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栖素年》 第1章 初遇 江南的盛夏都是燥热的,河岸上的知了叫个没完没了,烦得人睡不着午觉。 钟远刚因为暑假作业还没开始写一个字被没收了游戏机,陪伴了他快二个月的俄罗斯方块没有了,那还是期末考进前三给的奖励。 离开学就一周了,他皱着眉头看书桌上堆满的语数英三门暑假作业,正一筹莫展。 “钟远,棒棒冰没了,你去买一箱呗。”钟书妍就在客厅外喊他,“草莓味儿的。” 钟远在自己房间里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道:“老妈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不要做一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学霸。” 钟书妍是名副其实的学霸,小学就冒尖,初中上县里最好的学校,高中提前上了省里最好的学校,一路开挂。 对比之下,钟远就平平无奇,老爸老妈因为家里已经有一个文曲星了,再来一个,怕祖坟冒烟,对他倒是缺乏管束,万事靠他自己,不要太出格就行。 但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出格,一周之后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没开始动,游戏机上厕所也拿着,吃饭也拿着,眼睛一睁开就是打,眼睛闭着也不舍得放手就攥着,沉迷到已经不知天地为物了。 得治! 他老爸终于看不过去了,问了一句作业怎么样了,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一番唇枪舌战之后,老爸怒火中烧,他不仅游戏机被没收,接下去一周的所有娱乐活动都被禁掉了,手板还被打了一顿,现在还火辣辣的疼。 钟远看着一堆的作业,在想晚上怎么溜出和薛庭他们玩弹珠,昨天他输了好多,今天一定要一雪前耻,都赢回来。 钟书妍啃着西瓜看电视剧,幽幽然道:“我知道你暑假作业的答案在哪里哦。老爸撕下来之后塞在了.......” 钟远穿着人字拖出来,侧着眼怀疑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多月前的事。 钟书妍歪着头道:“你爱信不信,反正一手交冰棒一手交答案。” 钟远将信将疑地出门了,出门前被钟书妍硬在头上按了一个大牡丹的花帽子,她咧着嘴笑道:“已经黑的像一只野猪了,不能再黑了,再黑夜里就找不到你了。戴着它,防晒。” 钟远又甩了个白眼给她,他因为眼睛大,眼球黑,眼白特别白,翻起白眼特别有喜感,加上这顶牡丹花大帽子,惹得钟书妍大笑。 就这样钟远脚踏人字拖,身穿大裤衩,戴着一个花帽子,气哄哄地下楼去了。 门前拥挤的过道上出现了一只拦路虎,确切的说是一只“雏菊虎”。 一把巨大的花伞,挡住了他的去路。 左边摆着冷饮摊位,右边摆着水果摊位,钟远左右为难,只能朝着花伞有点不耐烦道:“让一让。” 对方好似没听到,钟远只能听到伞后若有似无的声音,看不到人,“多加橘子,白糖少一点,薄荷水不要”,声音平平的,小小的,但挺好听。 他压着自己的狂躁,声音提高了几分道:“麻烦让开一下。” 奈何大花伞充耳不闻,纹丝不动。 他压着一身的燥热,又拉长了尾音:“喂,麻烦让一下啊。” 还是纹丝不动。 “你聋了吗?!滚不滚,”他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带着怒气,拍了拍伞面吼道,“让开。好狗不挡道!” 大花伞终于转身了,因为离得太近,伞珠虚刮着钟远的眼球一晃而过,吓了他一大跳,连退了一步,惊魂甫定之后,他忍不住怒吼:“你他妈的还想谋财害命吗?!” 阮元转身之后被他吼得僵在原地好几秒,手上摘耳机的动作也停住了,等反应过来之后,他立马躬身道歉:“对.......对.......对不起。” 因为他躬身的动作,伞珠又划着钟远的脸摩擦了一回,这次真刮到了。 钟远:“........” 阮元冷汗都出来了,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道歉:“对、对、对不起。” 他吃力地按压伞柄处按钮,奈何这柄伞又大按钮又有点失灵,他试了好几次,伞面开开合合,关了好几次还是失败了。 钟远:“........” 这么热再这样子耗下去,钟远觉得买到冰棒前,他自己会先被烤焦了。 他不耐烦地“抢”过了大花伞,三下五除二,伞闭合了。 他看了眼大花伞主人,穿着碎花小白裙,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带着黑框眼镜,白净的脸庞上挂着汗珠,神色带着歉意和惶恐,钟远语气倒是平缓了许多:“这么小的人,撑那么大把伞干嘛。” 阮元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带点无辜道:“家里就这一把伞了,我的小花伞不见了,这是妈妈的。” 阮元看他好像也不生气了,指着他的脸,弱弱地问:“你的脸有没有受伤?疼不疼?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钟远翻了个白眼,吓唬道:“要是故意得还得了,要是故意的,抓你进警局。” 阮元像是被唬住,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不敢动,小脸上眼珠不安地转动,他在想怎么继续更加诚恳地道歉比较好。 阮曦说过,初来乍到先示弱,遇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先道歉。 他问为什么。 阮曦那时单手托着下巴说,我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小孩子真实的小镇生存法则,不过你虽小,但这样聪明应该能懂。小镇很小,装好人很安全;小镇会比你现在想象的还小,从众是生存法则的铁律。小镇同时又很大,它的包容之心很慈悲,它会悲悯弱者,适当的示弱,也是生存之道。 包括关于他一个小男生留这么长的头发,来苍北之前,阮曦就已经帮他编排好了安全的说辞。 但他的长发和他耳朵一样,就是一种存在,没有理由。 阮元站在哪儿,安安静静的,像一株随风的兰花,小小的,低着头。 钟远怕真把人吓着了,便不再板着脸,他摸了摸被刮花的脸,触感像脸上长了一条肉线,触摸时有点火辣辣的疼,但是他皮肤太黑了,红了肿了应该都看不出来,他先开口道:“我没事,皮黑肉厚的,你的大花伞估计要再修炼个三百年成精后才能伤害得了我。” 阮元:“.........” 果真如此的话,那脸皮确实还是蛮厚的。 卖冷饮的李婶听到他的话都忍不住想笑:“小远,这么热,你风风火火的赶着去干嘛?脸皮是不是真那么厚,等下中暑了,看姜医生的针戳不戳得破就知道了。” 钟远:“........” 整条街都知道他最怕的就是打针,上上星期重感冒半夜在街头那个小诊所打针,杀猪似的,吵得整条街上平日觉浅的街坊都起夜了,他臊得三天没下楼,从此大家都喜欢拿这个逗他。 李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钟远硬生生把那句“赶着去投胎”给憋回了肚子里,对着李婶咧嘴一笑道:“赶着去背媳妇儿。” 然后一溜烟就跑远了。 李婶听得莫名其妙,拿了冷饮递给阮元:“这兔崽子整天风风火火的,说一些不着调的话,经常没头没脑的。你别理他。” 阮元接过冷饮,看了眼他背影,对李婶笑笑:“他说自己做了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婶疑惑道:“他刚才说这个了?” 阮元点点头道:“猪八戒背媳妇,费力不讨好。” 李婶听了笑开了花,露出大白牙道:“确实没有比猪八戒脸皮更厚的人了。这小子还在我面前掉书袋子,我还是真没听出来,脱裤子放屁,古灵精怪的。” 阮元付了两杯的冷饮钱,礼貌道:“漂亮婶婶,刚才我不仅挡了那个哥哥的道,他还好心帮我关伞了,我请他吃杯冷饮,等下他回来了您能帮我给他吗?” 李婶重新舀了杯冷饮,透明塑料杯子里塞满了葡萄:“好嘞。以前都没见过你,哪家孩子?真好看。” 阮元白皙的脸上汗水滴落,这天太热了,但他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很有礼貌的答道:“阮奶奶家的,昨天刚和我妈妈回来的。” 李婶问道:“邮局楼上的阮奶奶吗?” 梧桐老街,宽敞的大路两旁坐落着两排七八层高的民房,唯有街尾邮局那片地,十几年前拆掉后盖起了最新颖的七层大套房,阮奶奶就是其中一家住户。 这条老街,邻里邻外都认识,住得起赶时髦大平房的人都称得上“大户人家”,大家就更认识了。 阮元笑着点点头:“是的,我家就在邮局楼上。” 李婶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出的话在嗓子眼饶了三圈又绕回了肚子里去,等阮元走远了,才喃喃道:“阮奶奶家不是刚回来一个外孙嘛,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外孙女。” 手上的冷饮满得快要溢出塑料杯,是以阮元走得格外缓慢,等他爬完五楼的楼梯到家,在阳台上擦着汗,隔着玻璃就看到一个红色残影,他扛着两包碎碎冰锋火流星般一闪而过,好矫健的步伐,阮元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 第2章 阮元 五年级开学第一天,钟远终于迎来了新同桌。 久违了!!! 他的桌子旁边整整空了小半年,和他一起坐了三年半的老同桌跟着父母转学去大城市读书了。 上课铃声一响,班主任领着一个陌生面孔进教室,新同学落落大方地介绍了自己。 他字正腔圆地说:“大家好,我叫阮元,阮咸的阮,元稹的元。我是一个男孩,长头发留了好多年了,爸妈给我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要当女孩子养,不然活不过18岁。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班主任领着他坐在钟远旁边,成了他新同桌。 钟远一脸雀跃与欣喜,很快转而失落,他的新同桌拒人千里,一点也没有想要和他打招呼或者套近乎的迹象。 他拧紧了皱着的眉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旁边坐着的人,一个大城市来的,酷酷的,冷冷的,与众不同的,没和他搭讪的同桌。 放学铃声响后,新同桌整理完书包,如释重负一般呼了一口气之后,背上书包走出了教室。 钟远:“……” 他心想,大城市来的了不起啊,今天对我爱答不理,明天向我借橡皮,我就说,哼,没门。 大家像沙丁鱼崽一样一贯而出,从校门口奔跑了出来。 钟远拿着一个足球低着头踏出校门,薛庭看到他从背后跳跃着搂上了他的肩,他停下脚步,恹恹道:“干嘛呢?” 薛庭是他的死党,从小玩到大的,像一块橡皮糖一样甩不开,除非别人喊他去街头游戏厅玩,其他时间都跟在钟远屁股后面。钟远是这些孩子里唯一一个不爱去游戏厅的,嫌又吵又挤得慌。 “大兄弟,怎么了,开学第一天就哭丧着脸,不吉利啊。”薛庭看他心情低落,闷闷不乐,问道,“被老师批了?没事,没有什么事是踢一场足球解决不了的,要是有,那就不看国足就行。” 钟远拍开了他的手:“还玩儿?你可长点心吧,要小升初了。” “怎么,真被老师批评啦?”薛庭看了他一眼,揶揄道,“难怪说话一股老班味儿,阴阳怪气的。活脱脱我们班主任附体。” 钟远轻微诧异:“那么明显吗?” 薛庭点头:“我们老班今天这句话循环了没一百遍也有八十遍。就为这不开心啊?” 钟远:“当然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同桌……” 薛庭根本没认真听,拿了他足球在马路上惦着玩,掂了几次突然转头,好奇道:“对了,听说你们班新来了一个转学生,大城市来的,是什么大艺术家的儿子,一个男孩子留着比女孩子还长的头发。贼酷。” “哎,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在讨论他,”薛庭把足球抱在怀里,好奇心十足,“听说比班花,不对,比校花还好看。真的吗?” 钟远:“那么好奇,你怎么不自己来看一眼。” 薛庭“切”了一声,不屑道:“男孩子还能比白晨曦好看?我才不信。大惊小怪的一群人,看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就把人夸到天上去了。没见过世面似的,他要真比白晨曦好看,我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钟远:“那你的项上人头,要不保喽。小薛子,好好珍惜你自己仅剩的时光吧。” 薛庭大喊:“哎哎,你可别耍流氓,我只拿项上人头做赌注,可没说拿我弟弟做赌注,怎么成小薛子了?**裸的流氓.......” 钟远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朝着薛庭,停滞了三秒,给了他人生最大最夸张的一个白眼,以表达对他那些无聊笑话的无语。 他翻白眼时,眼白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眼球,眼球变成一条粗粗的黑线,粘着上眼睑。 他脸黑黑的,就差伸出舌头了,非常像勾魂的黑无常。 正在后面啃铁板年糕的阮元:“........”一时都忘记啃年糕了。 翻完白眼看到阮元呆滞了几秒的钟远:“.......” 薛庭已经习惯了这个“包黑炭”随时随地的大小白眼,自然地把他掰过身来,恨铁不成钢道:“电视剧里的包黑炭都是断冤案,斩狗官,到你这,怎么只会翻白眼,求求你干点正事。” 钟远僵着身体又羞愤又失落,刚才阮元呆滞过后,很自然地越过他们走了,还是没和他找招呼。 钟远:“.......” 他的新同桌,真不屑搭理他! 薛庭右手继续搂着钟远的肩,左手搂抱足球,正想要继续贫嘴,就看到前方多出了一个女孩子的背影。 那个背影边走路边低着头吃东西,长长的头发扎着低低的马尾,头发又直又黑,阳光下散发着微微的光泽,头上戴着一个白点绿的棒球帽,脖颈又长又细又白,天鹅似的,低着头。 薛庭立马像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没吹成功,声音劈了叉,没起调就熄火,他懊恼道:“原来古惑仔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钟远:“你少看点七八糟的电影,瞧你这德行。” 薛庭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快步上前拍了拍阮元的肩膀,打招呼道:“嗨,同学,面生,你新来的吗?” 阮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 “哦,你就是钟远班级里新来的同学吧。”薛庭一看正面就知道了,确实比白晨曦好看,“我是你们楼上八班的。” 阮元对着一个“电线杆子”,多看了几眼。这人怎么长得这么高,眉毛怎么这么粗,自带喜感,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打招呼了。 薛庭是个自来熟,外加话痨:“既然是钟远的同班同学,就是自家兄弟了,以后有什么事说一声,哥罩着你。你家住哪里?啊,邮局楼上?那不就和钟远家同条街?同条街不就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亲上加亲,哥铁定好好罩着你………小镇上每个地方我都熟.........我们学校的校花叫白晨曦.......教导主任头上只有十根头发,人很凶.......李家伯伯养的那只猫叫‘不高兴’.......” 钟远一路上听着阮元和薛庭一问一答,严格来说是薛庭的自问自答,终于熬到了分道扬镳的邮局。 薛庭和阮元说再见之后,还有点恋恋不舍,好久没遇到这么一个人,可以微笑着听他讲一路的话,真是个有耐心的倾听者啊,他像找到了知己。 “哎,忘记问他叫什么名字了。”薛庭放下挥手告别的手臂,问到,“他叫什么?” 钟远对他二五仔的性格习以为常,叹息一声,问道:“你认识阮咸和元稹吗?” 薛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眉道:“我就问个名字,你居然要考我语文题?!你有何居心!” 钟远又翻了个小白眼,再见都懒得说,几步开外,他才悠悠地答道:“他叫阮元,阮咸的阮,元稹的元。” 薛庭:“?” 咸什么稹?虽然不知道怎么写,但很有文化的样子。 钟远双脚刚踏进自家门槛,就听到薛庭来了一句:“我靠,取个名字还这么有文化,酷,真不愧是大城市的人。” 到家之后钟远依旧有点闷闷不乐,心里压着一口气。 大城市来的人都好傲慢,谁新来的谁先打招呼不是该有的礼貌吗?!没主动和他打招呼就算了,居然一整天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那天还好心帮他关伞了呢,小没良心的,被人当空气一样忽视了。 他当时笑脸都准备好了,刚要问还记不记得他,没想到对方连一个眼神都不给,还假装很忙的样子。 他像往常一样开了电视机,听着动画片的声音坐在客厅里写作业,一片阴影笼罩过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老爸的大圆脸慢慢逼近自己,怒道:“钟远,你是记吃不记打了是吧,回自己房间好好写作业,还敢看电视,把你能的。” 钟远拿着自己书本回房间了,到门口的时候转身问道:“老爸,你认识阮咸和元稹吗?” 钟建国边按遥控边问:“谁?我们这来新人了?没听说啊。还一来来两人,我不应该不知道啊。” 钟远无语凝噎,话不投机半句多,刚要转身回房,他妈妈就回来了,她前天送钟书妍去省会开学报到,今天赶火车回来。 钟远立马跑过去,问道:“姐姐学校的食堂饭菜好吗?” 李诗雨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挺好的,比我们高中部还好,你不用担心,你姐能照顾好自己。” 李诗雨是县上最好高中的语文老师,她学校的食堂钟远经常光顾,种类丰富,饭菜可口,环境整洁,确实很不错。 钟远嘴硬道:“我才没有担心她呢,母老虎似的,谁要担心她,我还要担心她同学会像我一样被她奴役呢。” “你最近不要去户外活动了,再黑下去,我都嫌弃了。”李诗雨捏了一下他脸颊,挺粗糙的,又黑,嫌弃道,“你现在不说话,就两个眼白动呀动的,太吓人了,脑门上就差写着生人勿进了,钟馗似的。” “别,夸张了哈,没那么丑。”钟远不认,撒娇道,“你别吓唬孩子,我已经不是三岁了。还钟馗,你怎么不说黑无常呢。” 李诗雨拍了他一下,笑道:“你这么大了,谁还稀罕吓唬你来着。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是不是自己都不想靠近自己。” 钟远真的去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还是很帅很阳光,黑得很健美,回来“起义”道:“你们老是这么贬低我不行,我会没自信的。” 钟建国笑说:“我们从来不怕你没自信,只怕你膨胀。你姐从小没少打击你,也没见你有什么自卑的,特别是在学习上,这次暑假作业又是前一夜赶完的。” 钟远说不过,用头撞了一下他爸,气呼呼道:“还不是遗传你,黑也是遗传你,不聪明也是。我姐像我妈,不写作业也能考满分,你反思一下自己。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别老挑别人的刺。” “嘴皮子厉害的,说相声似的,算有一技之长。”李诗雨被他逗的笑得不行,打心眼里乐道,“嘴皮子厉害才要多读书,才能出口成章。”说着她进了厨房,今晚煮钟远喜欢的海鲜面疙瘩,她厨艺不好,一般只打打下手。 钟远跟在她屁股后面,探着脑袋问道:“妈妈,你认识阮咸和元稹吗?” 李诗雨忙着去虾线,抽空答道:“知道啊,阮咸,字仲容,魏晋时期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元稹,字微之,唐代诗人。” 钟远眼睛立马亮了:“那你一定知道哪个阮,哪个元了。” “阮字,左耳刀旁,右边一个一元两元的元;元字就是一元两元的元。”李诗雨叹气,“你平时还是要多读点书。” “阮元,”钟远重复了一遍,喃喃自语道,“原来这么简单。”说完转身走了。 今晚的海鲜面疙瘩吃得钟远有点撑,他写完作业,摸着肚皮给钟书妍打了个电话。 钟书妍因为学校离家太远,暑假爸妈就给她买了一个小灵通,方便联系。那东西小小的但贼贵,在他面前炫耀了好久,他嗤之以鼻,说自己才不稀罕,心里却酸酸的,也很想要。 “喂。”钟书妍的声音响起,钟远立马应了一声,“喂,我,钟远。” “什么喂,”钟书妍声音高了几度,嗔怪道,“姐姐不会叫是不是。” 钟远乖乖地叫了声:“姐。” 钟妍:“什么事?” 钟远:“没事,晚餐吃了我喜欢的海鲜面疙瘩,想问你在那边能不能吃到你喜欢吃的。” “我晚餐吃了自己喜欢的牛肉面,我还加料了,超多的牛肉和素鸡,和家里一样好吃。”钟书妍语调如常,胸口满腔离家的酸楚要胀开似的,压得她舌尖发苦,却还是淡淡道,“这里饭菜很好,我很喜欢。” 钟远终于放心了,寻思着明天如何扳回一局,欲言又止道:“姐,我们班新来的一个同学,他说自己叫阮元,阮咸的阮,元稹的元。我要怎么介绍自己才能比他更有文化,更酷。” “钟远,装逼遭雷劈。”钟书妍在电话那头吼了一句,电话被挂掉了。 钟远不死心连拨了三次姐姐电话,姐姐终于受不了了:“你就说你叫钟远,钟繇的钟,马致远的远。” 钟远感觉不妥:“姐,马致远你帮我换一个呗,马致远谁不认识,天净沙秋思,我都认识,而且也没生僻字,这个不行。” 嘟嘟嘟,钟书妍又挂掉了他的电话,他又连拨了三次,又拨打了三次,都是忙音。 睡觉前钟远死心得想着:“马致远就马致远吧,好歹也是一个名人。打个平手也是一种胜利。” 第3章 橡皮擦 夏季,江南的早晨蛙叫得也格外的早。 钟远背上书包穿过一大片水田,从他家后门走,穿过那片水田是到学校最近的小路,走七八分钟就能到达学校所在的主街,再走两三分钟就能到学校。 今天他起的有点迟,抄近路才能避免迟到。 绿油油的水田小路上,两个红色的背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元元,快醒醒,你要迟到了,”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微风,缓缓飘入钟远耳里,“开学才第二天,不可以迟到哦,影响很不好的。以后不准你漫画看得那么晚喽。” 钟远咬着糯米饭团,一路看着阮元被他妈妈拉拉扯扯带到校门口。 “要好好学习哦。”阮元妈妈弯下腰,摸着他的小脑袋,认真地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钟远忍不住学着他爸爸的语气,摇头晃脑道:“才有光明的未来。” 好听的声音继续传来:“不好好学习的话,以后坐在办公楼里面会被傻逼同事坑,被甲方三更半夜催,被老板365天烦,被低的不能再低的工资条吓到哦。好好学习,以后就坐在实验室埋头做实验写报告就好了。” 钟远:“.........” 在阳光灿烂的夏日清晨,带着明艳笑容,穿着红色连衣裙,说着和自己父母与众不同的话的阮元妈妈好摩登啊。 阮元无精打采地挥手和她说再见:“我尽量好好听课。” 薛庭像一阵风似地从他身边跑过去,在阮元身边停下来:“嗨,兄弟,今天下课后,一起踢球吗?钟远也一起。” 薛庭说完往后退了一步,拉了钟远往前一步,介绍道:“我铁哥们儿,钟远。闹钟的钟,远近的远,你们班的,昨天也见过,你应该认识的吧。” 钟远:“........” 他绞尽脑汁问来的钟繇和马致远,泡汤了?! 钟远白了一眼薛庭,气呼呼地走了。 薛庭:“?” 薛庭一头雾水,对着阮元笑着解释道:“估计昨晚作业没写,赶着早自习写作业去了。不用理他。下午操场见。” 阮元困得迷迷糊糊的,昨晚他三点多才睡着,现下意识不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和他讲话,他就点头,早自习趴着睡了一节课。 下课铃声响了,他伸了一下懒腰,喝了一瓶牛奶,拿着一个三明治啃。 上课了一个三明治还没啃完,第二节下课继续拿出来啃,终于在两个课间啃完了。 啃完三明治之后,他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葡萄味的大果冻,放在钟远桌上,笑着说:“请你吃果冻。” 钟远斜着眼神想,他一个三明治怎么能啃那么久,脑子没反应过来,话就说出口了:“我不喜欢吃果冻。” 阮元推着果冻,挪近了钟远一点:“是你喜欢的葡萄口味,很好吃的。” 钟远微微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葡萄。” 阮元笑着说:“那天我说请你吃冷饮,那个漂亮婶婶给你打的都是葡萄,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吃葡萄,我今天特意带给你葡萄口味的。” 钟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接果冻。 阮元也微微诧异:“你不记得我了嘛,那天我的伞不小心刮到你脸了。” 钟远心下道:别以为没穿裙子,我就不知道是你了,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但是你昨天为什么假装不认识,还一句话都不和我讲。现在献殷勤,晚了! 他还是一动不动。 阮元伸手拿了桌上的果冻往他手里塞,有点讨好地说:“很好吃的,你尝尝看,会喜欢的。” 钟远拿了他的果冻,鼓着腮帮子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昨天招呼都不和我打。” 阮元拿出了橘子味的果冻,解释道:“我昨天忘记戴眼镜了,没认出是你。不好意思啊,我高度近视。” 他这么一说,钟远看了一眼他眼镜,厚厚的一层,然后疑问道:“那你后来怎么又认出我了,还提前带了葡萄味的果冻。” 阮元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了起来:“就……就昨天,就你翻的那个白眼感觉好熟悉,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昨天晚上我看漫画的时候,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就想起来了。”他没提,昨天他看的漫画是古文志怪,黑白无常两个配角经常闪现,Q版的,萌到没边。 钟远:“......” “太好了,新到一个班级就有认识的人,我还怕自己不习惯呢。”阮元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套近乎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可认生啦,一般不敢主动和人讲话。新到一个学校,怕怕的,总要适应很久才行。以后请哥哥多带带我。” 钟远看他上课铃声响了,还慢条斯理地吃着果冻,完全看不出来他哪里不适应了,比他在自己家还悠然自得,不过看在葡萄味果冻的份儿上,还是义气地道:“我和薛庭都会罩着你的,你别怕。” 阮元擦了一下嘴,开心道:“太好了,那你把数学作业给我抄一下吧,我才刚来就不写作业,我怕老师不习惯,会生气。” 钟远:“.........” 他思考再三,忍不住还是像一个哥哥该有的样子,来了一句:“不许抄作业,别不学好。” 阮元:“等过段时间,我都考满分了,老师们慢慢习惯我不写作业成绩也很好,我就不抄了。” 钟远白了他一眼:“即使考满分也不可以抄作业,你自己写,看把你厉害的。到时候试卷上都是红鸭蛋,你可别哭鼻子。” 阮元:“.......” “呀,忘记带尺子了,”阮元打开作业本,扫了一眼题目,“圆规也没带。” 钟远把尺子、圆规一一摆在他桌上:“橡皮擦带了吗?给,我有两块。” 阮元:“不用了,我不会做错题,用不到它。” 钟远在阮元画线时胳膊肘一顶,阮元一条直线就画歪了,他憋着笑说:“给!看吧,我就知道你得借我橡皮擦。” 阮元:“.........” 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来没多久,薛庭就站在他们班门口招着手喊:“快点,快点,他们已经开始了。” 钟远把书本往桌兜里一顿乱塞,今天下堂晚了几分钟,已经把他急得坐不住了。 阮元侧身问了句:“你们那么着急,去干什么?” 钟远抬头:“我们不是约好了去踢足球吗?你忘记了?” 阮元确实不记得,也不想去,他委婉拒绝道:“哦,但是我什么装备都没带呢,下次吧。” 钟远疑惑道:“踢个足球,你要带什么装备?” 阮元更加疑惑:“就球衣,球鞋,护膝,毛巾之类的啊。我不习惯用别人的。” 钟远拍了一下他肩膀让他快起来,催促道:“快,这里踢足球不需要那些,你带上你的脑子和腿就行。” 阮元以为自己找的这个借口能百分百正中靶心,啪一声,它靶边都没够到。心里带着别扭,硬着头皮去了。 学校的足球场是在东北角的一块长方形草地,这边下课后很少有人来,在学校的后门,安安静静的,倒是很适合踢足球。 阮元看着一片草地,发出了疑问:“球门都没有的吗?” 钟远直接把书包仍在草地上一块废弃的乒乓球桌上,解释道:“本来有的,暑假来了一场台风,被刮走了。薛庭爸爸已经在做了,下周就能好。” 他们来之前,草地上已经有七八个人在上面围着一个球踢来踢去了。 天上太阳还明晃晃的,阮元对着一堆不认识的人,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今天有点累,我就在旁边看你们踢好了。” 薛庭抱着球走过来,单手叉腰道:“阮元,那你就不够意思了。不想玩早上为什么不说,缺人呢。” 钟远看了一眼阮元,直接按着薛庭的头把他带走了:“就你能叭叭,平时见你一个人也乐此不疲的,怎么那时候就不缺人。” 中场休息,钟远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喝水,看见阮元正在专心致志地抓蜻蜓。 夏季傍晚的蜻蜓飞得特别低,翅膀透明的,像家里的窗纱,双翼纹理清晰,红红长长的身子,两个特别突兀的大眼睛,有点别异的萌感。 阮元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蜻蜓,想抓回去,放在玻璃瓶里,拥有它。 钟远走过他身侧,伸手抓住停留在枯树枝上的一只黄色蜻蜓:“它很傻的,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的。你喜欢蜻蜓?” 阮元眼睛都没从蜻蜓上移开,立马点头道:“嗯嗯,我第一次见,它好漂亮。” 钟远把蜻蜓凑近了看,丑丑的,仔细看眼球还有点吓人:“你有双发现美的眼睛,改天我带你抓萤火虫。” 阮元眼睛都直了:“你说的萤火虫,是那个会发光的萤火虫吗?这里也有吗?” 钟远把蜻蜓装进透明塑料袋里,递给他:“萤火虫这里没有,需要去山上,我外婆家后山就有,她家偶尔还会飞进来几只。” 阮元拿着蜻蜓开心得不得了:“我要怎么养它,它平时都吃什么?” 钟远:“就小一点的昆虫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它具体吃什么。但是我有看到过它们吃同类过。” 阮元不可置信:“骗我的吧,蜻蜓怎么会吃蜻蜓。蜻蜓那么可爱。” 钟远看了袋子里的蜻蜓,摸了摸自己脑袋:“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钟远把书包递给了他,一时兴起道:“走,我带你去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阮元跟着他后面,眼睛像长在蜻蜓上似的,都不看路:“我们去哪里?” “看点路,别等下摔着了。”钟远拉着他的书包带,让他注意点脚下,走在他前边说,“先回家,早上我们上学的那条小路,那边水田旁晚有超多的蜻蜓。红蜻蜓、蓝蜻蜓、绿蜻蜓…….五颜六色的,都有。” 阮元瞬间就只顾着看路了,跟着小跑了起来:“哇塞,我每种颜色都想要。” 第4章 蜻蜓玻璃瓶 夏天傍晚的田野,远处天边泛着渐变色的橙黄光亮,微风吹拂,绿油油的水稻随风摆动,带着野外清新的气息。 水田上蜻蜓低低地飞着,阮元低声喊:“哥哥,红橙黄绿青靛紫,每种颜色我都想要。” 钟远:“........” 钟远刚抓了一只大红色的,往他透明塑料袋放,翻了个白眼道:“你不是戴了眼镜了吗?今儿没见着红橙黄绿青靛紫那么齐全的,只有红、黑、黄的。” 阮元吐了一下舌头:“哈哈哈哈哈,那就有什么颜色就抓什么颜色吧,我也不挑。” 钟远走在田埂上,回头对他说道:“蜻蜓呢,无论你有没有喂它东西,有没有细心照顾,它过一两天都会被养死的,你还想抓那么多吗?” 阮元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要,我喜欢,我就想抓多点。” 钟远:“它们两三天后就死了,抓太多没用,这些也够了吧。” 阮元:“我喜欢的时候就想多抓一点。哥哥,你继续抓嘛。” 钟远:“那好吧,我再多抓几只给你。” 阮元站在小路旁,跃跃欲试:“我也下来一起抓吧。” “小心......”他摔倒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阮元顺着田埂就摔了一跤,滑进水田里了。 钟远过来扶他起来,上下扫了他几眼,耐心解释:“摔疼没?田埂比较湿软,容易滑倒,你下次注意一点。” 阮元艰难地把双腿拔出水田的泥地,傻笑了一下:“我好笨啊,但是一点都不疼,就是鞋子都湿了,我妈妈估计要说我了,她最讨厌洗白鞋。” 白鞋变褐色泥鞋,钟远让他在路边的草地上先把泥蹭掉一些:“你真奇怪,摔倒还能笑得出来。” “摔一下什么关系,也没受伤啊。”阮元把塑料袋子举到他眼前,像得到宝物,开心地说:“你看,好多蜻蜓。翅膀还在动,真好看。” 钟远透过塑料袋和层层叠叠的翅膀,看见他目不转睛的一双眼,和蜻蜓似的大得很突出,琥珀色玻璃眼球里映着欢喜。原以为大城市来的会娇气又嫌弃泥土的腥味儿,他倒是真心喜欢这些野趣,自己也跟着笑了:“改天我做个捕捉器,你就可以自己抓了,想抓几只就抓几只。今天先回家,你裤子也湿了。” 阮元点点头:“好。那改天是明天吗?” 钟远:“不是,得等周末呀。乡下人逃课也是会被请家长的。” “哥哥,我们明天一起上学,我在这里等你啊。”阮元在邮局外和他挥挥手,边跑边喊,“妈妈,妈妈,你看这是什么,我抓到好多蜻蜓.......” 阮曦没看到他手里的蜻蜓,倒是先看到他满身的泥:“哎呦,你去上个学校,怎么成泥人回家了。” 阮元兴奋道:“妈妈,你看,是蜻蜓,蜻蜓哎,好多蜻蜓。” 他被阮曦拎着后颈扔进了浴室,人躺在浴缸里手还握着一塑料袋的蜻蜓,目不转睛地看:“妈妈,给我找个玻璃瓶,大一点的,周末我还要去抓。” 阮曦笑着应答道:“好好好,给你找个超大的,想装多少装多少。谁带你去抓的?” 阮元头都不抬地答道:“我同桌。” “同桌啊。”阮曦正在考虑要不要头发也一起洗了,漫不经心地问,“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阮元终于抬头了,笑了一下,“我把作业都完成了,没在课上看漫画,也没有不理和我找招呼的人,午餐饭都吃完了。”菜就一口没动。 “饭吃完了,菜呢?”阮曦抓他话里的小辫子,“作业是自己写的吗?漫画没看有没有课上打瞌睡?没主动和别人找招呼吗?” “我同桌,我主动打招呼的。”阮元仰着头给阮曦搓头皮,眼珠转了几下,避重就轻道:“我同桌是一个“包黑炭”,很喜欢翻白眼,他翻白眼超级搞笑,我等下翻给你看,你不笑我明天就把菜全吃了。” “真你主动的啊?!”阮曦心里一喜,觉得甚是难得,他开学第二天就遇到了可以一起玩的朋友。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已经两三年了,这孩子一直一个人独来独往,有点孤僻,看着有点孤独,没有同类。与其说他不喜欢和同年龄的孩子相处,不如说他不会,不知道怎么融入其他人。 阮曦平时漫画画多了,看待事物总会把人物拟态化。 她有时候觉得阮元像一颗板栗,简直像极了。 一颗真实的板栗,秋收时带着真实的刺,它不总是冬季里暖呼呼又香甜的糖炒板栗的样态。 就像板栗一样,只有真实培育灌养辛苦采摘的人才知道它真实的面目就是带刺的。这样即使把对方扎出血,也是安全的,对方不会因为自己流血就摒弃它。即使知道自己带刺,也愿意让人对方触碰的,那肯定是阮元觉得“很安全的人”。 自己觉得安全的人都能成为朋友。 而那个叫钟远的同桌,仅仅一两天时间就让他觉得“安全”,想当初她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很多苦功夫才做到。 她是又吃醋又欣慰,百感交集。 她笑着追问:“还有呢?” 阮元眨了一下眼,思考了一下:“还有一个竹竿一样高高瘦瘦的同学,他喜欢踢足球,他眉毛像一条海草,很粗很粗,很长很长,又一波三折,每次眉毛动的时候,我都想笑,但是我忍住了,怕被他误以为我在轻视嘲笑他。口头禅是’我罩着你’。他是别的班的,我同桌的发小。” 阮曦拟态了一下薛庭,脑海了浮现了自己以前的同桌,顿时笑了起来:“好巧,我小学同桌也差不多这样,一生气两条’海藻’就拱上天,一失落就垂到眼尾。喜怒形于色,就蛮可爱的。” “话虽多,确实不讨人厌。”阮元穿上睡衣,头发吹到一半停下,“妈妈晚上十点来催我睡觉吧,我明天要早起和同桌一起上学。” 阮曦开心道:“好嘞,明早我也早起给你做早餐,顺便给你同桌做一份。” 钟远洗完澡之后,啃着香蕉在做作业,等做完作业给钟书妍打了个电话。 “喂。”他懒散地摊在沙发上,抖着大腿等回话,“喂,我,钟远。” 钟书妍怒道:“喂什么喂,姐姐不会叫是不是。真是欠揍。” 钟远没好气地反驳道:“你还不是叫咱爸钟建国钟建国的叫。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我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钟书妍被气笑了:“那是他偷看我日记,我才叫喊他名字的,你不要强词夺理,不然以后你也逃不掉被偷看笔记的命运。” “咱爸上次被咱妈教育一顿之后,就发誓痛改前非了,才不会偷看我日记。”钟远不屑一顾,“再说,我还没青春期呢,没有小秘密。不像某人少女怀春…….” 钟书妍提到这个就不耐烦:“你有屁快放,我还有一堆作业没做。” “就你那神速,还有作业到现在没做好?”钟远愤恨道,“你们学校老师布置那么多不怕遭雷劈啊。” 钟书妍虽然对着墙壁翻了一个白眼,但还是解释了一下:“是课外竞赛题,比较难,我今天还没做好。” 钟远觉得学霸的世界离自己好遥远,他曾经看过钟书妍一些竞赛的资料,像看天书似的,自己在电话这头不自觉得抖了抖:“你别真把自己当学神,多休息,劳逸结合。” 钟书妍:“你今天又是什么事?不说我挂了。” “哎哎哎,别呀,”钟远立刻坐直了,话赶话道,“老妈叫我告诉你,她给了寄了你喜欢的桂花糕,还有花生酥,爷爷亲自做的。” 钟书妍:“哦,知道了。爷爷身体好吗?”她语调突然变了,估计有点想家了。 钟远:“好得很,每天五点去河边打太极,笑声我没起床都能穿透进我梦里。爷爷好偏心,给你做花生酥,不给我做核桃酥。” 钟书妍说到这个倒是不反驳他,爷爷从小就偏心这个孙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且从来不掩饰对孙女的偏爱。 她扬眉道:“谁叫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人嫌狗不理的,对比太明显了。” 他姐嘴上不饶人,奈何自己有求于她,也就不顶嘴了,好声好气道:“对对对,你值得世上所有的宠爱。” 这招对钟书妍很受用,她立马爽快道:“你到底什么事快点说,再不说我要挂了。你撅着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味道的屁,无事献殷勤。” “瞧你说的什么话,狗嘴吐......”钟远怕她直接挂电话,立马回归正题,问道:“工资条是什么?” 钟书妍:“就是工资条啊,字面意思,写着你这个月能拿多少工资的一个白条子。理解不了的话,让妈妈给你看看她的工资条。” 钟远:“那甲方呢?甲方是啥?” 钟书妍:“甲方就是给你饭吃的人。哦,不对,甲方是给你老板饭吃的人。你老板的顾客,你老板的上帝。” 钟远恍然大悟:“那就是老板的老板!难怪能三更半夜在那里催。” 钟书妍:“你最近是看什么新电影了吗?怎么老是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钟远:“电影倒是没有,我最近倒是遇到了两个像电影里走出来一样的人,长得可好看了,而且是大城市来的,非常的摩登,就很酷。踢个足球说什么装备没带。” 钟书妍:“你可做梦吧,你还能遇到电影明星。” 钟远解释道:“不是电影明星,是我同桌和他妈妈,真的长得很好看哦。下次你回来,我让你看看。眼睛大大的,特别白,头发长长的,还香香的,和我其他同学都不一样。” 钟书妍笑了一声,戏谑道:“钟远,你是不是也要有小秘密了,从实招来。” 钟远哈哈大笑,吊儿郎当道:“没小尾巴给你抓。他是个男孩子,酷吧,我第一次见男孩子留长头发,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 钟书妍没抓到他小尾巴,失望道:“那是挺酷的。时间到了,不聊了,我还要写作业。” 钟远:“那你不要写到太晚,写不出来就明天写,早餐多吃点没准就写出来了。” 钟书妍忍不住笑了:“钟远,我发现你小小年纪很有欧巴桑的潜质哎,啰里八嗦的,我室友还以为你是我妈。” 钟远直接把电话啪得一声挂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蜻蜓玻璃瓶 第5章 钢琴和二胡 第二天一早,六点半了阮曦还在睡大觉。这家伙经常早上起不来,睡到日晒三竿都是常有的事情,阮元根本不指望她做早餐。 他带着果冻早早地来到晚樱树下,坐在邮局前的长椅上等,等着和钟远一起上学。 他家楼下开着一家很独特的邮局,占地五六间商铺,坐落在老街最繁华的广场的尾部,圈了好大一块空地,围了黑漆的花塑铁栅栏,种了一排排晚樱树,挖了两个小池塘,养着几条肥硕的锦鲤,形成一方小院落。 这里像偏安一隅的“桃花源”,一堵铁栅栏隔绝了外面的熙熙攘攘,侧对着广场,要转个拐角才能进正门办业务,平时非常安静。 这里的长椅经常有人坐着等人,时间似是有点早,现在只有阮元一个人。 他坐得板板正正的,看着很是乖巧,脸上带着期待,偶尔站起来望一望。 邮局围栏门口左侧还有一处电话亭,红色的铁盒子,不大不小,一个人宽敞两个人拥挤。它会阻挡某些方向的视线,是以阮元才偶尔站起来张望,怕钟远一不小心就错过他。 钟远路过邮局时,阮元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 阮元:“哥哥,我今天带了装备了,可以和你们一起踢足球了。” 钟远咬着煎包边走边说:“今天不踢足球,薛庭今天要值日。我要去上兴趣班。” “哦,这样子啊。”阮元跟在他身后,走在大马路,疑问道,“今天不走小路吗?” 钟远嘴里塞着包子,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小路没什么人,大人都不喜欢我们单独走那边,说危险。以后你不要随便走那边,我上次是睡过头快迟到了,没办法。” 阮元点点头:“好的,哥哥。” 钟远指着前面小店说:“这家店的杏仁腐特别好吃,还有时间,我们吃完再进学校。你早餐吃什么了?” 阮元摇摇头:“妈妈没起来,今天没早餐。” 钟远:“那你就不吃了吗?” 阮元又点点头:“家里没做早餐,我就不吃早餐了,平时都这样的。” 钟远皱了一下眉,递给他一个不赞成的眼神:“早餐怎么能不吃,对胃也不好啊。家里没早餐,但是外面早餐店很多啊,你这么大了,不会自己买吗?阮奶奶起的很早啊,也没吃早餐吗?” 阮元用餐巾纸擦了一下自己前面的桌面:“外婆煮了粥,我不爱喝粥。” “你还挑食,”钟远翻了个白眼,分了一个煎包给他,“早餐是一定要吃的,下次家里的早餐不喜欢吃,就要点钱,出来早餐店吃。” “知道了,哥哥。”阮元接过他手里的煎包,咬了一口,香香脆脆的,包菜肉馅儿的,乖巧点头,带着点惊喜,“这包子好好吃啊。” 钟远往他面前推了一碗橘子什锦杏仁腐:“我爸爸做的,我爸爸做饭可好吃了,人人夸。下次到我家来,想吃什么我让我爸爸给你做。” 阮元一口杏仁腐一口煎包,听到这话立马抬头,欢喜溢出他的眼睛:“真的吗?那我今晚想吃蛋炒饭。” “好,今天放学后,你跟我一起回家。”说完他迟疑了几秒,“但是我要上完兴趣班才能回家,你等得了吗?” “可以,”阮元笑着说,“你上什么兴趣班,学什么?我可以一起吗?” 钟远不答反问:“你以前都上什么兴趣班?” 阮元:“我就学过几年钢琴。” 钟远:“.......” 他学的是二胡。 钟远:“还是算了,你应该不会喜欢的。你还是继续学你的钢琴吧,做人不能半途而废。” 阮元皱起了眉头,难得表露出不喜的神色:“我不喜欢钢琴,我妈妈让我学钢琴是因为我爸爸喜欢,我不喜欢我爸爸,我不弹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左邻右舍都说他们母子被他爸爸抛弃才回小镇的,钟远也没多问,他说:“那你下午和我一起去学二胡吧,不喜欢的话,那边还有很多兴趣班,你可以随便选。” 阮元点点头:“好的,哥哥。” 盛夏的清晨,墙上的凌霄花开得正艳,湖面残荷冒着露水,清爽的晨风浮动茉莉花香暗香,一阵阵,若有似无。 钟远走在路上:“你今天什么事那么开心?”感觉变了一个人似的,有点兴奋,还哥哥长,哥哥短的。 阮元:“我每天都很开心啊。” 钟远:“嗯?前天也很开心吗?没见你笑一下的。” 阮元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开心啊,开心不一定要笑出来啊。伤心也不一定要哭出来。” 钟远不解:“开心不笑,不开心不哭,那别人怎么知道你开不开心。” 阮元:“嗯?你今天不就知道我很开心吗?” 钟远:“那是因为你今天一直在笑啊。” “好吧,”阮元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承认认识你这朋友特别开心。” “啊,你带校徽了吗?”钟远转身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校门口的主任,“我没带,快速跑进去。” 钟远企图以速度蒙混过关,泥鳅似的混在人群边跑边喊主任好,奈何平时又老花又近视的年段主任这时像眼里长了地标仪一样,揪着他校服后领把他重新拉了回来。 两人站在校门口被批评了一顿,铃声响了记了处分才灰溜溜踏进教室。 ——————— 下午放学后,阮元听了三十分钟的二胡,实在受不了了:“哥哥,你拉的都不对,你学多久了?” 钟远摸了摸自己的头,掰着手指算:“我学了多久了?我自己也忘记了,可能一年半了吧。” 阮元笑了,嘴角拉出一个讥笑的弧度,说道:“你都学了那么久了,怎么拉的像杀猪似的。我耳朵都要聋了。” 钟远不满道:“你说话不要和我姐一样夸张,平时都是她打击我,我在家才没有多做练习,才会现在这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阮元学钟远翻了一个白眼:“自己不认真学,不会撑船怪河湾。” 钟远乐了:“哎,我发现你翻白眼和我姐挺像的,没准你才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我是抱来的。” 阮元又翻了一个白眼,不堪其扰,自己跑到隔壁班看别人弹古筝去了。 钟远终于熬到了四十五分钟,老师还在布置练习的东西,他曲谱都收拾好了,老师一喊下课,他第一个冲出教室。 他学二胡的地方是一个类似少年宫的机构,一整栋楼,一间间教室,各式各样的兴趣班,应有尽有。 他找了好几间音乐室,在钢琴室找到了阮元,他在那里弹钢琴。 下午的余晖投进窗户,洒在他身上,钟远想,不愧是大城市来的,好有气质。 钢琴室非常大,明亮宽敞,两面落地玻璃窗点缀着几盆绿植,中间一架三角钢琴。黑色的三角钢琴庞大又优雅,陌生又迷人。 阮元停下指尖动作,低头看着自己的十指,想起那个人说的话,“我们阿元真有音乐天赋,多练几小时,到时候爸爸生日弹给他听,他会更喜欢我们的。” 钢琴弹得再好也徒劳无功,始终她都不受待见。 终归是大梦一场,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终了,太过执迷不悟者是自掘坟墓,没有好下场,连着身边人也跟着倒霉。这些是他从小在妈妈口里听到的,妈妈自言自语的时候像变了一个人,和平时不一样。 阮元走出钢琴室,被婉拒的老师还带着遗憾,带着笑容送他出门:“小朋友,你条件这么好,一定要坚持学下去哦。不来我们这边学没关系,我可以给你私下介绍更好的老师。” 阮元笑着敷衍她:“谢谢老师,我回家和我妈妈商量一下。” 钟远领着他回家,路上忍不住问道:“你想和我一起学二胡吗?” 阮元走在前面,回头摇摇头道:“不想,你拉的太难听了,要我一节课坐在旁边听你拉,还不如死了算了;我想学琵琶,那个琵琶老师好温柔。” 钟远:“........” 感觉自己有被伤害到........是时候发奋图强........ 发奋图强地去劝说老妈,让她放弃他有古典音乐细胞的想法。 阮元继续道:“刚才那个老师弹的《十面埋伏》好酷哦,我也想那样子。” 钟远惊奇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十面埋伏》?你第一次来,就能听出别人弹得是什么?我只知道好不好听。” 阮元回答道:“我听阮曦弹过。” 钟远:“阮曦是谁?” 阮元:“我妈妈呀,我妈妈叫阮曦。她很喜欢琵琶。” 钟远:“你妈妈弹琵琶很厉害,然后你也想像她那么厉害?” 阮元点点头:“对的。” 钟远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万一比不过呢?不然,你还是和我一起学二胡吧,我们两有个伴多好。” 阮元想了想,一想到他拉的二胡,二话没说严正拒绝道:“不行,你拉的实在太难听了,听多了耳朵会受内伤。” 相处了一两天后,钟远就发现了,阮元是一个“毒舌”,不来虚的,没有拐弯抹角,一针见血。 平时讲话客客气气的,对谁都三分笑,挺会“伪装”。 但他的“毒舌”让人反感不起来,没有一丝攻击的意味,更像是他理性地表达真实的感受。 只对想要长久相处的“自己人”表达,世界上另一个钟书妍,他懂。而且相处起来得心应手。 钟远挺吃这套,有种真把他当朋友的感觉。 他继续劝道:“那你去隔壁学古筝吧,就在隔壁多近,喊一声都能听到。做人没必要和任何人比。” 阮元:“选兴趣班还能这么随便的吗?” 钟远:“不然怎么叫兴趣班呢,不就是打发时间,顺便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吗?” 阮元:“你喜欢二胡?” 钟远摇摇头:“也没多喜欢,我妈非让我选,我就选它了;我想啊,我身边没人学二胡,我妈就不会拿我和其他人比,没有你看看他……..我就可以不喜欢就稀松平常学一下,喜欢就多拉几天。” 阮元:“你这是在逃避呀。” “我妈同意的,”钟远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从小他学东西都不如他姐,父母对他本来就没多少期许,“不然不会让我自己选。” 钟远锲而不舍:“真不和我一起学二胡啊。起码有个伴,学起来没那么无聊。” 阮元觉得似乎学二胡也挺好的,但嘴硬道:“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吃完钟远家蛋炒饭之后,阮元回家问阮曦:“妈妈我可以去学二胡吗?” 阮曦醒了好久了,就是不想离开被窝,她闻言把头探出被窝。 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明显昨天又熬夜了,推了一下眼镜,打着懒洋洋的哈欠道:“二胡?你想学二胡吗?” 阮元抱着玻璃瓶,站在她床前,点点头:“嗯,我想学二胡,可以吗?” 阮曦伸了一下懒腰,终于要起来了:“可以呀,你喜欢就行,我们小元喜欢什么就学什么。” “到时候花了钱,我还拉得曲不成调,也没事吗?”阮元眨了一下眼睫,有点不确信地问。 “没事啊,咱就图个开心。” “那拉得鬼哭狼嚎呢。”他继续试探。 阮曦拉着他的手,诚恳道:“真到那个时候你可得答应妈妈,咱可不能在家里霍霍自个儿人,我带你去广场霍霍大家去,让大家涨涨见识,谁家音乐魔童降生啦。明天刚好周末,我带你去报名。” 阮元松了口气,笑道:“明天不行,明天我约了朋友去抓蜻蜓,明晚我还要去他家吃海鲜面疙瘩。” 阮曦假装伤心欲绝,哀嚎道:“你怎么忍心…….不孝子徒留孤寡老人独自在家过周末,惨绝人寰。” “乖,在家多陪陪外婆。”阮元摸摸她的头,看了门外一眼,“外婆整天一个人坐在那里晒太阳、浇花、吃饭,看着好寂寞。” 阮曦弹了一下他额头:“人小鬼大,知道啦。外婆今天晚饭煮了什么?人呢?” 阮元:“小米粥。她去买西瓜了。” 阮曦:“你吃了吗?” 阮元摇摇头:“我今天去钟远家吃炒饭了。妈妈,钟远爸爸做的炒饭真的好好吃,和你平时煮的不一样,有肉还有虾,里面居然没有蛋壳。” 阮曦撇嘴:“我下次尽量做到没有蛋壳。” 阮元得寸进尺:“那肉和虾呢?” “吼,就你要求多,妈妈在十几岁外公走了之后,就没有吃过没蛋壳的蛋炒饭了。”阮曦又弹了一下他额头,下床穿拖鞋,“我尽量学有肉有虾有蔬菜、营养丰富的炒饭给你,让你长高高长胖胖。” 阮元笑道:“阮曦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最爱你了。” 阮曦牵着他去了客厅,摸着他头道:“小元喜欢这里吗?” 阮元点点头。 阮曦:“你会想她吗?” 阮元摇摇头,看着她眼睛:“我不想她,我有你就够了。” 阮曦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背,温柔地说:“你可以想她哦,想她了和我说,我带你去看她,她应该也很想你。” 阮元趴在她怀里点点头,声音里埋着委屈:“她会想我吗?她和你说想我的时候,你就带我去见她。” 阮曦看着阳台上的多肉,失神了,有暗淡哀愁布满了她双眼,瞬间又消失了,她脸颊蹭了蹭他的头,说:“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钢琴和二胡 第6章 爬墙果 周末的江南小镇,和平时无异,河岸上强身健体的老人们精神抖擞,大街上车来车往,讨生活的人们依旧步履匆匆,楼下广场上很多小摊贩摆摊比平日还更早些。 阮元一觉醒来站在阳台伸了个懒腰,昨儿睡了一个饱觉,今早倒是难得的神清气爽,出房间看了眼桌上的紫薯粥,又转身回自己房间,从小铁盒里掏了张10块钱纸币,他今天想请钟远吃早餐,又拿了张20元的。 他背上书包鼓鼓囊囊,怀里抱着一个超大玻璃瓶,负重前行,才走到楼下就有汗水顺着脸颊而下,累得有些喘,屁股迫不及待地沾上了邮局前的长椅。 和煦的阳光透过晚樱树,暖暖的,绿叶上还挂着露珠,晶莹透亮。 阮元侧身看着玻璃瓶,这个玻璃瓶足有脚踝那么高,瓶身花纹雕饰繁杂,肌理层次丰富,光影流转间,投下变幻的花影,有种复古的美,瓶里的蜻蜓都不怎么动了,他拍拍瓶面,它们依旧保持着原样,没动,像美丽的标本。 “哟,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钟建国一大早菜市场回来,开门就见钟远运动鞋都穿好一只了,不忘调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够稀罕的。” 钟远顺了一根油条,咬着出门:“我今天约了阮元一起踢足球,中午去爷爷家吃饭不回来了。对了,晚上海鲜面疙瘩别忘了,阮元想吃。” “海鲜我都买好了,”他今天特意赶早去了离家较远的大型海鲜菜市场,现下这个时节已经开海,今儿买的虾姑个大肉实,九节虾活蹦乱跳,鱿鱼色泽鲜亮,好不诱人,“准儿好吃。” “呦,”钟远老干部似的,拍了两下他爸肩膀,竖起大拇指,皮道,“老钟这人靠谱啊。” 他一溜儿烟似的跑了,他爸要打他屁股的手拍了个虚空,他不忘给个甜枣:“老钟,这学期进步给你看,你就等着惊喜吧。” “又不是出远门,”钟远给了阮元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还背这么大的书包。” 阮元把果冻递给钟远,不答反问道:“不是要抓完蜻蜓,再去踢球吗?我装备都带上了,我妈妈还给我准备了好多零食。” “快把书包放回去,我们是去玩,你背着书包我怎么感觉像去上课,玩的心情都没了。快,放回去!”钟远翻了个小白眼,抱起玻璃瓶往他怀里塞,“还有这个玻璃瓶重死人了,一起放回去。” 阮元跑上跑下,气喘吁吁,回来时头上多了顶棒球帽:“出去玩都不需要带东西吗?等下渴了怎么办?” 钟远:“带上自己和好心情就够了。渴了随便问口水喝。” 钟远带着阮元到了一家门店很破旧的早餐店,店门头包子热气腾腾的,人也很多,种类也蛮多的。 他自己点了一碗花菜炒年糕和一碗鸡杂糊,给阮元推荐了小镇特色的包菜炒粉干配蛋羹。 阮元边吃边盯着钟远碗里的,问道:“你那碗是什么?” 钟远推到他面前,介绍道:“鸡杂糊,就是本土鸡的各种内脏和蔬菜勾芡成的,很多人不喜欢吃内脏,所以没给你点,你尝一口试一试,喜欢的话,下次自己点。” 阮元舀了一小口尝了一下,酸酸辣辣的,再舀了一口大的,嚼劲儿十足,夸道:“真好吃。” 钟远把鸡蛋羹换到自己前面:“那你吃这个吧,我姐很不喜欢吃这个,她说吃内脏有点恶心。我姐这个人可挑了,很事儿,我在她面前吃这个,她都要受不的。” 阮元太喜欢吃这个了,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吃得有点急,舌尖被烫了一下,鼻头微微冒了汗,炒粉干吃得太大口,不小心噎住了。 钟远急了,拍着他背,给他灌了一口水:“吃慢点啊,吃那么着急干什么,饿死鬼投胎似的。” 阮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水咽下,拍着胸口,眼泪不由自主地飙出眼眶,终于噎在胸口的炒粉干下肚了:“太好吃了,我没忍住。” 钟远又给他倒了杯水:“炒粉干就是很容易噎人的,你慢点吃。” 阮元“哦”了一声,开始细嚼慢咽。 “哎呀,钱放书包里忘记拿出来了,”吃完结账,阮元无辜地看着钟远,小声道,“怎么办呀?” “没事,”钟远熟稔地对早餐店老板说道,“李叔,今天又忘记带钱了,明天一起给。” 阮元顿时害臊起来,拉着钟远衣角,低低地问:“你们这还能赊账啊?” 钟远敲了一下他头:“什么’你们这’,你不是这里人啦?!你是大城市的人,已经是过去式了。” 阮元点点头,突然笑了,眉眼弯弯的,露出小梨涡,带点傻气:“对哦,我们这的人真好。我们这什么都好,早餐好吃,樱花树好看,小吃好吃.....还有,哥哥,你也真好。” 钟远从小到大很少被人叫哥哥,他爸妈都是家族里的老幺,又晚婚晚育,他在一堆姐姐哥哥中长大,还没听谁认认真真地喊过他哥哥,每次阮元讨好地叫他哥哥,他面上虽不落声色,心里却很受用,自觉把自己架在了一个“小长辈”的位子上,一路照顾,开心地带他去了老城区。 老城区和梧桐街比起来古旧了一点,这边房子都是低低矮矮的两三层独栋木质房,窄窄的小路都铺着鹅卵石。 钟远拿了根细细长长的竹竿,两人高,找来了一根柔软的竹丝,弯成一个圆形后插入竹竿一头的孔里,找了根绳丝固定住,简易的蜻蜓捕捉器差不多完成了。 阮元疑惑道:“这就能捉到蜻蜓了吗?” 钟远抬着头找,目光都投在矮房子的屋檐上,回答道:“就差蜘蛛丝了。” 阮元恍然大悟:“啊,蜘蛛丝有黏性,能黏住蜻蜓。哥哥你太聪明了,怎么想到的。” “只有你城里人不知道,”钟远在缠绕着一个大蜘蛛丝,仰着头回答道,“我们乡下孩子,三岁就会了,五岁就下河抓螃蟹。” 阮元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蜘蛛网,兴奋地喊:“哥哥,快来,这里有一个。” 钟远看着那个只剩下半个的蜘蛛网,摇摇头:“这个不行,看着就是被抛弃了很久的蜘蛛窝,没什么黏性的。蜘蛛网的新旧很重要,太久没黏性抓不到蜻蜓的,你去找新的,最好上面还有蜘蛛的。” 阮元点点头,顺着石子路认真地找,两人找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完成了,钟远带着他来到一片更大的田野上。 这片田野一望无际,每片稻田上都有蜻蜓密密麻麻地飞舞着。 半小时后。 阮元坐在石桥上,晃着脚,眼睛盯着塑料袋,眉开眼笑的,举着塑料袋说:“哥哥,你看,它们好漂亮啊,今天抓的可真多啊。” 石桥上爬满了绿藤,绿藤顺着石壁蜿蜒向上,枝叶繁茂,钟远看它上面的果实已经很饱满了,伸手去摘,可惜没够到。 “也不知道蜻蜓有啥好稀罕的,不过你喜欢就好。”钟远起身,把竹竿上的圆形竹条拆掉,对着阮元说,“我把爬墙果打到水里去,你在下面捞一下。” 阮元二话没说跳下桥,站在小溪边仰着头等着,钟远打下一个,他就在水面上捞一个,两个人摘了好多爬墙果。 爬墙果绿油油的,蒂区流淌着乳白色的汁液,很黏手。 阮元拿了一个爬墙果上下左右看,问道:“这个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钟远数了一下有二十几个,喜不胜收:“这个是爬墙果,可以用来制作凉粉。等下拿给爷爷,下周我们就有凉粉吃了。” 阮元第一次见爬墙果,很难想象一个绿油油的果子,怎么变成晶莹透亮的凉粉的,充满了好奇。 钟远用衣摆兜着爬墙果,二十几个爬墙果沉甸甸的,装了满怀,他露出了肚皮,却浑不在意:“我爷爷可会制作凉粉了,冰镇一晚,再撒点他店里的核桃粉和山楂屑,可好吃了。你肯定会喜欢。” 钟远带着阮元往老街繁华地方走,绕过一个破旧的菜市场,他爷爷家就在菜市场的街尾不远处,独栋,开着一家传统的糕饼店。 他指着写着“建国糕饼店”门头的小店,自豪道:“这是我爷爷开的,已经三四十年了,你别看它小小破破的,在我们镇上可有名了,实惠又好吃,我们吃着长大的。” 阮元看着玻璃柜了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糕点,松软雪白点缀了红点的连环糕、夹杂着很多花生的炒米糖、裹着糖霜的酥脆莲花根、淡绿色的绿豆糕、喷香脆皮戚光饼.......他馋得舔了一下自己嘴唇。 钟爷爷精神矍铄,声如洪钟,很是豁达开朗,一见人就眉开眼笑。 他围着白色的围裙,眯着眉眼:“呦,小祖宗,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哼,东南西北风都出动了。”钟远总觉得他爷爷偏心钟书妍,没少闹腾他,把爬墙果一股脑放在桌子上,开始撒泼,“上次你不给我做核桃酥,这次凉粉一定要帮我做好。” 爷爷也不恼他,笑呵呵地给他们倒了茶:“哪里是我不给你做,你妈妈不让你吃,说你牙齿都烂掉了,不能再吃了。” 钟远拉了阮元坐下,喝了口茶,无理取闹:“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就是你懒得给我做,这次就算了,你帮我把凉粉做好吃点,我们就一笑泯恩仇。” 钟爷爷笑眯眯地点头:“呦,这个女娃娃第一次来吧,以前都没看过你。” 钟远咋呼道:“什么女娃娃,爷爷你快戴上你的老花镜,他和我一样,带把的。” “喔,人老喽,不戴不行了。”钟爷爷转身去找了老花镜,戴上看了一眼阮元,带着爽朗的笑声,“这孩子长得真水灵。是哪家的孩子呀?” “阮奶奶家的。”钟远又怕阮元认生,侧着身子挡住了爷爷的视线,小声嘀咕,“你别盯着人直看,他大城市来的人,脸皮薄害羞。” 爷爷不嫌他恼人,戴着老花镜的双眼透着慈爱和宽厚,又问了一遍:“你是哪家的孩子呀?” 阮元乖巧地笑了一下:“阮随棠阮奶奶家的。我妈妈叫阮曦。” “哦,随棠家的啊,小曦孩子也这么大了。”他们似乎很熟稔,钟爷爷似是怀缅旧时光,“以前你妈妈像你这么大,打完酱油总来买盒红糖桂花糕。一转眼孩子也这么大了。” “难怪这么水灵。”钟爷爷摘下老花眼镜,笑说,“随棠家没有一个不水灵的。” 门店突然来了顾客,钟远拉着阮元来到后院。 后院很宽敞,摆着藤椅和木桌,种着芭蕉树和很多各式各样的花。 雨落芭蕉,下雨的时候在这里听雨,一定很惬意,阮元坐在芭蕉树的阴影下,想着诗意江南。 钟远拿着盘子去拿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切了几片西瓜,又倒了一盅冰镇酸梅汤出来,忙前忙后,还搬了个台式电风扇过来,忙完他躺在藤椅上吃着西瓜,十分惬意:“等下我们在爷爷家吃午饭,踢足球晚点去,等下午太阳落山再说,现在太晒了。” 阮元一口一个糕点,喝着酸梅汤,就钟远忙活儿的这一阵功夫,一盘糕点已经被他一扫而光。 钟远:“........” 嘿,真吃货! 他起身拿着盘子,跑着出去,这次拿了双倍的量,有点投喂的满足感:“慢慢吃,还有很多。等下让爷爷多包点,让你带回家。” 中午两人陪着爷爷吃了顿凉皮,饱餐一顿之后躺在藤椅上午睡了,电风扇呼呼地吹着,一觉睡到了大下午。 芭蕉叶偶尔随风晃动,树荫下水槽里的大西瓜漂浮着,蝉鸣声声。 第7章 老毛病 也许是食困,又也许是太过惬意,阮元一觉醒来,天已经暗了,回去的路上,他有点担心地问:“我们没去,薛庭会不会生气?” 钟远两手挂满糕点袋子,浑不在意:“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这次约不成,下周再一起踢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啦。” “都约好了没去,”阮元拽了一下袋子,手上糕点太重,勒得他手腕酸胀,“有点言而无信。” “要是这么说的话,他言而无信的次数都多过稻田里稻谷了,数也数不清了。”钟远习以为常,“没事啦。” 阮元不置可否:“你们经常爽约吗?” “约好了没去就是去不了,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是故意的,下次再约就好了。大家都很随意的。”钟远停下脚步,坐在了路边野石墩上,“累死了,我们先歇会儿。” 阮元把东西放在石墩上,微微皱了下眉,他看见了青绿色的毛苔,犹豫了几秒,终是没坐下,他站着休息。 钟远坐在那儿仰头扫了他一眼,一身白衣白裤白鞋,玩了一天之后还是白白净净,褶皱都少见,再低头瞧了自己,运动鞋一圈泥,心下想:是大城市的人都讲究,还是就阮元有洁癖。这点,有点难相处。 走邮局口,薛庭刚好踢完足球回来,三人不期而遇。 薛庭似是太过兴奋,不小心被坑洼绊了一下,摔了一跤,他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边追足球边喊:“咋没摔死我,摔死明天就不用去补课了。” 阮元的脸牙疼似地皱了一下,看着都替他疼,他却没事儿似的,乐呵道:“呀,买了什么好吃的。” “你手都破皮了,不去擦点酒精消下毒吗?”坐在长椅上,阮元递给了他一张纸巾,“夏天容易发炎,会留疤的。” “没事,谁的手上没点疤,又不是千金大小姐。”薛庭伸手去接,拿着纸巾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光滑细腻,不见一点疤痕,“今儿真见着千金小少爷了,好看的人怎么连手都那么好看。” “什么封建余孽,”钟远往他嘴里塞了块糕点,堵住他的嘴,“什么少爷小姐的,你就不能说他像影视明星啊。”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电视机里走出来的人。”踢了一下午球,薛庭也是饿扁了,一块没下肚又往嘴里塞了一块,“你们去钟爷爷家了?难怪没来踢球。好吃!” “好吃吧。”阮元也顺手拿了一块慢慢嚼,“这个比蛋糕好吃太多了。” 钟远和薛庭异口同声道:“NO!” 他们就生日的时候能吃到蛋糕,世界上没有比蛋糕更好吃的东西了,两人异口同声:“那还是蛋糕好吃一点。” 阮元带着他们爬上了楼,从冰箱里拿了两块蛋糕出来,是提拉米苏和草莓蛋糕,又泡了两杯咖啡给他们。 “你们家谁生日了?”闻着浓郁的咖啡味儿,钟远细细地打量了阮元的家,法式风格,简约宽敞,墙上的壁画抽象难懂,一阳台的花格外赏心悦目,和他家天差地别的房子,和阮元一样像电影海报上才能瞧见的。 “没谁生日啊,”阮元摇摇头,“你们平时不吃蛋糕吗?我妈妈平时都会自己做,当下午茶。” “我妈妈只会烙大饼,包饺子,擀混沌。”薛庭直摇头,“我们都只有生日的时候才会买蛋糕。” “你妈妈好厉害啊,我妈妈只会做蛋糕,做饼干,做三明治,我天天吃都吃腻了。”阮元由衷感慨,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提醒说,“咖啡有点烫,小心点。” “知道咖啡苦,没想到这么苦,太难喝了。”薛庭打了一个寒战,再没喝第二口了,“太苦了,比凉茶还苦!” “还,还好吧。挺……挺香的。”钟远硬着头皮一口闷了下去,“快点吃,吃完一起去我家吃面疙瘩吧。” 薛庭一听面疙瘩,张开血盆大口,三两口就吃完了一块蛋糕,赶鸭子似的催着其他两人走快点,三人远远的就闻到了荷包蛋的焦香味,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最后一碗了,你少吃一点。”钟远帮阮元盛了第二碗疙瘩,说完觉得不对劲儿,又解释了一句,“一次吃太多海鲜,我怕你闹肚子。” 阮元点点头:“好。”吃完第二碗,又眨巴着眼睛看向钟远。 钟远:“……..”他又去盛了半碗。 这天三更半夜,阮元就被送进了医院,上吐下泄,吓得阮曦脸都白了,陪着他打了一夜的点滴。 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夏季食不当引起的。不是很严重,嘱咐接下去几天清淡饮食即可,不需要太担心。 阮曦一脸担忧:“你今天都吃什么了。” “你别担心,这是老毛病了。”阮元摸摸她的手,反而安慰她,“我就是没忍住又暴饮暴食了,打完点滴就好了。” “那你好好睡一觉,”阮曦摸摸他的头,帮他盖了薄毯,“好了我再叫你,看着要挺久的。” 阮元点点头,趴在她肩头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妈妈坐在芭蕉树下吃凉粉,凉粉撒上山楂屑,放了很多桔子肉和一个巧克力冰淇淋球,妈妈的那碗放了很多的蓝莓和一个草莓冰淇淋球。 周日那天阮曦听医嘱责令阮元清淡饮食,他随着外婆喝了一天的西米粥,嘴里寡淡无味,晚上实在没忍住在被窝里偷偷吃了钟爷爷给的糕点,第二天上火嘴唇起了个大泡。 “喜欢你也不能吃那么多啊,克制一点。”钟远盯着他嘴上比黄豆还大的水泡,有点无奈,“我害你似的。” “我忍不住,吃到喜欢的会一直吃,一直吃,停不下来。”阮元嘴巴顶着一粒大水泡,说话有点吃力,“你别担心,我的老毛病了。” ——————- 在第三周的一个午后,钟远终于见识了阮元口中说的踢足球装备。 他们周二和周五要去上二胡的兴趣班,一般就周四这个时间点,大家都有空,能约上一起踢足球。 钟远看到他一身足球装备的时候,忍不住来了一句:“这也太装逼了吧。” “我艹,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薛庭忍不住来了一句,“我就说他是千金小少爷吧。” 白色的球衣套装,专业的带钉球鞋,及膝的红白相间长袜,额间还戴着亮眼的红色运动头带,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线。 钟远走到他身边,压着他的肩膀威胁:“你下次要这么装逼的话,会被人打的。” “谁会舍得打我?”阮元缩着肩头,傻笑,“哥哥你第一个不饶他。” “我我我,我第一个打你。”薛庭用足球踢了他一脚,没用力,“你这些东西都哪里来的?够齐全啊,挺酷的。您是准备进击国家队了吧。” “以前学校发的。进不进国家队不知道,帅了再说。”阮元把足球踢了回去,人往球场跑,“快来,今天干翻他们。” 钟远:“.......” 一周后球门也做好了,大家再聚集在操场,各个都带了一身的装备。 “我看你怎么看怎么怪,”薛庭盯着钟远额头看,一个劲儿劝说,“你能不能先把你的运动头带拿掉,怎么看怎么别扭。” “要不你先拿掉吧,”钟远忍不住笑出声,“你眉毛一动,我就忍不住想笑。” 薛庭损他:“你都那么黑了,怎么还买个白色的,没有对比,害怕别人不知道你黑吗?” 钟远反击:“你怎么还带个绿色的,你爸爸没告诉你,头上不能随便带绿嘛。” 两人同时转头,看低头在踢球热身的阮元,钟远疑惑:“为什么他带着就没违和感呢,像本来长在他头上似的。” 薛庭建议:“可能是戴久了才自然的,要不,我们带久点试一试。” 场上十来个人,就钟远和薛庭坚持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把运动头带拿了下来。 钟远感慨:“我觉得可能是我太黑了,不适合白色的。和我的脸没关系。” 薛庭也感慨:“我觉得带着这个更热了,没啥用处,不戴了。” 两人同时转头,看坐在草地上休息的阮元,异口同声道:“靠,没天理了。他换了那么多种颜色,怎么每种颜色都那么好看。” 最近操场上因为他们五颜六色的球服,倒是偶尔有闲着没事干的人跑来看他们踢足球,以前僻静的草地,慢慢地倒是热闹了起来。 白晨曦也来过一两次,把薛庭开心的,想天天都来踢球。 本来偏僻的一角,因为这些小插曲吸引了好些来凑热闹的人,有天下午这片小小的足球场还迎来了另一个不速之客,薛庭的同班同学,董小桉。 董小桉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讨喜脸,他总是穿得光鲜靓丽,家境非常富裕,当钟远他们还在发愁怎么省钱买自行车时,他上下课都由司机开车接送,是苍北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少爷。 千金小少爷讨好地递了瓶可乐给阮元:“给。以后咱们一起玩呗。” 阮元冷着脸睨了他一眼,不搭理人:“不喝,谢谢。” 他笑着脸在阮元这碰了一鼻子灰,热脸贴了冷屁股,原本微笑的脸瞬间垮掉了,像被羞辱了似的,涨的红红的,他异常愤懑,“你神气什么,一个没人要的孤儿,谁还稀罕和你玩。” 钟远站起,用肩头狠狠地撞了董小桉,臭着脸看他:“你再说一遍试试。” 薛庭捏着拳头跟在他身后:“嘴巴那么会吠,再汪汪两声看看。“ “你这叛徒,你哪儿班的。”董小桉指着薛庭气急败坏,又自觉有点理亏,气冲冲走了,“谁稀罕和你们玩,老子有的是人一起玩。” “艹,林子大了,什么鸟人都有。”钟远火冒三丈,原本挺高兴的一天,见了一粒老鼠屎,他有气没处撒,狠狠地踢了下足球,“嘴巴不会讲话,下次老子拿针把你缝起来。” 薛庭靠近阮元,安慰他:“你不用和这种人置气,犯不着。” 阮元摇摇头:“我不生气。” “你怎么能不生气,他说你没人.......反正他很欠揍。”钟远恨铁不成钢,胸口郁气不散,“你为什么乖乖坐在那里给他骂不还嘴,凭什么!” “我习惯了。”阮元不知道怎么表达,思考了一下,“怎么说呢,被说一次两次三次的时候是很生气的,被说一百次两百次的时候是一点点生气,被说一千次两千次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了。我生气的话不止会骂他,我会把可乐扣在他头上,还会咬他,像真正的恶犬一样咬人。我不是软柿子。” 钟远心口憋着气,看了阮元一眼,硬生生把要说的话给咽了下去:“不玩了,回家。” 在邮局的长椅上钟远递了个双拼冰淇淋给他,还是咽不下胸口那口气:“我觉得你该生气还得生气。” 阮元添了一口,很甜,他笑眯眯的:“哥哥,你别气了。” 钟远看他还有心情笑,气打一处来,捏了他脸颊肉:“你还笑,都被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还笑的出来,傻缺嘛你。” “啊,疼疼。”阮元还是笑嘻嘻的,被人捏了脸颊,口齿不清,“饶命啊。” 钟远像泄了气的皮球,对他无计可施:“被人欺负了,要欺负回来。被人骂了,也要骂回去,不能不生气,你应该生气,不能习惯。” “我下次一定骂回去。”阮元点头,“哥哥,我今天反而有点开心。今天薛庭他人真好。” “哦,就薛庭好,”钟远看了他一眼,鼻音中带点委屈,“我不好啊。” 阮元笑着摇头,笑得憨态微露:“不,哥哥你一直都很好。” “来这里前,我辗转过好几所学校,没遇见薛庭这样的好人,更没见过像哥哥这样人。”阮元抬头看着头上的晚樱树,透过晚樱树看到电线交错的天空,蓝蓝的,白白的,很清澈,他心想来到这里,真好啊。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过得很开心,也不做噩梦了。 钟远:“你以后肯定能一直一直遇到像我和薛庭一样你觉得好的人。” 第8章 打架 “钟~远!!”钟远正在值日擦黑板,他没见着薛庭人,只听到他火烧火燎的叫喊声,“快快快,打起来了。” 薛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有百米速跑后的狰狞,弯着腰边喘边说:“钟远…..打…..打起来了,阮元…..在楼下和董小桉打起来了。血…..” “傻逼,你不先去帮忙,跑来这里吆喝什么。”钟远扔下黑板擦就往楼下跑,兵贵神速,“他打得过谁。” 钟远一步三个台阶地跨,走廊尽头处,两个身影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他一眼就看到阮元脸上的血,他人本就雪白,艳红的血迹在他脸颊上显得格外刺眼,他扒开围观的人群。 阮元占了上风,他顿时松了口气。 “看你嘴巴还贱不贱!”阮元冷着脸骑坐在董小桉身上,锤了他肚皮几下,又扯着他头发骂,“嘴巴真毒,也不怕喝水把自己也毒死。” 钟远:“…….”大城市来的,身上没三两肉的,文文弱弱的一小只,打起架来,也劲劲儿的。 钟远去拉架,把阮元拉起来护在了身后。 董小桉坐在地上直哭,声泪俱下,鼻涕冒着小泡泡,从小到大没人找过他不痛快,更何况是被打,哭喊着找爸爸。 阮元被钟远侧身护在身后,探出半个头,手背抹擦了一下挂着鼻血,不易察觉地扯了下嘴角,阴鸷的双眼透着狠戾,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许哭。” 董小桉被吓得一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停滞几秒后,哭得更大声了:“我要告诉我爸爸.......” “今天不打得你连你爸都不认识,我就不姓阮。”阮元看了眼手背上的血,往自己脸颊蹭了蹭,“你爸没教会你嘴巴怎么说话,总有人教你。” “你够了。”钟远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递给他一个你适可而止的眼神,“再打,等下得请家长了。” 阮元微微蹙了下眉,手背蹭了一下另一边的脸颊,眼里似有委屈一闪而过,他倔强地歪着头不看钟远。 钟远要拉他去医务室,他挣脱了钟远的手,不哭不闹地挂着鼻血站在走廊上,任由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自己一句话也不讲。 “先去处理一下鼻血可不可以?”白皙的脸颊映着慢慢干涸掉的暗红血液,触目惊心的刺眼,钟远有点心惊后怕,“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阮元摇了摇头,不说话。 教室里时钟嘀嗒嘀嗒地走过,几分钟之后,人群越拢越多。 层层叠叠的人群里,两个一动一静的小小少年对峙着。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一个倔强地冷着脸,一个哭到鼻子冒泡。 怎么看都知道谁强谁弱,谁输谁赢,谁即将要被通报批评。 时钟嘀嗒嘀嗒又过了几分钟,梗着脖子的阮元终于动了,他顾自去了趟厕所。 钟远不放心,一直跟着。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厕所洗手台的大面镜子映着他们两个的身影,他隐隐有点担忧的神色,很快转而为一种轻微的诧异。 只见阮元并非把鼻血擦拭干净,而是慢悠悠地在水龙头上沾了点水,把脸上快要干涸的血迹重新打湿,鼻血像磨盘上的墨水慢慢晕染开来,晃神间,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朵诡异的花,彼岸花妖娆地绽放开来。 钟远一回神,定睛一看,实则是一张血淋淋、杂乱无章的大花脸,在镜子里对他笑了一下:“看着严重吗?” 钟远:“……” “哥哥,你别担心。我没受什么伤。”阮元放低了姿态,先服软,“看我怎么收拾他。” 打架双方的家长在校门口“狭路相逢”,一起踏进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槛。 前脚刚落地,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哭声,阮元脸上带着血迹一溜儿得跑过去抱着阮曦哭,豆大的眼泪夹杂着血水一起滚落,惨兮兮的。 两班主任:“……” 办公室门口两个“暗潮涌动”的家长。 一个站着,一个弯着腰。 一个戴着大金链子大肚便便的中年商务人士,一个海藻般乌黑亮丽的卷发慵懒美女。 “妈妈,我破相了…….”阮元抽泣了一会儿,如蝶翼般浓密地睫毛上挂着泪水,楚楚可怜,“好疼呀。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说要打死我。” 董小桉:“?” “妈妈,他骂我阴阳怪气,说我一个男生留着长头发,不男不女,让我滚回家,不要来学校脏了他眼睛。”阮元手指着董小桉述陈罪状,有理有据,铿锵有力,“他的拳头可硬了,一拳就把我鼻血打出来了。妈妈,我流了好多血,我是不是快死了……好多血。” 董小桉:“??” “叔叔,他还骂我人妖,人妖是什么?”阮元挂着泪珠的双眼懵懂地看着董小桉他爸爸,“呜呜呜,我不是人妖。” 董小桉:“???” 董小桉他爸:“……” “不哭不哭,没那么严重啦。流点鼻血不会死的啦。”阮曦边安慰他边对班主任歉意地点下头,“我先带他去医务室看一下。” 董小桉早就哭累了,现下就偶尔抽泣一下,脑子里还有点懵,要开口似像狡辩,不开口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进退两难。 医务室清洗完鼻血,阮元自个儿往鼻孔里塞着两团大大的纸巾,牵着阮曦的手,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家长谈判。 “小孩子口无遮拦,回家一定好好教育。”董小桉他爸来势汹汹,自个儿孩子毫发无伤,都把人打出血了,去势夹着尾巴,按着自己孩子道歉,“快和他道歉。” “对……对不起。” “这位家长真是抱歉,我保证他肯定没有下次。医药费我们一定承担。老师抱歉,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孩子打架在学校司空见惯,没出大事就各打五十大板和解,双方被班主任批评教育几句,各自道歉后就被家长领回家了。 钟远和薛庭站在校门口等着,看见董小桉出来,薛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董小桉:“…….”董小桉垂头丧气地上了车,车开出了街尾。 那辆豪华的轿车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汽车尾气消散在烈日下,他们才见着阮曦拿着书包,牵着阮元的手慢悠悠地出来。 阮曦带着他们三人去了肯德基,吃了顿大餐,阮元看似胃口格外的好,心情完全没受影响,吃得津津有味。 打架废体力,演戏废脑力,真累啊,他心想,然后大口地咬了口汉堡。 阮曦帮他擦了一下嘴:“慢点吃。” 钟远吃得有点心不在焉:“我们又不和你抢,你吃慢点。” 薛庭欣慰:“看你还吃得下饭,我们就放心了。那个傻逼的话,你不要在意。” 阮元点点头,喝了口可乐:“为什么吃不下放,收拾他我有的是办法,看他下次还敢!!” 阮曦心疼道:“以后不许这么胡闹,万一伤大了怎么办。” “刚才一直都是他爸爸在道歉,”阮元啃着鸡翅,像没听到阮曦说话似的,有点遗憾地说,“看来让他爸爸揍他一顿是不可能的了。不过他爸不教他做人,有的是人教他做人,改天再找人去打他一顿。” 钟远:“.......” 阮曦敲了一下他的头:“不可以哦,没下次了。下次我就要生气了。” 阮曦对他的小任性还是蛮纵容的,但是过界的话,会发出示警。 薛庭起哄:“下课我帮你拦住他,我们两个狠狠打他一顿,最好打得他找不到北,出了这口恶气。” 阮元眯着眼,笑嘻嘻道:“还是薛庭你最仗义了。” 阮曦扶额。 吃完肯德基,在邮局路口,阮元把钟远单独叫住了,坐在长椅上,他开口问道:“你不开心?” 钟远摇摇头:“没有。” “你就是不开心。为什么?”阮元很肯定,而且有点不满,“刚才打架你也没偏帮我,薛庭都知道拉偏架。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我只是觉得同学之间小打小闹是常事,两三天就过了,谁也不放心上。”钟远看着他,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你怎么能打人了还唱戏似的给人穿小鞋,这事过不去,就得生怨。” “所以你不帮我就算了,还要来教育我吗?”阮元生气了,他生气反而很平静,冷着张白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你朋友!” 钟远解释道:“我没有要帮他,我只是觉得你要打架就光明正大得打,但是耍手段就太坏了。” “我要怎么教训别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育。”阮元声音冰冷,沉静墨黑的眼眸有怒火在燃烧,“叫我不要习惯的是你,叫我反抗的是你,现在又来教育我怎么做人。” “我没有要教育你,”钟远看了他一眼,有点小失落,“我就是不想你这样。”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你管我!”阮元站起来就走了,怒火中烧,“我妈都不管我,你少在这里教训人,不做朋友就拉倒,我才不稀罕。” 走了一个念经的唐僧又来一个菩提老祖,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阮元冷冷地直视着在家门口等他的阮曦,倔强中带着委屈,声音打着颤道:“你又要教育我是不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刚才要不是钟远他们在,我看你脸色都变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受欺负就要欺负回来。” 他没忍住,胸腔里的委屈排山倒海般袭来,刚才压制的情绪一并迸发出来,眼泪夺眶而出,划过了脸颊。 “妈妈没有要说你,”阮曦走过去抱住了他,摸了摸他头,安抚他,“只是不想你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你们一个个道理一大堆,知道我被欺负了,不是也无动于衷。”阮元露出了真实脆弱的一面,终于哭出了孩子气的一面,“今天忙明天也忙,对方嘴巴一张一闭道个歉就跟没发生似的,和稀泥般就揭过了。每次都这样。” “妈妈保证没有下次了。”阮曦手足无措起来,这阵仗她第一次见,从前他即使和人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回来,也是不哭不闹不道歉亦不解释,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委屈哭诉,不过是天大的好事,可以对症下药,“下次有人骂你了,我去骂回来;有人打你了,我去打回来;妈妈绝不善罢甘休。” 阮元是一颗板栗,不是软柿子。 他有着坚硬的外壳,没来苍北之前,他不和同龄人打交道,不从众也不融入,异于常人的外貌和众师捧月的竞赛成绩,总能遇到和他过不去的人,而且这种人还真不少,个别人不长眼的如果触了他的逆鳞,他便不会放过这人。 揪着那个人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像只小恶犬咬着骨头绝不松口,高年级打不过也要打,鼻青脸肿次数多了,阮曦无奈只能带他不断转学。 “你们大人没一个说话算数的。” “和你拉钩,没有下次。” “干啥子啦。”阮奶奶带着疲惫的神色一开门就撞见两人在拉钩,阮元挂着两行清泪,神色凄惨,她吓了一跳,“在门口唱哪出戏啦。” 她今天手气差麻将输了不少,心气有点不顺,置若罔闻地绕过他们,喝了三口红枣桂圆粥才缓过来:“要我说你干啥子大白天打人,选个天黑风高夜,套上麻袋打一顿,谁也见不着谁,多省事。大人有那么多自己的事儿要忙,哪有空天天管你们小孩的屁事儿。” “妈!”阮曦严厉地叫了声,制止道,“你别瞎说,他会当真的。” “我叫他抢银行他当不当真,小孩子哪有你想得那么傻。” “你自己的孩子可以不管,想怎么教育都行。”阮奶奶早年走南闯北地走剧团,阮曦被扔进寄宿学校一年都见不着她几次,对此颇有怨言,“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 “好吧。我开玩笑的,小孩子不能打架。”阮奶奶自知有愧,先偃旗息鼓,“但是以牙还牙,又有什么错呀。人可不能当软柿子。” “那我下次不打架了。”阮元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又似找到了同盟,慢慢地挪到她旁边,“那我以后受欺负了可以告诉你吗?你帮我讨回公道。套........你帮我收拾他。” “要是有空的话…….”阮奶奶看了眼自己闺女,瞧瞧,人过半生半截入土,可算天不怕地不怕了,到头来还得看她眼色,谁说儿女不是讨债鬼来着,“谁欺负你,我就去谁家门口站街骂人,骂它个三天三夜,骂到他们祖宗棺材板都压不住,不死不休。” “我一定等你清闲的时候再和你说。”阮元觉得这个大人与众不同,有侠客风范儿又不失泼妇蛮缠,试探地问:“可以吧?” 阮奶奶不情不愿地答应:“行吧。” “妈,您能别给我添乱吗?!”阮曦扶额,“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消停。” “外婆,你要再加点红糖吗?”阮元眼疾手快,碗空了立马帮着盛了第二碗粥,狗腿子似地讨好道:“加红糖可好吃了。” “那就加一点吧。”阮奶奶本就嗜甜,奈何身体警铃大作,克制道:“一点点就好。” 阮元用调羹舀了一勺满满当当的红糖,满得快要溢出:“喜欢就多吃一点,多吃点甜的,甜甜蜜蜜,笑口常开。” 阮曦:“.......” 第9章 陈春见 江南的初秋还是有点燥热的,叶子不见点黄,只是蝉鸣渐渐消失了。 阮元今天在邮局站了五分钟,没等到钟远来找他一起上学,脸都黑了,沉得可怕。 他独自一人走在田野的小路上,背后有个人吹了一声口哨,他转过头白了那人一眼。 “呸,晦气,还以为是个小妹妹呢。”那人吐了口口水,揪着他的辫子,嘲讽张口就来,“哎,你一个男生留这么长辫子干什么,去勾搭帅哥哥?好变态啊。” 那人一头过耳的中短发,戴着长长的银色耳钉,耳钉有点发黄生锈,穿着初中的校服,鞋子磨损得有点严重,整个人脏脏的,一副小痞子样。 阮元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被他拦住了。 “哎,小变态,有没有这个,给点让大爷花花。”他一只手手指比着点点钞的动作,另一只手拦着人不让走,“看你穿的人模狗样儿的,先交个五块钱孝敬孝敬小爷。” 这种小无赖见多了,阮元现在没心思搭理他,面无表情地从书包里拿了张二十元的大钞,拉耸着眼皮:“给,别来烦我。” “哎,靠谱。”那人拿着纸币嗅了一下,开心道,“小弟,你够意思啊,以后我就罩着你了,有什么事,报你陈哥的名字。” “哦,不用了,我有人罩着,谢啦。”阮元也不和他多说,末了,要跨出去的右腿倒退了一步,不带感情地说,“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警察,我不需要别人罩着。” 陈春见:“......” 阮元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得走了,陈春见追了上来,不屑中带着讥诮道:“呸,你就吹牛逼,大爷我可不是吓大的。还全家都是警察,警局是你家开的啊。下周准时在这里交钱。” 阮元犀利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开口:“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不信拉倒,咱们走着瞧。” 陈春见推了他一下,吓唬他:“下周没看到钱的话,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阮元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阴翳的双眼盯着他:“下周谁不来谁是小狗。” 阮元有气无力地走到校门口,今天有点想逃学,刚转头就碰到班主任在他后面。 他乖乖地打招呼:“老师早。” 班主任姓陈,叫萍萍,是一个中年妇女,个子小小的,非常的和蔼可亲,她笑着回道:“早,阮元同学。” 阮元乖乖地跟在班主任后面进学校了,走到教学楼,他弯了一下腰:“老师,上课见。” 班主任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脸,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去吧。和同学好好相处,谁欺负你了,直接到办公室找我。” 阮元点点头,又挥挥手,往自己班级走,在走道转角处遇到了董小桉,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董小桉在擦肩而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挑衅地仰着头:“好狗不挡道。” 阮元:“好狗说谁?!” 董小桉:“好狗说你。” 阮元冷笑:“谁都知道你是好狗,乖,下次别吠了。” 董小桉:“.......” 阮元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踏入了教室,看了眼,他座位旁边没有人,自己桌上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橘子。 他放下书包,把橘子一个个收起来放在了抽屉里,心里如释重负。 钟远从小卖部回来,看见桌子上的橘子不见了,脸上的酒窝慢慢变深起来。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橘子味的果冻、橘子味的软糖、橘子味的棒棒糖,笑脸迎人:“昨天是我不对,我先道歉。你不要和我绝交,求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消消气。” 阮元心里乐开了花,但是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哼了一声:“那你早上都没等我一起上学,我看你一点都不在乎我这个朋友。” 钟远叫苦连天:“哎呀,你别提了,都怪我妈。我都等你等了十几分钟了,你没来我妈倒是先来了,她奴役我当苦工,帮她搬作业,她嫌重。” “那我昨天对你大吼大叫得也有错,扯平了。”阮元抿着嘴,故意慢吞吞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故意不等我呢,我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我们即使吵架了,也是最好的朋友。”钟远笑嘻嘻地弯起了小拇指,“不信我们可以拉钩。” 阮元拍掉了他的手,终于笑了:“拉倒吧,我三岁就不信这个了。” 钟远剥了一个黄橙橙的橘子递给他,讨好地说:“吃吧,很甜的。” 阮元接了过来,放进嘴巴里咬了几下,吸完汁水,把橘子皮吐了出来,他看到钟远嫌弃的表情,解释道:“吃橘子要吐橘子皮,橘子皮太糙我吞不下。” “就你嘴巴挑,吃葡萄才要吐葡萄皮,”钟远又剥了一个给他,“给,多吃一点。” 猴屁股藏不住跳蚤,小孩子藏不住事儿,阮元时不时地盯着阮奶奶转眼珠子,欲言又止,用微表情直白地表达“我有事,你快问”。 阮奶奶叹气,饭都吃得不安生:“把你肚子里那二两油都倒出来,有事快说。” 阮元乖巧地对上她的目光:“你最近忙吗?” 阮奶奶哭笑不得:“呦,这么快就给我派活了,长能耐啦。” 阮元跑去她耳朵边,这样那样地嘀咕了好久,阮奶奶听完点点头:“晓得了,就这样。” “谢谢外婆,”阮元心头一松,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外婆最好了。” 阮曦觉得自己被“排挤”了,醋味十足:“说什么呀,神神秘秘的,我都不能听啊?” “不行,”阮元夹了块冒得流油的鸭蛋黄放阮奶奶碟盘上,“这是我和外婆的秘密。” 阮奶奶忍不住笑道:“你这儿子真了不得,一肚子坏水,快成精儿了。” 阮元一板一眼道:“这叫人小鬼大,不是一肚子坏水。” “我真不能知道啊。”阮曦不死心,“和我也说说呗。” 阮元摇头:“秘密就是秘密,不能说。” 隔日钟远一早来到邮局前,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穿着警察服腰杆挺拔的背影,他敬而远之,放慢了脚步,拘谨了起来。 “哎呀,阮奶奶怎么是您呀。”钟远松了一口气,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点兴奋,“您最近在剧团里演警察啦,好酷啊。” “今天外婆要送我们去上学。”阮元从阮奶奶身后跳出来,笑眯眯的,“我们走吧。” 阮奶奶身形挺拔如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本就不爱笑的脸上不怒自威,右手拿着帽子,左手牵着阮元,迈着四方步从周一到周五一天不落得接送他们上下学,每日抄近走小路。 陈春见在田野小道上偶遇了他们两三次,只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上前打招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好死不死,这次他走在了他们前面,只想快点溜走。但是阮元没给他机会,对着他大喊:“嗨,陈哥,好巧。” 陈春见脚下急刹车,僵着笑脸:“好巧。” “这是我外婆阮随棠阮女士,这是我同桌钟远钟同学。”阮元不易擦觉地扯了一下嘴角,眼角带着些许的笑意,郑重其事地介绍,“外婆这是陈哥,陈,陈……?” “陈春见。”陈春见挤出一个牙疼似的笑容,叫了一声,“阮奶奶好。” 阮奶奶一言不发,只缓缓地低头打量他,目光上下扫了两三回,最后落在了他带着生锈的耳钉上,皱着眉忍不住来一句:“你耳朵不会发炎啊。” 陈春见一颗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儿,快跳脱出了,听完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耳朵,有点结巴道:“不…..不会。” 阮元偷偷地拉了一下阮奶奶衣角,给她递了一个“你别跑题”的眼神。 “这周年假正好有空陪陪他,平时工作忙,很少有时间陪他。”阮奶奶假意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调,直视他,“陈春见是吧,你们是他朋友,有空多来我们家玩替我陪陪他。” 陈春见被那双黑得像深渊一样不见底的眼睛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她盘发里爬满了白丝,皱纹横陈,消瘦的眉眼中却自带威严,眼神一扫,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如炬的目光像可以把人看透。 他被吓得一激灵,手心微微出了冷汗,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借口有事先跑了。 小孩子不管多混,没见识过多少世面,没见过社会深浅,终究眼皮浅,被阮元狐假虎威吊着胆子吓了几天,就遁逃了。 要是他够胆大多看几眼,就会发现那身他望而生畏的“警服”有多粗制滥造,只是她随手像剧团门卫借的一套保安服,衣服上警号、胸徽、肩章一律没有,只有“security”的字样。 阮元这小子蔫坏,吓了那小孩三四天,也不戳破他,就吊着他的胆子吓,也不痛快给一刀,让人胆战心惊地等,像只待宰的鸡,不知刀何时落下来。 “神速啊,”他如闪电般跑远,钟远惊叹,转身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他可坏了,这种人你离他远点。” “就不小心认识的,其实也算不上认识吧。”阮元看他如惊弓之鸟,忍不住不笑,弯着眉眼问,“你也认识啊?” 钟远点点头:“爷爷那边的,这人坏透了。什么坏事都做,砸别人窗户,用木棍乱打野狗,往邻家小孩碗里扔小石子……有次还用石头砸薛庭的头,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的,缝了好几针。疯狗似的,大家都懒得理他,你也离他远点。” 阮元看了眼带着笑意的阮奶奶,自个儿也有点得意洋洋:“不怕,他以后看到我估计都要绕道走喽。” 钟远怕他没把话放在心上,摊上狗皮膏药,又劝了一遍:“还是离他远点吧,我们少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成功啦!外婆辛苦了。”阮元脚步轻盈,到校门口之后,和阮奶奶击了下掌,“外婆天下第一好。” 阮奶奶和他挥挥手走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年轻时,凤冠霞帔唱大戏,年老了,陪着一帮孩子演戏。 唱戏,唱戏,命中注定啊。 第10章 疯子 阮元最近的唯一苦恼就是董小桉这烦人精,他自己不敢和他面对面对决,暗地里让自己的一堆狐朋狗友给人使各种绊子。 几天前钟远值日提着水桶被人故意撞了,洒了满身的水。那人嬉皮笑脸地道歉,一看就是董小桉的狐朋狗友。 一堆人故意早早地占领足球场,就“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踢球就瞎跑。 他的狐朋狗友真是太多了,收拾不过来。 阮元是个有仇必报的行动派。 整一天,只要下课他就潜伏在八班走廊的角落,伺机偶遇董小桉。 在刺探到他下午值日的消息之后,才情气定神闲地回自己班级继续看他的漫画。 下午放学他借故甩掉钟远,拿着一个坏掉的扫帚,环着双手倚在校园隐秘一角的栏杆上。 他打算等董小桉来打扫公共区域,背后给他当头一棒,再趁机推到他,用扫帚狠狠地打他屁股几下,给他个难忘的教训。 没想到董小桉胆子那么小,他刚出现就被吓得绊了一跤,嘴巴磕在了石子上,流了好多血。 他拿着扫帚站在董小桉后面,被刚好经过的教导主任抓住了。 阮元:“.......”没打着狐狸惹了一身骚。 董小桉被送到医务室处理伤口,索性不碍事,就上嘴唇磕破了,缝了两针。 伤口虽然很小,看起来却很严重,整个上嘴唇都肿了,肿的像一根热狗,莫名......有点喜感。 教导主任憋着笑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阮元一路头疼地想着怎么解释好,就听到董小桉口齿不清道:“不关他的事,我自己摔倒的。” “那边那么角落,那么安静,天又有点黑,”董小桉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胆子小,又有宿敌在,越说声音越低,“我有点怕鬼,我听到脚步声很害怕,就不小心脚滑了。” 教导主任嘱咐了两人早点回家,撇了董小桉一眼,极力压住要上扬的嘴角,迈着四方步走了。 主任光洁的头顶和圆润的身躯刚消失在门口,爆笑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董小桉以为怕鬼的原因很可笑,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阮元盯着他看,眼神挺怪异的。 这人居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他很特别,蠢的很新颖,蠢的很清澈。 董小桉看着阮元的眼神,以为他要趁机嘲讽他怕鬼,他瞬间警醒道:“你要嘲笑受伤的人,我鄙视你。欺负伤员的话,大家都会看不起你的!” 阮元看着他涨红的脸和越来越肿的嘴唇,像看了场滑稽的卓别林默剧似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情非常畅快。 “你还笑得出来。”董小桉忍着嘴唇上火辣辣的痛,斥责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阮元大笑一场后,也不逗他了,憋着笑严肃道:“我不笑了,你好好养伤吧,小可怜虫。” 他说完后就走了,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从书包里拿出了自己的铅笔盒,打开铅笔盒的盖子,露出了镶嵌在盖子上的小镜子,递到董小桉的面前。 董小桉狐疑地看着他,带点防备,然后快速了撇了一眼镜子,皱着眉头把目光定格在小小的镜片上。 他因震惊而张大的嘴巴,使得他滑稽的嘴唇更加滑稽,他石化了。 阮元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问出了让他此生都无法释怀的话,“你知道鸭嘴兽嘛,你现在可能和它们最有共同语言。仔细看,也不是很滑稽,挺可爱的嘛,丑萌丑萌哒。” 董小桉生无可恋,第二天闷在被子里死活不去上学,董爸爸忍着笑答应了,他整整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钟远好不容易觉得阮元安静了一个星期之后,又感觉他在筹划什么大事。 阮元最近有点不大寻常。 放学不和他一起回家,约足球就说没空,二胡课上也不见踪影,今天值日还想偷偷摸摸溜走。 太不寻常了。他刻意留了点心。 阮元在田间小道上守株待兔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还是没看见陈春见身影,找不着人。 他得出结论是,把那小子吓得太惨了,都不敢走这条路了。 他索性一下课就跑到校门口堵人,陈春见校服上写的学校离这里不远,跑着过去没准能堵到他。 他像小狗似的蹲在学校门口对面的花坛旁边等,边吃烤肠边左右张望,两只圆圆的眼睛转啊转,就在他等了一周快要放弃的时候,终于看到陈春见从校门口慢吞吞地走出来。 阮元顿时眼睛一亮,像捡到美元似地喜出望外,喊了一声:“陈哥,好巧啊。” 陈春见被他一喊,差点拔腿就跑,奈何腿受伤了,跑不快。 阮元逮到他时,关心地问:“陈哥,你脚怎么了?” 陈春见疼得咧着嘴,痛苦地逞强道:“你找我干嘛?!找揍啊。” 阮元递了根烤肠给他,笑眯眯道:“陈哥,瞧你讲的什么话呀!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来找朋友玩儿嘛。” 陈春见脸上带着嘲讽:“带着穿警服的外婆和我做朋友啊?!” “你的事我可没和我外婆讲,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阮元装无辜,眼里闪过一丝委屈,“你想啊,我要是告诉我外婆的话,那20块她不得向你要回来啊。训你一顿都是轻的,没准还要找你家长。” 陈春见信了,撇了一下嘴,他白提心吊胆了那么久了,松了一口气:“那你找我有什么屁事儿?!钱我已经花了,没有了。” 阮元:“放心啦,不是向你要钱的,我来请你吃饭的。” 陈春见总觉得他像一只小狐狸似的,狡猾的很,不得不防,他狐疑道:“你会这么好心?!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要不是.......” 阮元委屈道:“你怎么这么说话的呀,亏我还想和你成为朋友,特意来找你吃饭。” 陈春见吸了吸鼻子,看他真挚的眼神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带点歉意道:“那我请你吃饭吧,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阮元一路跟着陈春见来到了老城区,弯弯绕绕来到一间破旧的小院,院子里篱笆墙上叶子已经枯黄,但是其他花花草草都蛮精神的。 陈春见放下书包,拿了一个圆木矮脚凳给他,让他等着,自己进了旁边的小房子,一个独立的厨房。 阮元打量了一下四周,除了苍北每家每户都种植的金针花、红花石蒜外还种植了水仙、绣球花等比较容易打理的植物,和他外婆的阳台小花园不是一个风格。 这个院子的花,比较野蛮生长。 院子很大,除了这片小园地,其他地方都被纸箱、塑料罐等废品占满了,但还是很干净,清爽。 阮元蹲在一个石槽前看小鱼游来游去看的入神,不时,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他忍不住进了小厨房。 陈春见站在一个小小的圆木上在切东西,那东西红红的,很硬的样子,他切得额头有点爆青筋。 “这是什么呀?”阮元好奇地问,“这形状好像乌龟,上面的纹理是乌龟壳吧?” 陈春见:“没见过吗?红龟粿,二婶孩子周岁发的。” 阮元好奇:“周岁发这个干什么?” 陈春见:“白痴啊,拿来吃啊,还能干什么。” 阮元:“......”牛头不对马嘴,他也不问了。 阮元看他又切又煎,却没有丝毫慌乱的神情,倒是很得心应手,有种熟能生巧的感觉,问道:“你经常自己做饭吗?” “对呀,我从六岁就开始自己做饭啦,”陈春见不慌不忙地下完最后几片红龟粿,“爷爷有时候很忙,没空给我煮饭,我就自己煮。” 阮元仰望着他,诚意满满地夸道:“你好厉害哦,一定很好吃。” 陈春见:“什么厉害不厉害的,自己不煮的话,就被饿死了。” 陈春见煎完红龟粿后,煮了一碗丝瓜蛋汤,端出来放在小院子的石桌上,示意阮元可以开吃了。 阮元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问道:“就在外面吃吗?也没有椅子。” 陈春见被人嫌弃,不满道:“怎么样,站着吃会死啊。请你吃饭,屁事还那么多,不吃拉倒。” 陈春见讲话总是带着苍北的闽南音,说不好听的话也不觉得刺耳,浓浓的音调总让阮元生不起气,反而很有亲切感。 阮元立马摇头:“要吃的,这个看起来就好好吃哦,别说站着,让我跪着我也吃。” 他咬了一口,好吃得瞪圆了双眼,咬下去脆脆的,咀嚼起来软糯香甜,甜腻的焦香萦绕在鼻腔久久不散。 陈春见才吃了两三块,一盘红龟粿就没了,阮元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脸写着还想吃。 陈春见:“.......”真没了,分了一双,这是最后一个了。 阮元两只眼睛转来转去,像小狗要骨头似的,就差在他脚下转了。 陈春见无奈地叹了口气,跑去隔壁三婶家要了一个,重新煎了半个,小小一盘,散发着红糖的香气,泛着晶亮的有光,热腾腾的。 阮元吃得肚子鼓鼓的,都忘了来找他的目的了,心满意足的回家了。 陈春见家离钟爷爷家挺近的,就隔着十几户人家,他想着可以顺道和钟爷爷问声好。 老城区的小道还不是水泥路,小车路过都能扬起一片尘土,阮元捂着嘴巴鼻子顺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走过了好几家住户。 在离钟爷爷家差不多五六户的距离时,突然一个院子里传来了很激烈的狗吠,吓了他一跳。 阮元好奇,探着身体往里张望,后院有点破败,搭着一个雨棚,葡萄藤已经枯死,静悄悄的,也没看到狗。 他眼光逡巡了一遍,一个人影也没有。 突然木质的门动了,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开门缓慢地走出来,还伴随着铁链摩擦地面的声响。 那个男人脚上、手上都带着很粗的铁链,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神情呆滞,到肩的头发已经一半花白。 他走到院子中间坐在了地上,光着脚抬着头,看看天又看看地,看到阮元就痴痴地笑了,露出一口大黑牙。 阮元被吓了一跳,立马跑了。 这时那只狗叫声又响了起来,但没见到狗在那里,阮元跑得更起劲儿了,满头大汗地跑。 没有狗追,虚惊一场。 阮元带着几样糕点和一点心事,一个人回家了。夜里做了一个噩梦,失眠到了第二天。 第11章 香菇皮炎 阮元“三顾茅庐”之后,陈春见心里的那个弦总是绷着,隐隐有些担忧。 那人精致得像橱窗里的瓷娃娃,又干净又板正,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书卷气,特别但是顺眼的一头长发,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 那天要不是班长催班费催的紧,爷爷留给他的钱又买菜花完了,他也不会去招惹这种人,和他天差地别的人。 好在这两天他都没出现,陈春见松了一口气。 正当他松了一口气想吃个汉堡庆祝一下时,阮元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隔着玻璃和他挥手打招呼。 他心情本“晴空万里”转瞬间就“电闪雷鸣”,像泄了气的皮球,拉耸着眼皮:“你想吃吗?给你。” 阮元摇摇头,看了眼他餐盘,就孤零零一个汉堡,跑到服务台叫了薯条、鸡翅、可乐、甜筒外加两个汉堡,端到他面前:“我请你吃,谢谢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天的红龟粿。” “这个再给我一杯,”他存了好久的钱才只够买一个汉堡,吃相有点狼吞虎咽,两三口就一个汉堡,一口一根鸡翅,“我快被噎死了。” 阮元二话不说转身买了杯大的,等他吃完才开口:“陈哥,我朋友被人欺负了,你能帮我个忙吗?” “肯定不白帮。”阮元思考着措辞。 陈春见干净利落地答应:“当然可以。” 阮元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用眼神询问可行性。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陈春见微微踌躇,转而很快用力地点点头,“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不行,”阮元不赞同,坚定地拒绝,“人越多越好,把你小弟都叫上。” “一个就够了。”陈春见异常坚持,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要单干,“老子出马,天下无敌。” “不行,这事你一个人铁定得黄。”阮元不容置疑,微微沉了脸,不容他反驳,“不是信不过你,这事儿就得人多。” “我…….,”陈春见憋红了脸,胸口一股火辣辣的灼烧感,全身被不可名状的羞耻感侵袭,有点难以启齿,讲起话来有点磕磕绊绊,“我…….我就你一个小弟,没有其他人了。” 他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不仅没小弟,还狗嫌猫不待见的,没朋友。就阮元愿意搭理他。 阮元:“……” 阴沟里翻船,大意了。这家伙除了厨艺好,简直一无是处。 只能认命! 阮元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声,掏出了两张红的给他。 阮元潜伏了大半个月,终于逮到了董小桉,他又在同一时间点独自一人去校外喂养一只小流浪猫。 阮元偷偷尾随他,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小巷幽深,人迹罕至,巷子尽头偶尔传来几声若有似无的猫叫声。 他等在拐角处,不稍片刻,陈春见带着几个人如约前来。 陈春见和他擦身而过,无声地点点头,大摇大摆地往巷子里走,几个人围堵着董小桉,吹着口哨耍流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必须留下买路财。” 董小桉:“一百够不够?” 陈春见:“…….” 见了鬼了,原来全世界只有他穷吗? 董小桉见他不吭声,以为对方不满意:“两百够不够?两百块我们交个朋友。” “你打发要饭的啊,”没怎么见过两百的陈春见,违心吼道,“区区两百块就想打发本大爷。” “谁家要饭的两百还嫌少。”董小桉小声地反驳,声音越来越小,“超过两百就是勒索,再多就要进警局了。当流氓,也要有点文化呀。” “爷爷我可不是吓大的。”陈春见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下踌躇,狠下心梗着脖子,蛮横地推了他一下,“没一千你今天就甭想走。” 几个半大不小的跟班面面相觑,刚才排练的台词明明是“没一百你今天就甭想走”,吓唬完人就撤。 “身上没有那么多。”董小桉看了眼他们校服,不是本校的,只想先脱身,“我明天带给你。” “你蒙谁。老子现在就要。”陈春见肩头撞了董小桉几下,“小子,敬酒不出吃罚酒。” 董小安被撞一下就退后一步,他退到无地可退。 陈春见拿起手中的棍子作势要打他:“我看你......活腻了。” “你们在干什么?”巷口响起了阮元的声音,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走,“把棍子放下!” “呦,还有一个不怕死的。”陈春见调转枪头,狠狠地推了阮元一下,“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阮元被推倒在地,半躺在地上正义凛然道:“我爸妈都是警察,不怕的话,你继续。” “陈哥,我们还是走吧,”几个小弟作鸟兽散,拽着陈春见走了,“警察的儿子我们惹不起啊。” 陈春见不情不愿地被拽走了。 阮元:“…….” 好拙劣的演技!阮元心里鄙夷。 董小桉扶起阮元,看到他手掌磨破了,留着点血,上面还沾着小沙粒,不是很严重,但这种小伤口最磨人,一定很疼。 “你为什么要救我?”董小桉最不想欠的就是他的人情,别扭极了,“我大不了给钱就是了。” 阮元起来拍拍屁股:“虽然你很讨厌,但也不能见死不救,你给钱的话是养虎为患,有一次就有第二次,还会有一百次。他们就爱欺负这种人。” “他们还拿着棍子。”董小桉还是有点后怕,心惊未散,“你自己就不怕吗?!” “怕啊,那也要救。”阮元眼神坦诚,说谎不打草稿,“毕竟认识,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真仗义。”董小桉真心实意地说,“你人真好。” 阮元心下冷笑,谁演戏演坏人,面上却笑着说:“你也不赖,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就是朋友了。” 董小桉点头如小鸡啄米。 ——————— 钟远抓着阮元手腕,疑惑道:“早上拿饭团我就想问你了,你曲着大拇指干什么,伸出来看看。” “昨晚夜宵吃泡面,我想加点香菇,不小心切到自己手了,流了点血。”阮元只好把贴着创可贴的大拇指伸出来,大拇指曲折在四个手指下太久了,有点麻,他皱着鼻头可怜巴巴,“阮曦去出差了,外婆很忙,我都得自己解决。” “下次想吃宵夜了喊我一声,我让我爸煮。”下节体育课,钟远在小卖部前排队买水,队伍有点长,他转身说,“别自己瞎弄。” 阮元点点头:“好。” 体育课上一半,他就被钟远拉到了医务室。 课上老师要求练习仰卧起坐,阮元躺着不小心露出来的肚皮把钟远吓了一跳。 他有点震惊地拉起阮元的衣服,只见阮元雪白的腹部上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猩红色长条,像极了被鞭打之后的痕迹。 他把衣服继续往上拉,长长的红肿长线穿过了阮元的前胸、后背,慢慢绕到了脖颈的下端,堪堪隐藏在衣领之下。 钟远皱着眉,严肃地问:“有人打你了?” “怎么可能,”阮元拉下衣服,摇头否认,“我就是…….就是不小心过敏了,你不用担心,它会自动好的。” 钟远不可能放心,和老师请了假,硬拉着他往医务室走,有点着急道:“我看着都难受,给医生看着,抹点药。” “真没事,我以前常这样,会自愈的,”阮元又拒绝,被他一眼瞪了回去,只好妥协,“我跟你去啦,你别走了那么急嘛,我手腕都要被你拽脱臼了。” 医务室的校医是一个退休的老医生,戴着一副小小的窄窄的老花眼镜,一双圆圆的银杏眼转来转去,一会儿戴眼镜查看,一会儿摘了眼镜眯着眼查看。 他又近视又远视,还坚守岗位,真是不容易。 他查看完前胸看后背,又撸起阮元的袖子,慈祥地问道:“小朋友,告诉爷爷,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有种奇怪的、温热的感觉,偶尔很痒。但我都没抓挠,我怕留疤变丑。”阮元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眼钟远,答完又立刻补充道,“爷爷,没人打我。” 校医爷爷眯着眼安慰他:“放心,只是过敏了,只是看着严重,不打紧的,等痕迹消退了,不会留疤变丑的。” 钟远悬着得心放了下来,仍然绷着脸站在旁边听着。 校医爷爷绕过阮元坐回了医案前,耐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阮元乖乖回答:“昨天夜里睡前就有点痒,不大确定,早上照镜子看到很大片的红痕。” 校医爷爷点点头,边做记录边问:“昨天睡觉前,你接触过平时没接触过的植物吗?或者吃过什么特殊的食物或药物?” “没有……”阮元摇摇头,又看了钟远一眼,认真地回答,“昨天睡觉前吃了泡面和香菇,我以前吃香菇也过敏过一两次,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 “ 你这是香菇皮炎,不严重。”老校温和劝诫道,“平时最好不要吃香菇,实在馋了,下次记得煮熟一点,记得和你妈妈讲一下。我现在给你开点药膏抹一下,很快就会好了。” “谢谢爷爷,我下次一定注意。”他有点心虚地又看了钟远一眼,“爷爷,药膏不用了吧,这个过几天就会好了,我以前也没用药膏,它很神奇地消失了。我以后一定不吃香菇了。” “抹点药膏能早点好,”校医爷爷苦口婆心地劝,“万一痒起来,睡觉会忍不住挠的,挠了会留疤。” 第12章 十三岁生日 阮元无奈地半坐在医疗移动床上背对着钟远,让他给自己背部抹药膏。 他见钟远一言不发,心里有点触,故作轻松道:“你被吓到了吧,真的没事,它过几天就会自动好的,我很有经验的。”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转过身看着钟远问:“你生气了?” 钟远掰过他身体,继续帮他擦药,他板着一张脸,动作很轻,背部一片肿起的红色长条,指尖触摸时,能感觉到突起的触感。 阮元低着头弓着背问:”你真的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身体是你的,难受的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钟远不气反笑,“见过作的,没见过你这么作的,小小年纪,敢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阮元头低得更低了些,小声反驳:“你说的好像我故意的一样,我也不想生病啊。” “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下这么大功夫,你这次想干嘛。”一声冷哼从钟远鼻腔里跑出来,“以前也没见你多爱吃蘑菇,在我家吃面蘑菇丁都要挑出来,昨天怎么就突然想吃了。” 阮元低着头不说话了。 钟远生气地坐在他前面,把药膏扔在他边上:“你能耐这么大,自己抹吧,我要是再管你,我就是小狗。” “你胆子真的大到没边了,脑袋里整天再想些什么?”钟远看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讲不出重话,但是又气不过,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手背,“快说啊,想干嘛,怎么哑巴了。” 阮元眼睛红红的,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低声说:“我就是想阮曦回来陪我过生日。” “大声点我听不到,”钟远没听清,侧着耳朵,“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大声点。” 阮元抬头,眼泪流了下来:“以前我妈妈要是想见那个男人了,就让我吃不熟的蘑菇,吃了蘑菇,我就会生病,那个男人会带着很多东西来看我们,会陪着她等我病好。” 钟远瞪大了眼睛:“她就是这样当妈妈的?故意让你生病。” “她一直是这样子当妈妈的。”阮元点点头,抹了一下眼泪,“我妈妈不爱我,我一直都知道。” “ 我故意吃蘑菇是想让自己生病,这样阮曦就会回来,我想她陪我过生日。我知道阮曦很爱我,一定会回来。” “以前那个男人如果没来,我就要一个人在小黑屋里自己过生日。哥哥,我害怕一个人过生日。” “而且阮曦好像要离开了,她想重新去杭城。我害怕,我想她走。” 钟远刚以为他在说阮曦,看来不是,他在说另一个女人。难怪他能那么自然地叫阮曦全名,本以为是大城市流行的文化,原来另有隐情。 他家的情况大家众说纷纭,猜测满天飞。 钟远从来没有问过,他气一下子就消了,胸口胀胀的,闷得很,很久说不出话来。 他又拿起药膏帮阮元抹手臂,边抹边说,声音很温柔:“想阮曦阿姨回来,打电话不就好了。你看你都干什么事了,能把人吓死。” “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让她回来吗?”阮元不敢置信。 钟远信誓旦旦:“当然啊,实在不行,你再撒个娇。” 阮元摇摇头:“我不会撒娇啊。” 钟远摸了摸自己的寸头,皱着眉头思冥想了一会儿道:“不然你就在打电话的时候咳嗽一两声。” 阮元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这不也是装病啊。” 钟远弹了一下他脑门:“这是一回事啊,只是咳嗽几声,你身上又不会掉块肉。” 阮元刚想回嘴,被他瞪了回去,缩了一下头道:“都听你的。” 下午下课铃声一响,阮元就迫不及待地拉着钟远回家打电话,他有些紧张,手指在无意识地缠电话线,“嘟嘟嘟”几声之后就传来阮曦哀嚎的声音。 “我的宝儿,想我啦?!我的老天呀,我可想死你了。为了周末赶回去陪你过生日,我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差点老腰都要断了。”阮曦大大地吸了口冰美式,自嘲道,“回家你肯定能见到一只如假包换大熊猫,我现在是身材又圆,眼袋又黑,萌萌哒。” 阮元惊讶:“你还记得我生日啊,我自己都没记住。” 钟远在傍边翻了一个白眼,他黑碳般的圆脸上最近白了些许,但是配上他那超白的眼白,还是挺有喜剧效果。 “我忘了自己生日也不会忘了你生日啊,等着啊,回去给你个大惊喜。”阮曦一只手拿着小灵通,另一只手在奋笔疾画,忙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你的礼物外婆一个月之前就准备好了,神秘兮兮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蜘丝马迹,有的话要告诉我,我的礼物不能输给她。” “你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阮元眉眼都笑开了,露出了小梨涡,满心满意都是欢喜,“不需要其他礼物。” “嘿,你个小蜜饯儿。挂啦,我忙死了,又要去当社畜了,这老板真的把你娘当畜生使,一刻不得闲。”阮曦又哀嚎一声,孟灌了口咖啡,“不要忘记多叫几个朋友来家里,人多热闹点。” 阮元挂了电话,开心地第一个邀请钟远:“哥哥,我生日你一定要来,不用带礼物。” “我叫爷爷给你做个大蛋糕,包你喜欢。”钟远也松了一口气,跟着他一起开心,“你想请几个人来都够吃。” 在农历十月初十的初冬,阮元迎来了他十三岁的生日。 这天钟远和薛庭早早地就来到了阮元家,阮元看着他俩穿得格外正式,白衬衣配夹扣式背带西裤,还穿了小皮鞋,头发还喷了摩丝中分了。 阮元:“.........” 他嘴角微微抽搐:“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家在办舞会。” 钟远和薛庭眼睛都亮了,异口同声道:“你家还办过舞会?!” “没,没办过。“阮元立马止住,“舞会是什么?能吃吗?” 钟远从来没见过薛庭这么乖巧过,平日里马戏团耍戏的猴儿似的,现下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 “牛排!都是西餐!”他偷偷拉了一下钟远的衣角,悄悄地问,“我怎么没看到蜡烛?” 阮元听到了,问道:“你要蜡烛干什么?” 薛庭有点不好意思:“我看电视机里,吃牛排的时候都有蜡烛,叫烛光晚餐。电视里的桌布和你家一模一样,真好看。” 阮元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跑去问了阮曦,又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半旧不旧的烛台,点上了蜡烛。 阮元:“大白天点蜡烛就算了,没见过和兄弟一起吃烛光晚餐的,出息了你们。” 姗姗来迟的董小桉和蓬头垢面的陈春见在门口“狭路相逢”,两人大小蹬小眼。? 董小桉:“…….” 陈春见:“…….” 阮元开门,心里大呼糟糕,太高兴了以至于忘记这茬了。 他愣了足足三十秒,说时迟,那时快,他先一把拽着陈春见往里推,自己关门上前对着董小桉解释:“真是不打不相识啊,没想到他是我外婆的二表舅的三姨婆的二表姑的外孙,我外婆非要我请他来,你大人有大量,可不可以看在我今天生日的面子上,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原谅他。” 董小桉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当然可以。” 阮元:“…….” 虚惊一场。他松了一口气。 阮曦给他们准备了餐前面包、意大利肉酱面、奶油蘑菇汤、水果沙拉,煎了五块牛排,笑着问道:“果汁、雪碧、可乐还是健力宝?” 钟远和薛庭异口同声道:“红酒!” 啪! 啪啪! 阮元狠狠地在钟远和薛庭额上拍了一下,忍无可忍道:“小孩子不能喝酒,你们给我消停一点。” 薛庭:“哦,那我要雪碧。” 钟远:“那我要可乐吧,颜色接近一点。” “西餐吃得惯吗?”阮元见陈春见有点拘谨,站起来倒了杯芒果汁递给他,“我妈妈煮的肯定没你家的好吃,你先垫垫肚子,等下蛋糕多吃一点。” 陈春见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目光扫过其他三个人,他们正娴熟地拿着刀叉切牛排,衣着整洁,“仪表堂堂”,他的手在桌子下不由自主地扣着自己牛仔裤破洞,有点急切地回答,“吃得惯,很好吃。” 董小桉心里有点别扭,一个两个三个,几天前都和他不对付,现下笑脸相迎地坐在一张桌上一起吃饭,搁谁都缓不过劲儿,他没话找话:“这蛋糕真好看。” 陈春见闻言,抬眼认真地打量了桌子中间的三层大蛋糕。 奶黄色的蛋糕上裱着一圈圈淡紫色的花朵,花朵错落有致,拾级而上,偶尔点缀着几片绿叶,好看的不规则纹饰拥簇着花朵环绕着蛋糕蜿蜒而上。 顶上几只装饰蜻蜓栩栩如生,白巧克力生日牌上,写着黑色的“生日快乐”四个大字。 他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蛋糕,虽然他见蛋糕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也是他第一次过生日,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都是第一次。 他长这么大,都没过过生日。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满眼羡慕,由衷地应和道:“真好看。” 钟远:“我拿着图片让我爷爷做的,你们要喜欢,下次你们生日,我再让他做。” 陈春见心想,他的朋友也真好。 阮元关灯许愿。 他在十二岁来到苍北之前,每年生日愿望都是一样的,那都是她的愿望,不是阮元的。 当莲花型的蜡烛缓缓展开,里面的火光腾跃时,阮元闭上眼睛许愿: 希望每年都有这么多人给我唱生日歌。 希望阮曦不要去杭城。 希望她健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十三岁生日 第13章 离别愁 时间如白驹过隙,夏走了,秋来,秋走了,冬来,冬走了,春来。 苍北的三月,还是带着很浓的寒意,风儿吹来灌进脖颈还会让人打个哆嗦,冰凉凉的。 但是阳光下的晚樱树枝头已经含苞待放,蓄势待发地争春了,远远的就能瞧见枝头渐变的粉红。 钟远坐在邮局前的长椅上,一棵晚樱树下,他仰着脖子,眯着眼睛,透过树枝看着晚霞的余晖。 写了一整天的作业,背部和脖颈都有点酸痛,他在长椅上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上边,活像邮局他家开的似的,霸占着整张长椅。 邮局围栏外熙熙冉冉,他充耳不闻,拆开了阮元寄给他的信。 他是在高一的平安夜收到阮元的第一封信的。 阮元说,有天傍晚他从图书馆回宿舍,教学楼道路两旁各大社团在搞活动,他被文学社一个熟人硬拉过去,参加了他们举办的圣诞节“南风有信,见字如面” 活动。 他思来想去没人可写,就写给了他,祝他平安夜和圣诞节快乐。 从此他们就一月一封信,没有间断过。 两年前,阮元被省里最好的高中提前录取了,成了钟书妍校友,钟远考上了镇上最好的高中,薛庭和董小桉一起进入了同一所私立高中。 阮元去了新学校之后很忙,去年自从国庆回来了一次就再也没回苍北过,甚至春节也没回来。 他要参加冬令营,阮曦处于事业上升期也忙得焦头烂额,阮奶奶带着一堆特产跑过去陪他们过春节,没呆三天就回来了。 他在信里说今年清明也没时间回来,要去省外参加竞赛,非常怀念苍北的“清明粿”,苍北的清明粿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吃过之后很难习惯其他地方的。 苍北的清明粿用的不是艾草,是用棉菜,味道清香,带着苍北独特的印记。 钟远想起他第一次吃苍北“清明饼”的情景,他像发现宝藏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眼珠像被润了色,染上一抹惊喜,又一次不懂节制吃到了消化不良。 他最喜欢吃甜的清明饼,清明饼里裹点红糖放点花生碎,压得薄薄的,煎得脆脆的,糯米甜甜糯糯又脆脆的口感中带点棉菜的清香,他非常爱吃。 一晃眼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了,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 钟远看完信再次伸了个懒腰,又闻了闻纸上的墨香,满足地眯了眯眼,拍着屁股回家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他爸在厨房洗菜,颇有些心不在焉,水龙头的水在流着,他手上拿着菜却一动不动,拧着眉一脸心事。 “爸,你最近怎么了?”他走近问道,“老走神。” 钟建国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立马关了水龙头:“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没事的。” 钟远皱着眉头,总觉得老爸有事瞒着他,又问了一句:“真没事?有事你可以和我商量啊,我长大了。” “哎,能有什么事啊。”钟建国故作轻松,“你都高三了,学习要紧,好好读书就行,别瞎捉摸,别操心有的没的。” “没事就行。”钟远帮他削黄瓜皮,低头冲了水,“学习,我自己有数。” “说到这,得夸你。”钟建国欣慰地笑了笑,“以前你妈为你学业都操碎了心,面上说不在乎,背地里总对我唉声叹气。” “我看着你也愁,没想到愁啊愁,愁到后来就没有了,你不比你姐差。” “你这就有点捧杀了。”钟远心口压着一口气,沉甸甸的,面上却不着痕迹,“我和她是云泥之别,中间隔着得有十八个文曲星吧。” “你姐是特例,”钟建国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有压力。” 晚饭后钟远埋头先做了一套数学卷子,再看了一遍阮元的信,开始给他回信。 写得一板一眼。 墨黑色的钢笔停在了“亲爱的阮元”的元字上顿了两三秒,最后一笔尾部墨水有点晕染开来,像他的心事一样化开了。 他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上千的字,写完“钟远,敬上”回头一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碎碎。 钟远寄出这封信的第三天,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他得知了爷爷的死讯。 班主任拿着教案神色慌张地把他叫出教室,把手机递给他。 电话那头妈妈哽咽着说话,他恍恍惚惚,只听进去了一句,爷爷走了。 他到达医院,一句话也没说上。 医院那条走廊人群熙熙攘攘,他像耳蜗里灌了水,鼎沸的人声若有似无,那条走廊明明很短,他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像走不到头。 爸爸从来没掉过眼泪,看着那抹白布就哭。 妈妈泣不成声,抱着他一起哭。 钟书妍深夜到家,她坐在爷爷的小院里,不哭也不闹,像一只无心木偶,抽空了所有情绪,呆滞地坐着,静静地陪了爷爷三天。 一个月后,钟远收到阮元的回信。 他们全家人刚从爷爷家回来,爷爷的小店就此关闭了,那家小店的灯再也不会亮起了。 离开的时候,钟远回头看了一眼紧锁的小门,彻底地感受到失去的痛苦,眼泪不停地流,止不住了。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再有,他以后再也吃不到爷爷的核桃酥,也再也没有爷爷了。 爷爷在那一年之后,就活在了他的记忆里。 钟远一个人坐在樱花树下,风儿吹来,吹落花瓣,散落在他身上。 他拆开阮元给他的信,眼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阮元的这封信里没有文字,纯白的信纸里夹着一张照片和一朵晚樱花。 照片里的爷爷头发花白,眉毛粗旷,右手搭在钟远的左肩上,腰上系着一条印着小熊的围裙,开怀大笑。 照片的背面写着几个笔迹粗糙的字:我和我最爱的孙子。 这几个字下面还有几个字被划掉了,但依稀还能看清模糊的字迹写着:希望下次拍照孙女也在。 这张照片是三年前爷爷生日,阮元带着刚买的相机拍的,因为那几个被划掉的字有点瑕疵,被爷爷淘汰掉了,阮元舍不得扔掉一直收藏着,爷爷看似爽朗洒脱,但是他的爱也很细腻。 钟远拿着信封里被压扁的樱花,又是哭又是笑,心口酸胀得像压着千斤石的感觉慢慢地消散在了晚樱树下。 樱花的花汁沾染在了照片背面上,留下了一朵樱花的轮廓,伴随着对爷爷的思念,永远的印在了那张照片上。 阮元在信封里夹了一朵开得最灿烂的晚樱花。 他好像在说。 我在远方寄一朵我钟爱的樱花给你,希望它替我陪伴你度过你痛苦的时光。 亲人逝去,痛苦唯有时间可治愈,那即将是一段漫长而潮湿的时光,那段时间夹缝里,每个人都冷冷清清,孤孤单单,流着泪缅怀逝去的每段温情,一去不复返的每个笑脸,黯然伤神。 这朵明艳的花,希望它开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白天与黑夜,在你被恶梦惊醒的清晨,在你突然想爷爷的某个瞬间,陪着你,就只是陪着你。 钟远留下了那朵晚樱花,把照片字迹朝上放在了他姐桌头。 那天夜里他终于听到了他姐的哭声。 阮元戴着帽子先去不远处的邮局寄了信,出了邮局他眯着眼看了一下天空,烈阳刺得他眼睛酸痛,他立马低下头赶去火车站接陈春见。 陈春见这人,年纪轻轻不想着读书,说要辍学来杭城打工。 阮元心想,这人这些年只长个儿不长脑子,别的本事不见长,倒是学会了耍心眼,来了个先斩后奏,人儿已经到杭城了。 欠收拾了。 阮元初中那三年给他补课,没少收拾他。 人潮涌动的火车站,隔着长长的斑马线,阮元一眼就瞧见了他。 他背着一个书包蹲在出口处的角落等他,头发乱糟糟的,像在头上给自己安了个鸟窝,整个人看着脏兮兮的,神色警觉又疲倦,邋遢得像个流浪人。 他远远地看到阮元,眼里的惊慌瞬间不见了,动作麻利地站起来,顺着人潮跑过去,故作轻松地笑着打招呼。 “今天先去我家,明天回去。”阮元板着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用不容反驳地语气说,“一声不吭跑地到这里来,爷爷知道你翅膀这么硬吗?” 往常他只要看见阮元拉脸就不敢嬉皮笑脸,这日一反常态,裂着嘴侃大山:“等我赚大钱了,买车第一个带你兜风。” “陈春见,你少给我贫。”阮元听完转过身,板着脸严肃地说,“我没和你开玩笑。” “再犟,现在就给我滚回家。”这件事情上他分寸不让,甚至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春见迎难而上:“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赚钱啊。” “你再贫试试。”阮元摘了帽子,狠狠地拍了他一下,“滚吧。” 说完瞧都不瞧他,背着身,管自己走了。 陈春见急了,上前抓了他胳膊:“你别生气啊,我知道你真心拿我当朋友才这样。但是我真想赚钱。” “赚钱,你拿什么赚钱?”阮元凶他,“你现在属于童工,老板雇佣你需要负法律责任,谁敢雇佣你?你和我说说看,你凭什么本事赚钱。” 陈春见被问得哑口无言,愣在了当场,他瞳孔微张,想要开口,喉咙又发不出声响来,沉默了良久,他像受了莫大委屈似得红了眼眶,梗着脖子犟嘴道:“大不了去打黑工。” “反正我不要回家。” “我得赚钱。” “呦,一个高中没毕业的人,还知道’打黑工’呢。”阮元冷哼一声,嘲讽道,“这些年还是有点长进了的呀,陈哥。” “我需要钱。”陈春见软硬不吃,他低头看着自己磨破头的布鞋,泪水没入他洗得泛白的黑衣上不染不出水花来,“爷爷生病了,他快要死了,没人愿意花钱给他治病。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爷爷,就算死,我也要赚钱给爷爷治病。” 阮元听了一愣,把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往下一压,帽舌挡住了他的眼睛,隔绝了他的难堪。 “不要哭,无论发生什么都给我忍着。总会有办法的。”阮元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了很多,“爷爷得了什么病?” “我不大清楚,医生说可能胃里出血了,需要进一步检查,可能还需要住院做手术,”陈春见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婶婶们说没钱给他治病,开了点药,没想让他住院。爷爷夜里疼到睡不着,偷偷地哭。” 他跟在后面,终是忍不出,哭出了声音。 “胃出血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太担心。”阮元松了一口气,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婶婶们是吓唬你的,不会不给治的。” “阮元你不懂,什么病都可以治,只有穷病是治不了的。”陈春见罕见地露出冷漠的神色,“她们不是开玩笑的,当年就是他们有钱也不愿意借,我爸爸才躺在家里烂掉死掉的。” 阮元失神,坐在车上,看着后车镜来来往往的车,后头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把他拉了回来,转头对他说,“别担心,她们真不给治,你给他治。这个病花不了多少钱,他们不借你钱,我借给你。” 出粗车司机侧眼,抽空看了眼阮元,少年沉稳少语,神情淡漠疏离,眼神却很真诚,怀里揣着一个昂贵的名牌包包,不似成人敷衍,说借钱不像是在说客套话,有点羡慕道:“年轻真好啊,患难见真情,我现在接电话最怕别人开口借钱。谈钱伤感情。这个社会,谁知道那些人嘴里病啊灾的,是不是骗钱胡诌的。” 被他一打岔,陈春见什么话也不说了,坐在后座沉默了一路。 出租车开了半小时,在一片别墅区门口停下,阮元下了车付了钱,重重地摔了车门,剜了司机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司机:“……” 嘿,挺凶一个人,让他想起自个儿家里的柴犬。 “你不用安慰我,”见四周无人,陈春见才低低地说,“爷爷躺在病床上,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那是疼得不想说话。”阮元耐心解释,带点安慰,“胃疼不是大病,疼起来要人命。你明天带着钱回去,带他去医院做个胃镜,住几天院就好了。” “真的?”陈春见眼睛一亮,“你不会骗我的吧。你这些年没少骗我。” “这次真不骗你,”阮元笑了,“我能拿这种事情骗你啊!” “真的?真的只是小病?”陈春见笑了,他笑起来总带点憨气,“你愿意借我钱,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当牛做马就算了,”阮元调侃道,“以后在苍北小道遇到,陈哥,别收我保护费就行。” 陈春见脸红了起来:“你怎么老拿这个调侃我,都好几年了。” 好几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他真想明天就回苍北看看。 第14章 同类 “我坐在窗边给你写信。 我的窗外有一颗晚樱树,开窗就能折到它,现在花期正盛,想必苍北也一样吧。 上周陈春见来杭城,我去火车站接他,他孤零零一个人来杭城说要打工赚钱,哭着说爷爷病了,没钱治病。 我看他有点可怜,拿了所有的压岁钱和奖金给他,第二天亲自送他去了火车站,看着绿皮火车来来去去,我很想回家。 也很想钟爷爷。 清明节没回去错过了扫墓,五一回去,你带我去看看钟爷爷吧,我给他送束花,和他聊一聊天,他肯定也很想我。 等五一回家还能看到苍北的晚樱,庆幸还能赶上今年的花期,我们五一见。阮元敬上。” 钟远坐在晚樱树下,手里一个灯盏糕没吃完,信就已经读完了,雪白的信纸上清秀的字迹一看就是钢笔写的,还有很浓的墨香,是他看过最好看的字。 钟远看着雪白信纸上沾了点上灯盏糕的油,立马把信纸放在长椅上,双手在裤子上把油蹭干净,再折好回家。 “今天给你煮你爱吃的春笋粉干,”他右脚刚踏进大门,他爸带着讨好的语气说,“这春笋又大又嫩,粘着春土,一定又脆又甜。” “你一个劲儿得’巴结’我没用啊。”钟远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咬了三大口才开始理人,“我姐也不理我。问我吃屎的,那么久不去看爷爷。” “你们当初瞒着这事,就应该知道有这后果。” “爷爷生病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让我们知道。” 钟远鼻音带着点哭腔:“我们都没能去多看看他,他该多伤心。” “我们是怕影响你们学习。”钟爸也红了眼眶,遗憾地说,“我们也没想到爷爷病得那么重,想他出院之后再告诉你们。要是知道他走的那么快……” “我晚上再试试,”钟远心软,“她不一定会接。” 难办。 说她姐倔,那是往乐观了说,她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还有点铁石心肠,钟远从小到大在她那碰壁的事儿数也数不清。 他躺在床上发愁。 他发愁的还有另一件事儿,愁上浇愁。 陈春见。 这个名字他在阮元信里见了好多次。 钟远躺在床上想陈春见这个人。 从小无父无母,没人管教,猫嫌狗不待见,惹事生非,像全世界欠他一样看谁都想咬两口。 街坊邻里口中“不三不四”的小孩子。 有次他板着脸严肃地劝阮元,离那人儿远点。 当初阮元不安和破碎眼神吓了他一大跳,他直接愣住了,以为自己说的不是陈春见而是在说他。 阮元偶尔会无意中露出没有安身之处、充满不安的眼神,而后那双眼里透出来的光,像要把人吸进去,好像他蹲在暗影里许久,很孤独,引着你想把他拉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那个夏天,阮元躺在爷爷小院里说:“看到他,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同类。” 钟远睁大了眼睛,急了:“你说什么胡话。” “哥哥,你知道阮曦不是我妈妈的。”阮元带点苦笑,说道:“我也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那年爷爷小院的绣球花开的正盛,雪白雪白的大花球一个一个占满树枝,那声“哥哥”也阔别三年之久他才听到,自从小学毕业阮元就没这么叫过他了。 钟远不知所措:“你和他怎么能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啊,他也没有爸妈。”阮元坐在凉凉的草席上,低着头,声音低沉沉的,“没人爱的小孩就是那样的,蓬头垢面,浑身长刺,看谁都想咬,只能倔强得自己保护自己,很少有人来说,你这样不对,你不改就会成为不三不四的人。” 还没等钟远开口,阮元就抬着头看着他,说道:“哥哥,四年前我跟着阮曦来到苍北时,我是很害怕很不安的,小心翼翼地守着我的秘密。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同类,不由自主地想要和他做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自在。” 钟远坚定回答他:“你们不是,不是同类。” 阮元:“或许吧,我比他幸运多了。我有一个幸福的新家,几个好朋友,他更可怜,他就一个人,但我还是想要和他做朋友。” 钟远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怔怔地说:“那你想和他做朋友就做朋友,我也可以和他做朋友,但是你不许说和他是同类。” “你有阮曦阿姨,阮奶奶,”钟远坚定道,“还有我们,你和他不是同类。” 阮元点点头:“知道了。有时候,我看到他一个人,就会想陪他玩一玩,就像陪着没遇到你们之前的自己。” “阮元,你真不是。”钟远有股气堵在胸口,他心烦意乱,说话斟酌再三,“即使你没遇到阮曦和我们,和他也不一样。” “即使没有我们,人生漫漫长路,你还会遇到比我们更爱你的人陪你一起走。” “你就是你,没有同类。” “你是唯一的。” “哥哥,你真好。”阮元看着他,像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我不想你因为我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担心你。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交友方式,我只是怕你受伤害。”钟远躺在他旁边,望着廊下的雨帘,转了个身问道:“对了,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就叫阮元,我妈妈取的。”阮元眼里没什么起伏,神色如常,像讲述别人的事情般娓娓道来,“我妈妈也姓阮,是阮曦的好朋友。她也是苍北人,只是出去读大学了,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妈妈也没有妈妈,她是一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的。” 钟远心疼地看着他:“你的名字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阮元听出了他在安慰自己,侧着头对他笑了一下:“哥哥,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钟远好奇道:“想什么?想我怎么这么黑?” “聪明,我想就差半个月亮了。”阮元哈哈哈大笑,“我还想,你是不是也像包青天一样刚正不阿,不偏不倚,铁面无私,要不要看见你就绕道走。看着就像我打不过的人。” 钟远:“........” 那年绣球花开得繁花似锦,今年它们开在爷爷的小院无人问津。 思绪被拉回,钟远起身,拨通了号码。 那边传来水流的声音,接着是一个轻轻柔柔的女声:“喂,钟远弟弟是吧?她昨晚通宵在学习,现在在睡觉,你晚点再打来。” 接电话的是钟书妍的一个室友,叫宁颜,长得很甜美,乌黑的头发垂倒腰间。去年暑假跟着钟书妍来苍北玩了一个礼拜,说什么采风,在他家住了一周,和钟远算是认识。 钟远有点担忧道:“谢谢宁姐姐,我姐她.......还喝酒吗?” “总算不酗酒了,刚回来那几个礼拜喝得可凶了。”宁颜欣慰,又不忘感慨道,“你姐啊,有当酒鬼的潜质,我们三个喝不过一个她。” 钟远松了一口气:“她的心胸要是像酒量这么好就好了,已经一个多月对我爱答不理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是友军,又不是敌人。” “呦,友军。”宁颜在手机那头轻笑了一下,调侃道,“我们钟哥还想当双面间谍呢。” 钟远耳根都红了,匆匆挂了电话。 他刚躺回床上,又一个鲤鱼打挺,给薛庭打了一个,约他吃个饭。 “吃什么?去吃老萧泡菜吗?”薛庭刚补完课回家正写着卷子,肚子也有点饿,“好久没吃了。” 钟远:“泡菜还是算了吧,阮元快要回来了,这个是他的最爱,留着胃口陪他去吃。” 薛庭:“出门左拐,不送谢谢。”他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继续奋笔疾书写卷子。 半小时后薛庭在楼下喊他,钟远开了窗探出头,笑道:“哪个门前贵客来啦。” “你薛爹。快给我下来。”薛庭仰着头喊,“不知道哪个不怕被雷劈的教研组老师出的卷子,把你爹我脑干快要烧没了,饿死我了。” 钟远冲下楼,远远地抛了一个苹果给他:“先垫垫肚子。” 他们俩人来到一家小面店管,面馆窗台前摆放着各种卤味,钟远对着窗口喊:“阿姨,大粗面2碗,加肥肠、肉羹和荷包蛋,另外来俩大排。” 薛庭去角落坐下,远远地喊:“给我加个鸭头,我想补补脑,总觉得自己的不够用。” 钟远坐下,掰开了一次性筷子,笑说:“你都几岁了,还贫,也不腻。” “谁和你贫啦。”薛庭瞪了他一眼,“我们班除了董小桉,都觉得觉不够睡,脑子不够用。” 钟远笑出了声:“他最近又怎么惹你了啦。”每次董小桉惹他,都得受他挤兑。 “那个大傻登儿,谁理他。”薛庭大口地吸了一口圆面,“再说人家千金大少爷的,哪里有空理咱们这种升斗小民。” “哟,看来这次被气得不轻啊。”钟远从碗里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说说看,千金大少爷·惹祸精儿·大傻冒儿·脑子缺根筋儿·傻子都比他聪明·董小桉同学又怎么惹你了。” “我骂了他那么多词儿吗?”薛庭疑惑,“傻里傻气的,高三了没人陪他玩儿,他就舔着脸和校队人玩得不亦乐乎,你都没看到他那股傻样儿,眼不见心不烦。” “没人陪他玩,他不想打扰你学习,找人玩也有错啦。”钟远给他倒了一勺醋,“桉仔这几年多乖,就你还挤兑他。” 薛庭臭着脸没搭话,埋头吃面。 钟远:“……..” 他今天是愁上浇愁又浇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同类 第15章 朋友 昨天下了一场雨之后,邮局外一排排的晚樱花掉了一地,树上只有寥寥几朵还在绽放着,在绿叶中若隐若现。 钟远下课放下书包就匆匆往外走,阮元前天在电话里说五一会提前一天回来,火车大概在晚上六点多到。 从学校回来平时骑自行车需要二十分钟,今天他只花了十几分钟,卫衣里的短袖粘在皮肤上,背后流了一片汗,还没干他又踏着自行车往火车站赶。 火车站在小镇的北面,郊外,骑过一片繁华再穿过一小片荒芜就能看到破旧的铁轨了,他停在火车站前,看了眼手表,脸上绽开了笑容,还来得急。 他先在火车站外买了三个茶叶蛋,探着头往人群看,站前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行人神色各异。 阮元在火车站外一看到钟远,就兴奋地喊了他一声,抛下一箱子行李给阮曦,接过钟远手中的茶叶蛋,坐在他的后座就跑了。 阮曦只叹气,跑得比兔子还快,看把他开心的。 他们四个约好了今晚一起吃烧烤,薛庭骑着他刚买的小电动车载着董小桉,先去占位。 “胖子烧烤”是镇上生意最好的烧烤店,开在横阳之江的边上,高峰期去的话要排好久的队,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闻着香味坐在哪里干等的滋味,没人想再经历第二次。 阮元一踏上后座位,钟远骑得贼快,再晚点烧烤店就人满为患了,店里高峰期的烧烤总缺点味道。 不是半生不熟,就是太焦了,粉撒得不匀,味道淡得淡,重得重,总是缺点火候。 钟远和阮元落坐时,烧烤桌上已经摆了好多阮元平时喜欢吃的东西,蒜香茄子、香菇、韭菜、土豆、金针菇、烤鲫鱼 、鱿鱼须,他烧烤喜欢吃素的多。 等阮元慢嚼细咽地开始吃,其他三个人才开始在菜单上刷刷刷选菜,香肠、羊肉、牛肉、猪肉、鸡翅、培根、鸡胗、鸡心,都是肉食动物。 今天是董小桉第一次喝酒,他还是有点兴奋的,喊了一句:“老板,先来一箱啤酒。” “把你能的,”薛庭忍不住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转头喊道,“老板,来两瓶啤酒,一瓶大雪碧。” 董小桉抗议道:“四个人,你就点两瓶,你是看不起谁。” 钟远塞了一串土豆给他:“你第一次喝酒悠着点,先吃点东西垫肚子。我们不多喝,就陪你随意喝一两杯。” 薛庭耸动着粗眉应和道:“要我说小屁孩,喝什么酒,多喝牛奶长高高才是正解。” 董小桉在人群中不算矮,在四个人中算矮的,拿他痛处说事儿,谁服气,自然要跳脚:“只长身高不长脑有什么用,考试照样倒数。” 薛庭不知道他是在贬低别人还是在内涵自己,他倒数的也好意思编排别人成绩:“你上次只高了我一分。” 董小桉乐了,开大格局:“你知道一分什么概念嘛,高考一分之差隔着几千上万排名。排队起来,我就和你隔着银河。” 阮元弹了下董小桉额头:“知道了董织女,吃饭重要还是拌嘴重要。” 看到他被阮元收拾,薛庭乐了,贫嘴道:“今天谁不喝完一瓶,谁就学狗叫。” “把你能的,你酒精过敏没个数啊。”钟远打了薛庭一下,转头对董小桉道,“你尝过就知道,肯定也不会喜欢喝的。年纪大的人才喜欢喝酒。” 董小桉:“怎么会,我爸爸说酒是好多东西。可惜就是一滴都不让我尝,非要等我到18岁周岁。” “哎,”薛庭点头,非常赞同地说,“等你觉得酒是好东西了,你就长大了。喝酒买醉,基本是为了忘记想忘都忘不了的烦恼。” 果然董小桉喝了一口,满嘴泡沫和苦味之后,再也没喝第二口了,用他的话讲就是,喜欢喝酒的人多多少少有点自虐。 他们四个叽叽喳喳讲了一晚上这几个月的事,都是讲完就忘的琐事,就聊,就开心。 董小桉大喇叭似的,就把薛庭的烦恼一股脑讲了出来了,他带点雀跃的表情道:“你们看过电影《情书》吧,上上个月我们班新转了一个女同学过来,叫薛婷。” 钟远和阮元来兴趣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两肋插刀,在学校被出柜了。我是同性恋这事,我居然是我们学校最后一个知道的。”董小桉冷哼一声,指着薛庭,谴责道,“他为了一个女孩子,在我背后插满了刀。” 那女孩子因为和薛庭同名同姓,班上爱起哄的同学老拿电影桥段来映射他们,有些没分寸感的还会像电影里一样,在黑板写两人名字,中间画个爱心。 课上念书遇到所有“ting”的发音字就故意拉长,惹全班发笑....... 有天晚自习老师站在讲台发试卷,叫到薛庭名字,薛婷上台拿了。 底下人起哄:“什么关系呀,帮他拿试卷........” “就是,就是,什么关系是我们同班同学不可以知道的呀。” “学校禁止贪恋哦,太明目长大了吧。” 薛庭被揶揄得面红耳赤,羞愤到眼眶发红,快要哭出来了。 薛庭暴躁极了,摔着书本吼道:“别闹了,我喜欢的男的。” 从此再也没人起哄了,只是看到董小桉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眼神都怪怪的,一个个都带着兴奋和探知的神情在窃窃私语。 董小桉抱怨道:“方法那么多,他偏偏说一个不着调的理由来害我,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薛庭:“这样最省事,效果立竿见影。” 阮元和钟远也不诧异。 “确实像薛庭会干的事儿。”钟远笑着说到,“小时候他老胡说八道,瞎编乱造,没少被他爸妈打。” “你就说效果好不好。”薛庭嘴里嚼着羊肉,眼神对着钟远说到,“你怎么不说说,靠我的胡说八道,你们躲过了多少顿打。” 阮元:“你们还记得嘛,小学的时候我们四个一起逃学野营,他理直气壮地当着班主任和家长的面,说我们四个的祖宗一起托梦想吃汉堡,我们才去山里一趟的。我们的检讨书,数字要求被翻了一倍。” 薛庭瞪了阮元一眼:“你怎么回事,能不能记我点好。好汉不提当年虎。” 阮元咧着嘴笑:“你现在也挺虎的。” “就是,就是。”董小桉附和,“打起架来虎得人害怕。也不看对方什么实力,抡起袖口就想干仗。体校的人,我们惹不起,躲开不就好了。” 董小桉不提这茬还好,提了薛庭就来气,他重重地扔了串签到他面前:“事儿他妈是你惹的,怂得和缩头乌龟一样,你千年王八转世的啊。” 董小桉有苦难言:“是那女孩儿骗我说她单身,我才递了封信,送了她束花。谁想,那男的没完没了。” 董小桉前段时间追隔壁学校的一个校花,差点被群殴不说,天天能遇到社死现场。 他烦得每天得掉三根头发。 校花男友把他的情书打印了几百份,贴满两个学校的校务栏,他被自己的文笔和狗爬字臊得想钻地洞。 那货真的是阴魂不散。 学校每个周五晚餐期间都有校园广播,都是学生们点播一些比较抒情的流行歌曲,那天播放了他情书内容的整个音频。 那家伙真是无孔不入啊! 路上堵董小桉,薛庭挡在他前面说单挑。 阮元啃着鸡爪淡淡道:“这人真烦,找机会打他一顿。” 烧烤桌上顿时安静如鸡。 钟远转动着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看薛庭,薛庭转动着玻璃珠般的大眼睛看看董小桉,董小桉转动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看钟远,顿时三个人一起摇头。 遥想当年,阮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钟远虎虎地带着他们三人去隔壁学校干架,被别人收拾得都找不到北了。 几个人鼻青脸肿得回家,一瘸一拐的,编了一个摘爬墙果摔倒才蒙混过关,从此留下了人生阴影。 年轻人啊,不可以太冲动,狂妄自大是有代价的。 阮元黑黢黢的大眼睛在他们三个脸上转了一圈,一脸理所当然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们忍得了,桉仔也忍不了。” 钟远逞强道:“我脸黑看不出伤,我不怕,不妨一试。” 薛庭梗着脖子道:“我人高别人打不到我脸,我不怕,不妨一试。” 董小桉翻了个白眼:“我谢了,我忍得了,我不试。上次就我被揍得最惨。我们文明人,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吧。” 当事人都说不计较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这么死缠烂打下去,也是愁人。”董小桉皱着眉头说,“死活不相信我,‘偷鸡不成蚀把米放’,谁还想招惹他女友了。” 阮元:“你做点事让他相信就好了。” 阮元拿了钟远的校服外套套在自己身上,故意露出学校的标志,和董小桉肩并肩拍了一张背影照,让他发在了贴吧上,配文:我和她。 果然照片一发出去,那家伙就发来了短信:兄弟,你牛逼,我们的事,算了了。 第16章 男扮女装 第二天醒来董小桉的世界又安静又热闹。 安静的是,校园贴吧上关于他不顾江湖道义乱挖别人墙角的帖子基本都删了,他焦躁的心,现下平静如深潭。 那个帖子下都在讨论另一个背影。 热楼沸沸扬扬,那张照片阮元只露出了耳廓和下颌线。 局部的,突出的,浮想联翩的美,更让人着迷。 一群人凑人闹期待正主路脸,有好奇的,有观望等着打脸的…….热闹非凡 “地主家的傻儿子又来请客啦。”董小桉在四人□□群里发了条消息,美滋滋道,“今晚老萧泡菜见,随便点,爷买单。” 薛庭紧跟其后:“呦,对自己定位挺清晰。” “我今日高兴,随你怎么说。”董小桉顺手发了一个炸雷,“你嘴再贱,今晚你的就自己买单。” 钟远和阮元收到信息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钟爷爷的墓地上磕完了头,正要下山,边走边聊着。 山上回镇里是下坡,比上山的时候轻松多了,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人是健忘的动物。”阮元看着脚下的石阶,低着头说,“我刚才反复提醒爷爷,请他务必多到我梦里来,我不想不知不觉地忘了他。” “奶奶走的时候我还太小没什么感觉,爷爷走了,我恍惚了很久。”钟远带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的低低的,声音沉沉的,“觉得推开那家小店的门,他还会笑眯眯地在那里给我做核桃酥。” 阮元抬头看了他一眼,把他的帽檐往上拉,看着他眼睛真诚地说:“哥哥,以后你想吃核桃酥了,我做给你吃。” “你连煮面泡面都糊锅。”钟远眼里浓浓的阴霾渐渐消散,笑了笑说,“大言不惭。” 阮元认真道:“我会学会的。” “阮元牌核桃酥,让你笑口常开。” “不用你做核桃酥。”钟远摘掉自己的帽子往他头上戴,“你多笑笑,我也能笑口常开。” 下山后他们回了爷爷的小院,那扇小门后,短短一段时间,屋子里就布满了灰尘,变得冷冷清清,散发着霉味儿。 小院里那几株绣球花依然开得旺盛。 他们拿了角落的锄具,笨拙地收拾了一个下午,除去了杂草,清洗了木板,晒了爬了霉斑的帘子。 花草和人一样,需要照料和浇灌,小院的花花草草顿时焕然一新,夕阳下,它们勃勃生机,盎然生长。 晚上相约的“老萧泡菜”,也是一家苍北开了十几年的老店。“泡菜”就是油炸食物的统称。 “老萧泡菜”开在梧桐街街尾,广场十字交叉口的拐角处,这里人流鼎盛,但它的招牌并不显眼,在繁华的商业街平平无奇。 它门头老旧,里头又矮又小又破,四人桌半隔间拥挤不堪,木质桌椅布满深浅不一的凹凸划痕,环境很一般。 但是味道苍北它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阮元一如既往的喜欢素菜,九层糕、红糖年糕、裹着糖霜的香蕉是他每次必点的东西。 九层糕切成一小方块一小方块,炸得脆脆的,淋上一层独特的酱汁,外脆里嫩。 红糖年糕炸到表皮气泡,撒上一层糖霜,焦糯弹牙…… 钟远最爱是鱿鱼嘴,鱿鱼嘴在油里炸了一段时间之后非常有嚼劲儿,但是一般人不怎么点,它非常需要嘴上功夫。 吃鱿鱼嘴时,将鱿鱼嘴整颗放入嘴里,需要用舌头的巧劲儿在嘴里将肉及软骨分开,把软骨剔除开来,需要一些嘴上功夫。 鱿鱼嘴的肉质特别有弹性,口感极佳,是沿海地区非常地道的海味之一,常听人说“一只鱿鱼一只嘴”,意味着鱿鱼嘴是一只鱿鱼最精华的部位,但年轻人基本不爱吃这么麻烦的食物。 钟远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年轻人,他爱吃。 薛庭爱吃油炸食品,但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有肉就行,董小桉是油炸的都不爱吃,但每次都陪着阮元来。 吃东西的时候,董小桉异常殷勤,一会儿帮着阮元倒饮料,一会儿帮着剔签子,一派天真的脸上一双眼睛带着“有求于人”的狡邪和讨好。 薛庭拍开了他递给阮元土豆串儿的手,他似董小桉肚子里的蛔虫,先发制人:“别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想什么了我。”董小桉瞪了他一眼,眼里泛着光,有点兴奋地对着阮元说,“你多吃点。” 钟远放下手里的鸡翅,喝了一口雪碧,问道:“嗯?他想什么了?” “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你们看不出来,是你们眼瞎。”薛庭鄙夷道,“整天就会对自己人憋着坏,扮猪吃老虎,就阮元一直惯着他。” 阮元:“我们桉仔软萌又多金,惯着点怎么了。” 钟远好奇道:“把你的小九九说出来听听,不要伤害我们的耳朵就行。” 董小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要说。 钟远阻止道:“你还是别说了,每次你摸完鼻子说出来的话不仅会伤害我们的耳朵,还会污染我们的心灵。” “怎么就污染你们心灵了!”董小桉拍了一下桌子,不服气道,“他们都在说阮元的背影好看,我就是想让他男扮女装和我拍一张正面照而已。” 钟远嘴里的雪碧全喷到了他的脸上,这人挺敢想,也挺会奇思妙想。 他伸手捂住了阮元的耳朵,说:“刚才的话你当没听见。” “说点人话。”薛庭一巴掌呼到了董小桉的后脑勺,吼道,“求求你做个人。” 他以为董小桉想让阮元匿名上贴吧说几句话闹腾一下,让他再虚荣一把。 瞧瞧这人说的什么话。 男扮女装! 真不是人!!! 阮元:“........” “一定会比校花好看啊。”董小桉擦掉了脸上的雪碧,有点委屈地说,“我对阮元的颜值很有信心。怎么会辣眼睛到摧毁你们的心灵。” “难道你们不想看吗?” “肯定很好看。” “你给我闭嘴。是颜值的问题吗?!你这虚荣心给膨胀的。”薛庭咆哮声又高了几度,“你脑子里糊了屎吧。要不是你买单,信不信我把一桌菜糊你脸上。” “脑子被驴踢了,还是出门被门夹了,尽说一些蠢话。” “那他们好奇,嘴巴又酸又臭,说我说只敢发背影,是见不得人。” “他们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我又不傻。” “你不傻?你不傻,讲得出这种让人想绝交的话?” 钟远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见不得人那是肯定的,照片一旦发出,追求者一窝蜂涌来,从这里排到横阳之江,你要怎么善后。这要让人见了,那还得了。” 薛庭:“……” “万万没想到,见不得人还可以这么解释。”薛庭犀利吐槽,“钟远,没想到你也是一朵奇葩,藏得够深啊。” “这样啊,到时候人满为患,交通瘫痪,”董小桉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偃旗息鼓,“影响挺不好的。” 薛庭:“……..” 虽是董小桉肚子里蛔虫,奈何跟不上清奇的脑回路,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多是不欢而散地结束话题。 “钟远你牛。”薛庭竖着大拇指,甘拜下风,“什么奇葩都能应对。” 钟远始终捂着阮元耳朵,低头问道:“我们刚才说了什么听到了吗?” 那只是一双手,又不是隔音板,怎么可能听不到。 阮元抬头,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线,乖乖地摇了摇头:“没听到。” 钟远满意地放开了捂住他耳朵的手,看了眼他前面的餐盘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但是还有点馋。”阮元如实说。 “老板,再来一根炸香蕉、一份韭菜拌豆芽、花菜包菜拼盘和两条秋刀鱼。”钟远一个人走到点餐处加菜,回来坐下后对他悄悄说,“多吃点,就当赔偿你污染耳朵的精神损失了。” “还好吧,不算污染。” 钟远侧着身和阮元讲话,余光里看到董小桉的筷子往秋刀鱼盘里伸,他拿筷子挡了一下:“这鱼是阮元的。” “怎么还护食。”董小桉小声地嘟囔,“要不是看它已经剔完刺了,我才不稀罕嘞。” “还有新的。”钟远筷子夹着他的筷子不放,“等下帮你一起剔了。” 饭饱喝足之后,他们沿着河岸慢慢地散步。 苍北小镇的夜晚,春风沉醉,残月似勾,倒映在河边。 河岸上处处是烧烤摊,烧烤的香味飘浮在空中,夹杂着七七八八的话语声。 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在人间烟火缭绕,晚风吹拂的夜晚,阮元感到踏实,心有归处。 深沉的夜,钟远躺在床上失眠。 黑暗中他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董小桉的那些句话。 “难道你们不想看吗?” “肯定很好看。” “难道你们不想看吗?” “肯定很好看。” 他想看。 但是他只想一个人看。 寂静的夜,他面色潮红把自己埋进薄薄的被子里,不多久被子传来少年青涩的呻|吟声。 一声声断断续续,自己陌生的声音萦绕在他耳旁。 似有魔力,让他沉浸其中,不想停手。 等余潮退去,他的心似一潭古井里掉了块石头,泛起涟漪,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拍打在清冷的石壁上,一下下,一下下,撞击他跳动的心脏。 第17章 我们回家 五一的第一天,下了一场小雨,到十点多地都干了,就是南风天潮湿得人难受。 瓷砖墙上、镜物上挂满了水珠,老人总觉得膝盖隐隐在发疼。 南方小镇的回南天,阮元都觉得亲切。 他在洗漱台的镜子上写了几个字,又擦掉,换了块地儿,又写了几个字。 他很喜欢这种无聊的小游戏。 钟远一大早就借了薛庭的小电动车骑着去郊外折了一捧的晚樱回来,站在邮局前喊阮元。 阮元一听到声音,跑去窗边探出身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揉眼睛,一片模糊,转身回去拿了眼镜。 他戴上眼镜,倚在窗口上,看了好一会儿。 绿叶茂盛的晚樱树下,钟远手里捧着几支晚樱在不停地对他招手,笑得很灿烂。 他下了楼,对着钟远笑道:“被你一喊,瞌睡虫都跑了。” “你不是喜欢晚樱嘛,这边下了几场雨,花瓣掉得差不多了,不大好看了。”钟远举着晚樱花往他怀里塞,“我那天去接你,看到车站那片的晚樱树还没掉瓣,给你挑了几支过来。” 花枝塞了阮元满怀,几朵开得正盛的晚樱花挤在一起,顶着他下巴,绿叶中带着一朵朵粉里透白的晚樱,衬得他的脸色格外动人。 真好看。 钟远心想。 都有点分不清晚樱花和阮元,哪个更好看了。 “好多。”阮元怀里抱着花枝,笑了笑道,“怎么一大早就去当采花贼,莫非是个采花大盗。” 钟远跟着笑:“不是采花大盗。郊外那片晚樱被砍了一大片,要换植其他树木,我要过来的。” “你喜欢就多摘了几支。快拿回家。”钟远推着他的胳膊催促道,“还等着你吃早餐,再晚点他们该催了。” 阮元跑上楼,把晚樱花插在一个玻璃瓶里,很久以前这个复古的玻璃瓶里装的是五颜六色的蜻蜓。 他清水拍了几下脸,囫囵吞枣般梳了几下自己头发,戴上棒球帽就下楼了。 今天他们四人约好要去野外烧烤。 早餐随便解决之后,他俩急赶慢赶地来到鹿峰山脚下。 山脚下有一处“鹿峰别庄”,提供烧烤也提供民宿,他们站在别庄墙角的阴影里等。 他们没选择在这里烧烤,想要原汁原味的,就得自己折腾着弄。 没等多久,董小桉就到了,他把食材和烤架从后备箱里拿出来,边拿边不耐烦地说:“哎呀,你烦不烦呀,都说多少遍了,你放心好了,不会拉肚子,也会注意安全。” “又不是三岁孩子,不会引起森林火灾的。” “哎呀,就你事多,担心这担心那。”董小桉把他爸爸推上车,关了车门,“我都快成豌豆公主了。” “真不用我留下啊。”董爸爸拉下车窗,笑着和阮元他们打了招呼,“那你们玩得开心点。” 董小桉眼神扫了几眼,没看到薛庭踪影,总算被他抓到小辫子了,他咋咋呼呼地喊:“薛庭还没到吗?这人能不能靠点谱。” “说好十点钟集合的,现在都几点了。”他说完看了眼手表,发现自己也晚了十分钟,还是理直气壮道:“真是离了大谱了。” “豌豆公主。”薛庭骑着小电瓶车缓缓而来,“你爹我早到了,看你没到,去溜达了一圈。” 董小桉哀怨地瞪了他一眼:“你他妈才是豌豆公主,你全家都是豌豆公主。“ “我没那个命。有那么有钱的爹。”薛庭停在他脚边,山上小道路窄,烧烤的装备都得靠电瓶车载,“麻利点,你迟到已经够耽误功夫了。” “你家又不是住大海的,管那么宽。”董小桉犟嘴,“你管我几点到。” 董小桉转头问阮元:“我迟到了吗?耽误你们功夫了吗? 阮元摇摇头:“没有,是手表走得太快了。” “你就作。”薛庭对着董小桉说完,又盯着阮元说,“就你惯他。被你惯得像三岁巨婴。” “你收拾不了他,不带殃及池鱼的。”钟远笑着说,“他上房揭瓦的时候,你三天也没打。” “你真是护食又护仔。”薛庭对着钟远冷哼一声,开着小电瓶车走了,“总有一天新账老账一起算,我算上阮元,打他们三天三夜。” 阮元:“……..” 薛庭太久没看他咬人,把他当温顺的小猫了。 四个人烧烤,就刚开始生火有点困难,没想到烤出来的东西还成,色没有但挺香。 主要归功于董爸爸准备的调料够多,东西一烤,调料往上一撒,味道挺足的,挺有趣味,几个人自得其乐。 阮元在啃着鸡翅尖,钟远偷偷拉了一下他短袖下摆,张开手掌,掌心里放着几颗橙红橙红的覆盆子。 钟远小声道:“就这几颗,没其他人份儿,快吃。” 阮元拿了一颗就往嘴里塞:“真甜。” “等下我再逛逛,”钟远笑着说,“没准还能遇到几株。” 阮元出生在大城市,小时候往返在高楼大厦间,没怎么见过繁华之外的山山水水,他刚来苍北时对这些野外的趣味倍感新奇。 钟远有空总带着他往开阔的地方跑,在野外摘覆盆子,在野地拷番薯,在溪水边抓螃蟹,在田野上抓泥鳅,在树林里捕蝉,在茶园里抓松鼠…… 他以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房间里自己陪自己玩,方寸天地,以为人间都是樊笼,野外跑得多了,天地广阔,人间野趣又多,他慢慢琢磨出,人间至味是清欢。 就如钟远手上橙红的覆盆子,简单,但珍贵。 就如覆盆子下的那只手,普通,但珍贵如天上皎月。 只有这只手会不怕悬钩子上的刺,避开荆棘,捧着覆盆子,摆在他面前。 “等下一起去。”阮元吃得意犹未尽,阮元笑了笑,“我也想摘给你吃。” “等明天去外婆家,到后山腰摘,那多儿。”阮元又递了一串香菜卷豆皮给他,“我提前给外婆打了电话,外婆可高兴了,给你准备了好多你爱吃的。” 高中之前的每个暑假,钟远都带着阮元在外婆家过暑假,偶尔董小桉和薛庭也在。 山里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但也无聊,每晚十点不到家家户户就都关灯睡觉,他们两总呆不住,只有阮元喜欢,总能呆满一个暑假。 阮元点点头,忍不住又问:“都有什么。” “春笋炖酒糟,最近的春笋又大又白,没破土的都很甜。”钟远拿了串牛肉啃,停了几秒又说,“田里的芋头可以一半切条油炸粘白糖,一半炖筒骨;去年晒了番薯干,你没回来一直给你留着。” 阮元笑眯眯的:“回来都要胖成球了。” 钟远:“你太瘦了,胖点好看。” 日头越来越烈,一场野炊下来,一个个额头都冒了汗,累得躺树荫下躲懒。 “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这么一起玩了。”薛庭拍着肚皮躺在垫子上说,“两年?阮元去了杭城之后吗?” “两年又两个月吧。”钟远腿边枕着董小桉和阮元,他一左一右地给两人扇风,“上次桉仔捅了马蜂窝,我们鼻青脸肿得回家,之后就没出门野炊了。” “你能不能记我点好。”董小桉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大腿,不满道,“都多少年了,鼻青脸肿都记得。” 薛庭拍案而起,打了一下他头:“闯祸精儿,就你事儿多。” 董小桉抢了钟远手上扇风的纸板,和他打了起来。 “被野蜂蜇真疼啊。”阮元嘴上说着疼,脸上却笑着怀念,“阮曦第一次说我丑。我天都塌了。” 虽然当时钟远第一时间就护住了他的头,但他也难逃于难,四个人一个个顶着又红又痒的水泡回家,第二天一个个不是眼睛肿得像核桃,就是嘴巴肿得像香肠,成为梧桐街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还行。丑是丑了点。”钟远想起那时候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儿的阮元,笑出了声,“但是挺可爱的。” “我记得桉仔最严重吧。”钟远抢回来硬纸板,“不但眼睛肿了,嘴巴也肿了。” “你这么一说,全记起来了。”薛庭笑到在地上打滚,“我还偷拍了照片。打算等待时机威胁你们来着,渐渐地就忘记了。” 话说完,薛庭被三个人群殴了一场。 有风吹过树梢,笑声伴着流年,它缓缓地走。 夕阳伴着余晖,在天边拍开一朵朵白云。 他们走下山脚,那里早就有人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地等。 “你热不热。”董小桉皱着眉,抱怨道,“怎么不坐在车里等。” “不热。”董爸爸给每个人递了瓶水,“累不累,玩得开心不开心。” “叔,别人家霸总都是日理万机,有忙不完的工作,赚不完的钱,你怎么和别人不一样,有空天天围着豌豆公主转。”薛庭坐在小电瓶车上没大没小,“都成豌豆公主的妈了。” 董小桉把手上的水瓶扔向他,他溜儿得贼快,只够到了一排尾气。 “有本事,你别跑,给我下车单挑。嘴巴这么贱,早晚把你缝起来。” 薛庭背对着他们,举起手挥了挥,欠揍地喊:“没本事,明天见。” 董爸爸笑眯眯的,也不嫌他们闹,不急不慢地把他们送回家。 车子拐弯消失在了街角,阮元看着渐行渐远的车,有点走神。 钟远又看见了他脸上那种羡慕的眼神。 那眼神不易察觉,稍纵即逝,但是他还是捕捉到了。 钟远记忆里,不是很经常,但是偶尔,阮元眼里会透出那种寂寥又渴望的眼神。 破碎的,炙热的。 在他家吃饭,他爸爸絮絮叨叨的时候;在下雨天,他爸爸给他送伞的时候;在他们被蜜蜂蛰了,他爸爸责怪又急切的时候…… 他在悄无声息地渴望一个人。 偶尔地,偷偷地,不由自主地渴望着。 钟远轻轻地拍了一下手臂,笑着说:“我们回家。” 阮元看看他,笑着说:“好。” 第18章 暗恋 五月份的茶山,满山绿油油的,远远就能看到几个戴着斗笠的人在山间采茶。 外婆的家,在一片茶山尽头,两层的楼房,带着一个种了两排柚子树的小院。 阮元躺在二楼大阳台的躺椅上伸着懒腰,听着山风,看着山间的晚霞落幕。 他喜欢看晚霞。 人间总有许多美好之物,是限时限刻的,譬如此刻那轮伴着晚霞的落日。 他喜欢易逝的美,喜欢残缺的美,甚至有点迷恋。 如果能凭着爱意将这些私有,他什么都愿意拿出来交换,除了人。 说到人,阮元就傻笑起来。 他把两只手掌卷成圆圆的“望远镜”,上下叠着,透过“圆筒”看着院子里在帮外婆踩茶的钟远。 他就在一片绿油油中光着脚丫踩茶叶,偶尔用手背擦擦汗,大半个时辰了也不觉得累,挺有茶农范儿的,做的有模有样。 外婆每年都会自己制作茶叶留着自己喝,制茶的一道工序就是在晒干之前使劲儿用脚揉捻,看着简单其实挺累人的。 阮元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远处的茶山,又看看天边的晚霞,虽说世间美好的事物不可私有,风花雪月属于人间,但这比风花雪月珍贵多了。 钟远踩了大半天茶,偶尔抬头看阮元躺着,怕他无聊,笑着找他聊天:“再等一会儿,我陪你去萤火坡看星星。” 阮元起身倚在阳台,对着他笑:“今天的星星一定很亮,再给我抓几只萤火虫放在蚊帐里。” “你几岁了,还对萤火虫新鲜啊。”钟远笑话他,“城市来的土包子。” “你这么多年了,不也一直新鲜音乐喷泉啊。”城市来的土包子偶尔也会顶嘴,“咱谁也别笑话谁。” 阮元正想和他再扯几句,外婆就在后面喊吃饭了。 饭桌上有阮元最爱吃的芋头炒饭、红酒糟炖春笋、本地鸡炖野菇、炒番薯茎、丝瓜炒鸡蛋,都是家常小菜。 是家的味道。 阮元一度过于迷恋这种味道,不愿意远走他乡,就想偏安一隅,在这里终老,在这里长梦不醒,在这里平凡一生。 渐渐的他就不这样了,以前偏执和固执是因为害怕,现在他知道,这些不会消失,他不害怕了。 现在他羽翼未丰,只有走出去,未来才可以更长久得拥有。 吃完饭钟远洗碗,阮元给他打下手,在后院的水槽旁,钟远洗完一个,他接过一个把泡沫冲洗干净。 收拾完碗筷,时间还早,他们去后山腰的茶山小道逛了逛。 弯弯曲曲的小道延伸到天际像没有尽头,尽头是一抹淡淡的斜阳带点夜幕的昏沉。 走着走着小路边偶尔能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覆盆子,钟远拎着自己的衣角摘了一大捧和他慢悠悠地往萤火坡走。 萤火坡是一个平缓的小山坡,隔着木桥,连着一个小小的月牙湖。 走到木桥旁,他们就地坐着,聊着天,吹着风,等星星亮起,等萤火虫飞来。 阮元看着星星,吃着覆盆子,说着自己这段时间在杭城的生活,侧着耳朵听董小桉的糗事,和薛庭的变化。 钟远从口袋里掏出的黄色牛奶糖有点粘牙,他偶尔得用舌头舔牙缝里的碎渣。 木桥下的水缓缓地流,星星一闪一闪的,时间快得不像话,就像一眨眼他们就都长大了。 “很晚了,我们回家吧,明天再来。”钟远手里捂着三五只萤火虫,站了起来,“山里蚊子毒,你等下又要起包了。” 阮元点点头:“走吧。” 他们一起踏着星光回家 五一的最后一天,阮元去看了陈爷爷。 老人都不爱去医院,怕花钱,也不懂修养,他身体稍微好了点就闲不下来,忙着干活。 陈爷爷身体明显差了很多,脸色有点苍白,见到他还是一脸慈爱,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线,坐着和他聊天。 阮元有一瞬间恍惚,像看到了钟爷爷。 “春见一直念叨你,他朋友少,就你不嫌弃他,愿意和他做朋友。”爷爷说着闽南话,阮元听得懂,但说得很蹩脚,也就和陈爷爷的时候说几句。 “我可嫌弃他了,谁说我不嫌弃。”阮元逗爷爷开心,学着他的口气,三分嫌弃七分怜爱道,“ 他这人除了厨艺好,一无是处,还爱哭鼻子,我可嫌弃他了。” 爷爷被逗笑了,发出爽朗的笑声,赞同地说:“确实爱哭鼻子,上次我在医院躺了几天,他就哭了几天,差点把我哭走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哭丧呢。” “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他还跑到我那哭了几天呢。”阮元点点头,“所以爷爷你一定要好好的,长命百岁,不然我哄不住他。” “爷爷没用,活到七老八十,临了还要拖累他。”爷爷忽然眼眶泛起了红,心酸地低着头,有点自责道,“没用的很。这孩子命真苦,从小没爹没娘,我还连累他。” “爷爷你可别这么说。”阮元其实不大会安慰人,但试着学,“等下他听到了,又哭鼻子,我们俩可哄不住他,可要遭大罪了。” 他有这么好的朋友,人干净又聪明,心肠软又仗义,爷爷很欣慰。 他着看阮元笑,忙着给自家孙子找补:“有时候也挺好哄的。一颗糖就行。” “聊什么呢,可别呆一起就说我坏话。”陈春见端着一盘清明饼出来,远远地就能闻到焦香,他把盘子往阮元面前一放一推,“下次就没东西吃了。” 爷爷温声地催道:“快趁热吃,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上月他跑了老远,才采摘到一篓绵菜,说你爱吃。” “你别听爷爷瞎说,”陈春见闻言打断他,“棉菜又不值钱,满山遍野都是。” 阮元在丝瓜架下,口腹之欲被满足,眯着眼喝了一口凉茶,慢悠悠地走路回家。 路过那个关着门传着狗吠的小院,他往里撇了一眼。 那人今天不在院子里。 他放了几个陈爷爷给的苹果,拿着小石头敲了几声铁门,快速地走了。 五月的天,飘着清澈的白云,还有点微风,走在小镇的路上,惬意且舒适,贪恋是他对这座小镇的所有感情。 他在最忙碌的高三,同学们都在连轴转地往返补习班时,贪婪地请了一天假,把下午的火车票改成了明早,慢悠悠地享受着这偷来的时光。 下午三四点,他一个电话叫来了为了赶五一作业正在鬼哭狼嚎的董小桉,董小桉见到他之后,一个电话叫来了薛庭。 薛庭哪里见过这场面,一个电话把钟远也叫来了。 钟远还没踏进阮元家,就听到阮曦的声音。 “对,再靠近一点,小桉你笑得自然一点。” 钟远透过阮曦的肩膀,看董小桉笑得……..很是抽象。 他半笑不笑,眼睛眯得都快没了,嘴巴咧得大大的,脸部肌肉僵硬,像一只提线木偶。 钟远慢慢地走近阳台,董小桉身边另一个人的模样越来越清晰,那人笑意盈盈的脸上,眉眼弯弯,笑起来露出淡淡的梨涡,像山涧的清风,像高山的明月。 阮曦看了眼镜头,实在没忍住:“小桉,你还行不行了,笑得不能再假了。” 董小桉有点局促,手心冒汗:“曦姨,我……我就是有点紧张。” “你紧张什么?有什么好紧张的?真有那么紧张吗?”阮曦一问三连,“八辈子没照过像似的。” 董小桉蹭了蹭出汗的手,结巴道:“就......就没和这么好看的人拍过照,我紧张。” “那你去冷静一下,”阮曦给了他一杯冰水,说道,“让薛庭先来吧。” 钟远看薛庭笑得一脸灿烂,还比了个剪刀手,喊了一句茄子。 咔嚓一声,镜头就留下了这一刻。 阳台上的绣球花开得正浓,一大朵一大朵占据着枝头,把其他花都比了下去,唯独输给了那张带着梨涡的笑脸。 傍晚的斜阳映射进阳台,阮元的笑脸被衬得格外柔和,他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梳着薄薄的平刘海,穿着高中女生的校服裙子,歪着头,笑着。 裙子有点旧,是阮曦高中的校服裙,但很好看。 在斜阳的晕染下,镜头里的照片有点泛黄,被拍出来有点复古的味道。 阮曦夸了一句:“很不错,可以了,下一位。” 钟远站在阳台和阮元肩并肩的时候,他笑的有点憨,笑容里带着青春的懵懂和纯净,眼里除了笑意不见一丝遐想。 阮曦按下镜头,说:“好久违的青春啊。” 董小桉越休息越冷静不下来,四人合照按的阮曦手指发疼,腰发酸,几十张中选了一张勉强可以看的。 “都给我站直点,抬头挺胸,别拱肩缩背的,像丧家犬似的。”阮奶奶坐得笔直,她穿着旗袍,笑得端庄大方,拍照都不忘“发号施令”,仰着笑意说,“元元下次也穿旗袍,下次回来我提前订一套给你,今儿这衣服好看是好看,韵味不足。” 美好的午后,都一帧帧定格在相册里,迎着夕阳,伴着一片片的绣球花,还有青春的那些玩伴儿。 晚上人都散了,钟远带着两杯奶茶,坐在天台门槛上,陪着阮元喝。 钟远:“怎么突然想拍照?” “太久没和你们一起拍照了,就想多拍拍,多做留念。”阮元喝了一口,望着天边的月亮,淡淡地笑,“顺便满足一下桉崽。” 钟远心下有点不是滋味:“瞧你把他惯的。“ “多好玩。他都开心坏了。”阮元拿了奶茶站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双手支着下巴靠在围栏上,“他小时候被我坑得那么惨,也不记仇。长大了,有好玩的好吃的,也尽想着我,满足他一下也是应该的啊。“ 阮元看着月亮,整个人格外柔和,晚风吹起他的碎发,在月光下,他放下了带着防备的外壳,非常柔软。 “我看着冰冷,常常在心里咒骂别人,可也有温情的时候。”阮元笑得像一汪水里的明月,蒙蒙胧胧,却实心实意,“偶尔也想为你们做点事,让你们开心。” “你能回来我们就很开心,不需要你特意做什么。”钟远看得有点失神。 “哥哥,你和他们不一样。”阮元依旧笑着,轻声地说,“他们对我好,我总惦记着,计较着有来有回,不做点什么,心里不踏实。” “但是你……”阮元停顿了几秒,似在思考怎么回答,“对你,我心安理得。” 阮元小学之后就不怎么叫他哥哥了,上次叫是初中的一个午后,隔着好长时间,依稀记得在爷爷的小院,他们讨论着陈春见,他示弱地叫了一声哥哥。 他的这声哥哥,或许对阮元来说,没什么不一样。 在钟远心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就是一声哥哥,现在听得他心猿意马。 像童年那只落在他送给阮元蛋糕的蜻蜓,它飞了好久好久,穿越了很多时光,现在掠过他的掌心,停在他的心尖上,震动的翅膀,弄得他心痒难耐。 “谁对你好就是谁喜欢你,是你值得。”钟远抓住心口的涟漪,轻声说,“你不要患得患失。” “有一天真的失去了,也别太在意。”钟远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头,“你别怕。” “哥哥,你也会失去吗?”阮元转过头,轻声地说,“我不想。” 那只蜻蜓又扇动了一次翅膀。 “别说傻话,我们会一起长大,也会一起变老……”钟远的话,戛然而止。 他望着明月,又看了眼阮元,心中有些许酸涩。 人似天上月,不可拥有,把心事永远藏着,一起长大,一起变老,就很好。 钟远已经满十八岁了,感情线即将开始。 喜欢的朋友请动动小手,多多收藏和评论??会不定期降落惊喜红包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暗恋 第19章 受伤 阮元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陈春见大快朵颐地吃着牛排,他一言不发地切着牛肉,沉着一双眼,慢嚼细咽,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眼陈春见。 陈春见没几分钟就把一块牛排吃完了,在大口大口地喝橙汁,吸管也没用,喉结滚动几次就一杯饮料就见底了。 阮元切了半块牛排放到他的铁盘子上,坐在那里等着他解释,只见他二话没说又吃了起来,完全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 阮元叹了口气,先开口问:“什么时候来的?” 陈春见嚼着牛排抬起了头:“来了一周了。” 阮元:“不打算读书了?都快高考了。” 陈春见:“本来就读不起,上没什么前途的技校,大学又考不上,浪费时间,不如出来赚钱。你看我还能请你吃牛排,多好。” 阮元脸沉了几分,拿起了饮料,陈春见见势立马双手护住自己的脸喊道:“别泼。” “慢点…….吃。”阮元拿着饮料的手停顿了几秒,把它放在了陈春见桌前,嘲讽道:“你也知道自己很欠揍吗?今天就回去。” 陈春见破罐子破摔:“你少管我,我现在已经满18周岁了,可以打工了。” 阮元:“今天就回去!你要把你爷爷气死是不是。” “不要你管。”听到“爷爷”两字的时候,陈春见没来由得一阵心酸,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他声音提高了几分,不耐烦道,“我爷爷都管不到我,你少来管我。他妈的,请你吃一顿饭怎么那么事儿。” 阮元沉着脸不容置疑道:“等下我送你去车站。” 阮元在火车站外面蹲守好久,等着守株待兔,列车发车半小时后他就看见陈春见一个人又偷偷从火车站出来。 只见他做贼似得左顾右盼,神情慌张,而后像松了一口气似得去公交站,没等几分钟就上了一辆公交车,阮元打出租车跟了上去。 大概过了二十几站,陈春见下了车,他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个小作坊。 小作坊小小的,门头非常破旧,远远就能闻到臭臭的味道,阮元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白鞋上被溅上的泥巴,在远处观察了许久,拨打了举报电话。 此处小作坊遍地,常常因环保问题被举报,三天两头得停工。 作坊被关的第三天,陈春见无意间撞见了阮元在小作坊周围鬼鬼祟祟地徘徊,他心里一惊,拉着阮元就跑。 阮元觉得莫名其妙:“你跑什么。” “是你对不对。”陈春见喘着气,不是疑问而是很肯定地说,“是你举报的。我老板说要是让他知道谁在背后搞鬼,他要剁了举报者的手,他可生气了。” 阮元一脸淡定:“现在可是法治社会,而且我是匿名举报,谁能知道是我。” “他是有点门道的,找到你还不容易。”陈春见怕得冷汗都出来了,紧紧皱着眉头,“收拾你就像收拾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不要命了。” 阮元暗道一声“好”,顺着他的话,用激将法,一脸无所谓地说:“反正你一天不回去我就每天去举报,到时候我被打残了,就指着你打工养我。以后全靠你了,好兄弟。” 陈春见无奈,他自己怎么样无所谓但他怕阮元出事,只好回去收拾行李,借口爷爷生病住院和老板辞行。 他住的地方就在小作坊附近,一个只有一张床的地下室。 这边是工业区,房租便宜,工作好找,他找了没两天就找了一个彩色印刷厂做学徒。 这份工作他打听过了,认真跟着师傅学,一两年就能出师,出师之后再过三四年就可以带学徒自己做师傅,技术学出师后工资不会低,认真学就能熬出头。 等出师后就可以把爷爷接到身边一起生活。 爷爷自从摔了一跤之后,一只腿行动有些不方便,他每天瘸着脚都要出门扫大街,看着着实让人心酸。 等他熬出头,爷爷就可以安享晚年了。他想让爷爷也看看这边的灯火璀璨,爷爷一辈子没出过苍北,一定也喜欢这个繁华的城市。 他很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和对未来的憧憬。 老板给他结了一周的工资,还多给了五百块让他给爷爷买点补品。 老板是一个大肚便便、身型矮胖的中年人,平日里爱喝点小酒,虽脾气火爆了一点,但人挺好,带他出活儿讲得都很详细,老板娘还给他买了很多生活用品,陈春见愧疚还来不及,哪能收那五百块,赶忙拒绝。 老板脾气急,吼了他一声,陈春见硬着头皮收下了,道了谢。 阮元寸步不离地陪着陈春见进了火车站,一起等着开车时间,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检票通道的人潮,才放心离开。 终于把他搞回家,他松了一口气。 没过两天阮元就接到一个外地口音严重到他听不大懂的电话,当时他正坐在客厅,陪阮曦看电影。 只听到医院…….受伤了......找不到家人......你赶紧来。 家人?! 阮元的家人除了坐在旁边的阮曦,就剩外婆了,外婆真出事联系人是阮曦,估计是打错电话了,听着挺急的,他说了句打错了才挂了。 手机第五次响起,又是那个带着很浓腔调的声音,阮元皱了一下眉,叫他说得慢点。 电话里叽里咕噜一长串的声音立马消失了,那个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颤抖:“小陈哥,他……他受伤了,手手手没了,好多血,他说可以找你,通讯录上有你号码,写着弟弟。你是他弟弟吧,我们已经到医院了。” 陈春见的手机通讯里备注着“弟弟”,来电的人以为是他亲弟弟,孜孜不倦地打着。 小陈哥? 陈哥? 陈哥!! 阮元听完就往医院赶,见到陈春见之时,他像一只空心木偶,眼神空洞,脸色苍白,躺着一动不动。 电话里那个小男孩站在他身边,看着比陈春见还小三四岁的样子,边抹眼泪边抽泣着说着受伤的经过,他说得又快又带口音,根本听不懂。 但阮元看着那只受伤的手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了。 工作的时候手被机器绞了,右手半只手掌只剩下骨头了,血肉模糊,肉眼看不清受伤到什么程度。 那个孩子见到阮元就一直哭哭啼啼,着急地重复着一句话:“手没了,手没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陈春见麻木的眼神在见到阮元时,眼泪瞬间滚落下来,他绝望地说:“我是不是废了,我以后怎么办。爷爷怎么办,我完蛋了。” 阮元看了眼那血肉模糊的手,转开了视线。 那伤口瞥一眼都觉得疼,陈春见一句疼都没喊,惨白的嘴唇有点发抖,只知道自己废了,他那天塌了的神情更让人不忍直视。 站旁边的小男孩哭得一抽一抽的,听了陈春见的话,瞬间哭得更大声了:“小陈哥,那你怎么办,手废了就完蛋了,一辈子都没办法工作了。” 这种时候哭哭啼啼,还讲丧气话,阮元见了心烦,叫他去买饮料去了。 “以前就劝你多读书,你就是不听,现在吃亏了吧。谁说你手就废了?”阮元故作镇静,压下胸口惊心的跳动,故作轻松地说,“现在手断了都可以接起来,何况你骨头还都在,等下拿你屁股肉补一补就好了。” 被阮元说起来像补旧衣服一样简单轻松,但他的话陈春见都相信,他瞬间就放下心来,死去的眼神立马有了活力,开始转动,做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吓死我了,我都以为自己要残废了,”他劫后缝生似地笑了起来,“下次我一定多读书,文盲真可怕,能自己吓死自己。” 阮元把担忧藏在心里,虽然不至于废了,也是要受皮肉之苦的,能不能恢复如初也是未知数。 阮元:“你就一点都不疼?!还笑得出来” 虽然额头都疼出汗了,但是比起刚才的惊吓那真是小巫见大巫,陈春见咧了一下嘴,道:“没废了就行,其他都是小事。” 他放下心来之后又一阵后怕,心有余悸,还有一点点不安,一下子回到自己所处的嘈杂环境,慢慢才意识到,自己都被救护车拉进来这么久了,医生怎么都没见到? 急诊室人潮来来去去,只有护士在帮着止血,他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旁边一个大叔,手指都断了,留着一层皮半掉不掉,流了好多血,医生淡定地说:“先简单处理一下,手术室已经满了,你下周再来接吧。” 那个大叔本来就疼得脸色惨白,听到这句话惨白的脸上开始冒冷汗,差点晕过去。 陈春见:“???” 手指断了,还能下周再来接?那看来他自己确实不是很严重,他骨头还在,手指没断。 陈春见略带放心和一丝丝兴奋的脸和隔壁家属义愤填膺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手指断掉的家属骂骂咧咧地走了,他安心地躺着等医生。 陈春见目送着断指大叔离开,转头关切地问:“真的让他下周接啊,那该多疼啊。” 阮元:“……” 脑壳缺斤少两的人。 这时候还有空关心别人。 看他一脸真诚地等答案,阮元叹了口气,回答道:“他家人会带他去私立医院,就是比较贵,还不能用社保。” 陈春见傻兮兮地说:“比较贵啊,那算了,等下医生也让我等的话,那我就等一等吧,能省一点是一点。” 阮元:“………." 你那么严重哪个医生敢让你等! 但他说不出口,怕又吓到他,只能自己生闷气。 “你没社保在哪里做手术都是一样的,这里不能做我们也转私立医院,”阮元忍不住又来了一句,“不是大手术,贵不到哪里去。” 陈春见一脸失落,钱还没赚到,又要花钱。 第20章 剪短发 阮元从医生的诊室出来,直接去了陈春见病房,和他交代了几句:“医生说手术很成功,这几天是术后关键期,任何时刻,任何不舒服,你都要和护士说。” “好的,”陈春见左手拿着苹果咬着,嘴唇慢慢有了血色,点点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那个……那个护工,你可以不可以退掉。”他说得有点小心翼翼,时不时看一眼阮元的神色,有点心疼钱,但怕惹他生气,“挺贵的吧。” “我不大会照顾人,阮曦更不会。”阮元在病房呆得有点无聊,拿出了一本书在看,他头也没抬,好脾气地回答,“不贵。” “我只是右手不方便,还有左手,还是可以自理的,不用别人照顾。”他害怕阮元不信,挥了挥绑满绷带的右手,意识到挥错手又放下来挥左手,“你看,它能动。” “我不习惯别人帮我洗澡。”陈春见欲言又止,有点别扭地说,“像富家少爷被人伺候似的,怪别扭的,你还是退了吧,我可以自己来的。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我已经付了护工一个月的钱,你把退人,钱也退不回来。”阮元没给他退路,懒得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即使出院了,他也得跟我们回家照顾你。” “你左手能动,但它能动筷子吗?一只手能脱衣服脱裤子吗?右手到时候沾水了怎么办?”阮元看他低着头,终究是心软,叹了口气,耐心地说道,“真没多少钱。你好好休养,才是最省钱的,不然伤口感染了,到时候再来三次四次五次的手术,手就真残废了。” “那都听你的。”陈春见用左手笨拙地挠了挠头,低声嘟囔道,“我知道挺贵的,早知道我就干这行,还轻松,也不会受伤。” “可能对你来挺贵的,但对我来说真没多少钱。” “你一个学生能赚什么钱,别为了安慰我,说大话,你不是那种人。” 阮元在手机上找到了自己奖学金通告的照片,给他看了一眼,二话不说要走了:“我下午得去学校一趟,明天才能来看你,你有事打我电话。” 陈春见:“……..” 他其实还没数好奖学金有几个零。 “先照顾好自己,以后才能赚更多的钱,手废了就一辈子的事情了。”阮元走到门口,回头对他说,“你以后肯定能赚到很多钱,比我还多。” 陈春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愣了好久,窗外传来一声整耳欲聋的巨雷,他把炸醒了。 他抬头看,晴空万里的天突然乌云密布,暴雨骤降,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窗户上,树梢随着狂风左右摇动,仿佛要被折断。 窗外狂风暴雨。 病房内静谧安稳。 一天一地。 陈春见的脸爬上担忧的神色,他担心阮元没带伞。 阮元没带伞,从校门口到教室淋了不少的雨。 暴雨下的午休时间,教室里依然还有许多人低着头在奋笔疾书,阮元悄无声息地回自己座位收拾东西。 高考临近,校园里到处都弥漫着不可言说的急迫感和焦灼感,教室里进出的人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影响他人。 偶尔有人抬头看到他,满脸都是羡慕的神色,提前被最高学府录取的人,完全不用经历高考这种期待它不要来又期待它早点来的磨人心情,谁不羡慕。 阮元悄悄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实相得很。 他沿着一条条连廊走,冒雨跑了十几米,站在了校门口等雨停。 今年的初夏格外得燥热,风一吹,偶尔有雨水被风卷了进来,拍打在脸上,他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 阮元抬头看着天空,刚还阴沉沉的天,现在虽暴雨还没停,但已经有放晴的迹象了,太阳出来了。 他回家洗了个热水澡,刚要躺下补个觉,楼下门铃响了。 这几天在医院跑来跑去,着实有点累,他艰难地爬出被窝,拖鞋蹭着地板不离地地走去开门。 钟远全身湿透得站在他家门口。 阮元吓了一跳。 雨后潮湿的空气中,钟远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只露出一双流泪的眼睛。 他像寒冬里的雏鸟,瑟瑟发抖。 阮元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钟远,他在害怕,在崩溃,在哭泣,在绝望;在阮元心里,这些永远和他沾不了边,他热烈,温柔,阳光,乐观,是一团温暖的火。 他虽站在门外烈日下,却更像站在老旧的、阴冷潮湿的、死气沉沉的背阳露台阴影里,脸上毫无生气,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阮元伸手把他拉了进来,牵到了自己的房间。 “钟远,你怎么了。”阮元握着他的手着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姐快死了,她现在躺在ICU病房里,已经住了一周了。”钟远讲到一半哭出了声,“我爸妈都在医院,我想陪着,他们不让,说要高考了,不能影响我高考。” “他们要我回家,我不愿意,我和他们吵了一架跑出来了。” 阮元搓了搓他冰冷的手:“你先别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 “我知道我没用,留下来没什么帮助,但是我就想在外面陪着她。”钟远坐在床沿上,他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哭得有点喘不上气,“我很害怕,害怕她像爷爷一样,没有一句告别就消失在我的生活里。阮元,我很害怕,一个整天和我吵吵闹闹的人突然就消失了。” “我害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不会的,她会好起来的。”阮元拿了毛巾帮他擦头发,擦完捧着他的脸说,“钟远你冷静一下,你看着我,看清楚我说什么了吗?我说,她不会死,你不要害怕。” “可是,可是……”钟远看着他的眼睛说,“医生说她很危险。医生说危险期还没过,能不能醒来就看这几天了。” “万一她醒不过来。” “不会的。”阮元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她一定能醒过来。” “医生还说,如果醒来了,她做的手术会影响声带,可能会说不了话。” “那也只是可能。”阮元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他,“你别怕,没有万一。” 钟远一家人已经来杭城一周了,钟书妍的病来势汹汹,让人措手不及,转到杭城这边的大医院之时,就已经下过病危通知了。 “你去洗个澡,先好好睡一觉好不好?”阮元心声细语地哄他休息,“你现在看着很累。等你醒过来,我再陪你去医院。” 钟远摇摇头:“我睡不着。” 阮元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握紧钟远捧着水杯的双手,温温和和地劝说:“睡不着没关系,先洗个热水澡,躺着休息一下。” “晚点我陪你去医院。你别怕,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守着你姐姐的。” 钟远洗完澡一只沉默着没说话,他自己侧躺着。 阮元从后背看着他用手背抹眼泪,忍不住抱着他:“钟远,你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 钟远忍不住哭出了声,他胸腔震荡,隐隐作痛,转身抱住阮元。 窗外的天慢慢地暗了下来,渐渐地哭声消失了,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阮元带了煲汤,像领孩子似的把他领到了医院,钟远任由他拾掇自己,像提线木偶似的也不说话。 人真的会瞬间苍老,一夜白头。 钟远爸妈像秋后的枯草,眉眼间都是疲态,短短的一周他们像度过了十年,眼神浑浊无光, 没生气。 他们呆呆地坐在ICU的门口,佝偻着背,像生锈的古钟,行动缓慢而僵硬,静止在时光里。 这天之后,钟远倔强地呆在杭城,陪着爸妈一起等她姐醒过来。 白天他在长椅上边等消息边刷错题,晚上他在阮元家阮元帮他查漏补缺,他过得焦急又繁忙,但内心很踏实。 高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爸心疼他,劝了他几句:“你不要任性,先回家好不好?你姐姐醒来,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要是她醒不来呢?”钟远瞬间又红了眼眶,坚定地说,“我不走。” “叔叔,你放心,有我在,影响不了他高考的。”阮元从一堆试卷中抬头,“他有我,我不会比他们学校任何老师差。” 他爸爸看着梧桐街这颗璀璨的文曲星,沉沉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这周连下了三天的雨,路上的水坑映着天边的月亮,晚樱树弯了枝条。 钟远踩着一路的水坑,数着水里的月亮,愉悦地回到阮元家。 她姐今早醒过了,他心情格外的喜悦,想早点到,和阮元分享。 门开了,他看见一个眉眼熟悉的陌生人。 他惊讶道:“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阮元怂了一下肩,笑着说:“是不是一下子没认出我来。” “太突然了。不大习惯。”钟远点点头,也笑了,“不过,你长头发短头发都好看。” “我自己也不大习惯。”阮元摸了摸旁耳的短发,又笑了笑说,“总会习惯的。短发也挺好的,也影响不到我的美貌。” “还是不习惯,都不像你了。”钟远看了他许久,又认真地说道,“不过真的挺帅的。是另一种好看。” “那么好看的头发,”钟远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剪头发,长发每天一洗一吹半小时就过了,阮元想多挤点时间帮他查漏补缺,他心里不舒服,却没有表现出来,神色如常地说,“太可惜了,你………” 钟远止住了话尾,笑了笑,不吝赞美:“你从小就好看,仔细说起来和头发没关系。是你这个人,好看。” 阮元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像水里的月亮。 钟远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剪短发 第21章 睹物思人 “阮元,早上好。 今年的盛夏,苍北格外得燥热,夏蝉像自己装了喇叭,鸣叫声简直震耳欲聋。 千军万马过完“独木桥”,大家总是懒懒散散,格外的惬意,近日薛庭总骑车载着我一起去看桉崽家的棉花糖。 对了,棉花糖是一只’茶杯狗’,是一个月前我陪桉崽去花鸟市场逛绿植时无意间买的,现在白白胖胖的一只,甚是可爱。 我们都很喜欢,薛庭更是爱不释手,三天两头要去和它玩耍。 当时它躺在一只铺着旧衣服的竹篮里,刚出生没两天,眼睛都睁不开,毛还没长全,丑丑的,和现在比简直判若两狗。 老大爷单手提着篮子告诉我们,’茶杯狗永远只有茶杯这么大,很乖巧,不会拆家,也不咬沙发,吃得也少,很好养活,是爱狗人士的最佳选择,可遇不可求。’ 我将信将疑地砍价,虽然很独特,但一只小狗他卖五百块,非把我们当猪宰,我觉得两百五差不多了。 老大爷挂着慈祥的笑容说,‘早买早享受,晚买也没折扣。’ 桉崽悄悄拉着我说,‘这大爷看着挺实诚的,说普通话带着浓厚的闽南音,应该是本地的,不会乱开价的,本地人不宰本地人。’ 我们最终花了三百块把它带回家了。 没想到,桉崽喂了它一个月,它就比花盆还大。 好家伙,本地人专骗本地人!!!我们大呼上当。 索性它很是可爱,浑身雪白,在草地里像个大雪球,眼睛大大圆圆的,很是呆萌,跳起来吃香肠时,笨拙乖巧,着实讨人喜欢。” 阮元看完信,趴在桌上晃了一会儿神,他往窗上吹了一口气,在玻璃上写了一个“远”字,房间虽冷气十足,但字迹很快就消散,他拿起信又读了一遍。 “我姐基本康复了,只是说话有点吃力,晚上睡觉有打鼾的后遗症,那鼾声像夜里的猫头鹰叫似的,低低沉沉,每一声像山路一样绵长,在夜里有些突兀,我们却假装听不到。 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话题,生怕她伤心。她伤心也是背着我们自己偷偷伤心,我们就这样相互’体谅’着,希望她能早日恢复往日神采,不必强颜欢笑,还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姐姐。 你的头发有没有长一点?陈春见的手恢复的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回苍北?我们都很想你,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棉花糖。 见字如面,钟远敬上。” 阮元第二遍刚看完,楼下阮曦就喊吃饭了。他把信折进书里,打算晚上再慢慢写回信。 阮曦放下碗筷,她摸了一下自己腰身,觉得自己最近圆润了不少,双下巴也有点出来了,她一只手抓着阮元的下巴左右看了一下,开心道:“很好,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变胖。” 陈春见出院后,身残志坚,总是坚持单手为他们煮饭,不知不觉被养胖了点。 “那天晚上我摸到它,吓了一跳。”阮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没意识到是自己下巴,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周末去爬爬山吧,再胖下去,衣服要换号了。” 他主要是觉得阮曦整天弯腰驼背地宅在工位上,早晚熬出职业病,也想带陈春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陈春见:“我都行。” 阮曦当没听到,回自己房间继续熬夜画画了。 她自从开了个人工作室,事业蒸蒸日上,自己漫画爆火忙得连轴转不说,还签了几个很有潜力的新锐漫画作者,很多事要忙。 爬山是不可能爬山的,会要了她老命。 她上楼关门之前悠悠传来一句:“爬山你俩去吧,我没空,到山顶给我拍张风景照,每人奖励一台游戏机。你们加油。” 陈春见:“…….” 好朴实无华的爱! 周六一大早,他们爬了一座孤山,路上很偶尔能遇到一两个下山的人,即使他们也起得异常得早。 可能是时节不对,夏季酷热异常,爬山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转身后头石阶上空无一人。 爬到半山腰时,能听到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远远望去能看到山顶有一寺庙,在晨曦的薄雾里若言若现。 艰难爬到山顶,平地又起台阶。 他们爬了很多很多阶黑灰色的石阶,石阶两侧低低矮矮的木质小楼,随着石阶层层而上地盖着,石瓦青苔,挺有空远静谧的意境。 木屋外盛夏年光,深绿的树枝伸出围墙,要是春天花开,一定很好看。 寺庙里比外面温度低了好几度,阮元脱了防晒衣,驻足在一尊佛像面前,虔诚地闭了眼。 陈春见在门口望进去,看见他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的站着。 佛堂侧身是两扇巨大的雕花木窗,此时开着,窗外的风景像一幅远画,青山远黛,阮元就在此景中站着,虔诚地求佛。 陈春见按下了快门,那一刻他好像见到了菩提树下一朵盛开的白莲,烛光映在地板上泛起淡淡的油光,有种前世今生的宿命感,他眨了一眼,白莲又变成阮元的背影。 那一刻陈春见也在求佛,求他心想事成。 钟远走在去打篮球的路上,经过一条偏僻的小巷,他遇到了几个小男孩在欺负人。 他把球轻轻地扔了过去,篮球慢慢滚落到他们身边,他才喊道:“小孩子不可以打架哦。” 几个初中生转过头看着他,一个看似“领头羊”的男孩插着腰,趾高气扬道:“关你屁事儿!” 钟远双手抱肘慢慢走了过去,低着头威胁道:“关不关我事儿我不知道,但你再打人的话,你爸妈和警察叔叔一定会知道。” 带头的那个孩男也不怵,反而笑道:“这么维护一个小变态,莫非你是大变态。” 其他男孩听了他的话都哈哈大笑,起哄道:“咦,小变态和大变态。” 钟远二话不说就掏出了手机,装腔作势道:“喂,您好,警察叔局吗?这里有人打架斗殴……..” 一群男孩被吓得似鸟兽散。 钟远走过去,他双手托着男孩的胳膊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那男孩趴在地上,用手护着自己的头,他慢慢地把脸从自己的胳膊肘中抬起。 钟远看到一双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吐着信子的毒舌一样冰冷,充满着攻击性,眼睛的主人防备心极强,甩掉了钟远的手。 小男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顺手把散落的长发重新扎了个马尾辫,手背粗鲁地抹了抹鼻子上的血,被他自己胡乱一擦,血迹反而被晕染开了,他吸了吸鼻子就要走开。 小男孩被打得不轻,脸上还有好几块乌青,钟远跟在他身后想带他去社区医院看看,刚拉住他的手腕,就被咬了一口。 他的手臂上留了很深的牙印,个别牙印还渗出血来,钟远疼得“嘶”了一声。 那小男孩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凶凶道:“大变态,少管闲事。” 钟远:“……..” 他皱起眉头,想说几句话,没等他开口,那小孩就跑了。 巷尾那抹弱弱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那一头长长的秀发却一直在钟远脑子里挥之不去。 钟远无奈地摇了摇头。 睹物思人? 他捡起篮球,拿出了手机看了看,指腹在那个名字上摸了摸终是没有拨打出去。 钟远第二次遇到喻书安是在他家的台球场上。 邮局旁新开了一家台球厅,里里外外五六台桌子本就不宽敞,因着暑期生意不错人流多,倒是显得有些拥挤。 钟远打完第一场台球,他拉开室内的帘子就看到喻书安往手上的水杯吐口水。 钟远:“……." 他被人撞见也没窘迫感,像没看见钟远似的,端着水杯出去递给了一个梳着背头穿着花衬衫的小青年。 小青年接过水吹了一声口哨,贱兮兮道:“小娘炮,别整天绷着一张脸嘛,给爷笑一个。” 喻书安面无表情地走了。 他散着黑黑的长发,穿了一件连身白裙,裙子长长的,有点拖地,看着脏掉的裙尾,皱了一下眉头,故自坐在收银台里低头看书。 钟远对台球兴趣不大,打了一场之后就坐在旁边的游戏机上打起了游戏,打得正入迷,被傍边人开可乐滋了一身。 他转头只见到一片白花花的背影,那小孩显然是故意的,一句道歉话都没说,托着长裙走了。 钟远:“……..” 半小时后那背头花衬衫小青年玩好了,走过来半倚在收银桌上,抽着烟道:“要和哥出去玩不,哥带你飙一圈,保证你爽翻天。” 喻书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低头继续看书了。 背头小青年不乐意了,食指托着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歪着嘴说:“别假正经,哥哥带你去兜风。” 喻书安正想骂脏话,一只手夹着一百块横在了他们中间打断了他们。 钟远拿着一百元,道:“老板换币。” 喻书安找钱找了半天,故意慢慢吞吞地,那大背头小青年等着无趣也走了,擦肩而过的时候,低骂了一声,“狗娘养的,真爱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睹物思人 第22章 无计可施 说时迟那时快,钟远紧紧地抓着喻书安的手臂,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碧绿的啤酒瓶被喻书安握在手里,离大背头那颗黄色头颅只有一指远。 钟远像焊铁似得把他的手焊在半空,他用力地挣脱了一下,没成功。 大背头黄毛小青年乍一看年纪也不大,他吓了一跳,骂了一句“疯子”就落荒而逃了。 “你疯了!这个砸下去,你牢底都要坐穿。”钟远伸出另一只手要把他手里的啤酒瓶拿下,严肃地说,“放手。” 喻书安懒懒地松开啤酒瓶,面无表情道:“我就吓吓他,没有真要砸。真砸了,未成年犯法也不坐牢,你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 钟远皱着眉头,板着脸,用眼神无声地警示了他一下,再没多管闲事,顾自坐回游戏机前打游戏。 喻书安转身进了内室,倒了一杯水出来,杯身碰了碰他手臂:“喝杯水压压惊。” 突如其来的凉意袭来,钟远缩了一下左侧肩膀,看了眼那杯水,没接:“我倒是不敢喝。” “放心,没加料。”喻书安看他那表情觉得逗,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不一样,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这人不欺负朋友,更不会往朋友水杯里吐口水。你不想做我朋友的话,等下次你不设防的时候我再吐。” “不是,敢情你交朋友全靠往人水杯吐口水威胁来的是吧。”钟远故做震惊道,“到目前为止,被你威胁到几个了?” “目前只有你一个,”喻书安认真道,看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你可以受宠若惊一下。” “哎呦喂,我真是受宠若惊。”钟远接了水杯,陪他逗,“把我稀罕的,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难得。” 喻书安没大没小地打了一下他后脑勺走了,走了没两三步又转身走回来,问道:“你是不是天生爱管闲事?” 钟远实话实说:“不是,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朋友。” 喻书安懂了,以为两人长得像:“你女朋友?” “嗯?”钟远没明白。 “和我很像的那个人,是你女朋友?”喻书安眼神停在了钟远脸上,他刚才瞥过一眼那张照片,但没看清,只瞥见一头长发,他难得有耐心地问了又问,“你钱包里,照片上的那个女生吗?” “不是,他是男孩儿。”钟远忙摇头否认,没打算聊太多,“是我朋友,不是我女朋友。” 喻书安没什么兴趣,却随口问了一句:“真的长得很像?和我一类型的?” “不不不,”钟远连连摇头,现在觉得一点也不像了,何况他现在都没长发了,“不像。” 喻书安脸色冷了下来。 和他是一类人,侮辱到他朋友了? 有必要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有必要像避蛇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白炽灯下那双阴鸷的双眼盯着钟远背影看,他嘴里正嚼着口香糖,此时像嚼着谁的肉似的,咬牙切齿般得加重了力道,他在思考要不要把刚才那杯水抢过来,泼在他脸上。 “他和你完全不一样。”钟远眼神没离过游戏机,嘴角扬起,满脸温和地说。 “长得比你好看。” “性格比你温柔。” “脑袋瓜比你聪明。” “虽然也是长发,但他的头发丝一点不毛躁。” “虽然皮肤都很白,但是他暖白。” “原来是这种不一样。”喻书嘀咕了一句,心想原来不是那种不一样是这种不一样,他收起了一脸的不快,提醒他道,“你快喝吧,我加了冰块的。你人还不错。” 他转身走了两三步又转身走回来,像此刻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满脸写着不服,手伸到钟远面前,说:“照片拿来给我看看。他的指甲盖我都比不上是吧?我就没见过比我还好看的男生。” “不给看。”钟远拍掉了他伸出来的手,“谁都不给看。” “我看你是朋友眼里出西施,看东施效颦都觉得比我美。”喻书安没再理他,甩了一下自己秀发走了,“不可能有人比我好看。绝对不可能。” “他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自己看。”钟远直乐,“肯定比你好看,我绝对不可能说谎。” 喻书安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没再理他。 从台球厅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钟远站在邮局前,抬头看那扇熟悉的小窗。 小时候他只要对着小窗喊一声,就有一颗圆圆小小的脑袋探出来,笑着答他。 后来的三年,每个踏着月色回家的夜晚,他路过这,每次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那扇小窗。 刚开始不习惯,他偶尔会像以前一样喊一声,可那扇小窗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回应,他的喊声像被黑夜吞没,像他不曾喊过。 那种酸涩的情绪再次荡漾开来。 明明已经放了暑假,他却因为陈春见的手没回苍北。 他根本不着急见人! 钟远胸腔里那股酸涩化为灼热的岩浆,在他狭小的胸膛不断翻滚,灼灼热气蒸得他百骸生疼,心绪要喷发却不知向谁抒发。 他总觉得自己早晚会憋出病来,却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钟远趴在桌上惊醒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开始泛白,空中一颗启明星低垂。 昏暗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做了一个甜甜腻腻的梦,现在梦醒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树影婆娑,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还是热的,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背,有黏腻的汗。 清醒的脑海里不断浮现梦里交缠的身体,他心跳不由地又快了起来,像要跳出他的胸膛。 他开了窗户,盛夏的晨风带着些许的凉意但没有浇灭他身上的燥热。 漆黑的房间,临窗的桌头泛着晨星微弱的光,他想起了在杭城,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和梦里的不一样,梦里,炙热的唇舌柔软地交缠,带着最炙热的冲动和最旖旎的悸动,被窝里有粗重的喘气声,很是撩人。 但他更念念不忘的,是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钟远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打开了信纸,他现在很想写信,即使寄不出去,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写。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写下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最狂热的心事。他内心极力压制的旖旎像春季枝头上的晚樱花苞,它蠢蠢欲动,它就想萌动、发芽、绽放。 他在盛夏,不知是深夜还是清晨,写下了一封寄不出去的情书,第二天深夜他把它埋在了邮局前那颗最不起眼的晚樱树下。 “哎呀,我不行了。”董小桉累倒在室内篮球场的地板上,气喘吁吁地抱怨道,“哎,你说钟远最近受什么刺激了。这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篮球,都连着一周了,谁受得了啊。明天可别再叫我了。” 薛庭坐在地上喝水,没应声。 董小桉伸腿给了他一脚,他一个趔趄,水全洒在身上了。 “明天我手机坏了,他找不着我。”薛庭太累了,累到懒得收拾董小桉,他拿起另外半瓶水往头上浇,“男人有时候还是可以说不行的。我也不行了。” “你说他怎么了?不是学校和专业都很满意吗?怎么滴,还有其他烦恼啊。”董小桉不解,只是一味地苦恼,“你们学霸,烦恼那么多的吗?” “我们这些小池鱼,也没招他惹他啊。”董小桉委屈,指了指自己大腿的乌青,“后背还有一块。啧,火气真旺,没轻没重的……” “就你矫情。”薛庭按了按自己右侧腰部,还有挺强烈的痛感,那里有一大片乌青,昨天留下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打球磕磕碰碰不是常事啊。” “他真往死里打啊……你没看到他自己后背那一大片乌青啊,我是怕他出事。”董小桉看了眼钟远背影,“啧,怎么像蛮牛一样,还打!也不知道累。” 钟远拍打着篮球过来了,催道:“快点,继续。” 薛庭眼疾手快,按住董小桉大腿,说:“打不了,桉崽腿抽筋儿了。你也休息一下。” 董小桉会意,立马摆出一副便秘的表情,面目狰狞道:“哎呦喂,疼死我了。” 钟远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自个儿一个人去打了。 “你个机灵鬼,打小就聪明。”董小桉满意地拍了拍薛庭圆圆的后脑勺,“已经半条命没了,再打下去,整条命要没了。” “看你手还欠不欠。”薛庭狠狠地抽了一下他手臂,“告诉你多少回了,别弄乱我发型。” “你想打我直说。”董小桉愤愤道,“你DM现在有什么发型。” “你别手欠,就不会被打。” “你想打我就打我,别每次说我手欠。” “你不手欠,我就不会打你。” “你个**|毛,你打人还有理了。” 啪的一声,董小桉手臂又被狠狠地拍了一下,雪白的手臂上,两片红连在一起。 董小桉:“……” 薛庭:“嘴欠也不行。” 是可忍熟不可!!! 董小桉奋起反抗,奈何力量悬殊有别,被死死压在地板上继续犟嘴:“等老子练出二头肌,看我怎么收拾你。” 温热的汗水顺着脖颈而下,黑色的短袖因为被汗水浸湿而紧紧贴着后背,钟远投完最后一个球,筋疲力尽地躺在篮筐下一动不动。 薛庭拿了瓶水走了过去,递给他:“哥,我求你了,我的哥,别打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钟远起了上半身,坐着喝水:“怎么,不装腿抽筋儿了。” “哥,是董小桉腿抽筋儿,不是我。”薛庭无语,只是一味地狡辩,“您神游天外呢?怎么不上课了也开小差。” 钟远白了他一眼,躺下休息。 “你怎么了?”薛庭喝了钟远剩下的半瓶水,“什么事儿啊,火气那么大。你从小没这样过。” “我从小怎么样儿的?”钟远答非所问。 “就温温吞吞的,稳稳当当的,从来没真生气过。”薛庭思考,认真作答,“没见过你有需要这样发泄的情绪。” “都打了一周了还这样,说明打球治标不治本。”薛庭诚恳地建议道,“你得去治标,别拖延。” 钟远愣了一下,笑着说,“薛庭,你不学心理学是医学界的一大损失啊。” “人心深不可测,难学啊。”薛庭洋洋自得,“但我学金融学,一定能成为金融界的香饽饽。” 董小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钟远笑道:“别装了,演艺界有你,以后不缺笑料。” “你终于笑了。”董小桉被他揶揄也不回嘴,开开心心道,“我的妈呀,你可真难哄,可算把你哄好了。” “到底谁有那么大本事啊,能惹你生气。”董小桉好奇,“到底谁啊?到底什么事儿啊?” 薛庭一把捂住他的嘴。 一二三四,我们一伙儿四个人,一二三,现在三个人,你说是谁。 傻帽一个。 “我不是生气。”钟远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想逃避,但是又不想逃避。” “什么想逃避又不想逃避。大白天的,也没喝酒,你在说什么胡话。回头我告诉阮……” “对牛弹琴。”薛庭又及时捂住他嘴巴,没让他说出那个名字,“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董小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无计可施 第23章 哄睡 从室内篮球场出来,转个弯就有一家门牌老旧的砂锅店。 两三排的砂锅在灶台上冒着热气,汤汁翻滚,老板忙得人仰马翻,顾不上陪笑脸。 他们点了三碗海鲜砂锅,都额外加了份海鲜料,坐在人潮涌动、转个身都得肩碰肩的狭小空间里,三人又开始汗流浃背。 半开放式的小店,头顶大电风扇呼啦啦地吹着,角落的空调有等于无,燥热和香气一起在逼仄的小店里涌动。 “老板,再来一份酸辣鸡壳粉干。”钟远站起来去拿饮料,看了眼隔壁桌也想吃,“多加点香菜。” 鸡壳粉干很快就上桌了,铺满了香菜,三人都饿了,二话不说,埋头开吃。 粉干吸饱了鸡壳酸辣的汤汁,一下子打开了味蕾,他们嗦骨食味,鼻尖很快都冒出了小汗珠。 “阮元什么时候回来。”董小桉满足地喝了口冰豆奶,随口问道,“杭城到底有什么,让他那么不舍得回来。” “你干嘛又打我头。”董小桉接连回击了薛庭两下,“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是啊。” “他都消失好几天了,昨儿我打电话他都没接。”董小桉皱着眉,哼哼唧唧道,“今儿也没回我,我是不是失宠了。” “他忙。”钟远抬头说了一句,就没说话了。 “都暑假了,他忙什么?”董小桉惋惜,董小桉抱怨,“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又是聚少离多的日子,他怎么都不珍惜呢。” “你看我,天天和你们泡一起,白天泡一起,晚上泡一起,腻了也泡一起,你们瞧,我多稀罕你们。” “杭城到底有谁在?!” “什么狐媚子把他勾住了!!” “再不回来,改明儿我自己去杭城找他。” “他从小就忙,暑假寒假都得泡在竞赛里。”薛庭喝了砂锅里最后一口汤,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和开解,“他一向如此,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钻牛角尖,区别对待。” 薛庭看着钟远,答非所问:“从小到大都忙,大抵一辈子都会很忙,你要习惯呀。” 钟远沉默着,没有讲话。 “老板……”董小桉刚开口,嘴巴就被薛庭捂住了。 董小桉:“?” 薛庭听清他喊的是老板两个字之后,自己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的手,讪讪地道歉:“不好意思,条件反射,以为你狗嘴又要吐葱。我自罚啊。金主大大,不好劳烦您,我来喊。” “老板,结账。”薛庭中气十足地喊,“再来瓶豆奶。” 他把豆奶盖用启子撬开,插上吸管推到董小桉面前,用哄小孩般温柔的语气微笑着说:“给,你的。” “薛庭,你在外面这么狗腿,你爸妈知道吗?”董小桉翻了个白眼。 “我爸妈知道啊,他们教的,人不能软饭硬吃。谁付钱谁老大,情绪价值要拉满。” “我以后每天给你一百,你能永远保持狗腿吗?”董小桉认真地问。 “不能。”薛庭伸出食指摇了摇,“情绪这种东西难以捉摸,我抓不住。而且太累了,我就想不劳而获。” 董小桉:“……” 钟远身上汗味儿臭到发酸,但他也没急着回家洗澡。 他坐在邮局前的长椅,看着晚樱树发呆。 虽说阮元从小就忙,但现在这个情况,他没遇见过。 他这周打了三个电话给他,都无人应答,只有机械的女音重复着那句:“请稍后再拨。” 一周联系不到人,他也无计可施。他也曾想过问阮奶奶要阮曦阿姨的号码,但阮奶奶最近也不着家,他都没能遇上。 钟远再次拨打了那个他烂熟于心的号码,低着头等待。 “喂。”一个陌生但有点熟悉的声音入耳,这声音不是阮元的。 钟远一时愣住,忘了应答。 “喂。”陈春见看着备注名写着“核桃酥”,不知道是钟远,而且有这个号码好几个未接来电,怕有急事,很有礼貌地说:“您好,阮元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您可以过两天再打。如果有急事,我也可以帮忙传达。” “我是钟远。”他声音冷冷地问,“阮元人呢?找他有事。” 陈春见往床上看了一眼,默默地退出了房间,放低声音道:“他在睡觉呢。” “这个点睡觉?你不该说他在吃晚饭吗?”钟远气极反笑,难得霸道又强硬地说,“我有急事,把他叫起来接。” “什么事儿那么急啊。”陈春见皱着眉头,“晚点说真不行啊?他昨夜疼的厉害,没睡好,现在好不容易才睡着呢。” 钟远觉得莫名其妙:“什么疼的厉害?” 陈春见疑惑道:“嗯?你不知道?” 钟远:“我不知道什么?” “妈呀,我完蛋了。”陈春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着圈说,“我不知道他不想你知道呀,这下死定了。” “那你到时候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可不可以?”陈春见叹了口气,“他要是知道是我说的,我铁定得完。” “可以。”钟远斩钉截铁地回答。 陈春见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坐在庭院的台阶上,像背后有人偷听似的,声音越来越低:“急着回苍北,那天熬夜起晚了,为了赶车坐了摩的,出车祸了。” “住院了好几天,昨天才刚出院呢。夜里老是喊疼,睡不着觉,好可怜,人都瘦脱相了。” 钟远心跳漏了半拍,窒息到忘了呼吸,脑袋嗡嗡作响。 “喂,你在听吗?”那头静悄悄的,陈春见止住话头,问了一句。 “我在。”半晌钟远话里带着颤音,焦急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不是很好,夜里总喊疼,睡不着。也不怎么吃得下,憔悴了好多,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陈春见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医生说他,可能…….腿恢复不好,会瘸掉。“ 钟远心脏停了几秒,又听到陈春见说道:“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没缺胳膊少腿的,差点命都没了。摩的师傅当天就走了!哎,你说这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啊。” “你到底什么急事啊?非要他现在接电话吗?”陈春见眉头又高高皱起,试图说服他,“他这几天睡眠很差,可能醒了,就睡不着了。” “我没事,让他好好睡觉。”钟远像被闷在水里,透不过气来,眼眶发红,“我明天就去看他。” 盛夏的风带着躁气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车窗上映着三张少年忧心忡忡的脸。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风声和车外的噪音在游荡,大家都不发一言,就连平日里聒噪的董小桉此时都沉默着。 “大家也没必要这么严肃。”薛庭打破沉默,“能出院,就代表没事了。” “对对对。”连夜开车带他们去杭城的董爸连连应和,“真有事,医生不可能放人出院。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车厢里又恢复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没见到人,就是不放心,心落不到实处,总是提着。 董小桉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右手一直紧紧地捏着薛庭衣角,睫毛湿湿的,粘在了一起,哭过的双眼带着泪痕在不安地转动。 薛庭拍了拍他的手背,小声安慰:“别哭,肯定没事儿。” 说完他又看了看钟远,他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眼睛散着光,灵魂不在身体里。 阮元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觉醒来,天是亮的。这几天夜里疼,他都睡不久睡不沉,往往一觉醒来,夜依旧黑沉沉的。 他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扇动了几下,钟远的脸依旧在他眼前。 “钟远。”阮元喉咙有点发干,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砂纸摩擦般的钝感,“你怎么来了?” 钟远听到他声音,喜出望外,拿了杯水喂他。 “桉崽和薛庭也来了。”钟远一夜未睡,整张脸爬满疲倦,见他醒了,此时眉眼倒是舒展开来,他笑着说,“看你没事,倒头就呼呼大睡了。” 阮元右手和左脚都打着石膏,脖子上还套着颈托,像个木乃伊,行动很不方便,他动了一下想自己坐起来,没成功。 “再睡一会儿好不好。”钟远按住他,温柔地哄着,“听说你这几日睡眠不大好。天才刚亮,还很早,你再睡一觉。” 阮元看着他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好。” 阮元这一觉睡得很安心,眼睛一闭就睡到了日晒三竿,把一周的觉都补回来了。 他睁开眼,就看见董小桉坐在床头,正全神贯注地削苹果,一个又圆又大的苹果被他削得坑坑洼洼,奇丑无比。 “我来吧。你削成这样,谁还会有胃口。”薛庭接过小刀,缓慢地转动着,他注意力并不在手上,果皮却一圈连着一圈没有切断过,“钟远你要不要去睡一觉,这我们俩在呢。” 钟远摇摇头,笑着说:“我不困。瞌睡虫都被吓破胆了,没了。” “呦,缓过劲儿了,”薛庭揶揄道,“会开玩笑了。我看真正被吓破胆的是你自己。” “还有我。”董小桉主动举手,“我也快被吓死了。” 阮元动了动,他们一见动静,停止了讲话,立马都看向了他。 钟远给他垫了枕头,让他靠着床头坐着。 “你们怎么都来了。”阮元有点心虚,“我真没事,都是小伤,过几天就可以回苍北了。” “都这样了还不严重?”董小桉一拳锤在他左腿上,埋怨道:“为什么瞒着我们?你这样藏着掖着更吓人,都吓死我们了。” 阮元眼珠子轻轻地转了一下,斜着眼瞥了一下钟远。 他站在旁边,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真不严重,只是这五花大绑的,看起来严重。”阮元故作轻松地说,“都没伤到筋骨,只打了石膏,手术都不用。” 董小桉见不得他受伤还要故作坚强地反过来安慰他们的模样,心里发酸:“你不用安慰我们,我们都听说了,你的腿……可能会瘸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哄睡 第24章 喂饭 “听谁说的?”阮元扶额,“医生只是说,如果不好好听医嘱,像有些年轻人,没轻没重的,打着石膏也要去蹦迪,到时候……腿恢复不好,会瘸掉。” “我像是那么爱蹦迪的人?” “听说,摩的师傅当天就走了!!!”董小桉不信,给他说急了,话里赶着话,别人插不上嘴,“那种命悬一线的凶险,想想就后怕。” “你运气好,虽说捡回了一条命,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他脑海里全是速度与激情的惊险时刻,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你别说了,好好躺着休息。” “嗯?我全身检查完没事,他又急着给女儿赚医疗费,留着人也于事无补。”阮元梗着脖子有点酸,“阮曦和警察都同意了的,他当天走,有什么问题。” “摩的师傅没死啊。”董小桉惊讶地问。 “当然没有啊。”阮元无语,“听说,听说,你们都是听谁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是火上浇油一把好手! 董小桉皱着眉看着薛庭,生气道:“薛庭说的。” “哎,不是。”薛庭指着钟远说,“冤枉啊。钟远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钟远:“…….” 此时,陈春见正双手拿着餐盘,端着阮元的午饭进门。 钟远抬头看了一眼,邪恶地笑了,一脸无辜地说:“陈春见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好卑鄙啊。”陈春见端着餐盘,如遭雷劈,又有点气愤,“都答应我不说是我说的了,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这么没有信誉。” “人和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还有没有?”他瞪了钟远一眼,有点无辜地看着阮元,低低地说,“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要提前和我通气啊,你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和我说了,我就不会说漏嘴了,这事不能全怪我啊。” 阮元叹气:“你说就说了,你怎么还胡说八道了。” “啊?”陈春见一脸不解,“我说什么了,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你说我的腿……可能会瘸掉。” ??“我当时就站在医生旁边,医生就是这么说的啊。可能…….腿恢复不好,会瘸掉。”陈春见一脸无辜,“我没有胡说八道啊。” “你还说摩的师傅死了。” “没有啊。”陈春见立马否认,“我只是吐槽了他一句,他居然当天就走了。” 说完他又理直气壮起来:“他把你弄伤成这样,当天说走就走,那么没良心,我吐槽一句怎么了。后来也没买点水果来看看你,说不定赚女儿医药费的事情也是假的,就骗骗我们,卖卖惨博同情。” “但我真没诅咒他死了。”陈春见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眉眼挂着些许的委屈,“我是有点坏,但没那么坏。” 阮元:“…….” 薛庭扶额:“陈春见,你语文是不是经常不及格。” “啊?你怎么知道。”陈春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学习不好,语数英都经常不及格,文综还行,不及格是少数。但我进步挺大的。” 薛庭:“…….” 这人听不懂讽刺。 “那到底什么情况啊。”董小桉一头雾水,“阮元的伤到底严重不严重啊。” “不是很严重。”钟远帮忙拿了小桌板,摆上午饭,“我昨天看过病历本了。右手手腕严重拉伤,左腿小腿韧带也伤了。” 董小桉狠狠地拍了一下陈春见:“被你吓死。” 陈春见一头雾水:“怎么又是我。” “不过也不能全怪你,闹了个乌龙,文字真是太博大精深了。”董小桉如释重负,“我们关心则乱嘛。以为车祸里死人了,先入为主,就被吓个半死了。” 陈春见又解释:“我真没说人死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没说。”薛庭叹气,怎么净认识一些缺根筋儿的怪胎,他把手中的苹果切成三分,把最大块的递给了阮元,又递了一块给董小桉,另一块递到陈春见面前:“这几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陈春见接过苹果,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了,你们快下去吃饭吧,饭菜都煮好了。” 陈春见又去楼下拿了海带筒骨汤上来,见钟远还坐在阮元床头,提醒他说:“你快去吃饭吧,等下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钟远接过他手里的汤,笑着说:“我喂他吃完饭再去吃,你先下去吃吧。” “好。”陈春见愣了一下,又觉得理所当然,他下楼前嘱咐道,“汤还有点烫,你多吹吹,吃完了叫我一下,我来收拾碗筷。” 午饭很丰盛,除了筒骨汤,其他都很清淡,西红柿炒蛋、牛肉炒豆芽、白灼菜心、山药炒木耳,都是阮元爱吃的。 钟远吹了吹汤勺里的汤,递到过去,说:“啊。” 阮元张嘴把汤喝了,笑着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我只是右手不能动,左手还是可以自己吃的。” “生病的人都是三岁孩子。”钟远笑笑,他一口一口细致地喂着,耐心十足,“多喝点汤,这筒骨看着挺好吃的。” 喝完汤,阮元打了个饱嗝。 一碗饭没留一粒米,菜也吃的七七八八,钟远心满意足地收拾碗筷,下了楼。 “你们怎么不先吃。”把碗筷放到水槽,钟远落坐后,说道:“菜都凉了。” “饭要一起吃才香。”董小桉放下打游戏的手机,“快吃快吃,我也饿死了。” 四个人,四菜一汤,啥也没剩下,胃口都挺好,人无忧胃口自然好。 “我来收拾就好了。”陈春见挡了钟远要帮忙的手,笑着说,“你们上去多陪陪他,多和他说说话,他这几天一个人躺床上无聊得快要发霉了。” 钟远没拂了他的好意,点点头,笑着说:“那,辛苦你了。” 董小桉跟在钟远屁股后面,他刚踏上第一节楼梯,就被薛庭拉住后颈衣领,被用力地往下拉。 “哎,哎,哎。”他猝不及防,恼羞成怒道:“薛庭你有病是吧,干什么呀。” “帮春见把纱布换一换。”薛庭把他拉到岛台,说完这句转身把陈春见也拉过来,“我来洗碗,你处理一下你的手上的纱布。” 董小桉看了一下陈春见的手,他手上的纱布全湿了,差点忘记他也是伤员之一,手上的伤还没好全。 董小桉拆开纱布,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上全是黑色的痂,有些地方黑痂脱落,露出嫩白的肉,咋一看触目惊心。 “疼吗?”董小桉小心翼翼地消毒,慢慢地缠好纱布,“要是疼了,你喊一声,我再轻点。” “不疼啊。”陈春见笑了笑,“你放心弄,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这伤口不能再碰水了。”董小桉有点严肃地说,“这几天都是你煮饭,照顾阮元嘛?阮曦阿姨人呢。” “不是啊,一直有一个煮饭的阿姨。她昨天家里出了事,请了三天假。阮曦阿姨也是昨天出差了,说有一个签售会。”陈春见低着头看了眼绑着蝴蝶结的纱布,笑出了声,“你一个大男孩,怎么这么少女心。” 薛庭洗着碗,满手都是泡泡,好奇地探了个头,打趣道:“嘿,豌豆公主。” “豌豆公主是什么。”陈春见好奇地问,“她喜欢蝴蝶结?” “别理他,他在埋汰我呢。”董小桉抬头看他,见他一脸认真,不解地问,“你没看过童话书啊?” “看过啊,白雪公主,灰姑娘,阿拉丁神灯。”陈春见对童话书捉襟见肘,把他知道的都抬了上来,“但没听过豌豆公主。” “那你蛮爱读书的,经典的都知道。”董小桉由衷地夸道,“豌豆公主知不知道不重要。” 钟远没有收走吃饭的小桌板,而是在上面架了一本漫画书,阮元边看书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气。”阮元停下翻书的手,轻轻地问。 “没有。”钟远半倚在床上,帮他垫高了右手,“只是阮元,下次你出事,我希望你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瞒着我。” “我想,你手指破口都告诉你。” “我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就是觉得不严重,没必要说。”阮元示弱地看着他,微微低垂着眉眼,“也怕吓着你。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巧成拙,更吓着你了。” “昨天确实吓得不轻。也有点生气。”钟远如实说,“但,阮元,我们不是无话不谈嘛?你受伤,我要通过一个外人才知道,我更多的是气自己。” 阮元伸出受伤右手的食指,在他手背上挠了挠,卖乖道:“我知道错了,下次不这样了。” “你别乱动!”钟远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急色道,“阮元,你别作死。消停点。” “那你也别生自己的气,我发誓,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卖惨这招真是屡试不爽,钟远连连答应。 “我不生气,你好好休息,早点康复。” 盛夏的风吹过树梢,它沙沙作响,吹起一片海浪。 钟远趴在床头不知不觉睡得很沉。 他昨晚一夜未睡,现下闭着眼,却还皱着眉头。 阮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尾,来回抚摸了几下,渐渐地,他的眉头也舒展了开了,阮元笑了笑,继续翻着漫画书。 房间里静静的,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钟远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甜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