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卖后悔药》 第1章 久违 燕城一连十日都是明媚的晴天。 和这宜人的天气比起来,城东那家姓文的,最近有些不太平。 收到文江第一张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文锦正在馨文医院的大门外跪着,下午两点,日头正是最毒辣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后背烤的发烫。 老爷子病的突然,昨天还能在酒桌上和对家公司明争暗斗,今天中午一觉起来突然嘴歪眼斜,说不了话也走不了路。 消息第一时间被按下,只有文锦—他的亲孙子,文家老一辈仅剩的两个爷,还有文锦他爸这个不孝子知道。 父亲文山在国外回不来,文老二和文老三便盯上了他,咬死了今个中午文锦是在老宅休息的,文江病倒没有第一时间派人送去医院耽误了救治时机,是他故意为之。 要他跪,他就跪了。 文锦心明镜似的,这些人都惦记着文氏集团那块最大的股份,那个最高的位子,想方设法的找他的错,到时候文江驾鹤西去,便要他家破人亡还得净身出户。 青石板硬得很,连个蒲团也不给,文锦就那么生跪着,本来就瘦的可怜的膝盖骨头外面只裹了薄薄一层皮肉,乍一用力,青紫了一片。 里面医生护士忙忙碌碌,这是文家自己的医院,这些人都靠文氏集团吃饭,自家老板命悬一线,搁谁谁不慌? 不过文锦倒不担心那些,他微闭的狐狸眼下,是某种隐匿的,潜藏了多年的蓄势待发的情愫。 听到文江病倒昏迷的消息时,他便意识到,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文江从前手腕强硬,说一不二,两年了,这两年他像个被拴住翅膀的囚鸟,困在文家这座巨大的牢笼里,一次次用自己的翅膀撞击结实的铁笼子,羽毛掉了一地,撞出一身伤,满身血,始终逃不出去。 而他的心爱之人,在横跨大半个A国的墨城,不知所踪。 但是现在… 文江生死未卜,刚刚进去打探消息的云清来报,大夫说文江的大脑受到了不小的损伤,就算是救过来了,也说不好何时才能醒来。 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三五年。 文锦将双膝那片布料抓的尽是褶皱,除了疼,还有心中对这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近乎抓狂般的欣喜。 日头更烈了。 背后的火和心中的火一起烧。 文锦微不可查的含着胸,身上的汗一层一层的出,头发水打了一样贴在脸侧,二爷和三爷坐在医院门侧的阴凉下,喝着茶水吹着风,跟看戏似的。 说是牵挂大哥身体,实则是来监督,看他这个不孝子到底有多不孝。 文锦心里着急,有点跪不住,当着这些人的面不好公然起身,他得找个由头。 他抬头看看太阳,明亮的太阳带着耀眼的光晕,盯得久了,脑子发晕,文锦把自己晃迷糊了,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 “老大!” 云清哈欠打一半一声惊呼,吓得赶紧跑过去,扶起他家老大的身子,以为他是晕倒了,想给他抱进屋。 抬眼对上那两个老头子放下了茶杯刚要张嘴,还嘴的话冒了一肚子,没等吐出来,听见怀里的人趴在他耳边说: “我没事,快订机票,今晚去墨城。” 云清抬眸,看见文锦清明的眼神,心下了然,老大演戏呢。 只是那地点……云清眉目一紧,他还以为文锦早就放下了。 “今晚?确定吗老大?” 文锦像是没了根骨一样软在云清怀里,在外人看不见的角度使了个眼神,小声道:“一会里边差不多结束之后,给我个手势,我会晕过去。” 云清瞥了眼文锦的脸色,看到他鬓角成股流下的汗,有一瞬间担心这人是真的要挺不住了。 “到时候不用管二爷三爷说什么,你只管抱我离开就是,之后把车往新宅的方向开,记得甩掉尾巴。” 片刻后,云清扶着文锦跪正身子,让文锦倚着他靠了一会,文二看不下去了,茶杯一撂,没好气儿道:“手术还没结束呐,怎么,这么大一会你就跪不住了?你爷爷生死未卜,你好意思躺下休息?” 文锦心说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归想,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文锦眯眯眼,颔首道:“文锦能跪住。” 他重新将膝盖摆正,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冷脸推走云清,用力在他胳膊捏了两下,叫他赶紧去准备。 “二爷三爷只管喝茶,里面的都是馨文医院最好的大夫,全院上下的人都在忙活,齐心协力,爷爷定能转危为安。” 话外不过就是说二爷三爷是俩废物,不帮忙就知道添乱。 果不其然,文湖文海脸色一下就绿了。 嘴也闭上了。 又过半晌,里边的护士急匆匆的说出来了出来了,董事长手术很成功,正送进…… 咣当—— 文锦来不及听他说完,身子往前一倾,一头扎在地上。 双目紧闭,昏死过去了。 云清又是嗷一声,怎么提前晕了呐? 文二文三起身准备进去看看大哥,看见云清抱起文锦要走,冷脸质问道:“这是要去哪?事还没查清楚呢就想走?怎么也得等大哥醒过来了亲口说个原委才行吧?” 云清懒得废话,这一个两个败家的好手,干活的时候找不见人,落井下石的事从来不少干。 “二爷三爷。”云清抱着文锦,脊背挺的溜直,半点眼神也不曾分给他们,冷声道:“若董事长醒来发现他这宝贝孙子缺斤少两了,您猜,咱们谁能囫囵个走出文家?” 他侧目,狭长眼尾透出的神色狠戾非常,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随后快步走出医院大门,把文锦安置在后座躺好,加大油门往新宅开。 文锦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候机楼了。 没想到这一倒竟然睡过去了,过去这一阵子公司忙得很,他连轴转了好多个日夜,方才这一觉竟然算得上最踏实的一觉。 他身上裹着条毯子,挣扎了半天才把自己摘出来,踩了鞋想要下地,膝盖刚回过弯来便传来一阵难忍的刺痛。 “嘶……” 他一吸气,旁边一左一右趴着养神的人纷纷醒过来。 文锦看看这两大护法,莫名想笑。 云清埋怨道:“老大你还笑,你快把我吓死了知不知道?” 叶尘扒开他裤腿看了看膝盖处的红肿,“肿消了不少,再上几次药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云清又问:“老大你饿不饿,我买了南瓜粥和小笼包,放在店家那里热着,我给你拿来?” “没胃口。”文锦把着叶尘的胳膊,脸缩缩成一团,叶尘动作很快,又给他上了一遍消肿的药油。 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被文锦拽住了胳膊。 “止痛药有没有。” 他一脸的虚汗,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深陷进胃里。连背都挺不直。 “什么时候又开始疼的?”叶尘神色凝重起来,他掐着文锦的脉搏把了一会,心率还好,应该没有再出血。 文锦齿缝艰难溜出几个字:“下午……还在医院的时候。” “止痛药治标不治本,得和胃药一起吃,少爷你胃里溃疡刚好点,这么搞早晚出问题。” “你别骂我了。”文锦弯着腰扎进他怀里,脑袋顶着叶尘胸口,胳膊借力压着腹部躁动的器官:“有还是没有?” “当然是有。” 他从小脾胃虚,这两年喝酒应酬伤了胃,胃里各种毛病拖拖拉拉总好不利索。 叶尘也很头疼,不配合医生的病人向来最难搞。 叶尘扣了两粒止痛药,又扣了些修护胃黏膜的,林林总总一小把,云清正端着餐盘和温水回来,就这水把药给人喂了。 文锦喝了些温水,胃里好多了,对着叶尘说:“药给我留下,一会我们登机,你就回去。” “回哪去?我不跟着?” 叶尘急的跳脚:“病人出差,医生不跟着?” 那他还叫什么私人医生啊真是砸了招牌了。 “要是被二爷三爷发现你不在医院,肯定知道我不在燕城,到时候就麻烦了。” 他这次走,一是去找人,二是避避风头,老爷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病倒,这里有事,他要让有心之人自己露出马脚。 既要让他们掉以轻心,又不能真的放任自流,若真的让人查到他不在燕城,局面失控,可就不好玩了。 “你只管每天早中晚去一趟家里,给我看诊,再拎着些药进进出出,应付他们足够了。”文锦吩咐道:“另外每天去老爷子那看看,有什么变化立即通知我。” “那你怎么办呐老大?”云清喂他喝了口粥:“一会得飞四五个小时,再说到了那边……” “怕什么?”文锦忽然笑了,垂眸转了转中指上的戒指,“到那边一头扎进个医生窝,还愁救不活我一个?” 说起来,他也算是半个医生的。 只可惜,上学时候光顾着追人,学艺不精。 云清是临时订的机票,只买到第二天凌晨的班次,他们在机场坐了一夜,白天晒多了,有点中暑,文锦在飞机上吐了两次,胃里好不容易压下的痛意卷土重来,他白着脸,靠在窗边看外面的云层,连半个音节都吐不出。 落地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不管怎样,好歹是又回到了这个他牵挂着的地方。 云清临时租了一套公寓,看文锦脸色差极了,想着说先去落脚休息休息,要找人下午再找。 文锦本来同意了,忽而想吃墨城医学院东门对面的那家小餐厅。 餐厅布局和两年前没什么差别,文锦喜静,往里多走了两步,靠墙坐在角落里。 “看看,你有没有想吃的?”文锦把菜单递给云清:“他家意面不错,我之前经常点。” “老板你吃什么?” “他们家的我都挺爱吃的,你点什么帮我加一份好了,对了,我不要……” 文锦指着菜单和他交代细节,耳边一阵风铃声响起,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门口走进来个男人,瘦瘦高高的,穿着件黑色紧身T恤,布料轻薄,裹在身上,勾勒出他紧实的胸肌和腹肌。 文锦暗自叹了句想当年裴夜也把自己练的如此这般,那人胸肌宽阔的很,摸起来手感很好,他很喜欢趴在上面睡觉。 下意识的,文锦眼神多停留了一会,那人穿过门口转向窗边的位置,没了视野死角,那张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时,他差点咬到舌头。 他不可控制的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连呼吸也忘了。 右手轻微抖了两下,他用力攥着菜单,指尖压到发白。 摩拳擦掌中……开文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久违 第2章 重逢 他心心念念了两年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文锦目光跟随,眼眶不自觉的发红,一时间连呼吸也忘了。 长这么大,文锦没中过什么彩票。 今天算是第一次。 云清也看见了,正要惊喜的叫老板快看,一转头,看见本该喜笑颜开的人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云清回头又看看,心下了然——裴夜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相貌英俊,身材匀称,和裴夜有说有笑,云清看看他又看看文锦,心道不好。 老大这阴沉的像是要吃人的脸色,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了。 文锦仔细辨认了一会,发现那人他认识,洛景繁,上学时候比他们小几届的学弟,见过几面,交往不深。 裴夜带着他,坐在他们从前常坐的位置,就像当年,裴夜带着文锦一样…… 文锦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有只鼓槌在他胸腔不停的敲,右手哆嗦着贴着裤线,不多时便带动他整个右臂都跟着颤,云清眼尖,发现了文锦的暗自隐忍,问他要不要吃两片药。 “你带了?” “一直备在身上呢。” 文锦伸手:“给我吧。” 文锦按了按胃口,把药片吞下去。 十分钟后,他一身服务员装扮,左手托着餐盘,右手背在身后,大方走到裴夜桌旁。 文锦小心注视着裴夜的眼,声音压了又压,勉强盖住了他忍不住的颤抖:“您的餐。” “谢谢,放这就行。”裴夜礼貌答道,低头摆弄着手机,对面那孩子上洗手间去了,他不知道在发什么消息。 只是他全程也没抬过一次头,没看见伪装成服务生的文锦。 见这人不理他,文锦又说:“还剩两道小菜,油焖鲜虾今天货不够了,奶油浓汤蛤蜊的蛤蜊卖完了,要帮您换成其他的吗?” “都没了?”裴夜拧眉。 想吃的没有,裴夜有点沮丧,他重新审视着菜单,在两列菜品中挑挑选选。 终于要做出决定的时候,文锦先他一步开口道:“要不帮您换成蛋黄芝士披萨和三文鱼刺身,一冷一热,正好搭配。” 裴夜惊叹,紧皱的眉头松了些,他也正要点这两道,不由得抬头看向服务生,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换这两个?你们餐厅还真是……” “是……文锦?” 裴夜后半句咽了回去,眼前的景象太过离奇,刚松开的眉头又聚在了一起,滚烫的眼神落在文锦身上,像是要把人盯出两个洞。 文锦大方迎上那人目光,把帽子摘下,露出一头耀眼的金发,目光相接的瞬间,他眼眶蓦地发红。 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对裴夜的思念。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打不通的电话,标着红色感叹号的消息,被困住的手脚,乱作一团无处寄托的心。 终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 文锦觉得高兴,一笑便有眼泪流出来,声音掩盖不住的哽咽:“大一那年,你第一次带我来这家餐厅的时候就点的这两道菜,后来你也一直喜欢,我当然知道。” “阿夜。”他声音颤抖,却笑的灿烂:“是我啊。” “我回来了。” 带着三分期待七分迫不及待,文锦朝那人张开双臂,他等待着裴夜将他拥入怀中,又或者是扑进他的怀里。 然而裴夜的眉头紧了又紧,没起身。 半晌,他把手中菜单狠狠往桌子上一摔,大步向前,一把拽起文锦的领子,咣当一声把人推进杂物架旁边的角落。 像是激发了身体的某种应急机制,裴夜的力气大的惊人。 正是饭时,餐厅里顾客很多,没什么人注意这个昏暗的小角落。 “唔……”文锦后背猛的磕到墙角,硌的生疼。 裴夜双目猩红,原本清澈的双眼布满细密可怖的血丝,额角青筋暴起,难以置信的咬牙道:“你回来了?” 不等文锦点头,他便又十分急切的问:“你回来做什么?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文大少爷留恋的?” 他嗓音压得很低,满腔怒火却是昭然若揭,文锦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笑容凝固在脸上,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 “文氏的新闻头条没那么难找。” 文锦努力抬起唇角,他想让自己笑,他知道,自己一直欠裴夜一个解释,裴夜心里有火,他不奇怪。 可是裴夜的威压太大了,他笑不出来,像是刑堂里被审讯的犯人,稍一逼问,他便都招了:“裴夜,我这么多年只惦记你了。” “惦记我?那你当年说走就走,如今说回来就回来,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你说你惦记我?” “我……”文锦想解释,可两年前的事太多,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们家很多事都由不得我,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你相信我,裴夜。” 他这一路上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会到裴夜身边。 结果这人是怎么了…… 眼泪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裴夜依旧紧攥着他的领子,粗粝的指节在他胸口压出一片殷红,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将他包围。 “你让我信你?”裴夜干笑一声,手上用力,几乎把文锦整个提了起来:“当年你消失的无影无踪,半个月后突然爆出联姻的新闻,文锦,我们两个到底是谁失约在先。” 结婚了,他都结婚了,裴夜心里一遍遍的重复,都结婚了还提什么旧情! 文锦脸色刷一下变得煞白,磕磕巴巴道:“那是为了外人做的戏,联姻对象早都出国了,我们只签了协议,没领过证。” “就连协议也被我烧了,就只剩下当年那条新闻。” 裴夜不应,又笑了一声,那样子像是在说:你看我像傻子吗? 一次次的被你骗,我还信?信个鬼啊! “编的真像那么回事。” “文锦,我最讨厌玩弄感情的人。”裴夜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最厌恶别人骗我,尤其那个人还是你。” “我没……”文锦脑子有些迷糊,骗?他当年是隐藏了他的少爷身份没错,可是他对这人说的一字一句,哪有半分是假的? 何来欺骗一说? 他这两年没有一分一秒是不牵挂着裴夜的。 又何来玩弄一说? 文锦想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裴夜没给他张嘴的机会,不等他理清思绪便又说:“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十九岁那年我就信你,两年前我依旧信你,可是呢?” 裴夜攥着领口的手骤然缩紧,紧到文锦呼吸都有些困难,被迫向后仰着头,双手小心的拍打裴夜的拳头。 嗓子里没什么空气,他说不出话,连裴夜的声音都断断续续,不过他还是听清了。 他说:“没等到结果的人是我。” 那个瞬间,文锦只觉得腹部那个不安分的器官猛的抽搐一下,随后脸上剩的那点血色褪了个干净,他难受的拧起眉,按着上腹挣扎。 他倒是忘了,裴夜向来会攻心。 他看见裴夜瞳孔中的空白,恐惧将他吞噬,他从未怕过裴夜,可今天,文锦第一次觉得如此巨大的恐惧,他坚信,若是再不采取措施,这人一个失手,他就完了。 他忽然松开手,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方盒,打开了,掏出里边的东西,拿到裴夜眼前晃了晃。 纯银戒指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微弱的光终究还是起了作用。 裴夜的手松了松,氧气冲进来,文锦贪婪的大口呼吸,“是你挑的那款,当年,你挑完的第二天我就找人做了出来,只可惜一直没机会给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戴上戒指,我们就是对方的人了。”文锦眼眶湿润,眼尾红透了,盯着戒指眼泪滴答滴答的砸在裴夜手上。 这辈子都不能摘下来。 他抬起左手,中指指跟的戒指耀眼刺目。 裴夜终于松了手。 文锦如蒙大赦一般,双脚重新落回地面,弓着腰,大口大口的呼吸。 裴夜把戒指接了过去,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 片刻,他忽然问道:“是因为这个吗?” “什么?”文锦耳边都是嗡嗡的响声,一时间没听清:“因为什么?” 裴夜凉薄的桃花眼很是无情:“是因为这点念想吗?你还没忘了我。” 文锦想说当然不是,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忘记他,这关戒指什么事? 文锦的语无伦次落在裴夜眼里变成了默认,他点点头,最后欣赏了那戒指一眼,然后推开窗子,把戒指扔了下去。 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所有药剂统统在戒指飞出窗外的时候失了效,胃囊骤缩,冷汗迅速爬满全身,文锦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来。 “现在念想没了,你结了婚,我也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再纠缠了,小少爷。”再开口,裴夜已然恢复了冷静,嗓音里掺杂了三分释然,四分冷漠无情,落进文锦耳朵里,像是锋利的冰碴儿——扎的他心脏直疼。 喜欢的人……刚才那个学弟吗? 人好像已经走了,文锦右手抖成筛子,呆愣在原地,又说不出话了。 那道疤痕又开始疼,手腕折断了一样的疼,他这两年间自以为成长起来的所有羽翼,独当一面时积攒的所有外壳,在裴夜面前,都形同虚设。 他只记得自己跑下楼,去找飞出窗外的戒指,后来的事,他就记不太清了。 意识再度回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跪在餐厅窗前那片灌木丛里,云清在一旁陪他。 树枝锋利,他满手都是血。 “我这是怎么了?” 云清的嗓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您在这翻了一下午了,怎么拽都不走,说要找戒指。” “那戒指呢?”文锦有些失神。 “在您手里啊。” 文锦一愣,哆嗦着摊开掌心,看见那些道错综的伤口里躺着一枚被血侵染的戒指。 还好,找到了就好。 他回头,身后的餐厅黑着灯,早就关门了。 “人走了?” 云清实话实说:“早走了,老板,都这样了,你还要继续吗?” 这和老大说的也不一样啊!云清不解。 “当然。”文锦把戒指收进口袋,借着云清的胳膊站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腿:“我不信他会爱上那个小孩。” “他是生气呢,他在闹脾气。” 文锦嘴硬道。 云清打抱不平:“为什么,他又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值得老板你这么为他拼命?” “其实我这倒也不算拼命吧。” 文锦顿了顿,双眼失神,看着手心里失而复得的戒指。 “你知道当年文江把我绑回去,困在家里不吃不喝那段日子,我是怎么挺过去的吗?” 云清摇头,他当时连块面包渣都送不进去。 “靠他,靠着我知道文江只是针对我,还没发现他的存在,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还会回到他的身边。” “我这辈子,没什么割舍不下的东西,唯独裴夜。” 他很难坚持住什么事情,但是他从十八岁那年开始,一直喜欢裴夜。 文锦:别让我逮到你后悔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逢 第3章 过往 文锦的十八岁,是裴夜在白色的A4纸上用碳素笔画出的一个点。 圆溜溜的,不大,却足以包起他前十八年的全部。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文江包揽了他的高考填报工作,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把他从床上叫起来,没有生日蛋糕和礼物,是为了叫他去确认一下个人信息和报考方向。 “总归是要叫你看一遍的,我也不能永远替你做主不是?” 他还没睡醒,一头金发揉的乱乱的,眯着眼睛随便扫了一遍志愿填报表,哼了声:“看完了,我回去了。” 文江那两条大黑眉毛一下就皱到一起去:“你又干什么去!” “睡觉啊爷爷,觉还不让人睡了?你孙子我吃喝嫖赌一个不沾,我就爱睡点觉还不行。” “虽然我不是咱们市高考状元,但我也是市前五名吧,不比西城石家和南城林家的争脸啊?” “王叔去给少爷拿点冰块清醒清醒。”文江不听他言语,朝文锦道:“别睡了,下午有个应酬,你跟我一起去。” 文锦那脸一下就垮了:“爷爷我闻酒味儿就吐,您忘了?” “不让你喝。”文江敲着电脑把志愿后续工作做完,让秘书确认了一遍机票和酒店。 “你就坐一边,看着,这些事你早晚都要学,等以后你来做我这个位子,你就知道了。” 能不学吗?文锦想问,我能不坐你那个位子吗? 一天天忙的脚不沾地,到底有什么意思? 文江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去收拾衣服,半小时后跟我出发去机场。” 一听要坐飞机,文锦更困了,他晕机还恐飞,从小坐飞机就跟抓鸡崽子似的,现在倒是不用绑着他,但心理上还是抗拒的。 他哀嚎:“能不去吗?” “不能。”文江还在看电脑屏幕,连眼神都没分给他:“动作快点,赶时间。” “知道了。”征求无果,文锦不再抱什么希望,回房很快收拾了个包出来。 他看上去总是一副很好脾气的样子,文江的话他顶两句嘴总归没什么忤逆的时候,王叔李叔都夸他,说小锦长大之后懂事多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作人胡闹。 实际上他没什么耐心也没什么好脾气,不过是在幼年多次当面忤逆屁股被打开花后,他学会了暗中操作和先斩后奏。 被发现了就奏一奏,没被发现就当没干过。 今晚这个酒会,他是铁定要逃的。 盛夏的天总是格外的长,飞机飞了好久,可是落地的时候天还没黑。 文锦跟在文江和秘书身后,前后几个保镖隐匿在人群里,文锦看了看,是家里常跟着那几个,他最熟悉,也最熟悉他,甩开有点费劲。 文江说晚上不会叫他喝酒,但会把他挨个介绍给那些老总。 他要一个一个的叫叔叔好,和叔叔们说我叫文锦,今年十八,刚高考完,在等结果,对,报完了,录取通知还没出来,我爸?我爸在国外,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烦死了…… 到了酒店,文江让他先休息一会,酒局约的六点半,六点的时候会过来叫他。 文锦领了房卡回房,一看,207。 眼睛机灵的四处看了看,二楼,不高,有个缓台,看上去很好跳。 文锦把浴缸放上水,假装自己在洗澡,叫云清在屋里放哨,自己则换了一身黑衣,打开窗子,约莫两下,从二楼的窗子蹦到一楼的缓台上,一个侧身跳到地上。 那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连仲夏傍晚吹起的风闻着都是自由的。 说来好笑,当了十八年少爷,他觉得自己过得还不如班里考倒数第一那小子。 起码人家有爹有妈,周末可以吃肯德基去游乐场,找几个好哥们去网吧开黑,再或者去KTV狼嚎半宿,白天遇见什么恶心事也就都忘了。 但是他不行。 他只有一个老古板爷爷,亲爹亲妈长这么大没见过几次,周末要上钢琴课和散打课,还有一堆大大小小学不完的东西,长这么大连酒吧都没去过。 一是他没时间,二是那是文江明令禁止去的地方。 叛逆心理忽然就出现了,文锦走出很远,最后拐进一家酒吧里。 酒吧和酒局,差一个字差出十万八千里,文锦不喝酒,坐在台下,点了杯酸梅汁听驻唱的歌手一首接一首的唱歌。 有些乏了的时候,有个男的过来和他搭讪。 “帅哥一个人来吗?”那人凑在他身边,贴的很进,眼神不住下瞟。 这屋里有些闷热,文锦领口正大方的敞着,白皙的胸膛被拉链挡上一多半,锁骨区域明晃晃的暴露在空气中,一颗痣要漏不漏的压在拉链边缘,叫人不由得想象那片遮盖住的区域。 感受到有些冒犯的目光,文锦往后闪了闪,抬起眼皮看看来人,长的蛮精致好看的一个男人,就是衣服穿的不太正经,深v快开到肚脐眼,一身潮湿的酒气往他身上贴。 文锦忽而觉得自己领子也不太正经,抬手把拉链往上拉了拉,只漏出两段深凹着的锁骨。金色的睫毛眨了两下,文锦弯了下眼角:“不好意思,约了朋友。” 男人听了更兴奋的样子:“朋友什么时候来啊?可以一起玩嘛。” 文锦学习常年第一,但混这种场子的经验为零,话不过脑子直接往出冒:“那一会等他来了你问问他。” 说完,文锦盖住自己的杯子,往外挪了挪。 “失陪,我去趟厕所。” 文锦不是怕他,是真的喝了不少果汁饮料,膀胱涨的疼。 酒吧灯光昏暗,设计的跟迷宫似的,他七拐八拐走进厕所里,解决完了出来的时候,那男人就站在门口等他,旁边还站了两三个。 哦,他朋友没来,那男人的朋友倒是来了…… “别等你朋友了,我朋友多,一起玩吧?” 他说着,旁边有俩人贴在一起,不分你我。 文锦好像琢磨出点事来。 “不了,我得回家了。”文锦抿唇,脸色极臭,推开那人往门口走,谁知道那两个贴过来:“外国人?还是混血儿?” “我和我朋友在很正式的邀请你加入我们的party,给个面子嘛帅哥。” 见人还是不上套,男人脸色暗了暗,不再装出笑脸,悻悻道:“怎么,话听不懂?” “这才几点啊,要回家?家里还有门禁啊?都来这玩了还装什么乖儿子啊,别找借口了,说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他指了指自己那一圈:“我们这什么类型都有,您掌眼?” 说着,男人胳膊搭过来,没命的往文锦身上贴,手不老实的摸着,眼瞧着就要去扯他胸口的拉链…… 文锦翻了个白眼,他想说他不喜欢男的,尤其是你们这种货色,但他懒得费嘴皮子,抓住男人搭过来的手狠狠一拧,冷声道:“我说了,我得回家了。” 文锦一字一顿,男人一阵哀嚎,旁边那几个见状也急了,大抵是都喝了酒脑子不清醒,指着鼻子骂他,张牙舞爪的上来要打他。 他觉得自己也没用多大力,那些人叫的挺大声,实际上是个不行的,三脚猫的功夫麻秆一样的身材,他都怕自己使点劲儿给人掰折了。 只稍微用了点手段让他们两个三个一堆撞在一起,倒在地上捂着通红的脑门子哀嚎。 文锦也瘦,可却不是瘦弱的瘦,是有肌肉的,匀称的瘦,开玩笑,他散打是白练的? 这么一闹,动静大起来,有人来看热闹,地上那几个也不知道是怕丢脸还是什么,拱了半天爬起来,叫喊着又往文锦身上冲。 文锦眉头一皱,接住他的胳膊打算让这人在空中来一个完美的后空翻,帮他回忆回忆童年。 没想到这小子不要命的抱住他的腰,用力向后撞去…… 咣当! 那地上洒了酒,文锦脚下一滑,跌到卡座,也不知道砸了谁的桌,哗啦一声倒了一片酒瓶子。 后背生生摔到桌子上,玻璃瓶玻璃杯碎了一地,玻璃尸体以一种不太妙的角度扎进他的胳膊上,酒液染湿了一片衣料。 尖锐的刺痛瞬间从右手小臂蔓延开来,有黏腻的液体从胳膊上流下来,他身体一下子就僵了。 文锦不怕打架,但说句不好听的,他怕疼。 拳脚打在身上的闷痛还好,见了血的伤口,他是最受不了的,当即白了脸,失去行动能力一般,撑在桌子边看着扑过来的男人连动都动不了。 他看见那人捡了个酒瓶,知道这一瓶子下来自己脸上必然开花,他捂着脸,捂着受伤的小臂,把自己蜷成一个蛋。 用它并不是很结实的壳。 旁边有人拉架,也有人起哄,场面一度混乱到不行,他甚至感觉到了男人脚下的风,瓶子在空中划下的弧度,他静静等待着自己背上再开一个花。 等了半天,花没开,蛋被抱走了。 有什么人出来呵斥了一声,空气短暂的安静了几秒,然后便是更甚的吵闹声。 那人替他挡了会把蛋壳砸碎的拳,抱走了他这颗蛋,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扒了扒他的手臂。 “乖。” 他听到那个无比令人安心的声音说:“你手臂流血了,让我看看。” 第4章 “初吻” “伤口不处理会感染,我动作很轻的,不会怎么痛,让我看看,好吗?” 男人一身运动衣,张扬的肌肉上隐约带着汗水,在路灯下散着晶莹的光。 文锦冷静下来,小心睁开眼,见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混乱的环境,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吐出去,又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呼吸一滞,浅浅咬住了舌尖。 这人是谁? 这人为什么要帮他? 还有…… 这人长得,好帅…… “好……?” 他反应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气,挺直脊背靠在墙边,把护在怀里的手臂送出去。 男人握着他的胳膊,宽大有力的手和文锦白皙的小胳膊形成鲜明对比,小心动了动粘在伤口上的布料,文锦一下屏住呼吸。 他眨巴眨巴眼睛,金色的睫毛挂上了晶莹的小泪珠。 “你……”文锦疼的想哭,又觉得直说显得自己太矫情,磕巴了半天,最后哼唧出一句:“你给个痛快……” 这叫什么话! 文锦说完就后悔。 弄的好像这人绑架了他要撕票似的! “啊不是…就是…唔…” 男人小心把布料揭下来,动作没停,有一小块粘连的挺严重的,疼的文锦连话都说不出。 他不敢哭出声来,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文锦咬着嘴唇,死命瞪着眼睛,身体微微前倾着,让眼泪都砸在地上。 “知道了。”男人抿唇,贴近了,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我再轻点儿。” 炙热的气息打在伤口周围,又是一阵麻痒。 文锦眨巴掉两滴眼泪,视线落在那人优秀的侧脸,舍不得挪开。 靠,他脸上有磁铁吧! 有块玻璃渣嵌在胳膊里,那人正尝试帮他拽出来,疼痛感有些超过了文锦忍耐的阈值,于是转移话题道:“那些人呢?” “他们没追过来吗?” 那些人不是什么善茬,被他这个毛孩子教训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男人摇摇头:“这附近很绕,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我们。” “我刚刚已经报过警了,警察应该很快就到。” 说着,他忽然抬起头,对上文锦满是泪花的眼。 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要不要抓着我的肩膀?” “啊?什么?”文锦疼的脑子也浑了,没注意到男人已经捏住了玻璃片的一端。 男人抓着文锦左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柔声叮嘱了句:“抓住了。” “啊!!!” 脑子刚反应过来,手臂上一阵剧痛,文锦条件反射般的攥紧了那人肩膀,紧咬着下唇,忍不住哭出声来。 “呜……你手一点也不轻!” 他气儿还没喘匀,一哭就呛,没命的咳嗽,动静闹的老大,许是害怕再把那些人引过来,男人忙过来拍他的背。 “诶你别哭呀,好了好了,完事了,你看?都包扎好了,一会儿就不疼了,乖,眼泪呛嗓子里更难受。” 叫谁乖呢?文锦缓过口气儿来,止住眼泪,眼神恢复一早前的狠戾,一把拍开男人的手。 戒备的冷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茫然的举手投降,干笑了声:“怎么,怕我也是坏人?” 文锦没吭声,伤口泛着细密的疼痛,眼里的眼泪又逐渐充盈了起来。 那人笑起来,摸摸他的脑袋,叫他别害怕:“放心,我不是坏人。” “我是这附近大学的学生,今晚上有朋友约在那,见你年纪跟我们差不多,自己一个人,就伸了把手。” 文锦不喜欢别人摸他头,偏头躲开,把眼泪生憋了回去,像个憋气的小狐狸:“你怎么肯定是他们欺负我,不是我欺负他们?” 我刚开始那几下子不帅吗?文锦心说,难道不帅吗! 男人抬眼看他,狭长的桃花眼眯了眯,哼笑一声低声道:“我没说肯定啊。” 文锦:?! 文锦想炸毛! 毛没等飞起来,又被男人按住了。 那人在他脑袋上用力呼噜了两把,训小孩一样的口气道:“你成年了没?下次可别自己来这种地方了,酒吧是个正经酒吧,但是里边不都是正经的人,你长这么好看,得小心点。” “哦……” 文锦抹了眼泪,听这话好听,忘了刚才的火气,仰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那那……你不怕你下次再去,被他们记仇吗?他们找你麻烦怎么办?” “害。”男人摇摇头:“我不常去,今天这是第一次。”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估计也得是最后一次了,你这伤口有点深,这么包上还是不行,得缝两针,一会我送你去医院。” 一听去医院,文锦下意识浑身一紧,手指扣住身后墙缝就想跑:“不行,我不能去。” 怕文江发现,他身份证和智能手机都没带,就揣了一沓子现金。 “怎么了?”男人低头追过来看他,“害怕看大夫啊?你这小孩,有胆子跟人家打架没胆子见大夫。” 男人乐得:“那要不回我学校,我给你缝?”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哥不是坏人,哥是医学生,诺,给你看我学生证。” 他脸上还挂着汗珠,硬朗的面庞帅的实在是扎实,小麦色的肌肤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和夏天配的没边了。 文锦不敢想,这人热烈的笑起来时该有多好看。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姓名:裴夜。 文锦看见这两个大字。 学校:墨城医学院。 文锦把他的名字和学校背了两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余光看见不远处马路边停靠的车。 是文江的手下。 算着时间酒局应该已经开始了,云清顶不了多久的,文江的人早晚要找过来,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 “裴夜。”他叫道:“哥。” 他这人很少管谁叫哥的,小时候二爷家的孙子为了他一句哥拿一筐糖哄了他三天,他也就才蔫蔫的叫了一声。 这下怎么就这么顺溜的叫出来了? 他拉了一下男人的袖子,指了指对面车上下来的几个人说:“他们也是来抓我的,我不想跟他们回去,你帮帮我。” 文锦生的极其好看,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缩着肩膀红着眼眶,跟个小兔子似的,还是个混血儿金毛小兔子,可爱的没边儿了。 叫裴夜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他连为什么都没问,脑子直接跳到了怎么帮这小孩躲过去这一步。 里边是个死胡同,那几个人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走到巷子口,文锦的心悬着,提到了嗓子眼。 跑肯定是来不及了,文锦死死拽着裴夜的袖口,眼里是又要蕴出来的泪。 “好好,你别哭别哭。”裴夜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勾唇笑了笑:“等着,交给我。” 裴夜拉着文锦的手往里面走了两步,站在阴影交界处,外衣一拉,把文锦裹进怀里,用自己的身形将他挡住。 又拿帽子包住他那一头金发,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贴近自己的嘴边。 他单手覆在文锦的唇上,然后隔着手指亲了上去。 就像是在接吻一样。 第5章 心动 文锦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这个陌生大学生阴差阳错给他的吻。 文锦忽然觉得,他这十八年没心动过,是找错了方向。 不然怎么自从见到这人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脏就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更别提现在,他们鼻梁挨着鼻梁,嘴唇贴着嘴唇,虽然中间隔着两根手指,可他还是隐约尝到了手指另一头的触感。 美妙极了…… 好双标啊,文锦嫌弃自己。 文江的人看了一眼便害臊的走开,往别处寻去了,等人走了,裴夜把他放开,文锦雪白的脸蛋上长出通红的两团,小狐狸似的眼睛瞪大了,变成了呆呆狐。 警察也来了,裴夜要回去交代一些事情经过,文锦想了想也跟着去了,毕竟被骚扰的是他,反抗的是他,胳膊上落了伤的也是他。 等一切都彻底完事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诊所没几家开着的,这下不去学校也不行了。 流了不少血的缘故,文锦脸色又白了几个度,坐在处理间的大灯下,看见裴夜摆弄针头,吓得连嘴唇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 他……靠谱吗? 文锦算了算这人不过也就大二,相关知识到底学了多少?能不能缝好?好了之后会不会留疤? 他怕疼,也怕留疤,要真是长长一道横在胳膊上,夏天都没办法穿短袖了。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坐着了,缝针的时候打了麻药,打麻药的时候有点疼,不过他忍住了,没哭。 裴夜剪断线头,大声夸了句:“真棒。” 他转身去杂物柜里拿出来牛奶和巧克力,一大把通通塞进文锦手里:“这么乖的孩子得给点奖励,拿着慢慢吃。” 文锦瞪大了双眼,惨白的脸愣是给逼红了:“我看上去像小学生吗?” 在这哄孩子呢大哥? “大学生小学生都得奖励,你一没乱动二没咬我,这还不算乖孩子?” “什么叫没咬你?”文锦裹上衣服,伤手不敢往袖子里钻,比划了两下怎么都别扭。 裴夜看见了替他把衣服披好,两根袖子在胸前打了个节,文锦甩了甩,掉不了。 “嗯…就是……我之前来这帮忙的时候,处理伤口的同学有时候疼狠了就咬我胳膊。” 说着,他把胳膊上那些淡淡的牙印指出来给文锦看:“隔着衣服咬的,知道吧,得多用劲儿。” 文锦潮湿的手指尖在那些个牙印上摸了摸,鬼使神差的吹了两口。 气氛有点怪,文锦脑子一抽又一抽,又不是新咬的,他现在吹有个屁用啊? “呃……”为了掩饰尴尬,文锦话锋一转:“我刚才以为你要说我没哭真棒的。” 裴夜笑了,又在他脑袋上呼噜两下:“哭怎么了,想哭就哭呗,我又不怕你哭。” 哭就哄呗,这小孩儿好哄,长得还这么好看,他乐意哄。 文锦一愣,眼睛又潮了。 文江从来不让他哭。 文锦的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搬去国外了,文江放他们俩离开的条件是把文锦留下。 三岁的文锦想妈妈,一到晚上看见睡觉的床就想哭,之前他睡觉一直都是妈妈抱着的。 可是妈妈不在,文江说他该长大了要自己睡,他去找文江抱,文江拎着他的后脖颈给他提溜回房间里。 文江:“男孩子多大了还找妈妈!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去别人家过夜了,你这成什么样子!” 文锦哪能听懂这些,抱着玩偶,两条小短腿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哭。 “呜啊啊啊坏蛋爷爷!” “江…江……坏蛋文江!” 一旁的王叔连都吓白了,这座宅子里边,谁敢这么叫董事长啊? 文江脸色果然阴沉下来,他盯着文锦看了两秒,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憋不回去就别怪他动手了。 文锦管他?听懂了他爷爷是个心狠手辣的,哭的更大声了。 “呜啊啊啊啊!!!” 文江:……… 他拽起文锦的小屁股狠狠打了几巴掌,然后把人扔在屋子里,保姆阿姨一个也没留,等他哭累了,哭困了,自己蹬着还没文江胳膊长的小腿爬上床,也不会盖被子,抱着小玩偶就睡了。 之后文锦只要是哭就会挨打,哭得越狠打得越狠,可他依旧控制不住会哭,到最后他学会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在文江面前,在文家,打死都不哭。 他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谁能告诉他,想哭就哭啊? 虽然打从他见这人的第一面开始,他就是这样做的。 有些人天然磁场契合,哪怕是初见,在裴夜身边,文锦放松的像是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裴夜看着他通红的眼,看着他眼里迅速蕴出的泪水,还有粉红的鼻头,忽而弯弯嘴角,温柔的笑了。 他抬手,用拇指抿掉了文锦左眼刚刚掉出来的泪花,单手把牛奶拆开,吸管递进他嘴里。 文锦吸了两口,一晚上没吃东西还失血,他早就口干舌燥了,现在被牛奶一下滋润不少,他吸了吸鼻子,眼泪又退下去了。 蓝眼睛布灵布灵的看着他,好像那牛奶是什么珍馐美味,裴夜指腹在他脸颊擦过,把那滴泪水抹开在他脸侧,漏着虎牙笑:“你看,我说你好哄吧。” 文锦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接过奶盒子,拍开裴夜的手,冷了脸:“你真把我当小孩啊!” 他俩才认识多久?有三个小时没有?连名字都是刚才警察了解情况的时候叫那人“碰巧”听到的,怎么就熟成这样,太过了吧? “好了不逗你了。”裴夜捞了件外套从后面跟上来:“高中生?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文锦眯眯眼,无奈笑了:“准确一点,是高中毕业生。” 小爷我好不容易熬过去的高中被你一句话拽回去了,文锦想骂人。 “或者你家太远回去不方便的话,我那寝室有空床,你在我这住一晚上,明早再回也行。” 文锦想了想,他倒是不想走呢,可是在文江那离家出走五个小时和十五个小时的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他跑一次,玩玩,也就得了,可不想再没了半条命去。 “不了吧。”文锦开口拒绝:“送我就不用了,都是成年人了,我自己走就行,今天谢谢你。” “谢也不用了。”裴夜扯出两张零钱塞给他:“举手之劳,没什么好谢的,拿着打车,毕业生。” 举手之劳…他跟别人也这么举手吗? 那么一瞬间,文锦很想知道答案。 文锦接过钱,数了数,五十。 酒店离这不远,五十块钱估计够他坐几个来回了吧。 他顿了顿,没动,转过身对着裴夜指了指自己缠着纱布的胳膊,问道:“我不喜欢身上留疤,要是这道疤太丑,我可以再回来找你吗?” 裴夜愣了一下,随即展开笑颜点着头说:“当然,大二学年临床三班,裴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文锦点头,很是满意的离开了,他想不到不让伤口留疤的办法,伤了就是伤了,疤就是疤,留下了便再也无法回到原初。 于是他只记住了裴夜的话。 可以随时回来找他。 —— “是他说我可以随时回来找他的。” “我已经用我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 云清想了一下,记忆里炸开一个点。 他记得,那次文江发了很大的火,回去之后文锦私自改了志愿,文江又发了很大的火。 他记得,那次老爷子要连他一起罚了,文锦死命护着他,自己在床上趴了半个月才能下地,云清连点油皮都没破。 那阵子文家上下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怕吐出的气成了瓦斯,怕文家爆炸。 文锦嘴唇轻抿着,淡淡地笑:“就从十八岁生日那天开始,我就喜欢上他了。” 控制不了,无法自拔。 回到公寓后,云清给文锦处理了一下手心里的伤口。 文锦有些木然,坐在单人沙发里盯着手心看,眼眶微红,眉头紧皱,云清知道他疼,从口袋里找了颗巧克力,喂进文锦嘴里。 也很甜,很香,但是和裴夜给他的不是一个味道。 云清:“疼了就说啊老大,掉眼泪也没事我不会笑话你的。” 双氧水没有酒精那么刺激,文锦没觉得疼,反倒是心口痛得厉害。 文锦抬眼看了看他,把巧克力含了,摇摇头:“我没事,你继续吧。” 哄人的人不在,他不想哭。 回过神来,文锦打起点精神,问道:“裴夜在哪个医院上班?打听到了吗?” 云清:“打听到了,老大,在城南的私立,南明医院。” 文锦合眸:“知道了,你一会替我去办点事情。” 医院家属楼,顶层。 看过电影,裴夜送洛景繁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裴夜站在门口,想迈进去的脚还是停住了。 这一天两人相处十分融洽,可他总觉得气氛差了点什么。 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情,送花,约会,吃饭看电影,一起在傍晚公园的江边漫步,他们一件一件的都做了,可是自从中午之后…… 自从文锦出现在餐厅里之后,他眼前总是浮现那人的脸。 那人抿唇忍着眼泪的样子,脸色惨白却还要笑一笑的样子,朝他敞开怀抱没有得到回应后略显失落的样子。 记忆里有关于这人的全是痛苦的回忆,裴夜理所当然的认为,文锦不爽,他该觉得痛快才是。 可是…… 他心里有根弦,隐秘的某处,从中午一直疼到现在。 有人敲了敲门边,裴夜恍然回神,看向站在门口拎着东西,不知道要不要请他进来的洛景繁。 原本打算迈向门内的脚步莫名停住了。 好了一天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裴夜勾起嘴角笑了笑,“师兄今天和你说的,都是认真的。” 他抬起手拍了拍洛景繁的肩膀:“你好好考虑一下,不用急着答复我,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说,我随时都听着。” 洛景繁的笑容有些勉强,顿了一下,点点头道:“好,知道了。” 裴夜也住家属楼,只不过不是一个分区,回到家的时候挺晚了,今天特意用了安神的熏香,淡淡的奶香味在屋子里蔓延开来,是叫人安心的味道。 医院最近在安排入职不到一年的医生去ICU轮转,明天轮到他们小组,主任把小队长的职务交给他,一早上要忙的事挺多的,且不容得出错,他得早点睡。 越想着早睡,越是睡不着。 白天那两枚戒指的光太晃眼了,好像在他眼底留下了灼痕,他一闭上眼就是戒指的样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昏脑胀的感觉并没有好多少,他冲了个冷水澡,强制唤醒了自己的脑子。 到了医院,他们组的人都准备好了,就等他点名,裴夜照着主任新发过来的电子名单一个个清点过去,念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嘴角骤然抽了一下。 “文锦……” 他抬头,又见那一头金发。 瞳孔骤缩,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愈演愈烈的鼓动声。 第6章 质问 “景繁,你和刘明他们先上去。” 裴夜把屋里的人都清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抓住文锦胳膊,把人带到墙角。 身体一僵,被攥住的右手失去了行动能力,细密的痛意霎时间从骨头缝隙中炸开,他抿了下唇,嗓子里咽下一声闷哼。 “嘶……你干嘛?” 他试图用力把手腕从裴夜手中挣脱,裴夜力气大的吓人,在文锦细瘦的手腕上压出一片红痕。 他越是挣,裴夜攥的越是用力,最后两人皮肉都被压的发白,裴夜也没松手,把文锦的腕子压在头顶,扣在墙边,盯着人的眼睛问道:“怎么找到这来的?” 怎么就阴魂不散呢?怎么就甩不掉呢? 裴夜压着嗓子,声音不大,气压却可观的降低了,压迫感犹如一面无形的墙,盖在文锦面门。 “我想…想查个人,还没那么难。” “也对。”裴夜冷哼:“忘了,你是少爷。” 文锦苦笑,胃里抽了一下:“能别这么叫我吗?”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少爷,尤其那个人还是裴夜。 裴夜:“那叫你什么?小文总?别告诉我你真是来上班的。” “你真聪明。”文锦抿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跟我走吧,裴夜,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慢慢告诉你,跟我回家吧,回燕城。” 裴夜觉得可笑:“我的家在这,你趁早死心吧,一会收拾东西赶紧滚蛋,别让我找保安赶你。” “那不行。”文锦把口袋里的工牌掏出来,在裴夜眼前晃了晃:“我现在是你们医院的实习医生,有证的。” “院长特批,让我跟着你实——” “文锦!” 裴夜低吼,眼中怒意越来越盛,眼眶红的像火,似是要把眼前这人生吞了。 怎么,他长得很像狗吗?牵根绳遛一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逗他好玩是吗! 文锦倒是平静得很,除了额头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甚至有心思笑嘻嘻的拿左手去摸裴夜的眉毛。 “你跟我一起回燕城,我给你找高薪的岗位,赚的一点不比现在少。” “不可能。”裴夜一口拒绝。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是在生气吧,文锦想,裴夜一定还是在气他当年不告而别,又曝出那么大的新闻,现在他乍一回来,是得生点气的。 当一当出气筒倒也没什么,文锦心说:撒吧,等气都撒完了也就好了。 “是。”裴夜压着眉:“不待见。” “从你把我扔大桥上那天晚上起,你就应该知道,咱俩这辈子没可能了。” 文锦盯着他的眼睛,和他较劲:“除了生死,这世界上没什么没可能的事。” “不信就试试看,是我先追到你,还是你先追到你那小师弟?” 裴夜哑然:“你……” 文锦:“我早就看出来了,他还没同意你的表白,不然……他能放任我和你共处一室,自己先上去?” 那也太大度了,反正他做不到,文锦心说。 看见裴夜脸上被噎了一下的表情,文锦欣然笑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都是公平的。” 裴夜眼眶猩红,没来由的落寞:“公平?” “我曾以为我们之间也是公平的,爱人之间不该有足以使关系崩塌的秘密,我做到了,文锦,可是你呢?” “我就像个可笑的小丑,被你耍来耍去。” 裴夜盯着他,钳制他手腕的力道大的惊人,文锦却全然忘记了痛一般,恍然间,裴夜写着悲戚的眼神化作利刃,破开他的胸膛。 胃里突然拧了一下,文锦垂在身侧的手指攥在一起,用力到发颤抖。 他右手被裴夜压着,后背被迫舒展开,此刻连弓弓身子都做不到。 病好的过程,总是痛苦的。 他最怕疼了,可是他不能总是讳疾忌医。 裴夜真的一点都不爱他了吗?文锦不信,两年前的事他固然是有错的,就算解释清楚了,后果却是不能消除的。 所以裴夜怪他,他不委屈。 可他总觉得这人哪里不对,又说不清原因,只得暂时将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 文锦:“我说过了,这次回来要带你走,反正这趟我是跟定了,你不如早点转换心态,也能舒服点。” 他文锦笃定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半途而废的。 裴夜一听笑了,说若是你非要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景繁也在,你确定要和他一起工作?” 一听这人总算松了口,文锦悬着的心放下来:“我不介意,他心里没你,我介意什么。” 裴夜又问:“那要是我心里有他,你也不介意吗?” 文锦再一次哽住。 文锦盯着他的眼睛,无奈笑笑:还真是宁肯撒谎也要叫他难受。 “不、介、意!”文锦一字一顿,腕子上用力,还是把手拽了出来。 砰地一声,文锦拿着工牌摔门而去,独留一脸不解的裴夜站在原地。 该懵逼的不是他吗? 怎么回事…… 怎么被摔的还是他? 门外,文锦随便拐进个休息室,坐在座位里扶着颤抖不止的右手臂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好险,在往上一厘米,裴夜就摸到他手腕上的疤了。 他手腕上有道旧伤,两年前留下的,伤口早就愈合了,但是神经留下了不小的损伤——只要他想起和墨城有关的一切就会产生幻痛。 他不想告诉裴夜,那道疤是因为他留下的。 他不想在裴夜回心转意以后的每一天,看着他的疤脸上写满愧疚。 他不要,他不要那样的裴夜。 文锦从口袋里掏出两片特效药,塞进嘴里咽了。 没过十分钟手就已经不抖了,他出门走进电梯,按了十一层。 ICU在十一层。 南明医院建的很大,就算文锦看着导览图找到十一楼,刚出电梯的时候他看着四通八达的走廊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文锦人帅嘴甜,去护士站问导诊护士,小姐姐以为他是来看诊的,贴心的告诉他这不是门诊,门诊在前楼。 “我是新来的医生。”文锦勾了勾唇角,笑道:“冒昧问下,裴医生在哪个办公室?” 护士看着金发碧眼的帅哥,眼睛都亮了。 不等护士答话,洛景繁从病房里出来,招呼道:“阿文哥,在这边!” 其实文锦对这小孩印象不错,学习努力有礼貌,对他和裴夜的事情也并不知情,裴夜对他虽然上心,但他能看出来,这小孩心思不在裴夜身上。 他总觉得不该因为裴夜的态度就迁怒于他。 洛景繁往他手里塞了只口罩:“找不到地方了吧。”他憨笑道:“师兄也真是的,怎么不知道带带你。” 文锦把口罩戴上,跟在他身后,尴尬笑笑,他越发确定这小孩对裴夜没兴趣了。 ICU在走廊尽头右拐的位置,旁边就是休息室,洛景繁带他把东西放好,给他拿了一身大褂。 文锦换上衣服,问道:“裴医生呢?怎么没见他?” 洛景繁:“他跟组长去查房了,估计得一会才能回来。” 文锦点点头,又问:“那他说没说让我干什么?你们这大体工作怎么分配的?我负责什么?和谁一组?这些他都吩咐下去了吗?” 洛景繁有点为难,犹豫着不知道该说还说不该说:“师兄他……他说等你来了,让你去……” 文锦把头发扎起来,在后脑勺盘成一个金色的小啾:“去干什么?” 洛景繁叹了口气,摇头道:“让你去找护士长报到,他说这几天让你跟着护士组。” “他不带我?”文锦失落的笑笑:“他还真不带我啊?” 洛景繁:“阿文哥,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感觉师兄他又开始折腾人了,你这几天要不然躲着他点……” “又?”文锦才不管裴夜想干嘛,折腾才好呢,折腾说明他心里有气,气撒出去就好了。 文锦:“他之前也这样过?” 洛景繁飞快点头,跟上了发条似的:“我忘了什么时候了,好像就前两年吧,有一阵子我也是这样跟他同期实习,他一天能跑八趟十六楼,送二十八趟病历,查十八遍房。” “没事找事似的,明明可以休息。” 文锦笑了:“折腾自己啊他这是?” “可不嘛!” 洛景繁很是夸张的和他学:“我都以为他疯了,那段时间我说话都得先在嘴里过一遍,生怕他一个不愿意就让我去跑病历。” 有电梯不坐生爬十六楼,除了脑子坏了这个答案之外洛景繁想不到别的。 “没事。”文锦拍拍洛景繁的肩膀:“你师兄不能。” 文锦:“哦对,你师兄的办公桌在哪里,我有点东西要给他。” 洛景繁反应了一会,他们来轮转时间并不长,院里没给分配工位,就休息室里一个长条桌子,每人一只椅子,东西都是挨着放的,裴夜的就在…… “师兄在最左边,靠窗那个位置,放着黑色双肩包的就是……” 洛景繁越说声越小,他后背发毛,总觉得有东西盯着自己,回头瞟了眼门口的位置,正对上裴夜黑漆漆的眼睛。 吓得他大叫一声: “师兄!” 第7章 咬人 裴夜黑着脸。 不仅是象征意义上的,他站在门口漆黑一片的走廊里,休息室的光从他领口开始落下,脸还是黑的。 他刚去找了院长,问为什么要同意文锦进来实习。 院长第一次支支吾吾,说这事你别管了。 “他给医院捐了十台设备,就为了来实习几个月,还不要工资,资格证我都看过了,除了没读研究生,其他的都很优秀。” “哦对。”院长突然想起来,圆润的脸堆着笑:“他还和你一个学校毕业的呢,就比你小一届。” 院长叮嘱道:“小裴啊,你没事多照顾照顾他。” 万一哄高兴了,再捐十台设备…… 院长做梦都得笑醒。 只有裴夜的脸更黑了。 洛景繁第一反应是自己要被送去爬楼梯了。 裴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听到了多少,他不知道。 房间里侧的文锦正鬼鬼祟祟的拿着一个小盒子,透明的,盖子上有透气的孔,听洛景繁突然这么一叫,东西差点脱手。 盒子里的东西不安的挣扎了一下。 动了动触角。 乖,他心说,去你爹那待几天。 文锦弯着腰,快速把盒子塞进裴夜的包里,然后从地上捡起他一早扔下的手机。 拿着手机冲裴夜晃了晃:“不小心,掉了。”他笑道。 “裴哥。”文锦走过去,“查完房了?这么快?” 裴夜往后退了半步,应了一声,问道:“你东西收拾完了?” 文锦顿了顿,也没再往前走,笑着说:“好了,本来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我东西……” 裴夜打断他:“那就跟我过来吧。” 他又退回阴影里,柔和了目光,冲洛景繁道:“景繁没事先回去休息吧,昨晚上夜班辛苦了,事都交接的差不多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好的师兄!”洛景繁如蒙大赦,背起包巴不得飞出医院:“再见师兄!” 他一溜烟便没影了,裴夜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 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模样。 文锦跟上来,他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中间空出不窄的距离来。 像是有道看不见的护城河。 文锦没吭声,一路穿过病房。 走廊的尽头便是了,到了地方,裴夜给他介绍:“ICU的护士长叫秦莉,以后每天的工作听她吩咐,护士们的休息室也不在这屋,你有时间记得搬过去。” 文锦:“还得搬?左右也没差多远吧,我不搬行不行?” 裴夜停下来,转身,皱起眉头,对上文锦的眼。 眼中怒色不言而喻。 “知道了。”文锦举双手投降,狐狸眼笑眯眯地,乖巧道:“我听你的。” “那你平时都在哪工作?”文锦好奇问道:“我是你手下的吗?” “我在A区,这里是B区。”裴夜说话没什么语调起伏,像个没感情的机器人:“我在走廊的另一侧。” 文锦“哦”了一声,笑不出来。 站在护士休息室门前,裴夜欲言又止,最后压着两条眉毛,很是郑重的说:“这两个区工作上没什么交集,少爷执意要留下,我也不能真的阻拦什么,轮转很快,不过就七天,希望这些天我们能和平相处……” “少爷别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请自重。” 文锦张了张嘴,半天吐出一句好。 裴夜帮他敲了敲门:“去找她报到吧,我回去继续忙了。” 文锦一句“好”哽在喉咙里,倔强的看着裴夜离开的方向。 他好像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被家长留在园里说你要听老师话,然后就无情离开。 忽然就有点委屈。 裴夜说他忙,他是真的很忙。 文锦手忙脚乱的适应B区的生活,这两天,算上午饭和上厕所,他一共就见到裴夜三面。 一面在食堂,他想和裴夜坐一桌,那人端着盘子挤到了别人桌子里。 一面在洗手间,两人站在小便池面前,文锦握着腰带目不斜视的僵持半天,听见裴夜拉拉链的声音,当即红着脸转头跑进了隔间。 一面…… 是晚上下班之前文锦抱着小食盒去A区的时候,趴在门缝,远远看了一眼。 这一天他很少碰见裴夜没有手术的时候,几次借着取东西的名义晃到A区,护士小姐姐都说裴医生在台上。 组长器重他,有手术基本都会带上他,组里有人嫉妒有人羡慕,只有文锦想让组长歇歇,别给他家裴夜累坏了。 他抱着小食盒过来的时候,裴夜正坐在病床边,拿着粘了消毒水的纱布给病床上的人擦手。 3床是个老大爷,无儿无女,从养老院走丢之后出了车祸,经历几次抢救才保住一条命。 裴夜给他擦手,擦身子,换了床垫,对着人说了些什么,自言自语一样,透过玻璃窗,文锦看见他脸上的疲惫。 可就算是疲惫,裴夜也不愿意停下来歇一歇,坐了一会儿又去其他床位检查。 像是自己给自己上了发条,逼迫自己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文锦不住心疼,就算裴夜身体再好,又能经得住这么累多久? 他离开这两年,裴夜是不是一直过的这种日子? 思绪加深,胸口便泛起沉闷的痛。 大学的时候,他们时常在实验室里泡着,半夜回寝室是常态,有时候又有实习要忙,每天都脚打后脑勺一样的东奔西走。 那个时候,他能在裴夜眼里看见喜悦的光。 现在只剩下被磨平之后的暗淡。 他走的这两年,裴夜像是变了个人,如今他回来了,裴夜把他隔在窗子外面,他想走近,却融不进去。 文锦懊悔,要是当年他反抗的再坚决一点,会不会就能早一点回来。 在裴夜心里住进另一个人之前回来。 看得久了,他手腕上的疤也开始疼,文锦掏出两片药干咽下去,把小食盒放在裴夜的桌子上。 大学时候裴夜就爱吃这家的糕点,一起出去的时候,路过总是会买。 他想给裴夜的东西太多太多,一时间无从下手,今中午上班的时候路过那家店,便又买了一盒。 放完东西正要走的时候,裴夜进来了。 看见他在这,眉头一下皱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别走了。”文锦叫住他:“你过来,坐这,我这就走了。” 再不休息,神仙都得累死了。 裴夜听见这话,站在门口,看看他,没动。 文锦:“我看过排班表了,你这会儿没手术,今晚上也没夜班,你在这待着不回家是干什么?” 他知道软话对裴夜是没用的,便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你要是因为躲着我,就把自己闷在病房和手术室里,不休息的话,那我就搬你们办公室不走了,你走哪我跟哪。” 裴夜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但他懒得想了。 “你想多了,我上班一直这样,和你没关系。” 他走进屋去大咧咧往凳子上一座,然后朝文锦摆了个请的手势。 “这样可以了?” 文锦看他好好坐下了,便放下食盒,“可以了。” 他抬脚便走,又被裴夜叫住。 “东西拿走。” “不拿,给你的。” “我不需要。” 文锦倔强道:“你怎么处理他都好,反正我不拿走。” “哦。”当啷一声,裴夜当着文锦的面把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这样可以了?” “可以……”文锦咬牙,心里的火气没来由的蹿,冷笑道:“你倒是会气人,裴夜。” “呵。”裴夜干笑一声:“那可比不过您。” 他看了眼垃圾桶里的小圆盒子,孤零零的躺在垃圾桶底部,觉得那里边装的好像是自己。 对,他是被文锦丢在垃圾桶里的盒子。 盒子里装了什么,文锦看都不曾看,就把他丢掉了。 说不要就不要了。 等想捡起来的时候就再拿起来,有盒子保护着,里边的东西不会脏。 可是不代表他摔得不疼。 他突然就挺想噎人的。 他走上去,走到文锦面前,鼻梁对着那人眼睛,慢条斯理的问道:“文少爷娇养惯了,不会以为,把人甩了这种事,拿盒饼干就能哄回来吧?” “我没这么以为过。”文锦回瞪着他,话说出口觉得不对劲,脑筋一转:“等会儿,什么叫把人甩了?” “我什么时候把你甩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两年天天想裴夜,他满脑子都是裴夜,结果现在他说他被自己甩了? “你自己做过的事还用我跟你重复?”裴夜无语笑了:“别跟我说你忘了。” 文锦:“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裴夜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他记得那么清晰,两年前的夜晚,在过江大桥上,他抱着花跟文锦求婚。 那天的文锦一改之前的温柔,当着他的面把花一朵一朵摘出来,掰碎了,或是踩在脚下,或是扬进江里,然后跟他说游戏结束了,他是燕城的少爷,早晚要回去继承家产,怎么可能跟你一个穷小子在一起。 他记得自己自我怀疑了很长时间,硕士毕业投了墨城工资最高的一家私立,也不知道是要和谁证明什么。 记忆深刻到很长一段时间裴夜做梦都是文锦那一头金发,一地碎烂的花瓣,他窒息一般被吓醒,然后一夜无眠。 他居然说他没甩过? 连搪塞都不搪塞,直接否认了? 裴夜上前两步把人逼到墙角,双目猩红的盯着文锦那双狐狸眼,想看看这狐狸嘴里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你又骗我,文锦。” “你嘴里还有句真话吗?” 文锦瞳孔骤缩,他想不明白,裴夜怎么就认定了自己在骗他。 从重逢那天起,这人就一直在说自己骗他。 他到底骗什么了! 文锦指着自己鼻子道:“我要是骗你我鼻子从这长到燕城!” 他忽然就想给裴夜一巴掌,又或者是在这人嘴上咬一口,非得给他咬疼了,让他记住,别总往人头上扣屎帽子。 文锦一愣神,脑子一抽,他也确实这么干了。 裴夜的唇太近了,近到他一抬头就能够到,可他还是伸了把手,把裴夜的领子拽下来,狠狠的在裴夜嘴唇上咬了两口。 这绝对算得上一个并不温和的吻。 血腥气在二人口腔蔓延开,文锦松开他,却没松手。 他依旧拽着那人的领子,心里的疼消了不少。 裴夜可能是被他咬的嘴疼,他紧蹙着眉瞪大了眼,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个疯子。 行吧,文锦觉得,自从他被文江带回文家那一刻他就已经疯了。 “你非说我甩了你,好,你说是就是吧。” 他当年突然消失,在裴夜眼里,估计根“畏罪潜逃”没什么两样。 文锦哼声,唇角一勾,浅浅笑了。 “我现在回来了,就站在你面前,你气不过,就再甩我一次。” “到你消气之前,你怎么闹,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面前人预料中的一怔,文锦心中畅快,松开裴夜的领子,替人抚平,摆正。 “一会消气就去把晚饭吃了,我今晚上不烦你。” 第8章 学长 医院出来,文锦去逛了几家花店。 和他的吃货属性不同,大学时候惹裴夜生气了,他都是买花哄好的。 裴夜喜欢郁金香,什么颜色的都好,但最喜欢粉色的,他问裴夜为什么,裴夜说粉色的像他。 文锦觉得自己才不像小粉花那样嫩,就算是花他也要当霸王花,长在仙人球上,不开的时候浑身刺儿,开的时候美艳一方。 裴夜却说不然。 “郁金香是有毒的,但是毒性不强,对人体没什么危害。”他说:“你于我,也是一样。” 像是一种慢性毒药,发现的时候,已经中毒至深了。 文锦觉得他这话说的甚好,于是从那天起也开始喜欢郁金香。 他喜欢什么,总是很简单干脆,可是一旦喜欢上了,就很难再舍弃下来。 文宅的后花园里有他种的一大片郁金香。 什么颜色都有,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培育了,是给裴夜种的,可惜这次来的匆忙,连点种子都没带。 晚上六七点钟,花店每天的新花都没了,跑了好几家才勉强买到几束品相不算太好的,文锦让店员把它们仔细包了,又买了点营养液,打算拿回去,养起来。 他又去文具店,在小孩子最喜欢用来折纸的小卡片面前驻足,店员见状过来询问,说您家是闺女还是儿子。 文锦:“……” 他看上去很老吗? 仔细一想好像也是,他爸文倾贺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出生了。 文锦犹豫片刻,答道:“儿子?” 店员拿着一袋蓝色带小汽车的卡片给他:“男孩都喜欢这个,这款卖得最好。” 文锦看看,砸吧砸吧嘴,伸手拿起了旁边浅粉色的卡片,上边带小红花的那种。 “我感觉他会喜欢这个。” 店员:“……” “行,那我给您装起来。” 文锦又拿了两根彩笔,一卷彩绳,抱着一堆东西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挺晚了,一进门,云清正躺在沙发上呼噜打的震天响。 “别睡了快起来。”文锦把文具袋子扔在他怀里,踢踢他的腿,“起来帮忙。” 云清手挡着眼睛,被突然打开的灯晃的直哼唧,听见是自家老大,生生把起床气憋回去了。 文锦找了个玻璃瓶把花插进去,倒上营养液,又拿小喷壶给他们喷了点水,想了想放屋里还是不好,又摆在阳台上。 云清看着他折腾:“老大,天都黑了,阳台也没阳光吧。” 文锦:“月光,月光也算光。” “诶你明天早上起来再去花店看看,每天都买几支新鲜的回来,放里面养着。” 云清说知道了,又问:“老大你买这么多文具干嘛?医院笔不够用啊?” “啧,呆子。”文锦骂他:“我记得你会折纸玫瑰来着?” 云清揉眼:“叶尘教过我,但我折的没有他好。” 文锦把卡片纸都倒出来,“好坏没事,过来教我怎么折的。” 云清看看自家老大裹满纱布的手,嘴角抽了抽。 又上疯劲儿了,他心说。 云清:“那我先给你换一遍药。” 他拿了医药箱来,扯起文锦的手,一圈一圈把纱布拆下来。 那天灌木丛划出的都是些小口子,上了药一两天也就该好了,可文锦手上这些不仅没有愈合的迹象,还愈发肿胀起来。 云清气道:“老大,你再不好好养着,就截肢吧。” 酒精棉球碰到伤口,文锦疼的一缩:“啧,你怎么也跟叶尘学的毒舌。” 云清:“他说让我好好看着你。” 文锦:“你倒是听他的话啊?” 他拍了拍云清的小脑瓜:“我俩谁是你老大啊到底?” 云清:“当然是您啊老大!” 叶尘那小子只有给他做小弟的份! 上过药,云清看着文锦把胃药也吃了,乖巧的给叶尘拍了照片,说完成任务。 折纸玫瑰不算太难,但要折的好看很费功夫,云清教他折了两遍,也就快到半夜了。 云清眼皮发沉,想睡觉,但是文锦没睡,他也不睡,撑在沙发旁边一下下点头。 “你先去睡吧。”文锦让他去里卧:“我得一会儿呢,不用等我。” 他得写点卡片。 他从前觉得在折纸里边写东西这种方法很幼稚,似乎是初高中时候流行的东西,现在他都二十多了,还坐在这里写卡片。 没办法,裴夜不爱和他说话,他就只能把想说的话写在卡片里,再折成玫瑰,和那些鲜活的郁金香包在一起。 一边怕他拆开,一边又期待着他拆开。 卡片的末尾,是他最熟悉的称呼。 “裴学长。” 皎洁月光下,是文锦淡淡的,透着幸福的笑容。 从前他只能躲在卧室一遍遍的写这几个字。 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的,把字送出去。 哪怕裴夜可能会把他的花扔掉,可他还是觉得幸福。 就像是仅仅处在同一屋檐下,就已经兴奋的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种幸福。 裴夜。 裴学长。 他记得,十八岁那年,大一新生入学那天是裴夜负责接他。 那天是个大艳阳天,天空蓝的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九月的风也并不凛冽,吹在身上只觉得暖。 裴夜一见面,很是惊喜的说他是一哄就好那小孩。 文锦慌里慌张的捂他的嘴。 他还记得,入学第一天他就给裴夜惹了麻烦。 班里让选寝室长,同寝室有个叫林杨的,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 文锦不喜欢当什么“长”,更不喜欢有人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替他做决定。 那天晚上,熄灯之前,他攥着林杨的领子,一手拿着个凳子,给人按在墙上。 撞出砰的一声。 室友里有个人是林杨的发小,见状急了,也抄了椅子比着文锦的头,剩下几个大抵是和谁都不熟,坐在床上冷眼旁观,吃瓜看戏。 寝室里气氛一度冷到冰点。 二打一,比这多的文锦也打过,散打课上他最多一打五。 他当时确实想把椅子砸下去来着,如果不是裴夜突然推开了门的话。 他记得裴夜感叹了一声,然后说你们可真会给我惊喜。 他记得裴夜宽大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拳头,从他手里接下椅子,然后附在他耳后小声跟他说:“乖,别这么暴力,交给我处理。” 他又对他说乖。 文锦当时就委屈的想哭。 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遇见事儿了可以不用自己摆平。 那天晚上,裴夜给他们讲公平,从教务老师那把寝室长名单要了回来,让他们当场重新选。 “就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当。” 幼稚,文锦想笑。 六个人过家家似的决出胜负,最后寝室长不是文锦也不是林杨,是个不怎么说话的,文锦好久都没记住他的名字。 新的寝室长报了上去,两只铁凳子归位,裴夜叮嘱他们早点睡觉,然后把文锦拽出了屋。 他把文锦挤在墙边,拿手指抹他脸颊上的擦伤。 “我就一会儿不在,你就把自己作出点伤来?” 裴夜笑了,笑里蕴藏着点怒气。 文锦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说是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林杨绊了他一下,不小心,他的脸在窗台边缘擦了一下。 “都多大了走路还摔跤?”裴夜恨铁不成钢,把人拉进隔壁。 文锦:??? “你住602?” 我住603???文锦懵逼了:“咱俩寝室挨着?就……挨着???” 裴夜:“嗯,挨着,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恰好听见动静,又是怎么及时出现,阻止了一场大战的?” 裴夜捣鼓着那一堆酒精碘伏消毒水,最后挑了个最不刺激的,朝文锦招了招手:“过来。”他点点自己面前的凳子:“坐这。” “咱俩怎么回事。”裴夜笑道:“不见点血不能好好说话是不是?” 文锦被消毒水的凉意蛰了一下,轻嘶一声往后躲。 但其实并不疼,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可他还是很无理的要求道:“你下手轻点好不好,这是脸,我的脸裴夜。” 这要是留下疤了他可没脸见人了。 “知道了。”裴夜一手揽住文锦脑袋,叫他别动:“我会轻点的。” “裴夜。”文锦抠着衣服上的扣子,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是金头发,蓝眼睛吗?” 答案显而易见,可裴夜还是半开玩笑的说:“怎么,你家到你这一辈基因突变了?” 文锦啧一声:“那这得是啥基因,能变出我这样的。” 裴夜淡淡道:“那差不多就……黄瓜和柿子结婚吧……” 想象了一下文江变成老黄瓜的样子,文锦被逗笑了。 笑出来,心里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我是混血儿。”文锦说:“我妈是外国人,他们是在我爸……出去打工的时候认识的。” “他们把我生在国内,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又出国了。” “所以我都不记得我见过他们几次。” “我不是故意要打架,给你找麻烦的,裴夜。”文锦小声道:“是因为当年我爸妈走的时候,我不记事,等长大了些,有主意了,已经选不了是跟他们走还是留下了。” “所以我很讨厌别人替我做决定……” 他也不是想解释什么,他只是想说,他不是故意给他添乱的。 可是裴夜呢,裴夜的眼里写着没关系。 眼眶一热,文锦说不下去,裴夜不知怎的,也跟着手抖,沾了消毒水的棉签正巧按在伤口上,疼的文锦一激灵。 “嘶……” 下意识的就往裴夜怀里躲。 脑袋靠过去,脸颊贴到那人腹肌,炙热的温度从衬衫那头熨过来。 裴夜没松手,就着姿势抱了抱他。 鼻尖闻道了一股好闻的巧克力味道,文锦来不及反应,嘴里已经被塞进了一颗巧克力。 裴夜的声音低沉有力,透过胸骨传过来,震的文锦侧脸麻酥酥的。 “这算什么麻烦?” “这种人下次别理他。”裴夜拿了巧克力,又掏出几样零食,一样一样塞进文锦手里。 “他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别动手,给我发消息,我来解决。” 零食对小朋友不一定好使,但是对文锦好使,他都十八了,他还是喜欢吃甜食。 他抱着巧克力板啃的时候连眼睛都在发光:“知道了,下次不再给你惹麻烦了。” 裴夜给他贴好创口贴,答道:“说了不麻烦,我发个信息的事。” 文锦眨眨眼,浅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点不好意思,脸颊粉粉的,像只水蜜桃。 文锦:“我该怎么感谢你?” 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他不想给裴夜留下的印象是,只会拖他后腿的小屁孩。 他也很厉害的好不好。 裴夜:“说了不用谢,没多大事。” 文锦要急了:“不行,你想,好好想。” 裴夜眼珠一转,眉毛忽然挑起来:“那要不然,你叫声学长听听?” “刚才林杨他们几个都管我叫哥,就你叫我大名,没大没小的。” 文锦:“那我也跟着他们叫裴哥得了呗。” 可别叫,裴夜心说,他被林杨阿谀奉承的语气叫的不舒服,现在听见这俩字就条件反射想跑。 “乖。”裴夜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得叫学长。” “你叫学长好听。” 第9章 愿望 文锦没这么叫过人。 他连叫文江爷爷都是八岁上在文江生日宴上搅局,回去被狠揍了一顿才改口。 文锦努了努嘴,琢磨半天。 裴夜很是期待的看着他,他被那目光烤的有些害羞。 “裴……”末了,文锦吸吸鼻子,看在巧克力的面子上,小声哼唧了句:“裴学长。” “诶。”裴夜又揉他脑袋:“真乖。” 可恶!怎么又叫他乖! 文锦要炸毛。 可是裴夜的大手揉在他脑袋上很是舒服,结实可靠,把他要炸起来的毛都捋顺了。 文锦撇着的嘴角又放下来。 他脸有点红,低着头,不敢让裴夜看见。 他喜欢,喜欢的要命…… 他喜欢裴夜揉他脑袋。 裴夜喜欢他叫他裴学长。 到后来不知道怎么演变成了,每次文锦想要这人揉他脑袋的时候,就腻歪的叫两声裴学长。 又或者是在那人吻的他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叫他。 叫那人吻的更凶。 哐当—— 半夜,住院部门前,裴夜把一个塑料小盒子扔在垃圾桶顶上。 不知道谁把蜗牛扔他包里了,科室里问了一圈无人认领,都说要不你养了得了。 他没心思养,打算把蜗牛扔掉。 他在垃圾桶旁边坐下来,把指间夹着的香烟放在嘴边深吸了一口。 “呼——” 吐出长长的一口烟雾。 手掌托着下巴,香烟燃在耳侧,无名指抽搐似的蜷缩两下,点在唇角一处破皮的伤口上。 嘶……疼。 文锦这小子,属狗的吧? 惹生气了就咬人。 还咬的这么凶。 他关于文锦的回忆实在算不上美好。 文锦刚消失的那几个月,他总是失眠,时间久了,精神错乱,大学时候的事大多变得模糊,有时候脑子突然抽抽,他半夜坐起来发现自己在流泪,却又想不起来是为了谁。 唯独文锦拿着自己和别人的亲密照片,站在大桥上说游戏结束了,睁开眼看看这才是现实,然后把他准备求婚的花一一摘下来,揉碎了的样子他至今刻在脑子里。 他也找心理医生看过,医生都说他是情伤太深,大脑的保护机制会让他忘记与这人有关的事,但他们也解释不了,为何他会独独将那些不美好的事记的那么牢。 文锦走后,裴夜把自己投入没日没夜的工作和学习中,用现实世界的大小琐事麻痹自己,他和洛景繁越走越近,他能看见洛景繁的时候,就能把自己暂时从消极情绪里摘出来。 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喜欢洛景繁。 日子一天天过,再深的伤疤也是会淡的,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谁知道文锦他又回来。 回来和他说,要和他重新在一起…… 大脑又泛起混沌的痛,烟头凝成黑夜里一点红色的光,裴夜把它按灭了,拿起垃圾桶上的蜗牛。 小东西正抱着一片菜叶子吃,触角一动一动的,裴夜忽然觉得它看上去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裴夜点了点蜗牛的触角。 “我看看你吃的什么……” 裴夜拿起盒子端详,艰难辨认着那张啃的七零八落的绿叶子。 白菜叶?生菜叶?反正是菜吧,是菜就行,勉强还养得起。 他看着不远处穿行的车流,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忽然说:“要不然今天不扔你了吧。” “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 蜗牛动动触角,对自己这新主人没什么反应。 他给蜗牛取了个名字,叫小不点,试着叫了两声,小不点没理,爬去另一头玩。 裴夜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蜗牛好像是听不见东西的吧。 裴夜叹气,夜里的风有些凉,裴夜掐了烟,拎着盒子回去。 回去看见办公桌上的饭盒,他顿了顿,把饭盒扔进微波炉里打了一圈,把面吞进肚子里。 —— 接下来的几天,文锦没什么机会和裴夜独处。 人见不到,但办公室还是能进去的。 他每天都从花瓶里挑出一支品相最好的郁金香,四周用折纸玫瑰围着,拿丝带细细绑了,系成一个蝴蝶结。 然后趁裴夜不在的时候,放在他的桌子上。 第二天悄悄溜进去送花的时候,文锦在小蜗的盒子里看见了郁金香的花瓣。 “你爹好败家啊……”文锦没忍住吐槽。 可是那些折纸玫瑰呢?他没看见,垃圾桶里也没有。 他学会折玫瑰的时间不长,玫瑰折的也并不很精细,但在这满屋子的病例和大褂里,那团粉色便显得十分亮眼。 会喜欢的吧?不管怎样,花总是无辜的吧? 文锦眼下乌青,眼睛却亮。 裴夜每天风风火火的,不是在手术台上,就是在去手术室的路上,忙起来的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文锦想帮忙,但是伸不上手。 洛景繁倒是每天都跟着他,做手术也跟着他,有时候听见一两句他们的交谈,意识到那些专业名词每个都见过,但合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已经模糊了的时候,文锦不免怅然若失。 原来,裴夜助手的位置一直是他的。 可是现在他只能在另一个区的护士组,每天做一些打针换药的活。 总归是不免落寞。 裴夜每天都会去给三床擦手。 文锦站在玻璃窗外看着,裴夜每天给老大爷擦完手之后都会对着他发一会呆,脸上写着忧愁。 文锦问过护士长,她说三床是车祸送进来的,当时是裴医生主刀,手术之后一直没醒,这都快半年多了。 “就这么在ICU里住着,每天花销都不少。”秦莉说:“除了社区给孤寡老人补贴的那部分之外,都是裴医生拿工资垫的。” “他每个月工资多少?够这么花。” “裴医生啊,他每天都拼了命的做手术,加班,年假就没见他休过,各种奖金林林总总,一个月怎么也得一万多块吧。” 文锦问:“三床是他亲属吗?他又出钱又出力的。” 秦莉叹气:“亲属什么啊,三床是他复职之后的第一台手术,刚复职,第一个病人就昏迷不醒,搁谁谁不难受啊。” “复职?”文锦敏锐捕捉,问:“他被开除过吗?” 秦莉愣了愣,含糊道:“害,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院里不让说,你就当我没说。” 她又说起三床。 “裴医生一直想让他醒过来,所以一直没放弃。”秦莉说起这事直摇头:“可是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车祸又那么严重,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不容易,要想醒来……” “唉,求菩萨保佑吧。” 文锦老远看着裴夜给三床擦身子,看见宿在裴夜眉眼之间的乌云。 随即,他拿起手机,给叶尘发了条消息。 文锦:我这有份病历你帮我看一眼。 叶尘:什么吩咐,少爷。 文锦:想办法,我要让他醒过来。 第10章 在意 又一天下午,文锦在值班室午休,被门外压抑的吵闹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走出去,看见对面的洗手间里裴夜和林峰争论。 “主任,三床住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送走?” “这是院里的决定,经过专业评估后得出结论三床醒来的几率不大,在治疗下去没什么意义,送去疗养院是很好的选择了。” “我出钱供着他,费用不用院里花,这都不行吗?” “你是可以出钱,但我们花在他身上的人力呢?他占的床位呢?其他有需要的病人住不进来这些问题你有想过吗!” 他们两个都压着嗓子吼,文锦趴在门外听,听着听着又听不真切,里边还有厕所门开开合合的声音,文锦以为是人要出来了,赶紧躲开。 他换了身衣服,进A区给三床擦手。 给人擦了手,脸,胳膊,又把插管处的纱布换了,确认他身上的仪器都在正常运转。 一切都做完的时候,文锦突然发觉他身侧挂的尿袋该换了,正要准备东西给人换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他。 “别换了。” 文锦动作一滞,是裴夜。 他回头,发现那人就站在他身后,很近的位置。 近到他甚至转不过身。 裴夜掐着他的肩膀,也不让他转身。 他别过头很费力的看了看裴夜,那双深邃的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注视着3床。 文锦知道他肯定心里难受,又不好说他都听见了,只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你手术做完了?” 裴夜不答,眼底是淡淡的阴郁,沉声道:“换也没用了,他一会就要被送走了。” “走?”文锦的眉毛很夸张的拧着:“他不是还没醒,这身体情况能出院?” 裴夜:“嗯,院里鉴定他苏醒几率很低,再治下去没什么意义。” “那是要送哪去?” “社区的疗养院。” “医疗条件呢?” “不知道,但肯定比不上这里。” 也就是那么一秒钟的功夫,文锦便读出了裴夜话里的不愿意。 说不出清晰的原因,可能是裴夜尾音里的犹豫,开口的迟疑,又或者是提到疗养院时候带着几分气愤的语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和院长说终止行动。 可是…… 可是他派来接三床走的私人飞机此刻就停在墨城。 “那你……”文锦顿了顿,左手的拳头紧了下,还是问道:“那你想让他被送走吗?” “不……”裴夜眼角跳了跳,皱着眉看了眼身前的人,似乎对他这个问题有点无语,再开口满是无奈:“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他苦笑:“医院的决定,我只能尊重。”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没什么脾气,配合一切的模样。 文锦不想看到裴夜这个样子,又十分不情愿的承认起码眼前这只耷拉脑袋的裴夜是他造成的。 他想安慰安慰身后的人,便使劲儿挣脱他双手的束缚,转过身,抬眼的瞬间,那人脸颊的红痕映入他的眼底,叫文锦张着嘴,却忘了吐两个音阶出来。 裴夜不光脸上有伤,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被用力抓过,眼尾红红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个台风天在外面狂奔过的落魄狗。 脑子又一抽,文锦嘴比脑快:“你让人打了?” 裴夜皱眉:“除了你谁咬我?” “我说你脸上的伤!” “哦。”裴夜拿拇指擦了下又渗出来的血丝,不以为意道:“不小心摔的。” “二十多岁了走路还不长眼睛?”文锦被他拙劣的撒谎技术气笑了:“谁干的,林峰还是院长?” “……” 裴夜不说话,文锦就挨个去找。 文锦火蹿了一肚子,他那天和院长谈这事的时候就交代了,要找一个能让裴夜接受的理由,更交代了,不要使用过激手段。 谁想到这俩人直接动手啊? 他转身就走,一头冲进组长办公室,反手锁了房门,质问道:“你和院长,你们俩谁打他了?” —— 裴夜呆在原地愣了半晌,反应过来的时候,文锦已经没影了。 他浅意识觉得危险,脑子没转过来的时候脚已经迈了出去,一路快走到组长办公室门口,听见里边隐约有争吵声,心道不好,手搭上门把手的刹那,门刚好从里边推开。 文锦冷声:“要是再让我看见他脸上有伤——” 文锦话音未落,看见门外的裴夜,心里一惊。 裴夜眉头微蹙,气儿也没喘匀,神色焦急的在文锦身上过了一遍,又把他转过去,看身后也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视线吹落,刚好落在他抓着文锦的手上。 大脑闪了一下,裴夜触电般抬头,看见文锦的眼眶好像红了,他想不出原因,便更用力的去看那双眼睛,恍然间回神,他也愣住了。 他这是,干什么呢? 他跑来组长办公室,是要干什么呢? 他机械的和组长打了个照面,然后关上门。 哐当—— 好像有块巨石撞进了裴夜的胸膛。 第11章 故意 “要是再让我看见他脸上有伤……” 哐当—— 篮球场上,裴夜抢过林杨手里的球,帅气的投了个三分。 篮球跳起来滚滚,又滚到他的脚边。 他捡起来,放进手里掂了掂,宽大的身板子挡在文锦面前。 “你们几个。”他手指挨个点过去:“一个都跑不了。” 林杨:“这…真没有啊裴哥,我们就是正常打球,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他了,真的。” 裴夜看着文锦脸侧的擦伤,些许凌乱的头发,还有沁着水汽的眼眶…… 靠!谁相信这是意外? 他爷爷的,不就选个寝室长吗?这帮兔崽子记了一个月。 裴夜把球扔回去,力气不小,撞在林杨胸口。 “这次是警告。” “下次我不会手软。” “走吧。”他转身,揽住文锦肩膀,身后人叫他,又解释着什么,他头也没回,揽着文锦的胳膊也没松,像块老大的靠山,明晃晃昭告全校谁都不许欺负文锦,就一路走到了食堂门口。 哪怕其实学校里除了本班同学也没几个人认识文锦。 直到走进大树下的阴凉,感受到手下的人捅捅咕咕,裴夜才把文锦从他胳膊底下放出来。 “他们都不看着了吧。”文锦喃喃:“好像到这就行了,学长。” 晚夏的太阳依然很大,文锦被晒的有点热,后背像是着了火,脸红,脖子也红,像个把自己晒熟了的烤大虾。 裴夜看看他,以为他热了,抹了把文锦脑门上的汗:“冰淇淋吃不吃。” 文锦想也没想:“吃。” 食堂里就有卖冷饮的当口,裴夜去买,问他要什么味的。 “要酸奶的。”文锦又说:“巧克力的也行。” 裴夜笑着说吃多了不怕牙疼?然后买了两个回来。 一个酸奶的,一个巧克力的。 他一个,文锦一个。 “你要哪个?咱俩换着吃。” 文锦看着冰淇淋,脸更红了。 “巧克力的吧。” 他接过蛋筒,耳边的蝉鸣更闹了。 其实他更喜欢酸奶的。 但是裴夜说换着吃。 不知道啃同一个冰激凌,算不算间接接吻。 文锦揣着小心思,眯着眼睛,笑得好看,目光落在裴夜手里的蛋筒上,问道:“学长,你不嫌弃我?” “不会。”裴夜眼尾挂着浅浅的笑意,吹了吹文锦脸颊的伤口,温柔的和刚才冷脸骂人的不像一个人。 “林杨他们几个,这样多久了?” “也……没多久。” 文锦想说其实没关系,这些他都不在意,但看见裴夜关切的眼,他又不想这样说了。 “从我报到开始到现在,他们一直这样。” 不好意思了,文锦心说,这么好的机会,不告状可惜了。 裴夜咬了一口冰激凌,牙根有点敏感,呼出的气凉凉的:“要不是今天体育课被我撞见了,你就这么一直瞒着我?” 那话霸道的没边了,文锦看着他两条大黑眉毛,阴戚戚的压下来,然后是好看的眼睛,鼻梁,嘴唇…… 脸颊不由得发红,文锦垂下眼,任由裴夜摆弄他的伤:“我寻思忍忍就过去了,等大二允许走读我就搬出去住。” “忍?”裴夜笑了:“你什么时候变成能忍住的人了?” 乍一见面就赤手空拳在酒吧里打架,他不是鱼,他有记忆,他记忆力很好。 文锦被说中了,跟个充气儿狐狸似的,肉眼可见的炸起毛来。 被裴夜一把按住,然后交换了手里的冰激凌。 文锦的毛被巧克力味儿的固体奶糕捋顺了。 裴夜咬了一口,牙根还是敏感,便不吃了。 小孩儿爱吃,给小孩留着。 文锦不能吃太多凉的,他肠胃不好,吃多了会肚子疼。 可是那是裴夜给他的,是裴夜买的,是裴夜的心意,怎么能浪费呢!! 于是他一咬就是一大口。 林杨那几个,十分拙劣的整人手段,他早就注意到了,就是一直懒得收拾他们。 今天体育课林杨过分了点,篮球擦着他的脸颊砸过去,文锦后退了几步,脑袋就冲篮球架去了,本来他能稳住的,可是余光好死不死的看见了裴夜。 脑子迟钝的功夫,脸就和篮球架擦上了。 便索性将计就计,把事捅在裴夜面前。 文锦被冰激淋哄的顺了毛,瘪着小嘴说我又不是炮仗,我怎么就不能忍了? 他也不傻,裴夜每天学生会的事情上课的事情做实验的事情,忙的要死,他还在这给人上眼药? 裴夜笑:“好好,我知道你不是大呲花,那小呲花以后在这事儿上就别委屈自己了,二踢脚可以帮你解决。” “哦。”文锦也笑:“好的二踢脚。” 下午没课,他们溜达回了寝室,裴夜给他伤口擦了药,贴上新的创口贴。 入学时候是左脸,今天是右脸,文锦像个四处漏风的洋娃娃,他要是再不管管,下一个不是开了天眼就得是没了门牙。 那可不行,文锦这么好看的小脸,他可舍不得。 第二天有早八,晚上裴夜睡的挺早的,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有人来敲门,那时候他都睡一觉了,被叫醒的感觉很不妙,以至于趿拉着拖鞋下地开门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黑的。 走廊的灯太亮,他眼睛都没睁开,没好气儿的问谁啊,干嘛。 他听见极其微弱的一声学长。 裴夜当时就清醒了。 他顾不得刺眼的灯,双眼眩光也把眼睛睁大了,看见穿着睡衣的文锦,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眉头紧蹙,满头大汗的文锦。 文锦咬着嘴唇,说话都是气音,左手抓着肚子上的布料,整条胳膊都在发抖。 “你这有,解挛药吗?”他问:“我想要一片,我的吃完了,还没买新的。” “有,当然有。”裴夜赶紧把他弄进屋,一扶上文锦胳膊发现他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直往他怀里坠。 裴夜连凳子都没让人坐,直接给塞进了他温度未消的被窝里。 “哪疼?” 他摸了摸文锦额头,没发烧。 “肚子。”文锦答道:“就是着凉了,没大事,吃点药就好了。” 裴夜眉毛一皱:“你不能吃凉的?” 文锦咬着嘴唇,应了一声。 裴夜脑子一转,靠,文锦白天吃了少说一只半甜筒冰激淋。 他给文锦喂了药,灌了个热水袋,又拿杯子接热水,晾到温和了些不烫口的时候喂给文锦,说你先凑合凑合,他没有新杯子了。 文锦抿着干裂的唇,说我不嫌弃你。 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水,温水下肚会暂时性引起痉挛加剧,文锦喝两口便喝不下去,仰头靠墙紧闭着眼睛,兀自忍耐了一会,然后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裴夜的手。 文锦的痉挛比想象的严重,他拽着裴夜的手深深按进自己肚子里,裴夜摸着那块皮肉下的器官来回的抽,光是摸着就觉得疼。 但是文锦一声不吭。 裴夜忽然想把他抱进怀里,安抚他颤抖的肩膀。 那天折腾到二半夜,文锦睡在裴夜床上,裴夜睡在他对头的空床上,第二天文锦请了假,下午和晚上又痉挛了两次。 裴夜说这样不行,得去医务室。 文锦说不用,这是老毛病,歇几天就好。 裴夜顿了顿,心里的保护欲突然蹿到顶峰。 “那你今晚也别回去了,在这住吧,我屋有空床。” 他屋里一共三个人,两个都有对象,大二一开学就搬出去合租了。 所以这屋就他自己。 “或者以后,你都别回去了。” 裴夜严肃又认真:“直接搬到我寝室来,我去和老师打报告。” 裴夜办事效率极高,文锦这边点头,他那边报告已经打了上去,当天就把东西搬了过来。 这小孩儿在他身边,起码他能看见,能护着,林杨那几个不会再在寝室里给他找麻烦,他生病了不用大半夜的孤零零的来敲门。 单人间变双人间,文锦好利索了的那天,他们晚上叫了份外卖,裴夜要瓶小麦果汁,文锦要果汁,撸串,吐槽,谈天说地…… 裴夜微醺,文锦脸颊微红,宿醉过后,第二天一早,裴夜打开手机,看到了父亲的死讯。 裴夜脑子一下就不转了,连自己怎么下的床,怎么出的寝室楼,又怎么到的高铁站都不知道。 裴夜对这个爸,真是又爱又恨。 拿不起也放不下。 他请了七天的假回家料理父亲后事,买了最近一班高铁票,走的时候文锦还没醒,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连句缘由也忘了给文锦留,只说有事要走几天。 休到第五天的时候,他再难以在老家那个悲伤的氛围里待下去,提前回了学校。 到寝室,文锦不在,裴夜坐在椅子上扒拉外卖,隔壁砰的一声透过单薄的墙板传进他的耳朵,然后便是混乱一片的吵闹声。 裴夜吓得一激灵,心里骂了句烦,没一会,他就在那片吵闹声里分辨出了文锦的声音。 “靠!!” 裴夜大骂一声,拉开门就往隔壁屋里钻,心说林杨真不是个东西,都搬走了还能找人不痛快,谁成想推开那屋的门,闯入视线的是文锦把林杨按在地上,拳拳到肉。 金发卷毛小狐狸发飙了。 “就你有爸!” “就你闲!” “就你长嘴了是不是!” “就你能说!” “再他妈让我听见你在背后议论裴夜!” “我——” 拳头忽然被人攥住,文锦回头,看见裴夜满是血丝的眼和深深的黑眼圈。 文锦脸上也不好看,估计也挨了那小子几拳。 心口没来由的疼了一下。 裴夜垂眸,疲惫不堪的心在看到文锦的那一刻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好了,小锦。” “够用了。” “再打下去可就见血了。” 文锦快气疯了。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在林杨脑袋旁边的地板上捶了一拳,带起的拳风冲的林杨睁不开眼睛。 他几乎是被裴夜拦腰抱出去的,回到寝室,门一关上,裴夜就被人当胸抱住了。 裴夜被抱的一愣。 文锦扎在裴夜怀里,浑身忍不住的发抖。 他爷爷的,凭什么裴夜要被他们议论。 就是因为和自己走的近了点? 就是因为回护了自己几次? 谁对谁错,高下立判,文锦才不服他们,一个两个刺儿炸起来不算什么,他两下就都给他们打趴下了。 那天睡醒裴夜突然就不见了,他给人发消息也不回,就说走几天。 可到底走几天?去了哪?他都不知道,要不是吃饭时候碰见林杨他们坐他身后,听他们议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文锦生气,一拳打在裴夜胸口:“你家里出了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是不是你……你室友?” 裴夜安静受了,那一拳像是挠在他心口窝窝里的猫爪子,痒丝丝的。 文锦眼尾的红还没褪去,裴夜抬手,在他蓬松的发顶揉了揉。 心情神奇的好了许多。 “太着急了,没顾过来。” 文锦喘着粗气,拿起裴夜的手机,把他的紧急联系人设置成了自己。 裴夜看着,心里安定了几分。 “这是电话,电话会打吧?再不济给我发信息,什么软件都好,短信也行,就是……” “就是别让我找不到你。” “知道了。”裴夜抿唇:“那下次我带你一起。” 裴夜累的很。 他这些天一直连轴转,守灵,出殡,学着大人的样子办丧事,接待亲朋,安慰悲伤的母亲,和双方四个老人。 外祖还在,母亲还是有父亲的。 可是他没有了。 不管他和裴建业的关系曾经多僵,他心底对这个父亲,也还是有期待的。 他没想到裴建业绝症晚期都没告诉他。 他没想到裴建业到死都没原谅他。 就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裴夜忽然觉得可笑,安葬完裴建业的第二天,他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文锦的额头顶着他,不用看也知道他肯定又在掉小珍珠了,裴夜从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撕开了,喂进文锦嘴里。 小呲花不知道什么毛病,哭起来没声,连眼尾的酸软也没有,就吧嗒吧嗒掉眼泪,要不是手上一片潮湿根本看不出来他在哭。 “对不起。”裴夜嗓音嘶哑:“我让你担心了。” 文锦在他胸前狠命摇头。 蹭的他胸口发痒。 “以后不许这样了,裴夜。” “我什么心思,你知道的,裴夜,你这么聪明,入学那天你就应该猜到了。” 裴夜说他知道。 “既然你知道,你就要明白,你现在不推开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裴夜说他也是这个心思。 文锦蓦地抬头。 裴夜抬手,搭在文锦背上,抚了抚,又觉得不够,索性把人箍进怀里,用力抱紧了。 他从前的人生混乱不清,可是他抱着文锦,他就觉得他的未来是清晰的。 只要有这个人在。 文锦的右手关节一片青紫,脸上也没幸免于难,裴夜握住他的手,把红肿的关节包在他的手心里。 以后不能再让文锦单独面对这些事了,他想。 不能让文锦打架,不能让文锦独自面对危险,这些,他来就好。 第12章 割断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入裴夜的脑子。 浑浊,泥泞,像块沉甸甸的裹挟着泥沙的巨石,从胸口挤入裴夜的心脏。 沉重,滞涩,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直觉,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但到底是什么,他实在是想不起来。 等到拉开门,看见那一头金发,心里的焦急忽然又散了。 他竟然在担心文锦吗? 他看着文锦略带惊喜的脸,面前的场景逐渐和当年那个夜晚重合,他看见失望的自己。 随后跳到嗓子眼的心脏重新落回胸腔里。 随之而生的是熟悉的悲伤,不解与恨意。 鲜亮的眸子顷刻间冰冷下来。 他有些粗鲁的拽着文锦的胳膊,快速隐进走廊里…… 电梯人多,他们走的步梯,站在楼梯间的门里,文锦甩开裴夜的手。 这傻子,一身蛮力,攥得他手腕子生疼。 “没什么事我回去忙了。” 裴夜被他甩开,也不恼,冷冰冰的拦在他身前:“你去找林峰说什么了?” 文锦看着他带着伤的脸,心再硬不起来:“他打你。” “我打回去了。” 他去找人撒了一通气,说我让你们配合我演戏不是让你欺负裴夜,还有别一天到晚没事就给裴夜派活,别人都是闲着吃干饭的? 裴夜无奈:“我说了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文锦:“我愿意。” 裴夜:“我不愿意,我不想再欠你的,文锦。” 文锦心里凉凉的,但还是扯了嘴角笑:“怎么,你怕我以此要挟?没关系,我不用你还。” 裴夜眼睛里闪过无奈:“别让我讨厌你行吗?” 文锦:“你都恨我了,我还怕你讨厌我吗?” 恨不恨的,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只能像一条搁浅的鱼,大大小小的水源都是他的救命稻草,抓住了,就不可能再放手。 裴夜靠在铁门上,抬头看楼梯间的窗,嗔笑一声:“十台设备……你们少爷钱多的花不完?” “不至于,但也差不多。” “呵,也对,少爷愿意的时候就来理理我,不愿意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人,让我猜猜,文少这次能装多久?” “装?”文锦本没理会他,只当他是情绪抵抗,哄两天就好了,结果听见这个字,眉头一跳,裴夜说他……装? “你看,你又装傻。” 裴夜看见他微微颤抖的右手,忽然心里就烦躁的不行,上前一步把那腕子抓进手心里,在那人一片惊愕的眼神中拽到身前来。 “别再在我面前装柔弱了行吗文锦?这又是什么?帕金森吗?就像你当年一样,故意吃过量的冰激凌,故意惹那些人不痛快,明明自己可以解决的事故意闹到我面前来……” 他不知道那些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连贯的记忆打断再重组,又和现有的认知结合在一起,拼凑出这么一个结果。 他越说越起劲,说的自己眼眶泛红,越想越觉得过去的自己蠢的像头猪。 “然后干什么?就为了让我心疼你紧张你,想要保护你。” “为了把我骗进你的手心里。” “你打架一点也不弱,可能连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可是你就是要让我帮你。” “文锦,两年前我以为,你只有那天晚上才是骗我的。” “现在我知道了,那五年里你都是在骗我。” 他攥着文锦右手的五指不断用力,就攥在他那道伤疤上,一片惊愕中文锦右手控制不住的抖,抖得像个筛子一样。 他中午太累了,睡前忘记吃药。 现在右手的幻痛加倍出现,像是有刀片割进他的骨缝里。 裴夜厌恶地说别抖了,文锦就拿左手去掐右手腕, 掐了半天,白皙的皮肉上都是指甲印,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小声的说他控制不了,他真的控制不了。 裴夜说是吗,眼神充满鄙夷,淡淡落在他遮住袖子的毛衣上,鬼迷了心窍一样揪住那块布料,往起一撩。 伤疤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文锦连呼吸也忘了,耳边都是发动机一样的轰鸣声,他像是站在高耸的塔尖,脚下踩着虚空,四周都是浮云。 像是飘在空中,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半个音阶都吐不出来。 裴夜会嫌弃他吗? 会的吧,毕竟就连他自己都很嫌弃那道疤。 裴夜忽然很讽刺的笑了一下:“做的可真像。” 文锦浑身一冷,啪唧一声从塔尖落回地面,差点没找回自己的声带。 哑的像是刚刚生吞了辣椒。 “什么?像?像什么?” 莫大的恐惧再次重现,像是重逢那个下午,裴夜提着他的领子叫他无法呼吸时那样恐惧。 裴夜似乎,想要他的命。 这两天,他以为裴夜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接近已经默认,甚至是放任,结果没想到…… 竟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假象吗? 文锦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他剧烈的挣扎起来,空闲的手狠命的砸着裴夜的胸膛,想把他推开。 可强大的力量悬殊令他这点反抗根本无济于事,他就那么看着裴夜的指甲径直按上了那道伤疤。 “唔……” 文锦紧闭着双眼,剧痛以右手腕为原点辐射全身,成闪电状瞬间沿着经脉炸开。 他张着嘴呼吸,差点被自己的眼泪呛死。 哪怕裴夜指甲修剪的很短,很圆润,可于文锦来说,那依旧和刀片没什么差异。 他看着裴夜把手指按下去,哪怕他浑身抖的像个筛子,哪怕他一开口便是带着哭腔的哀求,裴夜就是不撒手。 直到裴夜在疤痕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指甲印。 直到他抠挠半天也没抓掉那道伤疤。 “哦。”裴夜嗔笑:“竟然不是假的吗?” 那个瞬间,文锦扬起左手,照着裴夜的脸就要抽下去。 当年文江逼他和乔琳结婚,他不愿,乔琳也不愿,二人便商量出这么一个办法哄骗过双方老人,等风波过去后乔琳在他的帮助下秘密出国,自己再在双方老人面前把事情坦白,文江气的差点心梗,但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当时文江说他不孝,说他大逆不道,要对他动家法,他那时候手腕刚痊愈没多久,还在复建期,文江棍子轮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拿手挡着脸,一棍子敲在手腕上,后来再怎么康复,都始终恢复不到原初,从此落下个手抖的毛病。 至于那道疤,那是两年前他往图逃回墨城时被文江的仇人绑架,因为文江一句“撕票吧”,那些人割断了他右手的手筋,一次又一次划开伤口,就为了引文江现身。 莫大的委屈骤然将文锦包围。 他独自忍耐了两年的苦痛,怎么到了裴夜这里,就变成他装柔弱了? 他不知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能让裴夜对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哪怕是看见他就觉得厌恶。 巴掌高高扬起,却缓缓落下,落在裴夜右脸,变成十分珍惜的抚摸。 文锦混身力气被抽走了一般,缓缓跪坐在地。 “你到底怎么了……裴夜。” 眼泪砸在水泥地板上,吧嗒吧嗒,像是一朵朵苦涩又灿烂的花。 “你到底怎么了啊!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是我的错,两年前的事都是我的错,算我求你了好吗?你能不能别这样跟我说话……” 他觉得他足够坚强,足够强大,他可以撑起群龙无首的文家,可以在墨城独当一面,他觉得他可以承受足够大的委屈,只要裴夜肯回来,肯跟他回家,他怎样都能接受。 可是他低估了这份嘲讽与误解从裴夜嘴里亲口说出来的杀伤力。 “哭?” 裴夜弯下腰,低头看了看他脸上挂着的泪。 “你凭什么哭?” 文锦脸色一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僵住了。 “自打我们见面开始,你用眼泪博同情的事还少吗?” “我不会因为你的眼泪就怜惜你了,文锦,我只会更加厌恶你。” “你留下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要插手我的事情,我或许还能和你和平相处。” “再有一次,你自作主张——我走。” “我走去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 哐当—— 楼梯间沉重的门开了又关,砸出刺耳的一声响。 砸碎了文锦刚刚做的梦。 他忽然相信了,裴夜恨他,是真的恨他。 第13章 筹划 文锦在楼梯间里呆坐了一会,才把魂找回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打开盖子倒了倒才发现药瓶空了。 手腕逐渐麻木,胃中痛意翻涌,文锦靠在墙边,缓了一会,攒了点力气拨通电话。 微弱的叫了句:“云清。” 云清正给他折玫瑰,看见老大来电话很是惊喜:“老大!花就快折好了,我刚从超市回来买了新鲜的葡萄和蓝莓,一会要给您送点过去吗?” “不用了。” “老大,你嗓子怎么了?不舒服,要感冒?” “没有,你别担心,我找你是想让你查点事情。” “查什么?裴医生有关的吗?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孩?” “裴医生的。”文锦顿了顿,继续道:“你查一下两年前文江把我绑回燕城前后的那段时间,裴夜都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越详细越好。” “知道了老大!”云清答应的痛快,这事可比折玫瑰刺激多了,“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文锦沉默了一会,目光落在自己时不时抽搐的右手上。 “我药吃光了,这边没有,你帮我送一瓶过来。” 秦莉发来信息,问他在哪呢,怎么不回去,文锦回了句十分钟到,然后拐进了处置室。 他把自己关进隔间里,面无表情的剜掉了右手那道增生突起的疤痕。 痛,很痛,痛带他牙根发颤,浑身发抖,左手差点握不住刀片。 他浑身冷汗,脸色惨白,脸侧的汗顺着下颌一滴滴往下砸,却始终面冷如铁,眼神淡漠,不见一滴眼泪。 他也觉得这疤痕丑,丑的碍眼。 阴雨天的时候从疤痕下渗出的痛意令他无法入睡,折磨,又无可奈何。 这下好了。 裴夜觉得他在装。 这下他不装了。 既然裴夜觉得这不好玩。 那他也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 他随便在伤口上倒了些酒精消毒,再缠上纱布,血迹晕出来一个椭圆便没再扩大,他看了看,不会影响行动。 只用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文锦回到B区,打针换药,配合医生,一切如常。 下午的时候被A区调去配合了一场手术,他看着那个无数次割断自己手筋的刀片,心口麻木,已感觉不到痛意。 两年前被绑架后,他一度很害怕看见手术刀,白大褂,手术台,以及封闭的黑暗的空间。 文江拿着他上大学实习时候的照片,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躲进被子尖叫。 他哭着说他不当了,不当医生了,再也不会回墨城了,叫文江不要再拿着他身穿白大褂的照片在他面前晃。 那个时候的恐惧,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出来的。 他必须让文江以为他怕进骨子里,才能得到机会让他放松警惕,去文江电脑里把有裴夜出现的照片都删光。 如果不是裴夜,他本不会选择医学院。 他的症结,本就在裴夜身上。 两年前的局面在文锦眼里并不是最差的,起码文江还没发现裴夜。 可是…… 可是裴夜不要他了。 什么后遗症,什么心里无法克服的坎,一切的一切在发现目标对象根本不在乎之后,统统变成徒劳。 下了手术台,路过裴夜办公室,文锦往里看了一眼。 门缝咧开不过三厘米的距离,足够他看清屋里的两个人。 早上摆进去的花早没了,洛景繁坐在裴夜的座位上,裴夜屁股搭着桌子,背对着门口,有说有笑。 拳头不可控制的攥紧,有温热沿着手腕淌下来。 是,洛景繁对裴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 但是裴夜呢? 裴夜到底是怎么想的,文锦忽然没了底。 夜幕降临,文锦回到公寓的时候累的连话都不想说。 他把自己摔在沙发上,黑色长款皮质大衣裹挟着室外零下一度的冷气。 “老大?” 云清正在厨房按照叶尘给他的方子煲汤,这汤他白天煲废了好几锅,终于弄出一锅能喝的。 给老大养养胃,补补身体。 他听见了开门声,叫了几句老大,没人应他。 云清放下汤碗,警觉的握住了腰间的折叠刀。 老爷子醒了? 老爷子派了人过来? 怎么叶尘没和他说啊,他上午还和叶尘通过电话。 难道叶尘被他们…… 云清心说不好,腰间的刀抽了出来,快步走出厨房,借着月光向客厅里有声响的位置移动。 他只看见一只蔫头搭脑的老大。 回手反锁房门,折叠刀咔哒一声缩回鞘中,云清蹲下去,轻轻叫了文锦几声。 文锦眉头紧皱,闭着眼,哼了句疼。 “哪疼?老大,要不要去医院。” 文锦笑了:“我刚下班,可不再去了。” 他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裹着纱布的右手垂落,洁白布料上晕出来的鲜红刺眼。 云清惊呼:“老大你这是……” 割腕了? 不对啊,人活着呢。 他小心翼翼把纱布拆开,看见那道伤口狰狞了些但并不深,也没伤到筋脉和血管,才松了一口气,拿来医药箱给人重新消毒上药。 “手腕又疼了吗?”云清轻声问:“我去给你拿药老大。” “不是。”文锦顺势抓住云清衣服下摆,刚包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我胃疼,找点止痛药来。” 云清把客厅的灯打开,才看见文锦左手藏在身下,按着胸口窝的位置。 他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 云清偷偷给叶尘发了消息,叶尘说大概率是治疗手腕幻痛药物的副作用,问少爷最近是不是吃那药吃的多了些。 云清:空了一瓶,在吃第二瓶。 叶尘:…… 叶尘:我给少爷打电话,你先给他喂点冲剂。 云清得了指令,迅速烧水冲药,那边文锦蜷缩在沙发里,掌根不断用力,按向腹部。 叶尘的电话就是这时打了进来。 “少爷。”他开口直接:“药不能再吃了。” 文锦冷声:“小崽子又跟你告状了是吧?” 叶尘:“我交代他的,少爷要怪怪我。” 文锦说怪什么怪,砸吧砸吧嘴,有点酸。 又问:“人接到了吗?” “到了,少爷。” “几成把握?” “四成。” “你尽全力,二爷三爷他们来问你不用管,我回去处理。” “好的少爷。” “老爷子最近怎么样?” “还昏迷着。” “病因查清了吗?” 叶尘顿了顿,“是毒,少爷。” “毒?” “一种慢性毒药,刚出的结果,我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 “症状呢?” “麻痹神经,轻则瘫痪,重则昏迷不醒。” “那董事长是后一种了?” “是,但初步分析是董事长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年轻人,以至于这种毒在他身上的表现过于夸大了些。” “比如?” “我只检测出令人手脚不便的剂量,董事长却至今昏迷未醒。” “来源呢?” “来源还在排查,整个老宅的东西都有嫌疑,所以……” “有话就说。” “所以少爷你最好回来一趟,我给你抽个血。” “你是怀疑我也中了毒?”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排除这种情况。” 文锦眸色暗了暗:“好,我尽快回去。” 夜色渐深了。 文锦吃了止痛片,胃里的灼痛逐渐消退,攒了些胃口,喝了半碗玉米排骨汤。 小云清的手艺不错,比他强,除了排骨没焯水,汤有点腥之外,其他的都不错。 但是…… 记忆里,还是裴夜顿的排骨汤最好喝。 文锦站在阳台的栏杆边,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他会抽烟,但不常抽,也没什么瘾,而且不喜欢烟味,只有心里焦虑的过了头,实在是无法缓解的时候,才会拿起烟放在鼻间,轻嗅烟草的味道。 吧嗒,点火机窜出火苗,文锦把烟在指间点燃。 大一那年,他搬进了裴夜寝室。 大二那年,他们一起出去租了房子。 裴夜手艺很好,每天换着样的做,他挑食的毛病有一半是被裴夜惯出来的。 他胃不好,是小时候不爱吃饭落下的病根,但是嘴馋,什么东西都想尝一口,经常没吃几口又饱了。 裴夜每道菜做的都不多,这样文锦就能多尝几个菜,同居的那段日子,他脸上长了不少肉。 文锦吐出一口烟雾。 他想念裴夜做的饭了。 他无数次控制住自己把裴夜绑回去的冲动,无数次劝自己强扭的瓜不甜。 可是…… 他每次看见裴夜看向自己毫无感情的眼,他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的疼。 心脏疼,胃疼,手腕也疼,叶尘曾说过他身上的毛病有一半都是神经性的,心情好了,病能好一大半。 可是他好不了。 他低估了裴夜心里的恨,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把裴夜带回燕城的办法很多,但想要这人不恨他的却没几个。 烟头按灭在阳台,文锦掏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院长。”他眸色深沉:“谈点条件,我再跟你要一个人。” 第14章 毒素 轮转结束的那天,文锦并未离开燕城。 叶尘那边说已经找到了三床的病因,但是得再动一次开颅手术,情况好的话,不到一个月,人就能醒。 文锦想再等等。 等三床醒过来,他再带裴夜回去,看见自己精心照料了大半年的病人苏醒,裴夜会不会少怨他一点。 那边叶尘催他尽快,万一他体内也有毒素,得趁早处理,而且这种毒来源不清,目前症状还未完全研究清楚,他要对文锦能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进行化验。 文锦无奈给他录了段视频,说自己现在能跑能跳,每天精力充足,哪有半点行动不便的样子。 叶尘头疼:“那最晚这周末也得回来了,少爷,这几天您注意休息,别熬夜别劳累,能减小点毒素发作的可能。” 文锦:“知道了。”砸吧砸吧嘴:“你是担心你家云清呢吧。” 叶尘:“你们两个都不省心。”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急诊送过来一例车祸。 也是赶巧,当时能做手术的除了裴夜都在台上,裴夜抿着唇,攥着按动笔的手压的青白,眼里闪过一瞬间的犹豫。 文锦见状从人群里挤过去,问裴夜现在是什么情况。 “肋骨断裂,全身多处骨折,怀疑断骨刺破内脏,需要马上手术。” 文锦:“那还等什么啊送手术室啊!” 裴夜转头问秦莉:“现在都谁能动,组长呢,他在不在。” 秦莉摇头:“今天机动排了你,组长出差,剩下的都在台上。” “就剩你了。”秦莉也很无奈。 “我自己不行。”裴夜皱着的眉头越发紧了:“至少再有一个助手。” 文锦:“洛景繁呢?让那小子跟你上。” “不行。”裴夜抬眼:“他还没毕业呢,我让他过来实习就是为了涨经验,他最多在一旁观摩,资格不够。” 资格不够……可是现在闲着的还谁有经验…… 裴夜看了文锦一眼,眼皮一跳。 裴夜沉声道:“你跟我来。” “我?”文锦瞪大了眼:“我两年没碰手术刀了。” “好歹你曾经碰过,实习的时候简单的操作你也都做过,就这么定了,跟我过来准备,莉姐去准备手术室,马上手术。” 文锦:“……” 人已经被推出去了,文锦原地怔了两秒,右手应景的抖了两下。 靠…… 他这手,还怎么拿手术刀啊? 前两天被叫去配合手术,他干的是护士的活,根本不用他握刀…… 结果裴夜让他干一助? 裴夜在前面大步流星的朝手术室走,走出五米远,回头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文锦。 两条眉毛低低压着,狭长的眸子里没什么怒意。 文锦透过那双湿漉漉的眼,看见裴夜心里写着疲惫、无奈。 期待与恳求。 还有呼之欲出的需要。 裴夜需要他。 这几个字在心里呼啸而过。 文锦当即抬起脚,朝裴夜走去。 洗手、清洁、穿手术衣…… 文锦背着人吞了几片药,一会要站的时间可能会很长,他怕药效不够,吞了平时二倍的药量。 走进手术室,在手术台前站定,对面是正在做最后准备工作的裴夜。 裴夜眼神坚定,凌厉,刚刚的那点柔软已消失不见。 恍然间,好像回到了他们的大学。 他第一次实习,裴夜已经可以胜任一助,而他,是站在裴夜身后观摩的那个。 第一次上手术台的裴夜便可以做到有条不紊的配合主刀医生的一切指令,还应急处理了一个突发状况。 他不苟言笑,却好像在闪闪发光。 那时候文锦曾在心里许愿,以后裴夜站在主刀的位置,他要站在裴夜的对面。 和他面对面,也肩并肩。 手术开始,裴夜划开伤者皮肤,一边操作,一边指挥文锦。 他慢声慢语,但指令准确,得当,声音沉稳如水,托着文锦的双手。 走进手术室时的那点不适逐渐消退,文锦肌肉放松下来,握着手术刀,按照裴夜的指令一步一步动作。 他再一次把自己全身心的交出去,交给裴夜,以他完全的信任。 这台手术做了八个小时。 时间长到二倍的药物也险些失效,快结束的时候,药物的副作用逐渐显现出来,文锦胃里翻江倒海,脸色惨白,惹的护士一个劲儿的给他擦汗。 挺着脊背站到腿脚酸麻,结束的时候下半身早已离家出走,文锦身上的汗出了一层,浸透了里衣,像是刚洗过澡。 手机显示时间已经是凌晨,文锦晚饭没吃,现在身上脱力的厉害,心脏打鼓似的跳。 他抿着惨白的唇一言不发跟着裴夜走进换衣间,门刚关上,便眼前一黑,浑身没了骨头一般,双膝一软直挺挺往地下跪。 裴夜听见身后扑通一声,衣服脱到一半,回头看见文锦垂着脑袋跪在地上。 双手无力垂落在身侧,身子一倾,就要往前扑倒。 不等大脑转过来,身体先一步反应,过去把人接住。 文锦整个撞进裴夜怀里,头骨撞在那人胸脯上,不痛,软软的,很有弹性。 “唔……” 腹中翻搅,脑子一片混沌,文锦勾了勾唇角,连眼睛也睁不开,倚在裴夜怀里,兀自等待耳边的嗡鸣声消去。 不只下半身,好像全身都麻了,耳边的声音被无限拉远,裴夜说了些什么,但他听不真切。 “哪里不舒服?”裴夜吓了一跳,文锦的温度透过布料传到他身上,有点烫,他抱着文锦顺势坐下来,坐在冰凉的地上。 文锦听不清,张了张嘴,也说不出话,胃痛如潮水般汹涌,他弓着后背把酸痛的手陷进上腹,哆嗦着往裴夜怀里扎。 勉强抬手指了指上衣口袋。 “药…两片。” 裴夜把药喂给他,才看清是止痛片。 很常规的解挛片。 裴夜:“胃疼?” 文锦嘴唇抿成一条线,没力气回答。 半晌才轻微的哼了一声。 手腕被人夺去,文锦挣了挣,没挣脱,裴夜掐着他的脉搏,感觉这人不仅脉搏虚弱,还有点心律不齐。 他又摸了摸,摸到一片厚实的纱布。 想顺着纱布把袖子掀上去的时候,怀里的人突然挣扎起来,把胳膊从他手里挣脱。 裴夜愣住,脑海里是那天在楼梯间,文锦哭着求他撒手。 文锦这是在怕他,潜意识里在怕他。 裴夜心头一痛。 他用手按了按,目光里写满震惊,但心口确实在痛。 裴夜不再去抓他的手,只是把人抱在怀里,试着叫了叫:“能听到我说话吗文锦?” 文锦微弱的点了点头,嗓音嘶哑:“没晕,别害怕。” 裴夜:“你低血糖了,你在这靠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一支葡萄糖。” “别……” 他想扶着文锦坐起来,文锦缩在他怀里,手指抓着他前胸的衣襟,小声说:“别动。” “别动,抱我一会。” “就一会,我没力气。” 裴夜后背一紧。 好像有只小猫,拿他带着肉垫却又没剪过指甲的爪子挠了挠他的心。 又疼又痒。 “好。”他沉声:“我不走。” 他想抬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看着文锦在他怀里眉头紧皱,鬼使神差的环抱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样轻巧的三下。 叫文锦在惊讶中恍然睁开眼。 眼里尽是朦胧的雾气,眼皮沉的像是灌了铅,可他还是用力的睁着,看向面前的人,确认这不是一场幻觉。 感受到爱人细微熟悉的磁场,眼泪顷刻翻涌。 哪怕只有一瞬,满腹的委屈也倾巢而出,胃里抽搐的更厉害了,他弓起脊背,忍下一声闷哼,又往裴夜怀里缩了缩。 脑袋蹭在那人胸口,微不可查的蹭掉夺眶而出的泪。 在裴夜面前,他总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哭出来。 只是他早已不再是十八岁的文锦,他早已学会了无声的落泪。 裴夜被他蹭的一怔,肌肉僵住,屏着呼吸不敢动。 心里有股暖流缓缓地化开,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汇聚到被文锦蹭湿的那块胸襟,然后那块皮肤变得灼热,皮肤下的心跳再次变得鲜活。 三次了。 他的心跳再次因为文锦的一举一动变得鲜活。 他茫然抬头,伸手从包里掏出了什么,文锦听见撕包装袋的声音,然后嘴里就被塞了一个又甜又苦的球。 巧克力? 唇舌微动,口中的小球化开。 和当年吃的一样。 那种界定于廉价巧克力和优质巧克力之间的口感,恰到好处的软硬度和甜味,文锦一直记在心里,自己怎么买都没买到过。 裴夜抱着他站起身来:“你含着,我抱你去找葡萄糖。” 光吃巧克力不够,文锦这情况需要输液。 文锦乖觉任他抱着,手无力的晃了晃,他浑身累的不行,尤其是心口,像是坠了石头块一样重,连呼吸都有些憋闷。 他脑袋靠在裴夜胸口,双目紧闭,止痛药的效力发作,胃里的痛不那样明显,困意席卷而来。 半梦半醒间,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四肢百骸泛着冷意,只觉得怀抱温暖,他想再多待一会。 “够用了,巧克力,足够了。” 喉咙泛起腥甜,他说梦话般哼着:“能被你抱在怀里,真好。” 食管有点反流,他咽了咽,继续说: “手术成功了,阿夜,他不会再昏迷不醒了。” 裴夜以为他说的是今晚的患者。 “嗯,手术很成功,你做的很棒。” 文锦唇角勾了勾,扯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做梦真好,你又夸我了。” 文锦意识朦胧,食管上涌一股热流,胸口有些不舒服,他下意识拿手锤了锤,断断续续的说: “阿夜,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唇角流下一丝血线,气声微弱,却一字一句扎实落进裴夜耳中: “只要你别松开我,好不好……” 第15章 事发 “好……” 裴夜低声答道。 他脚步稳健,抱着文锦往休息室走的时候心口抽痛越发明晰。 这个字从唇边溜出来的时候大脑并未思考什么。 比起斟酌和安慰,更是一种本能。 文锦再没说什么梦话,了无声息的靠在他怀里,裴夜以为他是累极睡着了,便加快了脚步。 直到他感到胸口的濡湿,闻见空气中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下意识地低头。 他看见文锦唇边还在源源不断往出涌的血。 一瞬间,黑夜似乎变成一口巨大的深渊将他的神智吞噬。 “文锦?” 裴夜拧着眉:“文锦!” 怀里的人哪里还会回应他,裴夜脚步一转,直接跑去了抢救室。 寂静的夜终究是被某人的慌乱打破。 文锦血压降的极快,哪怕陷入昏迷眉头也紧锁着,细密的冷汗布满额头,被放在诊疗床上也不住挣扎,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按着上腹浅浅呻吟。 裴夜快速给文锦做了检查,基本确定是胃部出血,原因不详,得进一步下胃镜探查。 他机械的一遍遍在脑袋里重复下胃镜的步骤,却在拿起仪器这一步上就手抖了三次。 当天是秦莉值班,裴夜第一时间打电话请她帮忙请两个消化科的同事来,秦莉带着人进来的时候,裴夜手里的东西刚好掉在地上。 他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把人交给赶来的同事,然后自己退了出去。 门外,裴夜的双手不住颤抖。 不一会,云清赶来,喘着粗气撑着腿问裴夜:“老大呢,老大出什么事了。” 老宅那边出事了,叶尘给三床的手术做到一半,二爷带着人强硬闯进了文锦的住所,楼上楼下搜了一遍没找到人,发现文锦称病休养的假象后吵着要个说法。 他带着一群人围了馨文医院,逼问叶尘文锦的下落。 文二的原话是,若是文锦今天不出面解释清楚,他便认定董事长的毒是文锦下的,这消息第二天就会登上各大新闻的头条。 叶尘给文锦的电话打不通,打到了云清那,云清听了急得跳脚,跑到医院来,没想到自家老大也倒了。 裴夜正愣神,眼前这人他没见过,下意识的戒备:“你说的老大是……?” 云清急道:“你就当我是文锦少爷的小跟班。” 一听是文锦身边的人,裴夜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文锦他……胃出血,在里面抢救。” “什么?!” 云清低吼:“上两天还好好的,怎么就又胃出血了!” “又?” 裴夜一下站起来:“什么叫又?” 云清无语,又不知道能和这人说多少,说多了老大醒了会不会怪他,只好避重就轻的说:“上个月公司应酬多,老大吐过一次血。” 云清愤愤:“这两天在你们医院上班,天天药就没断过,叶……我哥说那药吃多了伤胃。” 裴夜眉心一紧:“什么药?有瓶子吗?” 云清说有,把手机里的图片给他看,裴夜看清名字,心里一惊。 那药算是治疗抑郁的药,按量服用不会有问题,过量服用会损伤胃黏膜,对于胃部有基础病的人来说可能引发更加严重的损伤。 “你别误会啊。”云清看他神色紧张,解释道:“我们老大没有抑郁症,他是因为右手旧伤的神经痛才吃这种药的。” “他神经痛发作的时候手会抖,在这上班,他说手抖得厉害会耽误工作。” 耽误工作…… 裴夜意识到自己刚拉着文锦做了一场八个小时的手术。 期间文锦的动作稳稳当当,没见着一点不正常的抖动。 他吃了多少药? 这几天,他一共吃了多少药? 裴夜不敢细想,他一想,心口就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脑袋被石头砸了一样的疼。 他潜意识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 就像小时候偷偷把裴建业的自行车胎扎漏后会不敢回家,怕他爸拿扫帚杆给他腿打断那种错误。 “这药他吃了多久了?” “两年了,他伤好之后一直有这毛病。” “知道了。”裴夜道:“你在这等我一会。” 他进去把药同步给同事,说最近一次服药最少吃了规定药量的二倍以上,这段时间可能常有过量服药的情况。 进去的时候血已经初步止住了,胃镜还没撤,文锦嘴里插着管子,依旧昏迷着,脸色惨白,眼尾尽是被刺激出来的泪花。 裴夜看着,想帮他把眼泪擦掉,手伸到一半忽然分不清自己的立场,同事回头瞪他一眼,把手打掉,以妨碍工作为由把他赶了出去。 结束以后,文锦被推进特护病房观察。 裴夜不放心,又不进去,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云清坐在文锦床边守着,他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云清红肿着一双眼,趴在他的手背上。 文锦动动嘴,想说话,发觉嗓子哑的厉害。 外边的天刚蒙蒙亮,文锦动了动眼珠,好一会视野里的白点才退下去。 “手……”他用力哼出一点声音:“手麻了……” 云清几乎是一瞬间便抬起了头。 “老大?” 他看见文锦朝他点了点头。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这一晚上燕城墨城两头的人把他的心挤在天上,悬了一夜,看见文锦没事了满腔的不安与委屈才敢涌出来。 “老大你终于醒了……” 云清抹了一把眼泪,出门把裴夜喊了进来,裴夜简单检查了一下,文锦各项体征都算平稳,好好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裴夜给他掖好被子,沉声道:“你再睡一会吧,时间还早。” 文锦看着好言好语的裴夜,真觉得自己怕不是还在做梦:“我睡了多久了?” “满打满算才五个小时,天都刚亮呢。” 文锦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这……” 他脑子混沌,记忆停留在手术成功的那一刻,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通通不知道。 裴夜解释道:“过量用药导致的胃出血,下过腹腔镜,血已经止住了。” “还发现了几个溃疡,都在活动期,再不注意可能会引发穿孔。” 裴夜眸色渐暗:“药我替你收起来了,最近不能再吃了。” 文锦眼睛眨了眨,说我都听你的。 肚子还是凉,但起码不那么疼了,文锦深陷进厚实的棉被里,觉得这被子压的他胸口沉闷,总是喘不上气来。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穿过裴夜指向站在窗边的云清。 他问裴夜:“你叫他来的?” 裴夜一愣:“我没有。” “对啊。”裴夜转头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文医生出事的?” 云清眼泪还没擦干,被他们两道目光烤的有点心里发毛。 “我……” 云清心里着急,可现在文锦刚脱离危险,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文锦心说不好。 “老宅出什么事了?” 云清眼眶一红,瘪着嘴不说话,文锦就知道自己问对了。 他挣扎着起身,裴夜忙过来扶他,双脚刚一落地没力气,他靠着裴夜,慢慢让自己站直了,走到窗边盯着云清的眼睛。 “你说,我没事,就是低血糖了,死不了。” 目光凌厉,可语气并不吓人。 云清抹掉眼泪,吸吸鼻子,努力保持冷静说:“二爷发现你不在燕城的事了。” 第16章 爱他 云清飞快的给文锦讲了一遍前因后果。 心脏骤然剧烈收缩。 文锦猛的抓住了胸前的布料,双膝一软。 裴夜和云清一左一右拽住他的胳膊才没跪下去。 文锦按着胸口:“怎么不早说!” 他压着嗓子低吼:“什么时候的消息,耽搁多久了,叶尘呢?叶尘还能联系的上吗?” 云清小心翼翼:“昨天,知道消息的时候老大你还在抢救。” 文锦烦躁的扯了手背上的针头。 “最近的一次航班是什么时候?” 文锦拍开二人搀扶的手,转身回去脱下病号服,换上衬衣。 他朝云清道:“订两张票,马上去机场。” 云清那小子担心的魂都要没了,还在这硬撑什么。 他这个老大有时候是不讲理了点,但不是不近人情。 “不行。”裴夜见人要走,伸手拦在他面前:“血刚止住,你现在走,不要命了吗?” 文锦心口发涩,强忍着不舍笑道:“裴医生又不恨我了?都开始担心我了?” “这是两回事,文锦。” 怨恨吗?他现在也分不清楚自己心里浪涛一般的恨意和看见这人昏死在自己面前时的急切到底哪个更多一点,不过有一样,他绝对不想文锦有什么生命危险。 裴夜寸步不让:“我得对我的病人负责。” “让开。”文锦冷眼:“我的命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文家的损失,你担负不起。” 他心口窝疼的厉害,没力气和人废话,净挑有劲儿的说。 老宅那边一定乱成一窝粥了,他现在多耽误一秒都背负着极大的风险。 他看见裴夜的脸色迅速衰败下去,心口狠狠剜了两下。 这人才刚对他有点缓和…… 文锦皱眉,这还怎么把人带回去! 可是不行,现在的文家就像一台绞肉机,回去只会粉身碎骨,被搅成肉泥。 他不能让裴夜在这个节点回去。 他看见裴夜眼里的沮丧与不解,失落与恐惧,心里松了口气,挣脱他没什么力道的钳制朝门外走去。 再恨他一阵子,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有点可惜,昨晚上的巧克力,他还没吃够。 “唔……” 胃里突然一抽,一股热流上涌,文锦拿手掩着唇,慌不择路的扶了把墙。 又有血涌上来,他随手抹了,把血迹藏在袖子里。 云清扶他:“老大?要不再歇会儿吧,您这……” “不用。”文锦咽了咽:“去开车,越快越好。” 有脚步声从身后追上来,在他旁边停下,拦了把云清,又扶起他的胳膊。 “订三张票,小跟班。”裴夜说:“我跟你们一起。” 文锦拧眉看着他。 “别这么看我,你现在这样子撑不下来四个小时的飞行。” “我得随时确保你没有生命危险。” 去机场的路上是裴夜开的车。 他回去迅速收拾了一只医药箱,拿了些常用的救急药物,简单的检查设备,还有…… 还有小蜗。 他把文锦放在后座,把蜗牛放在他怀里,“他叫小不点,你帮我拿一会儿,小跟班,你看着点你们老大,他要冷的话包里有暖宝宝和毯子。” 关好车门,车子开出医院。 裴夜开车稳当,没什么颠簸,文锦看着被裴夜喂的肚皮鼓鼓的小蜗牛。 刚才裴夜叫他什么? 小不点? 他是真忘了还是故意不用以前的名字。 “小蜗。”文锦心说:“完蛋喽,你爹不认识你了。” 票订的急,只买到两张连号座位,文锦靠窗,云清坐他身边。 等待起飞的时候,裴夜把小跟班叫走,互换了位置。 “你去休息,我看着你们老大。” 云清一夜没怎么睡,看了眼文锦的脸色,乖乖让了位置。 裴夜把热水袋塞进文锦冰凉的手里。 “抱着点,暖和。” 文锦抬眼看他,总觉得这一切好不真实,抬手掐了掐裴夜的脸。 “疼么。” “嗯。” “是真的。” “嗯。” 裴夜垂眸,专心清点箱子里的药。 “为什么非要跟我走?” “不放心。” “为什么不放心?” “不知道。” 文锦脑门贴着窗子,看外面小小的摆渡车。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加速,起飞。 气压骤变,耳膜受压,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闷胀感。 文锦恐飞,把头别到远离窗户的一侧,试图让大脑忘记自己是在天上。 他把身子蜷缩起来,收紧安全带,挂着自己不滑下去。 然后闭眼,忍着胸腔的闷痛和翻涌的呕意,强迫入眠。 直到脑袋被人往一侧顺了顺。 他枕到一只结实的肩膀。 那人捏住他的鼻子,让他用力鼓气,帮他调节闷痛的耳膜。 “困了就睡,不舒服告诉我,我一直醒着。” 文锦没再反抗,他眼眶发酸,在裴夜胸口蹭了蹭。 鼻尖蹭到熟悉的青柠味。 是他洗衣液的味道。 裴夜揉了揉手下的一头金色卷发,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文锦闭着眼,唇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 他嘱咐道:“等到了文家,你就是我找来给老爷子治病的专科医生,其他的不要说不要问,有人套你的话,不知道怎么说就保持沉默。” “好。” “我们家一堆烂摊子事,全是难缠的人,我怕我顾不上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别让我担心。 “知道了,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文锦又往裴夜怀里靠了靠,失血后带来的寒冷并未散去,裴夜像一只巨大的暖宝宝,比热水袋好用。 他喉间还有萦绕未散的血腥气,嘴巴苦涩,想含点什么。 “巧克力。”文锦点了点裴夜的口袋:“你还有吗?” 裴夜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昨天你喂给我的那个。” “哦。“裴夜喃喃:“你喜欢?” “嗯,大学时候就很喜欢。” 裴夜掏了掏口袋,抓出两块来。 递到文锦面前,又把手收回去了。 “但是你现在不能吃,巧克力含有咖啡因,会影响恢复。” “一块没事。”文锦从他手心里把巧克力捏走,裴夜眉头皱了皱,抓住他的手腕。 力道放轻,拆了块水果糖塞进文锦嘴巴里。 “先吃这个,巧克力我那有很多。” “喜欢的话,回头我给你拿点。” 葡萄的甜味儿在嘴里散开。 文锦忽然看不清面前的挡板。 他浅笑着,抹掉眼尾的泪花。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连说的话都一样。” 裴夜也愣住了,心口酸软,他想把这人抱进怀里。 仅仅是一种本能。 他到底在恨什么。 恨文锦抛下他离开吗? 可他现在就在自己身边。 恨文锦说的那些话,伤了自己的心吗? 可是眼前这个人温声细语,谦逊和善,他怎么会说出当年那样的话…… 裴夜惊觉,在身体的本能面前,心理上的桎梏似乎迎刃而解。 他爱这个人。 哪怕他脑子里刻着难以抹除的恨意。 他依旧无法否认。 他爱文锦。 落地时正是下午,燕城的太阳依旧毒辣。 加长版suv停在文家老宅门口,文锦一身整齐西装从车上走下来。 思索再三,还是给裴夜戴了一只黑色口罩。 文锦一边帮他戴口罩一边说:“一会儿进去看,左手边靠近主坐第一把椅子上坐的是文湖,我二爷爷,第二把是文海,我三爷爷。” “二爷爷的孙子文商一般坐右侧第二张椅子,三爷爷的孙女文舒在第三张的位置。” “这几个人都得小心。” 裴夜一一记下,问:“那第一把是谁?” 文锦抿唇笑了,灿烂的金色卷发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 他眸色渐深,浅蓝色的眸子像是狩猎者的眼。 哪怕面色惨淡,青年灼灼的目光依旧散发着凛然的威严。 “是我。” 他推开文家老宅的门。 吱嘎一声,一行三人穿过庭院,来到略显阴森的正堂。 文锦挨个看过去,文湖文海,文商文舒,一个不少。 堂屋正中,是被绳子捆了跪坐着的叶尘。 文锦皱了皱眉,心道:就这么着急? “我回来了,诸位。”文锦清清嗓子,不怒自威:“我千辛万苦找了医老爷子的人回来,你们把我的人扣着,是做什么?” 第17章 文家 文家是个狼窝。 一进门裴夜就是这么觉着的。 堂屋里,文湖点着烟,文海喝着茶,都是一副笑面虎的做派。 文商文舒虽然没什么他们爷爷看上去那么老奸巨猾,但一个外表张扬强势,一个看似笑而不语,实际上都不是省油的灯。 文湖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眉梢一扬:“哟,大孙子,你可算回来了。” “少套近乎。”文锦扫了眼叶尘,问:“你绑他干嘛?” “你给你爷爷下毒,又暗中跑出燕城,这医生打小一直跟着你,谁知道他是在研究救大哥的法子,还是想办法让大哥醒不过来。” 文湖指缝间的雪茄点点叶尘:“我不绑他,我绑谁?” 文锦深色暗了暗,不说什么,整整衣摆,在头把椅子上坐下。 裴夜跟过去,站在他身后。 文锦拿着根烟,放在鼻间浅嗅:“那我既然回来了,人放了吧,没了叶院长我医院停转一天损失不少,”他拿手比了个厚度:“怎么,二爷爷新年能给我这么厚一封红包?” 文湖还想搪塞,文锦打断他,不容置喙的朝云清道:“带叶院长回去休息。” 云清得了命令,知道自家老大肯定另有安排,扶起叶尘匆匆走出老宅。 文湖脸色暗了暗,自是不满:“大哥醒之前,你擅离燕城,伪造生病假像骗我们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帐,你倒开始心疼你那医生来了?” 文锦双膝交叠,双手搭在椅边,悠闲地敲了敲: “什么算骗,什么算伪造?” “我不过是上午出去请了一位朋友回来,您就说我骗您?” “我连自己家门难道都不能出?怎么,二爷爷要搞软禁吗?” 一直不语的文海急了:“文锦,你信不信我把董事长中毒的消息发出去!” “发出去?文海,你真的敢吗?” 一声文海,几个人俱是眉头一跳。 文家三爷,谁敢直呼大名…… 文锦敢,文锦不光敢叫他,文锦还敢叫文江。 “想发你早就发了,何必等到我今天出现?” “你们想要什么?股份吗?又像之前一样,仗着我爷爷念你们是兄弟,一次又一次的想从文氏集团手里捞好处。” “烂泥扶不上墙有扶不上墙的道理,你们怎么不想一想,当年太爷爷为何选了我爷爷做董事长,没选你们?” 文锦忍着一口气,话说的难听了些,对面那两个老的气的脸色发青。 文湖压下文海躁动的肩膀,吐出一口烟雾,咬牙道:“他不敢,我敢,若是我把文氏集团董事长被亲孙子下毒的事公之于众,外界舆论必然铺天盖地,你正谈着的合作也都会统统搁置,到时候,怕是你来求我都赶不及。” 文锦点着香烟,浅吸了一口,摆了摆手:“对不起,不需要。” “毒不是我下的,也绝不可能。” 文湖一拍桌子:“大哥晕倒的那天只有你出入过老宅,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去你住处搜?” “搜也没用。”文锦干裂的唇一抿,笑的有几分苦涩:“我也中了毒。” 几个人又是眉梢一挑。 站在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裴夜骤然锁紧了眉头。 “你大可多找几个医生来验,看我身体里的和爷爷中的是不是同一种毒。” “这毒难解,我若真是想要爷爷就此长眠,何苦一并毒死自己。” “还不清楚吗?有人要害爷爷,要害我,要害我们整个文家,叫文氏集团自乱阵脚,二爷爷三爷爷,你们可别刀口对错了人。” 打从胸口一阵阵的难受开始文锦便猜到了。 他心脏从来健硕,从未有过毛病,那夜叶尘给他发来几个可能的毒源,老宅子里的东西,又保证只有文江中毒,不会殃及文家其他管家和保姆,必然只有文江能接触到的贴身物件。 在叶尘发来的几张图片里,有一张是文江戴了许多年的手表。 是他和盛淑恩的定情信物。 当年盛淑恩生下文倾贺便撒手人寰,这么多年,这块老旧的手表从未换过。 这表每三年会拿去换一次带子,好巧不巧,上个月刚拿去换了新的。 叶尘说毒素很可能是浸在表带子里了,每天时刻贴着皮肤,每天吸收一点,累积起来,便可致命。 乍一说文锦还没当回事,直到刚刚在飞机上,他趴在裴夜怀里睡觉的时候,枕着自己的手,贴近了看,突然发现自己手表表带的颜色和表盘有些许的出入。 有人换过他的表带。 还刻意做旧处理,连折痕都一比一还原了过去。 不用多想,毒素肯定也在他身体里安了家。 只不过仗着年轻,身体好,还没彻底发作。 文湖怔愣片刻,怪笑两声,“可如今董事长昏迷不醒,文氏集团这么大个公司不可一日无主,总要选个人出来顶上吧?” 文锦:“二爷爷早说这些,何必兜那么大一个圈子。” 说着,他起身送客:“这些事就不劳大家费心了,爷爷不醒,还有我,再不济我去国外把我爸叫回来,我们这一支还不到没人了需要外人来插手的地步。” “各位长辈,请便吧。” 文湖一句话噎在嗓子里。 他总不好真的叫人来抽文锦的血,要是文江醒了,怕是得要他们一层皮。 只好作罢,带着一行人起身离开,文锦稳坐在椅子上没动,甚至不曾移动过目光。 走出两步,文湖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文锦身后的男人。 问道:“你说能医好大哥的人,就是他?” “是。”文锦倦倦起身,不动声色把裴夜往身后藏了藏。 “行,既然能让你费这么大力气找回来,那必然是个‘神医’,一个月的时间总够了吧?一个月后大哥要是还醒不过来,大孙子,你可别怪二爷爷我不近人情。” 文锦一副你随便的样子,慵懒道:“二爷没什么事就请回吧,我病没好利索,有些困了。” 文二爷盯着裴夜露出来的眼睛看了一会,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爽快答了句好,离开的时候还甚是贴心的嘱咐大孙子好好休息。 人一走,门一关,文锦摘下手表放进口袋里,窝在座位里闷出一口血来。 上腹的抽痛从迈入文家的那一刻便开始明晰,他一直板着脸色不肯发作,等人走了,翻涌的痛意加倍显现出来。 心慌的感觉愈发的重了,燃到一半的烟被按灭在烟灰缸里,他低低咳了两声,不动声色的把血咽进肚子里。 裴夜担心,抓他脉搏,他推拒开,拨通云清的电话。 “在哪?” “老大你那边结束了?我们在医院这边,要过来吗?” “嗯,半小时就到。” 去的路上,裴夜开车,文锦把去馨文医院的导航调出来,躺在副驾盖了条毯子,闭眼浅眠。 他浑身发冷,裹着双层绒毯也不觉得暖和,裴夜看他脸色不好,开了暖风。 裴夜:“毒是怎么回事?” 文锦想也没想:“我爷爷真中了毒,我没有。” “那你刚才说……” “不然他们几个能善罢甘休?” “那解药呢?” “自然还没有。” “那我们现在是……” “去带你见个人。”文锦用力笑了笑:“你会喜欢的。” 半小时后,馨文医院。 下车的时候文锦嘴唇有些发紫,像是呼吸不畅,又像是冻着了,裴夜把自己外套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碰到手腕时惊觉这人体温低的吓人。 叶尘和云清站在门口迎他们。 文锦眼神在叶尘身上打量了两遍,道:“辛苦你了,怎么样,还行吗?” 叶尘板着脸:“穿着护膝了,二爷故意找茬,谁傻跪着。” 文锦:“月底给你加奖金。” 叶尘伸出两根手指:“要双倍。” 文锦说你小子是真宰我,干笑两声冷静下来,凑近了问:“人怎么样了?” 叶尘:“手术很成功,在ICU。” 文锦看向云清:“你带裴医生先去休息室待一会,我处理点事情。” 云清麻利的给裴夜带路,裴夜想等他这边结束一起,文锦捏了捏他的手指,说你先去楼上等我,医院内部的事情,人多不方便。 裴夜不再坚持。 裴夜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文锦咬了咬嘴唇,眉心抽搐,一口血没忍住,哗地一下吐在地上。 “少爷!”叶尘大惊,立马叫来转运床和人手,把文锦推进急诊室。 文锦又呕了几口血便不再呕,只是胃腹间疼的厉害,他蜷缩着身子,意识短暂的朦胧,叶尘叫来护士固定住他,好容易找准血管打了解挛针。 “药物副作用,昨晚我做了一台手术,八个小时,凌晨结束的时候吐过一次血,刚做过腹腔镜止血手术。” 文锦快速把症状都交代清楚:“还有胸闷,心律失常。” 说着,文锦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刚摘下来的手表。 看见表的那一刻,叶尘心领神会。 他怔愣片刻,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之后接过袋子,拆了包新的针管立马给文锦抽血。 一向冷漠不善言语的人第一次红了眼眶。 楼上,休息室。 云清转转悠悠,把人带到了ICU那层的休息室。 刚才叶尘朝他挤眉弄眼的,他也看不懂,就记得之前老大总来这个休息室,这屋里顺便配了一套桌椅和软床,搞得跟个人家卧室似的,用来招待人似乎很不错。 “有茶水还有些点心,裴医生您自便。” 裴夜应了声,说他想自己四处看看。 云清自然没有拦他的理由。 屋里就那么大点地方,文锦还没上来,裴夜等不住,往外走了走。 燕城,文家,是他从未来过,但却在脑子里肖想过无数次的地方。 两年前那次决裂,文锦放下那许多狠话,话里话外不过是,他锦衣玉食惯了,怎么和你从零开始。 所以他便理所应当的认为,文锦在文家的日子,向来该是好过的。 他没想到文家会是这么个剑拔弩张,勾心斗角的地方。 心里装着纷繁复杂的事情,许多事要重新捋顺打乱重组,裴夜思虑飘的老远,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已全然忘了过来的路。 于是他东拐西拐,拐到了ICU门前。 这部门他熟,习惯性往里望了望,暗自感叹文锦这医院真不愧是文氏集团的私家医院,设备都是顶尖的,比南明强上不知道多少。 正张望,里面有监护仪报警,他下意识反应想推门进去,握住门把手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这里的医生,只好作罢。 视线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一群医护围着个病人转,片刻后有护士很是惊喜的跑出来,一边喊着醒了,八床醒了。 人家醒了,他也跟着惊喜,转头去看那病人的脸,嘴角逐渐凝在脸上。 那是……三床? 虽然头上包着纱布,但他还是认了出来。 那是本该被送去疗养院的三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