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决意夺嫡后》 1、入局 大晋崇安三年十一月,进了冬季,天气日渐寒凉。 泾州的一处偏僻村庄在冬日里显得更加萧索,乡间的小路上鲜有行人。 背着一箩筐柴火回到自家小院时,刘锦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院子里数个身着轻甲的年轻兵士整齐肃立,不苟言笑;主屋正堂主座一人端坐,看着约莫四五十岁,有了些年纪,衣着颜色不显却能看出做工不菲,和立在一旁畏畏缩缩做农家装扮的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男人看到刘锦进门微微一怔,门口这个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身量修长,正是抽条的年纪,穿着的衣物显然没有跟上长高的速度,略有些短了,在寒凉的天气中看着很是有些单薄,再看向少年拉着箩筐背带的手指,已然发红有了冻疮。 但少年精气神不错,浑身上下透出常年在乡野田间长大的的精瘦结实。眼见少年露出了疑惑神色——毕竟家中出现一堆不速之客——他随即起身快步行至刘锦跟前,恭敬行礼: “抱歉让您受惊了,奴才赵全,奉旨来迎五殿下回宫。”赵全微微停顿:“当年圣上迫于无奈,不得不让殿下在民间多挨了许多苦楚,如今圣上御极四海,命人四处找寻殿下下落,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此处寻到殿下。” 刘锦脑袋一片空白,在赵全行礼时就向后撤步想要躲开这一拜,听完赵全的话更是觉得脑内天雷乱炸。 皇子?五殿下?这是哪和哪?镇上那些个讲奇闻异事的说书先生都没这么个段子,还有那些话本都没这么写的!他就是出门砍个柴,回来就有人告诉他自己居然能成个皇子?! 空气一时沉默,刘锦先是拽起躬身未起的赵全,随即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唤到:“爹,娘……”却只见他叫了十六年爹娘的两个人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露出了惊惶神色,跪地拜服,头压得是那么低,因为跪伏而弯曲的脊背是那么刺眼。 明明早晨出门前自己还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是他需要顺服的双亲,结果现在就因为这位赵公公的惊天一语拉出身份的天堑鸿沟。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氏夫妻在得知他为皇子后如此惊颤,那十六年前是如何养到他的?难道领养他时不知他身份贵重吗?没有任何信物吗? “赵公公,这就能够确定,我是所谓的五殿下吗?可有信物?” 赵全自看见刘锦那一刻起就确信不会认错。这位少年虽然衣着简朴,穿着衣服的颜色为近乎发黑的靛蓝色,极为暗沉,和京城贵人们灿若云霞的璀璨衣料真是天上地下,但就是这样灰扑扑的打扮,却难以掩盖少年眉目中的清俊,特别是那双墨黑的眼睛,极像圣上龙潜时年轻的模样。 赵权心中暗叹:没想到这么几位皇子中,最像今上的居然是这个养在外面的。 正在赵全暗暗感叹时,听见刘锦唤他,便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答道: “殿下多虑了,奴才一看见殿下,就寻思您可真是和圣上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真是当得上龙章凤姿。当年下面的人办事不力,阴错阳差让殿下流落至此,这信物八成是遗失了。不过殿下尽管放心,奴才一看您这眼睛啊,就知道绝不会认错的。” 赵全边说边撇了一眼还跪在原地的刘氏夫妇,心下自有一番思量:这对夫妇,衣着虽然简朴,却是有着临近冬日该有的足够厚度,结果放任自家长子穿着不合身的单衣上山找柴,手上也生了冻疮。据暗探来报,刘家次子因为念书争气,闻名乡里,现下在县里学堂求学,这后生衣着用度比之同窗,也并不算差。 可见刘家有所亏待的仅一人罢了。 赵全心中轻嗤一声,继续道:“至于殿下的养父母,也请殿下无需忧心,朝廷已在泾州城赐下大宅供您养父母一家居住,他们既然养育殿下长大,宫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就请殿下准备准备,随奴才尽快启程罢,陛下看到殿下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刘锦沉默,各种思绪在脑袋里搅成了一锅浆糊。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信赵全,但看着屋里屋外这骇人的架势,估计赵全一行人的身份错不了。那他自己呢? 在山林田野中混迹了十六年,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地头蛇,而是真龙。一瞬间,刘锦觉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实,他熟悉的一切仿佛都罩上了一层迷雾,虚无缥缈摸不真切。 在迷蒙与混乱之中,他甚至隐隐感到一丝愤怒和不甘。 若他真的是这天潢贵胄,这群人为何现在才来?他人生前十六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在他已经接受命运之时,却又给他送上了一个如此大的转折吗? 赵全还立在他身前,面上含笑,目光殷殷。养育了他十六年的刘氏夫妇头深深垂着,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但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体态,表情定是不会好看。 刘锦明白他其实没得选。 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已经过了很久,他长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刘氏夫妇,并对赵全开口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就麻烦公公安排了。” 赵全确实当得上他名字的“全”字,处处都安排妥贴,车队很快启程,刘锦撩开车帘,看到自己住了十六年的房屋,看到自己熟悉的乡间景色随着车架的前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不想再看,放下车帘,默然无语。 当晚在驿站休整时,这位未来的五殿下神情间还是显出了难以隐藏的郁色,用饭时也心不在焉。赵全悄悄看了少年这双浓郁漆黑的眼睛半刻——这双眼眸极肖圣上,可光彩却截然不同,圣上当年还是太子殿下时的眸光可要狠厉的多。 当年先帝在位时,圣宠正浓的大薛妃有孕,先帝大为欣喜,但太子殿下却坐立难安,他并非担心这个未出世的婴孩能和他争什么,而是这个婴孩极有可能是他的血脉。 终于等到大薛妃要出宫去护国寺祈福。众人只知路上拉车架的马儿不知因为何故受惊狂躁,使娘娘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可惜最后难产,一尸两命,鲜有人知道这场意外的幕后是当年太子殿下的手笔。 他当时是真的想母子俱亡,死无对证的,可哪成想大薛妃居然也早有预料,安排心腹宫女拼死将孩子送出。可能是薛妃最后的挣扎激起了太子的恻隐之心,他之后并未对那婴孩继续赶尽杀绝。 巧合的是,当年嫁为太子侧妃的小薛妃也正好有八月身孕,听闻家姐噩耗惊惧万分,身子落红,早产生下一男婴,可惜那婴孩只微弱哼了两声便再无声息。 不得不说是命运的安排,这般巧合的时间正好可以来出狸猫换太子,让这位五皇子的出现和回宫变得合理起来,只需要把小薛妃当年的死胎换个说法。 虽然少年现今眼中带有微微愁色,但还是难掩眸中光华璀璨,也不知在回京城以后这位殿下的眼睛是否还能保有如此色彩?赵全终是不忍,劝道: “奴才深知殿下的不安和愁虑,但您本就不是那山中雀鸟,如今只是去到您本该去的位置,京城诸多可还等着您去经历呢,殿下这愁色看得奴才心疼,还是开怀些罢。” “公公……当朝国姓乃陆,我此番回去,陛下……父皇是不是会给我换个名字?”刘锦没有回应赵全方才的劝慰,问了个别的问题。 “那是自然,殿下回宫之后,圣上定会重新给您赐名,赐封号的。” 刘锦只觉双眼被夜间烛火晃得发烫,他闭上双眼缓了一瞬,随后睁开,对赵全笑了笑:“多谢公公提点,今日公公也多有辛苦,还请公公早些歇息。”随后起身回房。 夜已经深了,刘锦的太阳穴突突跳痛,他熄灯上榻,却难以踏实入眠。 说实话,刘锦现在内心仿佛是打翻了家中灶房里所有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咸全部混在了一起,那滋味难以言说,有难过,有遗憾,有震惊,更多的是他自己都形容不出来缠绕纠结,越是纠结,就越是难解,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无比清晰,那就是: 刘锦这个他用了十六年的名字,还有他过去十六年山野少年的人生结束了。 泾州的清苦萧瑟逐渐远去,五皇子一行的车架一路向南。 路上多日,刘锦身份虽是一飞冲天,但他对待侍奉的宫人,从未装腔作势以掩盖他的忐忑,依然亲和有加。所以很多小宫人渐渐也卸下宫中主仆间夸张的疏离,乐意在赵全的默许下和他分享些许京城风物,宫廷见闻。 只是可惜,刘锦前十六年的人生中,虽然在学堂中也在古时名家的辞赋中感受过都市的繁华,但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只是泾州城,对于宫廷如何奢靡,顶级世家有怎样传承气度,皇家帝王何以睥睨天下他还是难以想象,一切形象在他脑海里皆是蒙纱罩影的。 路上还有一段插曲。 路途中会途径两城,一曰云州,另一曰陀州。两城相距较远,路上除了商队往来,平日可谓人迹稀少。 那夜,众人在林中休整过夜。 突然,一支冷箭撕破黑暗,划开空气直朝着刘锦面门破风而来。 “护驾!”侍卫长反应敏锐,本能挡于刘锦面前,挥剑击飞这迎面一箭,只是时间太紧,肩部还是被擦出一条狭长血口,霎时血流不止。 刘锦双眸瞪大,面色苍白,双手不自觉微微发颤,瞬间冷汗涔涔。 他抖着声音道:“谢大人救我。这伤口……”边说边看向赵全。 赵全面色也是黑沉:“箭上可有毒?” “回公公,血色鲜红,应是无毒。”有侍卫回。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求公公教我,究竟是谁要杀我?”刘锦事后问。 没有明显的证据指向具体的人,但无非就是宫中见不得光的串谋罢了。赵全不欲多说,只沉声道;“今日遭遇便是这宫廷教给殿下的第一课,殿下可得记下。” 谁能不怕死? 这是刘锦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之后数夜,他寝食难安,心里也越发明白他要去的地方不是金玉窝,而是充满危机与阴谋的深渊。 但他别无选择,只摩挲着双手,暗自想到:日后只能行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只盼能安稳活下去便好。 终于,京城明德门就在眼前。 一入城门,明明还是冬日,刘锦却觉得周边温度都高了——京城实在是如水沸腾一般热闹,人声此起彼伏,行人笑闹声,商贩叫卖声交杂在一起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毕竟还是少年,又是第一次进京,刘锦难掩好奇悄悄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他看到了人生前十六年未曾见之胜景:天街宽阔笔直,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楼阁飞檐鳞次栉比;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珠光宝气到近乎刺眼;路上行人如织,还有胡人样貌的行商正操着带有口音的汉话在讨价还价。 车架在这一片繁华中穿行而过,他只觉得眼睛和耳朵皆不够用,感觉这京城处处都是精致,哪哪皆是热闹。 从泾州一路同行至今,赵全与这位五皇子也逐渐熟悉,看到少年这般情态,他在马上微微一笑,俯身对少年说道: “这京城一直如此,遇到年节会更为热闹,无甚稀奇,殿下日后习惯就好。还请殿下随奴才收拾妥当就即刻就进宫吧。” 越靠近宫门,行人渐少,人声愈稀,到达宫门时已全无熙攘人声,宫门宏大庄严,有排山倒海的威势,入门后各宫舍映入眼帘,更是巍峨中却处处透出顶级工艺的精细。 他们正准备进御书房时,碰上两人正跨过门槛,一人长身玉立,身着一身玉白锦衣,胸前是极细金丝织绣而成的金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白狐毛领衬着那人脸庞更加白皙俊朗;另一人着绯色官服,身姿挺拔,气韵清雅,如冬日红梅,不染尘嚣。 刘锦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天家 时来三月,草木早已知春。 回宫已快半年,刘锦早已改名换姓,他被崇安帝赐名单字“昱”。回想起这几个月,陆昱只觉自己每一天都像在油锅中煎熬,如扒皮抽筋一般,难熬痛苦到极致。 进宫那天,陆昱在御书房门前遇到了两位矜贵公子,那二人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让陆昱很是无措,甚至不敢抬头与二人对视。 虽然他进宫前,已经有宫人替他梳洗更衣过,但那身华丽外皮还是掩盖不了他自小长于乡野带来的习气,陆昱那一瞬间只觉得他自己像是被盖在金玉下的破败棉絮,实在难堪。 赵全上前躬身向那两人问安:“奴才给相王殿下、蒋大人请安。” 那位锦衣公子笑道:“赵公公这就已经回京了吗?那这位岂不就是五皇弟了?”他扭头看向陆昱,微微一怔,却马上换上笑意,道:“不必多礼,唤本王大皇兄即可,五皇弟这相貌……呵,可真是令本王好生惊讶。” 陆昱不懂宫廷礼仪,在相王偏头看向他时依然保持躬身行礼的姿态,也不知如何应答方不出错。 早年在泾州时因为与刘氏夫妇并不算亲厚,为了不惹双亲生气,陆昱在家一直小心翼翼,假以时日,他在察言观色方面很是敏锐,他能感觉到出这位大皇兄和煦态度下含着的不悦、不屑和轻视。 进了御书房,殿内暖意融融,充满了沁人心脾但柔和的香气,不知是用了多么名贵的熏香才能如此。上首帝座上那人穿着织金龙纹常服,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痕迹,但仍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清俊风华,他就是登基快三年的崇安帝。 崇安帝的表现似乎并不像赵全之前和他形容的那般日夜挂念他,盼望他早日回京。这位帝王在见到他时,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欣喜之色,只淡淡问了他之前经历,重新给他赐名“昱”,取磊落光明之意,封了他一个昭王就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陆昱对父皇表现出来的态度有些许不解,拜见了他的母妃薛贵妃之后他更加疑惑。 按理作为母亲,见到分别十六年的亲子至少应该有些喜悦之色,但那个满头珠翠,姿容美丽的女人见到他的神色却毫无欣喜慈爱。她坐在榻上,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射下来的寒光冻得陆昱浑身一颤。 终于熬到回王府。 当天晚上,陆昱又失眠了。说起来,自泾州离开那天起,他就很少安眠至天明了。父皇的冷淡、母妃的漠视,大皇兄眼睛中闪出的不屑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 这一天实在太过漫长,回宫途中那场截杀也还未知谁是幕后凶手,今后的每一天都得如此漫长吗?感觉以后他在这宫墙之下需要更加如履薄冰才能生存下去……以后的事先不论,他得先变得像个皇子才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陆昱直到三更才迷糊睡去。 陆昱后来知道,他上面一共有四位皇兄。 御书房遇到那位是大皇兄相王陆昊,他乃皇后梁氏所出,即嫡又长,且行事沉稳,驭下仁德,在政事上颇有手腕,崇安帝登基前他便已经能够助力,是以陆昊在朝中声名颇佳。 圣上登基之初,给四个儿子皆以王侯封号,按理大皇子这样的条件和功绩理应受封太子,但圣上现今已登基两年多仍未下旨,朝中早多有议论,可谓帝心难测。 二皇兄安王名唤陆明,这人母家较其他皇兄逊色些,加之他性格孤高,遗世独立,似乎与朝中谁都交往平淡,看起来夺嫡无望,但他却牢牢握着刑部。崇安帝很是喜欢他这不争不抢的模样,认为他这个性子定能不偏不倚不会徇私,登基之后将几件刑部案子交给了他,这位殿下顺势将刑部收于麾下。 安王还极善音律,传闻与相府长子蒋培风时常论琴。虽然蒋家现在立场不甚明确,但朝中不乏有猜测蒋家估计会把宝压在这个看似赢面不大的殿下身上。毕竟当年蒋家就慧眼独具,支持了势力不算强劲的信王,也就是如今的崇安帝入主东宫,而后登上大位,从龙之功让蒋家从此风头无两,世家地位更是无可撼动。 三皇兄翼王陆旭,人如其名,性子洒脱直爽,爱好武学兵法,只可惜这天下承平日久,难有机会让三殿下在战场上亮出兵锋。 翼王这样的性子和二皇子关系定然一般,他打小就和大皇子关系较为亲厚,只想支持他的大哥登上帝位,且他的母家为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的张家,家族与后族梁家也缔结姻亲,大皇子得到翼王的支持可谓强强联合,如虎添翼。 四皇兄怀王陆晟,他的母妃赵氏受宠多年,崇安帝一登基便将其封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这位皇兄极好风雅,爱好诗书字画,写得一手好文章,在读书人心中颇有名望。因为母妃极其受宠的缘故,对待这个儿子,崇安帝颇有些爱屋及乌的味道,经常宣他进宫伴驾。 说来也是,他的皇兄们自小开蒙就是接受顶级的皇子教育。如何为君,如何弄权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他们的母家也皆是豪族世家,自然会以全族之力托举以求日后家族更加平步青云。 陆昱十六岁才回宫,不知宫廷礼仪,不通庙堂之术,没有权柄,没有依附,怎么可能不经历任何苦痛? 出宫回府后的日子,陆昱并没有太多参与贵胄们的聚会娱乐,只在府中努力补课,尽力学习礼仪。初初回宫,他单单让自己行止仪容,谈吐气韵像个皇子而不是乡野少年就已经颇耗心力,压根无暇想过要争什么。 但不知道是他的哪位好哥哥或者是他们背后的势力不想放过他,放出了几个钩子引他去查去探,结果让他钓出来自己出身的秘密。 他的父皇,当年可真是胆大包天;他的母妃,现在宫里那位薛贵妃,他应当唤声小姨才对。 陆昱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侍卫长朱七和桌上摊着的密函,只觉空气凝固,心肺如溺水般滞涩。片刻之后,他抬手拿起那密函放入灯烛,火焰漫上纸张“腾“一下燃了起来,陆昱盯着那火焰直到它缓缓熄灭,那张密函也已为灰烬。他抬眼,眸光一闪,道:“朱统领,你今日求见所谓何事?” 朱七心领神会:“回禀殿下,卑职今日求见殿下是为禀告府内府兵轮值部署一事。” 这天家果然最是能改变人的心性,只需短短半年,先前还因为一支冷箭而惊颤不已的少年,如今在这消息面前却已经能面不改色了。朱七心想。 陆昱将杯盏中残茶尽数饮下,终于缓解心中翻天覆地的波动,他冷汗出了满身,却好像抓住了一些关窍。 崇安帝登基时已过不惑,膝下皇子都早已成年,不可能不对那九五之位不动凡心,但那位置只能容下一人,要想得到,只能去争。 崇安帝登基时未确立储君,一边放任自己的几个儿子携朝中世家划分派系,分庭抗礼,他作为执棋人掌控整个朝堂;但一边他内心又忐忑不安,儿子们每个人都身康体健,出类拔萃,有作为储君的能力和野心。而他呢,中年登基,如今还未满三年,却已经隐隐感到自己要控制不住这夺嫡的暗流。 如果他选择立储,一锤定音也不是不可,但是立储之后,太子正直壮年,一呼百应,而他已见老态,子强父弱,亦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算是他一生无法见光的污点,但他如今御极天下,他说这孩子是他的薛妃生的,那这孩子就是薛妃亲子,谁敢在他面前旧事重提? 假使此子回朝,如有悟性,加以驯服调教,想必能够迫使薛家下场,利用其顶级世家之势,发挥其族中栋梁之能,定能打乱局势。 既然他已发现自己即将无力控制皇子夺嫡之争,那不妨把池子再搅浑些,让他们互相争夺倾轧,此消彼长,势必难以争出输赢,就得他来做最后的圣裁之人。 这个江山,在他想给出之前,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威胁到他,哪怕是亲子。 至于他的母家薛家,陆昱冷冷一笑,估计薛家才是最想将他抹除的吧。 当年先帝的大薛妃已死暂且不论,现在在宫里这位小薛妃因为当年早产伤身,近年来一直无所出。薛家并无直接的扶立对象,故立场飘忽不定,只坐山观虎斗,等形势再明朗一些之后将赌注全部压上。 如今他这个所谓的薛贵妃流落在外的亲子回朝,无疑是将薛家架在极其尴尬的位置,难道不支持自己嫡亲的孩子要去支持外人吗?但一旦和他绑定,成功的话便还能万事大吉;要是失败,当今圣上和先帝大薛妃的过往便足以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 他的出现打乱了薛家的如意算盘,也难怪他的“母妃”那天用那种眼神看他。 “赵启公公。”陆昱唤道。 赵启是昭王府的总管太监,是赵全在宫中认下的干儿子,做事办差颇有他干爹的影子。 陆昱吩咐道:“想办法查下当年先帝朝薛妃一事究竟有多少人知情,并去查查这些人的下落。怎么查由你定夺,但切记宁愿无功而返,也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晓本王在过问此事,包括你的干爹。” 赵启:“是,奴才明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诗宴 陆昱自回京以来未曾有一日放松舒畅过。 在父皇眼里,他只是一个保证自己皇权稳固的工具;在皇兄眼里,他是一个令他们既看不起又得留个心眼提防的潜在竞争者。 他回京以来已经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躲不掉阴谋自己找上门……想来那幕后神秘人节节引诱他去查探身世真相,无非是想如果他刺探过程中露了痕迹,叫崇安帝知晓,必是要承受帝王滔天怒火,甚至性命难保;或是想要他自知血脉悖德,绝了不该有的想法。 帝王家啊… 在京城虽然锦衣玉食,但让他心惊胆战,无一日安宁,只觉疲惫和厌恶。他厌恶宫廷,厌恶这些权力的斗争,厌恶京城的生活,他无意于那个位子,自然萌生退意,直到几日后他遭遇了一桩事。 春季雨水最是润物无声,每降一场甘霖,春色就被多染就一分绿意,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 崇安帝兴致颇高,想要出宫踏青赏春,京郊南山素以山青水绿,景致秀美闻名,崇安帝便选了去那,并且指了不少朝中大臣伴驾,美其名曰君臣同乐。 这个场合,哪怕陆昱再想低调,但是作为已经公开亮相,正式上了玉牒的皇子他也不得不去。 除夕当夜,宫中设宴,那是陆昱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宗室与众臣面前,彼时他才被认回不久又得知自己身世真相,心情郁卒,行礼以后便安静在御座下侧位置落座。 那天晚上,陆昱简直被大臣、宗室的各色目光盯得如芒在背,但他也注意到,很多上了年纪的老臣一看到他的脸,第一反应都是难掩惊讶,之前赵全也数次和他提过他和崇安帝年轻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能自己长得确实很像父皇,”陆昱暗忖,“兴许这也是他几位皇兄看自己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吧。” 马车终于停下,步行数步便至一片平坦草地,宫中侍从早已在平地上摆好了矮机和酒水,并搭上了凉棚。 圣上派人传话要晚些时候,叫众卿自便,不用拘礼。但谁能真的自便入席?众人便只能先四处先看看景色,好在这如画景色也不至于让等待难挨。 陆昱举目四望,可真是春色春景铺了满眼,草长莺飞,流水潺潺。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山中清新空气,睁眼时又是满目苍翠,这如画春景让陆昱压抑很久的心得到了适度的放松。 突然只听内侍高声通报:“圣上驾到---”众人皆整装恭敬行礼。 只见崇安帝宽袖丝袍,步态雍容安然,面上噙着欣然笑意叫众卿免礼,一看就知道圣上今日心情确实大好。 紧随崇安帝其后的那位丰神俊朗的公子便是四皇子怀王殿下了,想必又是父皇下旨令其伴驾,可真是深受宠爱啊。 陆昱偷眼看向侧边,果然大皇兄在看见怀王下车的那一刻脸上就凝起冰霜。 陆昱把目光转回,便定定落在眼前这位身姿挺拔的公子身上,再难以挪开。 这位公子陆昱第一天回宫时便遇见过,当时陆昱战战兢兢,无暇他顾,只记得当日自己被大皇兄和眼前这人周身气度压制的无措和难堪。今日再见,带给陆昱的震撼却只多不少。 这位郎君头戴玉冠,如墨青丝被服帖挽起,一袭青衫包裹住如竹般修长挺立的身躯,青绿衣摆随着他的步伐翩然而动,轻盈飘逸,如烟似水,恍若谪仙下世。他腰间佩有的和田美玉也在阳光下映出温润光泽。 陆昱本以为他的几位皇兄已经很俊美了,但面前这人容貌之耀眼还是令他感到晕眩——这位公子肤色白皙,长眉入鬓,鼻若悬胆,薄唇轻抿,显得似有些寡情,令人不敢贸然接近,但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又深邃如潭,引人不禁沉沦。 这人秀美姿容和这绝妙春景相互映衬,织就了一幅隽永画卷,令人刻骨铭心。 陆昱心弦微颤,如温柔春雨落入池塘激起点点涟漪;又觉心中泛起微微痒意,似初春细嫩柳枝被风拂到脸上那般酥麻。 这般姿容气度,又与崇安帝同行而来,这人定是出自京城中那几个顶级豪强世家。 “子清,对面那位郎君是谁家公子?”入席落座后,陆昱朝身旁紫衣公子问道。 “嗯?”紫衣公子看向对面,表情微妙:”这位啊……他除夕宫宴也没来,殿下不识得也正常。他就是蒋家那大名鼎鼎的蒋培风蒋乐游啊。圣上对他可比对一些宗室子弟还要亲和,这不都一起来了,肯定又是陛下宣他伴驾随行了。不过说实话哈,这京城所有世家子弟,他还真就独一份,君子六艺样样拔尖,才貌人品也让各家子弟难以望其项背。” 陆昱诧异:”奇也怪哉,这世间居然有让眼高于顶的薛郎君承认的人?” 紫衣公子名唤薛述,字子清,正是薛家的小公子,也是位相貌出众,才华名满天下的郎君,除夕后没多久便常与陆昱来往了。 薛述出身金贵,加之两人年岁差异不大,故二人虽是君臣但却并不生分。 薛述并未羞恼:“殿下这话说的让臣可冤枉死了,在下什么时候眼高于顶了?外面都说这蒋培风端方雅正,可谓世家典范,就连家母也见天要我学着点。但要我说,这成天端着不累吗?做人就应该洒脱自在,张扬恣意些才对嘛。” 陆昱:“……你看看你今天这身一枝独秀的紫色袍子,要多张扬有多张扬,要多恣意有多恣意,在本王身边站半刻连带着本王也和你一起现眼。不过也是,你要是像你家几位族兄那般谨慎稳重早早成家立业,不洒脱自在放浪形骸,你祖父也不舍得把你派给我。” 圣上已经光明正大将陆昱作为薛贵妃亲子认回,薛家家主心中再是光火,也不能对这个皇子完全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如今薛家几位嫡出族兄皆已成家并非少年,便只能派薛述与陆昱交好厮混。 薛老大人曾经对薛述交代:“这草莽小子出身乡野,行事恐难周全,怕会惹出祸事,你去好好盯着他,不能让他添乱坏了薛家筹谋。” 现下听了陆昱这般揶揄,薛述可真想翻白眼了:“殿下,怎么的就又扯上臣祖父了?就不能是臣觉得殿下姿仪甚佳,性情极好,和臣投缘,自己执意要追随于你吗?再何况了,现眼又怎么了,漂亮的就要多现,要我说殿下你就该多现现眼。” 陆昱:“……”随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陆昱笑声并不大,但坐于陆昱对面的蒋培风还是注意到了,昭王殿下笑起来眉目疏朗,仿佛云开雾散,引得他也不自觉微微牵起嘴角。 其实蒋培风在崇安帝上山众人行礼时便注意到了陆昱。 这位昭王殿下和半年前自己第一次见他可真是派若两人,殿下今日着宽袍广袖一身亲王服制,行止中风度利落翩然,风华气度并不逊色于其他皇子,可见这半年礼仪修习十分努力,加之旁边伴随在侧的薛家郎君那身紫袍又可谓显眼至极,想不注意到都难。 至于相貌,除夕宫宴结束后父亲回府时提到昭王殿下相貌极肖圣上。初见时他未曾细看,现下细细看来并不觉得像。较之圣上,昭王眉目更加清俊柔和,特别是那一双桃花眼流出的眸光看起来都更为清亮多情。 蒋培风的出身、容貌和才情打小就是吸引众人目光的,他都已经修炼到无论何人以如何目光看他都能不动如山,但接收到昭王殿下扒在自己身上一路未撤的目光时,却感到有些不自在——被殿下目光扫到之处像是被火焰燎烤。 蒋培风并未动气,那双桃花眼看着他的神情是那么热烈真挚,并无任何轻佻冒犯之意。 游春赏景自古便少不了诗词点缀,今时亦然。在玩了几轮“春”字飞花令后,便有一位儒学名士提议不妨在场诸人饮酒联句以不负今日春光。 崇安帝平日也颇好辞赋,他当即应允并唤相王引出头句。相王作为嫡长,自是从小受诗画熏陶,也算满腹才情。 只见相王起身行礼,道:“那儿臣便献丑起个头句,就‘春阳破雾洒新枝’吧。” 众人当即纷纷夸赞,崇安帝更是抚掌不吝夸奖,相王一笑:“父皇谬赞了,论诗才儿臣自是不及四皇弟的。” 崇安帝:“既然如此,那下句便由晟儿接吧。” 怀王殿下的诗文可是得过名家称赞的,对句诗自然不在话下。 “那儿臣便接‘风暖泥融草木滋’,以示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怀王起身行礼后缓缓道。 此句一出,更是满堂啧啧叫好,隐隐还能能够听到周遭臣工议论道:“滋这一字甚好,可谓神来一笔。” 陆昱有些头大,飞花令什么的只需吟出前人诗句他还能勉强应付,这自作辞赋他可真心不擅长,今日怕是要出丑。 半年前懵懵懂懂回来的时候,因为和宫廷的矜贵格格不入已经出了不少丑了,他早已习惯,按理不多今日一桩。 但是……但是今日,他不想出丑,不想在蒋培风面前出丑。 此时接句的指令已传到安王殿下处,只见他沉吟片刻:“燕来莺至声初破。” 又是满堂彩,没想到他这位皇兄不仅音律可为翘楚,辞赋也不遑多让。 陆昱抬头,蒋培风的赞赏笑意便刺进了他的眼中。想到坊间传闻这二人平日以音律会友,以辞赋相交,如果以后蒋家真的扶持二皇兄获得那至高之位,蒋培风定会是他的左膀右臂,届时君臣相和,必是史书佳话…… 陆昱心中升腾起他也难以形容的不忿,他极不喜安王,其余皇兄想要什么至少并不遮掩,只有安王,一副跳脱五行红尘之外的模样,但一旦获得权柄却又死死抓牢,简直虚伪至极! 正想着,只听安王殿下唤他:“接下来,五弟请吧。” 果然要出丑了,陆昱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向御座方向行礼认罚,饮下一盏新酒。 按理来说,这次春游踏青本就是散心赏景,这联句作诗也仅是游戏消遣。翼王殿下素来也是不善辞赋,一般这类联诗的场合都不会指他,既然这次昭王殿下也已经坦承不通辞赋,并饮酒认罚,那之后也不会过多为难苛责。 但后面数轮联句,竟几乎次次都会点昭王接句,可谓恶意昭彰。 昭王回宫半年,鲜被君王召见,薛家态度也半推半就,都让这位亲王立场相当尴尬。 看着陆昱一次次认罚饮酒,别说旁边的薛述早已经脸色发沉,就连蒋培风也面露不忍。 又是几轮之后,眼看崇安帝的脸色也逐渐难看,相王终于纡尊降贵起身替昭王求情。 陆昱跪伏在地,周围草木青葱依旧,流水潺潺未改,但刚才让陆昱心旷神怡的景色现下却显得如此面目可憎。 他想到了蒋培风方才对安王面露赞赏,然而自己却只能一盏一盏在他面前咽下苦酒。 不想在他面前出丑,却偏偏就是不能如愿,真是…恨啊。 崇安帝道:“行了,老五,朕怜你以前过得辛苦,文辞欠缺,今日不欲重罚你,回去以后禁足十日,好好给朕想想日后如何不要再让朕失望!” “谢父皇开恩。”陆昱下拜,眸光晦涩难明。 ——权力。 他抬头微微一顿:“儿臣自知才疏学浅。” ——还是得有权力。 “听闻蒋少卿博文强识,文采斐然,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下旨让儿臣能够向蒋少卿请教。”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忍耐,所有的欲望在权力面前皆可悉数填平。 崇安帝听罢看向蒋培风:“培风可愿?” 昭王殿下因为饮酒数盏已经面颊晕红,那双桃花眼也泛起粼粼水光,但潋滟水色下却又隐隐燃着不熄的火焰,那目光是如此灼灼。 蒋培风心下一动,向着昭王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清浅笑意,回答道:“臣遵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投奔 陆昱看着对面笑得花枝乱颤,没个正形的薛述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之前几天因为禁足,陆昱不得见外臣也不知府外情状,现十天禁期一到,薛述等到府外看守兵士一撤便第一个来王府请见,想必也是密切注意着王府的动向。 陆昱看着薛述,自从他和这位薛郎君相识起,薛述从来就是玩世不恭,张扬显眼的。今日他没有穿踏青宴那日的紫色,而是换了一身绛红色云纹长袍,依旧刺得陆昱眼睛疼。 也是这位薛郎君,虽风流却不轻浮,虽张扬却不做引火烧身之举,为人处世从未行差踏错,骨子里其实永远都是世家进退有度的泱泱风范。 如今也还是这个薛郎君,在昭王于众人面前被圣上斥责,更加失了圣心,禁足刚解的时候,却愿意做个如此显眼的靶子登门拜访,想必这并不可能是薛家那位老大人的意思。 “子清,”陆昱严肃唤道,“如今本王情状,理应如你薛家所愿,舍了本王当做没有五皇子便是,今日你为何还会来?” 坐姿懒散,摇着折扇的薛述一愣:“殿下说的什么话,关薛家何事?十日未见殿下,臣自然是想念得紧,十分挂怀啊。” “薛子清!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此时此刻上门与本王牵扯,不仅带累你自己,也让你家族相当难做?” 陆昱深吸一口气,叹道:“本王知晓你之前与我交好并非你所愿,此番踏青诗会,众人皆会知晓本王既无为君之威势,也无贤人之才情,此番恐让本王处境愈发尴尬艰难,你本可借此及时抽身,但今天你还是来了。所以薛述,本王再问你一次,今日你为何会来?” 薛述终于敛起面色,从座榻直起身子,端坐道:“殿下,方才臣已经回答您了,臣此番来与薛家毫不相关,之前臣说的执意追随于您也并非虚言。臣今日,无关家族,确是自己想来。” 薛述看了一眼微怔的陆昱,顿了一下,继续补充:“殿下可能并不相信,臣也不知殿下日后如何筹谋打算……过去臣确实是按族中指令才与殿下亲近交好,时常来往,但如今臣确实是自己愿意追随殿下。” “为何?”陆昱轻声问到。 “臣自小往来俱无白丁,在锦衣玉食中过一日算一日的贵胄公子也见了不少。说实话,一开始知道家中要我接触的是一个来自乡野并且性情怯懦的小子时,臣心中确实曾经存有过不屑之心,料想这人也定是个不学无术,贪图享乐,得过且过之徒。但是与殿下相处数月,却发现殿下拥有一颗自强不息的君子之心。臣知薛家不看好殿下,也知殿下处境尴尬艰难,殿下看似不争不抢鲜少露面,但殿下也从未言过放弃不是吗?臣每次来王府求见,殿下几乎都是在求知进学,短短时间看到殿下的变化,臣发自内心深深敬服,也为殿下欣喜高兴。” 陆昱有些感动,鼻子隐隐发酸,又觉得因为人家三两句话就泪沾衣襟实在丢脸,只得打趣掩饰:“那个……薛郎君啊……本王……本王仅是不想被人看不起,才每日进学修习来着……” 薛述被噎得一时忘了后面想说什么了,他狠狠瞪了陆昱一眼,“殿下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 缓了一会儿,他继续: “后来……后来又发现殿下是真的有悲悯之心。二月臣与殿下出行,路遇进京的难民,殿下当时就把您披着的大氅给送了,自己只着一件单衣瑟瑟发抖。的确,许多世家也每年放粮赈济穷人,对于这些贫苦人来说,世家大族的救济粮可以救百人千人,殿下那一件衣物却可能连一人都难救,这善意在难民的苦难前确实是可谓杯水车薪。但是在臣看来,您的善意虽小,却极为可贵。如果有朝一日世家粮仓中仅剩最后一石米,那他们绝无可能用于赈济灾民;殿下当时仅有那一件御寒挡风的衣物,却能毫不迟疑将其给出,这便是可贵的差别。正是殿下之前的乡野生活让殿下看待百姓不是高傲的怜悯,而是能够更加切身的看到百姓的艰难。殿下的眼睛里有百姓,您的眼神骗不了人。所以臣很想试试,有些事情让您来做会不会不一样?” 陆昱从来没有听过薛述谈这些。 薛述是嫡出,从小便天资聪颖,自开蒙起便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可以说是薛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薛老大人本对他寄予厚望,望他在庙堂继续光耀家族门楣,但薛述并未按照既定的路径发展,他确实才华横溢,名满天下,但又无心像父兄那般进入朝堂实权位置,薛老大人拗不过孙子意愿却又心有不甘,也硬是在科举后使劲将薛郎君踢去了翰林院。 直到薛述今日上门,陆昱都并无把握薛述有入庙堂掌实权的心思,也没把握能够收服他,却没想到薛郎君心中自有丘壑。 “子清,对那个位子,本王确实有些想法,但以本王目前之形势,确实没办法向你许诺什么,甚至会拖累你。而且,本王要你只忠于本王而不是薛家。如此,你也还愿意追随吗?” 自古以来,世家宗族同气连枝,向来是最坚固的政治联盟,毕竟世家血脉织就的亲缘网络远坚韧于君权的压制。 王朝可能更迭,鼎盛的世家却能绵延数代。 无怪乎他的皇兄们拉拢世家,建立姻亲,将皇权君威和世家血脉杂糅缠绕,形成难以轻易脱离的牢固联盟。 本来薛家应该是他最稳固的靠山,但因为他的出身,他的处境,薛家势必不可能立马转向,如今薛述愿意辅佐追随他,那他就要牢牢抓住。 自古忠孝难两全,世间哪里有如此两全其美的故事?当尽忠之君王与尽孝之亲族立场发生冲突时,怎么可能全部兼顾,面面俱到? 既然还得不到薛家,那陆昱便不容许薛述在他和家族之间摇摇摆摆。他要薛述对他全心全意的支持,这样他也才有挟制薛家的资本,除非薛老大人当真能够心狠手辣舍弃与这个嫡孙的亲情。 陆昱眸子黑沉沉地看着薛述,等待着薛述的答案。薛述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臣,定不相负。”薛述整肃衣冠,郑重向陆昱行一长揖,起身后,刚才的庄重恍若昙花一现,现下又是那个陆昱熟悉的那个风流洒脱的薛郎了。 “殿下方才说你处境会更加尴尬,臣看也不尽然,今日过来其实本是想告知殿下一点好消息的——” 陆昱那天踏青宴在众人面前尝透了被羞辱的滋味,自己的自尊在众人面前被践踏如尘。在一次次认罚饮酒,在被父皇冷言讯责时,他的脑海中不自觉浮起的就是蒋培风那皎皎出尘的面容。 陆昱最后咬牙维持面色如常,不露怯懦,不失仪态也仅仅是想在心中那人面前不失了最后的体面罢了,却没想到还有点意外的收获。 那天以后,他在朝中的评价居然有了些改观,很多朝臣竟然在私下评价他:“短短半年,昭王殿下一改除夕之时怯懦拘谨,现下沉静大气,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是为可贵。” 可真是受宠若惊。 之前的半年里,陆昱未领差事,未上朝堂,始终游离于朝堂核心决策圈之外。 陆昱明白,如果父皇想利用他制衡几位皇兄的党争,早迟也会允他上朝。之前联诗一事引得父皇不快,陆昱本以为还得再等候些日子,却没成想,即将进入五月时,赵全登门,说圣上命昭王殿下五月起不得误了朝会。 当晚薛述还专门为此来了一趟,交代一番,生怕殿下压不住场子。 朝会当日一大早,赵启就已经替他备好用香熏好的朝服,并亲自伺候他将朝服,腰带,冠冕一件件穿戴妥当。 这是陆昱第一次穿上亲王朝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身着赤色祥云暗纹锦缎朝服,胸前以金线细细织绣蟠龙纹饰,一动便随光线晕出细密光彩。宽袍广袖,华丽又繁复;头戴嵌玉金冠,雍容也沉重。 陆昱透过镜子似乎看到了身着一身靛蓝色粗布衣裳的少年正在远去,之前十六年恍若前世,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泾州,想起那个叫刘锦的少年了。 “殿下,好了。”赵启低声禀道。 陆昱回过神来,挺起肩背,走出府门,跨入真正的朝堂。 大晋的朝会分为大朝会和小朝会。 大朝会每旬一次,即逢一逢十的日子为大朝会,届时京中七品以上官员都得入宫上朝。 小朝会则每次间隔两天,只有四品以上官员需要参加小朝会。 今日逢一,是大朝会。 钟声响起,在空中荡出一波波空旷辽远的回音。 百官顺序入宫向着殿前广场走去,各级官员各色朝服在御道两侧蜿蜒成一条长河。众臣站定,越靠近正殿的官员品级越高。 崇安帝头戴冕旒端坐于正殿御座之上,接受百官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陆昱被那“万岁”之声震到,一股如电流一般的颤栗从脚底直窜而上顶到他的头皮,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之前没有实感,直到站在这大殿之上,直到听着百官齐呼,直到仰望御座之人时,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这个位置自古以来让人趋之若鹜?为何这个宝座能够让至亲不死不休? 因为大权在握,因为唯我独尊。 大朝会很吵,官员多,事项多,你方吵罢我方登场,陆昱站了一早上只觉耳朵嗡嗡响。偷偷看向父皇,虽然冕旒遮住大半面容,但也能看到父皇逐渐不耐的神色。 正在此时—— “启禀陛下——”这声音如玉石轻碰,清润无双,出自一位身着绯色云燕补褂的年轻官员。 是蒋培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拜会 听到那如玉一般清冽声音,陆昱只觉心中仿佛有一股清冽的甘泉灌入,拂走了朝会的喧嚣吵嚷带来的烦闷之感。 蒋培风出班上前,持玉制笏板的手指从朝服的宽袖中隐隐露出,修长干净,筋骨匀亭,绯红朝服将手指颜色衬得更加玉白,看得陆昱心中微痒。 蒋培风现在朝中任大理寺少卿,官至四品,胸前的云燕补子就是他年少有为的最好佐证。 他在和圣上禀报前几日曝出的北方边将李云峰和其妻族勾结,对北羌走私精钢资敌叛国的案子。 陆昱前段时日一直被禁足,不知道外面居然出了这等叛国大案。 陆昱凝神听了听。这案子其实并不复杂。大体就是这李云峰作为守将,镇守边关多年,然大晋地幅辽阔,国力强盛,边境安稳太平。守边日子久了又无战事,百无聊赖之下,这将军就渐渐撤了心气,只每日点卯一般巡个营以后就自在逍遥去了。 某次李将军要去城中寻欢时碰上了蹲在路边衣衫褴褛,自称与家人走散无依无靠的林氏,那林氏年纪尚轻,面容清秀,娇小瘦弱,令人望而生怜,李云峰就把人家带回军营了。 因为林氏体贴贤惠,李云峰对其渐生情愫并娶了林氏,两人成婚不久就有一位自称林氏族兄的行商找上门寻亲,林氏与族兄相认,抱头痛哭好不感人。 后续林氏和其族兄里应外合,借李云峰之势开始利用驿路向北边走私军需,一开始还只是粮食衣物之类,但后面逐渐向北边走私武器精铁,李云峰沉醉温柔乡,也全做不知,默许放任。 天高皇帝远,这走私勾当长达一年未被发现,要不是朝廷偶然剿灭京郊匪患发现这帮土匪居然使用了官方样式的箭弩,从而顺着驿路深入调查的话,这走私大案可能依旧不会浮出水面。 后经调查,就连那林氏和其族兄来历也并不单纯,他们都是北羌的细作。 这北羌也是北方大国,只是不善耕种,百姓多以游牧为生,在战场上勇猛蛮横,充满野性,一度所向披靡,但终被先帝击败,最终俯首称臣。 吵吵嚷嚷一上午,执事太监终于高宣退朝,目送圣上离开后,众臣也陆续向宫外走去。 陆昱拦下蒋培风,微施一礼,道:“蒋少卿,明日待你下值,本王可否前去拜会?诗文上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少卿。” 蒋培风当时明明应下“遵旨“的,只是后面陆昱禁足,外加李云峰案件的调查,直到今日陆昱都没有私下见过蒋培风。 蒋培风穿官服的样子是别有一番风味的清贵优雅,恍若是那神殿中清冷无尘,翩翩欲飞的仙官,白色的中衣交领叠得紧紧的,在脖颈处若隐若现,似乎又将他牢牢缚在这尘世之中。 他那俊颜黑眸,那如修竹般的姿仪,陆昱很是有些想念。 “何须劳动殿下,臣明日下值会过府拜会殿下。”蒋培风后撤一步,微微一笑,恭敬回礼。 …… 蒋培风第二天果然来了昭王府拜会,他已换去官服,穿了一身天青色衣袍,墨发如锻,俊雅至极。 陆昱竟是看怔了片刻才恢复清明,随即展颜迎出去。 蒋培风正在赵启的指引下跨过昭王府书房门槛,就看见陆昱带笑迎出,那双桃花眼弯出漂亮的弧度,昭王殿下笑起来真的……十分好看。 “培风用饭了吗?没用的话随本王一起随便吃点?” ——培风? “回殿下,臣已在府中用过。殿下请快去用膳,臣在此等候殿下。” “不在朝堂之上,不用这么客气,不用叫我殿下,唤我名字就好。” “殿下,礼不可废,臣不敢逾矩。” “……哦。但本王还是觉得唤你蒋少卿实在生分,我还是唤你培风,或者乐游可好?” ——乐游? “……随殿下心意。” 陆昱心里面其实臊得要死,但又觉得有一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欢欣。他腆着脸唤了蒋培风的名字,蒋培风也并未拒绝他。 虽然有些没出息,但陆昱一想到自己好像笨拙地靠近了蒋培风一些,心脏就阵阵迸发出滚热的洪流,烫遍了整个身躯。 近些日子以来,如果大理寺那边无要紧案子,蒋培风下值便会到昭王府教导陆昱诗文。 陆昱喜欢看蒋培风漆黑的眉眼,那眼眸幽深如潭,仿佛里面住着吞噬人心的妖魔,吸走了他全部的神魂。 他们二人身份都太过敏感,陆昱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随意靠近蒋培风,如今居然可以日日相见,让他怎么能够不刻刻欢愉? 陆昱甚至有些感谢当时被父皇训斥的自己,不然他该以怎样的理由和借口才能靠近蒋培风呢? 指导诗词这事哪能一蹴而就?那就让他做蒋培风最“愚钝”的学生罢。 “殿下?昭王殿下?” 陆昱猛一回神。 “殿下今日又走神了,如果殿下累了,臣明日再来。” 因为蒋培风几乎日日都来,陆昱又极其热情亲和,两人逐渐熟悉了些,来往间更为自在,甚至陆昱糗事也不会刻意避着蒋培风。 一日傍晚,蒋培风进门正撞上陆昱因为贪吃甜酥醪被赵启数落的场面。昭王殿下既不避也不恼,只眨着那双眼睛冲赵公公笑,直把赵公公笑到数落不出一句话。 蒋培风看着那画面,自己也没意识到笑意已漫上嘴角。 但是,这位昭王殿下,似乎对诗词真的十分不擅长。蒋培风几乎日日登门教习,但昭王看起来似乎毫无进步,如今竟还走了神? “培风别走,”陆昱拦到,“是我错了,是我天资愚钝,怎么学都学不会,有点累了才跑神的,你莫生气好不好?是我不好,接下来我定不再走神了。” 认错态度倒是干脆利落。蒋培风失笑,便让陆昱休息半刻。 陆昱越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对蒋培风的渴望不仅没有消减,随着时间流逝反而愈加难以压制,他每天都比上一天更加盼望蒋培风的到来,他喜欢他的姿容,喜欢他的仪态,喜欢他的谈吐,喜欢他的才情,喜欢他耐心教他写诗的样子,喜欢……他。 前几天午后薛述来过,得知陆昱与蒋培风最近来往渐密时大为振奋,对他说:“殿下,既然如今殿下与蒋少卿多有来往,不妨殿下亲自试探一下他和蒋家态度,至少心中有数,以备后续筹谋。” 陆昱虽然当时应下,但这些天却总是在斟酌了半天的词句准备出口时梗在喉间,他不敢问。 所谓爱生忧怖,蒋郎君何等冰雪聪明又不惹尘埃,他怕试探的话一说出口,蒋培风认为他目的不纯,那便再也无法靠近了。 但是今日…今日实在…冲动的渴望一但在心中升腾,便再难压制。 “培风,外面都说你和二皇兄以琴相交,互为……互为知音,可有此事?”陆昱问道,他抬头直视蒋培风的眼睛,牙关紧咬,似乎隐约尝到了血腥味。 “安王殿下?”蒋培风不明所以,“去年万寿节前他确是来寻过我帮他和音以备万寿当日向圣上贺寿,也就三两次罢了,谈何以琴相交?” 听罢陆昱牙关猛然一松,心情从谷底直升巅峰,“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那培风,你可愿……你可愿与本王以琴相和呢?” 话中有话,蒋培风神色沉了下来,乌眉一蹙,神情一肃看向陆昱,面色如寒霜,眼神冷冽如刀锋,陆昱只觉所有的渴望、欲念和他自以为隐藏的野心在那双漆黑眼睛中皆无所遁形。 “谢殿下厚爱,但臣的琴道为‘独’。” 不需要也不屑于站队? 当真是骄傲,自身的能力,帝王的赏识,外加家族的助益,确实可以让这位蒋家郎君目前独善其身,但正如陆昱自己难以逃脱漩涡一样,作为顶级世家接班人,蒋培风真的可以片叶不沾身吗? 天色渐渐黑了,下人已经点好了灯烛。 烛火在蒋培风侧脸上度上晕黄的暖光,让他看起来更加俊美如画,也添了几分温柔。 陆昱顿时就不愿多思了,未来的命运生死都为未知,但现在和他每一日的亲近却能牢牢抓握,哪怕只是陆昱一厢情愿。 可这样的日子还是无情地被打破了。 大晋太平几十载未起战事,当今武将都未见过战场杀戮与鲜血,李云峰因为叛国资敌被斩首,前朝将星至此全部陨落。 北羌卧薪尝胆数十载,在崇安五年的深秋,天气转寒之时,终觉时机已到,大举攻入大晋北部边境。 大晋北境边城深秋已经很冷了,但是冬季辎重却都还未到,守城军士虽奋力抵抗,但在自身缺衣少粮的情况下实在是难掩颓势,被北羌连下三城,节节败退。 北羌人夺城后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势要以晋人的鲜血祭祀北羌狼神。 消息传至京城,举朝哗然。 朝会上,空气如胶冻一般凝滞,众人面色皆是难看至极。 战争已至,朝中无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敌侵 冬日将至,大殿之上各位肱骨大臣们却吵得火热。 一个时辰前,朝中多位重臣王公接到宫中急诏令其即刻入宫,各位大人只得火急火燎更衣出府向宫城赶。 圣上不惜在休沐日召集众臣,料想定是出了大事,但亲眼看到圣上苍白发青的面色,亲耳听到兵部尚书复述那条从北边顺着驿路百里加急,快马疾驰奔向京城的紧急军报,整个朝堂还是免不了滞涩片刻——北境守军节节败退,边境三城被攻陷,北羌攻入大晋国土。 北羌?那个先国主曾认先帝为父汗,俯首称臣数十年的北羌竟然反了? 其实陆昱在李云峰案尘埃落地那日问过薛述。 李云峰一案看似水落石出,主犯从犯都难逃一死,在朝会也并无其他争议,但陆昱心中却总觉得不对。 朝廷对自己太自信了,哪怕明知北羌已经将手伸向军营,都派细作迷惑边军主将了,朝廷居然还觉得杀了就完了,北羌蛮夷翻不起天? 大晋并不是开国便能震慑四方,四境雄主的地位是在先帝时期才完全奠定。先帝的传奇就连街边三岁小儿都能绘声绘色来上一段。 先帝之所以能够称为一代雄主,就是因为其登基后先是对外施以雷霆手段,征战四方,威仪四境,之后也未好大喜功,能够及时收手,关注民生修养生息。 先帝御极天下五十载,治国风格转变十分鲜明,尚战之时朝堂风格杀伐凌厉,名将如星,人才辈出,李云峰便是其中之一,他一战成名之时不过才十四岁。 只是四境安平之后,朝廷一转杀伐之风,一团和气,重文轻武,武星光芒渐趋暗淡,尚安崇宁渐成主流。 四海升平的日子太久了,久到当年众多将星几乎陨落,十不存一;久到他的父皇都已忘记当年金戈,只沉迷于四海祥和的美梦中难以自拔,以致武备松弛,将领青黄不接;久到北羌已经忘记当年被迫称臣的恐惧,开始蠢蠢欲动;久到当年锐气的少年将军都已失了心气,晚节不保。 陆昱本能地觉得迟早有一天,大晋会和平不保,大祸临头。但谁会信一个回宫一年不到的乡野皇子的看法呢? 薛述当日沉吟片刻,也认为是陆昱多虑了。 北羌怎么敢? 但事实证明,李云峰死后仅仅一年不到的光景,北羌就是行动了。 …… 朝堂之上,以各位皇子为首的主战派和主和派开始了唇枪舌剑。 四皇兄怀王陆晟不愿开战,他奏道:“父皇容禀,近年工部正主持开挖南北运河沟通江南与北地水系,如此河竣工,不仅南北货运省时省力,而且引江南之水又可解北地旱季缺水的燃眉之急,这定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千古伟业。还有一事,更是令儿臣忧虑。因为开挖运河,朝廷在沿途已经广征徭役,户部也奉旨拨入大量银钱。如果此时出兵,又定是劳民伤财,儿臣恐届时民怨沸腾,耗损国力,得不偿失啊。我大晋已太平数十年,百姓安居乐业,这等好风景儿臣实在不忍打破,儿臣以为不妨先与那北羌和谈,予以银钱使其退兵,为朝廷争取缓冲时间再徐徐图之。” 三皇兄翼王陆旭一听这话便沉稳不住:“四皇弟这是哪门子话,区区北羌,仅仅夺了三城,我大军速战速决打了便是,劳哪门子的民?伤哪门子的财?我看那和谈才是损我大晋国威,让百姓耻笑。”随即陆旭转身面向君父:“禀父皇,儿臣认为应该尽快出兵,趁北羌还未深入我朝疆域,气焰还没有更嚣张之前将其速战速决赶出去!不然今日赔款十万,明日他们可能就会要百万之巨!如您下令出兵,儿臣愿前去北境督战。父皇,儿臣请战!”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高声赞扬:“说得好!三皇弟所言句句英雄本色,令人叹服。”原是大皇兄相王陆昊。“父皇容禀,儿臣也以为朝廷应该出兵,此战若胜,不仅令北羌绝了妄动之心,并且还可震慑西南南诏、东部东洲、西边色秋诸国,可谓一箭双雕。” 如今朝堂,六部已被各位亲王殿下瓜分干净,怀王掌工部、吏部,相王掌户部、礼部,安王掌刑部,兵部是翼王的地盘。 早在兵部收到急报,兵部尚书不敢耽误这十万火急的军情,备快马进宫面圣之时,便派亲随过翼王府告知消息。 在宫中急召时,翼王已和相王有所筹谋:务必推动出兵一事,翼王本就好武,亲往督战再合适不过。户部调拨银钱,兵部全力协助军需调配,力保战争取胜,又能因资源倾向战事供应而拖慢工部组织挖凿运河的进度,从而扼制怀王。 北羌想来不足多虑,届时得胜还朝,他们定是声望隆盛,更得圣意民心,优势更加明显,何愁大业不成? “既然两位殿下能够自信得胜还朝,那微臣敢问相王殿下,为何当下北境边军接连溃退,兵败如山倒?据臣了解,北羌近年新君登基,手段了得,一改北羌旧时有勇无谋的模样。臣斗胆请问二位是否太过轻敌了些?”说话的是蒋培风。 陆昱在蒋培风话音刚落便目光灼灼看向他:培风难道并不赞同出兵?可是我不得不要三皇兄死呢。 “蒋大人此问可谓切中要害,”相王回道:“北境入冬早,北边军士按理应该已经收到过冬的物资了,可户部当时实在拨不出银子啊,南北运河刚支了一大笔银钱,国库一下子转圜不开,本王已尽全力协调保障军需,但仍是捉襟见肘。西南林密湿热,毒瘴难散,毒蛇肆虐,将士们轻易便命丧黄泉,他们的军需中可是有救命药啊,这难道不紧急吗?西边诸州民族众多,各方势力复杂,更是有色秋诸国虎视眈眈,这难道不重要吗?东边大海茫茫,如果守军没有坚船利炮,如何威慑对岸蠢蠢欲动的东洲?他们的银钱不该拨吗?到了北境边军那边,本王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本是想着北羌称臣不会生事,加上北边离起朔风下白雪还能有段时间,只能先暂时委屈将士几日,近两日税银上来马上就拨钱,却没成想北羌这个时候来生事端,将士们自然守得辛苦……此为本王之过,本王绝不避责。如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优先抵御外敌才是首要,运河之事停一停也无妨。” 二皇兄安王陆明依旧是那副身处红尘五行之外的孤高模样,他道:“无论出兵与否,只要有人胆敢挟私弄权,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儿臣相信刑部定会秉公审理。” 陆昱心中冷笑,二皇兄真是避重就轻,两边都不得罪,看起来可真是不偏不倚,超脱争端之外,难不成却是想做那得利的渔翁?真是虚伪。 主战和主和皆有其理,朝中诸臣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争辩越发激烈,明明天气渐寒,殿内气氛却像壶中滚水般闷热难耐。 朝堂派系相互倾轧掣肘,没有派系或者个人可以一家独大,最后还得需要天命之人来一锤定音,这个局面正是御座上崇安帝想要的平衡。但他却发现自己真正面对僵局时,竟也难以决断,年轻时的果断干脆仿佛随岁月一起流逝殆尽。 圣上似乎是有些茫然地看向御座之下那浩浩臣工,突然他眼神指向陆昱:“昭王入朝也一年有余了吧,不要拘礼,说说你的见解,也让在场诸位品评品评朕的老五有没有学到一些为政之道?” “禀父皇,”陆昱出班,恭敬施礼:“儿臣愚钝,不能如诸位皇兄那般口若悬河,怕是说的不好,请父皇莫怪罪儿臣。” 陆昱又行一礼,然后缓声道:“儿臣幼时曾去市集闲逛,发现农户售卖的瓜果,只有外皮完整,无损无伤才会吸引人挑选并品尝其滋味,如若外皮已经破损难看,那便很难得人垂青了。儿臣认为,疆域就似那瓜果的皮。” 陆昱双目微垂,那双桃花眼更加黑沉。 没想到陆昱居然帮了他,相王陆昊偏头看向自己的五皇弟,他已不似刚被认回时那般精瘦,今日的他着缂金丝云锦亲王服,身姿挺秀,仪态雅致,面对父皇时恭敬却又飒然大气,当真是不一样了。 如陆昱所料,哪怕他背后现下并无党羽,但他的表态无疑也会在今日朝堂争锋的天平上给相王和翼王一派加上筹码,果然之后有不少人纷纷表态赞同昭王殿下的奏禀。 形势逐渐利好主战一派,崇安帝自然从善如流。 怀王殿下立于御阶之下,神色黑沉仿若阴雨将至,但却无力扭转,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了。 接下来议派谁为主战大将。李云峰死后,朝中名将凋敝,确实难以寻一位经历过与北羌铁骑杀伐,善用兵遣将的帅才。 “齐客将军如何?”有大臣问。 “齐将军有勇有谋,果敢坚毅,确实不错,只可惜他常年驻守西南,这距离也太远了。”有人反对。 “林将军如何?” “徐将军如何?” 人选一个个被提出,又一个个被否定,众人一时一筹莫展。 相王此时出班,推荐其母家族中表弟梁释领军出征。 梁释现任虎贲中郎将,宿卫禁中,此人虽勇武善战,但冲劲有余,沉稳不足。 朝中大臣已经为人选争论许久,如今相王举荐梁释,此事的最大阻力怀王殿下竟是一言不发,殿上诸位相互对对眼色,也觉得似乎就梁释最合适。年轻将军嘛,总归更血气方刚,遂敲定梁释为征远将军携十万军士尽快开拔北境三城,翼王殿下为监军随行。 朝会终于结束。赢家脸上志得意满之色难以掩饰,大皇兄甚至还拍了拍陆昱的肩:“今日皇弟所言本王甚是中意,在此谢过五皇弟。” 陆昱嘴角挂笑,目送相王走远。 那头薛述却早已经心急如火烧,直冲陆昱而来,称马车车辕坏了,请求与殿下同乘。 上车前两人都还彬彬有礼,就谁先上车两人都颇矜贵的来了出你推我让。 待到车轮一动,薛述便直接压抑不住,世家公子沉稳自如的泱泱大气也散了干净,敬称都忘了带:“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祸?” 薛述的脸因为生气,表情很是严肃,眉头皱起,整个人看起来颇有长剑出鞘的厉色。 很少见常年和颜悦色的薛公子露出这样的表情,陆昱饶有兴致:“哦?那请薛郎君赐教,在下闯了什么祸?” 薛述:…… 陆昱又促狭笑道:“说呀,子清,本王到底闯了什么祸?” “臣快要让殿下气死了。殿下今日为何表态支持出兵?怀王定会记恨你,如果日后战事吃紧,战局不利,殿下今日的奏对就是怀王一党拖你下水的最好罪证!此战若是胜了,相王愿意和翼王分一杯羹,不代表他也会善待你!届时殿下你还怎么争?” 说到激动处,薛述怒火直冲天灵盖,只想敲开面前这位殿下的脑子,看看里面今天装错了什么药。 他平静了些继续说:“殿下,臣实在不解,臣知殿下并非莽撞之徒,请问殿下今日之举到底作何解?” 陆昱嘴角笑意变得讥诮,他道:“子清难道从没好奇过为何本王回宫不久就知道父皇和你家的渊源?当日本王手无寸兵,仅只有府中赵公公和朱七可用,你说本王当时顺顺利利查到的那些环环相扣的证据,会不会是暗中有人早就安排好只等我这条蠢鱼上钩了?” 薛述悚然一惊,难道是? 陆昱点头,道:“对。所以本王不能让他活着。这次机会可谓千载难逢,殁于乱军,为国而死,全了三皇兄忠勇之名,日后也定名留汗青,这结果也不算难看,你说是也不是?” 薛述向陆昱座位方向挪了挪,压低声音道:“那殿下想如何做?” 陆昱撩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天更灰了,冬日确实很近了。 “走吧,薛大人,方才既腆着脸要和本王同乘,那就干脆到本王府上吃个热锅子吧。”陆昱笑道。 薛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心乱 陆昱第一次见三皇兄陆旭也正是在那个除夕夜宴之上。 彼时无数宗室大臣射来的各色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不去,让陆昱坐在席上更是畏手畏脚。正在陆昱无所适从之时,只听内侍通报: “翼王殿下到——” 众人目光总算从陆昱身上离开,转向来人方向,陆昱也随众人目光看向他的三皇兄。 只见来人身着黑底银龙纹窄袖长袍,佩有护肩与护腕,显得整个人更加气宇轩昂。三皇兄面容英俊,目若朗星,身姿挺拔高挑。他大步流星跨进殿内向父皇行礼,步伐动作干脆利落大开大合。 礼毕他抬头看向上首君父,眼睛一弯露出笑容,一瞬间陆昱觉得他这三皇兄是这心机深沉,压抑窒闷的宫廷中的难得亮色。 “你这孩子,看这打扮是又进山打猎去了?一去便乐不思蜀了是不是?忘了今日宫中有宴了?看你这样定是匆匆赶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便直接来面圣了,不像话。”崇安帝口中虽是责怪,脸上却未见恼意。 “父皇可真是错怪儿臣了,儿臣这次进山可不是为了找乐子。这次进山儿臣可是猎到了鹿和雪狐呢。儿臣都想好了,这鹿肉给御膳房加工下,今日给各位大人加道菜。这狐皮和鹿皮嘛,交给尚衣局,到时候用狐皮给父皇做大氅,鹿皮给父皇做靴子。父皇可别忘了给儿臣赏。”陆旭嬉笑回道。 崇安帝本就未真的动气,听完三子这回答心中更是欣慰熨帖,席上大臣宗室皆是八面玲珑的,趁势自然一通赞颂,虽说都是父慈子孝,社稷之福之类的套话,但还是说进了圣上心中,令他十分开怀。 宴席过半,席上氛围在酒菜的刺激下松泛不少。一双皮质软靴停在陆昱坐席前,陆昱抬眼一看,是三皇兄举着一杯酒立于他面前。 陆昱匆忙起身见礼,而后听他三皇兄道:“这便是五皇弟吧,你回京至今都没寻得空见你一见,今日一起饮了这杯酒,就当为兄欢迎你了哈哈哈。” 因为母族互为姻亲,三皇子陆旭自小便与大皇子陆昊亲近。后崇安帝登基,陆昊未得封太子,两人分别获封翼王和相王。 帝王有意让几位皇子同台竞技,故四子皆是亲王封号。 只是翼王并无夺嫡之意,依然日日跟着相王,两人关系也并未疏远。翼王的母妃虽在宫中圣宠稀薄,但她毕竟是顶级世家之一的张家嫡女,如果翼王有登天之望,未必全无可能。 但这位翼王殿下,并不似封号“翼”那般雄鹰展翼,劈击长空,而是多年如一日般一直追随相王。 张家家主虽偶有无奈惋惜,但也知道轻重分量,翼王不争也有不争的好处,所以他从未反对自家与后族梁家结为同盟,两家合力助相王入主东宫。 如果相王日后位登九五,张家即使无法成为帝王母族,也依然可以稳住家族顶级门阀的昌盛地位。 陆昱其实并不厌憎自己的三皇兄。相反,他对这个皇兄甚至是有几分感激和钦佩的。除夕之后时日中,陆旭待陆昱虽不算亲厚,但至少未行奚落羞辱之事让他难堪,这让陆昱心存感激。 世间诸人都难逃过人性中的贪欲无极。面对那个九五之位,如果有力一争,谁愿甘当陪衬或者附庸?陆旭却心甘情愿。这点让陆昱深深钦佩。 唉,要怪就只能怪三皇兄的母妃实在是太自大愚蠢了…… “……殿下?昭王殿下!” 陆昱猛一回神,发现车架早已停在王府门前了。 薛述坐在一旁撇嘴:“方才臣问殿下打算如何做,殿下顾左右而言他,扯什么请臣吃锅子。现下这车都停门口了,殿下还在神游太虚,叫几声了都不搭理,这锅子今日臣还配吃吗?” 陆昱哈哈大笑:“吃得上,吃得上,薛郎君世家风度,怎会配不上本王的一顿锅子。”随即揽住薛述肩头,两人一起进府。 锅子逐渐煮开,热气腾腾,下人也已经布好酱料蘸水,食物的香气逐渐在空气中弥散。今日入宫太过匆忙,又站在朝会上吵吵嚷嚷一下午,本来还没什么感觉,被这锅子热气一蒸,香气一激,两人顿觉疲累饥饿,只等开锅之后大快朵颐。 正在此时,赵启公公入门行礼:“禀殿下,蒋大人来了。” 薛述放下筷子,突然心领神会:不是“蒋大人求见”,而是“蒋大人来了”,看起来蒋培风还真是没少来啊。 作为大理寺少卿,今日的朝会蒋培风自然被宣召。在入宫的车架上,父亲还专门叮嘱他无论此次圣上急召所为何事,切忌急于选边站队从而引火烧身,凡事需得多加斟酌,随势而动。 父亲宦海浮沉多年,官至丞相也依然谨慎小心,从不冒进,保家族数年枝繁叶茂,故面对父亲的叮嘱和教导,蒋培风从不轻视,当即便应允其父。 朝会之上看着各位殿下携所掌六部间你来我往,争执不休的闹剧,蒋培风只觉得背后泛起丝丝冷意。 昭王殿下是向他提起过北羌恐出祸事之隐患的,他当时打断了他,随即昭王便及时住口而另言其他。如今看来,是他一直都小瞧了这位五皇子了。 那双眸中深处燃着灼灼火焰的眼睛猛然跳入蒋培风脑海,是昭王殿下诗会当日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那隐藏在清和水光下的眼神就预示着昭王绝不可能轻易再认输屈服。 心念摇转,蒋培风又想起了那天在王府昭王殿下抬眸询问他可否愿意以“琴”相和的画面。 他能听出殿下的弦外之音,也暗忖昭王殿下未免过于心急和冲动,随即便冷声回绝。之后他们真就如一对普通师生般相处如常。 那双眼睛中闪烁着的光芒其实从来就不是追利逐名,收拢党羽的算计。那眼睛里面有不屈,有乞求,有期盼,还有许许多多他蒋培风看不分明的东西。 不论是他诗会当日同意教导昭王诗文,亦或他那日对昭王殿下冷淡又不留情面的回绝,都是因为他实在承受不了那双眼睛中满涨的,快要溢出来的复杂情绪。 只是因为一双眼睛,便乱了心神么? 蒋培风的父母是因为世家门阀的政治联姻而结合,多年以来相敬如宾却又不似夫妻。 他开蒙早,很早便博览群书。幼时,他读到了《汉书》中张敞画眉的轶事,感叹夫妻恩爱不外如是,但他从未在自己父母身上感受到这样夫妻相和的氛围,他的父母永远对彼此客气守礼,却从无寻常夫妻的恩爱打趣。 小时候他不懂事,也曾懵懂问过母亲她和父亲之间有没有过爱意,他没有得到母亲的答案,但母亲脸上的苦笑却铭刻在他的脑海,让他记忆犹新。 蒋培风出身显赫,自小便被教育何为谨肃,何为慎独,何为仁爱,何为君子。日月经年,他总是被仰望,被夸赞端方雅正,霁月光风,行止有度,不惹尘埃,端的一身君子风骨。 人人都觉得他温润如玉,但他明白他其实冷血至极。从没有人教他,何谓人的七情六欲? 面对陆昱的那双眼睛,他无法解读。 蒋培风心烦意乱,难以平静,在听到翼王、相王两位殿下禀奏,似乎已对战争取胜志在必得之时烦躁之意更是达到顶峰,故忍不住出列反问。 以他的官职和立场,与相王殿下交锋实属不该,他明白今日此举回府定要被父亲责怪,事后也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如此急躁。 昭王殿下之后的奏对又更是让他心绪摇动,昭王殿下一向聪明,为何此次却如此偏向激进出兵?难道他想借相王之势? 散朝之后,蒋培风犹豫再三想叫住昭王殿下,但在看到薛述直冲昭王车架,两人同乘而去的时候又只能作罢,站在原地目送那车架走远。 果不其然,父亲责骂了他今日的冲动之举。蒋培风沉默领受,心下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昭王,想去问问他,是不是那日自己的冷硬让他难受了?想去劝劝他,这条路艰险难走,不要急于求成,更不要与虎谋皮。 但是蒋培风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他不可以做出任何让人误会之事,不论朝堂立场亦或个人感情。 今日因有朝会,加之薛述与昭王殿下同乘,两位想必有事相商,蒋培风本打算今日就不去昭王府拜会了,但待他回神时,他还是坐在了去往昭王府的车架上。 薛述果然在昭王府上,两人甚至还吃起了锅子。蒋培风看见这一幕心内隐隐不快,他躬身施礼向桌前两位打了声招呼,而后道:“既然殿下现下无空,那臣便告退了,改日再来求见。” 求见?这词不就是不经应允便不进府门的意思?蒋培风这是生气了?薛述眼睛一转,目露玩味神色。 “培风留步。”陆昱匆匆起身去拦,“我没想到你今日会来,你……用饭了吗?” 蒋培风觉得自己不快的情绪来的莫名其妙,不知缘由,只想转身就走,眼不见心不烦,但面对陆昱相问,还是耐下性子答道:“未曾。” 他确实还未用饭,他也明白此时他应回答另一种答案用来脱身才更为合适,但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向陆昱说了实话。 陆昱一听,眼眸中瞬间燃起光芒,如炽热火苗,如璀璨明星,他拉住蒋培风袍袖,道:“那要不要一起用点,我和薛翰林也还未动筷。” “是啊是啊。这锅子闻着就香,不来点定是非常可惜啊。蒋少卿,你既然也未曾用饭,不介意的话一起呀。” 蒋培风半推半就地被陆昱带上餐桌。 “赵启,给蒋大人添副碗筷。”陆昱朗声吩咐,他只觉得喜悦的琼浆满满填满心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蒋培风同席用饭。 然后,陆昱看着桌对面的薛述,就觉得这人有点刺眼了。 薛述自己心中同样微妙。 他自小就认识蒋培风,但这人性子过于内敛谨重,无时无刻不保持世家名门泱泱气度,更别提和一些世家小辈一起行纨绔之事了,加之蒋培风一直是被各家长辈用作教育小孩的世家楷模,名门之光,故在薛述这类世家子弟眼里,对蒋培风是一边佩服,又一边讨厌。 自小他们的关系就是一直不温不火,甚至可谓生疏。没成想今日因为昭王殿下的缘故,居然还能有同席吃饭的一天,可真是无奇不有啊!而后薛述一扭头看见陆昱看向自己的眼神,真是想撂筷子走人了。 …… 什么眼神啊殿下?今个儿这锅子我薛子清还偏就吃定了。 此时天色已黑,明月破云而出,点点疏星坠于空中,昭王府中暖意融融,锅子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三人的面庞,氤氲了三人的眉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往昔 锅更沸了。 三人一边往锅子里涮肉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气氛不算热络,甚至有些尴尬。 蒋培风性子本就温雅沉静,甚少与同僚亲友聊天说地,多半是问一句答一句,没人问便安静用饭,很少挑起话题。 陆昱和薛述在一起时,时常会玩笑打趣,很是有少年人的活泼意气,但今日留了蒋培风吃饭,许是怕话多唐突了他,陆昱也不多言,只是不时眼神微偏,隔着锅子朦胧似纱的雾气看向蒋培风,那双桃花眼弯出月牙般的弧度,笑意满盈,眸中透出细碎的粼粼波光。 只可怜薛述,哪怕抓心挠肝地好奇昭王殿下接下来的打算,因为蒋培风在,现下也是绝对不能提的。 不愿聊政事,趣事没得聊,眼见交谈越来越稀,堂中一时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昭王殿下,”一人开口撕破了方才的安静,蒋培风抬起眼,墨黑深邃的瞳眸在锅子腾起的蒸汽中看起来朦朦的,他问道:“殿下可介意聊聊从前?” 薛述闻言“啪”一声放下碗筷,附和道:“殿下回宫将近有两年了吧?确实还从未听过殿下聊起以前,臣也挺好奇的。” 陆昱笑了笑,也放下了碗筷,回道:“这经历无甚稀奇,其实没什么好提的。之前被父皇认回之时,我曾想命运既已天翻地覆,那就不能总是耽溺于过去。求稳厌变,可谓顽固;踯躅畏前,可称愚蠢。如人行走必须目视前方,在人生中,看向前路方是处事之道。回京之后无人在意我的从前,我也就从未刻意提起。今日既然二位有兴趣,那我说道说道自然是无妨。” 又是以“我”自称,昭王殿下在自己面前似乎一直无亲王姿态。蒋培风默默想到。 待他回神时,陆昱也已经开口:“我之前十六年一直长在泾州……” 陆昱人生的前十六年,过得还算是无忧无虑。 泾州城地处大晋偏北地界,现在算来似乎距离那北羌攻陷的三座城池骑马大约也就三四日路程,并不算太远。 泾州城既不是贸易往来,货物交换繁盛的边城,也不是达官贵族汇聚,或军事意义重大的要城,所以整个泾州城常年累月都是灰蒙蒙的,更何况陆昱家住的村里。 陆昱生活虽然清苦,常常衣物都要穿了再穿才会换新,但陆昱少时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毕竟他们整个村的男孩都是如此。 他们一群人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经常约着上山捡柴、下地干活、大集时去城里听书看话本,或者……悄悄逃学惹学堂先生生气。待日暮降临,众人分别之时又会相约明日要去做什么,明日又约后日要去做什么…… 明明这村庄就那一亩三分地,但少时的他们却总有很多事情能够做,自然不会觉得无聊。 村子后面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冬季雪大难寻路时便会封山,但春季暖和一些之后,那山便是他和小伙伴们最常去的地方之一。 除去捡柴以外,有时候他们会在山上偷偷打个牙祭。 少年长身量的时候,常常会觉饥饿,但每个人家中米面也并未充足到说吃就吃,他们就会去山上用土弹弓打鸟抓雀,或者逮只野兔,简单处理一下便烧火烤熟,大家一起分享。那肉烤得极其简单,甚至没有调料,但肉类经火焰激发出本身的香气对这群少年就已经足够诱惑。 夏季炎热,山中清凉,溪水甚至还能冰手,他们便会戏水打闹洗去一身暑气,同时抓鱼烤鱼。 秋季时,山中很多树上会有成熟的野果,他们也会摘下来解渴。如果不幸遇到苦涩难言的果子,吃到的人会拼尽全力掩饰表情,诱骗其他不明真相的伙伴品尝,直到对方表情变得龇牙咧嘴,大家就会一起爆发出哄笑,直引得被酸倒那位满山追着他们作势要打方才作罢。 他们这一群人中,有一位叫禾满的少年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没有禾满,他们估计一只鸟雀都抓不到;长在树上高处的果子,也是绝对吃不上的。 禾满双目天生即可视远,手也极稳,力气又大。大家在需要打鸟或是想要不易摘取的果子时,都是由禾满瞄准方向,拉满弹弓,射出石弹,可谓百发百中。有这技能在手,禾满自然能够成为这一堆少年中当之无愧的领袖。 陆昱被赵全接走那日,毕竟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村子里众人可能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也就难掩好奇出门看热闹。 在迈上那架华贵马车时,陆昱回头看到了禾满,几个时辰前的小团体领袖一边对他露出好友惯有的真挚微笑,一边眼中又带着陆昱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躲闪,与在山上爽朗大喊他名字的样子派若两人。 陆昱当时还被这一幕刺到,难过了许久。 如果非要说泾州的日子有哪里让陆昱觉得别扭的话,那便是他的双亲。 刘氏夫妇还育有一子,陆昱自小就能感觉到父母待他和弟弟的不同,对他虽然不短吃穿,但总是亲厚不足,常常责骂;对待弟弟却真是如珠如宝,在清贫中予以弟弟他们能付出的所有。 弟弟读书争气,双亲就咬牙将他送入泾州城里的学堂以求科举一途,家中许多杂活便只能由陆昱全部包办。 陆昱曾经深深困惑不解过,但赵全那日出现后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 身体里流着不一样的血总归是亲疏有别,他没有被珠玉般对待不是因为他学业不及弟弟,不是因为他是长兄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只是因为他不是亲子罢了。 陆昱回京两年,本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这些过往了。他以为他忘了,但今日娓娓道来,却发现这些记忆还是历历在目,生动如昨。 “我的前十六年便是这样,是不是无甚趣处?”陆昱唇角带笑,面露感怀之色。 “非也。臣并未觉得无趣。殿下从前,十分鲜活。”蒋培风微微一笑,如春日清晨天光破雾。 陆昱心中又泛起痒意,如清风拂面般轻盈扫过心房。他调笑道:“哦?那蒋少卿的意思是本王如今不鲜活了吗?” “……臣未有此意。” 陆昱笑开了,那眼眸亮如点星。蒋培风就这么看着昭王殿下,目光在烛火中映出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温柔和软。 时辰渐晚,二人从昭王府告退,陆昱亲自送二人出府。 薛述举起朝服袍袖左闻闻,右嗅嗅,拧眉嫌弃道:“昭王殿下日后可得记得补偿臣,臣今个儿连朝服都未换便来陪殿下吃锅子,染这一身味儿,把臣的上好熏香都给盖没了,回去不定要被秦嬷嬷怎么埋汰呢……” “本王看薛郎君方才不是吃挺开怀的?可是一点也没少吃啊。”陆昱嗔道:“好了,别贫了,快些回府安歇吧,你明早不是还需去翰林院点卯?” 又过了一个时辰。 陆昱坐于书房,墨发因为方才沐浴的原因还未干透,披散肩头如绸似缎。赵启立于书桌前。陆昱忆起当日赵启也是在这个位置向他禀报。 “禀殿下,当日您要奴才去查先帝薛妃一案,奴才多方暗访,幸不辱命……” 知晓前朝薛妃护国寺生子内情的人确实不多,除了御前掌印大太监赵全和以死将襁褓中的婴孩护送出宫的薛妃贴身大宫女以外,剩下的几乎所有人已经被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崇安帝悄悄清理。可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 这事还是或多或少传到了后宫。如果陆昱永不回京,此事定会埋死在宫闱之中。但是崇安帝认回了陆昱,这后宫之中必然有人坐不住。 “奴才悄悄的按背后那人给殿下的线索倒着打听,一路查去了护国寺,得知当年的知情人除了寺中住持,便是海宁和尚,可这海宁和尚不久前突然圆寂,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寺中沙弥说海宁和尚并无中毒之相,圆寂之前最后见的人便是贤妃娘娘身边侍女和张家的大孙媳妇,说是贤妃娘娘关心家中大房子息,特派侍女陪长房孙媳妇前来祈福,好回去之后叫她安心。” 这贤妃娘娘便是三皇兄的母妃了。 她姿容平平,因是张家嫡女才得以嫁于崇安帝并侍寝,之后顺利生下皇子。所谓母凭子贵,儿子在前朝崭露头角,母妃在后宫也可得到助力。翼王在前朝虽不亲自夺嫡,只是辅佐相王,但是翼王在崇安帝面前,可绝对算不上泯然众人。 按理说背靠家族,育有皇子,贤妃但凡聪明些,就绝不会落到圣宠稀薄这地步,除非她确实不聪明。 回忆至此,陆昱有些想笑,当时的自己不也乖乖咬了贤妃的钩吗?看来自己当日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 当时才回来不久,心急气躁,一见线索便紧紧抓住,也不曾思考以他当日的能力,能让他顺利查到的线索怎么可能没有阴谋? 等等,陆昱脑中火花一闪。难道如今他就实力强劲了吗?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海宁和尚圆寂了,赵启未必能够查到贤妃关联诸事。海宁和尚带着秘密活了那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为何见了贤妃的人之后就突然死了?他并非是护国寺住持级的高僧,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他死了可比活着更要吸引人眼球。 贤妃确实不聪明,但也不至于给自己留下如此大的纰漏。而且寺中沙弥也说,海宁和尚并无中毒之象。 难道海宁和尚真那么巧自然圆寂?还是小沙弥说了谎话?亦或是背后之人手段更加高明?如果背后还有人,那他究竟是谁?父皇?还是其他皇兄? 但是无论如何,此事确实自贤妃始,真是巧合也好,另有阴谋也罢,大军近日便要开拔,陆昱也只能先故意上钩。 事已至此,梁家和张家的联盟必须破灭,三皇兄此次北境之行也只能有去无回。 “赵启,叫朱七今夜速来见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兵戈 朱七在门口求见时陆昱正将一封信函塞入信封。 陆昱示意他进来,而后一面将信函封口,一面问道:“本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朱统领你来本王府上之前是羽林卫出身?” 朱七微微躬身,抱拳一礼道:“回禀殿下,卑职确实曾任羽林骑一职,殿下回宫后便被调任至昭王府当值。到王府后幸得殿下垂青,不嫌卑职木讷愚笨,将卑职提拔至王府侍卫长,卑职定永世不忘殿下赏识之恩。” “朱统领言重了,本王只是问问,并没有要你如此大表忠心。”陆昱拿起毛笔,在桌旁砚上轻点,“你在本王势单力微之时忠于本王,不畏危险替本王办事,差事办得毫不敷衍和走样,本王甚是满意。于本王心中,王府侍卫长非你莫属,这个位子只能由你来坐。本王其实还担心我这昭王府的池塘太浅,委屈了朱统领。”陆昱已在信封上落下名款,他搁笔于砚上,淡淡说道。 朱七一听这话,只觉殿下语中有意,恐有不妙,他当即跪下,道:“殿下真是折煞卑职,忠于殿下卑职责无旁贷,殿下旦有吩咐,卑职定万死不辞。” 陆昱当即叫朱七快起身,并给他赐了座,然后笑道:“本王早说朱统领言重了。看来确实是本王的不是,让朱统领误会本王了。彼时本王刚刚回京,毫无依仗,有你和赵公公在旁全心帮衬是本王之幸。本王深知朱统领这赤诚忠心,未曾有一日怀疑,只是本王总觉得对你不住,朱家虽不似薛、蒋一类为钟鸣鼎食之世家,但也是数代从戎,曾立有军功的。只是近几十年大晋无战,使得你朱家光辉被渐渐埋没。按说朱统领你年轻体健,武艺扎实,胆大心细,之前也承袭了你父在羽林卫的位置,假以时日,你在羽林卫定能前途无量,结果莫名被调任到本王这王府,折你羽翼,困你于这方寸樊笼,这让本王如何对你心安理得驱使任用?” 朱七听罢,那张刚毅英俊的脸露出微红急色:“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卑职能够得您垂青已是感恩戴德,能够做这王府侍卫长,护卫殿下安全更是臣三生有幸。何况现在虎贲势大,留在羽林卫也并非上佳之选。” 总算说到正题了,不枉他如此大费周折。 “哦?本王一直以为虎贲和羽林互为袍泽兄弟,两军定戮力同心,守卫宫禁京畿,护卫父皇安全,守护皇城安宁。难道两军曾有不睦?”陆昱佯作好奇询问道。 朱七脸上苦笑转瞬即逝,几乎难以捕捉,他摇头道:“不知殿下是否了解,虎贲羽林两军职责虽有交叉,但又各有侧重。圣上喜爱虎贲儿郎的赳赳英姿,故虎贲军那边伴驾较多,时常面圣,自然会更体面些;且他们主官,虎贲中郎将梁释出身梁家,梁家势大,主将声威愈隆,整个虎贲也就会更加跋扈些。但两军不睦的原因又不仅如此,梁将军他其实心眼极小,睚眦必报,有时甚至会因一些琐事打骂自家虎贲兄弟。虎贲势强,很多时候两军有摩擦时,羽林将军为了快点息事宁人,就只能服软收拾咱们羽林自己人了。卑职在羽林曾有故交,就因为得罪虎贲,品级被一撸到底,如今在北军骑兵营干些洒扫养马的活,受尽兵痞欺辱,怕是不日也是要随军开拔去北边的……” 想起几个时辰前故友的托付,朱七犹豫一瞬,牙关一咬,还是又起身跪于陆昱书案前:“殿下,卑职斗胆禀告,卑职……卑职难舍袍泽旧谊,与羽林旧友时常相约见面喝酒,但卑职可以以性命起誓,卑职从未在他们面前说过任何一句不该说的话。今日梁释为征远将军的旨意一下,那北军旧友就来恳求卑职,他问卑职‘昭王府可有活路?’,卑职本不欲拿私事来烦扰殿下,只是如今既然说起了此位故旧之事,卑职还是想勉力为友一试,请殿下责罚。” “本王为何要责罚朱统领?朱统领至诚至性,为友如此,本王深深感佩。”陆昱手上一直不停地摩挲方才那已经落名的信封,不再接话。 那信封墨迹早已干透,字迹在烛火下微微泛出墨色亮光,朱七偷偷抬眼望去,隐约瞧见那信封上书有“禾”字,他道:“殿下如有任何吩咐,卑职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昱抬头,看了朱七半刻,拢了拢身上的寝衣和赵公公方才给他披上的狐绒披风,起身双手将朱七扶起,他长叹一口气,道:“朱统领所托,本王明白也愿意相帮,但莫名从城外驻军重地调一人进昭王府也确实不易……不瞒朱统领,本王手上确有一事。如果事情办好了,朱统领你,还有你那旧友只要从此守口如瓶,不要背叛本王,那这调动兵衙的障碍自可迎刃而解,这所谓活路自然也就可谓轻而易举了。其实,本王实在不想做那挟恩图报之事,不想如此伤了朱统领一片忠心,但此事甚大,本王思来想去除了你,竟无人能够托付,朱统领可愿意?” 不得不承认,昭王殿下真的很会行“欺骗”之举,他说出来的话分明就是在挟恩图报,以势相逼,但那双眼睛又透出温和又真诚的恳求之色,仿佛先前说的话做的事全部都不是出于殿下的本心。 朱七:…… 寅夜时分,一匹快马在路上飞驰,驭马者正是朱七。避人耳目去与旧友会面传达昭王指令再加上深夜出城都颇费朱七一番功夫,好在有惊无险。 他的怀中紧紧揣着那封信函,此信过于重要紧急,殿下无法采用驿路,便只能他亲自传达。昭王殿下还吩咐此信阅后即焚,绝不能有其他任何一人看到,如遇险情意外,舍命也要先将信毁的一干二净。 骏马四蹄如飞,宛若腾云驾雾,朱七额头也渐出薄汗,骑马赶路让他周身热意蒸腾。他心跳急如擂鼓,体内一阵阵寒意却随着心脏泵出的血液流向四肢。 昭王殿下此举可谓险中求胜,所谋之事一招不慎,所有人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无怪乎殿下说他无人可托,此事确实极为难办。 时间甚紧,朱七只得加快脚步。月华如霜,将景色映得更加寒凉,一人一马如流星飒沓,迅疾如风,一路向前。 昭王府书房灯火依然未熄。 朱七告退后,“出来吧。”陆昱对暗处道。此时一身着黑色短打劲装的瘦削年轻人从屋上顶梁一跃而下,跪于陆昱面前。 “你做得很好,辛苦了。日后诸事还需你受累,下去休息吧。”陆昱道。 黑衣人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又继续隐于暗处。 这黑衣人名唤邱榕。论起邱榕供陆昱驱策的来龙去脉,还和薛述有那么点关系。那日傍晚,薛述来王府寻他,说是想要一品芸香楼的春日酿,便拽他一起出府,他正巧未逛过京城夜市,并也欣然应允。 当日正是雨水节气,春日已至,但又带有冬季未撤的些微萧瑟寒意。二人并未带随扈,缓步行于街市之上。 这京城夜市有着不输白日的热闹喧嚣,甚至看起来更为红火繁华,整条街道灯火通明,行人来来往往喧嚣不断,各类商铺货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欢场之中名伶奏乐唱曲的婉转之声渐散于空中,空气都似乎带来几丝旖旎滋味。 突然一青年迎面奔来,其步伐灵巧轻盈,但速度极快,瞬息而至,随后瞬间一闪与陆昱二人擦肩而过隐入街市人群中。 “嚯,好俊的身手!”薛述感叹道。 陆昱本想附和,口还没来得及开就又听薛述一声大喝:“我的钱袋!那小子顺走了我的钱袋!” 陆昱:“……” 青年身手大巧若拙,轻盈奇巧,很得陆昱中意,后面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寻到。 陆昱替青年还了他为了给母亲治病和安葬欠下的银钱和滚出来的息银,补贴给了薛郎君几坛子春日酿,悄悄地将邱榕收归麾下,为他刺探一些信息,跟踪一些朝臣。 在陆昱看来,邱榕当时母亲病情危重,急需银钱,钱庄利息已经滚到无力偿还,偷窃也实属无奈,他可以谅解邱榕私德有亏。 谁不想选贤选能,下属德才兼备呢?但这些人也要愿意归附他才行。以自己现下的形势,只要有人愿意尽忠,可以成事,他可以不在意这些人的出身高低,也可以不在乎这些人身上的一些瑕疵。 之后陆昱留意到有段时间,朱七频繁悄悄出府,故派邱榕隐匿痕迹,悄悄跟踪查探,直到今日邱榕早于朱七到王府书房面见昭王,告知羽林旧友之事,关于三皇兄一事的相关计划才在陆昱脑海中快速显影。 如今事情已经全部交托,陆昱只觉心中石头稍稍落下。 想起薛述今日抓心挠肝却又无从探问的憋屈模样,陆昱觉得好笑,如果薛家可以插手此事,必不用他如此费心,但是至少在是否站队于他的事项上,薛家内部也并不团结,这事再怎么避人耳目的部署,于薛家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实在太过显眼,所以他连夜筹谋,专门避开了薛述部署此事。 古语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陆昱自认他自个儿已尽人事,剩下的就只能静待回音,只愿他没有看错人。 两日后,京城城郊。 当日是深秋难得的晴朗天气,风清云淡。 大军即将开拔,毕竟是登基之后首次扬威一战,崇安帝亲自携众臣百官前往京郊相送。 兵士们军甲在阳光下反射出肃杀的银光,鲜红旌旗在风中刷刷作响。 队伍正前方便是翼王殿下,他身着银甲,头戴银盔,显得身型更加英挺,面容更是谨肃。 他的身下坐骑是一匹白色骏马,这马毛色纯净洁白,体型高大,肌肉健美,可谓难得一见的神驹。一人一马,如此相配,让翼王看起来更加意气风发,颇有当代英豪的勇武之姿。 这般英杰姿态显然很让崇安帝满意。大军临行前,他端起酒杯,将其高高举起,朗声道:“朕等各位凯旋!” 话音刚落,数万军士齐声呼号:“胜!胜!胜!” 那声音铺天盖地,直压得人激动地浑身颤栗。血是沸的,心是烫的,纵然太平日久,但年轻男儿谁无一腔热血?谁不渴望建功立业? 令官高声诵道:“开拔——” 大军开始行进,队列蜿蜒如河,逐渐延伸至看不到的远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惊变 陆昱与其他皇兄立于一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三皇兄银甲白马,气宇轩昂地越走越远,直到变为地平线的小小黑点,肉眼难寻。 此次战事紧急,不容扯皮拖延,加之相王和翼王联盟稳固,异体同心,下辖各部自然能够减少流程琐事的消耗,效率颇高。兵员、粮草、军需的调配都未受掣肘,极其顺利。 陆昱获准上朝不过一年有余,每次上朝都能见识一番朝中诸官的争吵推诿,想到之前几乎每次朝会都有的嘴仗大戏,陆昱心中不禁冷笑,如果将这朝廷各部门庭署视为行动的手脚,那真正控制他们的权力即为中枢的脑袋。脑袋多了,手脚行动自然也就乱了,也就万事皆难成。 当今朝堂之上,众臣看似各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一副高风亮节,儒雅谦和的名士之风,人人都说自己心中都装着社稷百姓,可实际行事却是拖沓迟缓,官官相护,利益枝条盘根错节,结党营私屡见不鲜,都生怕自家少吃一口油水。 可叹一份文书层层流转,几日未见君王朱批;一条政令争吵不休,数日无法向下推行,待到基层父母官终于收到中央政令,却发现早已万事休矣。 陆昱仰望着高台之上的父皇,锦衣华服,美玉金靴,前呼后拥,尊贵雍容一如当日初见,但似乎有什么还是不一样了。 初见父皇,陆昱只被父皇身上的帝王气质震撼到无以复加,但就现下这一瞬间,他却觉得他的父皇其实很可怜,看似位尊寰宇,富有四海,却掌控不住这小小的六部朝堂。 父皇当真觉得纵容党争,分庭抗礼可保皇权坚固,百姓安居吗? 陆昱不知道也不愿窥伺帝心,他只想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赢了这场战争的话,他绝不会容许和姑息朝堂之上有任何人妄图去做凌驾于他的那个“脑袋”。 日子一天天流逝,冬日已经来临,因为昼短夜长的缘故,大晋冬季朝会要比夏季晚上一个时辰,但饶是如此,这季节天还没亮就得从温暖的被衾中爬出来,把自己裹进这层层叠叠的朝服之中也确是折磨。 赵启已经尽力让昭王殿下多睡会了,但也是无奈,只能一边伺候陆昱更衣,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劝慰。 陆昱坐上马车的时候,天都还未亮开,左右这车架去到宫门还有一时半刻,陆昱也就在路上继续小憩片刻。 数息之后,宫门已至,陆昱撩开车帘,本是垮着脸的,但一抬眼便忍不住笑了。 蒋培风也正从自家车架上下来。 天光渐亮,太阳还未升高,仍悬于皇城东南,逐渐为宫中赤墙黄瓦披上金装。冬日的阳光不似夏日炙烈火烫,就是淡淡的浅金色光束,无甚暖意。 这阳光投在蒋培风月白色缎面披风上映出绒绒的光晕,衬得他的脸更是如那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温润无暇,不染尘埃。 陆昱无奈地承认自己真的很没有出息,一次又一次都会被蒋培风夺去心神。 “殿下怎的又在发呆?”陆昱被吓一跳,猛地回神之后发现蒋培风都已经走到自己的车架前,仰头用他那墨黑如潭的眼眸凝视着自己,目中含着满满关切。 本就满心满眼都是他,现下被这关切眸光环绕,陆昱只觉心中满是熨帖暖意。 世人皆说蒋培风如竹如梅,不染尘嚣,名士高洁如月,可远观而难以亲近,如今陆昱看着这双眸子,分明是那么的温柔。 “在培风心中,我会不会是有一些不一样的?”陆昱总是忍不住如此作想,但他在蒋培风面前是决计不能吐露一句的。 他只对蒋培风摇了摇头,眉眼一弯,笑道:“本王就是起太早了,犯困。发呆先歇一歇。” 蒋培风:“……” 冬日虽然冷冽萧索,但这几次朝会上,大殿之内的氛围却是一番欣欣向荣。原因无他,翼王和梁释在北境的推进十分顺利,已将北羌逼退至边境简山一带,顺利的话,不日便可将其逐出大晋,想必春节前便能得胜还朝。 当日消息传入京中,朝会上众臣于金殿就皆面露喜色,当即就有数人出列向圣上歌功颂德,言至激动处恨不得泪洒当场。 陆昱听得饶有兴致:这几位大人当真是能说会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他们口中,父皇之功便是连千古一帝都得退居一射之地。 没有人不喜欢被赞颂夸奖,圣上帝心大悦,当日朝会后,众臣百官又继续纷纷上表奏贺战事顺利,圣上圣明,我大晋受命于天,国祚绵长云云。 崇安帝这几日的朝会皆是红光满面,在某次朝会更是直言:“我大晋军士武勇尤胜当年。”朝臣皆恭敬称是。 相王殿下也因为在后方运筹得当,让前线大军军资充盈,无后顾之忧,可以奋力一战被崇安帝毫不吝啬地在朝上夸奖,圣上对相王一派也更加倚重。 相王可谓是风头无两,声誉隆盛,行止坐卧,待人接物都已隐有东宫之相,就连安王、怀王也只能避其锋芒,更别提什么都没有的昭王了。 众臣皆猜测,待翼王得胜回朝之后,这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应该就会尘埃落定了。 今日是大朝会,群臣所奏之事皆论完后,执事太监正准备高呼退朝,崇安帝微一摆手将其拦住,他目光一扫,抬手指了指薛述,话却是对着薛老大人说的:“薛卿这小嫡孙可还在翰林?” “禀陛下,此子顽劣,难堪大任,唯有这经史子集,修文编书学得还算不错,于翰林历练历练正是合适。”薛家家主躬身作答。 “薛卿过于自谦了,你这嫡孙当年殿试的卷纸令朕可是印象深刻,文采斐然,所论鞭辟入里,可谓下笔有神,和培风一样,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崇安帝抚掌一笑,而后目光一转,看向薛述:“这两年在翰林历练历练很好,但时间久了就未免可惜你治世之才了。如今,詹事府缺个少詹事,我看你就极为合适。” 薛述一听,握着笏板的手微微一抖,他径直下跪,直言自己才疏学浅,资历尚浅,难担少詹事之责,但崇安帝似是心意已决,眼见再推诿便是不识好歹惹怒圣上了,薛述只得领命谢恩。 殿上各位朝臣一时神色莫名难言,圣上这是什么路数? 因为东宫未立,詹事府这两年一向低调,很多时候只是各位大人出翰林准备高升的过渡之所。如今圣上突然提了薛述去詹事府,是立相王为储之事心中已有成算? 可这也不对啊,薛家并未公开站队相王,这薛述明面上也是和昭王交游往来,关系极其密切的。难道圣上是想通过提拔薛述将昭王殿下向前推推? 听闻圣上旨意,蒋培风面上不动如山,依然端正持重地列于臣班之中,心下却控制不住想到昭王殿下,不禁目光看向侧前找寻陆昱的身影,看见殿下依然沉静安定,神色并无波动,蒋培风才心下稍安,敛目垂眸直到散朝。 散朝之时,薛述心内一片杂乱,只随人流向殿外行进,对一路上向他道贺的其他官员也只能僵笑回应。 行至宫门,薛述看到陆昱面容含笑,一派闲适安然的样子,似乎是在等他。 薛述上前,木着一张脸,只道:“殿下。” 陆昱嗔道:“怎么这表情啊薛大人?高升了还不开心?难不成你不喜欢四品官员那红色官服,就喜欢这身草绿的?” 还未等薛述答话,陆昱又继续道,只是这回少了调笑,多了一丝信任和宽慰:“子清,无需担忧其他,这些无非是父皇所谓的制衡之道罢了,你只管走马上任便是,这进詹事府可就是“开坊”了,可以说是半只脚已经踏入青云之门,薛郎君年纪轻轻便得入詹事府,而且还是做少詹事,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千载良机。” 陆昱眉毛一挑,声音略低,道:“本王一直信你,绝不因为你任职詹事府为未来的太子做事就疑心于你,况且——这东宫的大门可未必能开,毕竟三皇兄还没回来不是吗?” 薛述忽的抬头,之前他多次想方设法地想撬开昭王殿下的嘴,看看他到底想如何解决翼王背后的势力带来的关乎生世秘辛的威胁,却一直未得答案,后来翼王在战场势如破竹,他还猜测寻思是不是昭王殿下已经放弃动作,转而另寻他路,原来昭王竟是真的有在部署? 此时陆昱已经换了副姿态,笑眼弯弯地打趣道:“只可惜啊,这官升了,觉也就没得睡了。以前子清只需一旬早起一次,以后怕就没有这清闲日子咯。” 薛述咬牙切齿:“……谢殿下提醒。” 薛述虽不情愿调任翰林,但这毕竟是官场升迁,不论是摆谱示威亦或是人情往来,这升官之人怎么都得设个宴摆几桌子请些亲朋同僚。 当夜薛述便在芸香楼设宴。席上有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世家之子,也不知是不是薛述暗地里敲打过,这些人如今对陆昱倒是也多了几分尊敬。 薛述人缘应是挺好的,酒到酣处这群人与薛述笑闹简直肆无忌惮,陆昱这一晚上也算听了不少薛大人少时糗事。 闹至月上中天,席上众人三三两两陆续散去,陆昱站在芸香楼门前抬头看向墨蓝天空。 银月清辉,星光点点,街面上依然热闹万分,有商贩吆喝,有孩童笑闹,有夫妻争吵,陆昱不禁想无论朝堂再多风云变幻,这市井烟火始终绵延生息,他觉得眸中似有什么东西火烫烫地想要脱离眼眶奔涌而出。 那一瞬间,陆昱只想如有将来,他想要守住这方生活烟火,让这世间万物皆清平安定。 天气越来越冷了,又有郡县遭了冻灾冰灾,又有难民逃难上京,薛述这绯红官服穿得越发顺眼,蒋培风手上的案子还是络绎不绝,大小朝会还是每次都有禀不完的事,吵不完的架。 前线军报来的频率却越来越低,之前战局形势大好,众人只当翼王和梁释在前线一切顺利,无事可奏。 直到那天,如噩梦重演一般,北地而来的快马一路奔袭进京,崇安帝展开急报,双目一瞪,随即一口热血染红了那薄薄的纸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身死 圣上呕血的消息当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官圈,引得众人一片哗然。 蒋丞相和薛老大人匆忙进宫探问,被赵全拦于殿前,他恭敬道:“两位大人,陛下还未醒,实在不方便见两位,还请您二位先回府罢。” 蒋丞相一向对眼前这位紫衣大太监礼遇有加,闻言对赵全略施一礼,将其拉至一旁,把一块满绿的翡翠玉牌顺势塞入赵全手中。 赵全虽嘴上唤着使不得,却也从善如流的将这玉牌拨入袖口。 蒋相悄声问道:“可否劳烦公公透个话,陛下这遭怎会突然如此严重?也好让这朝中百官有个应对的章程。” 赵全这才低声透底,“具体的个中故事奴才也确实不知,大抵就是北边来的急报上说大军中了北羌埋伏,翼王殿下性子又急,冲得太快,直接就被困在简山那战局上不得脱身,殿下自己也伤了。陛下一下子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 薛老大人神色一肃,长叹一声,而后问道:“敢问公公,陛下现在状态如何了?这明日朝会……” 赵全神色稍缓,道:“太医已经诊治过了,只说是急火攻心气血不济所致,淤血吐出来好好休养便无碍了,只是也快两个时辰了,陛下还未清醒,奴才也实在是担忧。这朝会……奴才不敢断言,只是现下来看,陛下大抵是会辍朝改为于内宫宣召各位罢。” 蒋薛二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面上神色都不好看,既已无法得见圣躬,二人也不便多留,分别向赵全施礼道谢后一齐离开。 赵全想错了。 翌日,崇安帝拖着病体还是坚持去了朝会,仿佛前段时间的满面喜色提前透支了如今所有的精气神,坐于御座上的皇帝脸色苍白,一脸病容。 群臣立于殿内观圣上面色不佳,也是心下不安。 兵部尚书硬着头皮出班上奏,脸色亦是黑沉。众臣才知北境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到了如此棘手的地步。 大军数日急行,压至北境之后战事推进顺利,北羌节节败退。数万将士身着铁甲因为浴血拼杀染上血汗灰尘,刀枪斧钺因为饱饮敌军之血被沁染出铁锈般暗红色泽,数日之后大晋就已经收回被攻占三城中的两城,一时间士气无比振奋。 梁释伴着翼王登上营地点将台,兵士列队肃立于这北地如鞭笞的寒风中,甲胄和武器在北地冬季寒凉的日光下反射出更加凛烈的寒光。 翼王只觉热血沸腾,豪气顿生,那颗年轻的心脏激动地快要跃出胸膛,他拔剑指向简山方向,只余这最后一城——镇北关。 镇北关背靠简山,地势易守难攻,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于北羌而言,虽然夺下此城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但这付出显然是值得的,一旦掌控镇北关,进可攻,退可守。故当日北羌是先夺下其余两城后,分兵从背后迂回至镇北关,与北羌攻打镇北关的正面进攻部队形成包夹之势,将大晋守军死死困在城内。守军无法求援,加之彼时北境补给紧缺,大晋军士弹尽粮绝又求援无望,实在无力扭转败局。 在如何拿回镇北关的策略上,翼王与梁释产生了分歧。 翼王认为现下大军补给在相王掌控下通达顺畅,无后顾之忧,所以想要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自己与梁释各带一路军队,也分兵包抄,将北羌困死于城内。 梁释则认为如今晋军士气高涨,北羌部队远离其王庭,不若大军集中一点,猛而攻之,拿下镇北关之后,北羌剩余散兵不足为惧。 君权至上,梁释最终让步,但为了保证亲王殿下的安全,由翼王带领一路晋军包抄后路,梁释自己带领剩余军队对镇北关的北羌守军正面进攻。 翼王性急,生怕自己行军速度过慢,难以形成有效包夹,又因为自己带领的部队无需正面迎敌,故翼王并未在行军过程中刻意隐藏踪迹。 一路急行,结果遭遇北羌埋伏,难以脱困,在突围时翼王又为了躲避敌军羽箭不慎坠马,摔到脊骨伤势严重,就算熬过这次,日后恐也再难行走了。 另一边的梁释也被北羌拖住,难以二次分兵去援翼王,他一边想要正面猛攻给翼王争取脱困机会,一边又顾虑北羌狗急跳墙对翼王不利,故也畏手畏脚难得先机。 殿上众臣一时之间面面相觑,朝会鸦雀无声。 这凝滞的安静似乎让崇安帝更加震怒,他撑起病体,先令太医院圣手即可赶往北境;再对梁释下旨,必要不惜一切代价扭转战局;最后也不知是发泄亦或敲打,崇安帝狠狠斥责了当日朝会之上主战诸臣,特别是相王陆昊与昭王陆昱。 两位亲王跪伏于地,静静忍受父皇的滔天怒火。面对圣上如此盛怒,众臣也无人敢出列求情。相王殿下手中至少还有权柄,如今战事未平,诸事还需仰仗相王,但是这昭王殿下……诸臣心中暗暗摇头。 但陆昱看起来依然平和。回府之后,他召见朱七,再让朱七将他们在北境所为细细说一遍。 朱七快马直奔泾州,避人耳目寻到了禾满,将一直在怀中妥帖收好的密信交由禾满,禾满看完以后他将信收回后直接烧毁。 禾满看完信之后神色惊诧莫名,但又死死忍住,强作镇定之色。 朱七言道:“我出发前殿下专门交代,此事本就强人所难,无需威逼于你。你若愿意日后定能使你改头换面,你若不愿也绝不强求,并且殿下言及从小与你一起长大,信你品性正直仗义,纵使不愿,此事也定不会叫他人知晓。不过虽然殿下信你,我还是需要提醒你,为了你身家性命考虑,此事无论你愿是不愿,都也得烂在肚子里。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后日子时,我会在村口道边等你半个时辰,子时过半如果未见你至,我便自行离开。”说罢朱七转身离开,留禾满愣怔在原地。 约定日期的子时一刻,朱七终于见到禾满独身前来,禾满道:“我相信小锦不会无端作恶,我也信他日后定不会让我没了下场。” “殿下已非你昔日玩伴,日后切莫瞎叫。”朱七冷声提醒。 两人伪装为进山冬猎的猎户,加紧赶路,终于到达大军营地附近。 当夜朱七便偷偷潜入营地,见了早已在马厩等候多时的羽林故友,许翎。他一言不发,悄声且迅速地向朱七塞了张纸条,便提起马厩中污水桶径直而出。 朱七躲在马厩,听到周遭声音都远去,营地逐渐安静之后才悄悄离开。 当晚朱七与禾满展开纸条,上书:“静待镇北,山势作掩,可有良机。驻营当日,故地静候。”两人便一路随大军至镇北关外军营。 大军在镇北关外安营当日的夜里,朱七又潜入马厩,收到许翎新的传讯:“两将分歧,翼欲分兵,梁预强攻,皆为良机。翎私以为,梁欲从翼。” 这与朱七判断不谋而合。 毕竟在羽林多年,也和虎贲多有交流摩擦,朱七了解梁释,他也判断梁释最后定会按翼王的心意进行分兵,并且笃定翼王定会领军从后包抄。据此,他与禾满在简山之上摸排地形,以寻找最便于禾满出手的位置。 两人本还为如何伪装为北羌出手颇伤脑筋,结果没成想北羌也真的派兵设伏。 简直如有天助,在翼王仓皇突围之时,禾满看准时机射出一箭,本想一击毙命,翼王却猛然一闪,摔落于马下。 亲王伤重垂危,战事不顺,营内乱成一团。 两人趁此机会与许翎会合,第二日许翎趁乱“战死”,三人连夜离开镇北关。由于无法走官道驿路,三人只能走崎岖山道,紧赶慢赶终于在军报进宫的前一日见到陆昱。 他阖眼听朱七复述,同时脑海中又细细复盘,还是没有发现纰漏,毕竟与北羌同时出手便是最好的掩护。 陆昱终是觉得心下稍定,他神情微松,问道:“朱统领,许翎与禾满现下可已经在府内安定下来了?” 朱七拱手答:“谢殿下关怀,卑职已将他们二位编入王府侍卫中,现下已经安定下来了。” “朱统领办事我自是放心,只是还得劳烦朱统领替本王再向二位解释一二,如今只能委屈你们缩居于本王这小小府邸之中了。”陆昱抿了一口茶道。 “殿下无需挂怀,前日您已陈述厉害,言辞颇为恳切,他们都省得的,殿下尽管放心。”朱七笑答。 朱七告退后,陆昱坐于书房回想起自己前日的反应不可谓不激动,真是如有天助! 他筹谋时虽然宽慰自己已尽人事,但怎么可能不忐忑?如今这差事,朱七一行人办得如此漂亮,怎么可能不激动? 前日陆昱见到风尘仆仆的三人时,更是觉得天降人才,朱七禾满自不必说,许翎更是让他如获至宝,许翎被迫成为底层军士,却一直隐忍,于军中沉稳冷静,善寻良机,那几张纸条也是言简意赅,直切要害。 羽林当日为了息事宁人贬谪此人去北军养马可真是天大的损失,可谓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翼王还是没能挺到太医院圣手赶到北境那天。 太医才出发几天有余,新的奏报就从北边递至京城。翼王殿下伤势严重,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于腊月初二日夜病情突然恶化,军医回天乏术,于崇安五年腊月三日辰时薨逝。 翼王陆旭终是看不到崇安六年的春节升起的朝阳了。 消息一出,宫中翼王母妃贤妃悲痛过度,以泪洗面;相王殿下哀毁过度称病不出;崇安帝更是病情加重,数次晕厥。 甫一苏醒,这位失了亲子的帝王宛如仓惶又茫然的弱者,将哀痛和怒火全数发泄于他眼中的更弱者。 陆昱被罚跪于大殿丹墀之下,领受父皇的天子一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受罚 寒冬腊月,北风刺骨,天空阴沉黯淡。 在得到崇安帝的赦免之前,陆昱只得跪于大殿前高长的汉白玉石阶之下,那一身赤色亲王朝服在这片黑沉压抑中是如此令人触目。 陆昱并未替自己辩驳一言半语,毕竟三皇兄的死的确与他难脱干系,他确实在朝会之上站队了;他也并未请求帝王的饶恕,毕竟他自觉确实罪孽深重,手上第一次染血就是来源于自己的血缘兄长。 他能够体谅父亲失去孩子的悲怆,毕竟父皇从未想要让自己的孩子命丧黄泉。陆昱只能沉默而驯服地领受了来自于君父的斥骂和惩罚。 阴沉天空上那轮如薄纱轻掩的冬阳逐渐向西挪了位置,从浓重云雾中射出惨淡的光线,难以驱散哪怕一丝寒意。 寒气源源不断的漫出地砖,穿过衣料,透过骨缝,沿着经络,顺着血液无孔不入地侵入身体并肆无忌惮地在体内游走,让陆昱身上越来越僵,愈来愈冷,他觉得周身逐渐麻木,只有膝盖处如无数根绣花针砭过的刺痛酸麻越来越清晰难忍。 已经一个时辰。 身边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批宫监和臣工,应该有一个时辰了吧? 陆昱说不准,他已经难以准确地感知时间的流逝,只觉全身越来越麻木,需要拼尽全力才能调动手指的骨节肌肉做出捏紧双拳的动作。 他要撑住,他必须撑住。 眼前景象越发模糊,身子愈发摇摇欲坠,一时恍惚,身子便难以自控得向前一扑,只得用双手本能在地上一撑。 手掌细肉擦过冰凉石砖的刺痛让陆昱猛然清醒,他感觉似乎有人欲出手相扶,他看不太清来人,只能凭借本能嘴角微弯,带上一点笑,白着一张脸喃喃拒绝:“不用劳烦”,然后自己缓缓重新直立起腰背,继续保持住跪姿。 膝盖早已痛到麻木,手上绵延的新鲜刺痛暂时驱离了陆昱的恍惚,他苦笑自嘲自己真是没用,才过了一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忘了之前在泾州是如何忍受北地的苦寒。 又是一个时辰。 周身的肌肤和关节已经从麻木僵冷又逐渐转为灼烧一般的辣痛,陆昱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他只感觉连吹过的风都如火烧刀割一般疼痛。 他的神思开始涣散,一下想起三皇兄,一下想起蒋培风,一下想起薛述,一下想起秋季时他们吃的那顿热锅子…… 终于,赵全亲自从殿内走到陆昱身前:“传陛下口谕——” 陆昱弯身跪伏,吹了太多寒风,他的声音已经低哑:“儿臣听旨。” 赵全传达了崇安帝赦了昭王的口谕。 陆昱再次弯身叩首:“儿臣谢父皇开恩。” 赵全看着这个一年前他亲自接回的昭王殿下因为长跪而脸色苍白,声音虚弱低微,心下不忍,但大殿之前也不便出手相扶,只能轻声劝慰几句:“陛下也就是一时悲伤过度,并不是真的苛责殿下,殿下快回府好好驱寒休养,别坏了身子才是。”随后离开。 陆昱缓慢起身,却在腰背直立之时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向下栽倒,却并未感受到触地的疼痛,原是有人及时扶住了他,而后肩上微微一沉,暖意笼罩周身,似是有人给他披上了大氅,那氅大抵是才被脱下,还带有体温和未散的暖香。 “殿下——”那人急促唤道。 陆昱缓缓睁眼,是蒋培风。 “培风,你怎会……”陆昱早知今日必然要吃些苦头,但吃这苦头也是为了日后能够拿到的筹码,故他早已叮嘱过薛述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入宫替他求情。 可蒋培风怎会在宫中?是巧合还是? “臣送殿下回府,殿下安心休息。”蒋培风一面宽慰,一面将陆昱连那雪貂大氅稳稳背起。 陆昱趴伏在蒋培风的背上,阵阵暖意顺着那人的背心透进自己的胸膛,后背也拢着带有那人体温的雪貂大氅,陆昱只觉幸福到心房胀痛,他在心中不停轻唤:“培风,培风,培风……”他好想鼓足勇气问他一问,不为夺权,不为站队,只想出于本心问问他:你心里面到底有没有我? 陆昱垂下眼眸,看着这个稳当地背着自己一步步向宫门走去之人俊美的侧脸——他的额上已微微渗出细汗,脸颊也因为负重微微泛起桃红色。 陆昱没忍住,微微抬手用朝服袖子轻轻拭去蒋培风额前的细汗,他内心有千言万语快要压抑不住,想要争先恐后地涌出,却还是只轻轻问道:“我是不是很重?” 闻言,蒋培风低声笑了,胸腔微微震动,也让陆昱的胸膛震颤:“殿下是不是考虑太多了?放心吧,一点也不重。” 陆昱轻哼一声,微微一笑,不再接话。他的周身暖意融融,心下无比安定,身体越来越轻,眼皮越来越沉,终是坚持不住,将全身重量交付于蒋培风,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感觉肩头一沉,蒋培风轻轻唤道:“殿下?”并未听到应答,只能感觉到背上那人的鼻息微微拂在颈侧,略微酥痒。他将人向上带了带,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陆昱再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卧榻的帐幔,他已经回到了昭王府。 正想要坐起,便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殿下稍等片刻,先待府医看看殿下的膝盖。” 培风还没走吗? 又听旁边赵启也应道:“这可得好好看看,跪了这么久,伤成这样,膝盖都淤血青紫了。” 可能真是冻太久又跪太久了,知觉还未完全恢复,陆昱现下并未觉得膝盖有多么疼痛难受,只觉得心内热意盈盈,蒋培风送他回府已足够令他惊喜,居然还一直在旁边守着,没有离开吗? 府医离开后,陆昱还是想坐起来,才将将起身,蒋培风就一手先将他揽起,一手将软枕堆好,而后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殿下手心也蹭破了,才上好药,切勿再用力。” 陆昱只觉得像是在做梦,生怕一动便会梦醒,乖乖的任由蒋培风将他揽起又放下,全程只用他那双清光和水的桃花眼一直看着蒋培风,将蒋培风看得老大不自在。 蒋培风的不自在可不仅是现下被昭王殿下盯着看,他早已浑身不自在了。 听闻昭王被圣上罚跪时不自在,实在不放心寻个由头进宫假公济私时不自在,看到眼前这人孤零零在寒风中跪着不自在,看着他难以起身时不自在,明知道此时不宜和他距离过近,却还是忍不住将他送回王府时不自在,把人送回王府结果自己还赖着不走时不自在。 总之,看见他就不自在。 陆昱逐渐清醒,他反应过来以后立马问向蒋培风:“培风,你为何那个时候会在宫里?” “有涉宗室的案子需要面圣,碰巧进宫。” “那你这一路送我回府,会不会让朝中误会你立场,使你和你家尴尬啊?”陆昱又问。 “无妨,殿下无需多虑。” “哦。”这人怎么今天又温柔又疏离的,陆昱暗忖。 片刻之后,赵启送来汤药。陆昱喝完以后倚在床头,蒋培风坐于一侧椅子上不再说话,但也不提告辞,面上似有犹豫踯躅之色。 陆昱本就时常留意他,自是看出来了他的异样,便笑问道:“培风是不是还有话想问。无妨的,你尽情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却只见蒋培风的眉头渐渐皱起,似有万分纠结该不该开口,但他不愧为断案之人,一但有了决断便相当利落,他并未纠结太久,启唇道:“昭王殿下,臣斗胆相问,翼王镇北关一难,可与殿下有关?” 陆昱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要是时间能够倒流就好了,如果早知道蒋培风竟是想问这个,他绝对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自是和我有关,我在朝上表了态不是吗?皇兄算是我间接送上战场的,不然父皇怎会气我气成这样。培风为何会如此问?”陆昱声音如常,面上也还维持笑意。 “殿下明知臣不是问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陆昱已敛起笑意,眸光发沉。 “殿下是聪明人,无需说透不是吗?殿下能够获得的成果,臣亦无需多言。”蒋培风抬眼道。 陆昱盯着蒋培风开合的薄唇和那双沉黑的瞳眸,心中真是恨死眼前这人的敏锐和直接。 “哦?本王得到什么了,是得到了众目睽睽之下跪一下午的屈辱吗?”陆昱不禁提高了声音,眸中隐有戾气。 他用他破皮的掌心撑在榻上,直起身子继续逼问:“而且,除了大皇兄,本王不是还有两位皇兄吗,为何你如此笃定是本王能够得到一些东西?” 蒋培风看见他撑榻的动作,一瞬起身想扶,被陆昱喝止。 “别过来!” 陆昱明白,此时他应该装傻,应该否认,应该示弱,不该如此咄咄逼人。自己如此反应,不是更招他怀疑吗? 但是实在是忍受不了——如果已经手握实证,那自己定会干脆认罪,绝不胡搅蛮缠。但如今却只是猜测,二皇兄,四皇兄,甚至大皇兄都可以有动机,为什么一来就怀疑他呢?难道在蒋培风的眼中,自己一直是如此不堪吗? 但偏偏,蒋培风怀疑的就是事实。 翼王殿下的死就是他陆昱动的手,他就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又不堪的人,比不了二皇兄高洁,比不上四皇兄风雅。 他不强大,但他想站着活下去,当年春日诗会的欺辱和无助,在心上人面前连最基本体面都维持不住的愤怒他此生再也不想经历,他不想做一只能被随意捏死的蚂蚁有错吗? 他的内心刚才有多么温暖感动,现在就有多么冰寒失望,不管如何披上君子皇族的外皮,在蒋家公子这颗世家明珠的眼里都还是如此不堪的话,那就算了吧。 陆昱面色惨白,眼睛赤红,眸底厉色翻涌如潮。他继续凑近到蒋培风面前,一字一顿道: “蒋少卿,要是本王应了,你待如何?带本王去大理寺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不睦 沉默。 两人就这样凝眸相对,默然不语。 陆昱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不适,特别是膝盖,密密匝匝的酸麻刺痛不断上涌。心脏也是,方才溢满胸膛的冷厉愤恨似乎已经消融殆尽,留下的只有空落落的疼痛。 屋外又起风了,紧闭的门窗被寒风击打,发出了“吱吱”的声响,搅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说话。为什么不说话?说我狠毒也好,卑鄙也好,不择手段也好,哪怕只说一个字呢。 陆昱支撑在床榻上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动,那双眼睛依然停留在眼前人那张俊美无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躲闪退让。 昭王殿下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如若此事真的是陆昱所为,蒋培风除了震惊,亦是心痛。 他震惊于陆昱的筹谋,很难看出这位殿下十六岁才步入宫廷,步入权力斗争场,他甚至会怀疑昭王殿下对于弄权是不是具有天生的敏锐和天赋? 之前他已认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位五皇子,但现今来看,他确确实实小看了这位殿下,之前昭王刚回京时,曾有人言及他肖似圣上,本是一副贵人相貌,但过分的怯懦和卑微让昭王如明珠蒙尘,如今擦去这所谓的浮尘,这颗珠子确实是足够美丽温润,但谁知道这温润外表之下有着如此凌冽的凶狠杀气? 自陛下登位以来,四位殿下的争夺就一直暗流涌动,平分秋色,谁能想到昭王回京短短两年时日,不动则已,一动居然如此惊天动地。 他也震惊于陆昱怎就不显山露水地招揽到了如此得力之人,能够将事情做得如此干净。难道是薛家出手? 不应该,薛家的立场并没有比他蒋家坚定多少,都是摇摆观望之态。 蒋培风其实手上并无实证证明此事与昭王有关,方才一问也仅是根据他的直觉和那一抹控制不住的冲动罢了,结果陆昱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他在心痛什么呢?兴许是心痛权力能够让温柔之人变了模样罢。 权力可是世间难得一品的甘甜美酒,醇香四溢,充满诱惑,蒋培风能够理解陆昱会对那个位置有所想法和图谋;但是权力同时也是世间最为可怕的怪物,不然短短两年时间,怎就让昭王殿下变成了如此模样——为了得到权力,能够一洗曾经怯懦,行事越发干脆果断,就连夺人性命也是毫不犹豫? 蒋培风生于顶级世家,自小权力倾轧,你死我活的戏码见了不少,对于朱门高户,金玉皇城之中这类故事听得多了,看得多了,对这些腌臜事也逐渐见怪不怪。他能够理解,却难以接受,他因此对父亲教导他不要贸然站队,过早卷进权力漩涡的话深以为然。 难以说清现下心中如何滋味。 自小,他便被家族教导需要冷静自持,说的话,行的事都需谨慎三思,但不知为何,遇上这个人总是会让他失去之前引以为傲的自控。 他有一瞬间也是无比后悔自己为何要对昭王殿下问出此问。问出结果又能怎样呢? 他禀明圣上,将昭王带去大理寺?或者他自此与昭王割席,老死不相往来?蒋培风自认为他都做不到,于公是不可,于私是……不愿。 陆昱在他的面前,一向是和煦亲和,神采奕奕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眼前这人如此苍白和激烈的模样。 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如今狠厉冰冷,目色赤红——与之前泛起潋滟水波的清和双眸简直天差地别——绝对称不上漂亮,但就是这样的目光让蒋培风越发手足无措。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让蒋培风亦是更加无言。 突然,蒋培风愣住了。他看到眼前那人的眼中,滚出了一颗颗的晶莹。 陆昱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他只觉眼中一阵阵发烫,而后他就看见蒋培风眉间微蹙,抬手抚去了自己脸颊上的水痕。 蒋培风的指尖微冷,刺得陆昱一激灵。 做都做了,哭什么哭,没出息。 陆昱撤回了撑在榻上的手,匆忙靠回软枕拉开与蒋培风的距离,自己胡乱地抹去脸上湿意,敛去眸中所有痛色,偏过头去不再看蒋培风。 榻边那人沉默伫立了片刻,而后叹道:“殿下请好生休养,臣近日就不过多打扰了,臣告退。” 直到房门响起,步行声远去,陆昱都没有将头转回。 蒋家郎君光风霁月,自是看不上这下作手段。听他方才语气,应该还是留了些情面,大抵不会将此事禀于父皇,但就算如此,自己与他也绝无可能了。 可叹自己当时为何而争?如今出师未捷,那人却最先远离吗?陆昱只余苦笑。 房门再次响起,赵启一进门就开始念叨起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怎得脸色比方才还差啊,是不是疼得厉害?奴才这就去回了薛大人,再去寻寻府医想想办法?” 听着这位王府总管太监的关怀,陆昱心中温暖些许,出口宽慰道:“公公宽心,现下身子回暖了些,自然会痛些的,无事。叫薛述进来吧。” 薛述进门看见陆昱面色也是面露震惊和心疼之色:“殿下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要是知道陛下罚你那么狠,你当时叫我们不得进宫求情时,臣就决计不会答应的。这可倒好,还啥果实都没见到呢,寒冬腊月的,自己先伤成这样。” “无妨的,皮肉伤。休养几日便能好的。”陆昱轻笑。 薛述一把撩开了陆昱盖着的锦被,眉间褶皱更甚:“殿下就托大吧,这样还怎么上朝,正月休朝,战事可不会停,圣上应会尽快定下后续的一些部署,殿下这样不怕给其他殿下做嫁衣么?” 陆昱轻轻哼笑了一声。 “子清见过山里的狐抓到猎物以后会如何做吗?”陆昱问道。 薛述摇头。 陆昱重新拉过锦被,盖住自己双腿,先是半真半假调侃道:“啧,薛郎君还是被人侍奉惯了,一把扯开本王被子,也不知帮本王盖上,你看看本王手都擦破了还得自己来。” 看见薛述神色从愣住到泛起些许愧疚,陆昱笑了两声而后继续:“为了避免同类夺食,它们会带着猎物把自己在隐蔽处藏好,慢慢消化猎物,绝不贪多。如今我已经出手一次了,不宜再反复显眼于人前,跪一跪,病休几日躲几天,说来我这还是学大皇兄呢,三皇兄一没,他面都没露就直接告病。本王好歹还结结实实跪了一下午呢。” “殿下的意思是隐而避之,静做渔翁,不争是争?”薛述抚掌道。 “兴许都不用做那等着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的渔翁。我们不管如何蹦跶,缰绳还是父皇拉着呢。”陆昱直言不讳,随后又问:“贤妃娘娘如何了?” 薛述一顿:“必是不会太好的,毕竟她也就翼王殿下一个孩子。” 沉默片刻,陆昱微微抿唇,叹道:“虽然对她不住,但梁家和张家的切割,兴许还得从她入手。我过些日子得见见母妃才行。” 薛述挑眉问道:“殿下是想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你太高看我了,现下是击不破的,刺出些裂纹也可。”陆昱弯起眉眼。 薛述又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陆昱顺着雕花木窗的空隙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听了听外面呼呼的风声,道:“子清稍候,这天看起来像是要落雪,我让赵公公重新给你拿件大氅,回去暖和些,腊月别生病。” 等着赵启拿衣物的时间里,薛述看着昭王殿下虽一直带笑,但笑意未达眼底,脸色也不好,薛述有时对陆昱也是既敬又烦,无论境地如何,都很难见到这位殿下生气发怒,永远都带着一副似真似假的笑模样,时不时似是而非地调侃打趣一番,让人一时不知如何招架。 今天昭王殿下看起来真的很累,薛述也想打打趣让他略松活些,便道:“对了,刚才臣来的时候遇上蒋少卿了,这大氅是只有臣有,还是他也有啊?殿下不会也给他换大氅了吧!” 陆昱的笑容终是没能留到最后,他闷闷道:“别提他了。” 薛述:“……”得,弄巧成拙了。 夜半时分,陆昱“啊”一声惊醒,只觉口干舌燥,难以平静。 他做了大半夜的噩梦,梦境杂乱不堪,一下是蒋培风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凝着他,说他卑鄙无耻,可怕至极;一下是三皇兄满身鲜血,宛如地狱恶鬼,问他为何要让他无法回家。 陆昱一瞬间难辨梦境现实,直到膝盖与手心细密的刺痛涌上才让他心下稍安。 他摊开双手,不禁冷笑,这双手逐渐和梦里那双染血腥臭的手重合,都是他的手,已经沾染兄长鲜血…… 现下夜估计已经很深了,屋外不闻一丝声响。 陆昱偏头看向窗外,只觉外面光线稍亮,似是雪面反射天光。 他咬牙起身,仅仅是挪至窗边,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真痛啊。 推开窗户,清冽的冷气灌入,让人稍微舒服些。果然是下雪了,这雪还不小。 院内已经被白雪完全覆盖,雪色映衬天光,折射出一种银白又微微泛出蓝意的光线,周围万籁俱寂。天空中看不到任一颗星子,只有月亮朦朦胧胧如拢轻纱似的挂在天上。 陆昱就这样看着窗外,一瞬生出了这世间只余他一人的无措来。 “殿下做什么起来,还站着窗边吹冷风?仔细身子。”伤怀被打断,方才起身可能还是出了些动静,吵醒了外间的赵启。 “无事,半夜醒了起来看看雪罢了。”陆昱轻声答。 赵启一面絮叨殿下不顾身子瞎折腾,一面搀扶陆昱重新躺回到床上,正要离开时,只听陆昱沉郁问了一句:“公公你说,我要是递信进宫求母妃来看看我,你说她会来吗?我如果说真的愿意做她的亲子以补她当年之憾,你说她可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支点 许是身上伤处太痛,让陆昱无端渴望起母爱来,居然问了这么个早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随即闭上眼,似是不想再等赵启的回答,吩咐道:“罢了,本王要睡了,公公下去吧。” 翌日,陆昱便放出病得下不来床的消息,同时向宫里告了假,不再参加朝会,也甚少见客,于府中闭门养伤。 蒋培风正如他当日所言,这几日都未再出现在陆昱面前。只他听闻,父皇曾问过蒋培风翼王之死可有疑点,蒋培风并未将陆昱摆出,他只道:“战场刀枪无眼,瞬息万变,臣无法说。” 至于薛述,东宫虽未立,但他这位少詹事也难得清闲能够过来,崇安帝不知是何考量,近日频召薛述前去担任经筵侍班,感觉差使和在翰林时无太大差别,却离圣上更近了。 薛述本也是能撰出锦绣文章的郎君,人又活络,竟是能将圣上丧子之痛缓解一二,一时之间也算颇得圣心。 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刚刚回京,无人问津,无事可做的那个时候,但和那个时候还是有些不同的。 邱榕几日前就已被他派出探听消息。 陆昱早前已经对他充分放权,让他可以自去网罗中意之人组建一张王府中不见光的暗网。 这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虽然出生于市井,生活困苦,但也正因为此,能够认识一些迫于生计不得不行“旁门左道”的人,居然真让他攒出来一队人马。这些人依然隐于坊市街巷之中,泯然众人,毫不显眼又来去无踪,让陆昱足不出户至今却还能够将朝中消息获悉一二。 翼王身故,战事未休。如今两军于镇北关暂呈相持之态,北羌于城中仰仗山势天险按兵不动,大晋因为先前兵力分散且在翼王突围时兵士折损了不少,梁释也不再敢妄动。 崇安帝虽然之前下旨令梁释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扭转战局,但那是在翼王身死以前。 现在是战?是和?朝中态度莫衷一是,却无人再敢上谏直言了,看看昭王殿下被罚那么惨,现在都还没能回来上朝呢。 毕竟自己母家的族兄还在北地前线,战事所需银钱和军需还需要相王出面调配,他也不便称病太久,已经出面理事了。 但就算是身为嫡长子的相王殿下,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将三皇弟身死而空悬的兵部收归麾下,先不论相王已经兼领了礼部和户部,再加一个兵部得多显眼?父皇能坐得住? 相王也得看看张家的姿态,那边翼王尸骨未寒,棺椁都还未进京,这边相王直接趁虚而入,张家岂不会觉得鸟尽弓藏?心中有了芥蒂? 安王也不便表达立场。 二皇兄因为母家相对势弱,只能给自己戴上了遗世独立,不沾红尘俗务的面具,这既是他让能够保持“超然物外”状态的盔甲,也是妨碍他亲自下场动手的最沉重的枷锁。 安王的权柄,只能由君父亲自授予,他自己不能公开表达一丝对权欲的渴求,不然孤高不孤,独立不独,看似五行之外,实际沾染一身红尘,岂不是尴尬?所以哪怕几乎朝中所有人都明白安王实是有夺嫡之望,但也没人会没事找事去挑破安王殿下辛辛苦苦糊上的那层窗户纸。 至于怀王,他打从北羌入侵以来,便一直主张和谈。如今战事受挫,于他自然是极其有利的,但他也不能贸然开口。 这次战场之上的挫折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折进去一位成年的皇子啊。父皇近日也一直郁郁萎靡,对于是战是和并未给出明朗态度。想到自己这位被罚跪的五皇弟,怀王竟也觉得父皇罚得有些重了。 怀王当日是那么恨啊,还以为陆昱也靠去相王那边,自己赢面更少了。 现下看来,五皇弟还是愚了些,被相王利用一遭,连一口汤都没能喝上,还挨了那么严厉一顿罚。 对于昭王,怀王现下不想落井下石,他真正想压制的那人现在还隐隐有统领三部之势呢,搞死一个无权无差事的昭王有什么用?就连母妃——宫中圣宠多年不衰的皇贵妃赵氏也通过心腹传信:“圣上近日阴晴不定,圣心难测,吾儿切莫妄动。”所以,怀王也保持了缄默。 兵部一时之间竟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从邱榕那听闻四皇兄觉得他笨的时候,陆昱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他往香炉中轻轻添了一香勺香粉,盖上炉盖,轻烟便从那错金的博山炉缓缓而出,他的眉眼也在徐徐升起便散开的烟雾中显得飘渺起来。只见昭王殿下抬手轻轻扇动,烟雾散开,一阵馥郁沉静的沉香香气便扩散开来。 邱榕闻不惯这香,但殿下并未叫他告退,也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原地补充:“卑职不敢欺瞒殿下,这话确实是怀王殿下在芸香楼说的,碰巧被上菜的弟兄听到了。” 陆昱未置一词,想来四皇兄说得也没错,他确实是蠢,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还是被蒋培风看出,明明可以咬死不认,却只因为心上人的一句“无需多言”,就破了他所有的伪装。 培风,可是现在,我已经入局,收不了手了。 许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陆昱在告病五六日后,崇安帝派人探病,并送来了一些药材补品。 陆昱面上露出对父亲的孺慕之色,给传话宫人打了赏,上了茶,表达了一番对天恩浩荡的感激,直到宫人允诺定会将昭王殿下拳拳心意向宫中如实传达,陆昱才施礼送客。 第二日,陆昱便带着病容进宫谢恩了,他暂时不良于行,崇安帝便免了他行跪礼,陆昱自是面露感动之色,一揖到底,再向父皇表达一番拳拳赤子之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父皇是为儿臣好,儿臣明白的。” 还是不可避免地谈到了翼王的死和战事的失利,陆昱此时不再选择沉默,他双眸含泪,顶着膝盖剧痛还是跪地求崇安帝饶恕,直云: “父皇明鉴,儿臣当真不知此事如此凶险,居然让三皇兄……早知如此,儿臣宁愿自己去前线,或者儿臣那日朝会上哪怕遭父皇厌弃也绝不会说不该说的话,儿臣知错了父皇。这些日子儿臣从未得过一日安眠,夜夜三皇兄都会入梦,是儿臣害了皇兄,父皇不若贬了儿臣,让儿臣给皇兄赎罪。” 美人隐忍垂泪最是让人心折,特别是面前这人有一张极像自己的脸。崇安帝一时心软,斥道:“你这孩子说的哪门子话,你的过错朕已经罚过,如今就不要胡言乱语。朕已痛失一子,你也要让朕伤心吗?如果是想告慰你皇兄,那就按时来朝会,好好替朕分忧,了了此事,让你皇兄泉下安眠。” “儿臣遵旨。”陆昱以额触地,状似惊喜交加地向崇安帝谢恩。 入夜,屋内燃了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陆昱倚在软榻上由赵公公给他膝盖上药,他看向窗外,又有如絮般蓬棉的雪花飘飘而下了。 耳边还是回荡着赵启的念叨:“殿下也是,好好的作甚又跪,好容易有些起色的膝盖如今又淤血了……”但陆昱显然没听进去几句。 近日总是下雪呢。 古话虽说瑞雪兆丰年,但是照这么个下法,炭价必然会涨,如果朝廷不做任何措施,是一定会有投机者囤积居奇的,到那时不知路边又要有多少冻死骨了。 京城都如此寒冷,何况其他地界?不少郡县到时也定是要遭灾的。还有北境,那更是不必说了,现下定是刮骨噬心一般的寒冷。 确实,还有北境呢。 看到昭王殿下面色苍白前来上朝,朝会诸臣窃窃私语:“这是圣上松口了?看来今日会论战事了,看圣上这态度还是想继续战吧。” 陆昱站于亲王列中,一脸病容,那双桃花眼中光华也不甚从前清亮,显得竟是有些颓靡,面对几位皇兄虚情假意的关怀,陆昱也只淡笑言谢。 随着执事太监高呼:“陛下驾到——”今日的朝会开始了。 崇安帝直入主题:“前些日子朕痛失爱子,悲伤难以自抑,耽误了些日子,如今腊月过半,北地不宜再拖,打还是不打,要怎么打得有个章程。老五你怎么看?” 直接问吗?陆昱心中真是冷笑连连,他除了说战,还能说啥?如果他改口提出议和,除了显得他左摇右摆,极不成熟以外还有什么用?更何况,他想得到的还未得到,他都还没利用父皇的制衡之术为自己得到些东西,先前日子岂不是白跪了?昨日岂不是白哭了? “儿臣认为,此时不可后退。”陆昱出列答道。“如今战事我们虽付出了极重的代价,但并未惨输,如今如果退却,不仅无法告慰皇兄英灵,而且太过折损我大晋军心和国威,儿臣斗胆请父皇明鉴。” “那你想怎么打?再让梁释为主将?”崇安帝问道。 相王眸色一凝,犀利的目光射向陆昱,他知道昨日陆昱已经面圣,今日早朝父皇此问已是明显透出对梁释的不满之意,难不成他这位五弟昨日对父皇进了什么蒙蔽人心之语? 只见陆昱一派沉静,缓缓道:“回禀父皇,如今北地寒风刺骨,对于我大晋军士不可谓不艰难,但于北羌也同样艰难,甚至他们艰难更甚。” “何解?” “北羌居无定所,哪怕如今坊间皆传北羌新君为历代中最有能之君,但他也是人,也改变不了北羌国土无沃野良田的窘境,不然他们也不会对我大晋记恨至今,虎视眈眈。”陆昱微微一笑:“儿臣自小在泾州长大,自是明白冬日北境如何苦寒。冬季,北羌草原凋零,王庭和各部族也会相应向西边大泽迁徙,因而他们的补给线会比我大晋更难接续,这也是他们明明可以顺势加强攻势,却又龟缩至镇北关至今未出的缘由。” 陆昱这话说得已是很不留情面了,如果不是补给跟不上,北羌定会乘胜巩固胜果,朝中诸人皆面露尴尬。 陆昱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继续道:“我大晋太平日久,民众安宁,各地粮仓皆廪实充裕,且我大晋驿路四通八达,故此就是我大晋最大的优势。寒冬可以是短板,但也可以是我大晋能够利用的良机,只是如此一来,粮草军需的调配可万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 “臣附议。”兵部尚书已出列表态。 陆昱未停:“战事未毕,皇兄之事又极挫士气,不宜再换主将。何况,儿臣以为,虽然梁将军没护好三皇兄实属大罪,但当时情状确有无奈,不若让其戴罪立功?” 御座之上崇安帝终于发话:“近日昊儿统筹银钱军需实在辛苦,如今身体还未痊愈还在强撑。既如此,你助他一助,兵部那边粮草军资你来管吧。” 陆昱应下。 相王终于收回落于五弟身上的目光,俊朗面容上神色晦暗难言,但最终并未反对。三弟已死,兴许他要用正眼看看这位五皇弟了。 堂下微有躁动,但又迅速归于平静。 陆昱手持笏板立于殿中,他的手终于插进了兵部,回宫两年之后他终于拥有了一个立于朝堂之上的支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和解 就一个朝会的功夫,雪就又飘飘扬扬洒下来了,整条御道一片素白。 陆昱毕竟膝伤未愈,走不快,且未得御令,车马也难进这内门来接他。好在他并不着急,慢慢向宫门走去。 皇城各殿舍的金顶已经被白雪覆了浅浅一层,那金黄颜色在雪白之下若隐若现,显得澄澈了许多,砖红色的宫墙也在白雪映衬之下看起来愈发明艳夺目。 此景甚美,但陆昱却并无多少情致。 他按照先前筹谋顺利插手兵部事务,掌握军需调配大权。一切事务皆顺利无碍,没有任何阻滞,哪怕最终他因北境一事获利,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会指向他。 散朝时他都能听见一些大臣边退出殿外边窃窃私语议论道昭王殿下也算因祸得福,竟能染指兵部事务,那一下午的皮肉之苦也算没有白受。 陆昱本也认为自己理应欣慰喜悦,这可是众人口中的“得福”呀,但他为何会觉得心脏仿佛被压下巨石,沉甸甸的呢? 散朝时兵部尚书司韵在大殿门口截下了他,只见司尚书身上那三品紫色锦鸡补褂影子一闪,他竟是向陆昱深施一礼,道:“殿下,如今前线军情紧急,容不得再行耽误了,臣恳请殿下尽快入部查阅卷宗,了解战况,早日理事。” 是了,大皇兄之前有几日称病不出,父皇又因丧子精力有限,前线军需调配虽并未停滞,但也是耽误了一些的。 这马上就要进正月了,届时休朝影响效率先不论,单是驿路将更加苦寒难行,而北境军资却更是刻不容缓就够让人上火了,而他陆昱在众人眼中从未参政,无甚经验,司尚书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说起这位兵部尚书,薛述曾经和他提到过,这位司尚书在朝中也算长袖善舞,但也不能以“弄权油滑”一词以蔽之,他在这位置上,还是能够行些实事,保四境兵士有食有药的。 先前战事未起时,司尚书就常常和户部因为军资银钱的拨付起些不大不小的龃龉,后来翼王掌握兵部,借翼王和相王的同盟关系,兵部再朝户部要钱的时候才可以快些。 如今父皇亲指他主理粮草军资,相王也未出列反对,军情紧急,司韵自然会第一时间寻他。 陆昱当然感到压力,他拿到的不仅仅是“兵部”这个字眼,他手上现在不仅仅是沾染三皇兄的鲜血,他还得承托着北境数以万计将士的身家性命。 物资早一日,文书协调传递快一刻,兴许就能让一些人家父母不失去儿子,孩童不失去父亲。 不得不承认,陆昱之前将这权力,将这朝堂想得太过简单。 权势固然能让人抹去屈辱,填平不甘,却也需要把这芸芸众生加诸于身上,所谓光环越重,承重愈甚,这就是权力的代价。 想必这也是蒋培风那日眸中痛色的缘由之一吧。在他的眼中,自己可不就是那个为了争权夺利对同父兄长痛下杀手,并且置战局和将士性命于不顾的奸恶小人? 想到此处,陆昱再难前行一步,只站在原处直盯着面前白雪发愣,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小时候在镇上听到的戏文中的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对蒋培风现下就是这样罢,也不知为何就是对这人如此念念不忘,哪怕先前数日他反复告诫自己,无论是站队亦或其他,蒋家郎君都再无可能了。 结果蒋培风还是不受控地进入他的脑海,他还是难以将其驱赶,只得任由这人在他的心间生根发芽,思念的藤曼越缠越紧,直让他觉得难以呼吸。 有“沙沙”声钻进耳朵,陆昱扭头一看,原是宫人在扫雪,担心雪大路滑,摔了宫中贵人。 小宫监早已经在不停地清理御道上的积雪,但依然挡不住新的雪花飘下将道上裸露的地面覆盖,回复如初,就好似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如果这雪能落进他的心中就好了,陆昱想,他该如何收拾干净自己的心呢?就像从未认识蒋培风那样。 突然,头顶有阴影罩下。 扭头看见一袭朱红色的身影正在为他撑伞。 陆昱微怔一瞬,而后退出了油纸伞的遮蔽,也拉开了和那人的距离。他微施一礼,客气又疏离:“蒋大人别来无恙。”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已经数日没有见到蒋培风了。 说起来,自蒋培风开始到王府为他讲习诗文开始,陆昱还从未有如此多的时日没看见他。今日朝会时候,陆昱也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寻他,不见便能不念。 但终究还是见了。 蒋培风今日披了一件朱红色的鹤氅。 这人一向喜清雅素净的颜色,很少见他着如此浓烈夺目的色彩,他身姿挺拔立在这雪中,更是如雪中梅般清寒又浓重,让人只想盯着不移开眼,但这清凌之感却也令人不敢冒犯。 不得不承认,蒋家公子着红甚是好看,这番颜色衬得他更是容貌隆盛,肤如玉质,眸似点星,那一头黑发乖顺地被拢进玉冠中,让他看起来更是矜贵自持,端方雅正。 这般人物确实最是看不上下作手段的,陆昱心中苦笑。 他现下只想离蒋培风远些,离得太近他心中的野望就会如春季的野草一般肆意生长,但却毫无办法,这种憋胀感让陆昱隐隐愤怒却又着实无措。 “雪大路滑,蒋大人多加小心,本王要去兵部,就先行一步。”陆昱面带微笑,眼神却微微下垂,不直视蒋培风。 蒋培风也不知道如何面对陆昱。 生于这京城高门中,看破不说破可谓是他人生中一个基础但又重要的课题,一直以来他也完成得很好。 那日却是一个例外,他近乎残忍地撕开陆昱的伪装,但之后又任由此事尴尬地悬于两人中间,不知其解。 方才他远远便看见昭王殿下缓步行于宫道,殿下大氅的绒毛因寒风簌簌而动。他本想只远远目送昭王一段,结果却看见那人突然停住不动,也不知为何出神。 雪还未停,不出一会就染白了昭王的黑发和玄色的大氅。 昭王腿伤未愈,还站在这寒天中受冻怎么能行?蒋培风终是不忍,迈步向前撑伞挡住了这絮絮白雪继续落在陆昱身上。 看见殿下猛然一退时他心中一颤,听见殿下规规矩矩唤他蒋大人时他心中又是一紧。他不知该如何接话,一向出口成章的蒋大人只能微抿薄唇。 “殿下小心——”这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死寂。 雪天路滑,陆昱腿也不便,走得快了,一时不慎滑了一个趔趄。蒋培风行动快过理智,将手上伞一扔,大迈一步扶在了陆昱腰上,将他带朝自己方向。 一瞬间两人距离极近,陆昱只觉被蒋培风碰过的地方开始酥麻发烫,一想起他刚才差点又在蒋培风面前出丑就更是觉得尴尬羞愤,面颊染上红霞。 陆昱只得深吸一口气,雪天的空气清冽冰寒,仿佛有冰珠在鼻腔中炸开,让陆昱那浑身燥意得到缓解。 他对着蒋培风轻轻一推,想要拉开距离,却没推动。 蒋培风将他稳稳扶住,确认他已站稳才放手缓声道:“正如殿下所言,雪天路滑难行,臣送殿下出宫罢。” 陆昱愣愣地看着蒋培风动作。 蒋培风回身拾起伞,重新举起。两人终是被罩于同一片阴影下,继续一路沉默未语。 到宫门了,赵启已经上前来迎陆昱了,蒋培风终于开口:“殿下做自己就好。”随后躬身行礼,转身朝自家车架行去,徒留陆昱在原地眸中泵出星光。 “培风——”陆昱唤道,“谢谢你。” …… 陆昱对蒋培风所言要去兵部也并非虚言,午后他就直接去了兵部正堂。 司韵闻讯便出来接驾,昭王殿下依然面上挂笑,但晨间眸中那抹隐约郁色现下已无影无踪。 陆昱端坐于兵部大堂主位之上,垂眸看向堂中众人,听司韵介绍道:“殿下,兵部大大小小能主事的官员皆已在此,凡是殿下有所需求,他们都可协助殿下。臣已派人去库里取卷宗,殿下……” 陆昱挥挥手打断了司韵,唇边带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司尚书稍等片刻,磨刀不误砍柴工。今日刚好大家都在这,有几句话本王就先说在前头。”他略微停了下,自回京以来,他一直是以温和低调的形象示人,但如今也是需要亮一亮这身上的尖角了。 “本王不论平日里各位大人到底忠的是谁,但如今情势紧急,父皇既让本王过来这兵部,那这差事本王眼睛里可就容不得沙子了,公文信息要真要实,军资调拨要明要快,如若有人行事怠惰,阳奉阴违,吃里扒外,以权谋私,耽误了前线军资军情,就别怪本王不顾情面,严惩不贷了。” 陆昱一边说着,一边摆弄案上茶盏,发出瓷片碰撞的清脆声音,直直响进了堂下诸位的心里头。 虽说是出自民间,这昭王却也是目中含威的。 兵部诸人皆拱手躬身,皆应诺称是。 陆昱又扫一眼堂下,放下茶盏,起身整肃衣冠,竟也对诸臣行礼,他放缓声调,一时又是平日里那个温和谦逊的亲王:“本王需要各位,前线也离不开各位。本王愿与各位戮力同心,助力北境早日取胜,以扬我大晋国威,也能告慰三皇兄在天英灵。陆昱在此,先提前谢过各位大人了。” 堂下一时肃然,随后司韵带头再次郑重回礼道:“殿下放心,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臣等必然尽心竭力。” 陆昱拉着司韵开始看和北边有关的文书卷宗,越看心下就越是骇然,这条通向北境的驿路,已经被蛀虫从根本上啃烂了。 晚间回府,赵启正要侍奉陆昱更衣,被陆昱抬手拦下:“不必换了,麻烦公公吩咐下去,车架保持原样,饭后本王要去相王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灵归 翼王的棺椁终是于今日抵达京郊。 同样的地点,但比起送大军出征当日的排场却是寥落许多。 崇安帝实在不忍目睹儿子马革裹尸的这一幕场景,今日都不曾亲至,取而代之的是翼王的生母贤妃张氏。 后宫嫔妃一向甚少在外抛头露面,据说她一袭白衣素钗,在御书房哭求了许久,才得崇安帝应允,让她出宫来接自己儿子回家。 深秋时的送别还历历在目,翼王殿下的豪气干云,意气风发还鲜活似昨日,如今也只留了一具枯骨,众臣百官也徒留暗暗唏嘘。 蒋培风和陆昱目光交接时,微微愣了下,虽然他掩饰得极好,那抹愣怔转瞬即逝,陆昱还是觉得心脏被刺痛。 那日两人看似和解,但陆昱也知此事还是他和蒋培风两人中间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方才蒋培风的眼神都仿佛在疑惑:你怎得不远远避开,还来这场合? 陆昱心中泛起浓烈的酸苦,但未及消化这情绪便看到蒋培风已行至他面前,问道:“殿下身上伤可大好了?这寒意料峭,殿下怎不多加注意?” 方才还在冒苦汁的心脏如同被人向空中狠狠抛起,一瞬如至云端,有种失重般的快意。 陆昱只觉自己莫不是出了幻觉,培风居然不是在怪他吗?且如今朝中众臣皆在,培风此举得招致多少莫名眼光? 念及此处,陆昱强行敛下心神,未敢有一句逾矩失礼,他回答道:“蒋大人不愧君子之名,一颗仁善之心令本王感佩,本王膝伤已然大好,真是多谢蒋大人挂怀了。如今三皇兄回京,本王这个做臣弟的无论如何都得来的。” 听罢蒋培风微微颔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确实不出陆昱所料,方才蒋培风莫名朝他这里来,便惹得众臣纷纷侧目。 之前虽有父皇旨意令蒋培风做他的诗词师傅,当日罚跪时蒋培风送他回府时更亲密的举动也是有的,但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被蒋培风探问还是第一次。 蒋家这位大郎君,虽是一身潇潇君子风度,但骨子里仍是傲气的,与人交游虽也温和有礼,却是绝不过线,很少见他主动与谁搭话。 从他迈步向昭王这来时,不仅是众臣,相王、安王、怀王的眼神也是或疑或探,总之颇为复杂。蒋丞相也皱眉瞥向蒋培风,但终是未执一词,扭回了目光。 薛述也是,站于群臣中和陆昱目光对上,便朝蒋培风方向努努嘴,长眉微微一挑,陆昱只得先散过去一个安抚眼神。 一声女子的尖利哭喊将现下所有的暗流尽数刺破。众人一看,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白幡缟素,哀哀戚戚。 是翼王的棺椁。 贤妃方才只是暗暗垂泪,现下再也压降不住,棺里的可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的孩子,不论家族,不虑荣华,这可是她唯一的孩子啊! 贤妃哭得站也站不住,那般肝肠寸断的尖利哭号直把在场众人哭得心颤,好些也算是看着翼王长大的臣工不禁也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看着翼王长大的人,还有一个人,一直静默站立于一侧的相王陆晟。 他是真的难过。虽然成年以后他和三弟的往来夹杂了不少家族恩怨,利益互送,但这个自小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三皇弟,他也确确实实是给过皇兄的爱与信任的。三皇弟,也从未辜负了他。 陆晟是真的想过有朝一日,大业可成,他会给他的皇弟权柄与荣光,让三皇弟做真正一人之下的实权亲王,可惜…… 陆昱看着大皇兄面色如霜似雪般冰寒阴沉,双眸泛红,隐有泪光,唇角因为强压悲痛而微微颤抖,思绪回到了几日前他去相王府上拜访的时候。 …… 那日晚饭后,陆昱径直去了相王府。 战事未毕,驿路各环节贪腐盛行,层层盘剥,兵部也还未牢牢握于他手,陆昱深知他只是想瓦解梁家和张家的同盟,并未打算和大皇兄剑拔弩张。如今他根基尚浅,羽翼未丰,单打独斗实为下下之策。 大皇兄接见了他,只见相王一身素白,独坐于主座之上,一手持冷酒,一手在一张雪狐裘上不住抚摸,眸中有着化不开的坚冰。 陆昱看出那张狐裘乃三皇兄所赠,只得先行礼劝道:“三皇兄已逝,还望大皇兄切莫哀过伤身,早日振作才是。” 相王抚摸狐裘的动作未停,抬起头看向谦恭有礼的五皇弟,表情似笑未笑,似悲非悲:“本王可真是想不到,赚得盆满钵满的居然是我们初出茅庐的五弟啊。” 陆昱神色未变,仍是谦和躬身,他缓缓道:“皇兄折煞臣弟,臣弟愿为兄长分忧,此番前来,也是想告知皇兄,臣弟愿助皇兄一臂之力。” “哦?”相王神色玩味。 陆昱继续道:“臣弟从未肖想权柄,如今有了差事,全因父皇垂怜,也是因为父皇看好皇兄。” “继续说。” “臣弟愚见,如今三皇兄不幸殒命,梁将军依旧在前线拼杀。父皇并未将这兵部权柄授予其他皇兄,正是因为父皇不愿其他力量对皇兄造成掣肘,然如今战事僵持,父皇明面不能太过偏心,不然恐会招致其他不满,节外生枝。父皇把这权力下放给臣弟,自是知道臣弟无才无势,定需要寻求依附,而臣弟唯一能寻的依附只有皇兄。皇兄能力卓绝,出身显赫,将来定是众望所归。”陆昱道。 相王终是微一点头,道:“说得很好,本王很喜欢五弟的夸赞。就是不知五弟如此慷慨尽力,究竟想从本王这得到什么?” 陆昱面露难色,苦笑道:“臣弟只是想活命罢了。手上没有筹码是个死,有了筹码但又没有根基也是死路一条,请皇兄明鉴,体谅臣弟难处。” 这个说法令相王侧目,想起这皇弟之前怯懦模样,相王虽无法完全相信陆昱言辞,但总归撤去些许防备。 他终于停下了抚摸狐裘的手,起身拉起陆昱,走向茶室,笑道:“皇弟都如此恳求了,我这个做皇兄的再不相帮可真是天理难容了。皇弟在兵部可放手施为,本王会传令户部尽力配合。本王的表兄也还在战场之上,自是不愿战事横生波折。本王这里最近新得了一饼好茶,五皇弟要是无事,可与本王一同品鉴品鉴。” 陆昱目的还未全部达到,对相王要求自是无有不行。 品茗时,陆昱依旧忧色未减,对相王道:“得皇兄一诺,臣弟心下安定不少,只是这驿路沿途……” “五弟但说无妨。”相王神态亲切鼓励,一时之间倒真像普通人家鼓励弟弟说话的亲切兄长。 陆昱犹豫道:“臣弟今日查阅兵部有关卷宗,发现京城拨出军饷与前线实际收到的数量差距不小,恐非路途正常损耗所致,臣弟猜……怕是沿途有人贪墨盘剥所致。” 这吏部可是四皇兄的,四皇兄连带其母妃又深得圣心,如果真要抓这驿路沿途的盘根错节,官官相护,恐又得牵扯出一大串,就算是嫡长子的相王,也很是难动。 看着大皇兄眉头紧锁,陆昱便也不再多言,缩去一边继续喝茶。 想来拜访相王还是极其有用的,陆昱掌兵部至今签划军资粮草,银钱补给都十分顺利,目前都已经运了数批前往前线,想必相王定是下令户部尽力配合,不得从中作梗使绊。 至于这驿路贪墨一事,现下虽呈到御前的折子仍少,但民间已经隐隐有传言:“前线之所以失利就是因为物资在路上被层层贪了,使得兵不强马不壮。” 想必这也是相王殿下的功劳,陆昱又怎能忍住不添一把柴,当即密令邱榕配合流言悄悄造势。 皇城司暗卫遍布大街小巷,这个传言总会进到崇安帝耳朵里的。陆昱不求撕下四皇兄一层皮,但前线浴血,后方却胆敢贪墨军资,此事在任何时候陆昱都难以姑息。 …… 凄厉哭声将陆昱的思绪拽回,只见棺木已到近前,贤妃已经扑在棺木上哭得声嘶力竭,宛如杜鹃啼血。 想起翼王曾经的音容笑貌,勇武洒脱,相王眼眶更是泛红,他上前欲搀扶贤妃。 “贤娘娘……” 话音未落,相王搀扶的手就被贤妃一把甩开。她手指相王,口不择言:“都怨你,全部都怨你!你就是我儿的灾星!是你挑唆我儿去北境,是你害死他!!” 此言一出,别说相王,梁家和张家诸人都变了脸色,其余众臣也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最能言善辩的大人都不知该如何圆场。 贤妃还在胡言乱语,碍于她是崇安帝的宫妃,群臣皆不便动作,最后还是蒋丞相出面直接拿了主意:“贤妃娘娘悲伤过度发了癔症,还不快送娘娘回宫休养!” 贤妃终是被下人强行带走了,但相王和梁家人的脸色却再也没回过暖。 想必相王对翼王的手足之谊要因为今日的贤妃之辱被压回去了,堂堂中宫所出嫡长子,何时被一个圣宠稀薄的深宫妇人如此指着鼻子当众责骂?这女人出身张家又如何? 随着翼王身入皇陵,他的死终成无头悬案。 陆昱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回府再次召见了朱七、禾满、许翎三人,他们三人的活动范围终于能松泛些了。 朱七自不必说,还是继续做王府侍卫长。陆昱问了禾满和许翎未来有何打算,他不强求这二人定要为他效力,只要求他们把当日之事烂在肚里即可。 二人皆下跪谢恩,直言永远效忠殿下,许翎也坦诚他还是乐意参军征伐,他可以从小卒从头再来,一定拼出名堂继续为昭王所用。禾满道还是愿意跟在陆昱身边做他的护卫。 陆昱自是应允,让许翎过几日跟着下一批物资一起走即可,军籍文书兵部会一并打点好。 …… 除夕已至,但是有皇子薨逝,除夕宫宴定是取消的,但崇安帝下旨不对民间百姓迎春有过多限制,战局僵持,今冬苦寒,民众需要一点年味的欢欣来鼓起对来年的希望。 前线暂未有新的战报传来,难得宁静。 “啪——” 烟火升空炸响,今夜是除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除夕 今年除夕宫中无宴,陆昱自然乐见。年初一才会入宫请安,今夜他只需应付完宫中赐菜,便得片刻自由。 戌正时陆昱和薛述就已经等候在巷口。 薛述看着陆昱神色轻快怡然,与数日前的沉郁黯然可谓迥然不同,他都不用细想便知是何人之故。 二人大概等了有些时候,胯*下的骏马踢踏了几步,薛述将缰绳轻轻一拽,拍了拍马脖颈以作安抚,问:“殿下现在和蒋府那位到底是个怎么事啊?先前臣提一下都不行,现下殿下又在此处巴巴等着?臣本想着殿下近日辛苦,除夕庙会又有很多新奇玩意,还想专门带殿下去看看,为了出来拜会殿下,臣可是从祖父开始应付了府中一大家子的人,结果可倒好,殿下已经约了蒋培风,让臣卡在你两中间,好生尴尬。” 陆昱无奈嗔道:“不是子清你自己先前同本王埋怨家里规矩多,除夕当夜有的折腾嘛,本王分君之忧,都没舍得叨扰你,怎得还是本王的错处了?真是一片好心错付了。再何况,本王难道是那懵懂稚子?逛个庙会还得劳烦薛大人领着?” 不待薛述反应,陆昱又询道:“不过子清,你如今任了詹事府少詹事,官居四品,薛老大人没单独分个宅子或者别院给你么?像培风不就是单独居于别院。” 薛述听罢,无奈摇头:“祖父喜欢热闹,觉得家中得要枝繁叶茂,一家子在一起才好,估摸着一时半会臣搬不出去。” 陆昱只“嗯”了一声未再接话,日后和薛述来往通信,筹谋要事还是得避着薛家这一大帮子人才是。 不过几息时间,薛述正色唤了陆昱一声,道:“殿下,请殿下恕罪,不是臣刻意扫兴,但今日臣仍有一言不吐不快。臣知以蒋培风这般才貌人品,很难不引人想要结交,但殿下想过没有,蒋培风定是不会背离他身后家族,如果蒋家这块骨头最终还是未能啃下,殿下日后对蒋培风该如何自处呢?与其为日后埋下隐患,殿下要不听臣一言,现下还是不要太过沉溺的好。” 不要太过沉溺吗?陆昱深知薛述说的不错,日后的确输赢难测。 如若之后阵营对立,那他和蒋家可谓不死不休,但是这已经动的心,起的意,正如泼出去的水,哪能轻易能够收回? 要是能轻易断念……世间哪会有如此多的求而不得,抱憾而终。 “此事……此事本王自有分寸。子清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薛述无言,只能苦笑。 蒋培风的身影随后便映入二人眼帘,他打马疾驰而来,神情带有愧色,在看到陆昱身旁的薛述时却微微一愣,神色添了几丝不虞。 他翻身下马,拱手致歉:“抱歉让殿下久等,臣府中事情耽搁了时辰,请殿下恕罪。” 陆昱笑眯眯回道:“我们也是才到,并未久等,培风无需挂怀。” 薛述早已收敛方才正色,现下也是一派嬉笑的纨绔模样:“在下碰巧凑个热闹,也去这除夕庙会见识见识,蒋少卿想必不会介意吧?” 蒋培风神色未变,微微摇头,翻身上马,三人一起向闹市行进。 虽道是除夕阖家团圆,一般要和家人在家中吃团圆饭,一起守岁。但这京城的除夕庙会,依然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可谓热闹非凡。 圣上也特下旨意,节庆无需闭市,暂停宵禁,允许民众彻夜狂欢,故这街面喧嚣热闹更甚于平日。 卖吃食的,卖春联挂画的,卖花灯的,卖女子首饰的,卖新衣的,卖孩童玩具的,还有各种卖新奇玩意的货铺摊位相互交错,从街头摆到街尾,商家的叫卖声中也夹杂着春节的吉祥话,让人听到都觉喜气。 虽是寒冬,但这人流如织,灯火璀璨的热闹景象却让人不觉寒凉。即使北境有战事未毕,但民众并不会在意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只愿握住现时的欢愉和幸福。 人太多了,骏马已难行一步,故三人早已下马,将马留在街□□由府中小厮看管。 随着街上的人流向前,一路目不暇接。忽听得一众叫好之声,众人纷纷侧目,原来是有演班在空地表演,杂耍、傩戏、舞狮等节目纷至沓来,层出不穷,周围人群叫好不断。 之前泾州苦寒,且家中离城里甚远,虽然已经贵为皇子,但这京城中如此排场盛大、热闹非凡、却又有质朴意趣的表演陆昱是真没见过,他一脸好奇凑上前去,虽然锦袍玉冠,自有一番光华,但那欣喜好奇的眼神,与那普通百姓也无甚差别。 蒋培风站在一处,就这么看着人群中的陆昱,嘴角含笑,双眼微弯,那双平日清冷漆黑的眸中流出了无奈却又无限纵容的温柔神色。 一旁的薛述看见蒋培风这神色不可谓不震惊,认识蒋家老大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表情。 “哟,薛述!之前还寻思你祖父必不放你,居然能在这里遇见你哈哈哈哈。”说话这人是张家的小幺。 不管朝堂如何风云变幻,他们这些小辈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厮混,只要家族面上不撕破脸,小辈感情就依然亲近。 “今儿你可不能再推了啊,走着走着,咱哥几个去玉春楼走一圈,今儿个那头牌要唱新曲,据说这词可是景云先生填的,景云先生知道吧,一词难求!”张小公子似乎压根没看见蒋培风,一把揽住薛述脖子就想将其拖走。 薛述本想开口拒绝,但转念一想还是闭上了嘴,只朝蒋培风悄悄拱手,看到蒋培风微微颔首后,便随张家那小郎君去了。 蒋培风仍是站在原地,与周围的热闹喧嚣不同,他就带着笑意站在那里,沉稳清宁,如那潇潇青松。 陆昱本想扭头招呼他们看那穿着劲装小哥喷火,结果看到灯火阑珊中的蒋培风,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陆昱一瞬间忘了他想说什么,只觉得这人眉目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工笔画,还是如此摄人心魄。 他看着看着直入了迷,只觉那喧闹人声从耳边倏忽掠过,再听不见,耳朵里只鼓噪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眼里只有那个人。 陆昱挤出人群,去到蒋培风身边,正欲说话却不见薛述。蒋培风主动解释了薛述的去向,陆昱听罢哈哈笑道:“这人还是那么风流,定是想去看玉春楼那个头牌。” “殿下和薛大人关系如此好,没一起去过玉春楼吗?”蒋培风问道。 陆昱笑得愈发开怀,唤着蒋培风的官位打趣道:“蒋少卿日理万机难道是忘了?本王不善辞赋,去那可不就是牛嚼牡丹,坏了这风雅意境。” 蒋培风:…… 两人就这么随处停停走走,是近段日子来难得的惬意松快。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吆喝:“想请头香的,再不动身可就来不及了啊!” 吆喝一停,人群的流动便陡然加快,间或还能听到哪家妻子的埋怨:“快快快,都怪你非要看那表演,再不走赶不上了。” 蒋培风向陆昱解释道:“快到正月初一了,百姓都乐意到护国寺请一注头香以保来年风调雨顺,诸事顺遂,据说这香越早请到会越吉利。” 看着陆昱一脸好奇,蒋培风问道:“殿下可想去看看?臣陪殿下。” 陆昱自然欣然答应。 二人打发了随从,骑马去往护国寺,一路上遇上了不少也是去请香的百姓。 驱策马儿到达寺后的山坡,二人俯瞰着灯火通明的护国寺。 今日这寺庙极其热闹,为了防止民众冻伤,寺中还为百姓准备了热腾腾的甜汤。诵经声与那喧嚣人声混在一起,更让这皇家圣寺添了丝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之前只在白日来过,夜间的护国寺还是第一次见。”陆昱感叹,随后他扭头看向蒋培风,问道:“培风可有什么愿望想对佛祖许下的?” 蒋培风摇头,回道:“臣并非不敬神佛,只是臣还是相信人定胜天。” 陆昱将目光转回远处寺前广场上排队的民众,道:“我信神佛,倒不是我有什么愿望,我只是觉得他们,”陆昱抬手指向护国寺的方向,“他们的苦难和祈愿,总得有地方能够寄托和承载,人力有限,总有难以企及的地方,如真的有神佛现世,兴许便能助他们一助。” 蒋培风感觉内心震动,心间发紧,一时难言。 他看向陆昱,眼前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光华灼灼,亮度可比天上繁星,那人神态真挚赤诚,方才字字句句全无作伪。 蒋培风他虽未言明,心中却总是觉得权力还是让昭王变了模样,但直到今日,那个能够心狠弑兄的陆昱和现在这个真心祈愿百姓安康的昭王才在他眼中逐渐交融,和谐,成了眼前陆昱的模样。 蒋培风才真正释然。 “咚——嗡——”子时已到,护国寺的大钟被敲响。 寺前的开阔广场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随着钟声响起,人群开始躁动,山坡上的二人都能感受到这热烈氛围。 青烟袅袅,香火鼎盛,那香炉中片刻便插满了线香,皆是百姓沉甸甸的愿望和期盼。 “我希望百姓能够无病无灾,这万家灯火能够永驻长明,这世间能够海晏河清。”陆昱轻声道。 略远的京城中也有无数烟火升空,映亮天幕,也映亮了眼前人的眉目,蒋培风看着陆昱那眸中星辉,柔声应道:“殿下所愿,定能实现。” 两人就这么看着烟火结束,山风吹过,带来几丝寒意,蒋培风道:“天冷了,回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新岁 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赵启服侍陆昱换上新的朝服准备入宫给圣上和薛贵妃请安。 他亲自替陆昱整理朝服宽大的袖摆,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在绛红色朝服映衬下是如此长身玉立,清俊尊贵。 赵启为陆昱披上缎面加绒的披风,笑着叹道:“殿下,又是新的一年了。” 陆昱闻言,眼眸轻轻一弯,面上浮上丝丝笑意,回道:“是啊,又是新的一年。” 脑海中又浮现起昨夜与蒋培风相伴共迎新岁的画面,烟花在天空绽开的时候也同样映亮了蒋培风俊美的侧颜,陆昱心弦悸动,却也只敢悄悄侧目……陆昱轻轻呵呵笑了声,无奈摇了摇头,看起来心情极为轻快。 出门前,他嘱咐了赵启一句:“新的一年,府中诸事还得劳烦公公多费心。今日新岁第一天,给王府诸人都放赏,公公你多得一些。” 没人会不喜欢大方的主子。 “奴才代府中诸人谢殿下赏。”赵启开怀应下。 …… 陆昱进宫时,天幕还未全明,天色还泛着昏沉的暗意。怀王和安王早已到了。 见陆昱前来,怀王只道:“哟,这不是五弟嘛,最近时日五弟心系粮草军资,可是忙人啊,只可惜皇兄我无缘来助你一助,你说是吧?五皇弟。” 之前时日因为驿路贪墨一事,相王和陆昱联手做了一局,使得京中留言四起,此事崇安帝知晓后将怀王叫进宫很是敲打了一番。 怀王心中自是极其不悦,他知晓此事背后之人是谁,但苦于留言早已四散,手中没有实证,又不能贸然对相王发作,便只能冲着陆昱阴阳怪气。 陆昱只当听不出怀王话中的隐隐不善。他先是躬身向两位皇兄行礼,再神色恭敬地回了怀王:“四皇兄哪里话,臣弟做那些微薄小事自是不足挂齿,皇兄才是肩担重任,日理万机,臣弟是断担不上这重任的。” 怀王正欲接话,下人通报相王到了。 哪怕争储一事人人有份,众人心中那点兄弟间的血缘亲情早已化了七七八八,每个人都知晓兄弟阋墙的惨剧是早晚的事,但相王陆昊毕竟还是嫡出长子,面上的礼数还是得有,诸人间又是一番行礼还礼。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日初一,宗室还需祭祀天地社稷,诸人所着朝服皆是宽袍大袖,行起礼来个个行云流水,端谨持重,自是一派翩翩风度。 片刻后崇安帝驾到,诸位亲王也并未再寻到空闲多加寒暄。 这一早,崇安帝携陆氏宗族祭了天地祖宗,祈福江山社稷,圣上还留诸人一齐用了膳食,挨个勉励宗室子孙来年上进安康,给各家赐下的物什从珊瑚宝树到金叶翡翠,尽是稀世奇珍,尽显君王的恩泽绵延浩大。 陆昱在人群中细细端详父皇,觉得父皇老了很多。三儿子的死应该是令父皇狠狠伤了心,他整个人难脱郁郁之色,正旦的雍容朝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显得空荡荡的,看起来颓靡了不少,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强凝的精神吹散。 人确实是矛盾的。 父皇高坐明堂,御极天下,高高在上地把这几个儿子放于棋盘之上相互制衡,此消彼长,陆昱本以为他的父皇没有心。 但真的有儿子命陨时,父皇的悲痛和消瘦又格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 自古天家情薄,兴许父皇未等百年,就还得继续接受丧子之痛,但无论是痛苦万分,还是帝王铁血无情,既然棋局已开,便不能再得转圜。 这头宗庙祭祀庄严谨重,那头后宫琼嘉殿中,薛贵妃正坐于妆台前,由端秀姑姑替她梳妆。 端秀姑姑服侍了她多年,算是薛贵妃极为亲近的心腹,她一边熟练地挽起贵妃秀发,一边道:“娘娘,雅明宫那位这几日看起来越发疯癫了,她宫里的小宫侍说有的时候竟是人都不认得了。” 薛贵妃抬手拢了拢端秀盘好的发,柔声吩咐道:“今日本宫想用前些日子皇上赐的那套头面。” 片刻之后,薛贵妃才继续提起雅明宫中的贤妃:“没了个儿子,又没个圣宠,失心疯了也正常,再疯些也无妨。那香……可以先停了,让她自己回头看看先前日子自己疯疯癫癫干了些什么蠢事。” “是。” 薛贵妃说的那香,名曰“入幻”,最忌嗅闻之人神思激荡,越是心神不稳,越易深陷幻境,不分虚实,囿于执念,放大感官,难控情绪,爱的愈爱,恨的愈恨,只需短短时日,使用之人便会行事异常,形若疯癫。如若此时停了这香,理智回归以后,难面现实,只会更加苦痛。 陆昱进宫跪谢皇恩那日来见过她,一进宫门便要她挥退下人。当时他路都还走不稳,在下人撤出后便强撑着直直跪下,问道:“母妃可想做太后?不是太妃,而是真正的太后。”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日她怎么回答的来着? 似乎是“看你本事。” 薛贵妃思绪从回忆脱出,问道:“皇后那边什么反应?” 端秀姑姑回话:“皇后娘娘先前本还顾及两家情谊,对贤妃多有照拂。但翼王殿下回京那日,贤妃娘娘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相王殿下下不来台,皇后娘娘自是生气至极。圣上禁足贤妃,她都没有求情一句呢。这不,这大过年的,雅明宫可是冷冷清清的。” “昭王殿下到了。”内侍此时入内禀报。 陆昱进了琼嘉宫,见薛贵妃已靠在榻上垂眸看他,几步上前向上首美妇恭敬行礼:“儿臣请母妃安,母妃新春康泰。” “起来吧。赐座,上茶,难为你刚应付完圣上又来本宫这边。” 陆昱坐定,方才开口道:“母妃客气了,儿臣给您请安自是天经地义,更何况,母妃在这后宫中帮了儿臣甚多,儿臣感激不尽。” 薛贵妃哼笑道:“不用和本宫说这些漂亮话,本宫帮你,也仅是因为这事不费力罢了。你自己在外面倒是注意些,别成事不足,还带累本宫才是。” 之前梁家、张家同盟坚固,外加皇贵妃赵氏圣宠正隆,薛贵妃的日子并不算舒服。如今贤妃丧子疯癫,自然能够松解皇后和贤妃的紧密关系,薛贵妃在后宫也确实能够轻松些。 薛贵妃此番帮他,自己也因此获益,是笔不亏的买卖。 陆昱并不打算挑破这一点让母妃难堪,她愿意拿乔便让她满足一下又何妨? 他饮完那盏茶便含笑行礼,打算告退了,只临走前对薛贵妃道:“儿臣行事胜算几何,也得看看母妃愿意让儿臣有几成胜算不是吗?” 薛贵妃不语,倚在榻上目送陆昱慢条斯理地行礼告退。 “娘娘,这……”端秀姑姑怕贵妃不快。 “哼,本宫这个儿子,比本宫预料的还有意思,再看看吧。”薛贵妃细眉一挑,如此言道。 …… 许是那迷香一停让贤妃难以面对现实,正月初五一早,宫人就发现贤妃悬梁了。 上元都还未至,宫中嫔妃自殁,是为不吉。 消息报至紫宸殿,崇安帝大为震怒。 对于贤妃,他本是有意弥补一二的,他可以体谅她没了唯一儿子的悲伤,也不介意让她可以再孕育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抓不住机会了。 自从知道三子身故之后,他去贤妃宫中的次数较以前多了不少,但贤妃每次见他除了哭,还是哭。一开始他还能耐下性子哄慰几句,但次数多了,再深的愧意也渐渐变成了难言的恨意。 对于他人苦难,特别是这苦难和自己还有那么一点关系的时候,世间诸人总是有愧的,想要补偿一二。 但如果发现这苦难难以弥补,这愧意无处排遣的时候,那这愧悔之情在心中造成的连绵压力必然变质。 翼王的性子洒脱好武,身上带有侠义风骨,是这宫廷中少有的色彩,是很得崇安帝喜欢的。 如今这个孩子命丧北境,他是真的有过悲伤,但贤妃这一次又一次的反应,让他觉得贤妃心上这个口子是难以愈合了。 崇安帝心中并无更多怜惜,那本来对于贤妃的愧意和弥补之意渐渐变了味道,他不想总是去见这女人哭丧着脸了。 如今这女人,自戕都不会挑时候,还要让朕不快! “传令下去,贤妃张氏自戕悖逆不详,本是重罪,但念其事出有因,朕恕她这一回。赐她还以妃位下葬罢,但不可设灵堂,不得立牌位,不准入皇陵。如今上元未至,让礼部酌情办吧。” 贤妃薨逝的消息传至昭王府时,陆昱反应平淡。 他对三皇兄的确有愧,但是对于皇兄的生母贤妃——从她在陆昱回京之初给陆昱使下绊子时,陆昱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张家默不作声,礼部秘不发丧,可怜贤妃,出身世家,贵为帝妃,死了却是无声无息,一片平静,无甚哀荣。 日子不会停下,就这么一天天过,转眼间上元节就要到了。 陆昱正在书房中练字,之前培风笑他字间缺了风骨令他好生在意,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得空就练,临摹学习,只是他临摹的书贴不是书圣墨宝,也非出自颜柳,他临的是蒋培风的字。 蒋培风字如其人,墨字筋骨匀亭,笔画刚劲有锋,字骨中也是带着如竹般挺秀的君子锋芒。 蒋培风每一次在陆昱府上写过字的纸张,陆昱都留着,这一张张攒下来,竟也攒出厚厚一沓。 蒋培风虽是依旨教导他诗文才经常出入他府上,但也足够招致他人暗中揣测了。 薛述曾经建议过陆昱不妨将错就错,做些似是而非的姿态,就让外面以为蒋培风倒向陆昱,以涨其势,让其他阵营不敢轻举妄动。陆昱拒绝了,他不想让蒋培风误会他与他的交游全是居心叵测,另有目的。 陆昱只能忍耐,他从未主动去蒋培风府上拜会过哪怕一次,就连除夕共游,他也只敢在巷子口等着蒋培风。 他只能被动地等着蒋培风向他走来,哪怕他心中的渴望早已沸反盈天。 陆昱开始临摹蒋培风的字以平息他心中火焰,他得空就这么一笔一划地描摹蒋培风的字,从那一笔一划中感受着蒋培风的气度风骨。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赵启匆匆入内禀报:“殿下,司尚书来了,说是有要事。” 司韵在府门口急得不住踱步,获准之后匆匆入内,手持文卷,步伐飞快,面色苍白惊惶,一见陆昱,礼都来不及行,便急道:“殿下,大事不好,北羌大军长驱直入,如今已到了岐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战败 陆昱闻言手沉沉一抖,笔尖一颤,墨迹沁于纸上,毁了整幅刚临的书帖。 “你说什么?”他嚯地一下站起,急急问道:“怎会到了岐水?短短时日怎就到了岐水?先前奏报不是一切顺利吗?” 司韵额头上因为着急,已经渗出了薄汗,道:“征远军自翼王薨逝后,朝廷一直未派新的监军,全军由梁释将军一人做主,他胆大包天,擅自瞒报了军情!” 陆昱低喝:“那运粮官呢?兵部派出去的运粮官难道也与梁释沆瀣一气吗?” “近日北边雪大,粮队行进缓慢,可能两边人都没碰上!”司韵边说将带来文书急急向陆昱桌上一放,“这封信函是由岐原太守言瑞大人尽力送出,请殿下过目。” 陆昱拿起文书一目十行,不消片刻就感觉凉意从脚心升腾而起,冲至头皮,如坠冰窟一般,他颓然坐回身后那圈椅中,骂道:“梁释……这个蠢货!本王当日还力主让他戴罪立功,这个混账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自翼王分兵之策失败后,梁释就于镇北关下与北羌军队展开对峙。大晋军队以当日北羌如何困死晋朝守军的方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对峙初期,困围之策确实卓有成效,北羌军队展现出来的形貌确实是不堪围困,补给日渐匮乏。 如今在昭王的协调之下,军资粮草虽不足为虑,围困之策也的确有用,但是还是靠拖字诀来争取胜机。 先不论北羌,梁释驭下的征北军也快到极限了。 北境气候恶劣,寒凉刺骨,凛冽风雪潇潇不停。随着时间的推移,兵士军心开始有了怠惰涣散——毕竟之前没有人做好了春节前无法回家的准备。 梁释日日巡营,心中煎熬倍至。翼王殿下的死他难逃罪责,相王也来信狠狠申斥了他的失策,如果他不能将北羌入侵之军尽快赶出国境将功补过的话,那他御敌不力,护卫失策,数罪并罚,定是死罪难逃。 他出征时才大婚不久,他不想死。 似乎是上天感受到了梁释的焦急与不安,在一个普通的冬日,战局有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一大早,副将便入内禀报北羌派了使臣传话,愿意撤军和谈。梁释自然大喜过望,当即接见北羌使者。 那使臣身姿挺拔,高鼻深目,气度不凡。他精通汉话,礼数周全,所言字字恳切,字里行间皆表露了北羌现下补给难以为继的困窘,兵士疲乏难支的无奈,并言明他们今夜便会开始逐步从镇北关撤军向北以向晋军展现和谈诚意。 梁释自然应允。 当夜梁释携众将登上瞭望塔,确见镇北关内灯火通明,北羌正在向关外撤军,他更是对白日北羌使臣所言又信了三分。 副将心中不安,只觉一切太过顺利,便在旁压低声音谏言道:“将军,北羌向来奸猾,他们此番可能有诈。不若我军派出一队人马去探查下北羌撤军的方向?” “不可。好容易熬到北羌屈服和谈,让他们发现本将派兵跟踪,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此事还是不要再横生枝节的好。” 此时镇北关内。 “大汗,我们粮草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为何要向晋朝佯做和谈之态?”北羌主将恭敬问道。 “晋军一朝被蛇咬,轻易再不会分散兵力,如此与他们僵持不是办法。那就由本汗搅一搅这潭死水。本汗今日看那梁释面上一派胸有成竹,不动如山,实际上应是早已心急如焚,本王抛个饵料他就急急咬钩,可见也是难熬得狠啊。” 说话之人为北羌大汗普谷瀚,也是今日去晋军帐中所谓的使臣。 只见他冷笑一声继续道:“主将就是如此,下面的人更是无需多言。本汗今日观这晋军军容也是浮躁不安的厉害。他们可不比我们,他们可是怕冷得很。” 言及此处,普谷瀚竟是抚掌大笑,仿佛他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人间最好笑的笑话:“这晋军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武勇,如果本汗给了他们一丝希望可以停战,今夜又把戏码演足,以梁释的性子,他会如何?” “大汗英明。”主将明白关窍,顿时心服口服。 普谷瀚看着眼前为取暖燃起的炉火,开怀笑意逐渐敛去,只于嘴角挂着一丝讥诮弧度,眼神中带着寒光凛凛,如冰雪如刀锋。 大晋!还真当自己依然威仪赫赫,可以制霸四境诸国吗? 普谷瀚自登位以来,卧薪尝胆,励志图强,让北羌短短时日变了模样,他等的就是今日! 翌日一早,北羌使者果然再次登门求见,梁释觉得心下安定不少,各营兵士也都松了一口气。只等双方不日休战,让朝廷专遣官员前来和谈,他们便可以启程回去。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日,在黑夜中异变陡生。 一片火光冲天而起,粮草辎重居然被人点燃,浓烟滚滚。 “快救火!” “快整装列队!” 军营之中炸成一团,兵士手忙脚乱,营地乱成一片。 梁释本以为自己已经高枕无忧,那夜入睡时心弦松弛,料想合约已成,不可能再有敌袭,便直接卸下了平日所穿轻甲。 半夜时分他被帐外喧哗惊醒,忙起身披衣出帐,抓到一人便询问:“何事如此惊惶?” 那兵士抬手一指:“将军看不到吗?粮草……粮草被……” 梁释本还有些困顿,听了兵士的话也陡然清醒,他“唰”地转头看向那冲天火光,瞬间脸色煞白。 都到此时了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他中计了! 他只得一面指挥众人抢救粮草,一面拽住副将匆匆下令:“前夜那些撤走的北羌部队定有后手,务必严加防范!” 得亏下了这道命令,不然万事皆休。 副将领命离去不消片刻,喊杀声便灌入耳膜。前日佯装撤离,实则在隐秘处悄悄埋伏好的北羌兵卒冒头杀向大晋营盘,副将率军与之交战,双方难舍难分。 混乱中仓促迎敌,军队阵型可谓乱七八糟,如此一来定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梁释见败相已显,只得下令各部带上抢救出来的少量粮草辎重仓促后撤。 一夜兵荒马乱。 梁释骑在马上,既恨又悔,恨自己急于求成,信了那北羌奸人所言;悔自己在刚愎自用,不听副将谏言。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梁释不敢将战况上报朝廷,他本已是带罪之身,如若让朝廷知道北境战事再次失利,那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此次失利只是他一时麻痹大意,如今并未完全丧失机会,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反正现在天高皇帝远,军中也无监军,不如瞒下此事,搏上一搏,待到晋军杀回去取得战功,近日的所有困苦便让其湮灭于北境苦寒中,朝廷不会知晓。 寅夜,在兵士短暂休整时,梁释召集众将密谋半晌,众将皆知自己作战不力亦有罪责,此刻早已与梁释绑定,一损俱损,面对梁释的收买与威胁只得咬牙应下。大军败退,粮草几乎全部被烧,战局失控一事终是未见一人上奏朝廷。 晋军那段时日简直狼狈至极,不仅粮草辎重十不存一,而且后方还有磨刀霍霍,紧追不舍的北羌军团。 沿途多荒郊野岭,人迹罕至,且地形不利,无暇休整,全军只得不停地向后方行军。 急行撤至赤北高原时,晋军兵疲马乏,将士士气可谓跌到谷底,甚至已有部队出现了逃兵。 梁释心知不能再跑了,如若再向后急撤,跨过赤北高原,那军心更会大散,晋军将从撤退彻底变为溃逃。 而且,他的失败就要隐瞒不住了! 他下令在此地冒险扎营休整。 众人皆以为北羌会乘胜追击,都心弦紧绷,不敢稍有放松,却没料到北羌军队竟也停下不动。 赤北高原是大晋版图中进入中部平原面临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敌军跨越赤北高原,则攻入京城的路途将会一马平川,再无天堑。 北羌军队的行为令人难以捉摸,现下形势于大晋简直可以说走投无路,于北羌则是天赐良机,他们为何不动? 军帐中,众将皆是举棋不定。 北羌已经追入大晋如此远的距离,一路上城镇还十分稀少。这样算来,北羌的军资应是真的开始捉襟见肘,所以他们应是不敢再贸然前进。 但是之前被诈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万一北羌故技重施,扮猪吃老虎…… 众将皆不敢妄动,没人想做那只出头鸟。 梁释起身,他双目泛红,疲惫与焦急之态已经彻底遮掩不住。 他咬牙干脆道:“此时北羌不可能还有足够粮草。高原地势居高临下,便于进攻。本将率中军和右军夜里对北羌进行进攻反击,左军留在营中以及时策应本将。诸位意下如何?” 众将面如土色,如今他们与梁释可谓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深知不能再拖,只能应允梁释的方案。 殊不知北羌等的就是这一日。 梁释主动进攻的号角一吹响,迎接他的便是北羌弯刀令人胆寒的银光。 普谷翰在王帐中仰天大笑:“不出本汗所料,都不出本汗所料,真是天助我也,天佑我北羌哈哈哈哈!” 北羌右翼相对脆弱,引得梁释对其频频猛攻,但北羌骑兵生猛顽强,生生抗下梁释数次主动进攻。 梁释心一横,急令留守在赤北高原剩余兵士驰援于他,结果前脚留守高原的左军出动,后脚北羌就趁兵力空虚时攻占了赤北高原,将晋军切割,包围,彻底切断其退路。 晋军将士血流成河,伏尸遍地,尸体堆积在一起都将河道堵塞,鲜血早已将河水染红,可谓极其惨烈。 “吾休矣!”这是梁释战死前最后一句话。 自此,北羌军队攻入内地,一路势如破竹。 大晋数十年未有兵戈硝烟,各地守军具是虚有其表。一路上北羌几乎未遭到有效的抵抗,他们一路掠夺官府存粮辎重和百姓私产以充军资,逐渐逼近京城。 有的官员拼死向京城送信,但在一片混乱的形势下,信件也不知是被北羌截获,亦或遗失于路途之中,总归兵部竟是一封都未收到,任由北羌大军的铁蹄一步一步渐近京城。 北羌军队兵压岐原,岐原太守言瑞见势不妙,急令传令兵速速出发,马不停蹄将信送至京中,兵部才终于获报。 陆昱合上信函。 竟是到了岐原,京城的咽喉已经尽数现于北羌兵戈之下。 北羌只要攻下岐原,跨过岐水,夺取京城便如探囊取物。 完了! 昭王府空气都仿佛凝固,只余陆昱心绪不稳的急促喘息,司韵站立一旁也沉默不语。 片刻后,陆昱抬眼,眸光锐利:“司尚书,兹事体大,但如今我大晋既然已经生死攸关,便只能破釜沉舟,硬着头皮求生了。司尚书,劳你同本王即刻进宫上禀此事,劝谏父皇如若形势不利,先撤出京城,南下避祸。” 陆昱拽上司韵准备出门,口中吩咐未停:“如今此事,我们和相王可是休戚相关。赵公公,劳你速去相王府告知相王,要他即刻进宫相商要事。” 昭王和相王先后入宫,随后宫中急召朝中大员。 这朝,休不得了。这上元节,也过不了了。 战败消息如同惊雷引爆了整个朝堂。 帝王在御座之上喝问:“诸位爱卿平日不是能说会道吗?现下怎么打!告诉朕,怎么退敌以保京城平安!” 众臣无言以对。 圣上将御案拍得“砰砰”响,但无人能告诉这位富有四海的天下之主,如今这仗还能如何打?有谁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大殿中充满了死一般的寂静,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头越发向下低垂。 终于,一人出班,声音不疾不徐,清朗如温玉,他奏道:“恕臣斗胆僭越,臣愿阻挡北羌,北羌要进京城,得先从臣的尸体上跨过去。” 众人侧目。 是了,蒋家郎君确是文韬武略皆冠盖京华。放眼这朝班,看看众臣避之不及的模样,好像也只有蒋培风能派了。 一瞬间,陆昱压抑不住满面惊惶神色,直接在朝会上喝到:“不可!蒋少卿可真是大言不惭,你一介文臣,如何统兵驭下!” 培风不能去,培风千万不能去。陆昱的心中惊涛骇浪。 蒋培风深深看了陆昱一眼,并不反驳,还是对着上首帝王奏道:“陛下,臣启奏,臣愿前去阻挡北羌入侵,如忧心臣未曾统兵,那臣也可作为参谋前去。” 陆昱又高声道:“蒋丞相,你就放任蒋少卿如此胡言乱语吗?” 就无论如何都要去吗?你不是培风的父亲吗?快拦下他啊! “回昭王殿下,分君之忧,为国尽忠,为官定要心存君国乃蒋家家训。如今情状危难,蒋家不会退缩,犬子之举,臣不会阻拦。”蒋丞相声音颤抖,却还是如此回道。 “培风,你有几成把握?”崇安帝问。 “禀陛下,胜算一事臣不敢妄言,但只要臣尚在人世,就一定坚守阵地到最后一刻。” “既如此,蒋培风听旨。”崇安帝也是病急乱求医了,他道:“朕破格予你兵权,调拨虎贲以及禁军前去阻挡北羌,务必不可让敌军跨入京城一步。” “臣领旨。” 散朝了,诸位王公大臣走得飞快,京城危如累卵,得早做筹谋才是。 京城百万百姓?如今已顾不得了。 陆昱红着双眼,怒不可遏地冲进蒋培风所居别院。 一进门,所谓皇家的姿容气度,泱泱风华再也伪装不下去,他愤怒盈满胸膛,直接上前就给了蒋培风一巴掌。 “蒋培风,你混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出征 陆昱先前怕人误会,从未主动去过蒋培风所居府邸拜会。没想到,第一次来竟是这般情态——饱含着怒意,无措,情绪漩涡之中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委屈酸楚。 “蒋培风,你以为前线是你大理寺的官衙正堂吗?蒋大人开开尊口便能明断这是非?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朝上能带兵的人是死绝了吗?偏偏你要去出这个头?!”陆昱喝问。 蒋培风微微瞪大双眼,面露诧异神色。在他印象中,昭王殿下待人接物一向是谦恭有礼,极有分寸,就算是与相熟之人打趣玩笑,心思也是亦真亦假,甚少见昭王殿下做出如此出格之举。 而且,陆昱从未连名带姓地直呼过他的名姓。 陆昱下手不算重,蒋培风现下只觉得脸颊微微发麻,并未感觉如何疼痛。但他自小就是世家楷模,甚少犯错,就算偶有过失,父亲碍于高门脸面,教育他时也从未动过手。蒋培风还是第一次被人扇巴掌,一瞬间心中的别扭难堪远甚于肉*体疼痛。 待蒋培风抬眼看清陆昱神态时,他却一句话都讲不出了。 事发紧急,陆昱甚至都来不及换上朝服便匆匆进宫,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底祥云暗纹锦袍,本是一幅翩翩佳公子的隽秀图卷,但如今陆昱脸色苍白,眉头紧皱,那双漂亮多情的眸子隐隐泛红,眼见泪光已经快要压抑不住,配上这身衣服,让人看到只觉他似是摇摇欲坠,孤寂脆弱,引人不住升起怜惜。 陆昱的双手颤得厉害,他随即捏拳想压制住这双手不住的颤抖。蒋培风见状叹了一口气,上前拉起陆昱一只手,微微使劲将陆昱那捏得死紧的拳头掰开。 陆昱确实使了很大的力气,手心上都留下了月牙状的血痕,蒋培风正要唤人去取伤药,便被陆昱开口打断:“培风……我……我不是……” “殿下不用在意,臣明白的。“蒋培风答道,他唤进下人,吩咐他去取伤药。 “殿下玉体尊贵,手前些日子才伤到,将将才好便不要再折腾它们了。”蒋培风叮嘱了一句,再拉起陆昱另一只手让他松拳。 “哪里就尊贵了,之前上山下河捡柴抓鱼的什么没干过,你又不是不知道。”陆昱嗫嚅了几句。 蒋培风笑笑,光华万千,让陆昱难以直视。一想到眼前这人要去面对无情的刀锋和鲜血,要去面对未知的生死,陆昱便觉得心中如钝刀子磨肉,痛得厉害。 蒋培风一向都是清贵雅致的文臣模样,如竹轩挺,如鹤仙雅,纵然世人皆言蒋家郎君文武双全,但蒋培风一向清雅无双,何曾真的上过战场?他的剑锋何曾染过别人鲜血? 陆昱既愤怒又心痛,说不清是哪种感觉更占上风。 “你不主动请这个战,怎么都轮不上你!我在泾州之时,就听过往来行商夸赞北羌新王手段了得、治国有方,如今北羌势如破竹,那新王可能就在大军之中!你要是有个万一,你让……你让蒋丞相和蒋家怎么办?” 陆昱本来想说“你让我怎么办”,但终是没有开口。 他是蒋培风的什么人呢?他没有立场开口。 下人方才已经将伤药送来了,蒋培风拉起陆昱的手帮他涂药,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回道:“殿下也明白,现下临时从他地调兵已是来不及了,京中也得留下将领兵士护卫圣上。臣生于蒋家,自不应该拘于眼前家族得失,为君为国是蒋家一直恪守的原则,臣也想全了这份忠义。请殿下信臣,臣会努力坚持到援军来的。” 话音落下,药膏也已经涂抹好,陆昱将手收回,抿了抿唇,问道:“那培风可有什么是我还能帮上的?” 蒋培风回道:“既如此,臣想向殿下借几个人。” “什么人?” “殿下当日派去镇北关的人。” 陆昱心下大骇,如果蒋培风知晓了当时他派了何人去北疆,无异于自己亲手将人证送上。如果有朝一日他和蒋家背道而驰,那他今日送上的筹码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那也得有日后。 陆昱并未犹豫多久,还是选择相信了蒋培风,他道:“那人是我的侍卫长,名唤朱七,你想用他做什么?我今夜便去交代。还有一人,前些日子随粮队走了,名唤许翎,如果你们有缘得见,此人也可极其得用。” 蒋培风将自己的计划细细对陆昱说了,陆昱思索片刻,道:“我晓得了。但行事人选可由我斟酌一二?” 蒋培风起身对陆昱行礼:“自然可以,谢殿下相助。臣明日便要出发,殿下也要随圣上离开京城,今夜定是繁忙,臣就不留殿下了。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待万事安定以后再秉烛长谈。” 陆昱闻言,只抓住了“万事安定”、“秉烛夜谈”二词,这无疑是蒋培风给他的承诺,他会平安回来的承诺。 蒋培风那幽深的黑眸里面似乎有些情绪,又似乎还是蒋家大郎一贯温润却疏离的样子,陆昱就这么看着蒋培风不动,只用眼神描摹着眼前人的五官,一遍又一遍。 “我不会离开京城。”陆昱缓缓开口,“我不会离开,司尚书也不会,我们会协调好后方诸事,不让你在前线烦忧。还有这京城百姓,如果手握大权,享受高官厚禄的人都走了,他们该多么惶恐害怕?我虽然只是个‘半路出家’的亲王,但至少也挂着一个名头,我留在京城,或多或少能对百姓安抚一二。” 不知又想到什么,陆昱笑了起来:“再说,如果培风你挡住了北羌,等到了援军,京城自然无碍。你让我相信你,那我就全然信你,信你一定能够获胜,信你定能力挽狂澜。” 蒋培风眉头轻蹙,但并未出言劝说陆昱,正如他要全了蒋家忠义,昭王殿下也自有他的选择。他只是说:“殿下心怀百姓,臣十分感佩。殿下倾力相助,对臣全然信任,臣在此提前谢过。” ……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蒋培风还是难以入眠。 今日陆昱那紧蹙的眉头,那强压泪意的双眼,那死死捏住的双拳都在蒋培风脑海里不停地复现。 蒋培风不是不明白陆昱可能对他有些别的心思。就算是之前他迟钝也好,或是以为昭王是诱他站队也罢,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昱那双清亮眼眸中递出的情谊越发让他难以忽视。 更何况,他自己对陆昱怀着的心思也并不完全清清白白。 许是去年陆昱在诗会被为难后那双虽是泛着滟滟水光却又透着倔强的眸子吸引了他,亦或是日后累月经年的相见相交改变了他,如果说他之前去昭王府上教习陆昱诗文还只是因为圣上旨意,那如今他却是心甘情愿。 待他注意到的时候,陆昱也已经难以离开他的视线了,怕殿下吃苦,怕殿下受罪,也怕殿下被这皇城宫廷变了模样。 但是,蒋培风不能越雷池一步,只因为他是蒋家郎君。 蒋家作为累世簪缨的顶级门阀世家,枝繁叶茂,煊赫多年,在这滔天权势和金尊玉贵之下,却是有着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利益交换,家族姻亲是这张网的丝线,而这世家中人,就是这细密大网的节点。作为世家门阀的郎君,他们在享受家族荫蔽,锦衣玉食的背后,所谓站位、立场、情爱、姻亲都只能与家族共线,全不能由自己做主。 作为蒋家主干未来理所应当的掌舵者,蒋培风自小就明白,他日后定是会如同父亲与母亲的结合一般,遵家族之命,迎娶一位既是家族同盟,又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夫妻敦伦,诞下子嗣,让他成为新的网结,重复自己的路径,以保家族长盛不衰。 至于他自己与那贵女,如果有幸能够夫妻恩爱,琴瑟相和那是再好不过,再不济也便只能如父亲母亲一般,相敬如宾,但貌合神离罢了。 这便是如他一般的世家子弟,此生都难以逾越的高墙。 更何况,男子相合,本也有悖于伦理纲常,于礼不容。 …… 翌日寅正,天色依然黑沉如墨,只余那一轮冬日的月在天边洒出朦朦胧胧的银白光线。 蒋培风骑马刚刚行出府门,便顿住了。 他一眼就抓住了隐在暗处的陆昱。 “殿下?” 陆昱驾马而出,走到蒋培风眼前。 如今春日未至,天气依然寒凉的厉害,蒋培风于黑暗中看不清陆昱神色,却能感受到在陆昱靠近时一齐向他袭来的寒气。 这人究竟在这等了多久? 细细一看,昭王大氅下还是穿着昨日那身锦袍,可见也是一夜未睡。他拉着缰绳的手在寒凉月光下泛着青白颜色,应是冻得不轻。 陆昱的目光上上下下在蒋培风身上梭巡了一遍又一遍。今日蒋培风只穿了一身轻甲,在夜色中隐隐约约透出寒光,他的五官在这黯淡月色中并不十分分明,但如此也不妨碍陆昱看出蒋培风的不同,平日里培风一身文官打扮,温润挺拔;如今却凌冽带锋,是陆昱未曾见过的模样。 “培风穿上轻甲,竟是这般模样。”陆昱赞叹。 “天气寒凉至此,殿下何苦?”蒋培风轻声温柔问到。 “我为亲王,又留在京城,理应送送出征将士。”陆昱低头沉默一瞬,继续补充道:“我也想来送送你。” 陆昱一路随着蒋培风到了军营,看着蒋培风点了兵,看着兵士们列队集结。 此次出征,自是不像上一次一般有圣上亲临,文武百官一齐相送。如今帝王离京,北羌铁骑在岐水河畔虎视眈眈,就连当日精锐的征北大军都抵挡不住北羌的铁蹄。这一去,也不知有几人能够平安回来,兵士自然颓丧。 只见昭王登上点将台,抬声喝问:“诸位是不是以为自己此行是前去送死?” 众人无言。 昭王再次喝问:“本王再问一遍,你们是不是以为此行是前去送死?” 台下渐渐有胆大之人应道:“难道不是吗?就连此次领兵之人甚至都不是个将军,我等难道不是送死?” 天色已经渐渐亮开,众人面上的颓丧不安越发清晰映入陆昱眼中。确实,蒋培风从未领过兵,精湛的武艺与骑射也仅在皇家狩猎时才显出一二,平日甚少得见。 他和蒋培风对视一眼,蒋培风对他微微颔首,而后他将头转向台下:“蒋大人文武之才冠绝天下,绝非梁释可比!大家不信他,无非是因为蒋大人从未领兵,甚少现出武艺,大家觉得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是也不是?不若众将士推举一人上台比试,如若蒋大人赢了,诸位可否信他服他?” “自然!我等行伍出身,不懂那些所谓名门气度,只服气实力!只看他会不会让我们白白送死!” 陆昱知道蒋培风会赢。 只见蒋培风招式轻盈灵巧,从容不迫,一派淡然之态就将众人推举挑战之人挑落马下。不愧是面面俱到的蒋家郎君。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太阳已渐渐露出模样,旭日的金光渡在蒋培风的轻甲之上,将他衬得如宝相庄严的玉雕一般,宛若神祗。 众人心服口服,一扫黯然。 蒋培风正欲拱手向陆昱拜别,就被陆昱打断:“我就送你到长亭。” 蒋培风垂下双手,无言默许。 陆昱便这么和蒋培风驾马并排同行,一步一步,终是到了长亭。 蒋培风令大军继续前进。他和陆昱翻身下马,立于长亭之中。两人看着眼前萧瑟冬景,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冬日万物枯萎,长亭之外的柳树也只留下四分五裂的虬干,连折柳送别都无法做到,更是添了不少萧索。凄寒冬风将人心中愁绪也吹得不知更甚几分。 还是陆昱先开了口:“就送你到这里罢,培风无需忧心后方诸事,我定倾尽全力助你。” 蒋培风的目光和陆昱的目光相接,交缠,又避开,仿佛有千言万语。 “殿下保重!”蒋培风只说了这一句话。 陆昱欲转身离开,又突然停住,似是忍耐踯躅了千万遍,片刻后他回身对蒋培风说:“培风,我……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没有别的意思,就像朋友送别那——” 话还未尽,蒋培风已经上前两步拥住了他,培风今日衣上熏的还是醇厚好闻的沉香,透着轻甲也能闻到。陆昱抬手回拥住蒋培风,只想将这一幕刻进神魂。 “驾!”前线不容耽误,蒋培风上马转身远去。 骏马扬起四蹄,愈来愈远,直至陆昱满心满眼的身影融入远方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岐原 蒋培风率军日夜兼程。 “蒋大人,这沿途条件简陋,路途劳顿,不得不让您委屈多日。今日上元佳节,您好歹歇上一歇,别再熬了。”说话之人名唤李乘风,正是那日被众人推举挑战蒋培风,结果被挑落马下的校尉。 那之后,李乘风对蒋培风心其人可谓心服口服。 蒋培风也欣赏其果敢勇武,加之李乘风在军中颇有人缘,非常利于蒋培风迅速获得诸多下级军士的信任和忠诚,李乘风便被破格提拔,成为了蒋培风的副官。 蒋培风此时正一边啃着一块干饼,一边在看着地图。 为了保证行军速度,能够及时赶到岐原城,这几日整军几乎都未埋锅做饭,众将的饭食都是这随身带取的干饼,就着水便能凑合一顿。 冬日气候越发干燥严寒,将这饼子冻得是又干又硬,按军士们开玩笑的说法便是“咬一口这饼,直能把人噎得脖子抻出二里地”。 那日蒋培风虽然证明了自己会武且实力不俗,令将士们暂放不安,昂扬开拔。但这一路上,还是难免有人揣测自小金尊玉贵,又从未踏足军营的世家公子能不能受住这般风餐露宿的摧折。 蒋培风自然不会搞特殊。 他和诸位兵士吃一样的干饼,喝一样的冰水,住一样的军帐。 实话说,他自小在金玉堆中长大,哪怕父亲在教导培养他时一直都较为严苛,要求他文武都定要成为翘楚,但也从未让他受过这般苦楚。 如今他能毫无身段和诸位兵士一起同甘共苦,没有抱怨挑剔过一句,众人莫不动容。 蒋培风听到李乘风唤他,终于将眼睛从地图上移开。 帐中烛火的光线微弱且昏黄,但也足以够让李乘风看清楚蒋培风的脸色。 连续的熬夜已经让这位传闻中皎皎如月的世家公子神色带上疲惫,眼睛中泛起红色的血丝,但那黑色的眸子却又晶亮至极,总是射出灼灼目光,如焰如电。 蒋培风对着他的这位副官笑了笑:“近日昼夜行军,大家都累了,今夜大家好好休息便是,我无甚关系。” 他放了一块石子于地图某处,又道:“不看看我也不放心,朝中收到岐原城的消息已是几日之前了,战局瞬息万变,还是多筹谋为好,也不知言大人和岐原城如今如何了?” “大人……如果我们没守住岐原,让北羌蛮子过了岐水,会如何?”李乘风问。 “那便……没有大晋了。” 所幸,岐原城还在。 蒋培风率军赶到时,言瑞正带人煎熬着一轮北羌的猛攻。 “言大人,援军来了!”有兵士看到了“晋”字军旗在远方飘扬,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禁朝着言瑞欢呼。 “哪儿呢?”言瑞扑到那兵士身边,顺着他所指方向看了又看。 看清后,言瑞随即大喊出声,连日的疲乏令他声音都劈了叉:“将士们,援军来了!大家撑住!一定要保援军顺利入城,他们来了,我们就能有人,有粮食和伤药!” 他一面挥剑砍向登城云梯上凶神恶煞的北羌兵士,一面下令:“传信官在哪里?给援军传信,让他们不要在正门纠缠,南城门相对偏僻,敌军布防少,让他们从此门入城!” “妈的这群蛮子!蝗虫一样一浪接着一浪!龚三,你带人去南门接应援军!”言瑞骂完,又喊了一句命令。 岐原太守言瑞当年可是名满京城的言探花,琼林宴那日打马游街,春风得意,一日看尽京城繁花的翩然风度至今还会被人津津乐道。 如今他灰头土脸,发髻散乱,铁甲黯淡无光,血污布满周身,早已没了当年的渊雅风姿。 终于,在岐原军民的顽强抵抗之下,北羌攻势暂时回退。 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硝烟久久未散,火药味也弥漫开来,城墙都在发烫。 “北羌竟然用了火器?”援军众人皆议论纷纷。 言瑞刚从城墙上下来,匆匆忙忙前来迎接援军,甫一闻众人所言,忍耐多日的情绪再难压住,双目含泪叹道:“这些火炮、火铳原可都是我们大晋的啊!前面的官降的降,死的死,这些东西白让蛮子拿去,现在用来打我们自己人啊!” 众人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越往城里走,越是觉得触目惊心。 城中街市,早已空无一人。但伤兵聚集之处,却是人声如沸。剧痛难忍之下,伤员自是哭嚎不止,声音太过凄厉嘈杂,直让人心烦意乱。 有许多自发帮忙的百姓,多是女性,她们强忍泪水,悉心照料伤员,却她们的努力在源源不断的伤员面前仍是杯水车薪。 蒋培风停下脚步,令随行军医快去帮忙。 言瑞叹道:“百姓们已经把家里都掏空了,有米的有粮的全部都掏空了。许多男丁,明明未曾服役,危难当头也只能靠他们顶上,加上先前被打散的征北军有人陆陆续续来投靠,才总算是勉强撑到现在。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再退就真的要做北羌的奴了!” 蒋培风肃立,抬手对着言瑞以及伤兵所里的所有人长揖一礼,动容道:“诸位,辛苦了!诸位所行之事,义薄云天,大晋永世不忘,青史定会留名。” 言瑞摆摆手,说:“身后之事身后论。本官和这城中的泱泱百姓只想知道朝廷打算如何破局啊?蒋大人可有谋划?” 太守府内,众人围站一圈,一具沙盘,一张地图展现于众人眼前,众人皆在等着蒋培风开口。 “虽然此言非常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此刻于我们来说,还是只有一个字,‘熬’。”蒋培风言道。 “还要熬到什么时候?再熬下去,又散一次军心,又像梁释一样?”有人出声呛道。 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本以为这名满天下的蒋家人能有什么神策,让朝廷不顾及他毫无领军经验也派了他来,结果还是“熬”? “我们和梁释不一样。我们有援军。”蒋培风点了点地图的西南方向,“我们出发前,朝廷已派相王殿下前往西南调兵。” 蒋培风又指了指地图西边的色秋,道:“此处,也恐有转机。培风不敢于此处打包票,只能向各位同僚保证,朝廷一定竭尽全力。” 有人又在后边急道:“不敢打包票?那西边所谓转机不就是空口白牙?西南的援军又能调来多少?如果西南守备空虚,南诏趁虚而入又当如何?更何况,就算西南一切顺利,我们岐原已经火烧眉毛了,如何等那远水解此处的近渴?” 质疑的声音刚停,呼啸冬风便撞开太守府正堂的大门,裹走了屋内一切暖意,仿佛应和这局势一般。 有人快步上前,“啪”一声重新将门关上,但就这么片刻功夫,众人还是感觉心脏仿佛都要被冻麻。 屋内又是一片沉默。 “诸位苦战多日,急切之心自是难以避免,想要个快速解围的法子也无可厚非。”蒋培风看扫视了一圈众人,沉声又说:“但是,请恕在下直言。首先,西南那边,南诏是否入侵,他们如何应付南诏之危是相王殿下和西南齐将军的筹谋,我管不了,也无暇管。我们——”他指了指地图,“我们只能做到一件事,那就是坚持住,不让北羌向前一步!” 言瑞叹了口气,说:“蒋大人所言,站在这里的诸位谁能不知?但是熬到现在,大家都已是强弩之末……是,没人愿意做北羌之奴,但只有这铮铮的傲骨,只有这誓死不降的气节是挡不住刀剑的啊!” 他抬手在眼上随手抹了一把,放下手时眼中红意更甚,仿佛下一秒要滴出血泪。 他笑了笑,样子比哭还难看,声音略带哽咽地轻声道:“既如此,在下谢过蒋大人驰援之恩。这粮草辎重也够我们顶一阵子了,殉国死节,人生无憾了!今夜我会派人送大人出城,大人身份尊贵,无需陪着我们耗死在这城中。” “在下领了一万余人进了这岐原城,留了五千余人在城外。我本可以不入城,我入了。我本可以不向圣上请战,我请了。我本可以不向圣上承诺誓死挡住敌军,我说了。”蒋培风看着言瑞,目光如磐,毫不动摇,“不是因为沽名钓誉,只是因为在下相信我们可以顶住,我们不会输。此论断绝非是只有气节的狂悖之语,诸位不妨冷静下来听我一言可好?” 蒋培风开始于沙盘上推演,以指为笔,在地图上勾画。 半个时辰之后,正堂屋门便开。众人鱼贯而出,匆匆去做准备。 如今,也只能依蒋培风所言竭力一试了。 …… 像图哈这样的北羌军士这些日子很受挫。 之前他们一路高歌猛进,却被阻在这岐原城中数日不得推进,城里这帮晋人前赴后继,生生挡了他们数轮进攻。那日更是因为他们围堵的疏漏,竟让晋军援军和守军里应外合,带着补给进了岐原城。 大汗怒如雷霆,当即便砍了两位将军杀鸡儆猴。 但艰难不仅于此。 不知是援军进城填补了城中的兵员,抑或粮草的补给填饱了守军的脏腑,或者是援军的主将鼓舞了城中的士气,这几日城墙上晋军的布防阵型似乎有些变化,图哈说不好哪里变了,只觉得近日城墙上的晋军反抗都格外有力气。 那日空中飘着点点雪花。雪不大,落下即化,令城墙也结了冰壳,格外湿滑。 他们在先锋将军的号令之下又如浪潮般冲向了岐原城的城墙。 图哈的手刚刚抓住登城的云梯,便听到声声凄厉的惨嚎从头顶上传来。 晋军守军在城墙之上对着他们倒下了一桶桶的沸水和滚油。 滚水和热油倒下时,接触到寒凉空气蒸腾起大片的白色雾气,一瞬让人竟无法视物。 在这雾气之中,皮肉接触到滚油热水发出的“滋滋”声,战友痛苦的惨嚎声不住传到图哈耳朵里,皮肉被烧烫的血腥味和熟肉味涌入他的鼻腔,让他不住想作呕。 图哈的父母告诉他,他是北羌草原上的矫健男儿,是北羌狼神护佑的勇者。 勇者是不会退缩的。 他依旧随队向上爬。越是向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越是无处遁形。 突然,他觉得头顶有重物兜头而下,原是一桶滚热的火油迎头浇上。 那一瞬间,图哈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万籁俱寂。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仿佛这世界仅有他一人。 片刻后,锥心蚀骨般的剧痛才将他吞噬,他能清晰感觉到皮肉脱离之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开始发白,皮肤大片翻卷脱落。 哦,肉熟了,他身上也开始散发这令人作呕的恶心肉味。 图哈的手握不住这登城云梯了。 松手坠下的时候,他眼前渐黑,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窄。 最后闭眼前,他还是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看服制应是一位将军,身着一身铁甲立于城墙之上,薄唇紧抿,眼神如刀。战甲反射出森冷寒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