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悔》
1. 陆二哥哥
芒岁急匆匆进了院子,对秋千架上逗猫的宋知意说:“姑娘,打听到了,一会儿小陆大人就进城了!”
宋知意喜得直站起来,才抱着的狸花猫也通人性有眼色,跳到地上伸个懒腰跑走了。宋知意忙忙转身回屋子,边交代:“快,给我好好梳妆打扮,我好去接陆二哥哥。”
芒岁亦步亦趋,面子上倒有些难为情:“小陆大人先要入宫面见圣上,不知道多早晚才出来,姑娘不必如此心急……”
宋知意直接坐到梳妆凳上,对镜自顾,口头上颇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去陆家等他就是,我等得起的。”
宋知意拿定的主意,别人从来是劝不动的,芒岁便点点头,替她收拾打扮起来。
宋家和陆家,在一条街上住着,隔得不远,步行即可,于是宋知意带着芒岁出门。半道上碰见她父亲宋平,宋平叫住她问:“如意,你这风风火火的,打算去哪?”如意是她的小名。
宋知意如实相告。
宋平笑眯眯道:“那敢情好,就是别空着手去。”说时令下人去书房里取了一早备好的灰鼠毫笔,装在一个窄长锦匣子里,“陆二公子爱好文墨的,定使得上。如意,你带上,届时赠予他。”
宋知意欢欢喜喜接了,同他挥手告别。
不多时,陆府的烫金牌匾映入眼帘,一块照进眼底的还有一蜜合色纤弱背影,宋知意顿时认出来,垮了脸道:“真是不巧,偏撞上了她。”
她所指的,乃是陆二公子陆晏清的表妹崔璎,从小没了父母,这些年寄住在陆家,深受陆家人照料,当然,更得陆晏清的照拂。
这崔璎,身子瘦弱,性子也文弱,逢人做事温温柔柔,跟张扬跋扈的宋知意简直天差地别。人们都爱女孩子文静娴雅,自然欢迎崔璎,疏远宋知意,背地里总拿她们俩对比,说是对比,其实是褒前贬后。为此,宋知意对她也颇有些看不顺眼。
崔璎的贴身婢女绘柳望见不远处的宋知意,抿一抿嘴,低声说:“姑娘,那宋家姑娘又来了。”
一个“又”字,表明绘柳烦透了宋知意,同时点出宋知意隔三差五往陆府打扰的事迹——她喜欢陆晏清,陆晏清则屡次三番表示对她无意,她置若罔闻,依然固执己见,日日缠着他。这一个月他奉旨南下查案,陆府门前才清净了些。刚消停几日,又找上门来了,能不叫人眼乱心烦么?
崔璎会意,回身盈盈走过去,含笑道:“想必宋姐姐也是听说了表兄今日回京,前来探望的吧?可表兄现在宫里,不知何时完事……”
宋知意板着脸说:“那没事,我进去等。”
崔璎本意是劝她离开,岂料她全不在乎,便没了法子,笑说:“那宋姐姐请随我来吧。”
宋知意反驳:“不用,我去陆大嫂嫂那坐一坐。”
陆晏清头上有个哥哥,名陆晏时,任松山书院的山长,秉性温润儒雅,同其妻周氏青梅竹马,至今成婚十年,育有一子一女,感情和睦,夫妻恩爱。
周氏性格爽朗,不似旁人厌恶宋知意,反而对她亲切有加。两人处得胜似亲姐妹。
遭她呛了,崔璎有点尴尬,噤声目视她朝周氏的住处去了。
绘柳为主鸣不平:“也不知她神气什么,还当这地方是宋家,由着她胡作非为啊。”
崔璎制止她:“行了,姨母恐怕等不耐烦了,快走吧。”
且说宋知意一路来至东跨院,看见廊下周氏坐着个小杌子,牵着女儿给扎辫子呢。“陆大嫂嫂。”
瞧是她,周氏也不急,双手只管辫子,眼神带笑道:“算着你也该来了,这就来了。”
就着丫鬟搬来的小凳子坐定,宋知意笑嘻嘻道:“陆二哥哥好不容易回来,我当然操着心,不能误了。也不晓得皇上几时才肯放他出来。”
言下,辫子编完,周氏摸平女儿头顶的碎发,轻推她随便去玩,继而说:“你就是猴急,左不过天黑前指定回家。你既来了,晚上留下吃饭吧,有什么想说的想送的,饭后你跟二弟私下了结。”
宋知意正是这心思。
陆晏清比预料的早回来,宋知意迫不及待迎出府门,目之所及尽是一袭墨绿官服随风翻飞的画面,一时竟痴了。
春来擎着一顶官帽,乜斜窥视陆晏清的神色,发觉其剑眉微皱,俨然疲惫中夹着一丝嫌恶,又见其侧开脚步,绕过宋知意上了石阶。春来不敢多言,俯首追随。
“陆二哥哥!”分别一月,总算见着朝思暮想之人,宋知意岂容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扭头快步追上。
陆晏清步伐未停,走得很快,宋知意要小跑着方不落后。
“我与宋姑娘非亲非故,麻烦宋姑娘今后不要再那样唤我了。”她的热切,他视若无睹。
她充耳不闻,反问:“陆二哥哥,你离京这段日子,累不累啊?有没有生病?没受伤吧?”
他目不斜视,不予理睬。
她不为冷落所挫败,捧出临出门前宋平交给她的毛笔,道:“陆二哥哥,这里面是上好的毛笔,你打开看看,合不合心意。”
他仍旧不理会。
她沉不住气,往前横跨一大步,挡在他身前,托高那锦匣,下巴亦仰起来,半是撒娇半是讨好道:“陆二哥哥,你就看一看,好不好?”
陆晏清就是烦她摆着一副娇憨面容却三番五次胡搅蛮缠,然启齿训她斥她,不合他的教养,遂冷冷道:“烦宋姑娘让开,家父家母在等我。”
宋知意不依不饶:“陆二哥哥,就看一眼,不耽搁什么的。”
她频频油盐不进的举止,终于把陆晏清惹恼了,没压着眼皮,沉声道:“宋姑娘,不要再唤我‘陆二哥哥’,我不喜欢。另外,我不缺笔,宋姑娘收回吧。”
认识几年来,他头一次做出如此阴沉的表情,宋知意略感茫然无措,举着匣子的手不上不下,僵在半空,适才灿烂的笑变了味,流露着尴尬:“既然陆二……你不喜欢,我改就是了。可是这笔,请你务必收下,是我爹的一番心意。”
闻得出自宋平之手,陆晏清越发抗拒。
宋平是什么人?商贾出身,京城数一数二的暴发户,仰仗着二十多年前为南边水患捐银子的功劳,在朝里挣了一官半职,经过之后的苦心钻营,现今也爬到了五品的位置。
这且不知足,自从其女对陆晏清表露好感开始,宋平趁势把如意算盘打到了他身上,三天两头借其女之手馈赠他各种东西,企图趁陆家之势,更上一层楼。
陆晏清作为御史台监察御史,监察文武百官,但碍于宋平老奸巨猾,每每通过宋知意传达好意,根本无伤大雅,实在拿他没办法,唯好铁面无私,直言拒绝。
似宋平之流,以刚正不阿闻名的陆晏清委实不屑一顾。
“承蒙好意,恕我不能收。”陆晏清终于抬腿走人,留下宋知意握着匣子,满心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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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岁拣顺耳的安慰她:“姑娘别伤心,小陆大人在朝为官,又领着监察御史的重任,收送东西什么的最为敏感了,自然得谨慎些,以身作则。”
宋知意还能怎么想,想多了自己又难过不甘,只有听芒岁的,整理心情,随后去往陆家花厅,厚着脸皮蹭这场接风宴,继续和陆晏清套近乎。
陆家举家围坐,周氏同她要好,招手喊她坐自己身边。此位置,右手是崔璎,对面是墨色常服的陆晏清。
陆家老爷陆临及他夫人胡氏倒不算嫌弃宋知意,单觉得她一个女孩家,成日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大合适,至于她将中意陆晏清吵嚷得尽人皆知这事,他们也仅是感觉好笑,并不打算插手管,毕竟是年轻人之间的纠葛,如何处理、将来如何,陆晏清亦自有分寸。他们尊重他的意愿,兼而相信他的料理事务的能力。
大家举杯祝过酒后,崔璎又斟一盅,起身对陆晏清,娇俏道:“表兄,我单独敬你一杯,愿表兄来日身体康健,官运亨通。”
陆晏清神容淡淡的,站起来领了崔璎的祝福。
二人和谐的互动,尽入宋知意眼底,她闷闷不乐,接下来的一顿饭也吃得心堵。
结束以后,陆晏清还有精力,合计回书房阅览公文。崔璎眼尖,跟在后头出来,轻声叫住:“表兄。”
陆晏清果然站定。
崔璎摸出一个绣着竹子的锦囊,递出手去:“那会见表兄的扇坠子旧了,便趁这程子做了一个,希望表兄喜欢。”
陆晏清垂手昂立,并无去接的迹象。“那些小玩意,家里多的是,你犯不着专门受累的。”
崔璎嫣然一笑:“不累的,反正我每日也要做针黹,顺手的事。”
陆晏清道:“我那个扇坠子是故友所赠,意义不同,不好就换,表妹不若自己留着用吧。”
崔璎欲争取,他却步月走了。崔璎忽然觉得,那锦囊分外沉,分外冰,几乎要承托不住了。
“姑娘,夜深风凉,你体弱,禁不住吹的,回去吧。”绘柳心疼主子,进言规劝。
默默收起锦囊,崔璎点点头离开。
远处的抄手游廊下,周氏拉过宋知意的手,拍一拍,道:“宋妹妹,瞧你一晚上垂头丧气的,你想开些,横竖在我这,我是真心实意盼望你嫁到我们家的。”
宋知意勉生欢喜道:“多谢大嫂嫂站我这边。”
周氏和善回笑,亲自送她出角门,怕她和芒岁结伴回家不安全,又安排了马车一路护送。
车子上,宋知意郁郁道:“我叫他,他一下也不带停的,换成崔璎,他倒是耐心十足。”
芒岁不知如何开导,正思忖说辞,却又听她念叨:“如果他欣赏崔璎那样的,那……我照着学,他应当能多看我一眼了吧。”
芒岁懵懵懂懂道:“姑娘,你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明白……”
当下宋知意没解答,及回家后,见了宋平,破天荒提出要请教引嬷嬷到家学习礼仪,直惊得芒岁目瞪口呆,宋平也怀疑见了鬼,犹豫着没出声。
“爹,你没听错,我就是要学,不止要学,还要看书练字。”宋知意一脸笃定。
宋平一贯宠她,有什么要求总是第一时间答应,眼下耳闻这席言论,到底岔开话:“天晚了,你先回屋睡吧,改明儿再说。”末了吩咐芒岁伺候姑娘回房。
宋知意脑子乱乱的,姑且打消追究的念想,落寞离去。
2. 青梅竹马
翻来覆去想了一宿,宋知意坚定主意,晨妆时对芒岁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决定了,我要改变。我偏不信了,我堂堂正正的,能叫那个崔璎比下去!”
她越说越亢奋,伸手猛拍桌,后边芒岁没防备,在她脑袋上捣鼓的手一闪,扯疼她头皮,这才令她镇定下来。
芒岁连声道歉,宋知意捂着头,盯着镜子里自己龇牙咧嘴的面容,没怪芒岁,反暗暗立誓:崔璎能办到的,我也可以,还能压她一头!
折腾完妆发,宋知意风风火火去书房寻宋平,她知道宋平最近因病告假。
宋平正面对昨晚原样揣回的灰鼠毫笔发呆,而开门的动静霎时把他叫醒。他看着来势汹汹的女儿,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懒虫起这么早?”
宋知意不理会他的玩笑,径直到桌前,两手撑在桌沿,饱含认真地俯视他:“爹,我昨晚没傻,是严肃的,就给我请个嬷嬷来吧。”
宋平发福的脸布满狐疑:“如意,你长到今天十六岁,从没被谁约束过,真给你弄来了,你能受得了几天?快别说笑了。闲得慌的话,出去转转,或者等郡主家那小少爷来找你解闷。”
说曹操曹操到。
下人们点头哈腰让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琥珀色肩袖锦袍,头戴一条双龙戏珠红抹额,头发高高束起,拢成马尾状,走路生风,身形飘逸。
“我说呢,去你院里没人,合着是钻这了。”讲话的就是宋平口中郡主家的小少爷,名叫薛景珩,今年十六岁,和宋知意从小玩到大的,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宋平赶紧招呼人:“薛小少爷,你来得正好,快领这丫头上街透透风,省得胡思乱想,再闹出毛病来。”
宋知意矢口辩驳:“我哪里胡思乱想,我是正经的!爹,你怎么就不信呢?”
“什么正经的,我就三天没来,你又想出什么花招了?”似往常般,薛景珩仗着身高优势,揉一揉她头顶,算是安抚。
才梳好的头发,又给他弄乱了,宋知意心里烦,举手打开他:“你不是被你母亲关在家里训话来着,你还敢出来?”
相当日,祥宁郡主眼见着儿子大了,却不学无术,没个正形,终日和宋知意厮混,郡主便狠一狠心,禁了他的足,勒令他此后将心思放在读书上,不许宋知意来往,不应就不解禁令。
读书可以,不同宋知意交往,断断不行。于是乎薛景珩以绝食为筹码跟郡主死磕到底。三天下来,终究是当母亲的心软,松了口。
记起过去三日的抗争,薛景珩笑笑:“你也不看我是谁?我母亲再厉害,也拗不过我去。”
“得了吧,贫嘴贱舌的。”宋知意很是嫌弃道,随后推搡他出门,“我今日有要紧事,顾不上理你,你自个儿逍遥去吧。”
薛景珩不乐意,高高地拦在门口,挑眉嗤笑:“你有哪门子要紧事?再要紧要紧得过我?”
宋知意不留情地打了下他肩膀,没好气道:“你能不能不要添乱了?赶快躲开。”
薛景珩笑意不减,慢条斯理道:“你藏着掖着,我也知道——不就是陆晏清回来了,你昨儿又巴巴儿地到陆家露脸献殷勤了?结果怎么样,一准触霉头了吧?”
昨日的难堪被戳穿,宋知意面色铁青,眼风化作刀子,狠狠剜在他脸面上。“薛云驰,你够了,当心我撕烂你的嘴!”云驰是他的表字,她习惯带上姓称他表字。
薛景珩满不在乎,眼睛瞄准她叉腰的手腕,一把掐住,扯人往外走,一面告别宋平:“宋叔,我带她出去散心,晚饭前送回来,你放心。”
宋平笑眯眯目送。
薛景珩一直把人塞上马车,自己随即拨帘子入内坐稳,看她气得面红耳赤,摇开手里的折扇,照着她微微扇风,一边好脾气哄着:“刚才是我不对,今儿我请客,去会云楼大餐一顿,再去万宝阁挑你想买的,不论多少,我钱管够。可以消气了不?”
宋知意翻个白眼:“你们郡主府财大气粗,我们家虽不及你们,却也不缺那些钱。你让停车,我要回家去。”
薛景珩非但不顺着她,而且命令车夫再赶快些。
“你这人,有病是不是?”车子驱得似疾风,整个车身摇摇晃晃,宋知意不得不扒紧车窗,保持平衡。
薛景珩一张俊脸上满是得意,很是欠揍:“我没病,是你有病——为一个眼里始终看不见你的男人伏低做小,处处作践自己。我就想不通了,那陆晏清除了人样出彩些、脑子灵光些,哪一处比我强?弄得你好几年五迷三道的,更是理直气壮地见色忘友。”
车内颠簸,宋知意脸色难看,好似快吐了,薛景珩转而交代车夫慢行。
靠在角落里缓了缓,宋知意说:“你懂什么?他很好,好得不得了。”
薛景珩调转折扇,朝着自己扇,目色不屑:“究竟哪里好,你说说看。”
宋知意当真掰着指头细数起陆晏清的优点来,诸如工作能力强、待人接物优雅之类的。
“停。”薛景珩打断她,“这些全是空的,不做数。你倒说说,他待你好在哪里?”
宋知意垂眸,半晌方道:“十岁那年,我背着人上树玩,下树的时候不慎滑了一下,崴了脚,凑巧他路过,他亲自扶我去一边石头上坐着,给我轻轻揉脚,然后叫他的小厮回家去取伤药,后来还答应替我保守秘密。”
薛景珩嘲笑:“光揉个脚送个药,值得你记这么些年?那我从小到大替你收拾多少烂摊子,怎的不见你对我感恩戴德?”
“不止这个。”宋知意辩解,“你也晓得,别人都看不起我们家的商人背景,总有闲言碎语的,也是十岁那年,我气愤不过,逮着嚼舌根子的哪几个人理论,他们人多势众,我吵不过,他们呢,嫌我事多,谋划着打我一顿,是陆二哥哥撞见,及时制止,为我说话,教育他们。他们不敢招惹他,灰溜溜散了。我呢,越想越来气,没出息地哭了,也是他看见,予我他随身的帕子叫我擦泪,还安慰我不要因为那些不好的人哭鼻子……”
那个傍晚,微风不燥,余辉柔和,萦绕在耳畔的话语温暖似春水,沁人心脾,她至今历历在目。少女情思,即是从那时起萌发的。
薛景珩忽然凑近,直直地盯着她坠入记忆长河的眼,道:“我也帮你挡了大大小小的灾祸,你怎么不多想想我呢?啧,宋如意,你真没良心。”
宋知意伸手推他起开:“别贫了,你跟他不一样,老比什么。”
薛景珩顺势坐回去,揭开窗帘一角瞅瞅,会云楼近在眼前。“到地方了,下吧。”
他先行一步,在路边接住宋知意的小臂,有心扶她,架不住她不承情,撇开他,无视他,自行着地。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酒楼。小二远远瞭见这对常客,笑嘻嘻引去二楼雅间。
薛景珩出手阔绰,点了一桌子菜,两人吃饱喝足,歇够了,就上街游逛。薛景珩时不时问她要不要这个那个,即便她不感兴趣,他也买下来,近万宝阁前时,他小厮文进两只手拎着大包小包,累出一脑门子的汗。
“逛挺久,我觉得乏了,顺路送我回家吧。”宋知意心下仍然惦记请教引嬷嬷那茬子。
“来都来了,不买点,岂不亏了?”薛景珩不由她,拉她进去。
恰巧,快入夏了,周氏、崔璎陪伴陆夫人前来万宝阁挑选裁制夏衣的料子,现下聚在二楼慢慢逛呢。
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嬉笑拌嘴声,崔璎不禁侧目而视,只见宋知意上楼来,背后跟着一个玉面长身公子哥儿,两人脸颊上轻松含笑。
崔璎认得那薛景珩,常听说他整日不带烦地围着宋知意转圈,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如今算是亲眼目睹了。
崔璎对周氏说:“嫂嫂,你瞧,宋姐姐和薛小少爷也过来了,赶巧了。”
周氏探出半个身子,果真和漫无目的闲看的宋如意对上视线,忙招手呼唤:“宋妹妹,快来。”
宋知意加紧步调而来,亲昵挽上周氏的胳膊,和她们打招呼。
“好你个宋如意,别人唤一声,跟个兔子似的一眨眼就没人了。”薛景珩追来,幽怨道。
出于礼貌,崔璎冲他点点示意:“薛小少爷。”
薛景珩回以颔首,自然立于宋知意身侧,说:“你东西还没挑呢,天儿快黑了,抓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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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意说:“我本就没哪样想要的,你别等我了,反正我和陆大嫂嫂她们顺路,过会嫂嫂她们捎我一程,你自个儿走就成。”
这块的绫罗绸缎,不对陆夫人心思,陆夫人便去另一头展眼观望了。崔璎自知宋知意不待见她,留着无益,随陆夫人同行,帮着参谋。
薛景珩气笑了:“你数数,一个白天下来,你撵我几次了。出来之前,我和宋叔保证过,平平安安送你到家,我半路撤了,像什么话。”
周氏早有耳闻这薛、宋交情匪浅,又见薛景珩颇具怨念,而归根结底是他们俩共同出来的,有个先来后到,自己半道截了宋知意未免不厚道,于是乎笑说:“宋妹妹,这也是个理,况且我们这肯定是迟了,你不妨仍同薛小少爷一起。”
话音刚落,楼下忽起骚乱,个个儿抱头鼠窜,尖叫呐喊。
“这是怎么了?”宋知意怔怔然,倒是薛景珩警觉,反应快,先擒着她胳膊带到自己身边,再护着周氏往里面走,跟陆夫人崔璎回合,接下来叮嘱文进打起十二分精神看护众人周全,他则下楼一探究竟——文进身手不凡,可以一打十,安他在此,薛景珩放心。
“薛云驰!”底下喊叫持续,宋知意忐忑不安,抓住他袖子。
“你好好和大家待着,千万别乱跑,我快去快回。”薛景珩声音沉着。
“那……那你不可鲁莽,一定小心行事。”
“记下了。”
试探着下了楼,却见右手边一排货柜前,一个五短身材、头发凌乱的男人举刀挟持一个妇人,他前面围堵着官兵,厉声喝他勿做傻事,速速放人。
“你们退出去,准备好车马,我安全离了城,就放了她。否则——”那男人收紧环在妇人脖子上的胳膊,将刀尖向妇人项见逼近半寸,凶神恶煞一样,“老子和她同归于尽!”
一时,气氛僵持不下。
剑拔弩张之下,几个官兵簇拥进一个绯衣男子,正是陆晏清。一炷香前,他结束手头公务,自御史台归家,途经万宝阁,发觉异样,得知是一个贼,为躲避官兵追捕,钻到万宝阁里藏身,后见行踪暴露,干脆破罐子破摔,挟持人质以求脱身。
那贼气焰嚣张,把个人质勒得面皮紫胀。见状,陆晏清二话没有,抽出随身匕首,抛掷出手,直刺中那贼左膀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势如破竹。
那贼受痛,遭不住分了心神,众官兵趁机一拥而上,将其擒获,解救人质。
那厢薛景珩看骚乱平息,陆晏清掸掸衣袍,看样子是预备离开,故出声叫住。
陆晏清认识他,也对他与宋知意的关系有几分了解,思绪一动,对其意图有了猜测,负手昂扬站立,等待下文。
“陆大人是个聪明人,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薛景珩小他三岁,个头却跟他相当,往日嬉皮笑脸的劲气收敛完全,仅余下严肃,气势上真不输他陆晏清,“宋知意那丫头倔,这几年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我代她给大人赔个不是。此乃其一。其二,大人固然不喜她,冷淡她也属于快刀斩乱麻,但请不要看不起她,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那丫头对着人没心没肺的,实际上心思弯弯绕绕的,总是偷偷地猜疑,完了省不了感伤。”
叫人劈头盖脸地教育,且是第一次,更休提对方是个毛头小子。陆晏清罕见地生出一丝不爽来,唇畔勾起浅显的笑,反问:“薛小少爷如此维护宋姑娘,是喜欢她么?”
薛景珩沉默以对。
“那看来我说中了。”陆晏清冷了脸色,口风一转:“你既心悦她,就应当说服她自尊自爱,而非对我颐指气使。我想,我对她已然仁至义尽了。”
听他堂而皇之斥责宋知意不懂自尊自爱,薛景珩怒从心头起,作势就要揍他。
“薛云驰,你要干嘛?!”话说宋知意在楼上左等右等不见薛景珩的面儿,而底下的吵闹归于平静,再忍不了,忙忙下来寻人,恰恰碰上他和陆晏清交恶的一幕,急急冲上前阻拦。
不愿让她难做人,薛景珩硬生生压下恶气,不顾她的满腔留恋,当即拽她跟陆晏清擦身而过,洋洋洒洒远去。
3. 嬷嬷授课
薛景珩脸面黑压压的,一言不发,明显动真格了,宋知意识趣,任凭他将自己摆布到车子上,赔笑道:“你怎么了,还好……吧?”
薛景珩捏着拳头搁在膝盖上,掀起眼帘瞥了她一瞥,仍旧静默。
吃了瘪,宋知意略感尴尬,沉思片刻,继续说:“你跟陆二哥哥起什么冲突了,那样大动干戈?”
薛景珩垂头不语。
薛景珩平日话很密,鲜少有闷不吭声的时候,可他生气归生气,总得有个因由吧?挑明白了,人也有安慰他的点,不明不白的,算怎么回事。宋知意也不跟他打哑谜了,冷笑道:“你是冲我来呢?那你说说清楚,我哪里讨你嫌了?”
“我若坦白,你确定你承受得起?”薛景珩终于放弃缄默,举目正视她。
“再有什么,还能有你差点把拳头砸到陆二哥哥脸上去厉害?”宋知意硬气回怼。
“满口陆二哥哥,你是真的没救了!”记起当时陆晏清傲然一切的模样,再瞧瞧她毫无底线维护陆二的光景,薛景珩忍无可忍,音量立刻拔高几度。
“你说话就说话,吼什么?”宋知意没带怕的,柳眉倒悬,杏目圆睁。
“……宋知意,你眼瞎心盲,真是蠢到头了。”要把陆二那番话抖露出去,宋知意势必无法接受,她气性大,眼下在车上,莽撞起来保不齐直接跳车,薛景珩决计不能看她磕着碰着,更不忍心她伤心难过,想了又想,手指头紧了又紧,终归容忍下来,抱着胳膊,头倚靠在内壁上,侧过脸,不痛不痒损了她几句作罢。
既他存心作怪,宋知意也免了讨好之心,转脸无言。
车于宋家门前徐徐站停,以过去,薛景珩必定先跳下去回头搀扶她,今儿却没有,连分别之语一并省了,死气沉沉注视她摔帘子出去。
气哄哄回闺房,宋平差下人来叫吃晚膳,宋知意头闷在被子里回道中午吃撑了,不饿,下人如实传话,宋平便没计较,横竖芒岁厨艺也不赖,她若半夜饿了寻觅吃食,芒岁会伺候妥善的。
肚子里装着火气,宋知意翻腾大半夜,快四更天才勉强入睡。隔日果然日上三竿才睡醒起来。
宋平销假去衙门了,偌大的宋宅,无人管她。
论起来她也可怜,宋夫人生下她害了病,没俩月就撒手人寰了,宋平怜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毅然决定不再续弦,生怕遇上厉害的后母作威作福,娇生惯养到如今。
外面人多鄙夷宋平奸诈狡猾,唯独就他待女儿这事上,无人挑嘴,纷纷说他丢掉的良心全使在女儿身上了。
昨日和薛景珩闹了别扭,心里不舒坦,也懒得动弹,就在家里老实呆着。
晚间宋平回来,父女俩一块吃饭时,宋平主动提起一个消息:“早晨下朝时,陆大人同我说,陆夫人打算从宫里请一位教引嬷嬷,专门教她外甥女以及平素来往亲厚的贵妇人家的姑娘们各种礼仪,也和皇后娘娘请示过了,这四五天就能安排妥帖。陆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两家多年邻居,跟我提个醒,你有意愿过去的话,等定妥了就过去,毕竟是皇后娘娘恩典,机会难得。”
宋知意撇下筷子,眼中流光溢彩:“愿意,我一百个愿意!”
宋平本不舍得让她去宫里嬷嬷手底下受磋磨,但她百般乐意在前,到了陆家和陆晏清接触的机会多起来在后,胸中登时通透,欣然道:“你情愿,我依着你,可丑话说在前头:去了人家,到底不比自己家,把性子收着点,别给你爹我闯祸,陆家的门户,咱们得罪不起。”
宋知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爹,你就款款地把心放肚子里,我指定安分,不给咱家里惹是生非。”
宋平笑逐颜开,宋知意跟着笑了。一时,饭厅里笑语连连,其乐融融,一派温馨。
宋知意盼着去陆家,才不是奔繁冗礼数的,在陆家能和陆晏清多多相处是主要目的,因此心内雀跃,白天盼,夜里盼,五日后黄昏,周氏的人造访,告知一切妥当,明日清晨去陆家西院报道。
得了准信,宋知意激动难耐,忙忙使唤芒岁翻出早就打点完的书包,里头是精心择选的笔墨纸砚,此外还有个布包,里头是些杂物:扇风凉快的扇子、饮水的杯子、描眉画眼的胭脂水粉小镜子,以及替换的香袋子——不似去学习,似去游玩的。
翌日,宋知意到了个早,周氏亲自领她去西院。略等了等,一块学的贵女们到齐。飞快扫了一遍,都是熟面孔,算上她自己和崔璎,一共六人。排好队,鱼贯而入厅内。
厅里陈设六张矮几,中间地上双手交叠站着个老嬷嬷,不苟言笑,简短地自我介绍是侍奉过太后娘娘的,姓何。随后令众人自己寻位子,跪坐。
其余人约好了似的,一股脑往前面坐,留给宋知意的是靠东边最后一个,紧挨着门。她不以为意,靠门透气,而且方便开小差,于是从从容容归坐。
何嬷嬷扫视大家,照惯例,先立规矩:“既然由我授课,那么我不管各位姑娘以前学过什么,又是怎么个法儿,今后一个月姑娘们就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规矩办事;每七天考核一次,拔尖了没好处,但落后了要罚。各位姑娘可有异议?”
何嬷嬷授皇后之意出宫授课,轻慢不得,大家纵有疑问不满,也不敢表露,都摇头道没有。
“很好。”何嬷嬷点头,“今天第一堂课,不学旁的,只学插花。”
众人面面相觑,暗道不就是把花束插瓶里,样子摆顺眼些,有什么可学的,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宋知意谨记着宋平昨晚叮咛的,绝不发牢骚,绝不贸然出头,默默地观看下人逐一将花束花瓶呈上来,再侧耳听何嬷嬷的要求,随后沉吟着动手摆布起来。
崔璎坐她斜对面,一斜眼,正好看见她低头摆弄的认真相儿,心气十分不畅。
陆晏清仪表堂堂,才华横溢,多少人倾慕他,崔璎这个表妹也不例外。可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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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即便爱慕他,仅限于心里想想,而宋知意不一样,没皮没脸,仗着和陆家是邻里,又有周氏暗暗支持,天天上陆家来死缠烂打。
如今更便宜了,索性在陆家屋檐下游荡,合理地和陆晏清朝夕相处,崔璎无论如何也甘心不得。
越琢磨,胸闷气短通通找上来,崔璎悄悄告诫自己冷静镇定,后收回目光,全神贯注在花束上——不速之客已然赖下了,多思多虑无益,不妨专心致志用功,提升自己实力,让表兄好好看看自己的优秀,也让那宋知意认认清楚,自己较她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果然,崔璎天赋很高,何嬷嬷走动睃巡间,留意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微微颔首,同时注意到了才情普通却刻苦钻研的宋知意,也在心里对其多了分肯定。
半个时辰结束,众人停手,谦卑接受何嬷嬷的评点及指导。及在座六个人受教完毕,已值午时,何嬷嬷因放大家去吃饭,再歇一个时辰的午觉,下午继续。
其余人要么住得远不方便来回,要么同崔璎走得近,不愿回家,想借机和她谈天说地,偏偏宋知意,念着中午陆晏清不在,那自个儿待着跟那帮人搅和,纯属自讨没趣,便命芒岁收拾东西回家。
宋平记挂她往陆府听学之事,特意没在衙门里用膳,快马加鞭赶回家,还不嫌麻烦,亲自下厨做了她爱吃的几个菜,犒劳她。
饭桌上,宋平笑着问起上午的情况,宋知意大概说了遍。宋平道:“下午下了学,不着急回家,多跟大家熟悉熟悉。”
父女俩想一块去了,宋知意同意道:“是呢。不过我可对她们没兴趣,我是要等陆二哥哥,好把我今儿一上午费力装饰的花瓶拿给他过目。”
宋平突然记起一桩事,问:“近日怎么不见薛小少爷的面了,是不是你们俩又斗嘴负气了?”
“别提他。我看他是疯了,那天出门还好端端的,回程莫名其妙地板着脸孔,对我冷嘲热讽,我问他,他就装神弄鬼的。”宋知意语气不佳,俨然心里的坎儿还没迈过去呢。
宋平道:“他不寻你,你就该抽空寻他。闹僵了不好。”
宋知意嫌他胳膊肘往外拐,直着眼说:“是我受了不明不白的冤屈,理应他向我低头道歉,依你的,竟反过来了。爹,你是明着偏心眼啊?”
从商人到五品官员,这些年宋平没少左右逢源,那薛景珩背后有个郡主娘,影响力非同一般,宋平难免有巴结奉承之意。
然则他不奢望更多的,但求撮合着两家小辈维持现阶的友谊,至于自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他打心眼里更加看好陆家。
宋平笑道:“薛小少爷对你对咱们家是顶顶用心的,有这份情谊,这次且让着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意,别犟了,改日或是去郡主家拜访,或是约他来家吃顿便饭,把话说开了,以后你们俩依然是好朋友。”
宋知意敷衍过去,埋头吃干净碗里的饭菜,漱口洗手毕,自回屋小憩了。
4. 廊下对话
下午是烹茶课,宋知意很不擅长,动作笨拙,不算意外地出了大差错:打翻了茶杯,手背还给烫着了,红肿了一片。
何嬷嬷忙暂停她的课,许她养利索了再来。
手上烧疼,心里颓丧,出了西院,宋知意没忍住抽泣起来。芒岁左劝右哄,不顶用,抱着她的两个包和上午插的一瓶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游廊对面,春来跟随陆晏清稳步过来。见宋知意在那抹泪,春来不由咦了声,纳罕道:“宋姑娘好像是哭呢,她哭什么呢?”
众所周知,宋知意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摊上天大的事也乐观开朗,从小到大,没哭过几回。
陆晏清耳闻目睹,并不在意,挺胸抬头自她身侧走过,却被她牵住了衣角。
“陆二……哥哥,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她抽噎得说一句话顿几顿,再配上那红通通的眼眶,想必是伤心极了。
陆晏清这才留意见她肿胀的手背,皮肤上鼓起一串燎泡,不禁蹙眉道:“宋姑娘这是伤着了?”
春来也跟着落下目光,伤势倒没多重,这是拿他一样皮糙肉厚的下人来说的,换成宋知意一个娇小姐,肯定痛死了。
陆晏清难得的关切,犹如催泪剂,作用在宋知意的面目,泪如雨下,满脸莹润。
陆晏清以为她是疼得紧,哭个不休,何尝料想她是因自己一句寻常的问候而感动万分。
“春来,”老这么哭不成体统,陆晏清转头使唤春来,“去我书房,取金疮药来。”
他在朝为一介文官,可不妨碍他精通骑射,每日上朝前都要去后院练一个时辰,风雨无阻。他有习武的习惯,身体磕碰自然难免,鉴于此,手头一直预备着金疮药。
春来答应着连忙去。
宋知意眼泪汪汪道:“取金疮药……做什么,给我吗?”
陆晏清最看不得人家哭,何况她哭得涕泪横流,模样凄凄惨惨,别人见了倒误会是他欺负了她,便叫芒岁拿手帕给她擦擦。芒岁两手全占满了,腾不出手去抽帕子,委实有心无力。陆晏清气息一沉,勉为其难取了自己随身的手帕,递到她面前,说:“先把脸擦干净吧。”
啜泣戛然而止宋知意呆呆道:“这也是……给我的吗?”
“是。”陆晏清坦然道,“金疮药给你,帕子也给你。所以,别哭了。”
春来急促的脚步飞入耳内,宋知意悻悻地接了手帕子,端详见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君子兰——陆晏清偏爱此花。默默将它叠方正,托于掌心,她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揩了揩泪痕。
看她放着现成的帕子不使,反而用起了袖子,陆晏清有点不解,一壁接春来带来的药瓶于手心,检查是否拿对了,一壁说:“既有帕子,为何不用它,却污了衣裳?”查看无误,又转手向春来,由春来交于芒岁。
烫伤后的委屈劲儿渐渐平复,宋知意咧嘴笑开:“你给的东西,我舍不得弄脏了。”
陆晏清神色有些无奈:“那你的衣服就舍得脏了去?”
宋知意轻飘飘道:“衣服嘛,我家里多得是,脏就脏了,不值什么。可这方帕子,是陆二哥哥你的,我手里只这么一个……自然得珍惜。”
陆晏清无法回应,干脆偏离视线,揭过这茬儿:“一天搽三次,切忌沾水。”
淡淡嘱咐时,他不动声色地掠了眼她握在掌中的素帕——怎么着是贴身之物,既然她不使,那还是讨要回来为妥,然她才刚对其视若珍宝的话语萦绕心头,他想,倘然张了那个口,必然又是一场麻烦;他最怕麻烦,勉强说服自己,打消了伸手要的念想,回归了客气疏离的样貌,说:“好了,天色晚了,宋姑娘早些回吧。”
言尽,叫上春来走了。
天暖天长,回家时宋平仍在衙门办公。
芒岁顺道唤上家里的医师去屋子里替宋知意细细诊断过,又给看了看陆晏清给拿的金疮药。医师回说药是上好的,针对姑娘的烫伤有奇效,按时按点涂抹,那燎泡三四天就消下去了;后开了祛疤痕促生长的药膏子,叮嘱过用量,挎起药箱退离。
晚上宋平到家,听下人说姑娘伤了,急得不得了,官服也顾不迭脱,沿路小跑去了宋知意住处,却见她趴在方桌上,手里端着块手帕傻笑呢。宋平依着芒岁轻轻拉开的凳子坐下,问:“怎么搞的,手给烫了?”
身边几时凑过个人来,宋知意浑然未觉,吓了一跳,扭头抱怨道:“爹,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呢?这也罢了,好歹先打个招呼呀。”
宋平连连叹息:“你这丫头,脑袋真不如你爹我灵光,这么大人了,居然把手糟蹋成这样。真不知放你去陆家是对是错了。”
听他口风,宋知意担心他不准自己去陆家了,急忙说:“我是以前没接触过烹茶点茶什么的,手生,不小心的,再多试几次,就熟悉了。我很聪明的!爹,你不要危言耸听好不好!”
宋平人到中年,身材走了样儿,人胖了,行走坐卧吃力些,这不刚刚焦心女儿的情况,跑了几步,眼前满头大汗。
宋知意看在眼里,问芒岁要了汗巾子,拿好的一只手替准备替他擦汗,脸上挂着狗腿子似的笑容:“我保证,没有下次了。爹,你别多心了。”说着往桌上陆晏清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子努嘴,“爹,你猜猜,它是谁的?”
宋平哪里舍得让她受累,自个儿捉着汗巾子,一面擦,一面稀松平常道:“不是你自己的,还能是谁的?”
芒岁在旁按捺不住,抢着答了:“是小陆大人的,”紧着晃了晃手里的白瓷药瓶,“连这个也是呢!”
宋知意回头嗔道:“属你嘴快。”
闻得和陆晏清挂钩,宋平可来了兴致,搁下汗巾子,眼珠子左右一转,点头笑道:“果然是陆二公子的,那可好起来了。”
今日陆晏清的关怀,扫清了胸中阴霾,今天意外的痛楚,连同前几天撞见他和崔璎的夜谈后的不快,宋知意通通抛在脑后,睡了个踏实觉。
次日唤醒她的,并非窗外耀眼的红日,也非外面下人干活时的互相低语,恰恰是一阵敲窗户的动静,紧接着钻进个烦人的人声:“宋如意,太阳晒屁股了,赶紧起来梳头洗脸,好给我开门。”
意识迷迷糊糊,宋知意不愿理会,捏着被子转身向床里侧。
没一会外面又喋喋不休:“喂,你再赖床,我可进去了?”
宋知意没搞明白外头啰嗦的是谁,光知道是个男的,他吵嚷着要硬闯,自己的睡相不就被看完了?荒唐!
她一个激灵,搂着被子坐起来,揉揉惺忪睡眼,看真切窗外背对立着一个玛瑙色影子,猿臂狼腰,相当眼熟——不是薛景珩又是谁!
宋知意仓促扯下外衫披上身,趿着鞋子移去窗前,敲敲窗上明晃晃的大玻璃:“薛云驰,你不是不理我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猜着她衣衫不整,薛景珩避着嫌,以背影示她,说:“我可没你那么小心眼爱记仇,因为吵了两句,这好几天连个音信都没有。”
宋知意驳他:“我小心眼爱记仇?是谁突然拉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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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骂我眼瞎心盲来着?”她冷哼一下,“既然你来得不情不愿,那么自便吧。我困着呢,不远送了。”
薛景珩道:“自便什么自便?我来都来了。你迅速捯饬,再给我准备一杯凉茶。这大太阳,晒死了。”
宋知意皱皱鼻子,扮个鬼脸,故意损他:“晒死你正好,倒上我这装大爷了。”
闻她一如既往地嘴不饶人,薛景珩知道她不计较了,挑唇笑笑,低头瞄过手里的大大小小的礼盒,当中遍是万宝阁淘来的珠宝饰品,花了好大一笔银子,用来向她赔罪。
一炷香后,宋知意安顿停当,命芒岁开门。薛景珩信步进入,眼色示意芒岁接受手中之物,之后熟稔地坐上外间的交椅,这时另有侍女奉茶。
“全是我亲自挑的,”她打开那些盒子掌眼之际,薛景珩咽下一口香茶,面颊浮现丝丝得意,“我的眼光可是万里挑一的。怎么样?”
宋知意一样一样装回去,拍拍手往里间走:“你还是带回去给你母亲或者你家里的姐姐妹妹吧,我有镯子耳环,用不上。”
薛景珩急了,撂下茶杯。那茶杯是她从宋平那夺来的,她格外珍视,回头拧眉提醒:“你轻拿轻放,仔细碰坏了。”
“坏了我一模一样赔你十个。”薛景珩摊手,起立追过来,“那些是我特地为你精挑细选的,你推三阻四,敢情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宋知意搬开圆凳,一边身子靠梳妆台,斜坐下来。“那些珠宝太贵重了,我若照单全收,万一你母亲觉得吃了亏,派人上我们家来理论怎么办?我可吃不消。不如一开始就干干净净,不惹这个乱子。”
因了解薛景珩的个性,知他有一大堆说辞,她先发制人道:“我这手阵阵作痛,牵连得头也痛。小少爷,拜托你念在我害病的份上,依着我,别跟我顶嘴了,成不?”
薛景珩这才留意到她发面馒头似的左手,略定了一定,叫文进至眼皮子底下,说:“回家跟大嫂各要一瓶疮口药和祛疤药,骑我的马去,快着点。”
不容插话,文进已领命,一阵风似的去了。
文进办事靠谱,不多时怀揣两种药回来复命。
彼时宋知意已表明自己有对应的药,是陆晏清给予的,薛景珩却明着较劲,叫她留下药,那堆饰品也得留下,否则就是辜负打小的友情。不想戴上一顶无情无义的帽子,她没再推辞。
家里有个病人,宋平时时惦念着,向衙门里说定近段日子午饭都回家解决。他顶头上司怜他孤女寡父的不容易,允他迟到早退。宋平自感激不尽。
待宋平赶回,薛景珩尚未告辞,正好,宋平挽留他吃顿午饭,薛景珩欣然应承。
自此,薛宋两人握手言和。
饭后,宋知意犯懒,回屋休息;宋平应酬着送薛景珩出门,笑吟吟看他骑上大马,挥手送别。
马背上,薛景珩因午时吃了两杯果酒,面色微红。文进恐他脑子不清楚,不敢由他纵马,牵着缰绳在底下慢慢行走,一会儿瞄一眼马上,一会儿抿一抿嘴巴,藏不住地纠结。
文进五岁就跟着服侍自己,薛景珩对他了如指掌,立时发问:“是不是母亲又针对我发什么话了?”
文进犹豫片刻,点头老实道:“少爷吃饭时,家里来了人,说夫人急等少爷回家,有大事商量。”
“大事?”薛景珩嗤笑道,“母亲真是三天一件小事,五天一件大事。”
言下,趁文进不备,抢夺缰绳,夹紧马腹,吆喝一声,扬尘而去,急得文进拔腿紧追慢赶。
5. 当众打人
静心休养了四五日,宋知意等不及,收拾随身用品,隔天早上挽着芒岁,准时抵达陆府。
一起听学的其他四个人也陆续乘车到场,见她今儿过来,相互交换过眼色,其中礼部侍郎郑家的二姑娘郑筝带头问候:“呦,宋妹妹这是大好了?”
宋知意不冷不热道:“没好的话,我过来做什么呢?”
郑筝嗤笑道:“妹妹说话干什么夹枪带棒的?大家一块受教的情分,我们好心好意问问你,你这般没礼数,没得叫人笑话呢。”
其余几个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来应和。
这几个人和崔璎要好,都是一伙的,厌恶她,她心知肚明。眼下快到上课的时辰了,她懒得跟她们费口舌,撇下她们,叫上芒岁进了角门。
郑筝气得脸皮蜡黄,跺脚咬牙切齿道:“好个没教养的东西!”
几个跟班围上来,七嘴八舌宽慰,各人的意思差不多,大概是郑筝是什么家世,何必与一个暴发户的女儿一般见识,倒低了自己的身份。
听着众人追捧,郑筝心里舒服多了,挺直腰杆,端正头颅,从开着的西角门去向西院。
众人各自就位。何嬷嬷扫视一圈,见人齐全,便说起今天的安排,令她们五个练习点茶,令宋知意继续学习烹茶。
落后别人一大截,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宋知意只好加倍用心努力,尽量尽快追上进度。
午时,依照惯例,大家有序离开用膳。宋知意本想回自家用饭,无意间听见前面郑筝和崔璎搭话。
“昨晚听我父亲说,你表兄手伤到了,不要紧吧?”郑筝问。
“是手心被人用刀子割了一下,旁的没什么,就是影响握笔写字。”崔璎答。
“伤得不重,那就好。”郑筝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
陆二哥哥受伤了?宋知意加快步伐,赶上她俩人,直言道:“陆二哥哥怎么受的伤?又是谁伤的他?”
郑筝暗暗翻个白眼,道:“告诉你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打算找到那人,给小陆大人报仇?我说,与其到处打听,你不如聪明些,多看多学,再别有泡个茶还不慎把杯子翻了,烫自己满手背燎泡的事。”
崔璎在侧闻听,暗自发笑,对外则不显山不露水,依旧扮演好和事佬的角色,出面打圆场:“宋姐姐也是担心表兄。宋姐姐,表兄是因公伤的,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手,表兄没提,我们也没头绪。”
和崔璎中间夹着郑筝,讲起话来不方便,是以宋知意绕到崔璎右手边,追问:“那陆二哥哥今儿可在家吗?”她想亲自瞧一瞧他的状况。
郑筝笑了:“宋知意,你脑子没糊涂吧?就算小陆大人在家,你一个外女,莫非想闯人屋子里问东问西?你懂不懂避讳,知不知羞耻?”
宋知意嘴且没来得及张,郑筝又拿话堵上来:“我这也是白问,你如果明明白白的,这几年也不能倒贴到满城风雨的地步。真是的,和一个暴发户养出来的拉扯个什么。”
背地里她们如何唾弃,她管不着,可把难听话摆设到她面前来,还连着她爹一并羞辱,她断然不让,大跨一步,直逼郑筝,冷然道:“说了些什么,再说一遍。”
瞅她黑炭似的颜色,郑筝感觉到了强烈的挑衅——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哪里来的胆子跳到自己眼前耍威风!郑筝站住脚,化怒气为轻蔑:“我说你小门小户出身,和你爹一样,没有教养,恬不知耻,看见高枝就想往上攀,很是没有自知之明。”
“说完了?”看不见的地方,宋知意攥紧了拳头。
郑筝扬起下巴,道:“说完了,又如何?”
宋知意了然点头:“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
旋即,于郑筝的轻视,及围观者好奇的注视下,举起胳膊,直伸至郑筝的衣领前,一把揪住。“啪!”清脆的一巴掌抽上郑筝的右脸。
所有人大为惊愕,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芒岁醒过来,急上前劝阻,却遭宋知意无视,反而对半捂着脸呆怔的郑筝说:“骂我,骂我爹,打你一耳光算轻的。再叫我听见一次,我保证你肿成猪头,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见不了人。你若不信,就来试试。”
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随便旁人议论耻笑的小孩子了。谁敢侮辱宋家,她就揍到那个人哭爹喊娘求饶为止。
崔璎找回理智,忙去查看郑筝怎样,孰料猝不及防被推开,而郑筝疯了似的,抓着宋知意,两人扭打作一团,一个扯衣裳,另一个拽头发,期间叫骂不停,可谓乌烟瘴气。
众人都来拉架,可惜俩人跟两头牛一样,一个赛一个力气大,如何也拉不开。崔璎怕她俩打急了,闹出更大的乱子,命令绘柳速去找帮手。绘柳领着差事,飞奔而去。
没多会,何嬷嬷、周氏、陆夫人闻讯赶来。何嬷嬷大喝一声“住手”,宋、郑二人听在耳里,各自停手分开。
结果,宋知意的原有烫伤的手背给挠破了,上面赫然几条血印子,郑筝也没捞着便宜,精心挽的发髻歪歪斜斜,半边头发倾泻在肩上,宋知意的手心还捏着她一绺发丝——各有各的狼狈不堪。
双方的婢女围着主子问这问那之余,从头到脚,一寸寸检查伤情。
周氏心向宋知意,移步去她身旁,低声叹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崔璎则贴近郑筝,举手为她拢了拢头发,表示关切:“郑姐姐,你感觉怎样,要不要紧?”
何嬷嬷本就严肃的脸添上一层厚厚的阴霾。她来头不小,陆夫人且敬她三分,不尴不尬道:“真是令嬷嬷见笑了。”随后板着脸孔,转向招惹出这场风波的两个元凶的婢女,“你们先扶你们姑娘去那厢房里整理整理,等等你们家里来接。”
一语了却,陆夫人叫大家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害怕那两个又有劲儿寻衅滋事,因特别放自己房里的大丫鬟丁香原地看守。
周氏操心宋知意,提出一块留下来,陆夫人点头称善。后和何嬷嬷一道离开。
丁香做主,开了东西厢房的门,请她们分别进入。郑筝直奔东厢房,气昂昂走到一半,满怀不服气,扭回头恶狠狠道:“宋知意,你别得意,等我母亲过来,才是要好好教训你呢!”
宋知意全然不把她的恐吓当个事,讥笑道:“好啊,我等着看你们的能耐。”
“你放狠话我来接招”的一个回合结束,两人不欢而散。
西厢房里,周氏捧起宋知意的左手,吹了吹,语重心长道:“宋妹妹,你也忒冲动了,看看这手弄的,哪还有过去细皮嫩肉的样儿?”
宋知意振振有词:“她骂我爹,我忍不了,就得和她拼命。再者,她比我惨,头顶秃了一块,难看着呢。”
周氏给逗笑了:“你还真心大。得了,快想想一阵儿你家里大人过来,怎么应付吧!”
宋知意轻松道:“我爹总归是理解我的。”
周氏道:“是,你爹宠你,这是尽人皆知的。我是指郑家,不是善茬儿。”
郑筝的父亲以口蜜腹剑闻名朝野;她母亲虽有个不错的出身,却被家里惯坏了,对人颐指气使,一副市井泼妇做派,小到家里的仆人,大到她娘家的亲人,无人敢不从着她。
宋知意这点子狂妄劲儿,较郑母可差远了。故此,周氏才出此言。
宋知意冷笑道:“再不是善茬儿,不也得讲个道理?明明是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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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先侮辱我的,我即使动手,那也是被逼的。”
正说着,外边响起丁香的声音:“郑二姑娘就在里边,郑夫人请。”
芒岁挨近门,朝外望望,见丁香引着个丰腴贵妇人未及进东厢房的门,郑筝就从里面飞出来,一头扑到妇人怀里,呜呜哭诉有人欺负她;那妇人摩挲着郑筝的头脸,哄个没完,好容易哄住了,瞪着眼,凶巴巴道:“灵灵放心,我指定替你讨个说法!”
芒岁忙向宋知意报告所见所闻。
“没事,恶人先告状在我这不顶用。”宋知意起身,开门阔步出去,迎面看见郑家母女,郑筝头上那撮秃了的头皮,尤为抢眼,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你既梳头,怎么不变通一下,想法子把那地儿遮遮,露出来多丑啊。”
郑筝指着她对郑夫人告状:“母亲,你看她多嚣张!”
郑夫人拍拍郑筝的胳膊,自去宋知意面前,质问:“是你先出手打的我女儿?”
这时候,宋平扶着官帽,火急火燎来了,一下子拦在郑夫人对面,护宋知意于身后。
“爹,你总算到了。你再迟点,我就要给她们生吞活剥了。”宋知意学起郑筝那套,可怜巴巴道。
宋平没应声,单和郑夫人说:“小孩儿家打打闹闹,很正常,咱们做大人的,回去教训两句就好了,何必张扬起来,还是在别人家,多没脸。”
听着宋平讨好郑家,宋知意不干了,冒出来说:“才不是打打闹闹,是郑筝出言不逊,辱骂咱们家,我打她是应该的!”
宋平呵斥她:“大人谈事情,你个小孩子别出来捣乱!芒岁,快点送姑娘回家反省!”
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郑家老爷是三品大员,宋平开罪不起,宁愿委屈宋知意一回,决定赔个笑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知意反抗着不走。宋平是真动了肝火,疾言厉色道:“你老子的话都不听了?回去!”
她何尝受过一句重话,当下眼睛就红了,甩手跑走了。芒岁赶忙追着。
郑夫人原揪着不放过,是宋平堆笑给赔了不是,态度恳切地承认是他疏于管教,日后必当严加看管,郑夫人方才罢休。
出来的回廊下,闷头撞着一个人,宋知意正憋屈着,不想管,对面却开口了:“是你打了人,你倒是又哭上了。”
是陆晏清。
她慌忙抬头,仰见他锁眉抿嘴;如是表现的他,太眼熟了——他在怪她。
“……别人骂我,骂我家里人,难道要我忍气吞声吗?”宋知意咄咄逼问。
“那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事,也不是陆家的事。”陆晏清漠然道,“你们起冲突,非打架不可解决的话,可以在你家,也可以在她家,更可以在街头巷尾——陆家,并非你们出气撒火,比谁任性刁蛮的地方。”
刁蛮?他居然说她刁蛮?
“连你也怨我?”
于此,陆晏清不置可否。
他无意探究今日她们谁对谁错,他单纯是怕麻烦,而她们在陆家大打出手的行为,恰好给他添了麻烦:何嬷嬷为此十分不快,陆夫人无奈做出劝退宋、郑的决定,以防她们再次挑事;周氏一心一意助着宋,反复为其求情,荒谬的是,竟把他搬了出来,要听他的意见。
闺阁中的事,同他有什么干系?
周氏既提出来,他正好在家养伤,不好推诿,则有了当前遇上宋知意且漠不关心的一幕。
前面一个麻烦等着,倘若再言语纠缠下去,搞不好又增加一个麻烦。思虑清楚,陆晏清便不理宋知意,举步而去。
一个个不分青红皂白,错怪自己,宋知意伤透了心,挥洒泪水,含怨赌气转头跑远了。
6. 街头偶遇
气冲冲回了家,宋知意锁门闭户。宋平随后回来,径直去她住处,怎么叫门也不开,更听她在里头吼叫:“我是个罪人,不值得你们费心思,你走,快走!”
宋平没辙,立在门口低三下四地哄:“哎呀呀,是爹错了,刚刚不该凶你。爹知错了,你先开开门,爹给你好好道歉,行不?”
宋知意处气头上,充耳不闻,不断重述撵人走的话。宋平劝得口干舌燥,终究撑不住,叮嘱仆人照看好姑娘,自己暂时撤走,寻思等天黑了再来一趟,小孩家家,气性来得快去得快,到那会八成心平气和了。
掌灯时分,宋平吩咐摆晚饭,他则亲去白日吃了闭门羹的地方,结果不尽如人意,宋知意仍然存着怨气,不肯见人。
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宋平焦头烂额,直挠鬓发。一筹莫展、长吁短叹时,迎来了转机——薛景珩不知几时从身后踱了出来。宋平两眼放光,惊喜不已:“薛小少爷过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薛景珩淡淡道:“这不听说她挨了欺负,想着她心情指定不好,凑巧今儿晚上北街上有个马戏团表演,她没看过,便领她去见识一番;看尽兴了,那些郁闷的事自然就忘了。”
宋平欣喜得直拍手同意:“我正发愁呢,多亏小少爷过来。那丫头在里头生闷气,死活不理我,换成小少爷去叫门,她一准打开。”
瞥了瞥那黑洞般的屋子,薛景珩自信一笑,笃定道:“宋叔放宽心,交给我就完了。”
薛景珩走近房门,拍了两下,说:“你若是个有出息的,就开门出来。反之,我也不管你,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她这人吃硬不吃软,激将法最好使。
不出所料,话刚落,门就敞开来,宋知意站在月光下,容颜被光束勾勒得凄清。“说谁没出息呢?”
宋平堆笑上来,不及开口说话,宋知意冷冰冰道:“我这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您老哪里来的,回哪里吧。”
她倘然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且没动真格,假如阴阳怪气起来,真真儿是记上仇了。
薛景珩解围:“宋叔,你先忙你的,至于宋如意,我跟她谈。”
不依着他还有什么法子,宋平点头应下,给他俩腾地方。
宋知意要关门,薛景珩眼疾身快,抓着门框挤了进来。她撇撇嘴,没言语,转而命人点灯。
不一会,昏昏灯影下,宋知意低头坐着,薛景珩在她对过一步远站着。
“今天的事,我全听说了。”他说,“你挨了欺负,你跟我说啊,我给你出气,干嘛一个人躲屋子里憋气?”
她抠着手指甲,说:“告你也没用。”
“你小瞧我?”他嗤笑出声,“我是不和女孩子动手,可郑筝不有个亲哥哥么,天天在扎在公子哥儿里厮混。哦,他还欠我些钱呢。”
抠手的动作一顿,宋知意举目,正对上他戏谑的目光:“他欠你钱?你去赌坊赌钱了?”
薛景珩爱玩,是酒楼赌坊的常客,不过他有底线,不该碰的绝不碰。
薛景珩握拳抵于唇际轻咳一声,游走到旁边的交椅前,含糊其辞:“几个月前的事了,也没玩多少,都是小钱。”
“你家里不是严禁你乱跑乱玩的吗?你又搞那乱七八糟的。哼,迟早露馅。”某种意义上,薛景珩此行的目的提前成功了,她目前的注意力悉数转移到了他又去赌钱上头,没多的心机忧郁伤怀。
薛景珩讪笑着:“那都多久的事了,要发现,他们早发现了。”然后把身子往她跟前凑凑,眉峰一扬,“横竖郑辉是欠我钱,数额挺大的,他不敢被他家里知道。你实在气不过,我就在这上头做一做文章,整一整他,也叫郑家鸡飞狗跳一回。我这主意,你觉得好不好?”
宋知意半信半疑道:“他该你多少钱?”
薛景珩掐指一算,比出两根指头在她眼前一晃。她吃惊表示:“两千?!”
薛景珩肯定道:“不错。这只是本金,他借走几个月的利息,我还没算呢。”
“他玩多大呀,足足赊出两千多的账?”
薛景珩回避道:“那里头的门道深了去了,不是你该打听的。总之,你一句话,白天的仇,报还是不报?”
这一瞬间,脑海里划过今日宋平在陆家下气怡声的画面。郑家人不是好东西,可郑家三品官的头衔是货真价实的,宋家只是五品,偌大京城,五品官遍地走,果真报复回去,岂不是令她爹在朝里难堪?
宋知意犹豫不决。
“郑辉是该我的债,我问他讨,天经地义。退一万步,郑家若觉得脸上无光,尽管来和我掰扯,与你没干系。”瞧出她的顾虑,薛景珩言之凿凿道,“我只认你的话:你说咽不下那口气,我就追究到底;你说不愿意,我姑且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宋知意有所动摇,乜斜他:“你果然顶得住郑家人的恼羞成怒,我举双手赞成。”
“小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只管好吃好喝看好戏。”薛景珩口吻轻快,分毫不把所谓郑家放眼里。
解决完这档子麻烦,他站起来,言归正传:“街上有马戏团表演,走,跟我出去热闹热闹。”
宋知意坐着不动弹:“没兴趣,而且我还没吃饭呢。”
薛景珩盯准她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好的那条胳膊,拉在手心,使出一成的力气,拽她离座,步步向外。“街上一个接一个的酒楼,还能饿着你?走就完了。”
宋知意:“我这一头乱糟糟的,总得容我打理一下啊!”
薛景珩让芒岁抱上她的妆奁,从容说明可以上了马车再打扮,马车里宽敞,漫说一个婢女伺候她梳妆,便是再来三个,也绰绰有余。
街头,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薛景珩自然牵着她的手,拨开人群,跻身最前排,却见一个人正指引一只猴子做各种高难度动作。她固然初次见,却无甚兴致,倒不如纵目环顾四周形形色色之人来得有意思。谁知这一扫视,正正好在对面打量着两个熟面孔——绘柳及她头戴帷帽的主子,崔璎;二人目不转睛观看着杂耍,时不时指指点点、掩嘴嬉笑。
宋知意厌恨崔璎惺惺作态的样子,将脸一别,嗤之以鼻:“哪哪都有她,真晦气。”
周遭人声鼎沸,而薛景珩专注于她身上,一字不差把她的话语收入耳,视线飞快转了一圈,看见了对侧的两个熟人,心下一动,拖着她离开人潮,边走边说:“看你无精打采的,准是给饿的。先找个酒楼吃饱,再出来逛吧。”
宋知意没意见。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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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留在那等着一会和崔璎虚伪问候的强。
转过街口,远远地过来两个人。宋知意与月经和你玩有一搭没一搭扯闲篇,没注意旁的,是芒岁留了心眼,隐隐觉得那两人身形很熟悉,又近了些,佐证了适才的想法。芒岁惊讶道:“咦?那不是小陆大人和春来吗?”
宋、薛的目光,齐聚于迎面过来的俩人。
此时,薛景珩身着鸦青色常服,头发半扎半披,神情和缓,静静朝宋知意手腕上环着的那只手投诸眼光。
宋知意有所觉察,暗暗抽走手。
放任自己的手在空虚中停留刹那,薛景珩直接使整条胳膊搭上她肩膀,打趣似的催促:“还走不走?你不饿,我也饿了。”
嫌他烦,宋知意抬手扒拉他。
一时,陆晏清移开目光,淡然如水道:“二位慢聊,陆某告辞。”
“陆二哥哥!”宋知意下意识唤住,陆晏清竟挺下来,并不回头;她赶紧撇开薛景珩,快步去陆晏清身侧,仰头看他,深吸一口气,“白天,真的不是我挑事,是郑筝嘴里不干净。陆二哥哥,我没骗你。”
耐心听完,陆晏清好似不经意往她那儿看了眼。只一眼,她诚挚、委屈、倔强等种种情绪交织的面容无比清晰,这令他略感烦躁。可是区区一丁点的躁动,他居然没克制住,于语气里漏了出来:“孰是孰非,你不必与我解释。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末了抬腿就走,宋知意又追上拦下,急切道:“不,我得解释,我不能让你一直误会我!”
陆晏清闭了闭眼,重复道:“宋姑娘,我说过了,不必解释。”然后绕开她,预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陆二哥哥……”她心怀不甘,再次挡住他去路,乃至抓上了他的袖子,“我平时是不文静不乖巧,可我也是原则的,人不冒犯我,我绝对不会冒犯人。千真万确的就是郑筝侮辱我……你相信我,行吗?”
陆晏清动一动胳膊,尝试摆脱她,但她攥得越紧。他终于肯正视她,眼见她抿着嘴唇,泫然欲泣,心里没来由又翻起一阵焦躁。“……我信。可以放手了么?”
宋知意转悲为喜,整个人的气质立即积极向上起来:“真的?陆二哥哥你真的相信是郑筝的错?”
“嗯。”
“那……”突然,被晾在一边的薛景珩窜出来,捉着她的手腕子,不耐烦全然溢出来:“叙够了没?我快饿扁了,可以去吃饭了吧?”
宋知意忙拍他覆在自己皮肤上的手,连带着使眼色,意思是关键时候别添乱。
薛景珩看得分明,偏不如她意,又对陆晏清说:“陆大人,你不是还有事在身吗?不要耽误了才好。”
陆晏清面无波澜,颔首示意,渐行渐远。
来之不易的相处,就这么被搅黄了,宋知意气急败坏道:“薛云驰,你明明看见我在那挤眉弄眼,你干嘛硬出这个风头?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吧!”
反正已经把陆晏清打发走了,薛景珩有恃无恐,嬉皮笑脸道:“我爱出风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最了解的啊。”接着带她向前方的酒楼走,“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等我吃饱喝足,你想怎么出气,我发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总行了吧?”
宋知意不见外,立马踩了他一脚,丢下他进了酒楼。
7. 殷勤送药
翌日,芒岁叫醒宋知意,脸上洋溢着喜悦:“刚才陆家大少夫人打发金香过来,传话说姑娘什么时候好利索了,什么时候依然去陆家上课吧。”
消化了阵儿,宋知意猛然弹起来,左顾右盼道:“是谁来了,你给我叫进来,我问问清楚了。”
芒岁回:“姑娘有哪里不明白的,问我就是了,我都跟人打探完了。”
于是宋知意接连抛出疑问:“不是说不让我去了,怎么又改主意了?”
“据说……是陆大少夫人在跟前劝了,还把小陆大人请了去说情,何嬷嬷不好拂小陆大人的颜面,就不予追究了。”
“啊?”陆晏清出现在这门子事情中,委实超出了认知,宋知意面露呆色,“陆大嫂嫂说动了陆二哥哥给我求情?是你听错了,还是我发梦了?”
她经常黏着陆晏清叽叽喳喳不假,可他对她是何种态度,她心里有数——他能偶尔回应她的话已然是给面子,安会出面掺和那事?
芒岁相当确定:“我也是惊讶,但金香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就是小陆大人向何嬷嬷提议,说姑娘因为上课而受了伤,必然十分认真刻苦,不妨宽恕一次,继续留姑娘学习,何嬷嬷才不计较了。”
其实,当日扔下宋知意走了后,陆晏清有那么一点懊悔的意味——懊悔话是否过于重了。在此种心境的影响下,他过问春来那场闹剧的前因后果,得知确实是郑筝轻蔑在先;自己果然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她。他开始有些愧疚,便去了众人面前,替她挽留继续在陆家学习的机会。
过后春来不解,表示他就顺应自然,任她离了陆家,岂不是眼不见心不烦,何必出那个头。他泰然自若道:“一码归一码。那件事,错不全在她,自然没有道理都由她承担。”
当他为她说话之前,崔璎快一步,挽着郑筝在大家眼下哭得梨花带雨,多番表示不想半途而废,并保证下不为例,以后定然安分守己。非和一个小姑娘较真,不是何嬷嬷的做派,遂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心态接纳了郑筝。
陆晏清想,纷争由郑筝挑起,她且能留下,那么宋知意又有何不可?
至于昨日宋知意执意问他信不信她那会,他始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原因,一方面是觉得事情已经解决,没必要纠结下去;另一方面是怕一旦理了她,她又不长记性,时时磨着自己——甚为聒噪,索性一冷到底,不曾想最后还是在她毫不疲软的缠闹中,败下阵来。
宋知意沉浸于猝不及防的欢愉中,久久不能释然,而芒岁接下来的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迫使她六神归位:“可惜那个郑二姑娘也留了下来。怎么不把她弄走,还容她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吗?真是猜不透陆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上赶着寻不痛快。”
宋知意面色骤然变得黑沉沉的:“不消思忖我也省得,郑筝能平平和和地继续待在陆家,崔璎一定为她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陆家人疼崔璎疼得和什么东海明珠一样,她柔柔弱弱一张口,他们保准顺她应她。”
芒岁少不得一通安慰。
“罢了。谅郑筝也不敢再口出狂言了,一块学就一块学吧。”宋知意看得开,迅速把自己哄好,起床梳头洗脸。
宋平今儿休沐,宋知意心里松快,主动去了前厅和他吃早饭,喜得他笑逐颜开,殷勤不已,又是给盛汤,又是给舀饭的。
心安理得享受着亲爹的照料之余,宋知意欣然通知:“陆大嫂嫂给我带信儿了,要我接着去陆家。我打算明一早就过去。”
宋平略微斟酌,笑道:“那是好事。”
宋知意反问:“你不问我郑筝是不是也回去吗?”
“别人如何,我不在乎。”宋平一本正经道,“我只嘱咐你,专心学自己的,那些风言风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千万不要再为我争执什么。保护好自己,才是要紧的。”
宋知意仍存着不服,皱眉道:“爹,你好赖是工部郎中,在工部排得上号的,干嘛老是想着息事宁人?爹,你活得有点底气好不好?”
宋平一肚子的辛酸,她一个娇小姐哪里晓得,而且他也不舍得跟她提——她过平顺日子就够了,外面的风风雨雨,他这个当爹的庇护得起。
宋平又摆出笑眯眯的样儿,转移话题:“来,快尝尝这包子,是你最爱吃的鸡蛋韭菜馅儿的。”
见说不通,宋知意放弃了。掰开包子送入口,果然香。
当天下午,文进匆忙到访,说是薛景珩现在金运坊等她看一出好戏,专门叫文进驾车送她过去。她霎时了然:指定是郑辉那事。
至金运坊外,已然站了一圈的人,人群里传出怒骂——
一个中年男人扯着雄浑的声音道:“你这畜生,都干了些什么事!”
另一个年轻的颤抖的男声接口:“爹、爹……求你让我回家再盘问吧,这太丢人了……”
中年男人暴喝:“到现在了你知道丢人现眼了?晚了!”
这会宋知意站到远处典当行的台阶上,临高望远,见那中年男人管小厮手里夺来一根指头粗细的皮鞭子,照着抱头蹲在地上的郑辉一顿抽打,边抽边骂:“你个败家玩意儿!我今日不打死你,我对不起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
郑辉抱头鼠窜,却被他爹挥舞的鞭子精准逮住。他爹恼怒不已,下了狠手,直接一鞭子把人抽得趔趄在地。
郑辉躺在地上嗷嗷叫唤。郑父气得手发颤,眼睛发黑,握不稳鞭子,踉跄两步,幸而小厮及时扶住。
郑父定了定,指着郑辉说:“你,给我起来,滚回去。从今天起,禁止踏出家门半步,若是让我发现你不老实……我便是断子绝孙,也要打死你!”
立有小厮去搀扶郑辉。
“不准帮他,叫这混账东西自己爬起来走回去!”郑父厉声喝止。之后甩开长鞭,冷脸命令诸随从跟自己回府,仅剩郑辉屈腿窝在原地哀嚎。
郑父一走,围观者觉得没趣,自觉散了。
那头宋知意观看得目瞪口呆,既感慨郑父竟然舍得对郑辉下此狠手,也疑惑薛景珩在这之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漫漫思量间,肩膀给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恰恰是笑得玩世不恭的薛景珩。他直白发问:“这场面,够不够精彩?够不够解气?”
宋知意点头称:“是够震撼的。哎?话说两千两固然不是个小数目,可以郑家的情况,不至于闹到当街拿鞭子抽人的份上吧……你究竟怎么挑拨的?”
薛景珩但笑,并不回复,转过脸交代文进去给惨叫痛哭的郑辉送副拐杖,助其支撑伤痕累累的身躯,顺利走回郑家。
文进依言,从马车顶上取下拐杖,近郑辉跟前,施以援手。
借着文进帮扶,郑辉勉强站起来,脸皮因浑身的疼痛而扭曲狰狞。
“我可没挑拨,单就是派人拿着欠条去了郑家,结果你猜怎么着?”薛景珩自然地把胳膊肘放上她的肩,满面怡然。
“我要能猜着,还问你?”她好生嫌弃,侧迈开一步,躲开他勾肩搭背的动作。
薛景珩吃吃一笑,两手背到身后:“结果,郑家门前已经堵了多多少少的债主了。那小子,足足打了上万两的饥荒,光利钱就够压死他了。他爹能不动气么?不往死里打他,我都看不过眼。”
宋知意简直匪夷所思:“他是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赌钱,不然也背不上这么大的债吧!”
薛景珩:“玩到那等程度,没救了。”
宋知意心生警觉,扭头直视他云淡风轻的侧脸:“我说你,你好好记着他今日的下场,引以为戒,趁早改了你那贪玩寻欢的臭毛病。万一哪天你重蹈他的覆辙,被你母亲公然痛揍,我可不管你。”
薛景珩笑得更深了:“我是哪种人,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和你分道扬镳的。”
这会儿,郑辉按着拐,一瘸一拐过来,狠狠瞪向薛景珩,咬牙切齿道:“不就是几千银子,你至于要账要到我家门口?姓薛的,我记着今天的耻辱,你给我等着!”
薛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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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浮一笑:“哦,欢迎你与我算账,我随时奉陪。”
郑辉疼得紧,放狠话已属强行为之,再进一步泄恨,他顾不上了,架着拐,蜗牛般往家的方向挪动开来。
宋知意挖苦道:“看看,得罪了他。你说话算话,一人顶着,别殃及我啊。”
薛景珩自信勾唇:“我一贯言而有信。”
第二天早晨,宋知意特意早起一个时辰,精精致致装扮过行头后,抵达陆家外,瞄见西角门尚关闭,松了口气,而后要芒岁掏出出发前装好的金疮药——上次她手烫着,陆晏清给的那瓶,她只涂了几回,剩了大半瓶。
芒岁道:“这药膏子本来出自小陆大人之手,小陆大人手头上多得是,姑娘既送,可以再买一些,拿这个出来,感觉没什么必要……”
“我当然知道多此一举,谁让我身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哦,有倒是有,薛云驰那天给的。可是我总不能把薛云驰的转送给陆二哥哥吧,一旦那家伙冷不丁记起来问我去向,又该甩我脸子了。”宋知意摩挲着药瓶,瓷白的瓶身沾染了她的温度。
芒岁争不过她,干脆闭嘴。一挑眼神,发现西角门渐渐开了,陆晏清款款步出,官袍翩翩,容色清冷。“姑娘,小陆大人出来了。”
宋知意抖擞精神,迎上前,不急于赠送药膏,先问候一番:“陆二哥哥,你穿成这模样,是要去上朝了吗?”
芒岁暗戳戳无语。官服都上身了,不上朝还能干嘛……姑娘真是的,平常独一份的聪明伶俐,一碰上小陆大人,那脑筋宛如锈死了。
陆晏清倒没嫌她明知故问,点一点头。
“那你手上的伤,不要紧吗?”宋知意朝他缠着纱布的右手掌注目。
“无甚大碍。”
“那也不能疏忽大意了。”她适时捧高药瓶,慢声细语说明用途。
随着药瓶的抬高,陆晏清隐隐约约所见她带着划痕的手背,不觉眉心一紧:“宋姑娘的伤,应该比我的严重。宋姑娘自己留着使唤吧。”
反应过来他在关心自己,宋知意心里登时乐开了花儿,热风吹过抓痕累累的手背,也不觉着痛了,尽管笑嘻嘻道:“陆二哥哥,我没事的。”说着上下左右挥动几下手臂,“你看,我一点儿都不疼了。”
陆晏清颇为无奈,颔首不语,眼光仍然于她身上停留,仿佛在等待她有无其他话说。
宋知意顿悟,顺杆往上爬,试探道:“陆二哥哥可以告诉我,是谁划破你的手的吗?”
陆晏清:“是公事,不便相告。”
她学着崔璎的懂事,点点头不多问。
俯下的视野中,小姑娘微微垂首,纤长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陆晏清也顺势而为,问出口:“宋姑娘来得如此早,就是为了给我送药吗?”
她豁然抬头,眸子里犹如缀着点点星辰,闪闪发光:“是啊!前天晚上我就想给你来着,可惜我没揣着。好在今天带上了。陆二哥哥,念在我少睡一个时辰,专程送来的份上,你就收下呗?”
她每天睡到中午才起的事迹,大家全知道,陆晏清自然不例外。然一向好吃懒做的她,居然因为担心他的伤势而牺牲自己,攥着一瓶他要多少有多少的药,专门奔来,静悄悄地在外头候他出来……逢人对答如流的他,此刻,如鲠在喉。
春来算计着时辰,操心话越说越长,会误了上朝,硬着头皮提醒:“公子,不早了,该动身了……”
宋知意率先急了,忘了淑女那一套,索性将药瓶塞去他腰间悬挂的荷包内,继而识相地让开路,含笑挥手:“陆二哥哥慢走。”
陆晏清嗅觉异于常人地灵敏,他嗅到一缕清香,源自于腰侧的荷包,应当是茉莉花香。他上朝办公时,从不熏香,亦不佩戴香囊——是她适才擅自而短暂的碰触,将她衣服上的熏香残留在了他身上。
春来牵着马过来,道:“公子,请上马吧。”
移走流连于那荷包上的目光,同时收敛思绪,陆晏清跃马而去。
8. 又聚一堂
西院正厅里,大家跪姿端坐。何嬷嬷尚未到场,众人便窃声关怀郑筝的身体,默契地将宋知意冷在一旁。
郑筝摸了摸头顶秃的那块,现在是看不出来,因为早上梳头的时候刻意把头发拨到这,遮盖上了。即便有办法遮掩,可每日早起对镜,一眼目睹那丑陋的头皮时,郑筝就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把罪魁祸首给撕了。
“多谢你们上心,我能吃能喝,挺好的。”郑筝斜剜了眼宋知意,看见她正注视着自己的脑袋,微微发笑,显然是死性不改,仍然在挑衅。碍于何嬷嬷的威严,怕再生事端被彻底赶出去,郑筝憋着气,没发作,只是阴阳怪气:“有些人呐,礼义廉耻,样样没有,偏偏引以为傲呢。我真是替她害臊。”
宋知意又不是傻子,当即听出她在暗暗刻薄自己,嗤的一笑:“可不是嘛,有些人天生的无羞耻之心。这不,昨儿下午我出去一趟,巧合撞见金运坊外又打又骂的,定睛一看,居然是郑二姑娘的哥哥,挨郑侍郎的鞭子呢。那一下下的,皮开肉绽的,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
闻言,郑筝面色顿时如乌云压境,十足难看。
郑辉欠债挨打那事,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在座的人全听说了。涉及到郑筝的脸面,众人面面相觑,故作无知,噤若寒蝉。
“宋知意,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我饶不了你!”郑筝怒目圆睁,恶狠狠恐吓。
宋知意闲闲道:“你饶不了我,我可没意思和你拖泥带水。你要觉得我说的实话下了你的脸,那我劝你,今后别抛头露面了,省得大街上人来人往、说三道四的,你承受不住。”
郑筝欲回嘴,何嬷嬷进来了,当即收起凶恶的嘴脸,低眉顺眼听候教诲。
既往不咎,何嬷嬷并未特别训宋、郑,只按部就班教授闺阁本领。
一日下来,宋知意满身疲惫。正打算拾掇东西回家,却逢金香找来,笑吟吟道:“宋姑娘,我们少夫人说,姑娘如若没别的安排,不妨留下吃晚饭吧。”
宋知意认真思量片刻,摇摇头说:“要不改天吧,我想早点回家,跟我爹报备一下。”报备一下今日她没闯祸,给他喂个定心丸。
金香悄悄地说:“大少爷从书院下来,进城办事,今晚住家里,要在家用膳。老爷夫人心疼大少爷大少夫人聚少离多,特交代大少爷只陪大少夫人用饭就是。大少夫人呢,考虑到家里两位爷也很久没见了,便趁这个机会跟二少爷提了,今晚上一块在东院组个局,热闹热闹。”金香眨眨眼,“宋姑娘,你再想想参不参加呢?”
宋知意算听明白了,立刻改了主意,一口答应,就随金香迤逦去往周氏住的东院。
郑筝慢慢吞吞收拾物品,还没走;崔璎则早早整理完毕,瞧见金香拉着宋知意说私房话,故意不走。
郑筝走到崔璎身边,愤然道:“那个宋知意,鬼鬼祟祟的,保管又琢磨什么坏事呢!”
周氏攒局拉拢陆晏清宋知意,崔璎揣测到八九成,胸中堵塞难忍。亏自己唤周氏一声大表嫂,她屡屡胳膊肘子往外拐,冷落自己人,对一个外人体贴入微的。
“明日还上课呢,郑姐姐消消气,早点回家休息吧。”崔璎一如既往地温柔开导,实际上也不耽误内心盘算待会找到周氏,主动提提过会那个饭局,她也想参与。周氏毕竟担着她大表嫂的名头,不大可能拒绝。
面对善解人意的崔璎,郑筝心下开朗许多,握了握她的手,由衷道:“崔妹妹总是善于为人着想,只是你太过好性儿,才让那宋知意捏着你,今天翻一个白眼,明天刺儿你一下。好妹妹,你也别愁别怕,有我在一日,我就罩着你,决不叫宋知意为所欲为,欺负了你。”
崔璎大受感动,楚楚可怜,有些哽咽道:“谢谢姐姐……”
郑筝益加心软,反客为主宽慰她好半晌,才恋恋不舍道别了。
东院正屋内,周氏挽起宋知意负伤的左手,以指甲抠了黄豆大小的药膏子,往疮口处轻轻涂抹开来,一面絮叨:“小姑娘都爱美,你现在马虎,在搽药上偷懒,万一没恢复好,留下疤痕,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周氏手法极其轻柔,宋知意享受着这份安逸,俏皮道:“有嫂嫂你这么个贤惠人时时接济着我,我必然不会留疤咯。”
引得周氏喜笑颜开:“你这小丫头,嘴真甜。”好端端的,突然叹了口气,“可凭你这张裹了蜜的小嘴,怎么偏偏和我们二弟说不上几句话呢?也真是怪了。”
宋知意将身子向她凑凑,炫耀般道:“嫂嫂啊,你这话可不全对。今天一大早,我遇上陆二哥哥了,我给他献药,他却在意我的伤,嘱咐我多多爱护自己呢。”
娇气的声音自半开的窗牖荡出,拂过崔璎耳畔,她猛地站住,心里默念:表兄竟然关心起她来了?
接连飞出周氏的笑音:“当真二弟积极地挂念起你来,那是破天荒的喜讯了。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们两个修成正果,指日可待。”
“八字还没一撇呢,嫂嫂休得乱说……”宋知意的嗓音娇娇懒懒,仿若太阳底下因春困酣睡的一只猫儿,被主人挠醒后,细着嗓子哼哼唧唧,看似生气,实则在朝人撒娇。
崔璎真想掉头走开,然她隐忍克制着,款款走至门口,向里面请示:“不知大表嫂方不方便,我可以进去吗?”
周氏吹一吹宋知意敷着药的手背,温声叮嘱她此后几天文静些,切勿触着,以免伤势反反复复。宋知意一一答应。
这头完事,周氏不忘使了个眼色给她。她心领神会,回笑道:“我吃茶,什么都不说。”
周氏放下顾虑,顾起那头,坐正身姿,说:“方便,妹妹进来吧。”
崔璎掀珠帘进入,面如春花,亲亲热热跟二人问好。
果然,宋知意言出必行,只管品茶,不曾多看一下,多说一个字。崔璎习以为常,一双水杏眼始终关注周氏。周氏忙请她坐了。
“妹妹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周氏笑问。
崔璎默然,咬着下嘴唇,显得很是为难。
周氏心念一动,大致有数。此时侍女奉茶来,周氏亲手接下,推送至她身侧,笑道:“你我一家人,何必客气?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如此,倒令我不安。”
周氏讲得诚恳,崔璎也不好意思转弯抹角,羞涩一笑:“大表兄难得回家一趟,我这两天做了两个扇坠子,想赠给大表兄,凑合着使……”
周氏明晰了,眼风扫过宋知意,看她撇着嘴,无声一笑,旋即续起崔璎的话头:“我原来就想请妹妹的,谁知给忘了。真是我不好,劳得你跑一遭问这事。”
崔璎连忙给自己开脱,绝无怪罪周氏的用意。周氏也笑脸应付她。
一时,金香进门禀报:“大少奶奶,大少爷进家门了,这会先去老爷夫人跟前请安了,等一阵就来。”
周氏喜上眉梢,站起来问:“夫君爱吃茶,备好了没?哦,还有,他一路奔波,顾不上吃东西,肯定饥肠辘辘……快,去小厨房端些他对胃口的点心过来,先给他垫补垫补。”
金香也随着高兴,喜滋滋领了差事去办。
陆晏时同周氏两口子,是远近闻名地恩爱夫妻。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陆晏时来,周氏激动难耐,在屋里走来走去,巡视检查着屋里的陈设,一会儿动一动花瓶,一会儿挪一挪香炉,将屋里坐的两个人——宋知意、崔璎,全然抛诸脑后。
宋知意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周氏不招待她,她就自娱自乐:饮尽杯中茶,放好茶杯,出门溜达。恰好周氏的小女儿团团在廊下一角蹲着数蚂蚁,她便凑上去,和团团一块数,以此消遣。
崔璎自己呆下去也没趣,与她前后脚出来,想着离晚饭还有好一阵,不若回住处洗把脸,换身衣裳,再带上编好的扇坠子,清清爽爽地在众人面前露脸。
想妥了,就离了东院,行至连通正院及东院的甬道时,陆家两兄弟肩并肩缓步走来。崔璎掖掖鬓发,弯起无可挑剔的笑弧迎上去,袅袅婷婷施了礼,道:“大表兄,二表兄。”
陆晏时大半年未归家,不禁恍惚,是陆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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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淡声介绍:“大哥,这是崔表妹。”
陆晏时倏然记起崔璎这个人,朗笑道:“原来是崔妹妹。几个月没见,出落得不敢认了。”
崔璎谦虚一笑:“大嫂嫂还等着两位哥哥,我就不耽搁哥哥们了。”言尽,福一福身,让开前路。
陆晏时归心似箭,颔首走过她眼前。
行尽甬道,穿过月洞门,视线骤然开阔,陆晏时感慨万千:“你嫂子自从跟了我,没享过两天福,光操持这一大家子了。唉……我真是愧对于她!”
陆晏清没应声。
他打小就沉默寡言、稳重可靠,陆晏时习惯了,拍拍他的肩膀,托付道:“安之,你如今是大人了,在外面顶天立地,在家里也是分量不轻。你嫂子她不容易,你多帮衬着点她。”安之乃陆晏清的字。
陆晏清郑重道:“这是自然,请大哥放心。”
陆晏时点头微笑,忽地口风一变:“那宋家姑娘,仍然常常来家里做客吗?”
陆晏清阖目,低微地叹出一口气:“嗯,常来,最近还和崔表妹在西院开设的女学堂里上课学习。”
陆晏时玩味道:“那安之你对此有何看法?”
“挺好的。”陆晏清表态意外地痛快,“她有事干,就不会总盯着我看了。”
“总盯着你看?”陆晏时兴致勃勃道,“话又说回来了,你若是不关注人家,怎么知道人家总盯着你看呢?”
陆晏清眉心一紧:“是她表现得过分扎眼,让我无视不得,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她。”
陆晏时伸出食指,对着他摇了摇,一副“我是过来人,经验丰富,你瞒不了我”的神情:“以你寡淡如水的性子,不惜费口舌与我解释你并没留意人家这事,那恰恰证明了,你的心思往宋家小妹身上渐渐靠拢了。”
陆晏清驻足不前,丢给他一个无奈的眼色:“我说了,我对宋姑娘,清清白白。请大哥莫要妄言了。”
他这个兄弟,哪哪都出色,独独为人忒正经,经不起一丁点玩笑话。陆晏时笑呵呵安抚:“好好好,怪我妄加揣测。你和宋家姑娘是天底下最清白的。”
若说陆晏清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那陆晏时就是另一个极端,玩笑不离口,插科打诨是家常便饭。
陆晏清省下较真的气力,默然踏上抄手游廊。
往来下人纷纷停站见礼,陆晏时亲切示意各人免礼自便。
转个弯,两个蹲着的背影,一大一小,赫然显现。
陆晏时定睛一瞅,恍然喊出声:“团团?”
那两个人影,齐齐回过身。宋知意牵着团团站起来,带她靠近兄弟两个,正对着陆晏时,乍然笑开颜:“陆大哥哥,好久不见啦!”
底下的团团仰头打量陆晏时半晌,总算认得人,一头扑到他身边,张开臂膀抱住他的腿,咧开嘴,露出一排乳牙,笑出两个酒窝:“爹爹!我好想你啊!”
揉一揉团团扎着小辫的脑袋,陆晏时一个弯腰,搂主团团的双腿,举起来,抱在怀里,轻声细语道:“爹爹也想你。”
同时不冷落宋知意,如沐春风道:“许久不见,宋妹妹似乎是长高了。”说着用眼神在陆晏清身上打转,“我记得那会宋妹妹是差一点到你胸口,这会已经和你胸口齐平了。”
无意识地,陆晏清看向对面的宋知意,眼光从对方的头顶朝自己平移,发现那高度果真在自己胸口的地方。醒悟过来在做什么后,他自觉荒谬,镇定如常地撂下句“我先进屋瞧瞧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以后,举步走开。
见宋知意目光追随着陆晏清的背影,陆晏时不觉一笑,惹得臂弯里的团团好奇问道:“爹爹,你在笑什么呢?”
“爹爹在笑,很快就能和你娘亲你哥哥见上面了。”陆晏时不失温柔道,“爹爹高兴。”
团团一手指着前面,一手拍拍他的肩膀:“那咱们赶快进屋,哥哥和娘亲早就等不及了。”
“好。”于是,陆晏时掐稳女儿,同宋知意有说有笑,穿越长廊,扬长远去。
9. 春日佳酿
正屋里,陆晏时与周氏,执手相看泪眼,一儿一女围在身畔,垂手乖巧站立。
周氏抽取手帕,点点眼周泪花,破涕为笑道:“大好的日子,该多多欢笑,哭哭啼啼的,扫兴。好了,花厅的宴席现成了,咱们过去吧,想必那几个等不耐烦了。”
陆晏时低头对一双儿女说:“你们跟金香姐姐先去席上坐着,我和你们娘亲随后就到。”
儿子满满已满九岁,通情达理,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向父母标标准准作个揖,拉着团团退出房间。
见这光景,陆晏时哭笑不得:“公然又是一个陆二公子。”
周氏顺手挽上他的胳膊,笑吟吟道:“你常年不在家,满满就跟着他叔叔念书,自然耳濡目染,得其真传了。”
陆晏时找着她的手,拍拍手背,侧目含笑:“能像二弟的做派,我求之不得呢。”
周氏伸出空着的手,举起食指戳他脑门:“怎么不是?二弟年纪几乎小你一轮,为人可比你靠谱多了。将将三十的人了,天天嬉皮笑脸,没个体统,亏还担着一个山长的职位呢,净给你的学生们提供谈资了。”
陆晏时一把抓住她的素手,包在掌心,送往唇际,覆下轻轻一吻,眼泛涟漪:“你嫌我老了?”
“我说了那些话,何尝提过一个‘老’字?”周氏觉得好笑。
陆晏时攥着手不放,另一条胳膊反客为主,穿过她胁下,手心直摁在她腰窝,猛地朝自己怀中一带。两个人呼吸缠绕,紧紧对视。“嫌也没关系,横竖今晚自见分晓。”
固然老夫老妻,青天白日提这种事,周氏仍然臊红了脸,啐道:“外面人来人往,你也把这种下三滥的挂在嘴边……老没正经的!”
陆晏时一面低笑,一面凑去她的侧颈,朝着那白玉似的肌肤亲了一口,同时在她腰上捏了把。“嗯,我究竟老不老,我等你半夜自己说。”
周氏歪头离他远些,嗔色才起,便被推着退至博古架前。心慌未定,又坠入深吻之中。
一墙之隔,宋知意掩嘴掉头跑开,一直看见崔璎提着裙边,袅袅上了长廊,方知这一跑,几乎出了东院,忙住脚。
崔璎讨厌她,却时时刻刻要做足表面功夫,笑口一开,主动询问她:“宋姐姐行色匆忙,可是出了什么急事?倘或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宋姐姐千万别与我客气,我定然尽全力相助。”
宋知意照旧不领情,语气却因适才无意窥见的亲热画面而充斥着生硬感:“我没有急事,自是无需你全力相助。”
崔璎维持笑容,十分体面道:“无事便好。我准备去花厅,宋姐姐要一起吗?”
“不必”二字即将脱口,但思及陆晏清眼下在花厅,假使自己拒绝,由崔璎一人去,无疑是白白给他们表兄妹制造独处机会,那是断乎不成的。掂量清楚,宋知意堪堪咽下回绝之辞,上下嘴皮一碰:“好啊,那就一道吧。”
一路无话。
陆晏清正襟危坐于厅内的交椅上,手托一本书,看得认真。
“表兄。”崔璎径直向他侧面,柔顺似水道。
宋知意随后过来,不甘落后,直直立在他正前面,也柔声细语唤:“陆二哥哥。”
崔璎暗中不悦。她这是在学自己的口吻吗?嘁,东施效颦,学人精。
“宋姑娘。”陆晏清眉目低垂,加上夜幕四合,厅里灯影飘摇,使人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听他不理崔璎,而理了自己,宋知意颇有些得意,瞥一瞥崔璎,俏然一笑:“我在呢,陆二哥哥。怎么了吗?”
斑驳光影下,他徐徐撩起眼皮,面色与往常无什么两样:“宋姑娘请找位子坐吧。”
宋知意笑嘻嘻道:“不用不用,我就站着好了,不累的。”
目睹俩人谈笑自如,崔璎从身到心不自在,干脆离了他俩——眼不见心不烦,悄悄地寻位置坐定。
身边少了个人,陆晏清并不在乎,他现下只注重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她似乎会错了意,以为他刚刚是在关切她疲累与否。他沉着须臾,出声道:“我的意思是,你在这站着,挡住了光线,我没法看书了。”
肉眼可见地,她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啊……?”
陆晏清耐性充足,道:“我想心无旁骛地看会书。所以,宋姑娘可否让一下?”
于他慢条斯理的语速下,宋知意暴红了脸,满脸尴尬,让开来,一边解释:“我不是有意……扰着你看书的。”
“我知道。”许是瞧出她的局促不安,他捧书淡声道,却并未再给她眼色。
宋知意就势挪去了他右手边的椅子上,反复撩拨着腰带上的香囊,很是心灰意懒。
冷眼旁观全程,崔璎暗笑两声:表兄他不理睬我,对宋知意那个蠢笨的也没好脸色。也罢,都是一般的待遇,那我还闷闷矫情什么呢。
一时间,各怀心事。厅中格外静谧。
适才从正屋里出来,团团扯着哥哥的袖子央求同她一块上后院踢毽子去。满满宠爱妹妹,一口应下。
兄妹俩相约去往后院,踢了几个回合的毽子作乐,踢出一身的汗,随从丫鬟们便又折回住处,给他们速速擦洗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姗姗来至花厅。
相较于崔璎这个表姨妈,团团更黏着宋知意。蹦蹦跳跳到她身前,抱着她胳膊摇撼卖乖:“宋姐姐,你上次给我梳的那个发型好漂亮,你再替我梳一次,好不好嘛……”
宋知意正欲启齿回应,满满走上来,板着脸教育:“你想梳什么头,自有院里的姐姐们帮,没有理由劳烦客人。另外,现处花厅,设着宴席,可不是能梳头打扮的地儿。”
满满小虽小,但团团偏偏最怕他。当下扁着嘴巴,慢吞吞松开宋知意,退回满满身旁,遵照他的指示逐一跟屋里三个大人问礼。
陆晏清为当中辈分最高的,理应带领大家依次入座。于是他合起书本,顺手揣于广袖内,起身去了饭桌东面第一个位子端坐。
满满比手请宋知意也去就座。她侧顾那雕漆张大方桌,瞄准陆晏清的方向缓步前进。崔璎这时候也起身,转移到他身边的座位,极其自然地坐定。反观他,容色如常,不动如山,俨然无所谓是谁挨着他坐。
他无所谓,可她有所谓。
迎着崔璎弱不胜衣的影子,宋知意直行,于她半步外站定,居高睥睨着她,有商有量道:“我想坐这里,你可以起开去别处坐吗?”
词儿用的确实礼貌客气,然语气神态截然相反——哪里是在商量,分明是命令。崔璎不由笑了:“宋姐姐脸色不对,可是我哪儿做得不好,惹姐姐不开心了吗?”
宋知意不吃她扮可怜从而以退为进这套,随性道:“没有啊,我只是想坐这里,便和你商量而已。你为何会笃定我生你的气了呢?”
她直白磊落的反问,真把崔璎问住了,半晌无言以对。
在这场交锋中占了上风,宋知意正值春风得意时,才不退而求其次,偏生伫立原地待她答复。
局面僵持不下,眼花心烦的人恰恰是陆晏清。他弄不明白,区区一个坐处,如何值当她们两个明争暗抢的。
他只字未吐,起来绕到对面,款然落座。
僵持的二人俱为之动容。宋知意这次抢占先机,大步至他身侧,搬开凳子,安稳而坐,大大方方观察崔璎的种种细微反应。
崔璎要脸,断然做不到她那般厚颜痴缠的地步。遂埋下不甘不平,微笑示人。
既然东边有了宋、陆,那团团满满就在崔璎一列归坐。
迟迟等不来父母,团团心存古怪,扭头问她哥哥:“哥哥,爹爹不是说,很快就跟娘亲过来吗?这都好久了,怎的没消息呢?”
满满道:“再等等就是了。”
团团“哦”了声,将两条胳膊放桌沿,小臂直立,双手托腮,转眼向门外,期盼快些父母来临,毕竟她都饿得咽唾沫了。
少顷,陆晏时终于携周氏双双到场。夫妻俩直奔主位坐下。周氏歉疚一笑:“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陆晏清道“无妨”。崔璎随声附和。
侍女分别摆放碗筷时,团团终究藏不住一肚子好奇,问:“爹爹,娘亲,你们晚了这么久,做什么了?”
不及夫妻俩怎样,宋知意仓惶低下头,极力掩饰面颊上可疑的红晕。而坏就坏在,她耳朵也通红,又无头发遮掩,完完全全暴露在陆晏清的一瞥余光里。
他情不自禁纳闷:刚才还为个座位咄咄逼人,一转眼躲躲闪闪的。她是心虚吗?倘若是,那她在因何心虚?
面对孩子天真的问题,周氏慌了心神,忙暗扯丈夫的衣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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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晏时会意,借势拢住她手,笑着回答团团:“问了你娘亲些事情,没想到耽搁这许久。”
周氏借坡下驴,笑颜招呼大家动筷子吃饭。
饭桌言论,以陆晏时为主,均是宋知意不爱听的。因百无聊赖,她便专心用佳肴吃果酒。
“宋妹妹,你还没尝过这春日酿吧?”周氏手执一个白玉瓶微微摇晃给她看。
她老实摇头表示:“没,我爹管得严,说我还小,不准我碰果酒以外的酒。”
周氏笑道:“这春日酿不可多得,也就是你陆大哥哥今儿难得回家,我才端上桌来。不然,你们可没这个口福。”
周氏说得玄乎,宋知意骤然兴趣盎然,拿了个干净的酒盅,递给周氏:“那大嫂嫂给我倒点,我好品一品它何其美味呗?”
欣然接了酒盅,斟满,复推回去后,周氏道:“只一盅,多的可没有了。”
“尝尝鲜就满足了。”她乐观表示,随即握住酒盅,往唇畔送到半途,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此酒烈,不宜不惯饮酒之人。”
没出息地,她把酒盅置于桌上。
周氏笑道:“不怕,就浅尝一口,不妨事的。”
酒气袅袅,鼻端盈香。她蠢蠢欲动。
见状,陆晏清不再插手,随她自便。
杯酒下肚,喉咙连着胃里热辣辣的,宋知意忙问侍女讨一杯清水缓解症状。接连灌了几口,热乎劲是有所减轻,脑仁却开始沉重起来,眼神亦朦朦胧胧,看那一盘盘一碟碟菜肴,犹如夜空繁星,使人眼花缭乱。她到底支撑不住,拿手扶着额头,昏昏欲睡。
“哎呀,瞧瞧宋妹妹那张小脸,殷红,恐怕是不胜酒力。怨我,一时糊涂,给她推荐什么春日酿呢。”周氏锁眉自责。
陆晏时打圆场:“人已醉了,该找个人送她回家才是正事。”然后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陆晏清平静的脸上,“安之,咱们这些人里,宋妹妹最信任你;你的品性,我们全放心。安之,你来走这一趟吧。”
“不合适。”陆晏清直言拒绝,“不如派个人,通知她家里,等她家里来接。”
周氏面露遗憾:“不巧了。傍晚时我打发下人去宋家托信儿说宋妹妹今晚与咱们多待一阵,谁知宋大人不在家;另外问过宋家人,原来是宋大人被留在了衙门里,预计亥时过了才能到家。”
陆晏时搭腔:“哎呦,那可太迟了。”
陆晏清油盐不进,又提议:“宋姑娘有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祥宁郡主家的小少爷,不如知会他来接人。”
周氏叹道:“快别提。郡主这几日正忙前忙后为薛小少爷说亲呢,咱们过去传话的人,八成要吃闭门羹。这法儿行不通。”
屡遭反对,陆晏清失了耐心:“那便留宋姑娘在家住一晚好了,以她同嫂嫂亲如姊妹的情分,外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旁听下来,崔璎的心情可谓跌宕起伏。万幸陆晏清意志坚定,始终不肯揽这个营生。她长长舒了口气,迎合道:“是呀,到底是男女有别,还是依二表兄的,由大表嫂收留宋姐姐一宿最为稳妥。”
几人商议之际,宋知意迷迷蒙蒙抬起头,忽然抓住陆晏清的胳膊,含糊不清道:“我不要在陆家住,我要回家……要陆二哥哥亲自送我……”
尝试摆脱无果,陆晏清暂时收了心。
陆晏时见缝插针道:“看看,人宋妹妹自己都提出非回家不可了,谁能忍心强留她呀!”
周氏配合游说:“这姑娘倔,指定要谁送她,那是打死不肯妥协的。若生拉硬拽,大约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严重些,把这房顶都掀了。二弟,权当为了陆家今夜的太平,你就破例送她一次吧。”
崔璎越看越急,忍不住说:“那我坐车送她,二表兄也犯不着进退两难了。”
“你个姑娘家,大黑天的不安全。”周氏道。
崔璎不服,打算进一步争取,陆晏清却言:“不必争了,我送她就是。”垂视一眼抱着自己手臂憨笑之人,没奈何道:“你不松手,我怎么送你回家?”
仿佛听懂了,宋知意慢慢地张开臂膀,趴在桌沿,眼睛半闭不闭,呓语不休。
陆晏清胸中烦闷,不愿多看她这个屡屡横生枝节的麻烦,起身吩咐:“春来,套车。”
10. 醉酒放肆
春来套好车,回来告知。陆晏清了然,乜了眼伏在桌上沉沉昏睡的宋知意,对厅中众人说:“我先去外边等。”话毕,昂然出门。
崔璎不得已藏起凝望里的眷恋,移目冷然看周氏帮着芒岁把宋知意扶起来,又是给整理头发,又是命人取一件薄披风给她穿着挡夜风,还不忘记叮嘱芒岁携好随身物品——很是细致入微,亲近得仿佛一家人。
结合刚刚周氏极力撮合陆晏清包揽下护送宋知意回家的活计的情形,崔璎一阵反胃,感觉强烈,以致片刻待不下去,强颜欢笑同陆晏时告辞。
陆晏时也没挽留,嘱咐些夜深当心之类的话,随她去了。
宋知意酩酊大醉,偏偏脑子糊涂,身子上蹿下跳的,一会要往地上坐,一会要跳起来摘天上的星星,简直一刻也不带消停。周氏联合金香、芒岁三个人,费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可算把她安抚住,仔细着送出大门口。
彼时,陆晏清等得烦了,好好的玉面公子,硬生生成了黑脸罗刹,源源不断散发着戾气。
春来小心翼翼讨好:“公子别动气,宋姑娘必定是醉得厉害,行动不便,这才慢了,也不是有意为之……”
不是有意?她刚在桌上馋得全然听不进提醒,非碰那烈酒时,可不像是无意的。陆晏清背着手,隐忍不痛快,令春来进家门探探是什么动静。
春来应着才跨过角门,就听不远处周氏的声音:“到家以后,多给她喂点水。身边不能没有人,痰盂也得备着,防她胃里不舒服吐。”
显然在叮咛芒岁。
芒岁答知道了。
周氏又道:“还有,今晚就不要给她洗澡了,洗洗脸漱漱口凑合一夜,明儿清醒完全再大洗。她才吃了酒,身上热,虽然入夏了,但也不敢马虎,洗病了可不是遭半点罪。”
待话音落下,几人已走到春来面前。春来忙将角门大敞开,方便让她们经过。
闻得响动,陆晏清偏过半边身子,见周氏等三个人架着一个宋知意,走得踉踉跄跄,而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似乎醉迷了。
他忽然就通透了。
罢,她若是肯听自己的,那早就对他敬而远之了,何以至于现今大黑天赖在陆家喝得不省人事。
……他也是闲的,和那么个冥顽不灵的计较什么。
艰难将人塞入马车后,周氏含笑对陆晏清说:“二弟,宋妹妹便拜托你了。她到底是年纪小,爱闹腾,万望二弟多担待,别与她一般见识。”
“我懂,请嫂嫂放心。”末了,抬腿登车。掀帘时,他决略略停顿,最后仍是驱身弯腰入内。
目送车子驶离巷子,周氏像个老母亲,点头笑得慈爱。
金香陪笑道:“二少爷清心寡欲的,能允下这码子事,真是不容易,还得仰仗大少爷和少奶奶您的面子。”
周氏转身往府里走,边说:“咱们家的二少爷,说是冷心冷情,其实那也分对谁。好比适才我劝宋妹妹尝酒,他不就出声拦了么?以我冷眼看来,他待宋妹妹也不是多么厌烦,反倒挺有责任心的。”
金香心里不很赞成她的说法,碍于她是主子,不好反驳,便打了两句哈哈算了。
周氏却开了话匣子,接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让他们两个多相处相处,退一万步,即便没好结果,那也不会太糟糕——二弟是正人君子,克己复礼,必不会欺负了宋妹妹。”
这话金香无比认同。
这一端她们主仆有问有答,闲适安逸,那一端却是另一番光景。
隐隐晃动的车厢内,芒岁搂着宋知意坐一侧,对侧是危坐的陆晏清。
外边夜色茫茫,整个车子全凭门口悬着的一盏油灯照明。光束曳动,光线暗沉。
宋知意无知无觉,芒岁机灵着,决不能失了礼数,诚挚道谢:“今晚多亏大人了,我代替我们姑娘向大人道谢了。”
坦白讲,陆晏清精致皮囊下动荡着的腻烦,芒岁瞧得一清二楚。实际上,她也不愿意自家主子对他痴缠不休,过去也尝试劝了几次,然无济于事,次次以失败告终。她有时寻思,若要宋知意心甘情愿放下执念,除非哪天重重地撞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否则不肯罢手。
陆晏清“嗯”了下,相当之平淡。
芒岁有自知之明,不再叨扰他。
两家住得近,一晃眼就到了。
春来驾的车,他收起马鞭,先跳下车去,后朗声道:“公子,可以下来了。”
俄而,帘拢撩开,陆晏清现身,优雅落地。
芒岁紧随后,咬牙搀扶宋知意挪至出口。
视芒岁那样吃力,春来忍不住道:“要不……小的过去搭把手?”
陆晏清默许。
得了允许,春来快步上前,把握分寸,双手托住宋知意的胳膊,慢慢儿地请她下来。
孰料,她已两脚沾了地的情况下,依然出了岔子:脚腕一崴,直冲一旁陆晏清身上栽下去。更为微妙的是,陆晏清没躲,结结实实接住了她。
春来、芒岁不约而同对上视线,均读懂了对方眼内的惊愕。
扪心自问,接下宋知意,陆晏清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仅仅是本能反应——他人身处危难之际,他从不介意伸出援手。将才倒下的不管是谁,他都不会冒出躲避的念头,哪怕是令他头疼已久的宋知意。
“别愣着了,扶走你家姑娘。”从她肩膀上抽走手,他向芒岁挑起眼帘。
“哦……哦!”芒岁忙忙去揽宋知意,不提防她再度折腾起来:胡乱挥舞着手臂,防备芒岁靠近,同时大着舌头乱喊:“走……走开……!”
她毫无章法地打来打去,令芒岁不敢轻举妄动,放任她继续牢牢赖在陆晏清怀里之余,拿头乱蹭他的胸膛。
“好……暖和……”她傻笑着,突然攒起眉头,眼睛眯了个缝儿,上下左右检查着眼前,“花花,你肚子不是白的吗?怎的……乌漆嘛黑的?”
花花是她那只爱宠狸花猫的名儿。
喃喃时,伸手戳戳,当然是戳空了——陆晏清猛地退后两步,面皮好似一块抻展的布,底色通黑。
“不知廉……”他乍然住口,随即话锋一转,对准护着宋知意手足无措的芒岁:“方才之事,全当没发生过。带你家姑娘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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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尽,一拂袖,上了马车。
春来了解他,他那个表现,是真恼了。故不敢逗留,拔腿追随,迅速坐在车外,扬鞭御车奔上长街。
返程,春来心慌,终归忍不住,试探道:“公子,您……还好吧?”
里头倒是很快传出声音:“无碍。”——听感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应当是归于冷静了。
春来悬心落定,一心赶车。
*
自工部出来,天地一片苍茫。举目望天,但见一钩残月半隐于云中。宋平扭扭脖颈,僵直酸困感稍微减轻。
随从王贵牵马过来。宋平松一松腰带,踩着马镫翻上马背,夹着疲惫道:“家里一切都好吧?”
王贵答:“一切都好。姑娘呢,今晚在陆家吃的晚饭,还是陆二公子亲自送回家的。”
宋平意外道:“稀奇。”他腾出只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照这么发展,我宋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王贵跟在马背底下,犹豫好一阵,委婉道:“老爷,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宋平慨然道:“做生意那会,你就跟我走南闯北;后来入了仕途,你就给我管家。你我大半辈子的情谊,我早就把你当家人了。一家子人,说话用不着吞吐呕吐的。你直说,我听着。”
王贵道:“老爷高看我,是我的荣幸,那我就敞开心怀说几句——”
“我能从一个孤儿出身的小摊贩,到今日指挥调度一大家子的管家,享受前所未有的体面荣光,全依仗老爷的提携……我感激涕零。正因此,我也一直把宋家当作我自己的家,把老爷、故去的夫人、姑娘,以及宋家上下几十口人,当作我自己的亲人。我很珍惜大家。”
“……所以看了老爷在官场上遭遇风风雨雨,止不住地心惊……我晓得老爷的志向,也晓得我接下来的话不中听,可,老爷,这官儿做到多大算大呀……这天底下,终究是老百姓多,以您的官职,已经是芸芸众生不可高攀的存在了,再执着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功名利禄,人人艳羡,人人追逐,但又有几个人能唾手可得呢?纵使得到手,说到底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喜乐安康,看似是寻常小乐,实则‘寻常’二字,才是人生最可贵的呀!”
尾音之后,是长久的静默。
宋平勒马停驻,侧目而视,发现王贵老泪纵横,道不尽地凄凉。宋平深受触动,为之一叹:“你说得对。可我又何尝不想抽身,只是宦海沉浮,身不由己。世人皆骂我是奸佞小人,此话不假——这些年我为出人头地,左右逢源,四处巴结,做小伏低……豁出多少脸面,付出多少钱财!如果就此收手,与世无争,我活着不能够甘心,死了也不能瞑目。”
他仰望夜天,那片夜空,一如他的欲壑,无限膨胀,无边无际。
云层游弋,渐渐蔽月。宋平如梦初醒,慌慌张张道:“哎呀呀,光顾着闲聊,时辰忘得干干净净。走走走,快回家,如意那丫头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我得看一眼才安心。”
王贵收拾心情,恢复如常,一路相随。
11. 事后尴尬
这天半夜,宋知意起身呕了好几次,弄得芒岁提心吊胆,眼睛一整宿没敢合实,临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歇了阵。
因为惦记着她次日应去陆家上课,芒岁大清早强撑着爬起来,一见她睡得死死的,脸色也泛白,便先去和宋平商量,决定今儿告个假,安心养养,等明儿再过去。
而宋知意转醒时,外面已然艳阳高照,一问芒岁,回说是快午时了,假如她再不睁眼,芒岁也要强行叫她起来了。
“我头好疼,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她慢悠悠坐起来,芒岁眼疾手快往她背后塞了个引枕,她倚靠着,伸手捧住芒岁递来的温水啜了两小口,感觉好点了,便凝眉回忆着昨夜的事,可惜记忆断断续续的,只拼凑出在饭桌上品尝那春日酿画面,往后就彻底续不上了。于是扶额盘问芒岁首尾。
芒岁面露难色。她视之稍感不安,迟疑道:“我是醉了,那我不会当着众人说了什么傻话,或者做了什么傻事吧?”
芒岁察言观色道:“那我如实告诉姑娘,姑娘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她点一点头,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模样:“只要不是直接对着陆二哥哥的,那都不算事。你说吧!”
结果,及芒岁和盘托出事实以后,她顿时受到了一记重击,脑子里轰然一片,当即抱着被子滚到床角,身躯蜷缩,无声尖叫。
“已经那样了,姑娘还是想开点吧。反正我看着,小陆大人挺体面的,好像并没有多动气……”芒岁自己也觉得心虚,音量越来越小。
“他指定生气了!”宋知意扔开被子,爬将起来,抓了披散着的头发,懊悔万分,“他不当场丢开我,是他的教养……喝酒误事,醉酒更误事,我真是傻了。他原本就烦我,这下好了,估计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芒岁昧着良心道:“姑娘也用不着太悲观了,那不是意外嘛,小陆大人通情达理,大抵可以理解的。”
宋知意全然听不进去,一个上午垂头丧气的。
午饭后,小丫鬟交给芒岁一封帖子,说是郡主府送来的。芒岁即刻擎与宋知意,说明出处。
彼时,宋知意仍在为昨晚的莽撞冒失而后悔,闻听郡主府递了帖子,不甚注重,懒懒道:“八成又是薛云驰搞的鬼。你先搁那吧,我一会拆开看。”
芒岁同样知晓薛景珩专喜欢装神弄鬼逗自家姑娘,遂找了个小妆奁,把帖子在梳妆台上压着边角,转头询问:“厨房熬了酸梅汤,姑娘有胃口喝吗?”
“随便对付两口得了。”
芒岁应声出去。
痴坐了几个时辰,不止肠子悔青,筋骨同快锈住了。宋知意伸个懒腰,穿鞋下地,取了那帖子转悠至外间的大窗子跟前,一面推窗透风,一面拆开过目。
正值芒岁端汤返回,就见她随手掷开那帖子,调侃:“一个生日,哪年不是过?往年也不见他文绉绉写了请帖给我,单是嘴上一提。今年倒新鲜,花样百出。”
当心将碗勺放置完毕,芒岁静心稍加思量,恍然道:“是了,后日就是薛小少爷的生日,合着那帖子是生辰请帖啊。”
“也多亏了这封帖子,要不是它,我都没记起来后天是他的大日子。万一误了,凭他那臭德行,又该跟我较劲了。”宋知意转身回里间,抱臂胸前,沉吟不语。
她的心事,芒岁猜着了,追在身后说:“姑娘可是在为生辰贺礼而发愁?”
宋知意接言:“他那个人,要什么有什么,我是想不出他有哪样缺的。”
芒岁出谋划策:“我脑子里有个印象:薛小少爷曾说姑娘插的花很有趣。姑娘既没头绪,那不如从后园子里剪几枝花,搭配着插瓶,后天带过去应应景?”
自在陆家接触插花后,宋知意就爱上了侍弄花草,闲下来就研究怎么插瓶养眼,手底下做出不少作品。宋平第一个捧场,抱了三瓶,卧室、书房、衙门,各放一瓶;兼之每天抽空亲手打理,就差晚上搂着睡觉了。可见其重视程度。
宋知意却嫌弃道:“光这个,太拿不出手了。得了,一会你陪我上万宝阁,我挑一把折扇,后天带给他吧。”
她不陷在负面情绪里,情愿出门,芒岁求之不得呢,喜上眉梢,一口应下。
歇过午,主仆二人坐车离家,直抵万宝阁。
薛景珩性格张扬不羁,所穿所用同样花里胡哨。按照他素日的品味,选好扇子,出了万宝阁,又随处逛了逛,便回了家。
次日,宋知意穿戴素净,往陆家去。总共那么几步路,她走得沉重不堪,口里也不闲着,一直问芒岁今儿碰见陆晏清,该当如何。
芒岁也答不上来,正琢磨顺耳话劝慰她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上头挂着印有“陆”字的两个灯笼,而驾车的恰恰是春来。
“吁——”春来勒马,停在那对主仆面前,含笑打招呼:“宋姑娘好,芒岁姑娘好。”
宋知意没理会,悄摸地往关闭的车窗上瞄,依稀看见个笔直的人影。她猜想,十有八九是陆晏清。
“怎么还不走?”车子里传出个清醇的声音,听得宋知意如芒在背——果然是他。
春来道:“回公子,是碰见了宋姑娘。”
“问过好了么?”
春来回:“问过了。”
“那就走吧。”
春来犹犹豫豫,试问:“公子……不打算和宋姑娘说几句话吗?”
关乎他对自身的态度,宋知意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屏息侧耳,专注聆听。
“男女有别,理应避讳。”他的口吻,相当淡漠。
漠然的是他,窘迫的是春来,他恨不能自抽两嘴巴子,为自己自作聪明下的胡言乱语赎罪。
“是,是……”春来扭身,以干巴巴的笑脸面对宋知意,“那不耽误两位姑娘了。”
眼瞅春来作起扬鞭打马的姿势,宋知意沉不住气,急切道:“陆二哥哥且慢!”
春来收回动作,任她走近,扒着车厢,透过薄薄的纱帘,朝内探视。
“宋姑娘,这于礼不合。再者,我有约在身,不宜逗留。”他音色冷清,纱幔后的身姿端庄正直——处处昭示着疏离。
“我就一两句话,不会拖你很久的……”昨晚失态,冒犯了他,宋知意自知不该,苦着脸说,“陆二哥哥,你就许我说完吧,不然我憋也要憋死了……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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嚣张跋扈、娇纵无礼,乃她的代名词。她即使做了错事,亦可安然狡辩自己有理傍身,不会有错。如此一个人,同谁心甘情愿地低过头?而陆晏清偏偏是个例外,叫她再三委曲求全的例外。
一头是与友人的约定,一头是她固执的央求,陆晏清略一思索,权衡利弊,决计速战速决——若硬不顺着她,按她的脾性,大约又要生事端,等于自寻麻烦。不妨由她张嘴说,待倾诉完了,他也就脱身了。“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机会来之不易,宋知意不敢浪费,将酝酿多时的说辞脱口而出:“前天晚上,我真没感觉了,轻薄了你,纯属于无意之举……陆二哥哥,你别跟我置气了,可以吗?”
陆晏清不由蹙眉:“轻薄?”
相隔一层纱,宋知意所见他之轮廓朦朦胧胧,至于他的微妙神情,更加难以辨明。故此,老老实实道:“是……我已经知错了,昨天一醒来就反省,反省到现在……陆二哥哥,你宽宏大量,一定能体谅我的,对不对?”
陆晏清失笑道:“你崴了脚,我搀扶你一把,乃举手之劳,何来的‘轻薄’?”
“可我还把脸在你……”
“那是意外。”他打断她。默然须臾,又道:“我帮你,是无心之举;你所说的轻薄,是刻意为之——不可混为一谈。”
她不解释尚可,一通拼命解释,顺理成章给陆晏清留下了个“不学无术并口没遮拦”的印象。
宋知意捕捉到重点,脸上渐渐云开见日:“对,我确实不是故意的!……那既然陆二哥哥你承认是意外了,是不是代表你不和我生气了?”
陆晏清不答反问:“只此而已?还有其他事么?”
她正是为一个确切答复才百般阻挠他走的,而今他闭口不谈,她当然不能轻拿轻放,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陆二哥哥,你还生我气吗?”
她不依不饶,而为了顺利抽身赴约,陆晏清只好回归她的问题,平淡道:“我没必要跟宋姑娘动气。”
有他无视自己的前车之鉴,宋知意疑神疑鬼,追问:“你当真不气了?”
陆晏清懒得纠正他并非不气,而是从未跟她斗气,敷衍一“嗯”。
宋知意终于放心,又恢复常态,找话题套近乎:“陆二哥哥坐马车出来,是今日不上值吗?”他鲜少乘车,出发上朝,以马代步;办私事的话,近则步行,远则骑马。
陆晏清惜字如金道:“休沐。”
“哦……”遇上他,她总有说不尽的话,“你刚刚说有约在身,你约了谁呀?我认识吗?”她其实是好奇他所约之人是男是女。
“一个故友。”陆晏清耐着性子道。
“啊,这样啊……”他不愿意明说那人身份,她免不得猜疑,越猜疑,越没底,整个人可见地耷拉了下去。
她或是失落,或是怎样,陆晏清一概不关心。掐指算算时辰,快迟到了。便道:“酒量不佳,最好不碰。误事是小,伤身为大。时间不早,宋姑娘进家门吧,以免迟到挨罚。我也先行一步了。”
他去意坚定至此,总不好一直厚颜拖延。宋知意缓缓让开路,目视车轮滚向远方。
12. 竹马生辰
为庆贺薛景珩十七岁生日,祥宁郡主及其丈夫薛裕,倾尽人情人脉,向诸位皇亲国戚、京城士宦人家发出邀贴。众人欣然捧场,连宫里的公主皇子也亲临现场,帝后、太后亦派遣身边红人前来道贺。场面空前盛大。
这日大清早,薛家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宋知意的马车根本挤不进去,唯好远远地停靠下车,携芒岁走路入薛府。
及至人群外围,右手边忽然闪出个人影,随即右手腕给扯住,打眼一瞅,是一身绯衣,头顶玉冠的薛景珩。“这人多,不好走,我领你走角门进去。”
他手劲大,出现得也突然,宋知意来不迭挣扎,只慌忙回头告芒岁跟紧了,注意别走散。
芒岁唯唯诺诺。
宋知意来过薛家几次,对薛家还算熟悉,眼看这路越走越偏,心觉怪异,直白道:“你的席不是设在花厅吗?这不是去花厅的路呀。”
薛景珩目视前方,道:“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说?”她越发不解,“说话就说话,哪里不能说,非七拐八绕的,都不知道拐什么地方去了。”
薛景珩道:“我的话是私下对你的,不想其他人听着,所以得寻个僻静处。”
她习惯性地嘲讽:“你老是装神弄鬼的,真没意思,我懒得理你。”
薛景珩冷不丁站住,回过身,手却没撒,捏着她手腕子,板着面孔道:“我没意思,那你觉得谁有意思?”
觑他面色青黑,好像是恼怒了,她骤感荒唐,嗤笑道:“你又哪根筋搭错了,整出那个死人般的嘴脸?”
她的诘问,薛景珩置若罔闻,光揪着问:“你说我没意思,那你说说,谁有意思。”
宋知意也恼了,将手一夺,一摔,冷笑道:“我才来,话都没讲几句,你就对我盛气凌人的。问你,你还装聋。薛云驰,你最近一再摆脸子给我看,语气也牛哄哄的,你是不是被野狗咬了,传染了疯病了?”
“我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你不知道么?”她抽了手,他的手心空落落的,然他的双目截然不同,全然摄着一个她。
宋知意强忍捶他一拳的冲动,无力发笑:“那你说说明白,我哪处得罪了你。否则莫须有的冷眼和谴责,我是断然不认的。”
缄默少时,薛景珩咬牙道:“我这些天不找你,你为什么也不找我?”
“……你好歹动动脑子,我近来不都在陆家受教吗,哪儿来的闲暇找你?”他的蠢问题,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像看傻子似的看他,噗嗤一笑,“再说了,纵使我忽略了你几天,以咱们俩的交情,你至于动辄就大发雷霆的吗?你的心眼难道是针做的不成?”
薛景珩一点不让着她:“是我没脑子,还是你压根觉得我这号人可有可无,因此我是活着或是死了,你都安心不闻不问?”
“你有没有良心?我不闻不问,那我今儿顶着大太阳过来干嘛来了,莫不是嫌家里冰块镇着太凉快太舒坦,专门出来找不痛快了?”他一味血口喷人,彻底惹毛了她,她抡起拳头对着他上半身打个不停,“薛云驰,薛景珩——!你活活就是个泼皮无赖!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打,薛景珩闷声受着。待她打累了,除去戾气,挨着芒岁气喘吁吁时,他说:“那你知不知道,你自由自在这几天,我被我母亲锁在屋子里,被迫听那官媒婆在耳根子边溜嘴皮子——夸这家姑娘温婉贤淑,赞那家千金才貌兼得。我躲又躲不得,几乎烦死了。”
“反观你宋如意,可谓人如其名,我在那煎熬,你在陆家,又是吃晚饭,又是品美酒,到最后还和你的陆二哥哥共乘一车,当街搂搂抱抱——仿佛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称心如意。”
“这样理论下来,你仍会觉得你无辜,而理直气壮斥骂我的话,我无话可说。你或打或骂,随你的便。”
此长篇大论,包含的信息太多太杂,宋知意自个消化半日,方才尝出咸淡来,惊讶道:“官媒婆上你家……你要跟谁提亲?”
敢情费了这么多唾沫星子,她该曲解依然曲解。薛景珩蓦然气笑了:“怎么就成我和谁提亲了?你没听见我是被锁在家里,迫不得已接受那没完没了的吹嘘的?”
宋知意一拍手:“那不还是给你说媒的,我寻思也没理解错。”
看解释不通,薛景珩索性将错就错,问她:“那媒婆给我说媒,你是怎么看的?”
此一问,切实地难住她了。他们大小玩到大,她觉得自己还小,远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也一样,是个每天和自己吵嘴的小屁孩。可这乍乍地就说为他说亲……着实怪怪的。倒不是有意见,她为人很开明很公平的——她有心上人,那总不能拦着他独自守着当光棍吧!此外,待他也有了在意的人,就不会总盯着她对陆晏清怎样怎样,而阴阳怪气了,何尝不算一件喜事呢。
她豁然开朗,怡然接受现状。
“反正不是坏事。”她耸肩摊手,“如果对方人品好相貌佳,同出身高门贵族,配你也够够的了。”
薛景珩如鲠在喉,待回过味来,险些原地跳起来:“你就如此轻描淡写应付我的?”
双方有了新鲜话题可聊,宋知意不觉将适才脸红脖子粗的争执抛在脑后,以慈眉善目示人:“我很认真的。你看你老不忿我提陆二哥哥,那现在有人替你打算,等你也有了心上人,你就有事可干了,自然顾不上频频跟我赌气了。一箭双雕,两全其美,多好啊。”
“呵……”薛景珩自嘲一笑,“这个关节,你还在惦记你的陆二哥哥……我真是闲得慌,明知你是个蠢货,我偏不信邪,非跟你争个高低。”他一挥袖,视线越过她,投诸于来时路,“我母亲也差人往陆家递了请帖,不出意外,你的陆二哥哥也出席了。走吧,去前院,寻你的陆二哥哥,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热脸贴冷屁股,然后被人指指点点,由人耻笑吧。”
不再管她是何面目,他丢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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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走人。
莫名遭了一顿丑话,宋知意怨愤难平,当场呵斥芒岁把抱了一路的生辰礼就地丢弃,她非踩个稀巴烂,不然过不去这个坎。
芒岁理智,不听她,护在怀里,一面苦口婆心宽慰她。
好在她是个直性子,气来得快去得快,瞥一眼那红木匣子,念那东西值不少银子,勉强休了毁坏作贱之意,循着来路,边逢人打听,顺顺利利抵达前厅。
前厅乃招待男宾的场所,蓦地闯入两个貌美小娘子,在场众人齐刷刷朝她们注目。
薛景珩共一帮狐朋狗友混迹其中。
一个公子哥儿摩挲着下巴,调侃道:“云驰,那站着的不是宋家姑娘吗?你天天追在人家身后,千方百计博人家笑颜,如今人家误入歧途,你怎么不去解围,反而坐得实实的?”
其余人俱捧杯不语看好戏。
薛景珩自斟一杯酒,送于唇畔,目光却不在眼前琼浆上,一直落在对桌御史台诸官员的一举一动上。
此刻,陆晏清敛祍起身,向同僚拱手表示去去就来。御史台众位望见前面呈迷茫之态的宋知意,均心领神会,纷纷体面回复他尽管自便,这头不着急。
陆晏清无别话,长影迎光,经过各个圆桌酒席,与宋知意会面。
薛景珩及时撤回注视,堪堪避开那二人碰面私语的一幕。他终于记起唇际微凉,一饮而尽。后来玩味道:“自有人维护她,我何必露那个脸,多此一举。”
大家瞧他怏怏不乐,黯然神伤,免了打趣他的心思,回归吃酒作乐。
话说宋知意兀自迷惑间,陆晏清翩翩然而来,扔下一句话:“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女客席在后院。”
恍惚过,错乱过,她挠挠头,没好意思分辩自己并非不留神过来的,实为听闻他在此,预谋找来的。
“宋姑娘,”只言片语的空子,她又神思出走了,陆晏清沉着脾气,叫她恍回神,“为了你的清誉,此地不宜久留,快快离去吧。”他用眼色指了一条明路,“沿着那条路直走,一盏茶即到后院。”
他以不容置喙的语态给她安排妥善,思及昨天街上他爱搭不理、不屑一顾的光景,她有些胆怯,生恐一个没管住嘴,又触着他逆鳞。遂谎称:“哦,我走错路了,幸好陆二哥哥你及时出现解救我……多谢陆二哥哥了。”
听见她死性不改,坚持以“陆二哥哥”称呼自己,陆晏清万般无奈,收起再次纠正的念想——他为人低调,公然离席指引她已然引人注目,设若跟她就一个称谓而讲大道理,未免招摇太过。他不喜欢那样。
“不必言谢。”他站姿微斜,让开前去后院的路,“请吧,宋姑娘。”
才分明说过是偶然闯来的,她也没理由赖留恋,皮笑肉不笑道:“那陆二哥哥少喝点酒,喝酒……伤身。我先走了。”
以目相送她远离后,陆晏清信步回席,正襟就座。举手投足之间,优雅贵气浑然天成。
13. 冤家聚头
后院乃女眷们的地盘。宫里的公主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和那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们无甚共同话题,便只走个过场,相约离开了。剩下的人里,郑箏最厉害,号令众人。明明是给薛景珩组办的宴会,出风头的倒成了她。
隔得老远,郑箏那尖锐的笑音传扬过来,光听着就聒噪刺耳。宋知意轻蔑讽刺:“也不知道她常年乐什么呢,那个嘴老是合不住,魔音阵阵来折磨他人。”
芒岁无言以对。
“呦!瞧那是谁来了?——鼎鼎大名的宋姑娘啊。”郑箏的一个跟班先瞥见她,扬声吸引其他人。
郑箏徐徐敛笑正容,自座位上起来,步调缓慢,途经一片花丛,随手采下一朵牡丹,拈在指尖闲闲把玩。“偏偏你架子大,让这么多人等你。”
崔璎也在,周氏却缺席了,不为旁的,是她染了风热,不便出门。少了周氏,那这个地界就没一个欢迎宋知意的了。
她收回环视,直盯着郑箏:“等我做什么,今儿个又不是我过生日。”
回完,避开郑箏,直入席间,寻了个角落的位子,泰然坐稳。
将那朵牡丹一掷,郑箏踩着它回席。
无聊的酒席,无聊的谈笑,无聊的人。宋知意一心盼着赶紧结束。偏不遂她意:吃喝毕,郑箏说早闻薛家的后园子修得宛如天宫,故提议趁今天去薛家的后园子一游,好开一开眼界。大家全道好。
漫说薛家后园子她早就逛过,即便见所未见,也没兴致折腾一趟,况且和郑箏等人同行。因此明确表示:“你们去吧,我回家了。”
郑箏可不顺着她,讥笑道:“你迟到也罢,现在大家都去逛,独你唱反调,你不觉得很扫兴么?”
宋知意不吃这招,挑眉道:“我去不去,是我的事,怎么就扯到大家扫不扫兴了。而且,你们平时吃茶聚会不叫我,这时候却留我……你们是什么居心?”
见郑箏陡然涨红了脸,崔璎及时出面说合:“我们只是好意,哪里有什么居心。宋姐姐,你真是多心了。”
“哦,那就算我多心好了,反正今儿我没兴致,不想去,只想回家歇着。”她朝郑箏崔璎挥挥手,“你们尽兴,我走了。”
郑箏气得磨牙凿齿,啐了一口,骂了好几句。崔璎在旁柔声开导着,方才平息气焰。
前厅后院皆散了席,人们相继告辞。
陆晏清早坐腻了,拱手辞过御史台同僚,昂首阔步出来。及撩衣摆上车,春来张望着说:“公子,宋姑娘在那后边,绕着马车一直转圈,不晓得是做什么呢。”
陆晏清回首看顾,却和春来所描述的有所出入:她不转圈了,在车轱辘边站着,抬脚踹了两下车轱辘,嘴巴张张合合,朦朦胧胧分辩出“倒霉”“晦气”几个词儿——总之不是好话。
主动招惹祸患绝非他的作风,于是不声不响转回视线,告诉春来收收心,准备回家。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他躲归躲,但招架不住麻烦积极找上头——宋知意小跑过来,蹙眉撇嘴,可怜兮兮道:“不知道是谁手欠,把我车子的轱辘卸松了,一时半会修不好,可我又急着回家……陆二哥哥,横竖咱们顺路,你能不能载我一程?”
果然,回回遇上她,回回没好事。
嫌烦是真的,无法袖手旁观也是真的。陆晏清颔首,勉为其难应允了。
宋知意立时转忧为喜,笑盈盈道:“我就知道,以陆二哥哥的人品,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谢谢陆二哥哥!”
陆晏清错开眼,回头叫春来取下车凳。见状,宋知意笃定是拿给自己使的,摆摆手,洒脱道:“不用那东西,我自己上得去。”
接着靠近马车,将裙摆一托,左脚堪堪离地,后脑勺就有薛景珩的声儿:“你车坏了,着急走,赶巧我要出门,路过宋家,由我捎你一段,成不成?”
她只得拿回脚,使左右脚并拢一处。
此间,薛景珩自耳畔移至眼前,刚好和陆晏清两个人,分立于她的左右手边,以致于她没法一心二用,得专门注视其中一个人。不过,鉴于才和薛景珩吵得不欢而散,她并不情愿看他,因将冷傲的侧颜留给了他:“薛小少爷是寿星,多的是朋友等你招待。我哪怕是蠢货,也省得是非情理,就不占用薛小少爷的时间了。”
薛景珩口里啧了下,道:“谁说你占用我时间了?我刚没说我是正好出门,捎带你回家?”
实情是,他无事需要出门,是文进在帮着家里送客时,望见她围着车子转悠,又耳闻她说起车子坏了,存着心眼子,扭头报与他知后,他按捺不住,自行找出来的。
他偏生看不惯她巴结陆晏清,宁愿打自己的脸,贱兮兮横插这一脚。
宋知意油盐不进道:“那你办你的事好了,我又没乞求你捎我一路。”
“……一句话,你走不走?”薛景珩已处于耐心消耗殆尽的边缘地带。
“不走。”宋知意顶顶讨厌人家逼迫她,顺滑地翻了个白眼,“不走不走不走不走,就是不走。听清楚了没?”
“好。”薛景珩点点头,却不代表同意,反而动用武力,抓着她手腕意欲拖离现场。
宋知意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不住挣扎道:“你给我放开……放开!”
薛景珩阴着脸,按下她的反抗:“放着我这么个人不知道理,你去求别人……你真是又蠢又犟。如若你不蠢,那天底下没一个蠢人了。”
见抵抗无效,宋知意灵机一闪,眼疾手快,迅速用闲着的手扯住芒岁,同时向陆晏清求助:“陆二哥哥,我不想跟他走,你快帮帮我!”
陆晏清本就没有插手的之意,是春来看不下去,小声说:“他们一声张,把人全招引过来了。公子,你还是管一管吧,毕竟是在咱们家的车子跟前;而且好多人聚着,堵了路,咱们即使明哲保身,自己走,也走不得啊……”
果真,那两个人的拉拉扯扯成为了焦点,散席出来的人们很快站了一圈,将他和陆家的马车一并围了进去。这节骨眼想脱身,不可谓不棘手。
衡量一番,陆晏清将眼睛一闭一睁,目视前边剪不断理还乱的几人,尽可能平和道:“宋姑娘,你自己说,你跟谁走。”
闻言,薛景珩心态一变,重点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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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开宋知意,回视陆晏清,剑眉一扬:“陆二公子确定要管这事么?”
“并非我有意管,”陆晏清见过大风大浪,向来处变不惊,从容淡雅,“是她,”他朝宋知意的方向一瞟,“先来求了我,我也答应了她带她一程。有诺在先,合该履行。”
他公事公办的模样,薛景珩睹之,忍俊不住,戏谑道:“她的事不是公事,没人逼着你陆二公子践行。你心里不情不愿,嘴上却头头是道的。不觉得挺虚伪么?”
贬低陆晏清,宋知意首先不容许,立刻挺身而出,回呛薛景珩:“你在耍什么少爷脾气呢?本来就是我央陆二哥哥顺路载我,他也允了。我情他愿的事,到你嘴里就成虚伪了,你真的是在捣乱吧?如此闹僵了,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如何控诉指责自己,薛景珩不予追究,他只将矛头对准“理中客”“不得已的局外人”——陆晏清:“陆二公子,这老多人看着,咱们体面一点——宋如意是我打小玩到大的人,犯不着堆笑求谁,我自会送她送到底。陆二公子,不知你感觉这么处理,妥还是不妥?”
宋知意打岔:“是我坐车回家,你替我决定什么呢?”后转头面对陆晏清,“陆二哥哥,你体谅体谅他,不必和他当真。至于你刚刚问的,那我都跟你提了,肯定是愿意乘你的车。”
不及陆晏清接话,薛景珩勃然大怒,口不择言:“宋如意,你一个姑娘家,老追着一个大男人屁股后边,你懂不懂羞耻?你要不要脸面?你何止是蠢,你是自轻自贱,倒贴成瘾了!”
宋知意恼羞成怒,再难压抑愤怒,对着他的脸手起巴掌落,冲他大吼:“你骂谁自轻自贱呢?”吼完委屈劲儿翻涌上来,泪水涟涟,“你我是关系好,可这不是你能侮辱我人格的理由!”
薛景珩懵了,既懵自己的信口开河,亦懵这热辣辣的一耳光。
他们争执得不可开交,还把陆晏清牵连进来,最终无法收场,导致陆晏清忍无可忍,凛然道:“争够了没?”
那二人双双看他。薛景珩没好气道:“够没够,你说怎么着?”
“没够,二位可以继续,但前提是我没空亦没兴趣观看二位的闹剧了。”陆晏清一呼一吸,掩起锋芒,重归冷漠之色,“春来,你留下,替宋姑娘修理马车。几时修好了,几时再走。”
春来问:“那公子呢?”
“我回衙门料理公务。”他拂袖上车,喝令车夫上路。
春来依照指示,过去检查车况,问题并不严重,便管宋家的车夫讨了工具上手维修。
陆晏清离了眼前,薛景珩也冷静下来,轰走周边看客,酝酿着同宋知意搭话。
“我不坐陆家的车,也不坐你的,我坐我自己的。”宋知意先发制人,一个正眼不曾给他,俨然拒他于千里之外,“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不想和你交谈,请你识趣点,别来招惹我。”
薛景珩后知后觉将才行事过了火,狡辩不来,但并不远离,光静悄悄陪她等马车修好,巴巴儿目送她乘车离去。
此情此景,他自悔恨无限。原地杵了大半日,方失魂落魄进了家门。
14. 端午前夕
往后小半个月里,薛景珩千方百计躲着祥宁郡主,去宋家负荆请罪,可惜宋知意心如磐石,一次也不理睬他。
为此,薛景珩气急败坏,回到家里,常常心不在焉,逢人待理不理。祥宁眼光何其老辣,一下瞅出他的病灶,得了闲就把他叫屋子里,就“以后少和宋知意来往”一事上,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兼屡屡规训他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而薛景珩倔驴脾气,坚决不认同。
祥宁气恼,想着他每每去宋家,无一例外全是自掏腰包给宋知意挥霍了,那身无分文的话,他还有上赶着讨人欢喜的亢奋劲儿就怪了。于是狠下心,大手一挥,断了他的花用,试图逼他做个了断,回归正途。
手头摸不出一文钱来,薛景珩自觉丢面儿,迫不得已暂时歇了一趟趟去宋知意跟前露脸讨好的念想,一门心思和祥宁抗议即将强加在头上的亲事。
抗议无效则剑走偏锋——今儿介绍同哪家姑娘相看,他就加倍桀骜不驯,吓走对方;明儿官媒婆登门问询,他就轻飘飘回:“不好意思,我天生混账,改不了。”陆续呛退五六个官媒婆。渐渐地,无人肯招揽说合他的终身大事,可给祥宁气完了。
一个顽劣,打死不改;一个固执,不惜动用人力物力财力,持续托人各处打听美言,从不倦怠。闹得偌大薛府,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
一晃临近端午,闺中学堂放假三日,前朝亦然。由此,宋知意脑筋一动,向芒岁倾诉心声:“正式过节那天,汴河里会举行龙舟比赛,我想约陆二哥哥一块观看。你说说,他会怎么答我?”
芒岁支支吾吾半晌,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嫌不痛快不敞亮,豪气干云道:“我让你说,不论是好的坏的,你说就得了。嗯嗯啊啊的,听得我闹心。”
“小陆大人做人清冷,深居简出,除了每天上值下值,绝不轻易在市井抛头露面。端午节汴河边,人挤人,恐怕小陆大人……”顾及她的颜面,芒岁点到为止。
确如她所言,陆晏清是个表面儒雅内心冷漠的人,想叫他打破惯例,难如登天。宋知意倏尔气馁,丧丧道:“那我就只有死心了?可是他一年到头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好不容易端午过节休息几天,我若不趁着这个关口约他,那下一回最快也到中秋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转圜不得……”芒岁凑得近些,“姑娘不好约,那可以在陆家大少夫人那儿多做做文章嘛——假如陆大少夫人出面,明天请上陆夫人去河边看趣儿。届时河边人山人海,小陆大人肯定不放心家里母亲嫂嫂的安危,势必陪同。”
宋知意豁然开朗,接着说:“那我就装作偶遇,然后同她们一起,那么陆二哥哥也没理由撵我……妙啊,真是妙啊!”
芒岁挠头憨笑。
“那你现去陆家,找到陆大嫂嫂,拜托她提一提明儿到汴河边的事。”她迫不及待,抖擞精神,推着芒岁的肩膀出门,“别走路了,坐车子去,一会天黑了。”
芒岁哭笑不得,风风火火上了陆家。
城里的事办停当,陆晏时明日启程返回松山书院。眼下周氏正指挥小丫鬟打点行囊,这也带,那也装,地上已摆了七八口大箱子,个个儿满满当当,她仍嫌不充足,转头指示金香翻出往年的冬衣,另抬个箱子塞进去,说是山上不比山下,天气变幻莫测,冷热交替,得穿严实预防生病。金香依言拿钥匙去耳房开柜子。
忙得不亦乐乎。
陆晏时却是清闲,坐着陪伴儿女做功课,眼睛监督着书本,嘴巴对周氏出声:“那山就在城郊,几十里地外,半天就到了,又不是去天涯海角,值当如此隆重。夫人呐,你且歇一阵吧。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周氏驻足环视屋内,心下计较还缺什么,算过来都齐全了,方松懈了精神,去八宝方桌前坐下。睬了睬女儿一笔一画的字迹,满意点头;再摸摸她毛躁的脑袋,转而问支使下人取梳子过来,边为她轻轻梳平,边嗔陆晏时,佯装不悦:“好嘛,我累死累活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伺候你这个大爷。你不感恩,我不埋怨你,你反倒能耐,嫌我在你面前晃悠得眼花了。哼,没良心的。就你二弟那不近人情的,也比你会体贴人呢。”
陆晏时纳罕,把凳子往周氏的身旁欠一欠:“二弟会体贴人?这话从何说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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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心里敞快,不爱瞒神弄鬼,娓娓道来上个月在薛府外,陆晏清因袒护宋知意而跟薛景珩起冲突那档子事情,最后以直率表扬收尾:“二弟真不错,关键时候护着宋妹妹。他既能和薛家小少爷针尖对麦芒,再嘴硬对宋妹妹无情无义,我是不信的。”
陆晏时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铁树要开花喽。”
“是呢。”周氏突然记起另一茬儿,戳了下他的胳膊肘,“崔表妹下个月满十六岁,是年纪了,论理,也应该物色人家了。可我看,父亲母亲似乎并没当个事。唉……姑娘大了,到底是经不住耽搁了呀。”
陆晏时戏弄道:“以前也没见你关心过她,见了面也不冷不热的,这会热情起来了。怎么,你转性了?”
周氏推了把他,险些给他推倒,凶巴巴道:“这是什么鬼话?我究竟是她表嫂,当表嫂的替表妹着想,也算是错了?好好好,既然你们疑心我,那我再不闻不问了,可以满意了吧!”
“我跟你开玩笑呢,较起真儿了。好大的脾气。”陆晏时笑嘻嘻缓和气氛。旋即正色道:“那崔表妹是在咱们家寄住,比不得咱们本家人,不好插手管,还得看她自己的主意。急不得。”
周氏随之一本正经道:“其实,我有个远方亲戚,世代从医,现在京城,开着医馆,颇负盛名。小伙子相貌堂堂,品行端方,无人不夸赞的,略长崔妹妹三岁。我是想,介绍两个人认识认识。”
陆晏时手拍上她肩膀,和和平平道:“夫人心善,为表妹考量,但事关重大,夫人即便有这份心,还是问过父亲母亲以及崔表妹本人稳妥。”
“用得着你教?我在这个家十来年,眉高眼低还是知道的,自然会征求他们的意见。”彼时金香引着两个小丫鬟怀抱两摞冬衣打竹帘进来,请周氏决定哪件装哪件留。周氏起身逐个过目,正自斟酌间,芒岁领着差事到了。
表白情况后,周氏十分支持,一口答允,告诉芒岁只管回家等信儿。
周氏果然靠谱而爽快,晚饭后就来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宋知意喜不自胜,早早睡下,一夜好梦。
15. 河畔生变
端午节日,万里无云,恰是出游好时节。
因为和陆家是街坊,要去汴河畔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差不多时间出门,一准遇到一起,而为了将偶遇的戏码做得更真实,是故宋知意特意推迟半个时辰出发。
远远地,望见河岸两侧人满为患,宋知意有些发愁:那乌泱泱的人,眼都看花了,该怎么和陆家人碰面呢?
愁眉不展之际,芒岁手指前方,兴奋道:“姑娘瞧,那停的可不就是陆家的马车么!”
一展眼,并排停着两辆车,均悬挂着“陆”字样的灯笼。宋知意展颜欢笑,疾步近前问原地留守的车夫:“陆大嫂嫂她们人去了何处?”
车夫眼熟她的脸,伸手指了个方向,笑答:“才过去没一阵,宋姑娘快些,追得上的。”
循着指引,宋知意深入人堆。拥拥挤挤间,听见有人叫了声“表兄”,她豁然警觉,扭头问芒岁听见了没。芒岁道:“听见了……好像是崔姑娘的声音?”
宋知意登时拉下脸:“去哪都躲不开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跻身前排,见河里已整整齐齐漂浮着十数只龙舟,每一只俱井然有序载着八个青壮年男人,目光炯然,斗志昂扬。看样子,比赛即将开始了。
“姑娘,陆大少夫人在右手边朝咱们招手呢!”芒岁先看见陆家几个人,拽她衣袖提醒。
宋知意回头,终于见着含笑招手的周氏,藏起不高兴,带笑加紧跑过去。
“金香跟我说瞧见你也来了,我就忙忙地冲你挥手示意,唯恐这里人杂,一个晃眼你给丢了。”周氏拉她到身旁站,顺手理理她被风掀乱的发丝,随后挽着她胳膊同另一边的陆夫人笑说:“母亲,您渴不渴,要不要给您取水来?”
陆夫人道:“不渴,别麻烦。”
周氏拍拍宋知意手背。她会意,对陆夫人粲然一笑:“陆夫人,这天儿太热了,我就怕热,出来前带了酸梅汤,还放了冰块呢。我看您额头上冒汗,不如尝些消消热气吧!”
她和陆夫人套近乎的空隙,芒岁已将提着的竹篮子打开,取出个玻璃罐,分了两层,下层塞满冰块,上层盛着酸梅汤。
宋知意接了酸梅汤,献至陆夫人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我没动过,这罐子也是新的,您放心喝。”
陆夫人笑道:“我一点不渴。另外我人老了,脾胃不好,禁不住那冰冰凉的吃食。宋姑娘且留着自己饮吧。”
殷勤没献成,宋知意有些灰心,慢慢垂下手,牵强笑道:“哦,那我自个儿喝了。”
此时,河中央响起喊话,大意是给各位参赛选手鼓气,再叮嘱大家比赛第二,安全第一,最后吹响口哨,喊声宣布各自就位,比赛开始。
人群霎时轰然一片:有振臂为自己看好的队伍呐喊助威的,有带孩子的父母,父亲把孩子举到脖子上更好看热闹的,也有怕人潮涌动,身边人不慎被推倒,时时以身躯护卫的……各有各的看头。
各龙舟划过赛道半程,人们越加激动,呼喊不停,唾沫横飞,手足亦躁动难安,前边的推搡更前边的后背,后边的踩踏前边的鞋跟。身处如是一团乱中,宋知意蛾眉深锁,牙关紧咬,苦不堪言。饶狼狈至此,竟不忘探听陆晏清的下落。
周氏急急忙扶住陆夫人,确认其安然无恙,方有心力回复:“出来的路上,有个侍女冒冒失失,把洒扫用的脏水溅到崔表妹身上,弄污了衣裳,崔表妹就掉头回去换衣裳去了。二弟本来是跟我们一块的,母亲担心崔表妹一个人行路不安全,便叫二弟留一下,等崔表妹完事,再同她一道来。”
宋知意忍下醋意,道:“我已来了挺久,论理,也该到了。可怎么迟迟不见人呢?”
周氏客观道:“今天街上人格外稠密,往河边来的更是一波接一波,大约是人多车多,半路堵着了。”
“但我刚刚似乎听见了崔璎和陆二哥哥说话呢。”提及这个,宋知意不免透露出些许酸溜溜的味儿,“我猜,他们两个来了,只是没和咱们会合,可能有什么话,不方便咱们听了去,于是约着去了别处,好谈个明白吧。”
闻她心生猜忌,越说越离谱,恰逢人群趋于安定,周氏使个眼色与金香交换位置,便宜同她耳语:“我婆母她十分维护崔表妹这个外甥女,你注意点别乱说,当心她对你有意见。”
宋知意不吭声。
周氏笑叹:“你实在堵得慌呢,要么你别我们干耗着了,出去寻寻他们。”
“万一我离开,他们却过来了,我岂不是徒劳用功?算了,等也等了,不差多一会。”她倒是考虑周全。
“你呀你,真是一点亏不吃。”周氏眼里遍布宠溺,随即眼风轻轻地往陆夫人处一带,“才刚我瞧你东西没送出去,表现得很是不甘心。你不要有负面情绪,我婆母她没搪塞你,她千真万确脾胃不佳,碰不得寒凉之物。”
宋知意还算拎得清,点头道:“那我记下了,今后如果送,就送热腾腾的东西。”
突然,人海之中炸开个怒吼:“你眼睛长后脑勺上了,敢往我鞋子上踩踏?!”
另一个声音响应:“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跟我瞪什么眼?”
“是不是故意的,我鞋被你踩脏了,你得负责——现在跪下来,仔仔细细给我舔干净,这事算完。”
“汪顺,你别欺人太甚!”
“我最后问一遍:舔,还是不舔?”
“给你舔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哦?这可是你自找的。来啊,给我打,狠狠打,打到他趴下求爷爷告奶奶为止!”
汪顺此人,乃京城最大赌坊金运坊的东家,近七八年,凭借金运坊赚得盆满钵满。从众赌徒手里捞的要命钱,一半进了他的腰包,一半成为他奉承高官打通渠道的筹码。他又极其两面三刀:平时对待不如他的,便趾高气昂,横行霸道;换作是家世背景不凡的,笑脸相迎,投其所好。说白了,此人就是个发横财的市井泼皮。
在场多为平头百姓,听惯见惯汪顺的做派,哪里敢招惹他,纷纷退后。有胆子小的,干脆舍下赛龙舟的大场面,缩着脖子躲走;剩下胆大好事的,闭紧嘴巴冷眼围观。
汪顺一声令下,冒出三四个大汉,对得罪了汪顺那人拳打脚踢。
那头吵吵嚷嚷,益发惊得人心惶惶,回避是非的人数激增,由此牵累到宋知意这头——她被急促的人.流裹挟前进,任何呼喊求救,无一例外被淹没在喧闹声中。
人愈来愈稠,喧哗愈来愈大,她却陷于无助境地,孤立无援……
汪顺嚣张,挑起事端,引发骚动,陆晏清姗姗来迟,简单了解情况后,取下腰牌,向大众亮名身份。众人恭敬退让,他畅通无阻抵达是非场,喝住汪顺极其爪牙,令春来火速通知官府。汪顺不敢忤逆,原地恭候发落。
终于,围困解除,乱象停息。
另一边,周氏死抓着陆夫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我们家姑娘不见了!”芒岁急哭了。
四下眺望,宋知意竟无影无踪。周氏尽力压下惶恐,派遣芒岁金香分东西两面找人,她自己带陆夫人撤至安全地带,安抚丁香照顾好陆夫人,将将打算往北面寻人之时,陆晏清赶到。周氏又惊又喜又怕:“我们和宋妹妹一起来着,但她被人群冲散了……她一个小姑娘,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没法她家里交代呀!二弟,你快去找找她!”
陆晏清头脑清晰,问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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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哪个方位不见的。周氏回忆片时,往东边一指。
他了然于胸,有条不紊安排春来待着看顾陆夫人周氏,自己沿着堤岸,且走且看。没一段路,和芒岁相逢。
芒岁抽噎哭诉:“这么大的地方,上哪找呢……姑娘独身漂泊,肯定害怕……这可怎么办呀!”
陆晏清不会安慰人,加之他平素做得远比说得多,因冷静分析:“此处人潮密集,行动不便,走不了多远,应当还在附近。前边是个集市,寻常老百姓聚集地,而今看热闹的以贩夫走卒居多,生了变故,人们恐慌,理应往家跑。宋姑娘湮没其中,去那里寻觅,估计有所获。”
芒岁听得晕头转向,呆呆道:“那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姑娘就在那集市里?所以得去那找?”
陆晏清严谨,情况尚未明确之前,万不肯草率下定论,只说:“十之八九。”
芒岁重燃希望,飞快擦干眼泪,拔腿奔赴集市。陆晏清紧随其后。
果不出陆晏清所料,芒岁于市场入口处发现宋知意,却不止她一人,薛景珩及其随从文进,一同在场,几人正说话呢。
芒岁心里存疑,脚下却不含糊,飞奔上前,抱住宋知意手臂,泪眼汪汪道:“万幸姑娘没事!”
“我好着呢,快别哭了,当心鼻涕淌嘴巴里。”宋知意戏言逗她开心。
芒岁破涕为笑,自己掏绢帕擦拭脸庞。
“幸好是遇上了我,我对这地儿熟,不然你们家姑娘就跟你一样,蹲地上哭哭啼啼的了。”薛景珩睃了眼宋知意,调笑道。
今天早起,祥宁郡主携丈夫入宫拜见太后、皇上、皇后,薛景珩钻空子翻墙出门,径直赶往宋家,却得知宋知意去了汴河畔,于是马不停蹄追赶,结果撞上动乱。也是巧,朝人堆里一扎,怀里扑进个人来,低头一瞅,正正好是宋知意。当时周围乱哄哄的,寸步难行,逼得他无计可施,唯有牵着她,随波逐流,最后沦落到这市场口。
宋知意翻他白眼:“你少卖弄了。今儿就没你,我也不会吓得哭鼻子。况且,我前脚碰上你,后脚芒岁赶来,我随她原路折回就是了。”
薛景珩笑笑:“哎呦呦,也不知刚刚是谁紧拽着我的胳膊,还叫我走慢一点——生怕跟丢来着。”
“贫嘴贱舌的,我懒得理你。”宋知意转过身子,面朝芒岁,“你怎么寻过来的?”
她深知,凭芒岁的胆量,一见她失散了,必然立即慌得六神无主,何来准确无误找过来的本事。故而才觉得怪异。
芒岁一拍脑门:“姑娘要不问,我都忘了。是小陆大人告知我来这儿寻的。他真厉害,您果真在这里。”她回身瞭望来路,目之所及全无陆晏清的身影,“哎?小陆大人分明与我一块来的,怎的一会工夫没人影了?”
事实是,陆晏清遥望见她与薛景珩一起平安无事,兼不愿再和薛景珩做无意义争辩,而浪费时间,就悄然回避了。
“我就奇怪谁有那么大本领,原来是他……”宋知意喃喃自语。
薛景珩靠得近,将她的嘀咕语全然不落收入耳内,大为不爽。然鉴于上次也是因陆晏清而爆发的争吵,眼下彼此好不容易握手言和了,他着实发怵,不敢再明着说陆晏清的坏话。故强装和颜悦色道:“快中午了,我送你回家吧。”
宋知意摇头称:“我得先和陆嫂嫂她们碰头报个平安。你自己走吧,横竖两个地方离得不远,我与芒岁两个说说闲话溜达着就到了。”
薛景珩并不挪动:“我也不差一时半会,我陪你一起。”
难保他跟陆晏清凑一块又起口角,宋知意决计不肯再冒险,便坚称不用,后拉起芒岁走开,背着他挥手道:“改天再见——!”
16. 撒娇道谢
陆晏清孤身而返,崔璎第一个近前表关怀:“表兄,你走了许久,我真担心你……幸好你还平平安安的。”
陆晏清淡笑回应。随后走去陆夫人、周氏这对婆媳身侧,垂眸道:“母亲,嫂嫂,宋姑娘已有下落了,她现和薛家少爷一起,无需挂怀。”
陆夫人颔首:“人没事就好。”
周氏拍一拍胸脯子,长出一口气,庆幸道:“可算能给宋家交代了。”
崔璎轻悄凑近,欲启齿同陆晏清搭讪,周氏却抢先一步,含笑道:“那二弟,你既然都找过去了,为何不领人回来见大家,反而自己孤零零地回?”——颇有戏弄他俩关系的意味。
陆晏清何其睿智,压根不中这个计,寡淡表示:“本意是为寻人,既有了好的结果,何必再平添麻烦。”更何况,人家青梅竹马相谈甚欢,他一个外人参与进去,岂不是自寻烦恼。
周氏没完,还打算张嘴,崔璎再不给她硬撮合的机会,及时出声:“经此一闹,想必大家都乏了,不若快快上车回家吧,好好地缓缓。”
陆夫人同意,搭着丁香的手臂小心翼翼上了马车,之后隔着竹帘催促剩下几个人:“有没说尽的,上来再说吧。”
究竟是要在陆夫人底下讨生活,周氏不敢拖拉,柔声响应一声,踩凳子上去,弯腰低头钻入内里。
“安之,”想起崔璎来,陆夫人又吩咐,“你依然同你妹妹坐一块吧。”
陆晏清拱手道:“是。”
陆夫人的车子先走,紧接着陆晏清瞥了崔璎,道:“妹妹请登车吧。”
崔璎恍惚回神,一面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眉目蕴着不多不少的冷意,一面抿嘴细声细语试探:“表兄可是在怪我吗?”
陆晏清侧目:“此话从何说起?”
“要不是我换衣裳耽搁了时辰,表兄也不会错过那场纷乱,就能守在姨妈和表嫂身旁保护她们了。”崔璎低眉顺眼,姿态楚楚动人,“归根究底,全是我拖后腿,险些酿成大错……”
“没有实际发生的事,没必要胡思乱想。”他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他使唤春来搬下车凳,难得予以她一个正眼:“不早了,上车吧。”
明明是无悲无喜的一道正视,但崔璎偏偏感觉出一星半点的不耐烦——她无法接受。
她是他正经的妹妹,又不比那个宋知意似的,三天两头给他添乱。她仅仅是想跟她多说两句话,这有错吗?
“妹妹,”她直觉很准,陆晏清确实有点烦了,“上车吧。”
崔璎好生委屈,特别想宣泄出来,奈何她没宋知意那张厚脸皮,一忍再忍,终究是生生咽下怨言,扯起一抹笑:“好。”
“陆二哥哥,等等!”讨厌什么来什么:宋知意扯着嗓子一路叫喊过来。
崔璎不得不站回原位,面带微笑,以维持应有的体面,不尴不尬道:“是宋姐姐啊……姐姐不是同薛小少爷一处吗?我还当姐姐坐着薛小少爷的车子回家了呢。”
她尽力保持的体面,宋知意弃如敝履,视线始终黏在陆晏清身上,热切而露骨。“陆二哥哥,我听芒岁说了,多亏有你,她才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我。不愧是陆二哥哥,关键时候总是很靠得住……陆二哥哥,这次谢谢你呀。”
崔璎暗自不屑。表兄最反感别人吹捧他了,那宋知意还没文化,有限的几个词儿翻来覆去地往外蹦,和外面那些奉承表兄的美言比起来,简陋寒酸,惹人笑话。表兄怎么会理她?她又要吃瘪了。
“只有这次么?”话音源自陆晏清——他长身鹤立,炽烈天光洒在他身,却驱不散他的清冷之气。
崔璎、宋知意平素不对付,现今却默契十足,双双愣住。
所问之人怔怔失神,正好,陆晏清亦丧失了对话的兴趣,言归正传,开门见山:“罢了。宋姑娘可有要紧事?”
宋知意后知后觉,他居然在主动问她哎!矜持也不顾了,连连三步,直走到他眼皮子底下,眼睑弯弯:“陆二哥哥,什么叫‘只有这次’?我不太懂,你能具体解释一下吗?”
她仰着脸,吐息丝丝渡至脖子上,温温的,痒痒的。陆晏清退后,同时转身,声音里除却惯有的淡漠,更有不易察觉的停顿与颤抖:“……并没什么。”
他回避,她就跟随,再度站到他面前,蹙眉困惑道:“话说半截,真的很吊人胃口。陆二哥哥,你如果不说明白,我今晚明晚后晚都睡不踏实了。陆二哥哥,难道你就忍心叫我夜晚失眠,白天无精打采的吗?”
一低头,便是她白里透粉的鹅蛋脸,每一个毛孔、每一道肌理皆向外界传达着天真无辜,真正是使人心生怜惜的存在。
可陆晏清偏不顺势而为,去怜香惜玉,他拂袖走开,冷声道:“第一,我已说过,无甚需要解释的,那宋姑娘你是否安寝便与我无关。第二,说话可以,但别贸然靠过来,有伤风化。第三——”
他侧目,通过余光,瞥见她堪比花孔雀的一身行头——跟他习惯的着装完全相反。然后一带而过,重新正视前方,全程不留痕迹。“宋姑娘若无要事,我便不奉陪了。”
“慢着,我有事!”宋知意复追至他眼前。
“何事?”陆晏清不堪其再三骚扰,不愿和她长篇大论,吐字能省则省。
“就……我刚到河岸的时候,听见崔璎妹妹在喊你……其实,你那会就过来了,对不对?”她对这事耿耿于怀。
陆晏清坦荡承认:“不错。那又如何?”
他两袖清风,坦坦荡荡,她却憋着一股气,装傻充愣道:“那你们是在谈事情吗?在谈什么呢,非得避着大家呀……肯定是很有趣的事吧,能说给我听听吗?”
她一连串的逼问,委实把崔璎激怒了,快步至陆晏清面前,以身挡住她投向陆晏清毫无分寸的眼神:“宋姐姐,这是我和表兄之间的私事,你一直刨根问底的,不太合适吧?”
宋知意下意识就想反唇相讥,幸而多了个心眼,记起陆晏清在场。考虑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够糟糕了,决不可再糟糕下去。于是乎尽量温和道:“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处得咱们熟快,设若真有好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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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出来大家开心。不是有句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崔妹妹,陆二哥哥,你们要是认定我做错了,那我住口就是了。”
十分不满她倒打一耙,崔璎僵着脸说:“宋姐姐,请你不要混淆是非,趣事是趣事,私事是私事。退一万步,就算有趣事,好像也没有一定分享的义务吧。我只是希望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宋姐姐,你觉得呢?”
今日,崔璎是耍了心计,故意走歪,搞得女使手滑泼水到她身上,她好借故与陆夫人周氏错开,与陆晏清单独相处。也是她到了目的地,找各种理由拖延陆晏清的步子——因为她晓得宋知意就在前边,她不愿意宋知意缠着陆晏清叽叽喳喳,而她只有不争不抢,老实当个局外人的份儿。
她和宋知意一样,仰慕陆晏清,那宋知意为了博得陆晏清关注毫无下限,她使点手段怎么了。
认真吵架,崔璎绝不是宋知意的对手。但难就难在,陆晏清在。无论如何,她得维护形象。
“你说得对。我尊重你,尊重陆二哥哥。所以你们对我有所避讳,我也不探究了。”她摊手道,“陆二哥哥,总之今天谢谢你为我费心,我都记着呢。我记得你爱吃红糖馅儿的粽子,刚好我们家包了好多,又甜又香,明儿我拿给你一些,就当是我微不足道地报答你了。你看行吗?”
不料得到的是他冷漠的拒绝:“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必报答。”
宋知意还撒着娇争取呢:“对你是举手之劳,对我可不是。我一点一点全记在心里呢。陆二哥哥,你就许我报答吧,否则我过意不去……”
“宋姑娘,我说了,不必报答。”陆晏清怀疑她听不懂人话,若不然为什么总是在他一遍又一遍强调了不用做这做那的前提下,固执地去反驳他呢——这一点,他很不喜。
她吃硬不吃软,除非人家真凶她,她才肯让步。而陆晏清此刻严厉的容颜,终于令她望而却步,妥协道:“哦……那我明儿不送了。”期间眼光在他脸孔上游离,改了口气,小心翼翼道:“陆二哥哥,你别生气,我依你的就是了……”
“当真依我的,从今往后别那么唤我了。”陆晏清道。
宋知意咬着嘴唇,凄凄惨惨的:“陆二哥哥……”
看吧,她死性不改,老是嘴上说得柔顺好听,行为举止则又是另一套:以违背旁人的意愿取悦自己。
陆晏清不理她,对崔璎说:“上车回家吧。”
崔璎的语调软和得宛如冬日的一件狐狸毛氅衣:“知道了,表兄。”
崔璎在前,提裙摆慢慢儿上去。陆晏清垫后,迎着崔璎在里头帮着揭开的帘子,俯身进入,还道了声“多谢”。
宋知意呢,眼巴巴望着他们的马车越来越远,最后变为一个小点,渐渐不可捉摸。
瞅她面色不对,芒岁掂量用词,道:“粽子不送就不送吧,大不了分些给薛小少爷。总归不会烂在家里……”
“嗯,烂不了。”轻风拂面,携来一缕清凉。宋知意隐下惆怅,舒展心情,朝自家马车走去:“走啦,回家吃粽子去。”
17. 遭人暗算
端午节后,宋知意依然准时去陆家女学堂上课。一切按部就班,步入正轨。
是日晌午课毕,一行人说着闲话款款出屋子。宋知意和她们格格不入,慢悠悠拾掇物品,耳畔是她们关于这个端午节上哪里游玩,又发生了什么趣事的讨论。而郑箏问崔璎的话音混在其中:“崔妹妹,听说你与小陆大人一块去汴河边观看赛龙舟了?”
崔璎含羞带笑道:“是的。可惜那天出了乱子,没能多看几眼。”
郑箏忽然止步不前,正好她的影子打在宋知意跟前。她乜着宋知意,嘲讽:“有些人,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人家表哥表妹一家子出去散心,她非跟着。撵不起也罢,还蠢钝如猪——那么大的人了,竟然走散了。净给人添乱。”
崔璎暗地里笑够了,才扯郑箏的袖摆,“贴心”劝和:“宋姐姐不是成心的,她也被吓坏了。郑姐姐,下午还有的学呢,咱们抓紧时间吃午饭吧。”
崔璎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表现,直恨得宋知意牙根痒痒。她真想拽陆晏清过来看一看,他体弱多病、知冷知热的表妹背着他时,是何等面目。
“好,听妹妹的。”郑箏光明正大白了眼宋知意,回挽着崔璎的胳膊,姐姐安妹妹好地走了。
恐怕宋知意按捺不住脾气,又拉着郑箏扭打起来,从而惊动陆家人,芒岁忙忙宽慰她:“那种人,不值得跟她置气。姑娘别搭理她。”
宋知意气得捶了下面前的矮几:“不是看不得我爹再给别人卑微赔笑的话,我必然揍得她好一段时间出不了门见不了人!”
对一个死物撒完气后,两人结伴回家吃饭午睡,到点儿再过来。
黄昏,一日课业了结,众人有礼有节辞过何嬷嬷,各回各家。
宋知意抢在最前头,走得飞快,自以为甩开了那些与她合不来的人,而又意外碰上下值归家,正在家门外掸衣扶帽的陆晏清。
她喜出望外,就要下台阶笑脸迎接,万万没料到,背后给谁推了一下,身体没稳住,芒岁也搀扶不及,她直直前栽下去。
“咚!”她趴在地上,幸好用胳膊撑了下缓冲,没正面摔着脸,却也因胳膊受力,衣袖直接磨开了一大片,露出底下擦得通红渗血的皮肤。
芒岁急忙扶她起来。
“哎呀呀,这是怎么搞的,狼狈成这样?”郑筝从后边缓步现身,目光上下打量,眼底的嘲笑全然藏不住,“宋妹妹,你纵是见了小陆大人心急,也不至于急得扑倒吧?瞅瞅这弄的。你以后得当心一点呀。”
“你再说风凉话试试?”在陆晏清眼皮子底下出了大丑,宋知意羞愤欲死,不管阵阵火烧般的胳膊,摔手瞪她,“我就是不看路,也沦落不到自己摔跟头的地步。刚刚我明显感觉有什么东西推了我一把,我这才站不稳跌了。我前脚跌了,你后脚就出来……郑筝,是你存心害我的吧?!”
“你少红口白牙污蔑人!”郑筝冷哼。旋即收起气急败坏相儿,下巴抬高了些许,尽显小人得志之色,“你说是我推的你,你拿出证据来;我在你后边出来,可算不得证据。若拿不出,你就是居心叵测,血口喷人!”
宋知意绝不吃亏,更不吃没来由的亏。她逼近郑筝,死盯着她的眼睛:“上次在薛家,我那车子莫名坏了,也是你在作祟吧?”
郑筝脸上划过一丝慌乱,但仍旧死鸭子嘴硬:“你车子好坏,关我什么事?按你的想法,你以后但凡有点不顺,那全怨我头上了。宋知意,我说你别太轻狂了!”
“哦,”宋知意肯定是她在从中作梗了,“我轻狂,我也没干那些下三滥的破事。比不得你,尽耍阴招。”
“你!”郑筝愤恨难耐,举手意图打她,一边观看多时的陆晏清却发话了:“想打架是吗?可以。出这个巷子再打,地方宽敞,容得下两位。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也好,打得重了闹出人命官司来也罢,通通无所谓。”
陆晏清属于不怒自威的那种,郑筝觑着犯怵,悻悻收手,偏口头上还在狡辩呢:“宋知意信口栽赃我,字字句句不堪入耳,难道我就活该容忍吗?”
“我有必要故意摔一跤来栽赃你?”宋知意更是个不饶人的主儿,“你推就推了,还不敢认,这才是龌龊至极。我真瞧不起你。”
“谁推你了?是你自己眼瞎。你怎么有脸骂我龌龊?你实在卑鄙!”郑筝气性更大,语气更冲。
“你说谁卑鄙?”
“这里还有第二个姓宋的么?”
“呵?看来上次只揪你一撮头发还是少了,合该给你一把薅秃了,你才领教到我的厉害呢!”宋知意开始卷袖子,适才摔地上擦破的那段衣袖耷拉下来,很是碍手,她索性用力扯断丢给芒岁兜着。
郑筝不甘示弱,手伸头上拆卸满头珠翠,一样接一样扔给婢女接着。十分手忙脚乱。
春来牵着马,看得目瞪口呆,心里不合时宜地感慨:居然有二少爷阻止不下的纠纷……真真长见识了。
宋知意即使负伤在身,行动照旧利索,首先做好较量前的准备工作,藐视越急越乱的郑筝,刻薄道:“还没动手呢就这么费劲,你不如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识相点呢,趁早给我赔罪,求我宽恕,我可以考虑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做梦!”郑筝咆哮的同时,一个失神,力气使大了,不幸连头发带簪子扯了下来。她婢女连连惊呼。她则硬扛着疼痛,不曾皱一下眉头,将那簪子狠狠一掷,顶着一头蓬乱松散的发髻,指着巷子口说:“走,去外边。谁反悔,谁是狗。”
宋知意坦然应下,约着她往外走。
“春来,你去宋家,告诉宋大人,他家姑娘要和人约架,马上打起来了。晚来一步,后果自负。”不早不晚,当她雄赳赳气昂昂经过身畔时,陆晏清吩咐。音量不大不小,足以将音浪震入她耳内。
宋知意猛回头,眼睛里盘旋着他端肃的面容。她突然间心虚了,目光闪烁,气势低迷:“我和郑筝的矛盾,我们俩自行解决,干嘛通知我爹呀……不带这样的……”
“你们俩是陆家女学的学生,我身为陆家人,明知你们俩闹了矛盾却不予制止,届时传扬在外,败坏的是我陆家的名声。”陆晏清睥睨着她,眼光凛冽,不像在劝架,像在审讯人犯,“宋姑娘,你现在说,我应不应当知会你家里人。”
他的眼神,仿佛能洞悉一切,令她倍感心慌,颇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今日挑事的是郑筝,你不训她,反而逮着我一个人训,太不公平了吧……”羞愧归羞愧,丝毫不影响她咽不下几次三番被郑筝戏弄后的恶气。
闻听她告状,郑筝不服,也聚过来,仰头对陆晏清说:“大人评评理,明摆着是她自己眼神乱飘不看路,摔了个狗啃泥,反过来怪罪我,还有本事打我……大人,这叫什么事嘛,我可冤枉死了!”
宋知意是远近闻名地霸道,自个儿喜欢陆晏清,随时向他撒娇可以,但旁人扭捏着向他撒娇服软,断然不能允许。
见郑筝又是噘嘴又是哼唧的,她登时不乐意,一记眼刀子飞过去:“你贼喊捉贼呢?”继而慢慢抬起带伤的手臂,在陆晏清眼下晃了晃,回忆着平日崔璎那个小鸟依人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勉强挨着了我见犹怜的边儿:“陆二哥哥,你是堂堂御史大人,明察秋毫,一定要为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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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我清白呀!”
陆晏清越开她,正对着看戏入迷的春来:“让你去,你还愣着。”
春来霎时臊红了脸皮,招呼守门的小厮过来,告他把马牵回马棚,便拍拍手准备上宋家。
“陆二哥哥!”惊动了宋平,准保没好果子吃,宋知意急吼吼到陆晏清跟前,讨价还价,“一定要让我爹知道吗?就不能由我和郑筝自己处理吗?”
她害怕叫家里得知,那是因为宋平人微言轻。郑家高门大户,纵然一块喊来郑家人,也仅有宋平低微求和的份儿,故此郑筝有恃无恐。
“啰嗦完了没?”郑筝摩拳擦掌,很是急不可耐。
宋知意越发急了:“陆二哥哥,有话好商量,别惊了我爹……成不成?”
郑筝火上浇油,在一边讥讽:“你到底是怕你爹知道,还是怕打不过我,最后难以收场,所以在这故意拖延呢?”
不甘心败给区区一个郑筝,怎奈陆晏清迟迟不松口,宋知意愁得几乎哽咽:“陆二哥哥,你看她多猖狂?我若是退缩了,不是等于公然鼓励她使那些下作手段,暗地里谋害我吗?……陆二哥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陆晏清隐隐感觉额角一跳一跳的——他也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经手过大大小小的案子,犯人形形色色,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他皆秉公执法,游刃有余,从未为此苦恼过。谁知一遇上了她,一个黄毛丫头,偏偏训不得斥不得,硬辖制得他束手无措了。
他有些后悔管这起闲事了。
“不要一惊一乍,更不要危言耸听。”他居高临下,分别审视过郑、宋两人,“我不妨将话撂在这里:你们二位执意厮打,可以,这是你们的自由。相应的,我着人去你们两家说明实情,由你们家长斟酌该当何如,同是我的自由。”
郑筝挺起胸膛,满脸高傲:“大人爱通知谁通知谁,无所谓啊。”
宋知意持反面观点,闷闷不乐道:“所以陆二哥哥,你这是在吓唬我呢?”
陆晏清不答,转而催春来:“再叫上个人,按我说的来。”
春来望望铁面无私的他,再瞅瞅萎靡不振的宋知意,心生同情,磨磨蹭蹭不肯走。
“怎么,连我的话都要违逆了?”明明是质问春来的,却瞟向了宋知意——他在敲打她。
宋知意会意,抠了好一阵的手指头,终于肯向他低头:“算了,我今儿就放郑筝一马。陆二哥哥,这总行了吧……!”
她退一步,郑筝可不干了,叉着腰,眉飞色舞地质问:“好啊,你耍我开心呢?你说打就打,你说收就收?你以为你谁啊,把我呼来喝去的!”
陆晏清目光一掠郑筝:“适可而止吧,郑姑娘。”
当着他,郑筝不敢造次,那一肚子邪火,又压不下去,便对她婢女疾言厉色,颐指气使:“你傻站着看热闹呢?还不快替我把头发弄好!”
婢女揣着一兜子首饰,如履薄冰过去,刚调度开一只手,伸出一半,猝不及防被她喊停:“笨手笨脚的,脑子也不灵光。得了,上车我自己来吧!”
郑筝挥袖,直去了郑家马车底下。她婢女战战兢兢追着。
死对头怒冲冲撤了,宋知意也没意思逗留。至于陆晏清,一来是刚摔得惨,无颜面对他,二来是埋怨他不信自己无辜,一味捏着她的软肋逼着她在郑筝面前当窝囊废——总之,她现下挺不待见他的。
种种原因之下,她护着胳膊,唤上芒岁,扬长而去,毫无留恋。
她是洒脱,陆晏清却不禁发笑——她对他生气可笑,他站出来管她的是非更可笑。思及此,满容阴翳,拂袖大步进了家门。
18. 结伴买醉
当晚饭桌上,宋知意异常安静,只管一勺一勺喝汤。宋平断定她这反应又是谁跟闹别扭了,暗暗思忖一阵,自觉言行并未哪里不妥,应当不是冲他的,略微松了口气。后拿了个小碟子,各样夹了些菜,推至她跟前,借机搭话:“看你一声不吭的,一定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你告诉爹,爹给你出气。”
打从进家门,宋知意就拿衣裳掩护住了摔跤而擦伤的地方,她担心被宋平晓得了今日又和郑筝争锋相对,为此难过。她悄悄地拉了下袖口,确保漏不出任何端倪,假装淡然道:“没啊,就是竖耳听了一整天的课,累了,腻了,不想再说话了。”
宋平不很信服此说法,两条浓眉一紧,一张胖圆脸上遍布担忧,却以轻松玩笑的口吻道:“咱们爷儿俩,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意,你要瞒哄我,我可伤心了。”
举目望一望笑得贼眉鼠眼的老父亲,宋知意撇撇嘴,道:“爹,你有多久没升官了?”
宋平讶异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宋知意掰着指头算计,嘀咕道:“八,九……”忽地撂筷子拍膝感慨:“不算不知道,一算足足有十年了呀!”
十年以来官位纹丝不动,这一直是宋平的一块心病。他唉声叹气道:“谁让我是末流出身。苦心经营大半辈子,得到手的只是别人的起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确实,宋平会说话会做事,有能力,但辛苦几十年,也不过是旁人嘴里没素质没涵养的暴发户。归根结底,便是栽在了他的商贾出身上。所以宋平相当支持宋知意和陆晏清结交,一旦成了,那有百年世家的亲家这层身份做靠山,谁还敢轻视宋家?
“那,爹,你怎么样才能升迁呢?”想起郑筝他爹是三品的侍郎,宋知意有了目标,把身子倾向宋平,“四品不好,三品也不够,最好是二品,工部尚书,一把手,这才威风!”
“是,当一把手才长脸,可那比登天还难呦!”宋平命人再取一副干净的筷子,给她摆上,“至于怎么升……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他玩心起来,故意卖个关子逗她。
宋知意轻易上钩了,眨眨眼:“有什么办法?”
下人前来送筷,宋知意歪着身子让摆,一边催宋平:“爹,到底是什么法子,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宋平伸手指头点点桌子:“先吃菜,都放凉了。”
听话糊弄两口,宋知意继续发问。
“你呢,多在陆二公子身上用心,早日同他结为连理的话,他爹还能不关照观关照我这个亲家?”宋平笑得深了。
吊着的那口气顿时泄完了。宋知意噘着嘴嘟囔:“我是加倍用心,可架不住人家心硬如铁,我说十句回一句半句也就算了,明明是我冤枉,还认我当坏人,一个劲儿地责怪我。那架势,好像我犯了罪,关在他手底下接受拷问似的。”
宋平恍然大悟,他道是哪个人气着她了,敢情是陆晏清啊。宋平笑眯眯道:“陆二公子怎么责怪你了,你跟我说说,我评评理,究竟你们俩谁占理。”
“那还用得着评理吗?不是明摆着是我蒙受不白之冤么……”宋知意有个弱处,口风不严谨,尤其是在心情糟糕的情况下,别人随便几句就把心里话全盘套出来了。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她立即打住,和她爹大眼瞪小眼。
宋平起了疑窦,问:“那你说说,你受了什么不白之冤。”
“……没啥。只是和那些姑娘们开了几句玩笑,陆二哥哥他老古板,错以为我们来真的,吵嚷起来了。我和他比较熟嘛,他就说了我几声。”粉饰太平后,她迅速扒拉干净碗碟里的饭菜,又漱了口擦了嘴洗了手,起身打算回住处,好先发制人,逃避她爹的盘问。
不意迎头磕上一堵“墙”,“墙”还出声了:“哎呦,脑门挺硬的,撞疼我了都。”
她猛抬头,仰视到一个老熟人,立时按着额头躲开来,并尖声尖气道:“这大晚上的,你不在你家里待着,跑我家来做什么?”
看见来人,宋平赶紧站起,搓着手心来迎:“哪股风把薛小少爷给吹来了!家里正好吃饭呢,快快快,薛小少爷请坐下一块吃吧!”
接着支使下人另添碗筷。又看桌上只三菜一汤,怕不够招待的,疾呼人转告厨房,再烧四道硬菜端上来。
宋平如此恭维,薛景珩倒也安心享受,自行寻位置就座。恰好小丫鬟捧上碗筷,他稳稳接于手,随后笑道:“劳驾,再给我倒杯清水吧。”
宋平追着过来,含笑推荐:“前儿我得了些新鲜的龙井,不如让她们抓了泡一杯,薛小少爷尝尝味道正不正。”
薛景珩道:“我不爱喝那个,喝水就行了。”
宋平点头,眼色示意丫鬟下去倒水。接下来嘴也不得闲,问候完薛景珩本人近况,再问候他家里,特别是他母亲祥宁郡主。
“我母亲能吃能喝能骂我,康健得不得了。反而是我——”薛景珩冲着抱着两条胳膊倚靠在门框上的宋知意,一撩眼皮子,“那个家里跟监牢没区别,我不想待了,索性放纵一回,跟我母亲大吵一架。她说不管我了,撵我出家门——正合我意呢。”
闻言,宋知意心也不灰了,意也不懒了,荡下双臂,直直过去。“你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瞅她似乎要吃人的模样,宋平忙道:“如意,你先别激动,耐心听薛小少爷说完。”
“是啊,离家出走而已,别搞得那么严重嘛。”不止言语劝慰她,薛景珩还上手拉她坐下。
她一把甩开他:“哦!你少爷脾气,一摔手一抬脚出来,直接就奔我家了……你最好不要对我说,今晚踏足,是想在我家住。”
“难得啊,难得,你终于聪明一回了。”薛景珩拍手赞叹,“以咱们俩的情分,你肯定得收留我。”洋洋得意着,向宋平投诸眼神,寻求认同:“是吧,宋叔。”
宋平慷慨道:“那是。我现在就派人把东边的院子打扫出来,薛小少爷想住多久便住多久。”言尽,即刻叫王贵进来,如此这般安排妥帖。
一时,另外四个硬菜上了桌。宋平热情招待薛景珩,薛景珩亦不拿自己当外人,全程松弛回应。
反观宋知意,吃不下喝不下,更坐不住,欲离开,被薛景珩牵绊住,有理有据地表示他宋家不熟,过会得由她领着去那院子;宋平也附和,要她多多照顾他。他们两张嘴一条战线,她寡不敌众,不情不愿应付了事。
“……麻烦精。”她是惹祸精,他也出息不到哪里去。果然是人以类聚,臭味相投。
薛景珩是跑惯了的,没有赖床的习惯,翌日清晨,早早起床。先在住所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很是称心,后背着手,轻车熟路去宋知意的院子,隔着窗牖喊:“别睡了,陪我出去逛。”
因胳膊负伤,又向何嬷嬷告了三日的假。何嬷嬷倒没说什么,郑筝那帮人私下里可是一顿冷嘲热讽,说宋知意别的本事没有,皮子无人能及地娇嫩,三天两头挂彩,忒矫情了。
宋知意在床上翻了个身,又拽起被子盖住脸,迷迷糊糊道:“你自己去,不要烦我。”
“听话起来开门,我就给你报仇。”薛景珩敲敲窗户。
报仇?困意荡然无存,宋知意爬起来,揉着眼睛看窗子:“你报哪门子仇?”
“我一清二楚了,你被郑筝暗算,摔了跟头,还叫陆晏清训了半天。”薛景珩转身,非礼勿视。
宋知意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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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无家可归了,拿什么替我报仇?闭嘴吧,免得让我笑话你。”
“你以为我在京城这些年是白混的?”薛景珩扬扬脖子,很是意气风发,“郑筝是个姑娘家,我不欺负。那她的债,就让她亲哥偿还吧。”
宋知意上了心,紧忙洗脸梳头,完了开门放他进来,详细了解他的计划。
薛景珩翘着二郎腿,哂笑道:“郑辉那家伙,本性难移,才结束一个月的禁闭,又偷摸着去了金运坊。我嘛,也不费其他的力气,只打发个人到他老子面前通风报信,他老子自会收拾他。我这叫隔岸观火,借刀杀人。怎么样?”
宋知意颇为嫌弃:“与我结仇的是郑筝,总逮着她哥整,我这气依然出不到地方。”
“简单。”薛景珩道,“她不是曾卸松了你的车轱辘,还伸手推了你么?原封不动还给她就是了。”
宋知意会意,眼前一亮:“你是指,找机会把她车子的轮子弄坏,害她坐不了车,一步一步走回家去?”她摸着下巴点点头,“那也行。郑家离陆家三条街呢,有她走的了。”
“你就这么点出息?”薛景珩不留情面嘲笑她,“我的意思是:找人在她车轮子上动完手脚,偏偏对外不露名堂,等车子赶到大街上,一边轮子一松,失了平衡,翻车是必然的。郑筝先前使坏推你,害得你血淋淋的,不让她也跌够呛,那还谈什么报仇。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大街上翻车,那里边的人该摔多惨啊……郑筝固然可恨,也罪不至此吧。宋知意迟疑不决:“会不会有点过分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薛景珩道:“我交给文进,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把握得好尺度,顶多给人磕一下碰一下,不会收不了场的。”
文进这人本领不小,任他操办,宋知意大可放心了。“成,就给她个教训。”
文进的办事效率没得挑剔,当天傍晚便传回“郑家马车‘意外’侧翻,郑筝轻微受伤”的消息,喜得宋知意扬眉吐气,接连称好。
由此,看投奔而来的薛景珩也不讨厌了,自掏腰包请他去会云楼大餐一顿庆祝。
因为开心,要了会云楼的招牌佳酿,两人推杯换盏饮了个痛快。却是顾前不顾后,两人酒量有限,双双醉倒。
芒岁和文进,各自扶着各自主子,吃力出门,竟巧遇跟同僚聚会散场的陆晏清。
“小陆大人……”芒岁一阵阵心虚,头上冒着虚汗。
见陆晏清与绯闻对象凑上,同僚们有眼色,纷纷告辞。余下陆晏清,睥睨那酩酊大醉的一对青梅竹马,冷然一笑:“看来你们家姑娘没什么大碍,病假只是为偷懒编造的借口而已。”
芒岁紧急开脱:“不不不!姑娘她是真伤着不方便,连抬胳膊这等小事也……”
“不必解释。”陆晏清侧身,侧颜沉定,“上不上课,用不用功,那是她自己的事。”然后命令春来:“走,回家。”
芒岁没胆量阻拦,眼见着他下了楼。
及出了外面,春来嘴皮子松,不合时宜地提起薛景珩与家里闹掰,离家出走,而去宋家落脚的事情。
默然片刻,陆晏清沉声道:“未婚男女,同住一处。随随便便,不成体统。”
春来顺嘴纠正:“没有住一处,听说是分了院子住的。”
陆晏清突然回头,直视春来:“所以你觉得,未婚男女日夜厮混,合情合理了?”
春来认怂:“公子教训得是,这事确实……不合理,太招摇了……”
察觉自己锋芒太过,而这锋芒显露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委实令人费解。他索性也不继续为难自己,以一次吐息,平缓心绪,翩翩然上了马背,打马离去。
19. 你情我愿
陆晏清和宋知意冷战这几日,崔璎表现得极为积极,每天早上出门送陆晏清上值,晚上再到大门口迎接他回家,末了还要同他在陆夫人那用膳。一天下来,见三四回,崔璎脸上的笑显然比以往多了。
崔璎又漂亮又温柔,陆晏清一日两日抵抗得住诱惑,无心风月,那时间长了,他会不会动摇,谁都不敢保证。冷眼旁观下来,周氏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为了成全宋知意的一腔痴情,得抓紧去陆夫人跟前提一提,给崔璎介绍自己远房表弟那事。
周氏是个急性子,趁这日早上过去请安的时候,拐弯抹角地向陆夫人说出来。
陆夫人吃了一口茶水,略加沉吟,才道:“去年这阵子方行了及笄礼,也不着急。”
周氏察言观色,笑得很是得体:“我也是前些日子上街,正好碰见了我那表舅妈,因多日没见,一块坐下来聊了聊,就聊起了我表弟,说他十九了,一心扑倒在治病救人上,就一直耽误了人生大事。表舅妈只这么一个儿子,免不得着急,所以就托我,有时间过去劝一劝。我答应去了,一眼瞧见他,真个是玉树临风,谈吐也不俗。不是我故意吹嘘自己亲戚,以他的品貌,配得上崔妹妹的。但是崔妹妹毕竟是母亲的外甥女,究竟如何,便先来征求您的意见。”
周氏不轻易夸人,当前把她表弟好一顿夸,不由勾起了陆夫人的好奇。放下茶,问:“你说他是从医的,那他是在别人手底下当差呢,还是自己个儿开医馆呢?”
陆夫人既问,那便说明这事有谱。周氏忙笑道:“非但是自己开医馆,而且分店也有好几家呢,都是在京城,繁华地段。不是这等的家底子,我断没脸到母亲面前来提。”
想了想,陆夫人又说:“他那医馆叫什么?我这不消化的毛病也许多年了,看过的大夫吃过的药数都数不过来,不妨抽空去他那看一看。”
“是叫杏和堂。”周氏按捺住雀跃之心,“不过何必亲自去呢?既有这层亲戚关系,让他带好东西上府里来替您看诊就是。母亲看看哪天方便,我嘱咐个人提前告知他。”
陆夫人掐指一算,说了个日子。周氏笑答:“好,我记下了。”
*
病假到期,宋知意整理心态,早起去陆家女学报道。
仗着在宋家有吃有喝,薛景珩依然硬气,坚决不肯和祥宁郡主低头认输,宽心把宋家当自己家,不是和宋平高谈阔论,就是和宋知意嬉戏玩闹,十足自由自在。
今天得知宋知意闲散日子到头,该去陆家活受罪,横竖他百无聊赖,于是打算送她一程,完了顺路上会云楼同几个世家子弟摆个局消遣光阴。
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宋知意勉强答允。
二人并肩出门,漫步街头。
薛景珩说:“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郑筝都不会在你眼前耀武扬威了。”
宋知意偏头,含笑挖苦他:“她受的那点子伤,药都省了,哪里用得着那么久调养?你是没睡醒,说梦话的吧!”
“我这板板正正、意气风发的,像是没睡醒?”薛景珩弹了她个脑瓜崩儿,不慎下手重了,她额头立刻泛了红。她捂着痛处,使劲捶了下他肩膀,啐道:“你小子,朝我下死手……你犯什么毛病了?”
薛景珩赶忙摆手讨饶:“对不住,对不住,我这真不是存心的。”又把胳膊伸过去,“你打我几下,我们扯平。”
“挡着路了,起开点。”她也没和他来真的。
薛景珩听话让开,又偷偷看她脸色,发觉她恢复平常,总算放了心,再度提及刚刚的话题:“我认真的,郑筝绝对没工夫过来骚扰你——她哥那个蠢的,又闯祸了,和一堆赌徒凑一起,大吃大喝。酒酣耳热时,妄议朝政,殊不知隔墙有耳,被有心人一举告发到御前,龙颜大怒,当即把奏折摔到郑侍郎脸上,叫他不用来衙门了,几时把竖子管教好几时回去办公。郑家乱成一锅粥,郑筝又哪来的心气上学听讲呢。”
其实,郑家被郑辉搅得乌烟瘴气,郑筝越发想出去避避,无奈郑侍郎下了命令,即日起不准郑家人外出见人,即使闭门在家,也须时刻注意言行。生怕哪个人失言,再被人捅到御前。
宋知意对郑辉那个赌徒以及郑家,特别厌恶,明明白白幸灾乐祸:“活该。”
言毕,陆家宅邸跃入眼帘,而那高高的围墙底下,立着两个影子,一绿一粉,一高一矮,极为惹眼。
“姨妈说,今晚打算亲自下厨,做表兄爱吃藕粉丸子。丸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表兄记得早点回家。”崔璎身着桃粉罗裙,两腮如衣裳,敷出一层薄粉色。
“节后公务繁忙,下值无定时。麻烦表妹转告母亲,最近晚饭不必等我。”陆晏清瞥一眼照常检查马鞍的春来,“好了没有?”
春来刚好撂开手,回:“好了,公子可以上马了。”
陆晏清颔首,管春来取了官帽戴了,再左右调整端正,垂下手臂,手搭马背,预备上去。
“表兄……”此时,崔璎弱声道。
陆晏清不理会,利落上了马背,方才从高处睨她,不发一言,只等她下文。
崔璎有一紧张就揉搓手帕的习惯,现在陆晏清高高在上而沉默寡言的表现,令她捉摸不透。人对未知的东西,免不得会慌张。她一手团着手帕,另一手小幅度地、慢慢地撕扯它。口吻亦同动作一般,不敢张扬,小心翼翼:“姨妈难得下一回厨,错过了好遗憾的……衙门那边当真通融不得吗……?”
陆晏清面无表情道:“并非通融不得,实是我不愿求通融。我领着朝廷的俸禄,自当克己奉公,鞠躬尽瘁,为陛下效力。若我随随便便以私乱公,一来辜负陛下对我的信任,二来愧对时时坚守岗位的同仁,三来有损陆家颜面。无论从哪个方面,都绝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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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徇私。”他执起缰绳,“表妹可还有其他事?”
崔璎被说教得有些尴尬,牵强一笑:“是我不懂事,给表兄添乱了……表兄注意安全。”
陆晏清昂首,拨转马头,终于发现远处观望的几个熟人,只看一眼,便移目向正前方,御马上路。
宋知意看在眼里,并不出声打招呼,而转头对薛景珩说:“我到了,你自便吧。”
偏偏,陆晏清兜住马鞍,于她身侧缓缓停下,斜视薛景珩:“昨日路遇薛翰林,薛翰林托我向二公子转达,郡主着急上火,很不好,要二公子别胡闹了,有点担当,尽早归家,以安长辈之心。”
薛景珩嗤之以鼻:“我哥又不是不了解我的去处,有话可以自己跟我说,何苦劳烦陆大人。”
“我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无指点迷津的义务。”薛景珩是小孩子脾气,不值得跟他争论,按照陆晏清往昔的处事风格,一定是宽宏大量,话带到就算,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有必要教一教薛景珩为人处世的道理,“我朝风气开放,可未婚男女随便交往,甚至同吃同住,到底不予提倡。薛二公子身为男子,随心所欲或许影响不大,然这事搁在宋姑娘身上,未免毁坏清誉,令人难堪。回不回家,几时回家,薛二公子还是深思熟虑一番为好。”
薛景珩笑了:“不提倡未婚男女交往,难道提倡已婚男女交往吗?再来,我和宋如意玩了十几年,满京城谁不知道我们俩是怎么回事,哪来的‘毁坏清誉’?陆大人,一本正经是好事,但插手别人已经你情我愿的事,还要求别人像你似的,那就有点不讨喜了。”
陆晏清眼风掠过薛景珩,宋知意波澜不惊、静若止水的脸,赫然在目,她明显不反对薛景珩的歪理邪说。说她随随便便、不知羞耻,真是一点没错。
“既然二位是你情我愿,那么,恕我适才越俎代庖之过。告辞。”他转正视线,绝尘而去。
挤兑走了陆晏清,薛景珩沾沾自喜,把脊梁骨挺得更直,堪比一株松树。他顺手同宋知意勾肩搭背,眉飞色舞道:“你中午想吃点啥,到时候我从会云楼给你打包回来。”
宋知意闪开,忽忽不乐道:“我回家吃,你只管好自己,我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她因何郁闷,薛景珩心里门儿清,讪笑道:“这会你又心疼你的陆二哥哥,怨我怼他了?那天你被他拿捏,忍气吞声的屈辱,合着你全忘光了呗?哧……宋如意,你真是不稂不莠,陆晏清不欺负你,才怪了。”
“你讨打是不是?”不争气的心事被揭穿,宋知意恼羞成怒,作势挥拳揍他。薛景珩不触她霉头,一溜烟逃了。
该走的全走了,单剩下个宋知意,崔璎自觉没趣,转身回府准备一会儿课堂点名。
宋知意同样觉得晦气,大大翻个白眼,略在外等了等,确保追不上崔璎,才跨过角门入内。
20. 炎炎三伏
周氏的远房表弟姓万,单唤一“廷”字。打从那天周氏着人传来信,万廷就对去陆家这事相当重视,反省自己平常衣着朴素,怕在陆家丢脸,于是提前花钱做了几身衣裳,到了正式日子,熨烫平整,披挂上身,衬得他长身玉貌,更加出彩。他母亲打量了直点头赞叹:“我儿好面貌,好气质,好风范!”
周氏记挂着今日的正头戏,出二门外亲自接引万廷。姐弟两个一顿客套。同行至陆夫人房外,刚好丁香掀帘子让出崔璎来。那万廷也是个重规矩的人,加上深入别家内院,始终谨慎着,当下冒出个闺阁小姐来,绝不敢冲撞,早退出三尺开外,垂头回避。
大白天突然进来个男人,崔璎吓了一跳,抬袖遮脸,忙忙往屋里躲避。见状,周氏笑说:“妹妹别惊慌,他不是登徒子,是我的表弟,是个医生,专程来家里给母亲诊脉看病的。”
崔璎这才停住脚步,窥视远处的男人,看他挎着箱子,依稀可闻药香气,渐渐卸下防备,接周氏的话茬:“姨妈在里面小憩呢,嫂嫂请进去吧。我还得去西院,先走了。”
周氏笑吟吟道:“好,妹妹慢走。”
及崔璎离了院子,周氏拿胳膊肘碰一碰万廷,朝崔璎远去的方向努嘴:“怎么样,没见过这等容貌的姑娘吧?”
万廷如实道:“非礼勿视,我没敢乱看,所以无法回答表姐的问题。”
周氏哭笑不得:“怨不得你母亲愁呢!谁有你这么个呆儿子,谁也笑不出来!得了,闲话少叙,进屋吧。”
却说万廷进退有度,言语谦卑,不论医术如何,陆夫人已然对了几分心意了。及送走万廷后,对周氏说:“果然是你的表弟,不骄不躁,于今天这个世道而言,很是可贵。”
周氏谦虚一番,又说起将才万廷坚决不肯冒犯崔璎的事情。陆夫人听着微微点头:“不错,是个端正的孩子。”
周氏趁机进言:“下个月不是二弟的生日吗?我想着,把万廷叫过来,大家红火热闹。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陆夫人道:“我没什么不赞成的。那孩子和晏清年纪相仿,性子也稳重,聊得来,就让他们几个年轻人开心开心吧。”
周氏喜上眉梢。
一时陆夫人杯子里的水见底,周氏手快,抢在丁香前头提了水壶来添水。末了又说为陆夫人捏肩放松。——很是卖力讨陆夫人欢心。
俗话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边周氏奋力撮合万廷崔璎没几日,那边闲言碎语就在下人们中间传起来了。绘柳听罢,急匆匆向主子禀报。惊得崔璎手一滑,打碎了茶盏。绘柳忙唤小丫头进来清扫,一面关心她烫没烫着。
崔璎怔愣良久,苦笑道:“我说呢,放着张大夫不请,却另外请人……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绘柳气愤道:“都是大少夫人的主意,为了那个宋姑娘的痴心妄想,急不可耐地把姑娘嫁出去。大少夫人怎么偏心眼偏到这步田地?简直太不像话了!”
崔璎自嘲道:“怪只怪我姓崔,不姓陆。不论我多约束检点言行,永远做不到他们的心坎里。我就是个外人。”
“姑娘……”绘柳心疼死了。
“事实如此,自怨自艾,徒增烦恼。”崔璎转身,望着梳妆镜里自己的倒影,“从小到大,我只对一人倾心,其余人再优秀,我也不稀罕。”
绘柳疑惑:“姑娘……?”
“我和表哥,十多年来低头不见抬头见,以这份感情,我不信他对我无动于衷。”崔璎敛藏失意,目光如炬。
绘柳益发糊涂,挠头道:“姑娘想做什么?”
崔璎道:“我要为我这么多年的心意拼一把。下个月的生辰宴,便是个好机会。”
*
陆晏清的生日与他清冷的秉性截然相反:二十一年前的三伏天里,他呱呱坠地;哭音嘹亮,绕梁三日。
同样的日子,同样的酷热,宋知意坐着车子,打着扇,和宋平天南地北闲扯着,赶往陆家赴宴。
其实,陆晏清的生日宴,她因不久前他害她在郑筝面前丢脸,依然不舒坦,有所犹豫参不参加;是有一天下学后,周氏留下她,推心置腹规劝了半天,大意是:她心高气傲这些天,崔璎可热情似火。这人与人之间就怕比,比来比去,八成是她吃亏。因此,如果她仍对陆晏清有那份心的话,应该胸襟敞亮点,别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省得来日自己后悔。
她听进心窝里,回去调理几日,算是把自己哄好了。这不今儿就带上千挑万选的贺礼,前来祝寿了。
作为监察御史,陆晏清以清正廉明为原则,随时以身作则,今日他自己的生日宴亦不例外——他做主,谢绝众世家大族、朝廷命官,只邀请衙门里的同僚、在太学时亲厚的同窗,以及陆家在京城的五服之内的亲戚参与。而宋家,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是陆晏时周氏两口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不便驳他们夫妻,勉强应允。
饶宾客不多,陆家门外的巷子仍然没有可以落脚之处。到底托了周氏的福,宋家父女跟随接引,畅通无阻入内。宋平去前厅,宋知意一路来至东院,见上了周氏。
周氏打扮得贵气而不抢眼。她示意金香好生接了贺礼,宋知意还护着不给。她无奈笑道:“我是看你一直抱着它,怕累着你,先叫你腾腾手松快松快,又不抢你的,那么防着我做什么。”
宋知意亲手端给金香,抿嘴一笑:“不是,我不是防着嫂嫂,我是防着这盒子里的字帖磕着碰着,它金贵着呢。”
周氏奇道:“一幅字帖,能有多金贵?”
“是前朝一个书法大家的真迹,千金难求呢。我爹打拼大半辈子,属这个拿得出手,我磨了他好几日,他才忍痛割爱,给了我。嫂嫂你说,它金不金贵?”
周氏啧啧称奇之余,打趣她:“你对我们家那个木头桩子,可谓用足了功夫。待会拿给他,他若表现得不咸不淡的,我头一个不依。”
离开宴且有一阵,周氏便拉着她进屋,饮一碗冰沙解暑。中途又瞧她妆容太素,不符合她往日的风格,一问方知是刻意模仿了崔璎的清水出芙蓉,期望陆晏清另眼相待。
“好端端的,你模仿她作甚?我那表妹身形瘦弱,五官也淡,浓妆艳抹了不好看;你不一样,你骨肉亭匀,样貌明媚,就要华丽些才好。”周氏热心肠,说着便按她在梳妆凳上,蘸取胭脂水粉描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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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又慷慨贡献出几大匣子的首饰,挨个儿在她头上试。
及改头换面后,已值正点,二人手挽手,前边丫鬟牵着周氏一双儿女,一行人往前厅见陆夫人陆老爷。
彼时,宋平跟御史台众官员叙过寒温,便寻着陆老爷,侃侃而谈,总之绝不让场子冷了。
宋平那般阿谀奉承,陆晏清膈应且鄙夷,上前向陆临谦恭道:“父亲,儿子先去招待同僚,失陪了。”
陆临尚未张嘴呢,宋平笑出一堆褶子,说:“近来我们家如意还乖巧吧?没再给二公子添麻烦吧?”
陆晏清埋下轻蔑,不冷不热道:“令嫒在西院女学,受何嬷嬷的规训,即便麻烦也是麻烦何嬷嬷,何必将我牵扯进来。”
这陆晏清,连当今圣上也比他平易近人不少,当真不辜负他朝中第一刺儿头的名声。宋平笑着点点头,继续恭维他:“是是是,要不说还是多点读书好,能像二公子这样满腹经纶、有条有理。像我,略认得几个字,那些大道理啊,读都读不通顺,粗鲁野蛮。”同时朝陆临竖起大拇指,“陆大人的两位公子,俱是凤毛麟角,国之栋梁。陆大人真是教导有方啊!”
陆晏清看够了宋平那张谄媚嘴脸,又对陆临低眉道:“父亲,儿子出去了。”
这回陆临没容宋平见缝插针,颔首道:“去吧。”
陆晏清往外走时,宋平对他的仪态赞口不绝。陆临一样是两袖清风、人人称颂,分外反感别人对他溜须拍马,当下已显出几分厌倦。宋平火眼晶晶,立刻收敛面目。结果陆夫人在屏风边招手唤陆临,宋平不便挽留,请他自便。
御史台诸人里,有个叫杨茂的,是陆晏清昔日同窗,两人投缘。此刻,陆晏清和各位同仁打过招呼,就随杨茂步上游廊,彼此漫谈。
杨茂环顾周围,见亭台楼阁,丹楹刻桷,不禁叹道:“在外边看,陆府已然是庄严气派,没想到里边更是别有洞天。不愧是百年世家!”
陆晏清富贵不淫,不喜奢靡,对这些身外之物,从不讲究。他置之一笑,复谈起公事。
“好不容易得个闲,陆兄就休提公事了。”杨茂道,“对了对了,这也不早了,怎的不见那位宋家姑娘?”杨茂笑一笑,“你们俩,又生嫌隙了?”
陆晏清蹙眉道:“什么叫‘又’?”
杨茂刚要开口,绘柳搀扶崔璎,迎面过来。杨茂认得崔璎,料想她是奔陆晏清而来,识趣站开两步。
果然崔璎在陆晏清眼前驻足,却是面色潮红,眼神迷离。
“她怎么了?”陆晏清问绘柳。
“姑娘高兴,吃了半杯酒……然后就这样了。”绘柳干笑道。
陆晏清侧身避至一旁,确使那空间足以容她们主仆畅然通过。绘柳也的确带着崔璎挪步了,然始料未及的是,崔璎突然朝他靠拢过来。仅仅弹指一挥间,胸前倒下个人来,那人还念念有词:“表哥……安之哥哥……”——声声入耳。
长廊另一端,赫然站着宋知意、周氏、满满、团团以及一干丫鬟婆子。
团团遥指前方重叠的人影,满容纯然地问满满:“哥哥,小叔和小姨,搂在一起呢。他们在做什么呀?”
21. 公然决裂
陆晏清放任崔璎依附胸前,抬眼和宋知意对上视线。那眼色,光明磊落,仿佛他们表兄表妹公然拥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那她之前不过是说话时离他近了些,却被他批评“有伤风化”,又算什么呢?
她一步一步趋近,眼睛里通通是那卿卿我我的画面。愤怒、委屈、哀怨……无数种情绪郁结在胸。她越走越快,最终一把扯开崔璎,并顶替崔璎,站在他面前,仰头瞠目,一字一句道:“你们在做什么?”
她那一拽一丢,崔璎直接被甩出去两步,险些栽跟头,幸好绘柳出手迅速,抱住崔璎胳膊,帮其稳住重心。
“姑娘……”亲眼确认崔璎安然无恙,绘柳扭头指控元凶:“宋姑娘,我们姑娘差点就因为你受伤了!你是来搅局的吗?!”
宋知意没意思搭理她,双目一眨不眨盯着陆晏清,语速很慢:“陆二哥哥,你解释一下,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视线以下,是他自己的面孔,很平,很静,很淡——从她浓墨般的瞳孔里倒映出来。她历来如此,如此不加掩饰地凝视他,只是,此前是饱含少女情思的,一眼望到底,现下种种情愫交织混合,于她眼里汹涌澎湃,他一时难以辨别它的底色究竟如何。
尽管看不透她,但以常理来判断,他笃定,她正在对自己宣泄着不平之气,起因是自己抱着崔璎。
有点可笑。他又不是她的谁,她凭什么冲他撒气,还要求他的解释?
对付此类无理取闹,以及往后来自于她的无穷无尽的祸患,最好的办法显然是将计就计,快刀斩乱麻。哦,倒是同他适才明明看见了前头伫立的她,而没有立即推开崔璎的举动,不谋而合了。
权衡以后,陆晏清傲视她,漠然启齿:“与你何干?”
他想,她如若还存着一丁点羞耻之心,势必不能容忍,他便从此清净了。
寥寥四字,宋知意品了又品,仍然不能了悟,反问:“陆二哥哥,我在等你解释呀,可你居然说与我无干?”
陆晏清这时候又有耐心了,重演刚才的冷酷,重述刚才的话:“嗯,与你无干。”
他的残忍,连杨茂都不忍直视,背过身子,独自长吁短叹。
“陆二哥哥?”一向聪明伶俐的宋知意,怎么也听不明白他的话了,执拗道:“为什么与我无干?”
绘柳忍无可忍,冲着她大喊大叫:“宋姑娘是听不懂人话吗?二少爷不喜欢你,烦透你了,所以二少爷和谁说话,和谁接触,一概与你不相干。你还一次次胡搅蛮缠,问个没完。宋姑娘,请你顾着点颜面吧!你不嫌丢人,旁人还呢!”
绘柳痛骂自家姑娘,芒岁当然不干,挺身而出,叉腰回骂:“你才不要脸!我们姑娘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胆敢指手画脚,口出狂言?”她一瞥歪在绘柳身边的崔璎,冷笑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端方有礼的大家闺秀,竟然当着大家伙的面,扑在人家怀里……”
“够了。”陆晏清形容紧绷,看得芒岁打了个寒颤。转眼瞪一瞪绘柳,悻悻退回宋知意旁边。
周氏自惊愕中抽离,忙忙前来,一边托起宋知意的手,发觉冰冰凉,不觉一阵心疼,一边正视陆晏清:“一过来就看见你们俩……二弟,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晏清泰然处之:“如嫂嫂所见。”
“所以,”宋知意用指甲死掐着手心,忍住歇斯底里的冲动,“是崔璎先抱的你,还是你主动抱的她?”
陆晏清道:“无可奉告。”
宋知意又往手指头上注入一股力量,十个手指甲化身为钝刀子,来回在皮肉上磨割,可她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腔意念尽在他身上:“方才我听着,崔璎唤了你的表字……是你许她唤的吗?”
陆晏清颔首,不置可否。
她非从他口中,索求一个确切的答案不成:“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准许她称呼你的表字的?”
此处的动静,已然惊扰了厅里厅外的宾客,陆续投来注目。恐怕收拾不住,周氏拉一拉她的手臂,意欲劝她冷静,然惊觉她攥着拳头,而并拢的手指间,蔓延出细小的血线。周氏大骇,擎起她的手,尝试着掰开:“宋妹妹,你快松开,掐破了!”
宋知意充耳不闻,望着陆晏清,执着道:“陆二哥哥,你回答我,究竟是不是你让的?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就信,毫无保留地信。”
她视他为信念,珍视他的一切。他却视她为负担,除之而后快。
“我允许的。”陆晏清说,“这个答案,可满意了?”
他铁了心,今日务必理清这段长达十来年的纠葛。他要一个能够心无旁骛的环境——一个没有她日日围堵,环绕身侧喋喋不休的环境。
至于顺水推舟,利用了崔璎,待事后他会向她说明,尽自己所能补偿她的。
宋知意搞不懂,为何常年冷心冷情的他,一夕之间就变得单单对崔璎有人情味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兼而不甘到指着崔璎,咬牙切齿逼问:“我叫你一声陆二哥哥,你好几次都要跟我翻脸。崔璎直接叫你安之哥哥,何等亲密暧昧……你就受用了?”
质问的是他,痛心得声音发抖的偏偏是她。
“你把崔璎,当表妹,还是……”“心上人”三个字,她难以宣之于口。
陆晏清并非真的榆木脑袋,他知道崔璎待他的心意,然则他待她,天地可鉴地纯粹,仅仅是兄妹之情。纵然宋知意咄咄逼人,纵然他急于脱离这个是非之地,但他绝不能再进一步,亲口坐实宋知意对自己的怀疑。
迅速思索过后,他选择无视宋知意,举步去崔璎主仆跟前,沉淀心绪,温声询问绘柳:“表妹她可有伤着?”
绘柳摇头:“那倒没有。就是醉了,摸着身上有点烫。”
“此地风大,注意吹病了。快送表妹回屋躺着缓缓吧。”
他在关心崔璎,反观宋知意,终于放开指节,抬起滴血的手,按在因他擦肩而过而微微卷起的衣边上。手心不断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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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染了布料,血迹斑斑。周氏在旁苦劝,她偏生不依,纵容血点子一个一个增加,于这身新衣上开出腥膻的花。
她记起薛景珩的话:“你简直是眼瞎心盲!”——原来当初刺耳的话语,才是真道理。
他的温柔耐心,都是给崔璎的。对她呢,除了冷言冷语,就是铁面苛责。她还浑然不觉,自以为水滴石穿,总有一日会打动他。多讽刺,多傻。
绘柳扶着崔璎,深一脚浅一脚走了。陆晏清以目相送,送得很长,很远,直至那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方分与宋知意一个侧视——一如既往地吝啬。
“打算逐我出陆家是吗?”宋知意抢白。
陆晏清不语。不语等于默认。
“不劳动你。我是个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她昂首挺胸,“赠你的礼物,你还收吗?”
不及他回复,她笑了笑:“来都来了,没有拿回去的道理。”旋即伸手问丁香讨来被暂时保管的长匣子,和着两手半干不干的鲜血,捧至眉前,一抽手,任匣子悬空,坠落,最后砸得稀巴烂。而他作何反应,她不再好奇,只管转眸吩咐芒岁:“你去厅里找到我爹,告诉他,这地方不欢迎咱们,咱们得识时务。”
芒岁问:“那姑娘呢?”
“我去大门口等你们。”她僵垂着两条手臂,去得洒脱。
三个人的冲突,撤了两个,没什么看头了,人们自然散开。
周氏安排丫鬟婆子牵儿女去入席,她则挽留住陆晏清,直冲冲道:“二弟,你和崔表妹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
陆晏清从容不迫:“嫂嫂希望有什么?”
周氏不防备,噎得哑火了片刻,抱臂胸前,挂起耐人寻味的笑:“二弟睿智,定知道我的用意,我就不必明说了。”
她什么意图?无非是替宋知意主持公道、兴师问罪来了。陆晏清不显山不露水,口吻稀松平常:“权宜之计罢了。”
一时间,小丫鬟将地上四分五裂的匣子、滚到栏杆底下的字帖,拾起来,一并呈与周氏。周氏瞟眼掠过陆晏清。丫鬟会意,随之调转方向,托给陆晏清。
“人家知道你爱惜文墨,特意把家里最宝贝的东西包了赠你,谁知你准备了这么一出。莫说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便是我,也是难堪不已。二弟,你做得过火了。”周氏打消了数落他的念头,平心静气道。再看他迟迟不动弹,害得小丫鬟手直哆嗦,遂使小丫鬟另外找个匣子,把字帖仔细装进去,继而送由陆晏清处置
陆晏清沉默以对。
周氏哂笑道:“你不喜欢她,不是错。那么我作为嫂嫂,但愿你一直对她无情下去,千万别后悔。推开一个人容易,挽回一个人,那可不简单,尤其是那个倔丫头,可以说难如登天。”
她果真认清现实,自尊自爱,陆晏清求之不得,怕就怕她没几日又没心没肺追在身后。
“嫂嫂放心,”他浅浅一笑,“我乃求仁得仁。”
周氏点点头,自转身去了。
22. 划清界限
马车内,宋家父女觌面而坐。宋平观察着女儿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如意啊,你没事吧?”
未料这一问,竟把人问得嚎啕大哭起来。慌得宋平紧忙找手帕,却是摸了半天也没摸着。那哭声接连不断,宋平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发疼。
“他以为他是谁……那么侮辱我……”宋知意哭得认真,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谴责起陆晏清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他真是坏透了……我,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原来,公开决裂至今,她的潇洒坚强都是假装出来的。她要强,绝不肯在众人面前流露脆弱,引人褒贬。如今坐在自家马车里,身畔是亲爹的笨拙的关切,那满腹委屈,便如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了。
忙乱中,宋平终于摸着手帕,手扶着车座,蹒跚坐去她身侧,轻轻地给她擦脸,无奈无济于事,眼泪越擦越多。宋平一沉,收了手,说:“哭吧,啥时候哭够了,咱们直接回家洗脸。洗干净了,吃饱喝足,睡上一觉。”
没人劝了,反倒没多大意思哭了。她挥手拂一把眼周,偏头看她爹,讷讷道:“我吃不下,喝不下,也睡不着。爹,我是不是好没出息啊……”
宋平举手抚着她的脑袋,摇头道:“你是爹的好闺女,爹为你骄傲。”他慢慢放下胳膊,撇开头,眼睛盯着脚下,“是爹自不量力,高估了自己的斤两。自己打歪主意,攀权附贵也就算了,还鼓励你,不分是非地讨好他……如今闹掰了,遭羞辱的人该是我……我真是……唉!”他喟叹一声,陷入漫长的自责中,久久不能言语。
宋知意自己且心乱如麻,再安慰他,属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父女二人,各怀心结,无声寂坐。
薛景珩长身伫立在宋家门外,望见宋家的马车驶回,往前迎了两步。
帘子一开,宋平先出来,冲他强颜一笑:“薛小少爷怎么在这等着?”
“我听说了。要不是远远瞅见你们回来,我就过去了。”宋平下来,薛景珩长臂伸展,撩起帘子一角,看见一双并拢一起,一动不动的脚,“宋如意,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这时候王贵行色匆匆过来,禀告宋平说衙门里紧急喊他去议事。无法,宋平托付薛景珩:“薛小少爷要没要紧事的话,麻烦陪一陪如意吧。那边一结束,我快快地往回赶。”
薛景珩一口答应:“宋叔尽管专注自己的事,不用惦记,宋如意有我看着呢。”
宋平连声道谢。后调整心态,叫上王贵,骑马离开。
宋平一走,薛景珩完全放开性子,对迟迟不挪动的宋知意喊话:“你是生陆晏清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如果是前者,我帮你教训他。如果是后者,你别那样折磨自己,你打我几下,不用收着力气;我皮糙肉厚,扛得住。”
里边仍然一声不吭。
薛景珩“啧”一声,迈上车,扯着她手腕强行带她出来。光天化日下,她两个红肿的眼睛格外醒目,数落她不争气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剩的唯有心疼。
“……肚子饿着呢吧?”他牵起她的手,又打算回车子里,“干脆别进家门了。走,我领你上会云楼吃一顿。吃完再去霓裳雅苑听戏,下午有名角儿的场子。”
宋知意站着不情愿走:“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回屋洗把脸,一个人待着。”
她的脾性,薛景珩了如指掌,一旦应了她的意思,她肯定沉溺在悲情里,无法自拔。忧思伤身,他今日必须把她支出去,大玩特玩;人气儿充足,她便没空子胡思乱想了。因蛮力塞她到车内,自己随后。
“待什么待,再待发霉了。我说了我请客,你尽兴玩。”他挑眉道,“怎么,怕我荷包比脸干净,反过来花你的银子不成?我在京城,一呼百应,几个银子值什么,一句话的事罢了!”
他动作粗鲁,宋知意控制不住东倒西歪的,一手撑一手扶,方坐稳。她剜了眼他,嘲讽道:“你这些日子在我家蹭吃蹭喝,你身上有几个钱,我一清二楚。你哪来的钱请我吃喝看戏?潦倒就潦倒,充什么大款。”
薛景珩一屁股坐下,内心欣慰,对外犀利:“能瞪我,能驳我,看来是好了。可以,悬崖勒马,及时止损,脑筋还没锈死。”
宋知意垮了脸:“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嫌?”
薛景珩耸耸肩,感觉良好:“我再讨人嫌,也比那捂不化的冷冰块强。”之后交代车夫赶车。
“你就不能照顾照顾我的处境,不提那个人么?”昔日对陆晏清有多仰慕,如今就对他有多失望。她的“厚颜无耻”,也是有底线的。
薛景珩道:“我装聋作哑,若无其事,你是不是就好继续好了伤疤忘了疼,改日又贴到陆晏清面前,伏低做小,自欺欺人了?假如是为这个,我非但不顺着你,而且会往死里嘲笑你。宋如意,你掂量着办吧。”
短暂的沉静后,宋知意眼含果决,道:“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
薛景珩眯眼,审视她:“‘他’是谁,你说清楚了。”他在试她的诚意。
垂眸再抬眸间,宋知意果断更甚:“打从踏出陆家那刻,陆晏清是死是活,一律与我没关系了。”她缓缓一笑,“何嬷嬷那儿,我也不去了。我就不是那块料。况且,有那磨耳朵的工夫,我做点啥不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能给我折腾的,多了去了。”
经此难堪,她切实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强求不来。吃一堑长一智,她也是时候醒悟了。
前几回和陆晏清不对了,她也是发誓赌咒,意志要多坚定有多坚定,最后怎么着,照旧围着陆晏清,变着花样示好。有前车之鉴,薛景珩不能全心全意信任她。他捏着下巴,轻轻一笑,放过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谈起别的,舒缓气氛。
彼时,会云楼下,薛景泰负手挺立,他的背后,垂手并排站着四个小厮,个个儿人高马大,筋强骨壮。
等宋家的马车停下,薛景珩露脸探身,那几个小厮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薛景泰说:“我不发话,你们别轻举妄动。”
小厮们恭敬称是。
薛景珩下去后,回头伸手扶了宋知意下来。两个人一块去见过薛景泰。
薛景泰看向宋知意,温和一笑:“这些天,这小子没少给你添乱子吧?”
宋知意只和薛景珩熟快,而他大哥薛景泰,比她大好几岁,没有共同语言,人又忙,见面的机会也少,自然无甚交情。她回以微笑,客客气气道:“没有,他挺老实本分的。”
薛景泰睇一眼薛景珩,笑里多了些责备:“看看,人家还小你一岁,人家多懂事,哪像你,一时兴起,不管不顾,离家出走。”
薛景珩才不觉得做错了,轻描淡写道:“哥,你要是为数叨我来的,那你打住吧,我们急着去里面吃饭呢。”
“宋姑娘在这里,我且给你留着面子。”薛景泰耐住怒气,“前几天我托陆兄带话与你,你是全当耳旁风。那今日,我亲自过来告诉你:因为你干的混账事,母亲气倒了,已经卧床好几日了。你要存着点良心,你就随我回家,到母亲病榻前,让母亲看见你好好的,让她安心养病。”
那长篇大论里缀着的“陆兄”二字,猝不及防戳中了心房,宋知意心里一抽,鼻子一酸。
薛景珩没看他哥,倒看见她丢魂丧魄的样子,立时把握到了症结所在,既不爽又无奈。偏不忍对她怎样,就阴下脸,冲他哥恶声恶气道:“回去?难道又叫你们把我锁起来,没完没了地相看人?一模一样的亏,我吃一次就够了。至于你说母亲大病不起,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呢?我明说了,要我回去接受你们的安排,绝无可能!”
薛景泰终于怒不可遏:“你听听你说的些什么大逆不道的鬼话!”
薛景泰待人宽和,鲜少有动怒之时,猛然一吼,将宋知意吓得一激灵,忘了伤怀,直愣愣瞅着这兄弟俩。
她是大悲过的身体,经不住惊吓。思及此,薛景珩拍拍她手腕,笑道:“你先进去,点上你爱吃的菜,等着我。”
她傻傻地不动,薛景珩摇摇头,该换目标,叮嘱芒岁:“带她进去。我稍后就到。”
那兄弟俩剑拔弩张,的确不适宜逗留。芒岁点点头,拉着宋知意脱身。
目送宋知意身影隐入楼阁,薛景珩没了忌惮,扫视那四个满脸横肉的小厮,冷笑道:“这是有备而来啊。”
薛景泰冷哼:“你知道就好!”
薛景珩收藏笑意,扭一扭脖子,甩一甩胳膊,一副即将硬碰硬的派头。
薛景泰冷冷道:“我既带了人,你就别指望我心慈手软。”
活动完毕,那几个小厮已然准备就绪,跃跃欲试,但薛景珩却并无此意,口径一转:“我可以跟你回去,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答应了宋如意,陪她吃饭,陪她看戏,我不能食言。”薛景珩道,“待我将她安顿好了,我跟你走。”
“……天黑之前,我要在家里看到你。”薛景泰很疼这个弟弟,究竟是如他所愿,放他去了。
*
是夜,陆家饭厅。
一大家子人,难得团聚,本应言笑晏晏,却因白日闹剧,沉默寡言,各怀心事。
团团爱吃排骨,桌上的一道糖醋排骨离得有点远,她回头扯了扯丁香的袖子,悄声表达诉求。金香会意,手拿一个空碟子一副公筷,刚弯腰夹了一块,手肘不小心触掉一个空碗,霎时一阵叮铃咣当。因忙忙告罪,蹲下捡碎片。
打碎的碗,不是旁人的,恰恰是崔璎的。周氏不满崔璎白日所作所为,含沙射影道:“你来家这么多年了,一直谨慎小心,怎么今天毛手毛脚的,害得大家吃饭也不安生。”
金香没转过弯来,头几乎低到了地上,十分无地自容。
收拾完狼藉,金香又拿起筷子夹那排骨。周氏看着她:“快别在这伺候了,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多年的主仆,金香恍然读懂周氏的眼神,心里的愧疚感消减大半。她瞥一瞥崔璎——周氏实际暗讽的对象,柔顺道:“是,我这就出去。”
在座的,除却年纪最小的团团,全是明白人,何尝听不出周氏的弦外之音。
崔璎是闯了祸,但毕竟是自己外甥女,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陆夫人道:“好了,一个碗,碎就碎了,也值得大惊小怪的。金香,你不用走,团团黏你,离了你各种不方便。”
金香应声折返。
在陆家,陆夫人的威严甚至胜过陆老爷,周氏固然不痛快,碍于陆夫人出面,唯有打消了接着阴阳怪气的念头。
饭厅内暗流涌动,陆晏清无意沾惹,放了筷子,起身对父母拱手说:“父亲,母亲,儿子吃饱了,先回去处理公务了。”
陆夫人叮咛他劳逸结合,早点休息。
崔璎也搁下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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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轻悄地站起来。
周氏见状,意味深长一笑:“妹妹也吃好了?”
崔璎顿了顿,道:“我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了,想早点回房休息了。”
团团吃相野蛮,满嘴流油。周氏按着女儿的肩膀,问金香讨了帕子,为她仔仔细细擦着油点子。“全是那一杯酒闹的。有了这一次经验,妹妹以后还是莫碰酒的好。”
事实是,白天崔璎根本没醉,只是打着醉酒的幌子,赌一赌陆晏清到底对她有没有一丝丝情意。
他维护了她,逼走了宋知意,历历在目。所以,他心中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吧?
崔璎垂眼而立,神思早已飘到九天之外了。
“你不自在,就不要陪我们耗了。”陆夫人睨向周氏,“绘柳,好生送表姑娘。”
打厅里出来,起了风,正刮到崔璎脸上,她身子骨弱,掩嘴咳嗽两声。绘柳赶紧扶她去曲廊转角处避避,陆晏清居然也在那儿。
崔璎愕然,嘴唇微张:“表兄……”
长廊隔几步吊着一盏灯,莹莹灯光自上而下,照得陆晏清眉高眼深,鼻挺唇薄——极具冲击性的一张脸。但他一启口,声线清越冷冽,带给人的又是另一种感觉。
“聊一聊吧。”他说。
他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崔璎不敢直视他,怯怯道:“好。”
“白天之事,我有许多不当之处,望表妹体谅。”
崔璎已经做好了他看穿她醉酒假象,而苛责的心理准备,孰料他道起歉来。她倏尔举目,惊讶道:“我体谅……什么?”
或是工作,或是生活,陆晏清以严谨慎重为原则,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今晚的对话,包括说话顺序、口气、内容,他已默默预演了几遍。故此,此刻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首先,你我是兄妹,你摇摇晃晃,不留神倒在我身上,我搀你一把是本分,但你站稳后我没有退开,是为逾越规矩,是我的错,且我并不无辜,皆因我有私心——我不堪宋家姑娘连年骚扰,又知她冲动莽撞,若见我与你接触,她必然来逼问取闹,我则趁此机会,使她当众下不来台,从而助我同她自此泾渭分明。”
“其次,我知你意识不明,失口唤了我的表字,而我为刺激宋家姑娘,刻意混淆事实,颠倒黑白,致使众人误会,有损你的闺阁名誉。我十分不该。”
“以上两条,众人见证,明明白白。我愧对于你。今天下午,我重新拟了请柬,于后日重摆宴席,明日会逐一送往参宴人手中,邀请他们赏光。届时我亲自出面,解释清楚,还你清白,兼之向他们为今日纷乱而赔罪。”
“当然,因我私欲而对你造成的伤害,断没有抵消之说。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即日起,我每日上值前下值后,会在家里祠堂,以及姨父姨母的牌位前,长跪反省一年,希望以此求得各位祖宗的宽恕,还有表妹的原宥。”
崔璎父亲那一脉人员凋零,她父母意外丧命后,放眼家族,竟只剩了她风烛残年的祖母略可依靠。她祖母养了她两年,也因病撒手人寰了。长眠以前,她祖母殷殷嘱咐她,上京投靠姨妈姨爹。
安葬好祖母后,她抱着爹娘、祖母的牌位,同家里的一个老嬷嬷,辗转进京,与陆家人相聚。陆家怜惜她孤苦可怜,体恤照拂之余,特意在家中祠堂一旁,另开辟一间屋子,摆设她家人牌位,香火不断,供奉于此。
“依表妹看,如此举措,能否一解你内心怨怼?倘若尚有欠缺,你尽可提,我尽我所能弥补。”
他安排得有理有据、周全妥帖,从哪一点来看,皆无可挑剔。也正是他这等合理周密的计划,昭然传递出一个信息:他待崔璎,仅仅是兄妹情谊。——重重击碎了崔璎的幻想。
崔璎想哭,可又找不出理由哭。作为表哥,他算是仁至义尽,她还能怎么要求?说一千道一万,是她心存妄念,为难自己。
“表哥思虑得面面俱到,我……没有疑议了。”崔璎笑不出来,纵然假装也费劲。
陆晏清点头,后退一步,深深作一揖:“多谢表妹谅解。”
换成平常,崔璎绝对生受不起,百般阻止。而现下,她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揖。
“夜深,风大,表妹请回吧。”陆晏清侧身,让开前路,谦谦道。
崔璎微微点头,摒弃依恋,艰涩离去。
春来掐着点出现。看崔璎背影落寞,他忍不住惋惜:“公子,您明知道表姑娘的心意,这么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一样的话,今天春来说了两遍,一遍是上午,一遍则是眼下。上午那会,陆晏清神色深沉,三缄其口。现在,他神色依然不改深沉,却开口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是为她好。”
春来听出来他意有所指,指谁呢,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也不晓得那宋姑娘怎么样了……
“你明早去一趟宋家,把那字帖物归原主。”周氏不由分说塞给他那字帖,他略扫了眼,辨别出它出自前朝名家之手,价值不菲。他决不能收,收了便有贪腐之嫌。
“今儿几乎撕破了脸,万一他们记恨,把我打出来……”春来挠头,愁眉不展。
陆晏清侧目:“撵不撵你,是他们的自由。你还不还得了,完没完成我指给你的任务,是你的本事。你随我许多年,应当有处理纠纷的能力。”
春来追上他的脚步,姑且藏好为难之色:“是……我明儿一大早就去办。”
23. 求仁得仁
隔天一大早,伺候完陆晏清出门,春来就携字帖去宋家拜访。宋平也出发上值了,没和春来碰上,他暗自庆幸:幸亏错过了,不然以宋平那个女儿奴的性格,非命人乱棍打走他不成。
跟门房说明来意,门房通传,春来左右踱步等候。
消息一层一层传到芒岁耳朵里,芒岁道:“姑娘没起呢。他要不急,就请他等一会;急,就请换个时候再来吧。”
话原原本本带出去。春来不意外,好脾气道:“不急,宋姑娘慢慢收拾,我等得起。”
而这一等,一个时辰流走了。春来抹着脑门上的汗,腹诽:这差事真是棘手。也没法子,谁叫公子伤人家心了呢。他是公子鞍前马后角色,默默受着呗。
芒岁躲在角门后窥视,琢磨晾得差不多了,便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引他入内。
宋知意不在屋里,在院子里抱着爱猫悠悠荡秋千,很是怡然自得。
“姑娘,人来了。”芒岁站去身侧。
宋知意把猫抱起来,说:“还没喂它,你带下去喂了吧。”
芒岁两手接了抱住,正要回屋,臂弯的猫呜呜低吼起来,不及安抚,一个飞出去,跳春来身上,伸爪子抓了他好几下,逃窜而去。
“你要不要紧?”芒岁焦急道。
不巧,春来手背上挨了挠,爬着几道血印子。芒岁疾呼人来给他处理。所幸是皮外伤,处理起来简单。
他们在厢房里包扎,宋知意却没跟过来,仍然坐在秋千上发呆。
“今天的事,真是对不住。”追究起来是自己没管好猫,害得人受伤,芒岁过意不去。
春来不讲究,粗枝大叶道:“论起来,也是意外嘛。而且我这皮糙肉厚的,没觉着疼。姑娘不用自责。”
芒岁赔笑道:“平常它特别亲人,我们家这么多人,谁摸它,它就对谁翻肚皮撒娇。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春来嬉皮笑脸道:“兴许是我哪里长得不对,吓着它了。不怨它,怨我,谁让我不像我们家两位少爷似的,光风霁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我没那福气!”
他轻轻松松的表现,使芒岁心安不少,不过他把他主子夸得天花乱坠,就不太中听了。真那么好,怎么公开羞辱她们姑娘呢?
“你好了,就出来吧。”芒岁扭头走人。
少顷,春来出去,将宝贝了一路的锦盒捧在手心献与宋知意:“这是宋姑娘昨天拿去的字帖,因原来的盒子坏了,就新找了个装好。万幸刚刚没再给摔了。”
宋知意眯眼,道:“你就是为还这个来的?”
春来笑笑:“公子说了,此物贵重。勒令我,今日必须完璧归赵。”
不待见她的人,连她给的东西也吝啬于收留……当真冷血薄情呢。宋知意朝身旁抬眼皮子,芒岁接收到信号,伸手揽过盒子。
他急于和她撇清干系,正好,她也是一样。
“还有事么?”她问。
烫手山芋离手,春来如释重负,摇头,实话实说:“就是专程为它来的。既然它到位了,那我先告辞了。”
宋知意倒没留他,只是记起一件事,使唤芒岁:“你现在去问王贵叔取了库房钥匙,选几匹素色的缎子,包好,带上它,去女学找着何嬷嬷,对她说,多谢她这程子的照拂,我心怀感激,只是我今后多有不便,不能继续听课了。”
自从做了何嬷嬷的学生,她是吃不好睡不好,偶尔还和其他人起口角之争。芒岁看在眼里,早希望她打退堂鼓了。如今她有了明确主张,自然喜不自胜,响应一声,下去操办。
春来不禁为这段嘱咐吸引,放慢脚步,有意多听几句,宋知意却关了话匣子,起身回了房间。没得可听的,便一路寻思,回了陆家。
日薄西山时,陆晏清结束一日公干,同杨茂并肩出了衙门。两人且走且聊,前半段聊公事,后半段遇上工部几个官员,重心则变成了相互寒暄。
宋平混迹当中,还个礼,加紧步伐先行一步。
工部侍郎指着宋平的背影,戏言:“这个老老宋,一天下来沉着个脸,十有八九是又被他家姑娘折腾的。”
工部侍郎生活简单,对别人家的是非不感兴趣,天天衙门家中两点一线。他还不知道昨儿陆家的情况呢。
杨茂打哈哈,糊弄走了工部侍郎。其他人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陆续散了。这条路上,复归宁静,唯余陆晏清杨茂两人的走路声。
及至永定门,与各自的仆从会合。杨茂冲陆晏清拱手告别,陆晏清还施一礼。
陆晏清有个习惯,骑马的时候不戴官帽。春来照常擎着他卸下的官帽。
“你那手怎么了?”春来手背上一道道抓痕,分外夺目,他不留意都不行。
春来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随便编了个理由。
“……以后自己当心些。”
“多谢公子挂心。我记着了。”
“东西可送回去了?”他轻巧上马。
春来回:“送到了。”
“没有节外生枝?”
“没有。我说了原因,宋姑娘就收了,竟出奇地顺利。”
“……嗯。”
“就是……”春来的话没到头,举目观察他的颜色,却对上他的一个侧目:“就是什么?”
“……就是宋姑娘自己说,从今往后,不打算去咱们家女学了。”
静了须臾,陆晏清说:“她的心性,不受约束,不服管教,本就不适合女学。半途而废,也是意料之中。”
这几个月以来,宋知意在学里的努力,春来频频耳闻,亦偶尔目睹,根本没有他说得那样不堪。春来是个热心肠,忍不住替宋知意分辩:“宋姑娘的确是顽劣了些,但近来在学里,也控制着呢。何嬷嬷不止一次说起,宋姑娘课上很积极认真,有不懂的地方,课下一定请教。我也亲眼见过宋姑娘拿着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一问芒岁,才知道是课上的知识——宋姑娘知道自己记性不好,就花时间把每日学的记下来,常常温习。”
“……恕小的冒昧,公子对宋姑娘的偏见,有点过于大了……”
陆晏清微微皱眉:“看来,你倒是很了解她。”
春来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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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否认:“我跟人家非亲非故的,而且人家是千金小姐,我只是一个粗鄙奴才,上哪了解人家去呀……公子别抬举我了,我担当不起……”
陆晏清睬他一眼,骑马去了。
春来自扇几下嘴巴子,引以为戒。
晚膳间,陆夫人问周氏晓不晓得宋知意退学一事。周氏先是一懵,然后回答:“我并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崔璎心下冷笑。她一向和宋知意不分你我,如此大事,宋知意会不知会她?装也不装得合理一点。
周氏说不知情,陆夫人也半信半疑,不过她没有旁的用意,随口一问罢了。陆夫人叹道:“就今天早晨的事。据说那孩子学得极其刻苦,半路放弃,可惜了。”
“是呢,我见过她用功的模样,突然说不来了,这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周氏看一看陆晏清,见他已要了茶水漱口,随后起立,以料理白日未尽公务为由,辞过众人,出了饭厅。
周氏暗暗讥笑。他哪来那么多公务,不就是听大家谈起宋知意,心里不得劲了,故意寻个由头躲走么。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姑娘避如蛇蝎,真是荒谬。
周氏忽然看开了:早点了断也是好事,别耽误了宋知意。她又不是没人要,那薛家小少爷不就是个现成的人选么!
诚如周氏猜想,陆晏清并无待办公事,撇下众人出来,乃不愿参与跟宋知意相关的话题。
偌大陆府,他无意闲逛,径直抵达书房。环顾一周,他去书柜前,抽出一本兵书,托而览之。
他喜好不多,读书乃其一。久而久之,他练就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今日这书,看起来处处不顺畅,不是看错了列,就是忘了前文。翻来覆去半个时辰,堪堪掀过一页,不及他平素的零头。
他不信邪,聚集精神,专注书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心里同时默念。纰漏倒是避免了,心态也翻倍浮躁了——他一手丢开书,揉着眼角,自我反思,最终也反思不出个所以然来。
“春来,什么时辰了?”难道是太疲惫了吗?
“戌时才过呢。”春来推门进来,望见地上躺着一本书,心存疑惑:公子爱惜书本,平时不许下人进来打扫,怕把他那些书碰坏了,都是亲力亲为。那今晚怎的书掉地上也不管?
春来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干脆不想了,弯腰捡起书,整整齐齐摆放至案上。又看他按着眉头,不言不语,便出言关切:“公子是不是累了?要不您早点洗漱更衣,早点休息?”
按照惯例,陆晏清亥时方就寝。现在才戌时,太早了。
“不必。”他把手指从鼻梁处拿开,取出一张空白宣纸,拿笔蘸墨,笔走龙蛇,“你给我泡杯茶来吧。”茶水清爽,提神醒脑。
戌时吹灯归寝,确实过早了。春来答应着出去。
次日,除却宋家父女外,陆家聚齐了前天陆晏清生日宴上的原班人马。依照计划,开席前,陆晏清向大家朗声解释,自那天以后轰动全城的,他和崔璎关系非同一般的传闻。口吻冷静,措辞缜密,态度磊落,闻者无不心服口服。此后两月,谣言得以平息。
24. 心猿意马
是日散朝后,皇上单独留下陆晏清,捋一捋胡须,笑道:“小陆爱卿,你家中近来可一切安好?”
陆晏清低眉敛目,恭敬道:“谢皇上体恤。微臣家中一切都好。”
大太监董必先为皇上呈上一杯茶,皇上一面接了,一面吩咐:“给小陆爱卿上杯碧螺春,朕记得他好这口。再搬把椅子过来,朕今日有闲,和小陆爱卿叙一叙。”
董必先应声下了台阶。陆晏清忙垂首推辞:“微臣站着就是,不用麻烦了。”
皇上说:“论起来,你祖父是朕的老师。朕与你陆家,跟旁人不一样。你无需拘谨。”
这会,董必先指挥小太监抬来椅子,安置于御案下方。董必先又亲自端来茶水,笑吟吟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小陆大人请尝尝。”
陆晏清双手捧住,谦逊道谢,浅啜一口,果然唇齿噙香。赞了几句茶如何如何美味后,他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上意。
皇上含笑道:“朕说了,只是难得松闲,与你随便聊一聊。你别紧张。”
陆晏清最讲究礼节,绝不肯僭越,闻言即起身拱手答是。
皇上失笑道:“朕不是说了,不必紧张。坐下吧。”
陆晏清重新就座,头颅端正,身姿庄严,神婆肃穆——文武百官中独一份的克己复礼。倒显得皇上有些不正经了。
皇上笑得无奈,冲董必先道:“瞧瞧,朕那几个儿子若是有小陆爱卿这份自持,朕还苦恼什么呢。”又对陆晏清语重心长道:“话又说回来,爱卿才二十出头的年龄,一味严格要求自己,未免压力太大,招致烦恼,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未必吃得消,要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计啊。”
董必先随声附和。
陆晏清固然猜不透皇上为何有此一劝,但皇上释放善意,他这个当臣子的必定是满口谦卑:“皇上的教导,微臣定将牢记于心,笃行不怠。”
皇上似笑非笑道:“朕知道你,你是嘴上答应,过了今儿,又若无其事,没日没夜地钻在御史台办公。快到重阳节了,朕且做个主,提前放你假,回家去踏踏实实休息吧。至于你手头上的案子,朕交给杨茂替你办。”
见陆晏清不太情愿,皇上摆摆手:“行了,你先回御史台,把公务同杨茂交接清楚,完了就回家吧。”后嘱咐董必先:“把那进贡的碧螺春装几罐,叫小陆爱卿带上。”言罢,站起来,扶着腰,一路活动着,从殿后走了。
董必先原本打算指派一个小太监,抱上那几罐御赐茶叶,一直送他出宫门,他却婉言拒绝,自个儿揣起来,款款告辞了。
杨茂正伏案查阅案卷,闻听门口响起脚步声,抬眼一瞅,不觉笑了:“你这两手满满当当的,敢情是皇上偏心你,有好东西怕大家看见不够分,才专门把你叫住,保你‘吃独食’啊!”
陆晏清直直到自己书桌前,搁置了茶罐,也不说话,指尖尽管在桌上轻轻敲击着。
杨茂被这一声声叩击扰得三心二意,干脆合上卷宗,歪过身子看他:“我发现你近程子古里古怪的,老是走神。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陆晏清停止叩击,望向杨茂的眼神里漂浮着丝丝迷茫。
果然又心不在焉了。杨茂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他面前,满脸认真道:“我说,你若是真摊上什么麻烦事,你别自己憋着,你说出来。虽然我家不是大富大贵,也许瞎猫撞上死耗子,我有辙呢?”杨茂掌心落在他右肩上,“咱俩是多年的朋友,我一定会鼎立相助的。”
“不瞒你说,我的确有一个问题琢磨不明白。”对好友,陆晏清一贯坦率。
杨茂眼放异彩:“能把你难倒的问题,我是真好奇。”
“适才,皇上特许我几日假期,让我回家安生待着。”陆晏清垂眸,盯着桌上排列的一册册卷宗,“我始终想不通,我又不疲不惫,皇上因何对我关怀备至?”
杨茂惊呼:“皇上要给你放假?这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呀!陆兄,你太走运了,我羡慕都羡慕不来,你居然为此愁眉苦脸的。陆兄,我奉劝你,这事你一会别张扬,省得给大家留下个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印象。”
陆晏清乜斜过来,杨茂感觉后脖子凉飕飕的,干咳一声,恢复正色,边踱步边分析起来:“这也说得过去。你家老太爷不是任过皇上的老师吗?有这层关系,皇上自然多照顾你。再来,谁不知道你办起公差来卖力,好几次都受伤了;咱们贺大人曾经一再劝你放松些,架不住你不听。那皇上是圣君,不能眼看着你累垮吧?所以亲自批假给你。你总不能不识抬举,冷硬拒绝。”
杨茂转去他身旁,“分析不难,可最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你近几个月,心猿意马,我们跟你说话,得说好几遍,你才有动静……陆兄,你在想什么呢?或者说,你真碰上难缠的事情了?”
沉吟片刻,陆晏清否认:“我家里一切太平。另外,我没有心猿意马。”
“陆兄啊陆兄,你刚才就敲着桌子乱想呢,眼神都直了。你就不要抵赖了。”杨茂摇着手指笑了笑,而后拿胳膊肘轻微一碰他,“我与你相识许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过。你到底思谋什么大事呢?”
陆晏清自己也费解,如何解他的惑。他从桌上抽出现下办理的案子,递出去:“我的假期从今日开始。做个交接吧,妥当了,我便回去了。”
杨茂瞠目结舌:“合着是我替你做善后工作啊?”
陆晏清清浅一笑:“皇上有令,无可奈何。”
“罢了罢了。”杨茂自认倒霉,稳稳托起拿沉甸甸的卷宗,回自己位子,将它摆好,翻开来迅速浏览,“你回去什么都不要操心,静静享受假期,尽快把状态调理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处理完公事,陆晏清缓行至永定门下。春来得了信儿,早早在此翘首以盼。
“公子要不坐马车吧?”春来也看出他近日状态不对,猜想是劳碌所致。既然劳碌,那就不适合骑马,坐现成的车子才放心,但又不敢擅自把马弃了,便做了两手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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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车马尽有。
陆晏清破天荒允了,不急不徐进了马车。
春来不禁迎风错愕:还事先背了一套说辞,等着公子不应时争取一二呢……倒是免了。
一路无言。
过了垂花门,望见丁香引着一个人往正院去,双方边走边谈。
丁香说:“上次先生开的方子,我们夫人照着抓了药吃了一个疗程,有点作用。以前进嘴里的东西,不论是饭或是水,一丁点也不能多了,否则不出半个时辰,立马闹肚子;另外总觉得肚子上风飕飕的,明明穿得不少。按先生嘱咐的调养了这么久,夫人说感觉肚子不凉了,吃东西上不那么精细也不会立马肚子疼了。所以今天请先生过来,是想让先生再瞧瞧情况,看看还能不能再调一调。”
那先生正是万廷。万廷说:“陆夫人害的是慢性病,得慢慢养,急不得的。看倒是可以看,如果想调的话,只能根据现在的状况,对方子略作调整。”
丁香笑道:“劳驾先生了。”
万廷戴着一顶帽子,冷不丁起了风,把帽子给掀飞了,凑巧飞至后边陆晏清脚下。春来眼尖手快,当即捡起来。
万廷追着过来,从春来手里接住帽子,戴回头上,微笑称谢。
“举手之劳,万先生不用客气。”陆晏清替春来客套了,随后问起陆夫人的病情。万廷则详详细细地解答一遍。
“今日也有劳万先生了。”陆晏清点头示意后,意欲告辞。
丁香及时唤住:“夫人有事情跟您商量,二少爷待会请来屋里一趟吧。”
陆晏清颔首,转去住处,迅速换了身石青色常服,便往正院赶。
刚才遇着万廷,春来记起一件事,便道:“说起来,上个月也是这几天,我远远瞭见表姑娘和那万先生一齐走在路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看起来挺和睦的。”
陆晏清不假思索道:“他们俩有共同语言,是好事。”
春来笑嘻嘻道:“我看夫人很满意这万先生,偶尔提起他,都是夸赞,没一处是不好的。”
陆晏清淡淡地:“嗯。”
见他对此无甚兴致,春来就此闭嘴。
及穿过一扇月洞门,背后似乎有个声音在喊“陆二哥哥”。陆晏清骤然回首,放眼四顾,却只有几个女使在远处屋里屋外擦玻璃,互相无话。
“公子……?”他猛驻足猛回头,令春来云里雾里,“您在找什么呢?”
“你可有听到有什么声响?”陆晏清不便直言所听内容,含蓄道。
春来摇头晃脑:“没有啊。公子听见什么了?”
“……”陆晏清正了身躯,注视前方,“没什么。”
春来忧心忡忡:短短几个月,就从起初的魂不守舍发展成现今的幻听,疑神疑鬼,可谓来势汹汹……看来公子的身体出了大毛病,必须重视起来了。
春来思忖着,一阵寻个机会,和陆夫人提提,抓紧请个能人来看一看吧,万一耽误了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