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宾》 第1章 001 建康城内夏风熏熏,又到了一年的暑热时节,满池睡莲开放,映着皎洁月光,庭院像是蒙上了一层霜。 钟离音忐忑不安,在长史的带领下往后院去了。 “这次太傅找你,乃是要事。”长史慢悠悠道,“如果做成了,太傅重重有赏。” “若真能帮助太傅,钟离音必不敢忘长史知遇之恩。” 他不是什么高级的幕僚,本朝太傅开府治事,皇室与世族共治天下,往来也多是公卿赫奕,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现如今长史给了这么个引荐的契机,当然要表态,说明自己会投桃报李。 “我不过是中间人,真正对你有知遇之恩的可是太傅啊。”长史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钟离音,神秘一笑。 “太傅,钟离音到了。” 门子推开,钟离音终于能看到太傅陆预的脸。 他曾经远远望见过一次陆预,便被光风霁月一般的名士做派折服,此人心系民生,自从皇帝继位,以国舅身份辅政后,就日夜勤勉,还下令广征贤才。 知遇之恩,无法言说,钟离音感激涕零。他是寒门,若非陆预这道政令,绝无可能出仕。 因此听长史说陆预要用他的时候,他激动难安,一心想着要为陆预分忧,解对方的燃眉之急。 只是如此一来太过激动,钟离音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就软了下来,直接往前差点劈了个叉…… 主要是他看见了陆预。 当朝国舅陆预,风度翩翩,秀彻明达,一袭鹤氅,正手摇麈尾,一旁的冰鉴送来阵阵凉风。只见此人缓缓转过头,神情慵懒怠惰,手里纸笺哗啦啦响,笔墨未干,反着烛台的光。 “太……”钟离音看得失了神,主要是在一众军国大事的文牒里,他看到了自己溜须拍马的诗作。 钟离音汗流浃背了,那是他闲来无事歌功颂德的文章,没办法,他没什么后台的能在太傅府上待下去总要小嘴抹了蜜,人家敢跟皇帝老儿拍板的大多都是有名气的,他可不敢。 可关键是,这种诗作被高不可攀的陆预当场翻阅,总觉得有点尴尬。 “……你先起来吧。”陆预揉了揉眼。 钟离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半条腿劈叉跨得好长,马上赔礼,“哦哦,不好意思太傅,衣服有点长。” 陆预自忙碌中抽身,挑了挑眉,神情淡漠萧散,那种自如洒脱是钟离音此生难以企及的气概,让他望尘莫及、自惭形秽,只能在一旁敛了襟袖乖乖坐下,同时又控制自己仪态端庄,以免贻笑大方。 然后肚子长鸣一声。 钟离音:“……” 娘的,真是怕啥来啥。 陆预看着江北军报,并不把这种程度的失态放在心上,倒是钟离音,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你不用这么紧张。”陆预的声音很有磁性,周遭落针可闻,衬得书页声愈加响,“你的文章写得不错。” “多谢太傅夸奖。”钟离音的声音越来越小。 陆预抬眼看他。其实若论长相,钟离音算不上差,生在吴地,所以脸白,一双斜翘的丹凤眼顾盼神飞,只要不说话不动作,看起来还真像一个风雅名士。 本朝多品评人物,因此长相就成为了绕不开的一关。 陆预年少风流多美誉,盛名之下,习惯对周围人加以审视。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太傅靠脸吃饭,连带着济济公卿也如此。他看了两眼钟离音,丝毫不避讳对方的羞赧难安。 上位者不需要避讳,避讳是下位者要做的。 钟离音摸不清楚为什么陆预突然把自己叫来,难不成有什么事情必须自己做?他手心冒汗,衣服湿了一小块。 局促神情落入陆预视野之中,“你是吴郡人?” “嗯。” “同乡。” 陆预出身吴郡陆氏,这样说来确实是老乡。不过钟离音是不敢套近乎的,毕竟非亲非故,在太傅这儿上下打杂连进九品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抓住机会削尖脑袋往前冲,于是钟离音思虑片刻,“太傅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眼看这幕僚还算有眼力见儿,陆预也就直说了,“你长得也还可以,最近宫里陛下要人讲经,你可愿去?” 钟离音眨了眨眼。 这是好机会不假,但是吧,给皇帝讲经,不可避免就会遇见当朝的陆太后。陆太后是什么人?常有流言蜚语传来,说她和一些宦官倡优不清不楚,他们依仗太后的威风,经常为非作歹。 所以陆预是想让他当男宠?太后看多了没情调的想找个有情调的过来?早知道靠脸吃饭这么容易我还读啥书啊! 钟离音有些委屈,“太傅,我这文章马马虎虎,如何能教陛下呀。” 其实钟离音心里想的确实,不行,这可不行,清白要紧。 “教一个稚子绰绰有余。”陆预装作不懂。 钟离音欲哭无泪,“误人子弟,百死莫赎。” 话说到这儿等于说死了,陆预心有不悦,许是看到钟离音这么不上趟、自己的好意被拂有点不开心,这人怎么敢拒绝呢?太要脸了,怪不得一直沉沦下僚,干点打杂的活儿。 就在陆预打算讥讽一句的时候,钟离音的肚子又响了一声。 陆预:“……” “你没吃饭?”陆预忍不住问。 怎么说呢,今晚钟离音刚好在吃韭菜盒子,忽然被人传召来太傅府上,吓得他又是漱口又是嚼薄荷,浑身佩戴好几个香囊,生怕那韭菜味儿被陆预闻到。 然而为了防止肚子再叫,他点了点头。 陆预唤下人为钟离音准备了虾仁汤饼,里面还有脆藕、菱角,汤也香喷喷的,让钟离音垂涎三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仆人挪了一道案在他面前,他先是颔首致歉,然后拿起筷子,小声吃了起来。 陆预来头不明,钟离音吃得不大安心,他能感受到有股眼神凝滞在自己身上,难以捉摸,吸溜面条的时候努力控制不发出声。 就是夏天吃汤饼总有些热。他没过一会儿就浑身冒汗,将衣领松了松,露出一截脖颈,袖子也捋了起来。额头汗珠把鬓发打湿成一绺一绺的,钟离音下意识用衣襟擦汗。 陆预眼眸微动。 原先陆预以为钟离音白是傅粉施朱,建康朝廷不少人这么干,可谁知钟离音擦了半天汗,一点儿没变黑,反倒是更加白皙,如同沾了露水的栀子花瓣。尤其是低头的时候,鸦羽一般的睫毛刷来刷去,烛光在上面投了层金粉,看起来更加精致。 土木形骸,莹润如玉。 钟离音秉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连汤都喝完一滴没剩下,一口嗝儿卡在喉咙不敢打出来,擦了擦嘴,抬眼一看,陆预还在看自己。 不妙……早就听闻建康世族玩得可花,养娇娃娈童,时人多称此为风流,如今皇太后公然养面首,难不成陆预知道他不愿进宫,就想自个儿收下?这眼神不对,很不对…… 不行,必须表示拒绝,钟离音家世清白,父母自小就教导他要靠真本事,不能走歪门邪道。 “不知太傅今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陆预身子往后倾了倾,“你是我府中幕僚,我么,不养闲人,你也知道。” 钟离音低下头。 “可现在,我给你机会为我效力,你却不愿。你说说看,还能怎么帮我?如果一个两个都这样,我养你们有什么用呢?”陆预一字一句,明面上给了钟离音选择,实则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钟离音颇为难,走在独木桥上,真是两头没得选,“一定要那样吗?其实太傅,我还……” “你是觉得你的才华比这张脸更管用?” 钟离音无奈地深深垂下头,局促不安地玩弄着衣带,他实在没经历过这种事。他学着溜须拍马,就为了能有个一官半职,曾经豁出去写的溢美之词,现在看来不够,远远不够。 拒绝陆预么,这样有什么好处?有得选么?钟离音太想做点什么,他做不到放开眼前的机会。 于是他“铤而走险”,另辟蹊径,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真的不想当男宠啊!“听说太傅最近为着北境局势焦头烂额,或许我能帮上忙。” “你怎么帮。” 钟离音反复回想最近的事儿:陆预自继任太傅后就着重收权,把几个托孤大臣都排挤了出去,攘外先安内,朝廷差不多都是他的人了,目前就该对外…… 怪不得深夜了还在看江北战报呢,看来心头大患就是江北那位咯。 “镇守江州的桓纵,如今从其父手中接过江州刺史的摊子,又统领桓家军。江州是形胜之地,桓纵有兵权在手,自上游往下,可谓是虎视眈眈,如果桓纵真要反,建康的兵力难以与其抗衡,可又不能为了这点贸然动桓纵。” 陆预来了兴趣,“那你是想去桓纵那儿,当内应?” “是。桓纵必然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到时候我可以为太傅探查此人是否忠心,与太傅互为表里,如若此人谋反,一道檄文发布天下,届时四海响应,我们也能相对主动。” 钟离音忍不住在心里夸奖自己——不能当男宠啊不能当男宠,要是他没读书也就算了,关键是读完书信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本身就没什么后台,真要是靠一张脸获得青睐,那不就成了移动的靶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那种日子太不自在了,钟离音宁愿做笔砚小吏。 陆预想了会儿,“我确实也有这个打算。但是你总得证明证明,自己能做到何种地步吧?” “证明?”钟离音摸不着头脑,“什么证明?” “证明无论我命令如何,你都能做到。”陆预蓦然凑近,钟离音瞳孔乍缩,顿在原地不敢动。 “太傅对我有深恩!若非太傅,我现在还在乡里种地,无出头之日!太傅给我机会,能让我现于人前,发光发热,我感激涕零,只求能有机会报答太傅!”钟离音就差磕响头了,一段话说下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太傅一声令下,我钟离音甘为驱策,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抓狗我绝不摸鸡!” 陆预:“……” 陆预在那点漆一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别的思绪来,干脆又坐了回去,“也罢,你的底细在我这儿清清楚楚,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钟离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因此钟离音就这样结束了和陆预的会面,打道回府。 陆预的长史顷刻赶至,“太傅,此人何如?” “不算笨,但也不算聪明。”陆预看了眼干干净净的碗,还泛着油花。 说他笨,是因为这人毫无防备给啥吃啥,又不懂变通,给了机会不知道珍惜。陆预门下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求着进宫见太后的机会呢。男宠又如何,看主子是谁,那可是太后。 说他聪明,是因为钟离音竟然急中生智,准确判断出陆预纠结什么事。陆预自成为国舅后,为了陆氏的权力苦苦经营,痛就痛在陆氏兵权不足,被桓纵掣肘,而钟离音能敏锐察觉到这一点。 “能为太傅分忧,他也不算埋没。”长史道。 “长得不错,这次去桓纵那儿,不能丢我的人。”陆预想了想,“不过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此人可靠与否还两说,关键是桓纵……巧言令色,又爱做表面功夫,拉拢人心,读书人就吃礼贤下士的那套。” “太傅是想给钟离音好处?” 陆预点了点头,“让他放心,他的父母,我都会照料好。” “是。”长史允命,“他一直都很感激太傅呢。之前太后在玄武湖畔见他一面和我提起,我也是调查此人确认无误后才敢给太傅推介。不过,还以为他立功心切,会愿意入宫侍奉御前平步青云……” “一个目光短浅的蠢货罢了,也就样子还行。”陆预嘴角一提,还能想起方才钟离音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一点儿好处就能出生入死,我给他简单的路他不走,偏要去外镇跟桓纵较劲儿,傻气十足。” 长史知道陆预心里到底还是满意,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有人毛遂自荐,顺水推舟,水到渠成,好事一桩,这些不过是掩饰自己好恶的幌子罢了,“能解忧,纵使是蠢货,也无伤大雅。” “好了,就这样吧。”陆预抬眼看了看屏风上挂着的大齐舆图,目光紧锁在江州一带。 那是喉头的鲠,眉睫的火,让他恨欲除之,又不得不等待时机。 “此人不除,陆氏决计无法坐稳朝廷。”陆预在江州二字上用朱砂画了几道,眉头压眼,狠戾之相尽显。 不过很快,他又敛了眉毛,轻轻摩挲着“寻阳”二字。 “至于他,也该回来了。” 33个预收,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冲! 陆预不是正攻,和小音也不是cp,喜欢的另有其人,正攻桓纵还没出场。 另我有个习惯,男同都在角色栏里,不在角色栏的都不是男同,在此说明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第2章 002 钟离音的家离乌衣巷很远,他出来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如云甲第,鳞次栉比,高楼绮户,离他那么遥远,世代簪缨的荣光,逼得钟离音透不过气来。 光是靠近,就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结果那点儿力气在人家看来就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极了。 读书十余载,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结果在陆预眼里,还不如与生俱来的那张脸。 三尺微命,太无力了。 就算如此,也得努力活着,有用地活着啊,仰人鼻息当男宠,钟离音实在难以接受。 回到家中,他敲了敲门,父亲钟离均连连道“来了来了”,步履匆忙地抽了门闩开了门。 钟离音很快笑得灿烂,“我回来啦!” “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哥哥!” 父母做了一桌子的菜,还有一碗钟离音爱吃的兔丁面,一水的豌豆尖儿,绿油油的,看起来就很有食欲,最喜欢的韭菜盒子也在盘子里堆了一排。 钟离音的疲惫消失无踪,母亲徐映为他舀了碗排骨汤,“音音啊,快吃点儿,都是你最爱吃的。怎么样,太傅找你,是不是要给你官做?也不枉你阿爷投石问路,找人引荐,这可得准备谢礼……”徐映拿起饭勺,啪的一下敲中小儿子阿添蠢蠢欲动夹韭菜盒子的手,“别动,那是你哥最爱吃的!” 钟离均喝了两口小酒,欣慰溢于言表,“没想到啊,我这辈子没什么能耐,却能教出个有出息的儿子。儿啊,以后在官府,要懂得察言观色,不能冒尖儿,被人当枪使,之前一直教你的那谁谁的例子,记没记住?” 钟离音苦涩地笑了笑,“记得,晁错嘛,因为冒尖儿引起七国之乱,被腰斩谢罪了。” 但是晁错实在是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啊!那可是为皇帝做事的高官,钟离均也真是太看得起自己儿子了! “人活一世,和光同尘,这些道理,你别不信……” “你少说几句!”徐映看不下去了,“音音还饿着呢,让他赶紧吃饭!” “娘我也要吃!”阿添不顾礼节,干脆用筷子敲碗,眼巴巴望着韭菜盒子,收获徐映饭勺猛敲脑袋瓜,疼得呜呜叫。 “吃饭也要注意礼节,都忘啦?”徐映很严肃,一声令下,钟离父子纷纷不吭气了。 钟离家算是殷实之家,一年四季隔几天就能来个四菜一汤。钟离均是个小吏,能托的关系有限,本朝又是九品中正,按照门品决计无法走下去,只能先做人家的幕僚,然后等待一个不拘一格的时机。 面对家里人的激动,钟离音不敢说话。如果这事拍板定下,他至少能得个参军做做,总比现在给人家写书稿当替身的强。 一顿饭那叫一个风卷残云,阿添碗里连个米粒都没剩下,哥哥能有官做,他竟然比所有人都开心,将碗摞成一摞主动请缨要去洗。 小孩子一走,钟离音终于能松口气说实话,“阿耶,我给你交个底。” 钟离均不解,今天下午好大的阵仗,赌得满街坊都知道了,他虽说足够低调,但大伙儿也都不是瞎子,能看出来钟离音要“飞黄腾达”,为啥现在钟离音却兴致缺缺,跟入陆宅前的踌躇满志截然不同呢?“怎么了?是太傅太看重你了,你觉得有点儿适应不了?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咱不贸然托大,瞻前顾后,看看人家咋做,受欺负就受欺负,新人嘛,老人就是要压榨新人的。” “不,我有正经官儿做是不假,但不是在建康。”钟离音刚说完,一旁收拾碗筷的徐映就停了下来。 钟离均诧异道:“那是在哪儿?” “江州,寻阳。” “怎么跑寻阳去了!”徐映大失所望,她和钟离均都觉得,这浩浩荡荡的阵仗,应该是要留在建康才是。 “太傅本意是想让我去宫里的。”回想起来,钟离音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太后正值壮年,什么意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我不想去,就告诉他能做别的,然后就自己揽活儿,说要去江州探查底细。” “这……”钟离均良久说不出话,许是没想到看起来衣冠楚楚的陆家,竟然想让钟离音入宫侍奉太后。 不过站在那种世家的角度也完全可以理解,很简单,他们手下不缺人,世族互相拉拢,讲究门当户对,这儿那儿都是自己人,塞得满满当当早已经腾挪不出位置来了,为什么要用你钟离音呢? 更何况,和那一身穷措大的才艺比起来,皮囊算是捷径一条。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明明有个机会在自己面前。”钟离音望着自己没动过的筷子,突然一阵委屈袭来,双手掩面,“但是阿耶阿娘,我是真的不想那样。” 钟离均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事,儿子,你尽管往前,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没什么能耐,你打小就爱看书,脑子又机灵,要是生在好人家,怎么可能当个官儿都那么费劲。” 徐映的心也揪紧了,一想起儿子方才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户人家遭遇了什么,就格外心疼,将钟离音揽在怀里,“大不了不做了。你说你去哪儿不好,为什么就去江州呢?那么远,江州刺史又是个拥兵自重的,他要是造反我们被殃及可怎么办?” 钟离均摆了摆手,“不大可能,咱儿子又不是蠢货,真有幺蛾子跑得比谁都快。好了好了,这还没出去,就心疼上了?没事,祸福谁能知?万一这刺史待你好呢?我听人说啊,他年少丧父,接过他父亲的军队,手底下正缺人呢,跟建康这些看人出身的世家可不一样。” 钟离音调整好心情,“也是。” “局势就是这样。”钟离均用牙签剔着牙,“自南渡到现在,侨居世族和本地世族斗来斗去,不过他们对军痞子都是一样的看不上。先过江的排挤后过江的,讲究出身和关系,随便谁都要往祖上三代数是不是四世三公、世代簪缨,你说咱儿子在建康会有什么出头之路么?比起来,说不定江州刺史能量才录用呢。” “就你懂得多,儿子都要走了!”徐映不掩饰对长子的担忧,“什么时候走啊,要去多久?到寻阳了记得给家里写信,多写几封啊!” “过几天吧。”钟离音苦中作乐习惯了,反而无比平静,回味起刚刚弟弟狼吞虎咽的韭菜鸡蛋,“阿娘,我想拿点儿韭菜过去。” “好。”徐映马上转身去后院,搬起一个小瓦盆,里面是一茬茬绿油油的韭菜,“你最喜欢吃韭菜盒子了,这盆韭菜长势最好,你拿去吧,记得隔几天就剪一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嗯。”钟离音接过“乡关之思”,这盆不起眼的韭菜之后能宽慰他心底的寂寞寥落,“放心吧,我肯定会好好的。” “那江州刺史如果有什么不臣之举,你就赶紧回来。”钟离均神色严峻,不敢儿戏。 “我此次去也是为了这个。”钟离音微笑,“谁知道是祸是福呢?娘,别担心啦。” “娘能不担心吗!你这年纪该娶媳妇了,结果呢,孤零零一个人跑寻阳去,娘能不担心?”徐映许是觉得自己也没办法帮上些什么,就从自己床头柜里拿起一枚玉料,塞到钟离音手里,“这个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周转不过来,就当了换钱花。” “嗯嗯,知道了娘!”钟离音反过来安慰徐映了,“我是去当官儿,怎么跟上刑场似的!等以后肯定越混越好,到时候你们就等着享清福哟!” 再往后准备了半个月,陆预派人过来,和钟离音交代了一些事儿,就收拾收拾打算上路。不过此去江州路途遥远,陆预还贴心地为钟离音准备了一个侍卫,充作仆人,方便和建康联络。 陆宅内,长史匆忙回来复禀,“太傅,都办妥了,那钟离音已经启程去寻阳。” “他没说什么?”陆预手里捧着一沓文牒,头也不抬。 “他肯定会效忠太傅,毕竟钟离一家已经在我们监视之下。”长史不紧不慢回答道。 “他效忠不效忠的,有什么用?螳臂当车罢了。让他去寻阳,不过是让桓纵看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别以为自己舅家在朝廷能和我争一杯羹就忘乎所以,我只要想派谁去就能派谁去。”陆预语气和缓,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无比违和。 所谓舅家,就是桓纵母亲的宗族宗氏。宗氏与陆氏分庭抗礼,也是人尽皆知,不过因为陆氏占据国舅之名,近年来宗氏一族避风头,一个比一个低调。 相比之下,依旧在长江上游领兵的桓纵可以说是与众不同。 “拔掉一个桓纵,我还能用谁呢?他罪名不坐实,我就算想换人也是理亏。”陆预放下文牒,揉了揉眼。 长史沉吟片刻,明白了陆预的意思。之前陆预提起过要换将,换成陆家的人,无奈桓家和宗家在江州已经有了声望,部下纷纷上书请求不要换将,皇帝不敢伤筋动骨,驳回了陆预的要求,此事不了了之,逐渐如鲠在喉。 “所以如果钟离音把事做成,一切都顺理成章。”长史附和,“那太傅为什么不一步到位?让人摹仿笔迹,伪造信件直接坐实?” “还不到时候,我还没山穷水尽,不必饮鸩止渴。”陆预目光移向旁边的六博棋,漫不经心地捻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总要一点点让桓纵走入死路才好啊。” 长史恍然大悟,“太傅英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002 第3章 003 寻阳府衙内正热火朝天商议接下来的军防部署。江州这个地方太复杂了,往上是荆州,往下是徐州,都是重镇,也是当朝国舅最放心不下的地方。 宗忱站在沙盘前,将自己这半月来的布防和击退敌军的情况一一说明,他的表兄桓纵,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三军主帅,又得面对建康朝廷的猜忌,小小年纪十分老成,时不时拿起杆秤在沙盘上摆布棋子教他该怎么领军布阵。 桓纵成长得很快,接过桓家军的担子不过三年,就已经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以至于他们都忽略了指挥若定的背后,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心性。 桓纵大抵给手底下所有人安排了新的任务,这也是他们每旬商议要决定的事。自桓纵继任以来,整个桓家军井井有条,那些兵痞子平时最坐不住,唯独在旬日商榷的时候,坐在马扎上老老实实。 议事完毕,桓纵双手撑着沙盘,“近日来匪患不断,一直有人占据山林起事,还利用妖道胡作非为。诸位在剿匪的时候,不要被他们天花乱坠的说辞吓到。对了,户曹和骑曹最近把簿子比对一下,确保每笔进账出账准确无误,到年中了,辛苦辛苦,我和大家一起共同面对。” 桓纵沉吟片刻,目光放在起伏不定的群山模型和屈曲盘旋的河流,这种地带最容易滋生占山为王的匪盗,几乎是杀不完,官兵一来就躲进山泽里,走后依然如故,来来回回几次基本上都没什么成效。 宗忱叹了口气,这话不假,桓纵最近也是左支右绌,兵员不足,不敢贸然扩充,霖雨连绵,庄稼歉收,基本上都是紧一紧裤腰带继续干,偏建康朝廷还不愿给供给,巴不得他们自给自足。 说到建康朝廷…… “府君,建康来的参军据说今天会到,我们要去迎接吗?”宗忱问。 桓纵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幕僚多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名为参军,实则奸细,来探底的。幕僚们面面相觑,都不敢提出建议。 “赤心,你怎么想。”桓纵问。 “先接待吧,总不能冷落了人家。太傅要看的首先就是态度,我们这关不做好表面工夫,估计会被人拿去做文章。”宗忱对答如流,末了还提了个建议,“要不我去接待?府君留在府衙就好。” 宗忱明白桓纵的心结是什么。 桓纵率兵南附是在四年前,那时候他一腔热血,想要帮助朝廷守住江州,击退胡马南侵,并带上了很多流离失所的流民,他们捍卫家园,爆发出了史无前例的力量,硬是战胜了胡人能征善战的铁骑。 朝廷把流民千余家安置在江州,作为固守边疆的力量,无奈这些外来客并不能融合入江州,多少还是有故土之思,为此桓纵采取开辟山林的策略,开垦出新的地,设置“侨乡”,自己一面领军管辖江州,一面管理这些侨乡人。 桓纵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每次也只有在侨乡的时候才会有归属感。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率兵救援江州,会导致自己难以北返。 他的母亲和桓氏宗族一部分人滞留北地,前些年因年迈去世,胡人君主以礼事之,希望能召桓纵回去。奈何忠孝难两全,朝廷不许,宗夫人在离世前也托人带回一句话—— “朝廷正朔所在,自是汝安居之地。” 桓纵身着斩衰服,凡此三年,椎心泣血。 他最终忠于大齐,这几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怠慢,谁知陆预还是放心不下。 现在派一个心腹担任参军,不就是投石问路? 宗忱不知道说什么,只见桓纵微笑,“这事我之前提起过。我说太傅门下人才济济,而我这边都是战场厮杀汉,希望太傅能宽宏大量,给我一个贤才。唔……他们派过来的是谁啊?” “钟离音。”宗忱道。 “钟离……好像听说过。”桓纵回想,“这人是不是曾经给人当替身,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写不出诗赋,就用了他的手笔?这事儿我也是听你父亲说的。” “看来是个花架子。”宗忱撇嘴,“我倒宁愿他给咱们一个有真才实学的,那样才有意思。” “既然是花架子,那就没必要太过阿谀!”司马李识器说道,“府君那么累了,晾一晾也无事,让这小白脸知道,江州谁是老大,看他那建康的主子会不会保他!” 长史殷植是桓纵父亲的嫡系,比所有人都年长也最稳重,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若是如此更应勤谨,小人最容易挟私报复,他回去夸大其词就不好了。府君,我以为还是审慎一些的好。” 桓纵左看右看,实际上自己手底下这些人已经把能做的选择都说出来了,要么冷漠视之,要么礼遇之。 但是他心里有个结,一直没能解开。 “让他先在驿站歇下,我之后去见他。”桓纵吩咐完,推门一看,日头西斜,余晖如血。 “今晚你们先回去,吃顿饱饭,明天起来再继续。”桓纵微笑,对于一起成长起来的班子,基于过命的交情,总是宽容多过吝啬。 “是!”众人乐不可支,各自散了。 宗忱上前,“哥,还在想旧事呢。” “嗯。”桓纵苦涩一笑,“识器和殷叔说的都没错,可我就是拧巴,跟自己过不去。这么久了,和朝廷的联络我一直让你代笔,就是因为写不下去,每次提笔都会想起你姑姑说的,正朔。” “他们总不愿多相信我们一点。”宗忱叹气。 “我出去走走,过会儿就去见钟离音。”桓纵拍了拍宗忱的肩膀。 · 钟离音把东西放到驿站里后,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呆在驿站不出来。那个护送他过来的侍卫楚天慵找到据点,摆摆手分道扬镳,说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扰他。 他气不过,无奈这侍卫脾气大,又人高马大,感觉能打断他的腿,为了小命忍一时风平浪静……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也算是体察民情—— 以及买点吃的。 钟离音只看不买的习惯未改,走过几个摊子时不时问,这菜多少钱,这鱼怎么卖,有几个大娘被他问烦了,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他白白净净,多看两眼也不吃亏。 然后钟离音就依靠自己厚脸皮,用一个包子的价格买了两个包子,还夸了夸大娘的韭菜做得好,鸡蛋也香。 “为什么江州东西这么便宜!”钟离音坐在一边嚼嚼嚼,腮帮子鼓鼓的,“皮薄馅大,比建康的好吃多了。” 他嚼了半天,感觉不对。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只大黄狗,哈喇子快流地上了,垂涎欲滴,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尾巴快能扫地了,荡起一阵尘灰。 钟离音护食,“我的包子,你可别想啊!”他想了想,自己风尘仆仆,本以为下车伊始能有夹道欢迎,结果呢,屁也没有,这狗倒是自来熟,找他要东西吃? 做梦! 钟离音很快站起身准备走,一边走一边回头,那大黄狗一直跟,跟磁石一样甩不开,耳朵耷拉着,嬉皮笑脸的。 钟离音试图讲道理,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包子,“这个,我花钱买的。你没花钱,你不能吃,你想吃,就自己去拼,不要吃嗟来之食,懂吗?” 狗听不懂,狗只想吃包子,索性摇着兰花一般的尾巴上前蹭。 “你……”钟离音抓狂,“你怎么能如此卑躬屈膝,你是狗,你叫两声能吓到很多人,你要吃肉,你要奋斗,你要看家护院展现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卑躬屈膝,望着人家饭盘里的粮食……” 狗听不懂,狗坐在地上,尾巴甩来甩去。 “你是野狗,野狗不吃人做的饭,乖,给我起开啊!” 狗果然自来熟,前腿跃起,扒钟离音的衣服,原本洁白的袍衫很快多了几个爪印,钟离音欲哭无泪,想扒拉下去又怕被咬,狗的口水又沾湿了衣服,他表情嫌弃,“啊啊啊啊你怎么就缠上我了?娘的,楚天慵,你他妈的老子需要你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就顾着……” 回头一看,巷口出现一个人,也是人高马大,膂力过人,宽肩窄腰腿又长,比钟离音高出半个头,特别有压迫感,钟离音感觉能把两个自己打死。 此人不听话的头发自鬓角那里散开,丝绳自侧颊到下巴处系好束了个冠亦无法控制。衣服则是名士的卷草纹墨色襦衣,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在手臂那里加了臂缚,习惯性带了露指手套,一手搭着剑柄,衣摆做了裁剪处理,露出一截靴子,轻便修身。 腰边绶带焕发出流光溢彩,豹子一样的腰身,让钟离音想起“君子豹变”。 “快快快仁兄帮我处理处理!”钟离音叫苦不迭,指着苦苦纠缠的狗。 桓纵走过去。 狗瞬间蔫了,嗷呜了一声,乖乖坐下。 钟离音纳罕,这狗看来是欺软怕硬吧!“多谢兄台,看来这狗怕你不怕我啊。” “饿了。” “嗯?”钟离音举起手里的包子,“你饿啦?那我给你吧,韭菜鸡蛋馅儿的,我最喜欢了。” “……我说狗。”桓纵汗颜,“你给它一个,我给你再买一个吧。” “哇塞没想到兄台这么有善心呢。”钟离音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算啦,怎么能让你破费?反正这包子也是我诓来的,干脆给它吃了吧。”说罢,钟离音把包子塞到狗嘴里。 “这位兄台。”夕阳把钟离音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快速跑上前去,二人的身影交叠,“看起来跟你很有眼缘,你是江州本地人吗?” 桓纵摇头。 “那太好了我也不是。我叫钟离音,咱们以后可以做个伴儿,反正都人生地不熟的嘛!对了,街口那位大娘的包子不错,人还好,你夸她两句,她会多给你几个呢。” “钟离……音?” “怎么了,这名字很难读嘛?”钟离音哭笑不得,“我阿耶正巧读到大音希声,索性给我取名‘音’,说起来还挺草率。” “哦。”桓纵上下打量着钟离音,这人比他见过的很多人都要白净,秀气俊逸,本以为是个翩翩君子,不过刚刚炸毛的模样实在是难以想象,总觉得糟蹋了那张如玉一般的脸。 “对了,告诉你,我可是即将走马上任的谘议参军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府君不派人来接我,原本还很期待,没想到一来,谁也没有,我问了好久才知道驿馆在哪儿。”钟离音忽然就抱怨了起来,“你怎么了,是不相信?” “府君……”桓纵很好地隐去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有什么事情。不过你总不能空口无凭吧,你说你是谘议参军,我为什么要信呢?府君手底下可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要你来做谘议参军?这可是参谋要务。” “嘿你以为我吹牛呢?”钟离音倒吸一口气,“你等着啊,你等着,我给你看我的章,谘议参军的章!” 印章和绶都是证明身份的标志,官员向来随身佩戴,除此之外还能炫耀,因此一路上钟离音恨不得时时呵护,然后每天睡前亲上几口。 不过他翻了半天,感觉不对。 搜完身上大大小小所有口袋后,他彻底慌了,心拔凉拔凉的,嘴角的油都顾不上擦。 感受了一把心脏被挖掉一块的感觉。 “完了,我章没了。” 攻登场了,他来了他来了,他迈着步伐走来了。 另外本文严格意义上不是权谋,硬核剧情占比不大,放心食用。(也因此我标了感情的tag)设定参考了魏晋,偶尔出现穿越,一切以故事为准,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 第4章 004 在大齐,印章是官员身份的证明,一旦没有印章,换句话说,就没法证明你是你。 因此怎样证明钟离音是钟离音,就成了他现在要解决的问题。 钟离音顺着原路回去找,把犄角旮旯都翻遍了,野草丛来来回回反复翻,甚至回到自己刚刚吃过的包子摊。不巧的是,这会儿天色渐暗,他找得很吃力,大娘着急收摊,也没工夫理他。 他总是要走马上任的,到时候没章,怎么跟人家交代? 夜色寂静,桓纵竟然一直跟在钟离音身后,陪他问人,到处翻找,无奈找了半天未果。 钟离音欲哭无泪,“对不起啊,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找就行了。” 桓纵不解,“人多力量大,没事,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反正本来就是要来见你的——桓纵在心里想。 “哎。”钟离音一屁股坐在驿馆门槛上,此时院内的灯火点起,朦朦胧胧的光洒在他汗涔涔的脸上,迷离流转的眼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真的好辛苦,一路赶来,我都快散架了,下车的时候整个人晕乎乎的,我还留了心眼回头看,结果呢,没看见,我还寻思,整整齐齐的,没落下啥,里里外外都照应了。谁能想到……” 钟离音手撑着下巴,“为什么我这么苦啊。” 桓纵斜倚着楹柱,驿站的人进进出出,没人在意他们俩。过了会儿人声渐息,桓纵想了想自己所作所为,也有些不对,人家千里迢迢赶来,他作为东道主居然玩失踪。 不好,非常不好。 “其实章丢了可以……” “要不我刻一个?巧了,这次出来的时候,我娘塞给我一块玉料,我跟村头老师傅学过雕刻,还记得印章上的字是啥,干脆刻个糊弄过去好了。”钟离音心生一计,忽然站起身,“我真是太聪明了。” “可你这是伪造。”桓纵不偏不倚,如是说,“伪造印章,不好。” “嗨,我要是初来乍到就没有印章,那人家怎么看我?再说了,印章有什么用啊,不就是证明自己身份?现在我是我,我也是江州刺史的谘议参军,就算造一个印章也没毛病啊。” “你这是公私不分。”桓纵十分执拗,他想改正钟离音的想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天你造自己的章,明天就能仿刺史印,绝对不能开这个头,“你是参军不假,但你是朝廷的参军,那个章也不是你的是朝廷的,你不能自己决定,为什么不如实交代?” 钟离音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心生不满,他本来觉得这个人还挺好的,帮自己找东西,为什么非要把大实话说出来弄的自己那么难堪,“你那么较真做什么?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不同时期不同对策,我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这不是‘不法常可’。”对于《韩非子》被误读,桓纵觉得自己真是对牛弹琴,“有错就认,为什么不认?” “错?你是想让我初来乍到就被人觉得是个丢三落四又不可靠的人?我不过是复刻一下自己的章印罢了,你为什么要扯那么多?”钟离音也恼了。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如果被人知道,反而如鲠在喉,让人猜疑。”桓纵坚持己见。 “好,你说的对,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不说出去府君就不会知道!难不成,你要出卖我,让府君知道?”钟离音这时候才开始打量桓纵。 此人身型健硕,看起来是上过战场扛过刀枪的,说不定在军中是要职,打起架来非常不可。 而此人要是捅出去,自己也完蛋了。 不行,不能惹怒这人。 “兄台你也别生气。”钟离音解释道,“我就随口一提,不会那么做的。” “我看你不仅敢,还打算今晚就做好,明天见府君。”桓纵抱着双臂,难得盛气凌人起来。 可恶,怎么能如此揣测他呢? 钟离音先天具备甩锅的本事,毕竟自己还没做,如果凭借只言片语就疑罪从有的话,实在是太看不起人了——抛开事实不谈,你就对吗,我不是还没做呢。 “我做不做,会不会做,府君不会知道,只要你……” “他已经知道了。”桓纵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让钟离音虎躯一震。 与此同时宗忱策马赶来,哒哒的马蹄声里,声音由远及近,“哥……府君,你来啦?你见到钟离音……” 宗忱愣在原地,勒马顿住,与此同时,门框两侧刚好站着两个门神,一个钟离音,一个桓纵。 他们这是在干啥? 桓纵眼神犀利,正得发邪,一旁的钟离音局促不安,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简直是糟蹋了一张看起来还算是端正的脸。 钟离音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很久之前,钟离均苦口婆心跟钟离音说起过,人要是对自己所处位置没什么数,以为我是某某人派来的你们应该让着我,那跟自取死路差不多。 毕竟管你三餐俸禄的是你现在头顶上的上司。 钟离音悻悻而去,这天晚上他依旧睡在驿站,桓纵在府邸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徒留宗忱一人和钟离音交涉。 他想拿点儿自己随身带的小酒招待宗忱,孰料翻了翻,左找右找又找不到,于是暗自骂了几句,真是流年不利。 然而下一刻他如梦初醒。 这包裹,不大对啊? 这衣服,好像也不对。 “楚天慵,你他妈的!” 酒热好后,钟离音反复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刚刚尴尬到极致的场景。他面对自己的上司,说要伪造印章,这种事是官府大忌,就算一时兴起说说也不行,他们这种刺史最抓细节,万一你说了,就会记很久很久。 以后还想不想在寻阳混啦! 钟离音煮好酒,放在托盘里端了上来,“小将军,来,这是我家里带回来的菊花酒,去年酿的。” 宗忱礼貌一笑,“多谢。你和我哥……哦,府君,是有什么误会吧?” 岂止是误会?钟离音捏了把汗,他在人家江州刺史跟前说自己要伪造印章,这可真是班门弄斧、鸡给黄鼠狼拜年,“是有点,我刚刚说错话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个误会,你能不能帮我说一下?或者我自己说。” 宗忱耸肩,“没事的,钟离参军,府君还好,没有那么严厉。” 真的吗?钟离音表示他真不那么觉得。“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今天我发现自己的印章找不到了,府君帮我找,我还挺感激他。后来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就说要自己刻一个,府君阻止了我,我也知道事儿不该那么办。” 总感觉越描越黑!钟离音索性换了话茬,“你也别叫我钟离参军,怪客气的,叫我钟离就好。刚刚我收拾才发现原来是之前赶路的时候,衣服穿错了,包裹也是错的,等下我换回来,就能找到印章,请将军放心,我绝对不会伪造印章的!” 咋回事,还是越描越黑…… 宗忱哭笑不得,“好了,钟离,没关系的,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你又没做什么,府君性子宽仁,不会计较这些,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宽……宽仁?钟离音倒吸一口凉气,“可桓府君不是御下严明,才能服众嘛,我记得太傅说起过。” 宗忱端起酒盏吹了吹,“我都不敢说自己了解他,太傅远在千里之外,竟然那么了解,真是惭愧惭愧啊。” 钟离音笑笑,宗忱想起自己来此的初衷就是解释今日的无礼行为,“近几日府衙忙着做账和检阅,所以一来二去,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及时接你,这是我的错,在此说明,我本想忙完了就来跟你说清楚,没想到府君先我一步见到你,还闹了这么一档子事,真是对不住。” “没有没有……”钟离音没有记怪宗忱的意思,事情发展到现在,也并非宗忱所能控制。不过,他在宗忱的话里读到了一点儿别的意思,“你说,你们最近很忙?” 宗忱笑得无比灿烂,少年心性此时一览无遗,再加上唇边的梨涡,看起来格外天真无邪,“是呀,来了正好帮个忙,缺的正是你这种读书人呢。” 钟离音觉得不对,非常不对。 送走宗忱后,钟离音马上跑去楚天慵歇脚的酒肆,一路跑起来脚步带风,还抱着错误的衣服和包裹,“楚天慵,你给我出来!” 原本没啥动静的酒肆屋舍忽然响起如雷鼾声,一旁的伙计和掌柜人都傻了,不知道钟离音这么怒气冲冲所为何来,怀揣算盘和抹布,杵在边上像木头人,“这位客人……” “让楚天慵给我出来。”钟离音盛怒之下,说话都高了几个调。 屋子里噼啪响了两声,楚天慵人如其名,慵懒地开了门,“有什么事?你一天在马车上睡爽了,老子驾车驾了一路,现在就想睡个觉,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站着说话不腰疼。” 钟离音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人一路上不吭声,聚精会神为自己驾车,估计也是累着了,思及此,他的气势一下子就蔫了下来,“给……你的衣服,我的衣服在你那儿,咱俩拿错了,你赶紧换回来吧,我要看看印章在不在那两件衣服里。” 楚天慵半睁着眼,脑袋耷拉下来,强行撑起沉重眼皮,白了钟离音一眼,趿拉鞋子走远,原地钟离音握手成拳对着此人背影锤了上去,终究是只敢背后鬼鬼祟祟。楚天慵蓦然回头,钟离音马上恢复到刚刚恭敬的神情,“怎么了?” 楚天慵撇嘴,“我是不是告诉你,以后没事不要来找我?” “放心吧,以后有事我也懒得找。”里间响起楚天慵翻找东西的声音,钟离音这才放了心。 “你不找我跟我没关系,反正主子会找你。你今天是吃了炮仗?”楚天慵把不属于自己的衣服从衣柜里翻出来整理好,叠成一摞放进包裹皮里,看起来整整齐齐,跟钟离音一股脑全塞进去截然不同,于是在换回自己的包裹的时候,他实在难忍嫌弃,“你管这叫叠衣服?” “一件没少,赶紧清点。”钟离音想起这一路上楚天慵总是爱答不理的,他的性格向来如此,你敬我我敬你,你做分内事那我也就做分内事,别的没有,合作愉快。 “没少。”楚天慵看着皱巴巴的衣服,顿生了把钟离音掐死的心思,“对了,你是因为拿错衣服所以遭了罪?” “你真聪明。”钟离音皮笑肉不笑,“我捅了娄子,估计过几日桓纵就会告诉太傅,说我是个废物,把我遣回建康,到时候咱俩吃完大螃蟹就回去。” “还开得起玩笑,估计没什么事。”楚天慵一副天塌下来也砸不死我的心态。 钟离音:“……” “你捅了什么娄子,说来听听。”楚天慵好奇,倚着门框,问。 钟离音反复清点,终于找到自己遗失的印章,小小一枚,也就一颗枣子那么大,沉甸甸的,那可是他的命啊!这印章在身边的时候一点儿感觉也没有,结果失而复得,竟然能让他如此狂喜。 “我当着江州刺史的面,说要伪造公章。”钟离音说完,自己都被逗笑了,“这跟当着捕快的面吹牛自己是翻江大盗有什么区别?” 楚天慵:“……” “你快去自首吧,我就当为民除害。” “那不成,你这种小嘴淬了毒的都活这么好,我为啥要自取死路?不,我要死皮赖脸活着,睡一觉起来,只要忘记就是没有发生,人活一世重在感觉。”钟离音嘴下不饶人。 “那你找到这人谋反的证据,咱们不就能顺理成章回到建康,你也能借此机会公报私仇,到时候没人会说你啊。”楚天慵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后,轻声说道。 “切,你以为造反跟过家家似的?造个反,动辄就是诛三族,多伤阴鸷,必须审慎,没有就是没有,不能昧着良心。” 楚天慵对此看得很开,摊了摊手,“其实太傅迟早都会这么做,你来无非是走个过场,就算误杀也没人会怪你,这本就是他们世家大族火并,跟咱们拿钱办事的没关系。” “不。”钟离音底线明确不可更改,小事上他缺德,给人家当个替身写手、扬言造假也就算了,在大事上他向来不以他人意志转移,“这很重要,你不能杀了人之后轻飘飘来一句‘非我也,兵也’。” “我不懂。”楚天慵说起话来欠欠的,“谁生谁死都一样。清点完了?完了就走吧,没什么事别来找我。” 楚天慵刚想关门,钟离音就拦住了他,“我看你这个住处也不错,不知能否……” “不能。”楚天慵冷冷道,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钟离音在原地凌乱,“什么人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04 第5章 005 桓纵回去后,等了宗忱许久。他在自己空落落的院子里锻炼,将厨房的百余块板砖搬来搬去,一会儿搬到厢房,一会儿搬到水缸哪儿,反正就是闲不下来。 他检查自己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依旧很有力量,汗水浸透衣衫,黏在身上。多少年了,他还是没习惯南方的夏夜,之前夏日回过一次建康,扑面而来的暑热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总觉得四周像是氤氲着潮闷水汽,如同一个炉子烧干了一壶水。 这几年适应了,不过一到夏天,每天的汗还是流个不停,总要随身带帕子。他面对这些与故乡迥然相异的景色和草木,惊觉他乡非故乡。 他想起那条林荫道,种满了杨树的林荫道,一到春天,杨絮飘散,像极了漫天飞雪,在地上堆成一团,轻盈飞扬,偶尔吸进鼻子里,还会打喷嚏。母亲笑他,说你往地上泼水就好了啊。 一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跳进聚成团的杨絮里,轻飘飘的絮团像是炸开了一样,“可是泼水的话,他们就飞不起来了。” 杨絮沾水后会黏在地上,再也飞不起来。 桓纵低头,若有所思。他那时候最喜欢去林荫道上跑,两侧是被开垦得井井有条的农田,一年四季耕作有序,一到春天,杨树率先抽芽长絮,漫山遍野的桃李杏,和依旧干枯的灌木和枣树、槐树,共同构成了早春的景色和回忆。 那条小路好像走不到头——也走不回去了。 不知不觉间,桓纵已经将那百余块砖石来回搬了两趟,他用这种看起来重复且无意义的行为提醒自己,不能放松懈怠,不要等到髀肉复生后再后悔光阴虚度。 “哥!”宗忱小跑着,手里是菊花酒,“那钟离音给了我一壶酒,我请你尝尝。” 桓纵弯腰在水盆前洗手,脖子上搭了件汗巾。提到钟离音的时候,他面孔中闪过一丝不悦。 宗忱发觉不对,“哦,你是不是还在想今天发生的那件事。” “这人脾气奇怪,我原本以为是个习惯仰人鼻息的,没想到,很是离经叛道,也不把规矩放眼里。怪不得,能答应别人代写文章,估计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 宗忱噗嗤一笑,“哥,你想多啦。我刚刚跟钟离音交涉了一下,他反倒是很怕你的。” “怕我?”桓纵用汗巾擦了擦通红的脸,“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的头发和衣服,不知道你的人乍看一眼真的会以为你是不好惹的武将哦。”宗忱把点心摆好,花朵模样的糯米糕在盘子里排开,“快来尝尝,自从来到南方,我就很喜欢这个糯米糕呢。” “你吃吧,我过晚饭不食。”桓纵答道,“所以你今晚和钟离音说了什么?” “哥,他毕竟是你的下属,你没必要那么吓唬他嘛。他说自己算是自投罗网,在你面前吹牛,结果自作自受了,以后不会再那么做了,还有,印章估计也没丢,只是跟别人的行李拿错了。” “是么。”桓纵神情不自然,在手里玩弄刀剑,挽了几个剑花,迅疾如流水,惊起一阵闷闷的风,“我也没想吓唬他,就是,头次见这种人。” “嗯?”宗忱腮帮子鼓鼓的,说起话来含混不清,“什么人?” “不守规矩,反以为荣。” 宗忱:“……” “总之,等他任期满了,就赶紧回他的建康去。这种读书人吃不了苦,高阁待久了,来边疆算是委屈了。他需要资历,我也暂且需要一个人来分担庶务。”桓纵想了想,“最近不是要查三军的账?我记得报上来不少零零散散的收据,殷叔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刚好,来了个人,可以帮忙。” “啊?”宗忱有点可怜钟离音了,“三军啊,那可是一万人的吃喝拉撒。” 桓纵冷笑一声,小心思现于人前,“人多力量大,我这里不养闲人。” 宗忱腹诽,这临时起意、心血来潮的查账,足够把人累成牲口,况且桓纵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给建康朝廷看,一方面是自己严谨刻板,容不下一点儿瑕疵。 如此一来,还能把钟离音当牛马使唤……没想到他这哥,平常打仗喜欢出奇兵,攻其不备,见招拆招,没想到啊,竟然有这种癖好,这算什么,借着职务之便公报私仇? 宗忱啧了一声,这钟离音看来要难熬咯。 “可是如果他怀恨在心,回去添油加醋怎么办?是好是坏,他一张嘴说了算。” 桓纵冷哼,“他干多少,我给多少,不比太傅,仨瓜俩枣就忽悠人来边境搅合封疆大吏的军务。他身上的衣服你看了吗?还是最简单的粗布衣衫,论起用人,太傅还是有点抠门啊。” 话糙理不糙,宗忱风卷残云,把剩下几块糯米糕全吃了下去,打了个饱嗝,惊讶于平日温柔敦厚的表兄竟然露出如此腹黑的一面,跟钟离音可以说是针尖对麦芒,结下梁子。 这样也好,不然宗忱真的会以为桓纵老气横秋,一点儿青年人的冲动和负面情绪都没有了。 宗忱拍了拍肚皮,眼看自己带来分享的糯米糕被吃了个精光,不禁想道,他早知道桓纵自律得可怕,何苦来这一遭呢?估计回去又要积食了,“哥我吃完了,我先回去了哈!” “不留下来?”桓纵检查,热水烧得差不多,准备来个热水澡,“水也烧好了。” “不了不了。”宗忱一边擦嘴一边往外走,“回去还要对账本,手底下几个小吏做好了,我也得比对一下。” “别熬太晚。” “知道啦!”宗忱挥了挥手,刚好自己的任务也已经达成,至于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就要看钟离音自己的决心了,“明天见!” 离开桓宅的那一刻,他为钟离音接下来的遭遇可以说多少带了点兔死狐悲,“哎,这都什么事。” · 次日钟离音风风火火准备上任,他换了身官袍,白衣黑缘边,里面是朱红袍衫打底,颜色搭配和鹤很像。他本身就白,配上白衣更加飘然出尘,直到—— 某个过路的马车溅了他一身泥。 “哪里来的车夫!不会看路吗!”钟离音骂骂咧咧,低头一看,衣服上像是绽开朵朵黑花,不合时宜,违和极了。他拍打数下,那泥点竟然晕染开来! 这是娘给他浆洗过的! 钟离音龇牙咧嘴,恨不得把那个盛气凌人又驾车的人惩治一番。但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桓纵正负着双手,站在府衙大门前,定睛看着他。 鹰视狼顾——尽管桓纵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在干了坏事的钟离音眼里,就是有那个意思。 钟离音很快转了神色,笑意盈盈,前倨后恭,“府君怎么来门口啦?我还说今日要见见府君……” “你迟到了。”桓纵看了眼院中漏刻,“迟了……一刻钟。” “啊?”钟离音不解,他在当幕僚的时候,没人管过这种事,大家象征性地走一趟,画个到,然后去桌子旁,摸鱼的摸鱼,养花的养花。 可如今桓纵不仅管他迟没迟到,还管他迟了多久! 钟离音有些羞赧地上前,他总觉得桓纵是在针对他,因此心里不舒服。在钟离音看来,桓纵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只要想,有的是法子惩治他,给他的感觉就是仗势欺人,公报私仇。 就因为那一句话,至于么?真是睚眦必报啊。 又或者是猜透了他的来意,所以这么磋磨人? 然而事实真如桓纵所说,日晷偏移,他确实是迟到了一刻钟,没什么好说。 任谁遭遇这种针对,都没法开心起来吧!钟离音耷拉着脑袋,像夏日晒蔫巴了的叶子,“那府君想怎么罚?” “这个月贴补没有了。”桓纵轻飘飘道。 贴补!钟离音最近累死累活赁房,没有贴补可就真是花钱干活了!原本流年不利就足够钟离音抓狂,如此一来可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府君是看我不爽?”钟离音反驳,“那大可不必……” “按规矩办事,明白吗?”桓纵特意提点道,重音放在“规矩”二字,像是着重提点生怕钟离音会忘掉,“在府衙,所有人必须牢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是在阴阳怪气他昨晚不注重规矩所以……钟离音欲哭无泪,此刻对桓纵的嫌恶到达了极点,“是,府君,我记住了,也麻烦府君以后在新人走马上任、下车伊始的时候,准备好接洽人员,提前告知什么时候坐班,到底是卯时一刻到,还是卯时到。” 还真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桓纵确实理亏,存心敲打,却无意真的结仇,于是退了一步,“念在你初犯,不予计较。对了,印章找到了吗?” “没找到。”钟离音故意气他,“我可能耐了,自己用萝卜刻了一个。” “你……”这人怎么回事,借坡下驴不知道,非要更进一步?桓纵没想到,钟离音完全不吃这套,竟然破罐子破摔了? “府君有自己的人,用得顺手,我是外人,不懂规矩,所以该罚。这种惩处,我没有任何异议,但如果府君以此为乐,那也不要怪我吃罚酒。”钟离音倔强地看向桓纵,眼神倨傲,“府君心里想的,我也都明白,实不相瞒,你不想我来,我本也不愿,之后我可能还会让府君大失所望。” “我没那个意思。”桓纵后退一步,“是你庸人自扰。” 钟离音本来心情就足够低落,被这样数落,更是难忍,“到底是我庸人自扰,还是府君变本加厉、穷追猛打?” 说着说着,飞翘眼角流下一滴泪,又随着脸颊倾斜而倨傲上抬。 那一瞬间桓纵说不出话来,呼吸都凝滞了,心脏停跳一瞬,从未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 第6章 006 发疯和刺史硬刚的下场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钟离音有个毛病,一激动就会哭。所以即便刚刚哭并非他本意,但是在桓纵看来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了。 他觉得,现如今在桓纵心里,他肯定是那种没理也能扯三分的胡搅蛮缠之徒,因此这一上午,他低头批阅自己的公文,头也不敢抬,一上午写了约莫千余字,小楷颇有古风,都是江州府衙下发各级郡县的公文,他起到一个汇总和润色的作用。 来这儿之前钟离音设想过很多种自己可能要做的事,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细枝末节,很多军队里难以权衡的事儿,比如你偷我东西,谁和谁打闹,闹得凶了,都上报到府衙。 也就是说钟离音除了要处理明面上的军务,协助桓纵做军事调度,还要处理鸡毛蒜皮。问题的关键还在于,这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他现在跟三姓家奴差不多,还要和陆预汇报,时时查探桓纵的动向,更有可能,桓纵也知道他的来意:桓纵知道他来干什么,他知道桓纵知道他来干什么,桓纵知道他知道桓纵知道…… 钟离音低头写文书太久,肩膀酸痛,抬起头来捶了捶肩胛。 此刻阳光洒在前庭,整间官署,大大小小七八张桌子,纷纷都沉默不言,下笔春蚕食叶声。 单独抬头的人有点尴尬,而接下来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桓纵正好抬头喝水,手里捧着芙蕖吸杯,淡淡清香氤氲,和钟离音刚好隔了一个人。 桓纵办公的地方刚好靠窗,居于朝阳的里间,两侧都是书架和花盆,以及一些陶器,中间做了个镂空的隔断,帷幄束好,他本人正襟危坐,像一尊佛像。 不,不是佛像,佛像慈悲,桓纵不慈悲,像佛前的怒目金刚。 钟离音心虚得又垂了下去,瞟了眼旁边的宗忱。 这人正在画画,旁的不说,竟然还挺会的,笔下的人物衣带飘飞,飘然若仙,可见没少画。 “喂,你怎么敢画画的?”钟离音惊叫大事不好,“原来是可以画画的吗?” “哦,今天有几份文书要交。”宗忱把桌子上依次排开鱼鳞状的文书清点了一遍,“我只需要中午散值前做好就行。” “你能做好?”钟离音问。 “还行吧,总不能一直干活,会想吐的。”宗忱尴尬笑笑,“府君也知道,不会管这些的。” “哦。”钟离音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在看他。这会儿他又抬头偷偷看了一眼,桓纵正好在看四周,而后又低下了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儿去了,“他是不是也肩膀疼啊。” “没关系的钟离,其实府君不会管很严,你只需要按时交上来就好,最近是忙了点儿,不过呢,平时我们都准时散值,特殊情况会多干会儿,比如现在。”宗忱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一摞账本,“正好,每年核对两次,你一来可巧了。这是我军中的钱粮度支,你核验一遍,准确无误的话,我就报给殷长史了。” 钟离音:“?” 这摞账本,有他一只手那么厚,要对到几时?! 曾经,钟离音看自己的父亲对账,每年过年忙到一口饭也来不及吃,那时候父亲还只是小吏,他现在是登记在册的大齐官员,没想到这个分量直接超级加倍! 宗忱笑了笑,“还有两套,我可以帮你看了,他们整理起来也费劲,我们只要检验就好,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没有什么大问题?! 钟离音感觉晴天霹雳劈来。 觉得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为什么要干这么多啊,为什么他一来就要干这么多!我不就是个奸细吗,你们让我一个奸细做这么多合适吗,还是说想报复我这个奸细?难道不应该看在太傅的份上别…… 钟离音长舒一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 同时他在心里想,好你个桓纵,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要是被我发现这账不对,看我不直达天听要你好看! “你今天迟了一刻,府君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宗忱忽然想起,问。 “哦,我这个月的贴补没了。”钟离音神情恹恹,一想到那么一大块肥肉飞走心里就难受,最近搞东搞西,安定下来哪里不需要钱?他本人不大想在官署的屋舍住,依旧在驿馆下榻,最近忙着赁房,要交好大一笔赁金,接下来要是没贴补,估计会举步维艰。 “全勤?”宗忱笑笑,“没事的,这个我也没有,咱们府衙基本上都没有,因为江州地处偏僻,时不时要作战平叛什么的,长史负责记这些,到时候自己扛着刀上战场,也不管它,所以我们都习惯了。” “啊?”钟离音后怕了,“所以说不是针对我?” “怎么可能针对。”宗忱苦笑,“我这个月初一就迟到了,因为上个月作战太累,一个懒觉睡过头。不过,你也可以做别的来抵消,都有转圜余地。” “是这样啊。”钟离音恍然大悟,同时愈加觉得没脸见人。 他忙活完一上午,斋钟响动,所有人齐齐伸懒腰,跟桓纵颔首示意,就两两成群结队吃饭。李识器和宗忱关系不错,来找宗忱,宗忱应得很爽快,一起吃饭去了。 那么桓纵应该也跟着他们俩去的吧?宗忱可是桓纵的表弟呢。 宗忱站起,回身对钟离音说,“钟离,去吗?” 李识器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钟离音又不是蠢货,怎么可能跟这四个人一起吃饭,生怕自己还不够尴尬吗? “不去了,你们去吧,我看完这几本就去。” 宗忱没当回事,“好。”说罢就走了。 走了。 不是……为什么不带桓纵! 钟离音欲哭无泪,这会儿偌大的府衙就剩下他和桓纵,二人隔着一道书案不出声,屋子本就大,层层叠叠的书架遮了阳,导致他现在看不大清桓纵的神色,又不敢抬头看。 于是他只能装作自己很专注,祈祷这恶神赶紧起来吃饭。 如此一来他不敢再想其他,哗啦啦翻着册子,看着大差不差,应该没什么毛病,他就把一本放在旁边,揉了揉眼,感慨这看数字就是伤神,一本就能要他的命。 抬眼一看。 不是吧,怎么还没走?屁股焊凳子上了? 钟离音装作没看见,全然不知自己的小动作在桓纵眼里纤毫毕现。 他只好硬着头皮,又翻看着,谁知快到正午,院子里本就没人,各种细小的声音都能呈现出来,比如他肚子咕噜的声音。 这一声妙极了,还带拐弯的。 钟离音想逃,本想等桓纵走了自己再走,全然没想到桓纵没有要挪动尊位的意思,只是一昧在那儿坐着,就是坐着,甚至抱起手臂,不偏不倚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就看钟离音。 钟离音用账簿挡着脸,没皮没脸率先讲话,“那个,府君。” “哦。”桓纵应了声,仿佛不知疲倦,从座位上起来压根没有过渡动作,朝他走来,“不吃饭?” “哈哈府君先去吃吧,我不饿——” 话没说完,肚子爆发抗议,长长一声鸣叫,否定着钟离音极易戳穿的谎言! 真不争气啊!身体总是那么诚实! “走吧,吃饭。”桓纵无奈,站在钟离音身边,背对着他,似乎在为钟离音的尴尬找容身之地,生怕钟离音看着自己的脸就说不出话来。 “没事的,我回家吃就好,大黄等着我……” “你哪来的家?” 钟离音心碎了,考虑到不能他坐着桓纵站着,赶紧起身解释,“不是,府君,不是……” “还有,大黄?” “就那只黄狗,吃了我一个包子就赖上我,昨天在我门口睡了一晚上,被雨淋了都不知道躲,我就养它啦。”钟离音嬉皮笑脸的,忽然笑容消失。 不对,这是在跟桓纵说话,不对。 “走吧,吃饭去,我请你。”桓纵昂首阔步走出府衙大门,不给钟离音拒绝和反应的机会。 钟离音只好跟了上来,一路上,桓纵脚步带风,钟离音要走好快才能跟上,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汗,心跳得很快,只好小跑跟上。桓纵的腿长,又迈大步子,一步顶他两步。 又突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昨天话挺多的啊。是对我有什么异议?”桓纵微眯双眼,不知是审视还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异议,我哪敢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钟离音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要刨坑把自己埋了,但是想想自己早上的那句话。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桓纵目光蓦地柔和了下来,“我也想了很久,不该那么做。” 啊?想了很久?很久是多久?是一上午吗?可是钟离音看着,桓纵面前处理了好厚一摞公文,还以为这是个一心一意干活的,把钟离音当牲口算了把自己也当牲口,现在竟然告诉他,桓纵想了一上午这些事。 “啊,还好。”钟离音的情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现在其实都没啥感觉了,只想着填饱肚子是正事。 想到宗忱那句话,钟离音赶紧解释,“没有的事,你是府君,我做错事了该骂,该骂。” 同时钟离音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优待,巴不得桓纵赶紧大骂他两句,反正今天蹬鼻子上脸,哭也哭过了爽也爽过了,得赶紧平复一下。 “骂?也不至于。”桓纵微笑,“说开了就好,你今天也干了不少活。” 那确实不少,钟离音挠了挠头,今天刚和人家拌嘴,结果人家转过身来夸自己,还怪不好意思的。 桓纵皱了皱眉,“私底下不必叫我府君了,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唤我的字就好,子纯,纵之纯如的纯。” 钟离音苦涩一笑,府君跟你客气,你总不能真客气,“好的府君,知道了府君。” 桓纵不好意思再强求,也就没纠正钟离音的习惯,随他去吧,“那我叫你钟离?” “叫我钟离音、钟离都可以。” “……你是不是最喜欢吃韭菜来着。” “啊对对对,难为府君还记得。” 桓纵推开自己宅子的门,“那今天吃韭菜鸡蛋吧,我也挺喜欢的。” 第7章 007 刚来才多久就去人家家里吃饭?钟离音本想走,奈何箭在弦上,桓纵给他面子,如果不接受,就是自己没皮没脸了。 桓纵先安排他在吃饭的地方坐下,转身回去吩咐厨房做饭。 钟离音趁此机会观察四周:桓宅的陈设相对古朴,没什么特别的装饰,整座院子也极其开阔,正中央有一棵梨树,不过现在并不是梨花开的季节,茂密葳蕤的树叶投下一片阴凉,竹席刚好铺在地上,蒲扇摆在一旁,小桌案摆好点心和清酒。 正好能看见,院子也算通透,风和日丽,吹动帘栊,格外惬意。 只不过有点奇怪,为什么就桓纵一个人?桓纵没娶妻? 等桓纵从后院回来后坐上主位,钟离音旁敲侧击问,“府君院子好生僻静,平时一个人住么?” 钟离音斜靠栏杆,用来待客的堂四面通透,竹席依次排开,栏杆旁是已经凋谢了的芍药和迎春,以及一丛一丛的杜鹃,紫薇花簇簇开放,深红浅红不一而足,还有银白如雪的银薇花。 他摇了会儿羽扇,桓纵终于慢悠悠回答,“我尚在丁忧。” 钟离音:“……” 怎么忘了,桓纵父母去世,距今还不到三年,那斩衰服可都还在常服里压着呢。 “实在抱歉。”钟离音马上坐直,不过错话说的够多估计桓纵也不会在乎这一个,“说了不该说的话,该罚该罚。” “无妨,你不知内情,不知者无罪。”桓纵坐得笔直,让钟离音都不好意思斜倚着凭几,不自觉也坐直了。 接下来俩人不痛不痒地聊了点儿什么,作为江州刺史,桓纵问了问钟离音的情况,了解下属必须要从此开始,桓纵轻车熟路,很巧妙地避开了私人的问题,只是问平日爱做什么,家里几口人,钟离音说到自己有一个弟弟、父母尚在的时候,桓纵明显失落下来。 “我娘还说不让我来呢,她比较担心吧,反正她总是这样,什么事要是有风险就不让我做,我阿耶会说,出来闯闯也不是坏事。” “令尊令堂,是很好的父母啊。”桓纵若有所思。 “什么样的家养什么样的孩子,你看我,每天不闯祸就不是我,府君家教甚严,我们家是没法比的。”钟离音缓解着自己刚刚嘴没把门导致的尴尬,“以后说不定能见见呢,我爷娘也想看看府君,都说天纵英才,当初府君十几岁上战场,那些故事可谓是广为流传呢。” “溢美之词罢了。”桓纵十分谦虚,然而心里依旧感到羡慕。 功劳,名位都有了,就开始羡慕寻常人家唾手可得的亲情,桓纵承认,自己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他不禁开始回想,如果没有忠义引导,他会不会走上这条路,会不会留在母亲身边,承认胡人政权,拒绝回到“正朔”所在? 木已成舟,故乡注定回不去了。朝廷无力北伐,防守居多,人人不思进取,生怕办错事,只要不办事,大齐依旧能运转。 只是有时候,真想回去为母亲上一炷香,尽尽孝道。 “哈哈也还好了,府君年纪比很多建康的纨绔子弟都要小,可是他们全然没你这么可靠,整日饮酒作乐,山水田园,也不是说这样不好,从古至今遍身罗绮之人里罕有了解民生的,跟他们相处总给我一种……还没长大的感觉。”钟离音回想上次给人代写文章,“不辨菽麦也就罢了,千字文更是马马虎虎,有的二十岁了,说起话来小孩儿一般,觉得家大业大,所有人都要围着他转,我习惯了围着人家转,有时候只敢在背后偷偷笑。” “笑什么?” “举个例子,问你米从哪儿来的,你会说什么?” “从地里出来的啊。” “他们会说是从米缸里出来的。” 桓纵无奈一笑,“那确实。” “所以有时候我感觉很多世族子弟,都像是蠹虫,这些大族只要有一两个人能入朝辅政,整个家族就都会依附在他身边,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衣来伸手久了,忘记一开始筚路蓝缕多么辛苦,自然而然就烂掉了。”钟离音说罢,摊了摊手,“我净说漂亮话了,府君听一听解乏就好,穷措大的抱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权当排遣。” “这话也没什么大错,人多如此。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吃了苦,就不忍心让孩子吃苦。”桓纵解释着钟离音刚刚的话,“只是听你说来,你好像遭遇过不平?” “哈。”钟离音心里苦海翻涌,“岂止是不平,我差点就……” 话说一半觉得委屈,钟离音嘟囔着,“差点就靠脸吃饭了。” “嗯?”桓纵皱眉,“什么?” “没什么,一些破事,让我明白了,达官贵人眼里,升斗小民屁也不是,连人都算不上,顶多算个玩意儿。会写文章呢,那就是会写文章的小玩意儿,长得好看就更好了,那就变成好看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呢。”钟离音心下酸楚,此刻面对桓纵竟然大吐苦水。 不过看起来桓纵好像并不在乎这些,挺有耐心? “咳。”桓纵清了清嗓子,这钟离音说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可真是跳脱,导致没法接,“我今日请你吃饭,就当是致歉,之前因为忙,没派人去城门接你。” “哦,这个啊,我都忘了,府君也没必要接的啊。”钟离音啼笑皆非,“我就是个小小参军,建康城一抓一大把,比我家后院的枣子还多。” “你很有能力,对于贤才总不能怠慢。”桓纵说罢,后院仆人捧着菜鱼贯而入,两人各一份,放在各自的桌案上。 “府君是我现在的主司,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啦,需要什么直说就好。”钟离音表面这么说着,其实已经注意到了桌子上的菜品。 绿油油的韭菜夹杂着香喷喷的鸡蛋,这简直是钟离音眼里最曼妙的两种颜色。旁边则是亮晶晶、红彤彤的虾仁,伴上茶叶,香气扑鼻,其中茶叶干煸过,看起来就很酥脆,各种调料充足,肉酱的味道勾起他肚子里的馋虫。 紧接着还有一道清蒸鱼,一碗荸荠竹蔗汤,一道排骨汤,美中不足的是,清蒸鱼上面飘着芫荽。 钟离音拿起筷子,没注意到桓纵还没开始,就已经火急火燎挑芫荽。等到挑完后,他抬起头,桓纵正好看着他。 钟离音只好赶紧把筷子放下,“嗨,怎么了府君。” “你不喜欢吃芫荽?” 其实让钟离音来吃饭也有桓纵的另一种考量,吃饭是一个人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最不容易伪装的时候,各种习惯暴露无遗:你喜欢一个人可能会装,但不喜欢吃什么,那绝对是一点儿喜欢都装不出来,吃一口就要吐出去。 此时桓纵对钟离音总归是好奇的,想知道为什么陆预派来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是长得好看,还是巧舌如簧,抑或是办事迅速?总该有点可取之处。至于今天早上把钟离音气哭,则完完全全在他意料之外,也导致他一上午心不在焉,没有好好处理完公务。 尽管在钟离音看来已经很专注了,个中情况只有桓纵明白。 钟离音不知道,一上午,桓纵看了他好几次,因为他不敢与桓纵对视。 “嗯,不喜欢,这个味道太奇怪了。”钟离音整理完芫荽,终于打算下口,见桓纵没有意思,手停在半空。 是要讲究什么饭前礼节吗?钟离音想。 于是钟离音给桓纵敬了杯酒,“以后在府衙,多靠府君帮衬了。” 桓纵回了一杯,一饮而尽,“没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 这事儿算是翻篇了,一顿饭吃得并没有那么紧张,主要是因为,那虾太好吃了。 钟离音尽量避免自己看起来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奈何事与愿违,他很快嚼吧嚼吧把虾吃完了。 见鬼,这茶香虾除了虾,茶叶也是鲜香干煸的,加了点儿胡椒和茱萸又脆又香,没忍住吃了几片,颇有几分买椟还珠的意味,有点儿露拙了。他吃得正起兴,桓纵喊了他的名字。 “哦,脸上,有个东西。”桓纵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茶叶渣。” 钟离音不紧不慢,把粘在脸上的茶叶碎渣去掉。 等到差不多吃完,桓纵放下筷子,钟离音也放了下去。非常好,上司竟然主动请自己吃饭,又省下一笔花销,实在是好。 这么做,是为了收买人心,钟离音撇撇嘴,桓纵这些小伎俩,他在建康城都看烂了,还好来到这儿他没真把自己当回事,始终礼貌客气。正在此时,桓纵想带他去后面书房歇息,下午有事直接去官署。 钟离音同意了,这地方本就离官署近,能少走几步路是最好。 谁知一来到书房,钟离音就震惊了。 桓纵的书房布置也很简单,屏风胡床和好几个书架,檀木桌案,象牙笔筒,犀角杯,狼毫笔,哪个读书人能拒绝这些!钟离音走上前,像是捧着宝贝,“天啊这笔,这镇纸……” 镇纸大约手掌那么长,墨色的,上面还刻着六个字: 玉在山,渊生珠。 “哇,是荀子的《劝学》,没想到府君这么讲究。” 桓纵站在屏风的珠帘旁,“家里人找匠人刻的,我没怎么用过。你要是觉得好,就拿去吧,我是真的一次也没用过。” 真是暴殄天物啊,这方镇纸成色极佳,小巧玲珑好像一柄如意,上面还有祥云纹路,拿起来沉甸甸的,“连吃带拿的,那多不好。” “真的,你拿去吧,放我这儿也是浪费。” 钟离音:“?” 这是在收买人心,这绝对是收买人心!钟离音欲哭无泪,他像一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满架的书和各种瓷瓶,以及小物件儿、古籍,随便拿一个出来他都舍不得松手,无比眼红。 可恶这桓纵为啥这么懂他喜欢什么! 可恶你有这么多给我一个不过分吧! 可恶这可是你说的我就当真了不客气了! 钟离音双手紧紧握着镇纸,“真的吗,你真的要给我嘛?” 不管了,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前倨后恭了,那么要脸干啥,是你说要给我的,是你先开口的!钟离音这样想,实则整个人因为极其不客气的举动,腮帮子甚至都有点抽搐,嘴角止不住上提。 “嗯,你拿去吧,我不写字,用不到。” “你不是跟我客气吧?” “镇纸而已,不需要客气。” “那我不客气了哦?” “嗯。” “我拿走了哦?” 桓纵:“……” 钟离音就差把镇纸抱在怀里了,桓纵突然笑了出来,“是,你拿去吧。” 他这才放心,同时在心里对陆预说,没关系的太傅区区镇纸而已我还记得自己的使命我还会为你效力这不过是小小镇纸桓纵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早已被我识破无法改变我对您的忠诚啊喂…… 他想着想着竟然诡异地笑了出来,“那就却之不恭啦。” 第8章 008 钟离音从晌午去官署坐完班后,就去搬家了。按理说来,官员可以住公廨,但是他要养狗,大黄一直跟着它,养在官府不大好,因为有些文人不大喜欢狗,吵闹。 寻阳城内的赁费不是很贵,他找了一家带小院的厢房,院子也算干净整洁又宽敞,狗就有地方打滚。 说起大黄来,钟离音也算是无心插柳。前几天那一个包子直接让狗缠上了他,怎么赶都赶不走,还时不时拦在他跟前,让钟离音没法动弹,结果片刻后,正前方一棵枯树轰然倒塌,要是没有这狗,钟离音估计要被砸成两段了。 这哪里是狗啊,这是恩人。 钟离音独在异乡,身边多了只狗,还有了能住的地方,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因此今日早早从府衙出门,哼着小曲收拾自己的行李,打算动身前往陶大娘家。 陶大娘家离官署不是很远,赁费也是钟离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打下来的,为此钟离音还承诺能帮助陶大娘的几个孩子读书识字写文章,会读书,以后就是坊里的秀才。 由于钟离音长得一表人才说话又好听,陶大娘便应下来了,家里人并无异议。 一切都很顺利,钟离音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大黄摇着尾巴,他背着重重的包袱,往自己的安身之地去。很快,属于他的那间小厢房就堆满了衣物和书,以及一些从官署带回来的册子,他需要核对完成,桓纵给了任务,今日必须做完。 他本来是能做完的,奈何今日还要搬家,事儿堆一起了,只能晚上点灯熬油继续干。 至少现在,他筋疲力尽,只想在床上撑大字。 院子里本来很安静,过了会儿,陶大娘带着邻里女伴回来了,很快就变得聒噪起来,聊起四邻八乡的有趣事儿,说起来就没个完。 “今儿乞巧啊。” “我带了针线,咱们一起玩穿针好了。” “哎,我想问织女娘娘,什么时候能嫁出去喔。” “你不是跟那谁聊得来嘛,不继续处了?” “总要多看几个,织女娘娘也没说看上谁就必须跟谁过一辈子嘛。” 女子调笑声如银铃,也正是在没有男人的环境下她们才敢说出这些平时在常人面前难以启齿的话,她们也有爱恨,也会选择,比之钟离音接触过的世家贵女,多了一分自然天真和质朴,直来直往,有话就说,举止粗放,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 钟离音在心里想,果然,走得越高,路就越窄,束缚就越多,就越不从心啊。 比如之前,陆预找他代笔,就是因为当时的太子亦即现在的皇帝,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蠢钝,必须要表现出才力来,才能胜过对手,稳住太子之位,因此太子本人会不会、能不能、想法如何已经不重要,周围人觉得太子“能”才重要。 升斗小民可以不在意别人眼光,世家却最看重体面和名声,在意别人怎么看。 尽管这事在之后不知为何走漏风声,所幸先帝并不知,也无人追责。钟离音彼时还后怕呢,后来竟然有点可怜那太子,明明不会,换做钟离音,不知为不知也就罢了,关键这太子,连说自己做不到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到现在,钟离音心境变了。他觉得不公平:陆预拿他的文采瞒天过海,又想拿他的皮囊讨太后欢心,结果还是太傅,而他呢,到如今还是小吏一个,因为扬言要造假章还被人抓典型。 切,小吏造假章能有多大杀伤力,能有上头欺世盗名厉害么? 钟离音迅速给了自己一嘴巴,凭空对不存在的陆预道歉,“太傅我没有说您的意思,我只是在想某些欺世盗名的人。” 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些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七月初……七? 院子里好像有很多女子在乞巧? 哦,那我要干啥来着,好像是…… 钟离音蓦然坐起,“糟了,楚天慵,我得去找楚天慵!” 钟离音飞奔出去,大黄尾随在后面,院子里的女人看到忽然一个青年跑出去纷纷纳罕,“这是谁呀,看起来是个俊后生呢。” 陶大娘正穿针引线,“我家厢房没人住,就给他住了,一月能挣点儿钱,据说还是个秀才,有文采呢。长得也俊俏,好像没媳妇,等回来你们见见!” 一说到“没媳妇”,几个未婚女子眼睛闪闪发光,“是嘛是嘛,陶姨,你什么时候改行说媒啦!” “就是就是,多给我们介绍几个呗?”另一个女子吃起乞巧果,兴致勃勃。 “嗨呀,这种事看缘分,你们呀,别急。” 钟离音跑到坊门口,彼时天色已晚,四周促织声此起彼伏,还有聒噪的蝉鸣,周围一切都是昏暗的,看不清楚,昏暗灯光没有照亮多少,在绝对的黑暗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左等右等,在坊门两侧的旗子旁看往来稀疏行人,怎么等都等不到楚天慵。直到巡逻的卫士准备关门了,才心事重重地回去。 来之前,他和楚天慵约定逢七的晚上都会约个碰头的地点汇报消息,尽量避免被人撞见,因为楚天慵来去匆匆,本身就不能多逗留,身为信使藏在暗处,要是被江州这边做掉,也能轻轻松松推给山匪。 今日正是初七,为何不见楚天慵?难道楚天慵等不到他,提前离开了? 大黄嗷呜叫了一声,头蹭着钟离音的小腿肚,感受到了主人的失落。 同时,大黄咬着钟离音的衣襟,把他拉到一处小巷。 泰山石敢当。 小巷交叉路口那块用来冲煞气的石头上,多了一抹鲜血。 · 与此同时,宗忱也早早回到家中,他今日忙完手里的活已经累得差不多了,再干下去真的会吐。面对临时加的活计,他也没有半分怨怪之词,毕竟江州这个地方太特殊了,位于边境,又有很多流民以及本地土著,一旦征兵就要整合两部分势力,桓纵只会比他更累。 宗忱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回家的时候还买了只烧鸡回去,就当是加餐。桓纵带他去家里吃饭来着,他吃了点儿,没吃饱,桓纵饭量控制在一个水准之内,不多不少七分饱,吃够了就停筷。 在经历数日的紧赶慢赶后,七分饱已经不能满足宗忱了,他想吃十二分饱,他还能吃下一只鸡! 此刻,他提着一只烧鸡,开了宅子的门…… 不对。 宅子被人开启过! 锁掉落在地,一切两半,上面还有血迹,至于门前桃符,还覆盖着血手印!他回过头去,这才发觉门口的沙地其实隐隐约约已经有脚印了,只是刚刚他大步流星眼睛望天没太注意。 宗忱咽了口唾沫,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子一推便开,地上两串血脚印格外清晰,绕过影壁,宗忱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就在他走到影壁的那一刻,藏在那里的黑影忽然窜了出来,将宗忱抵至影壁,横刀在他颈前,只要他一动,脖颈就能碰到刀刃! 宗忱壁虎一般,双手贴墙,那鬼魅一般的无名人士鬓发散乱,满脸是血,胳膊上到处可见伤口,衣服血迹斑斑,喘着粗气,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逞凶斗狠,像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你……你是谁?”宗忱强行镇定下来,“为什么会在我家?” “别动,不然我杀了你。” “你强闯民宅,还要杀我?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要说杀,也该我把你绑去官府……” “住嘴。”对方冷冷道,由于意识不清,眼前已经开始出现层层叠叠的阴影,用来要挟宗忱的手也越来越没力气,头无力往下耷拉,摇摇晃晃,“如果你……报官,我就……” 话音未落,这人已经头靠宗忱的肩膀,昏死过去。 宗忱:“……” “我报啥官,我自己就是官啊。”宗忱扶额,最终把这人架在自己肩膀上,强行拖拽,留下一地血迹,同时在心里慨叹,这样看起来,为什么自己更像是凶手?明明什么也没做,脖子上还有血痕呢。 将此人搬回屋内后,宗忱先是为这人清洗伤口、包扎。他之前有从军的经历,对这种伤口处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因此没用多久,就大致处理好了比较简单的伤口,至于稍微深一点儿、皮肉外翻的,就需要进行缝合了。 宗忱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一开始那盆子里的水红得瘆人,他用来浇蔷薇花,觉得有些怪。 往后就好些,颜色逐渐淡了下来,大概四盆水后,就基本上止住血了。他到自己屋子里的抽屉里拿出阵线,心道可真是巧,今日乞巧节,他也学着妇人穿针引线。 宗忱没学过刺绣,不过为人缝伤口的本事还不错,白针进红针出,针脚又密又整齐,他一边缝一边感叹,这人可真是找对人了。 要是换个胆小的,肯定不管,直接报官,又或者不会缝伤口,坐等血尽人亡。 估计是因为昏厥,中途竟然没什么意外,这人额头冒汗,眉心紧皱,嘴唇抿成一条线,愣是没醒过来。 处理完后,此人还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宗忱就把所有的器具都收回药箱里,自己又去书房学习画画写字。 他的书房比桓纵的稍小一些,不过也不算小,藏书更是摆满了整整一人高的书架。桓纵跟他说起过,希望他多读书,越早读越好,不要在适合读书的时候荒废光阴,因此宗忱每次散值后,都会回到自己的书房多看会儿书,整理不会的问题次日去问殷植。 他刚看了会儿兵法,忽然觉得不对。 这人来路不明,为了明白缘由他才选择救人,那么万一醒来后这人恩将仇报呢?不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宗忱又回到安置那人的屋子,最终用麻绳捆住了手脚,绑在床腿上,如此一来,此人呈“五马分尸”状,宗忱拍拍手,看起来很是满意。 “没办法了仁兄,以防万一嘛。”宗忱眼看大功告成,就回去继续看书,一边看一边啃烧鸡。可怜的烧鸡因为天降怪人,此刻已经冰凉。 次日宗忱起了个大早,他去隔壁安放这人的房间看了看,那人还在昏迷尚未醒来,他便去府衙坐班,和钟离音打了个照面。 “钟离?”宗忱起太早了还有些困,揉了揉眼,“你来好早啊。” 钟离音有些心虚,站在府衙大门前,面对贸然增多的巡逻武卫有些不知所措,“宗副将,你看这是怎么了?” 只见武卫纷纷披甲,正中央桓纵指挥有度,有条不紊,听旁人谈论,好像能听到什么“刺客”、“暗杀”。 宗忱如醍醐灌顶,“昨日府衙遭刺客了?” 钟离音尚一头雾水,“不知道啊,走,去问问府君。” 第9章 009 “是的,昨日府内确实有刺客。”桓纵安排好巡逻搜查后,回到自己的官署喝了口水,“宗副将,你们军里的任务完成了,可以歇息一天,明日继续在校场练习,不得有失。” 宗忱松了口气,紧赶慢赶,这几天可谓是昼夜颠倒、点灯熬油,还好都做完了,“那府君,刺客抓没抓住?” 桓纵若有所思,“没有,不过估计也跑不了多远,最近城中会搜查,主动检举者有赏。”说罢,桓纵解下臂缚,用牙一咬,被血淋透的绷带一圈一圈自胳膊上去了下来,惊得钟离音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钟离音不知道宗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是嘛,那得赶紧抓住才是。” 桓纵很快又换好绷带,看了宗忱一眼。 宗忱眼神飘忽,很奇怪。 “你怎么还不走?不是说最近很忙,等闲下来一定要去酒肆大吃一顿?不应该啊。”桓纵道,“难不成觉得还不够,想要多干些活儿?” “没有没有!”宗忱嘿嘿一笑,内心实则无比慌乱,“我不打扰,我走了哈,对了哥今天中午我要补觉,你就不用来啦,走啦!” “哎,这孩子。”桓纵笑着摇了摇头,整间屋子就只剩下钟离音和他,“你怎么也来了?” “我……我来问问刺客的事儿。”钟离音挠了挠头,无他,实在是太想知道那个刺客到底是不是楚天慵。 他回想起来,楚天慵确实行踪诡异,两人虽说是一起来寻阳,不过路上此人经常不知去哪儿,每日动身倒是能看见,几次钟离音起夜,去看楚天慵的屋子,经常点着灯但是没有人。 陆预给他的命令,是监视桓纵,发现有异常就汇报给楚天慵,因此钟离音一直以为,楚天慵只是一个传讯的。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钟离音负责和桓纵交涉吸引注意力,另一方面,楚天慵趁人不备,直接杀之? 陆预会做出这种登不得台面的事儿嘛?名士啊,太傅您可是名士! 嘛,无毒不丈夫,难说,反正拉皮条的事儿也干。 想到这里,钟离音心头一阵恶寒,陆预还真是不择手段——先是不拘一格让他当幕僚,又是不拘一格让他进宫侍主,能达到目的,管手段如何呢。 “哦,刺客啊,没什么大事。”桓纵经历过战场厮杀,自然不把一个刺客放心上,“我们重伤了他,估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放心吧。最近我也加强护卫,保证你们的安全。” 钟离音苦笑,我何止是安全啊,我跟刺客一伙啊。 “你为何,笑得那么勉强?”桓纵皱眉,“怎么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不就搬来官署好了,相对安全一些。” “不不不。”钟离音马上想起一个搪塞的理由,“我只是看见府君受伤还要坐班,身上的苦只能自己忍,不能被人知道,心里应该更苦涩吧?” 桓纵:“?” 吃错药了么这是。 “就一个小伤口而已。”桓纵扶额。 钟离音为了让桓纵恶心自己反而排除掉自己和刺客的联系,马上捧着桓纵新包上绷带的胳膊,泫然欲泣。 “天啊,府君,你看你手上的老茧,一定很辛苦吧!啧啧,这么深的伤口……”钟离音手上马上出现了自绷带渗出来的血,指尖微红,“府君如此心怀万民,负重前行,作为府君手底下的人,倍感荣幸,我们何德何能,有您这样身膺重任又不喊累、和下属同甘共苦一起加班的府君!” 桓纵:“……” “若是人人都像府君这般,九州光复就在此时!”钟离音声情并茂,最后一句直接拔高了高度,心想这马屁拍得可真响,伸手不打笑脸人,桓纵应该能看出来他就这么点儿能耐,不足挂齿。 孰料桓纵默然少顷。 “行了,我知道了,你今日的册子交给长史看一下,没有错误的话,还有最后几本,今天一并看完,就算是彻底了了。”桓纵避开钟离音的目光,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好,感谢府君,府君多休息啊,千万别累着了。我嘛,比较鼠目寸光,没那么多宏伟壮志,只担心府君累不累!”说完之后,钟离音自己都要吐出来了。 好像一个人一大早吃了一整锅油腻无比的菜,一整套组合功后,不知道桓纵作何感想,反正钟离音快吐了。 好在,很多上司就爱听这样的话。 他一个两姓家奴,吃两碗饭,不得两边讨好?钟离音转身离开官署,忽然回到院子的光明之中,被迫面对现实,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楚天慵,到底去哪儿了?那人说“没事不要找我”,是否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踪?难道陆预这么做,连钟离音也防着?那钟离音在这局里,到底算什么? 他置身于一片谜团里,唯一清晰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账册还没看完,桓纵今晚就要验收了。 就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钟离音骤然回来,他无比笃定,至少目前看来,他不想让桓纵出事,作为桓家军之主,桓氏不可有异变,江州不可乱,否则匪患和变故接踵而至,整个边境都会因此连累。 即便是棋子,也会有自己的心思。 “府君!”钟离音大喊,桓纵正在擦刀,抬眼看他。 桓纵应该讨厌他吧?溜须拍马,又成分不明。 但是有些话,总该说出口,钟离音不想帮陆预,他有自己的想法,如果真想帮陆预办事,就不会拒绝进宫。 “万事小心。”掷地有声的四个字,花光了钟离音的所有力气。 桓纵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哦。” 钟离音走后,殷植自帷幄后走来,“府君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人看着,反正,陶氏也是我们的人。” 桓家泽被万民,在民间也有眼线,殷植担忧钟离音真的做什么,因此从一开始就设计出“陶大娘家里赁费不高”的局,钟离音没多想就跳了进去。 人在困境中,总会目光狭窄。 桓纵揉眼,一晚上排查和巡视,他也没睡觉,生怕府衙班子出什么问题,至于今早神采奕奕,也都是强撑出来的,钟离音一走后,他便因高强度担忧和操劳,坐了下去,双手撑着额头。 “阿纵……”殷植拍着桓纵的肩膀,他原本辅佐桓厥,因为桓厥溘然长逝后改侍桓纵,并以桓厥临终的北伐遗言作为毕生心念,桓纵亦是如此。 “殷叔,我都知道。我是主将,应该有威严,御下有方,以前赤心会跟我下河抓螃蟹,我们一起把螃蟹放在盆子里,看它们绕着盆沿跑,还把荷叶钻一个洞盖在头上,拿芭蕉叶遮阳,那种日子,总觉得没有很久,历历在目,可现在我能感受到,赤心并不想跟我多说话,也不愿意在我那儿过夜。” 或许宗忱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桓纵比较敏感,主要前后落差过大,总让他不太适应成长之后的变化。殷植劝道:“赤心也许没那么想呢?只是长大后,要有距离了。等丧期一过,你也该收拾收拾成家立业,说不定有了家,就能收心。” “也许吧。”桓纵无奈一笑。 “船到桥头自然直,别太担心。”殷植起身,“这个钟离音,我会替你处理掉。” “为何?” “此人反复无常,恐不简单。”殷植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 宗忱心事重重,刚回家就听到隔壁开始嚎叫。 推门一看,楚天慵狠厉地看着他:“你干什么你!快放开我!” “呵,我要是真想干什么,你以为你还能醒过来?”宗忱好整以暇,“况且话说回来,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想干什么?为何闯进我的宅子?一地的血迹,让人清理好半天呢。” 还好仆人昨日回家探亲了,不然没法交代,这人果然是个会逃命的,刚好逃来他家。 楚天慵强忍着“五马分尸”的耻辱,手脚因为一夜的捆缚已经发肿变红,此时只能在床上撑大字,别的动作根本做不了,“好,我答应你,不会伤害你,你先松开我。” “我不。”宗忱打了个哈欠,“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那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没死,你要是死了,我直接报官处理,虽然我就是官。”宗忱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和和气气的,却在大是大非上绝不退让,“你要是那口气没提起来,今日墓碑我都能给你立好。” 楚天慵:“……” “所以,我看你表现决定给你松几根绳子。”宗忱走到床边,看着紧绷的四根麻绳,“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拿钱办事的刺客,被仇家追杀至此。” 果然是刺客! “杀谁,被谁追杀,仇家是谁?”宗忱缓缓走近,拖了个软凳坐下,好整以暇。 一时间楚天慵编不出来那么多,只能四仰八叉躺着,“拿钱办事,不能说出来的。” “我不信。” “不信我为什么问我?”楚天慵冷笑。 宗忱作势要出去,他打量了楚天慵一番,心想这还治不了你。 就当他转身出去的时候,楚天慵忽然大笑。 “你笑什么?” “我一夜水米未进,饿了,也渴了。” “你不说实话,我不会给你吃喝。”宗忱道。 “哦。”楚天慵没当回事,话锋一转,“那就算了,我想放个水,现在看来只能在床上解决。” “什么?!”宗忱骇然,“你……你怎么能……” “小家伙,我闯荡江湖什么没做过,茹毛饮血,这算什么?”楚天慵挑衅着这看起来比他年纪更小也更稚嫩的宗忱,“我可是真做得出来。” 一个杀手绝对没有底线,宗忱吃亏就吃亏在太有底线了,还是没法下定决心真把此人大卸八块。而楚天慵只要摆烂,任君处置,把刀递到宗忱手里,宗忱就会一改刚刚胜券在握的模样。 就像一个鼓鼓囊囊的河豚瞬间泄了气。 “那你……” “放个水。”楚天慵挑眉,“人有三急。” 到底要不要松绳子?宗忱还在迟疑。 “你不松也行,帮我扶着。” 宗忱:“……” “你真是不知羞耻!”宗忱大骂,被此人厚脸皮、不知死活的发言气得面目通红,“早知道,就该让你烂地里!” “可以啊,又不是我让你救的。”楚天慵毫不在意,尽管是俎上之鱼,但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而是掌握了主动,“都是男的,你怕什么?哦,我还得吃饭,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喂我,或者嚼碎了喂我。”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宗忱惊讶于此人城墙一般厚的脸皮。 孰料楚天慵也懒得解释,“你又不信,我就算说还有用吗?” 宗忱只好简明扼要,“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府衙昨日遭了刺客,那人是不是你!” 第10章 010 楚天慵沉吟片刻,“不是。” “你……” “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只有这句,我能告诉你我不是。” “你别是早知道我问这个,所以撒谎呢吧?”宗忱抱着双臂。 “没意思,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楚天慵撇撇嘴,“那你把我送走吧,赶紧的,然后草菅人命,误杀好人。” “你怎么敢说你是好人?好人会拿刀逼我?” “那你怎么敢确定我就是坏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刺客一定受伤,受伤的却不一定是刺客?” 宗忱在脑海里推演片刻,好像还真是?不能因为恰好此人受伤,就推断此人是刺客,那也太武断了。 “所以你松不松?”楚天慵冷笑,“救人救到底,不然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救我。” 宗忱无话可说,主要是此人确实太巧了,刚好府衙遇见刺客,刚好就有这样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出现在自己家里。那接下来呢,是不管不顾,还是真的扭送官府? 宗忱气得面红耳赤,准备了小酒小菜,然后给楚天慵松了绑,看着这人“放水”、洗漱、吃饭。 一顿饭吃得很饱,楚天慵擦了擦嘴。 宗忱想着,总不能自己去洗碗吧,“你把碗洗了,把地拖了,被子叠好然后里里外外收拾好。” “为什么?”楚天慵咂摸着,生了想要挑逗宗忱的想法,“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就敢把我放在家。” “你身上都是伤口,还是我缝好的,有恩报恩,用干活儿来代替吧。”宗忱不慌不忙。 “你怎么确定我会照你说的做?” “那可不嘛,我会‘草菅人命’呢。”宗忱双手撑着膝盖,他在光明之处,掌握主动权,一句话就能把此人交代出去,犹如抓老鼠的猫,他才不怕。 楚天慵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身上伤口处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之后还要拆线,他如果一个人远走高飞,那么之后的处理也很成问题。 主要是,和钟离音的会面并不是很频繁,而且,钟离音那种人,真的会帮他么?少不得会挖苦一番。更重要的是,宗忱这里足够安全。 投鼠忌器,那些人不会想着来宗忱家里。 想通之后,楚天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行,你要我怎么报恩。” “帮我打扫房间,做饭,正好仆人不在,你就当我的仆人吧。” “你不怕我药死你?” “你吃了我才吃,要死一起死。” 没过一会儿,宗忱忽然站起身,“今天我有一个同僚过来吃饭,你呢,不许轻举妄动。” “名字。”楚天慵望着宗忱的背影,“你叫什么。” 宗忱头发较短,披散在脑后,一半扎了起来,亮闪闪的眼睛,满是少年稚气,面对魁梧过人、武力占据上风的楚天慵,竟也不惧,直直回看着楚天慵的鹰目,一半身子浸在亮光里,“你不需要知道我叫什么,你我主仆有别,你叫我主君就好。相反,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我从一开始问你,你还没回答。” 楚天慵后槽牙快要咬碎了,一朝遇敌不力,结果要给人为奴为婢,这孩子是不是不知道死字儿怎么写?不过看起来,这人应该是官府的,不可轻举妄动。 “楚天慵,荆楚的楚,天空的天,慵懒的慵。” “不好叫,以后我叫你小天。”宗忱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银牙,激起楚天慵熊熊怒火。 因此,中午楚天慵被迫下厨。他其实也会做饭,尤其孤身飘零久了,为了防止别人给自己的菜里下毒,已经掌握了一手差不多的厨艺,简单小菜很好上手。 他也真没想到,这只手能握砍人的刀,还能握菜刀。 宗忱在外面等着,听到里面开火起锅以及哗啦啦的炒菜声,顿觉惊讶,这人竟然还会做饭?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不过站着等有些累了,他就把席子拖到院子里的树下,然后撑起书卷,可谓是闲情逸致。 他一看书就沉浸到里面去了,连厨房的动静停了都不知道。 楚天慵去掉围裙,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眼看宗忱头也不抬,端详着手里书卷,心生一计。其实宗忱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人中没那么长,风神俊秀,粉雕玉琢,他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在父母兄弟关怀下成长的孩子,没有经历过颠簸风雨。 有时候纯白如纸的少年总能引起楚天慵的恶趣味,他是那种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性格,和乖巧懂礼的人说不通理,不过逗弄一番也是很有趣的。 于是他嫌恶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油烟味,放低脚步,逐渐越靠越近,手负在身后,弯下腰,嘴靠近宗忱的耳廓,轻声道,“主人,饭做好了。” 宗忱一个激灵跳起,慌乱之中楚天慵嘴唇碰到了他的耳廓,却因及时反应,并没有被他的拳头打中——就像泥鳅似的,怎样都抓不住。他们在蔷薇架旁打斗片刻,宗忱终究还是打不过楚天慵,三两下被楚天慵自背后抱起,擒住了腰际,困在怀抱中动弹不得。 宗忱眼睛快掉出来了,身后抵着一个不可言说的东西,“你……畜生!快放开我!” “更畜生的你还没见过呢,主人。”楚天慵是不怕恶心的,牢牢把宗忱抱紧,低下头,故意靠近宗忱无比敏感的耳朵,让宗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宗忱想要踩楚天慵的脚,孰料下一刻双脚悬空,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向前无奈蹬着,“你放开,放开我!” “别这样啊,主人。”楚天慵最擅长玩这手段了,他是没什么下限的,也不觉得有多不适,看宗忱就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白兔,稚嫩无比,玩一玩也没什么,反正论手段,没下限的人总比有下限的人多。 宗忱气得面红耳赤,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人的不要脸程度,无奈他现在已经被控制,论力气是比不过比他还大一圈的楚天慵,“你放开,别那样叫我!” “不是你说的嘛,我不需要知道你叫什么,只要叫你主君就好了?我觉得主君不好,多见外呀,是不是,主人?” 最后这两个字用幽幽的语气说出来,宗忱只觉得自己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肚子里翻江倒海涌上一股恶寒,想了想也许是被挑衅的缘故才这么恶心人,最好还是赶紧退一步,“我叫宗忱!你别那样叫我了,快放我下来!” 楚天慵深知玩弄人不能太狠的道理,就把宗忱轻轻放了下来,越看这小孩越可爱,也许是自己从没有过“不谙世事”的年纪,自小就在群狼环伺、刀山火海里闯荡,因此看到纯粹的白,总想着多玩玩,又不至于真的毁掉。 他一看宗忱从脸红到了脖子根,竟是笑得直不起腰,“你怎么了,脸那么红,半大小子,动你两下,你就那么激动?” 宗忱背过身去,强压着自己的激动,又摸了摸脸,果然滚烫。 与此同时,钟离音刚好拿着只鸡赶来,和回过神的宗忱四目对视。钟离音愣在原地,指了指楚天慵,又指了指宗忱,最后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鸡,“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建康男风盛行,钟离音再明白不过,经常在街上看见世族养的小男孩。可是宗忱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人啊?而且,为什么楚天慵在这儿! 楚天慵反应奇快,知道不能暴露二人之间的关系,“主人,我去端菜了。” 钟离音:“……” 宗忱:“……” 钟离音憋笑快憋出内伤了,他是真没想到,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每天撑着一张死人脸的楚天慵,会喊别人主人,还会做菜,也不知道楚天慵是以怎样的心态去做菜的,又是怎么把“主人”俩字喊出口的。 “那个,钟离,你先坐,我过会儿就来。”宗忱还未平定好心情,邀请楚天慵先落座,自己忙着洗脸换衣服去了。 钟离音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哈楚天慵你小子也有今天!这是任务不成寄人篱下了?瞧瞧你那出息,住在人家感受如何?啧啧啧,赤心还真是眼瞎,就该让你烂路边,真是祸害遗千年。” 楚天慵不爽,应该说他看见钟离音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人没理也能说三分,两个人就是针尖对麦芒,他晚上甚至等钟离音睡着自己去驿站大堂打地铺,为的就是不看见此人。 天克地冲。 尤其是和这人再见,楚天慵心里想的就是,果然不出所料,钟离音要来挖苦他了。不过同僚一场,他还是得足够客气,“是,我没志气,住在别人家里,话说回来你不也住在别人家里?为什么不买房子是不想嘛?” “好了别说我了。你怎么想的,跟人家……宗副将,那啥。”钟离音回避着楚天慵的讽刺。 “宗什么?” “副将啊,他是一个小将军,江州刺史的表弟。我说你啊,就算啊,就算你跟旁人不一样,那也得认识到自己的出身。人家姓什么?宗,南阳宗氏,目前朝中能和太傅抗衡的不就只有他阿耶宗司空?清清白白的身世,跟你扯上关系,你把握得住?” “……你说什么啊?”楚天慵瞟了钟离音一眼,“你以后在我面前能不能闭嘴,没一句我爱听的。” “你不也是?我看人家小将军被你弄得够呛,听哥一句劝,收手吧,跟谁不好,偏偏……哎,小子,路走窄了啊,你说你一身武艺,做什么不好,偏要出卖色相?以色事人色衰爱弛无法长久啊。”钟离音想起自己的际遇,苦口婆心劝着,内心实则爽到飞起,嘲笑了楚天慵无数遍。 “哦……你怎么不以色事人呢,我看你长得不错,要不我帮你引荐给这个小将军?我嘛,还好,有武艺傍身,你呢……”楚天慵为难地看了钟离音两眼,“要不还是以色事人吧。” “楚天慵!” “钟离音。”楚天慵冷哼一声,“你别忘了我被歹人追杀,你来迟一步躲过一劫,这是救命之恩,明白否?” “啊?”钟离音完全在状况外,“你被追杀,你不是追杀别人的那个嘛?” “不是。”楚天慵思索片刻,明白症结所在,“建康城那位估计想要收尾了,我现在受了重伤,你好自为之吧。” “你什么意思,太傅要……杀你我?!” 楚天慵不言。 刚好宗忱换好衣服过来,泛红的脸颊渐渐褪色,看到二人大眼瞪小眼,大吃一惊,“你们……认识?” 钟离音仿佛戏精上身,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看见楚兄,我不禁想起了舅公家二表哥的外甥,他乡遇故知啊!” 宗忱:“……” 楚天慵真想把这戏精剁成饺子馅下锅。 突如其来的榜单成功治好了我整数的强迫症,于是我决定随榜。 另,以后改成中午更新[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010 第11章 011 一顿饭吃完,楚天慵十分不满,尤其看见钟离音吃得那叫一个起劲儿,就想起此人饿死鬼投胎似的吃相,不禁扶额。 感觉自己变成了大厨,伺候这饿鬼。 相比之下,宗忱的仪态就好很多,规矩端正,斯文有度,嘴里有饭的时候不说话,没饭的时候也很少说。 钟离音咽下一口就要说几句,“哇,没想到外甥你还挺会做饭的呀?不好意思你太像我外甥了实在抱歉……” 就这也要占便宜! 二人的聊天十分轻快,钟离音出于好奇,问了问宗忱的家境。 其实在建康的时候,钟离音就听说过宗忱的出身。这是当朝司空宗让独子,明明有显赫身世,却要跟自己的表兄一起出来镇守边关。 人如其名,赤子之心,虽然成长于世族之中却毫无世族拜高踩低的脾气,对钟离音的才能亦表达认可。 “听说,陛下龙潜时,你曾经帮他写过文章,被先帝褒扬了?” 宗忱这么一问,钟离音当场汗流浃背了。 首先便是建康朝廷的风云激荡。 宗让和陆预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宗氏祖籍南阳,在朝廷南渡前,曾经担任要职。没想到的是,北方朝廷奄奄一息之际,新建立的朝廷以建康为正朔所在,定都开国改年号,因此留在北方的皇帝就很尴尬,最终因为世族大肆逃亡无兵可用而彻底灭亡。 也就是说,在一段时间内,天有二日。宗忱的父亲宗让拥立北边的皇帝,陆预的父亲却早早瞄准了南渡而来的新王,立了个新朝廷,不少世族纷纷赶至,北方逐渐独木难支,惟剩桓厥和宗让二人苦苦支撑,到最后,宗让南渡。 先过江的排挤后过江的,在这种背景下,储位之争就更激荡了。宗氏支持夙慧的竟陵王,陆氏主张立嫡立长,而后结果显而易见,并没有那么聪明的太子即位。太子和竟陵王的父皇曾经考验过他们的功课,钟离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替人当枪手。 从漫长的朝廷风云里回过神来,钟离音咽了口唾沫。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这种大事跟他没关系,可如今看来竟是息息相关,“是,是我。没想到这个秘密那么多人知道呢。” “你……来的时候可见过太傅么?”宗忱迟疑片刻,还是问了。 “见了,正是得他首肯我才能出来的。” “他……还好么。”宗忱支支吾吾,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挺好的。”钟离音挠头笑笑,不懂为什么要问这个,“你要是担心,回建康看看不就行了?也好久没见宗司空了吧?” 宗忱默然片刻,心事藏着掖着不往外说,“知道一切都好,还回去做什么,不需要啦,这儿更需要我。对了,我是来赔礼道歉的,之前我去迟了,才导致你和府君的误会,昨儿个又因为和识器约了外出,所以没顾上你。” “没事没事,都说开了。”天可怜见钟离音不想再想起那些尴尬的事儿,“你也不用上心啦。” 宗忱礼貌一笑,“那就好。你来到江州,一开始肯定不习惯,总之,只要待在主城不往外走,一般不会遇见土匪。柴桑和寻阳主城相对安全,庐山里可能会有些土匪,现在世道乱,经常会有山匪出来打劫,没事不要往外跑,其中有几个专门猎色的,不少好人家的姑娘被抢了去,我们剿也剿不完。” “这样啊。”钟离音真想给自己一嘴巴,为什么想不开要来江州啊,早知道当时换个活儿了,“那你来寻阳,这么危险,你家里人肯定不想让你从军吧?” 建康城内心照不宣的规矩,戎装就是比鹤氅轻贱,钟离音再清楚不过。除了跟军队素质低下有关,便是杀人太过血腥不文雅。名士嘛,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怎么潇洒怎么来,喜怒不形于色,战场厮杀汉实在是不潇洒。 宗忱不语,实则表示默认。 钟离音知趣地岔开话题,“哈哈没事,七尺男儿从军报国,历朝历代都崇奉此理,有志不在年高啊!今天叨扰了,我先回去啦,长史还给我安排了一些庶务处理!” 说罢,一溜烟跑得飞快。 “你邀请他,不单单为了熟络,倒像是为了一点醋包一盘饺子?”楚天慵刚刚一句话没说,在钟离音走的时候更是给了那人一个白眼,心想这尊大佛可算是走了。 “啊,嗯。”宗忱收拾碗筷,从刚刚的回忆里抽身,“我好久没回建康了。” “想回去就回去,你又不是江州刺史,兵权不在你这里,作为儿子,回去看看也是可以的。”楚天慵一把夺过筷子,示意这种活不用宗忱做。 堂下清风徐徐,正是夏日,莲花绽开一大片一大片的粉,酷暑熏熏,蝉鸣阵阵,和陆宅的荷花殊无二致,其中有一株红莲,和红色的蔷薇花相映成趣。 “离开的时候那么决绝,为什么要回去。”宗忱轻摇扇子,睫羽垂下,“我不像你,我有很多要做的事。” 楚天慵皱眉,托盘摆满了空碟,“你这是……” 宗忱没听到那句话,他想起自己在陆宅里,四下无人的时候,和陆预一前一后游荷花池,刚好经过一片小竹林,他轻轻抚琴,陆预在一旁闭目静听,歌曲弹罢后他越靠越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最终没说出口。他不知道陆预有没有感受到扑在脸上的呼吸,只能自以为是,在回到正堂的时候故意忽然停下,让陆预和自己前胸贴着后背。 那时候宗忱才十七岁。 少年人赤忱的爱恋就像夏日荷花,可惜就开那么久,时机一到就枯萎。他从陆预那里得到的不是其他而是拒绝,原因很简单,陆预不需要感情。 从那以后宗忱不再需要一个人自背后抱住他,他狼狈地逃离建康,一心扑在庶务上,深居简出,三年了,未曾回去过。 碗筷相碰的声音格外清脆,宗忱掀起竹帘来到厨房,“以后你不要那么对我。” “什么个意思?”楚天慵问,手里还有胰子的泡沫,前襟湿了一小片,反复回想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 恼怒么?不像是。 为什么带了点淡淡的忧伤。 楚天慵啧了一声,“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话不好好说的人了,怎么回事不能说清楚,要我猜?你不喜欢我逗你就直说,弄得我像个调戏良家子的流氓。” “你只是想逗我玩?” 楚天慵纳罕,“还能有其他?” 宗忱抿了抿嘴,似乎察觉到自己突然作此问十分不恰当,“哦,那就……那就好。” 宗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尽管他在陆预府邸上长大这件事人尽皆知,“太傅对我有授业之恩,教我写字,所以我才担心他的,你不要见怪。” “哦。”楚天慵装作不在意,等宗忱出去后,停了手里的动作若有所思。 · 江州府衙,寻阳狱。 四下无光的牢狱里臭气熏天,两侧牢房漏水,地上满是泥泞。刺客被押解着来到了最靠里的牢房,身后的狱卒一下子把他推了进去。 他得意地笑了笑,“殷长史。” 殷植收回在旁人面前的好脾气,声色俱厉,“太傅派来的刺客,水平实在难以恭维。” 很快牢房就被关了起来,二人隔着栅栏对视。 “太傅自己派人来,又找个杀手,不就是想把钟离音的死推给江州?没想到啊。”殷植冷笑,“可你落在我手里,想不想活命?” “嘁。”刺客暗暗骂了一声,“要不是那钟离音不配合,我们何至于此?” “配合?” “黑白都是太傅一张嘴,他走完流程就能回建康,谁知道他不配合,非要耗下去,还养了只狗。”刺客懒洋洋地挖着耳朵,“可我想回去啊,他死了,我就能回去了。” “你的任务就是杀钟离音?”殷植问。 “是。太傅下了命令,如果配合,那就帮助他成事,不配合就杀掉。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必须对太傅有用。”刺客环顾四周,神情没有丝毫的忧虑,一反常态。 “可他没受伤,你和谁动手,又为何慌乱之中来到府衙?” 刺客轻笑一声,“那人也是个傻子,还想着重获自由。拿钱办事的差使,怎么可能自由呢。” “既然拿钱办事,我会给你更多。”殷植解下自己腰间玉佩,“原来的差使不变,照旧还是钟离音死。不过有个条件,这钟离音的死必须和我们没有关系,相信你能做到。作为报酬,我会对外宣布你已经死了,从此之后,你跟太傅再无瓜葛,也不必刀尖舔血,我给你更多。” 刺客哑然,“你怎么比太傅还……” “他是一定要死的。”殷植如临大敌,“巧言令色,颠倒黑白,这种人,留下来也无法成事,不如顺水推舟。” 刺客接过玉佩,放进衣襟里。 “对了,刚刚你说配合?那钟离音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哦,挑起战端,引起不满,太傅下的死命令,如果不行,就杀之以成战端。” 殷植迟疑了片刻。 钟离音竟然不是站在陆预那边的?然而木已成舟,桓纵势必会受此人影响,必须除之以防后患。“那你先在此处,我会另外安排……” “诶,不用,今晚就能让您满意。”刺客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到殷植面前,“合作愉快。” 殷植反复告诉自己,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要钟离音死的是太傅陆预,至于为什么扑了个空,可能就是钟离音过早回家。那么刺客也应该早早离去,为什么身上也会有伤口? “你刚刚说的,那个人,是谁?”殷植道。 刺客挑了挑眉,“那个人嘛,是我的同僚,我们本来要一起杀钟离音和江州刺史的,奈何他临阵叛变,害我被人追杀,我还个手也没错吧?那可是我的好兄弟,也算是一个隐患。如果您想让我一起除掉,得多点儿报酬。” 殷植不想和这种没什么脑子的刺客说话,转身就想走。 “喂!殷长史,我最后问你个问题。你让我杀人,就不怕我反手杀了你?”刺客挑衅道。 殷植自忖没那么多好脾气,虽是文人之身,到底也是战场厮杀过的,便回过头来,令人不寒而栗,“你可以试试看。” 前任皇帝和竟陵王是兄弟,是嫡长子,但是蠢。即位后没多久嘎了,留下个儿子,母亲是陆太后,舅舅是陆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011 第12章 012 三日后,紧赶慢赶,可算都做完了。 钟离音置身在一大堆纸张里,他整个人被淹没了,到处都是写满字的演算纸,昏暗的烛台,除了他周围,便是一片漆黑。 门口处有几个女子窸窸窣窣,月光投下两道身影:“那个,钟郎,你要吃点儿东西么?” 她们对钟离音充满好奇,首先是出众的长相,其次便是钟离音一张抹了蜜的嘴。只见钟离音强忍睡意,从案上坐起,脸上甚至还沾了几张纸,白净的脸颊上出现了几个墨字,活像是被刺上去的黥印,“要的要的,好饿呀,姐姐们做好饭了?” 窗外传来一阵轻笑,“是呀,新采的菱角,煮了汤,来喝点儿吧。” 钟离音活动筋骨,陶大娘家好就好在热闹,他身在异乡,如此一来也有种在家的感觉。伸完懒腰,大黄马上站了起来摇尾巴,耷拉着舌头蹭他,“你倒是没事干了,我累死累活干了三天,你睡了三天,你怎么那么能睡呢?” 话是这么说,他也挺喜欢大黄的,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就推门出去了。 两个姑娘把汤饭放在院子中央的竹桌后就藏在槐树后,跟钟离音接触多少还是有点羞涩,陶大娘看见她俩不敢上前,索性说,“你们早点睡吧,明天起来还得织布呢。” 小姑娘拉着手,去自己的闺房休息了。 “实在不好意思呀,大娘,来家里住有点叨扰了。” “这有什么,都知根知底……” “嗯?” 陶大娘迅速改了口,“这有什么的,她们俩本身就不敢见客,我那儿子又整日奔波在外,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能帮你,也挺好的。你看我家这两个女儿怎么样?” “啊?”钟离音呛了汤,狂咳嗽,这也太开门见山了吧?“两个都是水灵人儿,我刚好在家里也有弟弟妹妹,看起来很亲切呢。” 陶大娘若有所思,知道这是在婉拒呢,“也是,你跟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本就没法比,为官作宰,都是贵人。” 钟离音:“……” 当官的不一定都是贵人啊,钟离音默默想。 “贵人就是不一样啊,我听说呀,府衙马上要来贵客,叫什么,谢姑娘,听说那是太后眼前的女官,这次来寻阳,也不知道是为了啥。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每天两眼一睁干农活干到黑,走远多是为了跑商,这些贵人啊,逍遥自在惯了,说庐山好看,所以来玩儿,我在寻阳住了半辈子了,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有建康好?” “谢……谢姑娘?”钟离音半张着嘴,“她来府衙了?” “是啊。”陶大娘不自觉解释着,“我干完农活吃饭听人家说的,那时候钟郎你还在忙,就没打扰你。” 谢秾,当朝太后的闺中密友,这次来江州有什么目的?钟离音反复回想着与此人有关的传闻,只记得谢秾本人比较崇尚道门,为此还起了法号,寻阳一带刚好有道门胜地庐山,来此地采风交游也可以理解。 然而有个传闻甚嚣尘上,那就是谢秾和宗忱。 二人门当户对,不过,作为大家闺秀,谢秾足不出户,宗忱又不回建康,因此二人的缘分也不了了之,钟离音彼时还见过两次谢秾,无一例外都是来找太傅陆预,估计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姐对他根本没印象。 钟离音掐指一算,要是自己真成太后的男宠,那么有可能会时不时跟这位谢小姐打照面……不对,扯哪儿去了! 所以谢秾来,是为了让宗忱回去完婚?这姑娘这么主动的嘛!钟离音咽了口唾沫,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世族之间的关系复杂极了,在钟离音看来,自己只是过客,当茶余饭后的闲谈。只见他风卷残云喝完汤吃完饭,摞好碗,在陶大娘的阻拦下,径直去洗碗池边洗碗。 目前看来,这些都是贵人们之间的事,暂时与他无关。 吃完饭,钟离音还有活儿要干,抱着一摞账本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了灯。他不能拖后腿,在来的时候,已经给桓纵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果接下来破罐破摔,给所有人的看法就是“此人不可靠”。 一旦留下不可靠的印象,那之后与这些人共事免不了被穿小鞋,更有甚者,以后要是回建康,估计陆预也不会重用他。 心里想得很好,但是看见大黄趴那儿睡大觉后,他就懈怠了下去,越想越气,干脆起来踢了大黄一脚,“我都快累死了,你睡得倒香。” 大黄哪里知道这许多,依旧笑嘻嘻摇着尾巴坐在地上抬头看他。 “有你也挺好的。”钟离音和大黄排排坐,掰了饼子,大黄马上哼哧哼哧吃完还想要更多。 他越看越开心,尤其是看见案板上满满当当的演草纸和账簿,至少来江州第一关算是过了。至于接下来,就随机应变好了。 楚天慵受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离音想不明白,至少现在宗忱收留了楚天慵,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麻烦。 仔仔细细复核一遍无错漏后,他已经想好明日要怎么跟桓纵交代,他想说,我不是那么不可靠,虽然偶尔会口出狂言,但归根结底也是想做点事的,不管建康朝廷怎么做,他钟离音只是钟离音,太傅给他知遇之恩,府君却知人善任……他反复想了好几句不那么谄媚的语辞,就等着明日见桓纵大大方方说出来。 只是这样一来,太困了。 钟离音想着小憩一会儿,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 与此同时,府衙内桓纵正和宗忱商量接下来接待谢秾的事宜。 烛光昏暗,宗忱心不在焉,挑了灯芯,跳动火焰忽闪,他蓦然心悸了一下,对面桓纵关切地看着他。 “太傅拟于下半年与谢秾的姐姐成婚,终于尘埃落定。你还在想过去的事?” 宗忱手一颤,眼睫毛不由自主快速眨了起来,“哦……都过去了,况且,太傅如今喜结良缘,我该祝福他。” “那些年……” “哥,你就当没发生过,我也只敢跟你说。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宗忱拿起一张纸,为了转移注意力因此开始叠纸鹤,“他不可能为了我改变,是一定要成家立业的,而我也不该喜欢他,因为宗氏和陆氏本就有深仇大恨。” 桓纵叹息,“你自小懂事,怎么可能不明白。” 很快一个纸鹤叠好,宗忱在手里把玩,“论情论理,我都不应该喜欢他。但是,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那么不讲道理。” 桓纵并不太明白,却也知道不能强迫别人的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应对谢秾?如果她真对你有意……”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宗忱又叠了两只纸鹤,曾经,他只要看不见陆预,就会叠一只,反之则不叠。孰料到最后,竟然攒了满满一罐子的纸鹤。 离开建康前,他一把火烧了。 “赤心,我是说,你没想过和另外一个人重新开始吗?总不能……”桓纵话说到这儿不知该怎么解释,“你这样自苦,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过几年我就想通了呢。”宗忱向来听话,所以心里的苦也不愿意说出来。 喜欢上一个权欲熏心的太傅,又无法自拔,桓纵实在是不明白。 做不到的事,不做就好了。 “哎,是我不懂了。过几日我会安排人手去接应谢姑娘,她来得匆忙,又关心你,总之,我会转达你的意思,大家都体面。” 宗忱微笑,“谢谢哥。不过,希望你永远别像我这样作茧自缚。” 桓纵颔首,望着桌子上多出来的三朵纸鹤。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明知道作茧自缚,为什么不及时抽身?赤心,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改,还来得及。和你我差不多年纪的,很多孩子都抱上了。”桓纵无奈笑了笑,“这些年,确实是太忙了,不怎么在意私事。过段时日除服,我还想着找人说一说媒,总不能一直形单影只。你也是啊,趁早想清楚,一切都来得及。” “哥是打算成婚了?所以也开始催我了吧。”宗忱笑道,兜兜转转,把这件事甩了回来,说到底,桓纵和很多人以为喜欢男子,是一个可以改掉的“毛病”,“可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真的是天性,改不掉的,父亲的愿望,终究不能依靠我达成了。我就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说罢,宗忱起身,“还有别的事么?没有我先回去啦。” “嗯,回去吧。”桓纵交代完宗忱这边,松了口气。 目送宗忱出去,他站在廊下回想,这些年来,府衙确实是没有喜事,身边人鲜有成家立业的,除了殷植这种旧人早已成家,剩下的基本要么年纪还小,如宗忱,要么就是忙着行军打仗,戎马倥偬,比如他。若是真的能在今年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办好了,那么身边这些人也能沾沾喜气,说不定,宗忱看到身边人成家立业,也能想开一点儿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或者说,多年来几乎没有考虑过,他见过的世家贵女温柔敦厚居多,之前也有几个前辈有意许婚,都因丁忧之故搁置。 庭前双飞燕穿堂过,入檐下巢栖息,桓纵负着双手,他依旧形单影只,曾经以为遥远的终身大事,就这么摆在面前了。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选一个,能主持中馈,又能懂他心意的。桓纵有想过,他喜欢的人,一定要安静温和,他不喜欢咋咋唬唬,最好是和他性格相似,那样相处起来比较融洽,举案齐眉,好过成婚后鸡飞狗跳。 他对婚事的了解来源于父母,两个人目标一致,忠心为国,宗夫人劝他效忠正朔,桓厥教他男儿意气,戍卫边疆,警惕北方胡族,不要沉溺于一时之安乐。 嗯,应该加上一条,跟他一样,心怀国事,不可拘泥于儿女情长,也不可贪小便宜,妨碍大义。 只是如此一来,就没几个了。 “情爱素由心生,而成婚却要考虑方方面面。真是复杂……”桓纵长吁短叹,“就算条件符合,若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同床异梦,也不妥当,看来此事急不得……” 桓纵转身欲回屋中歇息,忽然东南角火光四起,天际猩红。 “那儿是……陶氏的家?钟离音!”桓纵心中警铃大作,推开门就策马跑了出去。 第13章 013 回家路上,宗忱也看到了陶大娘家里的火光。陶大娘是府衙的线人,因此他也认识,见状想都没想,抄起水桶盛了水就混迹在人群里,往陶大娘的宅子奔。 他身旁擦过一阵风,抬眼一看,竟是桓纵策马而去。 与此同时,陶大娘的家里已经簇拥了一大堆前来救火的街坊邻居。她和两个女儿都裹着被单在树下避难,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不敢靠近。滔天的火吞噬了房屋,显得那么渺小,枯草被烧干净了,只剩下房梁还在□□,几根烧断了的木料咯嘣咯嘣响,轰然掉落,惊起一片尘灰。 桓纵上前问询,“你们还好吧?” “好,我们没事,火是从……咳咳,从钟郎那间房子过来的。”陶大娘抱着两个女儿,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很多土灰印子,颇为哀伤,“这火来得也太奇怪了,我们睡得正浓,若不是钟郎的狗,可能根本醒不过来。” “钟郎最近一直在看账本,屋子里面都是书和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着了,碰翻了烛台……”陶大娘的女儿道,“对了,钟郎,钟郎呢?” “我好像没看见他!他是不是还在里面呢?” 桓纵脑海一片空白,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一阵阵扑向他的烧灼热浪,那来自地狱的火舌炽热难当,如同恶鬼的手,要将他拽进去,再也出不来。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钟离音。 认识没多久,倒是很喜欢哭,没什么本事,拿他的镇纸毫不客气,还不守规矩要伪造印章,迟到了还说是自己针对他……想着想着,桓纵眼眶竟然无端湿润,他并不讨厌钟离音,尽量保持客气,却万没想到,离别来得那么快,还因他而起。 “他出来了吗?”桓纵问。 “我们也是刚出来,并不清楚。”陶大娘咳嗽,滚滚黑烟扑面而来,散发出呛人的味道,她们本就吸入了不少浓烟,此时整个人都是晕眩的,故而也没在意钟离音到底有没有出来。 桓纵径直上前,宗忱和剩下一干人等纷纷拦住了他,“府君!不要过去呀!” “他有没有出来?钟离音呢?他在里面么?”桓纵呐喊,无奈手下人已经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让他看起来有些过于激动。 “他出来了!”宗忱左右寻觅,回头一看,就看到钟离音在厨房裹着被单,面前是一堆被火燎得发黑的簿册。 等桓纵凑近一看,才发现钟离音蜷缩在角落,双目失神,抱着膝盖,面前硕果仅存的册子,可能也就五六本——即便是五六本,也被火烧坏了大半,到处都是窟窿。 原本白净的脸上多了几抹泥灰,更添几分枯槁。钟离音披头散发,乌发散在两侧,遮住一半脸颊,憔悴不堪,嘴唇翕动着,“我……我做好了的。” 桓纵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走近,蹲下身,检查一番。 “府君,我做好了,本来想给你看。”钟离音咬紧唇,“事到如今,只剩下这点了。” 宗忱很有眼力见儿,带领剩下救火的街坊邻居离开了。 人一散,钟离音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无能透顶,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甚至还打翻烛台,直接引起大火,烧了人家的房子,如此一来押金退不回来了,他还需要赔人家钱,人怎么能这么无能呢? “我明白。”桓纵道。 “我不想出去,想自己一个人呆着。”钟离音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头发遮盖住了额头,整个人像是乌龟缩回壳子里。 话说着的同时,肩膀还在一点一点耸动。 桓纵鬼使神差在灶台旁继续站着,衣服沾了灶灰也毫不在意。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一直看着钟离音,千言万语堵在嘴边,说不出来,又不知该怎么说,这样一个人和他平时认识的太不一样了,如果是寻常下属,弄乱账本又或是办砸了事儿,那他一定秉公办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或许钟离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才选择缩在厨房不出去。 “你在害怕我么,钟离音?”桓纵问,“所以才不出去?你觉得我会不相信你,看不起你?” 钟离音顿时哭出了声,顾不得那么多了,抬起头的一瞬间,两行清泪流下,“府君,你怎么想我都无妨,可我现在办砸了事,又无处可去。我不想这样的,这真的不是我本意!” “那好,我知道了,你先出来可以吗?”桓纵给他一张手帕,“你现在应该去干净的地方休息,这儿不能睡觉,又都是油灰,你披着个被单像什么话?赶紧起来,没地方的话,先去我家吧。” “啊?” “客气什么?不需要客气,你现在还有拒绝的底气么?”桓纵抱着双臂,“至于着火的原因,我也会细查,短时间内这么大火,我总觉得不对。” “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毕竟这火大到我在我家都看见了,你说你那点儿账本怎么可能起那么大火?”桓纵开导着钟离音,“拿起你之前连吃带拿、反唇相讥的勇气来,别龟缩在这儿,畏畏缩缩的。” 钟离音哦了一声,站起身来。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原来他只穿了一条亵裤,上半身是光着的,被单下可见两条纤长的腿,两只脚丫子也黑黢黢的。 桓纵转过身去,扶额掩面,“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我不是因为那啥不出去的。一开始衣服着火了,我就只能把衣服扔掉,刚逃出来,就看见大黄找了陶大娘和两个姐姐,我总不能……外男,那啥,是吧?所以我就只能躲在这儿,不让她们看见我。” 桓纵解下自己的外袍,给钟离音披上,“行了,你现在能出去了。” “谢谢府君,能帮我拿木屐过来么?就在——” 桓纵马上转身扔给钟离音一双木屐,“快穿好吧。” “诶好。”钟离音从善如流,心情改善些许,跟桓纵出去的时候,偷偷问,“府君,我这个不打紧吧?会不会追责啊?或者罚俸什么的。如果罚俸,那我可真就身无长物了,然后我还得赔人家房子的钱,年纪轻轻身无分文债台高筑无处可去,也罢,大不了我……” 钟离音马上捂嘴。 他知道桓纵严禁属下樗蒲赌钱,无奈现在自己只能靠此来一本万利。上次吃了伪造公章的亏,现在可不能直接告诉桓纵,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无妨,你先住下,我家那个厢房,闲着也是闲着。” “那怎么行!”钟离音大叫不好,他怎么可能住下?要是这几日短暂借住也还好,不可能住下,他一想到桓纵那种人,那种死板的性格,光是想想就觉得窒息。 尽管桓纵对他不错,允许他连吃带拿,捅这么大娄子也没说他什么,要是陆预,早就把他祖宗十八代骂齐活了。 但是没有人想跟自己的主司共住一个屋檐下!没有人想散值后继续坐班! “你要是不想的话。”桓纵顿了顿,他其实准备好自己被拒绝,正如同他想不到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一样,他也想不通什么样的人喜欢他。 很多人奉他为神祇,敬他崇拜他,却唯独不会“喜欢”他,这很正常。 “不不不。”钟离音不想桓纵多想,接下来同一屋檐下呢,怎么能说话太过?这可是主司,驳了人家面子小心穿小鞋!“我当然很欢喜,就是我的东西……” 二人此时站在院中,分外尴尬。 钟离音目光挪向了冲他跑来的大黄和门口那盆绿油油的韭菜,“而且,我还有两个小跟班,不知道府君能不能帮我带上呀……” 又怕桓纵不同意,他绕到大黄身后,“请问你愿意收留小狗吗?” 桓纵只看了一眼,于是在闹哄哄前来灭火的众人里承担起了转移当事人的责任,左手揽韭菜,右手叉着不明所以的狗,在周围有意无意的目光下,心态堪称强大。 与陶大娘和宗忱打过照面后,桓纵昂首阔步,出了大门,钟离音则在身后步步紧跟。 “府君。”钟离音跑到桓纵跟前,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真觉得我连吃带拿吗?那是不是不好啊?我以后不会那样了,对不起府君!” 以后共住少不得要解释清楚。桓纵实在无话可说,奈何现在腾不出手模样又特别招笑完全不符合他府君的作风,于是只能快速回去希望没人发现他。 · 宗忱忙完一切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他推门一看,屋子里的桌案上那碗面已经坨得不像话,两侧帷幄放下,还有点点烛光。 他掀开帷幄,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楚天慵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原先他是在客房睡的,可今日竟然在宗忱起居的床榻边来了个地铺。 听见他推开门的声音,楚天慵马上坐起,“你……回来了?” “这里是我家,我不回来去哪儿。”宗忱无奈,看了两眼坨掉的面,食欲全无。 “给你做好了,你不吃?” 楚天慵通过纱幔看宗忱的身影,对方在书案前停顿良久,终于慢慢拿起筷子。 但是那面已经彻底坨了,成了一整碗面糊。 它曾经鲜活过。 宗忱说不上来哪里忧伤,花有重开日,可他的情愫一生只有一次。他争取过,努力过,明知不是同路人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奔上前,不求共白首只求能够得到一句肯定,这样他便能以后时时常回味。 以后就算再有,也不是之前的了。 楚天慵从床褥上走来,“要是觉得面坨了,我就再去给你下一碗。”说罢作势就要把碗里的面倒掉。 “倒了多可惜,我随便吃吃吧。” “没苦硬吃。”楚天慵才不由得他,顺手抄起碗,就端去厨房倒掉,紧接着重新烧火煮水做面,切了一水的葵菜配合酱肉炒了炒,最终出水的时候用水浸泡,因此这面格外筋道,很快一碗面就又出现在宗忱眼前。 楚天慵觉得比他刚刚倒掉那碗好多了。 “可是我错过了,这碗不是之前那碗。” 楚天慵疑惑道:“你今日怎么了,伤春悲秋的。这碗肯定不是之前那碗啊,你一辈子怎么可能只吃一碗面,吃完这碗有下碗,就算不吃,面泡坨了也会有下碗。” “可是我错过了。” 楚天慵真是拿宗忱没办法,这人之前明明还那么矜贵跟个大小姐似的,吃穿用度一概干净崭新,吃饭慢条斯理,谁知竟然得了伤春悲秋的毛病?楚天慵最看不惯这毛病。 “不吃拉倒。”楚天慵站起身就要回去,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这样太凶,毕竟还是寄人篱下,索性回过身来,“你要是不吃,这碗也没有了。” 宗忱拿起筷子,慢悠悠吃了起来,听到吸面的声音,楚天慵才放心下来,自己回到床褥上。 半梦半醒的时候,宗忱踢了他一脚,“吃完了,你去洗碗。” 楚天慵揉眼,暗骂几句,真是缺德带冒烟的,干嘛那么体贴,还特意加了一个鸡蛋,荷包蛋!他自己吃都没顾上加荷包蛋! “明天明天……” “不行,我是你主人,你今天就得洗。” 楚天慵:“……” 楚天慵一气之下,把碗洗了,又风风火火回来睡觉,他真的特别困,一刻也站不下去了。 等他盖好被子,宗忱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他睡地宗忱睡床,二人一高一低,距离很近,呼吸声清晰可闻。 “伤好了就走。” “我以为你今天就会走呢。” “伤没好,不走。”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打地铺?” “厢房外有一棵树,上面蝉和鸟太吵,你这里安静,我就来了。” “你不怕我赶你出去?” “你赶我也会留。” 宗忱不语。 楚天慵补充,“我是说,我这种刺客最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无论你赶不赶我都没用,反正我已经赖你家了,也无所谓来你屋子打地铺,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更何况……睡吧,我真想好好睡一觉。” 宗忱没有再说话。 第14章 014 桓纵带钟离音回家后,吩咐仆人烧水,也算是洗一洗身上的尘灰。钟离音不知去哪儿坐着比较好,干脆绕到屏风后,因为看样子,桓纵点了灯,是要处理一些公务。 在屋子的另一侧,竹屏风后刚好有一个浴盆,这应该就是桓纵平时盥洗的地方。一边竹筐里有换洗衣服,盥洗的水瓢,搓身子的澡石。 走近之后,钟离音往旁边一看,衣架旁甚至还有一块席子? 一个板凳? 这是什么顺序? 钟离音不明所以,以往他在家里随便一冲算是洗了。他只是听别人说起过,有钱人家会比较讲究,比如陆预,每次洗澡前前后后要准备好久。 可他又没看过陆预洗澡,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程序? 这会儿要问桓纵么? 钟离音扒着屏风沿探出个头,桓纵看起来应该在干正经事,手持文书,目不转睛,要是贸然把人家叫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过会儿仆人把热水端上来,往盆子里一倒,和冷水混合了,整间屋子很快热气蒸腾。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握住对方的胳膊,“对不住,这位兄台,要怎么洗啊?那个凳子是什么意思?” 在仆人的介绍下,钟离音可算知道了。洗澡的程序很复杂,首先要盥洗,再之后是洗头,最后在旁边的席子上冲洗,算是把身上所有的污垢的清理干净。澡豆的味道自有一股清香,再加上一旁本就有焚香,如此一来芬芳馥郁盈室,香得钟离音鼻子有点痒。 这还是简化过的,要是换在之前陆预的府邸,只会比这个更复杂。 钟离音把自己披了一路的床单撇在一边,刚好身上也没什么衣服,裤子一脱往盆子里一跳,算是开始了。 他双手搭着浴盆的壁,仆人仔仔细细为他擦拭,很快身上就起了一层污垢。 不过一会儿,钟离音由内而外就像虾仁似的,白里透红,蒸得他有点热,干脆枕着盆沿睡觉,全然没注意仆人逐渐溜了出去。 与此同时,屋子里来了另一个人。 “府君。”来人武士装扮,“在陶氏家里查出些不对劲。” 说着,武士将手里的一小块木板交了上去,“上面有桐油,很明显是有人提前浇了上去,所以火才会那么大。另外,在陶氏院子周围的林子里,找到了一块布,经辨认,是被犬齿撕咬所致。” “犬齿?就是钟离音那条狗?” “应该是。这狗估计发现了另一个人,于是大吼大叫,也正是因此,导致失败。” 桓纵细细看着,和自己昨日与贼人厮杀后砍下来的衣服布料比对一番,上面的经纬和花纹,很明显是一匹布。 “他也算是逃过一劫。”桓纵啧了一声,“今日早点歇息。” “是。” 武卫出去的时候,看到屏风出已经有热雾弥漫,烛光投下一道人影,并不敢多问,只当是桓纵屋里人,“府君也早点休息,连日操劳,我等还要仰仗府君。” “去吧。”桓纵默认。 屋子里只剩下了桓纵和钟离音二人,他踱步向前,喃喃自语,“钟离音啊钟离音,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是保你,还是跟你的主子一样,弃了你呢?” 桓纵一瞬间再明白不过,钟离音这种水平的人,不可能是来刺探军情的,若是刺探军情,陆预不可能派这样一个碌碌无为又会惹祸的幕僚,此人更多像是查探江州态度的牺牲品,如果江州没有造成“牺牲”的结果,那么陆预会出手。 巧言令色,鲜矣仁。 殷植也说过,此人不可留。 桓纵一步步走向前,水汽氤氲间,钟离音呼吸浮动,听到脚步声醒了过来,揉揉惺忪睡眼,“府……府君。” “你还睡得着。” “我有些困。”钟离音垂下头去,才意识到自己毫无遮挡,浑身赤条条的。 桓纵突然就觉得局面有趣了起来,“钟离音,你应该也有字吧?” “我……我字徽声,但是大家基本上都叫我钟离,府君叫我钟离就好。”钟离音也不管什么遮挡不遮挡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水瓢往身上浇水,响起一阵一阵的水声,周围安静得再没有别的声音。 “哦,钟离。我一直有个疑问,府衙遇刺客,和你这次遇见大火,中间到底有没有联系?” “府君这是疑我?”钟离音毛骨悚然,想起之前桓纵邀请他来吃饭,是否只是为了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水平?所以得到了一个连吃带拿的结论? 果然,主司跟你客气,你不能真客气。钟离音后悔莫及,不该放下戒备,不该过早暴露自己的喜好! “你初来乍到,江州应该没有仇家,可是却屡屡遭人暗算。想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背后的主子已经放弃你了,你这个弃子,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钟离音无奈叹气,他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不忍心往桓纵身上泼脏水,本以为陆预有可能放弃这步棋,当他是个弃子,放过他也就罢了,没想到陆预干脆物尽其用,让弃子焕发出能量,进而挑起矛盾,让京师接下来对江州桓纵的处置更加理所应当。 不为别的,钟离音不过是一个,检测江州到底有没有反心的牺牲品。 “府君……都知道了。”钟离音颓了下去,水瓢漂浮在水面上,“其实我死了也没什么,太傅见过太多太多我这样的人,我死了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紧接着,桓纵用木瓢舀起清水,自上往下浇了下去,如此反复,冲钟离音的脊背。 钟离音有点慌,被自己上司如此“服侍”感觉实在是太折寿了,就想把桓纵手里的水瓢抢过来。 “我来吧。”钟离音转过身去,还怪不好意思的,整个人都被桓纵看了个干干净净,睫毛上凝着水珠,脸颊红透,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看起来竟然可怜兮兮的。 桓纵静默不言,钟离音心跳如擂鼓,犹豫要不要把实情说出来。 看啊,我是因为不忍心和他们同流合污,我是因为敬重你,所以才……不,不行,这些话说出来太事后诸葛亮了,而且桓纵会吃这套么? “远的不论,就论近的,想要害你的人估计也不止一个。死在大火里,多好的理由,还能让我摘干净。”桓纵负手走来走去,最终坐到一边,“钟离,想让你死的人,不止太傅一个啊。” 钟离音心悸了一下。 确实如此,要是陆预派来的杀手,那么钟离音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府衙,或者铺垫好,而不是在三更半夜被火活活烧死,要更多体现出“人为”,而非“天时”。 在桓纵看来无比清晰,还能有谁呢?殷植本人负责处理刺客审讯,这次陶氏宅子附近又出现了刺客的衣料,很明显是殷植顺水推舟。殷植审慎惯了,又跟着父亲多年,为了桓家军甘做白手套,桓纵心知肚明。 可是钟离音并不知道,他单单是想到暗处有个人盯自己很久了,而他浑然不知只知道睡大觉,还以为能依靠干好活儿来改观别人对他的看法——现在看来全他娘扯淡,这儿的人单纯只想要他死! 陆预要他死!不确定桓纵是不是也要他死!天啊,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想着想着,钟离音悲从中来,咬了咬唇……再加上想到自己要赔人家钱,只剩一条底裤还债台高筑,账簿全烧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补,想好的一切终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异想天开,如此情绪覆盖下,竟是没忍住,噗嗤一声哭了出来。 他也意识到在桓纵面前哭有点离谱,就掩面,略带哭腔,“我没事,真没事,府君你不用安慰我。” 桓纵其实并没安慰他的意思,不过也能猜到钟离音纠结的点是什么,“赤心每次都会在府衙的藏库把账簿备好份,不过你出来后,可能就要把自己弄坏的这部分补上了。遇事只知道哭,可不能解决事儿。” 人一哭,多少苛责看起来都有些强人所难、不近人情,桓纵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见状只能按下不表。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钟离音抚着自己受惊的心,没关系,顶多是再抄一遍,总比稀里糊涂死掉的好,“赁了人家的房子,是不是得赔钱啊……我那个……押金……是不是取不回来了……” 桓纵沉默片刻。 “你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吗?” 钟离音:“……” “府君……”钟离音的泪一下停了,估摸着桓纵是不喜欢别人哭,“我会处理好,不连累你们的,这次就让我自己处理吧。” 桓纵坐在一边,手肘撑着膝盖,“你?你怎么处理?” “我可以去公廨……” “你还嫌自己死得慢?” “我能去桥洞底下……” “那里很安全?” 钟离音欲哭无泪,“我知道您这里很安全但是我不敢说出来我要是住下去的话您估计会嫌我吵更何况我养了条狗这狗比我还能吃如此一来我给您带来麻烦又欠您人情府君还知道我一开始来这儿是想要害……” 一口气说这么多,钟离音喘了口气,“府君大人有大量,雄风盖世、不拘小节、宽宏待人——可否容属下暂住一段时日?属下不才会做饭会种花会养鱼,府君指哪儿我打哪儿!” 桓纵:“……” 糟糕,是不是有点儿太谄媚了? “钟离音,我比你更不想你死这儿。”桓纵站起身,双手绕过钟离音腋下,把他架了起来,“都多久了,泡个豆子也该发芽了。” 钟离音脑海里闪烁着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豁出去了,白吃白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此一时彼一时……所以他现在不着寸缕被桓纵看了个精光也不在乎。 哪怕是俎上之鱼,也要做最开朗乐观的鱼! 桓纵转过身去,从竹筐里拿出浴巾,钟离音在云雾缭绕中站起身走了出来。 他原本想接过桓纵手中的浴巾,没成想桓纵双臂展开直接把他抱入怀中裹了起来。他比桓纵低半个头,还是在脚踩木屐的情况下,如此一来仰视着桓纵,心跳如擂鼓。 “是……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做完?”钟离音颤抖着声音,指了指旁边的席子,“身上还有污垢,应该还需要在旁边冲一下才是。” 桓纵将钟离音往边上一带,赤足踏上竹席,舀水给对方冲洗。钟离音不敢动弹,站得笔直,像桐木小人,眼睁睁看着一瓢瓢的水在地上炸开水花,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穿衣服,干干净净赤条条一个,桓纵又把浴巾给他披上。 差不多擦干了,钟离音披上最里头的亵衣,因为旁边有桓纵看着,钟离音慌张得很,系衣带半天都没系上。 桓纵看不下去,帮他系衣带和腰带,钟离音的双臂缓缓展开,此刻桓纵双手穿过他两胁,这个动作像拥抱似的。 二人侧颊相贴,桓纵弓着腰靠近他的耳侧,“你这个子不是很高。” 谁能比您高啊?钟离音心想着,“我没穿鞋。” 桓纵往旁边看了看那双木屐,“屐齿太短,换个长些的。” 钟离音浑身一个激灵,“……好。” 洗完澡,钟离音坐在长廊下吹风。风铃摇曳,竹帘半卷,庭中枣树上有几个鸟窝,喜鹊在边沿跳来跳去。 他往昔根本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多上心,可此时此刻想到自己家被烧了,竟然羡慕起鸟来。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钟离音叹了口气。 桓纵一想到这马马虎虎的属下给他闯那么多祸,最后处理的还是自己,甚至责怪不了一点儿,说两句就哭,顿生了阴阳怪气的想法,“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嘉宾……这是嘲讽自己呢。钟离音努了努嘴,他现在的样子那里对得上这句话?他低下头,让风吹头发,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散成一缕一缕,他只想着赶紧结束睡觉,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桓纵眯了眯眼,不知是不是热气蒸腾的缘故,心绪不宁。钟离音本身就瘦,此时只着一件单衣站在廊下,腰细如一握,月亮几乎满盈,照下来的光透过衣衫,勾勒出身躯的线条。 想起钟离音那句“差点就靠脸吃饭”,桓纵此刻终于能“拨冗”,仔细看钟离音的外貌。 长眉连娟,顾盼神飞,眼角微微上翘,像狐狸,尤其是眉尾,本身带着几分挑,更显风流多情,若不是出身不算高贵,肯定是世家品评的常客。白皙肌肤,经月光照耀,当真如醉玉颓山。 桓纵不愿再看。 第一卷结束,两个人要开启同居生活啦[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014 第15章 015 次日,钟离音起得非常早——不过那是他以为的早。 因为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院子里似乎已经有人的动静了。 院子里的鸟叫声叽叽喳喳,根据灰蒙蒙的天气可以判断,现在应该还不到卯时。只见桓纵在晨练——搬砖。 在廊下的那一摞砖,被桓纵拿在手里,上上下下,而桓纵甚至还能手持另一册书卷,一心二用,胳膊上的肌肉线条非常明显,强壮之余又不显得贲张,让钟离音觉得这人应该能一拳打死他。 “起来了?”桓纵眼睛没抬,问。 “哦,我……我去做饭。”钟离音迅速洗了把脸,走过桓纵身边,他本想着来人家家里住,应该勤劳一点,不能那么没眼力见儿。 “不用,有仆人。”桓纵上下打量着钟离音,这人从昨天回来到现在,身上还是那件昨日压箱底拿出来的亵衣和外袍,由于个子小体型也小,因此看起来有些尴尬,衣带甚至拖在地上。 “哦,那我……”钟离音四处寻觅找活干,“诶,有了,我割韭菜!” 桓纵冷不防道:“你不觉得衣服不对劲?” “哪有!”钟离音拿镰刀弯下身割韭菜,很快手里就拢了一丛绿油油的鲜嫩韭菜,“这是府君给的衣服,哪里不对劲啦?” “我说大小。” 钟离音低头一看,确实,胳膊那里衣料堆积,袖子多出来长长一截,甚至都拖地了,看起来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没办法,桓纵本就是武人,身材高大。可是这样一来没衣服能穿了,他原本的衣服基本上都被烧干净,现在又没钱,还能怎么办? “陶氏那边我已经差人去处理了,你不用担心。”桓纵不等他开口,“今日散值,我让裁缝给你量身裁衣服吧。” “那……那怎么行。我已经承了府君的恩情,再这样恐是不好……”钟离音心情失落,本来就不大和桓纵处得来,这种人敬而远之最好,一旦离得近了,就不可避免被审视,好像自己无论怎么走,都在此人的预计当中。 “那你不穿?”桓纵反问,“之前不还连吃带拿,现在知道客气了?” 钟离音其实不太喜欢被逼入绝境,这种半带着嘲讽的语气,仿佛在责问他,你还有的选,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 桓纵肯定不想他留下,迫于形势无奈罢了,而他也不想留下。 “那多谢府君,我会记下,等有钱了还你。”钟离音低着头,炒菜去了。 桓纵不解,他应该没说错话吧?吃他的喝他的住他的,怎么还有脾气了?然而转念一想,钟离音这人,动不动就哭,当真令人费解。 望着钟离音离去的背影,“如此无能又懦弱的草包,殷叔为什么放心不下他。” 一顿饭吃完,钟离音马上又去把碗洗了,整个人像任人揉搓捏扁的面团,桓纵挑不出毛病,就算有什么,钟离音也不会像之前那般反驳或者辩解,总是默不作声把事情做了,不一会儿院子干干净净,整间屋子也整洁如新,厢房带着堂屋,都清理了个遍。 好歹有寄人篱下的眼力见儿,桓纵想。 二人一起去府衙,一路上少不得受到指指点点,李识器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是万万没想到一开始桓纵最不待见甚至都没想过迎接的那个人,如今竟然寄人篱下和桓纵同住,这该一地鸡毛了吧? 李识器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旁边侧门走过来一个人,抱着一摞衣服,背着个挎包,浑身上下鼓鼓囊囊,往前面走去,他认出那是上个月刚来的同僚,记室参军瞿商,就将瞿商拽了过来,“你身上这是什么?你自己的东西?你要搬来公廨住了?” 府衙很少有人在公廨住,无他,这种地方总觉得压抑,大家多多少少还是想回家自己住的,因此就算钟离音很穷,来到寻阳第一反应也是赁屋居住。 “啊?不是。”瞿商温和一笑,“这是那位的。” 说罢,瞿商指了指府衙大堂和桓纵站在一边的钟离音,“他住的地方,昨天着了火,负责搜救的官吏处理完后,整理出这么点儿东西。他带的东西,就只剩这点儿了,我还想着他怎么不来拿呢。” 仔细看看,基本上是一些零散的衣物和书册。瞿商对谁都是老好人的笑,“我本想昨儿就给他的,谁知听陶大娘说,他已经跟着府君回去。” “是这样啊。”瞿商一通解释后,李识器终于明白了,“那他还挺不容易的。” 瞿商挑眉,“确实,跟府君住在一个屋檐下,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吧。” 李识器马上把瞿商拉到一边,食指比至唇边,“别再说了,小心被听到。” “这有什么的,府君估计早就知道咱们在背后怎么说了。”瞿商又是礼貌得体的微笑,“我不跟你说了,我把东西还给人家。” 说罢,瞿商行至堂下,刚巧钟离音和桓纵说完了话准备各做各的事情去了。瞿商只一眼,就看出来钟离音身上的衣服不对劲,那冗长的袍衫和衣料,以及暗淡的玄色,一看就是桓纵会穿的款式。 “钟离,换新衣服了?”瞿商抱着衣物,尚无还给主人的意图,“这个颜色太压抑了,又偏黑,不大适合你。” “唔,这个也不是我的。”钟离音尴尬一笑,他还不知道这是谁,“请问阁下是……” “哦,我和你平起平坐,是记室参军,瞿商,字逸林,你叫我逸林就好。” “好的好的,逸林。”钟离音恨不得刨个坑跳进去,“我叫钟离音,字徽声,是刚来的谘议参军,不过我跟你可能不大一样,你这样的一看就稳重,我嘛有点冒失,以后请多指教啊。” 瞿商只一看就明白了钟离音的底细,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太过浅显易懂,所思所想,清澈见底,于是他把衣物奉上,“这是你在大火里硕果仅存的衣物和书册,不过有些被火燎过,所以可能看不清了。” 钟离音如获至宝,“啊那太谢谢了!谢谢你啊逸林,我正愁着呢,要是穿府君的衣物多不好意思,昨儿又因为火烧得旺,本打算今日就回去看看,没想到你已经帮我准备好了?” 说完,钟离音就在一旁的桌子上翻找。 瞿商若有所思,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说完谢谢其实后面那些话可以不说出来的?真是费解。江州府衙的人,谁不是点到即止?想来,估计是钟离音释褐不久,所以很多事情还没上手,像个愣头青。 “呀,我的……”钟离音翻找不出来,回过身来问瞿商,“我的玉料好像不见了。” 瞿商惊讶道:“玉料?” “是,一小截蓝田玉,成色很好,触手温润,我本来想着打个挂件的,没想到……我今天散值回去看看吧,你估计不知道那玉料在哪儿,真是的……”钟离音气得跺脚,“怎么光惦记着拿账簿忘掉最值钱的玉料了?” 瞿商勾唇轻笑,“是啊,怎么把最重要的忘了。” “那还是我的传家宝,我娘说以后要打给我媳妇的。”钟离音五官拧成一团,心里好像被挖掉一块,难受得紧,“不行,我必须得去,今天就去!” “去哪儿?”桓纵刚好从屏风后走了过来,“宗副将已经把藏库打开了,你从今日起有活儿做了……把那些烧掉的账本,都补上吧。” 钟离音泄了气,真拿桓纵没办法,“好,府君,我去换个衣服。” “哦?现在换衣服?为什么?” “我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就不穿府君的衣服了。” “为什么?不想?嫌弃?” “……不敢。” 桓纵眯了眯眼,“那就赶紧过来,别废话,一共十几本,这几天赶工做完,别拖泥带水的。” 钟离音悻悻而去,无奈,闯了祸后他没有底气,不会有任何怨言,两手提衣裾,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 瞿商站在廊下,被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手掌心缓缓掉下一截玉料,用大拇指摩挲片刻,而后转身走了。 · 桓纵安排好钟离音的位置,桌子左上角的灯专门用浆糊粘了,尤嫌不够,甚至让匠人钉死在上面,这样只要桌子不翻,就不会烧到书册。钟离音看了两眼,深感歉意和局促,“多……多谢府君啊,考虑周到。” “我多希望自己不用那么周到。”桓纵坐到自己座位,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了。 庭中日晷还没有到达坐班的刻度,周围也只有钟离音和桓纵两个,等过了会儿,桓纵又把中军的草料册子交了过来,“你现在除了补之前的缺,还要把新交上来的整理好。哦对,过几日还有演武,一场办下来,前前后后包括预算和核验,也都是你和瞿商负责。” “哦哦……” “还有,谢秾会来府邸住几日。她是建康世族贵女,又是太后密友,前后人手安排不可怠慢,赤心会帮你。不过话说回来,一开始你可以向赤心、瞿商学习,再往后就只能自己来,不要一直问人家、麻烦人家,自己的东西不上心,要人家包好了送过来。” “我没有……”钟离音欲哭无泪,这可真是冤枉人啊! “不用跟我解释。”桓纵颇为冷漠,“想活下去,就证明你自己的价值,我不留废物。” 钟离音彻底没话讲了,他现在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好的。” 瞿商莫名其妙的好意,让他白挨一顿骂。然而现在钟离音心里更多惦记着那块玉料,那可是他娘给他的宝贝啊,本来还想着当了玉料换点儿钱,可千万不能丢啊! 桓纵低头翻书,像是能知晓他心中所想,“你今天也别想着去翻找了,我会安排人去。我找了裁缝,给你做几身衣裳,反正你不是觉得我的衣服大么?给你量体裁衣,就不要嫌东嫌西的了。” 钟离音心里似乎有个算盘,噼里啪啦响,然后那算盘珠子嘣的一下弹他脸上,“要不少钱呢吧。” “那当然了。”桓纵看着书,头也不抬,“你可是我的嘉宾,我怎么能怠慢呢。” 钟离音稍微有点恼了,早上起来,明明是你先说这衣服不对劲的,结果现在我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到底想不想让我穿啊!“府君或许有些在意,我鄙陋之姿,多少脏污了您的衣服,回去我就洗他个三四遍,保证完璧归赵。” 桓纵停了正在写字的手,“都寄人篱下了,还想展示展示你那毫无用处的尊严?若说你是鄙陋之姿,那我可真不知道天底下谁算好看了。你要是想靠本事吃饭,就得拿出本事来,不行就滚回建康,反正你不也说了,差点就靠脸吃饭?回去也好,靠脸吃饭比靠本事轻松多了,巧言令色之辈,最适合。” 钟离音气得额角直突。 桓纵意识到了这点,旋即换了角度,“你回去翻找东西更危险,凶手说不定正守株待兔。我会安排人去找,在事情结束前,不要轻举妄动。” “是。”钟离音只能认栽。 少顷,殷植从门口进来。 桓纵站起身,“殷叔,我有事跟你说。” 第16章 016 很快,府衙的人基本上都来齐了,宗忱竟是难得迟到。 等宗忱坐在钟离音身旁,恰好艳阳高照,钟离音问道,“赤心,你今儿怎么来迟了?” 宗忱揉着惺忪睡眼,不敢说昨晚因为身旁有人,楚天慵轻微的鼾声让他一宿没好好睡直接熬穿,等到要来府衙的时候突然睡意大发,一头睡死过去,若非楚天慵准备好了饭食只怕是会迟更久。他看了眼主位,眼看桓纵不在,松了口气,“哇,还好还好,哥……府君不在,他不在就当是没有。” “哈哈,我今天可是来得很早呢。”钟离音得意洋洋,瞿商没忍住往这边看了一下。 “厉害。哦,你现在是跟府君一起住,怪不得呢。” 钟离音叹了口气,“之后我有好多活儿要做了,还得跟你请教。对了,招待建康来的世家女应该用什么规模啊?几个人去迎接,吃饭什么的报多少合适?我生怕怠慢了人家,要是回去参我一本,我要丢老大人了。” 听到建康世家女,宗忱很快明白是谢秾,“是谢家姑娘吧?她来得倒快。” “你们应该认识,赤心,快教教我该怎么准备?”钟离音说着,没注意把席子拖了过去,两个人看起来非常亲密。 瞿商没忍住又看了两下。 “好,我之后会把之前的规模典制给你写好,你比葫芦画瓢就行。”宗忱微微一笑,钟离音只当是找到了大救星。 早上做账做得眼花缭乱,桓纵却一直没回来。钟离音长舒一口气,只要看不见桓纵,他就心情轻快,甚至摇头晃脑。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他拿起杯子喝水,发现里面早已没有水了。 他起身去呈放茶水的茶缸里沽茶,将杯子放在一侧,长长的勺子舀起芳香馥郁茶水,顿时将他的疲惫一扫而光。刚好,瞿商也走了过来,乐见其成,将自己的荷叶吸杯往旁边一放,“劳驾。” 钟离音嗯了声,也给瞿商来了一杯,二人捧起茶盏站在廊下吹风,山茶花开得正旺,背阴处的几株,花瓣上还有露珠。原来做这么多这么久,还不能吃饭,钟离音望着庭中日晷和漏刻,心里不大舒服,只觉得这一天天真难熬。 白天难熬,晚上回去也难熬,关键是还不能离开,否则就是个死。 瞿商忽然说,“你刚刚,叫宗副将‘赤心’?” “是啊,你不也叫我徽声?这有什么不对的吗?”钟离音浅呷了一口茶。 “他官阶在你我之上,又是府君的表弟,论地位要高我们一截,所以我向来只称职务,你没发现吗?江州府衙里,只有亲近的人或者是地位比他高的人才称呼赤心,你刚来,这样喊的话……” 钟离音不大高兴,“人起名不就是让叫的?结果说叫名不好是不尊重,然后加冠取字,怎么,现在字也叫不得了?” 瞿商连忙解释,“不,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也可以叫,毕竟宗副将比你年纪小,可是吧,有些事就这么约定俗成,你要是不讲规矩,大家对你的印象也会不好。” 原本心里没什么的,如此一来,钟离音心里就有了疙瘩——以后是叫字儿呢,还是叫职务?本来就没那个意思,为什么现在说起来,叫一声“赤心”倒像是套近乎了? “我也没那个意思,你何必曲解?” 瞿商笑道:“是我多嘴了。” 钟离音意兴阑珊,他的印象早就已经烂了,还在乎这一声该怎么称呼?只是被瞿商当场点名,总归有些不乐,连带着对此人的感觉也差了,“你把东西送回来,我很感激,但是逸林,正如我不会管你一样,也希望你不要对我待人处事指指点点。咱们都是初来乍到,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没好到哪儿去。” “唔,好吧。”瞿商转身回去了。 钟离音暂时还不想回去,他心里乱得很,这个瞿商有些怪异,不请自来,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说教,甚至还想改变他的想法,他感觉到自己被驱使了,因此有些不悦。 正巧这时,桓纵从议事厅出来,看到钟离音双眼涣散望向远处,脸色倏忽一变,“钟离参军好兴致,怎么,独自一人顾影自怜?” 钟离音:“……” 确实,低头一看,面前刚好有一个水缸,平整如鉴,倒映出他的脸。 “我没有,府君,我做了很久,出来歇息,我没有……” 桓纵根本不听他辩解,风风火火走来,大有拿他开涮的架势,“那好,你说说,从你来府衙到如今,犯过多少次禁了?知道有多少活儿要做么?还有心情喝茶?!一天就坐半天班你都受不了,整个府衙谁像你这样!” 钟离音咬了咬唇,他没法解释,桓纵说的不假,他确实闯了祸。有时候人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你做了那么多好事,都是你该做的,只要犯过一次错,让人抓住一次把柄,就会被人认为是不可靠、无能且废物的草包一个。 他回头一看,屋子里所有人基本上都是目不转睛头也不抬,各自干各自的活。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再说刚刚他做了很久只不过刚起来喝水就被看见了。 瞿商忽然抬起了头,“府君,钟离不是故意的,他刚刚很辛苦,这才出去放风,府君千万不要误会钟离啊。” 李识器和宗忱也附和两句,不过终究没有多说。 钟离音委屈极了,回到自己座位上低下了头。他不能哭,强忍着自己的委屈和泪失禁,尽管他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淌眼抹泪,不过现在绝对不可以! 桓纵斜向后看,眼睛扫了一下廊角站着的殷植,舒了口气,一言不发,回到座位,宗忱赶忙将他的帷帐放下,遮挡了他和外面众人的视线。 见状,瞿商踱步上前,“钟离,没关系的,府君没有误会。”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钟离音就觉得自己好惨,被针对就算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本来以为有个地方能落脚,结果还被一把火烧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好惨啊,怎么会惨成这样?他还要惨多久,他什么时候能幸运? 什么时候能再也看不见桓纵! 钟离音愤恨极了,用手帕擦鼻涕,腔调带有鼻音,“我没事。” 他擤了几下鼻涕,一上午,一怒之下把两天的活都干完,然后干脆偷偷拿了纸笺,学着宗忱画小人。 桓纵长啥样? 鬓角如猬,长眉如剑,神情萧散,目若朗星——啊这些都不是。 这是本朝名士品评对他的评价,钟离音在陆预手底下效力的时候,整理过不少,还有几个雅好文学的藩王,想要他整理好的手稿然后挂个名,给人当替身这事儿,钟离音没少做。 至少现在看来,桓纵绝对不是传闻中说的那样。 应该是——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睚眦必报,阴阳怪气。 想着想着,钟离音画了一只“獾”。獾和“桓”同音,黑色,白额,刚好和桓纵喜穿黑衣相符合。画完之后,他像是把一腔怨气全浇在这笔墨上,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孰料抬头,刚好撞见桓纵的死亡凝视,“你画什么呢。” 钟离音默然片刻,“画……画獾。” “獾?看来你心情还是很好,记吃不记打。” “……画我自己。”钟离音咬牙切齿。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包羞忍耻卧薪尝胆避其锋芒审时度势不争一时之气…… 桓纵冷笑,“你还很有自知之明。獾者,牙尖嘴利,油光水滑,跟你很像。” 钟离音:“……” 说完,桓纵往旁边一看,账簿已经做好几册,“你做的?” “嗯。”钟离音心想不是我还能是谁?不能因为那把火就彻底否定他的能力啊喂! “做得不错,到点了,散值。” 众人齐齐伸懒腰,各回各家。钟离音故意留到最后,眼睁睁看着府衙中人和桓纵道别,自己则站在桓纵身后,张嘴但不出声,只露了嘴型—— “狗——獾——” 等桓纵回头,马上切换到盈盈笑意,跟了上去。 中午钟离音负责做饭,炒了个韭菜鸡蛋,又炸了几个韭菜丸子,桓纵无奈,命仆人做了一道清蒸鲈鱼,并没碰钟离音的韭菜。 桓纵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韭菜,他说,人要像韭菜一样,一直割一直长,只要割不到根,就能一直长下去。 桓纵呵呵一笑,“口气好大,去后院采些薄荷嚼一嚼。” 钟离音只好回后院。 走了三步,桓纵又叫他,“你还记得今天下午要干什么吧?” “记得,量体,裁衣。”钟离音摆了摆手,去后院采薄荷去了。 钟离音一走,桓纵陷入沉思。他今日和殷植商讨了好久,其实他并不喜欢殷植插手自己的事儿。作为父亲旧部,殷植总是过分担心,害怕他被人骗,又怕钟离音会有什么阴招,为此竟然出动陆预的刺客。 殷植不在意对错,只要达到目的,再险的招也会用。钟离音是弃子,在棋盘上,断了气的弃子就应该被提起来,为什么要留着? 那场火灾,本应该是杀死钟离音的最好时机,如果桓纵不插手,那么殷植就会在山林里杀掉钟离音,从而嫁祸山匪——这是殷植交代的计策。 “不能因为他的长相,就对他网开一面。”殷植言辞恳切,“花言巧语,反复无常,阿纵,他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但殷叔,我不想用这么拙劣的手段除掉他。更何况,这是我和陆预的较量,一个钟离音的生死并不能影响,我想你们都堂堂正正活下去。我保证,不会妨碍大局,这个钟离音,无论能否为我所用,我都会让他在江州平稳度过,然后回建康,届时尘归尘,土归土,不会再有瓜葛。” 这样做对么?桓纵不确定,他知道一举一动都在殷植观察之下,他只能用表面的暴戾,来打消殷植的疑虑。 他不可能信任钟离音,此人不过是他的下属,永远在他股掌之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016 第17章 017 吃完饭,钟离音被桓纵带着来到了桓宅旁边的裁缝铺。 “哎哟这不是府君嘛?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坐,请坐,请上座!”琳琅满目的布料挂在墙壁四周,正中央拿着尺子和粉石的裁缝直起腰,拿起如意搔了搔。看模样这人年纪和桓纵差不多大,说起话来笑意盈盈,如春风拂面,连带着钟离音心情也好了起来。 见到钟离音,裁缝眯了眯眼,皱了下眉,“等下,你不是府君?你怎么穿着府君的衣裳?” 没过一会儿桓纵跟着进来,“你照着他的身形,做两件衣服。” “不是吧府君,他身上穿着的这件可是我给你做的。”裁缝为难地看了钟离音两下,“缠枝纹,玄色提花的料子,他穿起来还那么大,这真是让我不得不怀疑……” “不用怀疑,他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呀,府君,怎么回事,一别多日竟然有了新欢?!真是令人唏嘘……” 钟离音:“……” “方鸣叶,你少满嘴瞎话。”桓纵白了一眼,“用那几匹白色云纹的料子做吧,你这儿不刚织好一匹?” “竟然点名要我的云纹锦……啧啧啧,看来这——” 钟离音脸上就像打翻了调料瓶似的,在脑海里疯狂盘算这料子要多少钱——锦,那可是锦,不是麻,也不是布,更不是绢、帛、纱、罗而是——锦!此刻他脑子里的算盘已经彻底打破碎了,赶紧上前,“府君,不用,我穿普通的布衣就好真的……” 他买不起啊!他之后怎么还?而且花桓纵的钱被人知道像什么样! “了解!”方鸣叶跟没听见钟离音说话似的,打了个响指,“来吧小兄弟,帮你量一量尺寸!” 于是钟离音被拉了过去,来到里间,周围堆满了达官贵人定做的衣物,每个上面都有标签,钟离音自己平常穿的衣服要么是母亲做的,要么是家族里有人穿不上留给他,来这种地方量尺寸裁衣服还是第一次,他甚至觉得那些衣服料子比他还值钱。 “小兄弟,你跟府君关系不错嘛,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身边有除了我之外的人。”方鸣叶手里一团米尺,开始量钟离音的肩膀、胳膊,一边量一边在旁边记下。 “哦?什么意思?你和府君……” “哈,我娘是府君的乳母,我呢,自小和府君一起长大,名字也是桓公起的。据说那天风好大,两边叶子哗啦啦响,然后桓公就给我起名‘鸣叶’。自从我开了这件铺子,府君家里的衣服便由我一手承包,可他今日带你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知道,我只是他的下属,你说的这些,我也都不明白。” “少啰嗦。”桓纵走了过来,眼看方鸣叶忙活半天竟然连腰都还没量好,干脆走来抢过米尺,方鸣叶只好走到一边“退位让贤”,记录数字,“不过是因为他的衣服不好看,我看不下去了。” 钟离音拿人家手短,不多言语,只双手撑开,等桓纵量腰。 桓纵双手穿过钟离音腋下,将米尺轻轻一拢,包围钟离音的腰际,下巴枕着钟离音的肩膀,在身后一掐,旋即取下来读数,“三尺一。” 方鸣叶只当没听见,“府君别勒那么紧,衣服要做宽绰些,你勒紧了穿上去不好。” “没勒。” “怎么可能,男人怎么可能有三尺……”方鸣叶抬头一看,那米尺果然松松地挂在腰上,并没有任何勒紧的架势。 沉静片刻后,方鸣叶啧了一声,晃着手指摇着头,“你们府衙不给人饭吃,看看都把人虐待成什么样了,真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啊。” 桓纵:“……” 接下来一些活儿桓纵没必要亲力亲为,就去裁缝铺的后院溜达。方鸣叶迅速站到钟离音身边,“怎么样,府君是不是对你很严苛,能把你吓哭的那种?” 钟离音想了想,这可能也是桓纵的考验!如果在背后说桓纵坏话,方鸣叶要是通风报信怎么办?人家俩人穿一条裤子,自己多少是外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祸从口出,谨言慎行,再者,他确实是需要仰仗桓纵,端起碗喊娘放下碗骂娘,这好吗?这不好。 “府君对我很好,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说罢,钟离音反问道,“这个料子,要不少钱的吧?你把那钱折合好了让我看下,我好记账。” 方鸣叶摆摆手,“不要钱,之前朝廷南渡,我娘和我全赖桓公得以保全,所以不要钱的。” “是……这样啊。”钟离音松了口气。 “他点名要白衣,不过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应该就是黑白灰没别的颜色了。”方鸣叶扬眉,把自己的家伙事儿整理好,回到桌前裁布,“很久之前,府君喜欢五颜六色的衣服,尤其是有花纹的,他特别喜欢穿着招摇过市。” 钟离音忍俊不禁,在心里幻想了一下桓纵穿彩衣的模样。 “那后来呢,为什么不穿了?” “因为桓公打了他一顿,不许他穿——不对,应该说,不止一顿。到后来,府君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又不好服玩装饰的性子。”方鸣叶说得头头是道,“我那天侥幸看到,府君抱着新衣服在南墙根淌眼抹泪,小脸红扑扑的。” 钟离音抿唇,不,我不能笑。 “后来我就被府君追杀十数载,他逼我忘记,可惜啊,越说我记得越清楚。这不,跟你说了。” 钟离音心道不妙,“我不会也被追杀吧。” “应该……” “说什么呢。”二人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啊呀啊呀没有没什么的!”方鸣叶摆摆手,勾着钟离音的肩膀,“我就是看这位小兄弟亲切所以多说几句,等等,小兄弟你叫什么?” “钟离音。” “小音!哈哈,小音!”方鸣叶打着哈哈,“你叫我叶子就成!” 钟离音哪敢套近乎,“嗨,你比我年长,我怎能如此没大没小。” “再没大没小的事儿都做过了,还少这一件?”桓纵挑眉,往门口去了。 这是示意钟离音走呢,于是钟离音对方鸣叶说,“我走啦,回见。” 走出去没几步,方鸣叶追上来,“哎,小音,要是惹了府君不高兴,你就来我这儿,别被他吓到,但是府君有时候会不想见人,那也不是你做错了或者什么,反正就是……可以来我这儿躲躲,我不要你钱,管你一碗饭。” “好的叶哥,谢谢叶哥。”钟离音觉得自己很有可能需要,连连道谢,跟上桓纵的脚步出去了。 街衢热闹,人来人往,桓纵和钟离音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 片刻后,桓纵鬼使神差道,“小音?” “哎。”钟离音的嘴巴快过脑子,应下后,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府君这是……” “有人这么叫你?” “哦,还好,我家里人叫我音音,我小名就叫音音。”钟离音踱步上前,低头看沙地,没注意到桓纵停了下来,脑门直戳对方后背。 “府君……” “没什么,这名字,挺好听的。”桓纵神色不变,转过身看了钟离音一眼,然后继续走了。 二人途径府衙,桓纵有事进去处理,钟离音秉持着没事绝对不来此地的原则,说要去附近溜达溜达,桓纵默许了。 钟离音走着走着,漫无目的晃了一下午,来到一家酒肆,刚好有几个赌徒吆五喝六,呼卢喝雉,他盘算了一番,陶大娘那里欠下来估计不少钱,只是听桓纵说,好像自己并不需要多心一切都安排好,但如此一来欠的就不是陶大娘的而是桓纵的。 年纪轻轻,债台高筑。 钟离音想了个法子,抱着双臂在酒肆棚子下看了许久,感觉这些人不过如此,他打小就玩樗蒲,技艺高超,经常帮助几个朋友赎身回来,在建康都是排的上号的赌神,跟江州这些人比,岂不是手拿把掐? 要是能赌回来点,尽快还上桓纵的人情,他是真的不想再寄住下去,总觉得多看桓纵两眼就会折寿。 等几局罢了,他一展袍摆坐下,对面的大哥看了他两眼,“官家人?” 钟离音连连摆手,“不,不是。” “你身上分明就有绶带,这衣服也不对。”老大哥捏了捏虬髯,“小兄弟,我劝你一句,你们官府严禁手下人赌钱,为此特意立了规矩,老府君毁掉军中所有棋盘棋子,谁赌钱就罚,现任府君亦以身作则,严令禁止。” “哎呀大哥你不说出去谁知道?”钟离音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来来来,快来几局!” “我可是已经告诉你了。”老大哥语重心长,“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大哥少废话快来两局!”钟离音将自己的本钱放下,迫切想要一展雄风,赚越多越好赶紧还了桓纵人情然后远走高飞,他已经能想象到一个人住的轻松愉悦了! 老大哥无奈来了两局,双方把筹码拉满,钟离音太想赶紧赚回来,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之前赌钱的技巧,而后果然不出他所料,三战三捷,盆满钵满,周围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这种情况下钟离音不敢独身回去,怀揣千金过闹市跟找死没区别,于是跟老大哥商量,给对方一点报酬送他回去,说的地点刚好是桓纵宅子附近。 老大哥古道热肠愿赌服输,就和钟离音一起回去,一路上有说有笑,钟离音开心极了,感动得快要流泪,眼前似乎是光芒万丈的明天。 谁知走到桓纵宅子的岔路口,老大哥二话不说提溜着他的领子来到桓纵宅子门口,他没办法双脚几乎是踮着,凌波微步一般,“大哥……走错了走错了我家不在这儿在转角你把我送转角就好了!” 老大哥根本不听,敲了敲桓纵宅子的门,“府君!今日抓到一个小吏赌钱,我给您送上门了!” 晋代一尺等于24.4cm,我是根据百度百科换算的,有问题就是百度百科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017 第18章 018 “他有没有告诉你,不能赌钱。”桓纵叩了叩桌面,正上方锦囊里是满满的铜钱,满满的希望,而现在,钟离音被迫在一边站着,和这些希望隔了道天堑。 钟离音玩着衣带。可真是倒霉,被摆了一道,看样子那个赌钱的人是桓纵设置的线人,就等着每次抓住几个不小心赌钱的小吏然后抓包送回,正巧钟离音的家和桓纵的宅子距离很近,顺手就被扔了过来。 “说了。” “明知故犯?” “铤而走险。”钟离音做坏事被发现,这下彻底没脾气了。 “因为欠了我的钱,所以想赶紧还回来?”桓纵问,“然后就饮鸩止渴?” 钟离音无话可说,不敢看桓纵。 “钟离音,你知道你这个人的致命弱点在哪儿么?你不遵守规矩,是心怀侥幸,想着不会被抓包,所以先做了再说,是不是?” 钟离音心虚,眼睛看向别处。 “太傅让你替太子写文章,你想都没想就写了,你见过这么多不守规矩的权贵,是不是自然而然以为不守规矩也能逃之夭夭!”桓纵怒拍桌案,清脆一声响,吓了钟离音一跳。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钟离音嘟囔着。 “你说什么?”桓纵音调抬高,满含愤懑,“不服气是不是?” “没说,没说什么。” “军营不可读老庄,不可赌钱,这军纪,你不知道?” “你要是不读老庄怎么会知道我念的是老庄……”钟离音头压得更低,本质上还是对桓纵如此强迫自己的反抗。 “你就是不服气呢。”桓纵骤然站起,走到钟离音身前,他本就高钟离音半个头,如此一来,居高临下,无端让人胆寒。 钟离音后退一步,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说实话,桓纵如果要对他做什么,他是一点儿都招架不住的。 他亦是好奇桓纵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改变他,好像必须要在一匹野马头上加笼头,难受极了。 “这次的钱,没收,充公,若再有下次,罚俸处理。”桓纵的语气不容商量,“该吃饭了,赶紧收拾收拾,换件衣服,这样像什么话。” 钟离音心情低落,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他不甘心,倒退几步,目不转睛看着那本该属于他的钱,眼眶不由得红了几分。可是话说回来,他是真的不占理,桓纵怎么对他,也是有理可循的。 入乡随俗,这就是规矩。 钟离音回到自己起居的卧房,推门一看,一件崭新的深衣已经做好了,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桌子上。 可他不打算穿,换言之,这是桓纵给他的施舍,他不想要,更不想被迫欠人情。于是,他翻找着瞿商给他拿回来的包裹细软,翻到一件还能穿的白麻衣,就这样换上了。 对着镜子照了下,感觉眼睛有点红,他赶紧洗了洗,用布擦了擦,确保不失态后,磨蹭了好一会儿,就等着桓纵吃完,然后去桌子那里独自吃,最好再亲自把东西收拾好,如此一来既看不见桓纵,又能彰显他眼里有活。 孰料他走到饭厅的时候,桓纵正襟危坐,面前的盘子里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鱼汤上漂浮着很多芫荽,但他面前属于自己的那一碗里,一点儿芫荽都没有,水面干干净净,油花闪烁着光;蟹黄豆腐,正是鄱阳湖新上的螃蟹所做,伴着菊花酒,格外有风情。 “饭都凉了。”桓纵说。 宅子内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动静,钟离音遇见的仆人也都是如此,颔首低眉从不多言语,甚至还有几个,钟离音问了问才知道,是哑巴。 窗外竹影稀疏,白山茶盛放,苦楝花送来阵阵清香。 钟离音假装自己也是哑巴,坐下后吃了起来,咀嚼的动作比之前多了几分文雅,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了。 “委屈?”桓纵问。 钟离音心里百感交集,他不想再提起这些事。人都是要脸的,本来兴高采烈以为大获全胜结果被来了个回马枪,谁心里会舒服?丢人,太丢人了,一直在犯错,一直在针对。 还不能委屈? 他仗着自己吃饭不说话,闷了几口蟹黄。 “公事公办,不可能为了你让步。”桓纵自忖这是心疼钱呢,于是补充道,“男子汉大丈夫,整日哭哭啼啼,能把钱哭出来?有错就该改。” 钟离音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汤,当没听见。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也不会揪着不放。”桓纵意识到自己太欺负人了,就想好言安抚。 然而下一刻,他发现钟离音身上穿的衣服不是他今天找方鸣叶做的那套,“怎么没换上我给你做的衣服?” “我配不上。”钟离音咽下一口饭,眼帘低垂,“怕脏污了府君给我的衣服。” “衣服脏了就洗。”桓纵不耐烦,说不清楚哪里来的无名火。钟离音浑身上下有一半的反骨,脱离掌控,这让桓纵很不舒服。 “没关系的。”钟离音说,“我明天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剩下了,不劳府君费心思。” 很快,钟离音吃完饭,把碗一摞垒好,抱着去了厨房洗碗。 桓纵气不打一出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犯错的明明是钟离音,自己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还费尽心思把芫荽挑出来,结果呢,人家压根不领情。说起来,他可是江州刺史,有必要对着一个小小参军这么“逢迎”么?又是做衣服又是给安排下榻,说出去真是笑话。 瓷碗声格外清脆,桓纵不愿再听,回自己卧房去了。 他到点睡觉,案上放着从钟离音那里没收回来的“赃款”。为官这几年,他习惯了手底下人对自己客客气气唯命是从,也从殷植那里学会了如何驾驭部下,无非是宽严相济,以身作则,整个江州府衙没人敢跟他说个不字。 就这个钟离音,脾气乖张,从来的第一天就能看出来,浑身上下没几两肉,有一半都是反骨。 桓纵很快睡着,但是半夜被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吵醒,他只当是仆人起夜,却在窗户外听到了声音。 “有治腹泻的药么?我肚子好疼。” “有的郎君,我这就去煮。” “谢谢呀。” 很快外面的灯点亮了,桓纵被吵醒,有些恼,手擎烛台往前院走,穿堂后一看,钟离音的屋子灯火通明,里面发出一阵一阵“哎哟”的声音。 桓纵走到窗户前。 “都怪我馋嘴,大半夜吃什么柿饼,都忘了刚吃螃蟹不能吃柿子……这下把吃的全交代出去了,这可是鄱阳湖的大螃蟹啊……钟离音啊钟离音,你怎么消受不了好东西呢。”钟离音一边说一边揉肚子,“好疼……怎么这么疼,药怎么还没来啊?” 仆人端着药走近,桓纵示意对方自己来,于是一手擎灯,一手端药,推门而入。 “兄弟你……”钟离音听到嘎吱门响,走过来的人并不像是仆人,那脚步声沉重有力,唤醒了他痛苦的回忆,顿觉身上的疼痛愈演愈烈了,“府君……你怎么来了?” “……你动静声不小,吵到我了。” 钟离音皱眉,闭上双眼,强忍着肚子的疼痛,“怎敢劳烦府君,放下就好,我自己喝。” 桓纵很快放下,啪的一声,“你以为我会喂你?” 钟离音:“……” 得,干嘛自取其辱? 钟离音从床头案上端起,一饮而尽,因为腹泻,他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肚子和肠子在打架,搅成一团谁也不让谁,他只能呜呼哀哉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在小腹那里画圈圈。突然,某个地方爆发一阵激灵,他迅速趿拉着鞋子就往厕所奔,片刻后回来,整个人魂儿被抽去了一半,力气尽失,腰都直不起来了,头往被窝里一扎,像个趴在地上的尸体。 “躺好。”桓纵命令道。 钟离音哪里还有力气,头还在被窝里藏匿着,手则向外摆了摆,“府君不用在意我,早点休息吧。” “你躺好,躺好我就走。” 钟离音翻了个面。 但现在还是没有好彻底,肚子里好似有个拳头,时不时捶两下,躺着也不甚舒服。钟离音还想揉肚子,结果手还没碰到,就有一只大手盖在他小腹那儿按揉起来。 该说不说还是挺舒服,尤其桓纵体热,螃蟹和柿子性寒,如此一来相克,很快那股寒气就定了下来,配合药效和恰到好处的力度,钟离音难得舒展眉头。 以至于得意忘形——钟离音竟是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桓纵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种感觉,他搞不明白,他明明不喜欢钟离音这一类的,浮皮潦草,又轻薄、目中无人,以往桓纵身边压根没这种人,无一不是尊卑分明,含蓄蕴藉,像他,小时候穿得像个花孔雀都被父母敲打,被视作轻浮,难以担当重任。 久而久之,桓纵也觉得,他应该待见这种人,和他一样的人。 此刻,钟离音竟安然享受着桓纵的按摩,很快呼吸声也沉重了起来,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 终于睡着了,不会走来走去,吵不到我了,桓纵这样想。然而心里的愉悦不会骗人,四下无人的时候,桓纵竟然笑了出来,尽管这笑容转瞬即逝。 他从胡床旁边的交杌上坐起,刚一转过身,钟离音喃喃道:“府君,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看来是没睡着。桓纵回道,“讨厌你,为什么把你带回家来。” “那为什么……不放我走?” “没有为什么,主司不需要和下属解释。”桓纵懒怠解释,昂首阔步走出。 他并不想跟钟离音解释太多,也有可能钟离音醒来之后就会混淆了这段半梦半醒间的回忆。他帮钟离音吹灭蜡烛,忽然,钟离音拽住了他的衣袖。 “对不起。” 桓纵想听更多,夜色如水,照彻屋舍,映得钟离音的脸惨白,他在一片寂静里,悄悄凑近钟离音的嘴唇,总以为这三个字后面会有解释,或者什么别的话。可他停在对方唇边许久,都没听到。 却被那若有若无的闷哼和喘息,扰乱了心弦,慌不择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018 第19章 019 次日,钟离音一觉醒来,日上三竿,他慌慌张张把衣服整理好,依旧没穿桓纵给做的那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完蛋了,他迟到了,昨儿因为腹泻的缘故,拉没了半条命,直到现在还有点懵,根本直不起腰。 他半夜偷偷吃了俩柿饼,吃完才想起来,晚上刚吃了蟹黄。哎,早知道吃饭的时候就不想那么多,谁知到晚上,连自己晚饭吃啥都忘了,光顾着想桓纵对自己的刁难。 他一只脚刚踏进府衙角门,鬼鬼祟祟,躲在槐树后,探出个脑袋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抓考勤后,就偷偷溜进去,然后—— 撞到了一个人。 “府君我错了我再也不……逸林!”钟离音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站在他跟前的是老好人瞿商。 瞿商忍俊不禁,“徽声,你怎么来了?今日府君跟宗副将说你身子不适告了假,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啊?”钟离音茫然,“那就是说我不该来?” “嗯,已经批好假了。”瞿商问,“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昨天柿饼和螃蟹一起吃了,快把我肠子拉出来了。”钟离音叉着腰,尽管光是站着就花了他好大力气,“我现在都不敢剧烈活动,生怕肚子一抽,马上就得跑去茅坑,我跟你讲,这感觉可太难受了,我整根弦都是紧绷的,只要肠子绞那么一下,我就知道完了,要坏事了。” 瞿商噗嗤一笑,“你真有意思。” “啊?还好……还好吧。”钟离音贸然被夸了下,还有些不适应,“啊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逸林,今晚一起去吃顿饭吧,我请客。” “你都没钱了,我怎能让你掏腰包?没事的,举手之劳。”瞿商摆摆手,“快回去休息吧,你身子不舒服,大鱼大肉吃了也对身体不好。” “好像是这样。”钟离音尴尬笑道,“那成吧,改日,发了俸禄我就请客,说好了啊,不许客气!” 瞿商挑了挑眉,似乎很是受用,“嗯,到时候一起吃饭。哦对了,你还差多少没做完,不如我帮你?现在只剩下收尾了,你的那点儿还没完,我以为你会带回家去。” 钟离音面露苦涩,他现在坚信拿多少钱做多少活,何必呢,他要是不把账簿拿回家,也不至于烧了个精光什么都没剩,给自己找麻烦——真是上赶着找麻烦。“不了不了,从上次那件事后我就再也不回家干活儿了,有病,纯纯有病。” “哎,徽声,你比这儿很多人都有意思啊。真不知道为什么,府君老是跟你过不去。” 瞿商这话很怪,是在替钟离音抱不平?可是钟离音就算委屈,也知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他受桓纵接济,虽说不是自己主动要求的,然而在众人面前他的确承了桓纵的好,再这样背后说人,就有点忘恩负义了,“还好吧,没有过不去,我做事不周到,该罚,该罚。” 瞿商不以为意,“那好吧,我先回公廨了,你赶紧回去休息,注意身体。” 钟离音隐约觉得瞿商不对,时至今日,整个府衙对他没印象的人不少,也不会刻意站队,因为他们都是老人,钟离音是新人,没必要为了一个新人得罪主司,那也是纯纯有病。 不过想想,瞿商也是新来的,或许兔死狐悲呢? 如此一来,钟离音偷得浮生半日闲,干脆回到陶大娘家里,问一问具体的情况,看一下要赔多少钱,等下一并还给桓纵。 他总觉得,能在桓纵宅子里住下,一点儿后续事情都没有,肯定是桓纵在背后处理好了。 等他走到陶大娘家附近,一切都变了样——人去楼空。 钟离音想了想,这处着了火灾,肯定要处理被烧到的宅子,搬去别处住,或许瞿商正是因此,才在废墟里搜检,找到了他的衣物和平时的小东西。钟离音不死心,还是想去废墟里找,他还记得那块玉料放在床头的木匣子里,就算被火烧掉,也应该有残存下来的痕迹。 他翻了半天,手上满是尘灰,不注意往脸上一抹,就成了大花脸。 熟悉的陈设基本上被塌掉的房梁压碎,断裂处轻易就能刮破人的衣服,钟离音格外小心,生怕手被刮伤。他在废墟里穿行,哗啦啦一声,刚巧一块炭化的木头断掉,他差点被锐利的横截面戳中,幸好偏身一躲,躲过了。 钟离音松了口气,眼前就是他睡觉的胡床了,他在床底下终于找到了几个木箱子,里面是几本之前写的诗稿,他经常被拿去用,陆预有时候文人诗会懒得写,就会让他代笔,为了防止紧急代笔写不出来,他平时会积攒诗稿,关键时刻用来救命。 但是他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玉料。他不死心,往旁边挪了挪,确认那就是自己存放的匣子无误,奈何里里外外翻遍了,都找不到玉料,反倒是自己像被烤焦似的,浑身上下一股炭火味,还好不是桓纵给的那件锦袍,不然钟离音要心疼死了。 不对,匣子还在,玉料为什么没了?难道被人偷走了? 更不对的事还有……钟离音蓦然发现,他的诗稿,竟然完好无损! 明明诗稿距离烛台更近,却得以保全,这说明什么?火没烧干净里头! 钟离音咬了咬唇,心跳得很快,手甚至有些颤抖,“如果,如果是我引起的火,那么这火就应该从内到外烧,但是这间屋子,整个架构被烧得干干净净,不像是从内到外啊。” 为了验证猜测,钟离音捡起一块木门的碎片嗅了嗅,明显在上面闻到一股油味。 “有人要害我……”钟离音很快想起之前府衙的刺客和楚天慵的说辞,“糟了,看起来楚天慵那句话不假,刺客并不是跟我一伙的,而是要杀我的!太傅要收尾……难道太傅知道我不配合所以要杀我?可是我不会血口喷人配合太傅栽赃嫁祸的想法只告诉了楚天慵,楚天慵为什么要说出去,让太傅对我们两个收尾呢?而且那么快,一来一回怎么可能传回建……” 钟离音浑身如天雷过身,惊惧良久不能言,浑身酥酥麻麻,眼前一黑。 “太傅……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杀我的打算?”钟离音嘴唇颤抖,“原来,太傅早就计划好了,他这种人,根本不会在意我的生死,我死了,比活着有价值,要是我愿意进宫侍奉太后,说不定能活下去,可我没有……”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钟离音无比害怕,果然,现在他只能依靠桓纵,因为只有桓纵那里是安全的,可能这也是桓纵把他带走的初心。可问题是,之后陆预会不会再动手,会不会斩草除根?还是说,陆预高傲到无所谓钟离音站在谁的阵营,那高高在上的国舅,怎可能对一个读书人反复下达命令,要他非死不可? 况且,他的父母都在陆预手里。 看来陆预是拿捏准了他不敢真的反水,无论钟离音如何做,都威胁不到陆预。 “陆立衡果然蛇蝎心肠。”钟离音喃喃道,“不择手段,出此毒计,卸磨杀驴,如果我不来查探,如果我没有幸免于难,那么我到死都不会知道,真正想杀我的人是陆立衡而不是桓子纯……我可能还傻兮兮觉得,士为知己者死,我要为太傅效力呢。” 钟离音愤恨不平,他在投石问路准备去太傅府上的时候就听说过陆预的阴毒。当初竟陵王与太子相争储位,竟陵王夙慧,太子与陆氏是姻亲,为了能让太子即位,他们策划出一场暗害竟陵王的戏码,趁着先帝病重,用一道旨意骗竟陵王入宫,然后将其幽禁在洛阳别宫,乱棍打死。竟陵王妃是宗氏女,宗让强迫宗氏与竟陵王和离以保全自身,宗氏不管不顾,本想殉情,却在发现身怀有孕后,活到产下遗腹子的那一天。 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陆预之父不愿让这个孩子出生报父仇,谋士献计策,在宗氏产后虚弱之时,将孩子和宗氏鸩杀。宗氏是陆预的青梅竹马,负责处理此事的恰巧也是陆预。 自此陆、宗二姓结下仇怨。 对于青梅竹马,尚且能做到说杀就杀,钟离音又算得了什么?当初只以为此人不拘一格,希望能被重用,可没想到竟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喂,你,你怎么在这儿?” 钟离音抬眼一看,迎面走来负责这一块的小吏,他马上笑意盈盈,“官差大哥,不好意思,我问你下,这儿的陶大娘呢,去哪儿啦?” “陶大娘?她不是这儿的住户啊。”差役掏了掏耳朵,摆摆手赶人,“快走吧快走吧,我们还要处理呢。” “什么?可我赁的是她的屋舍,想赔钱都找不到人。” “哎呀,不是,不是她的!”差役把钟离音拽了出去,“你快走吧,我们今儿就要处理完,别妨碍我们干事儿!” 不是,怎么如此着急?这种差役不都是能拖多久拖多久,能多拿一天就多拿一天?难道是上头有了死命令,下最后通牒,所以才如此着急?不过,为什么这房子并不是陶大娘的,那他跟谁赁的房?难不成陶大娘也并非房主? 事情真的乱糟糟的,钟离音走出去没几步折返回来,“官差大哥,这是谁的房子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差役上下打量。 “我总该知道需要给谁赔偿,总不能自己闯了祸拍拍屁股走人吧。” 差役想了想,“你闯的祸?你烧了这房子?等等,好像确实也是你,那我就跟你说了,这间房子……” “钟离音。”槐树下响起一个人的声音,钟离音回过头去,只见殷植翩然而至,气度儒雅,不怒自威,“听说,你有很多问题?” 谢谢大家给的营养液么么么[亲亲] 随完榜单,以后每周四到次周一更,调一下周期[害羞]以后都是这个时间咯[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019 第20章 020 “长史有何事要找我谈?”二人选了一处阴凉小亭,来去没什么人,刚好可以密谈。 “你是明白人,我就说敞亮话了。相信你现在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被原先的主子抛弃,一腔热血付诸东流,钟离音,你很有能力,但你的能力不过是陆预锦上添花的补缀,没有你,他还能有十个八个钟离音。”殷植慢条斯理,说出来的话却暗含锋刃。 “那长史是否也想提起我这弃子,然后扔掉?”钟离音反问。 “那要看我需不需要你。这么说吧钟离音,目前我还没看出来你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殷植顿了顿,“或者说,我也不明白阿纵为什么要留你。他在战场上生杀予夺,按理说一个人的生死,在他眼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桓纵要保他?钟离音感到匪夷所思,“那长史这是遂了府君的意,不会对我赶尽杀绝?” 钟离音太想知道殷植的态度了。 “陆预派来江州的人不止你一个,另一个是谁,在哪儿,是敌是友,为什么放弃了刺杀府君,你若不告诉我,在我这儿就是不可信任,你明白吗?” 钟离音松了口气,看来短时间内殷植不会朝他开刀,“好的。不过我要告诉长史,我和那位内应并不和睦,我们从来到江州到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络,所以我猜,他可能叛逃了,甚至他的叛逃,要先我一步。” 殷植思索片刻。 “至于他为何叛逃我也能猜出一二。桓家镇守长江上游,如果生变则朝廷危矣,北有胡虏虎视眈眈,下有地方豪帅虎踞龙盘,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傅为了削减兵权不择手段,此乃仁人义士所深恶痛绝。”钟离音先搪塞殷植,把自己不愿陷害桓纵的理由说了出来,“太傅如此刻薄寡恩,将朝廷大事视作门户私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殷植反问,“你是为国还是为己?” “为国,也为己。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我为他效力多年,换来的却是如此待遇,实在是……”钟离音咬牙切齿,“令人胆寒。”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殷植又问。 钟离音起身离席对着殷植深深一拜,“音才疏学浅,贸然踏进天下大势中,如若浮萍无可依靠。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但求长史为我指点迷津,找一条明路,钟离音愿效犬马之劳!” 果然是聪明人,知道服软也知道弃暗投明,毫不拖泥带水,殷植眯了眯眼,捋须道,“你也确实有些才能,为他人之所不为。也罢,我曾一直将你帮助太子草拟文章的事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曹操尚且能重用陈琳,不问过去但求将来,我又何必拘泥小节?也罢,州府刚好缺少文书佐吏,你留下来无妨,可你的父母还在陆预手上啊。” 一针见血,钟离音语气激昂,“求长史帮我!” “我不需要帮你。”殷植将他扶了起来,“这件事,你要去找府君,让他帮你。这人情只能府君给你,我不可以越俎代庖。” “多谢长史!”钟离音感激涕零。 等他擦去眼角泪花后,殷植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句句不错,我也都知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道理如此,他对你无有再造之恩,何必不离不弃?各取所需罢了。现如今最后一丝薄面也没了,再留下徒增忧患。我也并非世族出身,若无桓公怜惜,断无今日,也希望你能明白府君深意。” 钟离音感激莫名,“是,多谢长史,以后任凭府君、长史驱驰!” 化险为夷后,钟离音慢慢回家,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一半魂魄,飘在街上,止不住回想刚刚自己说了什么。 就好像,原本还是风和日丽,忽然阴云密布瓢泼大雨,浇得他狼狈极了,抱头鼠窜。 现如今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紧紧抱着桓纵的大腿,救回家人,和陆预那边撇干净。可是桓纵……会愿意帮他到这一步么? 钟离音前脚踏入桓纵的宅邸,正好和迎面而来的桓纵打了个照面。 桓纵问,“你去哪儿了?弄一身灰。” “我去之前的住处找东西了。”钟离音擦了擦脸,“然后别的什么也没做。” “好了,吃饭吧。”桓纵转身。 “府君!”钟离音唤住了他,“我有事要跟你说。” 桓纵不语,钟离音绕到他跟前,“我刚刚去查了查发现,那场火不是我导致的,是从外到内的,也就是说,有人要害我,却被我逃了出来。” “所以呢?”桓纵冷冰冰的。 “所以……所以……”钟离音局促不安,他也想到过桓纵会是这样的回答,但面对的时候,脑子不由自主一片空白,竟是连该怎么回答都忘了,“那不是因为我马虎,而是因为有人要害我。” 桓纵鹰目锐利,直勾勾看着钟离音,教钟离音如芒在背,“你只是想说这些?” “我……我……” “这很重要?” “这不重要吗?有人要害我,我是清白的,火不是我引起的!”钟离音反驳,他快疯了,今天如梦方醒原来火不是自己导致的,原来太傅早打算把他杀了,原来他也不是那么没用,时至今日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推动!他那么冤枉,难道不重要? 钟离音本想好交代完这一切然后和桓纵挑明,把话摊开讲,可是看起来,为什么桓纵并没有任何想要继续听他说下去的意思?那鄙夷的眼神和炎炎夏日,让他额头上冷汗热汗一起冒,无比落魄。 他全然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可是钟离音,这一切在我看来,一点儿也不重要。” 钟离音如雷过身,久久不能动弹。 “你说火不是你引起的,其实在你来我宅子那一天,我就知道了。火烧了你的宅院,至于是不是你引起的……我日理万机,需要追根溯源到这个地步为你平反?那我可真是太累了。”桓纵负着双手,不徐不疾,“已成定局,无论这事是不是你导致,簿子烧了,房子也没有了,你捡回来一条命,就该自认倒霉,找借口说有人暗害?那我问你,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 “你能改变你在所有人心中的印象?你能告诉他们说,这不是我做的,我其实很可靠,有人信吗?” 一字一句,如同在钟离音的心上凌迟。 “我出去带兵打仗,要是输了,回来告诉他们,说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你觉得皇帝和太傅会听吗?他们会放过我吗?会因为我的一个理由,就认为我还是有能力、不计前嫌利用?崤之战秦军大败,孟明视引咎自身,能有几个君主做到秦穆公的地步,说放过就放过?” 桓纵说到后面语气也逐渐激动了起来,“钟离音,你错就错在太轻浮,太把一切当儿戏,在身边埋隐患,现在还只是入仕第一年,小错尚可理解、弥补,如果在一开始就想要逃脱定责给自己找借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钟离音犹如被施展了定身术,在原地久久不能反应。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见过太多不择手段的人,他们玩弄规矩,为什么自己要被规矩摆布?所以一开始丢了印章,乃至于之后当街赌钱,他都想着逃之夭夭,都以为上面并不会追究,而是应该“抓大放小”。 可他唯独忘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永远没办法对抗规则,因为他不是制定者,他必须服从,除非他成为改写史册的那个人——显然,他不是世家,更不是权贵,他没有这个资格。 桓纵一席话,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钟离音悻悻而去,回到自己房间,在床铺旁边的包裹里,看到今日因为穿衣抖落出来的镇纸。 彼时他跑得太着急,没有拾起来,那镇纸落在地上磕掉了一个角,所幸上面的字迹并没有损失。 不变的是镇纸,变的是心境。他耳朵里浮现钟离均对他的谆谆教诲,那个时候他怎么就没细听呢?是因为在学业上有天赋,就狂妄地以为自己不需要那些为人处世的智慧了? 钟离音也不敢觉得委屈,他从闭塞的书斋里走出来,才走了没几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桓纵和陆预很像,同样位高权重,同样不会对下面人施舍过多目光,总是那么咄咄逼人,又让人害怕。 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钟离音手捧镇纸走到饭厅,桓纵拿着筷子,夹起钟离音盘子里的芫荽,见他走来,缩了回去。 “府君。”钟离音态度诚恳,先是跪坐至桓纵跟前,“多谢府君,刚刚那席话,醍醐灌顶,让我明白了很多。” 桓纵眼神飘忽,刚刚那席话……实在是太过尖锐、刻薄,钟离音说到底还是小吏,掌多少权担多少责。桓纵登高易跌重所以要事事小心不留痕迹,钟离音又不是,一个小官,就算犯错,后果也好承担,方才是有些激动了。 “这是从你这里拿来的东西,我思前想后,无功不受禄,我怎能贸然拿过来。现在想想,之前真是太不懂事了。”钟离音态度诚恳,把镇纸放在桌案上往前一推,“多谢府君近日收留,大恩大德,难以为报。” 钟离音怎么突然变了?仅仅是因为那些话? “我知道了,吃饭吧。”桓纵装作不在意。 钟离音还有话要说,他现在才明白,说到底桓纵和陆预都是一样的人,他一开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尥蹶子。他的去留,桓纵张一张嘴就能决定,既然有求于人,就必须姿态做足,“我有一事,想要求府君。” “你是在谈条件?”桓纵问。 “不是谈条件而是乞求。”钟离音颔首低眉,此时斜翘丹凤眼里神采尽无,“希望府君能帮我……接父母过来。他们如今还在太傅手中。” “这不还是条件。”桓纵冷笑,“用接回父母作为条件,表示自己会归顺。” 他的所作所为都被桓纵看了个清楚,见状钟离音全然没了办法,估计只能依靠殷植成事,不能太过急功近利,“是,抱歉,是我冒失了。府君你继续,我不打扰了。” “你去哪儿?” 桓纵不明所以,怎么这钟离音站起来就走了呢? 钟离音转身微笑,态度诚恳恭敬,“我去把烂摊子收拾好,反正,昨儿闹了肚子,现在一口饭也吃不下。”他的声音略带哭腔,已经快到极致了,再多说两句就能流下泪来,“就不扫府君的兴啦。” 当晚,钟离音一人在府衙公廨里留宿,把因自己耽误的事儿都结束了之后,累到筋疲力尽,也不打算回去,干脆在自己的座位上沉沉睡去。 他呼吸声平稳,烛火快到了尽头,发出微弱的光。 黑暗中有个人走了过来,轻轻为他披上一件衣服,停顿许久,手里还摩挲着那被退还回来的镇纸,犹豫着要不要还回去。 良久转身离去,又关上了被带起来的门子,烛火因风摇摇欲坠,不久后,熄灭了。 存稿点错发表了[裂开] 也罢就当是凑整吧……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020 第21章 021 收尾十分顺利,在瞿商的帮助下,钟离音可算是忙完这阵了。 目送所有的册子封存,钟离音为他下车伊始到现在的一地乌龙画上句号,然而很快就又有事情要做了——谢秾将在三日后赶至,钟离音和宗忱负责接待。人来要安排住处和餐食,吃多少怎么吃几个人,都有规制,不能让这京师来的谢姑娘受委屈,要知道这可是太后的闺中密友。 宗忱为人可靠,钟离音也不便多问,始终保持管事但又不那么管,不至于上赶着,也不至于甩手掌柜。这天中午,正值散值,钟离音放好笔伸懒腰,和众人道过别后,起身准备离开。 他往对面桓纵办公务的地方看了看,帷幄下并没有人。 李识器嘴馋,凑到宗忱身边,“诶诶诶,赤心,要去采菱角么,我有点想吃菱角了,刚好明日休沐,下午校场操练完不影响去湖里采菱角。” “哈哈,我确实挺想去的,不过今日有事。”宗忱笑道,拍了拍对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改日一定,多采些,下次我去你家喝菱角汤。” 钟离音食指大动,菱角?采菱角?他倒是想去,活儿刚做完就闲出屁了,这下跟犯贱似的,就想找点事做闲不下来。菱角在湖里一丛一丛,谁摘到是谁的,自己吃完还能剩下,然后去集市就可以卖,赚点钱,能早点还桓纵就早点还回来。 他脑子里算盘打得正响,仿佛有个天平,一边是欠桓纵的钱,另一边翘得老高,小钱放上去压根不会动弹,不过积少成多嘛,总有一天能还清。 “李司马!”钟离音忽然喊道,“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嘛?我也想采菱角。” 李识器顿了顿,思前想后,这几日钟离音表现蛮好,转了性,再者说来,他和钟离音一开始有些误会,本以为这人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认真做起事来还挺有两把刷子,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拒了总不好,“好啊,那就……一起去?” 瞿商观察片刻,附和道,“也算上我一个。” 李识器眨巴眼,“行,我找艄夫借一借船。” 三人很快结伴出行,宗忱心事重重,满脸写着郁闷。桓纵刚好从外面回来,眼看公廨里还有一个人,“赤心,你怎么不回家?他们这是去……” “哦,没什么。”宗忱怕桓纵担心,就没说,“他们去采菱角了。我想回去休息,身子不太舒服,下午练兵,我告个假。” “不舒服就休息,没事的。” 宗忱笑得勉强,桓纵很快意识到症结所在,“你是因为谢秾要来,所以不开心?” “哥,我是真想跟你一起呆在寻阳,可我跟你不一样,他们前几日来了封书信,要我跟阿秾回去,不然的话后果自负。”宗忱早已疲惫不堪,“可能我真的有什么痼疾,不然为什么跟别人都不一样。” “这不是你的错,赤心。”桓纵劝道,“我会和舅舅说的,这种事,不能强求。非要逼着你成婚,对你对大家都不好。” “可是,阿秾为了此事已经从建康赶过来,我现在是在高台上,下去的梯子只有‘回去’那一个。”宗忱百感交集,心力交瘁,“阿秾自小没了父母和我一起长大,我拿她当妹妹看,至于婚约我也只是当作玩笑话不作数,谁知她竟然从建康过来了。你说,我和太傅有那么一段孽缘,现在成了连襟,真荒谬啊。” 桓纵不好表态,自己说到底是个外姓人,可宗让既然知道宗忱并不喜爱女子,为何还要逼着宗忱这么做?这不得不让他想起那个表姐宗宜徵,同样也是和陆预青梅竹马,最后被安排着嫁给了竟陵王,导致了那样一场惨案。 偏偏宗忱喜爱男子,倾慕陆预长者风流……真可谓是一段孽缘。 两个人,真的要成为连襟?也太尴尬了。 “我会和舅舅说清楚。” “他都知道了。”宗忱双手掩面,“但他不在乎。” “宗司空说什么?” “他说,那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忘掉就好。”宗忱泣不成声,“可是我怎么可能说忘就忘?难道我后半生还要对不起一个阿秾?哥,我没办法这样,真的没办法……” “好了,没事的。”桓纵心想自己可真是妄自托大,明明也是小辈,却习惯性地帮人家对抗长辈,“一定有解决的法子,不然就等谢秾来,我跟她说。相信谢秾眼里也揉不得沙子。” 宗忱敷衍一笑,实则心里早已知道此事无转圜之地,“哥我先回去啦。” 眼看弟弟满怀心事,桓纵心里也乱糟糟的。宗让是父亲,男大当婚,这也无可指摘,他确实想不出办法来让宗忱真的避免和谢秾的婚事,毕竟在建康世族看来,谢秾和宗忱,是强强联合,宗忱是宗氏下一代的希望。 如果宗忱不与谢秾成婚生子,两家之间就无法实现利益交换和联合。婚姻并不是两个人的事儿,而是两个家族的事儿,真要反对金玉良缘,两家族长第一个不答应。 桓纵又算得了什么呢?连建康城都回不去。执掌军队的地方豪帅,一旦踏进京师,与卸兵权无异。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傍晚,李识器如约而至,在湖边一条小船上摆了几个篓子,一切器具齐备,只等人来。岸边浮着碧绿菱叶,小小的菱花在绿色中毫不起眼,只要拽起那一丛叶子,就能看到上面结的菱角,乌菱红菱不一而足。不一会儿,钟离音就到了,他戴好斗笠,裤管也卷了起来,专门换上一件乡间人穿的粗布衣衫,若不是皮肤偏白,看起来还真像个庄稼汉。 “李司马,你都准备好啦?”钟离音脚踩木屐,挎着个小篓子,“看来我多心了。” 私底下依旧称呼职务,李识器有点不舒服,“你叫我李识器或者识器都好,不必称职务了。快来快来,逸林呢,怎么没过来?” “来了。”瞿商姗姗来迟。 这是特地用来采菱角的船,吃水浅,因此在钟离音上船、瞿商也跟上去的时候,李识器眼看这小船已经容纳不下第三个人了,干脆到旁边跟艄夫说了声,又借来一条小船,自己一个人上去,才好些。 李识器一心多采些菱角,他兄弟不少,大多爱吃菱角,最近入秋,嘴馋得很,作为长兄,为弟弟妹妹们准备好菱角汤,他心里也舒服。所以他吭哧吭哧就往菱叶堆里划,一心扑在菱角上面,拽起一丛丛菱叶,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菱角拽了下来扔进篓子里,时不时还滤滤水,全然没注意钟离音这边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在一条船上,难免力气没往一处使,钟离音和瞿商一直在原地打转,搞得他有点怀疑瞿商是不是故意的。他回头问,“逸林,不应该这样划船的吧?” 瞿商轻笑,“也对,我们背对背,看不见对方,这样也很正常。要不,转过身来?” 这话不假,俩人背对背,谁也看不见谁,钟离人敲了敲自己脑袋瓜,他是真脑子被门夹了,才背对着瞿商,“是啊,不好意思啊,我的问题。” 可是不等他转过身,瞿商就抢先一步,转了过来,双腿叉开,把他往后一按。此刻瞿商两条腿在他腰侧,他被迫枕着瞿商的肩膀、胸膛,又因为没这人高,轻轻松松就被瞿商笼在了怀里,“桨呢,给我吧。” 钟离音觉得不对,“我不能那么懒吧。” “还好,没多重,划个船而已。”瞿商在他耳畔轻笑,钟离音心道你这人还上赶着干活,真是脑子缺根弦。 “好啊,那就你来。” 与此同时累得热汗淋漓的李识器:“这俩干啥呢这是?划船是这么划的?”但李识器也想不了那么多,还要采菱角,这俩人不往东,他就要把东边的菱角全采完了。 瞿商划着船,和钟离音来到一处比较偏远的地方,所幸菱叶和荷花都挺茂密的,估计不会空手而归,钟离音很快采了几个莲蓬,可开心了,“这儿的莲子真好啊,回去可以给府君做莲子羹了!” 提到府君,瞿商眉头闪过一丝不悦,方才因为划船姿势所限,钟离音背靠瞿商不敢动弹,生怕桨打到自己,却在桨横放到船尾后,迅速和瞿商分开,“你对府君那么好吗?” “啊?还好吧。”钟离音剥莲子,一个个圆滚滚、骨碌碌的莲子落入竹篓子里,晶莹如玉,“况且,他帮我那么多,给人家做个莲子羹不过分吧?我还占便宜了呢。” “这点小心思,府君不一定受用。你想想看,他毕竟是生杀予夺的大将,怎会拘泥于这种小事?”瞿商有一搭没一搭地采着菱角,“这种人,想必并不喜欢你我故意接近,揣测喜好。” 瞿商说的不假,钟离音仔细想了想,“也确实,府君一直都是这样,是我妄自揣测了。” “徽声,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只是觉得,你做着分内事,就已经足够,别的话,就算用心思,反而落人口实,你看咱们整个府衙,少有人对府君殷勤的,你若是被人知道在小事上花时间,与众不同,到时候三人成虎,府君也不好做。” “一碗汤而已,至不至于……”钟离音嘟囔着,“我做了自己喝,他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仅此而已啊。” 瞿商连连道歉,“对不住,徽声,我又多心了。” 钟离音也不好意思直说,瞿商可能就是这个性子。 三人采完菱角各回各家,李识器跑得飞快,着急回家煮菱角,道了个歉就走了。而后,瞿商先是将钟离音带回了自己家,表示以后有需要可以来这儿暂住,还缠着钟离音做了一锅菱角汤,如此一耽搁,天快黑了,钟离音不得不离去。 一顿折腾下来,回到桓宅,就很晚了。 钟离音刚推开角门,原本每天都会来迎接他的大黄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绕过影壁一看,嘿,大黄正乖乖趴在桓纵跟前,大气都不敢出,整条狗都蔫了下去,旁边桓纵屹立如松,面色凝重,钟离音总觉得这人能把他活吃了。 第22章 022 桓纵怎么在院子里站着?!钟离音人都傻了。 可是不等他上前去解释,桓纵转身离开,大黄趁着桓纵不在,摇着尾巴到他跟前蹭。钟离音觉得自己完蛋了,不过在彻底完蛋之前,他心态够好,摸了摸大黄的头,像是存了死志,“一会儿我要是被骂,你可千万别过来嬉皮笑脸的哈。” 大黄嗷呜一声,钟离音往远处扔了个马球,这狗应声而飞,正好中了钟离音的调虎离山之计。 与此同时,钟离音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他身上**的,一手的泥,头戴斗笠挎着个竹篓子,跟刚打渔回来似的,浑身臭汗和淤泥,有些难闻,跟桓宅四时焚香比起来,格格不入。 其实钟离音脚上没什么泥,毕竟是在船上采菱角,故而并没落下什么泥脚印。不过因为手上脏脏的,在旁人看来就跟草丛里冒出来的野人一般,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府君……” 桌案上,一碟毛豆,一盘韭菜丸子,一碗清蒸鱼,清炒葵菜、香椿、木耳,糯米团子充作点心,还有一碗虾仁粥,一道比一道清淡,桓纵的碗碟干干净净,看样子是已经吃过了。钟离音知道,桓纵养成的习惯就是一餐从不浪费,他们这些自北方南渡而来的人吃过苦,一路上被胡虏追,挨饿受冻,因此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钟离音只好坐到桓纵跟前。 桓纵嫌弃地看了一眼,“去哪儿了?” “南湖。”钟离音原本兴高采烈,现在也不敢高兴了,把篓子和斗笠去下放到一边,不知所措。 其实他第一反应是,难道去哪儿都要报备? 却见桓纵不慌不忙,“去南湖干什么?” “采菱角。” “和谁。” “李……李司马。” “就他一个?你们关系不太好吧。”桓纵直言道。 “还有瞿逸林。” 一听到瞿商的名字,桓纵的神情一下子阴郁了起来,为什么哪儿都有这个瞿逸林?“你是不是挺高兴?” “啊?” “我看你刚刚回来的时候还哼着歌,还听到了木屐碰地面的声音,你是跳着回来的吧。” 钟离音好想逃,“菱角,白给的,不要钱,所以开心。” “你的吃穿用度我都不收你钱,你怎么不开心呢,嗯?”桓纵有些咄咄逼人了,但他纠结的点不是这个,而是瞿商,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献殷勤,就让钟离音念着好了,并笑脸相迎,真是空手套白狼,说的比唱的好听。 “不是,我喜欢吃菱角。” “后院池塘吃都吃不完,你去南湖摘?”桓纵高声反问,声色俱厉,“钟离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二人在廊下小亭用饭,桓纵的声音响彻整间宅院,清扫和扬簸箕、晒药的仆人纷纷装作没听见,风吹过檐下铜铃,锵然作响。钟离音委屈极了,“我不知道你在等我,你如果……如果是因为这些,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府君帮我那么多,我自然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府君若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说便是,真的不用旁敲侧击,处处挑刺。” 良久,沉默。 钟离音总是怯生生的,桓纵并不想这样,可是又在和钟离音相处的时候,无法避免上位者的严厉。 是以在回到家没看见钟离音的时候,下意识以为钟离音在躲他。 桓纵清了清嗓子,在外人面前不失分寸,钟离音面前更不可以,“你和瞿商关系不错?” “还好吧。”钟离音悄悄抬眼,偷看了一眼桓纵,冷不防问,“那个……府君真的在等我吗?” 桓纵:“……” “韭菜一个也没动,是真的在等我啊。” 桓纵一言不发。 “嗨,我还以为什么呢。”钟离音心快跳出来了,结果一看原来就这,便挠了挠头缓解尴尬,“我以后会跟你说的,如果我回来得迟,就不必等我了。” “你多大的脸?” “诶,是,是,我自作多情。”钟离音抿嘴,控制自己不能笑出来,原来桓纵真的是因为这点小事生气,“那什么,我以后不去南湖摘就是了嘛,我直接在府君家后院摘,吃不完给别人,不能浪费嘛。” 给了台阶下,桓纵也不便再发难,起身离开了。 钟离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桓纵回过身,“你怎么了?” “没……府君快去休息吧。”钟离音突然觉得桓纵还是挺好相处的,只要你做好分内事,那么桓纵就不会找你的茬,在这种人面前也就有底气,估计这也是桓纵想要达成的效果。至少现在,他一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吏,已经开始渐渐懂规矩明事理起来,让人省了不少心。 说起来,还得谢谢桓纵呢。 钟离音吃完饭后,盘子锃光瓦亮,一粒米都没剩下。他一时兴起,去厨房亲自下厨,亲自熬莼菜菱角汤,顺便放了点儿莲藕进去,佐以今天剩下的鱼汤,闻起来味道十分鲜美。做的过程中,他又倒腾了半天菱角,和糯米粉和面粉做菱角糕,放入蒸笼起火开搞,想着明日带到公廨解馋。 一切忙完,钟离音手捧托盘,里面摆着莼菜菱角汤和菱角糕,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来到桓纵起居卧房窗前,“府君,我做好汤了,你要尝尝吗?” “我吃饱了。”桓纵正低头看书。 “你还生气呢?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钟离音把汤和菱角糕放到窗台上,“趁热喝吧,不喝也没事,我活该的,真的抱歉。” “你要是觉得瞿商好,留在这里万分不自在,我看他估计很乐意收留你。” “那哪儿成啊。”钟离音想了想,瞿商还是有点奇怪的,说话做事都很奇怪。若说和桓纵是畏惧的话,那么跟瞿商在一块儿就是戒备,总摸不准这人啥想法,“府君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当个白眼狼呢。真的是个误会,我不是主动邀请他一起去采菱角的,是他一定要参与进来的,不信你可以问李司马。” “撒谎也要有个度。李识器不和赤心去,为什么偏挑你?” “我也不知道哇,府君你可以问问宗副将,为什么一散值就走了,我觉得他可能心里有事。” 桓纵想了想,确实也是,宗忱一连告了三天的假,说最近要调整心情,心不在焉,所以多出来的活儿要么是李识器分担,要么是殷植带着手底下的小吏一起做。就连以往从不缺席的检阅练兵,也屡屡不见他的踪影。 估计这次谢秾一来,直接导致宗忱难以承受。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桓纵看了眼汤,“心意我收下了,汤就……” 钟离音根本不给桓纵拒绝自己的机会,闻言跑了出去,“府君慢用,我先去洗澡啦!” 桓纵瞥了眼菱角糕,拿起一块放进嘴里,一想起自己竟然和下属比较,甚至大动肝火,他就浑身不自在,连带着味蕾也不大愉悦。 “真难吃。” · 宗忱回到家里就开始呼呼大睡,午饭只扒了那么几口。楚天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他睡得那么沉也就没打扰。到了傍晚,他清炒了几碟小菜,来卧房叫人,许久没有回应。 宗忱趴在床上,这一睡跟昏死过去似的。楚天慵刚好借此机会,看宗忱的睡颜。 和别的男子比起来,宗忱性子更加沉静,睡觉的时候也是,儒雅恬淡,让楚天慵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做什么美梦。忽然,楚天慵鬼使神差刮了刮宗忱的脸颊,那刷子般的睫毛耸动片刻,嘴角上翘,“太……太傅,教我……” 楚天慵本就是陆预的手下,由于前段时间刚叛离陆预,闻言颇为不爽,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宗忱和陆预本来就有深仇大恨,据传闻宗妃之死也是陆预一手推成。 别人成人礼加冠,陆预成人礼亲手送走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仅仅是因为陆氏怂恿先帝赐死了竟陵王,宗妃殃及池鱼,一杯毒酒了此残生。 “教你什么?”楚天慵问。 “教我……” 再往后的话听不清了,因为很快宗忱就醒了过来,“唔……几时了?” “该吃饭了。”楚天慵挑眉,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香,“你怎么一回来就睡,应该饿了吧。” 宗忱伸了个懒腰,“我最近都没睡好。其实也不怪你,我晚上睡觉不习惯身边有人,觉浅,一有动静就会醒过来。” 楚天慵若有所思,看来宗忱是因为他,这几日都没睡好,“你怎么不告诉我。” “无妨,反正你差不多也该走了。”宗忱微笑,“过几日谢姑娘就来了,这次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是要跟她一起回建康的,你呢,这几天收拾收拾走吧。” “这是要赶我走?” 宗忱摇头,揉了揉眼,“不是的,你对我挺好,可你也没什么理由留下不是么?反正据你所说,你现在和主子已经撇清干系了,之后天高海阔,去哪儿都没人拦你,我就算想让你留下也没有理由啊。” “多给点工钱,我也不是不能留下。” 宗忱上下端详着楚天慵,其实此人的身材算得上是雅量瑰姿,力气估计也不小,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抱起来,再加上这段时日任劳任怨,倒教他不太好意思,“那不行吧,你还是走了的好,不然,我可能真的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 宗忱难掩笑意,朝他招手,也有可能是被这流氓戏耍过几次,因此想也耍一耍对方。楚天慵不解其意,凑近到宗忱耳根,只见宗忱小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其实,我喜欢男人。” 楚天慵良久没有反应。 其实宗忱在等他厌恶,又或是惊讶,这样被戏弄已久的他就能扳回一局,也算是扬眉吐气。可是楚天慵平静无波的神情,又让他不免感到失策……这个人,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呢? “哦。那什么,吃饭。”楚天慵转过身去,留给宗忱无尽的疑惑。 “过几天我也要回去完婚。所以你早点儿走,留下来总不像话。”宗忱扶额,补充道。 长廊微光,楚天慵走进角门阴影里,宗忱后院有几棵树,还有几丛竹子,他偏身躲了进去。 不知为何,身体突如其来有了反应,一股无名火灼得他喉管发烫。他之前不是没见过宗忱,但那翩翩公子可望不可及,又满心满眼只有陆预,他之于宗忱而言,和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而宗忱之于他,也不过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明月。 无奈多年后,兜兜转转,再次相遇。 那晚上,楚天慵没有睡觉,他想让宗忱睡好,便睁眼到天亮,偷偷看了好几眼宗忱的睡颜。疮疤早就结痂愈合,他没想到自己体质那么好,本来还想瞒过宗忱多呆几天,反正宗忱也不甚在意他的伤势。 然而宗忱要赶他走——又好像并不是那么想让他走。 一想起这是他旧主曾经教养长大的小男孩,罪恶感便油然而生。 宗忱做过的很多事,自己都不记得了。可楚天慵还记得有个小男孩,在他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和他一起在亭子下避雨,给了他一把伞,然后撑着芭蕉叶冲入雨里。 “我个子小,用这个芭蕉叶就好。等雨小了,你用我的伞吧!”小宗忱将怀里的书册笔墨奉为至宝藏在怀里,在雨幕中回头对屋檐下的楚天慵说。 陆预刻薄寡恩,偏生教出来一个心思赤忱、与人为善的宗忱,让楚天慵都不确定,这段时间关怀备至,究竟是因为旧恩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控制不住,就别控制了。”楚天慵掐着宗忱的下巴,摩挲对方的唇,“反正,不会比死更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022 第23章 023 次日一觉醒来,宗忱精神恹恹,他迷蒙之间,闻到外间的饭香。 楚天慵,竟然还没走? 宗忱扳着指头数了数,谢秾还有两日就到,无论如何,得让楚天慵赶紧离开,不然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和谢秾待着,万一出岔子,他没法交代。 于是他穿好衣服出去,“你还没走啊?” “赶人呢?”楚天慵放好筷子,“不劳你赶,我很快就会走。只不过不想走那么仓促,你我萍水相逢,也是有缘。” 宗忱咂摸不出来这话中的意思,但他实在提不起兴趣,无所谓,走就走了,之后和谢秾成婚,已经板上钉钉,然而本性难移。他自小被教育一生一世一双人,奈何必须要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要和初恋做连襟。 真是想想都觉得可笑。 想到这儿,他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楚天慵刚好坐下用饭,就听到了不明所以的笑,“我很可笑?” “不是。”宗忱扬眉,也一撇袍摆坐下,“我和你确实有缘,你么,也不错,以后要是成家立业,给我写信,我祝你妻儿美满,承欢膝下。” “你……” “我这辈子没法美满,还被逼着负人家,想来真是糟糕透了。”宗忱苦涩一笑,“好了,吃完饭,你就走吧。” 楚天慵觉得宗忱有什么不对劲,但也没明说,“是,嫌我烦了嘛,我马上就走,今天就动身。我一走,你好接个如花美眷过来,恩恩爱爱,才子佳人。” 宗忱不语,一勺勺喝粥。 “你说你要成婚,是和谁啊,就那个,谢家姑娘?” 宗忱点头,“你是建康人?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你们很般配。”楚天慵想了好久才说出这句不咸不淡的话,“那你想娶么,我就问你,你想不想娶?” 宗忱咽下嘴里的粥,良久迸出笑来,“不是,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想不想什么的,重要吗?男女婚配,就算平常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世族?” “我只问你想不想。”楚天慵握住宗忱的手腕,用力过度,手背都暴起青筋。 “不重要了。”宗忱说罢,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力气,再没声了。 直到去衙署收拾着装的时候,宗忱在门口正衣冠照镜子,“其实你要是昨晚就走,也不至于一晚上没法睡。” 楚天慵收拾碗筷的手停在半空。 “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需要钱的话,我床头箧笥里还有一些,你都拿去吧。”说完就离开了。 楚天慵怅然若失,“是我该谢谢你吧。” 点卯刚过,宗忱出现在府衙,他的出现让人倍感意外,因为原本便是告了假,众人都以为他不会来,李识器更是关切地问,“诶,赤心,你不是不来么,怎么现在来了?” 宗忱微微一笑,“身子不爽,不过重任在肩,我需要给徽声通个气,他昨儿托人给我拟了份预算,我把其中不适合的地方给勾掉了,今天交给他。” “啊,你让仆人来不就好?还亲自跑一趟。”李识器不明就里,“要是身子不舒服,我去药铺给你抓点儿药吧,昨天刚采的菱角,你也补补身子。” “哦,徽声呢?” 李识器指了指旁边睡得死尸一般的钟离音,“喏,据说昨天累到了,今天早起睡不醒,来这儿记了名儿后,就开始睡觉,喊也喊不醒。” 宗忱笑着扶额,把那张纸放到钟离音桌子上,“那就拜托了,我先走了。” “徽声?徽声!”李识器叩了下钟离音的桌面,“赤心给你的,你自己看。” “哦?嗯。”钟离音眼眶很肿,双眼皮格外明显,额头和半侧脸颊因为久趴的缘故格外红,一些墨迹也印到了脸上,小纸笺被他的汗黏在脸上,他机械地接过李识器手中的纸,放到自个儿面前,继续睡觉。 瞿商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嬉笑。 “咳咳。”李识器在屋子正中央站着,一看桓纵刚在议事厅和其他下级武官说完话,正风风火火向这边走,赶忙轻咳两声,又戳了戳钟离音的肩膀,“徽声,快!快!” “哎呀干嘛!府君他……他现在还不会回来,他跟下级武官会聊好久的,就指望着这些人的线报了解百姓呢!你要是嗓子不舒服,我给你摘薄荷,和冰片一起煮薄荷酒……” 李识器不再说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自己回到书案前低头整理军中一些事务,钟离音依旧趴着睡觉。 很快,屋子里一片死寂。 桓纵龙骧虎步,来到钟离音书案前。其实钟离音能感受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自己的视野,但他实在是太困了,未作他想,“哎呀李司马你这是干什么……” 桓纵没说话,用指关节叩了下书案。钟离音勃然大怒,“你干什么啊李司马,我就睡一会儿你怎么……” 他睡眼惺忪,一抬头看见了活阎王。 瞬间清醒,毫无困意。 “啊……哈哈,府君,早……” 桓纵懒得多说,转过身去,“你今早起来可不是这样。” 这话应是两个人的悄悄话,却在李识器和瞿商面前提起。李识器没多想,现如今还在桓纵的威压下呢,压根不敢多想。倒是瞿商,听到“今早起来”四个字,不禁浮想联翩,眼睛珠子骨碌一转,在钟离音和桓纵二人之间游走。 今早起来?难道两个人同榻而卧?这么亲密的么? 风暴中心倒是特别安静,钟离音乖乖收拾好桌面,比对着宗忱给的批改,准备接待谢秾的事宜。宗忱很细心,把一些谢秾的喜好都记了下来,如此一来投其所好,钟离音也不至于局促。 半上午,钟离音有些饿了,趁桓纵外出,拿起自己私藏的菱角糕,对着周围鬼鬼祟祟使了个眼色,“我做了菱角糕,你们要尝尝不?还是我家秘传的配方哦。宗副将不在,我给他留两块,你们想尝一尝吗?” 李识器一听有糕点吃,兴致勃勃。他本来就有些饿,闻言凑上前来,拿起一块菱角糕尝了尝,赞不绝口,“果然啊,是挺好吃的,甜而不腻,还有一股清香。” “是呀,嘿嘿,我加了一点儿荷花瓣,你闻到荷花香了没?” “嗯嗯!”李识器默默记下,“你给我写个方子,我回去给我弟弟妹妹做。” 钟离音兴高采烈,“好。”说罢就拿起毛笔开始默写做菱角糕的步骤和用量。 不知不觉,瞿商也凑了过来,只不过瞿商两手腾不出来,有些墨在上头,看起来脏兮兮的,他探头过来,注意力并不在那张默写的单子上,而是盯着钟离音的眼睛和鼻梁,以及不远处层层油纸包裹下的菱角糕,“我也想尝一口。” “自己拿。”钟离音写得正起兴,头也没抬。 “可我手不干净,也没手了。”瞿商很为难,示意自己确实腾不出来。 钟离音愣了会儿,他又不傻,当然知道瞿商是什么意思,于是拿起一块菱角糕,对准瞿商微微半张的嘴塞了进去。 更巧的是,就在这时,桓纵踏过门槛。 瞿商眼里只有钟离音,满足一笑,眼睛眯成了月牙。李识器慌慌张张把“作案工具”藏好,准备迎接桓纵劈头盖脸的斥责,但等了很久,桓纵好像都没有什么意思。 太尴尬了,李识器想。 瞿商这人好奇怪,手脏了,洗洗手不就能吃?再不济隔着层油纸,怎么就不能吃了?真是懒,还要人喂。李识器撇撇嘴,咽了口唾沫,好想继续吃掉那块菱角糕啊,府君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走,也不说话?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别这么吊着人啊…… “府君!”钟离音率先领罚,“我错了!我不该在坐班期间分菱角糕。” 桓纵嘴巴半张,想说什么,微微翕动片刻,竟什么都没说,往左边自己的书案处了。 “诶?”钟离音完全在状况外,“府君不骂我啊。” 随着他们对面桓纵书案前的帷幄放下,李识器终于能吃掉剩下的菱角糕,“那不挺好,你希望他骂你?” “那还是算了。”钟离音摆摆手,“不过,我已经承认错了。” 瞿商则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志得意满,钟离音死活弄不明白,这人为啥笑得那么灿烂。 帷幄之后,桓纵掐紧了那个完璧归赵的镇纸,手背青筋暴起。过了好久他松开手,掌心落下红印,又揉皱另一张崭新洁白的纸,将纸团扔在地上。 这个菱角糕,原来人人都有。 他越发不明白这股无名火从何而来,钟离音对很多人都笑,偏偏一看见他就发怵,很少带笑。他鲜少得到的东西,旁人轻易就能拿到,桓纵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对钟离音恶语相向,又咄咄逼人的是他,现如今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也是他。他忽然就暴躁了起来,面前的一本本兵书,一个字儿都看不下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以前从没这样过。 实在是,难以控制。 到了日中散值,李识器等敲钟声一响,麻溜拔腿就跑,原地剩下瞿商和钟离音。 桓纵从帷幄里走出,脚步带风,看都没看钟离音一眼。 “府……” 钟离音直觉,桓纵可能是生气了,可是他找不到桓纵生气的理由。明明今天,他把该做的活儿都做好了,也没拖后腿吧?桓纵这是怎么一回事?算了,回去问问。 瞿商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徽声,你回家?” “哦,是。怎么了?” “一起走?” 钟离音挠头,最近瞿商好像赖上他一般。不过他也喜欢跟人结伴而行,热热闹闹的,比一个人好多了,之前李识器和宗忱一起不带他,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瞿商愿意跟他做搭子,他可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尽管这个瞿商,行事怪异。 “好吧。”钟离音不多想,就跟瞿商一起离开了。 本文设定,府衙坐半天的班,来自唐朝公务员的日常,他们就是工作半天的,但是要起很早很早,五点就要考勤,做到十二点,所以就可以理解小音为什么睡不醒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023 第24章 024 临近傍晚,钟离音外出散步溜达。桓纵一下午都没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哪儿得罪了这活阎王。 钟离音途径一家酒肆。浓郁酒香间,透过户牖可看见几个穿红戴绿的歌姬拥着一个客人。尽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钟离音却还是不可避免听到了只言片语。 “给我……满上!” “好嘞,小郎君要多少,都给你满上!” 这声音太熟悉了,钟离音循声望去,竟然是一个绝无可能在此出现的人! 他马上小跑着过去,跟门口跑堂说,“对不住啊小哥,我来看看我朋友。” “你朋友?你什么朋友?”跑堂一边招待客人,一边拦着钟离音,“你告诉我,我去给你找他。” “就是他啊。”钟离音往里面临窗雅间一指,“那个宗副将。” “什么宗副将,我们不晓得。” 钟离音叹了口气,为什么他赌个钱,当场被抓包,而宗忱呢,在这里吃花酒倚红偎翠,竟然没人管,甚至还是匿名来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宗忱看起来一表人才,遵规守矩,此刻流连花丛,竟是这么个风流样? 难不成因为是府君的弟弟,就能宽大处理?青天大老爷啊! 介于此,钟离音也不好多管,只能回过身去,感叹时运不济,造化弄人,谁让他是个没名没姓的寒门呢?人家宗氏家大业大,吃酒赌钱叫风流,他呢,就是犯禁,要被抓走的。 钟离音沉思片刻,想了想,还是帮宗忱一把的好,万一在酒肆也有眼线,宗忱被抓包,到时候该怎么交代?桓纵处理的时候总少不了为难。因此,钟离音加快脚步,赶紧去了宗忱家。 他敲门,许久之后才有人开门,“谁啊。” “我。”钟离音一听就知道谁来了,这会儿抱着双臂,“你爷爷我来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楚天慵不耐烦,门子甚至都没开只开了个缝,露出半张脸,十分的吝啬。 “哼哼,让我猜猜你在等谁。”钟离音打量片刻,“你身上有油烟味,围裙还没取下来,嘴角又有一粒米,油花发亮,说明你已经吃过饭了,但是呢,你的主人是不是没回来?” “你少在我面前吆五喝六的,钟离音,别忘了谁现在也是寄人篱下,你是不是也得回去找你的主人了?”楚天慵挖苦道。 “好了好了,不说那么多。”钟离音心想自己也是没事找事,楚天慵这脾气谁受得了,说两句话就开始呛人,“我看到赤心了,你应该等了他很久吧?我不太方便,他就在街角那家酒肆,你赶紧把他带回来,要是有负责风纪的小吏把他抓到,就难办了,江州府衙管这个可太严格了,不让赌钱不让吃花酒的。” “知道了。”楚天慵打算关上门换衣服,最好再洗把脸。 “等等!”钟离音说,“我问你一个问题啊,你怎么还不走?” 楚天慵反问,“你呢,你不也没走?我伤还没好,怎么能走。总要留下来,好彻底了才能走吧。” “哦,那另一个刺客是怎么回事?”钟离音又问,“他杀了你,也想杀我,那他还在不在寻阳?还是说已经回去了?” “他回去了,临别前我和他见了一面。”楚天慵道,“上次杀你,没杀成功。” 钟离音:“……” “总之,你我现在和太傅已经没有瓜葛了,我猜你也大概知道太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像砖头。” “砖……砖头?”钟离音想了想,“你是想说抛砖引玉吧?” “是。太傅不可能没有后手,我们已经是弃子了,他派我们来,如果不成,就让早已埋好的暗桩把我们除掉,同时利用我们的死做文章。那么,他肯定也做好了两手准备。”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钟离音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个幌子,用来掩饰他的真正用意?无论死活,我们都影响不到他原本的设局?” “我猜测也是如此。你们府君有点手段,把你留在他身边,如此一来,太傅就算想做文章,也来不及,你已经在江州羽翼下了。这算是他失策,始料未及。”楚天慵撇了撇嘴,“过几日,我就离开,你不用想着谢我或者来找我,这点消息我透露给你,以后你和这些贵人共事要小心,别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说罢,门子重重关上。 钟离音还是有些后怕,看来,陆预早在他自荐来江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江州府衙里塞了人,无论他怎么做,对局面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他傻兮兮来,不过是全了一个人情——因为桓纵曾经对陆预客气提起过,太傅人才济济而我缺少人才。 因此,钟离音毛遂自荐,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现如今看来…… 没来由泛起一阵恶心。 名利都是陆预得,死与不死陆预毫发未伤,甚至都能有利于陆预……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冷血!钟离音攥紧拳头,对这种世族之人更加厌恶。 他们有那么多,施舍一点,他就要把命搭进去,还要谢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钟离音后槽牙喀喀响,望天地之悠悠,感慨自身如萍寄,如蜉蝣,就算挥动翅膀,也兴不起任何风浪。他什么都没有,一举一动被人控制,命脉甚至都在他们手上。 太无力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赌个钱都不行,而宗忱……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嘴里抑制不住喃喃道,“阿爷,阿娘,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想回家,你们有没有想我啊……” · 很快,楚天慵乔装打扮,自酒肆里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宗忱。 “我弟弟呢?”楚天慵道。 “什么弟弟!”跑堂也不客气,“哪里有你弟弟?” “就那个。”楚天慵指了指,“我要带他回去。” 外面几个跑堂看他来势汹汹,以为他是来踢馆,几个伙计一起抄家伙上。然而跟专业的刺客比起来,终究是班门弄斧,没两下就被打趴下了,在地上横七竖八连连哀嚎。 楚天慵径直循声来到宗忱的那一间,此刻,宗忱身边已经围了一群女子,个个如出水芙蓉,殊色标致。 宗忱像是好孩子故意学坏,仔细一看就能看明白,他其实是很客气的,只顾着自己喝,看旁边姑娘的神情也没有老色鬼的狎戏,而是一种很单纯的注视。 “呀,这是谁?”坐在宗忱身旁的姑娘用纨扇掩面,周围一堆花花绿绿,钗环闪烁,灯光下朦朦胧的,珠光宝气,珠围翠绕,宗忱枕着一个歌伎的肩膀,轻嗅颈间几口胭脂香,半睁着眼,嘴唇朝下颌那里如蜻蜓点水般划过却没触及到些许,流眄俊目,朝楚天慵妖冶一笑,不禁让人心旌摇曳。 楚天慵看起来怪吓人的,店主人带着几个伙计赶上前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这位兄弟,你怎么突然闯入,还打了我几个伙计?” 回头一看,几个男子鼻青脸肿,又是捂脸又是捂眼睛的。 宗忱伸了个懒腰,终于坐起,“你怎么来了?” “我是他哥。”楚天慵冷冷看向四周,解下腰间钱袋子往地上一扔,“家教甚严,伤了诸位抱歉。还望以后,贵店不要再接待我弟弟,若是有什么来找我,医药费我包了。” 众人一看是家里事,拿了钱各自散开。人群冷落,酒还是热的,宗忱趁着酒劲儿,装作无事发生,依旧举起酒樽,“你怎么来了?我没让你来。再说了,你的伤是不是快好了?好了就滚,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我!” 楚天慵一把拽起宗忱,酒洒了一地,“你以为我乐意管?你别喝死在外面,丢我的人!”说罢,宗忱一个趔趄,只能被拖拽着走了出去。 “你伤不是快好了?”宗忱故意挑衅道,笑起来有些疯癫,“跟人打架,伤口要是裂开,你可怎么走啊,嗯?” 楚天慵拽他,他不配合,干脆两条腿不走,如此一来就像挂在对方身上似的,几乎坐在地上,周围人侧目,还以为这楚天慵是在干什么呢。 “裂开了,你给我缝,你不是挺会缝?”楚天慵说不上哪里来的无名火,干脆一手穿腋下,一手穿膝窝,就那样把宗忱拦腰抱了起来,“你要是真想喝死,就别在我面前喝死,是想学刘伶,喝死干脆刨个坑埋了?” 宗忱在他怀里挣扎,“你放开!放开我……你不过寄人篱下,你是要走的,干嘛在我面前晃悠……还……” 宗忱干脆枕着楚天慵的颈窝,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暴躁,和之前完全不一样,这段时日楚天慵对他很好,三餐都安排好,知道他晚上睡不着,干脆昼夜作息颠倒,等他白日出去坐班再睡。 终究会离开,而他也该步入正轨,和谢秾成婚。 “还对我这么好。”宗忱在楚天慵耳畔说。 楚天慵轻笑,“你对我也挺好,刚刚那个钱袋子其实不是我的,是你的。” “随便吧,当你的工钱。明天,你明天就走吧,让我慢慢回到以前的日子,我说真的楚天慵……别对我这么好,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宗忱侧身一跳,就从楚天慵怀里跳下,晃了半天才站好。 往四周一看,他已经回到家了。 宗忱不要楚天慵扶,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往床上一躺,鞋都懒得脱。楚天慵在他跟前,替他脱了靴子,又把斜在外面的腿放到床榻上,这才不至于半边身子悬空。 酒劲上来,宗忱头有点晕,也正是因为酒,他表露出此前从未有过的一面——暴戾,偏执。只见宗忱一手支着头,斜倚胡床,笑起来摄人心魄,就那样目不转睛看楚天慵。 “我现在……是不是很混账?” 楚天慵:“……” “你看,我可以很混账的,还能比你混账……哈哈哈,你不是还想跟我耍无赖吗?我告诉你啊,楚天慵,我比你想象的——无赖多了。”宗忱悲怆一笑,“我喜欢另一个人,可他杀了我的堂姐,他还是个男人,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赖、啊……” 楚天慵微一皱眉。 宗忱掩面哭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酒肆找歌伎吗?因为我在学习,学习该怎么喜欢女人。” “你学得一点也不像。”楚天慵实话实说。 “是,本能,怎么可能改得了。”宗忱深呼吸,平复心情,“就像很多男人喜欢女人一样,改不掉的本能。所以你之后别对我那么好了,不然我真有可能移情别恋——” 楚天慵瞪了一眼。 “哈哈,开玩笑。”宗忱支起上半身,“听完我这个无赖说话了,你也赶紧休息去,别昼夜颠倒了。” 孰料楚天慵猝然靠近,近到鼻息清晰可闻。 “那你还是不够混账。”楚天慵顾盼之间如虎狼一般,让宗忱猛然心惊,“你不是说,喜欢男人吗?可巧,我也是。” 不待宗忱反应,楚天慵直接拽着对方脚踝往跟前一拉,在宗忱惊讶无比的眼神里,已经有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抵住了宗忱大腿内侧,“你……你……禽兽!” “更禽兽的你没见过吧?”楚天慵凑近一吻,宗忱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推都推不掉,“其实我的伤,早就好透了。” “你……那你留下来是因为……” “你想让我留下来,对不对?” 宗忱不说话了。 很多时候,不该做,可是偏偏想做。 于是楚天慵开始解他的衣服,不过一开始没那么顺利,宗忱浑身上下爆发抵抗,他心里大抵是不想把自己第一次这么粗鲁地交待出去,两个人在床上扭打了起来,可惜他因为酒劲儿,并没有战场上的威风,反倒是在楚天慵堪称流氓的打法之下,节节败退,被压在身下,亵裤都被拽了下来扔在地上。 “禽兽!” “换个骂法,我听腻了。” 宗忱羞赧得脸颊通红,他实在想不到,楚天慵竟然会把他心底里的想法那样**裸地呈现,他以为那是见不得人的,喜欢陆预,喜欢任何一个人,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因为他喜欢的也是男人。 他咬着嘴唇,呼吸难以平复,就这样困在楚天慵的臂膀下动弹不得。 他可是世家子,怎能如此轻浮浪迹?宗忱还没准备好,把脸往旁边一瞥,打算找个时机窜出来,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他等楚天慵迟疑的时候,往其胁间一钻,泥鳅一般就想滑出去,万没想到楚天慵反应很快,马上拽住了他的腰,骤然往床上一躺,二人上下翻转,他被迫跨坐在楚天慵身上,更是因为被攥紧了腰际,无法挣脱。 “你……畜生!”宗忱尾椎顶着巨物,下一刻被楚天慵提起,对准后迅速按下,宗忱顿时卸了劲儿任由楚天慵拿捏,如此反复数次,床随着二人的动作吱呀作响,许久未曾停歇,至于旁边的地铺,看起来应该是没什么用处了。 窗外忽然风吹雨打,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了里面的骂声。 流氓的脑回路就是——你对我有意思,我也对你有意思,你不高兴,那我们搞搞高兴一下,搞完了要想继续搞就继续搞,不想搞就不搞,反正搞了比没搞好,你不亏我也不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024 第25章 025 钟离音道遇大雨,没法回去,只能折返回酒肆,等待雨停。店家一看是他,态度就不好了,让他往旁边点,不许挡住门口灯笼的明儿,更不要踩得哪里都是泥。 对此他无话可说。 确实,脚上有点儿泥泞,不过宗忱带来的一些误会和乌龙,确实因他而起。钟离音不是瞎子,看到几个跑堂擦地擦桌子,个个脸上都挂了彩,前因后果不用问就猜出来了。 楚天慵这厮,不至于吧? 钟离音想了想,终究没敢开口。他庆幸今日这衣服是穿了好几日的,因此脏了也不甚在意。就是这雨,怎么回事,压根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越下越大,水汽越来越重,钟离音有些怕,不会下一晚上吧? 路对面好像有个卖伞的,四下昏暗漆黑,钟离音蓦然落寞,以前如果忘了带伞,要么借,要么蹭人家的伞面。可现在他人生地不熟,还没什么朋友,能找谁呢?蹭人家的屋檐,人家还不乐意。 他靠着凉棚的木柱,装聋作哑,反正不听不看等于没有。 要不去买个伞? 钟离音咬咬牙,想冲入雨幕,赶紧买好伞回去得了,不然桓纵又该说他。 他低下头去,防止雨丝打到他的脸和眼睛,全力向前冲,视野晃动,他灵巧躲开好几个路人的蓑衣,终于在车水马龙里—— 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住对不……”钟离音猝然抬头,头发两侧的碎发已经全部打湿,肩膀那里的衣料也湿了不少,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正是他避之不及的活阎王,桓纵。 与此同时,伞骨流下一串串的水珠,把他们和周遭世界隔绝开来,仿佛那些喧闹和聒噪都随之而逝。 这的确不是一个好天气,钟离音想。 “怎么不带伞。” 钟离音心道果然,桓纵果然这么说,“忘了呗。” 桓纵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走不走?” “走走走!”钟离音抱着桓纵的胳膊,如此一来,他们靠得很近,一张伞面勉强能容下,“咱们靠近点儿,我不想身上湿答答的。” 桓纵不说话,无声之中把伞檐往钟离音这边偏了偏。 “对了,府君,你去哪儿了?我回到宅子之后没见到你,等了好久都不见人。” “给你拿衣服去了。” “啊?我?” “方鸣叶听说你舍不得穿那件锦袍,看你面善,就自己拿料子给你做了几件便宜衣服。”桓纵目不转睛直视,木然把衣服递给钟离音,又在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溅起泥水的时候,把钟离音往旁边一带,不知不觉就拢住了钟离音的肩膀。 “哇。”钟离音呆呆的。 桓纵不明所以,“你哇什么。” 钟离音嘿嘿笑道,“这样好像更省地儿。可是话说回来府君,你这么大一块儿,该换个大点儿的伞。” “我一个人打够了。” “冷不防会跟人一起打伞嘛。” “没有那种可能。” “今天不就有了?” 桓纵瞪了他一眼,钟离音知道自己又自作聪明了,马上闭口不谈。 “你自己随身带伞,自求多福,总比希望别人打一个大伞强。” “我错了,下次我会注意的。”钟离音率先滑跪,不过肩膀被桓纵紧紧握在手里,竟是无法动弹,也不再挣扎。 两个人并行一路,钟离音怀揣自己的新衣,心里还挺美的。桓纵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对他还挺关照,这样的主司,比起之前的陆预,可以说是甩了十八条街。 钟离音觉得他也是幸运的,父亲说的没错,因祸得福,谁知道呢。 回到府邸,钟离音又是闲不住,身着蓑衣去后院池塘吭哧吭哧采菱角,满满一筐,成就感十足。反正雨下这么大,他出不去,也没什么别的事做,不如再蒸一屉菱角糕。 桓纵和之前不一样,站在厨房门口,看他的一举一动。 “府君怎么来了?君子远庖厨,这儿火气大,府君赶紧回去吧。” “你怎么做菱角糕的?” “啊?”钟离音眨巴眼,“这个也还好吧,就是先备好糯米粉,把菱角打碎,然后……” 桓纵却撸起袖子走了进来,“你教我。” “啊?你学这个……” “快点。”桓纵穿上围裙,倒腾旁边各色各样的模具,“这是什么?” “模……模具,用来压花样的。” 桓纵想起今天瞿商吃掉的那一个就是莲花状,于是把莲花形的模具往灶台里一扔,使其充当一会儿点火的材料。这一举动吓到了钟离音,他差点就把手伸进去拿出来了,“怎么了府君,我看也没什么大问题,你怎么就扔啦?” 真是家大业大,豪横啊! 桓纵装没事人,翻了个白眼,“裂开了,不吉利,我就扔了。” 真的裂开了?不过看桓纵这么笃定,钟离音也不好再说,只能心疼他的莲花模具,随便拿起另一个元宝状的,“这个我也喜欢,嘿嘿。” “那就这个。” 于是钟离音和桓纵,一晚上倒腾出一屉菱角糕来。桓纵一开始总是不得要领,要么水加多了,要么粉加多了,结果一勺一勺的,陶盆都快被塞满了,钟离音哭笑不得,手把手教,才没更糟。 在钟离音的全程指导下,菱角糕最终香喷喷出炉,钟离音十分满意,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他忘了件事——做多了。 一般来说,糯米不能多吃,吃多了会积食难消化,钟离音本想做两个人吃的量,奈何看到桓纵这么高兴,没控制住,一下子做了好几屉。如果放在厨房,很明显会放坏,他只好拿出一叠油纸,打算一并包了明日带去府衙。 桓纵脸上难以觉察的笑瞬间消失无踪,满是面粉和糯米粉的手一下子握紧了钟离音的胳膊,“你干什么?” “哦,有点多,我就包好,分给大家吃。” 桓纵一想起瞿商……哪怕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瞿商,为什么要和瞿商比较,但他无比明白一件事,他不想让瞿商高兴,不想看见钟离音喂那厮。他不敢让钟离音知道,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种情感因何而来,他自己也云里雾里的。 本能压过了理智,“不用包,给我,我吃得下。” “真的?别逞强,府君。这是真的顶饱,你会吃撑。” “我说让你给我你就给我!”桓纵声色俱厉,“更何况,这还是我家池塘里的菱角,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钟离音愣在原地,须臾,“好,好好,给你,都给你,有话好好说嘛。” 桓纵一把拽过油纸,自己包了起来,可他其实并不会包,包好的形状歪歪扭扭,绳子都是死结,但他就是不让人碰,把菱角糕放在跟前儿,护食似的。 “府君你别着急……” “我知道。” “吃多了真的会积食。” “……我知道。” “其实我还会做别的糕……” “……” 钟离音强忍着没笑出来,桓纵跟这辈子没见过菱角糕似的,抱着几大包菱角糕,跟好久没上街的小孩缠着大人买东西、大包小包揣怀里一般,“是因为我今天分糕点的时候没给你留,你生气了?” 桓纵冷笑,“你又知道了?” 钟离音知道桓纵这是好面子呢,“不不不,我瞎说的,我不知道。那个,天色已晚,该睡觉了,府君……” “你跟我来。”桓纵从廊下回到起居的堂屋,把来回腾挪地儿的镇纸又还给了钟离音,“这个给你,以后不要再说还了。” “啊?可是我不能白得你的东西啊,我已经欠了府君好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送出去的东西最后又收了回来,说出去像什么,好像我心疼这镇纸似的。”桓纵反唇相讥,“快点,拿走。” “哦哦。”钟离音真是纳了闷了,桓纵为什么总这么奇怪。说到底也怪他,何必当初多此一举。钟离音凝视着兜兜转转回到自己手里的镇纸,长舒一口气,而后离开了桓纵的屋子。 “造孽啊。” 桓纵满心欢喜,面前是若干个元宝状的菱角糕。也就是因为这些糕点,和今日一起做的过程,桓纵逐渐明白了钟离音的可贵之处。 原来他笑起来那样好看,原来他并不吝啬对自己笑。 桓纵舍不得吃,这些菱角糕里有他的一份,只是看见那些面粉,他就不由自主想起钟离音的身形来。 其实,钟离音没那么差……桓纵因为偏见,总把他当下属来看待。可钟离音呢,好似全然不会记仇,记吃不记打,要是别人,早离桓纵远远的。 也就钟离音,不识抬举又不识时务。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府君。”黑衣卫士自堂前跃下,“谢姑娘后日便可到达,至于钟离音的家眷,我们也在着手联系,争取将他们安全转移到寻阳。” “万不可出差错。” “府君放心。”黑衣卫士很快消失在了雨幕里。 桓纵马上一股脑包好菱角糕,控制自己不再看、不再想,“我这是怎么了……他只是下属而已。” 当晚桓纵睡觉,梦到了很匪夷所思的事,醒来后脸上汗涔涔的,只记得在梦里,他抱着钟离音坐在自己腿上,两个人的姿势无比亲昵,钟离音带着哭腔,在他耳畔说着“以后再也不敢了”。 而他在梦里愈加放肆,抚着钟离音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你要是再气我,我以后有的是法子。” 他低头一看被子…… 桓纵恨不得拿把刷子,把脑海里纷繁复杂的事情全部刷掉,刷成一片空白。 獾总:这糕点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个个都有? 小音:大家都有了。 獾总:剩下的总该给我。 小音:那是给宗副将的捏。 后面这个嗯嗯的梦被删得差不多了哈,大家自行脑补哈。这肚子为什么凸起了呢,好难猜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025 第26章 026 桓纵穿好衣裳来到前厅,钟离音刚好起来做好饭,手里夹着菜喂狗。但是在狗旁边,还有一只猫—— 黑白相间,鼻尖一簇白,琥珀似的眼睛,看起来很睿智。 桓纵努力想要忘记昨天那个荒谬的梦,事实上现在钟离音衣衫整齐,腰…… 还是那么细,感觉一掐就能断。 “嘿嘿小猫多吃点,大黄你别抢!小猫瘦,给小猫吃!” 钟离音蹲着身子,腰上用布勒紧,用的并不是革带,从背后看去,身板单薄如纸,像个倒锥。 桓纵平复呼吸,装作无事发生,“哪里来的猫?” “哦,我在后院里抱的,看,乌云踏雪,这毛色,野猫中的上上之品啊!” “这猫不聪明,笨。” 钟离音撇嘴,“可是笨蛋也要吃饭也要活下去啊,喂它一口饭,又不影响什么的。” 猫一看见桓纵来,就绕到钟离音脚后跟不敢出来。 “你寄人篱下,还带一大一小?”桓纵不怒自威,“吃完了就让它走。” 钟离音抱紧小猫,开始胡言乱语,“可怜我孤苦无依漂泊异乡,好不容易有个小猫小狗陪伴,可是府君你还不喜欢嫌弃人家小猫要赶人家走,哎,好可怜的小猫啊,好可怜啊……” 桓纵不耐烦,坐到一边,“别嚎了,吃饭。” “那府君这是答应了?”钟离音晃着小猫的白爪子,小猫喵喵叫了一声,可爱极了。 “赶紧吃饭。”桓纵懒得解释,动筷吃饭。 “嘿嘿好。”钟离音吊儿郎当坐下,终于明白和桓纵的相处之道,那就是尽量顺着对方的意思来。桓纵这人呢,吃软不吃硬,有时候察觉到话外之音就赶紧借坡下驴不要追问,不否认就是肯定,同时要给足面子,不能在背后蛐蛐人家,凡是桓纵说的无脑点头应付就对了! 因为只要这样,桓纵就会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他之前真是太傻了,每每针尖对麦芒,伤的都是自己,现在意识到不对也来得及。 一顿饭吃得很快,钟离音吃完擦嘴放好筷子,倚着一旁的凭几,拍拍微微凸起的肚子,“今天吃好饱啊。” 桓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看还好,这一看梦里那些破碎的片段迅速集结成片,挥之不去,愈加深刻,甚至添油加醋,让他幻想出微微颤抖的身躯,肚脐沁出的汗珠,以及那—— 为什么会梦到那些?为什么是和一个男人?那地方是怎么进去的?桓纵心猿意马,捧起汤碗喝汤的时候,嘴角流下来一缕,等顺着颌角流入衣领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马上往前一顷,饭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流了一地的汤羹。 钟离音正摸猫呢,闻声回过头来,“府君你这是……” “吃饱了就吃饱了,为何多言?” 钟离音要冤死了,“都不能说话了吗?” “不能!” “就因为养猫所以话都不能多说吗?”钟离音可怜兮兮的。 “不是,不是养猫。” “那是什么?” “你为什么拍肚子?” “啊?”钟离音纳罕,这是什么要注意的吗? “吃饱了就吃饱了,为什么拍肚子?像什么话?!” 钟离音:“……” 感觉自己呼吸都有可能被挑刺。 “吃饱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桓纵趁钟离音怀疑人生的时候,擦了擦嘴,注意到衣襟湿了一块,火速打算回去换。 谁知到自己起居的里间,关上帷幄换衣服的时候,那处又胀了起来。 “怎么还来!”桓纵骂骂咧咧,今早就已经处理过一次,换在以前,决计不会这么频繁。不过还好他托言来换衣服,钟离音也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于是他解了裤子自己处理。 闭上眼的时候,不由得浮想联翩,竟又是钟离音微微颤抖的脚踝和脚背,桓纵印象深刻,是因为做梦的地方就在他床上,每一个地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窗沿的苦楝花,天青色瓷瓶,以及朦胧透光的床帐,被带动起来晃摇的铜香囊…… 博山炉里,四时焚香,刚好也是他梦里那一味龙脑香。 桓纵一时间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恍惚间,听到几声“府君”。 “府君……唔……” 这是梦里钟离音的声音么?那样缱绻多情,一双丹凤眼,眸泪涟涟,身躯软如水,依偎在他怀里,轻轻咬他的耳朵,舔他的耳垂。 “我帮你呀,府君,你那里好烫,我帮你好不好……” “以后再也不会啦,我最喜欢你了,你对我最好了……” 与此同时,钟离音正在门外,眼看门户紧闭,也不知道该不该敲门。理智告诉他,桓纵这人喜怒无常,所以还是乖乖站着。可是呢,再不叫桓纵的话,就要迟到了!总不能主司和属下一起迟到吧?可是他要是真一走了之,桓纵会不会更生气? 留下等桓纵是迟到,自己溜之大吉又会惹桓纵不高兴,哎,人生为何如此艰难?他看着庭中日晷和刻漏,那一滴滴的水像刀子在他心上刮,钟离音甚至觉得那不是水,那是逝者如斯夫,那是他失去的俸禄,被扣掉的米。 “啊,马上卯时了,完蛋咯。”钟离音挑眉,差不多一刻钟过去,心死了。 忽然听到桓纵翻箱倒柜的声音,钟离音敲了敲门,“府君?府君?” “别说话!”桓纵呵斥道。 怎么了,我怎么了,现在说话都不能说了吗?钟离音乖乖等在外头,果然没说话了,等了许久,桓纵换好衣服,里面的内搭换成了一件灰色的。 还真是,只有黑白灰,钟离音心想。 “你怎么在这儿。”桓纵额头冒汗,装作是洗脸导致,还用了花水,掩盖那一股气息。 “等你呢,哈哈,咱们迟到了。”钟离音嘿嘿一笑,虽然很倒霉,但是有伴儿,也没那么倒霉了。 桓纵拉他往后院走去,然后来到一棵垂柳前,踩着嘎吱嘎吱的枯叶,推开角门。 府衙,映入眼帘。 钟离音:“……” “府君,有这道门你不早说。” “告诉你,你就不迟到了?”桓纵松开拉钟离音的手,“还好,没迟。” 钟离音跟着桓纵进府衙,他不知道刚刚正是自己那一声“府君”,刺激得桓纵如坠云雾,屋外澄澈清明,屋内却是一地狼藉,因此桓纵绝对不会让他知道。 钟离音小声问,“府君你补觉去了?” 桓纵:“……” “没事我都理解,困了就睡觉嘛,没什么的,你不用硬撑,我都懂。” 你懂个屁。 “今天晌午,早点回来吃饭,方鸣叶会过来。”桓纵嘱咐,“他想见你。” “哦哦好的。”钟离音记下了,“府君,我今天想去看看宗副将,最后问他点儿事。” “行,你提前去。”桓纵应允,二人在大堂分开。 瞿商手捧茶杯立于廊下,刚刚二人亲密无间的关系都看在眼里,皱眉片刻,又回自己位置了。 钟离音没敢告诉桓纵,他找宗忱其一为了谢秾。宗忱告了三天假,那么明日他要一个人接待谢秾了嘛?你们感情不是很好,第一天不出现真的合适吗,他要说什么呢? 其二就是找楚天慵,这蠢货脑子被驴踢了,还不跑,呆在宗忱家里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这边处理得差不多,他火速溜了,眼看日上三竿,宗忱……应该醒了吧? · 宗忱此时正趴在床上,筋疲力尽。楚天慵劲儿不小,昨晚快把他身子凿穿了,翻来覆去揉面团一般。他自认是换着花样骂,无奈楚天慵压根不觉得那是骂,反而把那些词当作了含有情愫的狎昵之语。 只见楚天慵拿起剪子,坐在床边,拽出宗忱的手剪指甲。楚天慵背后也没好哪里去,宗忱挠了好多血痕,这会儿指甲缝里还有很多血丝。 “你怎么还挠人,嗯?”楚天慵洋洋自得。 “畜……畜生。”宗忱眼皮沉重,耷拉下来,他是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浑身每块骨头和肉像是各有各的想法沉沉散落,没一个能驱使起来。 “哎。”楚天慵只当这是在夸他,夸他体力好,把宗忱一只手的指甲全剪得光秃秃的,还没碰到手指肚,得意极了。 他没这样伺候过人,没想到头次竟然上手很快。 “上完了,就滚吧。” “你赶我也会留。” “为什么?你喜欢偷情?”宗忱佯装无赖,使劲儿翻了个面,安然享受着楚天慵的侍奉,把另外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宗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下流语词能如此顺利从自己嘴里出来,不过昨晚宗忱确实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酣畅淋漓的快感,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他把自己毁了,一个纯洁无瑕、旁人眼里明明如月不可掇的公子,就这样被他轻轻松松毁掉,变成了不愿履行婚约、随便和人上床又酗酒的浪子。 直面一切,原来这么畅快。 “你不是想当我主人来着?我忠心护主都不行?” “呵。”宗忱懒得理他,“你跟我也就只有偷情这一条路。” “那不可能,宗赤心,你惹上我,算你倒霉,我比你眼里还揉不得沙。你想美美与共,让我咽泪装欢?不行,绝无此种可能。” “你……你想……”宗忱这才意识到他玩脱了,楚天慵比他想象的要更无赖。 “你想不想娶,我就问你。” “当然不想。我把阿秾当妹妹看,本来就是为了不想结缡,才跑来江州,谁知道什么人给了她这计策,让她往江州来。这是她能来的地儿吗?” 宗忱受楚天慵影响,竟然也开始心直口快起来,不管什么面子和情分,直截了当说出心里的话。 “那我就帮你。”楚天慵凑近他耳朵,“等你什么时候跟我断了,我就不管你了。” 宗忱:“……” 由于这段时间被“伺候”得很好,宗忱并没有说断就断的想法,“好啊小天,跟我说说你要怎么帮我?” “不告诉你。”楚天慵讪笑道。 宗忱并不了解自己,他喜不喜欢楚天慵?他确实是还没产生出移情别恋的想法,无奈生活上的依赖和身体上的快感让他暂时不想推开楚天慵。 于是在楚天慵诧异的神色下,他拢了对方的脖颈,压了下去,深深一吻。楚天慵反应得比他激烈,他们在这种事上竟然非常合拍,又交颈缠绵了好一会儿,直到门环声响起。 “宗副将?宗副将?你在吗?” 小音:种田文剧本。靠创业实现发家致富! 獾总:权谋文剧本。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直到厌倦…… 小音来到故事主线要等之后了,他会有自己的成长,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在他没有真正做出成绩前,不可能轻而易举走入权力中枢。 所以奋斗吧小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026 第27章 027 许久,楚天慵才过来开门,钟离音都等了半天,一看开门的不是宗忱而是楚天慵,“怎么是你,你怎么还没走?在寻阳待出感情来了?留在这儿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有什么事。”楚天慵松松垮垮穿了件衣服,两手撑门,挡住钟离音的视野。 “我还能有什么事?明儿谢姑娘就要来了,我不得问问宗副将?他们两个人可熟悉了,我怕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楚天慵若有所思,不过还是没有让钟离音进去的意思,“有什么我转达,他今天身子不适,不见人。” 钟离音觉得古怪,关键楚天慵凭什么把自己拦在外面,他又不是主人,“你个寄人篱下的小奴仆就别吆五喝六的,我是来商量正事的。” “他不能见人。”楚天慵显然没想把钟离音放进去,门子挡得严严实实,准备关门。钟离音扒着门沿,在门子合拢的那一刻夹到了手,嗷呜大叫。 楚天慵一个激灵,“你干什么,有什么事非得今天说?他就不能休息?” “你问我这个干啥,谁知道谢姑娘明天到啊!”钟离音嘶嘶吸气,手指很快红肿一片。 谢姑娘,谢姑娘……又是这个谢姑娘!楚天慵咬紧牙关,“那也不行,你下午再来。” “为什么?你凭什么替宗副将做决定?”钟离音甩着手,被夹得十分疼,疼得他流出泪来,“我真的很好奇啊楚天慵,你为什么一直要碍我的事,你怎么……” 很快,钟离音在楚天慵脖颈旁看到几道血痕。 “这……这是什么?你打宗副将了是不是?我说楚天慵啊你真是个疯狗啊,怎么连宗副将都敢打,你真的是疯了!” 楚天慵冷笑,“是,我就是疯了,你趁早滚吧!”说罢重重关上了门。 吃了个闭门羹,钟离音有些懊丧。他和楚天慵确实合不来,可是被这样对待还没有道歉,感到委屈也应该很正常吧?他们来到这儿一路上都没怎么交流,钟离音也知道楚天慵不喜欢他巧言令色、巧舌如簧,可是之前不过是拌嘴、小打小闹,今天这态势看起来如实是不太对。 好像是故意激怒他,不让他进去。 但他现在出都出来了,再敲门肯定也没用。他两眼一抹黑,算了,明天弄成啥样算啥样吧! 回到桓宅,桓纵感觉到了他的落寞,手摇麈尾,“怎么了?赤心跟你闹不愉快了?” “不是。”钟离音在他面前坐下,“我很讨人厌吗?” 桓纵:“……” “算了,我问你这个做什么,府君肯定也觉得我很差劲,靠不住。你说的很对,第一印象很重要,我嘛,就吃了这个亏。” 桓纵沉吟片刻,“也没那么讨人厌。” “你不用安慰我。” “我不会安慰人,实话实说罢了。”桓纵不动声色,再看时,刚好看到钟离音手上很粗的一道红印。 “你的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钟离音吸了吸鼻子,眼睛湿濛濛的,被这么一关心,更加控制不住。 “这是被门夹了?你刚刚去找赤心,他没见你?” “……见了。” “见了为什么会有印子。”桓纵不放心,把钟离音的手拽过去,上面有细小的木屑,有的因为锋利已经扎入肌肤。轻轻拂过的时候,钟离音痛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眸里的水雾氤氲成泪珠,皱眉之间,沁出几滴。 桓纵无奈,“我去找个镊子把这个拔出来,不然会长在肉里,眼中钉肉中刺,很难受的。” “谢谢。”钟离音始料未及,桓纵竟然会主动关心他,“多谢府君。” 桓纵回过身去,合上双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邪念”,“没什么,应该的。” 过了会儿,桓纵拿过来药盒,十分仔细地帮钟离音上药。“你到底见没见到赤心?他有说什么?” 钟离音贸然无法撒谎,但还是硬着头皮,毕竟楚天慵的存在不能被桓纵知道,“见了,没说什么。” “你眼神飘忽,又摸了下鼻子,撒谎都不会撒。”桓纵抬头看他,手里的棉花一不小心蘸着药酒碰到了伤口,钟离音连连叫唤,“疼!疼……” “到底怎么回事。”桓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凶。 钟离音还是不说。 “你被人欺负了,不说,我怎么跟你讨回公道?如果是赤心做的,那我身为兄长,就该教育弟弟。” “不是,不是宗副将。” “那到底怎么回事?”桓纵被玩得团团转,耐心告罄。 钟离音哪里知道桓纵竟然有这种想法,还想讨回公道?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他支支吾吾,“谢……谢谢府君,这是我一不小心磕的,以后我会注意。” 桓纵本来还在帮钟离音上药,闻言松了手,“你自己来。” 钟离音感动不过须臾,被迫继续自己上药。 桓纵又于心不忍,觉得这人包扎伤口的功夫实在太差,就抢过钟离音的手,拿出绷带,井然有序地一圈圈裹了上去。 可巧,方鸣叶手提两条鱼赶来,“哟,这是干什么呢?诶,小音怎么了?府君你该不会是对小音做什么了吧?哎呀我看看,这小手红得,哟哟哟,府君你这可不行啊,这可是公报私仇,仗势欺人,怎么能这样呢?” “你少说几句是不是会死……”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之前谁敢跟你玩,要不是我不怕死一直找你,你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方鸣叶打趣道,“小音啊,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打回去,要是府君的话我可没办法,毕竟我都打不过他。” 钟离音大呼救星,赶紧站起身抢过方鸣叶手中的鱼,“我做鱼去了。” “啧啧啧。”方鸣叶望着钟离音惊慌逃窜的背影,“小脸红的,很明显刚哭过,你咋回事,老欺负人家。住一个屋檐呢,至于这么挫磨?” “什么小音,他有名字,叫徽声。” “哦,还不让人叫了是吧?”方鸣叶扶额,“算了,你是府君,你说了算。” “你说要来见他的,有什么目的,直说吧。”桓纵抱着双臂,静静看方鸣叶表演。 “看看不行?”方鸣叶坐在树下摇白羽扇,懒洋洋的,“徽声这么讨人喜欢,我想多看两眼,仅此而已啊。倒是你,怎么想的,就这样把人接过来?万一人家不喜欢呢?” 桓纵理所应当忽略了钟离音不喜欢住在这儿的可能,在他看来,桓宅是钟离音最好的选择,“你管得更宽吧?” “好好好我不管,这跟我也没关系。” “你说,他讨人喜欢?”桓纵给方鸣叶倒了米酒,自己捧起羽觞,和刚刚那个可能一样,他似乎也忽略了这种可能。 的确讨人喜欢,这才多久啊,就和寻阳府衙的人混熟了,现在基本上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人缘好,又让人想要接近,桓纵也没能免俗。 “府君,你该不会看不出来吧?”方鸣叶诧异道,“长得白白净净,眼里有活儿,说话好听,还不在背后说人坏话,想跟他说话不就顺理成章了?” 钟离音有这么多优点? 桓纵思来想去,确实,钟离音不记仇,很多事睡一觉就忘了,也正因此,能没心没肺和他住在一起,换别人早就连夜跑路了。跟这种性格比起来,作风上的随意、不拘小节,看起来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怎么就一叶障目,没发现呢! “确实不假。” “呵呵,也正常,你对人家有偏见。”方鸣叶叹了口气,“对人家好点,好不容易有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要是把人吓跑了,敢跟你说话的就只剩下我了。” 即便如此,方鸣叶也甚少和他见面,两个人都很忙,虽然是发小,但是现在各有各的事情,做不到相伴相随。于是方鸣叶自然而然觉得,钟离音或许能顶自己的差,所以要帮桓纵处理和钟离音之间的关系,不能把钟离音吓跑了。 朋友? 桓纵喉咙发干,那个梦要是说出来,能吓死方鸣叶,所以还是不说了。 正午,钟离音做好了鱼,方鸣叶赞不绝口,把钟离音的厨艺里里外外夸了个遍,差点就是天上有地上无、食神降世了,被这样夸了一顿,钟离音心里美滋滋的,在方鸣叶离开后,他微笑着关上门,“真好。” “什么?” “我想明白了,不能因为一个两个人讨厌我,就怀疑自己,还是有很多人待见我的。府君,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好?”桓纵想知道钟离音是怎么定义好的,不至于逢人说项到这个地步吧?“你这下学会撒谎了。” “我没有,我说实话。” “那你说真话,到底谁对你下了狠手?不是赤心,又会是谁?是赤心的仆人?可我记得他跟我说过,自己的老仆人回家探亲了,最近一个人住。话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去看过他了,他也有意无意不想让我去看他。”桓纵正好衣冠,就打算往外走,“他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那,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你这样?身为府君,我不得去看看?” “府君!”钟离音大喊,“府君这是去……” “为你讨回公道。”桓纵打开院门,手握马鞭,挂好佩剑,“同时看看,我的表弟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 “不!”钟离音害怕楚天慵被人发现,那样他就说不清了!要知道他和楚天慵一开始确实背负着除掉桓纵的使命而来,而他父母能否平安来到寻阳,关键正是在桓纵,“府君,我错了,我都告诉你,其实……” 桓纵冷冷回眸,不为所动,“等找完他,回来就找你算账。” 眼看桓纵策马离去,钟离音深感大事不妙,火速跑出去,奔向方鸣叶的裁缝铺,“大事不好了!方大哥,府君他……他生气了!” 方鸣叶正裁布料呢,没当回事,“我还以为怎么了,这算啥事?不算啥。” “不……不是,跟宗副将有关,可能他误会了。”钟离音火速把刚刚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我觉得我自己没什么,被门夹伤了也无所谓,可是府君可能有点误会,以为宗副将欺负我,我不想落得个离间兄弟的罪名,方大哥救我!” 方鸣叶:“……” “音,你想多了。”方鸣叶一手搭在钟离音肩膀上,“他俩哥们穿开裆裤长大,不会轻轻松松就被你离间。可能,府君只是有些生气,因为赤心瞒了他一些东西。” 钟离音这才放松下来。 “那你如实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手上的伤因何而来?” “别说我了,我有点担心……我们去找宗副将吧好不好?”钟离音哀求道。 方鸣叶无奈,他也吃软不吃硬,“好吧,走,一起去看看。” 然而他们刚走到半路,迎面刚好碰上桓纵。钟离音心虚得很,躲在方鸣叶背后不敢出来,他和楚天慵瞒了桓纵太多事,只要两厢一比照就能看出来。桓纵又最讨厌手底下人有异心,宗忱犯下的错肯定是他这样一个外人来背。 然而不等钟离音说话,桓纵辞色严厉,问:“你刚刚,真的看见宗副将了?” 钟离音不明就里,咬咬牙,“看见了。” “真的见到了?” “真的见到了。” “院子里有没有人?” “有的,府君。” “还在撒谎。” 钟离音吓得六神无主,桓纵一字一句犹如凌迟,“他根本,就不在家。” yysy最近一直在写古代冷兵器,下一本也是,毕竟名字就叫金错刀。 但是近些日子又看了看近代战争,突然对枪很感兴趣。 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 要不之后写个明代火铳?现代枪械对我而言有点超越。 或者写未来? 酹长星:麻烦先来后到? 罗恩这玩意儿可比魔杖好用多了.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027 第28章 028 钟离音和桓纵面面相觑,派出去的探子目前还没什么消息。 而这一天,钟离音把自己的来意,以及很多事情的首尾都告诉了桓纵。他很害怕宗忱真出什么岔子,可他怎么想都想不通楚天慵的动机。 难道楚天慵来寻阳的任务就是接宗忱回去?如此一说也想得通了,谢秾姐姐和太傅成婚,谢秾也要跟宗忱成婚,他们两个在伦理上就是连襟。 桓纵波澜不惊,“你说,太傅要你来,是为了监视我?也就是说如果你寻衅伪造证据,太傅也不会追究,反倒是会利用这些证据大做文章,好削我的兵权。” 钟离音点点头。 “那你找到了么?我之前对你并不好,你要是想,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我不想。如果一场祸乱因我而起,那就算青史留名,留的也是骂名。” 桓纵若有所思,钟离音交底交到这种地步,足以能看出这人并不忠心于陆预,“我已经让人去接你父母了,这些你不用担心。” “多谢府君!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楚天慵会带宗副将走,他到底是什么想法呢?” 桓纵回想着楚天慵此人。他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无一不是去找宗忱的时候偶然看见的。彼时他还以为楚天慵只是陆预身边的侍卫,现在看来,楚天慵的身份很复杂,除了侍卫还负责暗杀,不然为什么会在与真正刺客共事的时候反手给了那刺客一刀呢? 至于后来殷植利用刺客杀钟离音就是后话了,对于此事,桓纵想不明白楚天慵为什么会突然叛逃? “府君,你说,他该不会是想手里拿着人质,好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吧!”钟离音忽然道,“那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府君也不必担心,宗副将应该不会有杀身之祸!他也会主动联系我们的!” “也不是没可能。” 桓纵担心的事并不能让钟离音知道——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堂而皇之和宗忱一起住,还住了这么久?他和钟离音……不,不能再想。关键是,宗忱早已经表示过,自己喜欢男人,如果说是一个没什么好感的人,怎么可能住那么久,还一直打掩护,不让桓纵去? 桓纵不得不多想,不过他在钟离音的话里,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你说,太傅早就将你安置为门客?他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让你做替身?” 钟离音眨巴眼,“啊,是啊,怎么了?还有别的可能?” “我是说……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仅仅是为了你的,才华?” 钟离音倒吸一口凉气,“府君猜得真准,他确实是想让我进宫做男宠的来着。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对。” 思前想后,陆预身边确实有很多权贵,流行养在身边一两个小男孩当做是风流,主母也不在乎,男的又生不了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那是否陆预也存了这种念头?虽说人不能太自恋但是……难道陆预是想着给太后,如果太后不用就自用?那也就是说如果他不来寻阳,他还是会做男宠? 钟离音张大了嘴,“我想我好像明白了,可是这不能吧,太傅都要成婚了,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对男的,那啥啊,是吧,没听说过,真的没听说过。” 桓纵不语。 “原来我被选中也是因为这个。”钟离音撇撇嘴,“看来是男的也躲不过哦,长得好看,无论男女,都是一样被玩。” “你……觉得这不对?”桓纵没忍住问。 “是啊,你说男的,和男的……”钟离音伸出两个手指,晃来晃去,又碰了一下,“很奇怪呀,你不觉得吗?那算怎么一回事儿嘛,不能生只能玩,到时候世人怎么看,聘礼怎么下,难不成办个婚宴,让许多人来看笑话?” “你觉得这是笑话?” “啊,很多人提起男宠,也都是当个笑话说,我也正是因为不想被人拿来说笑,才努力找事儿做的。谁知道,上赶着求死。”钟离音大祸临头,竟然发笑,“哎,怎么说呢,只能希望宗副将不要有事吧!” 男人和男人是笑话,不想做笑话……这一句又一句的话被桓纵听了去,心里久久不能平定。 是啊,男人和男人算怎么一回事?那个梦,就当是感觉到了,最近又没见过什么女人,故而用了钟离音的脸罢了,算不得数。桓纵这样安慰着自己,实则什么用都没有,反而是在事情紧迫的时候,脑海里又浮现起钟离音睫毛发颤,咬紧牙关、剧烈喘息的场景。 他有预感,这将是困扰他很久的梦魇。 · 宗忱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自己的屋子里了。他双手被反绑,眼睛上蒙了布条,酸涩的后颈促使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只恍惚记得,好像是有人来敲院门,听声音应该是钟离音? 彼时宗忱想要站起身去开门,因为钟离音很有可能是来问他关于明日的接待——对了,他就是这么跟楚天慵说的,楚天慵还有些生气。 “谢秾要是来了,我和你算什么?” 宗忱冷笑回复,“你想睡都让你睡了,你也不亏么。我跟她成与不成,都跟你没有关系。” “你只想和我过一晚上?” 宗忱并不认为自己能和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过一辈子,“做梦也要有个限度。你看看你是谁,再看看我是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一度一笔勾销,怎的,想要以此为媒牵扯我一辈子?我没那个耐心,你不该留下。” “你明明就想让我留下。” “想不想的,不重要,该不该才最重要。”宗忱和楚天慵唇舌分离后,又揉了揉对方的后颈,“我承认你……很会伺候人。” 宗忱自始至终都想得很明白,这种露水情缘,最好潦潦草草开始,再潦潦草草结束,事后说不定能回想,大家都体面,想起来也都是美好的回忆。 他不明白,被宗让以君子训教育长大的他怎会生出这种念头……或许是被陆预那种人影响到了也未可知,他在陆预那里学会了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和陆预一样,身后背负着家族。 不同的是,陆预选择妥协,和谢秾的姐姐谢稚成婚,而他努力逃避着家族责任,转而为国戍边。 “不可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宗忱,你别以为我会轻飘飘放下。” “夫妻?”宗忱冷笑,“你看看你,又开始说胡话,非得让我把那丝好感都磨光了你才乐意?” “你不愿承认?”楚天慵的神情顿时冷了下来,让宗忱瞬间汗毛倒竖。只见楚天慵猝然靠近,“你该后悔的宗忱,谁让你留宿我在你家,谁让你招惹我这么个流氓。” “你……” “要怪就怪你自己,把什么事儿都想得那么简单,永远高高在上,以为自己掌控一切……”说罢,楚天慵对着宗忱的肩胛就是一劈,瞬间,宗忱昏死过去。 再醒来,已经不知在何处。 宗忱此刻恨不得将楚天慵扒皮抽筋,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如果失踪,桓纵发现该怎么交代?钟离音又该遭殃。谢秾本就是深闺大小姐,这次出建康是抱了多大的勇气,扑了个空,谢氏那边该怎么想?最要紧的还是他自己,耽误人家谢秾这么多年,不得给个交代? 宗忱本以为这三年自己已经算是表态,没想到谢秾的叔父还是盯紧了他。当初谢秾定婚约,本来不是和他的,而是给另一个人,段氏的子弟段嚣,同样也与桓氏、宗氏交好。无奈谢秾的父亲和段氏家族,在前些年的立储风波里被殃及,夷了族,段嚣作为长子首当其冲,率先被杀。 谢秾父亲则因为和段氏交往甚密,有了杀身之祸,新登基的皇帝为显示自己宽仁,并未对谢氏一族做什么惩罚,仅仅是杀了谢秾的父亲。谢秾本就丧母,如此一来,失去双亲,宗让便将这女儿养在膝下,视如己出,也因此,宗忱之妻想要让谢秾嫁过来,亲上加亲。 宗忱不可能和楚天慵有什么结果,对于自己的未来,宗忱做过设想,大不了孤身一辈子,就算找人,那也应该是你情我愿,而他也有充足的底气适时抽身,毕竟身为宗氏子,他还有更多别的事情要忙,没工夫为了这些情情爱爱伤春悲秋。 怎么可能因为做了一次,就缠上一辈子? 宗忱觉得这太荒谬了。 这些先不说,他本以为是见色起意,大家点到即止就好,各取所需,怎么动辄就要私定终身?难不成是因为自己表露出那么一丝的不舍,在楚天慵那里酿出了轩然大波? 不一会儿,门子开了,宗忱闻到一股饭香,来人更是帮他拆掉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睁眼一看,是楚天慵。 宗忱终于能好好观察一下四周。看起来,他们应该在山野之间,那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窗户透出来的景色,一股萧条之感,而这屋子里的陈设也极其简朴,神龛上的泥塑佛胎极为粗糙……像是,乡间的破庙? “我怎么会在这儿?”宗忱没好气问,“一天了,你不打算让我回去?” “当然不。”楚天慵搅拌着滚烫的粥,时不时吹两口气,“你自有去处,肯定不是回去。” “想私奔?你想这样帮我?别,”宗忱才不打算顺着楚天慵的话来,他为什么没在一开始就发现这是个疯子呢?“好聚好散,便宜还是你占。” “我还是更喜欢你一开始给我缝伤口的样子。” “那更简单,咱们一拍两散,谁都忘了,见面形同陌路,我只对陌生人这么客气。” “那不可能,睡了就是睡了,你别想说什么回到之前。”楚天慵毫不客气地往宗忱身下一探,“你的身体也不会忘记。” 宗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想怎样?” “就是现在这样。”楚天慵压根没有给宗忱松绑的念头,舀起一勺粥往宗忱嘴里喂,“你和我,我们两个。” “那我可真看不起你。楚天慵,你说你一个杀手,自由自在多好,不能因为一个人改变。” “那得看是谁。”楚天慵手持勺子停在宗忱嘴边。 然而宗忱根本没有张开嘴的意思,轻轻嗅了嗅,“这是陈米吧?我不吃陈米,你这粥清汤寡水,一点儿肉丝都没有,莼菜呢?我要吃莼菜和鱼鲙,要是这鱼切得厚了我可不吃,必须切得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也必须是新上的鲈鱼,换别的我不吃。” “你这是在刁难,想让我全身而退?” “你觉得这是刁难么?”宗忱难得展现自己的刻薄,“我在宗氏的时候,这些东西俯拾即是,根本不需要花心思,每餐都是新鲜的蔬食,鱼刺不用挑,自有人把鱼肉切得一根刺都没有送到我跟前,一年四季各有不同,换着花样,还会有同门子弟闲来无事玩乐作诗。你说说看,你能给我哪个呢。” 楚天慵这才恍然大悟,宗忱说到底还是冷的。这人关心你,充其量是教养的缘故,并不是因为想对你好。宗忱不过给了他任何人都能得到的光亮,他便珍惜得跟什么似的,还想独占、亵渎……如今看来,大错特错。 宗忱骨子里还是世家子弟,跟他南辕北辙。 “我能给你。”楚天慵不想放手,他只是单纯想捉住面前这人罢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么?我一想到你会跟另一个女人成婚,会对她比对我还好,会跟我再无瓜葛,我就难受。而且,我也确实到了该定下来的年纪,为了主子鞍前马后,做了不干净的事儿,该报的恩也都报了,以后没人能再约束我。”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有很多法子,能养得起你。” “你何必自讨苦吃。”宗忱手臂有些麻了,楚天慵觉察到,马上给对方身后添了个枕头,“况且,你没吃亏,就上赶着负责?这好像不对。我哥的桓家军马上就会找到我,到时候咱们闹得太难堪也不好。楚天慵,不如你把我放走,我不会追究,你不用担心,我比你更要脸。” 楚天慵顿了片刻,转身从桌子上拿走粥,“你不喜欢吃,我重做一碗。” 老文竟然还在涨收,yysy最近心态有点哈哈哈哈哈,在想是不是也要等完结才能涨,每本基本上都是,完结翻一番,春秋那本更夸张,差不多翻了两番。 其实连载期间反而是作者活人的时候,想听到反馈。能理解大家想看完结文,毕竟我也喜欢看,回旋镖啊…… 另外更新时间又调到12点了,午间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