车外边的驾车夫,冷声说道:“下去!” 车夫赶忙溜下马去。 这人看着清瘦,力道却不小,挟持住越秋柏,推着她走向马车,“上车去。” 越秋柏侧目瞟了一眼。以前查案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险情,她不太惊慌,暂且表示出顺从。两人上了马车,门帘被打下来。从马车中冷冷传出声音。 “把你们大理寺卿叫过来,我有事要和他说。” 紫苏已经急得当街哭了出来。 大理寺卿不在,听闻变故的第一时间,留在寺内的覃寺丞和龚寺正连忙赶出来主持局面。覃寺丞立即派人去和江岁寒报信,同时让人去查明来者身份,龚寺正一边与犯人周旋,“我们已派人去禀告大理寺卿,请冷静稍等片刻,有什么冤屈我们必会公正处理,不要伤害江夫人。” 外面闹哄哄的,马车里气氛沉冷。 越秋柏能清晰听见身后这人“怦怦”跳得激烈的心跳。 当街劫持他人,对此人来说是一种铤而走险的冒险之举,所以他才会如此不平静。 越秋柏轻轻出声,语气柔和毫无攻击性,尝试与他交流。 “京中传言江岁寒‘貌若好女,心如恶鬼’,我知道他常做出格之事,心里亦有所不齿。你若对他有怨恨,不妨同我说一说,我也许还能帮到你。” “你与他夫妻一体,怎会帮我。”他不为所动。 越秋柏回道:“在公理与道义面前,帮理不帮亲。”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身份见不得光,但一查就能查到。大理寺准备解剖清乐的遗体,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他冷冷说完,越秋柏若有所悟,迟疑问:“你是……清乐公主的情人?” “不是。”他的否认刚引起她进一步疑惑,就听他认真纠正道,“不是情人,是此生挚爱。” “解剖遗体是为了查明真相,你不同意破坏她的遗体,难道就愿意让清乐公主不明不白地死去?” “……” 两人正在马车内交谈。另一边,接到消息的江岁寒仔仔细细向报信人询问现场的情况和细节。 他一边从宗正寺往外走,从下人手里接过马鞭,利落翻身跨上高头大马,十分冷静地对报信人吩咐了几句话。他交代完毕,不等报信人跟上,一甩缰绳,策马直奔大街。 敢挑衅他的人,他向来会以雷霆之势,让对方见识到他的手段。 报信人留在原地,生怕自己漏了什么,碎碎念着反复回顾江岁寒的安排。 “——你绕道从后门进大理寺。安排弓箭手埋伏在屋顶待命,虽然马车厢遮挡了视野,但有需要的时候我会举手示意,一旦见我举手,立即放箭——”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小喽啰传达这么重大的命令!我刚才没听错吧?”他哀嚎一声,紧绷着面皮,连忙驱马跟了上去。 第5章 弓箭手准备 “我的要求不难办到。” “只要你答应我绝不破坏清乐公主的遗体,并把公主遗体交给我!” 柳清宵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和赶到现场的江岁寒谈判,浑然不知十几名弓箭手正趴在屋顶上。尖利的箭镞泛着冷光指向马车。 他满以为,挟持着江岁寒的妻子躲在马车里,隔绝视野后未免伤害到越秋柏,江岁寒绝不敢轻易命人动手。 “我说了,此事不可能答应你。查明案件是大理寺职守,我若同意,往后谁都来阻挠办案,案情如何查明?大理寺威信何在?” “那你是不管你妻子死活了?” 两个男人隔着马车的门帘对话。锦袍玉带的年轻大理寺卿冷漠回话:“你执意用她威胁我也没办法,我只知道不能因私废公。” 马车里沉默片刻,柳清宵对越秋柏道:“你男人真是无情。” “无法庇佑妇孺弱小,他一点都不男人。其次,”越秋柏微微一顿,同样语气冷漠地否认道,“这样的人,你以为我会承认他是我男人?” “听好了,你现在放开人质、主动投案还来得及,我会从轻论处,”见里面没有回应,江岁寒再度出声,语气中强烈的嘲讽几乎是在激怒犯人,“不然,我会让你变成一只刺猬,今天就去地府见你心爱的人。” 柳清宵此时困惑到极点,又惶恐又不知所措。他转向自己手中的人质,因被他劫持,鬓发松散,蹙着的眉尖我见犹怜。他忍不住对越秋柏问道:“他真不管你了?” “我说过,他的行事作风我早就为之不齿!这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你打开窗户看看。” 两人一齐往外看去。外面,大理寺公差正按照江岁寒的指令疏散围观群众,防止待会儿放箭误伤他人。 他已决意调用弓箭手,越秋柏寻思着,江岁寒都能当街.杀.妻了,她待会儿该要如何摆脱困境。 许多人亲眼看见越秋柏被掳上马车。新婚妻子被当作人质,大理寺卿仍然做出这样的处置。一想到他能把妻子连带着犯人一并除掉,所有围观的人都不寒而栗。他们忙不矢撤走,看热闹的心情那是一点都没了。 “考虑好了吗?我最后给你三秒钟时间——” 柳清宵赶紧让越秋柏把窗户放下,免得暴露他的位置。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肃杀之意四面围绕着马车。 面对江岁寒的逼问,柳清宵把心一横,闭上眼睛大声道:“你放箭就放箭。清乐公主已死,连她的遗体都保护不了,我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只可惜你年轻美丽的妻子,要随我一起赴黄泉了。” “喂喂!你就这样放弃了?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你先答应他,我想办法帮你保全……” 那刀刃仍旧划在她脖子上,随时能割破她喉管,越秋柏不敢随意妄动,争分夺秒劝诫他。她感觉对方有松动的迹象,谁曾想,她话没说完,江岁寒的倒计时盖过她的声音,毫不犹豫下令: “三、二、一——放箭!” 马车内两人齐齐绷紧身体,空气寂静了一瞬,只听得倏然一声轻响。 越秋柏失去了意识。 - 她真以为自己要死在江岁寒手里了。 却没想到,还有睁开眼睛这一刻。越秋柏躺在榻上,落地罩和屏风隔开内外室,另一边隐约传来几人探讨案件的声音。她起身下地,穿上鞋走出去。 “……他咬死只是不愿意公主尸体遭到破坏,别的什么也没说。” 江岁寒的声音沉而清晰,伴随着“笃笃”扣在桌案上的规律轻响:“事有蹊跷,他是如何得知要解剖尸体的?在座几位都知道此事……” 几人连忙撇清干系。 “我和柳清宵没有任何往来。” “我没见过这人。” “我也是。” 江岁寒接着道:“除了我大理寺几名直接审理案件者,知道此事的,还有刑部主官,受皇上之命监理此事的太子,再有就是清乐公主的驸马。龚寺正,你去查一查相关人员的行踪,看看谁近日和柳清宵有交集。” 龚寺正点头记下此事。覃寺丞坐在侧边,一抬头见越秋柏从内室走出来,他压下心中的不满,彬彬有礼地招呼道:“江夫人醒来了。” 越秋柏还没摸清情况,“这是怎么回事?” 大理寺陈少卿摸着胡须,笑容可掬地给她解了惑。 “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吧,您真以为江大人要当街射.穿马车吗?您可还在里面呢。弓箭手只是幌子,是用来吸引犯人注意力的,实际大人另外安排了人,偷偷从侧面接近马车,从车窗里把.迷.药吹了进去。在你和犯人都晕过去之后,我们就将犯人缉拿住了。” “几位先下去忙。龚寺正查明情况后第一时间向我汇报,我们再作商议。” 江岁寒话落,陈少卿几人识相地行礼告退,留出空间给他们夫妻相处。 江岁寒靠着桌案,抬头打量她表情。他以为越秋柏一醒来,必定会哭哭啼啼地质问他。谁料看她神色,一丝起伏也无。 越秋柏微抿住唇角,淡淡一笑,“夫君好计谋。” 安静下来的屋内,江岁寒想起前一刻,他的心腹下属向他回禀之事。他跟踪越秋柏跟到一半莫名其妙被人打晕,人自然跟丢了。 “夫人受惊了。” “夫君职责在身,我理解您,您处理得很好。” 越秋柏垂颈静立,低眸看他。两人一坐一站,甚至比先前同事间的距离隔得还要远。 江岁寒分辨不出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也懒得去分辨,“母亲年纪大了,这些事不必拿去惊扰她。我知你受委屈,若是有想要的玩意儿,我空闲下来陪你去买。” “没什么想要的东西,”越秋柏轻轻摇头,试探着问,“只是想请求夫君,查案时能否将我带上?” 江岁寒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笑。他秀丽清隽的面容偶尔会让人错觉他没有什么威胁性,笑意在他脸上绽开,如花一般柔软,眼底寒光却分外慑人。 “夫人已受惊吓,怎可再将你卷入案件。我不同意。”他毫不犹豫回绝。 “既然夫君不愿将我带上,我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去婆母那里寻求安抚了。” 越秋柏才说完,突然间注意到,江岁寒穿着的圆领锦袍下摆曳在地上,紫色布料上泛出淡淡的红。是血迹。 “你是想去寻求安抚,还是想去告状?”江岁寒不怒反笑,黑漆漆的眼神渗出了几分阴森。 午时方过,太阳正盛,可大理寺内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冷郁压抑。他坐在桌案边,身后投下淡淡阴影,有一瞬间如同修罗鬼相。 越秋柏瞟了一眼房间门的位置,“夫君不庇佑我,我免不了没有安全感。” “你执意想跟我查案,可以,只要你不介意和一帮大老爷们混在一起。”他嘲讽说道。 越秋柏点头:“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注意分寸。” 江岁寒发出了一声呵笑。 “你过来。” 越秋柏慢慢走过去。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以前有过查案的经历。可一旦告诉他,她侯府小姐的身份必遭怀疑,替嫁之事几乎就瞒不住了。 桌案很矮,几个坐垫放在地上,她敛起裙裾,在他旁边端正跪坐下。 旁边的人倏忽发难,大手猛然卡住她手腕,她一惊,抬起头,肩膀上压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她控制不住地往后摔倒。 眼睛一眨,她已经被狠狠按在了地上。一片阴影从上往下遮挡住光线,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江岁寒弓着薄韧有力的腰身,如同猛兽扑食一般用手按住她肩膀,视线低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得日日夜夜与我同吃同住,你确定想好了?” 他指尖探入她衣袖,像蛇一样贴着她的肌肤、顺着她小臂攀援而上。他暧昧地暗示着,语气却森冷,“只要你点头,就视为同意今后一切听我指挥。到时候,我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要先试一试吗?” 他手按住她腰身,指节勾紧腰带,越秋柏脸色都变了,像案板上扑腾的鱼一样,挣扎着去推他。他胳膊就如同铁棍,怎么掰都掰不动。江岁寒无情压制住她,手指一勾,长长的布条从她腰间抽走,被扔在一旁。 他眼中幽芒闪动,冰冷的恶意将她锁定,嘲道:“这就不愿意了?” 越秋柏挣扎间将旁边的桌案碰倒,带起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她刻意假装出来的柔顺就像桌案上的杯盘一样碎了一地,怒火从她眼中燃烧而起。 “你根本就没打算同意是不是!?不同意带我查案就直说,不必如此作弄我!” “哈哈!”江岁寒大笑出声,“你明白了就好。” 他一点不在意地松开她,起身,越秋柏怒火上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先一脚踹了过去。他纹丝不动,反倒越秋柏一个没稳住,连忙伸手撑住地面,手心一下刺痛,被茶杯碎片划破了皮肤。 江岁寒没有一点情绪地看过来,居高临下睨视她。 少女云鬓微散、衣裳凌乱,拢着衣服从一地狼藉中站起身。那纤细得仿佛能一只手折断的腰肢、从她衣袖领口处露出的白嫩肌肤,在他眼中视若无物,江岁寒只看见她那双燃着火光的凌厉眸子。 终于不装了。 “你该回去了,别忘记把腰带捡走。”他冷淡提醒道。 越秋柏迅速系好腰带,手心被刺破渗出的血珠沾在了腰带上。江岁寒的视线落向那处,“你的手流血了。” 越秋柏理都不带理他,破门而出。 - 越秋柏两天没和他说话。每每把饭送到他办公地外面,转交别人送进去给他。 江岁寒一连几宿没回家,晚上就睡在大理寺。公务繁忙是真,不想回去搭理新婚妻子也是真。 国公夫人既不管束越秋柏,也不特意关心她,越秋柏觉得这样的距离再好不过,要是这婚后的日子没有江岁寒,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她和紫苏闲来无事就上街逛逛,四处看看京城风物。这天中午,越秋柏把饭送到大理寺,在紫苏的陪同下走进了一家酒楼。 它的装潢布置极风雅,美食的香味飘在空气中。许多人坐在一楼大堂,一边吃东西,一边热闹地聊着天。 两人寻了处空地坐下,要了两杯茶和一些点心。紫苏虎视眈眈地盯着越秋柏,生怕她吃东西时一不小心,帽帷掀太开,把脸给露了出来。 在她高压视线之下,越秋柏吃得十分淑女,小口小口地进食。旁边人的交谈声溜进耳朵里,她侧耳去听,发现他们竟是在谈清乐公主遇刺身亡的案件。 “要我说,这得怪公主移情别恋。以前她和驸马多恩爱,冒出来一个情人后就厌弃驸马了。夫妻做得好好的,这说离心就离心了,换谁谁不恨啊!驸马早都恨死那柳清宵了,对公主恐怕也是因爱生恨。清乐公主啊,八成是被驸马害死的!” 越秋柏听了一耳朵八卦。 楼上雅座里的人凭栏往外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天青色衣袖顺着栏杆往下滑,如瀑青丝束在脑后,半边侧影轮廓清晰地描在窗台间,往那儿一坐,就如同一幅惊艳的画作。 他微侧过脸,问道:“你觉得这人说的怎么样?” “属下认为,的确不能排除驸马的嫌疑。” “你说了句废话。”他一顿,突然间从众声喧哗中听见了颇为耳熟的声音。一对少女也在谈论案件。 “小姐,你觉得凶.手会是驸马吗?” 回答响起的第一刻,他就不怎么费劲地想起几天前遇到的那位爱转伞的少女。 “靠感觉没有用,靠证据才有用。要确定或排除他的嫌疑,就得查他的衣物,看有没有血迹或奇怪的抓痕,查他近几日行踪都去了哪里,看他是否同意解剖验尸,再就是要把驸马和公主的情人分隔两地,映证两人的说辞是否一致。” 紫苏惊呆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越听嘴巴张得越大,“小姐,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越秋柏怔住了。 关心案件是仵作的本能。 如今的她,众人皆知她有侯府小姐的出身和大理寺卿之妻的身份,却再无人知晓,她曾是江南偏安小镇闻名远近的娴熟仵作“秋柏”。 两天前,她克服自己对江岁寒的厌恶,提出和他一同查案。他说“可以,只要你不介意和一帮大老爷们混在一起”,那时候越秋柏真的以为他会同意,她几乎是用一种准备入职的心情,认真又慎重地回答他说,“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注意分寸”。 结果…… 不仅□□脆地拒之门外,还遭到了恶劣至极的对待。 这婚不离不行。说起来是嫁给了大理寺卿,到头来是一点发挥才能的余地都没有。 “懂得再多有什么用?再关心真相有什么用?又不让我去调查。” 越秋柏一想起那日情形,再度陷入了郁闷。正当这时,一位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她们这桌走来,紫苏立即警惕地站起身。 他抱拳向越秋柏行礼,“这位姑娘,我家主人请你楼上一叙。” “你主人是?”越秋柏问。 男子微一愣,思索片刻回道:“若姑娘肯赏脸前去,主人自会告知于你。” 越秋柏思来想去,她进酒楼之后也没露过脸,安安分分吃了许久点心,唯一做过的事就是方才和紫苏谈了会儿案件。楼上这人,或许是同样对案件感兴趣之人。 总不能是她吃的点心和对方一样,对方大喜之下,准备看看和自己口味相同的人是谁吧? 越秋柏点头:“有请带路。” 第6章 一桩苦差事 在楼梯处转一个角上到二楼,雅座临街,布置在风雅之外更显富丽堂皇。地面铺着异域传来的地毯,踩在上面发出的声响轻之又轻,连角落里摆放的月白瓷器都金贵无比。 用作隔断的屏风上,绣着描金线的梅兰竹菊。空气里游移着一股说不出、用秤也称不准的金贵气息。 看见坐在窗边的那人时,越秋柏才知道那股气息从何而来。 他将侧脸转过来,起身,行云流水地与她见礼,一身雨后青苍的素色衣袍,身形如松如竹,泛着点青灰色的眼眸凝视他,微微一笑,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容华。 “贸然相请,姑娘勿见怪。” “方才听见你分析案件,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在下心生敬服,正有事欲请教,望姑娘不吝解答。” “是与清乐公主一案相关之事?”越秋柏问。 “然。姑娘可知案件最新进展?” “愿洗耳恭听。” 青衣公子请她坐下,细细给她斟了杯茶,见她不喝也不催促,自斟自饮,一边将案件进展娓娓道来。他对案件细节和各种内幕都了解得十分清楚,所说的与越秋柏知道的那一部分也完全对得上。 “……柳清宵的身份不是什么秘密,他是公主钟爱的面首。大理寺调查了他近日行踪,发现驸马与此人见过面。 “案发后他们一早就去了公主府调查过驸马,因为柳清宵,他们正准备重新调查驸马。” 他的叙述告一段落,越秋柏疑惑问道:“据我所知,对清乐公主一案的调查十分隐秘,许多事不为外人所知。公子所知甚详,请问你是?” 青衣男子一顿,若有所思地笑笑,“除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还有谁会十分了解案情?” 大理寺越秋柏去过许多次,不曾见过此人,基本可以排除他是大理寺的人。她略作思索,“传闻刑部侍郎年轻俊美,正直秉公,在京中向有美誉。你莫非是刑部侍郎赵誉生?” 他闻言朗笑出声,“姑娘冰雪聪明,敢问姑娘姓名?” “我无名无誉,名字不足挂齿。倒是赵大人,你我萍水相逢,轻易将案件内情告知于我,是否有违办案规矩?” 她语声清脆柔和,话里是堪称尖锐的质询。赵誉生颇有涵养地翩然一笑,答道:“我有心查明真相,却遇有难题不知从何下手。而姑娘有心伸张正义,却苦于无从一展身手。既是同道,何不同行?我期盼姑娘借力于我。” 越秋柏的眼睛越睁越大,感到自己一颗心都在震动。 赵誉生将她跃跃欲试的兴奋看在眼里,泠泠嗓音不急不缓,接着说:“先前我听到楼下有一人说,曾看见驸马鬼鬼祟祟在河边徘徊,似乎往河道里丢了什么东西。此事该如何调查,姑娘是否有思路?” 她不假思索回:“不难,不过你先告诉我,说这话的人是谁,我还要再问他几句话。” 赵誉生派下属昆山将说话那人请来,越秋柏仔细向他问了些话,反复追问他看见的情形。末了,赵誉生给了他一吊钱权作茶钱,那人欢欢喜喜地走了。赵誉生不解地问她:“你是想确认什么事吗?可有收获?” “只是一个模糊的提示罢了。通过刚才那人描述的情形,他当时离驸马约莫十丈远,看见驸马的动作很小,具体是什么东西也没看清,说明驸马可能丢的是样小物品,而不是譬如说捆绳、木盒一类比较大而显眼的东西。” 赵誉生虚心请教她,“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越秋柏往桌上扫了眼,拿过竹筒里放着的茶针,蘸了点茶水在茶桌上给他比划示意。 “先到驸马徘徊过的观水桥上测算一下水流速度,再根据那天一直到打捞的时间点经过了多长时间,计算出他扔下去的东西可能会出现的大致范围。 “在这个范围内打捞出沉在河里的东西,然后如此这般……” 她将调查思路言明,忽而皱眉,用一旁的茶布擦干净茶针,放回竹筒里。“怎么了?”赵誉生窥她神色,立时问道,“有哪里不对吗?” “提供消息的那人看起来不像是胡扯。思路就是这么个思路,我不确定能不能查出什么来,有可能忙活一大通最后一无所获。这是办案时常会有的情形,做好心理准备就是了。” 越秋柏言尽于此,从座位上起身向他告别。赵誉生道:“我立即派人去执行,姑娘可有意往现场旁观?” “快打捞完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一声,这大概得要几天的功夫,”越秋柏想了想,“介时你就在这酒楼二楼的窗台边放一盆松树盆景,我看到了就过来找你。” 她不打算把姓名和家世告诉他?原本想问她如何取得联系的话咽了回去,赵誉生体谅地微颔首,站起身以文人礼节向她表示谢意,“谨遵命。” 越秋柏盯着他瞧了片刻。 刑部侍郎位在刑部尚书之下,是刑部二把手,每日朝参面见圣颜,可这位是一点当官的架子都没有啊,分明君子作风,如春风怡人。 两人告别,赵誉生仍立在那里,视线下扫,看见她和婢女的身影出现在街边。 没走几步,一个戴头巾的年轻小厮迎上前,她们停下来说了一会儿话,婢女给了他一点赏钱,那小厮弯弯腰,脚底抹油溜了。 赵誉生开口:“昆山,去打探一下。” 像小山一样身材魁梧的男人面露犹豫,他不确定主人说的打探是打探什么。赵誉生没有移开视线,身旁的静止让他轻易猜出手下在想什么,他脸色有些淡,“去找那个小厮。” 对方立即领命,绕过屏风出去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赵誉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小厮消息灵通,那位小姐是找他帮忙探听消息的。她们在打听江大人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手下言简意赅禀报完,赵誉生眉梢挑起,“江岁寒?”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没再出声。一只茶杯摆放在他对面,人走茶凉,一口未动。他将壶里的茶又冲泡了几轮,慢慢饮尽。入口茶味淡极,残留的涩味也尽数融于白水。他将对面的茶倒了,“走吧。” - 街上人声喧哗。 打发走那小厮后,紫苏屡次欲言又止,见越秋柏无心追问,嘟嘟囔囔说道:“小姐,虽说姑爷待你不好,可、可这跟外男来往也太出格了。那位赵大人没准对你有意思。” 越秋柏心情不错,走在前面四处顾盼。 听见这话,她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紫苏,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紫苏呀紫苏,你想到哪里去了?” “别说你家小姐我不是什么倾国倾城花容月貌,就算是,他也没看见我长相呀。你把他想得太小家子气了,没见他一心关心案件嘛?” “不过……” 她蓦地停住,手指抵住下颔收敛了笑容,浅褐色的灵动眼眸中飘起一丝疑虑,“有点奇怪,他身为刑部侍郎,怎么却给我一种感觉,他对办案十分外行?” “这么一说好像是哦。”紫苏也觉得奇怪起来,想着想着脸色都变了,紧张地看向越秋柏,“他不会是个骗子吧?” “找时间验证一下就是了。” 越秋柏没放在心上,心里倾向于相信他是真的刑部侍郎。 两人乘马车回到国公府。 下午悠闲的时光倏忽流逝,日影倾斜,太阳没入西山,眼看又要到该送夜食的时间点了。她悄悄和紫苏吐槽:“感觉我好像那些按时按点要到岗的学徒打工人哦。这哪像是嫁人,像是找了份工。” 要是江岁寒不作妖,越秋柏把“嫁人”这件事当作分配的一份工作,也就忍耐下去了。 她在府中用过晚饭,临出门时国公夫人派婢女把她叫去了屋里。 沉香炉静静飘起令人舒适的袅袅香气,容颜未老的女子穿一袭典雅红的长裙配藏蓝色披帛,蓬松乌发挽起,坐在榻上好似一幅仕女图。林茂溪年介四十,体态丰腴,满身富贵气,眼角些微的细纹衬得一双眼更加娴雅端庄。她请越秋柏坐下,一边细细打量她。 自越秋柏嫁过来,两人见面次数不多,林茂溪觉得这儿媳也是个妙人儿。 江岁寒连着几日不着家,她不焦不躁,每日按时按点去送饭,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反应了。此时只见越秋柏一身素净,简单挽起发丝别无装饰,戴一顶帽帷,霜蓝衣裙清淡宁静,看打扮就知她对江岁寒没用半点儿心思。 林茂溪轻叹了口气。她原想让婢女拿些首饰给越秋柏,转念一想又作罢,免得让儿媳压力更大。 “知了好几天没回家了,你待会儿给他送饭时点他几句,就说我与他父亲想他了,家里还有他爷爷寄给他的信,让他今晚回来。”国公夫人温声叮嘱她。 在越秋柏反应过来之前,她最先注意到国公夫人开头说的几个字,不由迟疑出声:“知了?” 这是——江岁寒的小名? 她一阵恶寒。这样亲切充满童趣的小名实在和江岁寒不太搭。 国公夫人莞尔一笑,“你还不知道?他大名江知,字岁寒,小名叫知了,取自那句名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说起来,你和他名字倒是很般配。” 越秋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避免露出嫌恶的神色。国公夫人和她唠了几句家常,等她从婆母屋子里出来,将帽帷放下,脸蛋一下就垮了。 她行到大门口,紫苏在备好的马车边等她,两人上马车后,紫苏好奇问她:“国公夫人是有事吩咐吗?” 越秋柏声音闷闷的,“是啊,交了件不难的苦差事给我。” “既不难,怎么会是苦差呢?”紫苏给她搞迷惑了。 越秋柏在心里回道,竟然叫她去催江岁寒回家,当然是苦差。 她要是照着国公夫人的话给江岁寒说,他指定逮着机会明嘲暗讽,公公婆婆爷爷说了个遍,到底是谁急着要他回家。她要是只叫他回家,他必定用那副神气暗中嘲讽“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一想起那副嘴脸她就来气。越秋柏一点不愿意江岁寒回家,那意味着她得和江岁寒一起过夜。 就在她一边出门送饭,一边左思右想、想找个万全之策这会儿,大理寺中,江岁寒站在囚室外,听着下属汇报。 晃动不休的烛火被阵阵阴风吹拂,将黑色影子拉得极长。他结实挺拔的身躯披了大片阴影,锦袍鲜丽的颜色晦暗而压抑。 他想起什么似的,殷红殷红的嘴唇忽然勾起抹诡谲笑容,在忙得昏天黑地中抽空到外面看了眼日晷。 多日没见到越秋柏,他自然知道她是把饭食交到外面值守守卫那儿,再由他们转交到他手上。 片刻后,门口的守卫收到了大理寺卿特意派人传来的话:“待会儿江夫人来送饭时,务必让她亲自送到江大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