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变之物(致破碎后又重建的人们)》 第1章 序章 雨的梦魇 寥湛梦见了家乡黑烬滩。 黑烬滩是荧惑偏僻角落的水乡泽国。 那里的云像苍白的火焰堆。 云尘之下灰浪横涌,粗石散砺。 就要下雨了。 许多孩子站在河边。 每个人都拿着一根线。 雷声轰鸣。 所有的线都向天空绷直。 就像被无形无相的神灵牵住。 或者,被一个不具体积但质量极大的奇点扯住…… 寥湛醒来。 她手里也牵着根线。 线头垂在半空。 她惊诧地愣了会神。 就站起来,一圈圈绕着长桌走。 机械地规律地公转。 就像一颗行星。 长桌摆在几何形的大屋里。 正对长桌,有一扇格外明亮的门。 门后开着灯。 灯光映上打了蜡的木地板,像一方静止的金色水面。 就要下雨了…… 天黑带蓝。 寥湛跑过去推开明亮的玻璃门。 没有人。 只有窗帘长长地飘着。 寥湛这才想起他们早就说好,要去聚餐。 而她也早就告诉大家自己不去。 只不过,她以为川照也不去。 “川照?” 寥湛一边呼唤一边穿过广大的空旷, “川照?” 不在公共小厨房。 不在吸烟室。 不在迷雾房。 不在雨帘。 也不在火草长廊。 这里结构复杂,像迷宫。 有的屋子正常,有的屋子怪异。 有那么一间可被看作“永恒黄昏”的所在地,相当于古老的“黄昏之地”的一个碎片。 还有一间拥有无限的纵深。 里面没有别的,除了雪松就是青苔。 还剩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没找: 休息室。 寥湛已不抱希望。 但正如你预料到的。 休息室的门咔哒一声,自行向后旋开了。 她既愧疚又惊喜。 “川照?” “没有川照。” 走出来的是云途。 他的头发乱如鸟窝。 走路时手脚拧巴,一看就是以不适合人形骨架的姿势蜷了很长时间。 “他们去吃饭了。你不知道吗?” 云途说。 云途将一片发光暖岩严丝合缝地盖在透明的水杯上。 杯中液体将暖岩的光打碎四散。 房屋瞬间被光线充盈。 云途拉开椅子坐下。 “你也刚睡醒?” 寥湛点头。 一不小心就从下午睡到了黄昏。 感觉好烂。 “一点也不烂。” 云途同情但斩钉截铁, “一觉睡到黄昏,哪有比这更爽的。喝点什么吗?” “不喝了。”寥湛叹息。 “太好了,”云途说,“那你就来杯苍露白桃吧。” 冰块涡旋像破卡车一样断续轰响。 云途端来两杯颜色明快的饮料。 一杯是樱桃红、奶酪黄和泡沫白的渐变。 另一杯是苍露果汁浸泡桃子果切。青白色的澄澈透明里沉淀几颗冰球。 他自己留下那杯精心调制的暖色渐变。把冷饮推向寥湛。 此时氛围真好。 寥湛可以暂时不去回想困扰她已久的梦。 不去想黑烬滩、线、石头荒原、已结束的浮景连年战争和少年往事。 可是,下雨了。 云途跳起来,去雪松空间拿工具箱。 黄昏的风雨从四面墙外挤压房间。 寥湛想起古老的传说。 黄昏时刻,风里的能量最杂乱也最神秘,远胜幽暗深邃的午夜[注:出自《巫士唐望》系列,卡洛斯·卡斯塔尼达著]。 云途提着一个帆布袋大的水滴。 那就是工具箱。 水滴像有偏光的亚克力一样既澄澈又浑浊。没人能看见里面装了什么。 寥湛拎起两个叠在一起的桶,桶里装满带塞子的瓶瓶罐罐。 荧惑的雨空灰蓝发紫。 云是薰衣草色的。 看似柔和浪漫,实际不是。 就像寥湛认识的一个女人。 除了块状的雨水,薰衣草色的云还带来阵阵裹水的风。 他们走过屋与屋之间的风口,抱着器材倒着走。 树好像也变成了河,不间断地往地上倒水。 寥湛的心却雀跃起来。 在风里行走,在雨里劳动。 这才是她的二十岁。 在路对面的屋顶上,云途撕烂了水滴工具箱,将碎片往雨地里一泼。 碎片消失了。 只剩一小块透明立方,一个水壶,以及两把刷子。 他把透明立方压成长板,又将板子掰成两块,分给寥湛一块。 他们从水壶里倒出树汁,用刷子刷在透明板表面。 一人抱着一块,蹲在雨里。 雨淋过透明板,留下大致算是平行的水痕。 云途立刻把板子转九十度。 于是水痕稀稀落落地织成了一张网。 他把网揭下,重复数遍,得到了好几张网。 这就是雨痕网。 寥湛转得慢。 更密集的雨痕织成更致密的网,致密到可被称作一块布。 这就是雨痕布。 “可以了!” 雨声太响,云途用喊叫声通知寥湛。 第2章 最初章 雨之流变 寥湛拖着透明板走向云途。 收起两块板子,胡乱揉成一个大晶体团。 云途将自己制作的雨痕网一片片拎起来,往天空一甩一展,落下来糊在寥湛拎来的大桶上。 用来过滤雨水。 风忽然异常猛烈,几乎要把桶掀翻。 云途和寥湛死死地抱住空桶。 云途听觉敏感。 他曾不止一次向人们形容滤雨时“一大把透明的东西掉进桶里”的声音。 不过眼下,寥湛只听见油煎鸡蛋一样的雨声。 凭经验,她知道有一些看似是雨点但其实已凝成固体的东西掉在桶底。 它们形状不规则,像一把碎冰块。也像无色的鱼油胶囊。 这些碎块其实是种子。 雨种籽。 用它们可以种出大树小树或藤蔓。 或者一棵树的局部,也就是一个树枝,空空无依地浮在空中。 或者——一朵云。 雨似乎变稀了。 云途将桶斜倾,把雨水和雨种籽倒进罐子里。 寥湛将所有收纳雨种籽的罐子都塞好,放进桶里。 现在,它提起来很重。 云途将寥湛制成的雨痕布蒙在空桶上,继续滤雨。 可是,雨快停了。 “可不能这么不走运啊。” 云途看看天,担忧道。 寥湛甩脑袋。 “这雨要是敢停,我就躺地上不走了。” 幸好,雨还没停。 云途拿起空瓶子。 寥湛将雨痕布微微掀开一个角。 一丝云雾抓紧机会从桶里飘出来。 寥湛立刻将一个空瓶按进桶里。 云就涌进了瓶子。 二十二个瓶子全被灌满之后,桶里还有些剩余的云雾。 云途撤掉雨痕布。 寥湛将桶向空中一扬。 云雾呈弧状,倚向了天空,没再落下。 或许,它们想起来自己其实是会飞的,就变得越来越轻。 融进水淋淋的青天。 云途和寥湛,两个细雨中的落汤鸡,现在才想起自己是怕冷的。 一阵一阵发抖。 他们将刷子、水壶、云雾瓶装回桶里。 袖子随胳膊一起一落,落下瀑布般的水帘。 雨还没停,但是可以收工了。 寥湛在热水里待了很久。 还多添了两次滚水。 她是雪碎族的。祖先在冰天雪地里爬行。 但她喜欢泡热水澡。 更喜欢浴室里的香薰蜡烛。 她擦好头,换上样式严肃的灰色家居裙子,把淋雨的那一身丢进洗衣篓。 因为担心着凉,还披了件薄外套。 天黑了。 聚餐的朋友们没回来。 云途也没从另一个浴室出来。 寥湛独自坐在大桶边检阅从雨里带回来的瓶瓶罐罐。 种子罐明显比云彩瓶更沉,样子也更讨喜。 透明罐子盛透明珠子,每一粒都像鱼油胶囊一样丰润晶莹。 有的是完美球形,有一些是拉长拉扁或缺边缺角的不完美球形。还有的像蚕豆。 这次没有形状特别离谱的。 比如,桃心,立方体,多面星芒。 云彩瓶则是一罐白茫茫。 不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看不出里面有多少云。 寥湛认为它就像她本人一样无趣。 她不但无趣,还怕风寒。 她还在打哆嗦。 她去衣帽间,拿块平平无奇的头巾盖上。 那东西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一阵热风从头顶往下吹,吹得她睁不开眼。 余下的气体留在头巾里,将它撑成一个立方。 阵阵热雾在她头顶盘旋,最终趋于稳定。 世上从没比这舒适的事。 虽然样子滑稽,但这下就不用担心今晚会头疼了。 云途披头散发地走来,边走边嘲笑她的样子。 寥湛没理会。 为什么要跟一个即将闹头疼病的人计较? “你今晚会头疼的。” 她指着云途的脑袋说。 云途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又走到冰块旋涡旁,“随便,我才不怕。” “你现在要调什么?”寥湛忽然又开始讨好和巴结他,“我想要杯热的。” “鲜橙汁。”云途答,“你要几杯热的?多来点吧。趁他们不在家把他们的水果都榨了。” 他们带着种子罐和云彩瓶去雪松空间时,每个人都有两杯鲜橙汁。 一杯加冰,一杯温热。 雪松空间有无尽的雪松和苔藓。 湿润的阴影里种着由雨种籽长成、由云雾瓶浇灌的小苗。 小苗会在这里度过幼儿期。 雪松枝上悬挂的空心暖岩给小树苗提供光源。 这片空间亦被它自身的弥散光线照得微明。 那光是金色的,雾蒙蒙。 比起“明亮”,“幽深”更适合形容此类的光。 开关门时,雪松空间里飘起一阵悠长缓慢的风。 就像它因悠然醒转而深呼吸。 其他时候,这里的风更像漫游者的脚步,或人们沉思时头脑中的波动。 松枝上的空心暖岩有两种。 一种是金色镂空球状,另一种是翡翠色古典灯笼状。 它们高低不一,立体地分散在空间中,构成点阵。 雨种籽刚发芽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悬浮在近地面的小水珠。 它们能自行附着在空间中,远望去就像银色迷雾。 如果想移动它们,不能只用拨开烟雾的力气,要用扯走大片苜蓿的力气。 慢慢地,水珠里会滋生颜色、光亮或模模糊糊的半透明小形状。 再之后,小水珠又将砸向地面,渗进苔藓,然后抽条,长叶子,成为雨树苗,再之后是雨树。 寥湛蹲下来欣赏已发芽的雨种籽。 云途在雪松下漫步。 寥湛慢慢拨弄小水珠。 它们在手的着力下稍偏离原地,紧接着就回弹。 摸起来水润润的。但手掌仍是干燥的。 寥湛心里充满欣喜和期待。 “你不觉得可怕吗?” 云途忽然说, “我们仍不知道雪松空间究竟是无限的,还是一个有限空间的无限循环。” “别怕,我猜它是无限的。”寥湛又开始拨弄雾束们。 “那就更可怕了。”云途停住脚,“谁知道它通往哪里?谁知道有一天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 一个西尔芙竟会惧怕无限。 他智慧的尊荣的漫步星空记忆宇宙的祖先们多半会为他感到悲哀。 “有什么可怕的?” 寥湛深沉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按照一些人的说法,你我的身体无限细分下去就是一片虚空。假如这是真的,你我不就也变得很可怕了吗。” 云途退回她身边,蹲下来自个抱住自个, “但是,雪松空间的这个无限很大啊。比人身体无限细分的这个无限要大多了。” 寥湛费解。 干嘛要拿无限和无限比大小呢? 但她这会不想动脑筋。 她往上看。 头顶只有金色的朦胧幽光。 “去拿云流瓶吧。该浇水啦。” “云流瓶”就是装满云彩的瓶子。 寥湛和云途一人拿起一个,瓶口朝下拔开塞子。 云立刻挣出瓶口,流淌成一片低地云雾。 它们厚厚地裹住银色的雨树苗,又很快被吸收得只剩单薄的几丝。 还有一些安静地渗进苔藓层。 再把新收回来的雨种籽洒进苔藓层,寥湛和云途就离开了雪松空间。 火草长廊的地面也铺满青苔。 寥寥几棵挂暖岩灯笼的雪松,三三两两闲散地站着。 两边的窗外是没有任何遮挡的天和云。 窗台上有一把玫瑰和一个空晶体瓶。 窗没关严,风从云彩里溜进来,摆动萤绿色的松针和枝背上的发光石头。 有些树在有风的时候会变成不算太热的火。 还有一些静止的时候是火,起风时是树。 因此,这里叫“火草长廊”。 在雪松空间长大的小苗会被移植到这里。 寥湛和云途一棵棵地浇灌小树苗。 有时,他们得把云雾泼得高一些,为了让浮在半空的雨树苗也能喝到水。 浇完了。 多出来六瓶云彩。 “放到雨帘吧。”云途说。 雨帘是另一个房间。 他们打开门,不开灯,站在门口,往这个神秘宽广的房间堆云流瓶。 屋外灯光照进门里,照亮了一角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些横挂的金色晶体链,布置得像派对现场。 垂地的手编流苏挡在不远处。串着高低不一的纱质蝴蝶。 本就光线不佳,再被它们一遮挡,屋子的其他部分便完全隐蔽起来。 这些空间全是他们探索出的另类存在。 除了他们以外,没人关心这些。 这个年代有太多新的发明和创造吸引人们的眼球了。 还剩最后一项工作。 他们回到长桌边。 就是寥湛刚从黑烬滩之梦醒来时绕转了很多圈的长桌。 寥湛拿起线头蹲在地上。 云途往地上倒了一摊云。 云立刻朝着一系列固定的中心收拢凝结。 一大堆灰白的线落在地上,围了长桌好几十圈。 线的一端完美接上寥湛手里的那根。 走了多少圈,就成形了多少圈线。 云途惊愕,“你真能走啊!” 寥湛不想解释自己的噩梦和坏心情。 “我要再去洗个澡。”她说。 她走进浴室,没开热水也没进浴缸。 在这种工作室能有个浴缸就很奢侈了,可不能一天洗两次澡。 云流瓶里的云也能用来洗澡。 但是不好控制。 以工作室现在的技术水平而言,从云到洗澡水的转化是“浪费”的同义词。 她只是过来哭一哭的。 天黑以后,人总是比天光大亮时更感性。 第3章 第一章 流变之地 其他人回来了。 围着长桌打桌游。 每人面前一沓叮当作响的齿轮。 十二面骰子在纸质棋盘上被茫然地推来推去。 他们一玩这个就来精神。 大笑不休,彼此狂叫,像群狒狒。 云途羡慕地看着。 他拿热水毛巾绑脑袋,等止痛片药效发作。 川照给寥湛带了剩饭。 寥湛吃了几口雨垂果汁凝冻。 置香喷喷的烤火蘑卷、烤兔苏、炸酥叶草、祈天谷小粘糕和一大堆拌面条于不顾。 从这扇窗往外看,可看到荧惑远郊的大地、桥群和街道。 极远处是大海。 灰色的海,银色的鸟。 鸟飞,像一粒灰。 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鸟了,可能真的只是近处一粒灰。 次日,天放晴了。 云彩像宽阔的轻纱,拖过大半个天空。 真的像纱一样。 薄,透,折叠处还有类似于折痕的结构。 每当看见这种壮丽的巨物,寥湛都会想像,那是神灵的手笔,另一种形态的生命。 寥湛先去雪松空间和火草长廊看小苗,再给自己准备早饭。 只有她一个人醒着。 她拿出半棵被压成立方的牛油果,几粒鹰嘴豆,就着生菜叶子吃下去。 这类食物其实她尝不出味道,也得不到任何乐趣。 严格地照着这种食谱吃是她的重要习惯。 早间心情沉重而干枯,让人打不起精神也找不到任何盼头。 明明已经很忙碌了,却仍然每天都梦见以前的事和人。 学生时代、战争年代。 玩伴,朋友,心愿,理想,成群到来的辉煌,一锤定音的失败…… 还有拂姜。 冗长的笑影与追逐。 她总是充满感性地、绝望地痛心地醒来。 只有看看亲手种出的雨树苗才让她恢复理性。 不论如何,早间的情绪必须清澈又轻快才好。 她把衣服搭配得严谨而精巧。 米白的麻纱衬衫,有系带抽绳的浅尘土蓝修身过膝裙,印着铃兰碎花。 外罩枯稻色的风衣。 她的头发是雪地阴影般深色调的银蓝。 略透紫晕,起一些线条不分明的温吞的卷。 发丝梳通,发梢严格地打成错乱蓬松的样子,拢在肩后,高挑又柔和。 出发,去值班。 腋下夹着两本书。 走下高楼,背对一座有铁架塔的山,爬下坡,往大马路走。 而后横穿马路,垂直转弯,下另一个坡。 在此处,能看见天空。 不是上面的天空。 是下面的天空。 靛蓝色的空间中,云流像海上的泡沫。 缆车和灰色的燕子一起倾斜着上升下降。 寥湛搭缆车。 缆车的形状像手提包。 质地像报纸。 灰黄白底,字墨纵横,照片散布。 有的缆车会唱歌,有的自带暖岩。 对寥湛来说,暖岩很重要。 两本书依次被她摊开在膝上。 出于执念而非兴趣,她会在上班路上学外语。 一门是在当今浮景显赫流行的岭北腔青梢族通用语,一门是她喜欢过的古伊芙语。 缆车下行。 云越来越淡。 燕影模糊。 刚才还是羽毛分明的飞鸟,现在像铁片。 群山的影子显现。 在雪地上,缆车暂停,有人下车。 零星几棵发白光的小树在很远的地方飘荡。 寥湛没看太仔细。 在海边,寥湛也下车。 海边长满松树。 这种天气里,海是银色的。 五个人和她一起下车。还有些人跟着缆车继续下降。 这五个人中有三个往大海深处走。 寥湛沿海岸线走,踩着浮石过河。 河水中堆积着彩色的实心泡沫。 其实不是泡沫,是柔光闪烁的星球。 从松果大到拳头大,有的披庄严条纹,有的像水晶一样冰清。 还有些是金色芒星,像被遗落的树顶彩灯。 它们静默在无边的发光涟漪之下。 沙地上有一面墙。 拐到墙后,就来到有小彩灯和玻璃橱窗的小镇。 人行道上有一排木头鸟。 寥湛坐上其中一只。 木鸟滑行。 和蓝绿花纹的扁平三角鱼一起游过街道。 毛茸茸的绿山坡上,木头鸟和鸟群会合。 这里的风松散而疏朗。 寥湛离开鸟背。 沿着大地徒步,走进“云笼”。 云笼的云朵庞大而有厚重的纵深,自行堆成一个世界。 就像一个贴地飘浮的云球。 一个自成体系的云境。 一个由云彩构成的牢笼。 荡满了苍穹。 工作室就在云笼里面。 入口处的那一堆云总是随机而缓慢地变迁。 今天,它看上去像一本平展在空中的书。 正展开的那一页上有地球仪,三脚架,一大堆不知所云的字,一盏台灯和某个伟人的胸像。 寥湛在书前多站了一会。 云沫悄然围拢来,黏在发梢、风衣和中筒袜上。 她其实看不懂书里的内容。 但是为了维持住那个从少年起就让她无比安心的身份认同。 看到书,她就多读一会。 哪怕是假装在读。 工作室的名字叫“雪松走廊”。 也确实只是一条走廊而已。 走廊里有雪松和青苔。 从廊窗往外看,看到的全都是云彩。 四面八方,全都是云…… 寥湛坐下,打开书继续背单词。 背完以后,用绑着蓝色冰块的鲨鱼夹挽头发。 根据她的计划表,第一步是打扫走廊。 真脏。 大灰条粘在扫帚上,小粉末到处乱扬。 难怪她有一个同事每次来这边都犯哮喘。 扫完灰,收垃圾。 同伴们留下的外送餐饮纸盒。 没拆封的一次性纸手套。 小包的胡椒粉、辣椒面、芥末、调味用的乌鸦果汁。 寥湛穿着长外套和长裙,但动作很快。 第二项任务——用高过头顶的大铲子暴力地铲掉地上的白色粉末与结块。 寥湛扬起铲子,头也不回地将它们往肩后甩。 粉块精准地落在一处,丰盛又诱人地堆在墙根下。 她这么有劲,当然是因为每天都在房间里举哑铃打沙袋。 她期待这样做既能让自己线条健美,又能免掉许多病痛。 第三项任务——用三倍于自己身高的树枝使劲抽打天花板上的透明长椎体。 长椎体叮呤哐啷地砸下来。 寥湛像踩着弹簧一样弹跳躲开。 第四项任务——把冰块漩涡拉扯过来,把这堆东西丢进去。 她单手伸进冰块旋涡,不出所料,抓出来一堆絮状物。 肯定又是昨天值班的哪个傻瓜留了一堆半成品在这里。 寥湛沉下脸继续清理。 是谁,也不重要了。 今天能把工作做完就行。 而后,是她最恐惧的一项任务—— 她坐到工作台前,捧起一本装饰精良的手账本。 墨绿色丝绒封面,贴水钻、丝结和金色粉末。 打开,多数纸张互相粘死死的,像块砖。 寥湛把纸页轻柔地搓开。 望着一段段谩骂或质疑的文字。 其实,也有友善的提问。 以及一点点感激之词。 字迹不一,凌乱地浮在各处。 寥湛叹口气,蘸笔墨,笔尖贴纸。 一段段文字跟着她的笔尖走,在纸上排列整齐,并留出合适的空白。 她就在空白里写字。 纸质很差。 但她的字真的漂亮。 瘦长。像崖边孤松。 回复谩骂,回答问题,回应感激。 向要求退钱的人承诺,自己回到管钱的地方就会退给他钱。 每回复完一段,连来讯带回讯都会淡化消失——对这张纸来说是消失了,对别的空间来说还存在。 比如,对住处的雨帘空间来说。 一边忙这些,她一边在真正的纸页上写字。 写的是自己对雨树苗的观察与理解。 边写,边查书和作图。 这些字不会消失,除非某天她把这个本子毁了。 正常人的午饭时间,寥湛不会饿。 正常人的午休时间,寥湛才饿。 午饭是从住处带来的几片牛肉和一颗苹果。 边吃边继续翻书,写字。 其实她困了。 这里有张很好的床。 可是,这个点午睡的话,醒来就是黄昏了。 宁愿坐在工作台前昏沉地发呆,也不想睡。 约莫十五岁的时候……寥湛和拂姜一起走在四月的微风里,下学路上。 拂姜故意给她讲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题。 寥湛完全听得懂,也知道该怎样回应。 同时,毫不介意地伸手到地上,触摸拂姜所好奇的一些像冰块的东西。 以探明它到底是什么。 拂姜却望着她皱起眉。 现在,寥湛时不时记起那件事来自我规劝。 永远都不要为他人做那么热忱的事。 那太卑微了。 要专注于自身。 要强而又强,美而又美。 要务实地工作,精勤地学习,按时去听战后为成年人开办的课程,用工作和学习填满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以及心绪的每一个缝隙。 苹果啃完了。 记忆中,悠泊时常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悠泊小时候体质不好,一直被大人们关在屋子里。 切好苹果后,悠泊就抬起头。 眼神乖巧而明亮。 后几年,年岁渐长,就越发强健、机灵和得意。 能在下雨天一手打着大伞一手提一大兜苹果。 其实…… 一直以来寥湛都有些看不惯甚至看不上悠泊的生活方式和信条。 不过,寥湛已经离开黑烬滩,离开学校和家园。 家里另外几个孩子也一样。 悠泊本是她家收养的孩子,却自愿留守在那。 倒是令人敬佩。 寥湛不允许自己继续走神了。 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第4章 第二章 云团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流变之物(致破碎后又重建的人们)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4章 第二章 云团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章 第三章 往日悠悠 餐堂在厚重的积云中。 餐堂里有洁白的小方桌和成串的小彩灯。 每张小方桌周围都坐满了人。 寥湛想,现在是吃饭时间吗? 应该是学习时间吧?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再次见到了他们。 她其实很想念他们。 虽然,他们的生活理念和方式让她不怎么认同。 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 不用太努力,就可以不为未来的衣食而操心。 他们从家里学会的是另一些知识和技巧: 其一,社交。 与可靠的人合作,识别不可靠的人并与之保持礼貌的距离。 其二,善用资源。 能少吃苦就少吃苦,享受生活。 寥湛学到的则是: 要自立自强。 要有耀眼的成绩,也要善解人意。 这些孩子当中,有一些是伊芙族的。 所谓的“贵族”子弟。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和可笑。 往上数好几辈的“贵族”祖先带他们来黑烬滩定居,在这里守着土地和河流过活。 另一些则是本土的焰离孩子,像寥湛一样的雪碎孩子,还有陶俑,鲛人,人类,青梢,什么都有。 和那些伊芙“贵族”的后裔混在一起,谁也不觉得谁奇怪。 朱曦星攀升,金色的光将餐堂和云团都笼罩起来。 朦胧的笑脸,头发顶上如水的光圈,油画一样的衣衫袖口。 昨日重现。 寥湛看着看着就流泪了。 拂姜也在。 拂姜隔着半个餐堂对着寥湛微笑。 寥湛立刻沉下脸。 腰杆和脖颈挺直,下颚微收,一手擎书本挡脸。 一手从碗里拈苹果片吃——那明明是她成年以后才开始吃的。 不知怎么,寥湛已经走在走廊里了。 云丝缠绵,白色藤蔓。 金属窗,镂空花格。 身边是似曾相识的几个女伴。 有悠泊吗? 悠泊这时还经常跟着她吗? 拂姜走在后面,落后几步。 寥湛绝不回头。 寥湛醒来。 又是梦…… 寥湛清醒得就像刚躺下一样。 口中安眠药片的苦味还没散去。 她想不通为什么总是梦见那些人与事。 越不愿想起,就越会梦见吗。 少年时代,战争时代,她最斗志昂扬最意气风发的时代…… 那时她承担责任,肩负期待。 对自己同样满怀期待。 有时候她的想法过于激进和孤傲,但没有妨碍她与人交好。 拂姜是她的同窗。 也是她的向往和动力。 就好像,不名列前茅,不清爽潇洒,不善解人意,不人缘广茂,就没脸保持对那人的好感和友谊一样。 寥湛想不通这份自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天色半明。 窗帘不怎么遮光。 寥湛脑海里浮现几个小时之前渚光走向自己时的样子。 梦里怎么没有渚光? 渚光从上学的那些年起就很会打扮了。 那时的寥湛很朴素。 现在的寥湛也很爱打扮自己。 如果……那些年她喜欢的是渚光就好了。 或许就不会因为拂姜而失落这么多年了。 寥湛起床。 倚着窗户,吃下那些味同嚼蜡的牛油果、鹰嘴豆和生菜叶子。 伯尔林茜也起来了。 但她早期似乎不是因为勤奋。 而是因为恒感症。 恒感症患者感觉不到温度和疼痛。 需要观察其他人的衣着来知晓寒温。 伯尔林茜走回卧室。 寥湛走向雪松空间。 整个上午寥湛都泡在那里整理灰白的线。 午后,有人敲门。 “寥湛,你在这里吗?” 是川照的声音。 隔着门,像隔着一层水玻璃一样遥远和模糊。 “你姐姐来找你。我让她在客厅等你啦。” 川照来去如风。 寥湛打开门的时候,她已经走没了影。 寥湛走向客厅。 悠泊坐在长桌边,背对着寥湛。 穿亚麻白色上衣。头发是褐色的。 头发上有一圈如水的光。 悠泊身边摆着一个篮子。 一丛毛茸茸的瓦蓝色小花从篮子口探出头。 寥湛走到她身后,她才回过头来。 “姐姐,”寥湛挽起悠泊的胳膊,将脸颊往上贴,“你来啦。” 悠泊摸摸寥湛的头顶。 寥湛继续扮演乖巧又热情的妹妹的形象。 拉开椅子,坐在悠泊旁边,又扯过来冰块漩涡。 “你想喝点什么?苍露白桃可以吗?” “再加点糖浆。” 悠泊轻快地回答。 寥湛切桃子。 “又到签字的时候啦?” “对。我把契约带来了。” 悠泊从篮子里拿出一叠纸,一个藤编食盒。 “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寥湛展开笑脸道谢。 将冰块迅速逐个放进杯子。 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你来这里之后,做饮料是越来越利落了。” 悠泊望着寥湛的手, “哪天你混不下去,回黑烬滩开个饮料铺吧。” 寥湛回到悠泊身边坐下并给她饮料, “饮料铺也不是说开就能开的。你得看地盘在哪,周围有什么路,有什么人,他们从哪来,爱喝什么饮料,爱听什么话。” 悠泊喝了一口苍露果白桃汁,望着寥湛的脸。 悠泊的眼睛。 明亮的灵巧的葡萄紫色瞳仁。 寥湛猜想,悠泊或许是试图在她脸上找回过去那个温和善良又仗义的短发女孩的影子。 寥湛知道,悠泊不会在她脸上看见那个孩子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去了哪里。 寥湛平静地和悠泊对视。 寥湛忽然想,悠泊和渚光完全是相反的两类人。 渚光像明亮宜人的珠宝。 悠泊像石头。 悠泊有自己的主意,过自己的日子,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别人。 但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迎合别人,什么时候该关心一下大的潮流,什么时候要赶一赶时髦。 寥湛在悠泊带来的契约上签了名字。 是寥湛的家族在黑烬滩的那块土地的契约。 这些年来,带着齿轮的人、驾驶三棱锥的人、用试管装药水的人、用箱子装粉末的人,在那块土地上来来去去。 他们在这里追逐自己的梦想。 有的追逐到了,远走高飞。 有的没追到,但租期到了。 也只能黯然离去。 寥湛现在不怎么关心那块土地上的产业。 反正有悠泊在打理。 “最近天凝给你写信了吗?” 悠泊忽然问寥湛。 天凝是她们的长姊。 准确而言,是寥湛的长姊。 因为悠泊是收养的。 “写了。” 寥湛有点走神。 有点想尽快回到雪松空间。 因为,现在可是工作时间! “那就好。”悠泊说,“天凝不是给你写,就是给我写。梧光也给我来过信了……酒橙也是。酒橙在槐序城那边找到了工作。罗绮让我给她再带一些夏季裙子到学校,我还没来得及置办呢。” 梧光是她们的姐姐。 酒橙是她们的妹妹。 罗绮也是。 “我给她买吧。”寥湛皱着眉头微笑,“她就喜欢穿漂亮衣服。得给她选一件够漂亮的,但不能买太多。顺便给她塞几本书。顺便给莓苔也挑几本书。一起寄出去,或者带过去。下次我们去看她们的时候带过去。” “行啊,但是别弄太多的书了。” 悠泊恬淡一笑, “就剩荷袖了。已经好久没给我来信了。不过,她好像本来就更习惯跟你联系。你有她的消息吗?” “有。她最近在雨岭原。”寥湛答,“你放心吧。” 悠泊笑着喝了一口苍露果白桃汁,“我放心啦。” 寥湛心里涌起感激。 这两年,是悠泊挂念并照顾着这些散落四处、工作或求学的手足们。 十来年前,悠泊还是跟在她后面的怯生生、眼巴巴的小孩。 寥湛也很享受罩着她的感觉。 当年,是寥湛向家里的大人苦苦求情,最终他们同意留下悠泊,像抚养另外几个女孩一样抚养她。 悠泊带着篮子和契约离开了。 寥湛将悠泊带来的小花插瓶。 寥湛站在窗边。 瓦楞草,塔状的小花。 在屋檐上整齐地长着。 寥湛回到雪松空间。 雪松枝上挂着暖岩灯。 悠泊小时候也经常拎一盏小灯。 摇摇晃晃,暗夜橘火,软润圆明。 晚饭吃从夕轮星买来的条索木。 寥湛第一次吃这种异域食品的时候,悠泊教她,条索木蘸咸酱比夕轮人的甜口酱更好吃。 该喝柠檬水了。 寥湛想,喝上这又酸又涩的饮料,是在成年以后。 那时候悠泊说,“干嘛这样折磨自己的舌头和肠胃啊?” 奇怪,怎么总是想起悠泊? 就连工作室的同伴、粉紫色头发的薇雅族女孩亚德莱特向大家展示新购入的鸭舌帽时,寥湛都在想,这个款式好像也挺衬悠泊的脸型的。 要是家里的大人们没有放弃黑烬滩的土地和产业就好了…… 黑烬滩上,乌光河边,寥湛的家族世代操持“天涯草”的种植和产出。 神念的军队依赖这种金属草叶。 他们的三棱锥和太空渡船需要在天涯草上停泊。 净化自身、恢复能量。 而这种来自宇宙深处的植物是很难种植的。 黑烬滩,寥湛的家族,以及同窗们的家族,世代以来都掌握着护理生态草所需的一整个复杂生态系统。 这一切都在神念衰微、黑烬滩被接管之后改变了。 寥湛常常想,即使生产天涯草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乌光河毕竟还是可爱的,黑烬滩的风光也美丽依旧。 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寥湛也终究像其他人一样离开了那里。 因为,那个被弃置的地方,满足不了他们的野心。 第6章 第四章 消散与持存 寥湛不喜欢出差。 出差意味着打断她日复一日的规律生活。 无法在熟悉的床铺醒来,不能吃份额精巧的牛油果和鹰嘴豆,不能按自己的计划和节奏开启当天的工作,不能偷偷举哑铃、揍沙锤和做俯卧撑。 要赶车,要睡旅馆,要四处找健康的食物。 如果找不到,就得饿着。 要提前规划这一切。 还要分出工作时间来做规划。 那可是工作时间! 寥湛其实又很喜欢出差。 出差时,坐在木纸鱼、星际列车、大飘灯或渡船上,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已对满当当的工作时间表和规律而严谨的生活深恶痛绝。 她其实很喜欢到处看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 星际列车冲进水里的时候溅起天蓝色的水花。 亭台楼阁间的人们头戴玻璃海棠花。 制陶厂坐落在一百层山脉下的白云间。 一整座烟囱森林。烟囱里冒出来的是掺金色细闪的冰蓝色迷雾。 还有……广阔的蓝紫色大海。 海上有白色的云银色的浪。 荧惑星域的两颗卫星——金黄的福珀斯和银绿的戴莫斯,一高一低地悬浮在海和云和浪涛上。 这片海岸就是寥湛的目的地。 她的任务是送三份她工作室的“自净场”样本给海边的一群人。 “自净场”是不透明的、内部布满蓝色冰花和尖刺纹路的人造石头。 她绕桌行走而得到的那些长线,放在云笼里的办公室蒸腾成粉和块,再丢进冰块漩涡里自行塌陷成芒刺球体,芒刺球体被连串、组装、压缩,最终形成一块瓶盖大的小蓝石头。 她其实应该一来海边就去找那些自称“灯塔守”的、住在灯塔里的人。 但她不由自主地在沙滩上多走了好几百步。 她想脱下鞋赤着脚在沙滩上大开大合地跳舞。 拎着鞋子,脚尖划一些狂野的圆圈,头发也散下来。不停地旋转。风迎面一吹,就吃一嘴头发…… 她没这样干,因为她是来做正事的。 亚麻白的衬衫,雾灰蓝的长裙,冰尘色的西装式风衣。 白袜,褐色皮鞋。 ……渚光也是差不多的装束。 只不过,寥湛是灰蓝色的,渚光是银色的。 渚光站在沙滩上,面向大海。 寥湛连连后退,退到终于能站稳脚跟,才敢更仔细地看一看。 确凿无疑。 真的是渚光。 这也太巧了! 尽管受过情伤。 寥湛依然主动出击。 拢拢鬓角,拿出镜子,补一补唇彩。 轻巧无声地上前,拍一下渚光的左肩,从渚光的右肩探出头。 “又见面啦!” 她微笑道。 渚光先往左边回头,听见她的声音才往右边转身。 这时,她已经绕到了渚光的左边。 “你真是的!” 渚光笑了一串。 琳琳琅琅。 “你怎么在这里?” 渚光的眼睛,金银两色夹杂的眼睛,盛满惊喜笑意。 “我来送我们工作室的样本!” 生平第一次,寥湛因讲出自己的这份工作而感到自豪, “‘灯塔守’需要我们的‘自净场’!” “也太巧了吧!”渚光说,“我也是被派出来干活的!” 寥湛还不知道渚光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们制作‘自净场’,好厉害啊。” 渚光好奇地打探, “‘自净场’是不是那种能净化海水的小石头?能让神念排放进海里的回声能量场析出成可打捞的凝块?” “对啊。虽然,神念统治荧惑亿万年,排放回声场也排放了很久,也没见毒死几条鱼。” 寥湛回忆着渚光的谈话喜好,逐渐调整出伶俐清晰的语言形式。 “但是,你对这些工艺实在了解得太清楚啦。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呀?” “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那些回声能量场的凝块,被加工后可以作为‘定速剂’,帮助空中悬浮的旋转建筑平稳地待在天上。” 渚光同样面带骄傲,以及对她的那份工作的认同。 “我就是为了定速剂而被派出来的。绮屿海边的这座灯塔很小,不在我们的合作计划内,我此行的目的地也不是这里。但是我听说他们能产出四种定速剂,所以我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我可以帮你去看看,再帮你要几块他们的样本呀。” 寥湛信心满满地说。 “你的目的地在哪儿?今晚,或者下午,你在什么地方?我可以去哪里找你?” “前面,季风大灯塔。” 渚光眼神明亮,但似乎有些迟疑, “真的可以吗?如果你要到了样本的话,我们还是在这里见面吧……如果你没能要到,我们还是可以在这里见面!一起散散步看看海景。对了,你忙吗?会不会急着回去继续工作?” “现在忙。送完样本就有时间啦。” 寥湛认为是时候撤退了。 这样才够轻盈、优雅和迅捷。 “我们下午见!” “下午见。” 渚光冲着她快步走开的身影笑着说。 寥湛快步走到灯塔下,站定,深吸气。 她刚刚做了什么疯狂的事儿? 她约了学生时代班里最漂亮的几个女孩的其中之一。 还主动承诺给对方帮忙。 也太疯了。 不过,或许现在的她具备这样做的资格。 谁让她是从事“自净场”制作的呢。 升降梯停在她面前。 她站上去。 随着它的上升,明亮开阔的海景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忽然觉得,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拥有骄傲的工作,谈着鲜亮的恋爱,意气风发地谈公事…… 虽然,她最喜欢的其实还是蹲在雪松空间种树。 借着为了跟渚光愉快交谈而调动出来的伶俐与活泼,再加上她素有的严谨底色,她成功地让绮屿海岸灯塔的人收下了她带来的样本,并签好了雇佣和报酬的协议。 灯塔守们将会带着小石子出海,利用复杂的平衡技巧把它们放在合适的点阵里,让它们在水中彼此呼应、平衡和静止。 海水流经点阵,就会被“净化”。 寥湛和他们一起吃午餐,继续跟他们聊天。 不是闲聊。 是告诉他们荧惑别处发生的事。 尤其是关于晨旭塔楼和星图殿的事。 让他们知道,他们用自净场在海水中提取出的物质制作成的定速剂,已经帮助许多塔楼悬浮在空中了。 离开灯塔的时候,她拿上了一兜不同样式的定速剂。 液态的、固态的。 装在小瓶子里的、封在晶块里的。 还有……以一道声音的形式,储存在缄默胶水里的。 寥湛带着它们离开灯塔。 天色已经开始暗沉。 渚光还没来。 寥湛不确定她还会不会来。 但寥湛依然在海滩上挑挑拣拣。 选了一块格外完整的扇形贝壳。 用水能术和声能术,把贝壳缝隙里的细沙子洗干净。 贝壳表面沾水,色彩鲜艳得像油画。 更精彩的这才开始。 她用冰能术把贝壳封装在不会融化的冰球里。 再在冰球的表面涂了一层定速剂。 反正她拿到了一兜呢。 这样,这颗冰球就可以懒洋洋地悬浮在任何地方。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渚光已经来了。 但她绕到灯塔后头去,不让渚光提前看见自己。 渚光。 水边的光。 珠玉之光。 渚光是水边的珠玉。 晚霞降临,漫天霓彩。 云浪翻卷,辉光向海。 寥湛再次接近渚光。 这次是用跑的。 渚光听见了声音,转过身。 寥湛将那一袋子定速剂推攘到渚光面前。 另一手轻轻松开晶球。 指尖给它一个推力。 晶球映着晚光霞彩,缓慢滑行到渚光面前。 渚光惊喜地叫出声,眼里散开万千光点。 寥湛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 一把抱起渚光,让她双脚离地在沙滩上原地转了一圈。 渚光笑着捶打她的肩。 但是在落地后,捧起她的脸迅速亲了下来。 寥湛想,自己以后或许不会再梦见少年时代和黑烬滩了。 也不会再想起拂姜了。 是的……她当然不会再想起拂姜了。 不会想起黑烬滩的晨雾,山脚下玻璃般的阳光,寒冷的夏季和野花盛开的冬季。 不会想起拂姜和她穿着一样的白色童装连衣裙手拉着手走过迷雾四起的乌光河滩的情形。 她们蹲在河滩上玩。 寥湛用冰能术冻结河水,冰块的中间总是留着一个空洞,空洞里是不会凝结的流水。 像久不愈合的伤痕。 成年累月,无色的血水流淌。 拂姜对冰不太感兴趣。 拂姜喜欢火和光。 正如寥湛喜欢墨染草,拂姜喜欢绣球花一样。 “寥湛?” 迷雾中传来一声呼唤。 是天凝。 寥湛的长姊。 美丽端庄纤细优雅的少女。 雪影色的长发,花梗般的鱼骨束胸,肩背上丝缎布料的缝线像折纸一样整齐。 “我在这里。” 寥湛回应。 天凝来到寥湛面前,蹲下,搂抱寥湛。 寥湛没有哭,但天凝仿佛觉得寥湛很可怜。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天凝说。 “没有天涯草,没有水车,没有乌光河。没有妈妈,没有姨妈,没有舅舅。没有表哥和表姐。没有荣耀,没有尊荣,没有钱……” “所以,拂姜不会再喜欢你了。” 天凝在寥湛的耳边用寥湛的声音说。 寥湛猛地惊醒。 渚光送给寥湛的大把玫瑰花放在床头。 玫瑰花。 以及一串珍珠项链。 寥湛还是梦见了拂姜。 第7章 第五章 金雀花 事实上,不但渚光购买的玫瑰花和项链放在床头。 渚光本人也睡在寥湛身边。 刚和一个人确定恋爱关系就跟这个人住在一起,这很草率。 寥湛知道。 但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受不了孤独。 也受不了梦魇。 渚光安恬地睡着。 美丽的悬朗族人。 即便睡着了,每一根发丝也依然在闪闪发光。 寥湛像打量一串美丽的项链一样望着渚光。 渚光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自我价值的证明吗? 她想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样美丽的珠玉。 勤奋、聪明、自律的自己。 有着受人认可的工作、想办到什么事就能办到、容貌还很美丽的自己。 配得上美丽的珠宝。 既然她配得上,那么,她就是有价值的。 那么,曾经喜欢过她、后来又不再喜欢她的拂姜,就是因为有眼无珠而不再喜欢她。 而不是因为寥湛没有价值。 夜间,福波斯星的银光透过窗帘照在房间。 寥湛辗转反侧。 不能继续任由自己失眠了……明天还得早起工作呢。 但是,很奇怪。 一旦有人来爱她,她就发现,自己其实早就不想工作了。 不过,还是要工作的。 渚光是个热爱工作的人,所以寥湛也应该是。 白昼来临。 她们各自投入工作。 她们约好,有时住在渚光在三角鱼小镇的家,有时住在寥湛在飘浮山地的工作室。 如果约会,就去晨旭塔楼或海边。 因为,她们是在晨旭塔楼重逢,在绮屿海边第一次拥吻。 但她们不再去绮屿海了。 因为不想被灯塔守们撞见。 面前的这片海叫“钻石海”。 沙滩小伞的边缘挂支着一圈水晶流苏。 渚光穿银色的分体式泳衣,头顶一架心形墨镜。 她的肤色不算雪白,但由内而外散发夕轮星一般的银光。 银灰色的头发如云雾丝线,似直似卷。 寥湛将一大把金雀花放在小桌上,开始仔细地往肩背涂抹防晒霜。 也帮渚光涂。 渚光望着海浪白光。 令寥湛不解的是,渚光显露迷茫神色。 寥湛一直以为迷茫的只有自己。 也一直以为,只要和渚光在一起,就能渐渐忘掉往日的迷茫。 “你看上去有点忧郁。” 寥湛轻轻理顺渚光后背上的头发, “忧郁也让你很漂亮。就像喜悦和意气风发一样。” 渚光半侧着头,垂着眼睫。 “那倒是好事儿。” “我很希望知道你在烦心什么事儿。”寥湛温柔地说,“我们现在在一起了。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呀。” 她其实没报太大的希望。 但渚光爽快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然后黯然神伤。” 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还真是和我一模一样呢。 寥湛想。 你是因为想要忘记从前,所以才这么爽快地答应和我在一起吗? 你也有恋恋不忘的旧情人吗? “我有父亲,母亲。但他们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离异了。” 渚光说道。 “我不常对大家提起。班里的人也一直以为我家庭很圆满也很富足。” 原来是家庭。 寥湛松了口气。 “我跟着我妈过。但也跟父亲有联系。” 渚光摘下心形墨镜,放在膝盖上。 “他们吵翻了之后,心情都不算太好。所以,在家里,我得哄着我妈。跟我爸用渡语绸通信的时候,我得哄着我爸。” 寥湛是单身母亲用血盘接的孩子。 她的姐妹们和她来自同一个母亲。 有的也是母亲独自用血盘接来的,有的是和伴侣一起用血盘接的。 伴侣也不是同一个。 她的母亲好像不怎么需要她哄着。 但是,她母亲也不怎么见她。 “你能想象小孩子哄着父母亲时的感觉吗?”渚光落寞地一笑,“他们心情不好,但不会直说。只是会哭,会大喊大叫,会不理人。然后,说,都是因为你哪里做得不好,他们才会表现得这么异常。” 寥湛难以想象。 “我用了好多年才弄明白,他们是因为离异而伤心,而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好。” 渚光说。 “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寥湛仍试着梳理她的头发,“那些年,你又漂亮又活泼。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肯定还看不出来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天打两份工呢。” 渚光骄傲地撩长发,柔媚地扭身一笑,又倚向沙滩椅, “我打扮漂亮,活泼地跟你们说话,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论我的家人有多痛苦,他们怎么说我不好,都妨碍不了我照着自己想要的样子生活。” 寥湛有点惭愧。 学生时代,她把渚光视作前途无忧、头脑空空的众多同龄人中的一员。 成年后相逢,她把渚光看作战利品。 她一点也不知道,渚光从童年时代开始就承担着她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成年人该承担的责任,还保持着思索,坚持着自我。 “你当时都打的什么工?” 寥湛好奇地问, “我记得你基本上不缺勤。成绩也挺好的。” 渚光挽住寥湛的胳膊,像寥湛对着悠泊一样,粲然一笑, “成绩不如你好啦。” 即使已经毕业多年,寥湛还是对这种恭维很受用。 “我没有像你一样,承担着这么多责任和压力。” 寥湛没有表现出来自己很受用。 “我只是好心疼你。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但我好希望你打工的地方没有为难你。” “他们不为难我。”渚光说,“而且,我也很懂得保护自己。每天一放学,我就脱掉漂亮衣服,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的。然后,再去奔流山下送桶装淡林酒。” “桶装淡林酒!”寥湛惊呼,“你扛得动?十几岁的时候?” “对呀。” 渚光又撩头发,金银相杂的眼里亮光忽闪, “你不是惊讶我能轻松拿起你的小哑铃吗?而且,我不用节食就能保持身材。” 寥湛再次无地自容。 她当真以为,除了自己之外,大家都过得挺好呢。 “那……第二份工作,还是体力活吗?” “脑力活。” 渚光骄傲地回答。 “当时,‘火炬树’和‘榆旻’的人刚刚注意到黑烬滩的天涯草产业。咱那儿的人当时不是根本不愿和外来者讲通用语吗?焰离语,青梢语,伊芙语,陶俑语,说什么的都有。所以,‘火炬树’来这儿考察和建据点,我给他们当翻译!” 寥湛简直不敢直视她。 寥湛一直以为自己是班级里最聪明也最刻苦的人。 其他人,只要学习成绩不如她,就是不如她聪明,也不如她勤奋。 可是,她到现在都没学会几门外语呢。 更别说给人同声口译了。 “你不要这么惊讶!” 渚光双手捧着寥湛的脸, “他们需要的不是多么精准和典雅的语句,不是咱们在课堂上学习的那种。而是直白的、口语化的、能表达情绪的语言。这就可以满足他们的需要了。” “我真的佩服你。” 寥湛略带忧伤地说。 “你从这么困难的时代走出来,没被压垮,也没消沉沮丧。现在也活得这么漂亮。” 渚光拿起一支金雀花,戴在自己的鬓角。 “我知道我很了不起。我还会继续这样用力这样漂亮地活着的。只要不停下脚步,就不会被任何悲伤追上。” 寥湛微笑着点头。 “虽然,有些时候,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为了什么、为了谁而坚强和进取……” 渚光说。 寥湛有点听不懂这句话。 “现在,就当是为了你吧!” 渚光明亮地微笑, “我们可以有一个家。我们的小孩会在幸福和快乐当中长大。我们会一直相爱,一直快乐,再也不冲她发脾气……” 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要决定以后要跟谁一起建立家庭,还要有孩子吗? 寥湛知道这样并不恰当。 但她也需要一个明亮的未来。 或者,一个对明亮未来的想象。 只有凭借等待和想象,她才能延续自己的生命。 不论如何,先活下去再说…… 就像渚光所说的。 有一些事物,是不论如何都要守住的。 比如,即便忧伤,无价值,无意义。 她也要先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存活下去。 又是下雨天。 但今天寥湛不去雨里工作。 因为,今天是约好和悠泊一起去学校探望妹妹们的日子。 罗绮和莓苔,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 一个爱打扮,另一个只对古代传说、荒野歌谣、森林草叶什么的感兴趣。 没有一个爱读书的。 寥湛想,爱读书其实也没什么用。 她自己就是个例子。 没有了家族,没有了黑烬滩的产业,她其实什么也不是。 家族还在的时候,也没有教会她,要善于跟别人合作,善于抱团和借势,善于照顾自己的身心,用物欲弥补情感上的匮乏…… 现在,她希望教会妹妹这些事。 但实际上,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懂这些事。 而且,妹妹们早就过了可以被教诲和雕琢的年纪了。 第8章 第六章 芒草山下 很多很多年前,八岁的寥湛站在七岁的酒橙、四岁的罗绮和三岁的莓苔面前。 拿着小竹竿,对着字音表。 煞有介事地教她们认字。 那时候,罗绮还玩布娃娃。 莓苔本身就像个布娃娃,被沉静腼腆的酒橙抱在怀里。 有些时候,寥湛会带着她们去后山的外围漫步。 酒橙穿着金黄和蜂蜜棕色的条纹衬衫,脑后一条麦穗般的发辫。 脖子底下,纽扣方圆形,衣襟平展。 孩子们的脸颊被阳光晒得温热。 鬓角的卷发像细长的花蕊。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酒橙已经完成学业,离开学校。 罗绮和莓苔也已不在黑烬滩的学校就读。 她们在芒草山下的寄宿学校。 像探望寥湛那天一样,悠泊用篮子装藤编食盒。 寥湛提着一袋书。 有的是从自己的藏书里挑出来的。 有的是晨旭塔楼采购的。 芒草山下,小酒馆。 没有酒水,只有口味清淡的果汁。 罗绮穿明亮的苹果绿连衣裙,用短短的花边衬衣打底,颈项上还有条白蕾丝带。 在寥湛或悠泊开口挑剔前,她就用不满的语气说,“这已经是我最朴素的一条裙子了。” 她好像不耐烦姐姐们的打扰。 时不时地在隔间玻璃上照照自己的面容,眼神悄悄四处瞥,好似在期待有人在看她。 莓苔则不怎么说话。 莓苔穿灰白色的连帽衫,牛仔裤的外面围一圈棕色的裙帘,长发垂落,细碎凌乱。 低着头,往自己的饮料里洒香料草屑。 悠泊从食盒里拿出糕点和饮料,她们也只是随意地一瞥。 “又带了什么来?” 罗绮皱着眉, “吃多了会发胖的——” “说什么呢!” 寥湛责备地看着罗绮。 “不会发胖。” 悠泊按住寥湛的手,又平静地冲着罗绮笑一笑, “我用藜果麦穗做的面包。还有絮莓馅饼,用柠檬汁调的味,没放糖。” “喔。” 罗绮神情缓和了一些。 寥湛叹了口气,把书拿上桌面。 她们更是兴味索然。 “《耳坠上的往事》,给你的,罗绮。女庄园主阿卡西亚以珠宝为线索写的庄园历史故事。还有《银竺裙摆》,舞蹈家苏西尔的传记。” 书的封面很漂亮。 衣香鬓影,珠玉生辉。 罗绮似乎眼睛一亮。 但她在拿过书翻阅的时候依然抱怨,“苏西尔长得不够漂亮。阿卡西亚的珠宝品位很好,衣品实在是有些过时。” 寥湛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向莓苔。 “我给你带了《耀水金蓝》,是西尔维娅的荒野诗集。《苍野遗歌》,古代焰离族的荒野草药民歌。还有《夕轮地理故事》的节印版。” “《夕轮地理故事》?” 莓苔猛地抬起头。 “对,就是西尔维娅小时候看的那一本。 寥湛微笑。 “但是是节印版。全集我现在还买不起。” 莓苔静默地欢天喜地。 罗绮也微笑着望着莓苔。 而后,终于给了悠泊和寥湛一点好脸色, “你们最近怎么样?” “都挺好的。” 寥湛犹豫。 要不要告诉她们,自己又谈恋爱了? “庄园还好吧?” 罗绮的这个问句有些小心翼翼的。 “挺好的。” 悠泊回答, “火炬树、榆旻、银箭和青苔山的人都挺馋咱们家园子的。但是我狡猾着呢,不会让他们把这座小森林拿到手的。” “你辛苦啦。” 罗绮的眼神里依然有几分试探。 “放心吧。” 悠泊摸了摸罗绮的手背, “你后年毕业,我不会逼你回来跟我一起打理的。毕业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得是正当的工作才行,而且,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 寥湛忽然来了点精神, “罗绮,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上学的时候可好看了,现在也可好看了。她现在为飘浮建筑工作。你们放假以后,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带你们去飘浮塔楼玩玩。”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别对我这么大的偏见。” 罗绮毫不客气地说, “而且,我们放假以后,有自己的去处,不用你带我去哪儿。” 寥湛一下子又没了精神。 心里发凉。 手脚也发凉。 但寥湛实在不想吵架。 “没问题。” 之后,就没再谈这些了。 不谈这些的时候,罗绮还是挺和善的。 言笑晏晏,眼波流转。 赏心悦目。 寥湛真的很喜欢看着罗绮的一颦一笑。 又很怕她因为青春美丽而受伤。 会面结束,罗绮和莓苔回了校门。 悠泊和寥湛站在路边。 等云栈列车来。 悠泊忽然问, “你之前好像也没有什么很漂亮很漂亮的朋友呀。” “喔,是渚光。” 寥湛也不太想对悠泊提起。 不知道为什么。 “同班同学。” “又联系上了?” 悠泊的眼睛像明澈清凉的泉水。 寥湛不情愿地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 真的不知道。 她不愿意悠泊知道自己谈上了恋爱。 “没事的,寥湛。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悠泊清冽地一笑,牙齿整齐而明亮,嘴唇像花瓣一样, “我最近在有约会。” “是吗?和谁?” 寥湛还以为她一直在打理黑烬滩的那块地,没时间谈恋爱。 “个子挺高的,白白净净的一个男孩。就是肯定不如渚光漂亮啊。” 悠泊甜蜜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刚到黑烬滩开酒馆……也没什么酒啦,就是饮料店。” 寥湛不明白也不允许自己对此持有愤怒和嫉恨之情。 相当浓烈的愤恨。 不应该呀。 不应该的。 悠泊不是她的所有物。 悠泊只不过亦步趁趋地跟随了她很多年而已。 悠泊也可以有自己的幸福和快乐的。 悠泊本来就可以有自己的幸福快乐。 以及,她自己的风花雪月,终身大事。 “祝你幸福。”寥湛假装释然。 “这话也说太早了,我这才刚开始呢。” 悠泊轻轻地推攘了一下寥湛,忽然回头看。 “你的车来啦。” 确实,云栈列车来了。 车头银白色。 是往飘浮山地方向的。 寥湛不是很想上车。 今晚没有约会。 渚光出差了。 寥湛还是上车了。 因为,今晚还有一些工作计划。 补上下午来芒草山探望小妹的这一段空缺。 “回见,寥湛。” 悠泊洁净地微笑, “我还会给你写信的。” 寥湛和渚光吵架了。 不是因为悠泊。 而是因为—— 清晨,渚光站在穿衣镜前打扮自己。 把头发都挽起来,用紫色蝴蝶耳坠而不是本白色珍珠搭配洁白的套装裙子和象牙发卡。 “你把头发放下来更好看一些嘛。” 寥湛在路过她身边时顺口说了几句, “珍珠耳坠好像比紫蝴蝶更配今天这一身。” 渚光的手停顿了一下,但紧接着,就继续坚定地往耳垂上挂影影绰绰的紫色纱质蝴蝶。 “宝贝,咱俩只是审美不一样罢了。” 她打着哈欠说。 她没有不温柔。 只是有点简短。 因为早间困倦。 或许也因为她刚起床的时候嗓子不太舒服。 然而,寥湛立刻就从这一句话里,想到了罗绮的那几句话。 熟悉的手脚发凉就此袭来。 寥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冷淡。 也许她只是太伤心了,没有力气回应。 也许,她在用有教养的冷淡惩罚伤了自己的心的人。 但渚光察觉到了她的冷淡。 “乖乖,我刚才没有骂你的意思。” 渚光温柔地触摸她的手腕。 “只不过,我本来就有点焦虑自己的容貌,所以,你一给建议,我就着急啦。” “没事,你没做错什么。” 寥湛闷闷地回答。 是,渚光确实没做错什么。 惹她伤心的是罗绮。 罗绮也没做错什么。 闲着没事乱给人提意见的是寥湛。 寥湛想,自己真是嘴贱。 已经活成了这个什么都不是的样子,却还给别人提建议。 “那你想要怎样呢?” 渚光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些愠怒。 寥湛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没有想怎样。你怎么打扮都很好看。我不该管你这些的。” “你怎么这么脆弱呢?” 渚光把水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磕, “我不就是说咱俩审美不一样吗?你怎么就这么低沉了?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也已经够温柔了!我本来就容貌焦虑,听你挑剔我,就更着急。我都着急了,还忍着不冲你发火,跟你好好说话!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没要你怎么样——” 寥湛说到一半,渚光就离开桌子,拎上挎包和厨余垃圾,走出了家门。 寥湛愣怔着,先望家门,再望桌面。 渚光只吃了几口早饭,余下的留在桌子上。 寥湛也不打算继续吃了。 渚光没再回来。 寥湛收拾好屋子,就也离开了。 今天,她要去云笼值班。 她很希望自己能全情投入地工作。 但是,渚光的喊叫声和关门声一直在她耳边盘旋。 还有那些责备的话语…… 同罗绮的拒绝纠缠在一起。 以及,更多往日她曾领受过的指责。 来自许多人的指责。 母亲,姨母,舅父,姐姐们,学校的老师,来接管黑烬滩的榆旻,她在第一份工作中遇见的前辈…… 她认为,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自己好像生来就是要被别人侮辱和否定的。 那又怎样。 她不敢寻死。 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也没吃饭。 晚上,还是回了渚光的家。 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受了风。 她好像感冒了。 第9章 第七章 风的冥想曲 所以说,寥湛真的很讨厌吵架。 一吵架就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耽误工作。 耽误工作会让心情更糟。 心情差到极点,就会生病。 而后,就更耽误工作了。 她有点后悔自己开始谈恋爱。 好好地学习、工作不好吗。 为什么又给自己找不痛快? 渚光在接近午夜时才回家。 寥湛没睡。 虽然头昏脑热,但她满心都是明天的因病误工。 心急如焚。 渚光用钥匙开门。寥湛勉强自己爬起来接她。 渚光板着脸。 但是,在看到寥湛的那一秒,她的神情似乎松动了一些。 “早上的事情,对不起。” 寥湛有气无力地说, “我发烧了。你快洗漱一下,咱们早点睡觉吧。” “发烧了!” 渚光扔下精致的挎包,匆忙来到寥湛面前,摸一下她的额头。 渚光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对不起,小乖,一定是我早上冲你发火,害你生病了。” 虽然寥湛让她不要在意,立刻睡觉,明天的工作要紧。 但她还是坚持去煮了发汗的姜水、退烧的墨染草和安神的梦占草。 她显然已经很疲惫了。 或许她和寥湛一样,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加大工作的强度。 但她搂着寥湛,一勺勺地喂她喝草药汤,还用清香四溢的热手帕擦她的额头。 “小可怜。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那么凶残了。” 她异常温柔地说。 “是我不该多嘴的。” 寥湛后悔不迭。 “你是好意,我知道。” 渚光用脸颊贴着寥湛的脸。 “而我想尽快在早上结束那点小小的不愉快,然后好好地去工作,所以,太着急了。” 寥湛虚弱地一笑, “我们都是工作狂。” “没错,所以我们是天生一对。” 渚光欣慰地一笑。 寥湛因病躺了三天。 很不情愿。 不过,因病躺倒时,她才知道,自己其实真的很讨厌工作。 但是,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能忘记从前的失落和无助。 所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三天后她退烧了。 但仍然鼻子不通气,还时常咳嗽。 不过,这阻止不了她把自己打扮得精致漂亮并出现在晨旭塔楼的地下小酒馆。 因为,她想和渚光继续那些快乐的约会。 她俩都不怎么会跳舞,也不喝酒。 只是坐在桌台边望着摇芜菁琴砸沙锤鼓的乐手。 以及舞池里蹦蹦跳跳的人们。 寥湛穿深紫红色的裹身连衣短裙。 渚光的衣服和她样式相同。颜色是月光白。 灯火摇曳。 玫瑰花影摇曳。 在水杯中。 玫瑰花从天花板上垂下。 澄亮亮的深红色。 寥湛掬一把头发,往身后一甩,隔着桌子牵住渚光的手。 渚光笑意盈盈地望向她。 寥湛站起来,膝盖搁在桌板上,这样就可以自上而下地接近渚光。 并亲吻她。 记事以来,寥湛少有这样快乐。 没过几天,又吵架了。 这次是渚光看不惯寥湛的食谱。 “你吃得太糟糕了。” 每到清晨,都是渚光情绪最坏、态度最差的时候, “牛油果是个健康骗局。它一点都不健康。配上鹰嘴豆和生菜叶,而且还这么一成不变,难怪你需要整天吃止痛片和镇定药片才能过活!” “我知道,” 寥湛承认。 并抗议。 “但我实在没有精力去想自己到底每天要吃什么。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不是没精力想,你是不屑于想!” 渚光更加不满, “你们这些好学生都是这样,上学的时候觉得读书是唯一的正事,工作时觉得上班是唯一的正事。成绩、事业最重要,别的什么都不是,所以不愿花心思照顾自己!但你知道吗?人不照顾自己就会生病,生病反而会让你失去效率!而我也不想要一个总是生病的伴侣。很麻烦,也很耽误我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效率。” 其实,她说得在理。 自从脱离学校,自己决定自己每顿吃什么、该不该吃之后,寥湛的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 但寥湛满耳朵都是那句“你们这些好学生都是这样”。 她感到不平衡。 尽管心里有时候会偷偷鄙视那些成绩不如她的人。 她也从来没说出过一句“你们这些不爱学习的人”开头的话。 “你要是嫌我耽误你的生活和工作效率,那不妨别管我,然后好好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 她站起来,冷冷地说。 “你从事的是飘浮建筑的设计和规划。你画图能力强,能唬住很多人,但你的材料学和力学知识掌握得不够牢靠,所以,你缺乏底层逻辑的设计能力。这才是你工作效率低下的根源。” 这话彻底将渚光惹炸了。 “那我也挣得比你多!你又有什么高贵的?缩在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工作室里绕你的线,压你的冰块石头,回复你的成山成海的差评!” 渚光再次夺门而出。 寥湛既冷静又愤怒。 这次是渚光先找茬的,不是她。 而且,她对渚光说的是实话。 最近,渚光提到地那个工作进程上的卡点,暴露的是底层设计的问题,而不是美学和外观上的问题。 为什么人们就是不愿意听实话呢? 寥湛丝毫没有反思自己。 用抖个不停的手收拾桌子,归置厨余垃圾。 今天不用去云笼值班。 所以这里是飘浮山脉的工作室。 除了她俩,所有人都还睡着。 “别抖了!” 她对自己的双手说。 抖什么抖。 错又不在她。 但是,她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 她只是不希望渚光继续做无用功罢了。 但是,真的只是出于为渚光好的目的,才对渚光说那些话吗? 她好像是因为渚光先刺痛了自己,为了反击,才趁机指出那个问题的。 那么,她为什么会被渚光刺痛呢? 因为渚光说她不好。 她讨厌被人说不好。 但是,为什么呢? 她好像没有机会想明白这一切了。 因为头疼得厉害。 工作室的伙伴们陆续醒来。 寥湛不想被他们看出异常。 不想被起哄,不想被打趣,更不想被安慰。 她强颜欢笑地跟其他人交代工作,确定并认领新的任务。 头疼得像是挨过三记闷棍。 颈椎也是。 傍晚刚过,她就躺下了。 她不知道渚光今晚还会不会回来睡觉。 渚光还是回来了。 她走进寥湛的房门时,寥湛立刻坐起来,假装没有生病。 因为渚光今天早上刚刚说过,不想要一个总是生病的伴侣。 但渚光说,“我听云途说,你闹起头疼了?” 寥湛哆嗦了一下。 立刻恢复镇定。 “是的。但我已经吃过止痛片了。” “云途说你吃了三片半。真是不要命。” 渚光走到寥湛跟前, “你需要的不是药片,是热敷。” 她连家居服都没换就去洗毛巾。 温热的毛巾贴在寥湛的脖颈后。 疼痛确实减轻了一点。 至少,脑袋没那么饱涨了。 渚光去洗澡。 洗完澡后回到寥湛身边,让她靠着自己半躺半坐。 渚光放了一屋子的幻光。 每一只的轮廓都像洁白的小鸽子。 “乖乖,小乖乖。” 她轻柔地摇晃寥湛的肩背, “睡觉,睡觉觉。明天一早,疼痛就全没啦。” 寥湛倚着她,确实有点犯困了。 此刻氛围真好。 就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在共振着和谐温柔的旋律。 但寥湛真的很困惑。 渚光在照顾病人的时候真的很温柔。 为什么她会这么温柔、这么熟练? 不需要照顾病人的时候,又为什么这么心急、这么暴躁、这么刻薄? 事实上,寥湛想到了更深层更危险的部分。 那就是,她们还应该继续像这样在一起吗? 这段恋情,对她们两个人来说,真的是有好处的吗? 她本来期待它能治愈她的伤痛。 但它好像只是将她的伤痛暴露得更加彻底。 对渚光来说,或许也一样。 如此熟练的照顾病人的手法。 在寥湛之前,渚光这样对待过谁呢? 以前的恋人? 弟弟妹妹? 或者…… 渚光的母亲? 想到这里,寥湛既同情渚光,又觉得恶心。 替渚光感到恶心。 寥湛想不了更多了。 每当头痛发作,头脑就像开了限速器。 处理不了太复杂的问题。 睡着了。 但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她们按时起床,吃饭,上班。 像没吵架时一样和谐。 渚光出门了。 清晨微风穿过客厅。 寥湛仍在思考。 头已经不痛了。 但她好像也冷静下来了。 渚光不想要一个总是生病的伴侣,因为那会耽误工作。 而她也不想要一个总是跟她吵架、害她生病的伴侣。 同样,那会耽误工作。 她们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从一开始,这段恋情就很草率。 梦幻的开头遮蔽不了现实问题。 两个美丽的要强的骄傲的年轻人应该在各自的事业领域显露锋芒,而不是在情场上彼此倾轧。 但是……但是。 这一切冷静的思索,在见到渚光时通通烟消云散。 明天是休息日。 钻石海边,初昏时星光灿烂,深夜大雨滂沱。 她们在雨里的沙滩上赤着脚胡乱跳了一晚上的舞。 渚光亲吻寥湛。 将寥湛的手放到自己腰上。 头发和裙子被雨打湿又被风吹开。 海潮汹涌。 近在咫尺。 寥湛顾不上害怕。 鞋子早就被海浪卷走了。 第10章 第八章 白光河 翌日清晨,天放晴了。 寥湛在海景客房醒来。 尽管昨晚凌晨才回来洗澡睡觉。 生物钟仍让她早醒。 窗外,海上的云彩像宽阔的轻纱,拖过大半个天空。 寥湛举着一杯柠檬水,望着这寥廓壮丽的巨物。 自己似乎离从前的那种沉思的带有神性的日子太远了。 渚光也醒了。 捧着另一杯柠檬水,来到寥湛身边。 她们肩并着肩,望着浩瀚的天和海。 明澈的蓝,澄净的蓝。 空无的蓝。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渚光问。 “因为待会儿该吃早饭了。” 寥湛回答, “不吃早饭对身体很不好。” “那当然啦。” 渚光点点头。 她们相视一笑。 这是一组很友好也很平淡的对话。 没有相互挑逗。 也没有相互掠夺。 是广阔的风光让她们平和下来吗? 还是她们其实累了,不愿继续演戏了。 演一场名为爱实为自我满足的戏。 渚光走到阳台上,面朝海涛。 她依然美丽。 纯白长裙,银色腰链。 发丝张扬。 吵架的时候,她眉头拧起,怒目圆睁。 深夜照顾寥湛的时候,她面容憔悴,眼底乌青。 渚光,水边的光,水边的珍宝。 寥湛不再把她视作珍宝。 而是一道美丽的星光。 星光应当在广阔天地飞翔。 寥湛希望放她自由。 渚光没有跟着寥湛回飘浮山脉。 之后连续三天,渚光都通过渡语绸上的远程通讯对寥湛说,工作原因,出差,赶不回来。 寥湛知道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 心痛是免不了的。 尽管她其实也已经做好了决定。 但,这毕竟是她的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对拂姜,只是单恋。 和渚光,是将所有亲密恋人的共同经历通通过了一遍。 寥湛其实希望,一生一世都只和一个人在一起,从一而终。 但她们确实是不合适。 美好的理想,有一些值得守护,有一些,最好还是屈从于现实和理性。 因为,她还是希望能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好好地活下去。 也希望渚光能继续坚守着自我—— 永远美丽,永远活力张扬。 白昼时,寥湛可以用理性来麻痹自己。 夜晚,就不可阻挡地想念渚光。 想念她躺在自己臂弯时温暖又绒软的触感。 想念她的头发在枕头上铺开的光泽和弧度。 孤独…… 她真怕孤独。 当初,就是因为害怕孤独,才那样草率又急切地追求渚光。 在这一点上,寥湛很羡慕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好像从来都不怕孤独。 不但她母亲。 母辈的那几位女子好像都是这样。 花醉、青泥、鲜欢和粼影。 在悠泊接管黑烬滩的庄园之前…… 不对,要更早。 在榆旻接管黑烬滩之前。 是这些女人掌管着家族和产业。 她们本非直系继承人。 但所有的直系和旁系继承人都不认同祖辈的理念,也不认同自己作为神念同盟和支持者的身份。 在寥湛出生之前,他们就都离开了家庭。 只有这四个女孩留了下来。 为首的是花醉。身形高大、容貌端庄、面相有些凶狠暴戾的深色头发的女子。四姐妹中的老大。 青泥是老二。据说,她少年时天真活泼但眼神阴沉,曾经叛逆离家几年。到寥湛记事的时候,她已经跟在长姊身边协理家务许多年了。 鲜欢是寥湛最喜欢的姨母。身材妩媚,风情万种,但其实最疼爱小辈。 鲜欢照顾着所有姊妹的孩子,让成为母亲的女人们可以继续斗志昂扬地投入到产业的维护和扩张当中。 粼影是寥湛的母亲。 在寥湛的几个姊妹当中,形貌与她最相似的是天凝。 气质与她最相似的是梧光。 清冷,细致,面露厌倦。 或许寥湛也很像她。 但她不怎么在乎。 她有时有伴侣,有时没有。 有伴侣也是为了当下的快乐和幸福。 而不是为了治愈过去的需要或对未来救赎的期许。 寥湛想,或许那样才是正确的。 她应当鼓起勇气来面对孤独。 在孤独中奋进。 以及,创造快乐。 就像那些刚毅的女人一样。 寥湛没有再和渚光见面。 那天在钻石海边就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通过渡语绸,渚光说: 我想和你谈一谈分手的事。 寥湛同意了。 并感谢她给自己带来的这些美好时光。 以及力量和智慧的启迪。 并祝她以后: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再觅良伴、爱情圆满。 终有一日建立起她想要的那种家庭。 渚光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她们不约而同地切断了通讯。 多么高效、低耗能的一次分手。 寥湛想,这就是新时代的忙碌美丽而充实的年轻人该有的分手方式。 该去举哑铃了。 分手的现场很平静。 但分手的后劲很大。 压腿时她情不自禁就哭了。 举哑铃时也在哭,揍沙锤时也一样。 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双眼酸痛。 她不得不停止运动,靠着墙浑身发抖地大哭。 哭就哭了。 至少,她选择了体面和自由。 选择了对双方都好的路。 她确信,这是理性、坚强的。 再巨大的疼痛,如果能用哭泣来纾解,就都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她好像不是在为失去渚光而哭。 而是为再次形单影只而哭。 她忽然有些恐惧。 她和渚光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分手。 那么,到底是她放弃渚光在先,还是渚光放弃她在先? 她不会又一次被抛下了吧? 就像被拂姜抛下一样。 巨大的恐惧袭来。 她站不住,沿着墙壁滑倒在地。 双手麻木地垂在身侧。 视线模糊。 渚光那么漂亮,性情讨喜,收入也可观。 在寥湛之前,渚光是不是已经谈了许多恋爱了? 选择寥湛,是不是因为她只想玩一玩?或者,填补空虚?或者,确认自我价值? 和寥湛在一起的时候,渚光是不是已经又在和其他人**了? 和寥湛争吵的时候,渚光是不是去别人那里找乐子了? 和寥湛分手以后,渚光是不是立刻投入了新的温柔乡? 就像拂姜当年所做的一样…… 但寥湛知道,自己或许没有资格怀疑渚光。 难道她自己就不是因为怕寂寞、想忘记别人、想找回自我价值,才奋起追求美丽、活泼、收入又远在自己之上的渚光吗? 归根结底,她知道世界上最丑恶最懦弱最贪婪的人其实是自己。 一夜无眠。 分手终究还是耽误她的作息了。 但没有耽误她工作。 她带着后知后觉的又一桩巨大创伤和疲惫的身体,再次开始工作。 真奇怪。 作出决定的时候,没以为自己会因此而这么痛苦。 不过,当天下午,她似乎稍微缓过来了一点。 手不哆嗦了,脑袋也陷入了疲倦的温柔的迟缓。 当然,可能也只是困的。 她想,自己不惧怕再一次开启恋情。 这次,她绝对不会乱给人提意见。 也不会刚确定恋情就同居。 当然,也不会这样草率地开启恋情了。 她会冷静观察,仔细体会,慢慢做决定。 即使开始追求,也不再用那种令人头晕眼花的梦幻手段。 她要平淡地、稳妥地开启新恋情。 最后,她决定暂时不要再爱上一个美丽、自律、追求完美的年轻人。 外表越完美,阴暗面和攻击性就越令人难以接受。 她自己就是这样的。 为了自己,也为了纪念渚光。 她不要重蹈覆辙。 是啊,或许你也注意到了。 尽管她是以“要像母亲一样自立自强不怕寂寞”为驱动而跟渚光分手的。 她仍在准备着开启下一段恋情。 时日流淌。 漫漫夏日追逐着云团和雨流。 寥湛回到了先前的生活。 独自醒来,吃早饭,泡在雪松空间和火草长廊,时而去云笼值班。 她还是不参加集体聚餐。川照仍然帮她打包剩饭。云途依然向她抱怨自己和川照的争吵。 川照和云途似乎心照不宣。 谁也没有询问寥湛,最近渚光去了哪里。 悠泊也依然来找寥湛签字。 她们还是一起去探望妹妹们——而后,罗绮抱怨悠泊,寥湛训斥罗绮,罗绮顶撞寥湛。 寥湛不再提起渚光。 悠泊也没有提起那个开饮料店的男朋友。 “我听说多奈卡尔高原在筹划建一种完全飘浮的建筑。” 等车的时候,悠泊说, “渚光有没有参与这种工作啊?” “不知道。我们早就不见面了。” 寥湛简短地说。 悠泊望向她。 她望向别处。 “我其实很好奇这种建筑。” 悠泊摘了一片行道树的树叶,像是没提起渚光一样自然, “一个人逛没什么意思。等你有时间的时候,陪我逛逛?” “没问题。” 寥湛爽快地平静地答应了。 但是并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有时间。 云栈列车来了。 悠泊上车。 寥湛目送列车开走。 转身,走向缆车站。 今天她不回飘浮山地。 她要去青薄荷草甸。 出差。 在完全不为渚光哭泣之前,她不想再回飘浮山脉了。 以及,晨旭塔楼,三角鱼镇,云笼。 她暂时不想去任何熟悉的地方。 下缆车。 转帆船。 走水路。 又是粼粼波光的夜色。 也是在水边,她和渚光重逢…… 那一天,在水边,渚光的发丝银亮而灿烂。 今天,寥湛没穿枯稻色风衣。 万物皆流变…… 寥湛背对着船帆。 第11章 第九章 青野 河滩是蓝色的。 河水是白色的。 河川在宇宙穿行。 这是明煦河。 刚启程时,还能看见福波斯星的银光。 粼粼万千,照耀水面。 将万物都染成白色。 后来,福波斯星也不见。 因为,小船已经离开荧惑星域。 寥湛回到船舱。 躺下,闭眼。 想像自己离飘浮山脉越来越远。 离渚光躺过的那张床越来越远。 她没有扔掉戴渚光买的珍珠项链。 也没再戴。 其实,除了约会的时候,她都没有戴过它。 也许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容貌配不上它。 船身缓慢摇摆。 水声摇曳。 寥湛终于睡了个整觉。 她以为自己会梦见渚光。 但并没有。 她梦见的还是拂姜。 然而,和光华流转的渚光相比,拂姜粗陋得像块木头珠子。 一想到自己曾经那样痴狂地迷恋过她,寥湛就觉得浑身恶寒。 小船接近青薄荷草甸的渡台。 寥湛提上有蓝色四叶草纹样的大挎包。 那是她的行李。 下船。 沿着阶梯。 登上渡台。 草香,微苦。 风拂脸颊。 寥湛站在青薄荷草甸的土地上。 青薄荷草甸的另一个名字是“青薄荷屿”。 它是个岛。 长满鲜薄荷蓝色的茸茸短草。 草地上每隔方圆几百步就散落着三两棵深绿的塔松。 以及青蓝色的方片草。 是的,就叫方片草。 细长笔直的草梗上长三片菱形的叶子,或者五片。 这个岛屿在惑隐诸岛之中。 惑隐诸岛在荧惑星域和重华星域之间。 荧惑星域在浮景内环,离朱曦星更近。 重华星域在浮景外环,离星光闪烁的宇宙更近。 隔开这两个星域的惑隐海域很辽阔。 青薄荷屿是这片海域上的一颗尘埃。 岛屿上有聚落。 像小镇。 又比寥湛习惯的那种小镇更热闹一些。 人们往窗檐下挂青绿色的橘子灯。 手推车上有成堆的青苹果、扇子枝和水莴苣。 孩子绕着手推车捉迷藏。 按照川照的指示,寥湛应该在一家名叫“明石”的饮料店外面见到前来接应的人。 事实上,向来是川照来这里出差。 但寥湛实在太想出远门了。 而川照已经腻烦了这个地方。 所以,这次是寥湛来。 寥湛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叫“明石”的饮品站。 屋里人声鼎沸。 屋外的木板上涂着一层明亮的海滩白沙。 寥湛的心情轻盈起来。 然而,屋子里的男驻唱在唱一首歌。 好像是“纸翼鸟”乐团的《光水奔流》。 寥湛隐约记得那是一首关于时间的歌。 而纸翼鸟乐团是一个活跃在好几十年前的童声合唱乐团。 当年的那些孩子早就是爷爷奶奶了。 寥湛皱着眉往街上走了两步。 真是的。 为什么要在饮料店门口约见? 这也太不正式了。 往街上走的这两步,反而让她看见了接应者。 应该是吧? 一个穿灰衬衫的男孩。 站在门口的大盆栽后面。 好像在看书。 一本青绿色、巴掌大的小册子。 寥湛走上前。 男孩抬起头。 视线从寥湛脸上扫过。 又漫不经心地扫开。 紧接着,困惑地定住。 又挪了回来。 “寥湛?” 男孩迟疑地询问。 “松砂!” 寥湛也认出了他,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松砂先是孩子气地询问。 而后大笑。 “我被派来出差。” 寥湛说。 松砂忽然恍然大悟。 “你——你不会是替别人来出差的吧?你——你认识川照吗?” “我就是替她来的!” 寥湛大声回答。 她还在回想松砂的为人。 以便调转出适合松砂的那种人格面具。 松砂也是她的同班同学。 但她对这个人的印象不算太深刻。 “真好,那你跟我来吧。” 松砂合上手中的书。 其实不是书。 是压满了草木叶子的手账本。 松砂带头走进饮品站。 “我们不去工作吗?” 寥湛迟疑地跟着。 “先喝杯水再去工作。”松砂轻快地说,“我们这里的待客之道是这样的。” 松砂熟练地拿菜单,点了一杯寥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寥湛只点柠檬水。 但松砂说,“你可以尝尝‘海潮落叶’。或许你会喜欢。” “我不能喝太甜的东西。” 寥湛摇头。 “不甜。”松砂笑容散朗,“是茶。本地特色。” “我晕茶。”寥湛遗憾。 “那正好。再来一盘仙女茅小饼糕。”松砂在菜单上灵巧地一指,“这两个都不甜。仙女茅还满是纤维呢。搭配‘海潮落叶’,可以防止晕茶。我请你。” 寥湛仔细看价格。 这两道菜并不贵。 其实,整个饮品站就没有什么昂贵的东西。 她半信半疑。 真的不甜、不会让她变胖吗? 松砂向侍应生交代菜谱。 他坐得笔直,姿态既舒展又随意。 眉眼似乎也很舒展。 温和清朗。 有点像悠泊。 点完了菜,松砂转向寥湛。 “这几年都还好吧?” “挺好的。” 寥湛不想提自己的伤病,也不想提渚光。 因为这里是阳光明媚的海岛。 惬意午后,海浪翻滚。 “亲人们也都还好吗?” 松砂从餐巾盒里拿出手帕纸,分给寥湛一份。 “还好。” 寥湛有点惆怅, “妹妹们都长大啦。” “啊,我记得你的妹妹们。你那时候经常教她们看书认字。” 松砂隔着桌子看寥湛,神情宁静,专注。 “还有,带她们出去认草药!” “现在都没有啦。” 寥湛的脑海里盘旋着《光水奔流》的忧伤旋律。 “她们继续长大。我没有参与她们的成长,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再教她们什么了。” “怎么会。你当然一直是她们的好姐姐呀。” 松砂挠了挠脸。 “我的妹妹们都去寄宿学校啦。不过,我们还互相写信。” 饮料送上来了。 糕点也是。 速度真快。 寥湛尝了一口那名字萧索的“海潮落叶”。 清甜,微苦。 她一向对糖、油和盐的味道敏感。 所以她可以确定,这杯饮料确实没放糖。 糕点里也没有。 确实清清淡淡的。 在别处,似乎都没有尝过这样美味、健康又低价的东西。 寥湛不禁想。 那自己和渚光住在荧惑,用累死累活工作挣来的钱购买昂贵且油腻的食物,以及健康但更加昂贵的食物,又算什么? 松砂缓慢地喝气泡水。 他的肤色很白,比渚光更白。 但不像渚光一样发光。 哑光质地。 像明澈的海边白沙。 头发是瓦楞草一样的青蓝色。 眉眼疏朗。 说不上秀气,但也谈不上粗犷或俊美。 喝完饮料,他们穿过小镇,再次来到青蓝色的草地上。 “这些草都是雨滴草。”松砂说,“你们一直在用我们这儿产出的雾蜡。川照熟悉这些。你这次是和川照一样,采购雾蜡,再看看新品,还是想多了解一下雨滴草?” “我想尽可能多地见识你们这里的东西。” 寥湛毫不犹豫地回答。 于是,松砂带她看雨滴草甸,还有他们的工作园区。 雨滴草,岛屿上弥漫着的鲜薄荷蓝。 风、雨、晴、晦,昼、夜、旦、夕,雨滴草上会升起质地、性味不同的雾气。 使用恰当的手段处理这些迷雾,会得到不同质地、性味的凝块。 那就是“雾蜡”。 “雾蜡”是青薄荷屿上的一项产业。 但是没多少人重视。 寥湛的工作室重视。 他们制作自净场,用得上雾蜡。 寥湛蹲在地上,近距离地盯着雨滴草的地上部分看。 草叶的颜色,形状,分部,纹理。 不由自主地,她就伸手摸。 这个情形让她蓦然想起曾经和拂姜一起走在路上的情形。 她蹲下去伸手摸地上的冰。 拂姜皱起眉。 寥湛浑身一激灵。 不由自主地就去看松砂的脸色。 松砂微微困惑。 一并蹲下来,触摸草叶。 “怎么啦?” 松砂问,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尽管问我就好。我在这里盯着雨滴草看,马上就三年啦。长在土里的,挖出来的,洗干净的,栽在盆里、水里、晶石粒里的,剖开的,试纸上的、长筒镜下的,我都看过。” “哇,”寥湛笑着惊呼,“你在这里的工作就是研究雨滴草吗?” “差不多吧,”松砂仍在抚摸薄荷蓝色的小草叶,“我用载有镜片的木纸鱼监测岛屿上各处雨滴草的生长状况,它们在不同天气和时刻下的样子。我从野地里选苗,移栽到工作园区。在园区里,模拟各种各样的天气条件,甚至其它星域的生长条件。” “听上去挺有趣的。” 寥湛决定实话实说, “不过,对于心思没那么平静的人来说,是有点无聊。” “我确实觉得很有趣。” 松砂笑开了花。 看完野地里的雨滴草,寥湛又去看园区里的。 松砂的任务似乎只是带寥湛走到园区。 但他说,“我再陪你逛逛吧。带你去看标本和拆解品。以及雾蜡。” “可以吗?”寥湛半惊喜半不情愿,“你不忙吗?你的工作项数好像很多。” “没事儿,” 悠泊伸了个懒腰, “工作嘛。摸着鱼做才有意思。” 不,不是悠泊。 是松砂。 这两人的气质和态度实在太像了。 第12章 第十章 古代诗 工作园区雾气蒸腾。 寥湛一见这个情形就笑了。 这里真的很像她在飘浮山脉的工作室。 难怪他们会和这里的人建立这么长久的合作关系。 不过,这里的许多区域都是露天的。 迷雾在近地面处悬空堆叠。 雾脚下露出篱笆和挡板。 像一座玻璃森林。 寥湛观看玻璃柜、培养皿和长筒镜下的雨滴草。 翻看关于雨滴草的书籍。 雨滴草的外观,产地,用途,进化谱系,解剖图谱,分子过程,能量场变…… 随后,近距离观察松砂以及其他人拿来的雾蜡块。 有五种。 其中三种是寥湛的工作室长期采购的。 寥湛从前不怎么关心雾蜡。 只当它是一种没生命没特色的原料。 可以用来做雨网板,或刷在雨网板上的涂料。 在这里,她像观看珠宝一样观看它们的外形,触摸它们,掂量重量,亲手切割或滴入解离剂。 有的雾蜡透光,有的不透光。 在不同振幅的能量光束和声场中,不透光的雾蜡会变得透光,透光的可能会变得不透光,也可能显现出内部的多层纹路,那些纹路在其他条件下都是不可见的。 最后,寥湛参观了雾蜡成形的过程。 人们使用寥湛看不懂的手法、试剂和容器,以及看似稀松平常的燃烧术、水能术、空气能术、迷雾能术和温变能术,将稀薄的水雾或淡绿色的薄霜转化成大块或小块的雾蜡。 寥湛感到自己的头脑很兴奋。 为这些新鲜的见闻和知识而兴奋。 同时,心里似乎有什么苦涩、深重而古老的东西正在松动。 这个世界是如此深邃如此奇特。 边边角角之中都有层出不尽的新事物。 那么,她没有理由继续守着那些古旧的回忆和伤痛过活。 或许她应该多多长见识,多多体验和经历新事物。 看看它们能否冲淡心中的旧日悲伤。 这样,或许就不会继续梦见往日的失去和失落了。 松砂送寥湛到工作园区的外面。 而非野地、小镇或渡台。 因为松砂今天实在还有太多工作要做。 他的同伴们在催促他了。 “谢谢你,我今天见识到了好多新事物,很开心。” 寥湛郑重地对松砂说。 “别客气。” 松砂似乎既忍俊不禁又欣慰, “这里还有许多好玩的。欢迎你多来。附近的几个岛屿也都好玩,你需要向导的话也可以找我。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 “不,你有很多事情。你的同伴需要你。” 寥湛抓着松砂的胳膊,将他一整个拧回到面对工作园区的方向, “快去工作吧。” 松砂听话地往回走几步,再次转身,笑着挥挥手。 寥湛也笑着挥手。 飘浮山脉好像没那么容易让她黯然神伤了。 冷清的卧室和吃早饭的长桌也一样。 就好像是一个全新的人回到这里。 而非离去时的那个失意者。 寥湛来到雨帘,望着成堆的云雾线,云雾瓶,贮存在罐子里的雨树种子。 忽然又觉得精神抖擞。 从青薄荷屿带来的草叶、雾蜡和灵感,也许会让她的工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一连几天,她除了继续照顾雨树苗、继续绕着桌子行走、继续在云笼压缩云雾线以外,还写了许多关于青薄荷屿见闻的回忆和分析。 那些见闻和回忆虽然不是和自净场或雨树苗直接相关的。 却拓展了她心智的地图。 让她发现了许多以前没想过的角度和方向。 她列了好多新的工作规划,设想了许多新的成果。 它们看上去可真是光鲜和饱满。 她又开始对未来满怀希望了。 自净场的售卖维持着原来的水准。 虽然差评还是很多。 但她认为,只要想做成什么事,只要与外界的大量的人群有接触,被差评都是在所难免的。 所以,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变得易于忍耐了一些。 只不过,在充满激情的工作状态下,“恋爱”对她来说就变得有些无聊。 不仅无聊。 而且,肤浅,无用。 不仅恋爱变得无聊了。 穿衣打扮也一样。 对于那些有着铃兰印花的裙子,熨得齐整的亚麻白衬衫,还有玫瑰色的吊带、短裙,深红色的修身短连衣裙,以及枯稻色的风衣。 她都感到厌倦。 她也懒得收拾头发了。 疲倦于把它们打理成看似随意实则既柔软又整齐又蓬松还末梢微乱的样子。 看到渚光送给她的项链,她也觉得有些多余。 她好像不需要珠宝和爱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了。 工作和成果已经证明了她的价值。 ……准确来说,是工作规划,和预期的成果。 她连续数日都穿一件蓝褐色的素面T恤,到膝盖的黑色短裤,扎马尾辫。 不洗头。 每天只洗一次脸。 她其实很喜欢自己朴素粗糙的样子。 在她对自己的工作、学识和心智感到认同的时候。 不过,还有件麻烦事。 她刚回到飘浮山脉,还没这么投入地工作的时候,借用渡语绸,约松砂来晨旭塔楼玩。 约定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 她规划好的阶段性工作还没有完成。 她有点焦躁。 恋爱真是肤浅、麻烦…… 谈恋爱真是无聊。 从前,为了谈恋爱而约人闲逛、梳妆打扮、费尽心思抓取别人注意力的她真是闲得没事…… 在这样的心态下,她回想松砂这个人,甚至都开始觉得松砂整个人都显得太过温和、可怜和无趣。 她真的有点想要取消约会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终究还是没有取消约会。 也许因为连续数日工作,她其实已经很疲倦了。 也许因为她在心灵深处还是渴望快乐,渴望鲜活的生活,渴望爱与被爱。 她没有像见渚光的时候一样拼进全力、精致彻底地打扮自己。 实在是快到约见时间了,她才把自己从火草长廊揪出来,冲向浴室,一边搓头发一边打沐浴液。 同时,在心里对自己和松砂说一些愤怒的话语,并决心以后再也不见松砂了。 或许她应该放松一些,允许自己迟个到。 这样,心里的怨气就没那么重了。 但她不许自己迟到。 松砂却迟到了。 ——那我中止工作,那么心急火燎地梳妆打扮和赶路,甚至为此开始头痛发作,又算什么? 寥湛站在蓝色大玫瑰花的造景下,怒气冲冲地望着自己在冰面上的倒影。 一头优雅漂亮的水波纹卷发。 眼底涂了淡淡的珠光细闪。 苔藓绿色的连衣裙。 绑带的褐色凉鞋。 耳坠是淡金色的。 像那天在青薄荷屿见到的海岛阳光。 这一身可是她用所有的休息时间奋力琢磨出来的。 结果松砂竟然迟到了! 但松砂并不是迟到了。 只是绕去别处买饮料了。 他走来时端着两杯饮料,其中一杯是寥湛喜欢的絮莓汁。 带着愧疚、羞惭和一点恼羞成怒,寥湛站了起来。 “你们这儿的饮料都不怎么清淡。不过,我找到了最适合你的一款。” 松砂好似根本没察觉到寥湛的怒气。 “我还以为你迟到了!” 寥湛想掩饰愤怒,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这样说, “你应该在渡语绸上跟我说一声你去买饮料的!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我今天推了好多工作出来见你,到点儿来这没见着你,差点就生气了!” “啊?” 松砂困惑地看着寥湛。 寥湛忽然有点后悔。 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指责落到渚光头上的话。 渚光怕是会气到爆炸吧。 “没事。” 寥湛忽然就不敢继续计较了。 “哦,哦,我明白了,”松砂温和地一笑,“是,我该跟你说一声的。” “没事。” 寥湛忽然想哭。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工作辛苦啦。”松砂将絮莓汁递给寥湛,“放松一下吧。” 寥湛双手接过。 焦躁一扫而空。 为约会而耽误工作的愤慨甚至仇恨也一扫而空。 “我带你去吃溪水石烤鸡,和黑烬滩吃到的一个味道。” 她拉着松砂大步往前走,边走边意气昂扬地侃侃而谈, “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吃家乡菜啦!” “家乡菜有什么好吃的!咱们都嚼了那么多年了!” 松砂被她扯得有点跌跌撞撞的,但也快乐地大声说话, “你想吃吗?你要是专为了我才选这个菜的话就算啦。我看到有个凝脂鱼泡饭还不错,去吃不?” 寥湛确实眼馋凝脂鱼很久了。 但—— “不吃鱼了吧。鱼很长胖的。” “不会,凝脂鱼不长胖。”松砂像那天在饮品店里一样笃定,“用柠檬汁和西绒酱处理,更是不长胖。我平时就经常选用这种食材。既能保持身材,又很美味。” 这已经是他告诉寥湛的第三种既健康又美味的食物了。 而且,这次甚至就在晨旭塔楼。 寥湛通勤路上就能找见的餐馆。 对此,寥湛不可置信,还有些难过。 那她多年来秉持着“想美丽就要吃苦”的原则而咽下去的牛油果、鹰嘴豆和生菜叶又算什么? 第13章 第十一章 飘浮海 凝脂鱼确实很好吃。像寥湛想象的一样好吃。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听大家喊凝脂鱼有多好吃,但是一次都没吃过。 走出餐厅时,寥湛已经八分饱了,但还是恋恋不舍地往后看。 “下次还想来吃。” 松砂笑了。 “不要着急。除了红凝脂和白凝脂,粉葙、紫葙、青花枯和翩然鱼的味道也都很好。而且不长胖。你看看我就知道啦。” “真好,”寥湛幸福到傻笑,“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种鱼啊!” “怎么会?”松砂惊讶,“咱们当时生物课上都学过,不是吗?” “对,但我不知道它们这么好吃。” 寥湛挽着他的胳膊说。 松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又迅速抬起头。 笑眯眯地看着她。 “下次咱们再来点一顿粉葙汤泡饭。再下一次去三楼的海鲜粥,点青花枯和藜果麦穗饼。再下次,我就带你去吃惑隐诸岛的鲜鱼吧。你觉得怎么样?” 在寥湛听来,世上没有比这更加美好的情话了。 但她保持冷静,先谈论起自己的工作,又询问青薄荷屿附近到底有哪些好玩的岛。 仍然挽着松砂的胳膊,走到塔楼外的河水边。 正要停步,忽然想起这里是和渚光见面的地方。 就继续走。 一直走到松砂回青薄荷屿的渡台边,才说, “下次我去丁香岛找你。你带我尝尝翩然鱼吧。” “好。” 松砂眯起眼睛笑。 好像又知道自己这样笑显眼睛小,想扭开头,又没有真的扭开。 又低头又捂脸又捂嘴又揉眼睛的样子真有趣。 他不会不知道寥湛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开心吧。 “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松砂说。 “没事儿,我经常一个人走夜路的。” 寥湛没有明说自己是想跟他多待一会。 但松砂大概也听得出来。 渡船来了。 松砂站在船帆下招手。 寥湛往家走。 出发时她满肚子牢骚,并打算以后再也不见松砂。 到今天,她好像用一系列的共同进餐约定确定了又一桩恋情。 不管怎么说,她这次应该比上次要沉得住气。 没有那么快就和一个人走很近。 但是…… 好像也不对。 和渚光,似乎也是在第二次重逢时就确定了恋情。 寥湛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好像又搞砸了一件事。 没能吸取上次的教训。 再次迅速跟一个不怎么了解的人成为恋人。 那……还有什么能弥补的吗? 她能想到的就是,短期内不要和松砂同居。 这当然是因为,渚光的教训告诉她,不要在还不怎么了解对方的性情、缺陷、令对方愤怒的事情时,就跟人家建立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亲密关系。 但,或许也因为,松砂不像渚光一样那么漂亮和魅力四射。 所以,寥湛没有立刻将松砂据为己有的冲动。 是的。 或许你也看出来了。 不论渚光还是松砂,驱动寥湛决定要不要在一起、要不要同居的,似乎并不是爱,而是占有欲。 而占有欲,仍然通往对他人价值和自我价值的比较与确认…… 这样真的好吗? 以来自青薄荷屿的有银箔圆片纹理的雨滴草雾蜡为底料,加上先前一直在用的松鳞粉制剂,用寥湛习惯的环状-结疤循环变形手法处理,制作雨网涂液。 这种雨网涂液所产出的雨网和雨布确实如寥湛预期的一样,易碎,但拥有更低的黏着性和更丝滑的过滤性能。 但是,下一步就和预期的不一样了。 用这样的雨网布所接来的云流瓶,并不能让绕桌而行走出来的线呈现为半蒸腾态半网格态。 而是稀稀落落的大网格态。 寥湛只好从雨帘搬出一些以前的云流瓶。 有些云彩再次沉淀成了雨水。 她就用这些雨水再次尝试。 结果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 这个过程循环了十来遍。 寥湛实在是不耐烦了。 做这种和雨有关的变形与观察时,同一个过程重复几十遍都是正常的。 然而现在,她的心就像荒野里飞得最急的那种鸟。 她还记挂着外面的精彩世界。惑隐诸岛层出不迭的景观、风土和物候和产业。 她想多出去走走看看。 不想缩在一个地方重复地坐着同一件事。 所以,她抛下雾蜡、云流瓶和云丝线,跟松砂敲定了去丁香岛游历的日期。 从这里到丁香岛,要先坐缆车到晨旭塔楼,再登渡船,在明煦河晃悠一夜。 近日来心情烦躁,临近约定日期时更是如此。 因为她仍侥幸自己能快点搞定这个难题。 尽管心情烦躁,她还是认真照料自己,按时吃饭,准点儿睡觉。 并不是因为她听了渚光的话,认识到这些事情的必要性。 而是担心和松砂见面时生病。 让松砂像渚光一样,面对一个生病的伴侣。 毕竟,渚光说过,不想要一个总是生病的伴侣。 寥湛站在镜子前往脸上扑粉。 今天是新叶色的牛仔小上衣,内搭纯白背心和长纱裙。 长发编两条,头上再扣个草帽。 应该会适合海岛风情。 川照从她身后经过。 边走,边举起一串葡萄往嘴里吃。 “好漂亮啊!” 川照懒散又夸张地惊呼, “这是要去见谁?” “见松砂。”寥湛随口回答。 “又出差啊。” 川照自得其乐地嘬了一口葡萄汁水。 心不在焉地飘走了。 “出差打扮这么漂亮干嘛。” 她好像一点都没怀疑,寥湛不是因为工作才去见松砂,而是去约会。 为什么? 寥湛自尊心有点受伤。 因为她今天打扮得不漂亮吗? 和松砂在一起时,她确实不像和渚光在一起一样时,按照光彩照人、风情万种的路线去打扮。 但大体来说,还是挺体面的。 对呀。 川照也说了,“打扮这么漂亮。” 那,川照为什么不怀疑? 难道是因为,松砂看上去不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伴侣? 和松砂沾边的事情,就不太可能是约会? 想想也是。 川照已经见过松砂那么多面,但是似乎一直都只是同事关系。 近来川照还说实在懒得再去青薄荷草甸了,以后在这边的工作都分给别人吧。 寥湛有点烦躁。 松砂确实是个很不上档次的恋爱对象吗? 丁香岛上没有丁香花。 遍地盛开的是粉红色的飞絮草、烟雨般的苏椒草以及开透明蓝色小花的冰铃草。 云团一坨一坨低垂在粉红色的地平线上。 这里比寥湛想得要冷一些。 她还没下船就开始打哆嗦了。 松砂在渡台等她。 像往常一样,松砂第一时间就要带她吃东西。 为了不干扰约会进程,寥湛高兴地答应了。 但一直在轻微地发抖。 心里的沮丧愈演愈烈。 “待会儿咱们先去海滩。” 松砂递给寥湛一碟清亮的酱汁, “酱里有姜丝,你能吃姜丝吗?姜丝配海鲜,味道最好了,还能防止腹泻。” “海滩。”寥湛虚弱又畏惧,“海滩风大吗?” “风是有点大,但是很凉爽的。” 松砂笑眯眯地回答。 “那我得多吃点姜丝。” 寥湛低声自语。 “为什么?” 松砂困惑, “噢!你是不是感觉冷?” “是。”寥湛愧疚,“要是感冒的话,就太糟糕了。” “感冒当然会不舒服啦,” 松砂像海风一样轻声笑了一下, “但是还没到糟糕的地步吧?” “确实。” 寥湛鼻子一酸, “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麻烦……?” 松砂愚蠢而清澈地问, “什么麻烦?” “也是,”寥湛忽然欣慰起来,“我们又没住在一起,所以,好像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就算住在一起,照顾你不就是了?” 松砂哑然失笑。 “照顾我会耽误你工作的。” 寥湛只敢看盘子里的鱼,不敢看松砂的脸。 “什么话!” 松砂惊愕, “工作有那么紧要吗?” 寥湛很想掉眼泪。 但她不打算真的哭出来。 哭出来的话,就显得渚光太刻薄、松砂太温暖了。 虽然松砂确实很温暖。 但寥湛也不想让渚光显得很刻薄。 毕竟,渚光就算嘴上嫌她生病麻烦,仍然不止一次深夜照顾她。 “谢谢你。” 寥湛屏着呼吸以免哽咽。 而后,拿起餐巾纸假装擦嘴。 松砂似乎没发现她的异常。 舒展开胳膊,往藤编的海滩椅靠背一仰。 微风浮动白衬衫的下摆。 他爽朗地微笑,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平时能够尝试不同的美味食物,关注天气,及时加衣。身体好了,才能一直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 寥湛心灵中的某个房间似乎没有那么密不透风和逼仄了。 饭后,他们没去海滩。 而是走进博物馆。 因为松砂也不希望寥湛冻感冒。 紫色花穗。 洁白拱门。 房间里星光点点。 飘浮的幻光影像和用透明绳索悬挂的文字框讲述着这座岛屿的过去。 幻光和文字就像组成了一个新的宇宙。 寥湛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一个向往知识、远方和既神圣又宏大的梦想的少年。 “有时候我真的想去好多好多地方看看。” 她对松砂说, “人,是为了在星辰间飞翔,在光辉中冥想,在美丽的天地之间中服务他人、净化自己,而来到世界上的,还是为了受苦才来的?” 松砂没有回答。 但是紧紧地拉住寥湛的手。 第14章 第十二章 万里晴空 寥湛再次见到了拂姜。 不是梦见的。 是在现实中活生生地见到了。 她正和松砂一起逛晨旭塔楼。 拂姜迎面走来的时候,寥湛正挽着松砂的胳膊,有说有笑,还把脑袋靠在了松砂的脖子上。 很爽的剧情,不是吗? 但寥湛不这么认为。 今天松砂穿纯黑的长袖上衣。脖子上挂着一个精致但冒傻气的海螺。 寥湛穿白色的拉链运动上衣。以及细长的牛仔裤。 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装扮。 寥湛真希望被拂姜撞见自己跟渚光在一起,而不是松砂。 渚光是明亮的珠玉。 松砂呢…… 人如其名。 是一团舒适但朴素的沙子。 此外,和拂姜在一起的寥湛总是穿着紧身的吊带上衣,裹身的小短裙,一头既洒脱又精致的似卷非卷的长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干脆已经懒得卷头发了。 拂姜穿工装长裤、运动短上衣和宽大的外套。 清澈的水蓝色短发,一半别在耳后,一半垂在脸边。 眼睛是如同寒冰一样明澈的灰。但从不让人觉得寒冷。 她是伊芙族的。 松砂认识拂姜。 松砂似乎不知道寥湛和拂姜的往事。 因此,松砂自然而然地跟拂姜打招呼。 “嘿,老同学!” 寥湛本想假装没看见拂姜。 拂姜没想假装没看见她。 “哇,好久不见!” 拂姜兴高采烈地蹿过来。 先抓住松砂的手晃两下。 而后,直接挂在了寥湛身上。 “你还是好香啊!” 她将脸颊埋在寥湛头发里深吸气。 又松开寥湛,喜出望外地打量着她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有那么久都不给我写信?” “工作太忙了。” 寥湛勉强一笑,指指自己的脸, “看,黑眼圈。” “我还以为是眼影呢。” 拂姜用力摇头, “你一直都好漂亮!不要焦虑这些!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累坏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累成这个样子!” “自净场。”寥湛简短地说,假装往远处看了看,“实在是太抱歉啦,小乖。我们这会儿赶时间,得赶快走了,咱们下次再聊!” “好的好的,”拂姜立刻就放开寥湛的手,“你们快去忙!我还会继续给你写信的!有时间一起出来玩呀!” 寥湛一边点头一边快步走开了。 松砂紧跟着她。 虽然困惑不解。 但还是紧跟着她。 走到离拂姜很远的地方。 松砂才开口询问, “咱们这是要躲着她吗?” “是的。” 寥湛随口扯谎。 “她以前喜欢过我。但是后来闹得很不愉快。” 其实,也不能说是扯谎吧。 她仍然认为,是拂姜的错。 拂姜辜负了她。 “也是,” 松砂沉思着,似乎有些怅然, “毕竟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夏季似乎要结束了。 飘浮山脉一带的季候也变得像丁香岛一样。 寥湛又等来了好几场雨。 尝试了星辰刺根提取物、雨串兰油和仙女茅绒网层混悬液。 以及包括花枝三循环、连续星芒和十字-圆环大循环等不同的能术手法。 最终算是做出来了既丝滑又不易碎的新雨网布。 虽然,只要再耐下性子多钻研一会儿,她可能就能给这种雨网布配备上更适用于它的玻璃板、云流瓶和种籽瓶了。 但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屋内是凝滞的风和神秘的空气。 屋外则是愈演愈烈的秋意以及千变万化的秋光。 “去蜂蜜山站点考察?可以派我去吗?” 她在长桌会议上自告奋勇, “我实在不想继续窝在这里做雨网布了。新雨网布还有些工艺和细节需要改善。配套设施也可以开发一下,有谁愿意接替我吗?” “我来吧。” 和善、耐心的绒帽说, “但是我需要你的工作日志。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先看日志,再通过渡语绸联系你。” “我也想去蜂蜜山站点。” 粉紫色头发的漂亮女孩亚德莱特神往地说。 “那你也一起来吧?”寥湛提议。 “不不,秋天正是多睡觉的时候。我要听着秋雨睡觉。” 亚德莱特拒绝。 亚德莱特的眼角贴着星星月牙的纹身贴。 她的话让寥湛有些恍惚。 甚至羡慕。 对喔……秋天真适合多睡觉。 雨声婆娑,天气凉爽,帘幕低垂。 不过,寥湛还是不敢多睡觉。 近来仍然时常梦见拂姜。 有时候,还会梦见渚光。 只有在见到松砂、和他一起在野外或者室内步行街快速徒步,并应接不暇地观赏博物馆、种植园、动物园、小商品店等等品类丰富、信息量巨大的地方之后,她才累到什么都不梦见。 她不想继续梦见前女友们了。 这会让她觉得对不起松砂。 松砂踏实,宽厚,厨艺优秀。 有些时候,她会幻想和这个人共度一生。 为了让自己平时也能体验到徒步的疲惫和海量信息观览的充实,寥湛选择不停地出差。 蜂蜜山雨水站云雾缭绕。 洛芙诺大道上雨水和落叶一起簌簌落下。 邶坡庄园遗址外正修建云栈列车的轨道。 叮铃哐啷的声响和着庄园绿树的涛声鸣响…… 寥湛依然梦见拂姜。 湛湛晴天,裙摆鲜花,笑靥迷影。 拂姜将一大把松枝塞到寥湛怀里。 “给你!保佑你出差路上一路平爱!” 梦里,多数时候,寥湛仍对她抱有强烈的怨气和恨意。 但有一次,寥湛对拂姜说, “我们工作室主要产出自净场。自净场的生产,需要雨树和火草。但其实我自己还是最喜欢种雨树了……如果能把这个当事业的话,就太好了。” “为什么不呢?” 拂姜清凌凌地发问。 “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那么多雨树。” 寥湛叹气。 “就好像,给你一个盆栽,一碗饭,你选哪个?当然还是饭碗啊。所以,大家更需要自净场,而不是没什么用的雨树。” “盆栽也挺好的啊!” 拂姜直愣愣地、倔强地说。 寥湛哭着醒来。 醒来以后,失落地望着深蓝帘幕和影影绰绰的熏香夜灯。 这是白星郡火车站旁边的客房。 她二十一岁了。 现在正在出差。 拂姜不在她身边。 她又哭了好久。 但是不能哭到该起床的时间。 因为,今天上午要参加一个会议,中午结束出差,赶车回家,晚上还有一门语言课学习班要上。 明天下午还要去一趟克利芙花环街。 那里开办了关于发光植物梭光层混悬液的培训班。 不论这个培训班是否真的专业和值得重视,寥湛都希望到场听一听再做定夺。 已经这么忙了…… 已经在见识这么多有趣又烧脑的事情了…… 依然频繁地梦见拂姜。 寥湛觉得既委屈又疲惫。 她已经好久没去惑隐诸岛找松砂了。 现在,时常是松砂来晨旭塔楼找她。 但是,松砂失约了一次。 也不能完全说是失约。 他只是快到约定日期的时候,通过远程通讯告诉寥湛,自己可能来不了了。有一项工作没有如期做完,伙伴们又催得紧。 寥湛并非不能容忍他失约。 然而,为了这次约会,寥湛提前大费周章地调整了自己的日程。 事实上,为了每一次约会,寥湛都会大费周章。 所以,她不高兴。 “怎么会没有做完呢?你是不是该工作的时候又偷懒啦。”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态度还可以。 “对呀。” 松砂既优雅又孩子气地发笑, “连着好几天偷跑到白沙湾,吃沙丁鱼去啦。” ——这就是你耽误工作、耽误约会也浪费我时间的理由吗? 寥湛不想吵架。 所以,她只是忍着愤怒,微笑着说, “那你接下来可要抓紧时间啦。今晚加加班吧?” “今天已经够累的了。从中午到现在一直都在干活。” 松砂似乎打了个哈欠, “所以,今晚我要去泡海水澡。喝点海鲜汤……再唱会歌什么的。明天再继续努力。” ——什么?我累到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却在吃喝玩乐? ——已经因为吃喝玩乐耽误工作、耽误我的约会和时间了,还不知悔改,变本加厉吗? 寥湛依然不想也不敢吵架。 但她忽然对原先设想的那个未来充满了恐惧。 和松砂共度一生的未来。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谁来挣钱?谁来挣房子?谁来照顾孩子?谁来教育孩子? 是两个人共同奋斗,还是一个人负重前行? “你还是抓紧点时间吧。” 寥湛打算提醒完这一句就不再多说了。 “上次不是说还想在工作之余学学木纸鱼工艺吗?工作都做不完,还怎么提升自己呀。” “不要焦虑啦。” 松砂打趣, “小焦虑鬼。你是急急国王吗。” “好,那我就不管你了。” 说完这句,寥湛就生气地结束了通讯。 没有道别,也没有“爱你”“下次见”之类的结束语。 寥湛以为,松砂会察觉到异常,再次发起通讯的。 但没有。 一片寂静。 她气坏了。 难道松砂会认为不对她说“爱你”“下次见”也是可以接受的吗? 她又发起了通讯。 松砂接起来。 “寥湛?” 和平时一样,温和又清爽的声音。 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刚才你没说‘爱我’。” 寥湛感到怒气要冲破天灵盖了。 “啊?不是你先结束的通讯吗?” 松砂像往常一样困惑。 第15章 第十三章 铃兰袖扣 寥湛气到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忙呢,所以就没再给你打过去——” 松砂说到一半。 绸子里传来他伙伴们怒气冲冲的只言片语。 类似于: “又没在干活?” “又和女朋友说话呢?” “我们都快急死了。” 寥湛实在不想继续难为他了。 “好了,没事了,你快去忙吧。” 她竭力压抑自己。 “好。”松砂仍然宁静爽朗,“爱你喔。” 寥湛环顾书桌。 抓起质地最轻、也最不值钱的一个东西。 也就是,一块橡皮。 狠狠地往墙上砸。 她真的快受不了了。 从和渚光的相处中,她学到:不要随便给人提建议。 这招确实奏效。 罗绮最近见她,态度越来越好了。 甚至主动给她写信。 但是,面对松砂,她实在控制不住。 “你懒散的样子让我忧虑未来,患得患失。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挤出时间来应对我们的约会,你却如此随意地对待它,我真的很失望,也很伤心。如果可以,希望你下次约会时带点惑隐诸岛的美食给我,当做补偿。” 她在绸子上写好这段话,思前想后,决定到深夜再点燃它——也就是把它送出去。 这会松砂应该正被催得急呢。 入夜之前,寥湛强迫自己坐在长桌上,忍受伙伴们进食的烧烤、炸鸡块和高糖气泡水的味道,听他们欢声笑语,以此强迫自己不要再想松砂,也不要再生气。 免得这就将那段话寄送出去。 夜深了,松绿色的迪摩斯悬挂在穹野,紧贴着窗棱。 寥湛站在窗前深吸气,点燃了写着那段话的绸子。 她猜想着松砂的反应。 也许松砂已经睡了,明天早上才会看到。 也许松砂会暴怒,就像渚光一样。 也许松砂表达暴怒的方式是冷淡。接下来几天,他都不会再跟寥湛联系。 也许他会提出分手。 就像渚光一样。 别陷太深,别舍不得。 寥湛劝自己。 没有谁离开了别人不能活。 可是,她真的怕分手。 怕到了骨子里。 出乎意料,松砂的回信立刻就送到了。 寥湛颤抖地展开绸缎上新出现的文字。 “你这段时间忙的话,我们可以不约会呀。” 松砂如是说。 寥湛气到接近昏厥。 她要的不是不约会。 是下次约会时好好补偿她。 而且,她已经提出了补偿的方法:美食。 松砂却决定直接取消约会。 看来松砂并不是那么在意她。 愿意连着三个星期不见她一面。 甚至,宁愿选择连续三个星期不见面,也不愿给她一点补偿。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荒谬了。 为什么会想要和一个不求上进也不怎么爱她的人共度一生呢? “如果你这么选的话,我们不如分开。” 她头脑冷静,但心跳加速。 颤抖的手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还没寄送出去,绸子上又冒出一段新的文字: “但是我还是好想你。要不我去你工作的地方待着吧,你工作,我在旁边坐着,不打扰你。” 寥湛吧绸子丢在一边,趴在桌子上无声地嚎啕大哭。 她还以为自己又要经历一次分手了呢。 而且,原来松砂想的是这个。 原来松砂还是很喜欢她的。 那么,该回复些什么呢? 松砂察觉到她的巨大愤怒了吗? 松砂知道她已经在和他吵架了吗? 寥湛不确定。 但既然松砂用了仿佛不是吵架的语气说话。 那就不妨假装没在吵架吧。 “也可以。你想哪天来?那天想吃哪家店的东西?我提前给你买好。或者,如果想自己烹饪,我给你准备食材。” 不但要给他备好食物,还要给他买件衣服,或者帽子,或者手表。 虽然仍怨念他惹自己生气,但寥湛已经在满心欢喜地思考如何用物质补偿、讨好和取悦他了。 “我要一条新鲜的青花枯,还要蒸鱼豉油和鲜姜片!下周二见面吧!我自己去找你们的工作室!但是,如果你不会选鱼,我自备食材也好。” 松砂说。 寥湛满心期待着下周二的到来。 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形式的约会。 她拜托工作室的圆枣帮忙,去飘浮山脉的农贸市场选鲜姜和鲜鱼。又在某一天从云笼回来时走进晨旭塔楼选购了一件秋季夹克,一把锃亮的刀——刮鱼鳞用。 第二天上午,松砂发起通话,表明自己在飘浮山脉的缆车站旁迷路了。 寥湛那时正在雪松空间挖苔藓。 所以,是川照接听的通话。 并将松砂带上楼。 川照带着松砂来敲雪松空间的门。 寥湛有点沮丧。 因为,没来得及换衣服和梳妆打扮。 她还穿着学生时代遗留的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扎低马尾,胳膊上、指甲缝里全都是泥。 “抱歉!你这就来了!我以为你会晚些时候到的!” 她说的是实话。 因为,每次约会,松砂都会迟到。 “没关系。”松砂笑眯眯的,“我给你带了‘海潮落叶’。” “哇,还有饮料!但是怎么只有一杯啊?我们其他人的呢?” 川照散漫而快乐地发问。 松砂和寥湛都惊讶地望向她。 于是,她也惊讶起来。 “对啊,我们今天的会议,好像没通知你来啊?是寥湛叫你来的吗?” “我不是来工作的,是来见寥湛的。” 松砂说,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不知道我们在交往吗?” “知道啊?” 川照忽然愣住,惨叫一声, “对啊!你们是小情侣——” 她落荒而逃。 寥湛啼笑皆非。 松砂倚着门框,仍然笑眯眯的。 寥湛有点尴尬。 这是上次争吵之后首次见面。 那场灾难般的对话对她来说无疑是争吵。 但她不知道松砂怎么想。 “我给你买好了鱼和调料,在冰块旋涡。还有一件小惊喜,在我屋子里的桌子上。” 寥湛下决心不在意自己的白衬衫和沾着泥的手, “走,我带你去拿。” “好。” 松砂的嘴角咧到耳朵根。 松砂站在寥湛的房间外等待。 寥湛拿着手提纸袋走出来。 “快拆开看看吧。” 寥湛说。 亚德莱特在这时打开对面房间的玻璃门。 一边奔跑一边招呼寥湛。 “蜂蜜山雨水站的人来了!在黄昏会客厅!快来!” 寥湛为难地看了一眼松砂。 “没事,你去吧。” 松砂微笑。 于是寥湛跟上了亚德莱特。 会客厅里星尘飘洒,云霞悠长。 桌椅悬在空若无物的晶体地板上。 寥湛还没走进去,就遇见了川照。 “你没打领带!” 川照惊呼, “快,我有备用的!” 于是,寥湛不仅打上了领带,手指还夹上了烟。 她不怎么吸烟。 除了这种场合。 她讨厌这种习俗。 同时,又为自己打着领带、夹着烟的样子感到自豪。 蜂蜜山雨水站的人希望参观工作室的各个房间。 寥湛负责带他们看雪松空间和火草长廊。 寥湛的指甲盖里仍有泥土。 但此刻,她为这些泥土而自豪。 “请看,这是我们从雨水里提取和种植的植株。” 她挽着白衬衫的袖子,就地蹲下,挖土,扶出雨树的全面。 “仅从雨水中提取?” 来宾面露怀疑, “它是绿色的。和普通植株、能术植株一样。这些绿色是哪里来的?” “苔藓土,雾蜡,还有雪松光照。” 寥湛站起来, “请不要在苔藓地上熄灭烟蒂,感谢您的配合。” 雪松空间之后是火草长廊。 “你们这里还挺大的。”来宾四处环顾,“比我想象的要大。这么多植物都是您一个人打理的?” “我们大家一起打理的。我只是单独负责这一带的卫生维护和空气监测而已。” 寥湛回答。 火草长廊之后,又回会议室。 晚饭吃外送盒饭。 “你男朋友正在刮鱼鳞。” 云途取盒饭回来,分发的间隙,悄声告诉寥湛, “他可能期待你出去吃。” “我现在出去不是很好。” 寥湛满脑子都是纠正来宾关于风动树的错误认知的事。 “没关系,你去吧。”云途悄悄拍拍她的肩,“有什么需要你回答的,我们可以代替你。” ——你们不如我头脑清晰,表达能力也不如我。 寥湛没有说出口。 但坚持在这里多留了一会儿。 松砂正站在会议室外。 寥湛吓了一跳。 “太好了,你出来了。”松砂拉着寥湛就往餐桌边走,“鱼还没凉。你能赶快吃上。” “我待会儿还得回去开会,”寥湛歉疚地说,“抱歉。” “没事,立刻吃完,回去还赶得上。”松砂端来调料碟,“你买的姜好新鲜喔!” 鱼很烫口。 让寥湛又疼又烦躁。 其实鱼的味道很鲜美。 青花枯本就很鲜美了。 松砂的厨艺甚至比外面还要好。 但寥湛被鱼刺扎了嘴。 吃饱喝足。 她真不想回会议室。 “你去吧。”松砂温馨地笑着,“我来刷碗。” 寥湛用餐巾擦嘴,补口红。 “你努力工作的样子真好看。” 松砂说。 于是,寥湛干劲十足地冲向会议室。 会议到接近午夜才结束。 寥湛第一个冲出来,以为会再次看到笑容款款的松砂。 但松砂坐在沙发上,面容阴沉。 寥湛走上前,蹲在他面前。 “你们结束得太迟啦。你竟然让我等到这个时候。今天我们不是在约会吗?你不能提前一点溜出来吗?” 第16章 第十四章 瞬时之物 寥湛想,松砂说得对。 自己确实让他等得太久了。 他一个人又处理鱼,又烧火做饭,又收拾餐具、擦桌子。 而且,他还是从那么遥远的惑隐诸岛赶来,给她做了一顿饭,又等她到深夜…… 但是—— “是你说,来陪着我工作的,所以我没有按照约会来安排时间。而且,不是你上次推迟了约会吗?” 寥湛如实说。 她其实有点怕松砂一听这个就暴怒。 像渚光。 但松砂只是叹了口气。 垂下头,沮丧地说, “好吧。确实如此。” 寥湛上下打量他。 忽然说,“咱们出去玩吧。” 松砂眼神雀跃。 但他稳稳地待在沙发上。 “不太好。现在是午夜。该睡觉了。” “不睡了,彻夜玩通宵。” 寥湛站起来准备去拿外套。 松砂仍留在原地,“你不是一向作息很健康嘛。” “为了我的美人,我今天不要作息啦。” 寥湛大声说。 松砂立刻制止她,“嘘!” 因为川照她们正陪着蜂蜜山的来宾往大门口走。 松砂满脸笑意,跳起来追上寥湛。 寥湛洗干净指甲里的泥。 要不要化妆呢? 寥湛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满面红光。 不涂脂粉或许也好。 显得气色健康。 因而,她直接涂了深色的口红。 换上举哑铃时穿的那件黑色裹胸。 以及闲置好几年的工装长裤。 宽松的运动外衣。 头发抓乱。 松砂走出房间。 穿着寥湛买给他的桃红色夹克。 “真好看。” 寥湛欣赏并赞叹。 “好看吗?” 松砂抓抓头发,不敢抬头, “我喜欢这个颜色好久了。但是,对我来说,是不是太过艳丽了?” “正正好好。非常衬你。”寥湛笃定地说,“有些时候,你最喜欢的恰好就是最适合你的。要相信你的直觉。” “好。” 松砂这才抬眼看她, “你今天好漂亮。” 寥湛笑着牵起他的手背亲了一下。 午夜的飘浮山脉像深海一样寂静。 缆车仍在运行。 缆车昼夜不息地运行。 此时坐在缆车上,前后左右都是深沉的剪影。 现在是午夜。 所以,晨旭塔楼歇业了。 寥湛还从没见过这座塔楼在深夜的样子。 它就像一座寂寥的山峰。 群星在它头上打转。 地下酒馆没关闭。 但寥湛不想带松砂走进去。 那里的一切暂时还是留给回忆。 和渚光有关的回忆。 其实,三角鱼小镇的夜生活也很丰富。 但渚光住在那儿。 思前想后,寥湛干脆带松砂往更远处走。 更远处有夜间营业的步行街。 但是需要坐缆车很久。 那就坐很久。 夜风吹拂。 浩瀚星空在头顶翩然旋转。 寥湛倚着松砂的肩膀看缆线边的流景。 有时,人间灯火辉煌。 有时,荒野皓雪凝驻。 松砂很开心。 一直在东张西望。 寥湛也很高兴。 抵达号角平原时,天都亮了。 寥湛强打精神。 松砂哈欠连天。 他们原地找了个淡水鱼餐厅,吃完这顿不算夜宵、不算早饭也不算午饭的餐食。 又去刚刚建成的飘浮建筑里站了一会儿。 松砂说,“咱们还是回家吧。我要困得厥过去了。” 寥湛不想带他找酒馆。 就带他去歌厅。 松砂躺在卡座的沙发上,立刻鼾声如雷。 寥湛睡不着。 蜷缩在沙发里,听来自隔壁不同房间的数十种歌声。 “船影婆娑,灯火漂泊,你还记不记得秋天的失落——” 这首好像是“荒野黑云”乐队的摇滚。 “再来一杯酒吧,在这泪水霓虹之下——” 这首寥湛不认识。 太悲伤了。 她不想听。 “我不能这样去秋天。去秋天。去秋天。请让我死在这个夏天。” 这首好像是叫“萨瓦林赛天堂”。 别提了,悲伤得不能更悲伤。 寥湛想,这不是“自由之战”胜利的浮景吗?为什么人们还是这样悲伤? 松砂补了觉,恢复了些精神。 寥湛就让他唱歌。 他点了些惑隐诸岛的流行曲。 荧光屏上白云拂过。 海浪明澈。 寥湛终于睡着了。 虽然过程波折。 但松砂最终还是对这种约会方式很满意。 所以,下一次见面,他还是来飘浮山脉找寥湛。 寥湛这次依然很忙。 但没那么那么忙。 甚至可以抽出时间带他在雪松空间,给他看雨种籽和雨树。 然而,圆枣来敲门,说, “寥湛,你姐姐来了。我让她在客厅等你,可以吗?” “姐姐来了?” 松砂探头出来。 “对,”圆枣似乎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好笑,“朋友,你也好像一棵雨树。我走啦,寥湛。” 姐姐?哪个姐姐? 悠泊吗? 悠泊没说今天会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寥湛不希望悠泊见到松砂。 尤其不希望悠泊在她家见到松砂。 “你在这儿玩一会,我去看看我姐姐。” 寥湛对松砂说。 “啊?我不能见你姐姐吗?” 松砂懵懂, “你有……四个姐姐,对不?我还跟你二姐说过话呢。” 他像个孩子一样清澈。 寥湛有时候真的不忍心骗他。 松砂心满意足地跟着寥湛往客厅走。 寥湛奋力做好心理建设。 见到的却不是悠泊。 是荷袖。 腼腆美丽的三姐。 荷袖的头发颜色很淡。瞳色也一样。 她似乎是寥湛的母亲跟一个来自辰勾星域的翼人男子一起用血盘接的孩子。 她的头发像美丽的瀑布一样直溜溜地搭在背上。 手脚细长。 手指也细长,搭在一把灰粉色的长柄伞上。 室内很温暖。 但她将灰风衣紧紧裹在身上。 寥湛松了口气,带着松砂走上前。 见到陌生人,荷袖反而退缩了。 “姐姐好!” 松砂开开心心地说, “我是寥湛的同学!” “同学你好。” 荷袖立刻低声、惊慌地回答。 松砂朝寥湛狡黠地眨一下眼。 仿佛在说,看,你要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也不会先说漏嘴的。 “你来啦,荷袖。” 寥湛像面对悠泊时一样灿烂一笑,但是没有挽荷袖的胳膊, “你工作的地方离这儿挺远的?怎么突然就来了?你吃饭了吗?我先去给你找点吃的吧?” “不用,我只是路过一下,已经订好旅馆了。” 荷袖气短声低,但语言还算流畅。 听说她现在好像是给别的工作团体画漫画的。 “我最近两天都在白星郡这边。趁离得近,来看看你,再去学校看一眼罗绮和莓苔,但是先不回黑烬滩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寥湛当然答应了。 虽然已经失去了管教妹妹们的资格。 但她还是喜欢看到她们。 看着她们年轻、充满活力、还没走出校园的样子。 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自己的另一种可能…… 没有把家族未来、产业传承、荣耀责任之类的事物背在肩上的,另一种学生时代的自己的可能。 协商并约定好出发时间后,荷袖匆忙逃出了工作室。 寥湛掩上门。 松砂站在她身后,满面幸福地说,“你要去看你的小妹妹们啦!” “对呀。”寥湛既欣慰又惆怅,“还是要探望的。” “我可以一起去吗?”松砂满怀期待地问。 “这次约了我姐姐。下次再一起去吧。” 寥湛低下头。 “好吧。” 松砂点点头。 没再继续提这回事了。 不过,又过了些日子,松砂也要去探望自己的妹妹们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见丝风和灰闪?” 松砂像期待见到寥湛的家人时一样欣喜, “我跟她们提过你!” 但是,寥湛不认为自己准备好见松砂的家人了。 而且……近日还有不少没做完的活儿。 松砂似乎不太高兴。 说到底,寥湛很怕惹他不高兴。 所以,寥湛说, “眼看着就要年末啦。孩子们是不是快要放假离校了?我过年不回家。如果你们也没有什么家庭聚会的话,要不要带她们来一起休年假?” 松砂眉开眼笑。 “我们也早就没有家庭聚会了!那咱们带女孩们一起出去玩吧!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寥湛既隐隐期待,又兴味索然。 本来打算不休年假,从今年连着忙到明年呢。 “还是在惑隐海域玩吧。” 她双手撑着椅子,歪着头对松砂微笑, “那里有趣的海岛更多。你选一个感兴趣、也适合女孩们玩的,咱们带她们去。” 飘浮山脉的一年只有两个季节。 春夏,或秋冬。 漫长的夏秋之际,也是年份交替的时候。 有时候,窗台上水汽弥漫。 寥湛站在窗台瞻望后山。 有时会想象金色的竖琴、白玉弯月和来自天堂的水珠。 松砂带着寥湛到七叶枫郡接妹妹们。 丝风十七岁,跟罗绮同龄。 灰闪才十四岁。 十四岁意味着…… 意味着黑烬滩被接管并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时候,灰闪还是个七岁的小孩。 两个女孩都穿着平整的衬衫,用灰色丝带扎头发,头戴墨绿小礼帽,身穿同色系的风衣。 眼神恬淡,笑容安静。 她们的样子倒是和寥湛期待中罗绮和莓苔的样子很相近。 她们不算活泼,但也没有内向到孤僻的地步。 从学校到云栈列车站的路上,她们还小心翼翼地跟寥湛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客气地互相问候。 在云栈列车上安顿下来以后,丝风就紧贴着寥湛坐下。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罗绮啦。我真的好想她。” 面庞沉静的少女说, “在黑烬滩的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她是好漂亮好乖巧的女孩子。她现在还好吗?” 第17章 第十五章 万物流变 女孩的眼睛很认真,也很沉静。 所以,寥湛认真地回答她,而不是讲一些甜美的话来敷衍。 “我不是很清楚罗绮现在过得好不好了,因为她现在不太亲近我,不怎么对我提起自己的真实处境。” 丝风转过头,和灰闪对视一下。 松砂搂住寥湛的肩。 丝风的灰眼睛里闪烁着同情和沉思,“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吗?” “因为寥湛工作太忙了。” 松砂和蔼地说。 “因为我没有履行做姐姐的职责,没有出力好好照顾她们。她们也就没有长成我期待中的样子。” 寥湛还是决定说实话。 “所以,我们现在顺其自然,不会刻意亲近彼此。” 丝风拉住寥湛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没关系,你还有我们。” 她就像她哥哥一样贴心。 兄妹三人的祖先或许是青梢族。 到他们这一代血统很混乱,是许多族群的混血。 他们自己不在乎。 黑烬滩的同龄人也不怎么在乎。 寥湛抚摸一下丝风的浓绿色油亮亮的卷发发辫。 “谢谢你。你真的好贴心。不过,不要同情我。我面临的麻烦和失落,都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而且,就算现在糟烂,以后也还有转机的可能呀?” 丝风高兴地点头,“会的!” 在雨芒湖下车,上船。 船沿着湖水摆荡上河流。 河流汇入明煦河。 抵达焕肖岛是中午。 在能遥远望见海滩的草地上支帐篷。 灰闪躺在地上伸展手脚、懒洋洋地打滚。 看上去就像缓慢生长中的一棵植物。 丝风往她身上丢各种各样亮闪闪的东西——丝巾,项链,遮阳镜,防晒霜,游泳衣…… 松砂在切水果。 招呼她们来吃。 她们不来,只有寥湛来。 “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吵?” 松砂指着她们,略显愧疚地问寥湛。 “不会,刚刚好。” 寥湛掩饰了哽咽。 但眼眶湿润。 黄昏时刻,他们沿滨海大道逛市集。 闪亮的珠串挂在纤细的铁丝网上。 手链,项链,兜帽,拎包,包挂…… 寥湛抬头看天。 其实,出发前,她本来希望到这个岛屿考察一番。 博物馆,居住区,产业区……各种各样承载着历史和生活方式的地方。 她想自己逛。 把松砂丢给他的两个妹妹,让他不寂寞,还能起到弥补他的效果。 但寥湛现在也懒得去考察了。 想气泡一样懒洋洋地悬浮在挂满珠串的市集上方。 也不错。 夜空墨水蓝色。 今夜多云,时而滴下一两颗雨。 金色的飞行器在墨色夜空中灿烂地闪过。 隐隐约约的惊鸿一璨。 童年时,也是像这样的阴雨夜。 天凝、梧光和荷袖,牵着寥湛和悠泊,走在别处的水边市集。 抬头看,天上也有这样的物光飞过。 现在……本质上其实也是两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们玩。 时光婆娑。 时光过得再慢一点就好了。 翌日黄昏。 海滩落日,云霞明亮得像是要滴下来发光的水。 海滩上有歌唱会。 请来一位名叫“冰禾”的女歌手。 大概是这个名字吧。 她在惑隐诸岛内环一带挺受欢迎。 在荧惑,寥湛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寥湛、松砂、丝风和灰闪坐在有烧烤桌和烧烤架的高处。 这里能望见舞台。 看不清脸。 但能将歌者的吟唱和低语尽收耳廓。 “你们还记得下一段怎么唱吗?” 像是对老朋友说话一样的声音。 或许人们在尖叫,在高声应答。 寥湛听不见。 “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好吗?” 芜菁琴声像碎雨粒声。 “轮光树系住冬季——” “我在想念你。” 这次,寥湛听见了人群的声音。 冰禾肯定也听见了。 冰禾说, “你们的声音真美。” 冰禾继续弹奏芜菁琴, “白岚树推走海啸——” “我在忘记你。” “再大声一些。” 冰禾说。 “冰禾树尘世重生——” “世界啊!请忘了我。” 寥湛一听到这句就迅速地垂下头。 万人合唱的空灵声响像海潮。 远处就是真正的海潮。 海潮奔流,席卷春夏秋冬。 万物如尘如砂。 如云雾流变。 被海潮席卷。 世界啊……请忘了我。 其实,寥湛想要铭记,也想要被铭记。 但铭记的感觉太痛了。 丝风和灰闪举着冰块浮沉的气泡水碰杯。 松砂却悄悄拉起寥湛的手。 “不要难过啦。” 他像刚重逢的那天一样,眼神明亮,笑容爽朗。 “出来玩就是出来玩。好好听歌吧。” 寥湛点头。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问题呢? 后来的寥湛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之后,她认为自己表现得都挺正常的。 帮女孩们立起换游泳衣的铺盖,带着沙滩球奔向海滩。 站在齐腰深的海浪里向松砂和她们身上泼水,迎着白云摇曳的晴空一头向身后倒去。 被海浪温柔地借助身体,像陷入沉睡一样躺在海水上浮游。 还有,陪着女孩们在集市上选手链、挑包挂,在女孩们睡着之后陪着松砂蹬两个钟头的脚踏车去尝一口北海滩特供烤鱿鱼。 穿着朴素的白连衣裙坐在酒馆,帮他们三个往挂着小伞的深琥珀色的酒水杯里挤柠檬汁。 返程的途中也没什么异常。 一起送女孩们回学校,再一起回到云栈列车站,道别。 之后的七八天里也没什么异常。 用渡语绸说早安午安晚安。 偶尔远程通讯谈话。 就这样互相陪伴。 并约好了下一次见面时间。 深秋,咖色细毛衫,配宋国吊坠。 头发卷好,挂在耳弧边,柔软又保暖。 在岛屿书店,肩并肩地看地图,猜神话传说。 但是,松砂说, “我想了很久。我也不想要这个结果。但是,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分开。寥湛。” “为什么?” 寥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同时,感到巨大的伤痛。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分手? 我已经见过你的妹妹们,我们还一起出去玩。 我也已经下决心少分些时间给工作。多分些时间陪你们。 甚至还规划好了下次去哪里玩,看什么风景,吃什么饭。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提分手? 以上这些,寥湛没有问。 她只知道,自己以前听说过,谈分手要体面,要冷静疏离而平淡。 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 既然对面的这个人说出要分开。 那么,他一定是心思熟虑,去意已决。 不过,松砂还是给了她答案。 虽然,只是针对她问出去的那个短句的答案。 “因为……在我看来,精彩的世界更适合你一些。风风火火的生活。我好像有点跟不上你。” 松砂眼含泪光。 宁静平和的灰眼睛。 寥湛有点后悔。 应该是跟他第三次约会的时候。 她才注意到松砂是灰眼睛。 “其实,也不对。比起这个,宁静的、毫无目标的生活更适合你一些。” 松砂哽咽, “其实,其实这些都没那么适合你。只不过,这些都比我更适合你。” 寥湛不想看他哭。 既心疼,又烦躁、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寥湛追问。 “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不知道……” 松砂抖着肩膀,几乎可以说是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很悲伤,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又在怀念很多事情……还有,人我试着治愈你,但是,根本不起效。” 寥湛伸出手想拉住松砂。 不论如何,先止住他的哭泣。 但松砂抽回手。 站起来,摇摇头,转身,大步走。 走出了这间带玻璃豆饮料的书店。 是的。 站起来,摇摇头,转身,大步走。 这就是松砂退出寥湛的生活的方式。 寥湛愣在原地。 她不是没有想过出去追。 但是…… 但是,她真的喜欢松砂吗? 喜欢到了拥有继续把他绑在自己身边、让他按照她喜欢的方式陪她过一生的资格的地步吗? 无疑,她想和松砂共度一生。 因为他清爽的笑脸、温暖的声音。 因为他的厨艺,他对食物的态度,他治愈一切的想法。 但,那是爱吗? 或许,就像寥湛喜欢过渚光,但是没有爱过渚光一样。 渚光是珠宝。证实价值的珠宝。 松砂是草药。治愈创伤的草药。 她像爱着珠宝和草药一样爱着他们。 像依赖着着生活的必需品一样依赖他们。 但是,这种情感,或许还不够格称作“爱”。 当然,人是可以出于价值交换、互惠互利的目的而度过一生的。 然而,或许松砂想要的是爱…… 寥湛僵坐。 想哭,但哭不出来。 心里是否很痛苦? 是的。 但,这种痛苦或许来源于失去了一个温暖笑着的人,失去了一生都要吃到健康美味食物的愿景。 也来源于她又分手了。恢复单身了。恢复孤单一人了。 而且是被别人抛下的。 这种痛苦,或许还称不上是爱情的失落。 ——但也够受的了。 寥湛没有趴在桌子上哭。 因为周围都是人。 松砂哭着跑出去的时候,他们就都在看他俩了。 寥湛去厕所里哭。 悲伤,不愿接受。 不愿接受自己盼望的那个美好未来的破灭。 同时,又知道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她让松砂等她加班的时候。 她不对松砂解释珍珠项链来源的时候。 她随意扯谎带过有关拂姜的往事的时候。 她在海滩上听着一首歌黯然失神的时候。 是啊,谁能忍受自己的伴侣心里一直装着一些关于其他人的悲伤和心事呢? 她就是这样失去了在青蓝色海岛上遇见的明净白沙般的男孩。 第18章 最终章 平宁一生 那一天,寥湛最终没有去追松砂。 也没再试着挽回。 她哭完以后没精打采地回到飘浮山脉。 那时已经是深夜了。 第二天还要出差。 幸好第二天要出差。 新年假期像梦一样。 先张起彩虹色的薄膜,又在一滴眼泪中碎裂。 年光来到二月底。 簌簌秋夜。 广瀚天风在高空翻滚。 寥湛独自走在灰青色的马路上。 高处秋叶振响,如雷如潮。 褐色的西装大衣。 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乱舞。 然而打理得十分柔顺光滑。 在飞舞时,像流星碎火一般熠熠闪亮。 寥湛怀里抱着一束落叶。 落叶用棕褐色的哑光丝绸束着。 这个季节买不到什么鲜花束。 好在有落叶。 金色穗状的,银色扇子状的,红铜色荚果状的,琥珀色山脉状的。 随便捡拾就会拥有厚厚一沓。 再扯一条扎头发的丝带捆上。 就是很好的花束。 寥湛本来心情很好。 步履轻快,斗志昂扬。 然而,有挽着银灰发髻、在棕色格子裙外罩梅粉色大衣的小姑娘,挽着她的伴侣,有说有笑地和寥湛擦肩而过。 寥湛呆滞地聆听着柔情蜜意的欢声笑语。 忽然就回到了那个被松砂抛下的黄昏。 寥湛忽然就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抱着落叶,垂头丧气地走几步,坐到了花坛边上。 花坛里枝叶凋零。 寥湛既寂寞又困惑。 困惑于松砂那天对她说的话。 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就是,松砂其实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但她已经没机会搞明白了。 其实还有机会——倘若她主动约松砂见面的话。 又或者,哪怕只是寄送一条简讯。 但她不想。 或许是因为这些困惑,还有这种未完成般的不甘,在这之后,她又去认识和接近了后来的那些人…… 回到她在花坛边坐着的当日。 她想,为什么会这么怕寂寞呢? 为什么会这样希望身边有一个亲爱的谁在? 或许是因为,恋爱时,总是有那么一个固定的人在对她说,“你真漂亮。” 虽然不多。只有一个。 但,至少有一个。 世界上至少一个人会对她说: “你很漂亮。你很聪明。你很努力。你很可怜。你很坚强。你很厉害。” 是呀……是这种感觉。 恋爱时,不需要勤勤恳恳地工作和累死累活地提升自己,就可以被人注视、欣赏和称赞。 那么,自己可不可以给自己这种感觉呢? 她试着对自己说。 “你真的很漂亮。” ——我知道的。 她的心这样回应她。 ——我有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紫色的头发,大眼睛,优雅的举止。虽然不是绝世容光,但对我自己的审美需求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真的很聪明,很坚韧,很认真,很努力。” ——这我也知道。 ——我一直是被大家看好和期待的那一个。即使经历了很大的打击,我也依然爬起来了,而后,继续生活。 ——即使被分手了,也有好好照顾自己。还知道用枯叶做的花束点缀书桌呢。 ——我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但我的这些能力和本领,已经足够维持我的生活了。 她觉得很新奇。 原来自己早就活成值得称赞的样子了。 原来不需要再去多做些什么来证明这一点。 也不需要再和哪个高价值的伴侣在一起来证明这一点。 只需要静静地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审视一下自己。 如果早些知道这一切,她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松砂了? 寥湛认为自己还是想要和松砂在一起。 她的身体和心灵却不这么认为。 它们认为,她需要的不是跟松砂复合。 而是继续走出去看看更广大的世界,以及更多的人。 以及,探索她自己的内心世界。 慢慢地,她领悟出来这一点。 伤心和失落感日渐减轻。 对松砂的愧疚之情却一直都在。 三月份,松砂约她在在晨旭塔楼的蒸鱼餐厅见面。 “我有点担心你,所以想再看看你。” 松砂穿深黑的羽绒。 内层夹克是灰色的。不是桃红色。 “那天我走得太匆忙了。把你一个人放在书店。对不起。” “是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对待你,所以你才那么伤心。” 寥湛平静但诚恳地说, “你说得对,我的心里装着许多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古老的人和事。我应该先去治愈自己,然后再追求别的。” 松砂深深地吸一口气。 越过桌子,牵住寥湛的双手。 像牵住多年伙伴的手。 “你是很好、很出色、很善良也很聪明的一个人。” 他说, “我希望你能放松一些对自己的要求。健康平安地度过一生。什么工作能力,智商,应变能力……你拥有的已经够了。我希望你不要再专注于打磨这些东西,而是认真地去了解一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食物,规划好一日三餐,假期,娱乐……” “然后,健康平安地度过一生时光。” 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我们这些从自由之战幸存的人,从黑烬滩的动荡混乱幸存的人,余生该做的,就是自我照顾和自我治愈。” 他又说。 寥湛仍有些不认同他的话。 但不像从前一样不认同了。 因为,她研发出来的光滑雨网布,以及后来又升级了的光滑保温雨网布,现在已经被工作室的伙伴们接手。 他们接手后她才发现,看似研发得很快,成果也很好用,实则漏洞百出。 伙伴们一边惊叹于这两个成果里包含的工作量,一边把工作日志拆成十二份,分给十二个人。 十二个人一起研究和改进她的方案。 还外包了一些分析工作出去。 于是,寥湛认为,累死累活地克扣自己的娱乐和休息时间,好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单枪匹马当然是干不过一群人的。 而且,既然有工作室的伙伴在,还有工作室外的其他伙伴在,单枪匹马也没必要。 至于那些自我提升的学习和练习,其实只是想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美丽的商品。 成为美丽商品的目的,是被人欣赏。 被人欣赏的最终目标,就是可以安心地自我欣赏,而不必担心是在孤芳自赏了。。 倘若可以直达最后一步,就不必继续付出巨大代价做前面那些步骤了。 如果,多看看这世界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也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内心。 就会懂得更多事,更多规律,更多准则。 就可以合理地审视自己。 并有理性地欣赏自己。 有理性的欣赏,就不再是孤芳自赏,而是自己为自己赋予价值。 寥湛为自己申请了将近一年的外派任务。 “你接下来要在晚铃郡和冰叶郡的交界处活动。很遥远的。比惑隐诸岛都远。” 现在是秋末冬初。 晚饭前,天就黑了。 暴雨如注。 寥湛和川照在苔藓覆盖的屋檐下躲雨。 “为什么说晚铃郡和冰叶郡比惑隐诸岛遥远?” 寥湛问川照, “晚铃郡和冰叶郡都是荧惑的领土,不是吗?惑隐诸岛都出荧惑啦。” 川照抱着雪松枝。 寥湛抱着枯叶花束。 “没错。但是,去惑隐诸岛可以走水路。明煦河是很快的。去这两个地方,没有水路。去一趟要两天一夜。所以,就相当于这两个地方其实比荧惑外的地方还遥远。” 遥远,多好呀。 寥湛想。 去远处流浪。 或许远处的见闻有助于她甩掉古老的悲伤。 就算甩不掉,也有利于她理解这些悲伤。 寥湛应当在七月出发。 出发之前,钻石海边,她偶遇了渚光。 这一次,谁都不是来度假的。 都是出差半路。 因为即将而来的长期外出,寥湛心境平和且充满希望。 以至于就算看见渚光离开自己后变得更美丽更光滑摇曳了,也没有觉得难过。 在玻璃豆饮料店里,她们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匆忙坐下。 “我接下来要去晚铃郡出差,要出去好一段时间。” 寥湛说。 “真好!看来确实你过得不错,也有在变得越来越好。” 渚光端起饮料杯,鬓发垂在脸颊边上,淡紫色西装下,锁骨深深凹陷。 寥湛由衷地称赞,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漂亮!身材也保持得超级好!” “而且,现在我们在晨旭塔楼上方筹建星图殿。差不多就要开工了!” 渚光还是那样,一谈起工作就神采奕奕, “晨旭塔楼需要定速剂。定速剂的制作需要自净场。你们也要加油,制作更多的自净场!” 寥湛点头微笑。 但不知道该怎么向渚光提起。 自己或许不会再那样拼命和奋力地工作了。 她将会像松砂建议的那样。 认真地了解人间的食物。 珍惜地打理已有的能力和资源。 没有野心的、不焦不躁地。 健健康康地。 度过这一生。 第19章 尾声 天涯草 “晚铃郡,太远了。” 悠泊对寥湛的新工作地略显不满, “写信也送不到。我亲自过去也不可能。那只能跟你用渡语绸通讯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渡语绸。” 寥湛笑出声, “可是,除了渡语绸,咱们也没别的办法啦。” “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悠泊在面前摊开的地图和交通线路图上指指点点, “飘浮山脉虽然离黑烬滩也不近,但至少还在一个郡里。你上班的云笼虽然和飘浮山脉不在一个郡了,但来回有缆车和木鸟车,也还算方便快捷。至于晚铃郡,不但远,还只通星泥列车。你真的是一整年都难回来一趟了!” “是,太远了。” 寥湛低着头。 “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悠泊又问了一遍。 “我也说不清楚。” 寥湛望着地图和线路图。 地图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坐标。 纵横线路将它们连在一起。 “或许是为了寻找自己吧。” 寥湛沉思道, “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出发去很远的地方,却要寻找自己。” “寻找自己?” 悠泊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 隔着桌子,悠泊望着寥湛的严谨。 “你最近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寥湛沉默。 不顺心。 何止最近。 悠泊拿出篮子里的絮莓汁,给寥湛倒了一杯。 “你是温柔仗义安静的孩子,很护着也很照顾我。待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安心。” 悠泊说。 “这个不就是真正的你吗?” “安心吗?” 寥湛叹了口气, “其实那些年,我活得很害怕,也很小心。” 悠泊困惑地“嗯?”了一声。 “我怕咱们的妈妈、花醉姨妈和青泥姨妈在外奔走遇到危险,咱们失去经济来源。我怕照顾咱们的鲜欢姨妈生病死去,咱们又都还小,没有独立生存的技能。” 寥湛平静又无奈地说。 亲口说出这些恐惧和把它们闷在心里想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每个姐姐毕业,我都很感伤,因为她们要外出学习,或者找工作,我担心她们在外面出什么事儿,或者找到了工作就再也不想回来。” “我还害怕庄园遭到抢劫,家族祖祖辈辈的积蓄都被洗劫一空,害怕榆旻到咱们的地盘□□,神念一直把他们说得很可怕,你知道的。” “我还怕你突然生病,也怕自己身体出问题。怕咱们家的生意崩掉,怕学习成绩掉下来,怕大家说我不好,不再喜欢我。” “怕失去已有的一切,怕到经常做噩梦和失眠。” 悠泊一言不发地望着寥湛。 时常,她看着现在的寥湛的脸,似乎在试图找回十几岁的那个寥湛的影子。 寥湛一直以来都不想戳破这一切。 然而,真实的自己又确实渴望着自由呼吸。 “我怕到要死,还要装作镇定,继续做该做的事,履行该履行的义务,保护该保护的人。” 她坚持望向悠泊的双眼, “如果,你们确实因为我的坚持而受益,度过了那么几年快乐的时光,我很欣慰,也很荣幸。不过,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既因此感到自豪,也很清楚,那一个我也不是真正的我。” 她说完了。 喝絮莓汁。 同时,祈求悠泊不要太伤心。 当然,就算是伤心了。 哄就是了。 “你当时原来在想这么多事。” 悠泊抚摸寥湛的手臂。 震惊,怅惘,似乎还有点失落。 “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当日子一天一天无忧无虑地过。” “那是好事。”寥湛冲她微笑,“大人们同意收养你,就是希望你无忧无虑地生活。” “但是你们也承担了太多事情了。” 悠泊说, “尤其是你,你跟我同龄,心里面的负担却这么重。” 寥湛牵过她的手,握住,但说不出话来。 “我或许明白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用力了。” 悠泊说, “你其实不仅仅是希望自己看上去很优秀很美丽很强大。你是在用这些努力给自己安全感。” 寥湛望着她,心里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 “‘看,我有这些能力,我控制得住自己,所以我不会失去一切滑落深渊的。’” 悠泊闭上眼睛。 又睁眼,看寥湛, “你是这样想的?” 熟悉的酸涩感浮上心头。 寥湛无言地点头。 悠泊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许久,寥湛忽然感到心头轻松了一点。 轻松到她可以再次想起当时的期待与热望。 已死的理想。 “你猜得很对。但我其实还有一些野心。” 寥湛想,反正都不可能实现了,那索性就都说出来吧。 “我想继续做天涯草。还记得吗?神念需要天涯草,是需要它的能量波段来净化他们的飞船和三棱锥。那么,天涯草其实也适合帮人们进行战后疗愈。这其实是可行的,我小的时候就试过。它应该也具有对人的心智有治愈作用的波段,只不过,现在还没被证实。” “如果做到这些,黑烬滩的产业就不必被荒废了,姨母,表姐们,还有其他人,或许就不会离开黑烬滩了……” 寥湛以为自己会为了这个理想而哭泣。 但没有。 这种苦涩的感觉只是盘旋在胸口。 没有化作眼泪满溢出来。 “那是个很美的愿望。” 悠泊轻声说。 午后,室内光线温馨。 窗外深雨淋漓。 “但是,早就不可能了。” 寥湛望着雨幕说, “以后,都随便吧。我也不想再‘看上去很努力很优秀很强大’了。这都没有什么意义。” 悠泊不置可否。 然而,眼里保持着那种受到震动的神情。 一直到她离开工作室,都是如此。 她会回去继续研究天涯草吗? 寥湛知道,这根本就是没指望的事儿。 悠泊基本上没有好好听过课。 研究天涯草,可不是拿着放大镜盯着草看就行的。 不过,寥湛本来也没抱什么期待。 她不应当再对古老的梦想抱有期待。 真正值得期待的是未来之事。 未走的道路,未见的天地。 未相遇的人。 第20章 序章 雪光 晚铃郡和冰叶郡交界处的风光和黑烬滩有点像。 但寥湛并不感到厌烦或悲伤。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刚离开黑烬滩的那个悲伤、压抑、彷徨的年轻女孩了。 是的,失去黑烬滩至今,她依然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和方向。 但或许人不需要价值和方向也能活着。 正像松砂说的,“关于你的这一生,真正重要的事是学会照顾和治愈自己,而不是继续打磨那些能力。” 松砂曾经尝试照顾和治愈她。 但松砂已经离开了她。 所以,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正踩着薄薄的积雪往山上走。 身后是宁静的田园。 大路两边是深沉的森林。 发光的暖岩铺起大路。 大路一直蔓延到山顶。 路宽广、平展但陡峭。 她走得很快。 尽管她穿着纯白的过膝长羽绒和几乎到脚踝的白色丝绒长裙。 长裙下,是厚厚的保暖裤和长靴。 淡紫色的绒帽和奶酪黄色的围巾包着她的头发和脑袋。 正像松砂嘱咐的。 她认真照顾自己。 现在她要去汇款。 在晚铃郡和冰叶郡交界处的这份工作,环境苦寒,节奏紧凑,有时需要昼夜颠倒。 但比在飘浮山脉绕云流线和种雨树的薪水要丰厚许多。 当然,薪水的很大一部分是付给她的工作室的。 因为他们作为一个整体谈下了这份合作,并委派了一名成员来这里做活。 扣除这一部分,剩下的也还算可观。 在这个荒芜的山林里,寥湛没有什么能花钱的地方。 索性就交给悠泊。 让她保管一小部分。 剩下的就供她采买更多能让生活变得更快乐更有趣的东西。 是她替姐妹们打理黑烬滩仅剩的几块家族属地。 寥湛早就想给她点什么东西来表达这份感谢了。 从住处到最近的快速汇款通道要走挺久。 耗时一整个黄昏和半个晚上。 爬上山顶,坐缆车。 到更高处的飘浮空原。 雪山之中,缆车的线是银色的。 仍是那种手搓报纸绳般的质地。 缆车里摆着暖岩。 金色柑橘般的温柔幽光。 但寥湛不像以前那么怕冷了。 因为她现在会认真给自己弄吃的。 会按时睡觉。 下了班就吃饭睡觉。 沙袋还是照常在揍。 她的体质简直是大幅改善。 其实,有些时候,她仍然想起以前的执念: 出人头地,受人夸赞,带领人们走向更好的生活。 但或许没有人需要她带领着才能走向更好的生活。 他们只是或勤勉或随性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舒适地生活。 不想要一个更高级或更高位的谁来成为榜样,激励他们,鞭策他们,引他们羡慕或嫉妒,让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够完美,还要更加漂亮、勤奋、认真、高尚。 也没有人整天有时间盯着她看,夸她漂亮,勤奋,认真,高尚。 如果非得有这个人不可的话,这个人也只能是她自己…… 寥湛发现,自己其实是很爱玩的。 正好,玩个痛快吧。 每次来汇款,她都不急着回去,而是就近找个旅馆住一宿。 高空邮局旁有个玻璃般的小镇。 晚饭后漫步,雪地灯光清脆而通透。 如白瓷上的薄光。 花坛里的植物没有枯萎。 因为它们是雪地植物。 有雪地珠柳、金银色的茅柳和淡蓝色的晚铃树。 人们举灯串,或裹糖壳的水果串。 糖壳像玻璃一样。 寥湛没有漫步太久,因为旅馆里也有好玩的。 有什么好玩的? 熏香石。 还有,泡澡的热水,洗头发用的花膏石,沐浴皮肤用的水流石,卷头发用的星辰花精油。 熏香石淡紫色。透光。 光的纹理中有一串雨串兰。 玩完熏香石,寥湛就梳头发。 编小辫,再拆开。 之后是身体拉伸。 窗帘是苔藓般的茸绿色。 窗边插着墨绿芬芳的雪松枝。 铃兰花罩的落地灯将本白色床单照成奶酪黄。 窗外,仍有雪在簌簌落下。 寥湛立刻就睡下了。 明天,起个大早。 坐缆车,步行下山,然后上班。 生物钟对她仍然奏效。 她准时准点地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起床摸衣服穿。 好像又梦见拂姜了。 但她不怎么为此而烦恼。 因为,醒着的时间已经足够精彩快乐。 快乐到她可以不必反复去思考梦境。 荧惑的朝霞,雨滴状的云。 东天玫瑰色。西天灰粉色。 下山时,雪停了。 现在是一年的正中。 春季要等年末才会降临。 但寥湛已经在想象…… 春神自苍穹而降,沿着山坡奔跑。 一路下山,一路从衣襟里掉出细细碎碎的小花。 小花有: 冰块蓝色、霞光紫色、尘桃色、星辰灰色。 办公室暖气不够。 寥湛在工作服下缠了一些炎心花藤。 工作服灰白色。 桌子也是。 寥湛刚在冰块般的桌子边坐下,薄隐就来了。 第21章 最初章 蓝色栈道 这位中规中矩地扣好每一粒灰白色纽扣的岩念族青年,就是寥湛现在的伴侣。 长长的工作服只到他膝盖。 他的肩膀像个直角。 细边镜框琥珀色,反光。 短发,但卷发。 发鬈的形状像寥湛在家乡庄园里见过的古典雕塑。 寥湛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想泡他。 也确实顺从自己的想法,找他请教问题,聊工作内、工作外的事情,约他出去吃饭。 不算那段失败的单恋,寥湛也已经谈过两次恋爱了。 都是进展迅速,顺利得手。 因此,这次她自认为比以前更轻松潇洒,更收放自如。 但薄隐不冷不淡、中规中矩地走着他自己的流程。 认识,简单聊天。 再见面,多聊几句。 共进晚餐,谈谈自己的过往和伤心事。 迟迟不提出下一次约会的邀请也不接寥湛邀约的茬。 直到“红豆节”(也就是荧惑的情人节)才再次邀约,并在晚饭当场提出恋爱申请。 那时候寥湛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了。 但还是同意了。 对寥湛的审美而言,薄隐真的很好看。 就是性情…… 性情像块石头。 “给,今天上午的任务。” 薄隐将一张纸放在寥湛面前的桌子上。 就转身走开。 寥湛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了。 寥湛拿起那张工作计划表。 迅速扫了一眼。 和以前的她真是如出一辙…… 严格的步骤拆解,细密的注脚。 但其实,有时候越控制得这么琐碎,越适得其反。 一整个上午,寥湛站在透明的高台上,从十个连接着其他房间通道的滴管下取出银色水滴状碎屑、滚烫的金色方片、银紫色鳞粉、绒布红色的黑烟以及各种诸如此类的东西。 称重,记录,取样,混合,再取样,封存。 每种各取一定量,两两混合或三种混合,再滴到通往高台底的通道里。 站在玻璃落地窗旁,可以看到墨绿色的室内森林。 每五棵树上都悬浮着一朵简笔画般的小云朵。 整个森林上空的云朵都在同步地长大。 由虚无到存有,由存有到壮大,由壮大到绵密。 绵密洁白的云在高空汇合,成群结队地向远方漂移,又在远方落下成为雨。 雨的苔藓蔓延到了房间之外。 这一切,寥湛站在玻璃高台上都能看得很清楚。 辉煌,浩瀚…… 但是,空洞。 好像整个过程都被通道、滴管和窗户隔绝在外。 同她这个人、她的双手、她的劳作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时常想念蹲在雪松空间种树的感觉。 指甲里全都是泥土和苔藓…… 下班了。 已是黄昏。 寥湛回到跟薄隐合租的小屋。 小屋有两个卧室。 薄隐的主意。 他既想尽可能长时间地跟寥湛待在一起,又认为结婚前不应该过度亲密。 确认恋爱关系,然后相处一段时间,求婚,结婚…… 他的规划像星星的轨道一样清晰。 寥湛觉得他说得在理。 但是,一想到结婚,就觉得有点恐怖。 是啊……结婚。 结婚了的话,她的那些梦想,野心,执念,是不是就都得丢掉了? 或者,不必她主动丢掉。 它们会自然而然地淡去。 让位给新的身份:某个人的配偶,某个家庭的亲代。 或者,让那些来自旧日的东西就此淡去,也不是坏事? 寥湛不敢深想。 她怕自己真的愿意丢掉它们。 先别想以后的事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做手账。 手账本是从飘浮山脉带来的。 不是川照。也不是云途。 不是这两个最亲近的好友送给她的。 是圆枣。 “你想不出要写什么的话,就随便画点画,或者,搞点粘贴,贴一些树叶啊花瓣什么的上去就行。” 寥湛没告诉过圆枣自己心情郁闷。 圆枣也不知道寥湛谈了两场失败的恋爱。 寥湛也并没有往本子上贴树叶和花瓣。 而是——当然是—— 贴贴画。 很老套,没什么创意,但赏心悦目。 贴画是从晨旭塔楼选购的。 碧蓝的海面,远航的帆船,洁白的雪地,松枝上的蜡烛,雾气弥漫的山脉…… 还有,遥远的别的星域上的一个半明半暗的下午。 阳光从屋檐上照下来。窗台上摆着一棵深绿色的盆栽。 有时,她也拿起笔自己画一会儿。 多数时候,是在描地图、线路图和房屋平面图。 但她会在那些搭建结构、切割空间的笔画上加点类似于五芒星、细闪、月牙和莲花的小东西。 炭灰色和水纹绿色的笔画是她最钟爱的。 但她也喜欢冷冷的樱花粉,以及桃红。 在她看来,这两种颜色都和晶石蓝很搭。 玩了一会彩笔和贴画,又打开那些古伊芙语、重华岭北腔青梢语的书,随意抄几个看上去格外美丽的句子。 她就睡觉了。 明天还要出去聚会呢。 聚会的地点在髓玉山下。 髓玉山在冰叶郡。 这里有栈道、旅馆和酒馆,以及一座不知道从什么年代流传下来的廷杰贝尔神殿。 酒馆和神殿的中间有个小小的市肆。 市肆很细小。 纤薄得就像雪地上的水痕。 栈道旁有条在冬天也不上冻的河。 河景尤其像黑烬滩。 黑烬滩的乌光河…… 粗砺的石头遍地散落。 石头上顶上是阴沉的云堆和冽灰色的风。 寥湛一般会高兴地站在栈道上,像欣赏从未见过的风景一样欣赏这里。 有时她也会想起黑烬滩。 思绪、回忆和伤怀。她只让它们停留一小下。 接着,就开始想象: 在酒馆里和米蔗分食一只果香烤鸡腿。 再来一杯温热橙汁。 米蔗是她来到晚铃郡和冰叶郡后认识的朋友。 荞、罗克珊、樨和谢尔芒汀也是。 寥湛时常和他们一起到寥廓、幽深或平和的各个地方聚会。 荞是伊芙族的,和寥湛在黑烬滩认识的那些伊芙“贵族”后裔长相相似,长卷发,身材修长,鼻梁细长。 但荞不怕冷。这样的隆冬依然只穿修身的灰T恤搭薄外套。 此外,她是个土地疗愈师,工作内容是最重、最脏乱的那一种。 她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埋在土坑里。 徒手挖石头,掺粪粒,往土层里塞树根场域。 悬朗族的樨是个厨师。 皮肤冷澈,齐刘海,表情静默。 寥湛想象,樨在烹饪的时候是否也像神话里的女祭司一样,庄重、静默。 米蔗是高个子、红脸蛋的青梢女子,行动敏捷,亲和,力气大。 也是土地疗愈师。 和土地上的战争亲历者打交道的那一类。 谢尔芒汀比米蔗矮一点点。焰离族男孩,纤细,薄肌,总是笑眯眯的,笑容温暖爽朗。 毫无悬念:他是按摩师。 罗克珊是薇雅族的女孩。 不同于寥湛对薇雅族的刻板印象,她有点矮胖,脸蛋总是很红。 神情严肃。 虽然严肃,但只会让人觉得和蔼。 她的志向是儿童引导者。 目前游历、采风。 她不会在荧惑久待。 寥湛刚来这一带工作时,听闻髓玉山下的廷杰贝尔神殿很美,就前来观赏。 那时她遇见的荞和谢尔芒汀。 他俩推荐她上栈道走一走,见她倦懒不动,就亲自陪她去看。 在晚铃郡的柠檬山下,寥湛认识了樨。 和荞、谢尔芒汀再见时,寥湛就带上了樨。 樨又带来了游历者罗克珊。 米蔗则是谢尔芒汀的客户。 土地疗愈师工作累了,就找显迭按摩师治愈一下自己。 在谢尔芒汀的建议下,跟着这个小队伍定期漫步和休息。 有时候,寥湛也会带上薄隐一起见他们。 薄隐喜欢这类徒步、漫游和沉思。 但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更多次。 每当和他们待在一起,和他们、树、石头以及流水待在一起,寥湛都会感到自己在生长。 像山脉、像森林一样生长。 这个季节,玉髓山雪花绵密。 异常细小的雪花。 在风中打着旋飞过,闪闪亮亮的。 像一些不具体积和轮廓的点状物。 往前看,道路忽高忽低,最终消失在两侧的灰白的群山之中。 一道栅栏拦截在河流拐弯处。 过了这里再往山里走就不安全了。 雪崩,野兽,迷失方向…… 以前的寥湛忍不住遐想这类危险的事情。 又带着理性将自己拉回来。 告诉自己: 还有家人要守护。还有荣耀要传承。还有技能要练习。 所以,要尽己所能地离这些东西远一点。 同时,做好预警措施,学好紧急安全手段,让自己的家人也离它们远一点。 现在的寥湛…… 现在的寥湛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进危险吗? 不。 现在的寥湛只想大鸡腿、橙汁和肉桂卷。 以及,手账本。 贴画上的油彩,笔画里的颜色,在海浪夜空的贴画画一串星星和云团。 它们和松砂对她说的那句话一样,让她愿意日复一日地继续活下去。 栈道旁的岩壁上镶嵌一排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巨大沙漏。 洁白的晶钻颗粒般的沙子细密地流下。 沙子流下,时间流下,雪粒飞走。 但山脉和森林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栈道淡蓝色。 蓝板两侧的积雪多于中间。 就像镶嵌了钻石边框。 寥湛在栈道上默行。 伙伴们也一样。 开饭时就不约而同地凑到一处,结队进酒馆。 寥湛如愿吃到了果香鸡腿。 第22章 第一章 星光国 寥湛其实想在髓玉山下一直逗留。 其实,这里没有适合她的工作,还一直下雪。 果味烤鸡和热橙汁再美味也会腻歪。 她知道的。 但是,有些时候,她确实不愿意回去面对薄隐。 寥湛回家时,薄隐坐在客厅,立方形白色台灯下。 读书学习。 寥湛不工作的时候就无所事事。 幸好薄隐不问寥湛,为什么不多学点习。 如果他问了呢? 该怎么回答? 用松砂的话回答吗? ——“傍身的技能,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所以你不要焦虑了。这一生剩下的时候,但愿你照顾自己。” 这是松砂的原话吗? 寥湛记不清了。 以前的她可能希望自己记得清楚,逐句复述。 现在的她觉得无所谓。记住大意就行了。 寥湛回家。 换好衣服和鞋子。 满心欢喜地期待: 待会回屋,拿出前几天准备好的胶水、白纸和铁丝,做几串纸粘的雨串兰花朵。 在那之前,先给薄隐的杯子里续点柠檬水。 还有,准备一下晚饭…… “谢谢。” 薄隐拿过水杯,喝一口, “今天的内容好难啊。我好不容易才读通。读通以后,脑筋好像就累坏了,转不动了。” 寥湛正期待着用热水洗三角菜和扇子枝。 同时考虑:今天是用柠檬汁还是用姜黄给红凝脂调味呢? 就不太情愿地停步,一手扶住薄隐的椅背,一手落在薄隐肩上。 越过薄隐的肩头望向书页。 一些熟悉的字词文段…… 关于雨的流变。 关于云流瓶和云雾线。 烦死了。 现在,一看这些就头大。 “辛苦啦。”寥湛轻轻拍抚薄隐的后背,“没事儿,歇一会再继续看吧。你喝不喝茶?” “不能歇。一会儿都不能歇。一会儿还有一会儿的事要做呢。” 薄隐紧皱着眉。 眼睛紧盯书页。 “歇一会儿,脑子恢复过来,看得更快。” 寥湛其实不想和他多说了。 他这个样子总让寥湛想起从前的自己。 眉头紧锁,每天给自己安排那么多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很难做。 不敢休息,也无法疏解这种紧张的情绪。 每个人都劝她放松一点。 “根本恢复不过来。” 薄隐趴在桌子上。 “今天我处理了整整三十五声振瓶的盐扣耦合物!” 即使已经习惯了那个地方的庞大工作量。 寥湛还是震惊于这个数字。 这也太多了。 “怎么你一个人处理这么多?那几个跟你搭伴儿的呢?” “他们知道干得再慢也不会被开掉,所以都边玩边干活。” 薄隐苦恼地回答。 “那你也稍微慢一点呗。苦劳总是流向吃苦耐劳的人。” 寥湛根本就不想再跟他多说了。 她一点都不想回忆起过去的自己。 “我总得做点有用的事吧。” 薄隐低声道, “不然,我和那些整天浑浑噩噩吃喝玩乐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寥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我要去做晚饭啦。今晚吃扇子枝、三角菜和红凝脂。” 她直起身,用欢快的口吻说。 薄隐显然是不满足,也不甘心。 “行行行。那你去呗。” 他叹了口气。 “还有你最喜欢的丝线糕!” 寥湛指了指自己刚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纸袋子。 薄隐的脸色这才明快了一些。 寥湛走进厨房。 要狠狠地拧三角菜,才能发泄她心里的那股郁火。 ——神经病。 ——自己为了自己的事情、抱负还有包袱而努力,达不到自己的要求,还得给别人添堵。 ——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我都没治愈好自己,还要给你端水做饭当心灵导师。 寥湛摇摇头,拧开水管,洗菜。 ——算了……反正柠檬水我自己也要喝,这些糕点和菜肴我也爱吃…… 触摸水和菜叶总是带给她好心情。 她的第一人恋人渚光骂她,除了学习和工作以外,什么都不在乎,活脱脱一个书呆子。 现在,她再也不是那样的人了。 但渚光也不在她身边了…… ——不要怀念了。怀念前任是对前任和现任的双重不尊重。 寥湛把扇子枝放到切菜板上。 越过厨房的窗。 望着清晰而寒光闪烁的冬季星空。 盼望着下次见到荞、樨和罗克珊。 还有米蔗、谢尔芒汀。 冬日摇曳。 雪地生辉。 终于又到了寥湛期待的那个日子:跟这几位朋友一起坐缆车去光舞山顶。 他们走的当然都是更早先的观光客规划建议的安全路线。 管辖这片山区的人再三叮嘱: 不要到栅栏以外的地方去。 “越是这样说,我就越好奇,栅栏外面有什么。” 米蔗双眼放光。 “野兽之类的。” 罗克珊回答。 寥湛对栅栏外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很惜命。 米蔗则很在意朋友的看法。 所以,她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安全的区域。 山巅有悬浮的金蓝光层。 朋友们都到光层里面坐着。 或者躺着。 寥湛想待会儿再过去。 因为她忽然感到很悲伤。 躺在那悬浮的澄光之中能让人心情舒缓,忘记悲伤。 但她还是想悲伤一会儿。 星光清晰,星光明璨,星光迷离。 她好像又触摸到了旧日的自己。 是的……她就像悠泊。 像悠泊一样,怀念旧日的自己。 黑烬滩的短发少年。 自认为肩负着庄园的前途和家族的荣光的既纤瘦又强大的女孩。 上学时埋头学习。 放学后的时间拆三份:完成作业温习功课、陪伴家人、去天涯草的场地干活。 在辛劳的间隙抬头看看星光,想到古代的神话,想象着庄园外面的世界。 大地上的国度如同星空中的国度一样,闪亮,圣洁…… 如今她已经来到庄园外面的世界。 也知道,不仅大地上的国度,就连星空中的国度,都是一样的不圣洁。 血腥,残忍,悲伤…… 祖先来自星空。 星空中的历史也充满了掠夺和倾轧。 玩乐时间结束。 该下山了。 寥湛不想下山。 只想留在这里望着星空。 她知道。 自己怀念的过去其实是虚幻。 不单因为它已一去不返。 也因为它本就是建立在错误的认识和虚妄的期待上的。 但是,那些年,还能持续不断地做一个自以为很现实的充满希望和斗志的梦…… 一个关于生长、传承和建构的梦。 而现在,只剩下现实。 无意义的现实。 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在自我照顾、自我治愈,顺便照顾一下伴侣。 却没有任何事业上的建树。 这样的一生真的值得过吗。 可是,就算事业上有所建树…… 历史太长了。 宇宙太广阔了。 时间的手会抹去一切。 短暂的一生的建树,在浩瀚的天地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寥湛回到冰冷的工作台和玻璃高台。 继续着收集药水、分解药水、聚合药水、散发药水的工作。 室内森林也继续着制造云团、托举云团、送走云团。 像在玉髓山见到的森林和山脉一样。 它们也深郁,缄默,且恒久。 就算寥湛或薄隐在这里一刻不停地收集、分解、聚合、散发药水,力求一整个工作时间段能做尽可能多的动作。 它们制造、托举和送走云团的速度也只会稍微快那么一点点。 云团和青苔,会给外面的活着的人用。 活着的人因它们而受益。 但活着的人们很快也会死去。 百年以后,不会有人因为寥湛的忙碌受益。 因为寥湛已经死了。 也不会有人曾经因为寥湛的忙碌而受过益。 因为曾经因为寥湛的忙碌而受过益的人也已经死了。 那么,寥湛的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 薄隐的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 寥湛有点想逃走了。 逃到一个不用想这些意义的地方。 如果一个人总在怀念过去,对未来充满了绝望,认为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就说明她没有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当下。 寥湛回想起这个信条。 打起精神来吧。 今天晚上和薄隐还有约会呢。 自从搬到一起住之后,他们就很少约会了。 寥湛想念挽着伴侣的胳膊悠闲快乐地走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上的感觉。 寥湛下班后就跑回家好好打扮自己。 一边打扮自己,一边考虑,今天到了那家蒸鱼餐厅要点哪些菜,要不要自备一点点香料,点哪些饮料,配什么甜点,是不是可以从外面买一点点小糕点带进去,饭后去哪里散步,再去哪里喝点东西,或者,回家以后用家里的蔬菜水果香料自制一杯饮料…… 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当下。 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当下…… 寥湛仍穿长长的白羽绒。 今天羽绒下是纱裙。 带细闪的纱裙。配薄冰粉的绒毛围巾。 项链就选有旋转霜花的那条吧。 脱掉羽绒以后,它会在米白的毛衣上光彩熠熠地旋转。 在约会的餐厅,薄隐眉头紧锁,目光焦急。 他竭力不把坏情绪带给寥湛。 寥湛看得出来。 所以,寥湛包揽了整个过程。 从进门,到选座位、拉开椅子、点菜、倒水。 偶尔询问薄隐的意见,多数时候都自己考虑味道和搭配。 薄隐不想让寥湛玩得不开心。 所以,他会尽力回应寥湛的询问,表达感谢,有时候还说点什么玩笑话活跃气氛。 但多数时候,他仍是默默地低头,思索。 寥湛不想为难薄隐。 但这顿饭确实吃得很沉闷。 第23章 第二章 水之态 饭后,逛街。 买寥湛想喝的饮料。 坐在饮料店里,薄隐打开书本,开始学习。 寥湛试图瞥几眼他的书本。 还是一看书就头大…… 寥湛专心地往饮料里洒雷青叶和碎盐屑。 又在隔间玻璃上照镜子。 观察自己的发型。 欣赏霜花吊坠在毛衣上旋转的样子。 她好像忽然理解罗绮了。 以前她和寥湛去探望罗绮的时候,罗绮也是像这样,左顾右盼,孤芳自赏。 其实,不是左顾右盼也不是孤芳自赏。 是实在受不了沉闷的氛围,又不得不履行陪伴的责任。 在这时,只能看看闪光的店面装潢、优雅的人群乃至自己身上的首饰、发型,以此给这份沉闷增添颜色与生机。 到时间了。 薄隐该去培训班上课的时间。 薄隐将书本放进手提袋,几口喝掉那杯挤了柠檬汁的苍露果气泡水,站起身。 “晚上见。” 他语气匆忙,但还算温柔, “如果我回来太晚了,就明天见。” “注意安全。” 寥湛尽可能温柔、欢快地对他说。 薄隐走了。 寥湛松掉微笑和优雅的坐姿。 大手大脚地往椅子上一摊。 轻轻摘掉项链,放回口袋里。 不知道为什么。 根本没人逼迫她可爱、迷人、漂亮。 她现在却觉得解脱。 以及,愤怒。 但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情而愤怒。 又是为谁愤怒。 或许,这怒气完全是冲着她自己来的。 她收拾好东西,擦掉唇釉,又去买了瓶气泡水。 纯净水口味的。 没有香料,没有色素。 她百无聊赖地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就和身上穿着的不是优雅的纱裙和白羽绒一样。 快到家时那瓶气泡水还没喝完。 她就站在大路边的水瓶回收桶边仰着头大口喝。 一个穿着棕色短夹克的小伙子从她身边匆忙走过。 又猛地转回头,惊愕地盯着她看。 她晃了晃瓶子,“是汽水。不是酗酒。” 小伙子没说话。 扭头走远了。 寥湛把瓶子扔进回收桶。 回到家里,拧开蓝铃花罩的台灯。 换衣服。 先举哑铃,再揍沙袋。 汗水流下。 拳头在拳套里发热。 心情似乎好多了。 然后,玩会手账吧…… 油墨森林,贴纸山脉,纸纹路灯,用笔尖画出来的星光。 玩久了也会腻。 腻烦了,仍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回想往事。 尤其是,往日里的那些梦想,那个奋发向上的自己…… 不得已,寥湛只能翻出书本。 还是那样。 一看大排大排密密麻麻的字就觉得厌恶。 不过,如果静下心来,把水的流变说明当成诗行而不是当成工具书看。 似乎还挺有意思的。 很美丽。 不论是从前拿着网兜和玻璃板从雨里接种籽接云流的过程。 还是现在从十几个滴管里取药水分给室内森林的过程。 寥湛从桌边起身,拉开窗帘,眺望远景。 连绵的路灯向远处蔓延。 星空静默在尘世之上。 云团在尘世之上来来往往。 匆忙赶路。 去往不知道的方向。 寥湛舒展肩颈。 梳头发。 虽然不情愿。 但是似乎还是读了很久的书。 屋门外,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薄隐回来了。 寥湛感到自己现在是个全新的、好心情且充满力量人。 而不是约会结束时那个烦躁又失落的家伙。 所以,寥湛兴高采烈地打开屋门迎接他。 薄隐表情凝重。 看见寥湛时抬了抬眼,算作打个招呼。 随后,就开始换鞋。 他垮着包,似乎还冻僵了,手哆哆嗦嗦的,解不开鞋带。 寥湛走上前,接过手提袋。 “怎么啦,心情不好吗?” 寥湛像以前的松砂一样温柔爽朗地发问。 “是。” 薄隐终于解开鞋带。 “培训班讲得太快?” 寥湛自以为通情达理地猜测着, “还是老师不够专业?” “讲得太慢了。” 薄隐换好拖鞋,倚着鞋架摘下眼镜,梳理头顶的卷发。 “老师确实不专业。不过,最烦的是,路上下雪了。缆车中途还停转了。” “太糟糕了。” 寥湛满怀同情,触摸薄隐的脸。 脸颊很冷。 头发是湿的。 “你没冻坏吧?你看你外套都被淋湿了。我帮你洗一洗。” 薄隐脱下外衣。 寥湛走向洗衣房。 薄隐在餐桌边坐下, “更糟糕的是,缆车停转耽误了我好长时间。好烦,本来我今晚打算早睡觉的。这下又要睡不着了。” “没事,不是有处方安眠药吗?” 寥湛站在奶酪色的灯光下,往水旋涡里放脏衣服,倒洗衣精油和香皂液。 “吃了会发胖。” 水旋涡发动,水生汩汩,薄隐的声音听上去既隐约又遥远, “我已经胖得不能看了。” 寥湛又回到客厅,拿靴子来准备刷。 薄隐愣住,站起身,跟着寥湛走进洗衣房。 气恼、沮丧地看着水旋涡。 “你怎么直接把它整个都洗了啊?那我明天穿什么?” 寥湛手一抖。 安慰他到现在,她其实已经很厌烦了。 真想把一整瓶的香皂液都灌在他喉咙里。 “穿鼠尾草色的那件短外套,不好吗?” 寥湛耐心地轻声细语。 “我现在太胖了,短外套遮不住腿,显得我很胖!” 薄隐在灯光下转过身,垂头,卷发的阴影清秀地落在后脖颈上。 简直是无可救药的漂亮。 也无可救药的讨人厌。 寥湛走到他背后,一只手贴在他背上。 “你一点都不胖呀。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又高又漂亮。看上去又英俊又干练。” “真的胖了。” 薄隐似乎听上去快哭了。 “下颌线都看不出来了。” 这更是无稽之谈。 “哪有,明明还是那么清晰漂亮。” 话虽这样说,寥湛现在很想把他的脖子拧下来。 “就是有!” 薄隐反倒急了, “好烦,跟你说话总是说不到点子上!你没有别的话跟我说吗?翻来覆去都是些车轱辘话!” 他冲进房间,重重地关上门。 寥湛震惊地站在原地盯着房门。 震惊,且暴怒。 暴怒于自己居然被这样对待了。 被伴侣。 谈恋爱,不就是为了被人欣赏、被人称赞的吗? 顺便,给自己的付出欲和照顾欲一个去处。 可她现在居然被这样对待了。 无视她的付出,视之为理所应当,还对她态度恶劣。 她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在友好地上前敲门和粗暴地把门踹开之间做选择。 ——要不就算了。 她登山、举铁、揍沙袋、保持心情愉悦、一日三餐有滋有味。 薄隐埋头工作、读书、抑郁。茶饭不思。 她怕自己万一忍不住动了手。 把薄隐整个打爆。 再说,薄隐浪费了工作和读书的宝贵时间听了没什么意义的培训班。 途中又被雪淋了。还在停转的缆车上吹了好久的冷风。 所以心情不好。 没有必要跟一个这样遭遇的人计较…… 但还是好烦啊…… 先前的自己,原来是这么讨人嫌吗? 她已经给薄隐提供一日三餐了。 薄隐不用费什么心思,就能吃到很健康也很美味的三顿饭,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牢骚可发? 寥湛回屋,拉开窗帘,把台灯调到最亮。 本想再玩会儿手账缓解缓解心情。 但玩不下去。 似乎,不论是将自己酿在浴缸、花膏石和熏香精油的时候,还是让贴画、简笔画和手账本占满整个视线的时候,都有一双冷眼在有内往外看,都有一个声音在喊她: 这不是你要的。 这太轻浮了。 这太短暂了。 心情平静的时候,尚可不理会这双眼睛和这个声音。 遇到挫折或折辱的时候。 尤其是像现在这种时候。 她很难再次哄自己开心。 哪里出了问题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她像渚光说的一样认真考虑一日三餐,像松砂说的一样好好照顾自己,也依然会有无法自愈的痛苦? 这个晚上到底该怎样度过? 和松砂分手之后,她决定不让自己再以悲伤、茫然的面目度过任何一个晚上。 以及,任何一段时光。 寥湛忍不住回想刚认识薄隐的那段日子。 他外形漂亮,语声清澈动听,字句简短,像冰一样美丽缄默。 她孤单,又决心多给自己找点乐子。 于是,追求他,带他出去吃饭,陪他聊天。 然后失去兴趣。 恰好,刚对薄隐失去兴趣,就迷上了手账和户外徒步。 然后,他就提出了交往申请。 而她不介意自己的生活多一份快乐。 就答应了他。 于是,就搬到一起住,给他做饭吃。 虽然自己很想到处玩,但总是要回来陪他,听他发牢骚。 那么,错到底在谁……? 或许在她自己? 她不该追求薄隐的。 既然薄隐外形漂亮却在这个岁数还单身,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个不好相处的个性。 她本该对此有所判断的。 既然刚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气质冷清的人,那么就不该期待他善于接受和回馈别人的情感。 既然是贪图美色而追求他,那么就该一顿饭一杯水地好好照顾他,不能中途厌烦了就把他扔了。 所以,即使现在相处不顺利,也应该坚持下去…… 是的,寥湛应该坚持下去。 寥湛痛苦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明天该去给悠泊汇款了。 太好了,又可以去山巅邮局住一晚上了。 希望,等回来时,心情就自动变好了。 第24章 第三章 虹霓 心情确实变好了。 一半因为山巅小镇的风光很漂亮,一半因为寥湛强迫自己高兴起来。 如果不尽快高兴起来,日子是真的要过不下去了。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幻想分手。 幻想独自一人潇洒快乐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再哄人,也不用总是心情沉重地走进家门。 或许,还能追逐新的目标。 这一次,换一个脾气没那么大的,没那么强事业心的,爱玩的,能哄她开心的…… 她还是不敢分手。 因为,不愿面对告别的痛苦。 也不想承担“始乱终弃”的道德包袱。 寥湛回到工作的地点。 玻璃高台上,十个滴管中有三个都不滴药水了。 是滴管堵了? 还是导管损坏? 或者,导管和屋墙的连接处有障碍物? 都不是。 只是导管空了而已。 这意味着,该往这个房间输送液态材料的通路出了问题。 寥湛很烦躁。 这种大体量工作循环的弊端就在于节点太多了。 一个地方卡住,别的地方都没法运转下去。 寥湛原地等待。 片刻后,不敢再等。 怕等久了森林就开始枯萎。 寥湛冲出房间。 先下高台。 沿着走廊走到半程,左拐,来到以金属圆片为标识的白色房间。 极光、蓂夏和科尼仑坐在那里。 他们是负责这个材料节点的。 然而,他们现在正在打花树牌。 寥湛简直是怒不可遏。 这地方认真工作的人真的只有她和薄隐吗? “你们好。枫叶-贝壳声缕、左旋特里厄溶液和黎寐石-索洛尔纤维的震荡场。这三种材料都不往汇总节点输送了。” 寥湛尽可能保持礼貌。 “对啊,因为碧落通路、星寰通路、霜柱通路和心木通路都中断了。” 极光友善但漫不经心地回答。 蓂夏刚出错了牌,想悔牌,科尼仑不同意。 当着寥湛的面,他俩开始吵架。 “那怎么办啊?” 寥湛忍住发火的冲动,礼貌询问极光。 “要不,去刀刃节点、种籽节点、虹场节点、矿石水节点或者青环节点看一看。总归是这五个地方其中之一出了问题。” 极光乐观又事不关己的样子可真像松砂。 寥湛道谢,轻轻关上房门。 又上台阶回高台,但是往深处走,沿着悬空走廊过天井,来到“刀刃节点”。 这房间里的人正忙得脚不沾地。 “什么?左旋奥米珀不输送了?” 边荒气急败坏地问寥湛, “那怎么办?我们这可都还在继续产出尘风粒胶呢!左旋特里厄不输送的话,会启动紧急断路,那我们这儿也会被堵死的!” 寥湛十分头痛。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 于是,原路返回,乘坐虚空自行滑块,路过两座悬浮桥,来到高塔上的种籽节点。 真气人。 这里空无一人。 但灯亮着,声场也还开着。 寥湛忽然想起来。 这里好像一向是没有人的。 光与声自行运作。 于是寥湛再次原路返回。 到火炉厅,将柜子里的石头从蓝色基座搬到白色基座。 八爪走廊显现出来。 寥湛走过第三道门,敲门。 虹场节点。 是这里出了问题吗? 五个人忙来忙去,互相指责。 “你们好,” 寥湛探头进去, “请问这里出故障了吗?” “你又是谁?” 青染,寥湛印象里温柔活泼的女孩,从桌子底下探头,怒气冲天地询问。 “寥湛。汇总节点的。” 寥湛好声好气地回答。 青染直起身。 原来她身上挂满了水银制的壁虎状物体。 其他人也差不多。 “喔,你那边的枫贝声缕、左旋特里厄和石头纤维场都卡顿了,是吧。” 青染叹了口气。 “是的。” 看到此景此景,寥湛已经不对今天的工作效率抱什么期望了。 “我们这里的霓晶滤场出故障了。” 青染解释。 接着,又钻进了桌底。 “有我能帮忙的吗?” 寥湛小心地问。 青染和她的同伴藤扣一起探头出来。 “主要是雨网布折叠系统崩溃了。你会修吗?” “我接触过雨网布。” 寥湛简直是两眼放光。 “太好了。” 藤扣朝寥湛伸出手。 由此,寥湛见识了这个节点的人们在做的事情。 以及,霓晶。 单颗的霓晶是无色透明的。 两颗放在一起就开始产生红紫双色对照。 三颗混在一起,红紫之间就产生了青色。 一大把霓晶,必然是由红橙到蓝紫的谱系排列。 用偏振涡旋处理云流瓶里的云彩,产生半结晶的虹霓色光雾。 让光雾通过利用复杂布置起来的一组雨网布。 将无色、无味、无相的“绝宴气流”鼓动为默舍尔螺旋状,在雨网系统中与光雾交错、共振。 就将虹光转化为冰态的颗粒。 当然,寥湛离开时,也没能修好雨网布折叠阵。 因为更专业的维修者到场了。 但寥湛很开心。 因为她又见识了一种灵机巧用的玩意。 只不过,这种见识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工作循环里的每个节点都是高度分化、彼此独立的。 仅凭这点见识,她不可能来到这个节点工作。 而且,每个节点的工人的个人努力是没什么意义的。 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一整个正常运转的工作循环。 以及,构思、设计和布置这个循环的人。 寥湛所能得到的,就是“见识”的快乐而已。 她用二十种颜色,在手账本里细细画下了冰态虹彩的七色渐变。 薄隐就快回家了。 寥湛高高兴兴地搁下画笔做晚饭。 最近的相处还算顺利。 薄隐没有再向她抱怨太多事情,也没指责她。 而今天又是一个约会日。 寥湛还记得上次约会时薄隐的心事重重和兴味索然,就规划了家庭约会。 餐桌边,暖岩照耀、烛火跳动、菜肴温馨的那种约会。 寥湛从市场买的鲜牛肉。 熬菌菇汤,炖牛肉。 搭配小面饼。是薄隐长大的露华山区的口味。 切甜杏,摆成金色小花的形状。 回餐桌边布置暖岩和蜡烛。 回房间,化妆,换衣服。 薄隐推门进屋,寥湛刚把金花甜杏拼盘端上桌子。 屋里的灯火流转,映照在这岩念族男孩淡紫色的眼睛里。 他先是愣了一会儿,忽然,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欢迎回家!”寥湛笑容洋溢,“今天是约会日!你最近太忙啦,是不是没想起来?” “是……” 薄隐这才转头看到她。 不知为何,有些欲言又止。 “饿了吧?快去洗手!” 寥湛接过他的手提袋, “待会就开饭!吃完饭,你尽快开始学习就行。不耽误你的时间。” “好。” 薄隐走进盥洗室。 寥湛充满期待。 也满心雀跃。 好久没有看到薄隐脸红了。 他肯定很感动吧。 下班回家,看到一桌子合口味的饭。 薄隐走出来,拿着蘸水的棉布。 “快去把妆卸掉。” 让寥湛惊讶的是,他说出口的竟然是这句话。 “你今天的妆容看上去好脏。” 寥湛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脑子里涌。 随后,仿佛一盆冷水迎面落到脸上。 她开始发抖。 “主要是眼睛这里。” 薄隐用他一向的清冽透明的声线说, “是不是眼影盘选错了?这个颜色好显老,不适合你。你今天的吊带裙也不好看,显手臂粗。” 寥湛僵硬地看着他。 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寥湛木然地看着薄隐。 遥远的回响,浮现在她的耳畔。 关于她好心好意给第一人恋人渚光提建议,而渚光忽然暴怒、大声指责她,并夺门而出的。 她从那时候学会不要随便给恋人提建议。 现在,她成了被提建议的那一个。 原来,这种失落感会如此强烈。 被那个她期待会欣赏她、赞赏她、爱慕她的人。 真是矛盾极了。 她理解那个希望帮助爱人变得更美更好的自己。 也理解那个被所爱之人提了建议后感到屈辱和恼羞成怒的自己。 “理解”本应让她冷静下来,让她宽容,慈悲。 她却只感到疼痛。 就好像,被渚光痛骂并抛下,害了一天头痛或感冒的那种疼痛,依然留在身上。 寥湛不再木然。 寥湛回到餐桌边。 用手掌,将甜杏小花从盘子里推到地上。 薄隐紧随而来,惊呆了。 “你——” 寥湛将玻璃杯摔到地上。 碎裂声淹没他的话语。 “你发什么神经?” 薄隐既烦躁又惊讶, “待会儿还要收拾,收拾起来很麻烦,而且我说的是实话,我又没有——” 寥湛扇了他一耳光。 力道太大。 他没站稳,倚靠着墙。 既错愕又困惑。 但说不出话来。 寥湛凑上前。 又扇了他一耳光。 “你这个表情干什么?” 寥湛也不相信自己能发出这种尖锐又刻薄的声音, “你不信我会打你?你不信我也会生气?你不信我会对你生气?” 薄隐抬起手。 或许他只是想捂住自己的脸。 或许他是想摸摸寥湛的头发,安抚她——虽然他多半不会这么做。 或许他想还手。 寥湛扯住他的手,反方向拧他的关节。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生气?我活该天天给你端水做饭还要看你脸色吗?你把我当人看吗?” “你冷静一点,” 薄隐说话的声音依然那样单薄、澄净、动听, 虽然在发抖,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生气。” 第25章 第四章 春山 寥湛其实还想抓住薄隐的头发往墙上磕。 但如果真的这样做,就太欺负人了。 所以,寥湛从门边挂钩拎起长羽绒服,直接穿在吊带裙的外面,跑出房屋。 其实她大可以在家附近找个旅馆住着。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直奔山巅邮局旁的小镇。 冷。 刚出家门的时候,她浑身发烫,像由内而外要迸发岩浆。 那时还不冷。 她有点后悔,没有把亲手做的炖牛肉和菌菇汤打包走。 真是便宜薄隐了。 她只好又花钱在小镇吃了顿饭。 这里的食物不算美味。 花样不多:烤红薯,玉米汤,蒸鱼糕。 味道也清淡得不像话。 今晚旅馆没有房间。 寥湛实在不愿连夜坐缆车回家了。 薄隐并没有追出家门,也没有给她用渡语绸传一条消息。 寥湛度过了有生以来最落魄的一个夜晚——在旅馆大厅的沙发躺了一晚上。 一整夜,她都看着窗外的星光。 有时睡着一小会。 睡醒了就继续看星光。 依然愤怒。 愤怒,悲伤,耻辱。 愤怒于自己竟然一直忍受这种对待。 悲伤于自己还是被辜负了。 耻辱呢? 耻辱于竟然被恋人否定了。 而且,否定的是她的外貌。 她向来认真打理也信心满满的外貌。 除了这些滂沱的悲愤以外。 其实,心里某个静默的角落,还有一丝冷清的不安。 那冷清的不安对她说; 薄隐也不是故意羞辱她。 正像薄隐所说。 薄隐不知道寥湛一直以来都在生气。 而寥湛也从来没有告诉薄隐,自己很生他的气。 一直不说……一直不说。 一直憋着。 憋到某一天,忽然爆发。 破坏性极强的爆发。 毁坏食物,摔杯子,还打人。 薄隐或许也是无辜的。 但寥湛不愿想薄隐是无辜的。 寥湛想要逃离他。 逃离他总归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 正当的理由里,容不下“薄隐也是无辜的”这种事。 天亮,寥湛没回家,而是去工作的地方。 像往常一样,薄隐穿着工作服按时出现。 这次,他把计划手册丢到寥湛面前。 什么话都没说。 一整天,他们还见过三次面。 薄隐都像不认识寥湛一样。 擦肩而过。 扭头看别处。 寥湛也像不认识薄隐一样。 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以前闹矛盾没解决好的时候,在工作场合见面,也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询问他们为何这样异常。 或许也没有人发现。 不过,寥湛很清楚,薄隐现在是在等她哄。 以前每次闹矛盾,都是寥湛先低头。 这次,寥湛动手打了薄隐。 那就更该低头了。 但寥湛不想低头。 明明错的是她。 但就是不想低头。 寥湛回合租的屋子又睡了三天。 薄隐或许回来过,或许没回来。 寥湛不知道。 因为她也只是在这里睡觉而已。 下班就去外面玩。玩到很晚再回家。睡醒了就往外走。 青染问寥湛,她们的工作节点要派三个人去髓玉山雨网站。 但她们的工作节点凑不齐也派不起整整三个连续五个月不回家也不来上班的人。 他们想起了寥湛。 “你愿意来我们这儿替班不?”青染眼圈乌青,“虽然挺累。但是,和你先前所在的汇总节点也不相上下。” “我更愿意替你们去髓玉山。” 寥湛惋惜地微笑。 青染睁大了眼睛。 “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 “髓玉山很冷。而且,雨网站也不像山下景点一样,吃喝都方便。” 青染双手扶着寥湛的肩, “虽然,我也很不愿去。我本来都要订婚了。但他们都上有老,下有小。更走不开。” “你去订婚吧。”寥湛笑逐颜开,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替你进山。” 进山!进山! 寥湛没告诉薄隐自己要进山。 但是,太好了。 除了去拿点最紧要的行李和纪念品之外,她这下彻底不用回住处了。 也不用如每天鲠在喉地跟薄隐打照面了。 其实,薄隐过了一段时间又通过渡语绸联系了寥湛。 寥湛出山的时候才发现。 那时候,冬天都过去了。 意思是,五个月过去了。 到年底了。 确实如青染所说,山中的生活很不方便。 但那是和都市生活相比。 寥湛在黑烬滩长大,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山里的景色如她预料。 壮阔华丽。 她所谓的“华丽”,就是雪映日光,风摇冰枝,冻云压湖。 雨网站的屋子像个旧式的驿站。 火炉厅,三方塔。 屋前后栽植冬季作物:庆典雪球,冬领主,黑剑客…… 她想念山底的烤鸡。 但山上的球果馅饼味道也不错。 醇厚的、透澈的味道。 像她少年时家里庖厨区的味道。 像少年时野心和梦想的味道…… 出山以后,寥湛没有回复薄隐的消息,也没再回那个家。 那次吵架带来的疼痛,其实已经在玉髓山上一次次的大雪覆盖、一次次的湖川结冻中称为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她仍不愿见薄隐。 不是因为那次吵架。 而是因为她想逃避薄隐这个人所带给她的氛围和感受。 自律、高度紧张、抑郁、悲伤。 和他在一起,寥湛才知道,原来曾经的渚光和松砂面对的是像这样一个情绪黑洞。 太可怕了。 真是难为他们了。 寥湛想逃离薄隐。 其实,说到底,是想逃离她自己。 她逃离不了自己。 她的宿命就是治愈自己。 同样,她也治愈不了薄隐。 也只有薄隐才能治愈薄隐。 冬去春来。 山坡上野花芬芳。 小花有: 冰块蓝色、霞光紫色、尘桃色、星辰灰色。 虽然寥湛想象中的自苍穹而降、从衣襟里掉出细碎小花的春神并没有来过。 但她穿上了碎花衬衫。 樨、米蔗和谢尔芒汀来晚铃郡找过她。 她就带着他们,穿着碎花衬衫或长裙,爬那座通往缆车站的山。 而后,又一起心情愉悦地在市区转悠,选一个接下来独居需要的小屋子。 寥湛没再见过薄隐。 她从玉髓山回来后就调到了青染的那个节点。 至于放在那个家里的旧行李,她不知道薄隐是怎么处理的。 也不想知道。 就是有点心疼那件有细细闪线的白毛衣。 但是不要紧。 因为,悠泊的新年礼物也是一件毛衣。 当然不是悠泊亲手织的。 悠泊爱玩,很少专注地坐下来用很长时间做同一件事。 更别说织毛衣了。 但是,她的眼光真好…… 寥湛真的很喜欢这件毛衣毛茸茸的轮廓。 以及,开衫纽扣上淡淡的贝壳光泽。 还好,白色的长羽绒还在。 还好,这件毛衣也很搭长羽绒。 那些白色的纱裙、丝绒裙、毛呢裙,就都和薄隐一起被寥湛抛下了。 寥湛就写信给悠泊,请她帮忙寄一些旧房间衣柜里的旧衣服。 旧衣服寄到之前,寥湛靠从本地集市上买的便宜货度日。 它们和她学生时代的旧衣服也差不多。 易皱,颜色黯淡,但好清洗。 不管怎么说,将“省钱”进行到底。 谁让她白花了好几个月份的房租呢。 以前,她每隔七天,就换掉房间里的鲜切花。 现在,她养了棵做菜剩下的萝卜。 又省下一笔开销。 萝卜花洁白而零星。 寥湛依然梦见拂姜。 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实在是太顽固了…… 顽固。 但已经不是执念。 寥湛醒来,坐着,面对夜晚的空气。 拂姜的笑脸还在眼前。 “有什么了不起啊?!” 寥湛对着空气说。 什么单恋不单恋暗恋不暗恋的。 谈恋爱一点也不好玩。 就算找到再漂亮再聪明的,还不是得给人家洗衣服、做饭、做心理疏导。 自己一个人过可太开心了。 有时候,寥湛也梦见薄隐。 总是背影。 或远景。 穿着灰白色的工作服,不打伞走在雪里,或坐在缆车上。 或者,在饮料屋的一角,欢快的人群中,落寞地摊开书独自阅读。 不要可怜他……寥湛对自己说。 他那样漂亮,声音也动听,收入可观,有上进心。 肯定有新的人爱上他,并追逐他。 就算他不解风情。 在没那么忧郁和暴躁的人那里,这点反而是可爱的,令人安心的。 寥湛强迫自己别乱想。 或者,就算是乱想了,以至于给朋友写信、发渡语绸念叨这件事。 也不要回头。 她不敢给云途发渡语绸。 怕云途一个通话甩过来,把她臭骂一顿。 或者,嘲笑一顿。 她选择给云途写信—— 在这边遇到了一个帅哥。 她追了人家,打了人家,又甩了人家。 她想象着云途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有一封信——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写信了。云途也不是什么怀旧的人。 或者,云途注意到了,看了信,不相信是她写的。 或者看了信,也信了,依然一个通话摇过来,把她痛骂一顿。 但云途回赠一封信。 信里说: 你罪大恶极,需要好好忏悔。如果可以,见面给他道个歉。 如果羞于见面,就每天自己忏悔。 但是日子还得过。 你怎么去那边又又又谈上恋爱了? 你需要先净化一下自己。 或许你需要的不是谈恋爱,是看病。 寥湛认为云途说得对。 但她不觉得自己到了需要看病的地步。 她需要的不是医生,药片,而是继续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 第26章 第五章 迷雾水 乌光河上迷雾四起。 雾中雨滴纷纷扬扬,全都静止在半空。 手指触碰某一滴,它会原地降落半个公分,连带着它这一排的雨滴都参差不齐地降落。 手指离开,它们又弹回来。 每次降落一串雨滴,虚空中都会奏响一串诗乐。 雨滴回弹,音符消失…… 不,这里不是乌光河。 这里是古王冠河遗址。 也是谢尔芒汀工作的地方。 他的按摩工作室安置在这里。 现在是假日。工作室的人集体出游。 只有谢尔芒汀还在。 因为,他的伙伴们视这个地方为这一次的游览胜地。 谢尔芒汀的工作间在塔楼的第六层。 沿着旋转楼梯上五层,楼梯中断,但扶手继续盘旋往上。 他们不得不双脚离地,攀附着扶手往上爬。 但扶手自行旋转往高处。 带着他们往上爬。 往上,往上,就来到古王冠河迷雾四起的河滩。 “第一个给我按摩吧。” 黑头发的樨说, “我颠了太久的锅。实在是酸痛得要死。” “可以,”谢尔芒汀温和地微笑,“那你先往后倒吧。” 樨毫不迟疑地背朝河滩倒下去。 要不是知道樨内心其实还算平静,寥湛简直怀疑樨有自毁倾向。 看不见的丝丝缕缕接住了樨。 樨身体倾斜在虚空中。 谢尔芒汀坐在河滩上,捏起一滩泥。 他竟然这就开始捏泥人。 但樨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太好啦。然后,右肩,肩膀和脖子连接的那个地方,可不可以比左肩力道大一点。” “没问题。” 谢尔芒汀继续捏泥巴。 寥湛目瞪口呆。 荞挽着寥湛的手臂。 先站在寥湛身边,用手指尖弹四面八方的水滴。 又轻手轻脚踱步到谢尔芒汀身后,看他捏泥巴—— 捏樨的肩。 “如果我们其他人来捏泥巴,樨会感觉到吗?” 伊芙族的荞询问。 “不会。”谢尔芒汀温和地回答,“只有治疗师能把病人的肌骨和土地的脉络连接起来。我们能看到疼痛之处与泥土砂砾的共振。首先要搜寻。其次是定位。之后还要经过复杂的连线与勾画,才能交叠地、重合地触摸到共振。” “可是,我明明看到,她一坐下,你就开始捏泥巴了!” 红脸蛋的圆润和蔼又严肃的罗克珊说。 “因为我已经是有十二年工龄的治疗师了。” 谢尔芒汀低头望着双手, “从十岁起,我就显露出了这个天赋。父亲们带着我四处找老师。在此起彼伏的战争中,我们穿过惑隐诸岛,远渡重华……” 荞已经不再观摩谢尔芒汀的治愈。 而是在谢尔芒汀身边坐下,一起捏泥巴。 似乎确实只有谢尔芒汀对土地的施力能被樨感受到。 谢尔芒汀是推拿治疗师。 荞是土地疗愈师。 荞说,“这里的土地治愈做得真好。土地是浑厚的,同时又是澄澈的。” 荞向来沉静,来到这里却上下翻飞。 一会儿深呼吸屏息,一会儿拼命东张西望。 就像她整个脑袋上长了一圈飘浮的眼睛。她东张西望时,这一圈眼睛也飞快地旋转。 她当真是新奇又兴奋。 米蔗,另一位土地疗愈师,向来活泼吵闹,此刻却坐在水边沉思。 她已经来这里许多次了。 她是谢尔芒汀的病人。 寥湛像米蔗一样沉思。 她感受不到荞所说的“澄澈又浑厚”。 也不明白为什么米蔗会如此投入地保持静默。 她只感到心情沉重。 无边的河水让她无法呼吸。 双腿似乎无法支撑她的身体了。 她下决心不为失去薄隐而伤心。 这已经是她谈的第三场恋爱了。 一个成年人,有工作能养活自己的人。 第三次失恋还是会哭。 就太不像话了。 罗克珊来到寥湛身边。 一同望向河水。 罗克珊也让寥湛想到石头。 和沙子。 一两年前,寥湛还觉得石头和沙子是带了点蔑视的譬喻。 现在,寥湛认为,它们是世间最为温润最为稳固的存在物之一。 她宁愿自己也是沙子石头,而非珠宝。 “小朋友们一般不会互相爱慕、互相追逐和互相伤害吧。” 她带着笑容问罗克珊。 虽然,她自己知道答案。 也会的。 比如,小时候的她自己。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很喜欢很喜欢拂姜。 罗克珊敏锐地看向寥湛的脸。 “许多情绪,许多人际关系的产生,是不分年龄的。认为童年是纯洁无瑕的,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 “但是,不论是否纯洁无瑕,都需要保护和治愈。” 罗克珊扭过脸望着水面。 水影摇曳。 她没再继续问。 寥湛又沉定了一下心情。 “是啊。如果算上童年那一次,我就失恋四次啦。” 罗克珊又望向她,这次带着笑意。 “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今年。” 寥湛苦笑。 罗克珊假意惊叹。 “我以为,都这么多年了,你至少已经长教训了?” “沙尘流变,但爱意长存。” 寥湛讲了一句自以为有深度的话, “我总想有人爱,有人照顾和陪伴。也想照顾和陪伴别人。” “所以,你也拥有我们这几位小朋友呀。” 罗克珊也许是在用她自己对待孩童的态度对待寥湛,也许不是。 “小宝宝们在长大之前都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自己和自己玩得快乐。有多出来的快乐,就找小朋友们一起分享。有解决不了的悲伤,就找小朋友们一起分担。但是,自己要负起责任来——照顾好自己,自己和自己玩得快乐。” 寥湛既恍然,又泪眼婆娑。 “还有更多小朋友该知道的事情吗?” “有的。” 罗克珊拾起一块石头,仔细查看, “在开始探索恋爱之前,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其中包括早睡早起,一日三餐,勤洗手、勤洗澡,友善地交朋友,礼貌地从不适合交朋友的人面前退开。没有朋友的时候就自己玩,生病了要吃药。” 罗克珊高高兴兴地冲着水面扔出石头。 打水漂吗? 石头没弹起来。 一下就沉寂了。 寥湛若有所思。 她又听到了和云途类似的建议。 生病了就要吃药…… 不过,归根结底,她到底生啥病了? 她可没生病。 不过,从这之后,她莫名地无法抗拒一些类似于“治愈”“医疗”的词与事物。 有时候,她来谢尔芒汀的诊所接受按摩。 不止接受谢尔芒汀的治疗。 这个诊室的所有治疗师她都体验过。 有时候,她去米蔗的土地疗愈场所观览。 看着他们在土地上走动。 俯下身触摸土地。 用水异能清洗土地。 水滴渗透,又浮出,浮上半空,消失。 树叶婆娑。 风动树像青苍色的火。 人们在土地上说笑。 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还有一次,寥湛去荞的工作场所。 太臭了。 和米蔗的工作场所不同,荞的场所没什么观赏价值。 寥湛快被熏晕了。 难以想象,如冰块般白净素雅的荞,每天就泡在这些污秽里。 寥湛不必再去玻璃高台或虹场节点干活了。 合约时间还没结束。 然而她的工作量已经凑够了。 她有点六神无主——现在还不想回家。 也不想失去工作。 “如果我继续在你们这儿工作,干到合约时间结束,可以吗?” “最好不要这样。因为我们不会付给你们多余的工钱。给你们的报酬在你最后一次提交说明书的时候就已经一次结清了。” 负责管理合约的中年男人星载说。 “那你们缺不缺临时工?”寥湛不想放弃,“我是很用功很刻苦的工人。余下的这段时间,我会给你们创造更多价值的!” “千万不要这样,寥湛。” 星载既亲切又严肃地说, “你确实很刻苦。但一来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二来我也不是神念。你这样会逼疯自己,也会吓到和你共事的人,还会把你们的领队、上司哄得没边没沿,整天产生一些不切实际、折磨下属的贪欲和幻想。而我就是你的领队和上司。我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寥湛感到很受伤。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受伤。 也许,只是她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应付不了一点点的拒绝和否定了。 她回到住处,莫名其妙地哭了好长时间。 她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星载的话语里,其中几个字词是有点严厉,但整体态度又是和蔼的。 就算有几个词严厉了点儿,但他的本意是为寥湛好,也是为了整个工作循环的人好。 寥湛能理解。 她甚至应该庆幸自己有一位这么明事理又有人情味的领队。 那,这些眼泪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种受了大委屈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 午夜前后,她终于哭够了。 坐在床边,揉一揉眼睛。 困极了。 同时,也兴奋极了。 现在是三月。 六月,她才需要回飘浮山脉的工作室。 这也就是说。 她拥有两个多月的空闲时间。 整整两个多月的假期! 这可是工作几年来的头一遭! 用这些时间做点什么好呢? 寥湛现在既欣喜又混乱。 狂喜之中有一点是确定的。 她不会在假期时间学习。 不论是学雨树,雨网布,还是古伊芙语,重华岭北腔青梢语。 她一天都不会翻开书。 第27章 第六章 宝石屋 寥湛不打算再翻开书。 但她认识了一个名字里有“书”的人。 苔书生活在米蔗土地疗愈工作的地方。 他朝她们走来的时候,寥湛正思绪不宁地坐在一块青褐色的石头上。 思考着今天回家以后要不然还是打开书看一会儿…… 她可能天生就不适合休息。 闲不了多久,就觉得头昏脑涨,心跳加速,肩颈疼痛,还总是想干呕。 就像悠闲是有罪过的一样,而一旦悠闲下来就应该承担这种肩扛枷锁、胃披芒刺的感觉。 “你们在这里做土地疗愈,是吗?” 苔书,这时候寥湛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一边慢吞吞地朝这边挪步,一边问米蔗和她同事。 寥湛抬头瞧了这说话的人一眼。 他声音还怪好听的。 松果入水、浅潭涟漪。 但其貌不扬。 比薄隐差远了。 眼睛有点小,还是单眼皮。 个头不高。肩膀还有点窄。 “是的。”米蔗向来答话欢快又清爽,“你住这儿吗?” “那边,大云雀木底下。” 苔书远远地一指。 “哦,不好意思,我们放了三个银环垛在那边。” 米蔗快乐地道歉, “待会儿我就去把它们挪走。” “银环垛?什么银环垛?” 苔书快乐地愣住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是因为,那种东西只对类似于沙土和石头这样的存在物是可感知的。 换句话说,显迭[ 通俗来讲,即人类、动植物这类肉眼可见且在时空中具有连续性的存在物。]的视觉、听觉、触觉都不会探测到它。 但它们是有重量的。 寥湛知道这一点。 且认为这段对话很无聊,就继续抱起膝盖,往远处看。 “你不知道家门口有东西?”米蔗困惑,“那你来找我们,不是让我们把它挪开的?” “挪开干嘛?你们不是在工作吗?” 不得不承认,小伙子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每开头说一句话,就像温润的青石子敲击一下水面。 一个一个字泛开。 一圈一圈涟漪泛开。 “那,你来找我们,到底是为了……” 米蔗为难。 “为了跟你们打个招呼。” 说话声里夹了淩淩笑声, “你们来疗愈我家门口的土地嘛。得好好谢谢你们。” 怪可爱的。 寥湛情不自禁地收回视线,往这个人脸上一瞥。 ……确实长得不怎么好看。 但苔书也在看她。 还冲着她,又静谧又温暖地笑了一下。 寥湛忽然心头一酸。 这个笑容有点像松砂。 寥湛再次望向远处。 一整个下午,苔书好几次来到她们旁边。 送水,端水果。 下雨了,站在她们身边给她们撑伞。 抱来一火盆的晚光莲给她们取暖。 还给寥湛一件雨衣。 “心情不好吗?” 他站在寥湛面前,好像不期待寥湛的回应, “我就不招呼你去避雨啦。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随时过来烤火哦。” ——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 寥湛想问,但没问出口。 没理由对一个素不相识又散发善意的人这么粗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如此烦躁。 虽然烦躁,但还是总情不自禁地往那个家伙的身边瞥。 “我叫苔书。青苔的苔,书本的书。” 他是这样跟米蔗她们介绍自己的。 他忽然又看向寥湛。 寥湛猛地移开视线。 脸颊好像有点发烫。 这个名字对于寥湛来说实在是过于好听了。 能与之媲美的,好像只有“渚光”了。 雨又停了。 整个下午,寥湛都没有跟苔书说话。 回到住处之后,她坐在桌边,望着窗格外的天空,一寸一寸地暗下去。 真奇怪,又想哭。 同时,也对玩贴画、举哑铃毫无兴趣。 这种状态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它代表着又一次心情自救尝试好像也失败了。 她应该打开灯的。 但她没这个力气。 她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渐渐瘫倒在桌子上。 而后,视线模糊。 而后,眼泪不间断地掉下来。 为什么哭? 有这么伤感吗? 有什么好伤感的? 她有钱,有工作,工作还受人认可了,因为太受认可,所以获得了假期。 而且,目前做的这些工作,都比在黑烬滩种天涯草有趣多了。 她有朋友。 身边有一群,远方的工作室里还有一群。 朋友们各怀绝技,心思聪慧,能给她情感的慰藉和理智的疏导。 还有过三次恋情。 虽然都不圆满,但她也没指望它们圆满…… 他们不一定比得过拂姜,但他们也没输给拂姜。 况且,现在的她也不像小时候一样渴望得到拂姜了。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行走着那么多美丽光灿同时又充满瑕疵和裂痕的人。 就算是短暂地互相拥有,也总会彼此分离。 就算和拂姜在一起了,也不会长久。 因为,只有她自己才是自己最亲近的恋人和伙伴。 那么,为什么还是一直哭? 道理她都明白。 为什么还是这么伤感? 在哭泣中,她一遍遍回想离开雨树循环时星载话语里那几个严厉的词语。 以及,更早的时候,薄隐说她妆容不好看的那几句话。 还有,松砂哭着从她面前跑走的身影。 还有,渚光冲她发的那几顿脾气。 还有,罗绮制止她干涉自己的事情时说的稍微刺耳一些的那几句话。 更早的还有更多。 层层叠叠。 满布痕迹。 又无迹可寻。 天色完全暗下来。 又有雨。 深灰色的云团像灰烬一样翻滚。 这一次,寥湛依然哭到午夜。 停止哭泣后,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触摸窗玻璃。 迷雾雨滴,缀满晶亮的表面。 幽暗的光芒中映出苔书给她递雨衣时的笑脸。 ——你会让我快乐起来吗? 寥湛用力赶走这个念头。 依靠别人治愈自己的伤痛,期待别人成为自己的救赎,只会让自己伤得更深。 顺便,也会往别人心头狠狠地扎一刀。 这个道理,她在和渚光分手的时候就明白了。 松砂也说过,“我无法治愈你。能治愈你的还是你自己。” ——但是,至少你不会伤害我吧? 寥湛仍然悄悄地问苔书。 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受伤。 被拒绝,被否定,被指责,被嘲笑。 付出得不到回报。 想证明自己的好,对方却不领情。 想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智慧,却被视作理所应当。 被伤害。 是的。 或许你也注意到了。 即便她已经是这种剑拔弩张、风声鹤唳的精神状态。 她依然不认为自己生病了。 很奇怪,生物钟似乎对她失灵了。 夜里,原因不明,怎么也睡不着。 一点点声音都能把她弄醒。 只要醒了,她就烦躁得要死,情不自禁地锤床或踹床板才能解气。 或者,感性得要死,哭天抢地。 或者,头疼得要死,只能缩成一团才能缓解。 可是,缩成一团让她的后脖颈一抽一抽的疼痛。 天光泛白。 窗外鸟鸣清脆。 她却忽然感到一阵安心,慢慢地慢慢地就睡着了。 接下来,一直到中午,下午,她不断地醒来,告诫自己该吃早饭了,该起床看书了,该举哑铃了,该吃午饭了,该洗澡了,该去给悠泊汇款了。 却总是不断地睡着,又醒来,又睡着。 真正清醒时,已经接近黄昏。 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想走出门,到街边,吃一顿油炸酥叶草。 或者,油炸面包鸡。 或者,酸汤豆腐。 或者,红烧五花肉…… 此前的人生里,她从没对这些油腻重口味的东西感兴趣过。 她管住了自己。 去洗澡。 而后,回到桌边坐下。 ——又浪费了一整天。 这件事让她格外烦躁。 想想这一天她本可以做的事情:手账,哑铃,阅读。 她就觉得无法接受。 烦躁之情引出了先前那些人际刺痛的回忆。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 只不过,今天,这些事带给她的愤怒和酸楚不像昨天那样强烈。 哭得也就不那么痛快了。 这怎么行? 所以,她又开始回忆黑烬滩发生的事情。 先后发生的那两次变故。 以及,变故之后,家人们相继出走的背影。 咀嚼这些沉痛的失去,让她哭得更加肆意和撕心裂肺。 奇怪的是,一旦接受它们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就像潮水一样消退。 于是,她又开始找寻新的值得哀悼的事情。 很轻易地,它们就从她的记忆中浮现。 那大概是黑烬滩的长辈们还在的时候,她做错事情会领受的责骂。 做错事了,当然要受罚。 寥湛刚来到世界的时候也不是一个严以律己、聪慧坚毅、完美主义的成人。 她也有过不懂事、懒惰、肆意、没教养的时候。 甚至在她十几岁的时候,依然时不时地犯错。 那么,从母亲到大姨,当然会呵斥她。 殴打也是奏效的。对于实在是没轻没重的小孩子来说。 从前,寥湛认为这种事不值得哭。 因为,做错事就是要挨打,她们是为她好。 可是,现在,这些责罚也能让她哭个爽。 哭出来之后,她才意识到,受到责罚时的恐惧,愤怒,耻辱,不亚于成年后被人否定和拒绝时的感觉。 而且,其实前者才更值得恐惧。 因为,惩罚是倾轧,是体格庞大、阅历丰富、受人仰望的人不由分说地对幼小、瘦弱、浑然无知、只仰望长者的人的倾轧和虐待。 她现在才知道,对于黑烬滩的长辈们,她不止有爱,有敬,有同情。 还有恨。 强烈的、浓浓的恨意。 第28章 第七章 忘桃树 ——你们的产业崩溃了,那才好呢。 ——因为你们本就是一群疯子。 ——而我本身对继承家业也没兴趣。 ——是我不忍心看到你们的产业无人继承,才决心成为这个继承者的。 ——我其实既不想继续种天涯草,也不想成为你们的骄傲,更不想成为谁的慰藉。 ——我只想为了自己的**和心愿而活。 这些自然而然涌现的念头既让寥湛震惊。 又让她觉得都是情理之中。 因为,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清楚这一点。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不想成为谁的骄傲或慰藉,不想奋力读书、扮演一个聪慧又名列前茅的继承者,不想成为受人瞩目的某个人,不想当谁的恩威并重的好姐姐、谁的乖巧活泼的好妹妹。 不想种天涯草、不想继续家族的产业、延续家族的荣光。 荣光从来都只是虚名而已。 在河水边上蹿下跳的欢乐、摸到的鸟蛋、摘到的絮莓、盖在身上的被子才是真实的。 是的,她想成为的就是她自己。 甚至,她连她自己都不想成为。 她想要的,就是蜗居在舒适的小角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点儿能给他人带来好处也能给自己换来报酬的工作,吃美味健康的食物,香甜地睡个觉。 如果有人陪她,她就甜甜蜜蜜地腻着那个人。 如果没有,她就梳妆打扮给自己看,或者不梳妆打扮。 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样的想法和认知让她冷静下来。 也让她困惑。 从前的她,已经刻意忽略这些愿望,逼着自己按照某个模板般的样子生活了许多年。 那,以后的她,又该怎样活着呢? 像她的真实愿望这样地度过一生,意义是什么呢? 被抛到尘世,像觅食的小动物一样窸窸窣窣吃吃喝喝地过一生,然后死去。 意义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她认为,自己或许还是需要意义的。 那么,意义该去哪里找呢? 她没有脑筋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了。 实在太困了。 身边满是擦鼻涕纸。 她趴在床上睡着了。 今晚睡着得比昨天早。 然而,醒得不早。 醒来时又是黄昏。 她忽然想起好久以前的一个黄昏。 那时是午睡。午睡醒来已经是黄昏。 但云途还在她身边。 云途给她倒了一杯饮料喝。 云途说:“一觉醒来就是黄昏,哪有比这更爽的事。” 她有点想念飘浮山脉的朋友们了。 ——那么,如果我将我活着的意义寄托为“让我的朋友们快乐”呢? 这肯定也行不通。 再好的朋友也会闹矛盾。 闹矛盾时,甚至,友谊分崩离析时。 她的意义不就也跟着站不住脚了吗? 不过,眼下,还是先不要继续想这些了。 因为,明天就要再次和朋友们会面了。 由于她糟糕的作息,她甚至有点胆怯,有缺席的冲动。 但她实在舍不得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感觉。 大不了,今晚一点也不睡,明天见到了他们再补觉吧。 实在是焦躁。 她强迫自己躺着一动不动。 但是,每当睡意袭来,她都会想: 万一我明天没有及时醒来,耽误了会面,怎么办? 或者,万一明天刚刚睡熟了就要醒来,一整天都昏昏沉沉,不能很好地和他们一起玩,怎么办? 寥湛对于“好好地一起玩”的定义是: 她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熟悉地形、设施,知道路怎么走,衣服、鞋子可以挂在哪里,登山杖放在什么地方,热水去哪里接,哪位朋友面色不太好看,似乎需要特别关照一下,哪位朋友需要糖果或创可贴。 同时,她自己也要表现得既温和又贴心。 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活跃的时候活跃。 不让别人的话落到地上,也不过于吵闹,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既不要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又想要所有人都认为她很好。 其实,好像没必要这样。 一直这样做,时间长了,就会不可抑制地开始对他人产生憎恨之情。 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付出,自然也没有人发现她需要认可和夸奖。 那么,就没有人给她认可和夸奖。 甚至,他们还会因为自身的情绪和状态波动,随时、随性地以不那么热情或友善的面目回应她。 而她会认为是他们故意使坏,故意不领情,故意给她脸色看。 从而,开始憎恨他们。 并远离他们。 就像少小时节的寥湛努力做到让长辈和姊妹们满意。 又在发觉她们没有给出相应的肯定之后,心头悄然积攒起如此庞大的怨恨。 庞大到认为她们在虐待她、失去产业也是罪有应得的地步。 这多荒谬。 她们本是她的血亲,她竟然对她们心怀如此深重的恨意。 究竟是童年时代的惩罚太重了。 还是寥湛对“完美关系”的期待太高了? 天亮之后,寥湛及时醒来。 还好,虽然只睡了一小会儿,但此刻竟然不算太困。 寥湛起床,换好提前一晚搭配好的衣服,涂上提前一晚准备好的粉底和彩妆。 同样,按照计划,整理好发型。 拎着一兜给朋友们准备好的应季蓝晶莓出门了。 蓝晶莓的数量大致是够这几个人吃的。 稍微多出来一点,以备有人想多吃几口。 可米蔗带了新人来。 这应急用的“多吃几口”就刚好被用完了。 寥湛确实不太适应同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带新人来。 而且,这位“新人”,就是住在大云雀木下、说话声像浅水涟漪一样动听的苔书。 尽管烦躁,寥湛依然和朋友们一起,倚在大桃花树下的藤编座椅上同苔书聊天。 “这位朋友可是参加过自由战争呢!” 米蔗介绍苔书。 看来那天工作结束以后他们多谈了不少。 寥湛有点嫉妒,又不想真正地在意。 看她现在的样子…… 根本就不是能打起精神谈恋爱的样子。 “也不能说是完全参与了吧,” 苔书抓了几棵蓝晶莓吃,又抓抓后脑勺,腼腆地笑了笑, “我只不过是照顾病患而已。至于正面战场,更是没去过几次。” “随军医生啊?” 荞和樨都对此很新奇, “那你好厉害!” “你从战场退下来,他们是不是给了你战伤认证和感谢金?” “不算医生也不算护士,只是帮忙的而已。” 苔书似乎不习惯被当做话题的焦点,挠挠脸,又抓抓衣角, “钱也不多,只够这两年稍微歇一歇罢了。等过段时间,我还是得去找点工作。” 春日迟迟,桃枝挽春风。 风如帘幕。 身边是伙伴们的语笑连翩。身上盖着的是如绒毯般的金色阳光。 寥湛开始犯困。 她好像不太禁得住这种午后犯困。 如果硬撑着不睡,多半会莫名其妙地开始肠蠕动。 之后,就不太雅观了。 但是,在朋友聚会的时候睡去,难道就是件很雅观的事? 她实在没办法了…… 太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如果是当着这帮人的面睡着,似乎也不是太过火的劣迹。 “朋友们,” 她虚弱地举手示意, “我想睡一会儿。昨晚没睡好。” “失眠?” 米蔗立刻关切地探过头来。 荞,手脚纤细、腰腹修长的卷发伊芙女孩,脱下身上的外套。 “太阳好,但风冷。你盖着。” “没事,我有外衣。” 寥湛就快睁不开眼了。 “多一件更暖和。” 荞姿态优雅地将衣服盖在了寥湛肩上。 “加我一件。” 樨没脱外套,但轻轻地拿下了粉白色的毛线围巾。 于是,像那个众鸟集羽的神话一样,寥湛身上盖满了同伴们的衣着单品。 “我很困,”她打着哈欠说,“我困到极点时,据说会打呼噜。先跟你们道个歉。” “没关系没关系。” 他们一起摆手, “听不见听不见。” 寥湛惭愧一笑,裹紧他们的衣服闭上眼。 她转过身背对他们。 却好像连续翻滚,滚下了缀满桃瓣的山坡。 她滚进了沉眠之中。 再醒来时,又是黄昏。 在黄昏时醒来。 她的身体里储存了许多这种记忆—— 还没完全睁开眼,先落寞一会儿。 这种完全被世人遗忘的感觉。 不过,这次,还没开始落寞,就闻见了罗克珊的味道。 是他们用来给她掖“被角”的那一件。 罗克珊的带手套的围巾。 围巾底下是谢尔芒汀的大衣,樨的围巾,米蔗的披肩,苔书的羽绒服,荞的夹克衫。 他们就坐在旁边,大呼小叫,好像是玩花树牌。 这对寥湛来说,简直像天堂一样。 寥湛平生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想要的天堂是这样的。 她忽然有点想念飘浮山脉的同伴们了。 本来,在他们身边,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真正能温暖她、感动她的人与事,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她身边了。 是她非要谈恋爱不可,一次次从他们身边走开,越走越远…… 她还想再睡一会。 但睡不着了。 就一直躺着假寐。 直到天色偏黑,五个人的衣衫也抵挡不了蜷卧的寒意。 她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 “哟,桃花下的女妖终于醒了。” 谢尔芒汀善意地开玩笑。 “醒来把你们都吃了。” 寥湛伸懒腰。 人们哗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