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死而复生了》 1、第 1 章 檀香冲霄,梵声震天,相国寺内正进行一场十分盛大的水陆法会。 “老丈,敢问这是哪家达官贵人资设的法会?听说连吴越高僧慧通大师都请来讲经说法了?” 正排队领布施斋饭的老者见问话的年轻后生头上戴巾、身穿长袍,便道:“小郎君是刚到京都、准备应考的学子吧?慧通大师可不是法会请来的,是来觐见官家献舍利的。” 那后生不信佛、不知道这些,闻言也不尴尬,只笑问:“那慧通大师怎么又来法会讲经了?” “大师一直住在相国寺,纪家要办法会,大约请了住持出面……” “纪家?可是刚加了检校太傅、同平章事的颍川郡公纪将军府上?”后生插嘴问。 队伍移动,老者随着往前挪步,目光也转向前方布施的僧人,漫不经心答:“是吧……” 老者身后是个断腿的中年人,中年人拄着拐杖站了半日,很是疲惫,插话问那后生:“你想知道纪家的事儿?来,我告诉你,你先替我占着位,我坐一会。” 后生从闽地千里迢迢来到东京城,就是为了搏一个前程,但闽地刚归附陈国不久,他对陈国权贵所知寥寥,想趁此机会打听打听,就答应下来,先扶着中年人到旁边坐下,自己回到队伍中,替中年人占着位。 “纪将军还在相州彰德军中,这法会是纪家夫人办的。纪夫人的家世,不知你晓不晓得,邓国公——就是前蜀中后主——是纪夫人的亲兄弟。”中年人说到这里,压低音量,“实打实做过公主的。” 后生属实不知,惊愕道:“当真?可纪将军不就是因为蜀中后主猜忌,才献城投了官家的吗?” 中年人摇头叹息:“有甚稀奇?天下大乱七十年,子弑父、兄杀弟都随处可见,何况郎舅?” “唉,您说的是。那纪夫人办这法会,是为了给纪将军消灾祈福么?” “纪将军是一宗,纪小将军纪六郎又是一宗——纪六郎死而复生的事迹,小兄弟听过么?” “死而复生?”后生大为惊奇,“世上还有这等奇事?” 前面他搭过话的老者像是听不下去,回头道:“什么死而复生?他就没死。” 中年人不服气:“你现在是知道他原本没死,那三年前白江大败,纪六郎始终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时候,哪个不说这人已死透了?” 后生只知道陈国三年前南征交趾、大败于白江之上,并没听过详情,闻言十分好奇:“这位纪小将军是纪将军的公子么?三年前也出征交趾了?” 中年人见他果然不知,顿时兴头起来,从头开始给他讲这段奇闻。 原来他所说的这位纪小将军大名叫纪延朗,是他们方才谈到的彰德军节度使纪光庭第六子,三年前随今上亲弟蔡王南征交趾,江上水战时中了敌军埋伏,所在战船损毁,纪延朗落入江中,生死不明。 当时陈军许多战船都被敌方刺穿沉没,官兵落水者数不胜数,连蔡王都受了伤,自是匆忙败退,顾不得许多。 “最初消息传回,都以为这纪六郎不是战死、就是被交趾那些南蛮子俘获了,可一年后,南蛮子上表称臣、遣回俘虏,其中却并没有纪六郎。大伙便都认定他是喂了鱼了,连官家都要下令抚恤、追赠官职,纪夫人却不肯领,还请到一位擅推衍卜算的陆天师,算出纪六郎虽当大劫、然生机未绝,只要娶上一房八字贵重的妻室,他日必能平安归来。” 后生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陆天师?可是那位断言‘周氏一门三皇后’的陆天师吗?” “正是。那时太子还未薨逝,即将迎娶周国舅的女儿,一门三皇后眼看应验,纪夫人听了,哪有不信的?赶忙就给纪六郎挑了一房妻室,娶回家中,果然前些日子白江大捷,这纪六郎不但没死,还活捉了那什么南蛮子将军,立下大功,眼看就要随大军班师回朝了。” “原来活捉敌军主将的是纪小将军啊!果然虎父无犬子。”后生不住感叹,“纪夫人也是女中豪杰,竟有这份定力,只不知纪小将军这房妻室,娶的是哪家贵女?八字真够贵重。” “贵女好像也不算,那时节也只纪夫人信陆天师的话,显贵之家谁肯把女儿嫁过去守这活寡?最后娶的好像是纪将军部下之女。” 他两个说的热闹,引得后面排着的几个人都在听,到此时就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接话说:“我们邻人的女儿就在纪府做使女,说是那嫁进去冲喜的小娘子姓方,是个顶顶孝顺敦厚的人儿,阿弥陀佛,好人有好报,这可不就把小郎君守回来了么?”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这方娘子当真好命,纪六郎回京必然加官进爵,她以后的日子,是一定富贵荣华、顺遂无比的了。 京中但凡知道这桩奇闻的,莫不如此作想,只有方娘子方盈本人,正对着好友周从善叹道:“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怕什么?难道他还敢休了你不成?” 她们两个身处相国寺内一间安静禅室,贴身侍女都被打发到外面候着,方盈没有顾忌,便笑道:“你别说,他没准真的敢。当年我们夫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拦住他从军,不然何至于有这三年的事?” “怎么?你婆婆不想让纪六郎从军?” 方盈点头:“大伯战死后,夫人就再不许他和二伯习武了。” 纪家大郎死于战阵的事,周从善略有耳闻,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休妻和从军是两码事,你是他们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回去的,又不曾犯过七出之条,他凭什么休妻?” 方盈其实也只是说笑,“他想休也办不到。实则我也不是怕他,只是好容易府里上上下下都周全了,婆婆慈爱、妯娌亲厚,能舒心过日子了,嘭!天上掉下来一夫君……” 周从善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叫天上掉下来一夫君?还‘嘭’?带响儿的?” “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我当初想嫁进他家,图的不就是没有男人,省一大半力,只把公婆侍奉好了就行吗?” 周从善不光知道方盈的心思,此事还是她找到陆天师一力促成的,但人既然活着回来了,再说这些也没意思,就劝解好友:“你也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坏,就算你们小时候有些嫌隙,如今他纪六郎也是经历过大难不死的人了,难道还会为少时一点儿小事耿耿于怀,非同你过不去?” 她说着话,歪头打量一番方盈,笑吟吟道:“换了是我,死里逃生回来,家里多了一位你这样明眸皓齿、丰姿绰约的美娇娘,还替我孝顺父母、友爱兄嫂,府中上下交口称赞,我只会喜出望外,从此把你当天仙供起来,恩爱白头、永不相负。” “不对吧……”方盈学她那样打量回去,玩笑道,“你便是穿上男装,咱们两个站一块儿,要说天仙,也得是你啊。” 她说的是真心话,周从善是公认的仙女样貌,丹凤眼、远山眉,肤如凝脂、唇若涂朱,更兼腰肢纤细,行动起来颇有画上飞仙之态。 至于自己,方盈自觉当得起“明眸皓齿”,但“丰姿绰约”——她的仪态举止都是嫁到纪家以后才慢慢学的,跟周从善这种生长在三代公卿之家的可没法比。 周从善斜她一眼:“我就多余劝你,看你这样,想是胸有成竹、早已有了对策吧?” “我哪有什么对策?”方盈苦笑,“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有件事我还真想找你拿个主意。” “你说。” “万一他真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认这门婚事,我干脆退一步,出家好不好?”方盈认真问道。 “……”周从善冲天翻了个白眼,气道,“我还以为你想到什么妙计要问我拿主意……平日顶顶聪慧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犯起糊涂来了?出家?亏你想得出来?似你这般妙龄出家的女子,无人庇护是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 方盈忙说:“我当然知道,但我想着,我退一步,夫人必定加倍怜惜我,有她庇护……” “你怎么不想想她多大年纪了,能庇护你一辈子吗?等纪夫人不在了,你指望谁?纪六郎的良心吗?他若真有良心,你又何必退那一步?” 其实道理方盈都明白,她烦恼地叹一口气:“但我只要想到要同他演一辈子的情深意重,就烦得很。” 周从善想了想,突然道:“要不你干脆假戏真做吧!你不是总夸他们家是难得的仁善之家、纪夫人刚毅果敢不输男子吗?纪六郎怎么说也是纪夫人的亲儿子,无论人品还是相貌,都差不到哪里去吧?” “……”方盈望着好友充满兴味的眼神,干笑两声,“多谢你,我突然觉得,演一辈子也没什么好烦难的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在好友那里深受“启发”的方盈,回到婆母纪夫人李氏身边时,心绪已彻底平静。 李氏已年过四旬,面容受岁月风霜侵袭,难掩皱纹,一头青丝也因接连遭遇丧子之痛,生出华发,但她仍然是一位令人惊艳的美人。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们小姐妹难得见面,多谈一会儿嘛,我这里又没事。”李氏见到方盈进来,先开口道。 方盈走到她身边坐下,撅着嘴,一看就是假生气的样子,说:“不想和她谈了。” “怎么了?你们两个,还能拌嘴不成?”李氏侧头瞧着小儿媳妇,笑问。 方盈欲言又止,李氏并不催促,只含笑看着,静等她想好了再说。 “娘,六郎他……”方盈略一停顿,小心翼翼地问,“是真的平安无事,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她目含期冀,脸上神态却更多是忐忑,李氏不由心中一酸,伸臂揽住方盈,柔声道:“是真的,你二伯不是说了么?寒露之前,六郎就随大军还朝了。” 方盈不好意思地一笑:“儿总是不敢信,没见着人,心就始终悬着……” 李氏心更酸了,方盈这种心情,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她轻抚小儿媳妇单薄的肩背,笑道:“一早我还问过你二伯,‘这是真的吗?别是我们做了个美梦吧?’你二伯说,‘三皇子亲笔写来的捷报,那还有假?’叫我把心放回肚子里。” 方盈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来娘也……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大军速速回朝,让六郎早些回……”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不自在地低下了头,颇有羞涩之态。 李氏和房里侍立的侍女都笑起来,李氏还逗她道:“向佛祖祷告的话,可不能说一半不说了,让六郎早些回来,后面呢?” “……后面,当然是骨肉团圆、阖家平安。”方盈不抬头,小声回。 李氏笑着摸摸她的头,赞了声好,又说:“我比你贪心,我还求佛祖保佑你们夫妻和顺、早日开枝散叶。” 方盈这次货真价实地脸上一热——她嘴上说得再厉害,心里有再多计较,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说到生儿育女这等事,难免羞窘。 见她脸颊透出红晕,李氏看一眼侍女们,示意她们退到外间,自己拍拍方盈的手,低声道:“娘这两日也是又欢喜又恍惚,都没顾上问你——盈儿,你可是害怕六郎回来,不肯认你这个妻子?” 方盈迟疑一瞬,轻轻点了点头。 “傻孩子,不怕,有娘在呢。六郎虽有些浑,却并非不知好歹,等他回来,娘把你的好处细细同他说了,他定会感怀在心,好好待你的。” “可是……从小六郎就……对孩儿格外不喜……” 她从来口齿清晰、谈吐大方,极少有这般吞吞吐吐的时候,也只有涉及自家幺儿那个混世魔王才会如此。 李氏笑着开解儿媳:“那不是单单对你,六郎就那个臭脾气,从来不耐烦同小娘子说话,不过这也是他的好处——处处留情、拈花惹草的男子,才真要不得呢。” 方盈慌忙摆手:“儿没有怪他不好的意思,其实……其实是孩儿不好,那年凤州武将军归蜀,大伙都笑武将军是世代降将之门,六郎尤其瞧不起武将军,还与孙七郎、余十一郎商议,欲趁武将军拜访父亲大人时,戏弄武将军。” 眼看李氏皱起眉头,方盈忙接着说:“孩儿凑巧听见他们商议,一时没忍住,多嘴说了几句——那时年少不懂事,学着长辈讲了些大道理,他们自然不服,孙七郎和余十一郎都同孩儿争辩起来,不知怎么引来了邱先生……听说后来不只邱先生罚他们抄书,父亲大人还亲自教训了六郎……” 邱先生是李氏和丈夫早年给家里孩子们延请的塾师,李氏听到这里,已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她禁不住笑出声来,虚点一点方盈额头,道:“原来是你啊!我竟到今日才知。这可不是天定的姻缘吗?” “……”这和天定的姻缘有什么关系?方盈只是想趁着纪六郎还没回来,在婆婆这里打个埋伏,免得他回来说自己坏话,影响李氏对她的看法而已。 “盈儿不怕,这事你做得对。”看她呆呆的,似乎有些无措,李氏又怜爱又喜欢,再次揽住方盈,笑道,“要真由着他们几个顽童胡闹,给武将军难堪,你们父亲大人可就不只是教训他而已了,不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地都是便宜他。” 方盈没忍住,也笑了笑。 “我当时只听说是个小女娃仗义执言,可惜邱先生不认得你,也说不上来是哪家的孩子。” “邱先生一现身,儿就跑了。”方盈笑眯眯道。 李氏摸摸她鬓发,突然想起那一年似乎就是方盈丧母之年——她那些年一心辅佐丈夫,听说丈夫治下洋州州判官发妻亡故,遗下一个八九岁的女儿,无人照料,就让人接到府里,安排仆妇照顾了一段时日,一如对待丈夫其他属下的遗孤一样。 没想到当年小小一善举,竟引出这么一段故事,最后还成就了幼子的姻缘,真是有一因必有一果。 “你呀,心里真能藏得住事,居然憋到今日才说。”李氏对当年的方盈并没有什么印象,但一个刚经历丧母、正寄人篱下的小女娃,有自己的见识已很难得,还敢对主家的公子直言不讳,甚至“以寡敌众”,两年前选了这个小儿媳妇,真是捡到宝了。 “从前……怕说了徒惹您伤心。”方盈不知李氏心中所想,腼腆一笑。 也是,没有六郎消息的时候,他们这些孩子是不敢同她提六郎的,李氏握住方盈的手,笑道:“好,娘知道了,要是那混小子不知好歹,敢翻这旧账,娘一定帮你收拾他!” 目的达到,方盈真心地笑了出来。 不想李氏忽然问道:“你从周家小娘子那儿跑回来,可是因为你同她说了这些,她取笑你了?” 方盈假装惊讶:“您怎么知道?”心里想的却是:夫人果然能联想起来,此计得售也。 “不然你们两个还能为什么?”李氏笑着教导儿媳,“小姐妹玩笑话,不要往心里去,明日来时,你再去看看她,不过,不要再提六郎了。” 方盈先答应了,才问:“娘是怕她听了,想起先太子殿下么?” 李氏一叹:“是啊。当日你们相交,多少有同病相怜之意,如今六郎平安还朝,咱们是苦尽甘来了,但太子殿下,却是人死不能复生。” “嗯,孩儿记下了。眼看她要出周太夫人的孝,娘,从善的婚事,最终是不是还得着落在皇家?” “多半是,除非她再不许人。” 就算没有那“一门三皇后”的说法,先许婚过太子殿下,后面想嫁旁人也难。 方盈想想周从善那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些担心:“可她很不喜欢宫中那些妃嫔……”更不喜欢妃嫔们生的皇子。 周从善的姑母也就是周家第二代皇后,是当今皇帝的结发之妻,周皇后的孩子,仅有先太子袁恺长大,却也不幸在两年前薨逝。 她日常言谈,别说当今皇帝的嫔妃,就是皇帝本人,周从善都颇有微词,认为皇帝对不起她早逝的姑母和表兄,何况皇帝和妃子们生的皇子? 李氏倒不意外,“周家三朝显贵,官家那些妃子她瞧不上,也是人之常情。” 不愧是前蜀长公主,方盈放心地往下谈:“这次交趾之战,三皇子立了大功,回来该封王了吧?燕王已娶妃,您说,官家会不会把从善许给三皇子?” 李氏想了一回,摇摇头:“不好说。”停了停,她又接道,“若真是如此,朝中宫中,怕是都有得争。” 自七十年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以来,各国皇帝也好、国主也罢,传位时没有一个不是腥风血雨的,到这步田地,什么立嫡立长都没人在意了,最要紧是能稳稳当当传下去。 如今陈国已荡平大半个天下,眼看要一统华夏,似乎到了恢复礼制的时候,恰好去岁征讨闽地时,二皇子沾了军功、得封燕王,他生母是贵妃,在官家面前算是有宠,太子又已薨逝,他成了事实上的长子,许多人就都悄悄站到燕王这边,想助他登上储位,搏个从龙之功。 但若官家真把周从善嫁给南征交趾有功的三皇子,还给三皇子封王,那风向就定然是要转一转的了。 “但愿六郎不要和三皇子牵涉过深。”李氏最后叹道。 方盈只是担心好友的归宿,想听听婆婆的看法,没想到说到最后,如此沉重,忙转开话题,说起给即将归来的纪六郎做冬衣等家常事。 法会要持续七日,她们婆媳只前两日亲到相国寺,后面的事务都交给李氏二儿子纪延寿和纪府管家操办。方盈第二日听婆婆的话,去见了周从善,但并没有提起她和婆婆谈过的事,只随便谈些新鲜趣事就散了。 之后回到纪府,她陪着李氏日日数着路程,终于在九月初二这天收到消息,说大军已进京畿驻扎,后日一早,纪六郎便会随主帅郝晟晖及三皇子殿下入城。 “官家命燕王率四品以下在京官员出城迎接,儿与五弟都在其列,娘和六弟妹安心在家等着,只要一看到六郎,即叫人回报。”纪延寿喜气洋洋道。 李氏也欢喜不已:“好好好,我们等着。” 方盈这些天心里本来已经平静,此刻听见人真的就要到了,却又不由自主心虚起来,连着两个晚上都没睡好,等到初四早上,更是天一亮就起身,梳妆打扮好了,便往李氏房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纪府宅邸是官家所赐,住了几年,虽没有修到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程度,宽敞气派是不用说的,从方盈住的小院,到李氏所居院落,慢慢走过去,差不多要一盏茶时光。 深秋的清晨,凉意浸骨,方盈已穿上夹棉小袄,一路走过去,仍是被冷风吹得清醒无比,连一直忐忑的心都仿佛给冻住了,不再七上八下。 进到李氏院门内,房里亮着灯,显然也睡不着、早起来了,方盈沿回廊走过去,还没到门口,李氏贴身侍女芳桂就掀帘出来等她,并笑着问好:“六娘今日起这么早。” “嗯,睡不着。”方盈回了一句,又问,“夫人起身了?” “是,夫人也没睡好。” 两人对答间,方盈进了屋,果然见李氏已经穿戴好了,正倚着小几坐在榻上。 “外面冷吧?快过来坐。”李氏不让方盈行礼,还把自己手上捧着的汤婆子塞给了她。 之后李氏说了一回夜里做的梦,侍女就回报说二郎纪延寿和五郎纪延辉要来给夫人问安,顺便拜别,这就要出城去候着了。 李氏便携方盈去了旁边正堂,见过两兄弟,嘱咐了几句,待他们走了,传来早饭,婆媳两个食不知味吃完,几房妾室、还有几个儿媳妇也都带着孩子来问安了。 李氏与丈夫纪光庭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分别是大郎、二郎和六郎,几房妾室另还生育了三子四女,如今三郎四郎都随父在相州彰德军中,女儿只剩四娘还没出嫁,饶是如此,房中一时也是站得满满当当。 “都先回去吧,六郎进城了,也得先去面圣,听说还要献俘,不定几时才能进家门,等他到家了,再一起见吧。” 李氏哪有心情和不相干的人多说,只留下二儿媳妇岳青娥和两个亲孙女,其余人等都三言两语打发回去。 方盈嫁进纪家之前,就同岳青娥谈得来,如今做了两年妯娌,关系更加亲厚,她两个女儿也爱亲近方盈,这会儿见没外人了,大的那个就缠着方盈,想要婶娘陪她玩。 “好了,芸儿,别闹婶娘了,今日婶娘可没心思同你玩。”岳青娥拉过五岁的大女儿,笑着看一眼方盈,眼中满是调侃之色。 芸儿仰头看向婶娘,天真地问:“婶娘怎么啦?是着凉了吗?” 她妹妹前两日着凉生病,娘亲不让她去找妹妹玩,她就以为婶娘也是这样。 方盈笑着摇头:“没有,婶娘同你玩。”她走过来牵起芸儿,向岳青娥道,“嫂嫂陪娘说话吧,我和芸儿去外间玩会。”坐在这里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找点事情做。 李氏看着她们出去,悄声同岳青娥说:“盈儿心里,只怕比我还不踏实。” 岳青娥笑着点头:“毕竟成婚的时候,六郎不在。也不知六郎见到盈儿,满不满意?” “他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要不是因祸得福,能娶到盈儿这么好的姑娘?”李氏有意当着二儿媳妇身边下人说道。 其实李氏对小儿子的态度,并没有她说的那么有把握,毕竟这混小子,从小就不是那种很听父母话、循规蹈矩的孩子。 但越是这样,她越要这么说,以免六郎回来,真的给方盈脸色看,府中下人也跟着看轻娘家不够显赫的方盈。 她要让府中上下都知道,不管六郎是何态度,她都认定了这个儿媳妇、始终会给方盈撑腰。 方盈陪着小芸儿在外间翻花绳,小姑娘嘻嘻哈哈不停地笑,里间说什么,她们根本听不见,不过这样也很好,有这无忧无虑的笑声陪着,时间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巳时二刻,跟着纪延寿去城门外的仆从终于奔回府禀报,说已亲眼看见纪六郎随郝将军、三皇子殿下入城。 李氏听见这话,瞬间红了眼眶,颤声追问:“你亲眼看见的?六郎怎么样?可是瘦了?没受伤吧?” 仆从道:“回夫人,小的亲眼看见六郎头戴兜鍪、身穿细鳞甲,威风凛凛地骑在一匹一点儿杂色也没有的纯黑骏马上,气色好得不能再好!” “少说瞎话,就他……还威风凛凛?”李氏被这仆从逗笑,方才差点就流出的眼泪也笑回去了。 “小的可不敢说瞎话,嘿嘿,夫人不信,等六郎到家,您亲自看看,真个是威风凛凛,就是黑了些儿。” 李氏心安了一半,笑容满面地叫人给这仆从拿赏钱,让他有消息再来回报。 确定人进城了,李氏房中气氛也一下轻松起来,岳青娥拿出为晚上家宴准备的菜单,送到李氏手上,“您看看还要不要加什么菜?” 李氏一扫而过,见多是她自己和六郎延朗爱吃的蜀中口味,就说:“挺好,再烤一只羊吧。” 岳青娥答应一声,立即叫人去安排杀羊,她心中颇觉奇怪,婆母向来不爱吃羊肉,近年为了六郎加倍信佛,甚至戒荤茹素,怎么今日想起要烤全羊?难道是六郎喜欢?她怎么不记得? 旁边方盈听见,却心生欢喜,她最爱吃肉,尤爱加了很多香料烤制的羊肉,有这只烤全羊,今天就要见到天下掉下来那个夫君也不算什么了。 可惜羊肉一时还吃不上,倒是那个夫君的消息源源不断传回来:已经到太庙准备献俘了;从太庙出来往宣德门去了;到宣德门准备向官家献俘了;献俘礼完毕官家召见了。 此时已至午时,李氏怕儿子早晨没吃饭,饿着肚子还要见过官家才回来,叫厨房先预备下吃食,吩咐了一半,看见旁边揽着芸儿说话的方盈,顺口问:“你们饿了没有?叫厨下煎些小肉饼给你们吃吧?” 方盈早上根本没好好吃饭,听见肉饼两个字,腹中立刻空了,但她到底不好意思直说,低头问小芸儿吃不吃。 小孩儿嘴馋又饿得快,当然点头说要吃,于是等官家赐膳、纪六郎要用过膳才回府的消息传来时,方盈已经吃了三个小肉饼。 岳青娥趁着婆母去更衣,悄悄笑话方盈:“我还以为你今日什么都吃不下呢。” “我也以为。”方盈端起茶喝了一口,自己也笑,“但这肉饼太香了,嫂嫂吃一个尝尝?” 岳青娥斜她一眼,说:“你呀,还真是傻人有傻福。”把早上婆母说过的话告诉了方盈,末了又说,“不过你也不能光指望娘护着你,也得想法自己讨了六郎的喜欢才行。” “嫂嫂说的是,不过我实在不懂这些,要不,嫂嫂教教我驭夫之术?”方盈玩笑道。 岳青娥瞪起眼睛,还没等说话,李氏就回来了,她只好给妯娌一个“你给我等着下次再收拾你”的眼神就算了。 方盈笑嘻嘻的,转向李氏说:“看来一时半刻还回不来,娘要不先去午睡,我们在这儿等着,有消息再叫您。” 岳青娥跟着附和,李氏却不肯,只说睡不着,婆媳三个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如此又过了两刻,终于有人送消息回来,说赐膳已毕,六郎马上就出宫了。 李氏一下就坐正了,再没有闲谈的心思,过了一会儿,甚至坐也坐不住,总是忍不住走到窗前去看一眼。 岳青娥见状,忙加派人手去府中各门处守着,叫他们看见人就一层层传话进来,饶是如此,李氏也还是坐不下,后来干脆去到外间堂中等着。 方盈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跟在李氏身边,站到窗边望着院门内的影壁发呆。 纪六郎,名延朗,蜀中瑶华长公主幼子,幼年深受蜀中先主喜爱,曾养于宫中,与先主子嗣同吃同宿,从小就极有主见,性情高傲、胆大妄为,曾是蜀中有名的混世魔王。 他现在应该知道他失踪期间,家里给他娶的妻子是她了吧? 方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不怕,她底气足着呢……刚想到这儿,影壁外有人闪身进来,快步到了堂外阶下,方盈立即屏住呼吸,听李氏迫不及待问:“到家了吗?” “回夫人,还没有,但三位郎君已经在宫门外上马,用不了一时半刻就到家了!” 李氏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回身进去喝了盏茶,再回头时,才发觉方盈还站在窗下。 她禁不住微笑,却没有叫方盈,只那样看着小儿媳妇的背影,听侍女不停回报:“郎君们进家门了!”“下马了!”“六郎冲到二门外了!” 二门直通正堂,李氏一听这句,三步并作两步,再次冲到堂屋门口。 方盈见她脚步踉跄,怕婆母跌倒,忙抢上两步扶住,岳青娥和侍女们也纷纷拥上前,便在这时,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伴着铠甲摩擦声响起,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将军绕过影壁,阔步进来。 来人头戴兜鍪,遮住了额头,所以方盈一眼望去,先注意到他与李氏极为相似的眼睛——那双眼明亮灼人,黑色瞳仁里满含急切,在看到她们这一群人后,迅速泛红、闪现泪光。 “娘!” 纪延朗高声唤了一声,接着大步跨上台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站在李氏身旁的方盈,觉得地面都跟着颤了一颤。 不过此时此刻,也只有她注意得到这等无关紧要之事,因为李氏没等纪延朗把一句“不孝儿延朗回来了”说完,就一把抱住儿子哭出声来。 另一边的岳青娥连同侍女们见到此景,无不握着绢帕掩面而泣,就连跟在纪延朗身后进来的纪延寿和纪延辉,也都站定了抹起眼泪,一时院中泣声不绝。 只有方盈实在哭不出来,只好取出她事先沾了姜汁的绢帕,往眼角轻轻一按,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哭了一会儿,岳青娥先振作起来,伸手去扶李氏,劝道:“娘,外面冷,进去说话吧。” 侍女们也跟着劝,有帮忙搀扶起李氏的,也有来扶方盈的,纪延寿、纪延辉兄弟俩也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拉起纪延朗,一起进到堂中。 李氏坐到椅子上,擦了眼泪,略略回神,再看小儿子果然黑了许多,面庞也比从前粗糙,再不是当年玉一般的少年郎,登时又眼睛发酸,落下泪来。 堂下纪延朗摘了兜鍪、解下铠甲,在拜垫上再次跪倒,端端正正给母亲磕了个头,口中同时说道:“娘,儿子回来了。” 听他声音哽咽,李氏更撑不住,眼泪成串落下,“快起来”三个字也说得断断续续。 岳青娥看一眼方盈,见她眼泪掉得比婆婆还凶,心知今日指望不上她,便示意丈夫去扶六郎,自己上前一步,贴近婆婆,笑道:“娘,您看六郎是不是长高了?儿怎么瞧着,他如今比二郎还要高出一截了?” 李氏一听这话,忙擦干眼泪,定睛端详,纪延寿配合妻子,拉起六弟就在他身边站定,真个同弟弟比起了身高。 “还真是……”李氏左看看右看看,终于露出笑容,“我记得六郎走的时候,同二郎差不多高,如今怕不是要高出两寸了?” 纪延朗侧头看一眼兄长,自己伸手比了比,笑道:“不到两寸,不过儿子还能长,二哥是长不了了。” 屋内众人都捧场地笑起来,只有纪延寿伸拳轻轻捶了幼弟一记:“我不长了,也是你二哥!” 纪延朗捂着被兄长打过的地方,向李氏告状:“娘,二哥打我!” “打你一下怎么了?我看你现在皮糙肉厚的,打也打不疼。”李氏笑道。 纪延朗几步走到李氏跟前,弯腰在脚踏上坐下,耍赖道:“娘仔细看看,我哪里皮糙肉厚了?明明是您不疼我了,还说我不疼!” 李氏又气又笑,抬手拍了他一记,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耍这泼皮无赖,快起来!” 纪延朗不肯,仰起脸道:“您是不是看我晒黑变丑了,就不疼我了?” 这么近距离看,他肤色确实黑了不少,脸颊也干燥起皮,身形虽结实,看在一个做母亲的眼里,却嫌太瘦。 李氏心疼是心疼的,但她说上一句时就想起了方盈,这会儿便忍住酸楚,回头看一眼后面立着的小儿媳妇,笑骂道:“还不起来?你媳妇可看着呢!” 纪延朗一僵,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他立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样,腾一下跳起来,站到一旁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满屋子人都笑,只有方盈笑不出来——姜汁太辣了!她都把一年的眼泪流完了,眼睛也没缓过来! 李氏不知就里,看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还以为她是真情流露,十分怜惜,抬手道:“盈儿过来。” 岳青娥本来站在方盈前面,见终于提到正题,侧身让开两步,拉着方盈手臂,将她推到婆婆身边。 李氏攥住方盈左手,看向小儿子:“六郎也过来。” 纪延朗其实在交趾见到三皇子后,就听说他下落不明期间,家里给他娶了一房妻子,但三皇子并不知道娶的到底是谁家女儿,当时也顾不上细谈。 所以直到先前从宫中出来,与兄长们结伴回家时,纪延朗才听二哥说娶的是原洋州州判官方承勋的女儿、也就是那个从小就跟他互相看不顺眼的方盈。 他打量一回立在母亲身边的女子,才慢吞吞走上前去。 “盈儿你还记得吧?”李氏问完也不等他答,自己接着说,“小时候在咱们家住过,那年你五哥成亲,盈儿也随她父母来道贺,听说你们还见面了的。” 纪延朗十分冷淡:“是么?我不记得。” 李氏早料到他是这副态度,脸上笑容变都没变,“不记得也无妨,过后你们小夫妻慢慢回忆,总能想的起来。” 她说着拉过儿子的手,将另一手攥着的方盈的手放进儿子掌心,“这两三年你不在家,盈儿又是代你尽孝,又是帮你嫂嫂操持家务,可谓辛劳有加,如今你终于凯旋,须得好好谢谢她才是。” 纪延朗见方盈全程彷佛一个木头人,始终低着头不吭声,落在自己掌心的手凉凉的,好像明白了什么,敷衍地一点头:“我知道了。”说完立刻抽回自己的手,转移话题,“娘怎么都不问我这三年做什么了、为何不跟家里通音讯?” “急什么?”李氏斜了儿子一眼,撂下他,先柔声跟哭花了脸的方盈说,“六郎身上衣服旧了,你这些日子不是给他做了好几身新的么?拿来给他穿上试试。” 方盈松口气——终于可以回去洗脸了——忙答应一声,福身告退。 岳青娥看着时候不早,也借故告退,同方盈一起出正堂,携着她手往外走,悄声安慰:“没当堂闹起来就是好的,你回去好好洗个脸、重新上了妆再来。” 方盈本来也没把纪延朗的态度放在心上,不过岳青娥是好意,她还是谢过了,才与对方作别,匆匆回去自己院子。 贴身侍女立春叫人去打温水,方盈趁房里只有她们两个,把那条有姜汁的绢帕塞给她,低声吩咐:“你亲手洗。”立春是她的陪嫁侍女,也是她在纪府最信任的人。 立春低声应是,收好绢帕,等水盆端来,服侍着方盈洗净脸和手,看主人眼睛还是通红,又叫小丫头用茶炉现煮两颗鸡蛋。 等鸡蛋熟的空当,方盈叫侍女们拿来给纪延朗做的衣袍,挑了两套尺寸做得够宽大的,叫她们包好。 “娘子,外面刚刚把郎君的行囊送过来了。”门口小丫头回禀。 方盈想了想,吩咐道:“先放到东厢去,等我问过郎君再说。” 小丫头应了去传话,留守房中的另一个贴身侍女杏娘觑着主人脸色,刚要张口,小丫头就送了煮熟的鸡蛋进来,只得咽回去,上前接过熟鸡蛋剥皮。 方盈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她知道身边这些人想问什么,无非是纪六郎晚上住哪里,再往深一点就是今晚会不会圆房——这挺膈应人的,更膈应人的是,今日全府上下最关心的,估计也是这个。 她懒得多说,闭上眼让立春拿热鸡蛋给自己敷过眼睛,就叫她捧着那包衣裳,随自己再去正堂。 此时已至申时,日影西斜,秋风萧瑟,方盈抄着手往前走,小声和立春说话。 “你说他经历一场大难,怎么也没看出什么长进啊?” 立春声音更小:“奴婢瞧着,还是长进了的……” “你也同嫂嫂似的,觉着他没当场大闹就是长进了?”方盈摇头,“他虽然被宠坏了,但还不至于不懂事到那等地步。我说他没长进,是因方才他那番应对,实则是落夫人的面子,显着他自己不孝。” 李氏房中,此时也正说着一样的话。 “不管怎么说,盈儿都是我做主给你娶的,你再不满,也不该当着兄嫂的面那样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对我这个当娘的不满,你自己想想,像话吗?” 母亲正色责备,纪延朗不敢再耍赖,老老实实跪倒在地,认错道:“是儿子不孝,娘别生气,儿子给您赔罪了。” “起来,地上凉。” 纪延朗一听母亲还是心疼他,立刻笑着站起来,不料母亲接着就说:“来炕上跪着。” “……” 李氏坐在炕上,一指炕桌那边,“愣着干什么?就跪在那儿。” 纪延朗只得拍拍膝盖上的灰,脱鞋上炕,乖乖跪好。 “你知道你出事的这三年,娘是怎么过来的吗?”李氏侧过头,指指鬓角,“看见了吗?都是头一年白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外面但凡有点儿动静,就以为是你回来了……” 纪延朗听得鼻子发酸、喉头哽咽,轻轻叫了一声“娘”。 李氏想起那些日子,自己也觉难过,她叹口气,拿起炕桌上的佛珠,又拍了拍旁边的佛经,“不知求了多少次神佛、念了多少遍经文,谁知不但没求到你的消息,交趾遣还的俘虏中还没有你。” 纪延朗不想让母亲再因忆起过往而伤心,故意打岔道:“那群废物才捉不到儿子呢!” 李氏看他一眼,淡淡道:“那我们可不知道。要不是寻访到陆天师,算出你命不该绝,衣冠冢……” 她心里到底还是忌讳,狠话说个开头就说不下去,只好生生转回去,“直到盈儿嫁进来,日日陪伴开解,我才渐渐能睡个好觉。” 他就知道这话最终还是要说回到方盈身上,“娘,是谁选的方盈?陆天师吗?” “你当陆天师是做媒人的?还给你选定了人?人家只告诉你什么样的八字合适!” “然后您照着八字去寻,就寻到方盈了,但应该不止寻到她一个八字合适的吧?可是别人家都不乐意、舍不得女儿?只有方盈,继母当家、父亲还得靠咱家提携仕途,没得选,对吧?” 李氏一开始没明白小儿子追问这些的用意,就没插嘴,听他一径说完,隐隐了悟,却故意说:“如今木已成舟,还说这些做甚?你以后多疼盈儿一些,也就是了。” “不不不,”纪延朗连连摆手,同时向前挪动膝盖,身体前倾,凑近母亲说,“哪成舟了?儿子这才刚到家,此事大有回转余地……” 李氏拿起桌上手抄佛经本子,照着儿子那光亮的脑门就拍了一记,“我就知道你没憋着什么好话!还大有回转余地,怎么回转?休妻吗?” 纪延朗捂着头缩回去,小声问:“休妻?你们当时还真正经写了婚书?” “混账话!娶妻哪有不写婚书的?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这门婚事,不但三书六礼齐备,还特意请了岐王做媒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回转余地!” “……”岐王是当今官家的四弟,纪延朗没想到家里把一桩近乎于冲喜的婚事,操持得如此郑重,但若就这么认了,那也不是他纪延朗的作风。 “娘您别生气,来,喝口茶。”纪延朗赔着笑端起茶盏,送到母亲手上,看她浅浅啜了一口,开始解释,“实则儿子对这门婚事,是真没什么所谓,我说的回转,是为方盈好。” 李氏掀起眼皮,从茶盏上方盯着儿子。 “真的。”纪延朗一脸诚恳,“人家当初就不情愿嫁进来,不过是迫于父母之命……” “谁跟你说盈儿不情愿嫁进来了?” “这还用说吗?两年前除了咱们家人,谁信我还活着?只凭陆天师一句话,就赌上一辈子,傻子才干呢!” 李氏放下茶盏,上下打量幼子。 纪延朗莫名,待要问,侍女忽然回报:“夫人,六娘过来了。” 他赶紧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娘,我觉着,您要真是喜欢她心疼她,就让我们两厢和离,您再将她收为义女,给她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好过如今这般不情不愿嫁了我,以后同我做一对怨偶,还让您操心。” 李氏笑了笑,先道:“别跪着了,好好坐下。” 纪延朗以为说动母亲,眼睛一亮,侧过身、伸长双腿坐好,却听母亲接着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若盈儿没有不情愿,还早就钟情于你呢?” “不可能!”纪延朗断然否定。 “我说的是‘若’,若她就是对你一往情深、心甘情愿嫁过来的,又当如何?” “什……什么一往情深?”纪延朗抖了抖,“谁?方盈?对我吗?” “不可能!”他再次断然道。 李氏脸上溢满笑容:“要不这样吧,一会儿盈儿进来,你自己问她,她怎么选,咱们就怎么办,如何?” 纪延朗有点迟疑:“当着您,她敢说真话吗?” “那我一会儿借故回避好了。叫馨梅躲屏风后替我听着。” 纪延朗看一眼旁边侍立的馨梅,“好,一言为定,不能反悔!” 李氏笑着伸出右手:“不反悔,击掌为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方盈前脚刚迈进室内,就听见里间一声清脆的巴掌响,顿时瞪大眼,看向门口掀帘子的侍女丁香,做口型问:“挨打了?” 丁香笑着摇头,用气声答:“没事儿。”请她进去。 方盈想想以婆母的行事作风,就算真要打儿子,也不会当着她的面打,就叫立春留在外间,自己接过包着衣裳的包袱,捧着进去。 内室里,李氏嘴角含笑坐在炕上,纪延朗站在母亲身侧,神色如常,脸上也没有巴掌印——果然只是随便拍了一巴掌、不是真打吧? 方盈上前几步,给李氏行过礼,站定了刚要说话,目光不期然与纪延朗对上,却见他眉毛眼睛一起乱动,似乎正努力打什么暗号。 可惜方盈跟他实在没有默契,根本看不懂,她收回目光,望向李氏,笑道:“做的时候,虽然想着六郎也许会长高,尺寸放得宽了些,但恐怕还是不够,先试试吧。” “短点儿也没事,今日左右是家宴,又没外人。正好趁便给他量一下身,也好叫她们把做好的衣裳改一改。”李氏道。 “儿也是这般想。”方盈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将包袱放到炕边打开。 旁边侍立的馨梅过来帮忙,同她一起展开上面那件湖蓝锦袍,回头看时,纪六郎没事儿人似地站在原地,动都没动。 “怎么还愣着?还不脱了你那件旧袍?”李氏见状,调侃儿子道,“怎么?几年没回家,还拘束上了?” 纪延朗犹豫一瞬,才笑道:“没有,就是这三年凡事自己动手,反而不惯有人伺候了。我自己来吧。”他说着走上前,接过锦袍,闪身绕进屏风后面。 方盈乐得不伺候他,倒是李氏怕她不自在,回话道:“那好啊,以后你都别用人伺候,凡事自己动手,我们倒省心呢。” 纪延朗笑了几声,很快换好衣裳走出来,“还算合身,就袖子稍微短点儿。” 他先前一直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袍,仗着人长得好,倒也不觉得难看,这会儿换上新衣走到灯下,连方盈都觉眼前一亮,禁不住暗叹:当年名动锦官城的美少年纪六郎,真的回来了。 “嗯,等晚上脱下来,叫她们把边儿放一放,就正好了。”李氏看着儿子,本来都要起身去帮他整理了,但刚一动就想起来,叫方盈,“盈儿给他把腰带束上。” 方盈回神,拿起腰带走到纪延朗跟前,比量了一下,默默回头道:“馨梅姐姐,这怎么……” 馨梅笑着走过来,却不伸手帮忙,只动口指点。 纪延朗由着她们俩忙活,自己拿眼睛看向母亲,示意她是时候了。 李氏会意,看一眼门口守着的丁香,丁香就轻轻叫了一声:“夫人。” “嗯。”李氏站起身,缓缓走出去。 过了片刻,丁香又叫馨梅,方盈不知底细,只当外面是有什么事,她这会儿也只差扣腰带的最后一步,便让馨梅去忙。 纪延朗看着馨梅和丁香都消失在门口,低头看时,方盈也把腰带扣好了,就开门见山道:“我有事和你商量。” 方盈惊讶抬头,再环顾四周,后知后觉发现室内只剩他们两个,顿时警觉,以再柔顺不过的语气答:“郎君有事尽管吩咐。” 纪延朗:“……” 她这是被什么孤魂野鬼附体了吗? “我娘又不在,你用不着装成这样。”他压低声音,“和你说正经的,我知道你必不是自愿嫁过来,刚刚已同我娘商量过,咱们悄悄和离,过上几个月,让我娘认你做义女,之后再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嫁妆……” “可我已经有如意郎君了。”方盈不等他说完,就小声却坚定地打断了他。 “我来出”三个字就这么噎在纪延朗喉咙口,他干咳了两声,才觉得好些,试探着问:“什么意思?你在外面已经有心上人了?” 方盈摇头:“外面没有,家里有。” 她这么说,纪延朗就算是真傻也明白了,何况他是装傻——但明白是一回事,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 他盯着方盈,缓缓低头,凑近她耳边道:“你想要什么,尽可以直说,不必扯这种鬼都不信的瞎话。” 方盈很讨厌他靠这么近说话,但此时戏正演到关键时刻,她得绷住了、不能后退,就硬挺着答:“我没什么想要的,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 事情进展和纪延朗想得完全不一样,他退后两步,绕着方盈打量一圈,确定她虽然长开了些,比小时候好看了,但确然是那个和他结过不只一次恩怨的方盈无疑。 “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做戏,真的,现在出去外面街上随便找一个女的来说这话,都比你更让我相信些。” 方盈:“……” 他一向不是挺自负的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这么……念头还没转完,她这位“如意郎君”已接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当面就毫不掩饰厌恶我的人么?” 方盈一愣:“我……我吗?” 纪延朗莫名被逗笑了,“不是你,还有谁?连李胥见了我都要装作一副慈爱态度,从没对我摆过脸色……” 李胥是李氏的弟弟,也就是那位如今已经封作邓国公的蜀中后主,方盈侧头看一眼通往外间的门,小声道:“好歹是长辈,你这样直呼姓名,娘听见,就算不说什么,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还教训起他了!纪延朗不耐烦,“我最后问你一次——和离,然后给我娘做义女,你答不答应?想好了再说,机会可只有一次。” “我嫁进你们家的时候,就想好了,”方盈仰头与他对视,坚定道,“此生绝不二嫁,生是纪家的人,死也要埋进纪家祖坟,做纪家的鬼。” 纪延朗:“你是不是中邪……” 他又惊又怒,声量一时没控制,略微高了些,外间立刻传来馨梅的声音:“六郎、六娘,夫人说收拾好了就过去西边花厅,家宴已经备好了。” 方盈见纪延朗只怒目瞪着自己,不肯答话,就先扬声道:“这就来。”然后压低声音道,“你对我可能有些误会,我们稍后再谈,先去赴家宴吧。” “误会?什么误会?”纪延朗和母亲打了赌,成败就在此一举,哪肯就这么走?“现在就谈,不说清楚,谁都别走。” 这是耍驴脾气了,方盈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副精力,仰头望着他说:“我没有厌恶过你。” 纪延朗冷冷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 “恰恰相反,”方盈语速缓慢,声音也越来越低,“我其实……其实是……倾慕你的。” 她说到最后低下了头,假装羞涩,所以并没有看到纪延朗脸上瞬间现出见鬼一般的神色。 有那么一瞬间,纪延朗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难道当初说他是仰仗父祖余荫、连一点儿风吹雨打都没受过的娇花那人,不是眼前这个方盈吗? 可除了她又有谁呢? 不,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明明从来都瞧不上他纪延朗,为何现在睁眼说瞎话,声称倾慕于他?还有,方才母亲一再说什么钟情、什么一往情深的,难道不是母亲自己猜度,而是受了方盈的哄骗? 纪延朗看向面前人的目光一下就深沉起来。 “你最好是。”沉声丢下这一句,纪延朗越过方盈,径自向外走去。 方盈偷偷呼出一口气,回过头时,已经不见纪延朗身影。 什么叫“你最好是”?他这是认了吗?方盈有点拿不准,却还是立即跟出去,与纪延朗一左一右,陪着李氏出门去西花厅。 李氏携着方盈的手,一面走一面和纪延朗说话:“你此番大难不死,多得神佛保佑,过两日先随我去相国寺还愿,然后陪盈儿回方家去见见你岳丈大人。后面等官家封赏下来,少不得还要宴客,不过你爹要不了半月也就回京了,到时让他做主操办吧。” 纪延朗静静听着,偶尔答应一声,少有的乖顺, 李氏只当他是赌输了,心里不自在,接着说:“至于你们俩的事,当初盈儿进门你不在,没能全了礼仪,总归是桩憾事,我想等你爹回来,再择一个吉日,给你们补上合卺礼,如何?” 另择吉日补合卺礼,意思就是不必现在就圆房,纪延朗当然同意:“我听娘的。” 李氏攥攥方盈的手,侧头看着她道:“我太想同你们父亲一道喝你们小夫妻敬的茶了。” 方盈知道婆母这句话绝对出自真心,也觉得这主意是难得的两全之策,既可以名正言顺地先不圆房,堵住不相干人的嘴,又给她和纪延朗留出相处的时间,实是一片苦心。 “还是娘想得周到,都听您的。”她也真心应道。 这番话说完,已能看见西花厅的灯光,纪延寿、岳青娥夫妇也迎了过来。 众人一齐簇拥着李氏进到花厅,五郎纪延辉和几个儿媳妇、还有纪四娘齐齐给李氏行礼,之后纪延朗又见过嫂嫂们和妹妹,才男女分席、各自入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纪家五个儿媳妇,除了方盈,都算是将门虎女。 二娘岳青娥的父亲原是蜀中昭武军节度使,降陈后,迁为天平军节度使,仍持节镇守一方。岳家和纪家向有私交,她又是事实上的嫡长媳,身后有李氏撑腰,按理说应该是很有底气的,然而她进门六年多,膝下只有两女,已经育有子嗣的妯娌,难免跃跃欲试,时不时同她别个苗头、争个高下。 其中打先锋的那个就是三娘安氏。安氏出身不比岳青娥差,她父亲算是最早追随蜀中先主的亲信,一度曾官居宰相,不过先主驾崩后,后主忌讳旧臣势大,很快就让安氏的父亲赋闲了。 后来陈国伐蜀,因纪、岳两位节度使都先一步降陈,反攻蜀中,后主手下只剩庸碌之辈,无力抵挡,屡战屡败,只得奉表出降,蜀中官员也都被迫随后主迁到陈国东京。 安氏的父亲亦在其列,虽然最终只得了个右千牛卫上将军的虚衔,显贵是再谈不上了,但官家为示优容,给的俸禄倒是不少,加上她兄弟也都还有官做,倒不算没落。 再者妯娌之间争锋,看的不只是娘家,更多还是夫君有没有出息、生不生得出儿子。 三郎纪延昌虽是庶出,却从十四岁起就在军中历练,这几年随父征战,累次升迁,如今无论官品还是职权,都比在京做文官的纪延寿要高。安氏自己,进门还比岳青娥晚几个月,却已儿女双全,长子今年四岁,作为纪家长孙,很得纪光庭的喜爱。 有这些做倚仗,她本来就不怎么服气岳青娥这个二嫂,等到三年前纪延朗出事,李氏心力交瘁、顾不上府中,岳青娥第二胎又生了女儿,安氏更觉以后整个纪府都该是他们这一房的,卯足了力气争做管家娘子。 以当时的情势,她这念头不算痴心妄想——纪夫人李氏不管之前身份有多尊贵,蜀中都已亡国,后主空剩个邓国公的名头不说,还已同纪家反目;再则长兄已故,二房无子,六郎未婚失踪,怎么想也轮到他们三房出头了。 而且安氏并非孤军奋战,她身后还有三郎生母贺姨娘和四娘程氏支持。 贺姨娘是一个除了美貌和能生之外,一无是处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多年来还算安分,但随着夫人的儿子接连出事,她的儿子渐渐有了出息,娘家兄弟也在纪光庭帐下立了功绩,她就以为自己要熬出头、将来也能搏个太夫人做做了。 至于程氏,除了四郎纪延庆也是贺姨娘所生、同三郎一母同胞、与她们天然利益一体外,更多还是深信纪延朗已死,剩下纪延寿夫妇不足为虑的缘故。 谁都没想到突然冒出个陆天师,说纪延朗没死,让李氏打起精神,给纪延朗娶了个媳妇回来冲喜,还一进门就委以协理家务的重任,绝了安氏独揽管家大权的念想。 更让安氏等人愤恨不平的是,这个出身不显的新媳妇方盈,整日装出一副和软可欺的模样,真对上了,不但寸步不让,还次次都让她们铩羽而归、有苦说不出。 以前没有纪延朗的消息,安氏和贺姨娘多少还能相互宽慰——她得意不了几年,六郎水战中沉船落水,俘虏里还没他,不是死透了,难不成还是被龙王爷抓回去做女婿了? ——就是!早晚她方盈得安分守己做个寡妇,到时自然有她卑躬屈膝、在咱们手底下讨生活的一日。 可今天纪延朗回来了,不但全须全尾,毫发无伤,还立下活捉敌军主将的大功,太庙献俘、官家赐膳,眼看就要青云直上,方盈这命,实在好得让人牙根紧咬。 “六郎看着可没少遭罪,快跟我们说说,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当年落水之后,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安氏一入座,就迫不及待问道。 花厅没有隔断,她们妯娌与外间李氏带儿子们一席以屏风隔开,两边只看得到对面的人影,却并不妨碍交谈。 “说来是祖宗护佑……” 纪延朗开口刚说了几个字,就被李氏打断补充:“还有佛祖。” “是,佛祖和祖宗护佑,”纪延朗顺着母亲改口,“我当时虽然落水,但并未受伤……” 这段儿方盈也没听过,当即放下手中茶盏,侧耳倾听。 纪延朗没有受伤,从水下浮上来之后,自然是想找陈国完好的战船好上船,但当时陈国战船已经沉了好几艘,江面上一片混乱,他很难游过去。 而且眼看己方就要败退,纪延朗热血上头,干脆向敌方战船游去,想伺机也弄沉敌军一条船,涨涨陈军士气。 他运气是真的好,不但躲过敌军船上射来的暗箭,还顺利摸到敌军一艘战船船底,可惜就在这个时候,蔡王中了一箭,陈军仓皇败退,纪延朗手上又没有趁手利器,只能放弃。 “我当时想趁乱游上岸,但中途就体力不支,渐渐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已经身在一户渔民家里。后来得知那个渔民兄弟本是汉民,战前连人带船都被交趾蛮子征去,他心向汉家,在江上捡到我,见我还活着,就把我藏在船板下,带回了家。” “那这渔民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了。”安氏拿腔拿调地感叹,“得好好答谢人家才是。” “三嫂说的是,可惜这位兄弟……不幸战死了。” 生当乱世,在座之人就算没亲眼见过,这等事听得也不少了,安氏随便叹了一声:“确实可惜。”就接着追问,“既然当时就脱险了,你怎么没回来?” 纪延朗道:“三嫂有所不知,白江流域深处交趾腹地,我军败退后,交趾军还曾分水陆两路追击,我若贸然北上,只怕会被当成奸细捉住。” 安氏不知道白江是条什么江,她从来听人说交趾只是个弹丸之地,心想区区弹丸还有什么腹地?再说捉住不是正好?还早两年回家呢。定是六郎好面子,不肯就那么灰溜溜回来,故意在那边躲了三年,熬到今日风光凯旋呢。 李氏听着前事说的差不多了,吩咐上菜,边吃边谈。 酒菜上桌,大家一同举杯,先遥贺纪光庭顺利平叛、再获加封,然后才是纪延朗擒贼建功、平安归来,最后庆国威远播、合家团圆。 三杯酒喝下肚,安氏趁人不注意,在桌下抬脚碰了碰坐她下首的四娘程氏,然后在程氏看向她的时候,往方盈那儿使了个眼色。 程氏会意,放下筷子举起杯来,向方盈道:“今日是六弟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好日子,来,四嫂敬你一杯,祝你和六郎和和美美,早日给娘生几个白胖孙儿、承欢膝下。” 一句话扎两个人的心,方盈看见岳青娥不自觉皱眉,自己却跟没听出弦外之音似的,笑盈盈和程氏碰了杯:“多谢四嫂。”然后举杯喝了,再无二话。 安氏立刻来了劲头,扭头冲屏风外说:“六郎,你以后可得好好待六弟妹,要不是她八字贵重,你可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再者进门时你不在,本就委屈了她,这两年又是替你孝顺娘、又是帮着二嫂操心府里大事小情,连我和你四嫂的事都没少管,六弟妹着实辛苦。” 纪延朗向来不怎么与嫂嫂们打交道,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我运气好都成了方盈的功劳了?正皱眉,四嫂又接话了。 “是啊,要说还是娘的眼光好,不论家世门第,只挑八字好又能干的……” 李氏听着这两个儿媳妇没安好心,一唱一和的,当众就想给方盈挖坑,插话道:“四娘这话说的,莫不是在自夸?真论起来,你们哪一个不是我挑的?” 程氏只好赔笑道:“娘说的是。” 安氏见婆婆护着方盈,终于偃旗息鼓——反正以六郎的脾气,这两夫妻还有的闹,不怕没热闹看。 方盈也终于能安安生生吃一会儿菜,顺便等烤全羊——这两个妯娌的挑拨,跟烤全羊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外间三兄弟这时谈起父亲即将回京,纪延寿道:“如今南边大定,官家怕是很快就要对西北用兵,我听他们说,约是都等不及到明年春。父亲此次回京,与此战亦大有关联。” 如今天下形势,北有胡人占了幽云十六州,西有定难节度使割据河西五州,在这两者之间的河东,还有十州为自立赵国的河东节度使所据,纪延寿说的西北,就是指赵国。 他们父亲纪光庭如今是彰德军节度使,治所相州与赵国都城太原城遥遥相对,官家此时召他回京,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嗯,进京路上,三皇子也这么说,此次大胜交趾,极振我军士气,正该趁此时机,一鼓作气荡平北赵。”纪延朗道。 他刚回家,就又跃跃欲试提起下一战,李氏极不爱听,插嘴道:“哪有那么容易?听说太原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北赵又与胡人结盟,我朝兵马一动,胡人必定来援。” 纪延朗笑道:“娘说得极是,您若生为男儿,一定也是个指挥若定、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少贫嘴。我看外面羊烤好了,你去切了,奉给兄嫂们吃。” 方盈听见这句,顿时住了筷子等烤全羊,她旁边的五嫂高氏,从开宴就没怎么出过声,这会儿看她放下筷子,才举起茶杯悄悄贺她:“以茶代酒,人回来了就好,来日方长。” 这话乍听没头没脑,但方盈略一想就知道,必是五伯回去同她说了纪延朗在李氏面前就不给好脸色的事,五嫂一向是个和气人,方盈真心谢过她,与她碰了茶杯。 对面岳青娥看见就说:“你两个悄悄碰杯,怎么不叫我?”也端起杯来凑热闹。 安氏和程氏妯娌两个把征北赵的事听入了心,凑在一处嘀咕,纪四娘向来寡言少语,席上一时难得的和谐。 过了一会儿,割好的羊肉终于送到桌上,方盈再不管其他,埋头专心品尝鲜香肥美的羊肉,正吃得高兴,就听屏风那边李氏吩咐:“把我这盘肉拿去给六娘。” 她有点惊讶,忙放下筷子,擦了嘴,站起身对着屏风行礼致谢。 “不用谢,坐下好好吃,你三嫂四嫂说得对,这两年来着实辛苦你了。” “儿不敢当。”方盈恭恭敬敬又行一礼,“本就是为人媳妇该做的,不辛苦。” 李氏却道:“该做的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好了,坐下吃饭吧。” 座上没人是傻子,李氏这话敲打的是谁,大伙都一清二楚,花厅内因此很是安静了一会儿。 纪延朗心内更是纳罕,散席后,借着送母亲回房,悄悄问李氏:“这三年儿子不在家,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三嫂四嫂,难道还敢对您不敬?” 李氏长长叹了一声:“这三年出的事,可太多了。我累了,想早点睡,你回去问你媳妇吧。”说着推开他的手,不叫他送,顾自回房。 纪延朗只得停在原地,目送母亲,直到看不见她们一行人了,才吹着冷风慢慢向东,回自己院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纪延朗边走边回想方才席上大伙都说了什么,以期从中探知到这三年家中变化的端倪,他想得太过专心,连自己已经走到院子门口都没发现,要不是守门的仆妇唤了他一声,恐怕他要一直走到二门那儿才察觉。 “六郎可是三年没回家,不认得门儿了?怎么也没叫个人给您打灯笼引路?” 纪延朗听这仆妇说话的腔调有些熟悉,仔细一看,竟是从他小时候就服侍他的嬷嬷,忙伸手一扶,道:“杜嬷嬷,怎么是你?谁让你在这儿看门的?院子里没人可用,也不能……” “没有没有,是老奴自个儿要在这儿等六郎回来的。六娘说夜里冷,怕老奴冻着,叫老奴进屋去等,可老奴心急,想早点儿看见六郎。” 杜嬷嬷一边解释,一边拉着纪延朗进了院,廊下灯笼通亮,将院中景致照得清清楚楚,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时有些恍惚。 自打纪家搬到东京、住进这处宅邸,纪延朗就住在这个小院。 小院成南北走向,略显狭长,所以除了坐北朝南的正房外,只起了三间东厢房。 三间正房正对着院门,东面那间书房,是娘带着他一起布置的,以前娘一直希望他能像二哥一样从文,给他延请名师,督促他勤练书法,可惜他心思都在骑马射箭上,从来没正眼看过墙上挂的名家字帖。 西面是卧房,娘不干涉,他自己随便布置,就用槅扇分了里外间,在里间偷偷藏几本兵书,每日完成功课后回到房中,悄悄看一会儿兵书,是那时的纪延朗最快活的时光,也是他这三年在交趾,最常梦到的场景。 此时此刻,他终于回到家中,进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小院,这里却已被鸠占鹊巢,不再独属于他。 纪延朗颇有些不是滋味地环顾一周,觉着要不就不进去了,家里空屋子那么多……念头刚转到这儿,堂屋门口人影晃动,那位“鸠”迎出来了。 “郎君请嬷嬷进去坐下说话吧,天晚了,外面怪冷的。”方盈一路迎到阶下,笑着说道。 “不用不用,老奴见着六郎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你们早点歇着。”杜嬷嬷说完,不等纪延朗有所反应,扭头就快步出了院门。 方盈忙叫了个小丫头提灯去送,连声嘱咐:“仔细看着路,别叫嬷嬷摔跤,把人送到家了再回来。” 杜嬷嬷原是李氏之母、也就是蜀中先主皇后身边的宫女,当年纪延朗被蜀中先主养在宫中时,曾服侍过他,后来跟着他回到纪府,连李氏都不拿她当下人,方盈更不敢怠慢。 眼看着小丫头跟上去了,她才转回头,却正撞上纪延朗打量的目光。 “这老嬷嬷腿脚还挺快。”纪延朗若无其事地嘀咕一句,抬脚迈步,越过方盈进了堂屋。 方盈跟着进去,见他只站在堂中打量,就说:“厨下备了热水给郎君沐浴,郎君要现在就洗吗?” “先不用。” 除了多了几盆盆景,换了熏香,堂中好像没什么变化,纪延朗转身走到东间门口,探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里面几乎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走近细瞧,连笔架上挂的笔都是他当年淘气、拿小刀刻过字的那几支。 “书房里郎君的东西,我都没敢乱动,始终维持原样。”方盈站在门口说道。 纪延朗回头看她一眼:“书房里?” “是。”方盈不紧不慢地解释,“卧房里,我嫁进来之前,娘就叫人收拾过了,是以……” 意思就是不是她动的,纪延朗走到书案后头,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抬手指指墙边的椅子,“坐吧,我有事问你。” 方盈没动,先问他:“郎君喝什么茶?” 她这么一问,纪延朗才觉出口渴,想想席上又是吃酒又是吃肉,也确实该喝点茶解解腻,就问:“有峨眉山茶吗?” “有的。”方盈转头吩咐侍女们去烹茶,完了才走进去坐下,“郎君想问什么?” 纪延朗皱眉:“你不能换个称呼吗?” “郎君想要我称呼什么?”方盈态度极好。 “你原来叫我什么?” “……”方盈叫他问住了,她以前叫他什么?背后自然就是纪六郎,当面呢?仔细想了一会儿,她终于确认,以前她当面没称呼过他。 纪延朗这时也想起来了,这位“鸠”以前当着他的面总是指桑骂槐,根本没称呼过他什么,当下嗤的一笑:“行吧,就你我相称好了。方才我送我娘回去,她说这三年家里出了好多事,但她累了,不肯细说,我想问问你,都有什么事?” “是与方才席上说的话有关吗?” 她倒是机灵,纪延朗点点头:“三嫂今日说那些话,似乎别有用意,还有,你进门才两年,我又不知下落,我娘怎么会让你帮着二嫂管家?二嫂自己不是管得挺好么?” “此事说来话长。白江战败的消息传回,娘得知你落水失踪,当时就病倒了,二嫂又是床前侍疾、又是照管府中上下,累得不轻,娘刚好些,她就撑不住了,请来大夫一看,才知她已怀有身孕。” 纪延朗已听兄长说过二嫂又生了一个女儿,因此并不担心,安静听方盈继续说。 “娘为了让二嫂安心养胎,叫三嫂四嫂帮着协理家事,谁料三嫂才接手,就亟不可待地想把府中管事娘子都换成她的人,惹得内宅下人都去找娘告状。娘不得已,罢了三嫂四嫂的权,自己出手管了一段时日,直到二嫂那一胎稳了,才交回二嫂手中。” 可是胎稳了,总有瓜熟蒂落的一日,岳青娥生产时就不太顺利,生下来又是一个女儿,虽然李氏和纪延寿都说女儿好,但有安氏程氏这两个妯娌时不时拿话刺她,岳青娥又哪能放宽心坐月子养身体?自是一日比一日郁郁寡欢。 “二嫂足足养了百日,身子才好些,却又赶上交趾遣回俘虏……当时人人都以为你回不来了,别说府里,就是外头也有不少风言风语。” 这时立春送茶进来,方盈停下话头,看着纪延朗喝了半盏茶,解说道:“这是今春的春茶,放到现在,味道有些淡了,不过这个时辰喝倒刚好。” 纪延朗白日在母亲那里喝的是蒙顶茶,因此这还是三年来第一次喝峨眉山茶,只觉茶味虽淡,却有记忆里的滋味,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前话:“什么风言风语?” “就……无非是嫡支没落,纪府恐怕要传到三伯他们手上之类的。” “他们还真敢想。”纪延朗冷笑着磨了会儿牙,突然想起来,问方盈,“外面都这么说了,你还敢嫁进来?” 方盈没有回答,尽量温柔似水地看过去,果然纪延朗只与她对视了一瞬,就被针扎了一样迅速移开目光道:“当我没问。” 方盈忍不住想笑,忙低头端起茶来掩饰。 “后来呢?三嫂还真闹起来了?” “倒也没怎么闹起来,就是一直想取二嫂而代之,接管家务。娘当时没有精力,也懒得理会,在我进门后,就让我给二嫂打个下手。” 纪延朗打量她一回:“你定是在那之前做了什么让我娘满意的事,不然再怎么没精力,她也不会放心叫你帮衬二嫂。” “也没什么,就是给二嫂出过几个主意,让三嫂吃点儿小亏,别太目中无人。” “你进门之前就同二嫂有来往?”纪延朗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线索,追问道,“我怎么不记得你们认识?” “大约是因为你不留意后宅的事吧。其实这些年,我每年都随着我继母来给娘问安,和二嫂也常见的,不过真正熟识起来,还是这三年。我小时候得娘的恩惠,不但在纪府住过一年,还跟着府中女夫子识字读书,学了礼仪、开了眼界,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报答,那年听说娘病了,不敢来打扰,就常同我继母一起去庙里上香,为娘祈福,有一次凑巧遇见二嫂,谈起来觉得性情相投,便渐渐有了往来。” 她这番话纯是出自真心,说出来真诚无比,连怀疑她别有所图的纪延朗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又喝了半盏茶,突然问:“那是怎么找到你的?总不会是你毛遂自荐吧?” 方盈恍然,他这是怀疑她,借着与二嫂相交,然后处心积虑谋划着占了他妻子这个坑吗?他怎么转得这么快?家宴之前不是还认定她是非自愿嫁过来的吗? 等等,他不会是信了她那句倾慕他的话吧? 那可有些麻烦,方盈斟酌着答:“我虽从小比别的小娘子胆大一些,却也不敢在婚姻大事上胡闹。此事你没问过娘吗?” “问过了,不过我还想听你说说。” 别是李氏不肯同他细说吧?方盈略一思索,道:“我说了你也未必信,不若你明日去问二伯二嫂。且我只知道我家的事,纪府这边如何考量,他们二位应当更清楚。” 她说完不给纪延朗再追问的机会,直接站起来,说:“天色不早,你明日一早还得面圣,早些沐浴歇息吧。西里间去年做了暖阁,今日我叫她们早早烧好了炕,远道归来,必然疲乏,你……” 纪延朗打断她:“那你呢?” “我睡外间床上。” 纪延朗没进西面屋子,不知道里面如今是什么格局,有些犹豫,先岔开话问:“我的行李呢?” “我叫她们先收在东厢了,想等你回来,问过你再收拾。” “哦,东厢如今做什么用?” 他没回来之前,院里没男主人,方盈身边除了两个陪嫁立春和杏娘,另外只有李氏分来的两大四小、六个丫头,两边耳房就够住了,东厢只拿来放些暂时用不着的东西。 她如实说了,就见纪延朗眼睛一亮,道:“那正好,我就住东厢。” 方盈很喜欢他这个提议,但是,“这不合适吧?东厢好久没收拾了,再说也没有让你屈尊住东厢的道理。” “那你去?”纪延朗立刻顶回去。 “……”你最好在东厢住一辈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最后方盈还是让人把东厢简单收拾了,铺好床铺给纪延朗住。 安顿好这位祖宗,方盈一面往正房走一面吩咐立春她们,记得明日找些帐幔出来,给东厢挂上。 杏娘有些惊疑,小声问:“不是暂且住一晚吗?怎么还要……” “既然住下了就不可能只是一晚。”方盈干脆趁此时机说清楚,“夫人说了,等将军回府,再择吉日补上合卺礼,你们别跟着瞎操心。” 众侍女听说夫人有安排,齐声应是,方盈又点名让一个叫细柳的侍女,带个小丫头去东厢值夜。 这下连立春都有些疑惑,等方盈宽衣躺下了,趁着放帐子的时候,低声道:“娘子叫细柳去值夜,是不是有些……”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细柳的声音:“娘子睡下了吗?” 方盈示意立春去答话,立春去了一会儿,回来禀道:“郎君问他在夫人那里换下来的衣裳,说是要记得拿回来,浆洗完了,不许丢掉,要好好收着。奴婢回说已经带回来了,请郎君放心。” “那等洗完,你记得给他送到东厢去,要当着他面。对了,新衣裳改了吗?” “改好两件了。奴婢带回来,就是为了比量尺寸的,不过那衣裳虽旧,针脚却细细密密,做得很是精心,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方盈看她一眼,“不该我们操心的事,少操心,也别多嘴。” “是。但细柳……”细柳是院里长得最好看的侍女,郎君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才从穷山恶水之地回来,万一……。 “真有什么才省心呢……”方盈打个哈欠,“我困了,你也吹了灯去睡吧。” 立春劝不动这个自小就有主见的主子,只好担着心出去,但这一晚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的了。 想不到早上醒来,郎君已经在院里练拳脚,立春只当是自己起晚了,慌忙进去里间叫醒娘子,“娘子该起了。” 方盈没太睡醒,迷迷糊糊看一眼天色,问:“什么时辰啊?” “奴婢没看,怕是晚了,郎君在院里练拳呢。” 方盈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郎君是谁,她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让立春服侍着穿上袄裙,准备洗脸了,才知道时辰跟她昨日起来时差不多。 “他打他的拳,你也不看看时辰就急着把我叫起来做甚?”没睡醒就被叫起来,天还冷,方盈满心不高兴。 立春老实认错,杏娘打圆场:“今日比昨日还冷,娘子要不先吃一碗糖水鸡蛋垫垫?不然等会儿空腹出门,更禁不住冷风吹。” 方盈听见说吃的,脸色终于好了些,点头道:“我要两个蛋。” “哎。”杏娘笑着答应一声,又往院里看了一眼,“那郎君……” 多这么个人,平添许多麻烦,方盈皱眉:“你问问他吃不吃,吃就多煮一份。” 杏娘应声出去,方盈梳洗打扮好了,院里那位才终于练完拳脚,进门道:“她们说你两餐都和我娘一同吃?” “是,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吃得香。” 看见纪延朗额上竟然有汗,方盈转头跟侍女要绢帕,纪延朗却说不用,直接打水来洗洗就行。 方盈让细柳去服侍,纪延朗还是不用,自己洗了脸,一边擦干一边问:“那你还要先吃一碗糖水鸡蛋?吃完去我娘那儿,还吃得下饭吗?” “……我饭量还行。”方盈说完,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补一句,“主要是为了御寒。” 纪延朗惊讶地看她一眼——他认识的官宦人家女眷,一碗糖水鸡蛋就吃饱的也不在少数,她居然说是为了御寒、不耽误吃饭。 “你这饭量,可快比得上那些整日劳作的女子了。”纪延朗一边说一边走到妆台前坐下,等人给他梳头。 方盈房里梳头手艺最好的,是李氏给的侍女秀竹,她叫人去找秀竹,自己坐在一旁,笑问:“你现在都知道整日劳作的女子一顿吃多少饭了?” 纪延朗从镜子里看向她,两人目光相撞,都想起点儿不愉快的旧事。 “是啊,我现在知道了。”他淡淡道。 方盈想起他昨日席上并没说这三年是怎么过的,此时无事,就顺口问:“你这三年是一直在那渔民家里吗?他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后来我同他一起被征入交趾一个将军麾下。” 纪延朗就答了这么一句,方盈看他不愿多说,也懒得看他的冷脸,就不再问,看着秀竹来了,自己起身出去,先把那碗糖水鸡蛋吃了。 她吃完又坐了一会儿,纪延朗才梳完头、穿戴好了出来,方盈跟在他身后出门,就这么隔着大约一步远的距离,一路去了李氏院里。 李氏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极是欢喜,问了几句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话,就叫传饭。 早饭是包子和蛋饼,包子有荤有素,蛋饼煎的金黄,上面点缀着翠绿色的葱花,切成正可一口吃下的小块,看着极有食欲。另还有一锅粳米粥,配了四样小菜。 纪延朗一早起来练过拳脚,这时已经饿得狠了,坐下一口气吃了四个肉包子,喝完一碗粥,让侍女添时,正好看见方盈又夹起一个包子。 “你这是第几个了?”他问。 方盈把包子放下,刚要回话,李氏先骂儿子道:“你管人家吃几个做甚?又没抢你的?够你吃的。” 纪延朗笑道:“我不是怕不够,但我看她这好像是第三个了,她平日都这么能吃吗?” “你这人讨不讨嫌?”李氏接着骂他,“还盯着人家吃多少饭。盈儿别理他,吃饱为止。” 方盈本来也没把纪延朗的话当回事,闻言只笑一笑,就低头咬了一口肉包子——满嘴流油,真香! 纪延朗跟李氏讨饶,夹了一筷子蛋饼给她,说:“您也不能只吃素,多少吃点儿蛋。” 李氏道:“我跟菩萨发了愿的,还没到日子,到了时候再吃。你吃吧。”她虽然照旧吃素,但今日饭桌上儿子儿媳妇都吃得香,她便也跟着多吃了一些。 吃过饭,纪延寿、岳青娥夫妇先带着孩子过来了,昨日忙乱,也没顾上,这会儿才想起叫孩子们见过六叔。 纪延朗摸摸芸儿发顶,笑道:“都长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芸儿和她妹妹现在差不多大吧?” “还要小一些。”岳青娥回头看看乳母怀里抱着的小女儿,“是芸儿长得快,一样的月份,她都显得大一些。” 说这些纪延朗就不知道怎么接了,只看着孩子笑,李氏见状,作势看一眼窗外,道:“时候不早了,面圣还是该早些去宫城候着,你这就去吧。” 纪延朗答应一声,纪延寿道:“我同你一道。” 他如今以虞部员外郎充户部巡官一职,户部司衙门就在宫城南边,两兄弟倒顺路。 送走了他们俩,李氏先吩咐方盈:“你打发个人回娘家一趟,就说六郎平安回来了,问问亲家哪日得空,你和六郎回去拜见。” 方盈答应了,李氏又叮嘱岳青娥准备去相国寺还愿要用的东西,等把这些事办完,李氏才单独叫过方盈,问她昨晚纪延朗回去之后,有没有欺负她、又给她脸色看。 “没有,只谈了这几年家里的事……”方盈把纪延朗问她的话、她又是怎么答的,跟李氏学了一遍,最后道,“他非要宿在东厢,儿拗不过……” “不用管他。爱住厢房就住,等你爹回来,自有人收拾他。” 方盈捧场地笑了笑,她说这些,也不是想让李氏管纪延朗,只是让她知道有这么件事,而且是纪延朗非要住厢房,不是自己占了正房、委屈了他,此时目的达到,就不再多言。 另一边和幼弟并骑往宫城去的纪延寿,也在问纪延朗:“后来没再给六弟妹脸色看吧?我还当你经一回大事,能长大不任性了呢,你就说说这事,怎么能怪得着人家六弟妹?还当着娘和我们大家的面,摆脸色给人家看。幸亏六弟妹刚强,但凡是个柔弱些的女子都受不住。” “换了别人,我还真就不这样了。” 纪延朗在最初得知家里因所谓陆天师之言,就给他娶了一房妻子的时候,虽觉荒诞,但人都娶回家了,又为他守了两年,想必侍奉父母这些事都没少做,对这个“妻子”本人是真的没有反感,甚至还觉得她怪可怜的。 因为从常理推断,“妻子”本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自愿的。 他原本是真的做好准备,要好好待这位“妻子”的,哪怕见了之后确实不喜欢,至少也会给予该有的尊重,但纪延朗万万没想到,家里给他娶的人,竟然是方盈,而且她还口口声声说倾慕于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非得弄清楚了不可。 “娘跟我说,当初陆天师只给了八字,选人是自己选的,二哥你还记得是怎么选到方盈的吗?” 纪延寿回想一下,答道:“我记得那时娘心急,说从外面寻,一则不知底细,二来怕太慢了,不如还是从蜀中旧识里去问,当时托了几家相熟的夫人打听……” 以纪家在新朝的权势,他家要选儿媳妇,本来该是令各家趋之若鹜的,可冲喜——虽然明面上不是这么说,但人人都知道就是这么回事——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的,一般人家还真不愿背这个名声。 再者当时蜀中旧臣都在风传纪家嫡支接连出事,纪光庭可能会借机与蜀中彻底撇清关系,扶持三郎继承家业,这时候把好好的女儿嫁给一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纪六郎,那真是问谁家,谁家都说自己女儿八字不够贵重。 这年头,真守寡了还能改嫁,最怕这种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万一守个十年,人还没回来,纪府又换了人掌事,再想改嫁,花信年华都错过了,哪还有那么容易? “是以开头寻到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纪延寿是厚道人,话也说得婉转,“但娘和我们都认定你没事,早晚会回来,哪肯将就?” 纪延朗听到这里已经气炸了:“说疯话的都是谁?不尽人意是哪里不尽人意?” “过去的事了,为这些再生气,不值得。”纪延寿望着前方隐隐可见的宫城城墙,释然一笑,“现在不是都好起来了吗?你回家了,六弟妹又是个再贤惠不过的,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他虽性情温和,但不想说的事,也绝对问不出来,纪延朗暂且按下,“二哥你还没说怎么选到她的呢。” “啊,是亲家听说了这事来问我,我想着爹曾夸过方判官是个极谨慎可靠的人,你二嫂也说,方家一直感念娘曾经把六弟妹接到府里照顾的事,就实说了。当时亲家听了若有所思,但并没提及六弟妹的生辰,是又过了几日,才透过娘请托的范夫人传话过来。” “哪个范夫人?” “就是原金州刺史范为朋的夫人。你问这么细做什么?” 纪延朗略一犹豫,觉得这话不跟二哥说,也没别人能说了,就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道:“我怀疑她别有所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阿嚏!”坐在李氏房中的方盈忽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着凉了?是不是身上穿得少了?”李氏关切地问。 方盈拿绢帕掩着口鼻,笑答:“没有,就是鼻子痒。”八成是纪延朗那混蛋背后说她坏话呢。 李氏却还是觉得她穿得少,叫她外面再加一件褙子,方盈乖乖答应,李氏却又觉着她怕是没有合适这个季节穿的褙子,让管事娘子去找裁缝来,索性娘儿几个都加做一次新衣。 “你以往那些衣裙也太素净,我在你这个年纪只爱穿红着绿,那些浅淡的色,是再不肯多看一眼的。” 方盈听了婆婆的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绯红缎面小袄,笑道:“儿这小袄还不够红吗?” “你也就这一身儿还行。这次听我的,多做几件红袄红裙。” 方盈知道她是因为儿子平安回来高兴——以往她是没这个心情的,下一季衣裳怎么做,从来都是让她和岳青娥商量——便笑着答应:“好,听您的。娘也该做几套亮色的,眼瞧着后面家里有好几场宴呢。” “你说得对,还该打些新首饰,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李氏上了心,叫人去跟岳青娥说,找人问问打首饰的事。 又带着方盈去开库房,把她存的上好蜀锦搬了几匹出来,说要分给方盈和岳青娥做衣裳。 “以往是我犯懒,这些好东西早该拿出来给你们妯娌做衣裳,不然白放着,都放坏了。” 方盈欢欢喜喜答应,李氏兴致更高,想想这两年房里摆设也没动过,又找了几件珍奇摆件,有自己摆的,也有叫方盈拿回去的,还特意申明:“就放你屋里,别给六郎,这可是蜀宫内造的,摆厢房里都糟践了。” 完事回到李氏房中,裁缝还没到,她就先开了箱子,找出一对和田玉镯、一盒珍珠并几支镶宝石的金簪给方盈,“这簪子的样式怕是不时新了,但镶了红蓝宝石,宴客时戴出去足可唬人。” 方盈一边摆弄金簪,一边笑道:“这么一会儿,我偏得了娘多少好东西。” “这叫什么偏得?早就该给你的。”李氏坐下来喝了盏茶,又说,“我一辈子也没生个女孩儿,心里早拿你和你二嫂当自己亲生的,给你们什么,都没有不舍得。倒是想想以前,多便宜了那几个白眼狼。” 她虽然并非生来就是公主,但她生母是前齐常宁公主——陈国是从晋国得的江山,当今官家原是晋国烈祖养子,而晋国烈祖又曾是齐国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从齐国篡的位,李氏之前跟方盈说周家三朝显贵,就是指的齐晋陈三朝——父亲是镇守蜀中的西川节度使,从小富贵已极,并不拿这些身外之物当回事。 加上受常宁公主的影响,以贤良大度为美德,李氏从不苛待妾室不说,连庶出子女也一视同仁,无论衣食住行、还是读书习武,乃至嫁娶,都与嫡出并无明显分别。 哪想到她心里没分别,别人心里有,还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落井下石——李氏最无法原谅的,就是明明还没有准信,庶子媳妇、还有贺姨娘就都当六郎已经没了。 “回头大大方方戴给我看,真有人眼红,那也是一景。” 方盈没想到纪延朗回来了,婆婆反而比从前硬气,当下先爽朗地应一声:“哎!”应完一寻思,是啊,人都回来了,也不用再想着什么少生事端、为他积德,是该给那些人点儿颜色看看。 之后婆媳两个等来裁缝,高高兴兴选了款式、量了尺寸,午间一起吃过点心,还各自睡了个午觉,到午后醒来,岳青娥也把银楼的管事娘子找来了。 管事娘子果然说现打首饰的话,怎么也得两个月才能打好,但他们银楼现有些打造好的首饰,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可以给夫人选一选。 李氏给方盈和岳青娥各挑了一支步摇,还有一对镶宝石的金镯子,红宝石给方盈,蓝宝石给岳青娥,又挑了几对耳坠儿。 打发走银楼的人,方家终于回话:“亲家说昨日出城迎候时,看见六郎了,知道六郎平安康健,心下十分欢悦,只这些日子府衙里事务繁忙,每每落衙回家时,天都晚了,等到休沐日,若是六郎没别的事,倒可一聚。” 方盈父亲方承勋在开封府做主管狱讼的推官,主审各类鸡毛蒜皮案件,一贯少有闲暇。 “休沐日是初十……”李氏默默算了一回,道,“正好,就那日回去吧。” 方盈没有异议,等正主纪延朗回家,李氏同他说了,他也同意:“行啊,我刚同二哥说定了,明日一起去拜见舅舅。” 李氏顿了顿,才道:“先打发个人过去说一声吧,不然明日没准给你们闭门羹吃。” 纪延朗笑道:“不怕,儿子会翻/墙。” 李氏瞪他一眼:“有点正行!多大的人了。”又问,“官家今日召见,说了什么?” “主要是问整个战况,还有我这三年怎么过来的。官家听完,把我好一顿夸,说我胆大心细,‘肖似乃父’,官家还提起您和外祖母,说细论起来,原是有亲的。”纪延朗为了哄母亲高兴,故意问道,“娘,咱们同皇家有什么亲?我怎么不知道?” 李氏想了想,才道:“那怕是从周家太夫人那儿论的,你外祖母与周太夫人是表姐妹,不过两家一向没什么往来,难为官家倒清楚此事。” “官家博闻强记,我看没什么是官家不知道的。今日殿上问起战况,官家都能随手画出白江流经的交趾各城方位。”纪延朗很少服气什么人,对当今天子却是由衷敬服。 “那是自然,要不如今怎么就天下太平了呢?”李氏附和一句,又问,“封赏的事,还没提吗?” “没有,官家叫我先在家好好孝敬您,休息几日,过后还有重任交给我。” 李氏失笑:“还重任,行啊,先在家歇歇也好,那我们后日去相国寺还愿。” 方盈旁边听着,心里暗自琢磨,官家没有立时封赏,是不是因为卡在了三皇子那儿?按理说,三皇子此番有这样大功劳,是该封王的,但若官家心里定了二皇子燕王为储,也说不定只先给三皇子封个郡王。 她本来是不关心皇家的事的,但好友周从善就要除孝,她头上有那么个所谓“皇后”的名头,父亲周国舅也将起复将兵,将来婚事必然还要落在皇家。 若是三皇子还好,毕竟三皇子未曾婚配,就怕官家认准了燕王……一想到这个,方盈就禁不住感到一阵恶心,不行,她得想办法帮从善打听一下。 于是等晚间在李氏房里用过晚饭,和纪延朗一起回房时,方盈就状似闲谈一般问:“你今日面圣,三皇子殿下也在吗?” “当然。” 纪延朗用眼尾余光瞥一眼落后一步的方盈,想起早上他说过她别有所图那句后,肩上就挨了二哥一巴掌和一句反诘:“你除了长得好,有什么可图的?” 长得好?方盈不像是那种会为外貌所迷的小娘子啊? 正琢磨,就听她又问:“那燕王殿下呢?” “燕王?他为何会在?这等军机要事,可不是谁都能听的。” 方盈四下看看,见路上就他们一行人,追上半步,小声说:“你不知道,自太子殿下薨逝后,人人都说燕王将为储君呢。” 这事儿纪延朗还真不知道,他皱起长眉:“是么?” “其实你回来之前,娘就说盼望你别和三皇子走得太近,此番若是三皇子封王,怕以后……” 纪延朗没说话,方盈看他一脸若有所思,也没再吭声,就这么沉默着回到自己院子,然后同他一前一后进了堂屋。 直到进屋站定了,纪延朗才反应过来,他原来想的是直接回东厢的,不过既然进来了,他转身往书房走,同时示意方盈:“你也进来。” 方盈心里偷偷一笑,吩咐侍女上茶,自己跟进去,若无其事地问:“郎君有何吩咐?” 纪延朗立刻转头瞪她,方盈为难道:“那我要怎么说?直接问你有何事?” “……”纪延朗一时也想不到怎么纠正,只好绕过,“有关三皇子,我娘还说了什么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他说三皇子为人还不错,在军中不但没拿过皇子的派头,对郝将军言听计从,还不争功不抢功,作战时亦能身先士卒,箭术也不赖——你别小瞧‘不赖’两个字,能让纪六郎认可说不赖的人,还真不多呢。” 周从善单手支颐,含笑听方盈夸完这一通,才不紧不慢道:“这不是相处得挺好么?才回来几日啊,就同你说了这么多。”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是我想尽办法,才从他那儿套出来的。你别左耳进右耳出,也上点儿心吧。”方盈几乎称得上苦口婆心了。 “我上什么心?”周从善一脸莫名。 她果然没听进去,方盈提示她:“你不是月底就除孝了?生辰也过完了,转过年就十八,婚事还能拖过明年去?” 周从善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没了笑容,意兴阑珊道:“你说这个啊,这事我上心也没用。不过你一来就跟我提三皇子是……” 方盈重重点头,周从善颇觉好笑:“我还以为你是不好意思直接提纪六郎,拿这当个话头呢。” “他有什么好提的?现在要紧的是你,咱们姐妹一场,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方盈伸手握住好友微凉的手指,“把去了的人,好好放在心里记着,然后带着这份心好好活下去,才是真对得起他们。” 周从善与她目光相对,见她眸中满是真诚的关心,心里一暖,抬起另一只手拍拍好友手背,“我知道。但我的婚事,别说是我,便是我爹也做不了主,一切只看官家的意思。” “但官家也不会强逼着你——哪怕是做做样子——也会问问你的意思吧?” 周从善想了想,哂笑一声:“也就是做个样子吧。当日表哥病故,我说要出家,都不肯答应。” 这当然不会答应,出家又不是不能还俗,万一冒出个野心家,非要娶周从善来贴金,说他是皇帝命呢? “我看官家是非得把你聘进皇家做儿媳妇不可的。” 周从善一听这话,立刻皱眉,方盈攥住她手指晃一晃,劝慰道:“我知道你不大喜欢皇子们,但矮子里拔将军,总能挑出一个不那么讨嫌的吧?” “没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盈并不反驳她,反而点头附和:“也对,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坏东西里,也有坏透了和没坏透的分别,就比如……” 她说着左右看看,凑近好友,低声说:“二皇子和三皇子,就是一个坏透了,一个还没坏透。” “二皇子?同他有什么相干?燕王妃不是又生了吗?” “嗯,又生了个女儿,听说没等满月,贵妃就又选了两个良家子,送到燕王府去了。” 周从善面露鄙夷:“她这份小家子气是改不了了。”又庆幸,“幸亏你当初胆大且果断,谋到了纪家这门婚事,不然……真是想想都后怕。” “没有你仗义援手,我再胆大再果断,也脱身不了。” 方盈现在回想两年前的事,倒并不觉得后怕,只感叹自己幸运非常。 她好像总是这样,每当遭逢大难,即有贵人相助。 娘去世后,有李氏把她接到纪府,饮食起居照顾仔细不说,还请女夫子教她们那些小女孩认字读书,方盈自觉如今能知道些道理、懂得些计谋,都是靠开蒙读书所赐。 及到适婚之龄,因父亲方承勋到东京后没领到实职,家里日子不好过,婚事也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后来方承勋竟听了方盈舅舅的撺掇,想把她送到燕王府去,给燕王做姬妾。 要知道那时燕王妃刚生下第一胎,只因是个女儿,不是皇孙,张贵妃与燕王就迫不及待遴选低阶官员之女,充入王府,想赶在太子大婚之前生下皇长孙。 这对母子多么无情无耻且不说,野心未免太过昭然若揭,以方盈自觉有限的见识,都觉得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事,舅舅跟她爹夸的海口,所谓泼天富贵云云,在她看来,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不,还得是你自己敢想敢为。我当时听你说想嫁给一个战败后下落不明的人,真以为你是疯了呢。” “我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方盈想起周从善听她说了她的计策之后,眼睛瞪得滚圆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本来我只想找机会求求我们夫人,她出面,哪怕是说我继母几句,别把女儿给燕王那样的人为妾,我爹也多少会迟疑,再思量思量。” 可是就那么不巧,赶上交趾上表称臣、送回俘虏,里面没有纪延朗。 这个时候再拿自己这点儿事去求纪夫人,显然不合时宜,方盈被逼到绝处,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嫁到纪府去冲喜就好了,婆婆宽和慈爱、嫂子也好相处,最妙的是没有丈夫! “唉,说白了,还是得有亲娘疼。”周从善叹息完了,就止不住冷笑,“像你爹你舅舅,就只想卖了你。我爹……不提也罢。” 方盈握紧她的手,没说话。 李氏说她和周从善是因同病相怜结交,这话没错,但她们同的“病”,却不是李氏以为的“丧夫”,而是幼年丧母。 方盈八岁丧母,周从善比她还早,七岁亲娘就去世了,两人相识,也是在方盈来相国寺向生母祷告求签时,被周从善听见她说“娘,爹和舅舅再逼我,我就去地下找你好不好”而触动心肠。 “所以我们更得自己筹谋!”想起当初的情景,方盈突然又打起了精神,“你看看我,就知道听天由命要不得。事在人为,你要是实在瞧不上三皇子,咱们还可以往下打听,但我就怕,官家有立燕王为储的意思,又怕陆天师的话应验,到了还要让你嫁给燕王……” “这不会吧?燕王娶妻了啊,燕王妃可是余太傅的女儿。” 方盈却道:“余太傅空有个太子太傅的名儿,身上没有实职已经一年多了,再说王府里突然没个王妃,说是产后病什么的,难道还有人去查?” 周从善不由打了个颤,想说不至于,但话没说出来,心里就已清楚没有这些人做不出来的事。 方盈松开手,给她续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才又说:“我下面说的,可能又有些惊人。” 周从善看她一眼,端起茶喝了,然后把茶盏放好,正襟危坐道:“说吧,我坐稳了。” 方盈扑哧一笑,但很快又端正神色,凑近好友,以极低的音量说:“既然皇家认你这个所谓‘皇后’的名头,那就是说,谁能成为你的夫婿,谁才是储君,对吧?” “可以这么说。”周从善点头。 “那为何不能是你来选储君呢?” 周从善:“……” “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做那只翻云覆雨手的。”方盈悄声解说,“以你的情形,趁势而为,选一个更合心意的人做夫婿做储君,好好经营,再把心怀放开,吃得饱睡得香,将来长寿无极,安享富贵,未必没有太后临朝的一日。” 周从善听得心砰砰乱跳,忍不住瞪着眼睛说方盈:“你快住口吧!真是什么都敢说。得亏你生成个女孩儿,这要是男儿,你还不上天?” 方盈一笑,正待答话,外头守着的侍女扬声回报:“大娘,方娘子,三皇子殿下与纪府六郎结伴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惊异,今日纪府来还愿,纪六郎本身就在相国寺,倒不算奇怪,怎么三皇子也来了?他有耳报神不成?说了他几句,他本人就来了? 周从善把侍女叫进来问:“他们来做什么?现在人在哪儿?” “在院门口候着。三皇子殿下说是今日来为惠妃娘娘拜佛祈福,顺便过来给太夫人上一炷香,听说您还住在寺中为太夫人守孝,过来打个招呼。纪六郎是来接方娘子的。” 周从善就似笑非笑看方盈一眼:“都来接你了,还跟我这儿装。” “必是我们夫人让他来的。”方盈站起身,眼睛转了一转,拉周从善道,“正好,一道出去见见。” 周从善接收到她的眼色,却不怎么乐意,“他要给太夫人上香,打发个人带他去就是了,我去见什么?” “你就当见纪六郎。”方盈为了好友,拼着被她打趣,“你还没见过他吧?” 周从善果然有些动心,方盈打铁趁热,叫那报信的侍女:“快给你们大娘拿帷帽来。” 侍女笑着去了,方盈趁机贴到好友耳边嘱咐:“好好想想我方才说的。”然后叫立春进来,帮自己也戴好帷帽,才和周从善携手出去。 出得房门,便见院门处立着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左边穿玄色长袍的是纪延朗,右边一身皇子常服、气度不凡的,想必就是三皇子了。 方盈和周从善拉着手走上前,先一起给三皇子行礼,三皇子侧身道:“二位切莫多礼,本是我打扰了。” 谈吐作风果然如纪延朗所说,谦和可亲。 “表妹一向可好?”三皇子先与周从善打招呼。 “托福,还好。”周从善淡淡答了一句,眼睛已经放到边上立着的纪延朗身上。 虽然隔着帷帽上的轻纱,但相距仅有三步远,三皇子还是能看清她目光落到哪儿的,便笑道:“这位是纪六郎纪延朗——不过,似乎不该我来介绍。” 周从善拉一拉方盈的手,说:“对啊,你怎么不介绍?” 方盈低头装鹌鹑,纪延朗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奇怪的所在,忙向周从善一拱手,道:“见过周姑娘。” “纪公子不必客气,久仰你的大名,能见着你平安回来,我也为纪夫人和方姐姐欢喜。”周从善大大方方说完,放开方盈的手,“我就不留你了,等我除孝回家,再请你来家里说话。” 方盈答应一声,走到纪延朗身边,待他向三皇子和周从善道别后,又向三皇子行了一礼,才与纪延朗一同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周从善居处在相国寺西南角,这一片是专门划出来给一些家人亡故,却因各种原因不能回乡安葬的香客暂厝灵柩的,因此周围遍植松柏,十分幽静。 松柏四季常青,被深秋的黄叶衬托,愈显苍翠,方盈望着这满眼绿和顶上澄澈晴空,只觉心胸格外畅快。 纪延朗的心思却不在景色上,“你怎么认识这一位的?” 周国舅长女曾是准太子妃,纪延朗其实觉着先前称呼周姑娘并不太合适,这会儿只有他和方盈主仆俩,索性用“这一位”指代。 方盈知道他必有此一问,早备好答案:“最早是娘带我去探她的病——周太夫人刚病故没几个月,太子殿下就也跟着去了,她伤心欲绝,曾有出家遁世之意,但官家不许,她无可排解,一下就病倒了。” 这些原是实事,方盈忆起那时的周从善,语气不自觉就有唏嘘之意,“你也知道娘一向怜惜我们这种从小就没了亲娘的孩子,亲自温柔解劝过,又想着我与她多少算同命相怜,就同周夫人说了,让我隔三差五去探望,陪她说说话,过了那个坎就好了。” “我娘主动与周夫人说的?”纪延朗总觉得这举动有些冒昧,不像他母亲一贯行事作风。 “嗯,娘没同你说过,是托了周家才找到陆天师的么?” “说过。那是为了还人情?周家就答应了?” “答应了啊,周家当时本来就有些束手无策,她那病是从痛失亲人而来,有个能说上话的人慢慢开解,病才能好。” 纪延朗侧头看一眼戴着帷帽的方盈,有轻纱阻隔,她神情看得不是十分分明,“我听说这一位眼高于顶,连皇家公主都同她说不上话,没想到竟同你如此投缘。” 她就知道跟他演这套芳心暗许、一往情深的戏会有麻烦——他哪会信啊?!他们俩什么关系,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换了方盈是纪延朗,也绝不可能相信啊。 既然不信,就会有所怀疑,进而自觉不自觉地寻找疑点。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在岳青娥面前默认自己对他有所谓的情意了。 可惜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这门婚事的源头,是陆天师的推衍卜算,纪府能找到陆天师,是托了周府,而她现在跟周从善相交甚密,看在始终心存疑虑的纪延朗眼中,简直就是一条明线。 幸好方盈早有准备:“你有所不知,她不愿与公主往来的原因,恰恰是她肯听我说话的原因。我比她大一岁,她七岁亲娘去世,算来与我娘是同一年走的。” 纪延朗脚步不由一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自那以后,她就长在周太夫人膝下,有时她姑母昭穆皇后也会接她去住,于是在她心里,祖母和姑母就一起暂代了亲娘的位置,可惜昭穆皇后也……”方盈轻轻叹气,“那几位公主皆非昭穆皇后所出,她当然不愿同她们往来。” 纪延朗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想想若换了自己,恐怕也是同样作为,就点了点头。 点完头,他又觉得自己只顾抓着疑点追问,让方盈也几次忆起丧母之痛,多少有些过分,就以难得的温和语气问:“我恍惚听说你继母其实是你姨母,她待你好吗?” “还好。”方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过有关继母,她也只答得出这两个字。 是啊,继母、就算是姨母做继母,再好能好到哪儿去?纪延朗目光四下乱瞟,想换个话题,但这里实在少有人来,除了一条往外去的路,只有两旁高大的松柏,想找个事儿说都找不到。 他找不到,方盈却有个现成的事想问他:“你与三皇子殿下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慧通大师那里。我娘说慧通大师亲自为我诵过经,祈求佛祖保佑,叫我诚心诚意去谢谢大师,我在大师那儿刚坐了一会儿,三殿下就来了。” “那你们怎么会结伴来周妹妹这儿?” “辞了大师出来,我娘打发人来找我,叫我记得来接你,三殿下说他正好也要去给周太夫人上香,就一起来了。” 说到这个,纪延朗想起方才周从善对三皇子不冷不热的,还不如待他亲切,就问方盈:“这一位对皇子们,难道也同公主们一般态度?” 方盈道:“那还是待公主们更客气些。” 纪延朗:“……” “这也不能怪她,陆天师有那一番预言,太子殿下又薨逝了,对皇子们,她本来就要更避嫌一些,今日若不是你也同来,她九成九是不会见三皇子的。” “他们还真信这些?” 方盈听他语气颇不以为然,便笑道:“本来不信的,见你平安回来,也要信了。” 纪延朗最不爱听别人说他平安回来,与陆天师有什么关系,当即皱起眉来,冷笑道:“当初我娘找他,是因为所谓‘一门三皇后’算得准,如今第三个皇后没成真,我回来了,又拿我的事去给前番预言打包票,里外打补丁,怪不得如今随便一个江湖术士,都能登堂入室,成权贵座上宾呢。” 方盈觉得陆天师和其他江湖术士还是不一样的,而且人家也是因为她才招的纪延朗这番褒贬,就仗义执言道:“说到底还是人们愿意相信有所谓天命。” 纪延朗猛地站住脚,回头看她:“这么说,你也觉得我能平安回来,都是因为陆天师推算出来的所谓天命?” “……”哎呀,怎么还急了?方盈赶紧摇头,“我还是更信事在人为。” 纪延朗脸上都是不信之色。 “真的,如果因为探知到了所谓天命,就什么都不做的话,天命也不可能成真,所以我觉得,有时候天命更像是一种……慰勉。对无能为力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她这话不光说得恳切,也与纪延朗对她的了解相符,他终于信了,但信了之后,先前的疑虑也回来了,“你既然不信此举对我有所帮助,又为何答应此等荒诞之事?” “荒诞之事?你说我们的婚事……是荒诞之事吗?”方盈尽力让自己显得难过,“我从没觉得荒诞,因为这是当时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彷佛是有点哽咽,纪延朗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是因为她这番话说得过于情真意切,还是怕她真哭了。 “……”他呆站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讪讪然转身,继续往外走,同时含糊道,“回吧,娘该等急了。” 纪延朗硬挺着不回头,但他开始那两步迈得太大,眼角余光瞄不到人,只好竖起耳朵,从听脚步声来判断方盈是否有跟上来。 第三步,后面安安静静,他步伐收小了,缓缓迈出第四步,还是没声——她不会是要等他回过头去又道谢又道歉才肯走吧?那他可不……念头没转完,后面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纪延朗松口气,继续慢慢走,等方盈赶上来,能用余光看见她了,才恢复平常的步幅。 方盈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只心中偷笑,并不开口,与他一路沉默着去了李氏休息的静室。 李氏何等眼力?虽然这俩人进来时都面带笑容,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气氛不对,回到家让方盈先回房休息,自己揪着儿子回去问怎么回事。 “没怎么,话不投机罢了。”纪延朗可不敢当着他娘的面说什么“荒诞”。 李氏恨铁不成钢,抬手想打又舍不得,最后轻轻拍了他肩膀一记,道:“过两日去方家,再敢给我闹什么‘话不投机’,看我怎么收拾你!” 去方家,纪延朗还真没闹——不但没闹,他还带了几大车礼物,大张旗鼓地穿街过桥、沿汴河南岸绕了一绕,才拐进方家所在的柿子巷。 “他这是故意给那些蜀中旧臣看的。”蜀中君臣迁进东京后,多被安置在汴河南岸居住。 方盈放下车帷,低声同随侍的立春说,“当初有好几家,又不舍得好好的女儿,又想贪这个便宜,或是一表三千里的表亲,或是不知从哪认的养女,只有一个是亲生女儿、还是死了丈夫已守寡三四年的,都敢荐到夫人面前。” “可是郎君如何会知晓?”立春不解。 “他想知道为何是我,多找几个人问一问,自然就问出来了。”方盈一直不怕他找别人问,就是因为这个。 这门婚事是她谋来的不假,但最终能落到她手里,实是托某些把世态炎凉四字刻进骨子里的人所赐。 以纪延朗爱憎分明的性情,知道以后,一定记恨这些人,借着今日回方家,大摆排场让他们看见,空自艳羡、悔不当初,想想还挺解恨的。 尤其方家院小,门外巷子也窄,后面那几车东西,且得慢慢往院里卸呢,正好让左邻右舍看个够。 方盈对娘家虽有怨言,但此举亦于她面上有光,她乐得瞧热闹。 要不是一下车就看见舅舅舅母也在的话,她会笑得更真心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方盈其实有两个舅舅,大舅舅留在凤翔老家奉养方盈外祖父外祖母,二舅舅潘伦自从她继母嫁过来之后,觉得洋州日子比凤翔好过,就拖家带口过来投奔方家,由方盈父亲方承勋给谋了个小吏做。 后来蜀中归陈,武定节度使换了人,洋州地方官也大多被换,迁到东京,潘伦一门心思想当官发财,只当来了就有官做,硬跟着方承勋一家进了京。 哪知到京以后,连方承勋都赋闲,他依官品领的那点儿俸禄能养活自家几口人就不错,根本照应不了潘伦一家,潘伦为此颇有怨言,跟方家一度闹得不甚愉快。 等他变了脸再找上门时,已不知怎么搭上张贵妃侄儿,说有门路把方盈送进燕王府,只要她进门能生下皇孙,一家子从此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此刻看到二舅舅那张熟悉而讨厌的脸,方盈心里只想二话不说,赶他出去,可惜面上总归是没撕破脸,还得忍着,叫一声:“二舅舅二舅母也来了。” “哎哟,瞧盈儿说的,六郎回来这样的喜事,我和你舅母怎么能不来?”潘伦立刻回道。 那边刚受了纪延朗一礼的方承勋,对舅兄的作为见怪不怪,扶着女婿手臂,先介绍妻子:“这是你岳母。” 纪延朗深施一礼:“拜见岳母大人。” 潘氏正拉着方盈的手,忙侧身避过,回道:“快请起,不必多礼。” 方承勋这才介绍舅兄夫妇,“这是盈儿的舅父舅母。” 初次拜见岳父岳母,行大礼是应该的,舅父舅母就不能比了,纪延朗只抱拳叫了一声。 不料那位舅父一个箭步过来,把住他手臂说:“不用不用,我最不耐烦这些俗礼,一家子骨肉亲眷,以后常来常往,比什么都强。来,六郎,快进去坐。”倒好像他才是这家主人一样。 纪延朗站着不动,转头看向方承勋,对方却似乎习以为常,还笑道:“对,进去坐下说话。” 他只好随着往院内正房走,同时跟方盈对了个眼神,见她微微皱眉,眸中尽是忍耐,心下略觉奇怪。 方盈不知他想什么,只当他是看不上舅舅反客为主的行径,心里虽觉丢人,但毕竟只是舅舅,纪延朗自己的舅舅也不怎么样,大家扯平,并不恼怒。 “瞧瞧盈儿这通身的气派。” 舅母突然啧啧有声地凑上前,方盈见她想来拉自己的手,装作不见,拉着继母潘氏扭头就走,边走还边问:“怎么不见妹妹弟弟们?” “在东厢呢,怕他们闹。”潘氏答道。 方家住的是一进小院,除了三间正房带左右两间耳房,另有东西厢房各三间,西厢一半用作厨房,一半给下人住,东厢以前是方盈和妹妹方荃的住所。 “六郎第一次来,还是叫他们都出来见见吧。”方盈说着,一指身后跟着的立春,“我还给妹妹弟弟们带了糖糕。” 潘氏转身叫侍女去把孩子们带过来,顺便招呼嫂嫂一起走,给她个台阶下。 哪知她这位嫂嫂,根本不需要什么台阶,方盈不理她,她就站住脚,探头探脑地看下人们往院里搬方盈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潘氏叫她,她还有点拔不出眼呢。 好在这会儿纪六郎已经进了堂中,没看见这一幕,孩子们也很快过来,潘氏压下心中无奈,向方盈笑道:“二娘从听说你今日回来,就每日都要念叨姐姐几回。” 她说的二娘,就是方盈二妹方荃,今年八岁,是潘氏嫁过来以后,生的第一胎。当时方承勋已年近而立,膝下仍然无子,见生了个女儿,难免失望。 潘氏呢,本来以为嫁给姐夫做继室,会轻省很多。毕竟说定这门婚事的时候,无论父母兄长还是方承勋,都说为了照看方盈,委屈了她,想必婚后夫君能对她多有容让。至于方盈,她作为亲姨母,方盈没道理不和她亲近。 却没想到方承勋公务繁忙,需要的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当家主母,她甫一嫁进来,什么都不懂,手忙脚乱的,反倒还要九岁的方盈指点帮忙,时候长了,难免为下人所欺,或是越过她,直接去找方盈,或是偷懒耍滑,把家务弄得一团糟。 幸好她很快怀孕,潘氏满心期盼着生个儿子出来,帮自己站稳脚跟,好叫家中上下再无人敢轻视,方盈也能真正尊她为母,谁料生下来是个女儿。她心中失望,比丈夫只多不少,对这个女儿也喜欢不起来,等到两年后生了儿子,更是彻底忽视,只交给仆妇去带。 方盈虽然也不喜欢小孩儿,但更看不上继母的做派,就叫仆妇带着妹妹住到她房里,有她看着,最起码仆妇不敢私下打骂方荃。 因着这个缘故,方荃自然也跟方盈更亲近,所以潘氏的话,并非客套。 在方盈而言,要说这个家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也就是这个妹妹了,当下望着从东厢走出来的小姑娘,有意说道:“我也天天念着她。” 方荃看见姐姐,立刻粲然一笑,小跑着过来,还没等站定,潘氏先斥道:“好好走路,跑什么?不知道家里有客在吗?” “母亲这又是何必?”方盈看见方荃露出怯意,立刻上前一步,牵住妹妹的手,“什么客不客的,都是自家人,她才几岁?也不必这就拘着她。” 潘氏在她面前,腰杆从没硬起来过,闻言讪讪道:“我也是怕她在姑爷面前,丢你的脸。” “我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方盈回了一句,便不理继母,低头摸摸妹妹小脸,笑道,“二娘长高了。走吧,进去见见你姐夫。” 潘氏见她只跟方荃说话,看都不看后面跟着的两个弟弟一眼,心中十分不快,却不敢发作,陪着往堂中走,倒是她嫂嫂一手一个牵住两个男孩,也说带他们见姐夫。 堂中纪延朗本来已经落座,见岳母等人进来,又站起身。 方盈不等旁人开口,先笑道:“这是我妹妹二娘,”又回头看一眼被舅母扯住的两个弟弟,“那是两个弟弟,大郎叫方盛,今年六岁,二郎方益,今年三岁。” 她有三个弟妹的事,来之前纪延朗已经知道,还叫人备了见面礼,当下笑着点点头,叫方盛兄弟两个近前说话。 女眷们顺势进去里间,坐下叙话。 舅母憋了半日,这时总算逮着空儿,一把攥住方盈手臂,撸起她袖口,细看她腕上戴的玉镯。 “这怕是和田玉的吧?啧啧啧,瞧这个光泽……” 方盈看一眼立春,立春上前几步,将怀中捧着的几盒糖糕放下,回手扶住方盈舅母,硬将她半推半拉到桌前,请她尝尝这新买的糖糕,“有桂花的、有红枣的,还有一种猪油糖糕,您准喜欢,快趁热尝尝,放凉了就硬了。” 潘氏也忙让人上茶,以堵住嫂嫂的嘴。 方盈叫妹妹也过去吃,主动和潘氏谈了几句,问问家里近况,又说:“我看父亲比从前清减,可是衙门里太忙,累着了?” “可不是么……” 潘氏刚接了半句,正吃糖糕的舅母,也不管自己口中还有糖糕没咽下去,就口齿不清地插话:“手底下没有得力的自家人,能不累吗?你舅舅早就说要去帮衬你爹……” “舅舅快别说这些听着不像的话了,那是开封府,我爹不过一个推官,是想叫谁进去帮衬,就能进去的么?”方盈一句话顶回去,接着又说,“而且舅舅不是同张家什么公子相交莫逆吗?如今张家得意,怎不叫张家给舅舅找个好差事?” 提起这事,潘氏都觉得心虚,不敢言声,倒是舅母脸皮厚,浑若无事道:“嗐,那张家公子自己都游手好闲……” 方盈就明白舅舅为何这么急吼吼地往纪延朗那儿凑近乎了。 她按捺住性子,在方家呆到吃完饭回纪府,下车后,要先去见李氏,方盈趁着路上这点空儿,先和纪延朗说清楚:“虽然你也未必会理,但我得先说一句,我舅舅不是好人,他不论求你什么,都别答应。” 纪延朗惊讶地看她一眼:“你就这么说你舅舅?” “这么说怎么了?他自己不做好事,还不让说了?”方盈理直气壮。 “那也不该你一个晚辈说吧?” 方盈看看他,小声嘀咕:“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嘀咕什么?有什么话大声说。”纪延朗难得占到上风批评她,自是不肯轻易放过。 方盈看着前面就是李氏院门,也不怕他,直说道:“我说你还不是直呼你舅舅大名?” 纪延朗一下噎住。 方盈笑起来,纪延朗看她笑,更不肯认这个输,嘴硬道:“你能同我比吗?你一个女子,张口闭口说自己舅舅不是好人,传出去像话吗?” “传出去?怎会传出去?我只同你说,又没同外人说。”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俩是真夫妻一样,纪延朗脚下不由一顿,看向方盈时,她也正看着自己,满眼的理所当然,好像丝毫不觉有何不对。 纪延朗心中一阵异样,忙转头不理她,快步进了母亲院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俩人进门之前,李氏已听侍女回报,说六郎六娘两个是一路说说笑笑回来的,她颇觉欣慰,等小夫妻进来,直接免了礼,叫他们坐下说说去方家的见闻。 见母亲很有兴致,纪延朗喝一口茶,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我们过了桥,一到汴河南岸,那些朱门后面就探出一颗颗头,我骑在马上,看见一个面熟的就打招呼,最后真招出来不少熟人,连孙七郎他们几个都跑出来,要同我叙旧。” 孙七郎是纪延朗小时候的玩伴,李氏笑道:“你这几日无事就去找他们玩吧。不过孙七郎是不是已经当爹了?” 她说着看向方盈,纪延朗正奇怪这种事为何问她,就听方盈答道:“是,还儿女双全呢,七月里长女满月,我打发人送了长命锁。” 什么意思?不会是代他送的吧?纪延朗正疑惑,上首的母亲就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两年有盈儿在,你那些伙伴娶妻生子这样的事,我再不用操心,她全都料理得妥妥当当,你若不信,只管问孙七郎他们。” “……咱们不是说去方家的事吗?怎么绕这儿来了?”纪延朗接回前话,“我说眼下不成,得去拜访岳丈大人,我这三年困在交趾,人人都当我回不来了,只有我岳丈记着我们纪家和我母亲的恩德,肯将女儿嫁过来,我得恭恭敬敬上门拜访,才对得起我岳丈的高义。” 李氏这才明白儿子是借着此行给她出气去了,心里又觉欣慰,又有些不赞同,“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白白让人觉得我们家心胸不宽、挟恩图报。” “您听我说完啊。”纪延朗端起茶一口气喝了,接着讲,“后面我就话锋一转,说不过婚事要看八字,八字不合没缘分,那也是无法,怪不得谁。但听说还有些人,背后竟敢挑拨我们父子兄弟,说我三哥图谋家业,那我可就要见一个打一个了。我父亲大人正当盛年,前不久才平叛立功,受官家封赏,传此谣言之人,实在居心险恶,令人发指!” 李氏抚掌而笑,终于称赞道:“不愧是我儿,此言妙极。” 纪延朗得意,正等母亲再夸自己几句,不料母亲转头问方盈:“他说这话时,你听见了吗?” 方盈笑着摇头:“儿在车上,并没听见。” “她们车行得快,我勒停马,落在后头说的。”纪延朗自己解释。 李氏笑着一叹:“那真可惜。” “……”这话又不是说给方盈听的,她没听见,有什么好可惜的? 纪延朗正觉着他娘是不是叫方盈下了什么迷魂药,方盈就看他一眼,笑着接道:“现在听见也不晚,六郎这一片孝心,娘不多夸几句?” “……”她怕不止是有迷/魂/药,还会读心术吧? 李氏笑着看一眼神色疑惑的儿子,道:“瞧你媳妇多向着你。” 纪延朗:“……后面的事让她跟您说吧,我找二哥有点事。” 李氏由着他跑了,招手叫方盈坐到身边来,细细问她纪延朗去方家,进退可还得体、有没有摆世家公子的架子。 “没有的,娘放心,反倒是我舅舅很不得体,拉着六郎喋喋不休,倒像他才是我爹一样。” “你舅舅也在?” 方盈点头:“舅舅舅母都在。原来好像也同您说过,我舅舅为人一向眼高手低,在洋州做小吏尚且错漏百出,要我爹善后,如今竟还想要我爹将他安置到开封府去。我一听这话即回绝了舅母,方才回来路上也同六郎说了,若我舅舅去求他,只管婉拒。” “那你舅舅如今做什么呢?一家人如何糊口?” “他没甚正经事做,是儿两个表兄养家。” “你表兄做什么营生?” “大表兄在禁军……不知哪一处骑军里头,二表兄……”方盈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想起来,“儿也不知道。” 李氏笑了笑,又问:“他们家几口人?是不是还得要你娘家时常接济?” 方盈一听就知道李氏这是想管,忙说:“娘千万别管他们,就算真给我舅舅找了什么差事,我父母也少不了接济他的,更别提他还可能惹祸……” “好好好,不管他,我不过随便问问。出去大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听她这么说,就知道不是随便问问的事,但婆婆让她回去,方盈也不好赖着不走,还是起身告退,先回去了。 李氏等她走了,叫人盯着纪延朗行踪,让他从二儿子那儿出来后,再来一趟。 纪延朗直到傍晚才过来,一进门就笑嘻嘻问:“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几时同你二哥这么有话说了,一坐这么久才来?” 纪延朗到母亲下首椅子上坐下,笑道:“怎么我同二哥有话说,娘还不高兴了?” 李氏斜幼子一眼:“我就是奇怪,你们兄弟俩谈什么能谈这么久?” “我同二哥说了今日的事,顺便再问问他,这三年各家有什么新鲜事,省得和那些小子叙旧时,他们蒙我。”纪延朗说着嘿嘿笑了两声,“真是不问不知道,这些混账,还真没少干混账事。” 李氏叫他逗笑:“你还说人家混账。我问你,我交代你的事,你办了没有?” “您交代我什么事?”纪延朗嘴快问完,见母亲立起眼睛瞪自己,一拍额头,“啊!想起来了,宅子!我同方盈她爹……” “谁?” 纪延朗听母亲声气不对,眼神也有点儿不善,不情不愿地改口:“岳父,我同岳父说了,他说当初方盈出嫁前,您就提过给他们家换一座大些的宅子,他觉得不合适,本是正正经经结亲,换了宅子,引人议论,反而不美。我说如今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情势不同。” 但方承勋还是拒绝了,“他说一则家里人口简单,孩子们还小,现在的院子已尽够住了,再则换了大些的宅院,日常就要雇佣更多下人,开销也大。我还想再劝两句,方盈舅舅就回来了,想着此事也不急,下次没有旁人在时,再劝好了。” 李氏点点头,又问:“你觉得盈儿那舅舅,为人如何?” “说实话么?” 李氏瞪儿子一眼:“废话!你跟我说什么假话?” 纪延朗赔笑:“我怕我说的太实了,您又骂我。” “少同我卖乖,方才盈儿自己跟我说过一些,我想着你既见过了,应当有你的看法,所以问问你。” 纪延朗一听方盈说过,就放心了,笑道:“儿子之所以要避开她舅舅说这个,就是怕刚开口,他先答应了,还要搬过去一起住。” 李氏皱眉:“竟至如此?” “反正今日他拿的那架势,彷佛他才是我岳父。”纪延朗犹豫一下,接着说,“回来时,方盈也说了她这舅舅不太……万一来找我,叫我别管他的事。” “盈儿还是小,不大知道外面的事,似她舅舅这等人,真不管他,家里日子没了着落,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盈儿说她有两个表兄,如今都有事做、能养家,你去打听一下,看两人性情如何、有何长处,完了来报我。” 纪延朗应下来,问过李氏再无别事,便告退回房。 他一路想着事回去,本想直接回房,但刚进院门,看门仆妇就说:“郎君,娘子请您去堂中说话。” 方盈又有什么事?纪延朗有点不耐烦,进去堂中也不坐,直接问迎上来的方盈:“又怎么了?” “……”谁惹他了?方盈莫名其妙,“没怎么,就是想同你说,万一娘交代你有关我舅舅的事,请你知会我一声。方才我看娘的意思,似乎还是想帮我舅舅。” 居然又是提她舅舅,纪延朗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看着方盈双眼,突然问:“你舅舅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方盈没想到他这么敏锐,顿了一下才说:“我不是说了他不是好人么?” “那也不至于让你这么三番两次同我强调吧?”纪延朗研判着她神色变化,“他再不好,也是你舅舅,你爹也不能不管他,既然如此,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方盈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我怕他把渔网渔船都弄破了,还得咱们来赔。” 纪延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不至于。我心中有数。” 他都这么说了,方盈还能说什么?只好请他回去休息。 立春看着郎君回了东厢,走上前扶住方盈,有点担忧道:“郎君怕是非要去潘家不可了。” “去就去,不让他沾这麻烦,他非要沾。”方盈一边说,一边进了里间,“以后有事,也怪不着我。” “可万一……”立春声音极低,“听说了那事……” “我舅舅又不傻,正想攀着纪家呢,难道会自己提那破事?就算说出来,也不关咱们的事。”她是受害人,她有什么可怕的? 方盈捋顺了这件事,就丢开不想,早早睡了。 之后几日,纪延朗声称去会旧友,除了早上会同她一起陪李氏吃早饭外,整天都不见人影,晚上也回来得极晚,每每方盈都躺下了,才听见他回来、仆妇关院门的声音。 转眼到九月十五,李氏收到纪光庭写回来的信,说将于十六日从相州启程,大约十九日到京,她欢喜不已,交代了一堆事给岳青娥和方盈去准备。 方盈忙了半日,午后回房刚歇了一会儿,李氏的侍女就来传话:“六娘,夫人叫你去见客。” “见客?谁来了?”还特意叫她去见。 “是搭救六郎那渔民的母亲和妹妹,说是家中再无亲人,六郎特意接来京中安顿照料的。” 竟还有这么一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方盈方才躺了一会儿,这会儿要去见客,少不了得抿一抿头发,立春还想找见客的衣裳给她换,被她止住,“不必那么麻烦,把那件新做的石榴红褙子拿来,我罩在外头便是。” 立春很快找出褙子,和杏娘服侍她穿上,就出门往李氏房里去。 她自觉一点儿没耽搁,但等她到了李氏那里,还是没见着人。 “六郎先带她们去安顿了。”李氏说了一句,拍拍身侧,叫方盈过来坐下,然后细细同她解释。 “那渔民姓邓,父亲早死,只遗下母亲和妹妹。他母亲邓娘子一见到我就跪下了,好几个人上手去扶才扶起来,好容易坐下,刚一提起她儿子,又嚎啕大哭,没法说话。六郎就说先带她们娘俩去安顿下来,歇一歇,平静了再谈。” 方盈点点头:“这一路千里迢迢的,也是辛苦,那位邓娘子年纪也不小了吧?” “都没顾上问,瞧着是年纪不小了,但她家女儿……”李氏眉心微蹙,“说是才十六。” 方盈一点都不意外,这不就是戏文里常有的故事吗?富家公子落难,必有美人搭救,美人自己救不了,也必有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父兄伸出援手。 她面上不动声色,还微笑着问:“是么?那可好,正与儿年纪相仿,又多了个说话的人。她们安顿在哪个院里?儿这就去准备些厚实的被褥……” 李氏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没安顿在咱们家,六郎在外面给她们赁下个院子。这臭小子,在外面几年,学的本事不少。” 已在外面赁下院子?这方盈还真没想到,府里又有院子又有人手,安置起来岂不比外面方便?难道纪延朗真的跟邓家那小娘子有了私情?可若是这样,更应该安置在府里,近水楼台,收进房里也省事,除非他……想明媒正娶……。 “没事。”李氏见方盈出神,捏捏她手,笑着安抚,“我打发福娘过去帮忙了,到底怎么回事,很快就知道了。” 福娘是随李氏下嫁到纪府的几个侍女之一,侍奉李氏三十多年,一直深得信重,据说从前偶尔还代李氏教育几个儿子,因此在府中,但凡是小一辈的,都得尊一声福嬷嬷。 这是派了一个镇得住纪延朗的人去。 方盈心中一暖,向婆婆那边歪了歪身子,轻轻靠住,口中却说:“应该没什么事,六郎也只是想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吧?住咱们家,虽然事事方便,但她们孤儿寡母的,也不知咱们家人的脾气秉性,恐怕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在外面赁下院子自住,总归自在些。” 李氏见她还帮着儿子说话,心里滋味复杂,有些欣慰,也有心酸。 “不过他怎么事先也没说一声,这几日总在外头,原来是自个忙这事去了。也不知他能不能想得周到,邓家母女俩从南边来,冬衣八成都没有,娘,那小娘子是什么身量?我的衣裳,她能穿吗?” “身量差不多,她也不能穿你的衣裳,她们母女还在齐衰孝期里。叫人赶着另做,或是买两件成衣先穿着好了。” 方盈就笑着往李氏脸上看了看,“娘和六郎生气,可不好迁怒旁人。我还是等福嬷嬷回来,问一问缺什么,帮着置办一下吧,再怎么说,也是救过六郎的命。” 李氏攥住她的手,放到另一只手掌心里,用力握了握,叹道:“我都叫他气糊涂了,难为你倒还明白着。好孩子,等福娘回来,我叫她去你那儿回话。” 方盈答应一声,又劝道:“娘也别生气了,六郎好好的,转眼父亲大人也要回家,以后尽是喜事呢。” “六郎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再没什么好生气的。好了,回去歇着吧,本就忙了半日。” 方盈看婆母是真的不想谈了,依言起身告退。 馨梅送她出去,一路送到院门口,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方盈就玩笑道:“馨梅姐姐这是得闲了,终于想去我们院里坐坐了么?” 馨梅笑道:“先头吃点心垫肚子,喝多了水有些胀,借着送六娘,多走几步,也顺顺气。” 方盈挽住她的手,“那可好。”一起往外走。 “六娘就不好奇那邓家小娘子是何容貌?”走了几步后,馨梅先开口。 “好奇啊。”方盈摇摇馨梅手臂,“好姐姐,快说说,可是个美人儿?” 路上没旁人,馨梅也就任她这么叫,笑着答道:“在外头小户人家里,也算得个美人了,但与六娘,自是没法儿比的。” 这话听着有几分意思,方盈又问:“性情呢?可能看出来?” “能看出什么呀,光听她娘嚎了。”馨梅一副头疼模样,“其实夫人生气,还真不只是因为六郎招呼没打一声,就把人带进来……” “他事先都没跟娘打个招呼么?”方盈早就想问这事了。 “可不么。先头说起当年事,六郎只说这邓大郎家中已无男丁,唯剩寡母幼妹,他答应救命恩人,以后要照拂她们,所以班师回朝时,已安排人护送她们娘俩跟着上京。夫人为人,六娘最清楚,莫说是六郎救命恩人,便是外头毫无瓜葛的,听说这等事,也没有不管的。” 方盈点点头:“不错。那他是没提前和娘说今日就到,是么?” “是啊,人都进二门了,夫人才知道,所以紧着打发人去请六娘来。再一个,六郎原先和夫人说的是幼妹,张口闭口小妹妹,夫人一直以为顶多是个八岁的孩子,结果今日领进来一看,正好二八。” “……” 馨梅叹气:“这也罢了,奴婢瞧着,六郎应是真心拿那小娘子当妹妹待。但那位邓娘子,进门就给夫人磕头,一口一个‘公主娘娘’,也不知道同谁学的……” 她眉头紧皱,眼中都是鄙夷之色,“好容易搀起来,一说她儿子,就拍着腿哭,还说要不是为了六郎,她儿子也不会死。” 这一段方盈始终没听全乎,“邓大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战场上中了流矢死的啊!”馨梅握紧方盈的手,“六娘,夫人仁厚,不肯说这些,但奴婢不能让您蒙在鼓里,还真以为邓大郎之死也与咱们有关。那小娘子如何,眼下看不出来,但这邓娘子可是一副她们娘俩都要赖在六郎头上的意思。” 难怪夫人那么生气了,纪延朗这事办的真是……不过他在那边三年,大概与这家人确实也有了情分,一有情分,办起事来,就很难干脆。 “我知道了,多谢姐姐。风大天冷,姐姐就别送了,回吧。改日你真的得闲,我再请你喝茶。” 馨梅一笑:“好啊,到时再去叨扰六娘。” 两下分手,方盈带着立春从岔路转向东,往小花园转了一圈,散散步,顺便理理思绪。 “娘子,郎君做这些事,怎么听着一点章程都没有?”立春悄悄问她。 “听着是没有,但细想一想就有了。” 邓大郎死于流矢,临死前定是把母亲和妹妹托给了纪延朗,这话再传到那娘俩耳朵里,难免以为有托付终身的意思。 纪延朗不管有没有这个意思,回到家看到李氏对她和方家的态度,都知道此事断不可行,但他又不能不管这娘俩,就先含糊着跟李氏说,然后自己抽空在外面赁下院子,好安置邓娘子母女。 “奴婢还是不明白,为何不干脆安顿在家里,在外面,好说不好听的……” “你以为在家就好听了么?无论如何,他都处于嫌疑之地,让那母女俩住家里,早晚都会听到府中下人嚼舌头,不如放在外头清净,至少不让她们母女听见这些。” “也是。”立春说完,想了一想,又说,“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事情跟夫人交代了,请夫人来安排。” 方盈笑道:“这话你算说对了。不过,他怕是觉着这三年已经让夫人操碎了心,这些事情就不想让夫人烦恼了,可惜事与愿违,邓娘子见了府中富贵,恐怕更想将女儿嫁给他了。” “娘子莫担心,夫人不会答应的。” 方盈失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走吧,回去准备下东西,齐衰丧服咱们没有,但素色小袄我记得新做了一件,麻布衣套在外面穿就是了。再找几条夹棉裤……” 主仆两个回去就翻箱倒柜找了一堆冬衣出来,方盈又叫侍女们紧着赶制一些月事带,免得邓家小娘子万一来了月事,不好意思张口,还要自己忍着不适去做。 等她这边把东西做好包好,福嬷嬷也来了。 “被褥帐幔这些,六郎都早预备下了,冬衣也买了成衣,奴婢摸了一把,只怕不大暖和。” “我想也是,外面卖的那些,定不如咱们自己做得暖和。劳福嬷嬷把我收拾的这些带过去。对了,那院里人手够吗?” “六娘放心,奴婢去的时候,就带了几个仆妇,六郎不乐意用家里的人,原也从外面雇了两个会做饭的使女。不过方才见夫人的时候,夫人还是不放心,叫杜嬷嬷随奴婢过去盯两天。” 杜嬷嬷,又是一个不怕纪延朗的。 方盈忍不住笑了笑:“真是辛苦两位嬷嬷了。” “不辛苦,其实也就是陪着邓娘子母女说说话,讲讲咱们京里的规矩。” 方盈听出弦外之音,示意旁人都退下,只留立春服侍,然后问福嬷嬷:“她们是到京就直接进府,来见娘了么?” “是,不过六郎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他都把人接到那小院去了,是邓娘子非要拜见夫人,这才匆忙过来。” “那怎么也不先打发个人来回报?都进二门了,娘才知道。” 福嬷嬷道:“奴婢瞧着,这母女俩,似乎还不知道六郎已经娶了您。” 果然就是防着她也在场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福嬷嬷接着道:“六娘别生气,其实这也不怪六郎,当初他在邓家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娶妻,旁人问起,当然是说尚未婚配。等六郎知道此事,他也没再见过邓家母女——当时赶着班师回朝,六郎是托了交州刺史派人去接这母女两个的。” “原来如此。”也对,邓大郎从军打仗,母亲和妹妹不可能跟着,当然是留在家中,停战后再安排人去接的。 “是啊,而且奴婢与那邓娘子谈了半日——虽说有时候听不太懂她说的土语,但大致弄明白一点——六郎在她家,一共也就住了几个月。您看,白江一战是四月打的,邓娘子说话颠三倒四,说到六郎在她家住多久,总是往多了说,但一说她儿子几时被征入交趾军中,那是不会改的,就在那年冬日。” 纪延朗是说过,他后来就跟邓大郎一起被征入交趾一个将军部下——战乱年代遇上征壮丁,连十一二岁半大孩子都会征走,可没有网开一面还给留一个十六七岁少年的。 方盈点点头,听福嬷嬷接道:“邓家小娘子身材娇小,那年虚岁才十三,想必看着更显幼小,也难怪六郎回来跟夫人说是小妹妹。” 这位福嬷嬷说话真是太周到了,样样都解释得有理有据,方盈笑问:“嬷嬷同那小娘子说话了么?可惜我没见着。” “小娘子性情刚强,戒心也重,不怎么肯同奴婢们说话,还总嫌她娘多嘴。” 怎么听着没有纪延朗的事?方盈问:“六郎不在吗?” 福嬷嬷面露惊讶:“六娘不知道吗?六郎送了邓家母女过去后,见有奴婢等人在,就赶着回家来给夫人请罪了。” “是么?我没听说。”方盈下意识回头看一眼立春,却见立春也摇头,表示不知情。 “那兴许是夫人不叫告诉您。”福嬷嬷压低声音,“今日夫人是真生气了,六郎回来,在夫人房里跪了半日,直到奴婢去回话,还在堂中跪着呢。” 方盈惊讶非常:“现在呢?” “奴婢将方才回禀六娘的这些,一样同夫人回禀过,告退出来时,夫人才叫六郎进去回话。”福嬷嬷说完,停一停,又嘱咐,“六娘既然事先不知,过后也装不知情就是了,免得六郎面上过不去。” 方盈认真答应一声:“哎,我听嬷嬷的。” 福嬷嬷跟在李氏身边,看了方盈两年,也同李氏一样,很喜欢她,见她不钻牛角尖、肯听劝,更是高兴,禁不住多说了一句:“六郎虽瞧着脾气大,谁都降服不了,实则心地同夫人一样,是最软的。六娘慢慢摸准他的脉,就好了。” “多谢嬷嬷教诲。”对别人的好意,方盈总是谢得特别诚恳。 福嬷嬷摆摆手:“是奴婢多嘴了。六娘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方盈起身送她出去,看着立春把包袱交给随福嬷嬷来的小丫头,回房算了算时间,度着李氏差不多教训完纪延朗了,才起身往正房去陪李氏用晚饭。 她一路有意走得慢了些,进到李氏院里时,见丫鬟仆妇面上笑容如常,知道里面母子二人定是谈完了,气氛也不错,便放心地进去。 内室里,李氏一如往常坐在炕上,纪延朗坐在母亲下首第一张椅子上,母子俩脸上都有笑意,似乎刚谈了什么高兴的事。 “盈儿快坐。”李氏一指儿子对面的椅子,“你来的正好,六郎良心发现,说等官家封赏下来,他做东,置下一桌上等酒席,请咱们娘儿们吃酒。” “那可好。”方盈笑着捧场,“正好娘发的誓愿也要到日子了,到时大伙喝个尽兴。” “我也这么说呢。六郎叫我们尽管点自己爱吃的,我已先替你点了烤全羊。” 方盈:“……” 果然上次家宴的烤全羊,是特意给她加的菜。娘真是太好了,她以后一定像孝顺亲娘那样孝顺她,就算纪延朗待她不好,为了娘,她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念头刚转到这儿,仿佛是为了验证她心里暗自发的誓愿,纪延朗开口了。 “我正要说呢,她口味倒不像一般小娘子,还挺重,也不怕羊肉吃多了上火?” “……” 方盈心里默念了一遍“不跟他一般见识”,李氏就开口替她主持公道了,“什么一般小娘子?你见过几个小娘子,就知道一般小娘子的口味了?” 纪延朗赔笑:“儿子是想着姐姐妹妹们都不喜食肉……” “她们是她们,各人口味不同,没什么好比的。再者,你都说了随我们点,怎么还那么多话,评点人家口味?” 纪延朗连忙告饶:“是儿子多嘴,不该说这句……” 李氏正待叫他认错找正主,芳桂匆匆来报:“夫人,六郎,宫里来人传话,正在前厅等着,二郎已先去陪了。” 纪延朗立刻站起来,同李氏道:“我去看看。” 李氏点点头,目送他出去,方盈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笑道:“莫不是叫咱们说着了,官家要封赏交趾一战的将士们了?” “嗯……”李氏思忖一回,点点头,“兴许是。” 方盈知道她是担心纪光庭那边有变故,不得着确切消息,不能放心,便也不再出声,静静陪着婆婆等。 好在事情一如她猜测的一般,纪延朗和纪延寿很快就面带喜色来见李氏,说官家命纪延朗明日早朝列班受赏。 李氏喜笑颜开:“还真是叫咱们说着了,六郎这顿酒宴可是逃不掉了。” 纪延寿就问什么酒宴,听说只请女眷,笑着拍拍幼弟肩膀:“这顿六郎该请,娘可别心疼他,多点些好酒好菜才是。” “跑不了他。”李氏心情极好,问了纪延寿也还没吃晚饭,就让把岳青娥和孩子们都叫来,加两个菜,大家一起吃。 用过晚饭,又谈了一会儿纪光庭归来以后如何摆宴庆贺等事,大家才散了。 纪延朗似乎已经忘了还有邓家母女这回事,回到小院直接进了东厢房,方盈觉得此事不值当特意找他谈,自回房早早睡了。 第二日一早,送了纪延朗出门,方盈陪李氏用过早饭,三嫂安氏、四嫂程氏、五嫂高氏,连同几个姨娘来给李氏问安。 说过纪延朗上朝受赏一事后,安氏带着别有意味的笑看向方盈:“听说六郎把救命恩人的亲人接来了,怎么没见着人?” “是啊,听说是一对母女,没安置在家里吗?”程氏话跟得极快。 儿媳妇之间说话,刚开个头,李氏直接打断,显得她蛮横且不说,也显得方盈柔弱可欺,时时要她袒护,且李氏也想听听方盈怎么答,就低头喝茶,仿佛不甚在意此事。 “三嫂四嫂这话说的,好像人家是投奔来的穷亲戚。”方盈面上含笑,一副玩笑口吻,“六郎接她们母女来,原就是因为那边举目无亲,无人照拂,此后是要在京中定居的,既是如此,自然先给她们安下家才妥当。” 李氏微微一笑,这孩子果然通透。 安氏被方盈顶了一句,心中颇不爽快,皮笑肉不笑道:“六弟妹这话不对吧?从来都是贵客更该请进家里,倾其所有地招待,哪有随便在外面赁下个院子安置的道理?那才是打发穷亲戚呢。” “三嫂误会了,我们没说不招待啊。”方盈一脸无辜,“只是她们母女还有一年的孝,总没有在人家孝期里宴请的道理。说起这个,还真是六郎想得周到,咱们家喜事一桩接一桩,眼看要大摆筵席,若是直接把人家母女俩安置在家里,那才是咱们为难,人家也为难。” 岳青娥点头附和:“还真是。咱们宴客,不请她们母女,显得咱们失礼,请吧,人家又服孝呢,实在不便。在人家母女俩,刚失去相依为命的至亲,看着咱们一家子和和乐乐的,只怕也更增伤心。” 方盈轻轻一叹:“二嫂所言极是。” 安氏叫她俩这一唱一和堵得说不出话,只好给程氏使个眼色,示意她说话。 “那还真是六郎有心了。”程氏笑眯眯接话,“看来这三年相处下来,情分不浅。” 安氏醒悟,她们提起此事,原就是为了说这一茬的,叫方盈一绕,她都给忘了,忙添上一句:“可真难得我们六郎有这份体贴心思。那家小娘子多大了?” 她满脸看好戏的神色,连点儿掩饰都没有,李氏皱着眉,刚要开口,方盈先大方答道:“说是十六。” “哎呦,正当妙龄啊,守完她哥哥的孝,正好出嫁。”安氏眉飞色舞道。 程氏紧着接上:“是呢。到时可得找个好人家,也好还报她哥哥搭救六郎的恩。” 安氏更不给旁人开口机会,伸手一拍妯娌,“哎呀,这还用你操心?你就瞧咱们六郎这上心的样儿,也必不会委屈了那小娘子。” 她这回学聪明了,话不说实,这么似有似无地影射,方盈都不好辩驳,岳青娥便出面解围,说还有些家事要方盈帮忙,带着她从李氏房里辞了出去。 “多谢二嫂。”出了李氏院子,方盈先笑着道谢。 岳青娥握住她的手,摇头道:“谢我什么?我还要找你赔不是呢。” 方盈惊讶:“二嫂找我赔什么不是?” 岳青娥叹一口气:“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六郎给邓家母女赁那小院,是你二伯派人帮着去办的。” 难怪,她就说纪延朗才回来没几天,怎么把这事办得这么利索,连婆婆都一点儿风声没听见,就把院子都准备好了。 “这有什么好赔不是的?”方盈笑着捏捏嫂嫂的手,“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我真没觉得六郎这么安排有错,他错只错在事先没和娘把话说明白……” 岳青娥恨铁不成钢地点一下她额头:“你啊!就傻吧。得亏是嫁到咱们家,有娘这么一个慈爱的婆母,嫁到旁人家去,还不让人生吞活剥了、连骨头都剩不下?” 方盈笑道:“多谢嫂嫂疼我,不过真遇上豺狼虎豹,我也不会束手就擒,怎么也得崩掉他们几颗牙才行。” “瞧你这点儿出息。”岳青娥笑了几声,又道,“说真的,六郎对那邓家小娘子到底是何心思,你还得尽快弄清楚才是。”她说着回头看一眼侍女们,侍女们便慢下脚步。 岳青娥拉着方盈快走几步、拉开距离,然后低声道:“若真止于兄妹之谊,自是最好,这一年打听着有什么好人家,等明年把她嫁出去,也就省心了。若还有别的,你更得早作打算,最好是先怀上身孕,以娘的脾气,你怀着孩子,绝不会同意那小娘子进门,总得等你生下来……” 方盈感觉肚子隐隐作痛,忙说:“我记下了,多谢嫂嫂教我。” 岳青娥只当她是听着逆耳,便轻叹道:“我知道你对六郎情意深重,听见这些,心里难受,但有什么法子?公侯将相之家的公子,哪个房里没有姬妾?你二伯同我,旁人看着也算恩爱夫妻了……我同你说一件事,你先不要告诉旁人,更别同娘说。” “怎么?难道二伯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嫂嫂的事?”方盈吓了一跳,赶忙问道。 “不是。”岳青娥反倒叫她逗笑了,“想哪去了?他哪是那样的人。” 方盈拍拍胸口:“嫂嫂自己说得吓人,还怪我想歪了。到底什么事?” “其实算是喜事,因此我想等公公他们回来再说。”岳青娥凑到方盈耳边,“我房里的莲蓬有孕了。” 莲蓬是岳青娥给纪延寿收的通房。 方盈愣了一愣,接着给岳青娥道贺:“确实是喜事,给嫂嫂道喜了。我看莲蓬很老实听话,若能一举得男,嫂嫂养在膝下,也省得有人再肖想不该他们肖想的东西。” 岳青娥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这两年我这肚子再没动静,光吃补药都吃了多少?真是心里又急,胃里又烧得慌。” “要不就把药停了吧,我瞧着嫂嫂现在身子好多了,莲蓬怀上这一胎,说不定就能再带个弟弟来。” “承你吉言吧。” 两人说着话去见管事娘子,处置完家事,刚一起喝了半盏茶,就有人进来回报,说封赏旨意已下,纪延朗入禁军任骁雄军指挥使,加皇城使,另有赏赐若干。 传话的人还解释说,骁雄军是官家新组建的精锐骑兵,六郎这是被官家委以重任了,紧着向方盈道贺。 方盈叫立春给了赏,追问:“三皇子殿下呢?” “回六娘,三皇子殿下封秦王,还加了检校太傅、侍中。” 还真封王了,封王好啊,封王了,从善的婚事就不必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方盈和岳青娥结伴回去李氏房中,里面也是一派喜气洋洋,见到方盈进来,纷纷向她道贺。 岳青娥见婆婆身边只有小姑四娘陪着,就说:“几位弟妹这么早就回去了?岂不是错过了好消息,快,去几个人挨个告诉一声。” 这是要把方才失的那一阵找回来,李氏一面笑一面吩咐:“顺便传我的话,今晚各房加菜,聊作庆贺。等郡公和三郎四郎回来,一家团聚时,再正式开宴。” 外面侍女们齐声答应,喜庆气氛顿时又浓郁几分。 方盈跟着笑过一回,不经意间看向李氏时,却见她笑容收敛,似乎有些走神,就有意留到最后,等岳青娥和纪四娘走了,悄悄问李氏:“算来父亲大人今日也启程了,娘可是担心他们路上辛苦?” “没有。他们父子急行军百里奔袭都不知多少次了,回京这么点儿路,算什么辛苦?”李氏说完,反应过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方盈笑道:“我看您像有什么心事,仔细想想,也就是父亲没到家这一件了。” 李氏听说,怔了一下,才笑着招手,叫方盈坐到身边,揽着她道:“竟叫你看出来了。” 方盈等着婆婆继续说,李氏却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这块老心病,听说六郎要带骑军,心里就不踏实。南边已经平了,只打一个北赵,铁骑上三军还不够?还要另组精锐骑军?” 方盈想了想,问道:“您是担忧打下北赵,官家接着就继续北上,收复幽云十六州?” 李氏叹一口气:“只愿能一战定乾坤,从此天下太平吧。” 这应当是天下人都有的心愿,乱世人不如盛世狗,谁不盼着早日天下太平、迎来盛世?方盈就是因此不信神佛——若神佛真的有灵,怎会眼看苍生受苦七十年,都无动于衷? 走在回房路上,想起方才婆婆最后说,大约要不了多久又得茹素礼佛,求佛祖继续保佑丈夫儿子,方盈就想叹气。 婆婆笃信佛法,她并无异议,人生多苦,有所笃信,至少能得一时安宁。但一直食素,对身体实在没什么好处,她去劝,婆婆多半不会听,还是找机会跟纪延朗说吧。 可惜这个机会,实在不好找。 傍晚纪延朗回来,说起当朝受赏后,官家还又把他叫去勉励了几句,大家又高兴一回,晚饭李氏便留了纪延寿夫妇一起,饭桌上兄弟俩高兴,难免喝了几杯酒。 饭毕纪延寿说他早就想到六郎可能会去禁军,已想法打听了纪延朗如今顶头上官马军司都指挥使及都虞侯等人的履历,纪延朗立时就要听,兄弟两个便从李氏这里告辞,去纪延寿书房谈。 这一去时候不短,方盈回房都收拾好要睡了,纪延朗才回来。 她想着这事也不是什么急事,没必要这么晚了找他谈——万一让人误会她有别的意图,怪冤枉的。 方盈放下此事,早早睡了,没想到第二日下午,纪延朗回到家中,竟主动先来找她。 “谁让你往邓家送东西的?” 刚见着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纪延朗就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问道。 “……”方盈忍了一瞬,决定不忍,浅笑着反问,“怎么?往邓家送东西,得先经过郎君你允可吗?” 纪延朗寒着脸逼近一步:“你果然是成心的。” 他一进门就张口质问,没往里走,方盈是到门口迎他,自然也是站在原位,如此门外掀帘子的侍女细柳便听得一清二楚,赶忙给阶下的小丫头使眼色,示意里面怕是吵起来了。 小丫头懵懵懂懂,细柳有点焦急,却听里面娘子回道:“郎君这话我不懂,何谓‘成心’?我听说她们母女从南边来,怕现买的成衣不够暖,特意寻了新做的棉衣给送过去,不知错在何处,又是怎么一个‘成心’?” 娘子这话是没错,可也问得太冲了吧?万一六郎发怒……细柳正焦急,里面六郎冷笑一声,接着脚步声渐远,再有说话声就有些模糊、听不见了,她赶忙溜到阶下,打发那小丫头往夫人院里搬救兵去。 里面纪延朗不知道已经有人去给他告状了,正在说:“不是成心,你为何要杜嬷嬷一件一件拿着衣裳,说什么这是‘六郎的娘子’自己新做的衣裳,还没上身,就赶着给她们送去了?难不成是杜嬷嬷自作主张,偏要给你邀名、帮你市恩?” “……”他这话问的,前后都给堵死,是非逼着她承认呢。 方盈没急着回答,走到纪延朗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才问:“杜嬷嬷一件一件拿着衣裳说这些话,是当着你说的?” “她怎会当着我说?自然是同邓大婶母女说的。” “那么这话,是邓大婶学给你听的?” “你什么意思?”纪延朗觉得她在暗指邓大婶添油加醋,顿时面色紧绷,怒气高涨。 旁边侍立的立春看着十分害怕,方盈却淡定自若,道:“郎君莫恼,我只是想说,帮二嫂管家以来,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件事若非事先叫下人原样传话,不许添减,那经过三四个人后,保准就传得不像样了。” “那也得是三四个人!杜嬷嬷说给邓大婶,邓大婶告诉我,总不至于就……” “郎君忘了一点,邓大婶居于交趾,杜嬷嬷长于蜀中,两人言语上本就有不通的时候,连福嬷嬷这样常见外人的,都说有些听不大懂邓大婶说的土语,邓大婶把杜嬷嬷的话听岔了,也不奇怪。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揣测,我觉着杜嬷嬷从来不是这样做派,郎君若不信,派个人去把嬷嬷请来,一问便知。” 纪延朗没说话,盯着方盈看了半晌,见方盈始终坦然回视着他,毫不退缩,突然道:“你送东西去,就是为了让她们知道我家里已有妻室,这你总承认吧?” 方盈假作惊讶:“什么?她们不知道吗?” 纪延朗直接当她承认,站起身道:“方盈,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清楚,这门婚事我是认了,但你,我可还没认,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他说完就要往外走,方盈飞快起身,拦在他前面,“郎君认不认,我都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做妻子的不对丈夫上心,一概撒手不管,岂是为妻之道?郎君是想陷我于不义,好休弃我吗?” “……”纪延朗向左一闪,想绕过她,谁知方盈动作竟很敏捷,跟着跨步,还伸展双手,继续拦着。 “郎君不是说今日把话说清楚吗?还没说清楚,怎么就要走?” 厅堂一共就这么大,两边还有椅子,纪延朗施展不开,只好退后半步,低头审视着方盈,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倒把方盈问的一愣。 纪延朗也不走了,回头在椅子上坐下,双手环抱胸前,问:“你是真想做我妻子吗?还是,只是想要我妻子这个名分?” 方盈让他问的心里一跳——难道他查出什么了?不可能,真正知道她心思的人,除了她自己,一共只有两个,一个就在旁边站着,另一个绝不会出卖她。 “我的心思,郎君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方盈镇定下来,反问道。 纪延朗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笑:“又要说你是倾慕我,所以真心想做我妻子,是么?” 方盈轻轻点头。 “你是不是忘了,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就指着我和我同伴的鼻子,说‘你们上过战场、见过千千万万人同时向你冲过来的场面吗?就在这里胡吹大气?’” 她就知道他早晚得提这事,故意说:“你怎么还记小时候的仇啊?” “我还没说完呢。”纪延朗不为所动,“你还说,‘真到那时候,且不说你们能不能挺住不逃,没尿裤子,我就算你们是一条好汉!’” “……”她说过这话吗?她怎么不记得? “这是我说的?” “不然还是我吗?” 方盈与他对视片刻,果断摇头:“你记错了吧?我小时候虽然……” “孙七、余十一都可以作证,前两日我们一起吃酒,他们俩还拿这事笑话过我。” “……” 方盈回想一下,以她小时候的脾气,确实说得出“尿裤子”这种不雅之词,只好暂且认下,“我真的不记得,不过若你们都记得……那兴许是我年幼无知……” “行,权且算你年幼无知。那后来有一年端午,洋水上赛龙舟,就是我爹亲自到场那一年——那时你总不算年幼了吧?” 节度使亲临龙舟会,是降陈前一年吧?那就是五年前,她当时好像没跟纪延朗照面啊? “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十四,你比我小一岁是吧?十三岁,总不能再说年幼无知了吧?” 方盈试探道:“那年……咱们见过么?” 见她终于不再是一副万事笃定的模样,纪延朗唇边现出一抹笑意:“没面对面见着,但我看见你了,你应当也看见我了,因为我从你身边经过时,正听你跟人……” 他看一眼立春,伸指一点:“哎,就是这个丫头!” 方盈见立春变了色,也恍惚想起点什么。 “正听见你对她说,‘夫人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浪荡子,文不成武不就,连黎民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都不知道,就敢口口声声说立志拯救万民于水火’。”纪延朗一口气学完这番话,略停一停,笑问方盈,“可记起来了?我没把话听岔学岔吧?” 方盈:“……” 堂中一片尴尬的沉默,方盈实在没想到当年随口说的一番话,竟然叫他本人听见了,好一会儿才想出话来找补,“那年确实不年幼,但还是没免了无知……” “不,你其实没说错。当年我听了那话,很不服气,特意去看了黎民百姓怎么过日子,也算托你的福,知道何谓民生多艰。” 那还翻这旧账做甚? 彷佛是知道方盈心中疑问,纪延朗望住她,似笑非笑道:“正因如此,我更想不通,以你方盈的眼界见识,是怎么对我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子情有独钟的?” “……”说她突然瞎了,他信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方盈飞速转着念头,是干脆承认、把话说开,还是死咬着前言不改、将痴情不移这条路走到底——两者各有利弊,要她即时做出取舍,实在很难,找个什么借口拖延一下就好了。 刚想到这里,外面细柳就彷佛听见她心声一样,隔着门帘回禀道:“郎君,娘子,夫人命人传话,说今日收到几份贺礼,叫二位一同过去看看。” 救兵来了,方盈心里悄悄松一口气——细柳这丫头倒还有几分眼力见,瞧着势头不对,知道往夫人那里去报信,得给她记一功。 “知道了,就去。”看纪延朗不出声,方盈先应道。 又见他还穿着官袍,“郎君要不要换身衣裳?” 纪延朗让她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气笑了,“方才谁说的不把话说清楚不走的?” “这不是娘叫我们去么……” “急什么?不差这几句。”纪延朗转头问立春,“你叫什么?” 立春心里早就慌了,突然被他这么一问,禁不住哆嗦起来,“奴、奴婢立、立春。” “你抖什么?”纪延朗莫名其妙,“你先出去。” 立春虽然害怕,但更不放心自家主子,站着没动,眼望方盈,等她发话。 “去吧,让细柳把郎君的家常衣裳备好,一会儿郎君要换。”方盈语气淡定,眼神中也全是安抚。 立春这才福身退下。 “你放心,我还没跟我娘提过此事,若接下来我们能达成一致,我以后也绝口不提。” 怎么?又要提和离然后让夫人认她为义女的事么?方盈微微皱眉。 纪延朗猜到她想什么,接道:“我说了这桩婚事我认,就不会再提什么和离。这两年你在我家付出的辛劳,我也记在心里,以后会尽心照拂你娘家,也不会亏待你,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事,尤其是外面的事,不许你插手。” 方盈明白了:“郎君的意思,是叫我老实在家做个摆设,我说得没错吧?”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就是这么个章程,你慢慢想,想好了再找我。”纪延朗站起来,最后道,“想清楚你在这个家想要什么,少做无谓的事。”然后就大步出去了。 方盈这次没拦他,因为她确实有些心动——光在家做个摆设、周全府里这些人就行,不必管他——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这不就是她最初铤而走险也要嫁过来的初衷吗? “娘子?” 方盈回神,见立春一脸担忧地站在身边,想起还要去李氏那里,就笑一笑说:“没事。去给我把褙子拿来,一会儿你不用跟着去了,在房里歇着吧,叫杏娘跟我去。” 立春答应一声,取了衣服回来,一边服侍方盈穿上,一边小声问:“郎君不会告诉夫人吧?” “他说不会。”方盈安慰了立春,心里却立时发问:但可信吗?就算他此时说的是真心话,但男人翻脸无情的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 绝不能答应他,只要应了,这番话就会从此成为她的把柄,他想做任何事,都可以以此要挟,甚至连要挟都可以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把这番话告诉李氏……。 方盈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罢了,落子无悔,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痴情女,看来她是必须一直演下去了。 方盈扶住杏娘的手,挺直脊背,出了房门。 纪延朗已经换好衣裳在东厢门口等着,见她出来,也不说话,转头往院门走,方盈快走几步跟上,两人维持着一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去了李氏院里。 李氏脸上笑盈盈的,见到他们俩,就叫把礼单分别拿给他们看,还指着炕桌上摆的小玩意说是谁家送的、倒别致可爱,彷佛并不知道儿子儿媳妇刚刚吵过架。 她不问,方盈和纪延朗自然也不提,一起凑趣夸了几句,请母亲留在手边把玩,也算是他们尽的孝心了。 “行了,知道你们的孝心,但我近年不好这些玩器,我挑出来,是想提醒你们,如今官家的封赏也到了,又有各家贺礼送来,你们也该挑拣着,给兄嫂、妹妹、还有侄儿侄女们送一送。”李氏说着看向儿子,“这些年大伙都没少为你悬心,送些小玩意儿过去,也表表你们的心意。” “还是娘想得周到,我竟没想到此处。”纪延朗先说,“不过咱家规矩,无论赏赐还是收的礼,不是一向都归入公中么?我拿这些给家里人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你三年不在家,他们哪一个,我都没少贴补。再说东西还是给他们的,亏的只是我罢了。” 纪延朗笑道:“等我再立战功,多给娘挣些封赏回来……”话说一半,看见方盈给他使眼色,再瞧母亲脸上笑容果然淡了,他醒悟过来,找补道,“然后升官拜相,娘就不亏了。” 李氏斜他一眼:“你爹都没敢说拜相,你倒敢想。” 纪延朗嘿嘿一笑:“想想怕什么?娘,饭好了么?儿子饿了。” 李氏其实瞧见方盈给儿子使眼色了,她据此判断俩人间没大事,便叫人先把东西收起来,传饭吃饭。 吃过饭,李氏打发方盈先回去,自己问纪延朗:“我听说你回来时怒气冲冲的,怎么回事?” “没有啊。”纪延朗装傻,“谁说的?” “从大门到二门,但凡瞧见你的人,都这么说。福娘还说你先去了邓家,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就满脸怒色地走了。” “……” “你不肯说,那我猜一猜,你到我这儿有说有笑的,回家也没找别人,这怒火……是冲着盈儿去的吧?” 纪延朗听着母亲说话心平气和的,脸上也没有责怪的神气,就说:“儿子真没什么怒火,八成是从军这几年,为了威吓同侪把脸练得过于凶恶了,家里人不习惯,见我脸上没笑容,就以为我发怒了呢。” 李氏瞥他一眼:“你还练过这个?” “那可不。等爹回来,我还得好好跟爹请教请教,怎么让我显得更威严些。” 李氏哼一声:“你爹的威严,可不是练出来的。”她不等儿子接口,又把话绕回去,“你不说就算了,其实我也想好以后少插手你们小夫妻的事了。” “娘……” 纪延朗想解释,李氏却摆摆手,道:“我是真心话,你也大了,经过事了,用不着我手把手教你怎么过日子。再说两夫妻间的事,也不是我这做娘的想要你们好,就真能好的。还得看你们自己。” 她这个儿子,从小就好逆反,你耳提面命想让他做的,他自己若不愿意,就算做了,也得挂着相让你堵心,反之,越不准他做的事,就算前面有千难万险,他也得闯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光景。 所以李氏是真的下定决心,只要没有闹到不像话的地步,她就不再插手他们小夫妻的矛盾,那会儿小丫头来报信,她没有立时打发人去,也正是出于这个决定。 小夫妻本来就没有不拌嘴吵架的,吵完再和好,慢慢摸透彼此的脾气就好了。 “不过有件事,我还得说给你听。馨梅,”李氏把侍女叫过来,“你把昨日几个娘子在我房里,怎么谈及邓家母女的,给六郎学一遍。” 纪延朗眉头立刻皱紧:“谁?在您这里谈她们母女做什么?” 李氏端起茶,淡淡道:“你好好听着,听完了再说。” 馨梅见六郎看向自己,便把安氏、程氏怎么挑起话头,方盈是怎么答的,来言去语,从头到尾学了一遍,“最后二娘听着越说越不像,拉着六娘借故告退,这才算完。” “她——我是说方盈——真是这么说的?”纪延朗问。 “奴婢记性还算可以,应当没有学错话。”馨梅道。 李氏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么说的,你要是怕我们记错了,再去问问你二嫂也可。” 纪延朗带着满腔纷乱思绪从母亲院里出来,想了想,还真去了二哥那儿。 纪延寿以为六弟还是要谈禁军的事,就让传话的侍女跟他说,先去书房等着,自己随后就到,没想到侍女回说:“六郎问娘子得空么?说有事请教。” 岳青娥就在旁边坐着,闻言奇道:“请教我?他能有什么事要请教我,这可真是奇了。” “那请他到堂中坐吧。”纪延寿等侍女出去,同妻子道,“方才你不是还说,六郎一脸怒气冲进家门,好些人都看见了么?” “难道是为六弟妹来的?”岳青娥猜道。 “八成是,走吧。” 夫妻两个出去堂中,纪延朗也进来了。 他来的路上,觉得不问清楚,今晚睡不着觉,此刻见到兄嫂了,又觉略显冒昧,自己摸摸后脖颈,憨笑道:“这么晚还来打扰二哥二嫂,真是……侄女们都睡了么?” “没有,且得玩一会儿才能睡。六郎坐。”岳青娥和丈夫也坐下,笑道,“难得你来坐坐,我和你二哥高兴还来不及,不过,什么事还值当六郎你说一声请教?” 纪延寿附和道:“就是,同我和你嫂嫂还客套什么?” 听兄嫂这么说,纪延朗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便直说道:“我方才恍惚听说,昨日在娘那里,三嫂四嫂问起我恩公的母亲和妹妹了,我想知道是怎么说的,二嫂能给我讲讲么?” “这事啊……”岳青娥心里犯起嘀咕,六郎这么在意那母女俩,不太对劲吧? “你怎么不问六弟妹?”停顿一下后,她问。 纪延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岳青娥见状,脸上露出了悟之色:“是不是刚同六弟妹拌过嘴,不好意思问人家?” 纪延朗:“……”这是全家都知道他跟方盈吵架了么? “那你来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岳青娥说着一叹,“说起来,心肠好、乐善好施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但像六弟妹这般,年纪不大就懂得体谅境遇坎坷之人,丝毫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还真只有她一个。” 她学了一遍昨日几个妯娌是如何言语交锋的,“不瞒你说,我原本是觉着六郎你不该这么办的,听了六弟妹这话,才觉出你用心良苦。” 旁边纪延寿听得频频点头,等妻子说完,笑道:“想不到六弟妹比我们还明白你的心思。你啊,以后也收收你那脾气,有什么事好生同弟妹说,我瞧弟妹是极明事理的。” 纪延朗没做声,岳青娥想了想,笑着斜一眼丈夫:“你还好意思说,为了你偷着帮六郎赁小院这事,昨日从娘那里出来,我还特意给六弟妹赔了个不是。” “……”当着六弟被妻子责怪,纪延寿难免有些讪讪,忙清咳两声,端起茶盏喝茶。 岳青娥其实不是真想责怪他,只是想引出下文:“谁知六弟妹说不用,她是真心觉着六郎这么安排没错——六郎都没错,你这‘帮凶’还能有什么错?” 纪延寿放下茶盏,看一眼弟弟:“听见了么?快回去好好给人家赔礼道歉,六弟妹这般心胸,你要是还拗着,可就不像个大丈夫了。” 岳青娥见纪延朗面上仍有犹疑之色,干脆问道:“六郎是还有别的事要问吗?你们今日是为什么事拌嘴的?嫂嫂同六弟妹相处日久,说出来,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嫂嫂,我一直有个疑惑,娘说方盈对我有情,嫂嫂也这么觉着吗?”纪延朗犹豫一瞬,还是问出这个问题。 “六弟妹就是对你有情意啊,不然哪能做到这些?”岳青娥毫不迟疑道。 “那你们是如何知道的?她总不会自己说出来吧?” 岳青娥失笑:“她一个小娘子,哪好意思说这些?是我们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纪延朗追问。 岳青娥笑道:“这要说个清楚明白,可就难了,无非是察其言观其行。少女情怀尤其藏得深,要不是我同她亲近,也未必能看出来呢。” 纪延朗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终于起身告辞。 纪延寿送他出去,到院里还嘱咐:“回去就找人家好好道个歉,六弟妹这两年在咱家真的不容易,好容易你回来了,不但不体恤她,还让她为了你再受人讥刺,你心里过得去吗?” 二哥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从来不对人说重话,这一句在他而言,已算得上很重,纪延朗点点头:“我知道,二哥回吧。” 他一路回去,二哥这句话却始终在耳边萦绕,直到进了自己院门,都没能摆脱。 “郎君回来了,娘子在堂中等您,说是有话对您说。”守门仆妇禀道。 纪延朗看一眼厅堂里亮着的灯火,缓缓走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纪延朗进到堂中,不自觉躲开方盈目光,说了一句:“书房谈吧。”就直接右转进去书房,在书案后坐下。 方盈照例先吩咐烹茶,然后才进去坐下。 纪延朗等着她开口,她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要不是双手手指在那儿不停扭来绞去,他还以为她在入定参禅。 “不是有话说么?”最终还是纪延朗主动问。 “嗯……”方盈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低头,“我想先跟你道个歉。” 道歉?心里也正琢磨这个的纪延朗没反应过来,还问:“道什么歉?” “就是先前你提到的……几年前我在背后说你的那些话……,从娘那儿回来后,我越想越觉羞愧难当,”方盈站起身来,向着他福身一礼,“这里给郎君赔罪了。” 纪延朗没想到她说道个歉,居然这么郑重,赶忙站起来说:“你这又是何必?我不是说了你原说得没错么?”又叫守在门口的立春,“快扶你家娘子起来。” 立春快步进来,方盈扶着她的手站直,回道:“郎君觉着没错,是郎君有涵养、能自省,但于我,无论如何,都不该背后说人——也就是郎君宽宏大量,当时不与我计较,换了旁人,我就要给家里惹祸了。” 听她从“有涵养、能自省”说到“宽宏大量”,还一口一个郎君,刚刚被兄长教训过的纪延朗,真是强忍着才没从椅子上弹起来——她这是明褒暗贬、故意臊他的吧? 却没想到,方盈话到最后竟落得十分实在,显得她前面所言亦十分诚恳,纪延朗更觉如坐针毡,幸好这时侍女送茶进来,他借机挪了挪屁股,换个姿势,才舒服了一些。 “过去的事了。我提起那事,本来也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待送茶的侍女退下,纪延朗看着茶盏里清澈的茶汤,斟酌着说,“只是想印证……” “关于此事,我也还有话要说。”方盈打断了他,“你先前提的那个章程,我……” 她顿了顿,然后彷佛用了很大力气才下定决心一样说:“我可以答应,但是,但是……” 纪延朗听她说话就抬起了头,眼见方盈神色不似平时,心中若有所觉,插话道:“你不用说了,我……” 他想说“我另外有事同你说”,不料方盈听了半句就急了,直接脱口而出:“但我对你绝非虚情假意!” “……” 这话直直砸过来,纪延朗一时有点懵,方盈却彷佛因为说出这句话而勇气倍增,继续说道:“龙舟赛那年,我确实对你没有好感,但并不是因为我眼界有多高,一个只读过一年书的野丫头,哪有什么眼界?” 她自嘲一笑,接着解释:“我当时觉得,你不能体会娘的苦心,只想着自己、任性妄为,早晚有让她伤心……”方盈看着纪延朗脸色,这一针收了收,没继续扎下去,“但我后来隐约明白了,有些人生来就是鸿鹄,注定要一飞冲天,除非折断他的羽翼,不然是拦不住的。” 鸿鹄?这是说他?纪延朗只觉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又开始怀疑方盈在明褒暗贬。 “扯远了……”方盈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纪延朗几乎没见过她这样笑,只觉她在灯下软软笑着的样子,很不像方盈,这念头一闪而过,他随即在心里自问:“你一共见过她几回,说不定她平时在家就是这样的呢?” 方盈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能觉察到他听进去了,就接着说:“你应该也觉得很奇怪吧?蜀中真正的纨绔浪荡子数不胜数,我怎么就偏盯着你一个,总要说你的坏话。” “……你不是说,因为我娘么?” “嗯。”方盈点点头,“最初确实是这样,不过后来,随着年纪长大,我自己也觉着自己可笑,娘和你才是亲母子,哪有我瞎操心的份?再说娘是什么出身见识,怎会把儿子教成纨绔?” 话似乎没错,就是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她到底想说什么? “再后来,武定军与蜀中决裂、投了陈朝,你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再没提过要随父亲出战——其实我看得出来,征讨江南等地时,你是很想去建功立业的。” 李氏和后主李胥虽非一母所生,又因年纪上差了十岁,姐弟间并不亲近,且有后主猜忌纪光庭在先,但蜀国怎么说都是李氏父亲建下的基业,一朝国除,她难免还是伤心。 纪延朗当时为了安慰母亲,确实再没提过要从军打仗,到东京后还听母亲的,跟着先生读了一年书。 “从那时起,我就对你彻底改观了。那年五伯五嫂成婚,在春熙水阁——虽然上次在娘面前,你说不记得了,但我知道,这种事你是不会忘的。” 纪延朗当然没有忘,他只是不愿意在出生入死后,终于回到家见到亲人的时候,回想起那些令人不快的人和事——那日在春熙水阁,可正经有几个喝多了酒就满嘴喷粪的混账。 五哥与五嫂这门婚事,对当时的纪家意义非凡,因为五嫂高氏的父亲是忠武军节度、驸马高行逢。高行逢本人是最早拥立当今官家的几个大将之一,后来原配妻子过世,还在官家做主下,娶了官家亲妹妹升国长公主。 五嫂虽然并非长公主所出,但名义上是长公主的女儿,父亲又是有从龙之功的掌兵大将,认真说来,他五哥是有些高攀的。对纪家来说,结下这么一门显赫姻亲,再加上父亲在收取蜀中和江南的几次大战中立下的功劳,也算是真正在陈朝站稳脚跟了。 纪家春风得意,那些被迫迁来东京、再无实权的蜀中权贵看着,自是嫉恨非常。可笑的是,他们背地里恨透纪家,到办喜事的时候,却争先恐后地前来道贺,恭维话一个比一个说得恶心。 纪延朗陪着父兄待客,实在看不下去这些人的嘴脸,宴席开了没一会儿就借故跑了,他心里烦,连孙七、余十一这些谈得来的玩伴也躲着,一路躲进了西花园临着池塘的春熙水阁。 这时候客人们都入席了,水阁里十分清净,他上了阁楼,从窗户钻出去,背对池塘坐到屋顶上吹风晒太阳,心情刚好了些,下面就传来说话声。 “我说真的,你们没觉着他家的酒臭吗?反正我是喝不下去,乱臣贼子家的酒席,我呸!也真有人吃得下去!” 纪延朗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冲下去打断此人狗腿的冲动。 “你快少说那四个字吧,没的惹祸,让旁人听了,还以为你影射……呢。” 下面的人没说影射谁,但纪延朗略一想就知道,他必是指了指天,这龟儿子,真是嫌命长,不行,不能让他们再胡说下去,还是出点儿动静把他们惊走得好。 纪延朗拿定主意,刚要敲屋瓦,就看见一个小娘子牵着侍女的手从后面小路走过来——女眷的席位设在正堂西北的蕴秀阁,离这里很有一段距离,怎会有人走到这里来? 他迟疑间,那小娘子左右张望,让他看清了脸,竟是他从小就认识、但素来互相看不顺眼的方盈。 方盈没有抬头,始终左顾右盼的,像是在找人,便在此时,水阁里头的几个人,说话声音又大起来。 “要说还得是他们姓纪的,老子娶长公主,儿子娶长公主的女儿,嘿,就算换了朝堂,又何愁没有满门富贵?” 水阁并不安门,方盈走来的小路就在水阁后头,自然听见了,但这小娘子听见有男子说话,不但不回避,反而拉着侍女的手走到了房檐底下。 “什么长公主的女儿?听说就是姬妾生的庶女。还拿着当个宝了,嘁!” “你别瞧不上,怎么说也是高行逢的女儿。再说了,后面还有纪六呢,有这一门姻亲,说不定过两年就能给纪六娶个真公主回来。” “哼!那小白脸,一场仗都没打过,也只能尚主做个吃软饭的驸马都尉了。” 纪延朗听得勃然大怒,就要冲下去暴打这几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龟儿子,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屋檐下先响起一道女声。 “这是谁在这儿口出狂言,连驸马都尉都看不起?” 水阁里头几人齐声问:“谁?” “没谁,路见不平的人罢了。有些人,兵临城下时,丢盔弃甲跑得比兔子还快,倒有脸说别人一场仗都没打过,这可真是我今日听见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纪延朗满腔怒意一下消了一半——下面这几个,当初陈国大军攻打蜀中时,都曾被派去守城,也都如方盈说的,一看兵临城下,丢盔弃甲跑得比兔子还快。 “哪来的小娘们?活腻了是不是?” 听见有脚步声冲向后门,纪延朗转头从窗口跳进阁楼,同时重重咳嗽一声,喝道:“哪个龟儿子在下面吵老子睡觉?滚出去!” 他说着重重踏着步子下楼,下面没人敢回话,但很快就响起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等他下到水阁里,已不见人影。 纪延朗想起当时情景,忍不住笑了笑,说:“我一直很好奇,当日我要是不下去,你待如何收场?” “绊马脚。”方盈笑答。 “什么?”纪延朗没明白。 方盈笑着看一眼立春,“当时我俩分开站在门两边,只等有人冲出来,就伸腿绊他,然后大声呼救,其实后面那条路有侍女不停经过的。” 纪延朗摇头:“你真是胆子大,你们两个瘦弱的小娘子,如何绊得倒成年男子?” 方盈却道:“我虽然瘦,但力气不小,不然那么多饭不是白吃了么?” “……”想想她的饭量,纪延朗顿觉无法反驳。 方盈看他默默端起茶来喝,眼睛转了转,突然说:“当日要是也这么心平气和说话多好。” 纪延朗一愣:“嗯?” “你忘了吗?你下来见到我就嚷,‘你怎么话那么多?同你有什么相干,你就冲过来多嘴?’” 纪延朗:“……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还有呢。”方盈继续学,“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娘子,别人避嫌都来不及,你自己冲上来和男子吵架,你就不怕传出去,丢你爹的脸面?” 纪延朗:“……我说得也没错啊。” 方盈问:“你记得我怎么回的么?” “……”纪延朗想了想,“你好像是说,你是为了我们家仗义执言,你爹知道了,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夸奖你。” “对啊。” “……” “不过我当时,也不只是为了父亲对我爹的知遇之恩,和夫人曾抚养我一年的恩情,还……”方盈停一停,深吸口气,最终也没有抬头和纪延朗对视,而是只看着自己脚尖说,“听不得他们那样说你。” 她声音越来越小,“你那么好,他们不配。” 这轻似呢喃的一句传入纪延朗耳朵,彷佛在他两边耳根上各点了一把火,烧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这便拔腿就走,但腿上却彷佛缠了什么东西,愣是拔不出来。 方盈等了一下,见他竟然没跑,颇为惊异——她都豁出去说那么腻歪的话了,这位怎么还不跑?还非得逼着她说得再明白些吗? “我一直忘不了你从楼上转下来的样子,强装凶恶,威风凛凛……” 纪延朗腾一下站起来:“不早了,明日还得早起,有话……等我明日回家再说吧。” 方盈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长出口气,端起茶来一饮而尽——演得好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好在这是一劳永逸的事,纪延朗应当不会再怀疑她对他的“情意”了,龙舟赛那回圆得也很好,就算有一天他翻旧账,闹到李氏面前,那番心路历程也足以取信李氏。 而且还说定了以后不用管他,方盈心怀大畅,夜里睡得特别香,还做了个美梦,到早上醒来那股美滋滋的劲儿都还在。 立春见自家主子少有的一起来就面带笑容,一边服侍她穿衣,一边笑问:“娘子这是做了什么好梦么?” “嗯,梦见春天里和从善一起去赏花,还吃了她家厨子烧的野味,好吃极了。” 立春失笑:“梦里梦见吃饭,一般都吃不到嘴,难为娘子还吃着了。” “是啊,要不怎么说是好梦呢。”方盈笑眯眯的。 立春回头看一眼窗外,贴近方盈耳畔,小声回禀:“细柳说,郎君从来沾枕就着、一觉到天亮,昨夜里却翻来覆去的,好久都没睡着。她问了一句,郎君又说没事,到后来她都困得先睡过去了,也不知郎君到底几时才入睡。早上郎君就起得迟了,这才出去没一会儿。” 方盈跟着看了一眼在院里练拳脚的纪延朗,睡不着觉?这么当回事吗?不应该啊,以这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的脾气,难道不是想一想就觉得烦,干脆丢开不想,直接睡觉才是他的作风么? 哪里出错了么?还是因为提起水阁那事,这人终于良心发现,居然真懂得反省了?不可能,昨晚他话里话外还都是嫌她不自量力、多管闲事的意思呢。 八成是让她最后两句话惊着了——别说纪延朗,方盈自己想起她最后那两句,都忍不住要抖上一抖——吓到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看来他是信了。 “别声张,咱们就当不知道。”方盈收回目光,笑着嘱咐立春。 她这里起来了,侍女们提水壶、端水盆进进出出的,纪延朗看见,也很快停了练拳,回去东厢,等方盈梳妆打扮好,他也梳好头、穿好官袍过来了。 方盈打量他一眼,关切道:“穿这么少不冷么?她们说夜里刮了好大的风,今早格外冷呢。” “我不冷。”纪延朗只与她对视一眼,就飞快躲开,眼睛看着门外说,“你自己多穿点吧。” 咦?方盈瞪大眼睛,她是听错了还是……忍不住望向身后的立春,却见立春也是满脸惊讶,剩下杏娘几个,脸上就不只是惊,还有喜了。 纪延朗没听见她应声,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她们主仆面面相觑、惊喜不已的这一幕。 “……”只是叫她多穿点就高兴成这样,可见是真的从小就没什么人待她好,想想她八岁就没了亲娘,纪延朗语气更温和了些,“今早确实比往日要冷。” “啊,我……我穿得挺多了。走吧,一会儿娘等急了。”见鬼了,他怎么回事?方盈力持镇定,生怕自己掩藏不好,露出过于震惊的神色,再让他起疑。 殊不知她这样一副竭力掩饰的样子,落在已有八成相信她是真的对自己有情的纪延朗眼中,自有合理解释——是有点受宠若惊、不习惯吧?毕竟此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 其实他自己也挺不习惯的,所以出门这一路都没再开口,直到看见母亲的院门了,纪延朗才下定决心,转头对方盈说:“邓大婶母女的事,待我散衙回来,再同你细说。” “嗯?”这事还没过去么?都答应他不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纪延朗却没有解释,只点一下头,就加快脚步进了李氏院子。 方盈憋了一肚子疑惑,直到应付完早晨这一摊事,岳青娥拉她去处置家务,张口就问:“同六郎和好了?” 她才恍惚有点明白,反问道:“和好?嫂嫂怎么知道的?” 岳青娥附在她耳边把纪延朗晚饭后去见过他们夫妻的事讲了一遍,最后笑盈盈道:“我瞧六郎很受触动,回去可有好好同你赔不是?” “……”他没有,她赔了。 难怪他回来以后,态度跟之前大不一样,方盈昨晚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掌握先机,郑重赔礼道歉,镇住他了呢,哪想到纪延朗回来之前就被人镇住了……。 这么一想,昨晚的戏怕是有些演过了,难怪他回去睡不着,今早又是那样一副态度……他别是真往心里去了吧? “怎么?六郎还是没……那你们怎么和好的?别又是你做小伏低吧?”岳青娥见她不答,自己猜道。 “……”方盈打起精神,笑着摇头,“没有,不过把话说开了,多谢二伯二嫂为我主持公道。” 岳青娥却不太相信,拉紧她的手,低声道:“我劝你别总让着他,男人的脾气,越惯着越大,就像这次,明明你一丝儿错都没有,他回来冲你发了一通脾气,到了连个对不住都没说过,下次他还不更肆无忌惮?” 这是实实在在为她着想才会说出来的话,方盈心里感激,便认真解释道:“真不是嫂嫂想得那样,他回来同我吵,我自觉没做错,怎会让着他?嫂嫂还真拿我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柔弱女子了?” 岳青娥被她逗笑:“也是,你真厉害起来,一般人可招架不住。”说着凑近方盈耳朵,促狭道,“我一直相信你能降服六郎。” 方盈轻轻一推她,嗔怪道:“有你这样的嫂嫂么?” “我这样的嫂嫂怎么了?对你还不够好?” 妯娌两个说说笑笑,一起去见过管事娘子,方盈院里的小丫头就跑来传话,说杜嬷嬷来了。 方盈昨日晚饭后就打发人去给杜嬷嬷传过话,让她今日有空的时候过来说话——虽然她当时确实不打算再管邓家母女的事,但是非曲直,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当下便跟岳青娥告辞,回去自己院里。 杜嬷嬷一见她回来,就迎上来告罪,“都是老奴行事唐突,累得娘子受冤枉气……” 方盈赶忙扶住,“嬷嬷快别折煞我了,咱们进去坐下说话。” 立春也伸手一起搀着杜嬷嬷进了堂屋。 “看来嬷嬷已经听说了。”方盈拉着杜嬷嬷的手,面上带笑,语气柔和,“我请嬷嬷来,只是想问问邓娘子那里到底出了何事,并无它意,嬷嬷先喝杯茶,咱们慢慢说。” 杏娘立刻送了茶上来,显然是杜嬷嬷一来,就立刻去烧水烹制了。 杜嬷嬷看方盈真的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心下一定,话也说得从容了,“前日老奴和福姐姐把娘子备好的东西送过去,本来并没多谈,只说是府里准备的。是邓家那小娘子,看见还有做好的月事带,又拿小袄比量了一下,突然就问这些东西是谁给预备的,是夫人吗?” 当时杜嬷嬷刚去,还听不太懂邓家小娘子说话,是福嬷嬷先答话,说是夫人命六娘准备的。 “老奴看那小娘子好像有些疑惑,就顺着话茬说,我们六娘虽然年轻,但虑事一向周详,这些月事带都是昨日叫丫头们赶着做的,还有那小袄,也是担心买的棉衣不暖和,特意把自己新做的、还没上过身的拿给小娘子穿。” 邓家小娘子接着就问:“六娘是谁?是纪六郎的姐妹么?” 这句杜嬷嬷偏就听懂了,想也不想答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六郎只有四个姐妹,六娘是六郎的娘子,又孝顺又贤惠,府中上下人人称道。” 谁知那母女俩听了都大是惊愕,齐声问:“纪六郎成亲了?” 杜嬷嬷学话学到此处,自责道:“都怪老奴,事先也没问福姐姐一声,就这么直通通把话说了,早知道她们母女还不晓得,该当一点一点、细细讲给她们听才是。” “这如何能怪嬷嬷?”方盈笑着安抚,“还是我思虑不周,该先跟六郎打声招呼。” “那哪能怪娘子?要老奴说,还是那邓娘子不晓事,当时老奴同福姐姐都把事情原委和她们母女讲清楚了,谁晓得昨日六郎一去,邓娘子就冲六郎发了脾气,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没人能听懂的土语,然后六郎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方盈看杜嬷嬷话说得有点着急,就笑着劝她:“嬷嬷莫急,喝口茶再说。” 杜嬷嬷确实有点口干舌燥,端起茶来一饮而尽,然后接着说:“偏那时,老奴和福姐姐都不在,也没人敢拦着六郎问一句出了何事,唉,让娘子受委屈了。” “嬷嬷言重了,我没什么委屈的。”方盈示意杏娘续上茶,然后问,“我听嬷嬷的意思,是同她们母女说了这门亲事是怎么结的,是吧?” “是,老奴说娘子八字贵重,保了六郎平安回来……” 杜嬷嬷开始表功,方盈心里却是一叹:当着人家真正的救命恩人面,说是她八字贵重,保着纪延朗回来的,换她是邓娘子,也得生气。 “……那邓娘子又问娘子的家世,老奴看她面色不忿,也怕她听不懂,就说亲家是开封府里断案的官,早前在洋州时就是我们郡公治下的判官,她才不再问了。” 方盈心里只剩木然——虽然邓娘子说话添油加醋,但杜嬷嬷也并不算冤枉,她这岂止是邀名、市恩,还有示威呢。 杜嬷嬷虽然见了方盈就口口声声告罪,但她心里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只怨那邓娘子不知好歹,“真不是老奴轻狂,拿话压那邓娘子,娘子没见过她,这位真是,六郎不是给她们母女雇了两个使女吗?” 方盈点头:“听福嬷嬷说过。” “邓娘子不给那俩使女饭吃。”杜嬷嬷边摇头边说,“最开始头一天,使女做多少饭菜,她和她女儿都能全吃了,第二日使女使劲多做了,她吃不完剩下了,也不许使女们吃。” 立春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那就让人一直饿着吗?” 杜嬷嬷道:“倒是没叫干饿着,但只给使女吃最贱的稷米,还不让做成饭,她亲自在厨房盯着煮稀饭,煮好了给一点儿酱菜就着吃。老奴和福姐姐瞧着不像,劝了几次,说京里不兴这么苛待下人,邓娘子反而嫌我们多管闲事,赶我们走。昨日六郎去时,老奴和福姐姐所以不在,也是因着这个。” “……” 方盈突然觉得,纪延朗也不容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纪延朗早上出门往骑军营去时,也听随从说了这件事——福嬷嬷昨日本来想亲自回报他的,但一直没见着人,只好把话教给天天随侍他的随从,免得再拖一天,拖出事端。 那俩使女是从外面雇的,签的活契,就邓娘子这么个闹法,说不准人家明日就辞了不干了,等接着找了下家,和仆妇们闲谈起来,说上一家连顿饱饭吃都不给,一天两顿稀饭酱菜,还不一传十十传百、闹到街知巷闻? 他们夫人一辈子积德行善,可不能让纪家和六郎的名声都毁在这邓娘子身上。 纪延朗听说以后,倒不意外,只是本来打算散衙后直接回府的,因为这事,还是先跑了一趟邓家那头,等回到家,便比昨日还晚了一点儿。 方盈看见他进了院门,就叫杏娘去煮水烹茶,但纪延朗没像昨日一样直接进来,而是先回东厢换下官袍,才过来正房,照旧叫她去书房坐下谈。 就座后,纪延朗先喝了一盏茶解渴,等侍女续上茶,他思量片刻,一时不知从何谈起,索性先说今日的事,“方才去了邓家一趟。邓大婶穷苦惯了,陡然给她们安排使女使唤,她十分不惯,总拿使女当外人,不让她们进自己屋子,也不舍得给她们吃饭。” “没用过下人的,难免如此。”方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模棱两可地接了一句。 “也不单是没用过下人……”纪延朗轻轻一叹,“还是以前过得太苦了,我刚被邓大哥带回去时,他们可以说是家无隔夜之粮,是以邓大婶没少发牢骚、也没少骂我。” 这方盈可真是没想到,纪延朗见她满脸惊讶之色,反倒笑了笑,说:“没想到我把生民之苦体味得这么彻底吧?” “……娘知道么?” 纪延朗摇头:“这如何能同她说,你也别说,过去了。” 那你跟我说了做甚?方盈心里正嘀咕,他已接着说:“我同你说这些,并非为了诉苦,只是想说邓大婶其实不是有意苛待使女们,她没吃过几天饱饭,心里总是担心不足,又觉得使女们除了洒扫庭院、买菜做饭,没干什么正经活计,还有工钱拿,怎么就要同她们母女一样吃饭了。” “但人活着都得吃饭啊……”方盈忍不住说。 “是,但在她看来,吃不饱饭才是最寻常的事,雇来的使女,活计轻巧,又不打骂,又给工钱,还要吃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说到这里,纪延朗无奈苦笑,“我跟她说时,她都急了,叫我把那俩使女辞了,工钱都给她,她自己啥都能干。” 方盈想了一想,明白过来,叹道:“确实,是我太想当然了,忘了这京中就算是做使女的,也比天下许许多多穷苦百姓过得好多了。” 果真富贵迷人眼,她还是亲眼见过无论怎么辛苦劳作、都无法让一家人吃饱饭、以致卖儿卖女的惨况呢,听见邓娘子的行事,竟也丝毫没想过她原本是何等出身,就在心里有了褒贬,方盈一时暗自惭愧。 “你能这么想,已很难得。”纪延朗发自内心说道,“换了旁人,肯定只当我是为我自己的面子,蓄意夸大,好为邓大婶开脱,是绝不肯信世上真有人日子过得那么苦的。” 方盈着实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纪延朗口中说出这些话,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也愤世嫉俗起来? 纪延朗说完,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对,笑道:“怎么这话听起来像是你说的?” “……”方盈忍不住辩白,“我可没有这般胆大,一句话骂进去那么多人。” “我看你骂我的时候,胆子挺大的啊。”纪延朗挑眉道。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方盈不接这话,绕回去问,“那最后怎么办了?真把使女辞了么?” “没有。”纪延朗也没纠缠,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们母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不安排人照应,哪能放心?我叫她自己选,要么留下两个使女,要么让福嬷嬷派人去,邓大婶心里明白得很,自然选留下使女。” 方盈不由笑了笑——这邓大婶还真是心里有数,知道纪家派去的人,不由她管,远不如两个使女听话。 “又让人去多买些米面来,把家里的米缸面缸都装满,再多存些冬菜,她看见家里有余粮,心里稳当了,别的事都好说。” 纪延朗端起茶喝了半盏,接着说:“其实邓大婶只是嘴上凶恶,心地从来不坏。他们一家三口当年那么艰难,邓大婶无论怎么骂我,嫌我什么也不会干、光能吃饭,也从没想过把我交出去换赏钱。” “那确实十分难得,称得上一家义士了。”方盈这话是真的发自肺腑,以她所见,她亲生父亲和亲舅舅为了仕途,都能起心思、想把她送进王府做姬妾——赏金对邓家的诱惑,想来并不比她父亲的仕途要小,而纪延朗于他们来说,更只是个素不相识之人,他们竟然还能收留纪延朗,也真的只有义士二字才能形容。 纪延朗也觉这话说到心里了,他连连点头:“你说得对。邓大哥虽然没读过书、不识得字,但为人慷慨高义,绝胜我见过的许多王孙公子,可惜天妒英才……” 说到此处,他颇有些伤感,怕方盈看出来,假装低头看自己双手手掌,岔开话说:“我跟他学了许多本事,撒网捕鱼、伐木砍柴,还补过渔网、晒过鱼干,修过船……” 方盈有些明白了,他早上说回来再跟她说邓家母女的事,实际应是想解释邓家对他的恩情到底有多重、以及他为何那般安置母女俩吧。 果然他接着就说:“所以邓大哥离世前,将邓大婶和妹妹托付给我,我是亲口许诺过,要将邓大婶当自己亲娘一样孝顺,将妹妹当自己亲妹妹一样爱护的。” 纪延朗抬起头,看向方盈,“但我亦深知,只要将她们母女接来京中,被富贵繁华一冲,此事就会变了味道。” 救命恩人身故,只剩老母和小妹,小妹正值适婚之龄,他又曾在人家家里住过,随便一编就是风流韵事。纪家人口众多,各房有各房的思量,他出事的时候,有些人连家业都敢肖想,这么一对穷苦出身、平生连顿饱饭都没怎么吃过的母女,一旦住进来,只怕立时就被他们拿捏在手里,成了生事的由头。 “我从来不怕事,但不能把她们母女无辜牵扯进来,成了谁手里的刀,便先同二哥说明原委,请他帮忙赁下住所——像你说的,先给她们安下家。” 原来他连这些都考虑到了,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还以为纪延朗像许多男子那样,不肯把家里妯娌争锋的事当真、还自己骗自己兄友弟恭、太平无事呢。 “你听说了?”方盈难得真心夸他一句,“不过我可没有你想得这么周到,只是觉得毕竟还有孝期,住在家里,大约有些不便。” 纪延朗笑了笑:“不瞒你说,孝期这一点,我真没考虑到。不过咱们虽然想得不一样,根儿上却都是为了她们母女能尽快安家,好好过日子。” 他停顿一下,忽然站起身,向方盈抱拳行了一礼,方盈没想到他突然作此举动,惊了一惊,慌忙站起来侧身避开。 “昨日是我不识好人心,误会了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这里给你赔罪了。” “郎君这是要折煞我么?话说开就好了,赔罪二字,我可不敢当。”方盈一边说一边回了一礼。 “不赔罪可不成,”纪延朗玩笑道,“就算你不怪我,娘和哥哥嫂嫂也饶不了我。” 这次居然没说“我娘”,方盈早上的担忧又涌上来——他不会真的把昨晚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吧?她方才好像也过于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了,不行,得说点儿他不爱听的了。 “郎君言重了,我倒是觉着,你若能早早跟娘说了这番话,娘不但不会怪你,待……” 纪延朗果然不爱听,打断她道:“我这么大人了,还事事要娘来操心,像话吗?” “可这样,娘也没少了操心啊?”方盈小声说。 纪延朗:“……” 她这是成心气他的吧? 方盈却还没完呢,“我听说,你事先同娘说的时候,并没说邓家妹妹多大了……” “坐下说吧。”这一点纪延朗本来也要解释的,“这事真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则先前我也不知道妹妹确切多大了。” 方盈心中不信,刚才还说正当适婚之龄呢。 “我心里记着的,还是当年的小孩儿模样,说的时候自然是小妹妹——此事我也同娘说清楚了,邓大哥待我亲如兄弟,我也答应过他,视他母妹如我母我妹,我又不是禽兽,难道还能有什么龌龊心思不成?” 方盈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邓大婶呢?” 纪延朗身上气势眼见地消下去一截,“她是有些误会,但我今日也同她说清楚了,等她们除孝,给妹妹找个无父无母、踏实可靠的男人做上门女婿,让她继续当家做主,她高兴得很。” “那为何杜嬷嬷提了我,你就那么生气?” “我不是说了是误会么。”纪延朗含糊道。 “误会什么?什么误会?”他越这样,方盈越要追问,“我就是想不通,这事如何能让你那么生气?” 纪延朗:“……事情都过去了,你不是也说,话说开就行了么?” “可是话还没说开啊。你为何不愿邓大婶知道你已娶妻?” “我不是不愿她知道,而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纪延朗见躲不过去,只好从头解说,“最初我在邓大哥家里醒过来,说起身份来历,自是不敢直说的,只假称姓李,出身于小官之家,后来我和邓大哥被征入军中,我才把家世告诉他,但邓大婶母女,直到上京之前,都不知道我其实姓纪。” 对邓家母女来说,纪延朗从一个无名小子变成节度使与蜀中长公主之子,已经够让她们震惊的了,进京没两天又得知他未曾婚配也是假的,她们难免感觉连番受骗、恼怒异常。 “加上她们来了三天,第一天我把她们送去住处就回家了,第二天上朝受赏,没空去看她们,等第三天再去,邓大婶已经觉得我是不是升官发财、不想管她们了,所以故意让杜嬷嬷说那些话,好叫她们母女识趣。” 纪延朗偷偷瞥一眼方盈,没想到她正看着自己,立时心虚地收回目光,含糊道:“我……我……” “你就以为‘故意让杜嬷嬷说那些话,好叫她们母女识趣’的人是我。”方盈替他把话说完。 纪延朗无话可说,只好又道一次歉,“是我小人之心,错怪了你,实在抱歉。” 他这次是坐着道歉的,方盈就也踏踏实实坐着,还挑刺:“你这不只是错怪,还有迁怒吧?” “……”纪延朗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道,“我听营中兄弟说,有一家酒肆烤的羊排特别香,明日我给你带一包回来,以示赔罪,如何?” 一包烤羊排就想抵消?方盈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饰自己不自觉多出来的口水,佯装冷淡道:“不香可不算数。” 纪延朗顿时笑开来:“放心,不香我再给你买别家的。” 这还差不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方盈看着时候不早,该谈的也差不多谈完了,两人继续对坐,实在尴尬,就说是不是该去李氏那儿了,“午后有人来报,说父亲他们明日差不多辰时许就能入城,娘说不定还有事吩咐你呢。” “有确切消息了吗?”说起三年多未见的父亲,纪延朗立时心潮起伏,“我想着父亲也会打发人回来说的,正打算问你。”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那走吧,去娘那儿。我已经跟营里告了假,明日先去迎父亲和三哥四哥。” 方盈跟着起身,走到外面堂中,穿上立春拿来的褙子,与纪延朗一前一后出门。 “不过娘说,父亲进城了,大约也得先去面圣。”她慢悠悠回一句话。 “我知道,迎到父亲,送他们去皇城,我再去营里也顺路。”想到明日见着父亲的情形,纪延朗脚下步子都迈得格外欢快,“他一定想不到我长得比他还高了。” “……”方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几岁了?” 纪延朗头都不回:“不多不少,正比你大一岁。” 方盈冲着他背影翻了个白眼,纪延朗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幸亏她见机快,赶忙抬头假装看天,才没叫他看见。 纪延朗以为她在看天气,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还说:“有晚霞,明日一定是个好天。” “嗯。”除了附和,方盈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答。 当然纪延朗也不是要和她谈天气,他其实是想问:“你见过我父亲吗?” 方盈:“……当然。”他这是没话找话吗? 谁知纪延朗还追问:“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吗?”方盈反问,“娘没和你说,婚事是父亲大人回来主持的吗?” 纪延朗惊愕:“是吗?没……娘没说过啊!我只听说父亲这三年军务繁忙,很少回家……” 原来他不知道,难怪之前那么天真,以为通过她说服李氏,就能和离了,方盈“好心”告诉他:“那年两家商定婚事后,父亲就请了皇命回来了,还亲自去请岐王殿下做媒,我进门拜过舅姑,父亲才回任上。” 啊,是了,娘说过是岐王做媒,纪延朗当时曾略觉奇怪,父亲不在,娘如何能请动岐王?没想到是父亲回来,亲自去请的。 这感受颇为奇异,他的婚事,办得如此郑重其事,除了他不知情、不在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纪延朗一边走一边琢磨,前头忽然迎面走过来几个人,领头的正是福嬷嬷,他慢下脚步,等福嬷嬷打完招呼,就跟她说:“嬷嬷让车二跟我说的事,我已经料理了,多谢嬷嬷费心。” “就是传个话的事,不费心。”福嬷嬷笑眯眯地看着这对小夫妻,“是去夫人那儿吧?快去吧,夫人正等着呢。” 两下告别,纪延朗忽然想起一事,等福嬷嬷走远了,对方盈说:“我求你件事。” 求?一听就没好事,方盈想是这么想,口中还是说:“你有事直接交代我就好,哪至于就说求了?” 她这么说,纪延朗也就直说了:“你能不能帮我跟娘说,别让福嬷嬷和杜嬷嬷再去邓家了,这两位自来养尊处优,跟邓大婶根本说不到一处去,她们瞧不上邓大婶行事,邓大婶说她们奴大欺主……” 他一脸苦笑,“我哪边也得罪不起,只好求你了。” “……”两人现在差不多是并肩而行,方盈侧头瞄他一眼,奇道,“你连扮可怜都学会了?” “我不是扮……” 方盈打断他:“还有你纪六郎不敢得罪人的时候?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像真事呢?” 纪延朗玩笑着长叹一声:“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叹完之后,眼看就要到母亲院子,他转为正色道:“我说真的,我从一开始便在外面雇使女,而不是从家里挑人过去,就是不想要有如今这种局面。咱们家和邓家,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是下人,也从来没过过邓家那样的日子,所以她们见了邓大婶行事,难免居高临下地挑剔。” 可他明明是找人去服侍母女俩的,如此上下颠倒,能服侍得好吗? 方盈想想杜嬷嬷对邓娘子的评价,点头道:“倒也是。不过娘让两位嬷嬷去,也只是怕外面找的使女不妥当,邓大婶母女新来,万一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 “那都无妨,慢慢改就是了。她们母女没那么娇弱。反而是如今这样更坏,两个使女见了福嬷嬷和杜嬷嬷行事,心里也跟着隐隐瞧不起邓大婶,要不是看这两人还算老实,我今日就直接辞了她们了。” “还有这一层……”方盈想了想,又问,“可是若两位嬷嬷不去了,邓大婶暗中还是不给两个使女吃饱,父亲回来,你忙起来也不能日日都去……” “应当不会了,我都交代邓大婶了,觉得使女干活少,就找些活儿给她们做呗,缝制冬衣、腌菜酱菜,我还叫人买了次一等的米,跟她说,专拿那个给使女吃。余外特意又跟妹妹说了一遍,她比邓大婶能转得过弯。” 方盈问:“妹妹能做主吗?听你说起来,邓大婶似乎很……” “泼辣。”纪延朗笑着说出她不好说的词,“妹妹不爱说话,但遇事有主意,邓大婶反而拗不过她。” 方盈想起福嬷嬷也说邓小娘子性情刚强,终于点点头:“好吧,我试着跟娘说说。” “多谢。”纪延朗立即道谢,“不管成不成,我都记你这份情。” “以后要还的。”方盈语气像是玩笑,心里却很认真。 “好好好,一定还。”纪延朗想得简单,大不了多从外面给她买肉吃就是了。 两人说定此事,也到了李氏院门外,明日纪光庭就要回家,院子里人人喜气洋洋,他们两个面带微笑进去,李氏一看即知小夫妻间与往日不同,更加高兴。 “盈儿跟你说了吧,你爹打发人回来报讯了。”她先问儿子。 纪延朗点头:“说了,明日辰时到,我已跟营里告过假了,明日先同二哥去迎候父亲。” 李氏很是满意:“你爹看见你,一定高兴。”说到这里,想起三年来骨肉分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儿子的心情,不由鼻子一酸,眼眶湿润。 方盈瞧见,忙拿纪延朗的话来逗她开心:“来的路上六郎还说呢,父亲一定想不到他长得比父亲还要高了。” 李氏听了,果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指着儿子说:“你呀……” 纪延朗:“……我随口一说,你怎么还跟娘告状?” “盈儿这可不叫告状,”李氏看出儿子也在凑趣哄自己高兴,顺着他们的话玩笑道,“分明是替你彩衣娱亲呢。” “我算是看出来了,您现在看我,就跟二嫂进门后看二哥一样,有了儿媳妇,就再也不疼儿子了。”纪延朗似真似假地抱怨。 他肯这么说,显然是已同方盈解开误会,真心认了方盈这个妻子,李氏便笑道:“你看出来了就好,以后识趣一点。” 纪延朗拿腔拿调地叹口气:“好好好,儿子识趣,以后甘心做个没人疼的。” 房里侍女们都捧场地笑,方盈也含笑不语,李氏就笑着看一眼她,回道:“放心吧,会有人疼你的。” 纪延朗跟着看向方盈,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又乖巧又柔软,竟与他曾憧憬过的小妻子模样十分相似,略觉心动的同时,又颇感疑惑:难道人长大,性情也会跟着大变吗?还是说她那厉害泼辣的一面,都只冲着他使了? 李氏见他看着方盈不说话,笑一笑叫传饭,吃过饭,闲谈几句明日丈夫回家的事,打发了小夫妻回去,就跟馨梅说:“我这心病,总算是去了一大半了。” 馨梅知道夫人是说六郎夫妇,便笑道:“奴婢今日瞧着,六郎和六娘好得紧,夫人怎么说才去了大半?” “剩下那一小半……”得等圆房了才行,一念及此,李氏立刻吩咐,“你去二娘那儿传个话,让二郎明日得空,去找钦天监吕大师推算个最近的吉日,给六郎夫妻补办合卺礼。” 此时走在回去路上的方盈和纪延朗,还不知道李氏已经急着让他们圆房,正努力找点邓家母女之外的话题来谈,以免除路上无话可说的尴尬。 “对了,我今日在营里见着你表哥了。”纪延朗突然想起一件可说的事。 方盈脚步一顿:“表哥?哪个表哥?” 纪延朗笑道:“就是你舅舅家的表哥啊,在骑军营,你还有别的表哥吗?” 方盈听见她舅舅就整个人都警惕起来,没心思和他开玩笑,追问道:“怎么见到的?他去找你了?” “没有,偶然遇见的。”看出她紧张,纪延朗想起她对她舅舅的评价,撒了个小谎。 谁知方盈立刻拆穿:“你哄我吧?那么大个骑军营,随随便便就能偶然遇见?再说他不用操练吗?将官能许他随便乱跑?” 见骗不过她,纪延朗只好承认:“是我去找他的。”这小娘子在他面前,果然总是格外厉害,“都是亲戚,既然知道他也在骑军营,总得打声招呼。” 想起上次与他谈及舅舅一家的事,方盈明白过来:“娘让你去的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纪延朗承认道:“上次从你家回来,娘是交代过我,不过我这些日子事忙,一直没顾得上,今日差不多把营里走熟了,才去找到你表哥见了见,他长得不太像你舅舅,要高大许多。” “嗯,据我继母说是更像我外祖父。”方盈使劲憋住,没往下追问,等他自己说下文。 “你没见过你外祖父吗?” 怎么就顺着话拐弯了?方盈更想听他说今天和表哥谈了什么,敷衍道:“我记事后没见过。你们是就寒暄了一下?” “嗯,就是打个招呼、认认人,说了改日请他和二表兄去喝酒。我瞧他说话行事不似你舅舅,问过他们那一军的指挥,也说他为人踏实能吃苦,骑术箭术都练得拔尖,却不夸夸其谈,只要后面立下些功劳,必能晋升的。” “是吗?”方盈十分意外,就她舅舅和舅母那样两个人,居然生得出踏实能吃苦的儿子? 纪延朗更意外:“你不知道吗?” 方盈摇头:“大表哥大我七八岁,没比我继母小多少,和二表哥去我家,自来只去见我爹,不进后院的。我舅母倒是经常夸她两个儿子,但她说话一向真假参半,我也不太信的。” 原来如此,“看来是叫父母拖累了。”纪延朗感叹。 “你也不要太早下定论,审慎些,看看再说吧。说不定今日他回家同父母一说,明日父亲回家,后日我舅舅就不请自来了。”方盈说完,觉得此事九成九会成真,眉头顿时皱紧,“不行,我得叫人回去跟我爹说,管着我舅舅一些……” “不用,来就来呗,姻亲一场,没有不让人上门的道理。”纪延朗开导她,“你都见过我爹了,难道还怕你舅舅敢在他面前造次?” 方盈一想,眉头不由松开,笑道:“你说的也是。我舅舅那等人,最是欺软怕硬,见了父亲,恐怕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我舅舅不也是。背地里再恨得咬牙切齿,见到父亲,还是一口一个姐夫,叫得亲热。” “你上次登门拜访,他见你了吗?”这事儿方盈一直没听见后续,无论纪延朗还是李氏,都没跟她提过。 “见还是见了的,就是说话阴阳怪气,我和二哥怕娘伤心,只拣能听的学了一句。”纪延朗回道。 “能听的,只有一句啊?” 纪延朗笑着看她一眼:“你以为呢?那一句还是谁都会说的,回来就好,别让你娘再操心了。” 这位后主也真是,方盈心里感叹一句,看着已经到了自己院子,便没再谈,说了一句:“邓家那事,明早得空我再同娘说。”就如往常一样,打算进院后即与他分道扬镳,各回各的屋子。 谁知纪延朗应声后,并没转进东厢,而是一路跟着她进了堂屋坐下,还闲话家常一般问她每日在家都做什么。 “也没什么,陪娘说说话,家里若是像近来这般事多,就给嫂嫂帮把手。”方盈心里纳闷,不知他是何用意,回得就很简单。 “自己呆着的时候呢?都做什么?” 他还追问?方盈更加警惕,“有时候做做针线,或者练练字、抄佛经。” 纪延朗惊讶:“你会做针线?” 方盈:“……平常人家的女儿,哪有不会做针线的?” 纪延朗想了想:“按理说应当是没有,但你看起来不像会做这些的。” 杏娘正好过来上茶,瞧两位主子相处与往日不同,大着胆子接了一句:“郎君身上这件圆领袍,就是娘子带着奴婢们做的。” “多嘴。”方盈立刻斥责一声。 杏娘福身告罪,纪延朗低头看看身上穿的家常袍子,有点难以置信:“这是你做的?” “她们裁好了,我动动针线缝上而已。”方盈答完,又说杏娘,“还不退下?” 杏娘慌忙退出去,纪延朗只当方盈是害羞不自在了,笑一笑道:“真是想不到,我以为照你小时候的脾气,是不耐烦学这些的。” 方盈有点恼怒杏娘多嘴,也懒得再演戏哄着他,淡淡答道:“人长大不就是如此么?” 纪延朗怔了一怔,随即感叹道:“你说得对。人长大就是如此,收敛脾气,磨平棱角,学会一切没什么意思、但或许有用的本领。” 方盈看他一眼,忍住了没说话,纪延朗看见,却非要问:“怎么?”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其实没怎么变。”这可是你自己问的。 纪延朗眉头一挑,语调变冷:“你是想说我没什么长进吧。” 方盈立即摇头:“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想说你遭逢苦厄,难得还是少年时的脾气,没变得世故圆滑。” 纪延朗盯着她,她一副坦荡模样回视过去,两人这么对视了一会儿,纪延朗才移开目光,端起茶喝了一口,说:“只是在家不那样罢了。” 他似乎一下没了心情,放下茶站起身,说了一句“你早些歇息,明日有得忙”便走了。 方盈送走他,回身进去里间暖阁,脱了褙子和鞋,上炕躺倒,舒服地叹口气,跟立春嘀咕:“这一天总算过去了。” 立春收好褙子,往外间瞄了一眼,走到炕边,低声说道:“好容易把话说开了,娘子怎么又故意刺郎君?” “谁叫他啰里啰嗦、没话找话了。”方盈应付了他那么久,早都累了。 “郎君没话找话,不就是想同您多谈谈,多知道一些您现在的喜好么?”立春倚着炕边,小心劝谏主子,“这是同您示好,想与您好好做夫妻、好好过日子呢。您这么拿话刺着他,昨晚和下晌那些话不都白说了?” 方盈半坐起来:“你说他刚才问那些废话,是想知道我的喜好?” “是啊。”立春失笑,“娘子以为呢?问您平日自己呆着做什么,还能有什么别的用意不成?” “我就是想不通啊,前面突然提起大表哥,我以为……”方盈皱起眉,转头透过窗子往东厢望了一眼,小声问立春,“你看他是不是真信了我昨晚说的话?” 立春点头:“连奴婢都要信了,何况郎君?” 方盈斜她一眼:“你信什么?” 立春好言好语劝道:“奴婢信不信不要紧,要紧的是郎君信了,那此事就是真的,绝不能有假。奴婢见识短浅,但看郎君待邓娘子母女,倒像是个极明白好歹、也极懂得回报的人,此前他不信您,奴婢说句公道话,也不怨他,实在是您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方盈:“……” “昨晚郎君得知您在夫人房里说的那些话,不是立即就转圜了么?还郑重其事给您赔了两次不是,别说郎君的脾气,就是方家官人当初……也未必肯的。” 立春说的当初,自然是指方盈她娘在的时候。她爹在外面,无论面对上官还是同僚,一向都有些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气度,就连对她舅舅那种人,也都好言好语,极少给脸色看,但只要回到家面对妻女,就完全是一副一家之主的态度。 让他给方盈她娘或者是现在的继母赔不是,方盈自己都觉不可能,但是,“我也没指望这个啊!我想顺他的意,以后不管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谁想到他自己又变了。” 立春笑道:“那不过是气话。世上哪有那样的事,新婚小夫妻,就各过各的日子?就算您二位都愿意,夫人也不能看着不管,娘子可别忘了,夫人说过,等郡公回府,还要择吉日给您和郎君补合卺礼呢。” 啊,可不是,还有这么一回事呢!方盈烦恼起来,按着额头重又躺倒。 “娘子多看看郎君的好处吧。”立春坐到炕沿儿上,伸手给主子轻轻揉按两边太阳穴,同时柔声劝慰,“就说邓娘子母女,换个人,定是丢给夫人便不管了,好吃好喝、好穿好住,说出去也算报完恩了,哪还想得到下人看不看得起、她们过不过得惯?” 方盈哼道:“便是如此,你也不要以为我能和邓家母女作比。” “来日方长嘛,您别再总拿话刺着郎君,以您的品格,郎君早晚会喜欢的。” 方盈才不在乎纪延朗喜不喜欢她,只要婆婆李氏喜欢她就够了,但这话跟立春说了,她只会继续啰嗦,就转移话题说:“我还是担心他去找大表哥。” 立春道:“奴婢瞧着,郎君提起此事也没有什么用意,不过是想找个话头与您多谈几句罢了。潘家两位小郎君,奴婢虽也没怎么见过,但原来在方家,偶尔能听见官人的长随说……” 她忽然停住,方盈奇怪,追问道:“说什么?” 立春脸色尴尬,小声道:“歹竹出好笋。” 方盈没忍住,笑了出来:“我看他们才是嘴损。” 立春也抿着嘴笑,方盈笑完,想了想说:“要真是如此,也还罢了。”总比一家子都不成器,始终拖着方家来得好。 看她想通,立春见好就收,没再多说,叫人提水进来,服侍方盈泡了脚,早早歇息。 第二日早上起来,果然是个大晴天,送走纪延朗兄弟三个,趁着别人还没来给李氏问安,方盈先说了纪延朗求她的事。 李氏听完,不置可否,先问方盈:“你自己怎么看?是真的赞同,还是碍于六郎开口、不好违逆?” “儿是真心赞同。”方盈认真答道,“除了六郎所顾虑的那些,也省得邓娘子母女对娘有所误解。” 李氏不由一叹:“你这孩子,从来只会为别人着想。” “娘又不是别人。”方盈笑答。 李氏还待再说一句,侍女已经来报,说姨娘们和几位娘子来问安了,她只好按捺下来,先叫人去给福嬷嬷、杜嬷嬷传话,叫她们今日起不必再去邓家那边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 23 章 纪光庭一行进城比预计的要早一些,不到辰时,李氏这里就接到了纪延朗兄弟已经迎到他们的消息,满屋子女人都欢欢喜喜,连安氏和程氏都因为丈夫就要到家,没再说酸话。 不多时行李先送回府,李氏叫大伙先散了,等一家之主回府时再来。 方盈本打算回房,刚从正院出来,就遇见一个岳青娥打发来的小丫头,说她那边忙不过来,请方盈去帮忙。 此时三位嫂嫂都在,若照往日情形,安氏程氏必要阴阳怪气几句,但她们此刻都忙着回去安顿丈夫带回来的行李,便都跟没听见一样,快步走了。只有五嫂高氏说了句辛苦,才与方盈道别。 方盈跟着小丫头一路去到西花厅,见仆妇们来来往往搬运家具陈设之物,虽忙却不乱,再看岳青娥,悠闲地坐在火炉旁喝着茶,哪有一点儿忙不过来的样子? “你这是茶喝不过来了,叫我来帮忙么?”方盈笑问。 岳青娥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笑嘻嘻道:“刚听见一桩趣事,迫不及待想讲给你听。” “趣事?”今日又没人出门,想来不是外面的事,方盈心里猜度着,却并没说出来,捧场地问,“什么趣事?” 岳青娥不答反问:“你三嫂四嫂都回去了?” 跟她们有关啊,方盈点头:“方才一起从娘那儿出来的。” 岳青娥就凑过来,挨着她低声说:“那这会儿应该都见着三郎四郎带回来的‘行李’了。”她满脸看好戏的笑意,“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哎哟,也不知道三娘压不压得住火气。” “两个美人儿?”方盈惊讶,“是三伯的姬妾?” “不,一个是三郎的,一个是四郎的,说是一对姐妹,长得还有几分相像。” 方盈不自觉皱起眉:“从相州带回来的,还是路上?” “说是已经服侍一年多了。”岳青娥低声解释,“他们在外头,身边没有侍妾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从没带回来过,三娘四娘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当不知道。谁想到这回,居然不声不响就带回来了。” 这两个妯娌成日笑她生不出儿子,今日终于能看她们笑话,岳青娥格外高兴,“怪不得上次三娘让带上她给三郎做通房的陪嫁丫头,三郎不肯呢——说什么哪有带丫头进军营的,其实是那边早有绝色,瞧不上吧?” 方盈自己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说到底是男人好色无耻,为这个笑话三嫂四嫂,怪没意思的。但这两位仗着自己生了儿子,笑话二嫂在先,现在被二嫂笑话回来,也并不冤。 便就事论事道:“三嫂也真信。父亲身为节度使,持节开府,怎么就非得带进军营了?” “可不就是这话。她倒还得意呢,趁着这几年三郎不在家,把服侍过三郎的丫头都打发出去了,只留她自己那个样貌平常的陪嫁。你猜她见了这个,会不会闹起来?” “不会吧。父亲也回来了,正是一家人骨肉团圆的时候,三嫂虽然有些……也不敢这时候闹吧?再说她能怎么闹?顶多关起门来,和三伯吵一架吧?” 岳青娥深觉遗憾:“那真是可惜。” 方盈失笑:“不用可惜,来日方长。” 岳青娥眼睛一亮:“是啊,以三娘的脾气,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还有四娘,别看她说话轻声细语的,不像三娘脾气暴躁,但论起心机,两个三娘也及不上她,她早晚得挑拨三娘先闹,然后趁机把四郎带回来那个也收拾了。” 方盈忍不住又皱眉:“嫂嫂可知道这两个女子是什么来历?” “说是别人送到节度府的。”岳青娥凑到方盈耳边补充,“八成是想送给父亲,父亲没要。” 事情还牵扯到公公,就不好继续往下谈了,两妯娌就此打住,端起茶来各自喝了一盏,岳青娥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还没恭贺你呢。” 方盈笑道:“我有什么事值得恭贺的?” “你不知道吗?娘打发你二伯去找人推算吉日了,”岳青娥笑吟吟看着方盈,“还特意说要最近的。这还不该恭贺你吗?” “吉日?”不会是她想的那事吧? “合卺礼啊!”岳青娥拉住方盈的手,真诚道,“早些圆房也好,大伙就都定了心了。” 还真是。听见这个消息,方盈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岳青娥见状,只当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心中害怕,柔声宽慰道:“别怕,过了那第一回就好了。” 可她就是不想有这第一回啊,方盈开始后悔那天戏演得太过,同时暗自埋怨纪延朗转得太快,昨日要不是他在婆母面前那样说话,婆母也不会急着叫人去算吉日,本来都说好等公公到家再择的。 岳青娥哪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见她听了这话就心绪烦乱似的,自己想了想,猜着大约是因为方盈亲娘早逝,出嫁时六郎又音讯全无,因而没人告诉她男女之事,这才心慌意乱。 但她作为妯娌,也不好说太细,岳青娥记下此事,决定过后回禀婆母,让婆母去安排。 “行了,这边差不多了,你回去歇着吧。”她拉拉方盈的手,“我也回去看看孩子。” 方盈回神,起身和嫂嫂道别,怀着满腹心事回去。 立春大约知道主子心里想什么,自己琢磨一路,等回去房中,才劝道:“娘子怎么今日当着二娘就没了笑脸?补办合卺礼是夫人怜惜娘子,补偿婚礼时郎君不在的缺憾的,您听闻此事是这般神色,万一二娘告诉夫人……” 方盈惊了一惊,赶忙回想方才情形,“应当不要紧,二嫂大约以为我是害怕呢。”说完她又像说服立春似的强调,“我本来也是害怕的啊!” 万一不走运,很快就怀上了怎么办?方盈可不是那些无知小娘子,嫁了人就盼着快快怀上、好一举得男,却对女人生子的凶险一无所知。 她可是亲眼看见过她娘早产,痛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更令方盈无法忘怀的,是她娘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好容易生下个男孩,却因早产没保住,自己身体也垮了,没一年就抛下她故去。 她不想生孩子,最好一辈子都没怀上过。 “今日是郡公回府的日子,上上下下都欢喜着,娘子到了人前,脸上怎么都得有点笑容。”立春多少知道自家娘子的心病,也不敢深劝,只能这样说一句。 “我知道。”方盈叹口气,让立春给她把鞋脱了,自己倚着引枕,半坐在暖阁里发了会儿呆。 眼看到午时,小丫头来报,说郡公和三郎四郎已经进府,方盈起身,匆忙收拾过,赶去正堂,和妯娌们陪着李氏迎接纪光庭父子。 纪光庭没有穿铠甲,一身紫色官袍却仍穿出了身经百战的武将气度,叫人不敢直视。 方盈随着妯娌们拜倒,听公公叫起,扶着立春的手起身,见三郎纪延昌、四郎纪延庆也已拜倒在李氏面前。 李氏笑着叫起,温言慰勉了两个庶子几句,纪光庭就叫大伙散了,等二郎、五郎、六郎散衙回家,开家宴时再谈。 方盈刚出了正堂,就叫岳青娥拉住手,随她一起往外走。 “瞧见三娘的脸色没?”刚走远些,岳青娥就迫不及待问道。 “嗯。”方盈笑着点点头,“很不好看呢,盯着三伯的眼睛像是要冒火。” 岳青娥笑道:“这火回去就得烧起来。先头你走以后,就有人来报,说三娘她们院里动静不小,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 “冲三伯,是该好好烧一烧。就怕她闹不过,最后心机手段还是冲着那身不由己的人去使。” “这不用想,她定是叫三郎一哄就哄住了,回头慢慢收拾妾室。”岳青娥说着面露鄙夷,“我顶瞧不上她这样儿。自己撺掇着姨娘出来与娘争锋,转过头对她房里的妾室赶尽杀绝,有这些本事,怎么不去管三郎?” “所以她是个糊涂人。”方盈一叹。 岳青娥附和一回,走了几步,却又说:“不过她这样活着,大约比我们痛快。” 她自嫁到纪家,行事一向学着婆母,自觉无可指摘,可回头想想,也着实过了几年憋屈日子。 方盈握住她的手,道:“人生在世,难免有不痛快的时候,但这些总会过去,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岳青娥点点头,没再接着说这话,拉方盈陪她去检视了一回家宴菜单,又去西花厅看过陈设布置,才两下分开,各自回去等丈夫回家。 方盈回房打了个盹,醒来刚喝了杯茶,纪延朗就回来了。 他换好衣服,过来堂中,先问父亲他们几时回府的,方盈答了,纪延朗有些纳闷:“那么快就回来了?这么说,官家召见父亲,也没说上几句话……” 此事方盈也不知情,便无话可答,纪延朗自己寻思一会儿,起身道:“走吧,先去娘那儿。” 方盈加了衣服,随他一同出门,到李氏院里,才知道其他几房都没过来。 但芳桂还是很快迎出来,说郡公和夫人叫他们进去。 方盈跟在纪延朗身后进去堂中,见公婆并肩坐着,公公已经换下官袍,看起来比先前和气许多,她福身行礼,听公公开口道:“都坐吧。” “爹,我听说您不到午时就回府了?”纪延朗一边坐下一边问。 方盈虽然听着公公说“都坐吧”,还是觉得作为儿媳妇,就那么坐下不好,便悄悄站到了纪延朗下首。 李氏看见,笑着对丈夫道:“你一回来,盈儿都不敢坐了。” 纪光庭捋捋颔下胡须:“我看着凶恶么?”又冲方盈微笑道,“六娘不要怕,坐下说话。” 纪延朗跟着回头道:“坐吧。” 纪光庭听见,转头和妻子对了个眼神,然后一齐笑了笑。 方盈这会儿正就座,没看见,纪延朗却恰好转回头去,看见这一幕,笑问道:“爹娘笑什么呢?” “笑我们六郎终于长大了。”纪光庭略带感慨,“以后也都如此才好。” 纪延朗没明白,“如此”是怎么个如此法? 纪光庭也不解释,转头吩咐家宴不要男女分席,改以食案分餐,一房一案,未嫁的四娘和孙辈单设一案。 侍女应声去传话,他才答纪延朗先前的话:“官家体恤,叫我先回府洗去风尘,后日再召见。” 李氏插话道:“你们父子谈吧,盈儿跟我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 24 章 李氏叫方盈跟她进去里间,其实不是有什么话说,“让他们父子说说话。”她笑着跟方盈解说,“六郎在交趾的经历,虽也写在信里告诉你父亲了,但毕竟没法写得太细,他还是要亲自问过六郎,才能安心。” 方盈听了,有些好奇:“儿从小就听说父亲英武不凡,娘也说父亲管教六郎他们甚是严厉,但儿今日瞧着,父亲倒更像是位慈父。” 李氏轻轻一叹:“你父亲从前确是比一般的父亲还要严厉,但自从大郎去后……”她眼眶微红,“他就有些改了。后来六郎出事,他心中煎熬,其实不下于我。” 看着婆母眼睛越来越红,方盈忙说:“难怪儿现在瞧着父亲待六郎颇为慈爱,一点儿都不像个严父呢。” “那也是刚回来,看着新鲜,你等时候长了再看。”李氏也觉得此时无谓多想伤感之事,玩笑道,“六郎若敢胡闹,你父亲还是照打不误。” 方盈笑问:“六郎真的挨过父亲打吗?”她一直以为纪延朗是从小到大都没挨过一手指头那种娇养的公子哥。 “挨过啊,他们兄弟六个,就数他挨打多。”李氏说着幼子挨打,还满脸带笑,“谁让他格外淘气呢?” “是小时候么?”若是大一些了还挨打,那她应该听说过才对。 “嗯,七八岁的时候打得最多,那会儿他刚从蜀宫回家,叫先主惯得无法无天,你父亲生怕六郎就此长歪了,很下了一番力气管教他。”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方盈偷笑。 李氏也笑:“当时我还有点心疼,现在回头再看,倒觉得一举两得,既没让六郎长歪,也让他们父子更亲近了。你父亲从镇抚一方开始,就忙得无暇顾及家里,你几位兄长从小少见你父亲,待长大了更不敢亲近,都规规矩矩的,不问不敢开口,也只有六郎同他亲近些。” 正说到这里,外面来报,说二郎夫妇、三郎夫妇、四郎夫妇、五郎夫妇、还有四娘和孩子们都到了,方盈扶着李氏出去,退到纪延朗身边。 纪光庭看着满堂儿孙,心中高兴,把孙子孙女叫到跟前,会说话的挨个问了几句、摸摸头,到说话还不利索的纪延寿和岳青娥二女儿这里,还伸手接过来抱了抱。 岳青娥受宠若惊,孙辈这么多孩子,公公都没抱,只抱了她自己都有些忽视的二女儿,一时心里颇为激动。 “取名了吗?”纪光庭抱着孙女,看这孩子没认生也不哭,更加喜欢,转头问妻子。 李氏笑着摇头:“女孩儿都只取了乳名。” 纪光庭道:“大娘叫芸儿是不是?” “是,二郎取的,芸香的芸。” “挺好,那就叫怀芸吧,二娘,”纪光庭点点怀里小孙女的额头,“就叫怀芷。” 安氏听着是跟男孩们一个字辈,忙推一下丈夫,纪延昌看她一眼,见她拼命往自家女儿那里使眼色,只好开口道:“父亲,还有我们小三娘呢。” 纪光庭瞪他一眼:“忘不了。小三娘……叫怀蓉吧。” 三个孙女都给取了名字,纪延寿岳青娥和纪延昌安氏夫妇一起谢过父亲,李氏便道:“不早了,去花厅开宴吧。” 纪光庭点点头,把孙女送回乳母手上,站起身,等李氏披上斗篷,便携着她的手先往外走。 方盈和纪延朗缀在最后,见着这一幕略觉惊讶,再看哥哥嫂嫂们也都多多少少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此情此景很是罕见。 等出了门,大家走着拉开距离了,纪延朗还低声问方盈:“上次父亲回来也……这样么?” 他下巴往前一点,方盈抬头,见公婆二人手还牵着,摇摇头:“我没见过。不过听二嫂说,以前家宴,还会有姨娘们的座次,但我进门后,再没有过这等事。” “是么?”纪延朗琢磨一会儿,突然笑了,低声道,“父亲一定也知道了那些传言。” “我猜也是。” 一个希望门庭兴盛、富贵传家的家主,怎么可能在天下已定时,从自己手里乱了礼法纲常?何况纪光庭和李氏这对夫妻,原比一般夫妻情份要深。 这从纪光庭全力支持李氏操办她和纪延朗的婚事就能看得出来。 方盈念头转到这里,腿边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姑娘,她刚看清是怀芸,手已经被这孩子拉住了。 “婶娘。”怀芸脆生生叫道。 方盈笑着拿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纪延朗跟着低头看向侄女,叔侄俩眼神对上,怀芸往方盈身后一缩,一脸害怕的样子。 纪延朗禁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我也没往凶恶了长吧?” “她是认生。”方盈拉着怀芸的手,放柔声音安慰,“芸儿别怕,你忘了吗?这是六叔。” 怀芸探头看六叔一眼,又缩回去,贴着方盈腿边往前走,小声答道:“我想去找婶娘玩,娘总是说六叔回来了,不叫我去。” 方盈笑道:“没事,以后尽管来,你六叔白日不在家。” 纪延朗不甘做“恶人”,“我在的时候也尽管来,芸儿喜欢玩什么?六叔给你买去。” 两人跟侄女说话,没压低音量,走在最前面的纪光庭听见,趁转弯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小儿子夫妇带着长孙女有说有笑的,倒像一家三口,颇觉欣慰,回头对妻子说:“还是你眼光好,给六郎挑的这个媳妇,当真不错。” “这哪是我眼光好,是咱们家运气好。”李氏也回头看了一眼,“我现在只盼着他们快些圆房,生儿育女,我也过过万事不管、只含饴弄孙的日子。” “放心吧,不远了,说不定明年此时,你已经在抱孙儿了。”纪光庭笑道。 纪延寿岳青娥夫妇跟在父母后面,将这番对话听了个差不多,纪延寿就上前一步说:“爹,娘,儿子去见过吕大师了,他说吉日推算好了,会让人送过来。” 纪光庭不解,李氏道:“就是六郎夫妇来之前,我同你说的事。” “啊,好啊。”纪光庭笑着点头,又说,“二郎记得一会儿打发人去方家,问问亲家明日是否得空,就说我请他喝酒。” “是。” “对了,你岳父也要进京,你知道吧?” 纪延寿笑答:“收到信了。大约有三五日就到了。” 纪光庭点点头:“正好赶得上咱们宴客。” 岳青娥旁边听着,心情极好,只觉好久没有今日这般扬眉吐气,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纪延昌安氏夫妇,见安氏板着个脸,纪延昌倒是还挂着淡淡的笑,但那笑只挂在嘴边,连眼角都没延及,显然是笑不出来硬笑的。 她本来就有的十分高兴,顿时变成十二分。 一家子就这么浩浩荡荡、有人欢喜有人怒地进了西花厅。厅中已按照纪光庭吩咐摆好食案,为了取团圆的意头,岳青娥特意让把食案围成圆形,每两张食案之间留出大约一张食案的空儿,方便人进出,坐下后两边说话也都能听见。 又把本来用来分席的大落地屏风摆到门口,免得末座直接背对着门,风吹得冷。 纪光庭和李氏先入主位坐下,各房依长幼顺序落座,安氏憋着一肚子气,此时才发现他们夫妇的席位与主位之间还设了矮几,使得他们的席位往后挪了半张食案远,明显落后于纪延寿夫妇,火气顿时就压不住了。 “这里还有席位啊,”她直直看着岳青娥,皮笑肉不笑道,“二嫂这是给谁留的?怎么专放在我们前面?” 岳青娥就知道她会问,当下笑道:“那是给四妹和孩子们的,三弟妹没发觉几案格外矮些么?我想着父亲难得回家,必定想孩子们,如此也能让孩子们多多亲近祖父。” 已经坐下的纪延昌拉了妻子一把,同时对岳青娥笑道:“还是二嫂想得周到。”又说妻子,“还不快坐下。” 安氏不情不愿坐下,那边侍女已经引着纪四娘和孩子们入座,纪光庭看见,果然欢喜,但数了数人头,又觉得人丁还是不够兴旺,五个儿子才生了四个孙子三个孙女,一家两个都没勾上,便同妻子说道:“希望明年还能再摆这么一席。” 李氏笑道:“明年恐怕不成,后年吧,二郎房里人怀上四个月了,明年三月生,到后年此时,也快有五郎家小四这么大了。” 安氏和纪延昌席位虽略远了一点儿,但李氏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不小,他们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纪延昌城府深还好,安氏心先是一沉,接着又有点幸灾乐祸,迫不及待说道:“哎哟,这么大喜事,二嫂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也不同我们说一说?” 岳青娥下首一席的程氏没听清楚,插嘴问:“什么喜事?” “四弟妹没听见吗?”安氏提高音量,“二嫂房里有人有喜了,已经四个月了呢。” “是吗?那真是要恭喜二伯二嫂。” 岳青娥知道她们没安好心,因此更要笑得欢畅:“二位弟妹有心了,同喜同喜。” 李氏便在此时不紧不慢接话:“是啊,你们房里不是也都有喜讯么?听说四郎房里那个,月份还要大一些?” 这话一说,安氏立即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怒瞪纪延昌,程氏倒是一副已然知晓的模样,笑着答道:“是,说是快五个月了。” 岳青娥眼见着安氏再次转头,怒瞪程氏,差点笑出声来,“那我还真没说错,确实是同喜。” “三喜临门,今日合该欢宴,开宴吧?”李氏笑着问丈夫。 纪光庭点头:“开宴。”又对儿子们说,“今日许你们开怀畅饮。” 纪延朗坐在末座,随着兄长们答应一声,转头悄悄问方盈,“我怎么觉着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对?”方盈明知故问。 “三哥三嫂好像并没有什么喜意,三嫂还很生气。”纪延朗瞄着三哥那一席,小声说。 “我猜三嫂在娘说出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此事。” “这怎么可能?没道理娘先知道……” 方盈好心为他解惑:“你去迎父亲他们时,没发现么?三伯四伯此次都带了侍妾回府,我原也不知缘故,如今看来,正是因为有孕了,才带回来的。” 纪延朗皱眉:“之前送信回来,都没提过此事么?” “应当没有,不然以娘的脾气,是会叫三嫂四嫂提前准备的。此事我是听二嫂说的,二嫂也是行李送回府,才知道还有两个人,但那时也不知道是已经有孕的。” 方盈说着,心里也觉奇怪,这眼看入冬了,虽然路途不远,也不该带着孕妇路上奔波,万一有个好歹……难道是因为真的要对北赵开战,以防万一,才带回来的? 她把这个猜测小声跟纪延朗说了,纪延朗想一想,点头道:“方才父亲跟我说,官家已决心征讨北赵。” 他们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主位的纪光庭和李氏正对着他们,看得一清二楚,纪光庭笑着和妻子说:“这不是挺说得来么?” “毕竟从小认识,只要他自己转过这个弯儿,以盈儿的性情,他们就不可能处得不好。”李氏满脸心满意足的笑。 “六郎还是长进了,我本以为得等我回来教训他,他才能转过来,没想到他自己先想通了。” 纪光庭说完,看着酒菜上桌,举起杯来,扬声道:“今日家宴,第一杯酒,我要敬夫人。” 李氏惊讶,看向丈夫,却见他也转过头来看向自己,“夫人与我结缡二十七载,生儿育女、主持中馈,从无半分不到之处,进京这四年,尤其辛苦,纪家能有今日,夫人当居首功。” 说着话,纪光庭举杯与李氏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下面子媳不论心里如何作想,也都纷纷说:“娘辛苦了。”跟着举杯饮尽。 李氏也喝了这一杯,然后才笑道:“首功我可不敢当,郡公多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打下这一份家业……” 纪光庭按住她执杯的手,笑道:“你再说下去,倒像我们两个老的当着孩子们的面表功了。”大家都笑起来,他在满堂笑声中,转向子女们,“夫妻一体,只有同心同力,才能家业兴旺。你们以后,也当如此。” 众人齐声应是,纪光庭放下酒杯,给李氏夹了一筷子菜,大家才跟着提箸,吃起饭来。 纪延朗看见端上来一个小铜火锅,羊肉味扑鼻而来,想起答应给方盈买烤羊排,靠近她说:“烤羊排过两日再给你买,今日来不及,明日休沐……” “我知道,不急。”方盈叫立春给自己先盛一碗汤,然后道,“娘已经吩咐两位嬷嬷不用再去了。” “多谢。”纪延朗一面道谢,一面夹了个鸡腿给方盈,“来,多吃点。” “你不是总嫌我吃得多么?”方盈终于找到机会报这一箭之仇。 纪延朗赔笑解释:“没有没有,我先前只是没见过,有些惊奇,能吃挺好的……” 方盈看他一眼,正待说话,主位纪光庭已经又再举杯,赶忙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第二杯酒,该敬阖家女眷。人都说将门虎女,却不知做我们武将之家的媳妇格外不易,”纪光庭目光一席一席扫下去,最后落到方盈身上,“你们都是好孩子,尤其二娘六娘,格外辛苦。” 岳青娥又感动又不安,带头站起来,福身道:“都是媳妇们该做的,不敢当……” 纪光庭见儿媳妇们都跟着站起来,且都有些不安,空着的手虚按了按,道:“坐坐坐,我知道你们不敢领受,只是想提醒这几个臭小子,记着你们的辛苦,来,共饮此杯,庆贺我们一家团聚。” 这一杯喝完,别人没敢说话,纪延朗先道:“父亲放心,儿子们记着呢,不信您问母亲,儿子早答应过要备上一桌上好席面,宴请家中女眷。” “是吗?”纪光庭看向妻子。 “说是说了,到底何时请我们啊?”李氏笑问。 纪延朗道:“要是娘和嫂嫂们明日得空,明日就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 25 章 李氏当场把他驳回了:“又说胡话,明日谁有空理你?另选个日子。” “哎。”纪延朗老实答应。 三哥纪延昌插嘴:“六郎只请母亲和嫂嫂们,父亲和哥哥们呢?” 纪光庭道:“你们兄弟的事,莫打着我的旗号。” 纪延昌忙应一声:“是。”然后转向纪延朗,“哥哥们这顿酒,你可逃不掉。” “瞧三哥这话说的,一顿酒,我还至于逃吗?”纪延朗笑着回,“过两日得空,一定叫上哥哥们去吃酒。” 纪光庭等他们兄弟说完话,又提了第三杯酒,勉励几个儿子好好为国效力,还说定了下下个休沐日大摆筵席,要把姻亲故旧都请来,大家欢聚一日,聊作庆贺。 这一杯喝完,纪延寿带着五郎纪延辉和纪延朗恭贺父亲顺利平叛,加官进爵;纪延昌兄弟两个则单独敬李氏,说了几句儿子不孝、未能侍奉母亲膝下、反倒要母亲操心的话。 这种时候没有儿媳妇们什么事,方盈乐得专心吃饭,她吃完纪延朗给她夹的鸡腿,喝光一碗羊肉汤,又吃下半碟子烤乳猪,终于觉着有些腻,夹了几筷子素菜吃完,清蒸鲢鱼就端上了食案。 纪延朗此时正跪坐在纪光庭身边,端着酒杯听父亲训话,方盈犹豫一瞬,还是抗拒不了扑鼻的鱼香味,伸筷子从挨着盘子那面挖鱼肉吃。 等她自觉有六分饱,停下筷子,下面半边鱼肉已经差不多让她挖空了。 但因为没动上面,纪延朗回来看见鱼是完整的,还以为方盈等着他先动筷,就一边提箸夹一块鱼,一边说:“你先吃就好了,不用等……”话没说完,鱼肉夹下来,露出悬空的鱼骨。 “……” “……” 两人对视,方盈心虚地移开视线,纪延朗失笑,把筷子上这块鱼放到她面前碟子里,玩笑道:“也不知是哪只猫儿,倒会偷嘴。” 方盈装聋作哑,纪延朗自己夹了块鱼吃了,见她不动筷子,还以为她恼了,自己找话说:“父亲说明日请你爹来喝酒,娘让我问问你,你爹爱吃什么,好叫厨房预备。” “单请我爹吗?”方盈受宠若惊,“明日应当有很多人来拜访父亲吧?” “有人来就一起见见嘛。父亲说,自结亲以后,都没单独与你爹喝过酒,正好明日无事,又是休沐日,你爹也得闲。” “啊,那我等着回头告诉嫂嫂吧。”方盈还是有点回不过神,她爹区区一个开封府推官能让身为节度使、封了颍川郡公的公公单独宴请——而且这个推官,还是公公给打点才当上的——别说她吓一跳,她爹知道了,今晚可能都睡不着觉。 纪延朗点点头,端起酒杯,笑道:“来,敬你一杯。” “敬我什么?方才不是敬过了?”方盈莫名。 “方才那是爹叫敬的,现在我自己敬你。”见她不端酒杯,纪延朗伸长左手,端起她的酒杯,送到她面前,“多谢你这两年陪伴宽慰着娘,其实我在交趾这三年,最担心的也是娘,她已经失去大哥,若是我也回不来……” 他前面已喝了不少,酒意上头,容易动情,说到此处,眼眶便红了。 方盈忙接过酒杯,道:“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以后做事多想着娘一些,少在她面前提打仗的事,前些日子娘还说,怕是要不了多久,又要为你吃素了。” “是么?下次再提,你跟娘说,打北赵比交趾容易,官家十有八九会御驾亲征,我们骁雄军定是要随扈圣驾的,想和北赵军交手都轮不上我,可千万别再吃素了,对身体不好。” “好。”他说得诚恳,方盈便也应得认真,还举杯跟他碰了碰,道,“那我便不客气,喝了这杯了。” 纪延朗看她仰头就干了,禁不住一笑,也跟着饮尽杯中酒,然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女中豪杰的性情。” “多谢夸奖。”方盈很满意这个论断,拿起筷子吃了他给夹的那块鱼。 转眼时辰到了酉时二刻,李氏看着差不多了,带着女眷和孩子们退席,留下他们父子,重整席面,继续饮酒。 方盈送了李氏回去,再吹着晚风回到房中,头便有些昏昏然,想说先在暖阁里歪一会儿醒醒酒,谁料这一躺下就睡实了,等她醒来,天都亮了。 “我这一觉可真是睡得踏实……”方盈一边穿衣一边嘀咕,“郎君几时回来的?” “亥时初才回来,醉得踉踉跄跄,难得不撒酒疯,倒下就睡了。”立春说着往外看了一眼,低笑道,“这会儿还没醒呢。” “还没醒?那不是要晚了?”方盈看一眼天色道。 “娘子不用急,夫人打发人来传话了,说今日不等您和郎君用早饭了,叫您和郎君吃过饭再去问安即可。” 方盈松口气,也不急了,慢慢梳洗打扮,等她收拾好,东厢那位郎君也终于睡醒起来了。 她叫人去厨房取饭,自己坐在堂中等了一会儿,纪延朗才按着额头进来,“爹一回来,娘都不叫咱们去吃饭了。” 方盈失笑:“你这是什么话?娘一定是想着你们昨晚喝得不少,知道你早上起不来,才……” 纪延朗坐到她旁边椅子上,摇了下头,立刻呻吟一声:“唉哟……幸亏今日休沐。” “你先喝碗醒酒汤吧。”方盈示意杏娘去端。 “现在喝还管用么?”纪延朗嘀咕。 “谁叫你昨晚直接睡了不喝的?” 纪延朗按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我哪知道,我昨晚怎么回来的,我都不记得。” 立春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地说话,与一般夫妻无异,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杏娘送来醒酒汤,纪延朗还是端起来喝了,但喝完这一碗,到吃饭时他就没什么胃口,还不如方盈吃得多。 吃过饭,两人一起往正堂去,纪延朗想起前话,又说:“要不要跟我打赌?爹在家这些日子,娘都不会叫咱们去陪她用早饭。” 方盈想了想,摇头:“我觉得你说得对,不赌。”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改主意了。”方盈笑道。 公公在家,确实不方便大家坐一桌吃饭,而且李氏一定想让他们夫妻多相处,就此让他们自己吃饭,合情合理。 纪延朗想的却和她不是一回事,“爹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一回来还忙得很,他们俩也就用早饭时能清净一会儿,说说话了。” 这也是个原因,方盈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说着话,很快到了正堂院外,这时另一条路转过来几个人,纪延朗看了一眼,笑问:“三哥脸上这是怎么了?” 方盈跟着看过去,却见纪延昌按着眼眶,露出一点乌青,懊恼道:“还不是你闹着劝酒,喝得太多,回去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纪延朗不信,“三哥身手这么好,喝点儿酒还能摔跤?别是……”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三嫂安氏,安氏立刻说:“看我做甚?他昨夜回房时就这样了。我还当是你们兄弟打架了呢!” 纪延朗笑道:“三嫂别急,我是想说,三哥别是醉眼迷离,拿墙当门,撞上了吧?” 纪延昌气得抬手拍了他肩膀一记:“下次我拿你当门撞,看你再贫嘴!”说完这句,他就大步进去了。 安氏难得地没有多话,紧跟着进了院。 纪延朗回头看方盈,方盈低声道:“三嫂可没有这么大能耐,把三伯打成那样。” “噗……”纪延朗笑出声来,“我随口一说气他的,你还真当回事。” 方盈给他个白眼,先一步进院,纪延朗笑着大步跟上去,与她一起进了正堂。 此时堂中姨娘们和哥哥嫂嫂们都已齐聚,也在问纪延昌脸上是怎么回事,他只好又解释一遍,并婉拒了李氏说请个大夫来看的好意。 纪光庭看都到齐了,叫儿子们跟他去外院,李氏留女眷们说了会儿话,很快便叫大家散了。 方盈跟着岳青娥去料理家事,顺便同她说了几个她爹爱吃的菜,最后悄悄跟二嫂说:“我真是受宠若惊。” “谁不是呢?昨日四个孙儿都在,父亲一个没抱,反倒抱了我们怀芷,去花厅的路上,特意提起我爹也要回京,晚上祝酒,又单提起你我,我这心里也是……” “二嫂,你说父亲是不是有意做给三房四房看的?” 岳青娥点头:“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缘故了,早饭时问你二伯,他只叫我别想太多,该如何便如何。” 这是智者之言,方盈道:“不错,咱们行得正坐得直,确实不必多想,安心领受好了。” 两人这番话谈完没多久,外面就来报,说是亲家已经到了。 方盈定了心,也不多问,直到傍晚父亲要回家时,才出门送了送。 之后一连两日,纪光庭都要进宫面圣,日日都要傍晚才能回府,纪延朗营里也忙碌起来,回家越来越晚,方盈自己,帮着李氏和岳青娥筹备休沐那日的宴请,亦颇有些忙乱。 二十三这日一早,难得没什么事,她正准备从李氏这里回房,外面忽然传话进来,说周家小娘子给六娘送了帖子来,请她明日过府一叙。 方盈恍然想起:“啊哟,她家是不是除孝了?” “对。”李氏道,“我忘了同你说,昨日你父亲回来说,在御前见着周国舅了,官家已起复周国舅为兵部尚书,你父亲还邀他赴宴,叫我送张请帖去。既如此,你顺便邀着小娘子也来做客吧。” “哎。”方盈答应一声,回房去见周从善派来的人,应了明日去周府。 这边送走周家的人,李氏却又派人来叫她,方盈忙忙过去,进房见婆母手里捏着一张黄纸,心里就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李氏叫她坐到身边,展开黄纸,上面写了两个日期,一个是本月二十六,另一个是下月十二。 “这是吕大师推算的吉日。”李氏脸上也有为难之色,“二十六,着实是有些仓促,但拖到下月十二,我又怕你父亲在家住不到那时候……” 方盈抿紧唇,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婆媳两个相对沉默半晌,李氏揽住方盈单薄的肩膀,轻轻摩挲,“罢了,二十六来不及,十二就十二。你去吧。” 方盈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正看见李氏脸上露出失落之色——她一直期望能趁着丈夫在家,为他们补办合卺礼,然后第二日一起喝他们小夫妻敬的茶,若拖到十二,这个心愿怕就实现不了了。 “娘,要不就二十六吧。”方盈怕自己反悔,飞快地说,“这合卺礼原本就是想趁着父亲在家办的,我……我怎样都行,都听您的。” 说完这话,不等李氏回答,就快步跑了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 26 章 “你说你图什么?你婆婆都说了定下月十二,你还自己上赶着改到二十六。现在跟我嘀咕有什么用?定都定下来了。”周从善一脸恨铁不成钢。 方盈歪靠在好友肩膀上,怏怏道:“我就是看不得她伤心。郡公再离家,必然要等打下北赵后,才有可能回来,万一官家打下北赵,又想一鼓作气收复幽云十六州,就更不知何年何月了。” 周从善伸出食指点一点她额头:“没见过你这样的,你这到底是嫁给你婆婆,还是嫁给纪六郎啊?” “现在还有什么分别么?想让我们夫人高兴,就得和纪六郎做一对恩爱夫妻……”说到这儿,方盈又烦恼起来,“可我真的害怕。” 周从善还是待嫁之身,对此很能感同身受,便伸长手揽住好友,默默给予安慰。 方盈自怨自艾了一会儿,把在家里无处抒发的郁郁抒发出来,心里轻快些了,才坐直身子,笑道:“瞧我,一来就只顾着说我自己这些烦心事,你近来好么?回府几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周从善松开手,左右环顾一圈,“我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样。” “我看你房里好像跟以前摆设大不一样了。”周从善卧病时,方盈来过她闺房,记得那时隔断没有这么多,比较开阔,窗纱帐幔、玩器摆件也以大方端庄为主,色彩相对单一,没有现在这么精致富丽、色彩纷繁。 “我继母做主布置的,大约是怕我又触景生情、要出家,有意布置得和从前不一样。”周从善转头倒杯茶给方盈,“随他们吧。” 方盈一面打量,一面说道:“这样也挺好的,屋子里看着鲜亮。” 周从善却道:“鲜不鲜亮,怕是也住不了多久。” “怎么?你要定亲了?” “你怎么比我还上心?”周从善见方盈紧张,笑着打趣她,“这才除孝几天,就急着问我定亲的事?” 方盈:“……你自己说住不了多久的,那不是要定亲,还能是什么?” “我就不能换个院子住么?” “……”方盈没好气地斜她一眼,“你找我来,就是为了气我的么?” 周从善笑嘻嘻道:“谁叫你自己嫁了人满是烦恼,都不想同丈夫圆房,还总惦记我的婚事呢?” “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怎么什么话都说?”斗嘴这事,方盈是不会认输的。 “明明你先说的,倒会倒打一耙。” “我是我,我嫁了人的呀。”方盈半真半假道,“未嫁的小娘子,就是这也不许说那也不许做,你不知道么?” “嘁!你怎么不说,嫁了人就得给夫家当牛做马呢?” 这话方盈无法反驳,叹一口气道:“有什么办法,谁让咱们运气不好,投生成个女子呢?” 周从善只是和她斗嘴,可没想说这些扫兴,忙说:“打住,越说越远了。我爹说,过几日你家宴客,问我想不想去,我寻思着你也没请我,我自己就去了……” 方盈一把按住她:“我这不就来请你了么?要不是你打岔,我方才就说了。” “哪有你这样的?我问起你才说,可见不是真心,还赖我打岔……这几年,我竟是看错你了。”周从善说得抑扬顿挫,还双手捂住胸口,一副十分伤心模样。 逗得方盈笑倒在她身上,“哈哈哈,我看你比我会演。” 周从善得意道:“那是,我只是平时用不着演。” 方盈靠着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我甘拜下风。不过说真的,昨日你打发人去传话,我们夫人就叫我请你去做客……” “哦,是你们夫人请我。”周从善一副“我懂了”的模样点头。 气的方盈抬手指着她虚点了点,“越发淘气了。”不过她肯这么说笑玩闹,显然回家后心情还不错,就出其不意问道,“除孝以后,宫里有动静么?上次见过的那位秦王殿下,没再来拜访?” 周从善也玩笑够了,正经答道:“倒叫你上次说着了,官家昨日跟我爹说,几个皇子随他选一个做女婿,我爹跪下说术士之言不可信都没用,官家非要和我爹做亲家。” 她面露冷笑,“还有那个张贵妃,前日叫我继母带着我进宫,真拿自己当皇后了。” “你没去?”方盈猜测道。 “我当然不去,她算个什么东西,叫我去,我就去?”周从善目光中满是鄙夷,“我继母回来说,到张贵妃殿里刚坐下,燕王和四皇子就去了——这么没皮没脸的事,也就他们母子做得出来。我爹听了,都有些恼怒。” “这不是很好?他们自己惹怒令尊,倒省得咱们想办法避过这个火坑了。” 周从善失笑:“你这人,想得开的时候,是真想得开。” 方盈反问:“难道不是么?既然官家问过令尊,那最后定下哪一位皇子,定然都要令尊点头,令尊看起来也不敢太逼着你,那不就等于你自己也能做些主了么?五皇子多大了?” “……”她这最后一句倒接得浑然天成,周从善没好气道,“我哪知道?” 方盈点点头:“算起来还是秦王与你年纪更相仿,你上次见他,觉得他人如何?” “不如何,你和纪六郎一走,我就请他自去上香,没再理他。” “我就知道。”方盈笑着摇摇头,“那你家除孝了,秦王那里没动静么?” “我爹这几日,日日在御前,倒是见着秦王了,官家似乎有带着燕王和秦王亲征北赵之意。” “这是想历练两位皇子吧?纪六郎也说官家要亲征。”方盈说到此处,想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官家要打北赵,怎么不早一点动手?” 周从善没明白:“这还不早么?打下交趾还没一个月呢!” 方盈叹口气:“再早些,就来不及补什么合卺……”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劝我的时候,说得多明白啊,”周从善歪靠在凭几上,看着方盈,“其实咱俩是一样的,我躲不过要嫁皇子,你也躲不过圆房。嫁都嫁了,别想那么多了。” “可万一不走运,怀上了怎么办?”这话论理不该对未嫁的周从善说,但方盈也实在没别人可说了,“我害怕。” “哪有那么容易?”周从善安慰她,“我娘嫁给我爹,过了两年才怀上第一胎,昭穆皇后生表兄时也有十九岁了吧?一般都得两三年才生第一个呢。” “可我继母进门第二年就生了我二妹,我娘也是十七岁就生了我了。” 周从善不太擅长劝人,被她这话堵的,只能说:“那你等怀上了再来找我。” 方盈:“……” “我不是气你,你现在就担忧这个,真的还太早。再说就算怀上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在纪家养尊处优,没什么忧虑之事,身子骨也比一般的闺中女子强,一定能顺顺利利生下来,到时候你婆婆定然欢喜极了。” 周从善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安慰之词全说了,说完只觉口干,端起茶来喝了半盏。 谁知方盈却说:“算了吧,我先应付过这一阵,等他征讨北赵回来,就给他寻一个老实听话的侍妾,将来生下儿子,我亲自抚养,不比我自己鬼门关走一趟舒服?” 周从善差点把口中没咽下的茶喷出去,“胡说什么呢?庶子能靠得住?你忘了你骂纪家三郎四郎是白眼狼的时候了?” “那不一样,我们夫人自己有儿子,没亲自抚养过他们。且我若有了儿子,一定不叫他学武,只叫他学文知贡举,以后做个文臣——文臣还是比武将遵循礼法的。”方盈振振有词,“再说等他长大,想必天下已经一统,朝廷必重礼法,他敢不孝顺我,我就去衙门告他。” 周从善:“……这世上有你不敢干的事么?” 方盈嘻嘻一笑:“还是有的,不过若你有朝一日真做了皇后,那便没有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30 第27章 方盈在周从善这里呆到天将过午,便提出告辞,“准备宴客就够忙的了,三房四房还总搅乱。”她把纪三郎纪四郎各带了一名有孕侍妾回来的事说了,“二十一那日,刚请了大夫过府,给两个人都诊过脉、开了安胎药,昨日傍晚我们那位三嫂就跑到夫人面前哭诉,说她房里那个向三伯告刁状,疑她在安胎药里动手脚。” “她这时候想起你们夫人了,怎么不去找那个姨娘?”周从善嗤笑。 “可不就说呢,鸡飞狗跳的时候,想起夫人来了。”方盈实在看不上安氏为人,但更看不上纪延昌,“不过也是三伯无情无义,三嫂不管为人如何,对他、他姨娘都称得上鞠躬尽瘁,可惜样样都做到,并没落下好,还被疑蛇蝎心肠。” “我倒觉得你那三嫂未必做不出来。” 方盈道:“别人可以这么觉得,唯独他不能,我是不信没有他在背后支持,三嫂就敢在府里兴风作浪,屡次挑衅二嫂、争管家之权。” 周从善冷笑:“男人无耻起来,可不就是这么一副嘴脸。” 方盈赞同地点头:“所以咱们都要引以为戒,千万莫学旁人,做任劳任怨的冤大头。” “……你快走吧,说着说着就开始教训起人来了。”周从善轻轻推她一下。 方盈笑道:“我知道你必不会的,不过白说一句,走了,宴客那日见吧。” 周从善陪她去周夫人那里告辞,又把她送到二门外,看着方盈登车走了才回。 方盈到家先去见李氏,李氏惊讶:“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今日没什么事,只管和周家小娘子多玩一会儿么?” “也不早了,总惦记家里忙。三嫂那边,没再闹么?”方盈笑着坐下。 “别提了,你才走没一会儿,她就来找我,说她胆子小,刘氏到生产还有好几个月,万一有点什么事,她担当不起,非得求着我另找个地方安置刘氏。” 刘氏就是纪延昌带回的侍妾,方盈皱眉道:“三伯房里人,不安置在他们院里,难道还有给安置去别处的道理?三嫂就不怕旁人说她不能容人吗?” “我也这么说,你三嫂就跟我抹眼泪,说才回来几日就闹成这样,她实在害怕,昨夜一夜都没睡好,反反复复求我做主。我没奈何,只好问她想把人安置在哪,你猜她怎么说?” 方盈想了想:“不会是贺姨娘那儿吧?” 李氏笑着点头:“正是。我一想,倒也不是不行,就把贺氏叫来,问她肯不肯。” 方盈笑道:“她一定肯。” “都叫你猜着了。”李氏轻轻一叹,“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如今正是皆大欢喜,咱们也都跟着省心。”至于孩子出生后怎么样,那就看纪延昌夫妇博弈的结果了。 李氏早对那两个庶子寒了心,懒得多管,亦不愿多谈,“就是这话,省心。好了,这会儿没什么事,你回房歇着吧。” 方盈答应一声,刚站起身,李氏又说:“对了,你那件嫁衣……还能穿么?回去找出来试一试,若是不行,也好另想办法。” “哎。”方盈答应得爽快,回到房中,真找出嫁衣来,还是垮了脸、不想试。 立春没急着劝,先把衣裳伸展开了铺好,检视长裙上压的金线可有勾丝、是否平整,又叫小丫头烧了熨斗来,自己动手,细细将折痕熨平,这一切忙活完了,才看一眼天色,对方盈说道:“郎君怕是要回来了,娘子还不试试么?” 方盈本来懒懒靠在榻上,一听这话,立即坐直了往外看一眼,见天色果然不早,悻悻站起身,“试吧。” 昨日说定二十六日补合卺礼,她和纪延朗再单独在一块,就有些尴尬,俩人都避而不提此事,也仍然没法像之前那样相处。 她可不想给纪延朗看见她试嫁衣,再添一重尴尬。 立春和杏娘服侍她脱去身上穿的衣裙,然后依次套上大红缕金缎裙、青罗翟衣,最后将绣了云霞鸳鸯纹的帔子给她搭在肩上。 “能穿,正合身。”立春退后两步,一面打量,一面笑道,“当初娘子穿着,其实略有些空,这两年丰润了,反倒穿着正好了。” 方盈走到镜前自己照了照,“嗯,倒省事了,也不用改。”说完她照着镜子转了个身,满意地点点头,“这身嫁衣还真是挺好看的。” “娘子穿什么都好看。”杏娘捧场,顺便问,“凤冠也在那个箱子里头,要不要也拿出来?” 立春道:“得拿出来,哪有不戴凤冠、只穿吉服的?娘子现在这样,就显着头上光秃秃的。” 杏娘闻言就叫细柳帮她去抱装凤冠的匣子,方盈见房里只剩立春,跟她嘀咕:“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么?像二嫁似的。” 立春:“……娘子说什么呢?当初不是郎君不在,洞房里坐帐结发同牢合卺这些礼仪都没行过么?” 方盈在镜子前又转了个圈,心想那才省事呢,哪像如今?眼看着这屋子就要多一个主人,连睡觉都不得自在了。 杏娘和细柳很快搬着匣子回来,立春让她们放到几案上,此时太阳偏西,日光透窗而入,打开盖子时,正好照到凤冠上,珠光宝气一下折射了满室。 方盈连同三个侍女都被宝光所慑,不由屏住呼吸,直到外面传来说话声,才一起回神看向外面。 “是郎君回来了。”杏娘先说。 方盈一下就慌了:“快快快,帮我换下来。” 细柳探头看着窗外,回道:“恐怕来不及了,郎君往正房来了。” 纪延朗身高腿长,从院门口进来到正房,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差不多到了,立春叫细柳去给掀帘子,伸手扶住方盈,小声劝道:“原是夫人叫您试一试的,娘子怕什么?” 方盈不想说话,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立春已半扶半推地带着她往外走,与此同时,门帘掀开,被日光洒了一肩的纪延朗大步进来,一眼看见身着吉服的方盈,顿时僵立当场。 堂屋与内室的门就开在南窗下,被窗纱滤过的阳光略显朦胧,照在门口立着的人儿身上,愈加凸显出乌发如云、容颜似玉,一身青衣红裙更是焕然夺目。 纪延朗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方盈,只觉心砰砰乱跳,落在她身上的一双眼,怎么都挪不开。 方盈被他这样盯着,尴尬不自在的同时,也莫名有些羞涩,强装镇定打破沉默:“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呃……嗯。”纪延朗回过神,匆忙移开目光,看着地上说,“今日是早。” “我……娘叫我试试当年的嫁衣还能不能穿……”方盈解释。 纪延朗情不自禁又看向她,称赞冲口而出:“挺好看……的。” 最后那个“的”字声音格外低,显露出主人的不好意思,杏娘和细柳一齐偷笑,方盈耳朵发烧,假装没听见:“你先坐,我去换下来。” 纪延朗答应一声,往椅子那边走了两步,忽然回神:“那个……这是刚烤好的羊排,”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包东西,“你趁热吃,我也去换个衣服。” 细柳忙上前来接,纸包到手中,不由惊讶:“这还烫手呢。” 纪延朗已转 身往外走,看见方盈停住脚看他,才摆摆手说:“不烫,包了好几层油纸,我穿得也多。”说完自己掀开门帘就走了。 方盈忙说细柳:“你还愣着?还不去服侍郎君更衣?” “是。”细柳将纸包放到桌上,匆忙跟了出去。 方盈转身进去里间,把嫁衣换下来,穿上之前那套衣裙,出来走到桌边,炙烤羊肉混杂着香料的气味浓郁非常,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才伸手解开纸包。 里面的羊排已经剁成小块,烤得色泽红润、焦香扑鼻,方盈接过立春送来的筷子,迫不及待夹了一块吃进口中,肉是温热的,且外焦里嫩、咸淡适中,只嚼上两口,肉香便与丰富的香料味混在一起,给舌尖带来堪称美妙的感受。 立春给自家娘子倒了杯茶,眼看她已吐出骨头,又夹起第二块,还依旧站着,不由失笑:“娘子坐下慢慢吃。” 方盈这才在桌边坐下,吃完口中这块羊排,喝了口茶,刚夹住第三块,纪延朗又进来了。 “坐着吃吧,不用理我。”看见她要放筷子站起来,纪延朗先笑道。 他这么说,方盈也就不客气了,本来这羊排就是谢礼,于是老实坐着,再去夹下一块。 纪延朗在她对面坐下,笑问:“好吃吗?” “好吃。”方盈点头说完,把第三块塞进口中。 纪延朗笑道:“你慢点吃,我不和你抢。” 方盈看都不看他,专心品尝羊排。 纪延朗就端着茶看她吃,时不时找话题跟她聊两句,比如:“等我宴请你们女眷时,也添上这道菜如何?” “娘和嫂嫂们怕是会嫌腻。” “你喜欢啊。” “那你单买给我吃,不是更好?”方盈想都不想。 纪延朗捧着杯子,看她吃得唇泛油光、满脸餍足,含笑点头:“确实更好。” 立春侍立一旁,见着此情此景,只觉欣慰无比,默默祈祷两位主子后日晚上也能这般和谐恩爱。 纪府之中,有此祈祷的人,不只立春一个,女主人李氏此时也正与岳青娥谈及此事,“亏得你提醒,倒是我忽略了,不过此事我同她说,是不是也不合适?” “娘随便遣一位嬷嬷去,同六弟妹说明白便好。”岳青娥建言。 李氏点点头,等岳青娥走了,自己寻思半晌,叫了她另一个陪嫁双娘来,把此事交代给她,然后又迟疑地说:“你说六郎那里用不用……”—— 作者有话说:完了,第一更就这个时间了…… 我改一下通知,只更两更行不行…… 感谢在2020-11-2622:42:42~2020-11-2717:3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二十五日早上起来,天阴沉沉的,送走家里各有官职的男人们,打发了无关女眷,李氏留下岳青娥和方盈,说起明日合卺礼的安排。 “明日午后,她们去布置新房,吉时在酉时七刻,到时我会让福娘去充当喜娘,各项礼仪如何进行,她们会引着你和六郎的。” 方盈微微低头,答应一声。 “余外还有些事,我让双娘告诉你。” 方盈以为所谓余外有些事,是她在哪里梳妆、穿嫁衣,如何进新房,没想到她回房之后,那位如今已经荣养、不在府中服侍的双嬷嬷,居然拿了两张绢画给她。 双嬷嬷怕方盈害臊,没急着展开,先冲立春笑道:“这会儿有我服侍六娘,你们都轻快些,外面坐着歇歇吧。” 方盈隐约猜到是要说什么了,点头道:“你们去吧,我和嬷嬷说会儿话。” 立春等人依言退下,双嬷嬷才道:“夫人记起当日六娘进门时,六郎不在,怕没人同六娘说过这夫妇敦伦之事,特意命老奴来为六娘解说一二。” 她说着缓缓展开第一张绢画,“六娘别怕,这画上画的就是夫妇敦伦,唯有如此行事,方能繁衍子嗣。” 方盈看一眼那画,见画了一男一女,都光着身子,立即收回目光。 双嬷嬷见她面颊泛红,默不作声,又凑近她耳边说了几句,最后道:“这两张画儿留给六娘,莫要害臊,多看看,看明白了,明晚便能少些害怕,事儿才能顺,六娘也少些疼。” 把绢画塞给方盈,双嬷嬷又加了一句:“六娘放心,就只第一回疼,过后您和六郎琴瑟和谐,便不会再疼了。” 方盈送了她走,心里忍不住嘀咕:琴瑟和谐就不再疼了,那不和谐呢? 她偷偷拿出绢画瞄了一眼,觉得实在不堪入目,又团起来塞回袖中,过了一会儿,想起双嬷嬷的嘱咐,觉得自己确实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忍着羞窘将两张绢画都仔细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方盈坐着发了会儿呆,实在忍不住,拉过立春,跟她小声嘀咕:“你知道么?男女之事,比我想的还要龌龊!” “……”立春也没嫁过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方盈就把绢画拿出来给她看,“你瞧。” 立春看了一眼,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慌忙把绢画团起来,塞回娘子手里,埋怨道:“娘子给奴婢看这个做甚?奴婢又不嫁人。” “你真的铁了心不嫁人了?”方盈把绢画塞回袖子里,笑着问立春。 “嗯,奴婢服侍您一辈子,哪也不去。” “嫁人了,也可以回来服侍我啊。” 立春坚决摇头:“那还得多服侍一个男人,奴婢只想服侍娘子。” 方盈突然有点羡慕她——如果可以,她也多想不嫁人啊。 只可惜她不但已经嫁人,还得装着对夫君情深一片,明晚就得与他做那画上的龌龊之事。 方盈现在只希望时光能流逝得慢一些,最好停在今日,不往前走了,然而天上那个太阳才不管凡人的心愿,慢悠悠从东爬到南,然后飞快滑向了西。 纪延朗回来得比昨日稍晚一些,“去看了看邓大婶,我上次给她出的主意,算是启发她了,现在院子里,一半是晾的干菜,另一半放了几个腌菜的大缸,还弄了个鸡架养了几只鸡。她忙起来,也不说那两个使女不好了,还夸她们能干。” “那很好啊。”方盈没什么心情和他闲谈,回得很是敷衍。 “回来路上,看见有卖桂花糖的,给你买了一点。”纪延朗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纸包,递给方盈,“不知你喜不喜欢,就没多买,你先尝尝,若是喜欢,我下次看见了,再多买些。” 方盈打开纸包,拈起一块糖放入口中,甜甜的桂花香顿时弥漫开来。 纪延朗看着她眼睛亮了起来,知道必是喜欢,却仍要问:“好吃吗?” 方盈觉得这人看她的眼神,跟看一个贪嘴的孩子似的,便不想回答他,捧着纸包送到他面前,说:“你想吃就直说嘛。” 纪延朗失笑,也不推辞,伸手拿了一块吃了,立刻皱眉:“这么甜?” “你不爱吃甜么?”方盈笑眯眯放下糖包,一面盯着他皱起来的脸偷乐,一面从袖子里抽了绢帕出来擦手。 “不怎么爱……”纪延朗说着话,目光定在方盈手上,“你绢帕上还有画?” 画?方盈低头一看,拿着擦手的哪是绢帕,分明是双嬷嬷给她的绢画!她慌忙把绢画塞回袖子里,一张脸热辣辣的,身上也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纪延朗其实没看清画的是什么,但见方盈整张脸都红了,便觉事情并不简单,追问道:“怎么了?脸红什么?” “没……”方盈飞速转移话题,“你去更衣,然后去娘那儿吧。” “不急,还早呢。”纪延朗眼睛盯着她紧按着的袖口,“那画是你自己画的么?给我看看。” “什么我自己画的……我哪会画画。”方盈站起身,“我去更衣,你坐着吧。”说完不等纪延朗再说话,飞快进了内室。 纪延朗看着她几乎可以称之为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笑才起身回东厢更衣。 方盈钻进内室,抽出那两张团在一起的绢画,塞给立春,懊恼道:“找个平常不开的箱子藏起来。” 立春拿在手中亦觉烫手,慌里慌张转了两圈,才打开一个大箱子,把绢画塞进角落。 差点闹出笑话,再见纪延朗的时候,方盈就又不想同他说话了,不论他提什么,她都只随便应一两个字。 纪延朗猜测是因为明日就要圆房,她紧张害怕,但他想跟她多说说话,其实也是为了舒缓她的紧张,两人相处起来轻松一些,也许她就不那么害怕了。 可惜效果甚微。 合卺礼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夫妇二人,一个在东厢,一个在正房暖阁,俱是辗转反侧良久,才昏昏睡去。 方盈早上起来,看见窗子上红彤彤的映着朝霞,和立春小声道:“今日若是二十七该有多好。” “您不是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么?”立春也小声回。 方盈咬咬牙:“你说得对,没有过不去的坎,咬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当两人对坐吃早饭的时候,她还是不比往日有胃口,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纪延朗看她两眼,斟酌着说:“要不就改到下个吉日,左右只是我们房里的事,又不宴客又不……” 方盈摇头:“今日就很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死早超生。 “……”虽然她脸上根本看不出很好的意思,但纪延朗也不能再多说了,说多了万一她以为他不想圆房,再闹到父母面前,不好收场。 他飞快吃完饭,去父母那里问过安,就出门去了骑军营。 李氏这里留下方盈,等没人了,悄悄问她:“昨日双娘给你看的东西,看明白了?” 方盈脸上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李氏就笑着摸摸她鬓角,柔声道:“莫怕,过去了就好了。” 这话已不止一个人跟方盈说过,但不知为何,李氏说了,她莫名就相信,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 午时一过,岳青娥就带着人过来,把方盈的卧房换了陈设,布置成新房模样,还摆了龙凤花烛。 “虽然不宴客,但是娘说了,家里人还是要庆贺一二,晚饭男女分席,用过饭再送你回来梳妆打扮,到吉时你与六郎携手从正门进去,对拜后到洞房坐帐撒帐。”岳青娥拉着她的手说。 洞房布置好,男人们也陆续回家,女眷在李氏房里开了一席,男人们去了花厅。 方盈食不知味地吃过饭,就被簇拥着回到自己院子西厢房,穿嫁衣、戴凤冠,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转眼镜子里就出现一个她自己看着都陌生的浓艳面孔。 她有些晃神,身边妯娌们说了什么,一句都没听进去,奇的是,福嬷嬷进来,只说了句:“吉时到了。”方盈就听见了,即刻回神。 福嬷嬷走上前,伸手扶着她起身到院中,纪延朗头戴官帽、身穿绯袍,站在灯下候着,便是方盈,心里也承认他确实玉树临风、姿容无双。 她扶着福嬷嬷的手,缓缓走到他面前,眼睫不自觉垂下,只看着自己裙摆,由着福嬷嬷把自己的手交到纪延朗掌心。 他掌心十分温热,握紧她手时,能感觉到属于男子的硬朗骨节和厚厚茧子——他这只手,还真不像个贵公子的手了。 方盈思绪混乱,不知不觉和纪延朗牵着手进了正房,两人先在堂中夫妻对拜,接着进去洞房,福嬷嬷叫他们二人坐于床上,另有人在他们周围撒下寓意同心一意、早生贵子的各色杂果。 本来方盈坐下之后,心已经定了一些,谁知撒帐的人念念有词,说些什么“芙蓉帐暖度春宵”、“交颈鸳鸯成两两”之类的话,她很快又脸上发烧、如坐针毡起来。 幸好这一套很快完事,福嬷嬷请他们移步到桌前,先各吃了三口用猪牛羊三牲做的同牢盘,合卺酒才终于送上来。 合卺酒按古礼,是剖开一个葫芦,新婚夫妇各执半边,倒酒进去,但纪家来不及准备,便以金盏代替。方盈与纪延朗一同端起酒盏,各自饮一口,然后交换金盏,在对方的酒盏里再饮一口,合卺礼就算完了。 酒盏端下去,福嬷嬷请他们夫妇两个分别宽衣。 方盈这边坐到妆台前,看着侍女们摘下花钗、取下凤冠,又脱下吉服,才被搀扶着回到床边坐下——纪延朗身上只着中单,已经坐在床边候着。 福嬷嬷手执梳子,亲自上前,给他们梳头合发,口中也念了一段吉祥话,但方盈全没听进去,因为她知道,合发之后就只剩那绢画上的“龌龊事”了—— 作者有话说:我太废了,我自己先骂,嘤嘤嘤 明天争取补上,希望圆房顺利…… 注:“芙蓉帐暖度春宵”出自白居易《长恨歌》;“交颈鸳鸯成两两”是搜来的撒帐诗。 感谢在2020-11-2717:30:23~2020-11-2801:1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室内暖意融融,熏笼散发的零陵香味愈加浓郁,与垂落下来的大红销金帐一起,营造出一种炽烈醉人的氛围。 纪延朗微微侧头,偷瞄与他并肩而坐的方盈,她同样只着中衣,此刻正低着头,好像在看她放在膝头的一双手。 那双手十指纤细,圆圆的指甲染成粉色,叫透过红纱帐的朦胧红光一照,愈加鲜艳,纪延朗想起方才牵着她手时感受到的柔软细滑,忍不住伸出手去握她左手指尖。 方盈正为房中只剩他们两个、床帐还被放下而浑身紧绷,余光瞥见他伸手过来,下意识往旁边一闪,放在膝头的手也跟着挥动,正好与纪延朗伸过来的手交错过去。 纪延朗反应很快,回手一捞,就攥住了方盈的手,同时低声道:“别怕,我们说说话。” “……”说什么啊?方盈心砰砰乱跳,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延朗拉过她的手,放到左手掌心,右手轻轻摩挲她春柳一般柔嫩的指尖,说了一句:“你手好小。” “……” 她没答,纪延朗侧头看过去,见她两颊比方才更红,眼睛东瞄西看的,就是不往他身上落,与平时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模样迥然不同,觉得有趣,故意往她跟前凑了凑。 方盈再往旁边闪,但左手被他攥住,能闪的距离有限,纪延朗稍稍移动,就又挨近了她,两人这么一个躲一个追,很快方盈就挨到床头板、退无可退。 纪延朗终于放开她左手,低低叫了她一声:“方盈。” 方盈抬眼,今晚第一次与他对视——他有一双肖似李氏的眼睛,黑白分明、如蕴光华,这么定定看着人时,总是显得极为深情,她不由看住了,没再躲闪。 “你今晚真美……”纪延朗喃喃出声。 方盈回神,别过脸想躲开他的注视,纪延朗却伸手捧住她脸颊,不让她躲,同时低头靠近,轻轻吻在她唇上。 他吻得很轻很温柔,也没有试图突破方盈紧抿着的唇,只探出舌尖在她唇珠上一扫,感觉到她浑身一僵,即刻收回,转而亲吻她嫣红的面颊、光洁的下巴。 一直屏住呼吸的方盈终于呼出一口气,再吸气时却发觉吸入的全是属于纪延朗的气息,本就混沌的头脑更加发热发胀。 纪延朗感觉她放松了一些,突然回头含住她红润夺目的唇辗转吸吮,方盈一惊,忍不住伸手推拒,却被他顺势握住,纠缠中,两人一齐倒在床上,纪延朗正待更进一步,方盈忽然闭上双眼,紧咬着唇,一副任人宰割模样。 “……”汹涌情-潮瞬间退去一半,纪延朗发出两声苦笑,无奈道,“你这样显得我像个登徒子。” 方盈悄悄将眼皮掀起一点儿,对上他的目光后,又迅速合上,纪延朗见她纤长的眼睫毛颤巍巍的,显出平时没有的柔弱,心下一软,翻身坐起来道:“你要是实在害怕,咱们再 等等也无妨。” 嗯?方盈终于睁开眼,看向纪延朗,见他神色倒像是认真的,但面色发红,呼吸粗重,中衣领子也已散开,露出一起一伏的胸-膛,顿时脸上发烧、移开目光。 “但明日一早,爹娘要打我,你得替我分辩。”纪延朗将她神态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故意玩笑道。 爹娘打他?方盈一时没转过这个弯,目光转回来,露出疑问之色。 “我要说是因为你害怕,暂时缓一缓,你猜他们信吗?”纪延朗笑问。 那怎么可能会信?世上哪有因为新婚妻子害怕,就不行周公之礼、虚度春宵的新郎?除非…… “他们一定以为我要么是故意给你难堪,要么是……我有什么隐疾。” 方盈没忍住,把头转向另一边偷笑。 “你还笑。”纪延朗叹一口气,“天下一定没有比我更惨的新郎——第二种无论如何不能认,第一种无论如何逃不过一顿好打……” 方盈笑得肩膀都抖起来。 纪延朗看着她娇艳好看的侧脸,也不由嘴角含笑,说话语调却假作幽怨:“所以你得答应我,明早先替我去分辩清楚。” 这方盈哪能答应得了?她背对着纪延朗,笑道:“我去分辩,也没人信。” “那你叫我怎么办?”纪延朗伸出一根手指,戳戳方盈肩膀。 方盈缩了缩肩膀,不回答,也不转回脸来。 纪延朗想了想,往旁边挪了挪,隔着半臂远,在她身边躺倒,枕着手臂,眼望帐子顶上,叹道:“想不到我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要挨父母的打。” 方盈想起李氏说他小时候没少挨打的事,回过头问:“你最后一次挨打是什么时候?” “在此之前么?”肯说话了就行,纪延朗躺着不动,反问道。 “嗯。” “不就是被你骂了那次,明明什么也没做,邱先生罚抄书不算,父亲还把我单叫过去骂了一顿,踢了一脚。” 方盈不信:“你少骗我,娘说那次没打你的。” “娘就不知道!”纪延朗说到这个就一肚子苦水,“只有父亲拉开阵势打我,实在瞒不住的那几次,她才知道。” 还拉开阵势……,“踢一脚也不算打吧?疼么?” 纪延朗侧头看她一眼,哼道:“你也想想我那时几岁,父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不像邱先生那样手无缚鸡之力。” “……”怪不得他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呢。 “不过这种时候太多,我这些年已经渐渐忘了,要不是……”纪延朗笑了笑,“你知道么?我在交趾那三年,也有过很艰难……觉得怕是此生无望生还的时刻,那时只要受一点委屈磋磨,就忍不住想与对方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他自回家以后,一直都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样子,得救经过也讲得很顺利,包括后面被征入军中都轻描淡写、三言两语略过,所以方盈从没想过这三年里他也有过绝望的时刻。 “但每当念头起来,我又会想起一句不知哪听来的话——就算真能拼得鱼死网破又如何?网破了还可以补,鱼死了就是条死鱼,再活不过来。何况你只是条没有牙齿的鱼,如何撕得破网?”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方盈看向身边躺着的少年,少年冲她一笑:“回家以后见着你,几次想起幼时之事,我才记起还有一句——你们自以为是玉石俱焚,其实不过是鸡蛋碰石头。” “……”她现在确认无误这是她说过的话了,但他怎么会一直记着? “想起是你骂我们的话之后,我自己也纳闷了一阵,怎么会一直记着这句,后来终于想明白,大约是因为不服气吧。”纪延朗侧过身,枕着手臂看着方盈,“武将军在归蜀之前,曾经答应父亲要主动投蜀,但前晋派了个使臣过去,他就立刻背弃盟约,对晋称臣,等到前晋烈祖驾崩,顾及不到凤州,他又立即投了蜀中,我那时是真的鄙夷他摇摆不定。” “可凤州有凤州的难处……” 纪延朗抬手止住她,道:“我现在当然已经明白了,武将军只是想减少战祸,保全凤州百姓。也明白你说那话,并非是为贪生怕死开脱……” “贪生怕死本来也不用开脱,但凡生灵,哪有不贪生怕死的?”方盈忍不住辩驳。 纪延朗笑道:“话虽如此,生而为人,难免有舍生取义之时。你的意思,其实应该是莫要为无谓之事轻易赴死,对吧?” 方盈点头:“人死万事空。还得是活着,才有卷土重来之日。” “我以前是不肯这么想的,总觉得男儿大丈夫,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决不能苟且偷生,所以不服气,始终记着你那句话,没想到……”纪延朗颇为感慨,“身处绝境时,反倒是这句话支撑了我。” 方盈亦觉不可思议,“你何时想起这是我跟你们吵的时候说的话的?” “上次因为邓大婶提起当年……”纪延朗说着笑了笑,“你不觉得很奇妙么?当年你我分明是两种人,各有各的观点,谁也说服不了谁,如今却成了夫妻……我始终很难相信你对我有情,也是因为如此。” “……我们长大了,也都改变了。”方盈轻声说。 纪延朗点头:“不错,我们都长大了,都有所改变,”他伸出手,把她额前一缕乱发拨开,“抱歉让你等这么久,从今日起,我奋力追赶,力争两年内胜过你所付真情,就让我免了明早那顿打可好?” 方盈又好气又好笑:“真情又不是水,如何衡量谁多谁少?” “以你为准,你说多就是多,你说少就是少。” “那若两年后,我觉得你没做到呢?” “任你处置。” 方盈瞪他一眼:“把桌上的灯吹了。” 纪延朗欢欢喜喜答应一声:“哎!”就越过方盈跳下地,拨开帐子冲到桌前,一口气吹熄蜡烛,然后转身冲回床上,抱紧他的新娘,狠狠亲了一口。 外间堂中还亮着龙凤烛,内室便不是全然漆黑,就像乌云飘来、降下雨露,天空虽黑,仍能看清轮廓,直到雨声大作才彻底模糊,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好在如此春宵良夜,亦无须明光照耀,有云有雨,足以欢渡长夜—— 作者有话说:圆房果然不太顺利…… 还欠一章…… 感谢在2020-11-2801:19:01~2020-11-2901:4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夏夜5瓶;薛小喵喵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第二日早上,两个人都没能按时起来,是立春进来叫醒的。 方盈坐起来时头还昏昏沉沉的,本来床上多了个人,她就睡得很不踏实,这人睡相还不好,不是手臂横过来担在她肩上吓她一跳,就是腿整个压上来,害她梦见自己被蛇缠住腿、要被吞掉。 更可气的是,睡相不好那人显然睡得比她好,整个人神采奕奕的,口中时不时哼个小调,还对她插戴什么簪钗指手画脚。 “戴这支红宝的吧。”纪延朗从首饰匣里挑出一支镶红宝石的金簪,“喜庆好看。” 方盈从镜中看了一眼,是李氏上次找给她,让她宴客时戴出来唬人的几支中最华丽的一支,喜庆是喜庆,重也是真重,便皱眉道:“在家戴这个做什么?” 纪延朗已经拿着发簪在她梳好的发髻上比划 ,闻言道:“在家怎么就不能戴了?我看你平日也不出门,在家也不戴,这些首饰就空放着么?” “过些日子嫁娶的喜事多,出门自然就多了。下月初六二嫂娘家就有一桩喜事,她五妹定亲,娘说了要带我们去的。” 纪延朗比划半天也不知道插哪儿好,就问梳头的秀竹,秀竹指了个位置,他小心地插进去,又看看镜中方盈的样子,微调了一下,才道:“听二哥说,定的是昭化军节度肖重进第三子,他见过几次,是个端正守礼的世家公子。” “端正?是长相端正,还是举止端正?”方盈看见都插上了,也就先由得他,反正一会儿拜完舅姑、吃过饭他还得去骑军营点卯,到时她再摘下来。 “那我可没问。”纪延朗笑道,“二哥随口一说,我随便一听。” 方盈扶着秀竹的手站起身,“希望是长相端正吧。” 纪延朗玩笑道:“怎么你也以貌取人?” 方盈转过身,披上立春拿来的斗篷,抬脚往外走,“不是以貌取人,而是这人若只给旁人一个端正守礼的印象,怕是……算了,人家的事,都定好了,与咱们不相干。” 纪延朗与她一起出门,猜测道:“你是怕此人太古板,二嫂的妹妹嫁过去,日子不好过,是么?” “我也是随口一说,你随便一听。” 纪延朗:“……” 她真是一点儿口头上的亏都不吃! 不过这确实是人家岳家的事,深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纪延朗想起她与周家小娘子交好,就换了话题问:“你前几日是不是去看周家……那位了?” “她在家是长女。”方盈睡得不好,饿着肚子出门,叫风一吹,心情更不好了,直接纠正他,“别总那位那位的叫人家。” “……”纪延朗摸摸鼻子,“她不是差点就做了太子妃么?听父亲说,官家还是想与周国舅做亲家。” “嗯。”说到周从善的婚事,方盈就忘了自己的不爽快,主动问道,“你近来可有见过秦王殿下?他是不是对周妹妹有意?” 纪延朗道:“那我可不知道。秦王受封后,官家命他与燕王一起入中书省与闻政事,我们就再没见过——皇子亲王,若无皇命,总还是要与我们禁军避嫌的。” “两位皇子一起入中书省?”方盈皱眉,“父亲怎么说?” “父亲说,皇家的事,不与咱们相干,只忠心任事便可。”话是这么说,纪延朗到底与秦王有几分袍泽之谊,心里还是比较期望他做太子的,便问方盈,“周家是看中秦王了么?” 方盈忙摇头:“若依着周国舅和周妹妹,是不想再与皇家结亲的——燕王已婚,有陆天师那一番预言在,不论她嫁给哪个皇子,都是明摆着的乱局。我问你秦王,只是我自己觉着,无法可解的情形下,秦王算是最佳选择。” 纪延朗对此很赞同:“确实,论人品才干,秦王都是人中龙凤,而且我见过官家后,发觉他们天家父子颇有几分相像。” “是样貌相像还是……” “样貌也像,言谈举止也像,还都是一样的博闻强记。” “那他应该有……”方盈前后左右看看,只前面远处有下人,就压低声音继续问,“那个心吧?” “我觉着……”纪延朗往她身边挨近一步,顺势握住她藏在斗篷里的手,头凑过去低声回,“不可能没有。” 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方盈瞪他一眼,往回抽手,他却握紧了不肯放。 顾忌路上拉拉扯扯不好看,方盈没再挣扎,只说:“别胡闹,让下人看着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佳话啊!”纪延朗理直气壮道,“咱们两个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家里谁人不知?怕什么?” “……”真是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有一天他纪延朗自己说起这话来了?! 方盈无法反驳,只好任他牵着,直到到了正堂院外,才出其不意抽回手,示意纪延朗先进,自己跟着。 纪延朗却还是扶住她手臂,带着她一同进门,且到了院里也没松手,就这么当着满院下人的面,扶着方盈手臂进到正堂。 李氏和纪光庭听见传报,从里间走出来,看见这一幕都不由微笑。 纪延朗见着父母,终于松开手,请父母上座,和方盈一起给父母敬茶。 李氏这一杯茶喝得眼圈泛红,末了只说了一句:“以后要相亲相爱,好好过日子。” 倒是纪光庭多说了儿子几句:“眼看二十岁的人了,家也成了,再不许似从前那般任性。家里的事多替你二哥分担分担,在营中更要谨言慎行、少说多做。” 纪延朗恭恭敬敬应了是,李氏看着时候不早,便叫传饭。吃过饭各房来问过安,有职事的二郎、五郎和纪延朗先出门,纪光庭今日不用上朝面圣,带着三郎四郎去了外院,等会要在家会友。 男人们一走,安氏先看着方盈笑道:“六弟妹大喜啊,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又瞄一眼方盈头上,“这簪子倒是富贵喜庆,以前没见你戴过,是特意留着今日戴的吗?” “三嫂说笑了,我还真没觉得苦过。”方盈心里虽然嫌弃纪延朗挑的这发簪,但安氏这么不阴不阳地说话,她就也故意抬手摸摸簪子上镶的红宝石,甜甜一笑道,“我也嫌这支太过富贵喜庆,六郎非说好看……” 岳青娥眼见着安氏脸上的笑容僵住,露出一副吃东西不顺噎住的神色,立即愉快地笑起来:“那戴这个就对了,女为悦己者容嘛。” 李氏也笑道:“喜庆的日子,可不就得戴这种富丽的样式,好看。” 她一锤定音,安氏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只好偃旗息鼓,憋着她那一肚子不痛快。 李氏早已看出方盈今日不似往日那么有精神,看大伙都没什么话,就让散了,各自回房。 方盈强忍着没在李氏房里打呵欠,等出了门,才掩面悄悄打了一个,走在前面的程氏余光瞄见,有意放慢脚步,笑问道:“六弟妹这是夜里没睡好么?” “瞧四弟妹这话问的,”岳青娥不等方盈回话,先挡回去,“都是过来人,这话还用问么?” 方盈也被问得有些恼:“也说不准四嫂当初就睡得很好呢?” 程氏被这句话顶得好没意思,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是啊,我那时忙了一天,不像六弟妹昨晚只需行个合卺礼,确实累极了,睡得很好。” 安氏帮腔:“可不是,说来还是六弟妹这样清闲,一套礼仪分成两半,省力得很。” “二位嫂嫂这么羡慕,求个下辈子也来得及。”方盈脸上带笑,彷佛在开玩笑,“我就少陪了,得回去补个回笼觉。” 说完她不等那两位反应过来,和二嫂五嫂打过招呼,就脚步飞快地走了。 等方盈睡过回笼觉,再见到岳青娥时,提起这事,岳青娥仍乐个不停,“你是没看见她们俩那脸色,尤其三娘,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脸不敢置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我那会儿实在是没耐性应付她们,话说得急了。”方盈笑道。 “我觉得说得很好,就该这么回她们!”岳青娥十分解恨,“而且她们还没处告状去,是她们先说了那些不像话的,你才回击的。” 这倒是,安氏和程氏话里话外不就是想讥刺她成一回婚、办两回礼吗?但这事又不是她的过错,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也不觉得扎心窝子,但这两个要敢把这话拿到公婆面前去说,那扎的可就是公婆二人的心了。她们还不傻,也没那个胆量。 “不提她们了。”方盈问起操办宴客的事,“给各家的请帖都送完了?” “送完了,大多都有了回音。”说到此处,岳青娥突然皱起眉头,“崔家那头,还是说不来。” 崔家是纪家的姻亲,纪光庭第二女嫁了崔家四郎,但自从纪光庭助今上反攻蜀中起,原为蜀中高门的崔家就再也不肯同纪家来往,纪二娘也再没回过娘家。 “这崔家还真与旁人家不同,不管咱家是兴旺还是……都不肯往来。”方盈没怎么见过纪二娘,对此并无太多感触,只觉得崔家执拗迂腐得与众不同。 岳青娥道:“我看他们能绷住多久。听说二娘那位臭脾气的公公,近来病得不轻,等他没了,下面小辈连个正经职事都无,我不信 二娘不回来求娘。” “说不定他们愿意固守清贫呢。”方盈笑了笑,扯开话题,“等给四娘找婆家,可得睁大眼好好挑一挑,千万别选个迂腐规矩大的,不然四娘那样的脾气,还不任人搓圆捏扁?” 岳青娥听见这话,眼睛突然发亮,左右看看,凑近方盈小声说:“我听你二伯说,官家问起父亲还有没有未曾嫁娶的儿女了,说不定四娘要嫁进皇家。” 还有这事?她怎么没听说?“娘知道吗?” “肯定知道了吧,你二伯都知道,娘怎会不知?父亲回来,定然要与娘商议的。” “那娘怎么没同咱们提起?” “也许是还没准信,不想声张。” 涉及皇家,确实要谨慎一些,而且此事全看官家的意思,和她们说不说,都对事情没有影响。 但方盈并不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等纪延朗下晌回家,忍不住跟他说:“四娘从来不爱言语,又怕生,嫁进皇家,怕不妥当吧?” “这事不是没成么?官家也只是随口一问。”纪延朗道。 随口一问?方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此事既然没成,也不好再提,直到宴客那日,周从善来了,才终于将实情说给她听。 “官家问的根本不是你们家四娘,恰恰相反,他想嫁个公主给你们家。” “公主?嫁给谁?” 周从善笑嘻嘻道:“你猜。” “……不会是纪六郎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0-11-2901:46:47~2020-12-0201:2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晚倦梳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色微醺80瓶;avahgao28瓶;初夏闲桔20瓶;掬水月10瓶;铁头鸭~2瓶;小金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周从善笑着拍拍方盈的手:“放心,官家只是问纪六郎还有没有兄弟,以及你们这桩有些传奇的姻缘,到底是如何结成的。” “官家日理万机,为何会问我们家这种小事?”方盈还是不解。 “其一是有两三位公主都到适婚之龄了,你也知道,皇家公主下降,不仅仅是结亲那么简单,还有以示荣宠的意思,官家近来不太满意亲信旧臣,嫌他们骄矜自满,恰好你们家父子俩接连立功,官家便看中了、想嫁个公主过来,谁知纪六郎就是幼子,往下竟再没有未婚的儿郎,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官家对旧臣不满么?是哪几个?” “应当是韩继勋、李汉升那些人,我爹近来一直躲着不见他们几个,我猜便是因为此事。” 这几位可货真价实是当初拥立过官家的开国功臣,早先与周国舅也称兄道弟,如今居然已经到了连周国舅都避嫌不理的地步了么? “其二呢?”方盈接着问。 “其二,官家大约也听说你们的婚事与陆天师有关,所以多问了几句。” 方盈猜着也是这样,纪延朗平安回来,是对陆天师相术的强力佐证,官家只会更认定周家一门三皇后的预言,“那你想好没有?” “我跟我爹说了,只要不是张贵妃生的那两位,谁都行。他也很犹疑,其实依着他,是不想掺合储位之争的。” “纪六郎说,燕王和秦王都进了中书省与闻政事——官家这不是自己把他们俩放一块,让他们斗么?” 周从善嗤笑:“兴许是觉着,再怎么斗,这两位也蹦不出他的手掌心吧。” “所以亲征也带着这两位一同去?”方盈琢磨着说,“打下北赵,说不定官家心里就有定数了。怕只怕燕王更得偏爱……” “偏爱不到哪去,真偏爱,便不会让秦王与他同等待遇。” “那岂不是说你就定准了要嫁秦王?令尊对秦王看法如何?纪六郎一直夸秦王,我怕他看人不准,也不敢十分采信。” 周从善失笑摇头:“你啊,收敛着些吧,叫他发觉了,可不好收场。” 两人谈这番话是在方盈房里,门外有立春守着,不怕隔墙有耳,她憋不住说了一句:“若不是没得选,我真希望咱们都一辈子不嫁人。” 周从善诧异:“怎么?纪六郎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方盈强忍住没提起纪延朗睡觉特别扰人的事,“有夫人护着我,他也不敢。不提他,看来你的婚事,得拖到打下北赵之后了吧?” “应当是吧,下个月是定然要出征的,若是顺利打下来……”周从善皱紧眉头,“那就拖不过年去,怎么都得定下来了。算了,且不必忧虑到那时去,你们家那个四娘,怎么性情那么木讷?” 方盈道:“她自小体弱,少见外人,便养成了这么个不喜交际的脾气,所以我才觉着,她不合适嫁进皇家,别说皇家,家里人口稍微多些的,比如我们家这样,兄弟五个,她怕是就应付不来。” “那可怎么好?京里这些权贵,谁家没有个几兄弟?” “我们夫人已经在留意家里只有两三个兄弟这样的人家,也不求多么富贵,女婿知道上进就行。” 周从善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你们家兄弟五个都出仕了,还文武兼有,不怕照拂不了。” “就是这个意思。前面三姐妹,倒是都许的高门,如今大姐和三姐都随夫家在任上,想照拂也难,二姐就更不必说了……”方盈把崔家和纪家断绝往来的事简略一说,“纪六郎死里逃生回来这么大的事,硬是没打发人回家问过一句,还有郡公这几年几次回京,也从无问候,想必都寒了心了。” 周从善只觉匪夷所思,“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儿?出嫁了,因为夫家不许,就真与娘家断绝往来?即算不顾父母之恩,也不怕夫家因而有恃无恐,苛待于她么?” 方盈答道:“听说原来夫人还打发人去探望过,但我们这位二姑,竟回话说夫人教过她们,出嫁后当凡事以夫家为先、勿要再顾虑娘家,是以她将遵从公婆之命,不再与纪家往来,请父母亦不要再以她为念。” “……这么看,她和崔家人还是很相配的。” 方盈心有戚戚焉,“邓国公都没说与纪家断绝往来,他们倒……” 话说一半,外面立春扬声提醒:“娘子,时候不短了。” 今日纪家宴客,来的女眷不少,因此次宴请还有庆贺纪延朗立功归来、受赏封官之意,李氏特意把方盈带在身边,介绍给各家夫人,似周从善这种未嫁小娘子,另安排五嫂高氏和纪四娘去招待。 方才客人到齐,都就座了,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方盈得了空,和李氏禀报一声,就去找到周从善,把她带来自己房中,单独说了会儿话。 “走吧,等他们出征北赵,咱们就得空了,说话的时候多着。”周从善先站起身道。 方盈和她拉着手回去蕴秀阁,分别在李氏和周从善继母身边坐下,听夫人们谈起谁家近来有喜事,谁家又添了个胖孙子、要摆喜酒,热热闹闹说了会儿话,也就到了开席的时辰。 这次席上的客人,多半都是陈朝权贵之家,除了姻亲和实在与纪家亲厚的,蜀中旧臣家眷已看不见几个。 安氏的母亲安夫人连个能说上话的都找不到,又见李氏只带着小户人家出身的方盈应酬贵客,冷落自己女儿,憋了一肚子气,散席之后,去到安氏房里 就抱怨:“你婆婆行事越来越不像话了,瞧瞧今日请的都是什么人?这是要把忘恩负义、背弃旧主之名坐实了么?” 她以为女儿会附和她,谁知安氏却道:“什么背弃旧主?这等话,娘以后可少说吧!没的惹祸!再说我们夫人是长公主都不留恋,旁人哪那么多话说?” “说谁是旁人?”安夫人一下站起身,要只是母女两人还罢了,现在旁边还站着随她来赴宴的儿媳妇,安夫人脸上挂不住,“我看你也是学了纪二娘,嫁了人有夫家、没娘家了是不是?好好好,我走,以后我再登你家的门……” 安氏忙抱住母亲手臂,拉她坐下哄道:“娘想到哪里去了?我当然不是说您,只是让您别听旁人胡说,眼看就要打下北赵,连后主都安心做邓国公、乐不思蜀了,还提蜀中旧话有什么意思?” “我还不是为你不平?”安夫人愤愤道,“你婆婆拿那个冲喜的方氏当个宝,招待贵客都不叫你上前,你这些年在她面前竟是白熬了。” 安氏一听这话,也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三郎不是夫人亲生的呢?庶出的,做得再好也不能与嫡出的比。我原先不服气,倒是拉扯着他们与二房争,哪知道一个比一个不中用,方氏一个小丫头就把贺姨娘和程氏震住了,三郎更是见了他爹就吓得一声不敢吭。” “他倒也不用吭声,在郡公麾下多立些战功,一样是亲儿子,以后前途是不愁的。倒是你这里,绝不能认输,那方氏是个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就算不论这个,你也是嫂嫂,还能叫她压一头?” “现在何止是她压我一头……”安氏说着眼眶泛红,“就我这院里都快翻天了!三郎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在家又要孝敬嫡母、抚养儿女,又要周全庶母妯娌,还为他殚精竭虑和二房去争,他竟然带了个大肚子的贱人回来……” 对着亲娘说起此事,更增委屈,安氏哭着把前几日因为安胎药闹的那一场说给安夫人听,顿时把安夫人也气个够呛,连声骂纪三郎没出息,竟然为一个姬妾和原配妻子闹,“简直欺我安家无人!那个大肚子的贱人呢?” “我懒得再管,送贺姨娘那儿去了。”安氏抹着眼泪道,“眼不见心不烦。” 安夫人转了转眼睛,突然笑起来:“这倒是一步好棋……”她凑到女儿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番,把安氏听得频频点头,眼睛越来越亮。 “还得是亲娘,旁人可不会教儿这些。”安氏破涕而笑。 “那还用说?”安夫人拍了女儿一下,又嘱咐她,“以后别再听你那妯娌程氏撺掇,自己多长个心眼。” 安氏连声答应,却不知此时此刻的程氏房里,程母也正与女儿说:“以后别再跟你那三嫂冲锋陷阵了,今时不同往日,六郎入了官家的眼,郡公又向着他们,别为那不能成的事得罪人,把心思多放在四郎和孩子们身上。” 程氏答应了,却还是忍不住说:“我就是瞧着方盈装的那样儿来气,明明是个牙尖嘴利的野丫头,偏在夫人面前装个楚楚可怜的样儿……” “你管她装什么样做甚?她是她,你是你,以后早晚要分家过日子的,只要把四郎笼络好了,再把孩子们教出来,以后还怕比不过她?再说以你们家六郎那脾气,如今不过是新鲜着,她以后且有哭的时候呢。” “那厢房里那贱人……” “等她生下来再说。”程母握住女儿的手,“咱们做女人的,一定要耐心,遇事不要急,且往后看,笑到最后才是本事。好啦,外面还有客人,你是主人,不要离席太久,回去坐会儿,我也该告辞了。” 母女俩拉着手回去蕴秀阁,正遇上方盈和继母潘氏往外走,两边打了个招呼,错身而过。 潘氏等着看不见旁人了,才小声跟方盈说:“官人叫我一定同你说一声,郡公非要赠给咱们家一所三进宅院,官人却之不恭,受之亦觉有愧,你看……”——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0-12-0201:26:51~2020-12-0323:5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可安可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送走客人,方盈又帮岳青娥看了会儿下人收拾残局,等回到房中时,天已经黑透了。 细柳迎上来回禀:“郎君回来有一会儿了,喝了醒酒汤,正坐在榻上等您。” 方盈进去房中,果然纪延朗正歪靠在榻上坐着,面色泛红,眼神迷离,醉态十足。 她打了声招呼,先进里间卸下钗环、换上家常衣裳,出来到榻边,与纪延朗隔着小几坐下,喝了口茶,才问:“喝醉了?” “嗯,有点头晕。”纪延朗按着额头,含糊答道。 “要不就进去睡吧。” “还早,坐一会儿再睡。”他说着也端起茶喝了半盏,“你们那边如何?” “挺好,宾主尽欢。”方盈说完顿了顿,提起继母与自己说的事,“我继母说,郡公要赠给他们一所宅院,此事你知道么?” 纪延朗含糊应了一句,方盈没听清:“什么?” “你坐过来……”他往里面挪了挪,“近点儿说话省力。” “……”就隔着一张一尺见方的小几,能远到哪儿去? 但纪延朗说完又按住额头,一副不胜酒力的虚弱模样,方盈只好问:“要不叫她们给你按一按?” “不用。”拒绝之后,纪延朗忽然抬头,看着她口齿清晰地说,“你给我按按吧。” “……”这混蛋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吧! 方盈翻起眼睛瞪他,纪延朗对上她眼神,立刻又捂着额头歪倒在榻上,还哼哼了几声。 演得这么拙劣,方盈真不想理他,但她一来还有话要问他,二来也不好才圆房没几日就这么晾着新婚夫君,这未免显得她所谓的情意过于虚假浅薄,便站起身,走到他那边坐下。 纪延朗见状,立刻不哼了,坐起来把小几推到一边,然后侧身躺倒在方盈腿上,等着她给按额头。 方盈:“……” 她伸出两手拇指食指,试探着在他太阳穴上按了按,“你就难为我,我哪会这个?如何?力道小不小?” “嗯,再用力一点。”纪延朗半合着眼说。 方盈就加了点力气,一边揉按着他太阳穴和额头,一边又提起前话:“我继母说,就是上次父亲请我爹喝酒时说的,你当时不是也在么?怎么回来都没告诉我?” “唔,我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上次我和你回你娘家,娘就叫我跟岳父提过此事,被岳父婉拒了,父亲大约是觉得他提起来,岳父不好再婉拒,就直接说了。” “送宅子还不算大事?我继母提起来,我丝毫不知,你觉得这事合适么?” 纪延朗听着方盈似乎不高兴了,悄悄睁开眼睛,见她正低头望着自己,脸上虽没有笑容,却也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就伸手握住她手指,哄道:“原先娘不让我事先同你说,怕你拦着,我就也没……” “可这次父亲不是不许我爹推拒么?你还不告诉我?难道要等搬家了,再同我说么?” “宅子还得收拾,一时半刻搬不了。”纪延朗从头解释,“因岳父说人口少,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还得再雇佣下人,父亲便说这宅子带着两房下人,人也还在调-教……” “我爹说的原也是实在话,家里一共五口人,妹妹弟弟们又都还小,哪用得上三进宅子?以我爹的俸禄,如今这样养一家人加七八个下人是正好,再添两房下人就吃力了。” 纪延朗晃一晃她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父亲觉着,如今那处小院住着还行,与同僚往来应酬,却不那么便宜,我们回去也是连车都进不得院。还有妹妹弟弟们,说长起来也快,都不用等到嫁娶,方盛已经开蒙,岳父衙门里那么忙,哪有空亲自看 着他读书?过得一两年,总得请个西席回来教,可如今那小院,哪有能给西席住的屋子?” 他翻过身来,用后脑枕着方盈的腿,脸朝上直直看着她,“既然早晚都要换宅子,不如早作打算,以后京中宅院定然一年贵似一年。” “可我爹就那么点儿俸禄……” “这不是还有咱们么?”纪延朗拉着方盈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感觉她手又软又有点凉,这么贴着十分舒服,“放心吧。” 方盈却道:“让你绕进去了,我要说的原本不是宅子的事——都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想说的是,这等与我娘家有关的事,你以后不能瞒着我,不然我娘家人同我说起来,我毫不知情,让他们怎么想?你到底是拿我当回事,还是不当回事?” 纪延朗忙说:“当然是当回事了。只是怕你先替他们推辞,就想等宅子收拾好再同你说。” 方盈抬起空着的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以后不兴这样——凡事商量着来,再自作主张、还不告诉我,我可要生气的。” 她弹得很轻,话却说得认真,纪延朗知道她脾气不同于寻常小娘子,说得出就做得到,便抬起双手,抱拳道:“娘子教训得极是,为夫以后再不敢了。” 不管以后是不是真不敢了,至少有这话,方盈伸手推一推他:“别闹了,进去睡吧。” “这就睡?你都没给我按两下。”纪延朗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我头还晕着呢。” 方盈随手在他头上揉了两把,敷衍道:“头晕睡醒就好了。我累了,早些睡吧。” 纪延朗终于抬起他那压得人腿麻的头,穿上鞋下地,跟在方盈身后进了内室。 暖阁内被褥已经铺好,两人各自宽衣上去躺下,立春吹熄了灯,关上槅扇门,退到外间值夜。 几乎同一时间,一只手窸窸窣窣伸进方盈被子,她不想让外面立春听见,就用气声说纪延朗:“你又不头晕了?” “晕,找你给治治。” 方盈推他的手,“我不会治。” 纪延朗干脆整个人都钻进她被子里,一把抱住了,在她耳边低语:“你不用会,你就是解药。”说着一路从耳际亲到了唇,暖阁内顿时没了人声,只余衣被摩挲的窸窸窣窣声响个不停。 *** 纪府宴过客,纪光庭三父子在家只又住了两日,初三即启程返回相州彰德军中。 第二日鲁国公、兵部尚书周敬儒被任命为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统领侍卫亲军司,并领安国节度使。 “周国舅不日就要领兵先赴太原,我们再晚也晚不了几日,欠您和嫂嫂们的那桌酒席,可不能再拖了,就定在后日如何?”纪延朗笑着问母亲。 “你做东,你说了算。”知道他会随御驾出征后,李氏心里安定许多,谈及此事,也不那么忌讳了。 “那就这么定了,后日午后,在花园暖阁,我设酒宴答谢母亲和嫂嫂们。” 李氏纠正道:“可不只是我和你嫂嫂们,还有盈儿呢,她也是客,别拖着她和你一起准备。” 纪延朗看向方盈,叹道:“被娘看穿了,这可如何是好?” 方盈笑:“反正我听娘的。” 纪延朗道:“看来我只能去求二嫂指点迷津了。” “那是你的事,我和盈儿只等着吃酒。”李氏公正无私道。 纪延朗就果真去寻了岳青娥请教,之后回到房中,还拿花笺亲笔写了请帖,邀请母亲和四位嫂嫂于初六日申时正,至家中花园暖阁赴宴,当然,也没少了方盈的。 方盈捏着花笺,看上面写着“盈儿吾妻:两年来多承卿卿侍奉父母、操持家务,为夫感念在心,特于十月初六日午后申时正,于后园暖阁设下酒席,聊表谢意,务请赏光莅临,夫延朗谨邀。” 心里忍不住腹诽一句:他当初果真一点儿心思都没放在读书上,这请帖,她这没读过几年书的,都能写得出来。 腹诽完一抬头,给她请帖那位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她说点儿什么。 “字写得真好。”方盈微笑着找了唯一一个能真心夸出口的优点。 纪延朗倒是毫不谦虚:“下过苦功练的。对了,你不是说平日没事,也会练字抄佛经么?写几个字我看看。” 方盈推脱不得,被他拉到书案前,只好提笔随便写了“学而时习之”几个字,纪延朗看她写完,点评道:“执笔运笔倒还不错,看来当初基础打得扎实,但点画结构包括用墨,都还不成章法……” 他说着提笔写了个学字,以此字为例,把从前先生讲过的不同字体书写要点,给方盈讲了一遍。 方盈本来就喜欢练字,以前没人教,只能自己临旧帖,早觉得进步太慢,如今有人肯教,她是求之不得,不但听得认真,有不解之处,问得也很仔细。 为师者哪有不喜欢好学的学生的?纪延朗虽是临时起意,也没做过先生,但见方盈认真好学,亦颇欣然,两人一个肯教一个肯学,都投入进去,直到天黑要掌灯了,才在立春的劝说下,暂时下课。 “明日你先照这么练,把这五个字写上二十遍再看。”纪延朗做先生兴起,甚至布置了功课,“我那时候先生可是最少要我写五十遍的。” “那我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了。” 纪延朗拉过方盈的手,笑道:“光口头上谢可不行,”他低头凑近方盈耳边,“晚上记得好好报答我。” 方盈一把推开他,大步出了书房,纪延朗偷笑两声,追上去道:“你慢点,等等我,还得给娘和嫂嫂们送请帖呢。” “你自己去吧。”方盈头都不回。 “我自己去,娘还不以为咱们吵架了?” “娘说了,我也是客,送请帖的事,我不去才对呢。” 纪延朗大步追上去,从后面抱住方盈,笑问:“那我的贵客明日想不想吃烤羊排?” 她挣扎的手一顿,纪延朗继续蛊惑她:“卖羊排的食肆对面。还有一家酱肉铺子,我打算后日买一些回来,添个菜,你要不要先尝尝?” 方盈抗拒不了,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便都如愿以偿、相继吃到了肉。 第33章 初六这日,早起飘了点儿雪,虽然没一会儿就停了,天却始终阴沉沉的,风也又急又冷,方盈想去后园暖阁看一看,路上要不是有立春与她相互搀扶,直要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到了暖阁,因还未生火,里面冷如冰窖,方盈忙让仆妇先把暖阁里的火炉烧起来,这么冷的屋子不多烧一阵,很难真正暖和起来。且傍晚时天一定更冷,她想了想,又叫搬一个大熏笼过来,放在北窗下,再多拿些厚实保暖的坐垫铺设。 看着炉火生起来,方盈才回去自己房中,叫立春去找自己和纪延朗寒冬穿的大毛斗篷,“防着散席往回走时冷。” 到午后纪延朗从外面回来,也说冷,“我先去暖阁看看,要是不够暖和,就不折腾大家往后园去了。” “我已叫她们提早烧起火炉、又加了个熏笼,不知现在暖和了没有,你先去看看吧。” “幸亏有你。”纪延朗抱住方盈使劲亲了一口,力气之大,满屋子都听见了响儿。 方盈又羞又窘又恼,但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就转身跑了,留下她自己面对一屋子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在偷笑的侍女,方盈心里怄得不得了,抽出绢帕使劲擦脸,恨不得追上去揍纪延朗一顿。 自从圆房之后,他行动上就越来越放肆,也不管房里站着几个人,就拉手摸脸搂搂抱抱的,说了他几次,不但不见改,今日还越加过分,看来不严肃正经了和他谈,是不行了。 方盈进去内室,坐到榻上一面寻思怎么谈一面等他回来。 立春瞧她紧绷着脸、怒色始终未消,知道自家娘子这是动了真气,并不敢劝,悄悄去烹了茶送上来,等娘子喝过茶、面上怒气收了,才状似无事地说一句:“算来郎君在家里, 也住不了几日了。” 方盈看她一眼,立春小声说:“这一番出征,不知几时能得胜还家?” 她的意思,方盈明白,纪延朗眼看就要走了,没必要这个时候和他吵,而且吵完了,他转头走上一两个月,等回来还不一定记不记得呢。 “你放心,我不和他吵,只讲讲道理。” 立春赔笑:“娘子从来最讲道理,不过……今日是郎君宴请夫人和娘子们的日子……” “我心里有数。” 方盈这么说,立春就放心了,自去烘斗篷。 又过了好一会儿,纪延朗才回来,“多亏你吩咐得早,暖阁里已经热乎了,只是烤全羊没有合适地方烤,叫厨房烤熟切好了,再送去吧?” “不然改成羊肉汤锅吧,烤羊还是要现烤现吃才不膻。” 这道菜本是李氏给方盈点的,现在她这么说,纪延朗自然听她的。 方盈又问别的菜都备好了没有,纪延朗道:“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等会儿去请了母亲,大伙齐聚,就可以慢慢上菜。啊,对了,酒备了前番御赐的流香和绵竹蜜酒,娘更爱蜜酒,你可有偏好?” “我也是更爱蜜酒一些,家里有蜜渍的青梅,你叫她们在酒壶里泡上几颗再烫酒,风味更佳。” 纪延朗笑着点一下方盈鼻尖:“你还真是爱吃又会吃。” 方盈偏头,淡淡道:“说话就说话,别总动手。” 她面色一下就冷了,纪延朗不知所以,兀自笑道:“在咱们自己房里,怕什么?” 方盈看一眼立春,立春赶忙带着侍女们退了出去。 “自己房里也要讲尊重。”方盈正色道,“你总是当着侍女们的面就这样,既显得你轻佻不庄重,又衬得我轻浮不知羞,万一房里有个人嘴不严,把话传到三嫂四嫂耳朵里,你猜她们会不会说是我出身低微、又年幼丧母,所以家教欠缺、不知自爱?” 她话越说越重,纪延朗脸上笑容也随之消失不见,“我们夫妻恩爱,何至于就扯到家教上去了?” “夫妻恩爱也不是这么个恩爱法,就说父亲母亲,他们会像你先前那样,当着一屋子侍女就……”方盈说不下去,只好省略,“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自己躲着羞恼了多久,才缓过来么?” 想起先头回来时,亲她亲出来的动静,纪延朗才明白她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此事,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想着方盈到底是个小娘子,脸皮薄,便认错道:“那会儿是我错,我一时高兴,没了分寸,下不为例,再不会了。” “这次我且原谅了你。”方盈没想揪着这事不放,“但还有一样,我不喜欢你高兴了就像逗小孩儿一样地拿指头点我,这让我觉得不尊重。” 说完看纪延朗皱眉,她又缓和语气:“咱们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告诉你我不喜欢那样。” 她说她并非指责,纪延朗却忍不住辩解:“这不过是夫妻之间表示亲昵和喜欢,怎么就成不尊重了?再说咱们两个相处,要还是同外人似的客客气气、你尊重我我尊重你,那还叫什么夫妻?” “夫妻也有相敬如宾的啊。”方盈也忍不住,顶了一句,顶完记起今日不好同他吵,又拉回去说,“我说的也不是对外人那种客气尊重,只是……这么说吧,若是我也一高兴就伸指头……” 她说着伸长手臂,在纪延朗鼻子上一点——力道手势都跟他点自己时一模一样——然后问:“你觉得如何?” 纪延朗不及反应,被她突然这么点了一下,心里确实不怎么舒服,但,“你这是一高兴么?明明带着挑衅。” 方盈眼睛转了一转,突然笑起来:“瞧你,还真生气了,我不过是学你一下,怎么就成挑衅了?” 这话语气语调同纪延朗前面为自己辩解时一模一样,他一时答不上来,心里却更窝火了。 方盈彷佛没看出来一样,端起面前已经有些冷了的茶,慢悠悠啜饮两口,才抬起头看他一眼,问:“假设我现在要哄你,同样说一句‘好了别生气了’,你是希望我同时点点你的额头或者鼻尖,还是拉过你的手摇一摇?都是表示亲昵喜欢,两相比较,你更喜欢哪一种?” 那不用想,当然是后者,拉着手摇一摇,才有哄人的意思,点着额头鼻尖说“好了别生气了”,那是居高临下不许你再生气……纪延朗终于约略明白了一些方盈的意思,她说的不尊重,不是拘泥于礼节的那个不尊重,而是对她本人。 “在我看来,亲昵喜欢也有不同,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姬妾婢女,也不是小辈或小猫小狗,你那般待我,我心里实在不得劲。” 方盈说着,往纪延朗那边靠近一些,主动伸手按住他放在小几上的手臂,尽量放柔声音道:“我当然知道你并非有意如此,也知道你的心意是想我们夫妻更亲近,但越是如此,我越要把话说明白,不然岂不辜负了你的心意?” 纪延朗看一眼她软软按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终于开口:“我明白,憋着不说,反而更往心里去,你做得对。” “多谢。”方盈露出微笑,“以后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不快,你也同我直说,咱们一起改进。” 纪延朗想说你刚才那样一句一句地顶回来,我就挺不快的,但见她现在笑盈盈的,话也说得柔和,就咽了回去,只应一声:“好。” 他应完转头看一眼窗外,“差不多到时候了,走吧,去请母亲。” 方盈看出他还是不快,但他不说,她就假装没看出来,答应一声,转头叫立春进来服侍她穿上斗篷,又问纪延朗要不要也穿上。 “我还好,你穿着吧。”看她还是想着自己,纪延朗心情好了很多。 “那等要穿的时候,再叫她们回来拿吧。” 两人一起出门,先去李氏院中请了她,再去到花园暖阁时,岳青娥、安氏、程氏、高氏都已经到了。 纪延朗请母亲和嫂嫂们入座,又转头吩咐上菜,最后冲席上的大伙笑道:“今日我为母亲和嫂嫂们执壶斟酒、布菜盛汤,大伙都不要客气,尽管使唤。” 李氏先笑道:“你别光说得好听,先倒一杯茶来。” 纪延朗答应一声,接过侍女烹好的茶,给席上诸女眷都倒了一盏,倒完回头看见温着的酒,想起方盈说的,低声吩咐侍女取些蜜渍的青梅来,泡到蜜酒里。 这时汤羹先送到了,纪延朗笑道:“今日天冷,先喝点羹汤暖暖胃,这一碗是丰乐楼的百味羹,我刚回来那阵,和旧日玩伴见面,去过几次丰乐楼,最喜欢他家这百味羹。” 说着话,他亲自动手给李氏盛了一小碗,又依次给四位嫂嫂盛过,最后到方盈这里,她一笑道:“不敢劳烦,叫立春来吧。” “那可不成,娘吩咐过。”纪延朗笑着给方盈也盛一小碗,送到她手上。 岳青娥就笑着同李氏说:“六郎如今是越发听话了。” 李氏含笑不语,纪延朗假装没听出嫂嫂笑话他,继续介绍另一碗羹汤,“那一碗是鹌子羹,也是丰乐楼的,比百味羹清淡些。” 连着喝两碗热羹汤,方盈胃里确实暖了,抬头却见李氏和几位嫂嫂面前的汤碗都剩大半,只有她实实在在地把两碗羹喝了个干净。 安氏瞧见,先笑道:“瞧六弟妹,多给六郎捧场,羹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那三嫂只喝两三口,可是故意不给我捧场?”纪延朗笑问。 “我要留着胃口,看你还备了什么好菜。”安氏答道。 纪延朗顺势为女眷们介绍刚送上来的菜:“这是长庆楼的冷碟,红丝水晶脍、鸡丝 拌脆笋,另两碟是别个小店买的酱肉和桂花糖藕。” 介绍完菜,酒也温好了,纪延朗问过大家都喝什么酒,依次给斟满,然后举杯祝酒,大家一起先喝了第一杯,再吃下酒菜。 酱肉昨日方盈已经尝过,就先尝了红丝水晶脍和鸡丝拌脆笋,水晶脍家里厨娘也能做,但味道偏辛辣,多少掩盖了鱼香,长庆楼这个一点不辣,还略有些甜,似乎加了糖,她更喜欢这个口味。鸡丝拌脆笋是芝麻油加了胡椒拌的,清爽可口,下酒正合适。 冷碟之后,带着炭火的羊肉汤锅就送了上来。 “本来说要烤全羊的,奈何天公不作美,天气不佳,没有合适的地方施展,”纪延朗说着看向母亲,“我就问了方盈,改成汤锅了。” 李氏听说是方盈的意思,就只点头,没吭声,岳青娥立即打趣道:“方盈?六郎这得罚一杯了,哪有你这样连名带姓叫的?” 安氏程氏虽然从来与岳青娥不和,但今日宴饮,大家高兴,且席上只有他们一对小夫妻,不打趣他们打趣谁? 便也跟着凑热闹,纷纷说:“二嫂说得对,这不像话了,得罚一杯。”“只罚一杯可不够,六郎还得再敬六弟妹一杯,好好赔个礼才行。” 李氏笑看她们逗小儿子,并不做声。 纪延朗也不推拒,果真自己倒一杯酒,说:“是我说错了,我自罚一杯。”一饮而尽后,又倒一杯,走到方盈旁边,敬她道,“方才失言,这里给娘子赔罪了,还请娘子勿怪。” 方盈还没开口,安氏先道:“这不行,什么娘子?好好称呼。” “这还不是好好称呼么?那我真不知了,还请三嫂教我。”纪延朗笑着把难题抛回去。 “这哪有叫旁人教的?你平日在房里怎么称呼六弟妹的?” “……”那些称呼可不能在席上说出来。 岳青娥见纪延朗僵在那里,有些尴尬,笑着提醒道:“娘平日怎么叫六弟妹的?” 盈儿?纪延朗看向方盈,不知为何,就是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方盈以为他是求助,端着杯子碰了碰他的,也不管别人说什么,仰脖喝了。 纪延朗松口气,也跟着喝了,转回去介绍新上来的菜——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先更一章 感谢在2020-12-0523:59:20~2020-12-0921:0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抹茶影视制作公司6瓶;薛小喵喵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在菜上桌的间隙里,纪延朗从李氏到方盈依次单独敬了一遍酒,最后等到菜上齐,他又举杯敬了大伙一杯,就要告退,这样女眷们也能自在些,“左右无事,娘和嫂嫂们都敞开了多饮几杯,务必尽兴才好。” 李氏点点头:“去吧,有事再叫人找你。” 纪延朗一走,席上女眷们立刻松快不少,岳青娥几个因为喝了酒、又吃了羊肉汤锅,都觉得热,见他走了,都把外面褙子脱下来,也好凉快凉快。 “六弟妹不热吗?”安氏脱完坐下,见方盈坐着没动,就问她。 “我还好,因穿了斗篷,里面便没穿厚的。” “还是你机灵。”安氏一笑。 岳青娥见大伙都回席坐好,便提议一起敬李氏一杯,李氏饮尽了,笑道:“好了,这一杯就算你们都敬过我了,不许再单独来敬,我自己慢慢地喝就好,你们妯娌自便。” 几个儿媳妇互相看看,都笑着说,那便不敬来敬去的了,大家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喝就好。 话题自然还是先从纪延朗身上说起,岳青娥先说觉得六郎这次回来,长大不少,行事说话也都周到妥帖,娘以后尽可放心了。 “是啊,所以说我们六弟妹是真的命好。”安氏接话,看向方盈,“若以六郎从前的脾气,你们俩还不得一日吵八回?” 她这会儿说话倒是难得的没有阴阳怪气,无论语气神态都少有得真诚,方盈就也笑一笑道:“大约这就是我同他的缘法。” 岳青娥附和地点头:“是这话,每一对夫妻,缘法不同,日子过得便也不同。像六郎和六弟妹,大约就是这样患难见真情,而后白头到老的缘法。” 程氏听着这话极不顺耳,偏安氏也不出头,还一副确实如此的模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自己又绝不肯先开这个头,只好自己端起杯一口饮尽,用酒来堵着嘴。 “四弟妹这是馋酒了么?”岳青娥瞧见,笑着打趣一句,“慢慢喝,当心一会儿就醉了。” “她酒量好着呢,醉不了。”安氏插嘴,“说起来,四弟妹和四郎的缘法,大约就是酒了吧?” 程氏有点恼:“三嫂说什么呢?” 安氏道:“不是么?我记得当初你和四郎还没定亲,就因酒结缘了啊?” “是吗?还有这回事?”岳青娥惊讶,“我怎么不知?” “没有……”程氏想否认。 “我也是听三郎说的。”安氏已经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好像是四郎当时喜欢去一家酒肆喝酒,赶巧有一日,四弟妹去那酒肆给亲家买酒,好像当场同那酒肆掌柜发了一通饮酒的高论……” “三嫂越说越离谱了,什么高论?我只是说了一句如何让酒的风味更佳……” 安氏打断她:“差不多嘛。这话叫四郎听见,就上了心,后来娘想从程家挑个儿媳妇……” 程氏和她隔着桌子,够不着她,只好拿话岔开说:“三嫂真是的,倒把我说得像个嗜饮如命的,怎不提你和三伯的缘法?” 岳青娥抚掌笑道:“他们俩的事儿,我知道,你们是酒,那他们就是花。” 此事方盈和五嫂高氏都没听过,便一起追问端的。 “你们俩都不知么?”岳青娥笑着指一指两个妯娌面前酒杯,“你们把这一杯饮了,我就告诉你们。” “二嫂怎么这样?”方盈先不肯,“你方才问四嫂的事,都没有饮一杯。” “那是你三嫂没叫我喝,如今不一样,我得要你们喝了才讲。” 安氏捂着脸摇头:“二嫂这道行,我自愧不如。” 妯娌几个说说笑笑,热闹极了,李氏端着羊肉汤慢慢喝了几口,目光落在程氏身上——倒是她看走眼了,没想到这门亲事,竟是这个四儿媳妇自己谋来的,怪不得当初都没说是程家哪个小娘子,四郎自己就说出“程三娘不错”来了。 念头转到这里,程氏突然转头,目光与李氏对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才恭敬地笑笑。 李氏便也笑了笑,移开目光,看方盈和高氏到底喝下那杯酒,岳青娥才开始讲安氏和三郎的事。 “我也没亲见,只听说他们在一处山上赏花,俩人挑中了同一棵树的同一枝桃花,最后三郎让了花,却把美娇娘给娶回来了。” 安氏忍不住啐道:“二嫂越说越离谱了。” “哪里离谱?你是不美还是不娇?”岳青娥笑问。 安氏不由摸摸自己的脸,叹道:“当年或许还成,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比不得鲜嫩的小娘子。” 岳青娥道:“这才是越说越离谱,你才多大就说这话?娘还在这儿呢!” 安氏也是酒意上头感叹一句,闻言忙向李氏告罪,李氏道:“不同年岁有不同的美,倒也不必这么说,何况你们还在花信年华呢,有什么不能比的?” “娘教训的是。”安氏先应一声,接着却又露出委屈之色,“但三郎这次回来,待我明显不如从前,甚至为了一个姬妾,疑我有坏心……” 说到此处,她眼眶一红,居然真的掉下了眼泪。 李氏道:“此事确实委屈你了,不过你们父亲已经教训过三郎,三郎也同你认了错了,两夫妻日子还要往下过,你既然当面原谅了他,以后还是少提,不然只会推得三郎越来越远。” 安氏抹着泪道:“这个道理,儿也知道, 只是有时想起,还是难免伤心。” 岳青娥之前看她笑话看得高兴,这会儿当面见着她真伤心地哭了,又有些物伤其类,便劝了两句,又问:“安胎药这事,三郎怎么会疑到你头上?真是刘氏同他说什么了吗?” “他哪里肯说?后来就连疑我这事都不认了,只说是我想多了,他不过随便问问。”安氏擦干眼泪,端起酒杯一口喝了,然后叹一口气道,“那一个还大着肚子,我若去同她对质,三郎还不知又给我安什么罪名。” 席上沉默片刻,程氏忽然开口:“我倒是问过我房里那个,说她姐姐自幼体弱,兴许是大夫开的安胎药,药力略猛,她体弱受不住,有所误会……” “大夫又不是我请来的!”安氏更委屈了,“再说她自己体弱,受不住药力,自己怎么不知道和大夫说?从头到尾我连药都没碰过……” 她说着激动起来,眼泪又夺眶而出,李氏无奈,开口道:“好了,今日大伙一同饮宴,本是为了高兴,又说起这些做甚?三娘也不要把三郎的话太往心里去,他看重的是刘氏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刘氏。如今有贺姨娘照看,你也省了心,又何必提起,徒惹伤心?” 岳青娥附和道:“娘说得对,三弟妹别多想了,你和三郎才是夫妻,他还不至于荒唐到宠妾灭妻的地步,等孩子平平安安出生,自然就没事了。说起来,明年咱们家真是要人丁兴旺了,我们三房都不落空,五弟妹和六弟妹此时说不定也怀上了……” 方盈和高氏一起出声:“二嫂又欺负我们。”“说不定?那我还说二嫂此时说不定也怀上了呢!” 李氏大乐:“好好好,都有都有。” 说着端起杯来,妯娌几个也跟着举杯,一起饮尽。 之后话题就转到了孩子们身上,“同年出生的堂兄弟,一同开蒙进学,彼此有伴,一定更亲热。”岳青娥先说道。 “姐妹也好啊,那才真是能做伴,不像咱家四娘,姐姐们都嫁了,自己又孤僻,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安氏道。 “对啊,今日怎么叫她来?”程氏问。 方盈答道:“我问过她,她不喝酒,怕来了,扫咱们的兴,我再三说不会,她还是犹犹豫豫的,我看她是真不想来,便跟六郎说别勉强了。” “这脾气可怎么好?”安氏摇头,“今年要不是打北赵,也该说亲了啊。” 岳青娥道:“娘心里有数,找个女婿性子好、人口简单的人家就是了。” 大伙便都点点头,又继续说些姻亲之家婚丧嫁娶的闲话,喝了几巡酒,都有些醉意了才散。 方盈由立春和杏娘扶着回去房中,纪延朗迎上来,往她脸上看了一眼,笑问:“喝了多少?醉了么?” “还好。”方盈懒懒的,“你先坐,我去洗把脸。” 纪延朗看她两颊红扑扑的,嘴唇也比平日更红润,心里痒痒,但想起她白天说的话,只好忍着,先去榻上坐下,等她洗完脸、换了衣裳回来坐下。 “先喝点醒酒汤。”纪延朗指指桌上侍女刚送上来的醒酒汤,又问,“娘和嫂嫂们可都尽兴了?” “嗯。”方盈应一声,然后端起碗慢慢把醒酒汤都喝了。 “菜好吃么?最喜欢哪个?”纪延朗又问。 方盈缓缓往后靠到引枕上,扶着额头慢慢说:“你现下问,我可有点想不起了。” 纪延朗被她逗笑:“现下就想不起了?那可怎么办?明日岂不是更不记得?” “唔,睡醒也许就记得了。”方盈还是语速缓慢。 纪延朗只觉她这样比平日可人百倍,心痒得受不了,索性道:“那便进去睡吧,我看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说完就站起来,走到方盈身边扶住她手臂,方盈自己也觉得眼皮沉重,便顺着他起身,一起进到暖阁。 “你先坐。”纪延朗让方盈坐到铺好被褥的炕上,弯下腰给方盈脱了鞋袜,然后扶着她的腿放到炕上,自己也飞速脱了袍子鞋袜,上去放下帐子。 跟进来的立春刚收起袍子,就听帐内娘子嗯嗯呜呜的,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堵住嘴,吓得慌忙退出去,关上槅扇门,连灯都忘了吹。 方盈本来就喝得有点多,头昏昏沉沉的,叫纪延朗压上来亲吻,呼吸不畅,头晕得更厉害了,根本无力挣扎,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她自圆房那夜起,从来没有如此温顺过,纪延朗喜欢极了,事毕还忍不住抱着她不停亲吻,在她耳边说些情话。 方盈已然昏昏欲睡,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回应。到第二日早上醒来,回想起昨晚,他又不等立春退下就亲过来,最后还一直亮着灯做那等事,顿时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男人真是有一个算一个的好色无耻!昨天跟他说的话都白说了! 与她相反,纪延朗却是一早起来就心情极佳,还贼兮兮地问她晚上要不要两个人喝两杯,显然是食髓知味了。 方盈看着天色还早,等衣裳穿好,就让侍女们先退下,说纪延朗:“我有些想不通,你能为邓大婶母女着想,拼着被娘误解也要先把她们安置在外面,免得听家里下人的闲言闲语、白挨冷眼,怎么就不能为我也这样着想?” 纪延朗一愣:“哪个下人敢说你闲话么?谁?什么闲话?” “我现在还没听见,但说不定转天外面就传起六娘果真小门小户出身,毫无世家女风范,一味顺着六郎,不知自重,白日就当着侍女们调笑……” “你怎么又提这事?昨日不是说开了么?”纪延朗听见还是这么回事,好心情一下就消失无踪,脸也冷了下来。 “昨日是说开了,你也答应我了,但晚上你又是怎么做的?” “我怎么做的?总不成帷帐都放下了,还什么都不许我做吧?”纪延朗语气越来越冲。 比起他,方盈还算冷静,“你就不能等到立春退下吗?就急在那么一时半刻么?” “我……”纪延朗张口想说,却没说出什么来,呼出一口粗重的气息后,才自暴自弃道,“我就是急,男人急起来,是不能等的!” “……”他无耻还无耻得理直气壮了! 纪延朗确实理直气壮了,“你就知道怪我,怎不怪立春没眼色?谁叫她跟进暖阁的?再说白日你说的是不喜欢拿指头点你表示亲昵,这个我答应你改了,那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亲昵动作吧?拉手行不行?还是说只要天没黑,就不许碰你?” 方盈叫他问住了,要她说,那当然是后者,最好别碰,但这话没法说出口。 纪延朗不知就里,自以为占了上风,得意起来:“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他说完就起身去了外间,方盈坐着生了会儿气,默念了好些遍“他就要走了”,才平心静气,出去和纪延朗一起用过早饭。 “对了,说起邓大婶母女,这两日等看着哪日暖和些,我带你去一趟吧?”出门去李氏院的路上,纪延朗和她商量,“一则见见面、认认门,二则,眼看要出征了,我不在的时候,她们那里,还得你照应一二。” 不是他叫她不许管的时候了,方盈心里腹诽,面上答应得却很爽快:“理应如此。” 纪延朗心里还存着的一点儿不悦,瞬间消弭——世上哪有完全合心意的妻子?她只是性情刚强,不喜欢在下人面前调笑罢了,也没什么,以后两人相处时,尽量不叫下人在跟前就是了。 其实往另一方面想,这也是好处,说明她知道自尊自爱,再想想她这种性情,都 能对他情深若此,纪延朗不由心潮澎湃,忍不住凑近方盈说:“等我立个大功,给你博个诰命回来。” “快别这么想,要立大功,必历大险,我宁愿不要诰命,你平平安安回来,才是一家人的福气。”方盈立刻说。 纪延朗顿时更加心潮起伏:连诰命都不在乎,只在乎我的安危,她果然对我用情至深!—— 作者有话说:我一向不喜欢写男强女弱的CP的,本文女主的性格尤其要强,不适应这种女主的,只能说这文不合你口味~ 以及封建社会,男人再可怜也可怜不过女人呀,叹气 第35章 有了这番认定,纪延朗开始反思自己不该跟方盈怄气。 与前面几位嫂嫂相比,她确实家世上差着一截,别的不说,赠宅子这事,就瞒不过几位兄长,兄长们知道了,难保不会回去跟嫂嫂们说。 二嫂与她交好,不会说什么,三嫂四嫂却一直记恨方盈,有事没事就与她针锋相对,上次邓家母女到京,她们都没见着,还拿着这事好一通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若知道方家收了纪家赠的宅子,想必也不会放过、定要当面讥刺她。 这么一想,也难怪她在自己房中都那么谨慎,生怕传出去一字半句的,叫三嫂四嫂当成话柄。 纪延朗之前没把这个听进去,一则是看方盈将他们院里管得服服帖帖,侍女们都不是那种敢出去乱说的;二是自他回家以来,没感觉到家世不如人对她有什么妨碍,方盈上得婆母欢心,中间与二嫂交好,连二哥都不吝夸赞,下亦能令仆妇们敬畏,他有时候真觉得,在家里,方盈说话比他管用。 但在纪府这样一个兄弟众多、各房关系开始变得微妙的大家族,有时候事情又确实不是那么绝对。 他娘还是蜀中长公主呢,辅佐父亲多年,生下三个儿子,在府中地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一朝蜀国除国,只因长子早逝、次子无子、幼子下落不明,本来服服帖帖的姨娘和庶子就生出野心,明里暗里争权夺产。 何况一个家世平平、尚未生育的方盈。 在纪府,她如今只能说是暂且站稳脚跟,这种时候谨言慎行、爱惜声名,不肯当着侍女的面与他亲热调笑,原是应该的。 感觉自己不够体谅方盈的纪延朗,当日散衙回家时,给她买了一大包果子蜜饯等零嘴,到家后也克制自己,不再总想着动手动脚,而是认真看了方盈交过来的书法功课,并为她指出不足,再留新的功课。 方盈记下之后,亲手斟了杯茶给他,还笑盈盈道:“多谢先生教导。”说完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你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亲昵动作么?这便是。” 她笑得柔软可亲,纪延朗手忍不住动了动,但最终只是伸出去,端起茶盏,装腔作势道:“是么?那明日功课翻倍吧。” “……”方盈估算一下,觉得翻倍也能完成,便笑道,“谨遵师命。” “同你说笑的。”纪延朗把茶盏放下,并没察觉自己根本没喝,“如今天短,天气也不好,房里亮堂的时候太短,别为这个伤了眼睛。” 方盈听他前面说翻倍,以为他还在怄气,见他这么快改口,着实有些惊讶,心说这人怎么忽然就良心发现了?莫非是想起还要指望她照应邓家母女? 正想着,就听纪延朗接道:“营里已经有了消息,出征日九成是在十五那日,估计官家告庙之后,便会即刻挥师北上,我们骑军营大约十三日就不许回家了。” “那得赶快给你把行李收拾起来了,都需要带什么,你细细同我说一说……” 纪延朗道:“带两套日常穿的冬衣就行,行伍之中一切从简。” “那是不是得带更厚实些的棉衣,你现在穿的这些,怕是不够吧?” “够了,再厚身手就不灵活了。”纪延朗笑道。 方盈却不太信他,“我还是去问问娘吧,你这人,有时爱逞能。” 纪延朗:“……”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邓家?”方盈又想起来问,“是明日还是后日?也别再拖了,后面说不定还有别的事。” “明日看看天气吧,不那么冷就去。” “冷也冷不到哪去,我多穿些,出门有车,下车就进屋子,冷不着。” “她们家可没咱们房里这么暖和,邓大婶不舍得用炭,不叫点炭盆,说白日有早上做饭那点儿热乎气就够了,下晌太阳要落山时冷,也该做晚饭了。” 百姓人家确实是这样,“她们家是厨房灶连着火炕吗?”方盈问。 “对,你倒懂这些?”纪延朗略有些惊讶。 “我们家西厢下人住的火炕,就是连着厨房的灶,有什么不懂的?” “原来如此。” 方盈笑道:“你放心吧,我没那么娇气,多穿些,随身带着手炉就是了。” 她越这么说,纪延朗心里越觉得亏欠,越下定决心必要立个大功,为她挣来诰命。 不过为免方盈担心,他没有再把这话说出口,只答应下来:“那好,就明日去。” “你记得打发人先去说一声,别又……”方盈抿唇一笑,点到即止,没真个提起他当初干的那些破事。 “我这就叫人去。”纪延朗起身出去吩咐小丫头往外传话,叫他的亲随去一趟邓家,告诉邓大婶母女,明日他会带着娘子同去探望。 吩咐完了,回来又跟方盈说:“娘那里,你说一声吧。” 方盈瞥他一眼,虽然没说什么,眼神里却似乎别有意味,纪延朗不自觉解释道:“我同娘说,她回头也得把你叫去问,生怕我硬逼着你去,叫你受委屈……” “娘才不会这么想。明明是你自己心虚。” “我有什么心虚的?算了,我也不辩白了,明日你去见了邓大婶和妹妹,便知我这心到底是实还是虚。” “你不心虚,一会儿晚饭一起同娘说便是,还用得着这么费事?” “……”纪延朗就是想让方盈主动开口同母亲提起此事,现在绕回来,他也不好再说“你先说”,只能含糊应一声。 方盈又怎会不知他想什么,“邓家救过你的命,娘心里一定是最感激的,你带我去探望,娘只会嫌晚,怎会怕我受委屈?再说我能受什么委屈?邓大婶总不会不讲道理到把我扫地出门吧?” “不是……”纪延朗说了这两个字,停了一阵,也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道,“我就是觉得,很难开口再同娘谈及邓大婶母女。” “为何?” “我也不知道。” 方盈见他垂眸看着地面,神色苦恼困惑,似乎真的自己也不明白,她想了想,问道:“那一会儿我当着你的面同娘说起此事,你会觉得不自在么?” 纪延朗不抬眸,也没回答,但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答案为“是”。 方盈就奇怪了,难道他们母子因为邓大婶母女有了隔阂?不然有什么不能谈的?啊,或许是因为那次罚跪?也不至于吧,纪延朗虽然有很多缺点,但还不至于因为母亲教训他就心怀芥蒂。 还是当面试一试吧。 “那我也不能等明日你走了再同娘说,”方盈自行做了决定,“真那么干,娘才会觉得不对劲呢。” 纪延朗无法反驳,只好同意,又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便和方盈一起去李氏那里。 见到母亲,他先提起之前和方盈说过的,大约十五日就会随御驾出征,方盈顺着话请教李氏,该给纪延朗准备什么行李。 提起这个,李氏要嘱咐的可就多了,一直说到饭菜送上来才说完。 于是直等到吃完饭,方盈才找到机会说:“六郎说明日带儿去邓大婶母女那里见个面、认认门,等他出征了,那边万一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我正要问六郎呢,”李氏笑着看儿子一眼,“他不叫咱们插手邓家的事,这一番出征北赵,那边都 安排好了没有?” “安排好了。”纪延朗忙说,“邓大婶用那两个使女已经顺手了,邓家妹子学官话也学得像模像样,家里米面都备得足,等明日我们去,再给邓大婶留些钱使,便差不多了。” 旁边方盈听得着急——怎么光说这些,不辩白一句没有不叫娘插手的意思? 李氏听完,脸上笑意果然淡了些,却仍是说:“盈儿第一次登门探望,只给钱可不像话,明日我叫她们备一份礼,你们带着过去吧。” 方盈待要答应,却见纪延朗拼命给她使眼色,她一则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二则此时此刻唯有立即答应才不会伤李氏的心,所以只当没看见,先应道:“哎,还是娘想得周到。” 李氏却已经看见儿子在那儿打眼色,她心中难免不快,但眼看他就要随御驾出征,李氏不想此时再为这个同儿子生气,便忍住了,只说天冷,叫他们小夫妻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早饭也照旧在房里用过再来。 这时候外面确实已经很冷,又有风,夫妻两个回房路上便都没有说话,等进到房里,宽了外衣,方盈才说:“你那会儿给我打的什么眼色?娘怕是瞧见了,我看她有些不高兴。” “我是想叫你劝劝娘,给邓家不用像别的姻亲故旧那样备礼,我们路上现买些吃的带过去就行。” “那你自己怎么不说?你这一重意思,谁能看得懂?” “我不是怕我说了,娘多心么?你看她开头就说我不叫她插手……” 说到这个,方盈就更要埋怨他了,“你既然听见这句,怎不当场解释?” “我……我怎么解释?”纪延朗在榻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不让您插手,是她们母女只要过平常百姓的日子就好,不用像咱们家似的锦衣玉食,娘还不骂我反天了、居然敢教她如何处事了?” “……”方盈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你没跟娘说过,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邓大婶母女过多么富贵的日子,只要丰衣足食就好,对不对?” “嗯。”纪延朗点点头。 “为何?你同我都能说得明白,跟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纪延朗叹口气:“就是跟娘不好说,一则我不想叫她知道我当日在交趾过得有多苦,二则,娘不会像我们这样想,我若说了实话,她一定觉得没有这么待恩人的,我们自己锦衣玉食,却还叫恩人过寻常百姓日子,传出去像话么?” “那娘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我知道,娘定然是事事为我好,但我还是觉着这样安顿邓大婶母女才是最佳之策。她们不必跟咱们府里走得多亲近,我时常过去看看,以后逢年过节,方便的时候,把她们接到你和娘跟前说说话,也就够了。” 他说的这些,方盈倒是能明白,也觉得这样的来往会让邓家母女更舒服自在,但是,“你总不和娘说清楚,娘难免误会,若因为这些母子两个生了隔阂,还谈什么最佳之策?” 纪延朗也觉烦恼,便看着方盈道:“要不贤妻教教我,此事如何调停,方为最佳之策?” 方盈:“……” “你帮我想个妙计,明日探过邓大婶母女,我带你去丰乐楼坐坐,如何?” 方盈眼睛一亮:“我能去吗?” 纪延朗昂头道:“怎么不能?我带你去,谁能说个不字?” 方盈一下高兴起来:“一言为定!”说完又害怕他反悔,加了一句,“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 纪延朗失笑:“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几时说了不算了?” “你也没答应我什么事吧?”方盈嘀咕。 纪延朗摇摇头:“小没良心的。总之此事劳烦你多思虑思虑,我等你的妙计。” 妙计是很难有什么妙计的,以方盈对李氏的了解,此事最好还是说实话——有些话,纪延朗作为儿子确实不好说,但她就不一样了。 方盈琢磨一晚,第二日等李氏房里没什么人了,便主动提起给邓家带礼物的事,“六郎的意思,不必从家里带了,我们去的路上,买些吃食带去便好。” “那是你们带的。”李氏一听这话,面上神色就淡淡的,“我还有一份礼呢,她们来了也快一个月了,除了开头送东西过去,我还没正经给过她们安家贺礼和邓家小娘子的见面礼。” “对啊,还有这一茬,儿竟给忘了。”方盈赔笑,“您看儿要不要也给邓家妹妹备一份见面礼?” 李氏面色略微缓和:“你是嫂嫂,按理说是要给的。不过,上次不给过衣裳了么?” “衣裳没说是见面礼,我那儿有几支没戴过的银簪,等我回去挑挑,给她带一支做见面礼吧。” 李氏点头:“也罢了。” “六郎特意嘱咐我,叫我多穿一些,说邓大婶勤俭持家,不舍得多烧柴炭……”方盈讲了一些纪延朗同她说过的邓家的事,“我就说他,你既然也觉得又不是用不起、不必如此俭省,怎不劝一劝邓大婶,娘猜六郎怎么说?” 其实邓娘子的行事作风,李氏已经听福嬷嬷说过,便问:“是劝不听么?” 方盈点头:“一是劝不听,二么,六郎说日子是邓大婶母女在过,还是照她们自己的心意,方能过得舒适自在,非叫她们全改了,学得和京里人一样,她们难受,他看着必也难受,觉着这到底是接她们来享福,还是遭罪啊?”——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旧文快完结了,想赶一赶,结果就耽误了这边的更新…… 感谢在2020-12-0923:52:37~2020-12-1501:4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30瓶;冬6瓶;抹茶影视制作公司5瓶;小金乌、薛小喵喵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歪理。”李氏批评道,“他都没叫人家母女选过,怎知就只有这种日子合人家心意,又如何断定人家过得富贵些就会难受遭罪了?” 果然,若是纪延朗自己来说,少不了要挨顿骂,方盈想着丰乐楼,先附和道:“儿也觉着,其实是六郎自己认为如今这样才是对邓大婶母女好,不过他在邓家住过,了解她们家境、性情,以他的见识,觉得如今很好,料想她们母女也是满足的。” “如今她们没真正见识过咱家富贵,自然觉着很好,等出了孝,常来常往了,看见咱们是什么吃穿用度,再回去看看自家的吃穿用度,心里难保不会生出怨怼。” 李氏叹一口气:“你和六郎都是实心眼的孩子,只会把人往好处想,殊不知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也许如今她们能做到就算看见咱家富贵,也安于现状,等以后跟左邻右舍熟了呢?我虽只见过邓娘子一面,却也大致能看出她为人,以后少不了要同邻居数说当初怎么搭救六郎的事。” 这一点方盈也赞同,邓大婶当日见到李氏都能说出她儿子是为纪延朗而死的话,面对不知情的邻居,恐怕也不会如实讲述。 李氏要说的却不是这个,“邻居听她说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少不了说一句,‘你既是他家救命恩人,怎么如今只住这么一个小院,就使唤这么两 个使女?什么?就这小院都不是买的,还是赁的?’邓娘子听了,能不往心里去?” 方盈听得脊背生寒——因为她知道这算是最不掺杂恶意的人言,却已足够刺伤人心,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不怪你,你还小,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还少。”李氏见她神色变幻,先安慰道,“且这等报救命之恩的事,本就不好拿捏分寸,一个不慎,恩反变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方盈一叹:“娘说的是。儿之前觉着,六郎考量此事,不从什么救命之恩出发,只把邓大婶母女当亲人一样照拂,已算得上万全,听娘一说,才发觉恐有后患……” 李氏笑了笑:“不怕,我都打算好了,如今她们母女左右是在孝期,过后不论谁问起来,服孝二字都可以打发。等出了孝,给那小娘子定一门好亲事,再照家里你姐妹们的例,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有宅有地,便谁也说不出什么了。出嫁以后日子怎么过,便是她们自己的事,轮不到咱们管了。” “可六郎已答应邓大婶,将来会给邓家妹妹找个无父无母的,做上门女婿。”方盈小心道。 “胡闹。”李氏果然皱眉,“她们母女已是孤苦伶仃,再找个无父无母的女婿,日子怎会好过?” “他……是想着有他照拂……” “世事岂会尽如他所想?”李氏有点生气了,“他以后外放怎么办?还说不要我操心,到时托给谁去?你二伯么?万一你二伯也出去做地方官呢?” 是啊,纪延朗是武将,以后升迁了,总是要放出去镇守一方的,没有一直呆在京里的道理,难道到时候要带着邓家母女和女婿一家子去赴任? 方盈突然觉得丰乐楼这个报酬,不是那么值得她替他说话了。 “娘别生气。”想是那么想,方盈还是得把事情圆过去,哄着婆婆高兴,“六郎也只是同邓大婶那么一说,到时候就说没有合适的人选,另寻一门好亲事,想必邓大婶也不会不乐意。” 李氏听了,轻轻叹气:“我倒不是生气,只是担忧六郎,他待人总是太过实心实意,将来万一有什么……怕是难免要伤心。” 方盈望着她满含忧虑的眼睛,突然明白纪延朗那份别扭了——他早就察觉母亲对邓家母女态度复杂,感激之外另有防备,他应该能理解母亲的心思,但他自己又是真的拿邓家母女当亲人看待,这就使得他在母亲和邓家母女之间处境尴尬,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干脆在母亲面前就不提邓家母女了。 而李氏,应该也察觉到纪延朗的态度,顺着他的意思不多问,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微妙的不舒服——自己的亲儿子,在涉及到外人时,却好像在防备自己,换了方盈,也会憋着一口气。 于是母子两个在无人察觉时,就在所谓救命恩人一事上僵住了,若非她这个直脾气撞进来,还不知僵到何时。 “娘不用担心,还有我呢。”方盈扬起笑容,“我今日先去见见,看能不能多和邓家妹妹说几句话,邓大婶上了年纪,性情固执,但听说有时候也拗不过女儿,若邓家妹妹是个明事理的,您就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李氏看她笑得明朗,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好啊,我就等着你的消息了。” 馨梅看着气氛缓和了,上前给两位主子换了茶,又说:“夫人要不让六娘帮着参详参详给邓家的贺礼吧?” 李氏端起茶:“你说给她听听。” 馨梅便道:“照着贺乔迁的例,夫人命奴婢们备了六色礼,分别是两件灰鼠皮袄、两盒温补药材、两罐茉莉香片、两匹厚布、一盒府内自制点心并一盒自制蜜饯。” “挺好的啊,都是她们用得上的。”方盈笑道,“夫人让备的礼,必然是十全十美,哪还用得着我参详?” 李氏放下喝完的茶盏,哼道:“少哄我了,六郎让你来说什么从外面买些吃食带着的话,不就是怕我送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过去吗?” “那儿可得替六郎喊一声冤,他哪敢这么想您?只是不欲太过郑重其事……” “行了,我明白。”只看方盈替儿子辩白,一副夫妻齐心的模样,李氏心里就已经高兴了,“给小娘子的见面礼,你既然送钗,我就给个白玉镯吧,玉养人。” 她说着看了一眼馨梅,馨梅便进去里间捧出一个小匣子,李氏叫送到方盈跟前打开,“那孩子长得瘦小纤细,我叫她们挑了个内径小的,你给她戴上试试,若不合适,回来同我说。” 方盈随便看一眼玉镯,点头答应,叫立春接过来。 纪延朗托她办的事,她已差不多办成一半,另一半得着落在他身上,方盈从李氏这里告辞,回去一边给纪延朗收拾行李,一边琢磨他们母子的关系。 “我一直觉着,若是我娘还在,我们一定是最亲近的母女,无话不谈……”她跟立春感叹,“但我今日突然发觉,越是亲近的人,有些话反而越无法直言。” 立春只当娘子是在闲谈,随口应道:“还是分人吧,咱家娘子是顶温和的人,您有事也不爱藏着掖着,您母女俩定能无话不谈。若换成两个性情都刚硬的,一说话就吵,吵完谁也不肯低头,能说的话可不就越来越少。” 说到此处,她顺便恭维道:“还得是像您这样,软硬兼施,才不会闹僵呢。” “……”方盈纳闷,“我几时软硬兼施了?” 立春压低声音:“前日那事,奴婢真叫您和郎君吓着了,还以为得吵起来,不好收场呢,谁知倒比从前更好了。” “……哪儿就比从前更好了?” “郎君不是说今日要带您去酒楼吗?”立春看出自家娘子有些不自在,偷笑道,“您不是好奇丰乐楼已久了么?” “那是他有事求我,给我的报酬。” “是是是。”立春笑着附和,心里却觉着两夫妻说这种求啊报酬啊的话,不就是闹着玩么?能这么闹着玩,就是更亲近、比从前更好了啊。 方盈看出立春的附和很敷衍,但她本来要说的也不是她和纪延朗,便就此打住,不再谈了。 午后纪延朗回到家,他们两个先一起去李氏那里辞行,李氏要说的话已经跟方盈都说了,此时只叮嘱几句外面天冷,别耽搁到天黑再回家,就让他们走了。 出了李氏院门,纪延朗悄悄问方盈:“我托娘子那事,可有眉目了?” “嗯……算是有了吧。” “算是?娘子细说说?”纪延朗面露惊喜,迫不及待追问。 方盈笑道:“上车再说。” 纪延朗答应一声,到要上车时,看见是备了两辆车,后面车上放着礼盒,眉头不觉又皱起来,上车就问方盈:“怎么娘还是备了这么多礼物?” “不多呀。”方盈跟他讲了都有什么,“大约是觉着放在咱们车上,多有不便,所以另备了一辆车。” “那让他们提着好了。”纪延朗探头出去,吩咐不用那辆车,叫亲随提着那几盒礼物走。 方盈也不管他,等他坐回来,车赶出府门了,才说:“为了这点礼物,娘差点同我生气。” 纪延朗忙问:“怎么?” “你不是叫我思虑思虑如何调停么?我想着这事也不好直说,便先提了你的意思,说不必慎重其事地备下礼物,我们路上买些带着即可。娘当时脸上就没了笑容,说我们的归我们的,邓家到京安下家来,她还没给贺礼,还有邓家妹妹的见面礼也一直没机会给,正好这一遭叫我带过去。” “……”纪延朗叹气,“我就说吧,这还是你呢,要是我去说……”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娘这么慈爱的长辈,平日从来不舍得同我们生气,怎么只因为这点小事就不高兴了?”方盈插话问。 纪延朗道:“娘多心了吧?” “多心?怎么讲?” 纪延朗沉吟片刻,皱眉道:“我总觉着,娘还是不满意我自作主张,将邓大婶母女安置在外头。” “可你不是同娘把话都说开了么?我没觉 着娘还有对此事耿耿于怀的意思。” “没有吗?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原来他自己根本没弄明白,方盈摇头道:“我瞧着娘不是多心,是有点伤心。” “伤心?为何?” “因为你把邓大婶母女当亲人,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却不肯同娘多谈,好像防着她似的,她能不伤心么?” 纪延朗:“这不还是多心么?” 方盈:“……” “我怎么可能防着娘?”纪延朗觉得自己冤枉透顶,“邓家一共就母女两个,又在孝期,日子简单得很,哪有什么事还至于惊动到娘的?” 这人怎么就不开窍呢? “你这话说的,怎么还非得有大事需要‘惊动’娘了,才去和娘说?就像你我平日闲谈一样,讲讲她们母女在家腌菜酱菜又养鸡的事,不是挺好么?” 纪延朗怀疑:“这好么?” “怎么不好?”方盈反问。 纪延朗皱着眉:“邓大婶第一次登门,说话不太……得体,我怕再说这些,会更加深娘对她们母女的成见……”—— 作者有话说:先更一章 PS:上一章结尾有小修。以及,邓家母女工具人终于要正面出场了哈哈 感谢在2020-12-1501:43:45~2020-12-1618:0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小喵喵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且不说娘是不是真的对她们有成见,就算是有,你也是得多同娘说说她们的好处,才能打消成见啊,什么都不说,难道那成见还会自己消失不成?” 纪延朗一时无言以对。 “我看啊,从头到尾都不是娘多心,是你多心。”想想李氏为他那些筹划,方盈就心气难平,“娘的为人,你难道不知?不管邓大婶说话有多不得体,她们一家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只凭这一条,娘也会高看她们一眼。” “这我当然知道。但我不希望娘只是因为救命恩人高看她们一眼。” “那你更该把她们的好处多讲给娘听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怎么同我讲,就怎么同娘讲……”话说一半,方盈想起来他有些事一直瞒着李氏,话说不下去,只能笑话他,“看你给自己找的这些罪受。” 纪延朗:“……” 方盈让立春倒杯茶给她,自己回头琢磨一番,觉着纪延朗所说的这些成见不成见的,恰恰印证了她最初的判断——他就是因为察觉到李氏对邓家母女有所保留,才在李氏面前回避谈到她们的。 症结没找错,那就不必和他纠缠什么成见,还是回头敲打他就好,“其实我没觉出娘对邓大婶有成见,那会儿娘还说起等明年她们除孝,要给邓家妹妹找个好婆家,然后照着咱家姐妹们的例,给她一份有宅有田的嫁妆呢。” “何时说的?今日吗?” “对啊,就说完礼物的事之后。娘说她们母女都是好的,就怕左邻右舍看着眼红,从中挑拨,拿咱们家的富贵同她们过的日子去比——我听了真是吓的出一身汗,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什么意思?”纪延朗有点不明白,“谁同谁比?” “邓大婶母女和咱们家比啊。”方盈细细给他描绘情景,“邓大婶在那边住的时候长了,语言也通了,能不和左邻右舍往来?既有往来,肯定要谈及原籍何处、怎么搬来的,常去探望那个少年将军又是谁吧?” 纪延朗明白了,“你是说邓大婶跟人炫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生活起居有咱家照拂,不愁吃穿,邻居瞧着眼红,会挑拨说咱家如此富贵、却草草打发她们,根本没拿她们当回事?” 他自己把难听的话都想出来了,方盈倒省事,便点点头:“就算邻居都是厚道人,不说这些,也怕有那么一些有心人,想办法把这些话说给她们母女听。” 纪延朗皱起眉:“我确实没想到这一节……” “所以我当时就惊了一惊,娘瞧见了,安慰我,才说出嫁妆的事。” 纪延朗没有说话,神色却能看出有所触动,方盈接着说:“我知道你原本打算给邓妹妹招个能入赘的女婿,好让邓大婶能继续当家做主,但一来人选不是那么好寻,二来女婿无父无母,他们一家便只能靠着咱们,以后你外放出去镇守一方,难道要连带她们再一次一次搬家么?” “我是想在骑军营里寻,营中没了父母的不少,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兄弟,倒不怕没有亲眷相互扶持。且有我在,以后也不怕女婿没前途。” 他这还真是想大包大揽,管着邓家母女一辈子了,方盈沉吟道:“你这层意思,同邓大婶说了么?邓家大郎是死在战场上的,她们母女愿意找个从军的女婿么?” 纪延朗沉默片刻,呼出口气道:“以后再说吧,左右还有好几个月呢。” 他说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前面就有街市了。” 这是不想再谈了,方盈倒也无所谓,邓家小娘子终身归在何处,本与她无关,她在意的是李氏和眼前这位的母子关系,便转头叫立春把李氏准备的玉镯拿过来,打开给纪延朗看了一眼。 “娘特意选了个内径小的,说是记着邓家妹妹纤细。” 纪延朗点点头:“娘向来周到。” “所以你就别再自己犯傻了,多和娘谈谈。同你有关的事,娘最在意不过,你好好把你的打算跟她说了,她便能少操心,你越不说,她才越暗自操心呢。” 纪延朗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你说得对,的确是我多心,而非娘多心。我想得太多,反而自误了。” 认错倒是挺快,方盈本以为还得再费些口舌,没想到省下了,面上不由露出笑意:“如何?我这一番调停,可能称得上妙计?” 纪延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回事,失笑道:“妙是妙了,只还称不上计。” “……”想耍赖么?方盈可不肯白忙活,“那我现在给你奉上一计:有话直说。” 纪延朗皱眉,方盈补充:“若有些事,你觉得实在无法开口,我代你去同娘说,也好过憋着不说、母子间徒生隔阂。” 那位眉头立刻舒展,喜笑颜开道:“娘子果然妙计!就这么说定了。晚点儿去丰乐楼,我再以美酒酬谢娘子之功。” 方盈:“……” 闹了半天他就等着自己说这句呢! 不过方盈自己主动提出来,也有她的考量。 婆母确实很喜欢她,这两年待她也和养女儿无异,但她毕竟只是儿媳妇,不是女儿,纪延朗又回来了,婆媳之间多出他这么个变数,恐怕很难再同之前那样亲密无间。 但如果方盈能做婆母和丈夫之间的传话人,或者说他们母子关系的调和人,那她在婆母心中的地位就会不降反升,也不必担心若没能给李氏生个孙子或孙女,会被冷落。 现在纪延朗这么说,方盈正好顺便再卖他一个人情,便故意拿了会儿架子,让他好言好语哄了几句。 之后车驾到了卖吃食的小店,纪延朗带她下车买了几色新鲜果子,又去另一家店买了些干果,“可惜她们还在孝期,不能吃肉,不然就去前面买只风鸡带着。”纪延朗道。 “要不是在孝期,娘今日就也给带着肉了。” 于是最后他们只又买了些糖糕,就上车去了邓家。 邓家那小院比 方家还小一些,两人也是在门外下车,院门已经打开,候着的却只有两个使女和纪延朗的亲随。 方盈扶着纪延朗的手站到地上,往院里张望一眼,看见门帘晃动,从正房里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娘子,突然想起来,小声问纪延朗:“邓家妹妹叫什么名儿?你怎么都没同我说过?” “好像叫什么花儿?我向来只跟着邓大哥叫妹妹,也没问过。”纪延朗小声回。 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一起进了院儿,纪延朗看见有人迎出来,先笑道:“妹妹怎么还出来了?外面冷,又不是外人,进去说话吧。” 那小娘子却迎上来行了一礼,才道:“嫂嫂第一次登门,怎能不迎一迎?” 方盈听着她虽然还带奇怪口音,意思却已能听明白,忙上前扶住,笑道:“妹妹快别多礼。” 使女们快步到正房门前,一个掀起帘子,一个推开门,方盈就携着这小娘子的手一起进门,堂中很有些昏暗,她眨了眨眼,才看清坐在椅子上不动的妇人。 头上紧紧包着青灰色巾帼,只在鬓角露出些花白头发,面色黑红,两颊额头都沟壑纵横,一双眼睛也有些浑浊,看人的时候却满带凶狠之意。 “大婶坐得倒踏实。”纪延朗进门就说道。 那妇人眼睛立刻转到纪延朗身上,开口叽哩哇啦说了一通。 方盈全没听懂,只见纪延朗笑了笑,就指着她介绍说:“这便是我媳妇,姓方。”又对方盈道,“这是邓大婶。” 方盈松开小娘子的手,上前行了个晚辈礼,“邓大婶好,早就想来看看您和妹妹,只是家里一直不得空……” 邓大婶又叽哩哇啦说话,方盈听不出个数,只能困惑地看向纪延朗。 “大婶说来了就好,坐。”纪延朗说着,伸手拉方盈到东面椅子上就座。 方盈却见邓大婶皱纹横生的脸上隐含恼怒,觉得恐怕是纪延朗中途给篡改了意思,这时那小娘子走近母亲,也开口叽哩哇啦了一句,邓大婶哼一声,扭过头去,不肯看他们。 “嫂嫂别见怪,我娘脾气不好。”小娘子转向方盈笑了笑,“我叫荷花。” “荷花,好听,妹妹人如其名,灵秀清艳,真该早些来见你的。” 方盈这并不仅是客套话,邓荷花虽然身量不高,却生了一张很秀气的脸,一双眼睛也黑白分明、十分灵动,若是再养得白一些,真可称之为美人了。 邓荷花没太听懂方盈用的词,但知道是夸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见了嫂嫂,才是见了仙女呢。” 纪延朗听她们两个互相夸赞容貌,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不太自在,插嘴道:“大婶,我娘听说我们来,还给你带了安家贺礼,你不看看?” 邓大婶一听这句,立刻扭回头站了起来:“哪里?” 这两个字连方盈都听懂了,纪延朗笑着叫人送进来,又亲自指给邓大婶看,哪些是夫人送的,哪些是他和方盈带来的。 方盈趁这个时候,走到邓荷花身边,先把李氏准备的玉镯给她,“这是夫人给妹妹的见面礼,叮嘱我一定要看着你戴上合不合适。” 邓荷花没有推辞,爽快地伸出手让方盈帮她戴上,然后自己看了看,说:“合适的,再长些肉就好了。” 方盈看着玉镯挂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有点晃荡,本来觉得可能大了,听这一句不由笑道:“对,妹妹多长些肉就好了。”又把自己挑的银簪给她,“想着你在孝期,旁的不好戴,先送你一支银簪绾发。” 邓荷花接过来,看那银簪簪头恰好做成一个荷花花苞模样,十分喜欢,笑着道谢:“多谢嫂嫂,真好看。” “什么东西?” 邓大婶忽然闯进她们两个中间,劈手躲过银簪,拿到眼前细看。 邓荷花一下变了脸,沉声叫:“娘!” 邓大婶比女儿其实是高一些的,听见这一声,却不自觉缩了缩,斜眼看看女儿,又把簪子塞回去,嘀咕一句,转头使唤使女们收拾礼物去了。 “嫂嫂见笑。”邓荷花对方盈道,“我娘不懂礼数……” 方盈对此早有准备,并不往心里去,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本来就不是邓大婶,而是面前的邓荷花,遂趁机提出要立春帮邓荷花重新梳头,换上银簪。 邓荷花也觉得避开母亲说话更好些,便带着方盈主仆进了内室。 第38章 邓家房屋格局,与方盈平时所见不太一样,平日起居的内室并不在东西里间,而是在堂屋后面隔了小小一间北屋,纪延朗说的与厨房灶火相连的火炕也在这间,就垒在东、北、南三面墙之间。 因屋子小,一半是火炕,内室里便比堂屋暖和得多,只是北窗采光不好,比堂屋更昏暗一些。 邓荷花请方盈到炕上坐,又掀了门帘出去,叫使女送茶进来。 方盈搭着边儿坐下,见北窗下有个针线笸箩,里面放着彩色丝线和几个编好的如意结,便笑问返身进来的邓荷花:“这是妹妹打的结子么?” “哎,刚学会,打得不好。”邓荷花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能看看吗?”方盈问。 邓荷花忙拿起两个递给她看,又问立春重新梳头要不要镜子,立春笑着说不用,她便坐到旁边圆凳上,请立春帮忙替换银簪。 方盈拿着如意结一边看一边称赞:“新学的打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以前学这个,常常结成一团乱麻。” “嫂嫂也会么?听说京城结子的打法,有十多种呢。” “是么?那我却不知了,我还是小时候在洋州学的,也只会打个如意结。” 邓荷花听说,笑一笑道:“嫂嫂身边巧手的姐姐一定不少,哪还用嫂嫂自己动手?对了,嫂嫂难得来一次,能不能给我留个鞋样子?我手笨,旁的做不好,也就会做个鞋。” 方盈当然要推辞,说家里有下人做,不必妹妹费那个辛苦。 邓荷花却说:“我们娘俩自到了这里,多得府中照应,嫂嫂更是万事想得周到,连月事……用的东西都做好了送来,我们却没什么好还报的,也只有动手做点鞋袜,表表心意了。” “妹妹太客气了,原是你们一家收留六郎在先,这份情谊,我们还没报完呢……” “就是做双鞋,我成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早就想着这事了,不光是给嫂嫂,还有夫人,只是两位嬷嬷不再来了,我也找不到人要夫人和嫂嫂的鞋样子,这才没动手做。” 她说得诚恳,再推却倒显得方盈看不上这一双鞋了,何况其中还提到夫人,便笑道:“那就辛苦妹妹了。不过我看你这房里也太暗了些,做针线恐怕伤眼,等我回去叫人送些蜡烛来,你做针线时就点上,可别不舍得用,为了这点儿针线活,再把眼睛熬坏了。” “今日阴天,平日倒还好的。”邓荷花解释一句,又谢过方盈。 这时立春也给她把银簪换好了,邓荷花找出镜子照了照,再次夸好看。 方盈此时已把房中摆设打量个遍,见收拾得整洁,听邓荷花说话也有条理,对她印象好了许多,便说:“前些日子府里太忙,常有客来,顾忌你和大婶身上有孝,没好请你们去,等过几日大军出征,府里清净了,我禀明夫人,接你们过去坐坐可好?” 邓荷花面露迟疑:“夫人……没生我娘的气么?” “没有,妹妹何出此言?”方盈笑着拉住她的手,“我们夫人最慈爱不过,轻易不同人生气的。” 邓荷花看一眼帘子外面,小声道:“嫂嫂当 时不在,可能不知道,我娘见夫人时犯糊涂,说我哥哥是因为六哥没的……但她真的不是有意的,只是被府中气派吓到,才说出这些来给自己壮胆……” 方盈安抚她:“我明白,我们夫人也明白。妹妹不用放在心上,咱们以后就同亲人一样,亲人之间,哪会计较几句言语之失?” “夫人真的没生气?”邓荷花还有点儿不信。 “真的没有。”方盈肯定答道,又点一点她腕上的玉镯,“生气了,怎么还会亲自给你挑这个镯子?” 邓荷花摸一摸镯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太好了。嫂嫂回去,别忘了帮我要夫人的鞋样子……” 方盈笑道:“不如等接了你去,你自己要。” 邓荷花还要说,她家使女撩帘子进来,回禀道:“纪娘子,六郎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方盈站起身,邓荷花赶忙拉住她,叫使女帮忙照着她脚画了鞋样子下来,才送她出去。 外面纪延朗和邓大婶站在一起,正说她:“钱给你了别舍不得花,天这么冷,不把屋子烧暖和些,冻出病来还得花钱看病吃药,到时不更亏得慌?还有吃饭也是,别总藏着好东西不吃,你不吃,妹妹还得吃呢!” 他说着看向和方盈携手出来的邓荷花,“我同你说,妹妹以后长不高,就赖你不给她吃好的。” 邓大婶立即叽哩哇啦了一通,看样子应该是在骂纪延朗,邓荷花冲方盈笑道:“嫂嫂别当回事,他们说笑呢。” 方盈笑道:“这还真不是说笑,多吃些好的,确实长得高。”又转向邓大婶,“我方才也同荷花妹妹说,内室里做针线太昏暗了,等回去,我叫人送些蜡烛来,做活时点着,既明亮,又不似油灯熏眼。” “还是你想得周到。”纪延朗赞扬妻子一句,提出告辞,“好了,不早了,我们先回了,以后有事就打发人去告诉杨三,他会往府里传话。” “唔,”邓大婶答应一声,又开始叽哩哇啦,方盈连听带猜,也只大略听出“你小心”、“刀剑无眼”这几个字,接着就见邓大婶转过头来,冲着她说,“空了再来。” 这四个字倒是说得十分清晰,但方盈一时没反应过来,纪延朗以为她没听清,笑道:“大婶让你得空了再来。” “哎。”方盈笑着应声,“我方才还同妹妹说,过些日子我们府里不忙乱了,禀明夫人,也接大婶和妹妹过去坐坐,说说话。” 纪延朗一愣,就听邓大婶回道:“你们府规矩大,不去不去。快走吧。” 他苦笑两声:“行,那我们走了。” 方盈只听出邓大婶说不去,没听懂前面半句,等出去上了车,就问纪延朗:“邓大婶为何说不去?” “她说咱们家规矩大,不去就不去吧,省的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就去李氏那里坐坐,能生出什么枝?方盈真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过今日又是哄李氏又是劝解他,刚还应酬了邓家母女,她也累了,懒得多说。 纪延朗更是飞快换了话题,开始给她讲丰乐楼,“听说在晋烈祖定都东京之前,就有丰乐楼了,不过当时不叫这名……” 方盈一边掀着车帷看街上热闹,一边听他讲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很快就到了丰乐楼外,她戴上帷帽,扶着纪延朗的手下车,转头四顾间,看见宫城就在不远处,很有些惊讶。 “越是宫城附近,酒楼越多。”纪延朗笑道,“等我回来,有空再带你去别家坐坐。” 他已提前打发人过来订座,当下便带方盈直接上了二楼。 此时天色向晚,楼内客人已然不少,尤其一楼堂中,几乎已经坐满,喧哗吵闹的声音,连街上都能听见一些。 纪延朗叫人订的座是单独隔出来的雅间,但因为隔断也不过就是些木槅扇,并不隔音,所以喧哗吵闹的声音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方盈好久不曾来过这等喧嚷热闹的市井之地,陡然置身其中,又觉亲切,又有些感慨:“这热闹劲儿,感觉倒像回到了洋州。” “是吧,我第一次来也有同感,正巧当时同伴亦是在洋州的玩伴,那天我们几个追忆往昔少年时光,可真是没少喝酒。哎,对了,咱们也要一壶酒,小酌几杯吧?” 方盈摇头:“出来时又没同娘说,喝了酒回去,像什么话?” “娘才不会挑咱们这个。” “这不是娘挑不挑的事,这是没有规矩、不知礼数。”方盈反驳完,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又缓和了说,“你要真想喝,一会儿回去时,带上一壶,回家见完娘了,我再陪你喝一点。” 纪延朗见她断然拒绝,本来有些扫兴,听她话音转了,才重新露出笑容:“听你的。” 这哪叫听她的?分明是合他心意了才听。不过看在他就要出征、且今日带她来品尝美食的份上,方盈没有拆穿,也没再刺他,别事一概不谈,只专心吃饭。 在这种地方只吃饭不喝酒,纪延朗总觉得少了滋味,也没什么谈性,两人很快吃饱,下楼登车回家。 纪延朗还没忘了买酒,可惜方盈上了车没一会儿,就觉着小腹冷痛,等到家见过李氏,回到房里一看,果然是来了月事。 “上次是哪一日来的?”方盈换好衣裳,问立春。 “上月初二,这月倒没怎么晚。”立春答道。 方盈月事一般都会比上月晚上十天左右,论起来,这次应算是提前来了,她心情极好,再晚上几日,纪延朗就走了,那时才是只有苦头吃,半点好处都没有呢。 她把汤婆子笼在小腹前,缓步出去,跟纪延朗说了自己来月事的事,又问他:“你是睡在外间,还是回东厢?” 纪延朗莫名:“我为何不能同你一起?” “呃……我身上不方便……” “那也不用把我赶出来吧?”纪延朗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思,“咱们各睡各的,也不碍事吧?” 怎么不碍?你自己睡觉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方盈强自按捺,解释道:“以前嬷嬷们教过,经血晦气,经期最好与夫君分房……” “有什么晦气的?再晦气还能晦气过死人堆?”纪延朗不以为然,“别听她们的,你夫君我什么没见过?咱们百无禁忌,不用分房!” 方盈一愣,虽然并不喜欢这个结果,但对纪延朗,却还是刮目相看了—— 作者有话说:我先给大家解释一下哈,我那篇旧文大约再有三章就能完结,所以我想赶在2020结束前完结掉它,以便从一月份开始心无旁骛更这篇。 但写起来很卡,难免耽误这边,请大家多包涵,等我一等哈,鞠躬了 感谢在2020-12-1623:57:39~2020-12-2323: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闻人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mar3瓶;月明星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其实方盈一直觉得经血晦气、产房晦气这些说法是无稽之谈,更不明白为何世人深信不疑,尤其是男子,避讳得好像他们都不是从产房里生出来的似的。 就算不提他们自己,退一步说,他们的孩子也是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怎么不见他们嫌晦气、说不要了? 还有经血,明明也与生育相关,怎么就成了不能提的秽物?如果生育之事从头到尾都与晦气脱不开关系,那干脆别生孩子啊,怎么还都不生儿子不罢休? 不过想归想,方盈自己也知道这些想法惊世骇俗,是不能说出来的,所以从没同任何人谈过,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嫁的那个人会说,经血有什么晦气的,他们百无禁忌。 因为这句话,方盈对纪延朗有所改观,他平常的一些毛病,也多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住不挑他的刺了。 当然这也跟纪延朗回家越来越晚有关系,他们骑军营整军操练、忙得不可开交,初十休沐日他都去营里忙了半日才回来,更不用说别日。 与他相比,方盈在家反而无所事事——李氏听说她月事来了,当即免了她这几日的晨昏定省,说天冷,叫她在房里好好养着,等月事完了再去。 但方盈其实也就第一第二两天疼得厉害,到第三日便只是出血多,不再疼了,她等到午后外面暖和一些的时候,去了李氏房里,细细说了去邓家的见闻。 “荷花妹妹非要给您和儿做鞋,要您的鞋样子,儿说等送走六郎,家里没事了接她来,让她自己问您要。” 李氏道:“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的,做鞋最费工了,鞋底纳得好不好,上脚一穿就知道。” “可不是么,所以儿一直推辞,但看荷花妹妹倒是一片诚心,推辞太过,又怕伤她的心。” 李氏笑了笑:“你对小娘子总是格外心软,我听说前日你又打发人送了好些东西过去?” 方盈道:“也没什么,就是看她们房里昏暗,送了些灯烛,儿看荷花妹妹在学打结子,便把我那儿放着不动的彩线拿了些,都是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不是说还拿了一筐炭过去么?” 方盈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娘,六郎回来后,二嫂给我们院里多分了一份炭,上月正好剩下来一筐,我看邓大婶不舍得买炭,就一起给拿过去了。” “真是上月剩的?不是从这月抠的?” “真的是。”方盈知道李氏是在关怀她,笑着问,“您看儿是那种为了旁人委屈自个的傻瓜么?” 李氏笑道:“那可说不准。” “娘……” 李氏却接着说:“别的事你兴许不会,牵扯上六郎……”她轻轻一叹,转头叫馨梅。 馨梅答应一声,很快捧着个木匣送到方盈面前,李氏同时说道:“六郎又给邓家拿钱了吧?他前些日子常同旧友出去饮宴,想必花销也不小,这些你先拿回去用,不够再同我说。” 方盈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见里面装了满满一匣子铜钱,这才明白李氏问她给邓家送东西的事,是担心她和纪延朗总贴补邓家,自己没钱花,忙推辞道:“六郎回来时,娘就单给过我们一笔,我们月例还照拿,哪还能再要您……” “给你就收着。六郎手头松,别转头闹得你手里没钱用。” “儿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李氏道:“眼下用不着就存着,早晚能用上。” 方盈推辞不过,只好让立春收下,李氏还教她:“有人问,你就说是我给六郎出征带的东西。” 傍晚纪延朗回来,方盈和他说了此事,他笑道:“娘这是心疼你,怕你手头紧、委屈自己,收着吧。” “可你走了,我在家无事,也没有要用钱的地方啊。” “……怎么你说得好像我在就花钱如流水似的?” 方盈笑道:“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纪延朗拿她没辙,只好接着前话说:“我不在家,你也不用日日闷在家里,空了或是回娘家看看,或是见见你那位密友——这两日秦王得了圣命,常往我们营里去,还提起那次在相国寺偶遇的事。” “是吗?还说什么了?你瞧着秦王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是好奇你与周家小娘子的交集,想起你之前问过我,秦王是不是对周小娘子有意,就仔细留意了一下。”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端起茶来慢慢喝了半盏。 方盈着急:“留意到什么了?” “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纪延朗一脸坏笑,凑到她耳畔,“娘子总得给点儿好处吧?” 方盈瞪他一眼——这人嘴里的好处就没别的事,准是那些不能见人的。 “那算了,我不想知道了。”她推开纪延朗,“周妹妹又不是非秦王不可。” 纪延朗:“……” 逗急了,他讪笑一声,找补道:“同你说笑的。我看他是真的对周小娘子有意,却碍于那‘一门三皇后’的说法,束手束脚,既不好求官家成全,也不便向周国舅示好……” “这有什么?他不就是为了那个预言,才想娶周妹妹的吗?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有什么束手束脚的?” “话是这么说,但谁也不知官家心里作何打算,冒冒失失开口,万一弄巧成拙、失了圣心……再者,我瞧着秦王殿下怕也不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相士之言。” “当然了,还有周家的权势嘛。” 纪延朗失笑:“你怎么光想着这个?就不想想也许秦王殿下就是看中周小娘子这个人呢?” “……若他真这么说,那才是要糟糕。”方盈连连摇头。 “为何?” 方盈瞪眼看着他反问:“你忘了吗?周妹妹可是跟昭懿太子定过亲、差点就做了秦王的大嫂的!还问我为何?” 纪延朗:“……是啊,”他轻轻拍了自己额头一记,“把这事忘了!” 那确实不能说什么秦王是看中了周家小娘子,人家在相国寺守孝三年,没见过外人,这么说等于承认他早就肖想未进门的嫂子……。 “秦王确实没说过,是我自己想岔了。”纪延朗解释,“不过我倒是觉得,若他们这门婚事能成,于国于家,都是再好不过的。” 方盈问:“你觉得秦王是所有皇子里最能堪大任的?” 纪延朗低声道:“不只是我,其实父亲也觉得秦王不错。”说完他又加一句,“总比燕王强。” 那是废话,要方盈说,牵一条狗过来,都比燕王强,但这话不能说,便只道:“此事大约还得看这次伐北赵,谁更令官家满意。” “那是一定的。我就是想同你说,不用顾虑太多,想找她说话了,或是请她来家里坐坐,或是去她家拜访,都随你们高兴——到时不就要用钱了吗?” 有他这话,方盈也就不拘着自己了,等十五那日官家祭过太庙、大军出征,就约了周从善十六日去相国寺上香时见。 这日纪家是李氏带着一家女眷都去,为家里出征的父子四人祈福,周从善则是自己带着仆妇来上香,因此她先来见过李氏,坐下说了会儿话,才和方盈辞出去,到她休息的那间静室说话。 “我继母本也要来,但昨日大郎着了凉,早起有点发热,我就自己来了。”周从善说道。 她说的大郎便是她继母所生、与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方盈先问:“请大夫看了吗?要不要紧?” “看过了,不要紧,吃一剂解表散热的药,发发汗就好了。”周从善看着侍女送上茶,把人打发下去,笑问,“人走了,你这可是得了清闲了?” 方盈呼出一口气:“是啊,感觉终于松散了,屋子也宽敞了,舒畅得很。” 周从善失笑:“都这么久了,还没习惯吗?” “嗯,我还是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有些烦恼,没法和还没嫁人的好友说,方盈按下不提,反问道,“你这些日子做什么了?” “我啊,养死了两盆花,拨断了三根琴弦,偷喝了两坛我爹私藏的好酒。” 方盈羡慕非常:“还是你这日子过得舒服。” “舒服什么呀,百无聊赖的。”周从善叹口气,“在家还不如在这寺里住着呢。” “差不多吧,你们府里不是有池塘假山么?闷了就出去走走。” “这时候又没什么风景,连雪都没存住,懒得走。” “那你改天再觉得闷了,给我来个信儿,我邀你到我那儿,叫人去丰乐楼买几个菜带回来,咱们吃酒谈天。” 周从善好奇:“丰乐楼?是酒楼么?” 方盈点头,把纪延朗从酒楼买菜宴请家中女眷、以及后面带她去了一回的事说了,“那里面极热闹,吵吵嚷嚷的,说什么的都有,乍一去,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周从善笑道:“你家纪六郎挺会哄人的嘛,知道带你溜出去玩。” “什么呀,顺路去的。”她又讲了前面去邓家的事,“也是一对命苦的母女。” 周从善还没见过那样穷苦出身 的人,对这母女俩也没什么想法,只说:“听你这么说,纪六郎倒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方盈赞同:“算是他最大的好处了。” 周从善笑着上下打量她,方盈被她打量得有些羞恼:“看什么?” “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周从善笑嘻嘻回。 方盈瞪她一眼,还没等说什么,外间侍女忽然叫了一声:“大娘。” “什么事?”周从善正正神色问。 侍女匆匆进来,看一眼方盈,走到周从善身边,像是想要凑到耳边回禀,周从善皱眉阻住,道:“别鬼鬼祟祟的,直接说吧。” “是。大娘,外面有个妇人,说是服侍过先太子殿下,有要事求见您。奴婢出去看了一眼,看着像是曾在东宫做过粗使的一个仆妇……” 东宫旧奴这时候跑来求见周从善?方盈也皱起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周从善道:“你没问她是什么事?” “问了,她说干系重大,只敢说给您听。” 周从善有些犹豫,看向好友。 方盈皱眉问:“宫人什么情形下能出宫?你来相国寺的事,又有几个人知道?附近这一片静室都是给达官贵人女眷休息的,一个出宫的宫人,如何轻易就能找过来,还一下找对了门?” 周从善思量片刻,吩咐侍女:“带她进来。” “从善……” 方盈想阻止,周从善却催着侍女出去,然后才凑到好友跟前,低头说:“其实我一直对表哥的死……心存疑虑。”—— 作者有话说:我回来啦!开始日更~ 虽然有点迟,但还是要祝大家2021一切顺利,平安健康,注意防护~ 然后本章开始开防盗,再给大家发个新年小红包,留言都有份,么么哒~ 感谢在2020-12-2323:55:05~2021-01-0202:1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6881038瓶;薛小喵喵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方盈听得心惊肉跳——先太子之死,难道还另有内情? 周从善却没有多说,站起身道:“我出去见她,你少坐片刻,等我一等。” 外面响起房门开合声,方盈忍不住低声提醒道:“此人来得蹊跷,不管说什么都别轻信……” “我知道。”周从善一贯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忽然多出一抹凛冽的光,“这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她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挺直脊背,拿出世家千金的气势,缓步去了外间。 相国寺的静室陈设简单,门窗廊柱亦无雕饰,只刷清漆,十分朴素,唯独在这个静字上,实打实下了功夫,连内外隔断都实实在在打了一堵墙,要不是留了扇只垂挂竹帘的门,方盈在内室,估计一点儿外间的声音都听不到。 饶是如此,她也只在外间偶尔声高起来的时候,才能听清“药渣”、“以一家人性命立誓”、“害怕”、“救命”等只字片语。 但就是这些,也已足够令人心惊——先太子自幼体弱多病,又是在最亲的外祖母去世后病倒、最终病重不治的,谁都以为是命数如此,可若外面那宫人说先太子的药渣有问题,他是被人投毒害死的,那从宫廷到朝堂,可就不知有多少人要陪葬了。 方盈刚想到此处,外面就响起哭声,她心一跳,仔细辨认了一下,应当不是周从善,才略微安心,又耐着性子坐了一阵,外间终于有房门打开的声音,以及侍女的催促:“别走吧,别磨蹭。” 她目光落到竹帘上,下一刻帘子掀起,面色冰冷的周从善走了进来。 接着外面也响起关门声,有侍女跟进来换茶,同时回禀:“人带走了。” 周从善点点头,让侍女出去,端起茶喝了两口,两行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方盈一直盯着她,见状忙走到她身旁坐下,默默塞过去一方绢帕,然后抬手揽住她肩膀。 周从善拿绢帕捂住脸,歪靠在方盈肩上,低低抽泣两声,说:“我有事求你。”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求不求?有事尽管说。” “此事不同,可能会有些凶险,且……须得请令尊帮忙。” “我爹?”方盈脑中飞快转过许多念头,“说说看。” “昨日汴河里捞起一具死尸,开封府去验过尸,认定是失足落水,已将尸体交还亲属,死者叫莫鸿照,我想知道验尸的仵作、以及去过捞尸现场的官差衙役都是谁。” 方盈问:“此人同昭懿太子……” 周从善打断她:“你别问了,只帮我问出姓名即可。” 方盈知道她是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但眼睁睁看着她孤身陷进这个腥风血雨的漩涡,方盈又哪能放心? “我不问你,我爹也得问我为何要查此事啊。我连死者到底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怎么同我爹说?退一步说,我爹不管那么多,告诉我了,我还是能从他那里得知此人来历,你瞒得过我吗?” 周从善定神想了想,苦笑道:“是我糊涂了,莫鸿照是御医文作前的徒弟,不知你可有耳闻,当年表哥薨逝,有一个叫杨晟的御医自尽以谢。” “听说是自觉医术不精,恐官家怪罪,吓得自杀了。” “你信吗?”周从善先问一句,却又不等方盈回答就说,“莫鸿照原是杨晟身边的学徒,杨晟死后,才转投到文御医门下。” 太子薨逝,主治御医无故自尽,三年后,御医的徒弟也溺水身亡,听起来确实疑点重重,方盈点头应下:“我明日就回娘家一趟。” “不用急。”周从善露出一丝凄然的笑,“人都走了快三年了。” 方盈看得心中难过,抬手抱了抱好友,又问:“莫鸿照的事,是方才那宫人说的?她怎么知道的?” “他们近日见过……”周从善说了个开头,猛然醒悟,一推方盈道,“都说了你别问了,掺合进来没好处。” “我不掺合,只帮你甄别甄别那宫人说的是不是实话也不行?” “不行。”周从善侧头盯着好友,“我还不知道你?能忍得住不掺合才怪呢。” “可你若是连我都不说,还能同谁商量?令尊出征,不知几时能回,你难道要自己追查吗?” 周从善淡淡道:“就是我爹不在,才好放开手脚去查呢。你不用担心我,祖母留了人手给我,宫里也还有姑母留下的亲信,方才那宫人说的,我当然不会全信,但她提到的某些事,恰好对上了我一直以来的疑虑,我非得查个清楚不可。” 方盈见劝不了她,只好说:“你心里有数便好。此人来的时机实在太巧,官家刚带了两位皇子亲征,显见是要从中选一位出来……咱们且得多留一份心,别让人当了刀使。” “什么咱们?没你的事,再这样,开封府那边也不用你了,我找别人去。” 能找别人,周从善哪还会跟她开口?“行了,我知道了,不掺合。”方盈安抚她,“找什么别人?别到时候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再搭上几条人命。” “你明白就好。也记得同令尊说,我是悄悄打听,千万别声张。” “放心,我爹在洋州就执掌过刑名狱讼,这等事不用嘱咐,他比我们明白。但你也要记得我的话,审慎些,莫冲动。” 周从善握住方盈的手,郑重道:“我会的。若表哥真是被人害了,不找出真凶为他抵命,我怎对得起祖母、姑母、还有他的在天之灵?” 方盈心里这才踏实一些,又问:“那宫人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先藏在寺里。你别管了,回去吧,有消息……” “有消息我亲自去你家找你 说。” 周从善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头:“也好。” 听了这么一件惊心动魄的宫廷秘闻,方盈心里再装得住事,回去见李氏时,也掩藏不住,不经意就露出几分恍惚之色来。 李氏看见便问:“怎么?有心事?” 方盈回神,笑着摇头:“没有。就是听从善说她家大郎着凉发热,想起我二妹也是一到这个时节,就好生病。” “小儿体弱,季节变幻时,确实容易着凉。你也有些日子没回去了吧?既然惦记,不如明日就回去看看。” 方盈顺势答应下来,从相国寺回到纪府就着人回娘家打招呼,第二日给李氏问过安,便早早登车回了方家。 父亲方承勋已经去了衙门,家里只有继母潘氏带着孩子们,方盈从纪府带了新做的点心,拿出来给妹妹弟弟们吃,顺便和潘氏谈了几句闲话。 她和继母的关系一向平平,寒暄过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本想说回她旧日闺房看看,顺便和方荃说点儿私房话,不料她还没开口,潘氏先打发方荃姐弟三个去外间玩,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我知道你处事自有分寸,向来不用父母操心,不过……”潘氏不自在地开口,“为人父母的,还是难免惦记,六郎这次回来……也有一个多月吧?你们……可还处得来?” 这几句话她说得磕磕绊绊,脸上神色也透着尴尬,看着像是谁逼她问的一样——奇怪了,难不成是父亲叫她问的? 方盈与父亲的关系更谈不上亲近,之前还有过把她送去燕王府的想法,这时候突然想起关心她跟纪延朗能不能处得来,也是够可笑的,便只淡淡回道:“还好。” 潘氏神色更尴尬了:“还好就好,”她干笑两声,“我就说六郎这样的世家公子,婚事又是郡公和夫人做的主,怎么也不会委屈你……” 方盈听不下去,打断她道:“是啊,我没受委屈,夫人和六郎都待我很好,父亲若是还有什么担心,等他回来,我当面同他说。” “……”潘氏被堵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尴尬地笑了笑。 “我想去我原来的房里坐会儿,母亲忙吧,让二娘陪我就行。”方盈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直接站起身。 潘氏忙跟着起来,想送一送,方盈却不让,自顾出去叫上方荃往东厢去了。 人走了,潘氏渐渐回过味来,忍不住心里埋怨丈夫,非叫她多问这么一句,闹得方盈不给好脸,尴尬又难堪,不过,“她怎么说恼就恼了?”潘氏同身边侍女嘀咕,“我也没说什么啊。” “别是真受了什么委屈吧?”侍女小声猜测,“奴婢瞧着大娘那神气,可不像是真处得好的样儿。” 潘氏赞同地点头:“我看也是,早前在洋州就没少听说这纪六郎的事迹。唉,难怪官人突然叫我关怀一二,大娘也是不容易,别看日子过得富贵,内里受了多少委屈,谁知道呢?” 此刻已在东厢方荃房里坐下的方盈,并不知道继母正一厢情愿地同情她,她环顾一番妹妹房里的布置,先把平日服侍方荃的人打发出去,然后才问:“这一溜箱子都装的什么?怎么放你房里?” “是夏衣和凉席什么的。”方荃脆生生答,“娘说西厢放不下了。” “那怎么不放大郎二郎那边?” “他们两个住一间,本来就挤。”方荃看出姐姐似乎不高兴,怯怯地伸出手,拉拉姐姐袖子,“挨着墙放,不碍事的。” 东厢三间房,中间堂屋是姐弟三个共用,里面这间本来是卧房,已经搭了炕、又放了床,哪还有多少空地?几口大箱子贴墙一堆,这房里再多两三个人就人挨人了。 方盈一肚子气,突然觉得纪延朗说得对,方家确实该早些换个大宅子住,不然说不定过得一两年,就要让方荃住到西厢下人房去了!—— 作者有话说:红包发完啦~ 感谢在2021-01-0202:17:14~2021-01-0320:2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可安可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她今日回来是有事求父亲方承勋,所以生气归生气,本来是没打算提起此事,闹得大家不快的,反正纪家已经准备好了三进大宅,只等明年收拾好了就可以搬进去。 但没想到,方承勋午后早早回来,父女两个刚寒暄过,他就提起那栋宅子,说受之有愧,问方盈能不能想法子推辞不受。 “这是二位长辈当面定下的事,哪有女儿置喙的份?何况已过了这么多日子,郡公和六郎都已出征,儿就算有法子,也没人可去推辞。再说……”方盈话音一顿,像是玩笑一般说道,“儿这次回来,各处看了看,咱家也确实该换个大些的宅院,连二娘房里都堆满杂物……” 潘氏听着话音不对,忙说:“那不是杂物,是收起来的夏衣纱帐、还有凉席,都用箱子装好了,不碍事的。” “也是,二娘天天只带着大郎二郎傻玩,既不读书也不写字,只回去睡个觉,是没什么事好碍的。”方盈微笑道。 “……”怎么又转到读书写字上去了?这个继女是专门回来找她茬的吗?潘氏委屈地看一眼丈夫,希望他为自己说句话。 方承勋却似乎没听出来,还问:“二娘不是识字了吗?我记得盈儿在家时,就教过二娘识字,怎么?如今不学了?” 潘氏心里怄得慌,当着继女却不好说什么,只道:“孩子贪玩,我也没空看着她,可不就放下了么。” “那大郎呢?”方盈插嘴,“大郎不是开蒙了吗?他平日习字做功课,母亲不亲自看着吗?” “呃……”潘氏叫她问住了,说没有,那是当着知情的丈夫撒谎,说有,继女肯定要问为何不能两个一起看着。 这次方承勋终于看出妻子需要他帮腔了,清清嗓子道:“二娘毕竟不能同大郎比,她只要识得些常用字,不至于粗鄙即可……” “父亲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如今咱家有纪家这门姻亲,父亲的仕途定会步步高升,到二娘谈婚论嫁时,必定说的也不是小门小户。若只任她这么天天在家傻玩,不读书不识字,将来嫁出去,就算女婿不嫌弃她粗鄙,也难免会嘀咕咱家怎么教养女儿这般不上心。” 方承勋平生最看重的就是仕途,听女儿这么一说,心下便是一喜——若纪家还肯提携,他仕途当然不会仅止于此,到二女儿适婚之龄,说不定就能做上州府主官,那时二女儿的婚事,即算及不上纪家,也不会差了。 “不错,是不能再放任她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方承勋捋着胡须频频点头,转向妻子说,“以后叫大郎和二娘一同习字,写好的功课一起拿来给我看。” “可是官人每日从衙门回来就已经很累了……” “无碍,子女教养是头等大事。” 潘氏看丈夫一副就这么定了、不必再多说的模样,只好应一声“是”,心里却还是不痛快,明明二娘是她亲生的,叫方盈一说,倒好像她苛待亲生女儿似的,潘氏越想越心气不顺,找了个借口,起身出去了。 她气跑了,正中方盈下怀,还省得她开口提和父亲单独说话了,看着堂中只有立春侍立,方盈便直接开口:“爹,有件事想托您打听……” 方承勋听说是打听一个前日溺水而亡的御医学徒,眉头立时皱起:“这是谁托你打 听的?” “周国舅的女儿。儿这两年与她常有来往,我们夫人也希望我和她能结下交情。”先说明周从善的显赫家世,再搬出夫人做一重担保,料想父亲不会拒绝。 方承勋垂眸思量片刻,果然没有一口回绝,只问:“只要仵作和经手的差役姓名?” “是。她特意交代,让咱们不必多问,更不要声张,只把姓名告诉她即可。” 此事对方承勋来说非常简单,也谈不上风险,因为他甚至不用打发人去问,只要翻翻案卷就能知道,便点头答应下来:“明日去衙门查过了,再打发人告诉你。” 方盈给父亲道了一声辛苦,接着潘氏去而复返,说可以开饭了。 一家人一起用过饭,方盈又坐了一会儿,便提出告辞,“六郎不在家,我还是早些回去。” “嗯,早些回去吧。家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惦记,把心思多放在侍奉夫人上,没事就不要再往回跑了。”方承勋嘱咐道。 方盈当面乖顺地应了声是,出门坐上车以后,脸色却不自觉沉下来。 立春小心地看了自家娘子几眼,等到车行出巷子,便柔声劝慰道:“官人不知道夫人待您像亲生女儿一样,大约是怕您总回娘家,惹得夫人不悦,才这么说……” “行了,他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吗?”方盈冷笑,“明明就没有管过女儿一天,却最害怕别人说他教女无方,非得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占住大义,以示他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心里才踏实。” 这话立春就不敢接了,车上一直安静着,直到进了纪府。 方盈听见外面动静,呼出口气,抬手揉了揉脸,努力笑了笑,问立春:“如何?” 立春摸出荷包,从里面取了一片芝麻饴糖,给笑得勉强的自家娘子。 “……”方盈瞪立春一眼,却还是接过来放入口中。 香香甜甜的滋味很快由舌尖蔓延开来,方盈细细品味着这点儿香甜,到下车时,脸上的笑容便如平常般自然亲切了。 连李氏也没看出什么异常,问了几句家中好不好之类的话,就让方盈回去了。 第二日午后,方家来人传话,被带到方盈房里后,呈给她一个手掌大的、用浆糊仔细粘好的信封,还说:“官人说,原样送过去便好。” 来传话的是平日在潘氏身边服侍的管事娘子,并不识字,说这话时也一副根本不明含义的样子,方盈便笑了笑,回道:“我知道了,辛苦你。正好我给二娘找了些纸笔字帖,劳烦姐姐给她带回去。” 立春将早收拾好的东西交给管事娘子,自己送她出去。 方盈拿着信封翻来复去看了看,外面一个字也没有,举到窗前,透着光也看不出字迹,她寻思片刻,还是没听父亲的话,拿裁纸刀割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笺取出来展开看了。 信笺上果然如她所料,并非只有人名——她爹做父亲不怎么样,为官做人却很周全,从来是走一步看三步,她都说了是周家所托,要姓名就只给姓名这么木讷,可不是她爹的作风。 方盈将仵作和衙役的家世履历扫了一遍,原样折好信笺,放回信封里,自己找了个小荷包装好,等到去李氏那里用过晚饭,便同婆母提起,想明日去找周从善说话。 “去吧。”李氏欣然同意,“趁着这几日还没那么冷,多出门走走,省得在家闷得难受。” 此刻没别人,方盈就笑道:“儿是想着,能这么去找她串门的日子也没多少了,等她婚事有了着落,怕就再没这么随意。” 李氏赞同地点头:“不错,去吧去吧,玩得高兴就用过晚饭再回,天冷,周小娘子若想喝几杯,你就陪着,六郎说上次他带你去丰乐楼,你怕喝了酒回来失礼,愣是没让上酒……” 这人怎么还把这事跟娘说了?!方盈忙解释:“儿是想着走的时候也没说去丰乐楼……” 李氏摆摆手:“我知道,你自小乖巧听话惯了,心里有规矩这条线,轻易不敢越过去,今日就是同你说,别怕,娘这里没有那条线,出去玩就尽兴了再回家。”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柔慈和,方盈禁不住鼻端发酸,却努力笑着说:“其实儿觉着在外面喝酒,反而不如在家里尽兴。”又埋怨道,“六郎真是的,还为这个特意跟您说……” “这你可误会六郎了。”李氏笑着为儿子说话,“他同我说这个,不是为着你们出去,而是想说他出征了,怕你闷在家里,恳求我说,万一你脸皮薄,不好意思提要出门,请我催着你出去走走。” 方盈颇为意外,实在没想到纪延朗会特意跟李氏说这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李氏要说的话说完了,也不等方盈回,只催她早些回房歇息,“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又黑又冷,早些回吧。” 方盈答应一声,起身告辞出去,扶着立春的手在寒冷的晚风里走了一路,心都还是热热的。 第二日到周家见了周从善,也忍不住先说起此事,并感叹:“你说是不是老天看我年幼丧母,爹又是那样,所以才叫我遇上我们夫人这样的活菩萨啊?” “老天?这关老天什么事?”周从善煞有介事地抬头,透过窗看了看天,“明明是你自己想尽办法去给纪夫人做儿媳妇的啊!” “……” “要说老天的意思,那可不是你们夫人,得是纪六郎……”周从善突然坏笑。 方盈一把推开她:“跟你说正经的,又打趣我。”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啊!”周从善突然摆出一脸正气,“你方才是不是说,是纪六郎瞒着你先同你们夫人打过招呼,你们夫人才同你说了这番话的?” 方盈无法反驳。 周从善脸上正气一扫而光,笑嘻嘻道:“这么看,这纪六郎还不错嘛,知道心疼你。” 方盈瞪她一眼,从袖中取出荷包塞给她,“喏,你要的东西。” 周从善接过荷包取出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笺,一边展开一边问:“你偷看过了?” “什么叫偷看?我光明正大看的。” “嘴硬吧你就,这信明明是封好的。”周从善一眼扫过字迹,接着折好信笺,塞回信封,转头叫侍女进来,“你亲自去把这个交给李岑。” 侍女应声退下,方盈问:“李岑是谁?” “家里的管事。”周从善答完,又说她,“你少操心吧。” “这两日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你应该派人去见了那个文御医吧?” 周从善瞪着方盈不答话,方盈无奈道:“我不掺合,我想掺合也没那个本事,出个门都要先问过婆母,手下更是连个能出二门的人都没有,我能掺合什么?” 周从善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却还是没说话。 “你就当同我闲聊嘛,我帮你捋顺一下思绪,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方盈说完,见好友神色略微松动,直接发问,“上次你说,那宫人说的事,对上了你一直以来的疑虑,是什么疑虑?” 周从善抬眸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答道:“我祖母病故后,表哥病情确实有加重,但我去看过他,本意是我去开解宽慰他,不想见了面,反倒是他看得更开,反过来开解我……其实一直以来,表哥对生死都比我看得开。而且之后他病情渐有好转,我家发丧那日,还出宫送了祖母一程,谁料几个月后病情又突然转重,第二日天没亮就……”——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又 食言了…… 前面赶旧文结局熬夜太狠了,这两天精神头很差…… 大家都要早睡早起啊,晚安 感谢在2021-01-0320:21:49~2021-01-0600:5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朋友上岛吗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她声音越来越低,方盈握紧她的手,插话道:“是啊,我以前怎么没想到,昭懿太子薨逝,明明与你家太夫人相隔好几个月,怎么都说昭懿太子病重是因太夫人病故而起?” 周从善本来因忆起表哥突然去世而有些难过,好友这么一发问,她思绪也跟着转开,冷笑道:“那是因为宫里就是这么说的。” “……”宫里指的是谁?方盈犹豫一瞬,还是问,“太子殿下从病重到去世,只有不到两日,官家就没狐疑么?” “我不知道,当时整个人都傻了,什么都顾不上……”周从善低低叹气,“哭都哭不出来。” 方盈握着她的手晃了晃,安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素来体弱多病的亲人去世,谁都很难往他是被人害了的方向去想,何况又是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东宫太子,当然是只顾着伤心了。 “所以这些都是你后来才想起来的吗?还有别的疑虑吗?”她又问。 “嗯,是后来清清静静住在相国寺,慢慢回过味来的。起因是听说最早给我祖母和表哥看病的宋御医因病告老还乡,我就想起来问我爹,宋御医医术高明,为何后来换了那个杨晟给表哥治病。我爹说是宋御医自己向官家举荐杨晟的,说杨晟擅长食疗食补,表哥的病根还在体虚上,若能通过药膳将身子调理好,以后便不会天气一变就生病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太夫人去世之前,还是之后?”方盈问。 “之前,宋御医在举荐杨晟时,还提到因我祖母也病倒,他要宫里宫外两头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恐有疏漏,官家当即命他以医治我祖母为主,换杨晟去给表哥看病。” 方盈禁不住喃喃道:“这理由实在太充分,换谁都无法驳回。” 周从善点头赞同:“事情到这里并无可疑之处,但我祖母病故,表哥病倒,宋御医却并没回去给表哥看诊,这就很奇怪了。” “是宫中没有传召,还是他另有他任?” “当时宫中确实没有传召宋御医,后来也没有叫宋御医去过东宫——这一点姑且还可以归结为表哥病情好转,但表哥突然病重到去世,这两日之内叫了几乎所有御医去会诊,却独独没有宋御医,就太令人疑惑了。” 这确实不合常理,病重之时,叫御医会诊,却并不包括给太子看病时间最长的宋御医,方盈问:“你查过原因吗?” “原因是后来查到的,更令人疑惑——宋御医因事告假,不在城中,等他回来,东宫都已经小殓了。” 此事很耐人寻味,宋御医告假,至少在御医们中间不是秘密,若有人想害太子,这就是最佳时机,但问题是,别的御医也不可能全被收买,难道他们就没人看出异常来? 方盈把自己这个疑惑说了,周从善道:“他们是不会全被收买,但很可能都被有心人误导。” “你是说杨晟?” “若表哥真是为人所害,杨晟一定脱不开干系,不然怎么表哥一去,他就‘自杀’了,连他那个捣药煎药的学徒都没活过三年?” 这倒是,方盈点头表示赞同,又问:“这个杨晟死时多大年纪?家眷也在京中吗?” “刚过四十,家眷原本是在的,杨晟死后,扶棺回乡了。”周从善说完,想了想又补充,“杨晟是渭南人。” “莫鸿照呢?多大年纪,有家眷吗?” “他……”周从善说了一个字,突然反应过来,一把丢开方盈的手,“我让你绕进来了。” 方盈还装傻:“啊?” “啊什么啊?”周从善瞪着她道,“你还真不愧是开封府推官的女儿,问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莫不是见过令尊审案?” 方盈失笑:“这可真没有,我只是想帮你理一理疑点。” 周从善不接这话,端起茶喝了半盏,另说道:“既然你们夫人发话了,咱们晚饭就吃顿好的、喝上几杯吧,你爱吃肉是不是?说来咱们相识相交也两年多了,还没在一块儿好好吃上一顿饭呢。” 方盈笑着点头:“还真是。” “你先坐着,我叫她们去问问厨房有什么肉,回来咱们再商量吃什么。”周从善说着去了外间。 方盈坐着喝完一杯茶,周从善才回身进来,继续同她闲聊:“你这次回去,娘家都还好吗?” “就那样吧,没什么好不好的。”提起娘家,方盈就有些意态阑珊。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你如今回去,他们应该供着你、不敢惹你才是啊。” 方盈摇摇头:“倒没惹我……”把继母还是不拿女儿当回事说了,“我就没见过这样做娘的,亲生女儿都八岁了,还是不闻不问、不管不教,心里只想着儿子。” “有些人便是如此,空长岁数,不长见识,始终如一的蠢。你也别生气,同蠢人生气,最不值得。”周从善提起小火炉上的热水,新冲了一杯茶,递给方盈,“我记得你这个妹妹以前是同你一起住的?” “对。”方盈捧着茶回道,“我也不是同她生气,是看着我爹生气,心里眼里只有他的仕途,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女儿家一共能在娘家呆多少年?他现在不好好教二娘,将来指望找个什么样的亲家?还任由我舅舅坑骗么?” 周从善道:“没准是指望你呢。不过你说得对,要想许一门好亲事,至少得让你妹妹识字,你娘家估计没有识字的奴婢,我借你一个吧?” 方盈愣了愣:“借我什么?” “识字的奴婢啊。”周从善笑道,“令尊公务繁忙,就算答应查你妹妹的功课,想必也不如对儿子上心。再说读书识字,总得有个人耐心从旁教导,才能学得好,光让她自己学写字、练字,令尊空了查查功课,恐怕马虎得很。” “你这里有合适的人吗?”方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随即醒悟,“这么能干的奴婢,你身边恐怕也离不开,还是算了。” “你别说,我身边还真有这么一位,能写会算、还懂礼仪,我暂且也用不着,借给你去教上你妹妹几年,保准能教出一个能干的当家主母。” 方盈好奇:“谁啊?别是宫里出来的吧?” 周从善笑着摇头:“不是。” 不是?那还有……方盈抬眸问:“是服侍过太夫人的?” 周从善点点头:“不错。这位姐姐自小在我祖母院里服侍,到花信年华却立誓终身不嫁,我祖母见她是发自真心,也没勉强,临终就把她托给了我。” “那不合适吧?服侍过太夫人的姐姐,去我们家那小门小户教一个八岁小丫头,太委屈了……” “委屈与否,你我说了不算,等我问问她,再给你回话。” 话说到这份上,方盈只能道谢,周从善笑道:“不用忙着谢,真说定了再谢我也不迟。” “好,到时一定重谢你。”方盈也玩笑道。 这时去厨房的侍女进来回话:“厨房说,肉食家中现有半只羊、两只山雉、几只肥兔子、还有几尾活鱼、鸡鸭若干。” “那酱焖个兔子吧,”周从善跟方盈说道,“上次她们用酱焖的兔肉还不错,肉质细嫩,酱香入味。” “好啊。”方盈是只要有肉,饭就吃得香。 “羊肉你想怎么吃?汤锅还是火炙?” “我都行,你喜欢哪一种?”方盈觉得好友口味比自己清淡,怕她不喜欢烤的。 周从善却道:“你是客,今日以你为主,你选一个。” 方盈便直说道:“我还是更喜欢火炙的,多放香料。” “好,记下了吗?”周从善确定侍女记下了,又继续吩咐,“山雉加些菌菇做汤,再做一道水晶脍,其余小菜,令她们拣拿手的做吧。” 侍女应声退下,去厨房吩咐,不一会儿周夫人那里得了信儿,特意打发人送了两小坛酒来,说一坛是春日里埋下的桃花酒,一坛是西域来的葡萄酒。 等送酒的人走了,周从善跟方盈笑道:“特意挑了两种喝不醉 人的送来。” “应该的,咱们俩真喝醉了,才闹笑话呢。” 周从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跟她继母之间,关系比较简单,不像方盈家还多出一重姨甥的关系,尴尴尬尬的,平日两边相处,都是客客气气,谁也不干涉谁,似这般借送酒劝诫,已是少有。 两人接着谈了些闲话,周从善就提起宫里,“我早就在想,官家把这两个皇子放到一起,这不跟斗蟋蟀一样吗?早晚两边得闹起来,果不出我所料,御驾一出京畿,宫里那两位妃子就对上了。” 方盈好奇:“怎么闹的?这两位都跟随官家日久,应该知根知底,轻易不出手了才对啊。” “就是知根知底,对上了,才会下手更狠呢。”周从善笑眯眯的,一脸看好戏的神态,“这些年张贵妃仗着更得官家宠爱,明里暗里没少欺负徐惠妃母子,她们二人的来历,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方盈点头:“听说过一点儿。” 她没说听说过的那一点儿是什么,周从善知道她不方便谈及宫中贵人的出身,便自己说道:“当年晋隐帝还小,烈祖皇帝不想那么早立太子,隐帝外祖家见烈祖信重今上,烈祖皇后还肯许嫁亲侄女,也不知是想讨好今上,还是欲离间他与我们周家,总之趁着官家在外领天雄军节度使之时,送了几个美人过去,张贵妃和徐惠妃都在其中。” 这件事方盈听李氏大略讲过,知道那时昭穆皇后与官家也才成婚两年,而且这几个美人送进府时,正逢周皇后刚刚有孕,她是个同李氏一样贤惠大度的女子,非但不拦着丈夫纳妾,还劝说本来不想收下美人的丈夫,说正好她怀有身孕,不能服侍丈夫,这几个美人送来的正是时候。 想到此处,方盈忍不住拉住周从善的手:“以后你可不要学昭穆皇后,做那等光便宜别人、只自己吃亏的贤惠大度人。” “……”周从善又好气又好笑,“你还劝我,前些日子是谁说要给丈夫挑个侍妾生孩子的来着?” “我与你情形不同,我们家妾就是妾,孩子只认我一个娘,皇家可不同!” “……”这话正中周从善心事,她禁不住冷笑,“你说得对,皇家便是这点不同,想当初,这两个再得宠,也不过是个玩意儿,袁惇、袁恪哪个也不敢叫一声娘,如今倒是都摇身一变,做了妃子成了贵人了。” 袁惇、袁恪分别是燕王、秦王的名讳,听好友都气到直呼大名了,方盈有些后悔,不该提起这茬,忙把话绕回去:“说起来,这二位既是相同来历,也该有些香火情才是,怎么贵妃还常欺负惠妃母子么?” “香火情?你想什么呢?她们一同进府的几个,才是斗得最厉害的,不然怎么别人都变枯骨,只有她们俩生下儿子、还都长大成人了?” 方盈听得后背发寒:“你是说,除她们之外的几个美人,是彼此争斗下死去的吗?” 看她有些吓到,周从善拍拍好友的手,缓和了声调道:“也有赶出去的,反正只剩下她们两个。”又哼道,“要不是这些贱婢闹得太过,害我姑母孕中还要分神管教她们,兴许就不会早产,表哥也不会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方盈也禁不住叹气,叹完想起来问:“那她们这次是借什么事闹的?” “下人。贵妃执掌内宫事务,抓到惠妃身边的刘押班出宫夹带禁宫‘宝物’,要问罪,这个刘押班是惠妃身边很得力的内侍,贵妃此举等于断惠妃一臂。” “惠妃还以颜色了么?” “是不是她还的,现在还不好说,反正今日有人去开封府告了张贵妃的侄儿强抢民女、殴伤人命,应该就是你舅舅认得的那个。” “告到开封府?”方盈第一反应是担心父亲。 周从善笑道:“放心吧,这等涉及皇亲国戚的大案,自是以最快速度递到监国的楚王殿下案头去了。” 楚王是官家的兄弟中最能干的一个,方盈放下心来,笑道:“那还真是有热闹看了。”—— 作者有话说: 注:小殓是指为死者净身、穿着寿衣(殓服) 第43章 方盈回家就同李氏说了此事。 “张贵妃此举实属不智,她娘家人整日惹是生非,连我都有所耳闻,她不加以约束,还想去抓别人的把柄……”李氏摇头,“内侍偷盗宫中财物,怎么都怪不到主子身上,子侄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张贵妃却是难逃一个纵容失察之过。” “娘说的是。”方盈附和,“这么看,徐惠妃虽然没有什么娘家人、缺少助力,却也省去很多麻烦。” 李氏点点头:“惠妃只有一个堂兄,听说同惠妃一样,为人谦和、行止有度,家中子侄也没有出来胡闹的。” 方盈听着这话音,同李氏以往说起时大略带过不同,像是近期又打听过徐惠妃娘家似的,就试探着问:“咱家同徐家打过交道吗?” “没有,咱家同他们哪有什么交道好打,是你父亲上次回来听说的。” 这两年有什么事,李氏常随口和方盈商量,习惯了,接着道:“有几个爱操心的开国功勋,一直劝说官家在亲征北赵前立下储君,然后留储君监国,还撺掇你父亲也去进谏。” 还有这回事,方盈陡然想起自家宴客时,周从善说过的话,便问:“可是韩继勋、李汉升那几位?” 李氏惊讶:“怎么?周小娘子也听说了?” 方盈笑道:“她只听说这几位惹了官家不满,周国舅亦避而不见,不知其所以然,原来还是同立储有关,那难怪了。” “他们还去找周国舅?”李氏皱眉,“真是不知高低进退。” 方盈好奇:“他们主张立哪位皇子?” “倒没有主张立哪一个,只是劝官家尽早立储。” “那怎么还提到徐惠妃娘家……” 李氏笑了笑:“虽然没说出主张,但他们心里已有了,只等官家松口,才会表明。有些想拉拢你父亲的,就把几位皇子各有何优劣之处,告诉了你父亲。” 原来朝堂上是这么玩心机的,方盈觉得很有意思。 “明日让你二伯留意看看,官家重民生,楚王也是个极厌纨绔子弟的,想必不会轻轻放过此案。” 方盈乐得看姓张的倒霉,便等着看热闹。 不料休沐日后,二十一日纪延寿散衙回来,竟说楚王下令将此案交回开封府,“楚王殿下说,嫌犯张雄虽为官宦子弟,但身无官职,理当由开封府查明案情、秉公审理。” 方盈听完,忍不住问:“那是谁主审?薛知府吗?” 开封府尹照旧例是由储君或亲王担任,自先太子薨逝后,官家未曾立储,府尹一职便也跟着空缺,只新近任命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薛明仲权知开封府。 “是。”纪延寿点头,他猜到弟妹关切的是何事,接着便说,“想来亲家也少不得要参与此案。” 方盈不担心她爹参与查案审案——在公事上,她爹一向颇有些能力,不用人操心——她担心的是张家会找到她舅舅,然后她舅舅这个又蠢又坏的,回头再坑方家。 只要牵扯上这个舅舅,方盈怎么都不能放心,回房想打发人给父亲传话,又觉这话不太好传,还得是自己回去说才行,就等晚饭后同李氏说了。 “以前儿的舅舅吹嘘过同张家公子有交情,虽不知真假,儿心里总不太踏实,想回去提醒父亲一句。” “去吧。”李氏爽快答应,“虽则以亲家为人,断不会为了你舅舅便 徇私枉法,但提醒一句也是对的,此案牵连的是内宫之争,同亲家说清楚了,他心里也好有个计较。” “是。” 方盈这里打好招呼,第二日却没急着回去——她爹总得要午后才能回家,如今有张家这个案子,说不定回家更晚,回去太早,还得应付继母,她实在懒得同继母多说,便准备午睡起来,再驱车回去。 没想到一早周从善就打发人来,说上次谈的借人给她的事,已经成了,让方盈有空去周府一趟,见见那位姐姐。 “这倒省了我再出门一次。”方盈笑着让人先回去回话,说她晚点儿就去。 等周家人走了,她先去李氏那里打了招呼,叫人备车,回房换好衣裳,又让立春装了一包铜钱,便出门先去周府。 周从善迎了方盈进门,解释道:“上次不知她意愿,所以没同你细说,现下她答应了,我想着还是先同你说说她的事。” “好啊,你不说,我也想问你呢,这位姐姐怎么称呼?性情喜好如何?是喜静,还是吵闹一点也无妨?住处是不是得独居一室?还有饮食……” 周从善一把按住好友的手,笑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姐姐叫楚音,我祖母娘家原籍在楚地,当初楚音姐姐被卖到我们府里时,还有楚地乡音,我祖母听着亲切,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是一个人被卖进来的,自己说是父母都不在了,被叔伯卖掉的。” 两人说着话携手坐下,周从善继续说:“楚音姐姐其实性情极好,平日就很照顾小丫头们,也不嫌小孩子吵闹——若她是个喜静、不耐吵闹的,我也不会提出此议。” “那可真是两全其美了。” 周从善点头:“是啊,本来她天天闷在我们府里,又没个亲人,也是无趣得很。所以我一说,楚音姐姐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至于住处,我也同她说了,你娘家如今住得拥挤,可能不如在我们家这么方便,她说无妨,只要你妹妹房里能住,她可以同你妹妹住。” “这太委屈楚音姐姐了,我一会儿正好要回去,看着她们给姐姐单独收拾个屋子出来……” “行了。”周从善打断她,“上次还说连你妹妹房里都放了杂物,若能收拾出一个屋子来,何至于此?左右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若能把你妹妹房里杂物清出去,让楚音姐姐和她同起同宿也是好事,正好让楚音姐姐顺便教她些日常起居的礼仪。” “我主要是怕姐姐休息不好,对了,你还没说楚音姐姐芳龄多少呢?” 这个周从善也不是很清楚,便回头看侍女,侍女答道:“楚音姐姐过了年二十九。” 也就是说现年二十八岁,还好,年纪不算很大,体力跟得上,方盈点点头:“把姐姐请来见见吧。” 周从善笑道:“你倒心急,我还没说完呢,楚音姐姐卖到我们家时,也才十岁,没比你妹妹大多少,我祖母怜惜她,直接留在身边,让大丫鬟们教导,她也聪明好学,除了我上次说的能写会算、懂礼仪,厨艺也不错,还有一手点茶绝活。” “那我们方荃可是有福了。”方盈玩笑着问,“只不知请这么一个什么都会的先生,得多少束脩才合适?” “什么束脩,说了是借。”周从善也开玩笑,“你领情便好。” “我自然是领情的,但情归情,也没有白让楚音姐姐忙活的道理,她在你家,一月月例多少,我给双倍吧。” 周从善知道方盈在纪家得纪夫人的喜爱,纪六郎回来之后,虽然好友总嫌麻烦,但两人相处得也不坏,这从纪六郎能带方盈去丰乐楼便可见一斑——没有几分喜欢,男子是不会这么做的。 婆婆看重、夫君喜欢,以纪家的门第,方盈一定不会缺钱花,周从善便没替楚音推辞,“好啊,我记得楚音姐姐是一月一吊钱吧?”她问侍女。 “是。” “成,那我就每月让人给楚音姐姐送两吊钱,冬衣你们家是已经都发了吧?” “这些你就别操心了,穿衣用度她都不缺。我让人把她请来吧?” “好。” 一直在旁服侍的侍女便出去传话,很快一个穿绿衣做侍女打扮的青年女子便走了进来,她生了个圆团脸,两颊饱满、眼睛明亮,方盈要不是知道她年纪,这么看,是怎么也看不出她年近三十的。 楚音进门先给周从善行了一礼,周从善介绍方盈:“这便是方娘子。” “奴婢楚音……” 方盈眼疾手快,不等她行礼就快步上前扶住,笑道:“楚音姐姐快别多礼,我是来延请先生的,哪能受先生的礼?” 楚音还是屈了屈膝,才答道:“可不敢当先生这个称呼,奴婢不过是承太夫人恩德,才识得些字,便是应了娘子之托,也不过是给贵府二娘做个伴,先生二字,万万不敢当。” 周从善笑道:“好了,都不用客气。”又让侍女给楚音搬个座儿,大家坐下说话。 方盈回原位坐下,同楚音谈了几句,见她谈吐大方,并没有为奴为婢之人常见的谄媚或畏缩,行动举止亦颇有度,不知道的人见了,绝看不出是侍女,只会以为是哪家的当家主母。 若能有这样的人教上方荃几年,不说脱胎换骨,总不至于像她亲娘那样,一辈子做个糊涂人。 方盈十分满意,就问几时来接楚音去方家。 周从善看着楚音,楚音道:“奴婢这里收拾一下,说走就能走。” “好,那我一会儿回娘家,让她们先准备一二。后日来接楚音姐姐,如何?” “行,就这么定了。”周从善做主答应下来。 楚音便笑道:“我们大娘巴不得早些把奴婢送出去,免得奴婢总啰嗦呢。” 周从善喊冤,方盈却心中一动,等楚音退下,就问好友:“其实你就是故意想把楚音姐姐支开吧?” “啊?什么叫支开?楚音姐姐在我这儿,本来也什么都不管的。”周从善一脸无辜。 方盈哼道:“她是不管事,但若知道你想做什么,难道不会劝阻?” “你这个没良心的,明明是我好心给你找个帮手,怎么你又反过来审起我来了?”周从善玩笑道。 方盈拉过她的手,叹道:“我就是担忧你……仵作那边,查出什么了吗?” “还没,哪有那么容易?再说又插了个张雄强抢民女伤人案——你一会儿回娘家,是不是也为的此事?” “嗯,虽然知道,我爹在此时应当不会被我舅舅坑了,但我不回去当面和他说一句,心里总是不踏实。” “是该说一说,此事牵扯非小,”周从善压低声音,“四皇子去见了楚王,听说反被楚王教训一顿,灰溜溜地走了。” 方盈失笑:“灰溜溜?” 周从善点头:“嗯,楚王监国,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都看着呢。” “四皇子都不知道挑个人少的时候去吗?” “他是挑了,但楚王何时见,可由不得他。” “所以他就不该去,总觉得从张贵妃到她生的这两位皇子,都不太机灵似的。”方盈摇头道。 她只是随口一说,周从善却若有所思,喃喃道:“是啊……”害死表哥的凶手,难道会是这几个蠢货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1-1101:27:45~2021-01-1300:4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夏闲桔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周从善本来最怀疑的就是张贵妃母子。因为燕王排行第二,太子薨逝,他就是活着的皇子里最年长的一个,而且已经娶妻,生母又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代管内宫事务,既有动机,又有能让御医听命的权柄,怎么看,他们母子都嫌疑最大。 而且太子薨逝这两年多来,张贵妃母子也确实显露出不同一般的野心,只是手段常常不能与野心匹 配,因而闹出不少笑话,才让不显山不露水的徐惠妃母子追赶上来,闹了个平起平坐的局面。 那会是徐惠妃和秦王做的吗?周从善觉得他们未必没有这个心,但应该并没有那个力。毕竟当时这母子俩还要看张贵妃脸色过日子,自身尚且难保,遑论谋害太子? 她出了会儿神,却没想出什么结论,回过神时,见方盈捧着茶也在发呆,便笑着打趣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可是在算大军到哪儿了?” “……”方盈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明明你先入神的,倒打一耙。” 周从善笑嘻嘻道:“说真的,纪六郎走了也有七日了,你就一点儿都不惦记?” “他随着御驾,有什么好惦记的?昨日在家,我们夫人和二伯倒是算了算路程,说御驾定然已至潞州,说不定已经见过我公公。令尊可有信来?” “没有,我爹领兵出征,向来是不得胜不往家里写信的。” “……”又不是写战报,还要等得胜,方盈真的觉得男人有时候莫名其妙,不过鉴于说的是长辈,她就没说出来,只道,“也罢,再过几日总有战报回来。那我先走了,得去盯着我继母把二娘的屋子收拾好。” 周从善起身要送,方盈拦住她道:“外面冷,别送了,我最近常来,快省了这些客套吧。” “送你到门口,权当多走两步。” 两人到门口作别,方盈出去,到垂花门外登车离开周府,回到方家时,还没到午时。 她在路上已想好说辞,进去堂屋,同潘氏坐下后,便说:“上次回去之后,我越想越觉着母亲说的也有道理,父亲白日在衙门里已十分忙碌,回到家还得看两个孩子的功课,确实辛苦。” “是啊,尤其这两日又多一宗要案,官人回家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如给二娘单找一位女先生,这样不光能教着她读书识字,还有算数、礼仪,都能一起教了。可惜这样的人,一时不好找,得慢慢留意,我就去托了周家妹妹。” 她只顾自己说,潘氏听得应接不暇,到此处才插上一句:“不用这么麻烦,为了她一个小娘子,还去求人……” 方盈早猜到她会说这话,便用她能听懂的话劝道:“若还是从前,母亲这么说也还罢了,如今咱家日子越来越好,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打算。二娘多学些本事,以后才能嫁得好、做得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她嫁得好了,我们姐妹一起看顾娘家,等以后大郎二郎读书进学、入仕做官,也好彼此提携。” 她知道潘氏脑子转得慢,说到这里,略微一停,端起茶喝了一口,才又接着说:“就说我,若不是小时候在纪府念过书、识得些字,能帮着嫂嫂管家理事、为婆母分忧,只凭一个冲喜,能得到纪家如此看重么?” “你说的也是,那……” “我同周家妹妹说了咱家的情形——啊,周家妹妹就是周国舅的女儿,上次我们家宴客,母亲不是也见到了么?”方盈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解释。 潘氏吓了一跳:“这怎么好麻烦人家……” “无妨,我同她要好。她给我想了办法,女先生不好找,咱家如今也没处招待女先生,所以她先借一个能写会算的侍女给我——母亲可别觉着只是个侍女,这位可是服侍过周家太夫人的。” “哎哟,那可也……”潘氏张口结舌,结巴了一下才说出话,“也没处安置啊!” “我也说了,不过这位服侍过太夫人的姐姐,性情极好,也喜欢小孩,说不要紧,暂且和二娘挤一间房就行。我想着二娘房里还空着一张床,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得把那几个大箱子搬出来,不然碍事。” 潘氏在娘家是老来女,小时候偷懒不爱读书认字,当时正逢乱世,父母也没精力多管,就那么由着她,以致到如今没什么见识,也不甚聪明,但有一条,对权贵十分信服。 “周太夫人,就是先皇后的亲娘吧?”她忍不住问。 “是啊。她们家出过两位皇后了。”方盈知道继母的脾性,故意把这话说出来。 潘氏登时想起那“一门三皇后”的预言,慌忙站起来吩咐:“快快快,去几个人把二娘房里的箱子搬到耳房去……” 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方盈把杯中茶喝了,才跟着起身,披上立春抱着的皮袄,也去到厢房。 方荃、方盛、方益姐弟三个正聚在堂屋看热闹,见她进来,方荃先跑过来拉住她的手,甜甜叫了一声:“姐姐。” “嗯。”方盈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给你找了个先生,后日接过来,与你同起同宿,教你识字算数,还有一些待人接物的礼仪,你得好好听人家的话,用心学,知道吗?” 方荃先重重点头:“嗯,我一定好好学,不给姐姐丢脸。” 方盈就笑了笑:“那位先生叫楚音,到时你叫一声楚音姐姐就好。” 方盛听她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嘴问:“那我呢?姐姐怎么没给我找个先生?” “你?”方盈目光从这个弟弟身上,一直扫到内室门口站着、佯装不在意、但明显在侧耳倾听的潘氏身上,“你的先生,可轮不上我找,爹爹心中有数,你且等着吧,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方盛不明白:“我为什么哭?” 那边潘氏绷不住,回头笑问:“你还问为什么,前日你爹问你功课,你答不上来,哭没哭?” 方盛这才反应过来,找先生不是什么好事,哼一声,扭头跑回自己屋子,方益见哥哥跑了,也追了上去。 方盈拉着妹妹到椅子边坐下,问她上次拿给她的纸笔好不好用,方荃答了好用,又好奇楚音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姐妹俩就这么在仆妇们来回搬箱子的动静中聊了一会儿。 等箱子全搬走,仆妇们又打扫一遍,方盈才走到门口打量一眼,点头道:“宽敞多了。母亲,家里有新的被褥床帐么?没有我明日让人送来。” “新的怕是没有,今年原没做新被褥,有八成新的。” “用过的不行,我让人送来吧,不能委屈人家。” 说完这个,回到正房,方盈又让立春把带着的那一包铜钱送进来,“这位楚音姐姐,自太夫人去后,一直在周妹妹院里荣养,吃穿用度都不是寻常侍女可比,她来以后,饮食上母亲多关切一些,尽量可着她口味做菜。我知道如此一来,家里开销必大……” 她看一眼立春,立春就把钱送到潘氏面前桌上,方盈继续说:“这些母亲先拿着用,不够了再同我说。” 潘氏忙推辞:“不用,哪就到这一步了?家里还支应得开……” “那就当是我孝敬父亲母亲的。” “不行,我不能收,官人早就交代了,你在纪家也不容易,那么多妯娌看着呢……” 见她一副真心推拒的样子,方盈有些意外,转念一想,这毕竟是钱,不像以前只是带东西回来,便又更恳切道:“无妨,便是没这事,妯娌该挑剔的也还是挑剔。您放心,我同夫人说过的,等六郎回来,也会告诉他,不是自己偷偷拿钱回来。” 潘氏还是犹豫:“我不敢做主,还是等官人回来再说吧。” 方盈也没勉强,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方承勋终于回到家,且一进门就吩咐妻子:“今日起,舅兄再来,别让他进门,就说我正办案,需要回避,有甚事,等办完这宗案子再说。” 潘氏吓了一跳:“什么案子?还不能让二哥进门了?” “你别问,只按我吩咐的办。”方承勋板着脸,“此事关涉我仕途,你若让他进门,出了事,你就去他家,再别回来了。” 潘氏吓得脸色煞白,当着继女的面,又觉面上下不来,眼眶一红,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方盈虽然与继母谈不上有何情分,见着这一幕, 也还是看不下去,便上前两步,扶住潘氏,皱眉劝道:“父亲有话好好说,母亲只是问一句,又没说不听您的,何必说出这等重话,伤母亲的心呢?” 方承勋看女儿一眼,锁着眉问:“你今日回来是为何事?是不是也听说了这宗案?” “一半是。” 方承勋转身往东里间走,“进来谈吧。” 方盈握了握潘氏的手,然后才跟进去。 “坐。”方承勋已经在榻上坐下,指指他下首的椅子,“六郎有信回来吗?” 没想到他第一句是问纪延朗,方盈愣了一下才答:“还没有,不过夫人和二伯推测,他们大约应该到潞州了。” 方承勋点点头,这时候侍女进来送茶,他停了一下,等侍女出去,才问:“张家的案子,你听说什么了?” 方盈就把宫里贵妃和惠妃斗法、牵扯到宫外张雄这件案子的经过说了,末了又道:“儿今日去见过周家妹妹,听她说,昨日四皇子殿下去见过楚王殿下,被楚王殿下教训了一通。” “嗯,此事衙门里也传开了。”方承勋点点头,“你放心,方才我的话你也听见了,不论你舅舅同那张雄有什么牵扯,此案我都会秉公办理的。” 什么意思?刚才那番疾言厉色,还有做给她看的用意吗? “你方才说一半是,那另一半是什么事?”方承勋接着问。 方盈还在疑惑,闻言收敛心绪,又说了一遍跟周从善借楚音来教方荃的事。 方承勋听了,也觉得为着二女儿,不必这么麻烦,但听长女说都已定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点点头道:“难为你一直为二娘费心。” 方盈顺势又提起钱的事,“母亲不敢做主收下,父亲收下吧。眼看天越来越冷,不说别的,光柴炭就花销不小,添一个人,饮食上还得精细些、不能怠慢,再要从别处俭省,就是我思虑不周、给家里添麻烦了。” “你拿钱回来,跟夫人说过么?” “说过了。父亲放心,儿方才也同母亲说了,此事等六郎回来,儿一样也会告诉他,并不是自己偷偷拿钱回来。” 方承勋想了一想,点头道:“也罢了。” “那女儿先回去了,今日天晚,就不在家吃饭了,父亲公务繁忙,可要多加餐饭、保重身体。” “嗯。”方承勋点头,“回去吧。” 方盈起身出去,同潘氏告辞,顺便说定后日接了楚音送过来,便出门登车回家—— 作者有话说:纪六郎:我不在家,也不知道娘子想没想我? 方盈:没空,忙得很。 纪六郎:…… 第45章 马车驶出小巷,方盈跟立春盘算:“我记得咱们还有一套新被褥是不是?” “是,那一套是厚的,咱们院里暖和,您和六郎都没说冷,就一直放在大箱子里,没拿出来用过。” “厚的正好,我看二娘那屋子不大暖和,别冻着人家楚音姐姐。回去先拿出来烘一烘,再晾上一夜,免得有潮气。明日你带人送回来,帮着铺上吧,这样我放心一些。” 立春欲言又止,方盈问:“怎么了?” “奴婢是觉着,特意再令奴婢从府里送一趟被褥过来,这话传出去……怕是不大好听。”立春小心解释,“一套被褥得包好大一个包裹,从咱们院去二门,不知多少人看见,您这几日也回来两次了……” 方盈反应过来,今日那一包铜钱,立春上下车时都藏在棉衣里头,始终没给人看见,更没假手于人,但一套新做的厚被褥,可不是能藏的。 这么一大包东西,立春一个人都不太拿得动,总得有人搭把手,到时难免说起是什么东西,府里下人碎嘴传闲话很难禁绝,转头几个妯娌就都知道她这几日频繁回娘家、还特意叫身边亲信送一套被褥回去的事了。 “要说一套被褥,也不值什么,但越是这样,到了有心人口中,就越难听……”立春觑着娘子脸色,继续小心劝道,“要不叫人从外面买一套好的送过去吧?” 方盈皱眉:“外面一时上哪里买好的去?” 不过此事确是她一时情急,过于想当然了。好好的往娘家送一套被褥,三嫂四嫂若得知,肯定要么说她一心想着贴补娘家,趁纪延朗不在家,连一套被褥都往娘家送,要么说方家连一套被褥都要纪家给,再加上后面那套宅子,实在好说不好听。 “要不去求夫人帮个忙?”立春出主意。 方盈琢磨片刻,摇头道:“还是去找二嫂吧。” 立春暗暗松口气,笑着赞道:“还是娘子想得周到,二娘身边有采买上的管事娘子,一定有办法。” “行了,别哄我了。”方盈露出一丝笑来,“明明是你想得周到,及时提醒我,不然我就要闹笑话了。” “娘子是这几日操心的事太多了,一时没想到这一节。再说这等小事,本来就该奴婢替您记着的。” 方盈叹口气,拉住立春的手,小声道:“你说我们女子想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呢?” 这话立春就答不了了,只能帮娘子暖着手,直到回到纪府。 方盈还是先去见李氏,顺便陪婆母一起用过晚饭,说了方承勋对张雄一案的态度,“一回家就同家里人说,这阵子叫舅舅别来了。儿说了宫里的事,父亲说会秉公办理,还说四皇子殿下去见楚王殿下、反被教训的事,在府衙也传开了。” 李氏点点头:“我就说亲家必会秉公办案的。这下可放心了?” 方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儿杞人忧天了。” “也不算。凡事多想一步,在咱们这样的人家,是应该的。” 方盈又陪李氏说了会儿话,李氏看着外面天要黑了,催她回去:“出门奔波一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方盈答应了,告退出来,回去院中,怕明日再同二嫂说,过于仓促,打发立春这就去见岳青娥,“你如实说就行。” 立春应声去了,过了半晌回来回话:“二娘让娘子放心,包在她身上,明日就打发人送去。” 方盈安了心,第二日等妯娌们给李氏问过安散了,单拉着岳青娥同她道谢。 “同我还客气什么?何况只是这么一桩小事。”岳青娥笑道,“难得你对娘家妹妹这么上心,为了她识字,还特意去求人。” 方盈摇摇头:“这事还真不是我求的,我原来没想到能这么办,只是随口和从善抱怨一句,是她想的这法子。” “是吗?那她还真是人美心善,难怪官家看中了,怎么都要定为皇家儿媳妇呢。” “是啊,她人真的极好,所以我便想着,怎么也不能委屈人家周家的人……” 岳青娥拍拍方盈的手:“是这个道理,请来了,便得好好招待着,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她也是个急性子,午时刚过,就打发人去跟方盈回话,说东西已经送到方家。 方盈等到去李氏那儿吃晚饭的时候,才斟酌着说了此事——她之前一直没想好怎么同李氏说,因为要说找个奴婢去教方荃,李氏这里不是没有能写会算的,她却提都没提就找了周从善借,也不知道婆母心里怎么想。 但明日要去接人,还得送到方家去,这趟门必须得出,怎么也不能再瞒着不说了,方盈就硬着头皮把事情经过从头讲了一遍,末了道:“原先事情一直没定准,儿就没同您回禀……”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周家小娘子有什么事,要你常去排解,才……”李氏展颜笑了笑,“没事就好。” 她松口气,方盈却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说,婆母还是有所察觉。 李氏接着说:“你们小姐妹能互通有无、互帮互助,再好不过。服侍过他们家太夫人的,想必样样都不差,荃儿得这么一位贴身教导,哪怕只是几个月,也能受益不小。” 方盈点头:“儿也觉得请那位姐姐去教个八岁小女娃,着实大材小用了,不过难得人家并不嫌弃……” “这是人与人的缘法。她既然愿意去,就没有什么大材小用、嫌不嫌弃,哪一棵参天大树也都是从小树苗长 起来的,尊重归尊重,不必妄自菲薄,也不用过于客套。她那样出身,必是知道轻重的,你把她捧起来,她反而不自在。”李氏道。 这是婆母的教导,方盈站起来认真应了一声:“是。” 李氏笑着虚按一下手,“坐下说。” 方盈依言坐下,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本儿与从善只是随口谈及娘家的事,没想到她会提出此议,更没想到找的人还是原来周太夫人身边的,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李氏听出她话中有未尽之意,她略想一想,大概明白了些,把跟前闲人都打发出去,只留馨梅,才缓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怕家中有甚不周到?” “是。”方盈不好在李氏面前说自己父母的不是,默默整理了措辞,才接道,“儿没有先同娘提及此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家中还是有家中的难处,本想等明年春换了新宅子再……” 李氏了然:“现在添个人过去,确实有些不便,不过你不是安排好了么?既是从周家借的,想来亲家绝不会不尽心招待,至于月例和用度,从你这里走就是了。” “儿也是这般打算。那……娘不怪我吧?”方盈小心问。 李氏笑问:“怪你什么?” 方盈小声道:“没先同您回禀……” “这有什么好怪的?你们要真是样样事都来同我说,求我帮着办,我才嫌烦呢!”李氏故意做了个烦恼的神色。 方盈看李氏是真没有责怪的意思,顺着她的话玩笑道:“原来娘先前已经烦我们了。” “你一向最令我省心,要说烦,也只是烦六郎这个不省心的。”李氏说笑一句,转为正色,“这本是你娘家的事,你觉得该同我说,听听我的看法,就尽管说,我是再不会觉得烦的;若像此次一样,觉得没必要说,与小姐妹嘀咕几句,想出了办法,那也很好,我乐见其成。” 方盈点点头,不好意思道:“是儿想得太多,一直担心您会责怪儿舍近求远……” 李氏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琢磨这事。实则此事从外面找人,原比咱们家里的合适,你也跟着你嫂嫂管家有两年了,应当知道,家里这些仆妇,再怎么管教,还是免不了那一双富贵眼看人的毛病,走出去比咱们这些主子还眼高,见谁都要挑剔几句、比较比较,尤其是对着各家姻亲。” 这几句话可就说进方盈心里了,她以前就见过家里仆妇背后比较三嫂四嫂的娘家——这两家可比方家富贵得多,由此可见她们背后还不知怎么说方家呢。 “这个人万一再是从我身边选的,住到你娘家去,更自觉高人一等,好好的姻亲都没准要闹坏了。”李氏摇摇头,“所以就算你同我说了,我也一样是要叫人去外面寻的。” 方盈担心的也是这个,娘家再不好,也是她的娘家,不能让纪府的人瞧不起,她笑道:“果然还是儿自己犯傻,娘洞明世事,哪会……” 李氏道:“好了,少哄我,事情说开就好。你明日去接人送人,要不要备一点儿礼物?虽说是侍女,到底是长辈留下来的,别的不好送,胭脂水粉带一套吧。” “哎,多亏娘提醒,不然我还真没想到。” 李氏一笑,吃过晚饭,就让方盈早些回去歇着。 第二日方盈去周家接楚音,周从善玩笑道:“我不耽误你们正经事,改日再找你说话,先去方家吧。” 方盈狐疑:“别是你自己有事要忙吧?” “我能有什么事?这不是想着你最近总往外跑,今日若是再回家太晚,你妯娌们说嘴吗?”周从善斜睨好友一眼,“不识好人心。” “那改日邀你去我那儿坐坐。” 周从善答应下来,送方盈和楚音出了门。 方盈在车上连月例带胭脂水粉一起交给楚音,“我家二妹,就烦劳姐姐多费心了。” “娘子放心,奴婢必竭尽全力。”楚音坐着欠身为礼道。 等到了方家,方盈跟继母潘氏介绍过楚音,又让方荃来见了礼,最后去方荃房里看了看,被褥果然是簇新的,又厚实又柔软,便放下心来,早早告辞,登车回纪府。 到李氏房里时,里面正热闹着,岳青娥也在,见她进来就招手道:“快来,六郎有信到。”——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1-1323:54:07~2021-01-2201:2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6881030瓶;宇宙鸽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纪延朗走了九天,方盈忙了八天半,要说想他,是真的没有那份空闲——虽然有空她也未必会想。 不过没空想人,并不代表方盈不关心前方战事,官家御驾亲征,这一番若是不能荡平北赵,今年这个年,大家就都别想好好过了。 所以听说纪延朗来了信,她还是真心地露出几分惊喜之色,快步走到二嫂身边,关切地问:“信中怎么说的?” 李氏已粗略看过一遍,闻言将信笺递给方盈,“就是报平安,我眼睛有些花,看不大真切,你念给我听听吧。” “是。”方盈接过来,念道,“母亲大人膝下……” 她慢慢地读,目光却已将这张纸上的字迹扫了一遍,果然第一页只是问候和报平安,说他已见过父亲与两位兄长,奉父亲之命给母亲写这封家信。 信上先说父亲一切都好,“英武非凡”,又代两位兄长向母亲问安,接着翻到第二页,才提及父亲已领了圣命、率彰德军北上镇州,阻击胡人发往太原的援军。 “北赵军士气低糜、不堪一击,明日儿便将随圣驾从潞州开拔,兵临沁州城下,请母亲大人静候佳音,不日必有捷报传回京师。顺问二哥、五哥、嫂嫂们安……” 岳青娥就站在方盈身旁,目光也一直落在信纸上,此刻见她忽然停下,立时露出促狭之色,嬉笑着问:“怎么不往下念了?后面还有呢。” 方盈侧头瞟她一眼,直接念最后一句:“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敬候回谕,儿延朗拜上。” “哎……你怎么偷懒,少念了一句?”岳青娥见她耳朵红了一片,更要打趣她。 李氏就是刚才留意到最后有提及方盈,才交给她念的,这会儿见小儿媳妇不好意思了,笑着解围:“左右是写给她的,她看见了就成,不念就不念吧。” 方盈感觉耳根有点发热,便不吭声,只把信笺送回李氏手上。 岳青娥却不肯轻易饶了她,打趣道:“只看见可不成,六郎还等着回信呢。” “……”这个人真是的,给母亲写信,最后怎么就厚着脸皮说什么“六娘若有信,可随回信一道送来”这种话?他都没单给她写信,凭何认定她有信要写给他? 再说,“不是说不日就有捷报么?兴许没几日就打下太原城,得胜班师了。”方盈小声道。 李氏失笑:“哪有那么容易?别听六郎胡说,太原城真那么好打,官家还用得着亲自出征?况且……”她脸上笑意转淡,“真打下来了,说不定官家还会继续北上。” 这 话一出,室内热闹愉悦的气氛顿时冷了一半,继续北上,就是要收复幽云十六州,胡人兵强马壮,又占据幽燕四十年,可比北赵要难对付得多。 “怎么?一听说得写回信就愁成这样?”李氏觉察到,不欲此时便忧心那么远的事,先提起精神打趣方盈,“别太当回事,随意写些日常琐事便好。” 岳青娥立即点头附和:“就像你们平日在家说话那样最好。” 方盈为了哄李氏高兴,假作羞涩,低头应了一声。 李氏笑了笑:“写好了送到你二嫂那儿去,到时与你二伯的回信一起送走。” 方盈又应一声,李氏想起来问:“家里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暂时同方荃住一间屋。” 李氏点点头:“过了年开春搬进新宅就好了。”说完她看一眼窗子,笑道,“午时了,我说有点困倦了呢。” 方盈和岳青娥忙一起告退,请婆母歇息,出得院子,她又谢一次二嫂,“那床被子又厚实又软和,嫂嫂费心了。” “这点儿小事,还值得你再提一回?”岳青娥笑着摇头,“我还特意叫她们别拿太好的去呢,免得……” 她停住了没说下去,方盈却知道她是想说免得东西太好,压过了方家主人,便笑着握住岳青娥的手,道:“如今家中无事,嫂嫂难得清闲,不如明日我叫厨下做几个菜,咱们两个躲个清闲,也小酌几杯?” 岳青娥眼睛一亮:“好啊。” “那就说定了,我也不下帖子了,明日午后,我叫立春去请嫂嫂。” 岳青娥笑着答应,妯娌两个到岔路口作别,方盈回去自己院中,换了衣裳,坐下来喝了半盏茶,想起来问:“邓家那边,这两日可有什么消息?” 自纪延朗走后,方盈安排下人每隔一日去邓家看看,母女俩是否安好、可有什么需要,那边倒是一直没什么特别的事,顶多说一说邓荷花给她做的鞋如何了,弄得方盈忙叫人传话,说鞋不急着穿,慢慢做就是,千万别累着。 “杨三的娘子来回话说,邓家母女俩都好,就是邓娘子惦记六郎,拉着她问了几句六郎到哪里了,开战没有。”一直在家的杏娘回话。 “还说什么了?” 杏娘想了想,回道:“还问娘子在家做什么。” 方盈想起自己曾说要接她们母女来家里做客,这些天却一直顾不上,便吩咐道:“你叫杨三娘子明日去一趟,就说六郎来信报过平安了,问她们母女哪日得空,我派车去接她们过来坐坐。” 杏娘应声去了,立春问:“娘子,要研墨吗?” 方盈侧头瞪过去,立春赔笑道:“娘子不练字了吗?” 她若是不出门,这个时辰确实是练字的好时候,天光正亮,不用点灯,但今日有纪延朗那一出,方盈一下子就想到写信上去,闻言有点下不来台,哼道:“今日累了,不练了。” 立春没再说,给主子添了茶,才笑道:“把楚音姐姐送去,娘子总算少了一桩心事。” “嗯。”方盈长出口气,端起茶慢慢喝了,念头已从楚音转到周从善身上。 这小娘子很不对劲,就算她们两个熟不拘礼,也没有进门连口茶都没喝,就催着她带楚音走的道理,是院里藏了什么人,还是周从善急着去什么地方? 她什么都不肯说,方盈丝毫没有头绪,越想越乱,随口吩咐立春:“铺纸研墨吧。” “哎!” 立春答得极其干脆,方盈抬头看时,她已经脚步轻快进了书房。 “……”这丫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是想练字静心而已! 但她刚才自己又说了不练了……方盈皱眉坐了一会儿,想想李氏,这封信到底不能不写,只好进去书房。 提起笔想先打个草稿,却在启辞上就犯了难——方盈从来没写过信,也没收到过信,只这两年在李氏那里,偶尔给她读读家中亲眷来信,才知道书信大略怎么写。 但亲眷给李氏写信,与夫妻之间写信肯定有所不同……方盈正琢磨着,蘸饱了墨的笔因为悬停时间过长,往下滴了一滴墨。 “……”算了,先跳过这里,方盈让开那迅速洇开的墨迹,落笔写道:顷获手书,欣悉康泰……。 纪延朗收到这封回信时,人已经在沁州城内,他先快速读过兄长代母亲写的回信,然后便迫不及待拆开另一封带着浅淡花香的信笺。 “郎君谨启,见信如晤。顷获手书,欣悉康泰,至为宽慰。” 纪延朗失笑摇头,嘀咕道:“怎么一板一眼的……” 再往下看,客套话没了,终于讲起别后诸事,却仍是一板一眼的,讲她回娘家发现妹妹无人教识字,劝谏了父母,但心中仍是担忧,后来见到周家妹妹就提起来,没想到周家妹妹竟借了个服侍过周太夫人、能写会算的侍女给她。 到这里其实也还好,虽然行文略显呆板,但总归写的是方盈在家做的事,可下面笔锋一转,竟记起了账。 先是说给娘家拿了多少钱,用于借来那位侍女的饮食用度开销,接着又说给侍女拿双倍月例,每月要拿出两吊钱给她,甚至连第一个月的已预先支出都写明了。 纪延朗哭笑不得——她这到底是家书,还是报账啊? 更令他郁结的是,信读到这里,后面只剩寥寥数语:“家中诸事皆好,想必二伯信中已有提及,不多赘述。邓大婶与荷花妹妹亦皆安好,昨日至家中做客,虽言语略有不通,仍宾主尽欢。妾在家中,除此别无他事,唯盼君早日得胜还家,书不尽意,余容后叙。妻盈书于十月二十六日午后。” 纪延朗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勉强从那句“唯盼君早日得胜还家”中,看出一丝相思之意。 “第一回写信,她定是不好意思直抒胸臆。”纪延朗一边品味那点儿相思,一边自我反省,“原当我先给她写信的,这样她才好回,生叫她这么写,换我也不好下笔……” 这么思量一回,那一丝相思,便自行酝酿出了十分。 纪延朗当即就想写一封回信,可惜还没等叫人来研墨,官家就有军令到,他只好匆匆收起信笺,先去听命。 等纪府再次收到军中来信,已是十一月中,其时沁州、汾州大捷的消息已传遍京师,张贵妃的侄子张雄强抢民女、殴伤人命一案,开封府也已审结,交由审刑院复核—— 作者有话说:卡文,久等了…… 以及,写信真的特别耗脑细胞…… 另注: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敬候回谕,顷获手书,欣悉康泰,至为宽慰……等等这些都是旧式书信套话,非原创。 第47章 因此在纪延朗的信送进来之前,纪府女眷正都聚在李氏房里,热热闹闹谈着张雄的案子。 “手上不只一条人命,都能逃了死罪,开封府还是怕了呀。”安氏瞟着方盈说。 “嗐,三嫂还当真了不成?这种案子,自来是随便交个下人出来顶罪了事,哪能真叫贵妃的侄儿给那些草民抵命?”程氏一面说,一面笑着摇头,“就算不看贵妃,也得看燕王啊。” “你说得对,听说燕王在军前还立了功,保不准回来就……难怪加上强抢民女,开封府也只敢判张雄一个脊杖二十、流配千里呢。”安氏说着话,又瞟方盈一眼。 岳青娥见这两个妯娌又一唱一和、阴阳怪气的,十分腻烦,接话道:“我瞧三弟妹十分不平,这案子正在审刑院复核,还没定准呢,要不你叫个人去审刑院外头击鼓鸣冤吧,说不准就能发回重审。” 安氏惊愕:“我为何要叫人去击鼓鸣冤?与我什么相干?” “不相干吗?我看三弟妹方才义愤填膺,对开封府诸多不满似的,还以为这案子同安家有什么瓜葛……”岳青娥也做惊讶状,“是我误会了吗?” “……”安氏气得要命,刚要还嘴,外面就有人进来回报,说郡公的家信到了。 李氏欢喜不已,信送上来,厚厚一叠,她一边拆一边笑道:“这不定是几个人的信呢。” 果然拆了封一倒,好几封信先后落到小几上,李氏没急着看,先把信摊开,看清每一封信背面写的字,然后微笑着从中拣起一封打开。 安氏见到这么多信,也顾不上同岳青娥生气了,和程氏一起伸长脖子往小几上看——丈夫一走一个多月,只给家里报过平安,到她这儿一个字没有,她早惦记得不行了。 李氏很快看完手上那一封信,接着又拣起一封,这次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六郎这字越来越 不像话了,龙飞凤舞的,我险些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这种时候,方盈向来不多话——因为她知道婆婆其实心里高兴着,并不会真的怪纪延朗。 倒是岳青娥笑着答了一句:“大约军情急迫,没那么多功夫好好写。” “嗯。”李氏随口应一声,放下信笺,低头看了看没拆开过的三封,从中拿起一封,道,“三娘,这是三郎给你的。” 安氏欢欢喜喜答应一声,上前接过,程氏见状,也心生期待,目光殷切地看着婆母拿起下一封信,等着她叫自己。 不料李氏开口就叫:“盈儿,来,六郎的回信。” 程氏僵在原地,看着方盈走上前接了信,目光不由落在最后一封没拆的信上。 方盈从旁走上前,没留意到程氏的面色,李氏坐在上首,却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心里略觉尴尬,拿起最后一封信,把上面写的字露出来,亮给儿媳妇们看。 “三郎四郎还特意给我写了封信问安。”李氏说着拆开信扫了一眼,“四郎就会偷懒,我瞧他这封信,只是跟着署个名,前面全是三郎写的。” 程氏此时心里又觉丢人又觉委屈,但听婆母这么说,还是得挤出笑来为丈夫说话:“四郎从小惫懒,最不爱写字,但他心里还是想着母亲、孝顺母亲的。” 李氏点点头:“我知道,他心意是同三郎一样的,只是因着同兄长一起,能偷懒便偷懒罢了。你也安心,信中说四郎很好,同胡人交战时,还斩获了敌首。” 程氏答应一声,其后便默默坐着,直到李氏让她们散了,回去房中,才反过味儿来,婆母说这两句,原是安慰她、给她打圆场的。 “这个没良心的!”程氏越想越气,拿起手边茶盏便往地上一掼。 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十分尖锐,侍女们个个吓得好似鹌鹑,低头缩肩不敢吭声。 堂屋门口刚掀了帘子进来要回话的侍女,更是吓得一动不敢动,直到里面叫人扫地,她才转身溜出去,到厢房回刘姨娘的话:“娘子不知为了何事正在发怒,姨娘还是省点儿事,明日再叫大夫来吧。” 歪在床上的大肚子妇人,面色憔悴、声音虚弱:“可我……真的肚子疼。” “要不叫个嬷嬷来揉揉?等晚点儿,看着娘子不生气了,奴婢再去回话,不然这个样子,说了也是要驳回的。”侍女劝道。 刘姨娘亦无法可想,只好答应。 侍女忙去找程氏安排的嬷嬷,那嬷嬷只说手上有事忙,要她等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跟她往厢房去。到门口侍女掀了门帘,让嬷嬷先进,听院门外有人声,张望一眼,却是三娘来了。 她知道三娘更看不上刘姨娘,忙钻进厢房,放下门帘。 那边安氏进门,听见厢房动静,见到程氏便问:“你房里那个,还老实吗?” “她有什么不老实的,大着肚子呢。”程氏气还没消,懒得应酬安氏,说话也不似平日谨慎。 安氏知道她生什么气,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信纸来,往妯娌跟前一拍,“行啦,别生气了,四郎就那么个脾气,让你三伯捎带写了几句话在这里。不过我收着这信,比没信来还生气呢。” 程氏手没动,看一眼矮几上的信纸,又看一眼安氏:“怎么?三伯说什么了?” “说什么?”安氏冷笑,“让我看顾贺姨娘和那个贱婢呗。我还要怎么看顾?隔三差五就往我这里要钱要东西,我哪回没给?谁没生过孩子,怎么就那贱婢娇气?这也要吃,那也要吃,哼!我倒要看看她最后能生个什么出来。” 她把信纸往程氏那边一推,“你快看看吧,看完一起去贺姨娘那儿,告诉她一声。” 程氏拿起信纸,果然见上面写着让安氏多看顾贺姨娘和刘氏,还有四房弟妹和孩子们。又叫安氏给她传话,说四郎也很惦记她和孩子们,好在没提他们房里那个刘氏。 她心气稍平,和安氏又说了两句,便穿上皮袄,同安氏一起去见贺姨娘。 与此同时,方盈正坐在自己房里望着窗外,跟立春说:“他说写信时,外面正下着大雪,咱们京里怎么到现在都没一场好雪呢?” “是啊,都数九了,也没正经下过一场大雪。不过北边儿下雪,也不是什么好事吧?仗还能打了吗?” “他说大雪下得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趁着休战给家里写信。不过,敌我都在一样的雪天里,对咱们不是好事,对敌军也是一样吧。” 方盈说着收回目光,把信纸重新整理好,想从头再看一遍,却再次被开头那句“盈儿卿卿如晤”给弄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人就不会正经写个信吗? 纪延朗不会。他不只不会,还在信里跟她说,他们夫妻之间写信,不用那么工整,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尤其举例说明,像她在家花了多少钱、怎么花的这种,不用记个清清楚楚写给他,只管花就好了。 然后便像是要教方盈怎么随便写一样,半文半白地写了几件行军打仗见到的趣事,末了还很厚脸皮地写:“行文至此,彷佛亲见你坐于对面,笑靥如花,光艳动人。” 方盈重看一遍,已没了面红耳热的感受,只仍觉此人胆大包天——他就没想过这信万一没到她手上,先被人拆开看了怎么办吗? 一起送到婆母手上的,可是好几封信呢!方盈只想想有误拆的可能,都吓得出一后背汗。 还好这种不像话的话并不多,剩下的篇幅,纪延朗一半是回方盈那封信,叫她好好谢谢周从善,多请人家到家里坐坐;再就是邓家母女,说天冷了,邓大婶身体并不似看起来那么好,让方盈每日都打发人过去瞧瞧,若有头痛脑热,尽早叫大夫去看。 剩下最后一段,和前面显然不是同一天写的,说他刚听说张雄的案子,官家不太高兴,叫了燕王去,骂了一顿,问方盈岳父是否有参与此案,又问她收到信时,此案是否审结。 但这件案子,信中真的没法细说,方盈上次写信时,犹豫了一下,最终并没有提,至于现在,案子到了审刑院,是否能顺利通过,也还不好说。 纪延朗这封信最后写完是十一月初六,到现在也有十天了,想必应该听说更多详情了吧? 方盈思量一回,没急着写回信,晚饭时李氏说起来,也说不必着急,可能得过几天,才能把信送出。 “六郎信中说了吧?御驾也要北上镇州,说不定此时已与你父亲他们汇合。”李氏道。 方盈点头:“说是南面已无阻碍,彰德军虽大挫胡骑,但兵力不足,官家欲亲自增援督战,从北合围太原,赶在年前剿灭北赵。” 李氏笑了笑,点头道:“不错。你二伯说,有一批冬衣过些日子从京畿送往镇州,到时把信一道送去。” 方盈莫名觉得她笑容好像别有含义,李氏却不再提,接着说起过两日谁家办喜事,要带她同去喝喜酒,到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之类的闲话。 她不好再问,等到说完话从婆婆这里告辞,才拉着同她一道出来的芳桂问:“夫人方才是笑什么?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没有。”芳桂笑答,“奴婢猜着,夫人大约是笑六郎什么都肯同您说吧。” “……是么?” “嗯,还说得这么细。”芳桂掩面偷笑,“可见把六娘放在心上呢。” “……”她就多余问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1-2900:37:3 6~2021-02-0123:5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674瓶;主管吃大便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方盈没想到,两日后随李氏去喝喜酒,在办喜事那一家碰见周从善,两人私下说起大军动向,她竟然也惊讶地问:“纪六郎连这些都写在信里告诉你了?” “……”回想起前两日的经验教训,方盈觉得不能再给周从善打趣她的机会,装傻道,“怎么?这些不能写吗?应当不算是军中机密吧?” 周从善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机密兴许算不上,但一般人顶多也就写一句将要北上、与父亲合兵一处罢了,毕竟也算是家事,你家纪六郎倒真是不同。” 方盈看她一副等着自己问的模样,不肯上当去问哪里不同,只说:“那大概是顺手写的。对了,张雄那案子,审刑院那边可有什么风声?” 她这话题转移得未免过于生硬,不过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周从善也就放过了她,顺着她答道:“大约就是这么结案、不会驳回改判了。” 她说完左右看看,凑到方盈耳边,“燕王人在御前,官家骂过就完了,没额外有令旨,显然是不想深究。依开封府判的,等大军得胜还朝,说不定就有大赦,到时把张雄弄回来,也不算得罪燕王——那些官儿,精着呢。” “……”方盈思量一回,也凑到好友耳边,“这么说,楚王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做个样子罢了?” “倒也不是,若没有他教训四皇子那一出,估计判得比如今还轻呢。而且我猜宫里那位,本来也没想要张雄的性命,在形势还不明朗的时候,就与燕王这边结下死仇,不是她的作风。” 所以这些高居庙堂的权贵,根本从头到尾都没人在乎过被强抢的民女和她无辜死去的亲人,方盈心里一叹。 周从善见她不说话,大约能猜到她想什么,就拉了好友的手,问:“令尊应当知道苦主的住处吧?” 方盈抬眸看她:“你是想……” “等那姓张的人渣流放出京,我打发个人过去瞧瞧。”周从善点头道。 方盈心中一暖,不禁赞道:“你真是我见过的天下第二人美心善女菩萨。” 周从善先“呸”一声,又好奇:“第一是谁?” “我们夫人啊。”方盈理所当然答过,又握着好友的手补充,“我这么排,并不是你有什么不足,只是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们夫人如今的年纪,一定会同她不相上下的。” 周从善忍不住又“呸”一声,笑骂道:“鬼话连篇,你这张嘴啊……用你的话说,叫天下第一伶牙俐齿哄人精。” 方盈丝毫不以为意,还笑嘻嘻道:“承蒙夸奖。” 周从善眼睛一转:“不不不,你是实至名归,不然纪六郎怎么会叫你哄得死心塌地?” 方盈瞪起眼睛,没等还击,宴客的主人忽然走过来叫她们俩,“两位原来在这儿说悄悄话呢,王妃到了,想见见二位。” 两人忙携手起身,随主人穿过厅堂,进去夫人们聚坐的里间。 今日的喜事,是任宣徽南院使兼枢密副使的汪继冲家娶孙媳妇,汪继冲从前齐入仕,历后晋而至今陈,虽不如周家显赫,也算是历仕三国而不倒了。 汪继冲本人如今也在征讨北赵的前线,这桩喜事因是早定的吉日,成婚的也不是长孙,便不曾更改,还是如期迎亲宴客了。 方盈和周从善携手进门,迎面坐在主位的却不只是汪夫人自己,她身边还有一位头戴凤冠、衣着华丽的青年女子,两人心知这必是汪继冲的女儿、嫁给楚王做续弦的现任楚王妃,忙一同福身行礼。 “快起来,过来坐。”楚王妃很是和气,把两人叫到跟前,左看看右看看,冲着周夫人和李氏笑道,“都是美人,二位夫人有福了。” 周夫人和李氏各自谦逊一句,楚王妃随意问过两句话,就先放了方盈,独留周从善坐在她身旁,时不时同她说几句话。 方盈回到李氏身边,瞧着楚王妃的态度,心中不免有所思量,再看座中各位夫人,也都有意无意地往周从善那儿瞟——显然大家心中想的都是“一门三皇后”这件事。 待宴席散了,方盈与岳青娥服侍李氏登车,婆媳三人路上说起席上诸事,也不由说到此事上去。 “听说楚王妃来得晚了,是因为燕王妃有些不好,她先去探病了?”岳青娥问李氏,“娘,楚王妃真是这么说的?” “这是怎么传的?没有的事。”李氏摇头,“娘家办喜事,哪有探了病再回来喝喜酒的?也不怕冲了自家喜气?” “儿就觉着不对么。”楚王妃来那会儿,岳青娥正在另一间待客的厅堂里和娘家嫂嫂说话,“可后来好几个人这么说。” 方盈则根本没听说此事,“燕王妃不好?是哪里不好?要紧吗?” “要不要紧,咱们也说不好,不过……余夫人确实脸色不好,楚王妃也确实拉着她劝慰了几句,说是前日去探过燕王妃,气色见好了。”李氏道。 燕王妃是余太傅的女儿,今日余夫人也有赴宴,方盈和岳青娥去见过礼,但没有交谈,印象也不深。 岳青娥听了就叹气:“气色见好这等话,显然是宽慰人的,燕王妃若真是产蓐热症……” 妇人产后疾病有许多种,产蓐热症恰是会要人命的那种,方盈听得心惊肉跳,难道她两月之前随口吓唬周从善的话,竟然要成真了吗? 李氏看见她面上变色,知道她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伸手拍一拍小儿媳妇的手,安慰道:“别怕,周夫人也听见了。” 岳青娥看看婆婆,再看看妯娌,恍然大悟:“是啊,若燕王妃有事……”她话没说出口,先吓得自己捂住嘴,片刻后又连连摇头,“不会不会,能做王妃的人,必然有菩萨保佑。再说周国舅的长女,哪有给人做后娘的道理?” “但愿如此。” 方盈喃喃应了一句,回去以后,每日练字抄经文,都要默默为燕王妃祝祷一回,可惜菩萨终究不管人间事,燕王妃去世的消息,还是在腊月到来之前,传遍京中权贵府邸。 彼时流配千里的张雄也不过才离开京城,周从善刚派人找到苦主家,给了些钱粮,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我原想着,干脆让他们一家迁走,免得张家过后报复,但家中管事觉得不妥,怕如此一来,把我们家也牵扯进去。早知如此……”周从善脸上露出怒色,“还不如就让他们误会,行事也能顾忌一二……” 方盈摇摇头:“如今看来,他们母子应当是铁了心要燕王妃腾位子的,与张雄这边无干。你家管事考虑的也不是他们,而是官家,这本是两宫斗法,你家确实不宜牵扯进去。” 周从善冷笑:“再不想牵扯,这一滩臭泥潭也是躲不过的,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无耻之人?” “躲得过,选秦王就是了。”方盈异常冷静,“燕王在御前有功,秦王也没落后,最重的砝码在你手里,不怕。” “你以为秦王和他娘就是什么好东西?”周从善脱口道。 方盈一愣:“秦王怎么了?可是昭懿太子……” 周从善话出口就后悔了,摇头道:“同那事无关,你只看惠妃的手段,也该知道他们母子不是良善之辈。” 这倒也是,天家哪有什么良善人?就算有,也早变白骨了。 可是没办法,“总比燕王强。” 周从善听了,沉默半晌,才道:“行了,我心里有数, 你放心。” “我放不了心。”方盈拉起她的手,“昭懿太子的事,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没什么……”周从善目光落在窗外,“哎,下雪了。” 方盈跟着转头,果然见外面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很快就在院墙上镶了一道白边儿。 她转回头,看着仍望向窗外的好友,认真道:“你总这么说,我才无法放心。” 周从善终于收回目光,与她对视,“我没骗你,那师徒两个都死了,没什么线索,宫人拿来的药渣确实有毒/药混在里头,但也无法断定那就是当初给表哥用过的药,毕竟已经过了两年多……” “那你打算就这么放下此事吗?”方盈问是这么问,心里却不信,她比谁都清楚周从善的执念。 “放是放不下的,慢慢查呗。杀过人的手,血腥味是洗不掉的,你看这不又有人无辜枉死了么?”周从善冷笑,“产蓐热症?燕王妃这一胎生了都过百日了,还会因产蓐热症而死,呵,他们也真敢,连我继母都心生疑虑了。” “我也听说产蓐热症多数是月子里得的。”她自承放不下,方盈反而放心些,“如此看来,这对母子确实嫌疑最大。” 这后一句显然说的不是燕王妃之死,周从善目中恨意闪现:“反正不管是谁,我都定要他们偿命!” 外面大雪彷佛知道有人无辜受害,含恨九泉,纷纷扬扬,连下了两日,才慢慢止歇,此时燕王妃故去的报丧信,也终于送到身在御前的燕王手中—— 作者有话说:产蓐热症就是产后感染发热 第49章 “死的还真是时候。” 秦王帐中乍一闻听丧信,就有心腹忍不住嘀咕。 本来秦王正皱眉思量,听见这话,立时肃容告诫道:“慎言!” 心腹低头告罪,秦王顺势敲打几个心腹:“二嫂故去,二皇兄心中必定悲痛难解,都警醒着些,别凑上去找不痛快,此时惹怒二皇兄,就算本王前去赔罪,也不是好化解的。” 众人忙齐声应是,秦王叫他们散了,自己只带个内侍,出门往燕王帐中去。 此时天刚过午,天上却阴云密布,将苍茫大地笼罩得黑沉沉的,半丝日光都透不过来。北风裹挟着地上积下的浮雪,在扎营地呼啸来去,一个不慎便有雪粒子拍打在脸上,打的人刺痛无比。 秦王拉低兜帽,加快脚步,刚走到一半,有人自远处大步过来,远远便拱手行了个礼,道:“秦王殿下。” 他听声已认出来人,当下站住脚,转头笑道:“六郎?你这是去哪里了?” “臣有家书到,刚去取回来。”纪延朗身上盔甲鲜明,脸上不知是冻的,还是叫雪粒子打的,红彤彤一片,只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盈满喜悦。 秦王笑道:“难怪你满脸喜色,家书抵万金啊。快回去看吧,我去二皇兄那儿一趟。” 纪延朗闻言,脸上笑容一顿,走近两步,低声道:“听说燕王妃去世了。” 秦王收敛笑意,点点头:“我去宽慰宽慰二皇兄。” 纪延朗与他对视一眼,只说了一句:“殿下仁厚。”便侧身请秦王先行,并目送他一路行到燕王营帐前,才迈开步子,回去自己帐内。 野地里扎的营帐,不管什么时辰,一进去都是黑洞洞的,幸好还有炉中一点熹微火光仍在跳动,让人不至于目不视物。 纪延朗就着炉火点燃油灯,在火炉旁的羊皮毡毯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 他没急着拆信,先放到一旁,拿起火钳拨弄几下火炉,往里面添了几根柴,等火大起来,手也不那么僵冷了,才撕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信笺。 信笺背面都写有收信人,两封是给他的,一封是给父亲的,最后还有一封给三哥纪延昌的。 纪延朗凑到灯下,辨认过字迹,先拆开二哥写来的那封,信中照例先说家中一切都好,母亲有何嘱咐,接着说京中也越来越冷,只还不曾下过大雪,略有些旱,城中汴河水位都降了许多,之后略提了一句张雄案的结果,剩下就是叫他保重之类的话了。 放下这封信,纪延朗拿起折得很仔细的花笺,凑到鼻端,一阵浓郁甜香直冲肺腑,又见这封信比上次要厚,心情顿时又好上几分。 待得拆开信笺,看见映入眼帘的“纪郎”二字,纪延朗脸上便只剩傻笑了。 “接获手书,甚为欢喜。不意行军中竟也有许多趣事,读来令人莞尔。京中近来天寒,出门不便,只有昨日汪家娶妇,曾随母亲嫂嫂前去道贺,听周家妹妹说了一二趣事……” 方盈信中说是趣事,纪延朗看了她下面写的各方对张雄案的思量,却只是皱眉,根本笑不出来。反倒是看到后面一页说他岳父因为参与张雄一案,不让方盈舅舅登门,她舅舅气得在紧闭的大门外骂了一场才走,禁不住笑了几声。 “舅舅虽怒不可遏,家中倒因此得了清净,二娘识字亦颇有进益,妾为此特意将周家妹妹请到家中,设了酒宴请她。 邓大婶处,幸得纪郎前番提醒,改为每日派人探望,前日邓大婶着凉,即时请大夫开药煎服,今已痊愈。荷花妹妹一切都好,鞋已做好送来,妾穿着十分合脚。” 后面又写了几句家中闲事,“后园黄梅前几日忽然次第绽放,色似蜜蜡,艳而不俗,更兼得满园香气。妾与嫂嫂们奉母亲进园赏花,母亲喜悦之余,亦觉失落,妾等追问之下,母亲方言道,恐大军得胜还朝时,花期已过。妾亦觉可惜,遂挑选几片花瓣,压于信笺之中,姑且算是遥寄家中美景,与君同赏。” 花瓣?纪延朗没看见花瓣,赶忙翻过这页,果见最后一页空白处,妥帖地压着几枚嫩黄花瓣,花香浓郁,沁人心脾。 他用指尖拈起一枚,送到鼻端,深吸一口气,隐约觉得花香之外,另有一股让人格外思念汴京的气息。 前人作诗说红豆最相思,但在此刻的纪延朗看来,世上再无一物,能比指尖这枚小小嫩黄花瓣,更能承载起相思之情的了。 方盈对此毫不知情——她写梅花那段,纯粹是为了凑数,多写一页。压花瓣也是灵机一动,这样既显得情真意切,又能占住半页纸,少写些字还不显空白,可谓一举两得。 她此时正在纪府后园,与几个嫂嫂踏雪寻梅、散心玩乐。 “听说贵妃得到消息后,不敢置信,亲自出宫去了一趟燕王府,还抱着襁褓中的小孙女哭了半晌,才由众人劝回宫去。”岳青娥和方盈并肩穿梭在梅林里,一边搜寻自己想要的梅枝,一边说道。 “余夫人呢?去过燕王府了吗?” “去了吧,昨日那些皇亲就都去吊唁过了。” 方盈左右看看,见另外三位嫂嫂都离得不近,就凑近岳青娥小声问:“余家就没怀疑?” 岳青娥心中一跳,抬手在胸前摇了摇,“御医说是产蓐热症,余家又能说什么?主持丧事的也是贵妃身边女官和内监,啊,听说燕王妃生的两个女儿都叫贵妃带回宫中抚养了。” “……”是啊,嫁出去的女儿,莫说是嫁到皇家,便是寻常人家,女儿被夫家虐待致死,也没几个娘家会为女儿伸冤的,就算真闹起来,那些不依不饶的,也多半是为了钱。 方盈顿时没了玩乐的心情,岳青娥看她露出郁郁之色,拉住她手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管不了那么多,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来,我看这一枝不错,你觉得呢?” 她伸手指向前面,方盈抬头望了一眼,见那一枝黄梅枝条修长,枝上花朵有正怒放的、也有团着花苞的,便点点头:“是不错。” 岳青娥转头叫侍女上前,拉下那一枝梅,自己接过剪刀,剪了下来。 方盈趁这个空儿,在旁边一棵树上剪下两枝 ,交给立春捧着。 “走吧,我有点冷了,咱们回暖阁去坐。”岳青娥回身挽住方盈的手,往暖阁那边走,“想来酒也温好了。” 方盈却仍有些出神——身为女子,就只能接受这生死皆不由己的命吗? 直到进了暖阁,热气扑面而来,她才回过神,脱下大袄,挨着岳青娥坐下,捧起热茶暖着手,道:“确实与咱们无关,但……恐怕有人要坐不住了吧?” “嗯?”岳青娥早放下前面那番话,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暖阁外隐隐传来安氏的笑语声,显然她们也往回走了,方盈没再说,笑着摇一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一场风雪,没那么快停。” 岳青娥一愣,待要细问,门外已经传来跺脚的声音,她只好咽回去,看着暖阁门打开,安氏、程氏、高氏三个依次进来。 今日雪渐渐停了,岳青娥看着园中景致甚好,本是要请婆母一同来园中赏梅吃茶的,李氏却说天气寒冷,懒得动,叫她们妯娌自来玩乐,还怕她们有所顾忌、不敢放纵饮酒,特意叫人送了两坛酒来,叫她们尽兴玩上半日。 “来来来,把花都插好,拿来比一比。”岳青娥出声张罗。 她们方才说好的,各自去寻两枝黄梅来,放到一起比,选出最好的送到李氏房里去,胜出者可以得到方才出去之前准备的彩头——她们五个妯娌,每人拿出一件今日身上戴的饰物,放到一起便是今日的彩头。 这本是妯娌间的玩乐,方盈没放在心上,方才更是因为出神想燕王妃的事,随便选的两枝,此时更无胜负心,只凭着自己喜好选了一枝。 岳青娥是实际上的长嫂,又是今日宴乐的主事人,更不会与弟妹们争这个胜,也同方盈一样,凭着喜好选了不知是谁寻来的梅枝。 如此五个人选完,旁边记数的侍女便笑道:“是五娘赢了,二娘、六娘都选了五娘的梅枝,余外二娘、三娘、四娘都是一票。” 高氏有些惊讶,她方才特意留心过,选了二嫂寻来的梅枝,没想到二嫂和六弟妹竟都选了她。 “啧,二嫂和六弟妹还真是……”安氏左右看看,“默契十足。罢了,是五弟妹赢了,这就劳你走一遭,把花儿送去夫人院里吧。” 高氏便要站起来,岳青娥忙道:“不用,叫侍女去行了,外面还飘雪呢,里里外外走一遭,喝一肚子风。再说这么郑重其事的,反而不美。” 安氏哼一声,没再言语。 花送走了,岳青娥吩咐送上酒菜,妯娌几个饮了几杯酒,气氛才重又热络起来,她便提议行个酒令。 “好啊,但别弄那些麻烦的,猜枚最好。”安氏先应道。 旁人都无异议,岳青娥让人呈了黑白棋子来,“第一轮先猜数目,猜错罚酒一杯。” 她定了最多三枚的规矩,便将棋子放于身后,转过身去,用左手挡着,右手在棋盒里抓了几下,然后攥紧右拳转回来,向安氏笑道:“好了。” 安氏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才猜到:“一枚。” 岳青娥笑了笑,翻过拳头掌心朝上,伸开手指,掌心却空无一物,一枚也没有。 “二嫂带头耍赖!”安氏不依,“方才没说可以不藏。” 岳青娥道:“没有禁止就是可以,从零到三,这还要我说吗?” 方盈帮腔:“三嫂不能抵赖,令官最大,快饮了这一杯。” 她一说,程氏和高氏也跟着催,安氏无奈,只能认罚,饮尽一杯酒。 接着轮到她,她藏好棋子,却不叫身侧坐着的程氏猜,而是伸到对面方盈面前,“六弟妹来猜。” “两枚。”方盈看不出端倪,随口一猜。 安氏得意地张开手,啪啪啪三枚棋子先后落到案上。 方盈不多话,认罚喝了这一杯,然后去考程氏,如此这般玩了一轮,最后妯娌五个,竟只有高氏猜对了。 “五弟妹今日这运气……”安氏撸撸袖子,“不行,换个玩法,这一轮猜花色,两枚棋子,一黑一白或者两黑、两白,如何?” 反正都是玩,大伙都没异议,安氏便摸了两枚棋子,刚在掌中藏好,伸到岳青娥面前,暖阁门就忽然打开,有侍女匆匆进来回禀:“四娘,您院里来人报讯,说刘姨娘见了红。”—— 作者有话说:写信真是太卡了,还是尽快让纪六回来吧,嗯…… 第50章 程氏起初没当回事——最近这段日子,那贱婢总说不舒服,这儿疼那儿疼的,光大夫,这半月来都请了两回了——转头先吩咐贴身侍女:“你回去看看。” 又跟岳青娥说:“还得烦劳二嫂再打发人去请大夫来,刘氏这一胎,怀得着实不安稳,连带二嫂都受累了。” 岳青娥立即叫人往外院传话,然后回道:“这有什么受累的?一句话的事儿。” “她怎么到这个月份了,还不安稳?”安氏插嘴,“不是都七个多月了么?” “这等事哪有个一定之规?怀上个能折腾的,不到生也安稳不了。”程氏回道。 岳青娥附和:“是这样,我生怀芷之前,也卧床养胎许久。有的孩儿,是前面不安稳,吐得厉害,吃不下睡不香,有的便是后面折腾,心慌烦闷、手足浮肿……” 在座只有方盈还没生育,听这话不自觉皱眉,安氏坐在她对面,看得清楚,嬉笑一声,打断岳青娥:“二嫂快别说了,瞧把六弟妹吓的。” 岳青娥侧头看一眼方盈,笑道:“是我的错。不说了,来,接着猜枚。” 接着猜枚?她们是真的丝毫不担心刘姨娘么?这个月份见红,就不怕是早产吗?方盈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她娘就是怀胎七八个月,见红后早产的,孩子生下来也没保住……。 安氏却没给她功夫再往下想,重新藏了两枚棋子在掌中,伸过来叫她猜。 “一黑一白。”方盈随口猜道。 安氏立起眼睛:“你是不是偷看了?” “没有……”方盈失笑,“三嫂真会冤枉人,你藏棋子那会儿,我还在寻思,这个月份见红,不会是早产吧?” 安氏没等说话,程氏先有点不高兴:“六弟妹还没生育过,懂得倒是不少。” “我便是不懂,才说出来,想请教几位嫂嫂的。”方盈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自从燕王妃出事,我就格外害怕听见这样的事。” 安氏先道:“那可不是一回事。孕期见红的事,不说常有,也不算罕见,叫大夫开几服保胎药,卧床静养上一段时日,也就好了。”她把拳头松开,给大家看了棋子,“到你了。” 侍女捧着棋盒走到方盈身后,她回头摸了两枚白子,藏在掌中,就听身后程氏道:“六弟妹越说越不像话了,也就是咱们亲近,知道你没有坏心,换了别人,听你一口一个早产,还提起刚死的燕王妃来,不得以为你是咒我们呢?” 方盈转回身待要回话,岳青娥先插嘴道:“行了,既然知道六弟妹是好意关心,何必还说这些扫兴的话?来,接着猜。” 程氏满脸不悦:“二嫂这么说,未免太偏向六弟妹,是我先说扫兴的话吗?” 方盈其实早没有宴饮的心情,但见气氛僵冷,为免再争执,还是堆起笑来,认错道:“是我口无遮拦,没想到四嫂关怀刘氏和未出世的孩子,听不得这些,我自罚一杯,四嫂别同我一般见识。” 她说着双手端起杯来,向着程氏致意过,便仰头喝了。 程氏愣了一下,虽然感觉她这道歉的话说得哪里不对,但没来得及细想,方盈已饮尽杯中酒,转头请岳青娥猜她手中棋子了。 岳青娥也没再给程氏开口机会,直接猜是两枚黑子,然后猜错罚酒,再接着叫高氏来猜,安氏旁 边看热闹,嘻嘻哈哈说笑,席上气氛又热络起来。 转瞬猜过两轮,安氏提议再换玩法,“叫个人来击鼓,咱们不是有新折的梅花么?来传花,传到谁手中停下,谁讲个笑话,不好笑就罚酒,如何?” “好啊。” 岳青娥先应一声,抬头待要叫人去取个小鼓,就见外面人影晃动,接着有人推门进来,匆匆走到程氏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程氏面上变色,接着狠狠瞪了方盈一眼,站起身来,阴阳怪气道:“真叫六弟妹说着了,刘氏羊水破了,怕是要生。我得回去,劳二嫂再叫人去急寻个接生婆来。” 这会儿已没人顾得上她说话好不好听,岳青娥连声吩咐下人找接生婆、叫厨房多烧热水,又问大夫到了没有。 安氏则跟着程氏起身,问她:“要不我同你回去看看?” “不用,你们玩你们的。”程氏一面穿上大袄,一面婉拒,“房里人生个孩子,哪还需要劳动三嫂?等生下来,我再打发人去各房报喜。” 她说完匆匆走了,剩下妯娌四个,哪里还有再继续饮酒玩乐的心情? “还是散了吧,下次再聚。我得去回报娘一声。”岳青娥道。 宴席就这么匆忙散了,方盈同岳青娥一起去到李氏房里,回报了四房刘姨娘早产一事。 李氏即时打发了个嬷嬷过去,一盏茶之后,嬷嬷回来禀道:“宫口还没开,大夫已经到了,说刘氏还好,只要胎位正,生下来不难。奴婢上手摸了摸,胎位应是正的,不过还是得等接生婆来了再看。” 李氏点点头,那嬷嬷又说:“四娘说劳夫人关切,她暂且走不开,等孩子生下来,再亲来回禀。奴婢出来时,迎面碰上贺姨娘,贺姨娘说,有她在四郎院里盯着,请夫人放心。” 旁边坐着的方盈和岳青娥对视一眼,都觉啼笑皆非——贺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要盯着谁?还请夫人放心……。 “她倒是个爱操心的。”李氏淡淡一笑,“那咱们就等消息好了。” 又让方盈和岳青娥都回去,“说不准得夜里才能生下来。” 方盈二人依言告退,她们妯娌俩顺路,便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谈。 “别把你四嫂的话放心上,刘氏要早产,便是没人说,也拦不住。生孩子这事,何时由得人自己做主了?”岳青娥道。 “四嫂她们说什么,我从来没往心里去过,只是……”方盈呼出一口白蒙蒙的气息,“有些害怕。” 岳青娥以为她是怕生孩子,安慰道:“莫怕,都是这么过来的。” 方盈觉得这话奇怪——都是这么过来的,就不可怕了吗?那人都是要死的,为何人人都怕死? 但她今日较的真已经有些多了,不好再跟岳青娥说这句,只轻轻一叹,道:“希望刘氏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岳青娥觉着这话奇怪,侧头看她一眼,方盈察觉,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岳青娥沉吟一下,还是直说了,“这毕竟是四房的事,咱们表个关切的意思就够了,还有后面三房那个也是一样,是否平安生产、生的是男是女,都与咱们无干,好坏都是她们的因果。别想太多,不值得。” 方盈愣了愣,岳青娥想起先前在梅林那番有关燕王妃的交谈,接着说:“我知道你一向心肠软,待人也一片热忱,但世道如此,咱们都不过是一介后宅妇人,能看见的就这么一方天地,能管的事也就那么几件,想得多了,是难为自己。我还是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命,过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这番话说完,也到了两人分开的岔路口,方盈听出嫂嫂是真心关怀,认真应道:“我记下了,多谢嫂嫂教导。” 岳青娥握一握她的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多来找我谈。” 方盈应下来,与她作别,回到房中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坐下来发了会儿呆,才小声跟立春嘀咕:“其实我不是为了燕王妃和刘氏。” 立春给主子点了一杯茶,送到她手边,柔声道:“奴婢知道,您是想起故去的娘子了。” 也是,也不是。 她就是觉得,在这个世道,作为女子,想好好活着真的太难了。 这一晚直到方盈睡下,四房那边都没有消息,她也少有的辗转反侧许久,才终于睡去。 第二日早上睁开眼,房中比以往要亮,立春听见动静,来服侍她起床,方盈先问:“什么时辰了?是我起晚了吗?” “没有,外面天晴了,所以亮一些。”立春挂起帐子,接着回禀,“四房刘姨娘生了个小郎君,说是寅时三刻生下来的。” “是吗?生了就好。”方盈松口气,又忍不住问,“母子都平安吗?” 立春脸上笑容收敛:“刘姨娘还好,小郎君……”她摇摇头,凑到方盈耳边,“下人们都传,说那孩子生下来跟个小猫崽儿差不多大,哭声都听不见,怕是养不活。” 方盈叹口气:“大的没事就好。” 她收拾好了,用过早饭,去李氏那里问安——冬至以后,李氏便不叫她去一起用饭了,说天太冷,清早空着肚子走一遭,太遭罪,还是吃过饭,太阳升起来了,再出门为好。 方盈到李氏房里,却见程氏已经先到了。 见过礼打过招呼,方盈看见程氏双眼通红,便问:“四嫂这是一夜没睡么?” “前半夜打了个盹。”程氏说话都有些无力,“六弟妹也听说了吧,孩儿生下来不大好,我方才正跟娘说,不知该如何同你四伯交代。” 李氏道:“突然早产,如何怪得了你?好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别把自个身子熬坏了。刘氏和孩子都有人照顾,旁的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程氏抹着眼泪又自责了几句,才在李氏催促下告退出去。 方盈从窗户看见她出去了,忍不住跟李氏说:“四嫂这是怎么了?昨日我们在园中时,听说刘氏早产,她都没当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哭起来了?” “你来晚了,没听见。”李氏笑着摇摇头,“昨日贺氏不是去了吗?硬陪着熬到刘氏生产,等见到孩子生下来,贺氏忽然急了,话里话外怪你四嫂没照顾好,你四嫂这便找我来伸冤来了。”——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有错别字,我改一下,不用回去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虽然不厚道,但儿实在忍不住想说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方盈真心觉得程氏是自作自受,“若不是她和三嫂前两年捧着贺姨娘,如今贺姨娘能硬起腰杆、敢管她房里的事?这会儿想起来找您做主了。” 要她说,自己供出来的第二重婆婆,就活该程氏自己受着。 李氏只笑不说话,旁边侍立的馥荷大着胆子插话:“谁说不是呢?都打量咱们夫人仁善大度,又来哄着夫人帮她们出头呢。” “至少还知道回头,不像另一个,不撞南墙不罢休。”李氏收了笑容,淡淡道,“本来也是贺氏逾越,我不出头,谁出头?” 馥荷只当夫人这是嫌自己多嘴,忙低头福身应一声:“是奴婢想岔了。” 方盈却听出李氏还有另一层意思——贺姨娘越过了她能容忍的界限,作为当家主母,李氏要出手管教了。 也是,不管怎么说,程氏都是纪家明媒正 娶的儿媳妇,就算有错,也轮不到贺姨娘一个妾室责怪质问,趁此机会敲打教训贺姨娘,既师出有名,又能分化她与程氏,倒是一举两得。 这不是方盈该掺合的事,她便只陪着笑了笑,没有开口。 很快岳青娥夫妇带着孩子来问安,之后三房五房也都相继来到,问过安,纪延寿和五郎纪延辉自去衙门,女眷们说起话来,自然先提起昨日刘姨娘早产的事。 “怎么没见四弟妹?”安氏问道,“可是先来同夫人报过喜了?” 李氏只点点头,方盈看婆母不想开口,便代为答道:“四嫂先回去歇息了。我方才来时,见四嫂满脸倦意,问起来,四嫂才说夜里只打了个盹,没怎么睡,娘便让她先回去了。” 安氏叹道:“这么熬一夜,确实耗神。等她睡醒,咱们一同去看看吧?顺便也瞧瞧小侄儿。” 岳青娥插话道:“三弟妹同四弟妹住那么近,没听说吗?小侄儿生下来太虚弱,大夫说了,不能见风,最好也不见除奶娘以外的人,免得来人带进去寒气,孩儿受不住。” 足月的婴儿刚生下来,也一样不能见风,但连探视都不让的,却不多见。 安氏便啧啧两声,道:“这刘氏也是个没福分的。” 她这话显然是一语双关,不然哪来的“也”?可是另一个刘氏怀胎还不足六个月,这就说出没福分的话,未免有些过了。 方盈和岳青娥都不想接她的话,高氏一向话少,更不会吭声,房中一时便安静下来。 没人接话,安氏略觉尴尬,左看看右看看,正待重新起个话头,芳桂进来回报,说姨娘们和纪四娘来问安,终于打破了这尴尬的安静。 安氏松口气,转头看见贺姨娘领头进来,眼下青黑,一脸憔悴之色,禁不住心中冷笑——小妇就是小妇,外面不知什么来历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拿来当个宝,还亲自去守着,真是下贱到家了。 那边贺姨娘等人行过礼,李氏直接吩咐几个儿媳妇先回去,连纪四娘也一起打发了。 方盈心知李氏这是要发落贺姨娘,其他人不知底细,都有些诧异。 告退出去后,岳青娥就拉着她一块走,悄悄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早上四嫂来,告了贺姨娘一状……”方盈把婆母的话转述一遍,“想来是要敲打贺姨娘了。” “我说呢。”岳青娥笑起来,“贺姨娘确实越来越不像话,不过她今日敢把手伸这么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也是叫三房四房捧的吗?先头三弟妹非把房里人塞到贺姨娘那儿的时候,我就知道过后必有笑话看,没想到三房还没动静,四房先闹出来了。” 方盈道:“我也觉着她们是自作自受。娘这样好的婆母,不好好孝顺着,非得去捧庶母,生生捧出个第二重婆母来。” 岳青娥笑得更加愉快,“今日贺姨娘在夫人那里挨了训斥,你说她会不会记四弟妹的仇,等四郎回来告状?” “我对贺姨娘的做派不太熟悉,二嫂觉得呢?”方盈笑着反问。 岳青娥捏一捏妯娌的手,笑眯眯道:“她的做派最简单不过,先抹着眼泪哭诉一番,再说不怪四娘,是她自己忘了身份,多嘴逾越,但她也只是心疼早产的刘氏和小郎君,并无——也绝不敢有——指责四娘的意思。” 她这句话说得拿腔拿调,逗得方盈直乐,“贺姨娘还有这本事呢?素日倒是我小看了她。” “能得着宠、连生三个孩子的妾室,就算真的很蠢,也终归还是有些立身的本事的。”岳青娥说完这句,幽幽一叹,“所以都不能掉以轻心,看着再老实本分,该防着也得防着。” 方盈若有所思,岳青娥感叹过了,见她这副神态,又笑道:“你还在新婚呢,且不用想这些。快回房吧,今儿是真冷。” 两人作别,方盈回去,却忍不住再三思及这后院妻妾之事,等到几日后见到周从善,还忍不住同她说:“我如今才发觉,我以前想的挑个侍妾生孩子,免我自己受苦,确实过于简单了。” “现在发觉了也不晚。”周从善笑着答完,又问,“不过纪六郎又不在家,你怎么还想起这事来了?” “我们家四房那个从相州带回来的侍妾早产了,孩子落地只活了两日,第三日就没了,我们夫人怜惜那苦命的孩子,这不又来相国寺做法事了么。” 她们俩此刻就身在相国寺禅房里,周从善听说早产,禁不住挑挑眉:“怎么早产的?” “说是早产前些天,就一直肚子疼,请了大夫开过保胎药,始终卧床静养来着。”方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解释道,“我那位四嫂自己生了两个儿子,顶多有些不上心,倒不至于毒辣到害人性命。” “哦,那个侍妾没事?” “她倒还好,不过孩子生下来,因太虚弱,没抱出产房,就在她隔壁养着,是以孩子没了,也瞒不住她,听说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方盈禁不住叹气,“我瞧着她这惨状,愈发觉得不忍。” 周从善没明白:“不忍什么?” “就是我先前同你说的,挑个侍妾给纪六郎生孩子,然后我养在膝下。” “你是怕也像这位这样早产,或是有别的什么不好,你心中难安?”周从善问。 方盈点点头:“就好像我故意把厄运给了旁人一样。” 周从善拉起她的手,“你就是心肠太软、人太纯善了,殊不知在那所谓‘旁人’的眼中,这不但不是厄运,还是一步登天的好运呢。” “可我就是抱着自己不想受罪生育、让别人替我的心思……” 周从善原本就不赞同她那么做,方才只是不想方盈钻牛角尖自苦,才劝了那一句,这会儿便笑道:“你既然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就别琢磨了。我同你说件好事,昨日我爹家信到了,说不日就将合围太原城,料想年前便能克定北赵。” “真的?那可真是大好事!”方盈高兴起来,“听说北边天寒地冻,将士们冒着大风大雪作战,艰苦无比,若能赶在年前攻破太原,大家就都能过个好年了。” “是啊。”周从善附和,“这一仗不打完,谁都别想好好过年。” 可不是,天子带着两个皇子在外亲征,不得胜不还朝,朝中上下自然没心思过年,都看着前线战报。纪家更是有父子四人都在战场上,家里从李氏往下,没有不惦记战况的。 此次来相国寺做法事,也有替纪家父子四个祈福平安的意思,方盈得着这个好消息,自是回去便立即回禀了李氏。 李氏大喜:“你二伯回来说,我还不信,只当他是宽慰我,连周国舅都写信回家,可见是真要大胜还朝了。哎呀,说不定今年咱们家能过个团圆年,得好好准备。” 她一下有了精神,回府以后,就拉着方盈和岳青娥商量怎么备办年货,原来懒怠管的,像是给各家姻亲如何备礼等事,也都有了心情,多少指点几句。 到腊八那日,大军击溃胡人援军、合围北赵太原城的消息传回京中,纪府上下喜气洋洋,李氏喜悦之下,连贺姨娘每日跪诵《心经》半个时辰的罚都免了。 “倒是便宜她了。”安氏私下同程氏说,“不过你可得早作打算,别等四郎回来,让她告你的刁状。” 程氏道:“我省得,多谢三嫂。不过四郎还好,不怎么爱听那位说话,我问心无愧,也不怕她。对了,三嫂房里那个刘氏,怎么样了?” “说是养得挺好的,反正不经我的手,好了坏了,也赖不到我头上。” 程氏见安氏一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心中纳罕——这位何时这么想得开了?她可是一向最不容人的,先前还闹了那么一回,如今居然肯让刘氏就这么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还是她打算等孩子生下来,看是男是女再做计较? 这两妯娌面对面坐着、各怀心思,另一边方盈和岳青娥却是同心一力、忙忙碌碌准备过年。 转眼到腊月二十,这日正逢立春,天气晴好,纪府后园的红梅也终于开花,李氏心情不错,带着几个儿媳妇和纪四娘去后园赏花喝茶,正谈到大军围困太原 十来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纪延寿、纪延辉兄弟两个就满脸喜色地相携而来。 “娘,六百里加急捷报刚刚送到,北赵国主于昨日出城投降,御驾已进驻太原,此战大获全胜!”—— 作者有话说:【改个人名,看过的不用在意】 感谢在2021-02-0523:52:50~2021-02-1702:2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珠自有千金价56瓶;白昼梦舟20瓶;考试必过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太原城中,纪延朗正骑着高头大马率部下巡城。 前日城内城外下了一场大雪,此时积雪尚未化尽,马蹄在道路上来回践踏,将白雪、灰土与马粪一起捣成泥,寒风吹过,臭不可当。 纪延朗忍不住抬手捂住口鼻,目光落在道路两旁的民居上——进来之前,看着赫赫扬扬、坚不可摧一座城,谁能想到城中竟是此等景象? 房舍破败、挤挤挨挨,这样冷的天气,都看不见几个烟囱冒烟,可以想见城中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再想想他们方才来路上看见的那些紧闭朱门的权贵,深宅大院、屋宇重重,骑在马上都一眼望不到边,其豪奢之处,汴京城内没有一家堪能匹敌,倒有点儿像他幼年在锦官城见过的那些。 他们骑军出来巡视,本是为了震慑北赵军民,谁料巡过一圈,除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躲在院墙里头偷看的老人,再难见着活人,只有一具具无人收殓的尸骨倒毙在路旁。 就这样,北赵君臣还硬熬了十几天、等不到胡人援军才肯出城投降,纪延朗忍不住呸了一声。 这还是太原城,是北赵所谓的都城,纪延朗这两个月随御驾攻城略地,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所经所见,比城内景象更惨的州县,不知有多少。 为着一己富贵,宁可向胡人称臣,往死里盘剥自己的百姓,来给胡人缴纳岁币,以换得胡人庇护,也不顺应时势、投降陈国、共抗胡虏、重现华夏盛世,纪延朗真的觉得官家还肯礼遇北赵国主,给他加封郡公,实在太便宜那混账王八羔子了。 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容他多活一日都是浪费粮食,竟还让他安享富贵! 纪延朗越想越不痛快,催马疾行,很快便率队回到北赵宫城。 他去找上司交了差,然后带着部下回营房,打算休息休息,喝口热茶,却刚走到半路,就瞧见以周国舅为首的大将们从内宫城鱼贯而出。 纪延朗带着部下们退后肃立,等将军们先行,却见周国舅等人一路行来,个个面色紧绷,不苟言笑,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刚拿下太原,能有什么大事?难道是胡人又派兵马来了? 他心中嘀咕,目送将军们进了官署,略一沉吟,叫部下自回营房,他自己转身又回去上司那儿,旁敲侧击打听了几句,却什么都没打听到——想来是上面的消息还没传达下来。 纪延朗心里不踏实,就赖在这儿没走,果然过了一会儿,他们马军司都指挥使就派人来把他们所有指挥以上的军官叫去,传令命他们回去立即整军,明日一早随御驾出城,东出太行,收复幽云十六州。 马帅传的是圣命,无人敢多言,但领命回去的路上,一众指挥却忍不住低声议论。 “连休整都不曾休整,这就去与胡人决战——不是我畏战,恐怕兄弟们没士气啊!” “是啊,眼看没几日就过年了,大伙都以为打完北赵,怎么也能回家好好过个年……” “就该过了年,等大伙冻疮好了,山河也解冻了,才好打啊!如今这天寒地冻的,粮草又跟不上,谁也不是铁打的……” 纪延朗听着越说怨气越大,忙出声提醒:“别在这儿说了,人来人往的。” 众人都不由左右四顾,接着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不再发牢骚,各自回去召集部下。 纪延朗与骁雄军另一个指挥使刘全一同回去,传了军令,部下们一如所料士气低糜,两人一起安抚了大伙一会儿,也没见什么成效。 刘全忍不住拉着纪延朗出去,私下同他说:“你能不能去打听打听,这到底是什么章程?听着不太像话啊。” “我倒是想打听,可惜家父没进城……”纪延朗面露难色,“找谁打听呢?” “秦王殿下不是待你很亲近么?他也在这边营房,你去问个准信儿,也把兄弟们无心恋战的情形同殿下回禀回禀,这一仗打了两个多月,咱们骑军千里奔袭,实在是人困马乏,哪怕拖一拖、休整到正月呢?” 这话说到了纪延朗心里,临近年关才拿下太原城,别说下面军士,连他都没了刚出征时的豪情壮志,只想尽早撤军回汴京过年,所以他略一犹豫,还是点头道:“好,我去试试。” 北赵这个所谓的宫城,原是由节度使府扩建,并没有多大,所以两位皇子亲王的住所就在骑军营房附近,纪延朗出得营房,行了没多一会儿就到了秦王住所。 秦王侍从都认得他,听他说要求见殿下,一边叫人回报,一边小声道:“殿下刚回来。” “从官家那里么?”纪延朗忍不住问。 那侍从仍旧小声道:“应当是。” 刚说完,回报的人就出来请纪延朗,“殿下请纪指挥进去说话。” 纪延朗随那人快步进屋,却见秦王独个坐在火炉旁,身边只有一个内侍在煮水。 “六郎过来坐,你来得倒巧,我正想偷空喝上几杯茶,身边人却都有事忙,没人陪我。”秦王见他进来,笑着向他招招手。 纪延朗上前几步,先行了礼、道过谢,才在秦王下首坐下,回道:“臣也是偷空出来的——马帅刚传了军令……” 秦王收敛笑意,抬手止住他道:“军令我不便与闻。六郎喜欢喝什么茶?我这里有从京中带来的普洱和武夷红茶。” 纪延朗顿了顿,答道:“臣不懂品茶,喝什么都差不多,客随主便,殿下想喝什么便喝什么。” 秦王让内侍煮了武夷红茶,然后一直沉默到内侍把茶煮好送到两人手边。 他是主人,他不说话,纪延朗前面提了个话茬又被打断,一时也不好再开口,便捧起茶慢慢啜饮,看着秦王喝完茶放下茶盏了,才赞道:“好茶,芬芳馥郁,入口回甘。” 秦王愣了愣,摇头失笑:“你还说不懂品茶……” “殿下见笑,臣是真不懂,来来回回也只会赞这么一句。”纪延朗说笑道。 秦王叫他逗乐,顺着这话玩笑道:“够用了,只要不是绿茶,都脱不开这八个字。” “那若是要夸绿茶,又当用什么字眼?”纪延朗作出一副好学样。 “绿茶也简单,无非是色泽碧绿、清新隽永等字样罢了。”秦王口快回答完了,突然省过味来,抬手虚点一点纪延朗,笑道,“让你绕进去了,你从小在蜀中长大,想必喝惯了绿茶,哪还用我教?” 纪延朗嘿嘿一笑:“喝是没少喝,但臣从小贪玩淘气,向来不肯好好读书,因此只会喝、不会夸。” 内侍给他们二人续上茶,秦王端起来慢慢喝完第二盏,才道:“那你确实得学一学,有时候,会夸,也是一种本事。” 这话光从语气上听,也能听出说的根本不是茶,但秦王只说这么一句就停下,纪延朗不好深问,他来求见又有自己的目的,便只说一声“受教”,就继续喝茶。 “殿下今日可面过圣?”喝完自己那盏茶,纪延朗看着时候不早,按捺不住,单刀直入问道。 秦王抬眸看他一眼:“六郎想问什么?” “官家是真想就此收复幽云十六州么?”纪延朗脱口而出。 秦王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可是将士们征战两月有余,疲惫不堪,又临近年关、天寒地冻,粮草补给困难……” 秦王抬起手:“你说的这些难处,诸位将军都回禀过官家了。” 纪延朗皱紧眉头:“官家不肯纳谏?” “官家欲趁大胜北赵之势,一鼓作气、伐取幽冀。” “一鼓作气?”纪延 朗惊愕得音儿都高了,“这都不知道多少鼓了,哪还有什么一鼓作气?” 秦王看他一眼,沉声道:“这话你在我这里说也便罢了,出去万不可多言。总之官家雄心万丈,此战非打不可,天色不早,你快回去好好准备吧。” 被下了逐客令,纪延朗看秦王面色不虞,不好再赖着,只得起身告辞。 烹茶那位内侍起身相送,到门外回手关上门,低声冲他道:“纪指挥别放在心上,殿下所言皆是为您着想。” “不敢。” 内侍又说:“您有所不知,殿下先头在御前,已因谏阻圣上挨了训斥,如今实在不好再多言……” 纪延朗恍然:“原来如此。那倒是我的错了,不该此时来打搅殿下,给殿下再添烦恼。” “纪指挥这么说就见外了,您来陪殿下喝杯茶、说上几句话,殿下才有了笑容,何来烦恼之说?” 两人又客气两句,纪延朗告辞离去,回到营房单独告诉刘全:“官家已拿定主意,谁都劝不得,此战非打不可,走吧,再和兄弟们谈谈去。” 他们两个使尽浑身解数,才劝得部下们不那么抵触,第二日点兵出城时,找回那么一点儿禁军骑兵该有的精气神。 陈朝隆兴四年,腊月二十二,陈帝袁焽亲率大军自太原出发,直取幽云十六州——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2-1702:20:39~2021-02-2401:1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此时的汴京城尚未收到消息,仍沉浸在攻克太原的喜悦中,纪府上下欢欢喜喜,准备过个团圆年。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都到腊月二十八了,还没有御驾还朝的消息,外面各种谣言开始疯传,年根底下,人情往来又多,下人们口耳相传,很快就传到纪府女眷耳朵里。 大家关心则乱,难免惊疑不安,早上聚在李氏房里时,安氏第一个按捺不住,谈及流言,“虽说不可尽信,但官家还朝,总该有个准信儿,好让满朝文武出城去恭迎圣驾吧?如今一概没有……” “兴许今日就有了。”李氏心里其实也忧虑,但当着儿媳妇们,面上还是一派淡定,“北面天冷雪大,道路难行,年前赶不回来也不稀奇。外面流言蜚语少听。” 安氏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婆婆这里有没有她们不知道的消息,听见这番回答,略有失望,应了一声“是”,到底不甘心,又看向方盈道:“六弟妹同周家小娘子亲近,她家那边也没消息吗?” 方盈摇摇头:“这些日子大伙都不得空,我没见着周妹妹。”就算见着周从善,以周国舅的作风,想来也不会越过官家,抢先往家里送信。 不过看眼下的情势,方盈是赞同安氏刚才的话的——大军要是真的还朝了,肯定一出发就往回送信,既然没有信,只能是官家并不准备率军回返。 方盈早就猜测官家会趁机收复幽云十六州,只没想到急成这样,都不给大军过年休整的时间——这能打赢吗? 她很有些担忧,但这话对谁都不好说——还没开战先怕输,没人乐意听,而且她能想到的,李氏肯定也能想到,从前日开始,婆母脸上的喜悦就眼见着淡了,显然也在思量此事。 方盈回完安氏的话,跟岳青娥对了个眼神,岳青娥心领神会,随便找个事由向婆婆请示,截断这个话题。 李氏坐在上首,将她两个的眼色看得清清楚楚,随口答一句,先打发她们去忙家事。 方盈跟岳青娥去忙了一上午,到午间刚准备回房休息,外院就传话进来,说二郎打发身边长随回府,有要紧事禀报夫人。 妯娌俩对视一眼,都觉得恐怕是官家那边有消息了,岳青娥一面叫人传那长随到夫人院外候着,一面携着方盈的手,先一步赶去李氏房里通传此事。 李氏看起来并不意外,等那长随到了,立刻叫进来问话。 “夫人,二郎命小的回禀,户部衙门接着调粮诏令,限期发京东各州军储,运至镇州行营,御驾率大军正在还师镇州途中。” 没有直接南下回京,反而“还师”镇州,还又调发军储,李氏缓缓呼出一口气,平声问道:“二郎还说别的了吗?” “回夫人,二郎说今日衙门里忙乱,可能要晚些回来,命小的先行回报,余事待二郎回府,再向夫人细禀。” “知道了,下去吧。” 长随告退出去,岳青娥先开口问:“娘,这意思是……接着打,不回来过年了?” 李氏低低一叹:“恐怕是这样。” 岳青娥转头看向弟妹,却见她皱眉望向窗外,似在出神,想起他们小夫妻刚刚圆房,六郎就出征了,岳青娥心中叹息,伸手扶住方盈手臂,柔声劝道:“六娘莫忧,看这架势,就算接着打,也得过了年,还要转运粮草呢。” 方盈回神,还没等答话,李氏已看过来,附和道:“不错,算着日子,他们最快也就是除夕前能赶到镇州,再休整一番,等一等粮草军械,真出兵的时候,怕是上元都过了。” “还是娘算得快。”方盈忙露出笑容,“儿在心里默算了半晌路程,也没算明白他们能不能在除夕前进驻镇州,好好过个年。” 李氏说那番话是想宽慰小儿媳妇,但因说的是实情,说完后她自己心里也轻快了些,不那么忧虑了。 遂笑道:“放心吧,六郎随着御驾,吃不着苦,年还是能好好过的,说不定还能与郡公、三郎、四郎团聚。咱们好好在家的,也别想那么多了,安心过年。” 她安抚住两个儿媳妇,等傍晚纪延寿回府,还是少不得拉着儿子细问详情。 但纪延寿职权有限,知道得也不多,只从诏令所限之期推测,官家真正出兵的时间,大约就是上元节后,与李氏所料不差。 第二日早上,趁着女眷们来问安,李氏把消息说了,然后还是同前日一样的话,既然还没开战,就把精气神儿都拿出来,照先前准备的,好好过年。 安氏几个先前不安,是因为没有消息,也不见人回来,这会儿听说有准信儿了,登时都放下了心——丈夫因战事不能回家过年,她们都不是第一回经历,已习惯了。 而且刚刚灭了北赵,大伙都还在兴头上,觉着官家既然决意继续用兵,定然是有取胜之道,说不得,年后就能把幽云十六州给夺回来了。 于是府中上下,重又欢欣鼓舞起来,到除夕该祭祖祭祖、该守岁守岁,还算热闹地迎来了新年。 但因为御驾及大军并未回京,也不曾就攻取北赵封赏众将,京中权贵之家这个年还是都过得比较收敛,除了姻亲故旧之间往来拜年,并未大肆宴饮取乐。 方盈只在初二回了一趟娘家、初三去给邓大婶拜年,之后都在家陪着李氏玩牌说笑,再没出门。 她还是 在担忧将要迎来的大战,也知道婆母心中忧虑不比她少,但婆媳俩坐在一块儿,却默契地绝口不提,直到上元节前收到纪延朗父子的家信。 这次信只有两封,一封是纪光庭亲笔所书,另一封则是由纪延朗执笔、三兄弟联名的拜年贺信。 李氏分别看过两封信,就把三个儿媳妇叫来,给她们看了后一封信。 信很简短,只说出太原后,纪延朗虽与父兄分兵两路,但已先后抵达镇州团聚,特意写信回来向母亲和兄嫂拜年,除此之外,只另说了些天气转暖、冰雪融化之类的琐事。 从头至尾,没提一句将要迎来的大战。 之后没过几日,就传来御驾自镇州出发的消息,李氏带着方盈去了一次相国寺,回家以后,又开始斋戒茹素。 也不知是佛祖真的保佑了陈国,还是本朝国运正隆,大军所到之处,易州、涿州守军相继献城投降,还没出正月,就已兵临幽州城南。 京城内一片欢呼颂圣之声,府中安氏程氏亦喜不自胜,都觉幽州城指日可破,到时丈夫立下汗马功劳,自家说不定也能封个诰命。 只有方盈心里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胡人据有幽州几十年,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不过想归想,当众人都喜悦的时候,她也不会傻得唱反调、表露出来,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官家行伍出身、马上得天下,身边有良将有精兵,胡人虽兵强马壮,却并非不可战胜,说不定这一次真能把幽州夺回来呢? 可是其后一连多日,传来的消息都是敌军固守城池,我军猛攻不下,方盈再不懂兵事,也知道这么拖下去极为不利——幽州是胡人的“南京”,非之前的太原可比,胡人绝不会轻易弃之不顾,定然会派精兵增援,到时……。 方盈不敢想下去,闲来只好练字静心,可人能管得住自己白日不乱想,却管不了夜里做梦。她连着几日做梦都梦见打了败仗,有一次甚至梦见纪延朗再次生死不明、找不到人,李氏哭晕过去,她却怎么都流不出一滴眼泪,生生把自己急醒了。 “娘子莫怕,梦是反的,郎君定能得胜归家。”立春不厌其烦地安慰她。 方盈当然也希望噩梦都是反的,可是没过几日,胡人援军分两路赶到幽州、与守军形成三面夹击之势、我军血战不敌的消息就传回京城。 “娘,儿打听过了,除了汪院使坐骑中箭、摔断了腿、受伤不轻外,其他主将都平安无事。父亲奉诏令,已率三郎四郎回兵镇州,防范胡人趁机来犯,六郎一直护卫御驾左右,不日即会随御驾返京。” 听了纪延寿的回报,李氏长出一口气:“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又对旁边侍立的儿媳妇们说,“都安心了吧?” 安氏也跟着双手合十念佛号,程氏红着眼说了句:“平安就好。” 方盈则看出李氏还有话要问二伯,接着程氏的话音说,要把这消息告诉方家和邓大婶,好让大家放心,辞了出来。 安氏程氏也跟着告退出来,与方盈同路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唏嘘庆幸,临到岔路要分手的时候,安氏忍不住羡慕道:“还是在禁军好,要不了半个月,六郎就回家了。” “是啊。”程氏跟着叹气,“哪像我们,守镇州……也不知要守多久?” 这话却不好答,守多久,得看胡人会不会真的趁势来犯,还有攻势如何。 方盈索性不答了,做出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与两位嫂嫂作别,径自回去,分别打发人往方家和邓家报信。 十日后,御驾终于在禁军护卫下返京,此时汴京城内已然春暖花开,三月三上巳节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六郎终于回家了! 又让大家久等了(说来你们可能不信,其实这些天我每天都有写,就是这一章太难斟酌,每天都只写一两百字……还要查史料…… 后面继续走感情戏,希望顺一些,阿弥陀佛 感谢在2021-02-2401:13:38~2021-03-1100:3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ikoai10瓶;爱嗑瓜子的仓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纪延朗进家门时已近正午——同他去年九月回家时一样,方盈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李氏房中,陪着她等了一上午。 不过与去年相比,这一次她的心情大为不同,想来婆母亦是如此。 纪延朗的样子,倒是同去年刚回家时差不多,又黑又瘦,脸上皮肤粗糙,双手伸出来,还有些异样的红肿,李氏本来神态尚算得上平静,一见儿子这模样,眼眶顿时红了。 “怎么瘦成这样?手也又红又肿的,是冻伤了么?” 纪延朗由着母亲翻来覆去检查自己双手,含笑安抚道:“没事儿,一点儿冻疮,快好了。”说着活动手指,“您看,灵活得很,什么事都不碍的。” “上过药吗?冻疮可不能轻忽,不然来年冬日会再犯的。”李氏转头吩咐旁边陪着的岳青娥,“叫人去找大夫拿些药膏回来给六郎。” 纪延朗拦不住,便不开口,只扶着母亲回去坐下,趁空儿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一旁的方盈。 一别五个月,他觉得自己已把她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真到此刻见了,却又觉着心里记着的那模样,远不及本人的万分之一。 纪延朗情不自禁,向着方盈展颜一笑。 方盈被他笑得一愣——她还记得纪延朗走之前踌躇满志、说要立大功给她搏诰命的样子,如今幽州苦战后大败,她以为会见到一个郁郁不甘、强颜欢笑的纪六郎,却没想到刚一见面,他就能冲她笑得如此真挚、充满喜悦。 李氏将这对小夫妻的情态尽收眼底,止住到口边的关切,改而吩咐道:“行了,六郎先回房好好洗洗去,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人都看着不像样了,沐浴更衣后再来。” 纪延朗被母亲说得,忍不住拉起衣襟,自己闻了闻,嘀咕道:“不像样吗?” 李氏笑了笑,转头叫方盈:“一会儿冻疮膏拿来,你盯着六郎搽,还有脸上,也得搽些面脂,春日风大,他这脸,不好好搽面脂,是要裂口的。” “……”纪延朗默默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确实有刺痛感,但是他手也粗糙得紧,一时还真难分清手跟脸到底谁扎了谁、哪个更糙一些。 方盈笑着答应,和纪延朗一起告退出去。 外面艳阳高照,春风和暖,庭前石榴随风轻摇,枝上新发的嫩绿树叶被阳光一照,透出一点儿黄,是独属于春日的柔嫩。 纪延朗惬意地呼出一口气:“我第一回觉着汴京也是有春天的。” 方盈笑了笑——他们这些从蜀地迁来汴京的人,最初一两年都很不习惯此地的气候,冬日天寒也罢了,立春后稍暖一些,倒春寒就来了,等倒春寒过去,天又会猛地热起来,转瞬入夏,所以他们常说汴京没有春天。 “北面……天还冷吗?”她不知纪延朗愿不愿提及幽州,就含糊着问。 “冷倒是不冷,不过往回走的时候,涿州下了一场雪,虽然落地就化了,也还是比汴京这边儿寒意重。” 两人顺着话茬聊了几句这一冬的天气,也就回到他们的小院了。 沐浴的热水得从厨房担过来,眼下还没送到,方盈就先让人打一盆温水来,给纪延朗洗洗手脸,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垫垫。 “饿倒是不饿,有没有什么鲜果子?”纪延朗这个官职,行军打仗时吃饱是不愁的,想吃肉也不难,但就是少见新鲜果蔬。 方盈忙叫杏娘去拿。 纪延朗洗完脸,脱去外袍递给侍女,转身坐在榻上,方盈亲手给他倒了杯茶,就被他按住手腕说:“你别忙了,坐下跟我说说话。” 方盈顺势看一眼他双手,问:“疼不疼?” “嗯?”纪延朗跟着看一眼自己红肿粗糙的手,满不在乎道,“不疼,就热的时候有点痒,已快好了。” 这时杏娘送了四个剥成花朵状的大橘子上来,回话说还有梨子,切好就送上来。 橘子香气浓郁扑鼻,纪延朗食欲大开,三两口吃下一个, 赞道:“这时节还有汁水这么丰沛的橘子,难得,还挺甜。” “这是年前蜀中送来的,娘特意吩咐了,挑好的给你们留着,仔仔细细存放在地窖里。”方盈递了一条绢帕给他,“没想到父亲和三伯四伯没能同你一起回来。” 她说这句话的功夫,纪延朗已经吃完第二个,闻言也是一叹:“是啊,父亲他们,后面还少不得苦战,胡人应不会善罢甘休。” 方盈并不想他一回家,就谈战败那些事,正好这时热水送到,就叫仆妇把浴桶抬进内室,催纪延朗先沐浴,洗好了再继续吃,正好晾头发。 纪延朗从去年回家,沐浴时就不用人伺候,圆房后也只让方盈帮他洗过头发,所以倒好水、调好水温,预备下澡豆梳篦等物后,侍女们就都退到了堂中候着。 “你先泡一会儿,想洗头的时候叫我。”方盈道。 “你还出去吗?”纪延朗偏头看一眼堂屋,小声道,“别出去了,就坐这儿吧,我开着门,你同我说说这几个月家里的事儿,上次收到家信,还没打下太原呢。” 方盈一回想,还真是,算来整整三个月没给他写过信,但是,“门开着不冷吗?” 纪延朗眼珠一转,伸手拉起她来,笑道:“要不,你也进去?正好帮我擦擦背。” 方盈不太愿意——给纪延朗洗头发,她已经不太情愿、要硬着头皮才能做到了,还擦背? “擦背叫细柳来服侍吧,她手上力道拿捏得好。” 纪延朗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执起她双手,握在掌中,笑道:“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这样一双手,我哪舍得?” 方盈终于省过味来——他就是想要她在边上陪着,多说几句话吧?但她又没有看别人沐浴的癖好,他坐浴桶里泡澡,她在旁边干坐着,多尴尬啊? 正迟疑不决,纪延朗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笑问:“一别几个月,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悄悄话?” “没有!”方盈抽手推开几乎挨着她站的人,抬头斜他一眼,“别胡闹,快去洗,一会儿水凉了。” 纪延朗低笑两声,忽然抬手握住方盈肩膀,探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啄,然后不待她回神,就窜进了内室。 “……”方盈原地呆站片刻,直到里面响起水声了,才悄悄呼出口气。 她挺奇怪纪延朗的态度的,虽然他到家时候还短,但说了这一阵话,他身上却没看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战败阴影,分别五个月再见到她,好像也没有一丝生疏和不自在。 方盈就不行。 方才在李氏房里,第一眼看见纪延朗时,她就觉得有些陌生,恍惚像是回到去年九月,要提起全部精神,才能应对这位夫君似的。 回房路上,说过几句话后,陌生感消退一些,但回到房中,不自在不舒适的感觉就又浮上来——过了几个月自由自在的日子,冷不丁房里再次多出一个人,还得伺候着他,方盈颇有些不惯。 她给自己倒一杯茶喝完,定定思绪,才捧着给纪延朗找的一会儿要穿的衣服进去内室。 “水温还适宜么?”方盈一面关槅扇门,一面问。 “嗯,不凉不热,正好。”纪延朗舒舒服服泡在热水里,回话的腔调便也懒洋洋的。 方盈看他一眼,见他整个人沉进浴桶中,只露出一颗头来,暗自松口气,先去把衣裳放到暖阁炕上,同时说道:“家里这几个月,除了四伯上次带回来那个刘氏早产了,孩子没保住,便没什么大事了。” 纪延朗陡然听见这么一件事,一时惊呆,不知该说什么。 方盈转回身,正看见他一脸呆怔,便解释道:“大夫说,早产之事,时有发生,早产的婴儿多数虚弱,难以养活,好在四伯四嫂已经有子,刘氏养了三个月,身子也无大碍。” “嗯……”纪延朗不知说什么,只好随便应一声,应完想起来说,“四哥还不知道呢吧?” “这几个月不便通信,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纪延朗点点头,又问:“三哥那边呢?生了吗?” “还没有,还得半个月一个月的吧,倒是二嫂房里那个快生了,说是就这几日。” 纪延朗不由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说完看方盈站在暖阁那儿不动,笑着问她,“你怎么站那么远,不过来?” “你不是要泡一会儿么?我过去做甚?”方盈反问。 “啊……”纪延朗做出一副恍然大悟样,“是不是为夫出征几个月,骤然相见,娘子羞涩,不敢看为夫了?” 方盈不答话,他贼兮兮一笑,道:“娘子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你要不想好好说话,我就出去了。”方盈打断他,作势要开门。 纪延朗忙叫住她:“哎,娘子,好娘子,别走,坐下说说话,岳父岳母都好么?” 话转得倒快,方盈都来不及跟他计较称呼,只好假装没听见,坐到炕边小凳子上,回道:“挺好的。” “岳父经手张家那案子,没受什么刁难吧?”纪延朗接着问。 “没有,只过年又挨了我舅舅一通讥讽。本来开封府看燕王的面上,就没重判,还刁难什么?” 纪延朗右手捞起浴桶里的细布,一边搓着左臂一边嗤笑道:“我看他们这回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说不准官家要责问的。” “责问谁?开封府吗?为何?” “因为他们不秉公断案、光想着讨好燕王。”纪延朗停下手,压低声音道,“燕王这一次,恐怕是失了圣心了。” 方盈一惊,忍不住站起身,走到近前追问:“出什么事了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3-1100:32:29~2021-03-1702:4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夏闲桔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圆房不到二十天就随御驾出征,夫妻离别整整五个月,在终于重聚的此时此刻,纪延朗本来只想和方盈说几句私房话,叙一叙别来之情,没准备谈不相干的皇家事。 但话都说到这儿了,他咽回去不谈,倒像是故意捉弄、吊着她玩了。 “此事说来话长……”纪延朗一边搓洗身体,一边从头讲起,“当日久攻幽州不下,胡人援军赶到,官家命我们骑军前去阻击,秦王殿下主动请缨,一同出战……” 讲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眉头不自觉皱起,神色上也终于显出一丝不甘愤懑。 方盈没有出声,绕到他身后,抬手帮他散开头发,拿起梳子一点一点梳通。 纪延朗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么败的,你应该听说了吧?” “嗯,说是胡人有两路援军,与守军三面夹击。” “不错,当时我军溃败,我带着几个兄弟护住秦王向南撤退,途中看见官家坐骑中箭,慌忙冲过去护驾……” 这事儿可没传回半点消息,方盈吓了一跳:“官家坐骑也中箭了?没受伤吧?” 纪延朗摇头:“官家身手敏捷,并未受伤。我们冲过去后,秦王将马让给官家,一路南退,虽有曲折、延误了些时辰,还是平安到了涿州。” “那燕王呢?因何失了圣心?” “燕王啊,”纪延朗面上露出嘲笑之色,“御驾进了涿州,失散的各路将帅及所部兵马相继都到了,就是不见燕王和李汉升、乔蔚明等人,官家当时还有点急,谁知到了傍晚,有人密告说,燕王等人跑去了涿州西南几十里外的金台,还四处散播官家中箭的谣言,图谋拥立燕王。” “……”要不是兹事体大,不能拿来说笑,方盈真以为这是纪延朗瞎编来骗她玩的,“他们不知道御驾已经平安到涿州了吗?” 纪延朗听她语气中充满匪夷 所思之意,忍不住笑了两声,回头道:“燕王大概是真不知道。官家后来查问得知,兵败后燕王跑得极快,并没看到官家坠马,是后来遇见李汉升和乔蔚明等人,才听他们说的。李乔二人互相推诿,都说是听对方的部将说的官家中箭、生死未卜。” 燕王先跑了,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后来被李乔二人追上,言之凿凿说官家中箭坠马、生死不知,吓得魂飞魄散,又听这俩人说若有万一,恐怕军心不稳,涿州守不住,当即听从劝谏,绕过涿州城,直奔金台。 “这么说,你们是在他们后面到的,那他们也不知道打发人去涿州等消息吗?”方盈觉得这说法实在太荒谬,忍不住怀疑起来,“他们去金台的有多少人?别是真想……” “只有五六千人。我看燕王未必有那个胆子,李乔两位嘛……”纪延朗感觉浴桶里的水开始凉了,转回身继续搓洗。 方盈刚才没留意,这会儿他转身,搅动浴桶里的水,水面摇荡起伏,露出左肩,隐隐可见一道暗红色伤痕自左肩胛骨向下延伸、斜斜没入水中。 她手中还握着纪延朗一缕长发,见状忙放到桶沿儿上,伸手按住他肩膀问:“你背上这是怎么回事?往上一点儿,我看看。” 纪延朗闻言,不但不听话,还飞快往桶壁上一靠,挡住后背,嬉笑道:“还没洗干净呢,想看等晚上再给你看。” 方盈气得想掐他一把,奈何他肩膀太过紧实,没有软肉,又沾了水,湿湿滑滑的,使不上劲,掐上去倒跟摸差不多。 “痒痒痒,你还是给我洗头吧,我自己搓。”纪延朗故意调侃道。 方盈撑着桶沿儿,探头看着他威胁:“不给我看,信不信我告诉娘去?” “……”纪延朗不敢再贫嘴,讨饶道,“都好了,告诉娘做什么?平白吓着她,岂不是我们不孝?” “都好了,你怎么不让我看?” “我是怕伤口吓着你。”纪延朗说着,动了动身体,将后背亮出来,“真的好了,已经结痂了,要不我也不敢这么泡着。” 方盈听他这么说,还觉得他是拿自己当一般的闺阁女子看待、小瞧人,谁料随着他站起来,那道暗红伤痕竟从左肩胛骨末端一直延伸到腰间,像一条狰狞丑陋的大肉虫,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纪延朗听见她抽气,就要再沉进水里,方盈回神,拉住他胳膊说:“别动,我没害怕。”她说着低头仔细查看伤口,同时问,“怎么伤的?多长时间了?我怎么瞧着还有点肿?” “泡的吧?这还是到幽州后不久,被蛮子偷袭伤的,早都结痂了,不应该肿了。”纪延朗歪过脖子,想看一眼,但伤口太靠下了,又有肩膀挡着,除非照镜子,不然他无论如何看不到。 方盈试着伸手指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问:“疼吗?这伤口这么长,你后来还能骑马上阵?不会把伤口崩开吗?” “刚伤的时候,歇了几天。这伤其实就看着吓人,我穿着铠甲呢,伤口不深,好得也快。早都不疼了。”纪延朗说着抖了抖,装可怜,“娘子,我能泡回去吗?冷。” 方盈瞪他一眼:“谁让你不早说清楚,还藏着掖着的?快点洗吧。” 纪延朗转回头,笑眯眯坐回浴桶里——想不到这处伤不但没吓着他家娘子,反而勾得她关切心疼,久别之后乍然重逢的生疏也因此尽去,早知如此,他该一开始就给她看的。 方盈不知他胡思乱想什么,伸手将他长发都拢进水里浸湿,给他洗头发。 两人接着谈燕王的事,“那李乔二位图什么?拥立之功?”方盈问。 “八成是吧。他们这些人,从去年促请官家立储以来,就被官家冷落,无论伐北赵还是幽州,都未得重用,因此动了歪心,也不稀奇。” “官家气坏了吧?京里没得着消息,难道没问罪吗?” “当时官家确实龙颜震怒,但燕王他们匆忙赶到涿州,都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又纷纷辩白称没有不臣之心,那时涿州城外还有胡骑出没,官家忙于部署各州防务,便只训斥了一番,暂且放过。” 方盈回想起他刚才说的,“但官家记在心里,过后又细细访察因果了。” “不错。而且从那以后,官家还调换了燕王身边护卫,回京这一路也没召见过他。想想当日,官家一意征讨幽州,秦王和周国舅都因谏言而惹得官家不悦,只燕王逢迎媚上,那段时日他踩着秦王,好不风光。” 纪延朗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哎,对了,你那位周妹妹,怕是要做秦王妃了。” 方盈给他洗完头,想起他背上的伤,拿了一块细布,正小心绕开伤口帮他擦背,闻言手上一顿:“秦王同你说的?” “没有,我猜的。乱军之中,一个头也不回逃得飞快,还差点被有心人拥立为君,一个赶到身边护驾,忠心赤胆、寸步不离,此消彼长……” 纪延朗回头冲方盈一笑:“回京这一路,官家一直将秦王带在身边,还多次当着重臣夸赞秦王忠孝勇毅,听说还问周国舅,秦王像不像官家年轻的时候。” “周国舅也回京了吗?” “嗯,回来了。”纪延朗接过方盈手里的湿布,“好了,你出去洗手吧,我自己再冲一冲就好,别溅到你身上。” “嗯,干布和衣裳在暖阁里……”方盈话说一半,想起他的伤,“你伤口真的不疼么?自己穿衣能行?” 不疼两个字都到纪延朗舌尖了,又被他生生吞回去,回道:“穿衣倒是不碍,不过擦身的时候可能有点不便利……” 方盈不疑有他:“那你冲好了叫我。” 纪延朗欢欢喜喜答应一声。 方盈转身出去,叫立春打盆水来,自己洗了手,觉得口渴,喝了一盏温水,想起纪延朗说了这半天话,又泡着澡,估计也渴了,等他叫的时候,便用托盘端着水壶水杯进去。 里面纪延朗已经穿好裤子,正顶着湿发,坐在暖阁炕上擦拭前胸,方盈松一口气,道:“渴了吧?先喝点水。” 她走到桌边放下托盘,倒一杯水送到纪延朗手上,然后取一块干布,先把他还在滴水的长发裹好,再接过他手上那一块细布,给他擦拭后背,顺便仔细检查伤口。 “你还说伤口不深,我看这样子,八成是要留疤的。” 纪延朗咕嘟咕嘟喝完一杯水,笑道:“反正在背上,不碍事。” 两人此刻挨得极尽,她身上浅淡芳香与他刚刚泡澡用的澡豆香味混在一起,熏人欲醉,纪延朗不由放下杯子,手臂向后伸过去,揽住她纤细的腰。 方盈僵了一下,低声道:“别闹,先穿好衣裳,当心着凉。” “穿好衣裳就让我好好抱你么?”纪延朗凑到她耳边,低声问。 方盈没有回答,侧身拿过白色中衣,纪延朗见状,只好乖乖伸手,穿上中衣。 “袍子一会再穿吧,还得晾头发……”方盈低头给他系衣带,话没说完,就叫纪延朗整个抱住,亲在了唇上。 方盈推人的手伸了一半,想起他背上的伤,最终只轻轻扶在他腰间,任由他放肆一回。 第56章 春日午间的艳阳,明媚炽烈,照得暖阁内亮堂堂的,日光穿过窗纱照在人身上,暖得恰到好处,既能让人生出舒适愉悦的懒意,又不会有日头直晒的灼热刺痛。 室内因沐浴而浮荡的湿润馨香气息,经这暖阳一照,酝酿得更加浓郁醉人,纪延朗揽着方盈躺倒在炕上,耳鬓厮磨、唇舌-交-缠,彷佛陷入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只想就这样抱着她到天荒地老。 方盈 叫他亲得喘不过气,头晕晕的,忍不住伸手推人,却连推两下都没推动,只好改推为掐,捏住他腰间软肉拧了一把。 “嘶!”纪延朗退开些许,呲牙咧嘴道,“娘子手劲儿见涨。” 方盈推开他坐起来,先抽了帕子擦擦嘴,然后站起身整理好被他揉乱的衣裳,丢下一句:“快点收拾好了出来。”就快步去了外间。 她一番动作有条有理,面上神色亦十分冷静淡然,好像方才两人只是坐在一起说了几句话,没亲也没抱过一样。 可是她没照镜子,不知道面上红晕已漫至耳际,比春日最盛的桃花还要娇艳,外间候着的侍女们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他们绝不只是说话这么简单。 纪延朗嘿嘿偷笑几声,才慢吞吞起身,把衣带系好,按住头上已经有些松散歪斜的、裹着干布的湿发,趿拉着鞋出去。 外面榻上已经放好熏笼,方盈站在一旁,两颊绯红仍在,纪延朗怕她羞恼,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下。 方盈接手他的湿发,纪延朗看见方才剩下的橘子放在一旁,正好口渴,就拿起来吃。 “杏娘带人进去收拾吧。”方盈一面把他长发散开,一面吩咐侍女们,“细柳来给郎君修修脚趾甲。” 又让纪延朗上榻,倚着熏笼侧身半坐,方便细柳修剪,也好把长发搭在熏笼上,让立春站在旁边抿桂花油、梳通长发。 方盈也没闲着,等他吃完橘子,先拿银匙挑了面脂,给他在脸上厚厚抹了一层,然后擦干净手,取了岳青娥刚叫人送来的冻疮膏,细细涂抹在纪延朗手背伤处。 他还问:“药这么快就拿回来了?” “娘吩咐的,自然没人敢耽搁。”方盈随口回。 “唔,也是。”纪延朗懒洋洋打个哈欠,在尸山血海的沙场上滚了几个月,终于回到家,过上有人从头伺候到脚的日子,他舒服得有点昏昏欲睡。 不过他心里还有惦记的事没问,“邓大婶母女都好么?一会儿打发个人去说一声,我明日去看她们。” 方盈先答应了,又回:“都好,就是担心你的安危,这些日子总要拉着杨三/反复追问。” 纪延朗听了,脸上舒适慵懒的神气忽然一扫而空,方盈以为他要认真说什么事,停下来看着他等,他却忽然合上眼睛,沉沉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怎么了?” 纪延朗睁开眼,见方盈捧着自己的手,神情关切,心里翻涌的沉痛,好似得到抚慰,瞬间消退许多,他扯开嘴角,努力笑了笑:“没什么。” 打一场败仗,还学会强颜欢笑了,方盈只当没看出来,继续把冻疮膏搽完,嘱咐道:“手好好放着别动,别蹭掉了,等干了再动。” 纪延朗看一眼自己被涂抹得油汪汪的手背,嫌弃地抽抽鼻子,真个摊开双手,远远放着不动了。 方盈起身去洗干净手,回来另拿一柄粗齿梳子,给他轻轻梳了一阵头皮,如此忙前忙后又伺候了纪延朗小半个时辰,他头发和手上的药膏终于都干了。 起来梳好头、穿上外袍,纪延朗对着镜子一照,笑道:“确实比刚进家门时有人样儿了。” 方盈站在旁边,见镜中人锦袍玉带、身姿挺拔,除了脸仍有些黑,确实有世家公子模样了,也笑一笑,催他道:“快走吧,娘该等急了。” 纪延朗点点头,转身出房门,方盈跟在他身后,沿着游廊走出小院,他忽然站住了。 “怎么……” 方盈开口刚问出这两个字,纪延朗就回手按住她肩,往前轻轻一带,道:“一起走。” “……” “你走在后面,我都看不见你。”纪延朗凑近她耳边低笑道。 “……” “明日去看邓大婶,你同我一起去吧?”纪延朗抬脚往母亲院里走。 方盈走在他身旁,答应道:“好啊,什么时辰去?明日你还要去营里吗?” “得去点个卯,不过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你在家等我吧。” 两人说着闲话,很快回到李氏房里,却见三嫂安氏和四嫂程氏都在座,纪延朗跟两位嫂嫂见过礼,知道她们必是惦记兄长、来问消息的,坐下来便把两位兄长的口信传了。 “当时圣命在身、军情紧急,父亲急着带兵回驻镇州,实在来不及写信,三哥四哥便叫我传个口信回来,好让三嫂四嫂安心。”纪延朗最后解释道。 安氏程氏听说各自丈夫平安无事,都松一口气,安氏又问镇州得守到什么时候。 “这却不好说,从打北赵起,咱们和胡人这仇就结下了,后来又围了幽州那么久,虽然最后咱们落败,但胡人领兵来援的大将也受了重伤,我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纪延朗说完实话,见嫂嫂们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忙又笑着找补:“不过咱们也不怕他,据城而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李氏接过话来:“不错。三郎四郎这些年随在你们父亲左右,也算身经百战,没甚好畏惧的。” 程氏忙应道:“夫人说的是。儿与三嫂年纪小,叫幽州这一败吓着了,竟忘了父亲战功赫赫,胡人也并不善攻城。” 安氏听她连着自己一起说,心里不悦,反驳道:“四弟妹怕是误会了,我可没忘了父亲能征善战,只是惦记三郎,想知道他们几时能回家罢了。” “……”程氏尴尬一笑,没回嘴,直接站起身告退,“六郎才进家门,想来夫人有许多话要问,儿就不添乱了。” 李氏没留她,点点头让她走了,安氏故意又多坐片刻,估摸着程氏走远了,才告退出去。 纪延朗等人走了,转头问方盈:“三嫂和四嫂不是一向很要好么?今日怎么……” 方盈笑道:“一家人偶尔有个磕磕碰碰,不妨碍要好。” “是这话。”李氏赞同,又把纪延朗叫到跟前,问他上药了没有,仔细看过他双手,才叫他坐下,细问这两次大战。 方盈旁边坐着听了一会儿,发觉婆母虽然只问公公和纪延朗几时见过面、又在何时分兵两处、分兵后两边各自打了几场仗、胜负如何,并不涉及别人,但纪延朗一直随扈御驾,这么串下来讲完,整个灭北赵的过程也已清晰了然。 “父亲那几战打得极为漂亮,胡将逃回去之后,再不敢来,我们那边围城太原因此再无后顾之忧,城里那些窝囊废也熬不下去,终于出城投降。” 李氏笑了笑,又问:“攻幽州时,你父亲也是阻援么?” “父亲最初是在幽州西北,与屯兵的胡人什么北院大王对战,胡将败退,据险而守后,官家命彰德军与其对峙,大军合围幽州城。后来胡人援军来到,那北院大王率精锐出击,想策应援军,父亲率彰德军拦截,激战一场,可惜那时大军已乱,军心不稳,终是不敌。” 纪延朗说这话时,颇为懊恼,倒是李氏一派平静,“胜败乃兵家常事,没什么好懊恼的。那你们后来是在涿州见到面的?” “是。”纪延朗又讲了一遍他与秦王救驾后赶到涿州的经过,“父亲比我们晚些入城。” 正说到这儿,侍女进来回报:“夫人,二郎回来了。” 李氏点点头,纪延寿很快进来,方盈等他给李氏见过礼、跟纪延朗打过招呼,行了一礼,便要告退回避。 “去吧,今日就不留你吃饭了。”李氏笑着吩咐,“顺便告诉二娘一声,二郎我也留下了。” 方盈应一声“是”,回房的时候就顺路拐去岳青娥那儿,把话传了。 “我就猜着娘是要留他们兄弟一起吃饭。”岳青娥歪在榻上,低声说,“毕竟不是得胜归家,父亲和三郎四郎还在御敌,不好似去年一般阖家欢宴。” 方盈表示赞同,陪她又说了会儿话,就想告辞,岳青娥却拉住了她:“索性你就在我这儿用饭得了,回去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 “我可吃得多啊。”方盈玩笑道。 “放心,饿不着你。” 方盈便也没再客 气,跟岳青娥说着话,哄两个侄女玩了一会儿,用过晚饭才回房。 纪延朗则到掌灯时分才回来,他进了院门,看见房中亮着暖黄的光,西里间一道纤细窈窕的影子映在窗上,心间瞬时被欢喜充满,脚下步伐不觉加大,几步就进了堂屋。 方盈听见动静,出来迎他,见他脸上带笑、双眼亮晶晶的,笑问道:“什么好事,乐成这样?” 纪延朗伸手揽住她肩膀,带着她往内室走,同时附到她耳边回:“有妻如你,人间至乐。” 第57章 第二天早上,纪延朗神清气爽地去了骑军营,方盈看着他昂首阔步的背影,想起那句“人间至乐”,恨得牙痒痒。 昨夜里他是人间至乐了,可把她折腾得不轻,恹恹地回去内室,方盈倒在榻上又眯了一觉。 纪延朗直到午时初才回来,“去舅舅那儿坐了坐。二哥说,过年时他去给舅舅拜年,舅舅态度比从前大为缓和,还打发表弟们来给娘拜年了,叫我得空先去一趟。” “你回来去见过娘了?”方盈问。 “嗯。”纪延朗点头,“我说这次还拜见了舅母,舅母请娘有空过去坐坐,娘只笑了笑。” 方盈就也笑道:“娘比谁都明白这里面的缘故,自然不为所动。” 纪延朗感兴趣道:“哦?看来娘子也知道舅舅转变的缘故,不知可否替为夫解惑?” 方盈斜他一眼:“你少装蒜。” “我怎么装蒜了?”纪延朗凑到她跟前,嬉皮笑脸的,“我几个月不在家,家里亲戚这些事,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那边是寻常亲戚么?二伯又说了,是去拜年时态度才缓和的。”方盈往后让了让,睇视着他反问,“舅舅没问你伐北赵的经过?” “问了,”纪延朗也笑着靠回椅背上,“还问我见过彭城郡公没有,我说没见过,不过舅舅早晚会在官家的宴席上见到彭城郡公的。” 彭城郡公就是原北赵国主,纪延朗这话说得十分缺德,方盈听了都觉得窝心,何况后主? “舅舅没把你赶出来?”她问。 纪延朗嘿嘿一笑:“哪能呢?舅舅还着实夸赞了几句官家英武不凡、威震宇内,早晚四夷宾服呢!” “那你还问我舅舅为何转变?”还能为什么?看到北赵都打下来,服了呗。 纪延朗先笑一笑,接着摇头,露出些许嘲讽之色:“他转得未免太晚了些,这几年官家兵锋所指,南梁吴越国主相继纳土归降,闽地南越也都归附,他却还对咱们家摆他蜀中后主的架子,拿我们父子当乱臣贼子看,竟没想过官家看在眼中会如何作想……” 方盈看他满脸冷笑,觉得这话题不谈也罢,便附和一句:“是啊,所以娘也觉得没意思得很。”然后看一眼窗外,“走吧?去看看邓大婶和荷花妹妹,早去也好早回。” 纪延朗只是想逗方盈,才多谈了几句,他跟那个舅舅本来也没多少情分,闻言答应一声,带方盈出门去了邓家。 邓大婶母女两个,见到纪延朗平安归来,都十分欢喜,邓大婶更是拉着他问长问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她年纪大了,虽然学会了些京中官话,着急起来,还是叽里咕噜只说土语,邓荷花知道方盈听不懂,就拉着她到内室单独说话。 一晃几个月过去,邓荷花白了,也长了些肉,还高了一点儿,说话的口音亦不似先前那么重。 方盈和她谈了会儿家常,听说她已跟着邓大婶和使女出门逛过汴河,如今春暖花开,汴河两岸极其热闹,很有些羡慕,愈发觉得这小小内室又黑又憋闷,便提议去院子里走走。 邓荷花忙引着她出去,外间却已无人,走到门边才看见纪延朗和邓大婶站在院中说话,禁不住笑了笑:“天暖了,都呆不住了。” 两人携手出去,纪延朗听见动静,回头解释道:“大婶说想在院里搭个凉棚。” “是该搭一个。”方盈赞同道,“京里这数伏天,热起来也难捱呢。”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怎么搭,最后纪延朗道:“行了,我心里有数了,等过些日子闲下来,就找工匠来搭。” 他昨日才到家,不想在外面耽搁太久,说完就和方盈告辞回纪府。 上车以后,纪延朗想起来说:“娘同你说了吗?那座宅子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等休沐日咱们回方家,请岳父择个吉日、搬进去吧?” “嗯,娘同我说过。原先就是想着等你回来,再择吉日搬过去。” 纪延朗听得心中熨帖,悄声道:“我这次救驾有功,甭管别人如何,官家定是要封赏我的,到时咱们备一份厚礼贺岳父乔迁。” 换了大宅子,添了下人,开销自然更多,但方盈父亲却没升官加俸,他这明显是要借着送礼贴补她娘家,方盈心中领情,低声回道:“那我先替父亲母亲谢……” 纪延朗不等她说完就握住她手,笑着调侃:“明明是咱们夫妻一起送礼,哪来你替岳父岳母道谢的道理?你自己谢自己么?” “……”方盈只好笑一笑,道,“我谢你有心还不行么?” “这么点事儿,不值当一谢。”纪延朗说着,突然叹一口气,“走之前,我可是答应要给你搏诰命的。” 方盈抬起空着的右手,轻轻按在他那只握着她的手上,柔声劝慰:“你忘了我说的么?你平平安安回来,才是一家人的福气。” “可我还想给你更大的福气。” “来日方长嘛。” 纪延朗怔了怔,不但不释然,眼神反而黯淡下来,“你还记得,我曾经说想在营里给邓大婶寻个靠得住的上门女婿吗?” 方盈点头:“嗯,记得。” “其实出征之前,我已经留意到两个人选……” 眼看着他的神色越加沉痛,方盈想起他昨日问起邓大婶母女后强颜欢笑的样子,还听不得“来日方长”,心知那两位怕是有什么不测,便翻转左手,两手合拢住纪延朗厚实粗糙的手掌,静静听他说。 “那两个兄弟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踏实可靠,肯上进,也能吃苦……”纪延朗声音低落下去,“可是我没能把他们好好地带回来。” “这不是你的过错,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自己也受了伤呢。”方盈宽慰道。 纪延朗沉默片刻,又叹一声:“是啊,刀剑无眼,你说得对,不该给妹妹找一个从军的女婿,她们娘俩再受不起这个苦痛了。” 幽州一场大败,大军死伤逾万人,世间不知多了多少孤儿寡母。 方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直到快回到纪府,才勉强笑着说一句:“我们从现在开始,重新给荷花妹妹留意也不晚。” 回家要先去见李氏,纪延朗不想让母亲看出端倪,点点头,嘱咐一句“别告诉娘”便揭过此事不提。 两人到家后,陪着李氏说了会儿话,又一起用了晚饭才回房。 这一晚纪延朗很老实,没缠着方盈求欢,方盈以为可以好好睡一觉,谁知这人一反常态,竟不似往常一样沾枕就着,在旁边翻来覆去的,搅得她也不得安眠。 “睡不着?”方盈昨晚就没睡好,不想跟他耗下去,干脆开口问。 “嗯,吵着你了?”纪延朗翻过身来问。 方盈心里回了一句“废话”,面上还是耐着性子道:“没有。你怎么了?是有什么烦难之事么?” “没有,我就是……”纪延朗顿了顿,呼出一口气,“一想起那些阵亡的兄弟,就没了睡意。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去阴曹地府,重新投胎吗?” “会吧。听说有的人,投胎时孟婆汤喝得少,还会记得上一世的事。” “是么?有这种事?” 正值月底,天上无月,内室灯也熄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方盈听见纪延朗窸窸窣窣靠近,转过头却只能看清大概轮廓,“嗯,我以前听长辈讲过,好像是我外祖那边的远亲……” 方盈拿小时候听过的志怪轶闻编了个煞有介事的故事,“他说他前世是个女子,原是某地某家的,成人后嫁到同乡某家,生孩子时难产死了。本来没人信,觉得他胡说,后来有人真去了他说的那地方,打听得知那里真有这么两户人家,样样都对得上,说这话的人却是个从没出过远门的,这才 都信了。你说奇不奇?” 纪延朗看不清方盈神情,听她说得言之凿凿,就信了,“那真是奇闻……” “是啊,所以我多多少少还是相信有阴曹地府、转世轮回,你若是放不下那些兄弟,不如去相国寺做一场法事,超度一番,给他们求个来世。” 纪延朗本来是不信神佛这套的,母亲为了他虔诚礼佛,他不好劝,心里其实有几分不以为然,但此刻听了方盈这话,他却立时动心。 “你这主意好,明日我就去相国寺。” 方盈本就是为了哄他心安,让他早点睡,闻言便笑道:“哪还用你亲自去?家里齐管事专跑相国寺,明日把他叫来,交给他去办便是——相国寺香火旺盛,法事也要排日子,等都定好了,正日子那天你再去上一炷香,便算是你的心意都尽到了。” “原来如此,多谢娘子指点。”纪延朗心上大石瞬时放下,伸头在方盈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躺回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他从骑军营回府,先找齐管事交代了此事,到傍晚齐管事来回话,说相国寺高僧上半月初八到十四、下半月二十日以后,都可以安排法事。 纪延朗就定了三月初八到十四,做七日法事,超度他麾下那几个不幸阵亡的兵士。 到休沐日他们小夫妻两个回了一趟方家,将宅子的事说了,又顺便邀着方承勋去新宅子里外看过一回——宅子收拾得十分齐整,不提墙壁屋瓦这些,便是花木都已修剪整齐,人直接搬进来住即可。 方承勋连说几句受之有愧,才应下来,说选好日子再打发人去告诉纪延朗。 休沐日后便是三月初一,大朝会后,官家行两战赏罚,纪延朗果然因救驾之功官升一级,额外另有太原之战的各种赏赐。 与他一同在乱军中救驾的秦王,更是得加开封府尹一职——照旧例,只有储君才能担任开封尹,因此诏令一下,人人都知秦王将入主东宫。 秦王风光无两,比他年长的燕王立时处境尴尬起来,更尴尬的是,因幽州之战他不等皇父御驾就径自跑到金台,官家降罪,除去他之前加封的检校太傅、同平章事等官,还从燕王改封了卫王。 第58章 “周国舅从马步军都指挥使贬为副都指挥使,李汉升、乔蔚明俱贬为防御使,其余诸将功过相抵、不作奖惩。”纪延朗坐在李氏身边,向母亲回禀道。 对面纪延寿接话道:“周国舅贬职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官家并未任命新的马步军都指挥使,侍卫亲军司仍由周国舅统领。” 纪延朗点头:“不错。” 本来幽州之战就是官家执意要打的,周国舅还曾劝谏过,作战时亦不曾贻误战机,平心而论,着实怪不到他头上。 李氏笑道:“周国舅是官家股肱之臣,官家怎会真的贬斥?好啦,别人家的事不谈了,六郎此番又得封赏,但你们父亲和三郎四郎还在御敌、不能归家,宴客就免了,我叫厨房预备下酒席,晚上咱们自家庆贺一番。” 兄弟两个都笑着应声,于是等到傍晚,一家人便又齐聚西花厅,吃酒庆贺纪延朗再度立功受赏。 父子四人同上战场,只纪延朗一个得了封赏,安氏、程氏二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儿不是滋味,尤其各自丈夫还在镇州守城、回不得家,照平素作风,她们俩少不了要一唱一和说几句酸话。 但安氏还记得六郎回来那日,程氏当面拿自己卖乖的事,便不肯当那个出头鸟,只作欢喜之态饮酒说笑。 程氏见她没事人似的,也作无事状,只挑好听的说,什么六郎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建功立业兴许不亚于郡公,什么来日再打幽州、六郎必得官家重用另立新功,言辞之夸张,连方盈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倒是李氏还泰然自若听着,末了才冲纪延朗说:“你嫂嫂们爱护你,你听听就罢了,可别真往心里去,以为自个有多么了不得了。” “哪能呢?儿子早就听着害臊了。”纪延朗笑嘻嘻答完,又举杯敬嫂嫂们,“嫂嫂们的期许,六郎记在心里了,日后定竭尽所能,不负嫂嫂们期望。” 这杯酒喝完,天色也不早了,李氏笑道:“今日便散了吧,等初十休沐,我带你们出门赏花踏青,那时再多饮几杯。” 众人闻听此言,都惊喜不已——自那年征交趾纪延朗出事后,纪府就再没举家出门游玩过,如今夫人亲自发话,想必能好好玩个痛快。 “你说娘是预先就打算好了休沐日出游,还是席上临时起意的?”回房路上,方盈问纪延朗。 纪延朗惊讶:“娘连你都没告诉么?” 方盈失笑:“你也把我想得太……,娘哪会什么事都同我说?”说完她想了想,接道,“我猜娘是事先就打算好的,至少是开宴之前。” “嗯,娘不是一时兴起就当众许诺的脾气,应是早有打算。”纪延朗点头附和,又说,“不过我以为这种事,娘会叫上二嫂和你一起商议准备的。” “今日才初一,休沐日还早呢,明日再商议也不晚,娘大约就是想借着给你庆贺,先说出来,让大家更高兴些。”方盈此刻就非常开心,这几日看着大好春光,却出不得门,她早就嫌闷了。 纪延朗见她满脸笑容,双眼在照路灯笼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十分憧憬的样子,心下不由一软,挨近她低声道:“初八你同我一起去相国寺吧,等上过香出来,我带你去坐船游汴河。” 方盈立时转头:“真的?” 纪延朗笑:“假话我白说它作甚?自然是真的。” “一言为定!”方盈喝了酒,此刻又着实高兴,说话时音调便有些高。 纪延朗见惯了她不慌不忙、沉着稳重的样子,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这幅欢欣雀跃模样,禁不住笑着应答:“一言为定。你还想去哪儿,我以后都带你去。” 方盈这时候忙着高兴,没想太多,第二日回想起来,才恍然发觉纪延朗语气中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纵容宠……不不不,方盈使劲摇一摇头,不可能,定是她昨晚喝了酒,头有些晕,记错了。 “六弟妹摇什么头啊?”岳青娥笑问道,“可是不想去繁台?” “啊?”方盈回神,看看她,看看李氏,笑着找一件事遮掩,“没有,我是在想,既然去繁台,要不要顺路去天清寺上香?” 繁台位处外城东南隅,天清寺就建在繁台上。 李氏摇摇头:“既是出去游玩的,就不进寺扰佛门清净了,让人送一笔香油钱即可。” 方盈和岳青娥齐声答应,李氏又吩咐道:“春日出门游玩的人多,车驾容易堵在路上,女眷都乘暖轿好了,连我带你们妯娌几个、还有四娘,一共得备下七乘暖轿。” 行的事安排好了,又商议了一会儿带什么吃食酒水,还有各种玩物;另外还得安排管事先去繁台圈出视野佳风景好之处,早作布置……各项琐事林林总总,足足商量了半日,方盈和岳青娥才去着手办理。 她这里忙得不可开交,纪延朗也打发人回来说,他从骑军营出来就被那几个幼时玩伴堵住了,拉他去吃酒,要晚些回家,不用等他吃饭了。 方盈正好心无旁骛忙她的——她跟岳青娥把各种筹备事项分作两摊,两人各领一摊,岳青娥主内,出游需要带的一应物品,或是从府里找,或是安排采买,都由她来操持,方盈主外,繁台那边择选观景游玩地及后续如何用帷幄隔断等事,等管事有个大概章程了,她还得亲自去看一看才能真正定下来。 “莲蓬怕是这几日就要生,我不能离府,只能辛苦你了。”分派的时候,岳青娥这般说道。 “嫂嫂同我还客套什么?”方盈说着压低声音,“我巴不得多出去走走,多看几眼外面的红花绿柳呢。” 岳青娥失笑:“我都忘了,你还在贪玩的年纪呢。” 想想方盈嫁进来这三年,辛苦吃了 不少,身边却没有丈夫心疼体贴,十几岁的小娘子生生活得跟拖儿带女、抽不开身的中年妇人一样乏味,便有几分心疼,嘱咐道:“既如此,你索性在繁台左近多转转,先替我们瞧瞧有甚好吃的好玩的。” “哎,嫂嫂放心吧。” 两人商量好,便各自去忙,方盈叫了大管家来,把夫人想去繁台赏春的事说了,让他举荐两位精明能干、且熟悉京城地势的管事,顺便请教这种郊野春游,如何能做到让大伙都尽兴还不出差错。 大管家已在纪府做了二十多年管家,从前在洋州,一年里总要操办三四回大小游宴,章程是烂熟于心的,但有一点,当年纪家在洋州百无禁忌,想去哪儿游览宴饮就去哪儿,想占多大地方就占多大地方,都是怎么让主人舒心怎么来,如今可不一样。 他把这话委婉地说了,方盈笑道:“我明白,所以我才请了大管家来,向你讨教呢。夫人的意思,就是让一家大小散散心,乐呵一日,不用多大的排场。” 这时候大管家举荐的两位管事也找来了,方盈便让他们也提一提建议,等心里大致有数后,才打发他们明日先去繁台看看。 此时天色不早,方盈看着快到饭时,便没回房,直接去李氏房里陪她用饭。 吃完饭,方盈闲谈一样地问:“儿方才同大管家商议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次出游,侄儿侄女们是不是也都带着?” “都带着吧,今年正好,没有太小的。” “那儿得叫他们去多买几个好看的纸鸢。” 李氏笑着点头:“嗯,多买些,到时你们妯娌几个、还有四娘都去放。” 方盈故作惊诧:“娘怎么看出来儿也想放纸鸢的?” 李氏失笑:“小娘子哪有不喜欢放纸鸢的?这还用看?” “哎呀……”方盈抬手捂脸,“原来都被娘看穿了。” 虽然知道小儿媳妇是故意哄自己高兴,李氏还是笑得欢悦:“你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玩什么就自去准备,左右我把大权都交到你和你二嫂手里了,怕什么?” 婆媳两个正说得高兴,侍女进来回禀:“六郎回来了。” 方盈站起身,外间已伴随脚步声响起纪延朗的声音:“谈什么呢,这么高兴?在院子里就听见娘在笑了。” 话音落地,他也走进里间,李氏打量儿子一眼,见他面上略有些红,双眼明亮不混沌,应当没醉,便笑答:“盈儿说多买些纸鸢,到时候带着你侄儿侄女们放。” “好啊。”纪延朗笑着看一眼方盈,走到她身边,“儿子也想放。” “你有点出息。”李氏斜他一眼,“行了,不早了,回去歇着吧,身上一股酒气,熏得我难受。” 纪延朗:“……儿子才回家几日,您就开始嫌弃了?儿子还有话跟您说呢。” “什么话?” “官家今日在宫中开宴了。” “哦,你二哥回家来说过了。” 纪延朗嘿嘿一笑:“那二哥说没说,舅舅也在赴宴之列?” 李氏道:“说是连你舅舅,带北赵南梁吴越那几位,齐赴宫宴。” “不错,您等着吧,今日以后,舅舅再不会同咱家硬气,说不定等父亲回家,他还会邀父亲相聚。”纪延朗一脸扬眉吐气之色。 李氏却只淡淡一笑:“那倒也不必,咱们两家还是似如今这般远远处着最好。” 纪延朗怔了怔,很快也笑道:“娘想得如此通透,倒显得儿子有执念了。”说完这句,他便和方盈一起告退,出门回房。 方盈此时没想那么多,只当官家今日开宴,是庆贺伐取北赵、顺便向四方降臣夸耀武力,不料第二日一早便听说,昨夜宫宴上,官家当众许了几门婚事,其中最令群臣震动的,便是替刚升任开封府尹的秦王求娶周国舅之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4-0223:49:07~2021-04-0901: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28瓶;小y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这门婚事官家与周国舅早有默契,宫宴之上当众提亲,不过是官家有意放低姿态,给足周家体面,以示荣宠罢了。 李氏见了方盈就笑道:“这下可放心了吧?” 方盈笑着点头:“儿一会儿就打发人去贺周家妹妹。” “你不自己去一趟吗?”旁边纪延朗问。 “我先叫人去问问她做什么呢,是否有暇,再看……” 李氏插嘴道:“只要她得空,你尽管去,家里的事不急,今日才初三。” 方盈答应一声,又向婆母道谢。 李氏摆摆手:“趁这个时候见面容易,多见见吧,等她嫁进宫中或是王府,怕是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王去年封王后,尚未出宫开府,所以李氏才这么说。 “秦王殿下原本准备搬进开封府居住。”纪延朗接话。 国朝初立,并无太多先例可循,先太子虽也兼任过开封府尹,但他多病之身,开封府却下辖十七县约二十万人口,事务极其繁重,先太子实在力有不逮,极少亲自前往开封府署理事务,平素还是居于东宫。 秦王想搬进开封府衙居住,显然不愿似先太子一般空担虚职,而是想沉下心,做出一番事业来。 “若是成婚后也住开封府,见面怕是不比宫中容易。”李氏先前那么说,便是不想让方盈以家中出游为念,拖到以后周从善也忙起来,这两个小姐妹就难见面了,听了儿子这一句,紧着提醒方盈,“我记得开封府规矩不小,还有谒禁之制,是吧盈儿?” “是,去年张雄案时,薛知府还特意重申过谒禁之制。” 所谓谒禁,是指开封府内,凡开衙办公之时,上下官吏,一律禁止会客。 若周从善婚后真的随秦王在开封府居住,就算双方都是女眷,方盈为了纪家也总是要避嫌,不好轻易上门拜访的。 所以等纪延朗出门去骑军营,方盈就打发立春去了一趟周府。 立春去了约有一个时辰,回来禀道:“周家大娘说,诏令都还没下呢,她镇日闲得很,想约您出门游玩,又顾虑郎君刚归家,怕您不得便。奴婢说了娘子正在预备休沐日阖家出游繁台的事,周家大娘说可惜她不便同往,请您空了去周府说说话。” 周家和纪家既非近亲、亦不是故交,阖家出游这种场合,确实不方便带周从善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尤其这个节骨眼又定下了她和秦王的婚事……。 “休沐那日不便同往,但我本来就要先去游赏一番的。” 方盈眼睛一转,有了主意,等管事们从繁台回来,回报过之后,便禀明李氏,约了周从善初五那日一起去繁台游玩。 纪延朗听说此事,略有些酸:“我本来想陪你去的。” “……咱们不是说好了初八坐船游汴河吗?再说休沐日你又不是去不了?” “我就想单独同你去,顺便也给你出出主意。” 方盈与他四目相对,见他一脸的认真,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只好说道:“那不然初八从船上下来,咱们再去一趟……” 纪延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方盈这才发觉他还是在逗她,气得狠狠瞪他一眼,改口道:“你爱去自己去,我忙得很,没空哄你。” “你没空,我有空。”纪延朗凑过去哄道,“好娘子,莫生气。我新近又探得一家好食肆,初八那日带你去尝鲜,包你满意。” 就会拿美食来哄人,偏偏方盈抗拒不了、就吃这一套,最后只好放过了他,夫妻二人早早就寝歇息。 料不到第二日早上起来,立春第一件禀报的竟是:“二娘院里的莲蓬寅时三刻生了个小娘子。” 方盈愣了 一下,没等开口,就听纪延朗说:“这么快?” “……”她转头看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男人,“本来就足月要生了。” “不是说生孩子得好几个时辰吗?” “也有生得快的。” 方盈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其实是不知二嫂是喜是愁——自莲蓬怀孕以来,岳青娥总算卸下生育子嗣的重担,人比从前开朗许多,也不总看大夫求什么生子秘方、整日喝药了,谁料如今莲蓬也只生了个小娘子……。 “那挺好,哎,给小侄女的满月礼备下了吗?洗三要备礼吗?”纪延朗又问。 他连番打岔,方盈念头被打断,也不想了,回道:“满月礼早就备下了,洗三不用,有几个金银锞子就行。” 两人说着话穿衣梳洗完毕,还是先去李氏房里,纪延朗进门就向母亲道贺:“给娘道喜了,又添一个小孙女承欢膝下。” 李氏笑着点头:“近来咱们家真是喜事一件连着一件。” 方盈含笑听他们母子说话,见李氏的笑容并无勉强,言谈中也没露出丝毫没生个孙子的惋惜失落,心下终于安定。 用过早饭,纪延寿和五郎纪延辉过来问安,方盈和纪延朗又当面向兄长道喜,然后三兄弟告退出门,各房女眷陆续来到。 二房又生了个女儿,安氏程氏都是心中暗喜,来了看岳青娥不在,安氏先忍不住问:“二嫂还没来吗?” “来过了,莲蓬后半夜要生,二嫂惊醒了一直守着,娘让二嫂先回去歇着了。”方盈答道。 “是啊,怎么都赶着半夜生?怪熬人的。”安氏说着话,有意无意地瞟了程氏一眼。 程氏颇觉腻味,她房里那贱婢早产、孩子没活下来,虽然同她无干、她问心无愧,但她也不愿意再当着婆母妯娌们提起来,便道:“三嫂真会说笑,生孩子的时辰若由得人选,谁愿意半夜里生?” 她都开口了,方盈不跟一句,都觉得对不起这两位嫂嫂,“是呀,总不能按着孩子让等天亮再出来吧?” 她说得诙谐,众人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李氏看安氏有点恼,笑着虚点一点方盈,道:“淘气。” 方盈立即认错:“儿同三嫂说笑的。”又转向安氏,“三嫂别往心里去,一会儿咱们一起去看看小侄女吧?” 安氏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 第二日方盈见到周从善,将这一节当笑话说给好友听,把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这种人,就得遇上一个你这样的来克她。” “什么叫我这样的?”方盈不依了,“听着不像好话。” 周从善擦着泪笑道:“怎么不是好话了?夸你呢。” 方盈见她是真的笑开怀了,才又提起刚见面时的话题:“你方才说差点出不来,可是因诏令下达,令尊有什么顾虑?” 昨日官家正式颁下诏令,为秦王纳周从善为妃,所以方盈刚刚在周府同她碰面时,先玩笑道:“还以为诏令下了,你今日不能去了呢?” 却没想到周从善脸上笑意一下收了个干净,“可不就差一点出不来。” 当时还在周府,方盈不好追问——她们事先约的是方盈去周府接周从善——照礼数,方盈到了以后,应该先去见周夫人,从她那里接走周从善,但方盈到周府,刚下暖轿,周府管事娘子迎上来就说她们家大娘即刻就出来,请方娘子到轿厅稍候。 “呵……”周从善冷笑一声,“顾虑,是啊,他是有顾虑,但估计与你猜想的不一样。” 不是她猜想的顾虑,难道,“那御医和学徒的事,你禀告令尊了?” 周从善点头:“同你说话真是省事。” 她们二人此时正坐在往外城行去的周府马车上,车内只有她们两个,说话没有顾虑,方盈便直接问:“令尊怎么说?” 周从善神色冰冷:“他不信,说那宫人来得蹊跷,背后定有主使者,把人从我这儿抢走了,不许我再插手。” “……”所以周国舅顾虑的是周从善打着跟她出门的旗号,继续追查先太子之死。 “要不是我急了,说今日不让我跟你出门,我此生就再也不出周府大门一步,他昨日真就打发人去你们家了。” 方盈握住她的手,柔声劝解:“莫急莫气。其实照我看,此事交给令尊去查反而更好……” “好什么啊?你没听我说吗?他根本不信表哥是被人害死的,说一国太子吃的药,好几个人试过,怎可能有毒?还说就算查到什么,也无法证实,灵柩已入陵安葬,问我难道忍心打扰表哥身后安宁,我……” 周从善话说到一半已有些哽咽,到此时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盈忙揽住好友肩膀抱紧,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只能默默帮她拭泪。 周国舅说的后面这一节,其实方盈自己也思量过,昭懿太子薨逝两年多,早已安葬,是绝不可能挖开陵墓、开棺验尸的,所以要查清他是否被人害死,只能从凶手这边去查。 至于前面一节,那纯粹是欺周从善是个闺中小娘子了。毒药有烈性的,一点点儿就能见血封喉,也有大量服用才会致死的,若是后者,加到药膳里,让先太子常日服用,那试药的也就喝个一两口,能试出什么来? 方盈想得明白,可是好友此刻心绪激动,再说这些只会适得其反,便等她收了泪,给她倒一杯水递过去,才问:“这几个月,你可有查到些眉目?” 周从善慢慢啜饮两口温水,才抬头笑问道:“你问这个做甚?想帮我去报仇?” 她刚刚才哭过,此时的笑容着实有些勉强,但她自己看不到,仍努力笑着说:“好了,我也就是心里憋得慌,同你说完,已好受多了。” 方盈知道她还是不想让自己掺和进这桩大事里,也知道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但士为知己者死,周从善如此待她,她若只想着自己、冷眼旁观,那她成什么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此事其实可以托一个人去查?”方盈思索着说。 “谁?” “开封府尹,秦王。”——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4-0901:57:26~2021-04-1200:5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之南山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异想天开!”周从善直接驳回,“哪有叫嫌犯去查案的道理?” “你查到的线索,还不足以排除他们母子吗?”方盈问。 周从善摇头:“蛛丝马迹虽然都指向贵妃母子,但尚不能完全排除其他人的嫌疑,而且燕王妃死后,我总觉着以贵妃和燕——啊,现在是卫王了——以这母子两个的狠毒愚蠢,怕是没本事设下这么环环相扣的毒计。” 方盈却道:“仅以我听你说过的这些线索来看,此计其实算不上多么高明、多么环环相扣,要我说,真有心机的人,就不该下这个手,昭懿太子生来体弱,官家却春秋正盛,几个皇子都还年少,等就是了,何必冒这么大风险,多此一举?” 周从善沉默片刻,末了仍是摇头:“不行,我信不过秦王。”说完顿了一顿,又道,“托他都不如直接禀告官家。” “也好啊!但你能见着官家吗?” 周从善看着好友闪闪发亮的眼睛,愣了一愣,才失笑道:“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不成吗?”方盈听着外面街市上声音嘈杂,凑近好友小声问,“秦王也许还有私心,官家可是昭懿太子的亲生父亲,难道你还信不过?” 周从善与她对视一瞬,垂眸道:“我自己的亲生父亲亦不过如此,何况那位不只是位父亲。” 方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两人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周从善先叹一口气,道:“今日 是出来游玩散心的,不提这些了。” “不错,咱们是出来游玩散心的,你以前去繁台游玩过么?”方盈也觉此事此时谈不出什么来,便顺着好友的话问。 “早年春秋两季都会去,姑母去后,祖母身体不似从前,表哥逢季节交替便要生病,就没什么心思出门游玩了。” 昭穆皇后在官家登上帝位后不久便薨逝,算来至今已有八年了,方盈心中怜惜好友这么多年长在深闺、不知错过多少明媚春光,面上却不显露,玩笑道:“我还想先跟你取取经,没想到你这么多年没去过了,那一会儿一起转转吧。” “你们家来京定居也有好几年了吧?怎么你没去过繁台吗?” “没有,我在闺中时,不敢走那么远,顶多在我娘家附近的汴河沿岸转一转。” 周从善省过味来:“对啊,今年是你婚后第一个纪六郎在家的春天,怪不得你们夫人这么有兴致,要带着你们阖家出游。” 方盈笑着点头:“我们夫人近来是很高兴。” 两人谈了几句家常,方盈听见外面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伸手撩起车帷,叫周从善一起看街景。 此时艳阳高照,街上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车窗外面不远处有个卖风车、竹蜻蜓、拨浪鼓等各种小玩意的货郎,一群顽童正围着他叽叽喳喳,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只偶尔有几声好听的鸟叫声传来。 周从善好奇:“他是卖黄鹂鸟吗?” 方盈就叫跟在车旁的仆妇去问,那仆妇去了一会儿,回来笑着禀道:“是卖哨子的。” “他的哨子能发出鸟叫声?”周从善惊奇地瞪大眼睛。 仆妇摇头笑道:“鸟叫声是那货郎学的,逗孩子们玩呢。” 想不到一个货郎还有这等技艺,方盈和周从善一起笑起来。 马车继续前行,沿路经过卖胭脂水粉的、卖时鲜果子的,还有支了个灶、现包现煮馉饳的,一掀锅,满街香气。 她们两个看着看着,都不自觉眉眼带笑,直到一阵大风刮来,带起漫天柳絮,方盈才放下帘帷,叹道:“真热闹。” “嗯,我们要是男子就好了。”周从善也叹一口气,“真想下车去,像他们那样闲走闲逛。” “等一会儿到了繁台,我们就下车随便闲逛,听我们家管事说,那附近有乡民会编柳条筐来卖,还有会用草叶编各色小玩意的,到时让他们编些好看的来玩。”方盈哄她道。 周从善失笑:“你这是拿我当小孩儿哄了。” “你就是比我小嘛,姐姐哄着妹妹,不是天经地义?”方盈故意逗她。 听见姐姐妹妹,周从善忽然想起一事,“你娘家是不是要搬进新宅了?” 方盈点头:“我爹已选了十六日乔迁。我也正想问你呢,你婚事也定了,楚音姐姐……” “我就想同你说这个,楚音姐姐在你家住得惯,也很喜欢你家二娘,不如就让她继续教二娘几年,等二娘定亲了再说。” “你不打算让楚音姐姐陪嫁吗?” “不了,我是嫁进皇家,能带在身边的人有数,不算楚音姐姐,已有些取舍两难。” “听说秦王还是搬进开封府居住了,那你到时是嫁进宫中还是……” 周从善道:“说是正在商议,还没有定论。我倒是宁愿住开封府,省得应酬宫里那几位。” “是啊,住开封府,后宅就你自己当家做主了,我们也还可以约出来游玩散心。”方盈笑道。 周从善也笑了笑,接着又提起前话:“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楚音姐姐,我就交给你了。” 这话怎么听着奇奇怪怪的,方盈答道:“我当然求之不得——楚音姐姐教了二娘才几个月,那孩子就大有长进,连我爹都说二娘懂规矩、知进退了。不过越这样,我越觉着是大材小用了。” “什么材不材的,她能有你家这个机遇,已很好了。若真说什么大材小用,要我说,你才真是大材小用,但凡是个男子,便没你做不成的事,哪像现在这般,只能在一家人出游这等琐事上施展才干?” 方盈听着外面嘈杂声小了,掀开车帷看一眼,先道:“到丽景门了。”出丽景门就是外城,距离繁台已经不远,她放下车帷,回周从善的话,“你就会白说好听话哄我。” 周从善挑眉瞪眼:“天地良心,我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真的?” “再真也没有了。”周从善重重点头。 “那你那儿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怎么无论如何也不叫我管呢?” 周从善:“……” 看她说不出话,方盈假作哀怨:“看吧,果然就是说了哄我的,到真章就信不着我了。” 周从善叫她拿腔作调气的,拿起团扇在方盈手臂上轻轻一拍,“不是说了不提此事了么?” 方盈只是见缝插针试一试,撬不开好友的嘴就算了,笑着抬手又给她倒一杯水,揭过此事。 外城不似内城那般人潮涌动、道路拥挤,车驾行起来也快了许多,很快他们一行就抵达繁台之下。 方盈和周从善依次下车,先仰头看一眼建在繁台上的天清寺和寺内繁塔,只见蓝天白云之下,宝塔高高耸立,直接云端,塔下天清寺绿瓦红墙,气势恢宏,山门内外香客络绎不绝。 纪府管事先到一步,迎上来行礼,方盈二人接过侍女送上来的帷帽戴上,请管事引路,携手步上高台。 繁台高约三丈,相传乐圣师旷曾于此演奏乐曲,西汉梁孝王也曾增筑此台,并于台上赏阅歌舞。本朝立国之前,先晋烈祖曾在此地讲武练兵,也有增筑,因此繁台十分宽阔。 方盈一路上去,见周围遍植垂柳,嫣红桃花掩映其中,一派春意盎然景象。 台上建有楼亭,靠近北侧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廊,纪府管事引着她和周从善过去,说是从那边能尽览皇都全貌。 方盈走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汴河。这条由隋炀帝开凿的运河,宛若一条玉带围在皇都腰间,日夜奔流不息。汴河北岸有一座气象森严的寺庙,正是她常同李氏去的相国寺,再往北……就是覆着琉璃瓦的皇宫大内了。 果然浩浩皇都尽在脚下、一览无遗,她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胸同视野一样,瞬时变得开阔无比。 周从善听见动静,侧头看她一眼,然后转回头,也看着满城春色呼出一口气,喟叹道:“登高望远,果然能尽抒郁气。” “你能找到你们家吗?”方盈兴致勃勃,指着一处所在道,“那儿是我们家。” 周从善见好友居然有了孩童的玩性,配合着往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质疑道:“唔,你没看错?我怎么觉得不对?” “怎么不对了?就是那里。旁边不远就是相国寺,你看。” “哦,那好像是。”周从善游目四顾,“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我们家。” 两人伸长手臂指来指去,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才跟着管事继续往前走。 今日不是休沐,来繁台游玩的大多是附近居民,他们呼朋唤友、扶老携幼,有的带了竹席,友朋们围坐一起,说笑饮酒,有的干脆席地而坐,抓了草叶教小孩儿斗草,倒是各有所乐。 纪府管事挑的地方在繁台西北侧,那里有一大片空地,正合适布下帷幔,让女眷们聚坐宴饮,也有足够空间给小孩儿们放纸鸢玩耍。 方盈实地看过,听了管事们的意见,最后和周从善去 附近的亭子坐下休息,用了茶点,买了些柳条编的大小篮子和草编的虫鱼等小玩意,才登车回家。 她想先把周从善送回周府,却不料刚进内城,就迎面遇见来接她们的纪延朗和……,“秦王?他怎么知道的?”周从善一听回报,即皱眉问道。 “……八成是遇见了纪六郎,听他说的。”方盈一面握紧好友的手安抚她,一面问仆妇,“秦王殿下有何吩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仆妇道:“六郎过来了。” 方盈探头出去,果然看见纪延朗快步过来,在他身后有五六个人站在路边候着,隔得有点远,也看不清哪个是秦王。 她略一犹豫,回头对周从善道:“我下去看看。” 周从善点点头,方盈便下了车,这时纪延朗也走到跟前,见她下来,先开口道:“我看天色不早,想过来迎迎你们,没想到那么巧,正遇见秦王殿下微服巡视河道。” 他说着看一眼马车,“殿下听说你是同王妃一起,顺便过来打个招呼。”诏令已下,他便直呼王妃了。 “我问问她。”方盈回身走到车前,掀开车帘一角,小声问,“你听见了?” 周从善皱眉点头,请方盈帮忙叫周家随她出门的管事娘子过来,然后吩咐道:“你替我去拜见殿下,就说我不便下车相见,这就驱车回府了,请殿下公事为重、勿以为念。” 管事娘子赔笑道:“大娘不下车,隔着车窗与殿下说两句话……”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周从善立时冷了脸。 管事娘子似是没想到她突然变脸,吃了一惊,忙福身道:“奴婢只是怕失礼于殿下……” 周从善冷笑着打断:“不是没听见,那就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好啊。”她转头向方盈道,“让姐姐见笑了,我自己家的人使唤不动,只能劳烦姐姐派个人去替我传话。” 那管事娘子闻听此言,不敢再辩,抢在方盈答应前回道:“大娘莫恼,奴婢知错,这便去见殿下。”说完疾步向前方去了。 方盈见周从善脸色很不好看,想上车去劝慰,周从善却摆摆手,示意纪延朗还在外面,让她去跟纪延朗说话,不必管自己。 纪延朗就在旁边站着,说话确实也不方便,方盈暗叹一口气,放下车帘,转回到纪延朗面前,低声道:“早上是我从周府把周妹妹接出来的,咱们得先把她送回去。” “嗯。”纪延朗点点头,他其实有些尴尬,方才周从善和那仆妇的对话,他站得并不远,都听见了,“那你上车吧,我去跟殿下说两句话,一会儿骑马随在你们后头。” 他们刚进内城,街上人来车往,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方盈回身上车,拉住周从善的手,先低声向她道歉:“你莫生气,此事想来并非秦王殿下刻意为之,定是因纪六郎而起,待我回去……” 周从善本来确实很不高兴,难得出来散心,玩得尽兴而归,却在回家路上被最不想见的人堵住,还有自家自作聪明的下人……。 但听了方盈帮秦王开脱的话,她却禁不住笑问:“待你回去怎样?好好修理你家纪六郎?” “……”还有心情调侃,看来并不算很气,方盈假作羞恼,瞪好友一眼,“我哪有那本事?我是说回去好好问问他怎么回事,下次咱们两个出门,叫他别再多事来迎。” “千万别,人家是把你放在心上,才特意来迎,你要这么说,不成不识好歹了吗?” 方盈待要回话,去给秦王传话的管事娘子回来了,“殿下说‘并非有意唐突,实是近日外城闹盗贼、不甚太平,因而听纪指挥说二位娘子结伴出游,尚未回返,不太放心,才跟来看看、打声招呼,请你勿怪。’” “知道了,替我多谢殿下。走吧。”周从善淡淡回道。 管事娘子这次不敢多言,飞快去了,不一会儿马车也行进起来,周从善自始至终没往车窗外面看一眼,就这么与秦王两下别过。 “这位秦王妃真是厉害。”回到纪府后,纪延朗跟方盈感叹。 方盈知道他是想说周从善当着那么多人就给秦王下不来台,但碍于她们两个关系亲密,没说出来,就叹口气道:“你不知道,她本来心里就有气。昨日诏令下来,周国舅便反悔、不想让她同我出门了,父女两个斗了一场气,今早我去周府,都没进去见周夫人,就在轿厅等着她出来的。” 纪延朗:“……” “而且你知道吗?她从昭穆皇后薨逝,就再也没去过繁台游玩赏春,好容易今年除孝、也愿意出门了,偏因为定下婚事,周国舅又要拘束她,她能不迁怒吗?”先太子之死尚是一桩谜案,不能说出来,方盈只好找这个现成的借口替好友解释。 除非在婚前查出秦王是毒害太子的凶手、且铁证如山,否则过几个月周从善终究得嫁秦王,方盈不想因今日之事,让秦王心中不快、对周从善生出芥蒂,正好纪延朗能跟秦王说得上话,就先从他这儿下功夫。 果然纪延朗听完她的话,立即改了态度,面露同情之色,“原来如此,那难怪了,早知这样,我便不提她,只说去迎你了。” 方盈笑道:“我劝她时也是这么说,就怪你,你要是不去,哪来的这事?” “怪我怪我,你替我赔个不是吧,下次再想办法邀她出门游玩散心。” “我赔了呀。可她说不怪你,”方盈说着拿眼尾斜纪延朗一眼,“还叫我别不识好歹。” 她回到家还没换衣裳,穿的是出门那套鲜亮衣裙,头上插着花钗,面庞娇嫩妍丽,这一眼斜过来,纪延朗只觉心儿乱跳,忍不住往她那边挨近了些,拿腔作调道:“可不是,我要不是一心想着你,家里呆不住,何必大老远跑一趟南郊?” 方盈与他对望一瞬,低头笑了笑,问:“你几时从营里回家的?” “午时就回来了,打了个盹你也没回来,想起他们说近日开封府忙于缉盗,怕你们带的人手少,回来晚了不太平,就跟娘说了一声,去迎你了。” “真有盗贼啊?”方盈惊讶,“天子脚下还有这种事?” 纪延朗笑道:“自然是真有,秦王可是开封府尹,如何能在这等事上信口开河?” 倒也是,“但你不是说他是去巡视河道吗?” 纪延朗道:“他是去巡视河道啊,缉盗又不用秦王殿下亲自去,倒是河道,不先去巡视一番,该疏通的疏通,该加固的加固,等汛期到了,万一哪儿决口,可是大事。” “又是缉盗、又是河道,开封府果然事务繁重。”方盈感叹,“秦王殿下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是不轻。”纪延朗点头,“但只有担住了,才能担当更重的担子。” 不错,先管好开封一府的大事小情,才能让官家放心把国家交到秦王手里。 方盈站起身:“我去换身衣裳,娘那里怕是要传饭了。” 纪延朗应一声,看着她往内室走,将到门口,方盈忽然站住,回头道:“对了,你再见着殿下,记得替周妹妹解释两句,未婚夫妻在外面相见,没有父母长辈在场,总是不合礼数,再说她今日确实不痛快……” “我知道,放心。其实我看殿下也没往心里去,他一向待人宽厚,哪会同自己未婚妻记仇?” 方盈笑道:“那可说不准,有的人就是单对外面人宽厚,却把脾气带回家,撒到妻子头上。” 她说完不等纪延朗回话,就跨步进门换衣裳去了。 纪延朗失笑摇头,端起茶喝了两口,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可惜我们没做过未婚夫妻,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今日他骑马沿着汴河边儿往丽景门走,正碰上秦王一行,两下打过招呼,听说他要去外城接妻子,秦王打趣了两句,纪延朗想起方盈是和秦王未婚妻一道,便直说了,还反过来问秦王要不要同去。 当时秦王虽力持镇定,但仍能看出有惊喜之意,可惜……想想最后秦王难掩失落的样子,纪延朗又不羡慕他们了,未婚夫妻有什么意思?还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好! 朝夕相处,亲亲/热热,不比他们这种面都见不着的未婚夫妻强得多? 而且他的盈儿对他倾心已久、情深似海,哪像那周家小娘子待秦王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纪延朗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满足,等方盈换好衣服出来,恨不得上前抱住她转上两圈。 可惜她不喜欢——现在天还亮着,房里立着好几个侍女,他们还要去母亲房里用饭,万一把她刚换上的衣裳抱出一堆褶皱,她准生气。 纪延朗按捺住自己,笑着站起身,和方盈一起出门,去陪母亲用过饭,说了会儿话,再漫步回房,直到洗干净上了床,才紧紧抱住她,贴着她耳朵把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事都说了。 可惜他那一腔热情,方盈全没领会,硬按住他手问:“你是说,秦王对周妹妹有情?” “我是说……”纪延朗笑嘻嘻往她耳朵里吹气,“咱们两个有情。” 方盈偏头躲开:“可你刚才说……” “不早了,不提旁人……”纪延朗以吻堵住她嘴,手也不闲着,很快就带着她共赴只有夫妻才能同至的美妙之境。 谁料方盈第二天睡醒了,还记得秦王那事,再次追问,纪延朗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当初他们两个曾谈及秦王若是早对周家小娘子有意,才是坏事,忙说:“此情非彼情。婚事都定了,对未来妻子有些憧憬,也是人之常情,若他毫不在意,你才要担忧呢。” 这话倒说得过去,但方盈一思及周从善至今仍没放松对秦王母子的怀疑,就有些心惊肉跳——万一秦王真的早对周从善钟情,那他的嫌疑可要比贵妃和卫王母子大得多了。 他们俩这门婚事,真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第62章 昨日出门一天,实地该看的都看了,今日正该按部就班筹备起来,方盈忙了半日,终于跟两位管事议定了要圈多大地方、如何布置、从府里带什么器具等事项。 “我看那些游人多数都铺的草席或竹席,出游原是为了野趣,咱们不如也带几张大席子和毡毯,到时候一块摸牌玩也好,给孩子们嬉戏也好,都方便。”打发了管事,方盈去找岳青娥商议。 “好啊,一会儿让她们带你去库房看看,若没有合适的,再叫人去买。” “再就是不知那日天气如何,万一下雨……” 岳青娥立即打断:“呸呸呸,别说这话。下雨了可怎么出门,那不全泡汤了吗?” 方盈笑道:“照理说,春日雨水少,这几日风也大得很,不像是有雨的样子,但为防万一,我想着是不是搭个遮雨棚为好,也方便女眷更衣?” “那就搭一个,不费什么事。”岳青娥爽快道。 此事说定,两人又商量带什么样的茶具、碗碟,乃至食案杌子等等,拉了长长一张单子,一起去给李氏看。 李氏接过来扫了一眼,道:“挺好,挺细致,再带上几把大伞,既能遮阳,亦防下雨。” 岳青娥忍不住“哎呀”一声:“还是娘想得周到,儿同六弟妹只想着搭个棚以防万一,竟忘了伞的事。” 方盈笑着附和:“是啊,我们都忘了还要遮阳。” “你们要操的心多,漏了一两样,也是难免。”李氏继续看到底,“我一时也想不起别的了,先这么备着,剩下各人要用的东西,叫各房自己带着便好,不必都公中准备。” 此时天色不早,谈完此事,岳青娥便先告退走了。 方盈心里却还记挂着周从善,趁这会儿李氏跟前清净,便把昨日周从善不肯见秦王的事同婆母说了,“虽然殿下不曾见怪,但若周妹妹一直转不过这个弯来,以后婚姻怕是……” “这也不能怪她。”李氏轻轻一叹,“毕竟是亲兄弟,若能换个别家的儿郎结亲,兴许她反而放下了。” “儿也是这么想,可惜……”方盈诚心向婆母请教,“娘,儿要怎么劝解,才能帮周妹妹想开些?”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等事,你去劝,恐怕收效甚微。”李氏摇头道。 “您的意思是……秦王?可是周妹妹根本不愿见他。”方盈真不觉得秦王在此事上能有甚帮助,她甚至觉得做多错多,秦王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 李氏道:“他们两个终归是要做夫妻的,到时还能也避而不见?等真做了夫妻,天长日久地相处,慢慢就回转了。你和六郎不也这是这般?” 方盈抿唇一笑,心里却觉得根本不能放在一处比,纪延朗能回转,是她肯扮深情、肯耐心哄着他,且在此之前,她已经得到纪家上下的认可。 这些秦王能做到吗?就算他能,中间还隔着昭懿太子被害呢! “我知道,你担心秦王乃天潢贵胄,恐怕不会容让妻子,是不是?”李氏见方盈没出声,又问道。 方盈点头:“是。而且……周妹妹这般,很容易令人误会她是因对先太子情深不移、念念不忘,才百般不情愿嫁给秦王。” “误会?”李氏惊讶,“难道不是么?还有别的缘故?” “呃……”方盈忙收敛心神,斟酌着答道,“儿同周妹妹相交以来,虽没同她验证过,但素日听她谈及先太子,并无多少男女之情,更多还是兄妹之谊,所以儿一直觉得,她不愿再嫁皇子,其实是为昭穆皇后和先太子不平,觉得他们鸠占鹊巢。” 这等心思,旁人可能会觉得是周从善这小娘子无礼霸道,李氏听进耳中,却颇有同感,禁不住一叹:“倒是个重情的孩子。” 方盈听见婆母这一句评断,心下感动,应和道:“是啊,换了旁人可能就欢欢喜喜待嫁,等着做王妃了。也是因着这个,儿每每想劝她,话到嘴边,又怕不近人情、更令她伤怀而咽了回去。” 李氏点头道:“这等事只能她自己想通。至于后面婚姻能否得谐,也是要看他二人肯不肯敞开心扉,多为彼此着想。你在这里发愁担忧,实在于事无补,别说你只是个外人,便是父母亲人,好比我之于你和六郎、或者你二伯二嫂,管得了别的,也管不了你们恩不恩爱。” 话说到这里,有侍女从门口进来,李氏先问:“怎么了?” “六郎回来了。”侍女回道。 李氏颔首表示知道了,最后对方盈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和劫数,无论是缘是劫,都得自己去历。” “是,盈儿受教。”方盈站起身,认真应道。 李氏微笑颔首,接着外间门帘响动,纪延朗走进来,她先笑问:“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营里操练,就晚了一点儿。”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便传了晚饭,吃过饭,小夫妻两个告退回房,外面已是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两人慢慢悠悠往回走,立春远远落在后头,不打扰两位主子说话。 “秦王殿下那里,你放心吧,他一丝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方盈惊讶:“你这么快就见到秦王了?” “我想着殿下巡视河道,昨日一天未必能巡视完,回来的时候,就有意沿着河道走,果然又遇见了。” 他还真把此事放在心上、赶着就去办了,“怪不得今日回来得晚,辛苦你了。”方盈诚心诚意道。 纪延朗失笑:“这有什么辛苦的?我就当闲逛一样……”他突然觉得不对,“哎,我都让你带偏了,咱们俩在这客气个什么劲儿?” 方盈也笑道:“我没想到你今日就去了,还以为得过后什么时候,有机会见着秦王才……” “我就是想着机会不好找,开封府又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才沿着河道去碰运气的。” “那秦王殿下怎么说的?” “殿下说昨日确实有些唐突,不怪周小娘子生气,得知你告诉我的前情后,还有些心内不安,让我请你帮忙转达歉意。” “我帮忙转达?”方盈忍不住笑了,“他怎么不自己去周府?我觉得他去见见周国舅,为周妹妹 说上几句话,比什么都强。” 纪延朗道:“我也这么劝了,殿下亲自去见周国舅,说几句不必拘束周小娘子之类的话,想来周国舅便不会连她出门同你游玩都不许了。” “他别是不敢去吧?”方盈小声问。 “不至于不敢吧……”纪延朗失笑摇头,“殿下似是有几分为难,但并没说缘故,只谢了我,说还是请你先转达歉意。兴许是开封府公务太过繁忙,他不得空,或者避嫌吧。” “诏令都下了,还有什么好避的?难道翁婿名分都定了,官家还不许秦王登周国舅的门?”方盈声音压得更低。 纪延朗也低声道:“不好说。总之秦王真的没有责怪之意,我将功折罪了啊。” 方盈笑起来:“什么罪不罪的,谁说你有罪了?” 纪延朗斜斜看她一眼,意带控诉,方盈立即正色道:“从来也没有什么罪,我替周妹妹谢谢你,等……” “你替别人谢我?”纪延朗连连摇头,“你这远近亲疏怎么分的?方才我就觉得你那话不对劲了,这会儿还替别人谢我……” 他说者无意,方盈听者有心,顿时有点儿心虚,忙扯一下他衣袖,哄道:“我知道你是因我一番话才急着去的,心里头感动,说话便有些词不达意,你莫生气。” 纪延朗并没生气,但颇为享受她这温柔小意的模样,就假作严肃状:“你知道我是为你才去的,那你是不是该好好答谢我?” 这话一听就没好事,可惜方盈此时理亏,不好驳回,只能应道:“是,妾多谢郎君……” 纪延朗立刻拦住:“回房再说。” 回房再说?回房还能再说么?这人这两天夜里都格外能折腾,方盈着实有些吃不消,只盼着月事快来,能消停几日,好好睡觉。 当然这个愿望这一晚还是落空了。 第二日已是初七,算着日子差不多该来的月事还是没来,方盈忍不住跟立春嘀咕:“可千万别拖到初十那日,搅合得玩都玩不成了。” 立春小心翼翼往她肚子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想什么呢?”方盈立刻瞪她,“不可能的事!他才回来几天?” “……是奴婢想多了。”立春忙认错,“兴许是娘子这几日忙碌,月事有些乱。” 也有可能,女子月事向来不讲道理,它不来,方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便只好耐心等着。 好在明日要去相国寺做法事,晚上纪延朗也没有胡闹的心情,只和方盈一起躺着,说起他最惋惜的两个骑兵:“一个叫熊大山,一个叫孙丰年,他们俩年纪相仿,性情也相投,平日在营里就形影不离……” 纪延朗越说声音越低沉,“大山骑术好,丰年箭术精,两个人时常互相切磋,连拿手本领都不藏私,出征前我还说‘你们两个这么要好,何不结为异姓兄弟’,他们却说已说定了将来做亲家,就不结义兄弟了……” 方盈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安慰道:“兴许下辈子他们投胎到一户人家,做了亲兄弟呢。” “希望他们能投到一户好人家。”纪延朗低声道。 “佛祖保佑,会的。” 方盈觉得,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睡了,便把手缩回来,翻了个身。 谁知就在她迷迷糊糊要睡去的时候,纪延朗忽然在她身后道:“说起来,当日邓大哥也是亡于战阵,但我竟从没想过,要给他做法事超度……” 方盈惊醒,含糊道:“娘做过的呀,在相国寺。” “啊……又是娘替我想着。” 方盈没应声,闭着眼想继续睡,纪延朗却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还往她这边靠了靠,继续说:“但我那时的想法,确实与如今不同。从前我一直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为国而战、马革裹尸,实乃死得其所。” 是啊,方盈睁开眼睛,他这一次怎么忽然看不开了?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出征前还自称见惯了尸山血海,什么都不顾忌了呢?难道:“是因为这一仗败了么?” 纪延朗沉默片刻,才答:“不,是因为这一仗……本不该打。” 远征几个月的疲惫之师,大胜之后不曾行赏,又赶上岁末年关……种种不利之处,彷佛道道催命符,一下带走了上万条鲜活人命,“我为死去的兄弟们,不值。” 第63章 静夜里,纪延朗的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见,但他说的又是极重的话,听得方盈心重重一跳,顿时睡意全无。 “我始终想不通,官家带兵多年、久经战阵,难道真看不出这一战败多胜少?” 方盈转回身来,轻轻一叹:“虽然大伙常说用兵如神,但毕竟谁也不是真的神……” “可秦王殿下和周国舅都曾进言劝谏,官家非但听不进去,还训斥了秦王,反而对只会奉承的卫王和颜悦色……”纪延朗一口气说到这里,察觉再说下去,似有怨望君上之嫌,只好住口,长叹一声。 方盈知道他心里其实很崇敬官家,劝慰道:“日久见人心,如今官家已辨清忠奸,将他从燕王改封卫王,你……” 纪延朗却还是心气难平:“从燕王到卫王,依旧还是王,营中那些兄弟、那些赤胆忠心的大好儿郎,却由人变鬼,从此长眠幽燕、再不能回……”他喉头哽住,一时接不下去。 方盈能感受到他的悲愤,但就事论事来说,此役之败怎么也归结不到卫王头上——幽州一战是官家铁了心要打的,卫王当初不过是顺着官家的心思说话罢了,这近万人命实在不该他来背。 然而此时此刻,纪延朗显然并不想听这些,加上卫王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方盈便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报应还在后面呢。” 纪延朗沉默片刻,才轻声答:“你说得对,他的报应在后头,咱们走着瞧。” “嗯,睡吧。”方盈本就不爱听打仗这些事,明日还要早早出门去相国寺,便打个呵欠,示意自己真的要睡了。 纪延朗答应一声,却仍是满腹纷乱思绪,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 第二日两人是侍女叫醒的,纪延朗事先跟营里告了假,所以夫妻两个在李氏那里用过早饭,便辞别母亲,驱车前往相国寺。 超度法事,相国寺几乎日日都做,纪府又常来布施,寺中僧人格外上心,纪府管事也能干,因此纪延朗到的时候,已万事俱备。 他在主持法事的大师指引下上了香、祷告过,听大师们念了一遍地藏经才悄悄离开。 方盈自去拜佛,这时也刚出来,两人汇合,出相国寺、过相国寺桥,事先租好的双层画舫已在桥下候着。 纪延朗扶方盈上船,“咱们先顺流而下,绕一圈再回这里下船回家。” 汴河横穿整座汴京城,从相国寺桥这里往下游出发,走一个来回,算起来航程比城内汴河还长,方盈就问:“那得时候不短吧?午时前能回得来吗?” “午时前?”纪延朗失笑,“怎么你还另有约?” 方盈头戴帷帽,隔着轻透薄纱斜他一眼:“嗯,和二嫂有约。” 纪延朗一听就知道是后日出游的事,笑道:“那个急什么?早点晚点都不碍的。” 说着话,两人上到甲板,纪延朗扶着方盈走到船舷边,指着夹岸胜放的桃花叫她看,“如此美景,还不足以令你全情沉醉、乐而忘返么?” 今日天气晴好,澄空一碧如洗,衬得灼灼桃花愈发鲜艳,从船头仰望过去,彷如一片连绵不绝的绯红浓云,极其赏心悦目。 方盈禁不住愉悦地叹出一口气:“此间乐,不思返。” 纪延朗笑了两声,拉着方盈的手上到二层,才令人吩咐艄公起锚离岸。 这座画舫并不算大,但装饰称得上精美洁净,二层类似凉亭,四面通敞,只有四根廊柱撑起的顶棚用以遮阳。 方盈摘下帷帽递给立春,和纪延朗并肩坐下,看画舫破开河水,顺水驶出。 略显凶狂 的风穿过河岸两边间植的垂柳和桃树,到河面,风力已小了许多,等沾染着河水湿气再吹到人面上时,更增添几分柔软湿润。 “这船上有乐师,船娘还会唱长短句,你想听哪个?”纪延朗笑问道。 “那就听听长短句。”方盈听说过如今外面时兴唱长短句作歌,但却从未听过,如今船娘会唱,自是要亲耳听一听的。 纪延朗命人吩咐下去,很快下面就有调弦声响起,接着一把轻柔婉转的女声便唱起了歌:“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① 这船娘声调柔媚婉转,伴着飘渺轻缓的琴声,还真唱出几分怀恋之意。 一曲唱完,立春等人也烹好自带的茶送了上来,方盈慢慢喝下半盏,看见前方一艘画舫迎面驶来,画舫后面一艘艘载着货物的货船远远可见,便道:“汴河河运一年比一年繁忙了。” 纪延朗点头附和:“京中人口越来越多,仅靠开封府难以自足,一应所需泰半要从南边运来,以后只会更繁忙。好在东南已经平定,粮物都供应得上,不至匮乏。” 这时琵琶声起,船娘换了一阕咏洛阳的长短句唱,二人住口不言,赏着景听完,纪延朗道:“巧得很,官家正准备西巡洛阳。” “哦?怎么突然要西巡?”方盈问。 “应是为了祭祀吧?我也是隐约听见这么一句。”纪延朗答完,叫人吩咐换乐师抚琴,转回头接着说道,“当年前齐立国时,便曾以洛阳为都城,虽然不久即因漕运不通、无法养兵而迁都汴梁,但到祭天时,还是要回洛阳去的。” 方盈道:“前齐是因为立庙在洛阳,才要回去祭天吧?” 纪延朗笑了笑:“那你可曾想过前齐为何明知漕运不通,还要在洛阳立庙?” 这个方盈还是明白的,“以示正统吧?” 洛阳毕竟从先秦周朝就开始成为都城,从正统法理来说,长安以外,也只有定都洛阳最能证明一个王朝乃是正朔了。 “不错。”纪延朗点头,“不过就算不谈正统法理,汴梁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若无汴河之利,也并不适宜定为都城。” 提到无险可守,不免想起幽云十六州,他忍不住一叹:“尤其如今胡人占据幽燕,若不能……算了,不提这些扫兴之事,我们玩点什么吧?” 方盈厌恶打仗,但也明白只有国家强盛、御敌于外,才能真正永葆安宁,如今幽云十六州为胡人占据,对陈国来说,相当于卧榻之侧有豺狼盘踞,确实想起来便令人不安。 只是以纪延朗的性情,不该如此消沉,张口就说“不能”,难道这一次战败真的令他心灰怯战了? 方盈心里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答话:“好啊,打双陆吧?” 纪延朗点头,立春见状忙取了双陆盘送上,夫妻二人摆上棋子,走了几轮棋,方盈假装懊悔道:“不该同你玩这个,单想着围棋算不过你这学兵法的,没想到双陆也是一样。” “我运气好而已。”纪延朗拿起丢完的骰子递给方盈,笑眯眯走了棋。 方盈把两枚骰子握在掌心晃了晃,在棋盘上轻轻一掷,一个二一个三,合计五点,她摇摇头:“这可不只是运气,我这一步走完,你是不是要吃我的子了?” “你走这一枚就吃不到了。”两人只是玩个消遣,又没赌彩头,纪延朗笑着给她支招。 方盈依言走棋,又说:“我太惜子了,所以不爱下棋。” “多下下就好了,想赢棋就不能太在意一时得失,”纪延朗说着在棋盘上方比划一下,“多看看整个棋局。” 方盈一副虚心求教状:“就像带兵打仗一样?” “嗯,就像带兵打仗……”纪延朗重复一遍,才发觉方盈话里有话,停住掷骰子的手,笑道,“你还说算不过我,这不轻轻松松就把我带坑里、还让我自己填土了吗?” “哪里有坑?”方盈瞪大眼,作势往棋盘上看,“没有啊。” 纪延朗一笑,松手掷了骰子、走了棋,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后,才低低叹道,“我倒不是因一时之败而气馁心灰,而是……” 他面露犹疑,挥手示意侍女们退开,然后探身靠近方盈,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一直以为,幽州百姓同易州、涿州两地百姓一样,心向中原,日夜盼望王师北上,早日将他们从胡骑铁蹄下解救出来。可是当日大军围攻幽州,城内百姓非但不响应王师,还支持守军坚守城池……” 方盈惊愕:“胡人竟能得了民心?” 纪延朗叹息:“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据说胡人用汉官、行汉制,还自认正朔,反过来指责我朝为叛逆。”最后二字,他不敢说出声,是用气声说出来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 难怪幽州战败后,纪延朗每每提及此役,都如此灰心丧气了——只是战败,实在不足为惧,重整旗鼓后再战就是了,可若不得民心,就等于失了人和,就算下次占了天时地利,也未必能获全胜。 甚至于就算取胜、夺回幽州,也很可能拿不稳,还会被敌人夺回去。 纪延朗退回去,忍不住又叹一声,恰在此时,一艘富丽堂皇的双层画舫从他们旁边超越过去,喧闹乐曲伴着舞姬的嬉笑声传送过来,两人间略显沉凝的气氛瞬间被冲散。 “你也别太忧虑了。”借着旁人的热闹,方盈开解纪延朗,“官家雄才大略,我朝亦不缺精兵强将,卧薪尝胆、细细筹划,总有能成事的一天。” 就怕胡人占据幽燕越久,民心越向着他们,四十年已是如此,再拖个十年八年,生在华夏治下的老人们都故去了,幽燕百姓还不更是只知胡不知汉?—— 作者有话说:注:①出自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这一年多写作状态都很差,可能是写的年头多了,需要调整充电,重新再出发。现在在老家帮父母看装修的事,抽空更一章,因为端午后才回居住地,所以不能保证下一章几时更,再次抱歉。 感谢在2021-04-2123:56:02~2021-06-0210:2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纪延朗这些日子一直反复思量此事,只苦于无人探讨,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头,索性就把这些话都跟方盈说了。 方盈听完,若有所思地捡起骰子,随手一掷,又照着掷出来的点数走了棋,才指着棋子叹道:“其实平民百姓同这棋盘上的棋子没什么两样,都是身不由己,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想来并不在乎上头执棋的是胡还是汉。” 纪延朗皱起眉头:“那他们应该两不相帮,而非助纣为虐。” “是啊,所以咱们不能光想着怎么打仗,得先查清楚幽州百姓为何如此,是否受了胡人蒙骗、对我朝有误解……” 纪延朗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定是胡人污蔑我朝,这些年两边难通音讯,百姓受到蒙骗、有所误解,也在情理之中。” 见他一副豁然开朗、阴霾尽散的模样,方盈默默咽下后面半句“或者胡人朝廷确有什么地方比我朝更令幽州百姓信服”,只点头道:“想办法叫他们知道归于我朝日子会更好,兴许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战是不行的,胡人绝不会轻易放手。”纪延朗面上浮起斗志昂扬的笑,“但只要民心向着咱们,不愁打不跑这些鞑虏。” 之前怎么都解不开的疑惑,一朝有了思路,他精神十分振奋,瞬间就想了很远。 方盈见他突然出神,猜到他大约在想此事要上报与谁、如何上报,也不唤他,自己端起茶,一面喝一面看风景。 纪延朗倒没有想很久,方盈这一盏茶将将要喝完,他就回过神,道了声歉,“说好了带你游汴河,什么也不想、好好散一日心的,到头来却要你替我费神……” 方盈放下茶,笑着打断他:“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你肯同我说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 “真的?”纪延朗有些惊讶,他是知道方盈不太喜欢听打仗那些事的。 “嗯。”方盈点头,“你连这些都同我说,还肯听我的看法,显然没把我当无知妇人,我高兴得很。” 这是心里话,所以她脸上的笑十分真挚,纪延朗看着,禁不住也笑起来,“娘子如此聪慧,几次为我解惑,堪称女中诸葛,延朗岂敢视娘子为无知妇人?” 他一面说还一面拱手作揖,装出一副拜服的模样,瞧着很不正经,方盈斜他一眼:“少来这套,棋还下不下了?” “下,当然下。”纪延朗笑嘻嘻捡起骰子掷出,按点数走了棋,又正色道,“我说真的,就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多少见多识广、文武双全的男子都想不到,反正为夫我是真心佩服。” “我倒觉得未必是想不到,”方盈接过他递来的骰子,笑着看他一眼,轻轻掷下,“而是不愿或者不敢往此处深思。” 承认胡人获取民心、治民有道,无论对能征善战的武将、还是经世济民的文臣来说,恐怕都是很艰难的。 “你说得也对。”纪延朗点点头,拿起骰子,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是真的一点儿都没往此处想过,我们打太原,自南向北、又自北向南,一路所见所闻,就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有些地方说句饿殍遍地也不为过。” 在他想来,北赵已是如此,挣扎于胡人铁蹄下的幽燕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 “是我们对幽州了解得太少了。”其实在纪延朗说出那些话之前,方盈也想象不到幽州百姓会助胡人守城。 “是啊。”纪延朗喟叹一声,“我见了北赵百姓,理所当然以为幽燕百姓也是一般,却不知幽燕百姓眼中,兴许以为我们也同北赵……” 后面的话不好宣之于口,他顿了顿,转了话头,“你知道么?我率骑军在太原城中巡防时,看见城中惨象,想起你我年幼时的武将军之争,颇觉惭愧——你说得没错,武将军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之将。” 方盈笑一笑道:“此事我们不是早就说开了么?” 纪延朗道:“是说开了,我也自以为早就想明白了,但当我亲眼见到因北赵国主不肯投降,城中百姓困守半月口粮断绝、冻毙饿死者甚众的惨况后,才发觉我以前的明白,实在有些浅薄。” 这一场仗打完,他真的改变不小,方盈目光落在纪延朗脸上,仔细打量。 纪延朗迎视着她,“所以我很好奇,那年你也才八岁,是怎么想明白这些成人都未必能想通的道理的?” 据纪延朗所知,方盈一家并没有到过凤州,更不曾受过武将军的恩惠,一个八岁的小女娃,是如何将此事想得这般清楚明白的? “我自己哪里想得明白这些?也是听人讲的罢了。”方盈移开目光,略微出神道。 “听谁?岳父大人吗?” 方盈摇头:“我爹才不会同我说这些。” 她微微偏头,看向岸边花树,“当年我爹去蜀中谋仕途时,我刚出生不久,他便把我们母女托给族人照拂,直到他在洋州有了立足之地,俸禄够养活妻儿了,才写信回家,让我娘带着我,随他一位知交的家眷同行,前去洋州。” 纪延朗从没听说过这段往事,一时很惊讶:“那时你几岁了?” “五岁。”这是一段方盈很少会忆起的经历,她不愿多谈,端起茶喝了一口,想尽量简单明了说完,“从方家老家去洋州,路途不算遥远,但我们不太走运,刚到鄠县就赶上前晋京兆府叛乱……” “京兆府叛乱?哪一次?魏汝珍?” “对。”方盈点头,“我们一行欲入蜀,鄠县是必经之地,所以虽然听闻魏汝珍在长安反了,也没想到与我们有甚干系。” 纪延朗插话道:“我恍惚记得,魏汝珍给蜀中去过信,好像是想相约共同起兵,但外祖父没有理会。鄠县虽位处晋蜀边界,但只是个小地方,也被此次叛乱波及了吗?” 他问个不停,方盈不由想起更多细节:“正因为是个小地方,才出了事。魏汝珍根本没把鄠县放在眼中,只叫去蜀中送信的使者途经鄠县时,顺便告知知县,以后此地不再属晋,只听长安号令。” 哪知道鄠县知县不肯顺从,看使者带的随从不多,先上一桌好酒好菜稳住这些人,等他们喝得半醉,就把人全部拿下了。 “他不会把这些人全杀了吧?”纪延朗皱眉问。 “倒没全杀,留了使者,命人押着、带了那封写给蜀中的信,送往汴梁。” 纪延朗:“……这能送得过去?” “自然是被魏汝珍的部下在半路拦下了。”方盈轻声叹息,“可惜我们毫不知情,前脚刚进鄠县,后脚魏汝珍就派了几千兵马来,把县城团团围住了。” 虽然如今方盈好好地坐在面前,纪延朗还是忍不住提起心来,问:“打起来了吗?没殃及你们一行吧?” 方盈道:“要真打起来了还好,鄠县一共也没有多少兵丁,根本不堪一击,我们顶多耽搁两日,就能继续前往蜀中。偏偏魏汝珍事先下了令,不叫攻城,只围着喊话,叫鄠县知县脱去官服、披头散发,率属官出城投降。” “这是记恨知县前番所为,故意折辱他。”纪延朗说完,想起他们之所以会谈及方盈幼时经历,是因武将军而起,心不由一跳,“难道这知县拒不投降、也不肯自刎以谢,就这么和叛军僵持住了?” 方盈露出一丝带着讥讽的笑,“不错。他看出魏汝珍成不了大事,杀了两个想投降的属官、以儆效尤后,就一直固守县城,拖日子,等魏汝珍兵败。” 纪延朗皱眉:“就算魏汝珍成不了事,赶在兵败前攻破县城,杀了这知县也是易如反掌,难道他以为魏汝珍会让他死在自己后面?” 方盈点头叹道:“是啊,所以我爹那位知交——我叫他世伯——就说这知县空有眼界、却无韬略,又过于好名贪利,以为撑到晋国剿灭叛乱,他就能因此番不屈而加官进爵,却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再者,就算魏汝珍顾不上杀他,小小一个鄠县,能经住几日围城?” 鄠县本就是个土地贫瘠的小县城,只因位处入蜀要道,有过往客商经过,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过,如今围了城,进出不得,叫老百姓怎么办? 那年月战乱不断,寻常百姓家哪有什么余粮? “就是你这位世伯同你讲了武将军的事么?”纪延朗问。 “嗯。围城三日后,我们住的客栈没粮了,粮店有粮不肯卖,城中越来越乱,知县弹压不住,逼着粮店拿粮出来,当街施粥——那粥清可见底,我娘怕我饿着,只喝半碗米汤,剩下的都给我……便是如此,我也饿得夜里睡不着觉。” 纪延朗没想到方盈真的挨过饿,又见她提起去世的岳母,眼眶泛红,忙伸长手臂,握住她搭在桌边的手,以示安慰。 方盈呼出一口气,定定心神,道:“世伯就是这个时候给我们讲了武将军爱民如子的事迹。” 被数千叛军围困的小小县城之中,一个饿着肚子、满心惊惧的五岁小孩,听说就在距离他们几百里外的凤州城,有一位明明姓武、却轻易不动武的将军,无论中原和蜀中王朝如何更迭、谁占了上风,都不为名利所动,一心只守着全城百姓不受战火荼毒。 “世伯说,凤州是要冲之地,武将军却从未以此为筹码,无论归顺何方,都是以不扰民、不横征暴敛为条件。我听了就想,要是鄠县知县是武将军就好了。” 要是天下官员,都是武将军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我爬回来更新了(但暂时还不能日更…… 感谢在2021-06-0210:23:42~2021-0 7-0419:4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色微醺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纪延朗握紧方盈的手,先问:“这知县没什么好下场吧?” 方盈点头,笑答:“世伯说完这番话后,也就两三天,外面的魏汝珍部便不耐烦,喊话说,无论谁绑了知县出去投降,都能得赏金。” “那不得群起而攻之?”纪延朗也露出笑容。 “嗯,想绑他的人差点把县衙冲塌。”故事差不多讲完了,方盈想尽快剥离那时的情绪,便故意往逗趣里说,“不过魏汝珍部并没有当场杀那知县,而是像对待奴隶一样,用一根绳子把他拴在马后,一路向北拖着回去,没到长安人就死了。” 纪延朗哼道:“他应得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大军围城时说一句‘一人之故、不要为难百姓’、而后自刎于城头,尚能青史留名。” “他也没想青史留名啊!”方盈笑道,“人家明明只想升官发财。” 纪延朗轻拍额角:“是我糊涂了。魏汝珍部撤走后,你们便顺利离开鄠县了吗?” 方盈点点头,纪延朗松口气,又问:“一共困了几日?” “后来我娘说是八日,但我心里一直觉得比这要久,也许是当时太小太害怕了吧。” 纪延朗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两手合握住妻子柔软的手,放软了声气道:“真没想到你幼时还有这段经历。”难怪当年她刚被接到纪府不久,就敢为了武将军和他争论,想必那时,武将军在她心中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谁也不能冒犯。 “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何那么理直气壮?”方盈看他神色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笑着反问。 纪延朗嘿嘿笑了两声,不回答。 方盈觉得他不是好笑,斜眼打量,“啊,我知道了,你定是一直觉着我不讲道理、莫名其妙……” 纪延朗忙打断她:“那可没有,冤枉!我只是……说了你不许生气。” 方盈:“先说来听听。” “……不说了不说了。”纪延朗可不想“以身试法”,“像你说的,此事早就说开了,不提也罢。你还是再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哪还有什么事好讲?”这种经历,一辈子有一次还不够? 纪延朗却道:“我不是说被困在鄠县这种,你说你在方家老家长到五岁,就没有什么难忘的幼年趣事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有玩伴?可曾淘气闯祸惹岳母生气?” “淘气闯祸?”方盈抽出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我可没有,你少以己度人。我听娘说,你原来在蜀宫被先主宠坏了,回到家没少让父亲费心。” “费心?”纪延朗笑着摇头,自嘲道,“其实你是想说费‘力’吧?娘怎么连这些都同你说了?也不给我留点颜面。” “就算娘不说,你的事迹在洋州也是……”方盈嘴快,说到这里猛然想起自己当年背后和立春说他坏话,叫他听见了,忙停住话,端起茶来喝。 纪延朗也想起那年的事,见她一面喝茶,一面从茶盏上方瞥过来,有点心虚似的,禁不住莞尔,逗她道:“是啊,那更不公平了!我的事你都知道,你的事,我却不知。不成,你得事无巨细、好好给我讲讲。” 方盈几乎没同人讲过那几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一是当时太小,记得的事不多,二是,那是她为数不多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并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 不过今日已经连她最不愿回忆的事都仔细讲了,顺势谈起幼年生活,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方盈放下茶盏,边回想边道:“老家是个怎样的地方,其实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我家院里有一棵大桑树,我娘养了蚕,我常自告奋勇,采桑叶帮娘喂蚕。” “小时候就这么懂事?”纪延朗玩笑道,“就没干过什么坏事么?” 方盈斜他一眼:“淘气是有的,但我小时候可没你胆子大,从来不敢惹祸……” 纪延朗瞪圆眼睛:“你说谁胆子大?我胆子再大,还有你大么?” “……”方盈想反驳,话到嘴边,想起从前几次与他打交道,好像自己确实没有胆子小的时候,只好噎回去,睇视着他问,“你方才就是想说我傻大胆吧?” 纪延朗摇头,嘿嘿一笑:“我想的是一个字。” “一个字?”方盈直觉不是好话,干脆不问了,伸手捡起棋盘上的骰子一扔,“下棋。” 纪延朗:“……” 不过这盘棋到底也没下出个结果,因为很快船家就传话说,前面将到汴河沿岸风景最佳之处,问要不要减缓船速。 两人就是来游河赏景的,当然想慢行细看,便吩咐下去,等船速慢下来,纪延朗扶着方盈的手,并肩站到亭子围栏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下面又传来船娘的歌声,纪延朗听着,不由一笑:“这歌儿还真应景。” 这歌词是诗三百里的句子,方盈早年也读过,知道是贺新婚的——她和纪延朗婚后真正在一起相处,还不到两个月,勉强算得上新婚,此时岸上桃树繁茂、花儿极艳,与歌中所唱一般无二,确实很应景。 乐师为配合歌词原意,曲子弹得甚是欢快,纪延朗听入耳中,想起婚礼时自己不在,没能亲迎方盈,突然有些遗憾,再想想当时,虽婚礼办得郑重其事、一丝不差,却定然毫无喜庆气氛,更觉心疼。 便握紧她的手,侧头贴近她耳畔道:“以后我定不叫你受一丝委屈。” 方盈哪知道他心里转了这么多弯儿?当下一愣:“啊?” 纪延朗见妻子满脸疑惑,按下那些遗憾与心疼,笑道:“你不觉着咱们是天生一对么?你因鄠县之围而景仰武将军,听不得旁人说他坏话,便有了我们的初遇;我流落交趾,愤怒绝望时因你当日一言而忍耐蛰伏,才活着回来,与你做夫妻……” 他本是不好意思谈及自己的心思,才想说些“天生一对”的话和方盈玩笑,却越说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 他们过往每一个重大经历都在推着他们走到一起、成为夫妻,且每一次,他们都是被天意或者说命运推着向前走的。 方盈是因丧母才被接进纪府,在纪府同他吵,并非出于莽撞、而是景仰,后来在汴京府中偶然再见,是因对纪家感恩、仗义执言,到最后他在交趾落水、下落不明,家里请到陆天师卜卦,更是谁都无法预料之事。 他们两个真的就像绑了月老的红线,无论隔着千里万里,都能被拉到一起,不然怎么偏偏方盈的八字就合适、还早就心悦于他呢? 除了冥冥中自有天意,真的别无解释。 想到此处,纪延朗不由动了真情,连眼眶 都不自觉红了。 方盈瞧见,心下惊讶,不明白纪延朗这是怎么了——他这番话对她并无任何触动,因为前半段是她自己亲身经历,后半段洞房的时候就谈过了,她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红了眼眶的。 难道是因为方才听了她幼年经历,觉得太凄惨,心生同情怜悯? “咱们这是做什么?明明是出来游玩的,怎么在此忆苦思甜起来?”不管因为什么,他们此刻身在画舫之上,旁边无遮无挡,还有侍女伺候,都不适宜再谈下去,方盈笑着岔开话,指点岸上景致叫他看。 纪延朗还在因“冥冥中自有天意”而心潮澎湃,尤其想到方盈是怀着爱慕嫁给他的,更觉心旌摇曳、难以自已,一种热烈而汹涌的情愫从心底生出,转瞬就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他突然十分喜悦,想紧紧抱住方盈,亲上几口,再转上几圈,还想冲着岸上桃柳大喊出他的心声,好叫汴河沿岸所有草木都知道,他此刻有多欢喜雀跃,他和方盈又是多么天生一对。 可惜这些都不能做,纪延朗强自压抑着冲动,甚至不敢开口,怕有什么傻话不过心就冲口而出,反倒唐突方盈,坏了此刻气氛,所以始终都只笑着点头,并没有接话。 方盈见他一径傻笑,眼睛还亮得很,不知想到什么好事了,干脆省下力气,也不开口,静静听船娘唱歌。 等纪延朗心情平复、真正回神,画舫已经恢复原先船速,眼看就到下游泊船处。 “娘子觉着这一段景致如何?”他侧头望向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笑问道。 “很美。”方盈由衷答道。 桃花垂柳皆非名贵花木,算得上随处可见,但如此连绵不绝,乘船远望,自另有一番趣味,更难得是自在畅快,四下无道道高墙阻隔春风,头顶亦无重重屋檐遮蔽青天,令人一抒胸中浊气。 “那以后得空就带你出来。”纪延朗声音从所未有的柔和。 方盈禁不住转头看他一眼,见他中了邪似的,眼中满是柔情,一时愣住。 纪延朗以为她是不相信,晃了晃牵着她的手,笑道:“我说到做到。” 这种好事,方盈当然不会推拒,笑着点头:“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红唇上翘,整个人生动娇艳得,两岸桃花都瞬间失色。 纪延朗心跳登时乱了,他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转开头一指上游,道:“等会下了船,带你去上次说的那间食肆,他家下酒小菜真是一绝,其中有一道酱鸭,百吃不厌……” 他口中滔滔不绝,心里却悄悄分神,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滋味。 想倾其所有待她好,陪她览尽美景、尝遍美食,只为换她欣然一笑——即如此刻—— 作者有话说:纪延朗:冥冥中自有天意(感动 方盈:你说得对(千万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感谢在2021-07-0419:44:21~2021-07-0816:1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9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纪延朗这次带方盈去的食肆很小,一间临街铺面,连正经招牌都没有,只在门上挂个晒褪色的酒旗,店内也很简陋,摆了四张桌子、几个条凳,实在不像他会来喝酒的店。 “骑军营的兄弟们常来,我同他们来过两次。”看出方盈的疑惑,纪延朗主动解释,“他家有二楼,咱们去楼上坐,清静些。” 此时店内只有一桌客人,听见动静扭头往门口看,店家也从里面迎出来,附和着请他们上楼。 方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发觉里面靠后门处有一截窄窄的楼梯,她点点头——来都来了,而且这家食肆内确实有一股浓郁的肉香,让人一闻就口舌生津、馋病发作。 楼梯狭窄、台阶偏陡,纪延朗先上去一阶,然后回头伸手来扶方盈。 “郎君先上去吧,立春扶我就好。”方盈已经扶住立春的手,又看这楼梯确实狭窄,他这样半侧身来扶自己,并不太便利,就婉拒道。 纪延朗却心正热着,恨不得倾其所有对方盈好,当下探身过去,从立春那里接过方盈手臂,笑道:“这里台阶高,还是扶着我吧,让她帮你提裙子。” 方盈低头看看自己长及鞋面的鹅黄罗裙,确实需要提一下才好上楼梯,没再坚持,让他扶着慢慢上到二楼。 楼上比下面略宽敞些,尚无客人,纪延朗没有松手,一路扶着方盈到临窗桌前坐下,顺便解释:“他们楼下隔了厨房,所以格外狭窄。” 又转向店家,问酱鸭做好没有,还有什么别的菜,都盛一碟送来。 “多尝尝,若有觉得好的,后日出游,也可以从这儿买一些带去。”纪延朗道。 方盈点点头,没有出声,正午骄阳透过窗纱照进来,晒得人懒洋洋的——这是她平时午睡的时辰,刚才又是一路坐车过来,着实晃得她有些困倦。 纪延朗没发现,他兴致仍然很高,借着半开的窗子给方盈指点附近还有什么好吃的,“其实这里离丰乐楼也不远,在一里左右。” “是么。”方盈随口应一声,转头问立春带的茶还有没有,给她点一杯来喝。 立春应声去烹茶点茶,纪延朗这才发觉妻子脸上有倦意,忙问:“怎么?累了?” “累倒没有,就是到了平日午睡的时辰,有点儿犯困。”方盈道。 “那咱们吃完就赶快回去,今日也是起得早。” 听他这么说,方盈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变娇气了——嫁进纪家之前,她并没有午睡的习惯,也没有出来玩半日就困倦的时候——这可不行,太娇弱没好处,以后还是得多活动。 便摇头道:“以往也是在家无事,才习惯每日午睡的,其实并不缺觉。” 方盈话是这么说,却不知困劲儿还写在自己脸上,纪延朗望着她略显迷蒙的双眸,笑道:“午间小憩是养生之道,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方盈没明白。 纪延朗道:“什么都不要紧,不用特意迁就我,为我改了平日作息。” “……”他在说什么?她只是反思自己近来有些懒,没有闺中时那么精力充沛,他想到哪里去了? 纪延朗却自以为猜到方盈心思,继续说道:“没玩够也不要紧,我不是说了么,以后得空就带你出来游玩。” “……”越说越远了,方盈忍不住反驳,“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贪玩到不肯午睡。” “岂敢岂敢。”纪延朗笑嘻嘻拱手作揖。 方盈斜他一眼,道:“我是想着,吃过饭回去也不早了,二嫂肯定有事找我。” “放宽心吧,二嫂当家这么多年,一次出游,不至于事事都等着你商量。” 方盈眉头一挑,正要开口,纪延朗自己也觉出这话说得有歧义,紧着解释:“不是说你帮不上忙、二嫂不需要你帮手,以你的才干,料理这些家务琐事,自是绰绰有余。” “哦?”方盈挺直腰板,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人,倒想听听他怎么圆。 “我其实是想劝你,不必为了这些太耗费心思,家务琐事而已,不出岔子就行了,真不用样样尽善尽美,尤其咱们家人口多,各有各的喜好,就阖家出游这等事,想要人人都十分满意,是不可能的。”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但是,“我一个闺阁妇人,不在家务事上花心思,那把心思放在哪儿?再说这是娘交代给二嫂和我的,我若像你说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得起娘吗?” 纪延朗看二楼只有自家仆妇,凑近方盈,嬉笑道:“心思……自然是多放在我身上啊。” 方盈强忍着没翻白眼,恰好这时,立春端着茶回来,她顺理成章不用接纪延朗的话,接过茶,低头浅浅啜饮。 纪延朗见状,记起她不喜当着下人调笑,有些讪讪,便也端起茶喝了半盏,遮掩过去,然后若无其事接上前话:“娘那里,你更不必担心,她从来宽和慈爱,绝不会为这些事苛责你。” “我知道娘不会苛责,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最好,是不是?”纪延朗抢先道。 “是啊。”方盈点头,“为人处世,理当如此,你不也是么?” 纪延朗笑着解释:“是,但你无须事事如此,尤其在家里,样样都要做到无可指摘、尽善尽美,太累了,也没有必要。”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方盈心里舒服了些,缓了声调道:“放心吧,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 纪延朗望着她,微笑不语。 “真的。”方盈忍不住强调,“我没你想得那么要强。” 纪延朗想说“你还不要强,我就没见过比你还要强的小娘子”,却听见楼梯那边有脚步声,转头看时,果然是店家来上菜,便暂且咽下,等立春帮着把菜一一端上桌,他提箸夹了一块酱鸭,放到方盈碗里。 “先尝尝这个。” 方盈闻见肉香,也不想再和他谈这莫名其妙的话题,拿起筷子专心品尝美食,不料刚夸了酱鸭确实美味,纪延朗就亲自动手给她倒了一杯酒,要与她碰杯对饮。 她忍不住看一眼窗外明晃晃的日头,说:“合适吗?” 纪延朗明知故问:“有什么不合适的?” “大白天饮酒,总觉得不太像话。” “一共就这么一壶酒,小酌两杯,尝个味儿而已。”纪延朗点点旁边只能装二两酒的小酒壶,“再说,什么叫像话,什么叫不像话?我带你出来游玩,到酒肆尝尝鲜、喝了两杯,谁还能说什么闲话不成?” 也对,今日是同李氏报备过的,方盈笑了笑,举起杯道:“郎君所言极是,妾以此杯敬郎君。” 两人碰了杯,各自饮尽,纪延朗给她夹了一截排骨,自己也吃了一块,又道:“你呀,就是把自己管束得太紧了,我知道,从前我生死不明,你身后又没有显赫娘家,在府中不得不谨小慎微、事事周全,但如今我回来了,以后万事有我,你只管撒开性子,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绕了半天,他是想说这个?方盈太过惊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纪延朗看见她惊讶的样子,有些心酸,也有些心疼,郑重重复道:“我说真的,以后什么嫂嫂们的看法、下人们的闲话,你都不用理,只管告诉我,我去给你出头。” 方盈被他逗笑:“你出头?你能怎么出头?找嫂嫂们吵一架?像话吗?” “怕什么,反正咱们是小的,我先和嫂嫂们讲道理,讲不通我就写信告诉三哥四哥,让他们评理。” “……瞧你这出息,这不是吵不过就告状么?” “我还不够有出息?都没说告诉爹娘去呢。”纪延朗一脸理直气壮。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耍无赖的样子,先前因他东一句西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而起的不悦,不但一扫而光,还特别想笑,方盈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侧过头笑出声音。 此时窗上漏下来半扇日光,正好洒在她肩头,给她额前几丝碎发镀上一层亮色,纪延朗看得怦然心动,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他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之后便不再提,只与方盈品评美食美酒。 吃完饭,夫妻二人登车回府,到家下车时,已经午时末。 估摸着李氏还在午睡,两人先回了房,方盈洗过手脸,换身衣裳,就打发人去看岳青娥在做什么。 纪延朗也换了衣裳,正想和她一起打个盹,见状不由苦笑:“我还真当你听进去了,原来还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听进去了啊!”方盈瞪圆眼睛,“你不是叫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么?” 纪延朗挑眉,方盈狡黠一笑:“我就想这么活。” 他话是说得动听,但若真听他的,做一个恃宠而骄、只顾吃喝玩乐、敷衍家务琐事的妇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厌烦,那时她要靠谁去? “有一摊事给我管,时常要动脑子,才不至于无所事事、伤春悲秋,最后变成个糊涂人。”方盈含笑解释完,起身道,“你眯一会儿吧,我见管事去。” 纪延朗看着她走出门,望着院子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摇头一笑,自去午睡—— 作者有话说:好久不更新,还涨收藏,有点心虚…… 是这样的,上一章更新后,怎么都写不出这一章,对行文进度着实有些焦虑,我就想着要不先把另一个坑填完,结果那个写完一章,也接不下去…… 最近终于想明白本文后续该怎么走,我会努力写的,也请还在追的小伙伴多多鞭策我,帮我一起完成这个故事吧,么么哒~ 感谢在2021-07-0816:14:48~2021-09-0401:1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色微醺8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不过这一日,方盈到底还是早早休息了——因为她那拖拖拉拉的月事终于来了。 她发觉时,正与岳青娥在一起,对方听了便笑道:“挺好,今日来了,明日能在家歇一天,到后日应该也不碍什么事了。” “是啊,我原来就怕赶上后日出游。”方盈痛经不算很严重,但经血量比较多,若在经期第一天出游,实在是很麻烦。 正好要商议的事,也差不多商量完了,岳青娥就让方盈先回去休息,还替她回禀了李氏——那边干脆打发人传话,让方盈和纪延朗留在房中用晚饭,不必过去了。 方盈踏踏实实在房里休息了两夜一天,到初十早上醒来,纪延朗已经不在身边。 “郎君在练拳。”立春一面挂起帐子,一面回禀,“外头天气好得很。” 之前她们一直担忧到休沐日天气不佳,因此方盈听见这句,很是松了一口气。 她这边穿衣洗脸、坐到妆台前梳妆,纪延朗也打完拳,从外面进来洗脸更衣了。 他们两个要先一步去繁台,看着下人们布置,所以直接穿上为出游准备的新衣,到李氏房里简单用过早饭,便辞别母亲,先出门了。 此时将到卯时末,正是纪延朗平日去营里的时辰,按理说时辰还早,路上车马行人却已不少,且一看就都是出城游玩赏春的。 等他们夫妻到了繁台,居高临下俯瞰内城,车马已又多一倍。 “幸亏叫他们早早拉着家具陈设出门了。”方盈庆幸道。 “嗯,我看还是打发人回去给娘传个话,让她们不妨晚点儿出门,左右这会儿高台上还有点凉。” 时辰尚早,高台四面临风,确实有些凉意,方盈点头赞同,纪延朗握了握她指尖,触手冰凉,忙说:“你加个披风,先去帷幔里坐吧,我盯着他们。” 方盈看管事带着下人忙活得还算有条理,加之来这一路,身上确实有点不适,便答应了,进去帷幔里坐下,抱着汤婆子,又喝了杯红糖姜水,觉得缓过来了,才扶着立春起身,指挥仆妇们铺设毡毯几案等物。 将将布置得差不离,纪延朗进来寻她:“府里传信过来,娘已经上轿出发了。”又一指侧边角落,“女眷更衣之处隔出来了,你瞧瞧还缺什么。” 方盈答应一声,一边往更衣处走,一边问:“给厨娘的地方隔出来了吗?” “隔好了,在西边,厨娘自己收拾呢。” 方盈转头吩咐立春:“找个人去传话,让童娘子尽快点一下带来的食材,若有忘的缺的,也好打发人抓紧去买。” 立春应声去办,方盈又说纪延朗:“你不用陪着我了,外面要是没事,你先去天清寺吧。” 李氏说了要给天清寺添香油,纪延朗便停住脚:“也好,我去去就回。你累了就歇一歇,打发侍女仆妇去跑腿办事,别自己跑来跑去。” 方盈也不想自己来回走——不是别的,她 现在一行动,就觉得经血汹涌而出,很怕月事带浸透了,染到裙子上,因此到更衣处,她先换了月事带,又坐下来看着仆妇们布置好了,才扶着立春出来,想去厨娘那边看看。 谁知刚到半路,就碰见回返的纪延朗,“你不用去了,我刚从那儿过来,是有些食材短缺,已经打发管事去买,放心吧。” 方盈问缺了什么,他却没记住,“好几样呢。今日游春的人多,下面有摊贩挑着担子卖各种新鲜吃食,我吩咐过了,就算买不到短缺的东西,买些现成吃的回来也可。” “立春去一趟,跟童娘子对一下菜单。”方盈还是不放心,“尽快回来报我。” 纪延朗看着立春应声去了,自己伸手扶住妻子,劝道:“喝口水歇一歇吧,等人都到了,更得不着闲了。” 方盈随他一起回去女眷席位处,两人谈了几句李氏等人到哪了、还有多久能到的话,就有下人来回报,说孙家七郎、余家十一郎听说六郎在此,特来求见。 “你去吧。”方盈道。 都是幼时玩伴,既在这里遇见,总要寒暄几句。 纪延朗起身出去,没一会儿立春回来禀道:“童娘子请娘子安心,缺的几样,碍不着宴席菜单。她那边已经起灶烧水,忙得不可开交。” 方盈点点头,后面侍女仆妇接二连三来回报各种事情,她就没再管厨娘那边。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禀报,说夫人一行已经到了外城,六郎亲去接了。 方盈忙叫立春拿出镜子理过妆容,又将各处巡视一遍,吩咐煮上山泉水,以备烹茶,便也到高台边去候着。 很快一家子人就簇拥着李氏上来了,方盈上前扶住婆母,笑问累不累,是喝杯茶歇歇,还是先走走,看看风景。 “不累,先走走。” 难得出门,李氏精神不错,打发儿子们自去交际——方才一路上来,遇见不少亲朋旧友——带着儿媳妇和孙儿孙女们先去俯瞰一回皇都,又往桃林里走了一圈,才进去帷幔就座。 大人们要喝茶歇歇,孩子们却没玩够,岳青娥知道方盈身上不爽利,让她留下陪李氏和三个妯娌,自己拉上纪四娘带孩子们去放风筝。 一家子婆媳妯娌,平日在家天天脸对脸,没那么多话可说,因此一盏茶后,便组了牌局。 方盈坐在李氏旁边,看她和三个嫂嫂玩牌,偶尔有下人过来回事,李氏便笑道:“行了,别拴着你了,先去忙你的。” “娘说得对,人不用留着,钱留下就行。”安氏玩笑道。 方盈一面起身一面笑道:“三嫂莫急,等会儿我得空,必来赢你的钱。” 安氏摆手叫她快走,方盈离席走到边上,管事娘子迎上来回报:“六郎打发人来传话,说有几家女眷晚些时候要来拜见夫人。” 方盈听她一一说了是哪几家,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叮嘱对方几件事,然后抽空回禀了李氏。 李氏已有预料,“她们知道我来了,肯定要来说说话的。也好,人多热闹嘛。” “娘说的是,儿已吩咐她们再备些待客的点心。”方盈道。 程氏候着她们说完话,招手让方盈代她玩几把,她要去更衣。 方盈便坐到安氏身边去,同她斗着嘴摸了几把牌。 之后程氏回来却不想玩牌了,自去散步赏景,倒是岳青娥把孩子们交给下人,和纪四娘相携过来,方盈把牌塞给二嫂,去更衣处查看过月事带,再出来时,已有客到了。 先到的这一家也算姻亲,是岳青娥堂姐及其婆母妯娌,一行四个大人,还带了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方盈和岳青娥一向亲近,知道她与这位堂姐只是普通亲戚,平素往来不多,走上前打过招呼,便坐到纪四娘身旁,听长辈说话。 岳堂姐嫁的也是武将之家,她公爹与纪光庭父子一样,如今还驻扎在北面防范胡人。 “前几日送信回来,说他为国尽忠、脱不开身,小儿子那未婚妻本就因孝耽搁两年,如今已年纪不小,别再为他不在家拖延婚期了。是以我就请人择了吉日,定在下月二十六办喜事,到时夫人若是有暇,可要来喝杯喜酒。”岳堂姐的婆母笑盈盈邀请道。 “这是大喜事,给你道喜了。就算我去不了,也定叫二娘她们去道贺。”李氏笑着一指岳青娥。 毕竟是拐了两道弯的姻亲,对方也没指望李氏能答应亲自去,回了几句客套话,便提出告辞。 李氏让岳青娥送客,没想到她送了一回,又引回来几个——这般来来去去,又见了三拨客人,就快到午时了。 方盈估计大家这会儿肚子有些空了,就吩咐侍女去传话:“叫厨娘先把酥酪和豆腐花送上来。” 侍女应声去了,不一时带着几个人提着食盒进来,先找方盈回话:“六娘,童娘子说,早上他们往高台上搬豆腐花的时候,打翻了桶,豆腐花都坏了,她另做了几碗没加米酒的酥酪……” “这是加不加酒的事吗?”方盈心头火起,“我不是……” 话没说完,纪延朗从外面进来,见她脸色不好,插嘴问:“出了何事?” 方盈皱眉道:“我特意吩咐过厨娘,四妹和怀芷肠胃不好,克化不动牛乳,亦不能饮酒,因此单给四妹和侄女们做糖水豆腐花吃……” “啊,我想起来了,厨娘跟我说过,装豆腐花的桶打翻了。” “你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方盈急了。 纪延朗见三嫂和四嫂都往他们这里看,还交头接耳,忙示意方盈低声,自己也压低声音道:“我想着有替换的,就没多说,怕再惹你烦心。” 方盈气得头昏,早不说是怕惹她烦心?那事到临头才说,她不是更烦心? 纪延朗还在劝她:“肠胃不好,少吃几口也不碍事……” “你知道什么?”方盈压不住火气,语气也冲了起来,“什么叫少吃几口不碍事?你知不知道有人只吃几口牛乳,就会腹中鸣响、排气不止?四妹一个小娘子,生性羞涩,知道自己肠胃如此,看见放到面前的酥酪,她能吃吗?” 纪延朗让她问得哑口无言,幸好这时岳青娥也发觉异常,走过来询问,才解了他的围。 “这事啊,不怪六郎,他不知道。还是怪童娘子,你不是同她交代过么?”岳青娥听说原委后,拉住方盈的手,柔声劝导,“莫急,这样,去个人叫童娘子赶紧煮几碗汤团,快快送来。” 先前回话的侍女忙应声去了。 方盈略微冷静了些,“多谢二嫂,我……” 岳青娥按住她手:“跟我客气什么,你先去入座,六郎也去吧,我来盯着厨房。” 方盈还待推辞,却被岳青娥推了一把:“你身上不舒坦呢,这时候不要和我争,去吧,亲手给娘奉一碗酥酪。”—— 作者有话说:本文中的酥酪是牛乳制品 感谢在2021-09-0401:12:04~2021-09-2900: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60瓶;晨色微醺30瓶;花苏槐、元禄20瓶;王囡囡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方盈怒气还未完全平复,就这么进去,脸上肯定会带出来,便低声对纪延朗道:“你先过去。” 纪延朗进来,本来也是有话回禀,他点点头,脸上挂出笑容,先一步到李氏跟前,说他们兄弟席位安在旁边凉亭,两位兄长还邀了几位好友谈诗论赋。 “那可难为你了。怕是坐都坐不住吧?”李氏笑话小儿子。 “儿子坐不住,就进来彩衣娱亲。”纪延朗笑道。 李氏笑着摆摆手:“我这里用不着你,坐不住也多听听吧,权当陶冶性情了。” 纪延朗笑着应是,告退出去。 方盈这才带着人走上前,含笑道:“刚做好的桂花米酒酥酪,大伙先吃一碗暖暖胃吧。” 她亲自端起一碗送到李氏面前,然后走到纪四娘身边,伸手在她背上虚虚一按,弯腰笑道:“四妹稍候,另给你煮了汤团,马上就来。” 纪四娘轻轻点头:“多谢六嫂。” 安氏从方才六郎进来就发觉有异,眼睛一直盯着方盈,吃上酥酪了还要扬声问:“姑嫂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四妹吃牛乳不舒坦,我跟她说另做了汤团给她。”方盈大大方方回完话,还笑着打趣安氏,“怎么?三嫂也馋汤团了?” 安氏目光从妯娌扫到小姑,似笑非笑道:“我还真馋了,一会儿给我也来一碗。” “听见了吗?”方盈转头吩咐立春,“叫她们多送几碗来。” 立春应声去了,方盈顺势就在纪四娘身边坐下,等安氏不再留意这边,又凑近了解释:“本来想给你和侄女们做糖水豆腐花,谁料高台难行,她们搬运时,不小心打翻了。” 纪四娘不善言辞,先说一句:“不要紧。”说完觉得不诚恳,还显得自己托大,紧着又接,“汤团就很好。” 好像还是不对,却实在不知说什么了,只好怯怯看着六嫂。 方盈看出小姑无措,笑着握住她手,低声道:“知道你省事,不挑这些,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六嫂绝无敷衍之意。” “不……不敷衍……汤团真的很好,我挺喜欢吃……” “好好好,知道你喜欢了。”看她已经有点结巴,方盈接过话来,微笑哄劝,“但也别吃太多,我叫她们做了你爱的山珍羹。” 纪四娘口味清淡,最爱吃菌菇,所谓山珍羹正是以骨汤烹制的各类菌菇,她感念嫂嫂的心意,发自肺腑道:“六嫂费心了,多谢。” 这时又有侍女提着食盒进来,显然是汤团做好送上来了,方盈笑着拍拍小姑的手:“难得出游,尽兴了才好,别顾虑太多。” 她怕自己坐旁边,纪四娘吃东西不自在,说完便起身,去哄着侄女侄子们玩了一会儿。 岳青娥回来时,见她带着孩子们玩得满脸笑容,觉得事情应当是过去了,便趁着与方盈一起去更衣时劝她:“回去记得哄哄六郎,别让他心里存了疙瘩——那事着实不怪他。” 方盈想问一句“他存什么疙瘩”,话到嘴边,觉得没意思,又咽了回去,答应道:“我知道了。” “今日太忙,等明日倒出空儿来,再责问童娘子。”岳青娥又道。 童娘子是纪府厨房的管事娘子,管厨房已经有七八年了,资历老、厨艺高,还是从她婆母手里接的班——童娘子的婆母也是李氏的陪嫁,如今已在家荣养,却仍时时进府问安,在李氏面前说得上话。 方盈心知肚明,二嫂口中的责问,顶多也就是敲打几句罢了。 不过她也没想深究,在纪府这样的门第,许多事都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更衣处出去,差不多到开席的时辰,方盈吩咐上菜煮酒,本想在李氏身边服侍一回,却被婆母拦住:“我这里不缺人服侍,你快坐下吧,忙了大半日了。” 还让身边侍女硬扶着方盈去入席,并吩咐:“酒就别让她喝了,倒杯姜茶代酒吧。” 于是方盈一杯姜茶喝到底,整场春游饮宴,滴酒不沾不说,还陪着行了好几轮酒令。 到散席时,几位嫂嫂都有点微醺,安氏一把拉住方盈,在她肩上虚虚一戳:“今日便宜你了,欠的酒,下回可都得补回来。” “那可不成。”方盈不答应,“今日说好了我只是凑数的,一码归一码。” 说完把人往侍女手里一塞,笑嘻嘻道:“快回吧,别耽搁我们收拾。”她没饮酒,正好留下善后。 纪延朗也留了下来,陪她看着下人拆了帷幔、收好家具装车,才一个登车一个坐轿,进内城回府。 夫妻两个回到他们小院时,太阳已转到西边,空中云朵染上几许绯色,随春风徐徐飘荡。 方盈缓缓呼出一口气,迈步进了房门。 “累了吧?”纪延朗问。 方盈只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到家了,积累一整日的疲惫,好像都在这一刻压了下来,让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两人各自换上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到榻上坐下。 “你们是不是光顾吃酒,没吃什么东西?”方盈先开口问。 “嗯。”纪延朗摸摸肚子,“叫她们下个面吃吧,肚子有点空。” 方盈就打发人传话厨房,让做一锅汤面送来,“跟她们说不用麻烦,哪个汤有现成的,就用哪个。” 纪延朗听见,想起白日的事,不禁哼道:“你还体恤她们,特意交代过的都糊弄了事,再纵着她们,以后还支使得动吗?” “……”她还没找话茬,他倒先提起来了,方盈挑起眉毛,“我是怕你等不及。用现成的汤,盏茶功夫就能把面送来,等她们现做,怕不得天黑才能吃上。” 纪延朗一时无言。 看来他心里还真的有疙瘩,方盈打发了侍女,耐着性子道歉:“白日里是我不对,不该同你发火……” “这怎么能怪你?还是那厨娘可恨,你既然都交代了,她就该如实同我回禀,而不是含糊其辞,只说句肠胃不好、不能饮酒,——我还以为四娘是因肠胃不好才不饮酒的呢,哪知道是牛乳?” 其实在方盈看来,此事最令她恼火的,还真不是厨娘——下人嘛,差使出了纰漏,必然会推诿塞责,又有另一个地位更高的主子,上赶着顶在前头,哪还肯实话实说? 她真正气的是,纪延朗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作主张,连说都没有跟她说一声。更可气的是,他心里准觉得这是体恤她、为她好、怕她累着。 这个纪六郎,似乎以为对妻子好,就是让妻子什么都不干、什么心都不操,等他有暇时,带出去玩一玩哄一哄就行了。 早晚得给他掰回来,不过不是此刻。 “她有她的错,我有我的错。”方盈淡淡笑道,“无论如何,我不该当着下人就那样冲你说话,何况你本是为了替我分担,我后来越想越觉得惭愧……” 纪延朗当时确实觉得方盈当着人冲他发火,有伤他大丈夫的颜面,回到外面凉亭,与兄长们饮酒时,心里还一直不自在——又不是什么大事,一碗酥酪,宴席未开、连道菜都不算,值当她发脾气么? 但他毕竟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心里讲理的一面也在嘀咕,方盈并非乱发脾气——明明可以另做个别的,厨娘却偷懒只上酥酪,显然是轻慢四娘,四娘看到送到跟前的酥酪,不会想到厨娘出纰漏,只会以为是兄嫂忽视她、不拿她当回事。 所以这会儿方盈一道歉,纪延朗心里那点儿不自在立即消散,忙伸手按住她指尖,道:“我才惭愧呢,自己亲妹妹饮食有避忌都不知道,还给你添乱。” 方盈没料想他这么快就自己转过弯了,愣了一下,才道:“其实我原本也不知道四妹吃不得牛乳,只留意到她从来不碰牛乳做的东西,这次便特意问了她身边侍女。” “难怪你那么生气。” 特意问过了,还是给酥酪,四娘就是个泥人儿,也还有三分土性呢,哪能不往心里去? 纪延朗终于明白为何方盈当场就急了,“不行,这个厨娘,我非得罚得她再不敢如此不可。” 方盈反手拉住他:“你别越俎代庖,二嫂说了,明日责问厨娘。” “平日是二嫂管厨房?” “嗯。” 纪延朗没再说话,方盈看他神色似乎平复了,便松开手,喝了半杯温水。 接着汤面送到,两人吃过面,出门一天都有些累,早早收拾睡下。 第二日岳青娥说到做到,当着方盈把童娘子叫来,问她豆腐花洒了怎么不报。 童娘子果然推说是报给了六郎,上不加米酒的酥酪,也是六郎 允准的。 “那你是怎么跟六郎回报的?”岳青娥问完,又慢悠悠补一句,“我要听原话。” 童娘子眼睛转了两圈,支吾道:“当时忙……忙乱,奴婢可能记得不准,隐约是……是说的四娘不能饮酒、肠胃也不好,克……克化不动牛乳……” “真是这么说的?”岳青娥问。 童娘子答之前心里没底,答完反而觉得自己就是这么说的,肯定道:“是。” “可是六郎说,你没说过后面这句。” 童娘子神色一变,瞄了瞄方盈,狠狠心,跪倒在地:“那兴许是奴婢记错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没看紧她们,打翻了豆腐花,请二位娘子责罚。” 果然能管得了厨房的,心思转得就是快,她这么直接跪下认错,只说打翻豆腐花的错,不提酥酪,倒彷佛是给纪延朗圆话、含冤替罪一般——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 感谢在2021-09-2900:57:13~2021-10-1000:1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元禄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下晌纪延朗回到家,第一句就问:“厨娘怎么处置的?” 他还真挺把这事放心上,“罚一月月钱,再赔那一桶豆腐花。”方盈答道。 “没了?”纪延朗一脸不满意。 “也就是这样了,小惩大诫嘛。”方盈细细同他解释,“童娘子管厨房有七八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最不爱听这话,什么叫苦劳?又不是让她一个人做一家子的饭,厨房上上下下有多少仆妇供她驱使?什么地方苦到她了?嫌苦换人!” 方盈叹口气:“你还记得满嬷嬷吧?” 纪延朗皱着眉想了想:“原先管厨房的满嬷嬷?” “是,童娘子是满嬷嬷的儿媳,就是从满嬷嬷手里接管的厨房。” “那又如何?父亲战功赫赫、百战百胜,我贻误军机,官家会看在父亲面上就轻轻饶过我吗?” 都把打仗拉出来比了,可见是动了真气。 但方盈不太明白他为何如此气愤,都睡了一觉,又去骑军营操练一天了,居然还记着此事,“贻误军机?言重了吧?她这至多算是丢了匹马,以驴充之。” 她是玩笑口吻,纪延朗却不为所动,冷着脸道:“你昨日可不是这般态度。” 闹了半天还是记她的仇,方盈也不笑了:“看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昨日为何生气。” 这话提起来,可就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了,她径自转身进去,到榻边坐下。 为何生气昨日不是说清楚了吗?纪延朗纳闷,跟进去问:“不就是因为厨娘明知故犯、虚言欺上么?” “不,我最气的是你知情不报。”有些话原本不好直说,但有他拿打仗来作比在先,方盈灵机一动,索性借着他打的比方,说自己想说的话,“昨日我是主帅,你身为援军,接了我的军情却不报给我,还自行做主,该当何罪?” 纪延朗:“……” 她还顺着演起来了。 “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冤枉?”方盈又问。 纪延朗看她绷着脸、一本正经装主帅,俏皮得很,怒火顿时消去大半,也起了玩心,跨步走到方盈对面坐下,双手抱拳道:“元帅明鉴,末将委实冤枉。” “冤在何处?” “若非厨娘蓄意蒙骗、谎报军情,末将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绝不敢自作主张、隐瞒不报。” “荒唐!你在你们军中,也这样仅听一面之词,便妄下决断吗?” 纪延朗一叹:“是末将小瞧了那刁奴,未曾想到她有这般胆量,明明得了元帅之命,还敢当面糊弄末将。这刁奴实在可恨,依末将之见,理应重罚,以儆效尤。” 说来说去,他就是恼怒童娘子拿话糊弄他,却回避自己的错处。 方盈做戏都到这里了,当然不肯让他就这么绕过去,当下冷哼一声:“刁奴的罪责,她已认下,你呢?就一点错处都没有么?” 纪延朗本来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尤其昨日回到家,方盈还跟他道过歉。 但此时此刻,她借着“贻误军机”这个比方,将此事套进去,纪延朗就不得不承认:“末将确实也有不对之处,不该自以为是,扰乱元帅部署,还请元帅原宥。” 遣词用句似是十分正经,却被他说得拿腔拿调,还双手抱拳冲方盈摇了摇,一派调笑之态。 方盈抬手按住,笑道:“你说是这么说,心里定然觉得一点家务琐事,如何能与军机大事相比,是不是?” “不敢不敢。”纪延朗见她不演了,笑着反握住她手,“事虽有大小,道理是相通的。” “你真这么想?” “嗯。”纪延朗觉得都低头认错了,没必要再纠缠这个,点头道,“真这么想。” “那你开头说‘贻误军机’,是贻误谁的军机?” 这是又做上戏了?纪延朗回头想想:“自然是元帅的军机。” “既是我的军机,你为何如此恼怒,定要重重罚她?” 纪延朗一时不答,方盈却已通过前面几问几答,听出他是恼羞成怒于竟为一厨娘所蒙骗,接着问道:“你没发觉她是因你‘贻误军机’的么?若不是你去了,她敢不报我就自行定夺吗?” 纪延朗立时瞪起眼睛:“我……” 方盈抬起另一只手,将他宽厚手掌合在两手掌心,柔声道:“你先别急,听我说,童娘子此番作为,其实并非你想的虚言欺主,故意蒙骗愚弄你,恰恰相反,她是想用你来压我。 “在她看来,此事有你做主,我知道原委后,定然不敢也不会多言——为一个庶出的小姑,得罪夫君,并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酥酪端上去,四妹是个极省事的性子,不吃就是了,断不会借此生事,——这点儿纰漏便可以轻轻松松含糊过去。” 纪延朗顺着这话想了一回,发觉果真如方盈所说,只要她不多问、轻轻放过,这事就会悄无声息地过去,无人知道四娘心里的委屈,亦无人知道方盈的用心。 他又恼怒起来:“这刁奴怎敢如此轻慢四娘?娘从来不曾苛待庶出子女,当年对几位姐姐,都是当亲生的一般教养,区区一个仆妇,哪来的倚仗,竟连正经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方盈叹了口气:“当年你出事后,娘再无心力顾及其他,又有三房四房搅事,难免忽略了四妹。府中忠心下人,尤其是随娘陪嫁来的,亦因此加倍厌恶几房姨娘和她们所出子女,觉得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这同四娘什么相干?她既不是贺姨娘生的,年纪也小……” “不是还有二姑做例子么……” 纪延朗这一口气堵的,正梗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方盈松开手,亲手给他倒一杯温茶,“我也不是要给童娘子申辩或者求情,只是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就想把内里的纠葛同你说明白。” 纪延朗喝了茶,吐出那口气,道:“你接着说。” “我记得从前同你说过,二嫂有怀芷时,娘曾经让三嫂四嫂协理过家务,还撤换过管事娘子,后来虽 然很快就不让她们管了,还是留了隐患。” 纪家是武将世家,本就有世代服侍的家奴,纪光庭一路累积军功、持节开府,自己抢的、别人送的各种奴仆,更是数不胜数,再加上李氏陪嫁的下人,正如一条大河中的几股暗流,无风无雨时合为一股、波平如镜,一旦起风下雨,难免分流碰撞,生出波澜。 “我知道,府里府外的风言风语,少不了他们的‘功劳’。”此事纪延朗多少知道一些,“后面不是把那些生异心的刁奴都遣走发卖了吗?” 方盈一笑:“如今说来,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当日我刚嫁进来时,帮衬二嫂处置家务,与三嫂四嫂和那些刁奴斗智斗勇,却没少依仗满嬷嬷、童娘子这些人。” “依仗?”主子依仗仆妇,这像话吗? “你以为呢?”方盈用眼角瞥他,“二嫂膝下无子,我是个家世平平的新嫁娘,要在这府里做出些事情来,能不依仗她们那些管事娘子?” “那也是依仗娘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她们阳奉阴违,不肯真正出力,我和二嫂还能事事去找娘做主吗?” 纪延朗皱起眉,他想过方盈刚嫁进来时艰难,但没想到……不,哪有什么没想到,前日在食肆时,他自己还提过,只是有些事——就像她刚刚说的,如今说来只是一句话,当时有多难,他根本无法与亲历过那段时光的她感同身受。 “因此番前情,二嫂出面责罚童娘子,至多也就是像今日这般罚个月钱,要打板子或者像你说的换人,那得回禀到娘那里,请她定夺。”方盈声音放轻,“咱们家真正的当家人,毕竟还是两位大人。” 纪延朗想了一阵,一拍几案说:“那就请娘定夺!此事看着小,细想却没那么简单,家中仆妇擅自把主子分了三六九等,还敢借我的势压你,再把四娘踩到脚底——哪个礼义传家的人家会纵容这等刁奴?” 其实方盈早就察觉,有些下人——尤其是李氏陪嫁那一系的——再不严加管束,纵容下去,会有尾大不掉之患。 但这话轮不到她来说,岳青娥才是长媳,正经执掌中馈的那个,将来家业也是传给他们那一房,她不吭声,方盈一个小儿媳妇,只能三缄其口。 何况其中还牵涉婆母的颜面。 纪延朗就不一样了,他是婆母的亲儿子,又才失而复得不久,无论怎么说、说得深或浅,婆母都不会生气,且多少能听得进去。 “你说得也对。”方盈做出一副被他说服的样子,“我原先想着大事化小算了,但今非昔比,四妹也大了,眼看要定亲,总说她性子木讷、不善言谈,家中下人待她都是这番态度,她又如何立得起来呢?” “正是这话。在家都唯唯诺诺,出嫁了更直不起腰。我换身衣裳,这就去娘院里。” 方盈跟着进去内室,帮他换上家常袍子,嘱咐道:“见了娘,别着急,慢慢地说,娘向来睿智明理,兴许你提个开头,她就明白你要说什么了。” “我省得。”纪延朗低头在妻子脸上亲了一记,“你等晚饭时再去,我先走了。” 方盈送他到堂中,又拉住他叮嘱一句:“我前面有句话其实不对,童娘子是有功劳的,你记着这一点,别把话……” 纪延朗回身站直,双脚并拢,拿腔拿调道:“元帅安心,末将谨遵号令,这便去也。” “……”方盈右手由拉变推,一使劲直接把人推出门去—— 作者有话说:两位大人指的是父母,大人原本是对父母的尊称。 感谢在2021-10-1000:15:54~2021-10-1201:0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方盈去到李氏房里时,那母子俩正在谈论官家要出巡洛阳的事,她坐下来细心观察许久,也没看出他们之前谈得如何,只好耐着性子等吃完饭回房,再问纪延朗。 “娘怎么说?” “娘把我骂了一顿。”纪延朗往榻上一瘫,哀叹道。 方盈惊讶:“为何骂你?” “同你一样,骂我不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呗。” 方盈:“……少冤枉人,我可不敢骂你。” 纪延朗低笑两声,拍拍身旁,让她坐过来。 方盈过去坐下,听他道:“同你说笑的。娘就是教训我几句,说父亲不管是年轻时候,还是如今,遇到大事定然都会同娘商议,有来不及商议的,也一定跟娘说明白原委。还说你不是没经过事的小娘子,单论管家,我还未必及得上你呢。” “那我可不敢当。”方盈不想话题再绕着自己,追问道,“童娘子的事,娘怎么说?” “娘说不稀奇,下人本来就得时常敲打、紧一紧弦,才用得顺手。又说她原就想着该让四娘同你和二嫂学学本事了,明日就把四娘交到二嫂手上,先从管厨房学起。” 方盈笑道:“娘这是一箭双雕啊。” “嗯,我先头只顾生气,听完娘的话,再一想,二嫂已经出面罚过,若是娘还要就此事再罚,反倒更不利二嫂与你管束下人。” 那可不是嘛,令出多门,必然有损主事者威信。 纪延朗接着说:“不如把四娘推出来,既可让她学管家,又能借此机会敲打刁奴。” “是啊,一举两得。”方盈放了心,想起晚饭前他们母子的谈话,又问,“官家出巡,定日子了么?” “定了二十二日。” “那你们骑军营是不是得随驾护卫?” “嗯,不过我有些不想去。” “为何?”方盈惊讶,随官家出巡既有荣耀又有功劳,还不用上阵拼命,是人人争着抢着的好差事,他这是怎么了? 纪延朗看着她,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 方盈以为他有什么机密要说,凑到近前,却听他用气声道:“舍不得你……” 温热气息扑入耳蜗,令人发痒,方盈斜他一眼,坐直身体。 纪延朗却捉住她手握在掌心,含笑道:“真的。反正他们都抢着要去,只要上头不非得点我的名,我就留在家陪你,咱们也躲个清闲。” “你同娘说了么?” “说了。”纪延朗知道方盈担心什么,补充道,“娘也不想让我去。” 也是,他死里逃生回来,在家统共还没住上多少日子,又刚立过救驾之功,这次护卫圣驾,不去也不耽误什么。 方盈便也笑了笑:“你是该在家休养一段日子。”说着低头看向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冻疮才好,死皮都还没掉完呢。” 纪延朗一本正经点头:“就是,正该趁此机会,好好养一养,再补一补,然后咱们使使劲儿,给娘生个胖孙儿。” “……”方盈往回抽手,“我还在经期呢。” 纪延朗顺着她这股劲,凑到跟前,嬉笑道:“我说的是‘然后’,又不是现在。”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收拾收拾,早早睡下。 第二日早间,李氏打发了问安的女眷,单留下岳青娥、方盈和纪四娘,交代了纪四娘学管家的事。 “从厨房开始吧,人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在咱们家,却多半是不当家不知柴米得要花钱买。” 方盈跟岳青娥都笑起来,李氏看她俩一眼,对纪四娘道:“不用怕你嫂子们笑话,有什么不懂的,尽管直言相问,——你姐姐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岳青娥笑着接话:“嫂嫂也是一样,在娘家时,第一回进厨房,正赶上她们洗萝卜,我还当是人参,问我娘家嫂嫂从哪得的这么大人参,满 厨房的人都叫我逗笑了。” 纪四娘抿着嘴笑,李氏也笑道:“瞧瞧,都闹过笑话,没什么可怕的。” “是,儿一定听嫂嫂们话,好好学。”纪四娘细声细气应答。 李氏点点头:“去吧。” 妯娌二人带着纪四娘告辞出来,先去听管事娘子们回事,顺便宣布四娘即日起协管厨房,之后又一起带纪四娘去厨房走了一遭。 “认认人,听听厨房每日有多少事项,然后教她算账看账本。”方盈告诉从骑军营回来的纪延朗。 “妙啊,学的时候正好重算一遍账,叫那些刁奴都绷紧了皮办事。” 他这气还没全消,方盈笑道:“放心吧,娘已经交代过二嫂,要借此机会整饬厨房了。” 有李氏的话,又有纪四娘顶在前头,岳青娥没了顾忌,只十余日就抓了个厨娘克扣份例、中饱私囊的现行。 “不是童娘子,是她手下专给几位姨娘做饭的赵婆子。”方盈跟纪延朗解释,“贺、杨两位有钱,时常打赏,她自然不克扣,偶尔还给开小灶,单做些吃的,克扣的多是孙、江两位。” 能留在纪府的姨娘都生育过,贺姨娘生了纪府长女和三郎四郎,杨姨娘是五郎生母,孙姨娘生了二娘、三娘两个女儿,江姨娘则是纪四娘生母。 纪延朗奇道:“四娘都去管厨房了,她还敢克扣江姨娘?” “这次抓到的自然不是克扣江姨娘,不过顺藤摸瓜,再叫四娘出面问话,赵婆子嘴硬,她手底下的人可绷不住,很快就全招了。”方盈说到此处,叹一口气,“也是我们失察,先前看到孙姨娘总是脸色不好,还以为是为着二姑的事,谁料到……” 纪延朗拉起她的手,宽慰道:“怪不着你,孙姨娘服侍娘都多少年了?遇上这等事,还一直忍着不开口,她把娘当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二姑那般作为……” “那又同孙姨娘有何干系?爹和娘何曾因为二姐迁怒过她?” 倒也是,李氏治家一直很讲规矩,庶出子女从来不会让妾室养育、更别提教导,便是那位因夫家而与娘家决裂的二姑,与生母也并没有多亲近。 方盈点点头:“你说得对。” “那赵婆子怎么处置的?” “撸了差事、打了板子、抄没所得。”方盈知道他想听什么,笑着接道,“童娘子辩称不知此事,娘打发福嬷嬷去厨房,当众申斥她无能昏聩,有负夫人所望,处月钱减半,以观后效。赵婆子的缺,娘让二嫂自己选人补上。” 纪延朗果然大乐:“正该如此。” 方盈笑着端起茶,浅浅啜饮一口,听他接着说:“今日送走圣驾,我就闲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春光正好,去哪都好。”方盈不挑。 纪延朗禁不住笑起来:“是啊,春光正好。那明日先去汴河沿岸随便走走,走累了,我们就找个食肆,坐下来歇歇脚,再喝上几杯。” 他说的着实令人向往,正好家里也没什么事——厨房经过这一回,应能服帖很多,方盈第二日便心无挂碍地同纪延朗出门游玩。 两人沿汴河南岸,穿花拂柳,走走停停,十分惬意。 “河水好像比上次浅了一些。”方盈遥望河上行船,“这半个月只下了两次小雨,是不是有些旱啊?” “没听说旱,中原之地不似我们蜀中,雨水惯来少些,尤其春日,要不怎么说‘春雨贵如油’呢?” 方盈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开封府开始修河道了吗?” “外城修着呢。”纪延朗答完,忽然笑了笑,“上次不是遇见秦王巡视河道,还说起外城有盗贼吗?” “嗯,盗贼抓到了吗?” “抓到了,你猜在哪抓的?” “那我哪里知道?” 纪延朗奇怪:“十六那日岳父一家乔迁,你去了没听说吗?” 方家十六日乔迁新居,方盈自是一早就去了,纪延朗却因营里有事,午后才到,当时新宅子里正忙着安置,他也没得着空跟岳父多谈。 “没有,我爹在家从来不提府衙的事。” “唔,也对。盗贼正是在干涸废弃的河道里捉到的。”纪延朗揭开谜底。 方盈惊奇:“外城有很多干涸废弃的河道么?” “不多,有几条就够他们躲的了。” “这些人倒是会藏。” 纪延朗点头:“嗯,他们白日躲在河道里吃喝玩乐赌钱,夜间出来偷盗,行踪诡秘,极难追缉。还有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也躲在里面。” “那开封府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秦王上任后,亲自督促军巡院加紧盘查、日夜巡逻,正好又巡视河道,两相交叉,便发现了痕迹,终于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真好。”秦王还真是个实干派,方盈对好友的未婚夫君印象大好,悄声问纪延朗,“这次官家西巡,留秦王监国,也是在强调储位已定吧?” 纪延朗皱眉道:“按理说是这样,但昨日官家起驾,随从里突然多了卫王。” “卫王?官家不是叫他闭门思过么?” “是啊,本来官家只点了楚王、蔡王、岐王三位随行祭祖,谁也没想到,临行前卫王竟随侍在官家左右。” 方盈:“……”官家这是什么用意?—— 作者有话说:卫王是二皇子。楚王、蔡王、岐王是官家的兄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还真没什么用意,就是卫王上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悔罪奏疏,打动了官家。”周从善扬起一抹带着嘲讽的笑意,为好友解惑。 方盈昨日跟纪延朗出门,谈及卫王随驾西巡后,心里不踏实,打发人去周府,问周从善哪日有空闲,约她见面。 周从善回说日日都有空,让方盈随时来家里说话,她今日便早早来了。 “然后官家就让卫王随驾西巡了?这谁给他写的?一封奏疏就能把官家打动到只带卫王一个儿子去洛阳祭祖,别是文曲星下凡吧?”方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但又不敢对官家不敬,只好这么玩笑道。 周从善捧场地笑了笑,摇头道:“奏疏只是让官家肯见卫王——据说官家本来是看那奏疏写得极为惶恐不安,怕他有什么想不开,召来安抚几句,谁知这人不要脸,听了几句温和的话,就膝行上前,抱着官家双腿痛哭流涕。” 方盈:“……” “到底是亲儿子,官家叫他哭得心软,想起卫王素日也不是那种野心大到无君无父的悖逆之徒,都是李汉升那些人心术不正,贪从龙之功、离间天家父子……”周从善一路没什么语气地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以上都是我爹原话。” 方盈:“……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原来是令尊告诉你的。” 周从善冷哼一声:“不是他说,这些破事我才懒得听呢。” “是啊,令尊为何同你说这些?”跟周从善没什么关系啊。 “因为这是官家临行前一日同他说的,他又要部署禁军护卫圣驾出巡,来不及见秦王。” 方盈把这两层关系理了一遍,明白过来,“所以是官家心软了,临行前答应带卫王出巡,但又怕留守的秦王多想,便将自己的心思讲给令尊听,希望令尊同秦王解释一二?” 周从善点头。 “可是交代令尊的时间太晚,令尊也来不及同秦王分说——官家为何不自己召见秦王,说明此事?”明明这样最省时省力,亦不会有这番差错。 周从善嗤笑:“君父怎会自己开口向臣子剖白解释?那多有损君父威严。” “……”想想自己的爹,方盈突然理解了,“确实,由令尊去说,还可以顺道劝秦王殿下孝悌为先、体谅君父,——这么说来,令尊是要你把这话转达秦王殿下?” 看见好友忽然瞪圆眼睛,周从善禁不住真心地笑出来,“你才想到啊?” “那你……”方盈小心探问,“见过秦王了?” “还没,我爹不在家,他来家里也不方便,我打算明日去相国寺——你要不要一起?” 方盈笑道:“你约秦王说话,我去合适吗?” “就这么几句话,顶多一炷香就交代完了。”周从善神色淡淡,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秦王这个未婚夫的样子。 方盈想了想,还是 忍不住问:“上次咱们出门偶遇之后,你见过秦王吗?” “没有。不过你们家纪六郎怎么没随扈圣驾?” 这是根本不想谈及秦王啊,方盈没再追问,答道:“他身上有伤,也想多在家陪陪我们夫人——去年回家才一个月就又出征了,今年好容易收兵回来,在家还不到一个月呢。” “有伤?”周从善惊讶,“怎么伤的?” “就是打幽州时伤的,现在已经不要紧了。”这是纪延朗跟上官推让随扈名额的说辞,“不过当时在军中也没怎么好好休养……” 周从善点头:“是该在家歇歇,好好补一补——我爹年轻时受了伤总不在意,现在一到雨雪天气,患处就会疼痛。” 方盈叹气:“这天下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太平,听说胡人那边又有动静,我们郡公屯兵镇州,首当其冲……” “这一仗躲不过,迟早要打。”周从善拉起好友的手,宽慰道,“不用太过忧心,我爹说过,咱们打胡人没有必胜把握,他们来攻咱们的城池,也一样艰难。何况颍川郡公身经百战,官家都放心让他守镇州,没事的。” 方盈也是一时有感而发,闻言点点头:“希望这一战后,两边能消停两年。” “希望吧。哎,我还没问你,上次你们阖家去繁台,玩得高兴么?”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天,方盈不想提及与纪延朗的那点儿龃龉,只挑高兴的事说了几句,最后道:“幸亏我们去得早,到这几日,就有些热了。” “热也没挡住你们夫妇出门闲逛啊。”周从善嬉笑着打趣。 “河岸上还好,有树荫,也有凉风,对了,开封府缉盗的趣闻,你听说没有?” “缉盗能有什么趣闻?” 方盈就笑着把纪延朗给她讲的从干涸河道里捉到南城盗贼的事说了,“听说其中还有一个会‘点金术’的道人。” “点金术?真的假的?” “自然是假的,要不怎么还会被捉住?”方盈笑着端起茶喝了一口,“不早成仙了么?” 周从善还以为她喝完茶要细讲,没想到是打趣自己,禁不住瞪好友一眼,催问道:“那点金术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用一种药水,将铜洗成金色,然后拿出去骗人。” “就这样?” 方盈点头:“听说是这样。” “这能骗到人?金比铜重得多,上手一掂就知道是假的啊。” “里面应该还掺了别的。”纪延朗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没有那么详细,方盈就知道这么多。 “那还差不多。你说这些人,有这些功夫,还花了那么多心思,怎么不用在正道上?专做鸡鸣狗盗之事。” “因为他们心思就不正。” 周从善若有所思:“你说得对,心术不正的人,就走不了正道。” 方盈看着她眼睛:“想起什么了?” 周从善回神,与好友对视一眼,摇头:“没什么。听说你娘家搬进新宅了?” “嗯。”方盈同她说了几句娘家新宅子的事,“三房四房听说以后,明里暗里说了不少酸话,——我继母还问,要不要请我们夫人和我妯娌们过去坐坐,吃几杯酒,我连连摆手。” 周从善接道:“真把她们都请去,只怕你娘家不光是酒,连水都得叫你这两个妯娌说酸咯。” 方盈噗一声笑出来:“那我娘家不成卖醋的了?” 周从善亦笑出声来,两人许久未见,谈得兴起,不觉时光流逝,直到侍女送来羹汤点心,才恍然发觉已至正午。 用过点心,又坐了一会儿,方盈便提出告辞:“我先回了。近来我们夫人正让四娘跟着学管家,我因此空闲许多,过几日再来找你说话。” “既然如此,明日你也去相国寺吧,咱们顺道也去河岸边走走。”周从善也是在家闷得很了。 方盈却不答应:“不是有秦王在么?让咱们开封府尹陪你吧,顺道还能给你讲讲点金术。” 周从善气得伸长手要捉她,方盈早有准备,跳起来跑到门边,笑道:“我说真的,最迟半年你们就得成婚,不趁此机会熟悉熟悉,更待何时?” “快走吧你。”周从善不愿意谈,起身送方盈出去。 方盈知道她的脾气,点到为止,坐车从周府回到纪府,刚一下车,就听说三房那个刘姨娘正在生产。 “是到日子了。几时发动的?稳婆、大夫都到了没有?”方盈问回话的仆妇。 “午前发动的,稳婆大夫都请来了,三娘也去了贺姨娘院里。”仆妇殷勤道。 自从繁台春游之后,家里这些下人都对方盈恭敬不少,起初她还以为是因厨房出纰漏被她抓住,这些人受到震慑、绷紧了皮,谁料同岳青娥说起,却叫她好一通笑。 “哪儿啊?分明是因你当着下人教训六郎,他还不敢回嘴——如今她们都传六郎惧内呢。” 方盈当时不信,叫立春私下打听,却不料下人传的竟比岳青娥说的还过分,什么六娘手段高明、辖制住了六郎啊,什么六娘将六郎迷得神魂颠倒、所以六郎言听计从啊……简直不堪入耳! 偏偏这种话,她还不能出面去敲打、禁止下人传,只能忍着羞恼告诉岳青娥,请二嫂出面管一管。 如今传言少了,但每次看见格外殷勤的仆妇,方盈还是难免想起那些胡话,当下便只淡淡点头,快步进内院去见李氏。 李氏房里,岳青娥、纪四娘都在,正聚在一起看一套新首饰。 “盈儿回来了。”李氏招手叫方盈,“快来看看,过几日升国长公主宴客,我戴这一套簪钗如何?” 方盈走到近前一看,是一套制成花果式样、还镶嵌了绿宝的金首饰,光耀夺目、贵气非凡,禁不住赞道:“好看,也只有这种首饰,才衬得起娘的雍容华贵。” 旁边岳青娥笑道:“还是你会说,我和四妹看了半晌,翻来覆去也只会称赞好看。” 李氏听了,却有些迟疑:“会不会太过耀眼?” 是怕抢了主人的风头吧?李氏毕竟也做过长公主,若是装扮太过华贵耀眼,恐怕有心人多嘴,惹升国长公主不悦,方盈略一思索,道:“那就不戴全套,减去两支好了。” 李氏点点头:“就这么办。”伸手挑出两支簪子,一支给岳青娥,一支给方盈,“正好我嫌这两支太活泼,你们拿去戴吧。” 说完见儿媳妇要推辞,又道:“四娘刚打了一套,这等繁复的簪钗也不合适她一个小娘子戴,就不给她了。” 方盈和岳青娥这才齐齐道谢,接过簪子。 “长公主打发人来,是说让我带着你们都去,但你们妯娌多,真都去了,也不合适,我寻思着让四娘去见见世面,再叫她五嫂陪着,给她壮壮胆,你们四个,下回有机会再去公主府,如何?” 升国长公主要在二十八日办赏花宴,帖子送来之前,五嫂高氏已得了消息,说此次专门邀了各家待嫁的小娘子去,纪四娘婚事未定,正该带去给各家夫人主母相看相看。 方盈和岳青娥齐声答应,李氏便让她们散了,单留纪四娘说话。 回到房中,换了衣裳,方盈才想起没说卫王的事,不过也不急,等晚饭时纪延朗回来,一起说也行。 昨日定了她去周家,纪延朗便说要去邓家,盯着把那凉棚搭好,这会儿时辰尚早,他还没回来。 方盈在房里打了个盹,起来喝了盏茶,纪延朗才顶着一头汗进门。 “这会儿外面还热吗?怎么出这么多汗?”她迎上去问。 “穿多了,又晒得慌。”纪延朗端起方盈续满茶的杯子,两口喝了,“给我打点水,我擦一擦。” 方盈吩咐侍女去打水,又给他倒一杯茶,问了几句邓家的情形,侍女打水回来,纪延朗进去擦洗,立春抽空回禀:“娘子,刚她们去厨房打水,听说贺姨娘院里,刘姨娘怕是要难产。” 第72章 纪延朗换好 衣裳,一边推门出来,一边说:“邓大婶还问你怎么没一起……”说到一半,看方盈脸色不对,停住了问,“怎么了?” “三嫂房里有个妾室正在生产,方才她们去厨房打水,听说胎位不正、胎儿过大,很凶险。”最后三个字,方盈说得极低极轻。 纪延朗走到她身旁坐下,安慰道:“没事的。” 方盈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但愿吧。”跟他说也是白说,男子哪里懂得生育的凶险可怕? 纪延朗握了握她的手,转头喝茶——他是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生孩子的事他一窍不通,又是兄长的妾室,压根轮不到他们关心。 却不知方盈除了关切之外,更有恐惧。 两人这么沉默着并肩坐了一会儿,纪延朗终于想起来问:“你几时回来的?和周王妃谈得高兴么?” “啊,挺高兴的。”方盈回过神来,“她说官家临时起意带卫王西巡,是因为卫王上了一封奏疏……” 她转述了一遍周从善的话,纪延朗听完,若有所思道:“看来官家还没有完全厌弃卫王。” “到底是亲父子。” “秦王也是亲的。”纪延朗压低声音,“眼下可还没真正立储呢——便是立了,官家西巡祭祖,不带太子,却带了太子之兄,叫人如何不思量?”官家也太偏心了。 “你是觉得,官家还有改立的心思?”方盈小声问。 纪延朗摇头:“我怕有人这么觉得。秦王任开封府尹还不到一个月,官家就有此举,恐怕满朝文武又要心思浮动,平生风波。” “风波早晚都会起,卫王能甘心看秦王稳坐开封府?” 这下轮到纪延朗叹气:“你说得也对。” “真金不怕火炼,真龙更不会惧怕小小风波,再说,不是还有周国舅呢吗?我想官家说那番话的用意,应当不只是让周国舅传话安抚秦王吧?” 纪延朗眼睛亮起来,看着方盈笑道:“不错。应当也是怕周国舅误会。”接着突然抬起双手,抱拳作揖,“娘子见识不凡,延朗真是自愧不如。” 又开始不正经,方盈瞪他一眼:“我有什么见识?是刚刚说到这儿,才想到的。” 这话是真话,先前和周从善谈的时候,她都没想到这一层。 纪延朗笑着拉一拉她手,“你若不说,我真没想到,可见娘子的见识还是高过我……” 他似是想借这个哄自己高兴,可惜方盈并不觉得见识高过他算什么夸奖——如果纪延朗觉得是,那说明他心里还是认定自己见识短浅,远不如他。 方盈不想争什么高低,却也不愿假笑着回一句“过奖”,便只反问他去邓家的事。 纪延朗见她脸色好了些,更着意挑拣趣事来说,想哄着她笑一笑。 方盈耳朵听着他说,心神却分了一半在想为何女子生育这般艰难,甚至于会搭上自身性命,反观男子,却什么苦都不用吃就可以繁衍子嗣,还能得夜夜快活。 这么一想,思绪就飘得远了,留着听纪延朗说话那一半心神也跟着飞走,他后面说了什么,一句没听见。 纪延朗讲完一段,见方盈发呆不应声,伸手到她面前晃晃:“想到什么了?” “啊?”方盈回神,“没什么……”她想到那些,可不能同他说,转头看一眼窗外,“不早了,去娘那儿吧。” 见她不肯说,也确实快到晚饭时分,纪延朗没再追问,与她一起出门,往母亲院里去。 路上走到一半,远远看见两个仆妇从李氏院里出来,步履匆匆向后面姨娘们住所去了,方盈本就记挂,进了院有意落后两步,让纪延朗先进去,自己拉住廊下侍女问那刘氏怎么样了。 “说是不太好,胎儿过于大了,刘姨娘已经昏过去好几次,还是生不下来。”侍女小声回道。 “稳婆和大夫都没有办法吗?”方盈压低声音问。 侍女看一眼帘子里头,沉吟一瞬,小声答:“方才好像是来找夫人讨主意的。” 稳婆和大夫就在产妇身边都没主意,夫人能有什么主意?方盈正觉不解,门帘一动,芳桂侧身出来,笑道:“夫人找六娘呢。” 方盈忙露出笑脸,快步进去。 李氏让方盈坐,笑问:“跟谁说悄悄话呢?” “没有。儿听说后日馨梅姐姐生日,她们要凑钱办一桌酒席,好好庆贺一番。”方盈倒不是想瞒着婆母,而是因为纪延朗也在,当着他谈论刘氏难产,恐怕李氏觉着不妥,便另拣了一件现成的说。 馨梅是李氏身边第一得力的贴身侍女,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前些日子李氏发了话,要给她择女婿、放她出嫁,所以这个生日就成了她在府里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与馨梅交好的、承过她人情的侍女们,便商量着要给她好好过个生日——方盈今早就听立春说了此事,这时说出来,倒是个合适的由头。 李氏却像是不知道,侧头问旁边侍立的馥荷:“有这回事?” “是有。”馥荷笑答。 李氏便笑道:“那你们可有福了,六娘问这事,想来不是白问的。” “是想给她们添几个下酒小菜。”方盈确实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儿觉着不值当到娘面前说,才悄悄问她们的。” “好啊,你们悄悄商议吧,权当我不知道。”李氏玩笑道,“正好省一笔开销。” 房里众人都笑起来,纪延朗也跟着笑,——女眷们的话题,尤其关涉母亲身边侍女,他不好插嘴,便一直没吭声。 李氏也知道他插不上话,说完这句便另提起别的事,略谈几句,晚饭也摆好了。 用过饭,李氏没像往日那样留他们说话,而是很快就打发他们走,“如今天好,你们饭后多走几步,消消食吧,我这还有事,就不留你们了。” 二人告退出来,到得院外道上,纪延朗先忍不住说:“看来娘也记挂着贺姨娘院里呢。” “嗯。”这事同他没什么好说的,方盈随便应了一声。 “你要是担心,不如过去看看?”纪延朗看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想了半天,也只有这个建议。 方盈摇头:“不合适。三嫂最是多心,她房里人生孩子,我去关切,她准以为我是故意给她难看,更不用说产房还在贺姨娘院里。”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她又叹口气,“我什么都不懂,去了也是白去。” 其实方盈倒想去找岳青娥谈几句的,一则二嫂知道的肯定比她多,二来二嫂生育过,同她谈一谈,也许自己心里就能安定了。 可是这个时辰,二伯在家,就算他们已经用过饭了,也不方便。 所以最终方盈还是被纪延朗拉回房去,一起玩了两局双陆,到该就寝的时辰,依旧没等来刘氏生了的消息。 方盈一夜都没睡好,早上醒来看见立春,第一句话就是:“我梦见阿娘了。” 立春抖衣裳的手一顿,脸上笑容也瞬息不见,方盈见状心下一沉:“三房那边,可是坏消息?” “嗯……”立春轻轻点头,“三房刘姨娘挣扎到三更过后,才产下一个小郎君,听说落地就有八斤一两。” “孩子生下来了,大人呢?” “流血不止,天没亮就……没了。”立春声音极低。 方盈半晌说不出话,立春知道主子的心病,也不敢多说,默默给她穿好衣裳,伺候她梳洗。 纪延朗惯常早起练拳强身,然后赶在方盈坐到妆台前时回房,今日进门发觉气氛不对,从方盈到侍女,个个脸上 不见笑容,便走到妻子身后,向镜子里一望,笑问:“怎么了?没睡好么?” 方盈也看着镜子同他对望,“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纪延朗一边问一边看向旁边给方盈梳头的侍女。 立春看郎君一副根本不记得刘姨娘生孩子的模样,忙答话道:“恭喜郎君新添一个侄儿——三房夜里生下个小郎君,可惜刘姨娘命薄……” 方盈听不下去,斥责道:“什么命薄不命薄的?你几时学了批命么?就敢这么说?” 立春慌忙认错,纪延朗打圆场:“你别生气,八成是三嫂那边传话就这么传的。”又叫立春去给他倒茶,梳头的侍女也打发出去,自己揽住方盈肩头,低声劝慰了几句。 最后说:“我看这事蹊跷,先头四哥房里那个就早产了,孩子没活下来,如今三哥房里这个,又只活了孩子,虽说女子生育不易,但也不至于如此吧?不说以前,二哥房里小三娘还没满月,不就顺顺利利、母女平安?” 是啊,生育顺利的是很少,但像大小刘氏这样母子只能活一个的,确实也不多见,难道……,方盈看向纪延朗:“不至于吧?就算三嫂……那刘氏是一直养在贺姨娘院里啊。” “我也觉得三嫂不至于,但贺姨娘确实是个糊涂的。”纪延朗直起腰,捏捏方盈肩膀,“你别多想了,总归是一条人命,娘会查的。” 方盈觉得此言有理,忙叫了侍女回来梳头,然后催着纪延朗,早早去李氏房中用饭。 李氏当着纪延朗没说什么,等他吃过饭去骑军营,岳青娥也来了,才叹口气说:“都知道了吧?” 方盈和岳青娥一起点头,想宽慰婆母一句,李氏却已接着吩咐刘氏的后事,买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样的坟地,再找几个和尚超度一场。 “其余的你们同三娘商量,家里不能停,早早装裹了,抬出去吧。”李氏最后道。 方盈两个应声告退,出了院子,她忍不住把纪延朗的话跟岳青娥说了,问她怎么看。 岳青娥左右看看,附到方盈耳畔道:“我还不敢想太多,但昨日晚间稳婆和大夫都说胎儿太大,生不下来,只能保一个的时候,娘就打发人把贺姨娘院里、尤其是服侍刘氏的人给看起来问话了。”—— 作者有话说:前面写过,女主的娘就是因为生育(早产)早死,她当时已经记事,所以对此深怀恐惧 第73章 安氏双眼泛红,唉声叹气:“原以为姨娘生养过三个孩子,必定什么都懂,比我知道轻重,哪想到……唉,这可叫我怎么跟三郎交代啊?” 岳青娥与方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疑。 “三嫂这话我有些没听懂,难道是贺姨娘有什么疏忽,刘氏才……” 方盈刚问了一半,就被安氏打断:“六弟妹说什么呢?我可没这个意思。” 她否认得很干脆,眼神却有些闪烁,岳青娥皱眉追问:“那你说‘哪想到’,是指什么?” 安氏张张嘴,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盈看她装腔作势,若是往日也就忍了,但此刻她跟岳青娥过来找安氏,却是为刘氏的后事,只觉这副做派格外可憎,当下冷冷道:“三嫂不方便说就算了。娘的意思,方才二嫂说过了,若没别的事,二嫂和我就先去忙了。” 安氏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岳青娥也毫不迟疑地起身,还催她道:“三弟妹记得尽快着人给刘氏小殓,别耽搁误事。” “哎……”安氏跟着站起来,想留她们,却不好开口,只得给门边侍立的仆妇使了个眼色。 那仆妇是她陪嫁,见状迎上来,先说一句:“二娘、六娘留步,我们娘子心里苦,只是说不出来。”又冲安氏佯作劝说,“娘子到此时还不说,是想等三郎回来,被人冤枉死吗?” 安氏立刻抽出绢帕,捂着脸呜咽两声,作哭腔道:“我被冤枉得还少吗?便是此刻说了,也挡不住旁人把干系往我身上抛。” 方盈冷眼看她们主仆做戏,并不吭声。 岳青娥也看出安氏这是自己急了,只等她主动开口,并不询问。 仆妇无法,只得自己回道:“二娘、六娘都是明白人,只要娘子说出来,定然会帮着辩白的。” 安氏看向两个妯娌,岳青娥这才开口:“我怎么听糊涂了?谁冤枉你?什么干系?辩白什么?难道刘氏难产另有内情?” “是有些内情。”安氏叹口气,请两位妯娌坐下,自己也坐回去,“我不敢说刘氏难产一定与此有关,但昨日见了她的模样,回想起这几个月的事,心里就止不住犯嘀咕……” 她端起手边已经不热的茶喝了一口,从头开始说:“当日闹那一回,二嫂和六弟妹都知道,我寒了心,也怕担干系,正好贺姨娘自告奋勇,便把刘氏送去了姨娘院里。但人到底还是我房里的人,吃穿用度依旧从我这出,不可能叫姨娘担着。” 方盈听她张口又说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心中顿生腻烦——纪家没有分家,各房份例都是公中分发,似刘氏这样怀有身孕的妾,公中自有一份月例,虽比贺姨娘那些老姨娘们减一等,也有一吊钱。至于吃穿,公中更是从没短过。 这会儿刘氏尸骨未寒,安氏竟还有心思算小账? 岳青娥也不爱听安氏说这个,插嘴道:“厨房一日两餐,午间还有点心,她一个孕妇穿不着什么好衣裳,顶多是馋什么吃的,开个小灶,三弟妹不会连这个都不舍得吧?” “二嫂把我当什么人了?”安氏有点恼,“我几时说不舍得了?” “那你说这些……” 安氏冷笑:“二嫂就没想过,她难产正是因为吃得太多?” “那怎么会……”岳青娥回了半句,看见安氏神情,后半句噎回去,惊讶道,“你是说胎儿太大,是因她平日吃得太多?当真?她身边服侍的都是谁?没拦一拦吗?还有大夫也常来把脉,难道不曾嘱咐?” “大夫说他早就嘱咐过,月份大了以后,不能再任由孕妇敞开胃口吃。服侍的侍女仆妇,都说大夫是这么说的,她们也劝过,但贺姨娘不理会,还告诉刘氏不用怕,就得多吃,力气才足,生得也快。还说这样腹中胎儿才健壮,不至于像她妹妹一样生个死胎。”安氏彷佛倒豆子,噼里啪啦一口气说了出来。 “……”岳青娥觉得贺姨娘虽是个糊涂人,但,“贺姨娘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怎会连胎儿过大的凶险都不知道?” 安氏叹气:“我也闹不清楚。” 她俩一句接一句,方盈直到这时才插上话:“那得吃多少才会吃成这样?”她从没听说孕妇不能多吃,一直只听人说孕妇是两个人,多吃些,胎儿才能长得好。 “一日五餐,单早饭就能吃五个大肉包子、一盘麻油蒸蛋,还得喝三碗糖粥,剩下四顿,更不用提。”安氏指指身旁仆妇,“她们有一回去厨房,看见灶上蒸着酱肉、炖着肥鸭、烤着蜂蜜乳鸽、还煮了一锅猪油粳米饭,回来报我,我略劝说姨娘几句,姨娘反倒怪我舍不得。” 最后这仨字落入岳青娥耳中,难免想起前话,又见安氏望过来,只好清咳一声道:“我不知有此一节,说了不当说的话,三弟妹勿怪。” 安氏道:“我哪敢怪二嫂?只求二嫂和六弟妹在娘面前为我说几句公道话,我便感恩戴德了。” 这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但岳青娥理亏在先,也就没有计较,和方盈告辞出来。 “原来怀孕月份大了,反而不能多吃……”走出安氏院子,方盈低声道。 岳青娥见她脸色不好,拉住她手,边走边解释:“不是不能多吃,是不能吃得太多。你不知道,怀孕到后三个月时,往往胃口大开,有时比成年男子吃得还多。不过身边的嬷嬷一般都会看着,不让吃太饱,饭后还会催着出去走走,这样生的时候才能轻松些。” “对啊,贺姨娘生过三胎,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她为何……” “我也想不通,几位姨娘有孕时,都是娘打发得力的嬷嬷过去服侍的,可没出过刘氏这样的岔子。” 贺姨娘没有害刘氏性命的理由,更不会愿意看到胎死腹中,她到底为何……方盈想着想着,突然想起贺姨娘的脸,站住脚问岳青娥:“二嫂觉 不觉得,贺姨娘近两个月胖了许多?” 岳青娥点头:“是胖了些,脸都有些圆了。”联想起安氏的话,她禁不住猜测,“她不会陪着刘氏一起吃五顿大鱼大肉吧?” “说不定真是那样。贺姨娘有孕时,娘打发嬷嬷过去看着,不让吃太饱,以她那糊涂心思,说不定以为嬷嬷们是故意磋磨她。”方盈重新抬起脚,边走边说。 “对。”岳青娥点头,“临产之前那一个月,连我都有两次夜里胃空、饿醒了的时候,贺姨娘生了三个,想来也有,但她不敢像我一样起来要吃的,多半是忍到早上。” “所以她不信嬷嬷们当初是为她好,只记着当年饿过肚子、遭了罪,到刘氏这儿,她的院子她能做主,又有三嫂出钱,就可着劲要好的吃,既肥了自个,又……”害了刘氏性命。 岳青娥叹了一声,向前走几步,忽然摇头:“不对,就算真是我们猜测的这样,三娘也脱不开干系!胎儿落地就有八斤一两,这是一朝一夕能吃出来的吗?既知不妥,她劝不动贺姨娘,为何不尽早回禀给娘?” “兴许是怕娘又把刘氏送回她房里?或者贺姨娘同三伯告状……”方盈不愿把安氏想得那么坏,但她说出这两句后,自己也觉得牵强,因为就算安氏真是顾虑这两样,也可见刘氏和肚子里的孩子,两条命在安氏心里都无足轻重。 岳青娥看一眼方盈,没有再说。 妯娌两个怀着心事办完刘氏后事,去李氏房中复命,“……从西角门悄悄抬出去的,四娘房里小刘氏去送了一回。” 李氏点点头:“辛苦你们两个了。”这事本该安氏自己去操办,只是她信不着,才让这两个儿媳妇忙活了半日。 方盈和岳青娥忙说不辛苦、分内事,岳青娥又把去见安氏,听她说的那番话回禀了,末了道:“三娘求儿与六娘,在您面前为她分辩几句,但儿过后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 李氏冷笑:“哪里都不对!她既然早知贺氏犯糊涂,为何从未回禀于我?这会儿人都没了,才想起来说这些,不过是想撇清罢了!” 见李氏似乎动了怒,方盈忙和岳青娥上前解劝,请她息怒。 “一个蠢,一个毒,叫我如何息怒?”李氏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几案,“去把贺氏、安氏都叫来!” 侍女应声去了,李氏呼出口气,又对两个儿媳妇说:“不干你们的事,都回去歇着吧。” 方盈和岳青娥不敢多言,齐声答应,告退出去。 回到房中,方盈仍未回神,坐着发了会儿呆,纪延朗回来了。 “我听说娘发怒了,怎么回事?”他一进门就问。 “外院都知道了?传得这么快么?” “我一进家门就觉得不对,从门房到二门,个个缩着脖子。”纪延朗坐下来,端起侍女送上的茶,咕嘟嘟一口喝完,接着问,“是因为三房的事吗?” “是。”方盈把安氏说的那番话、以及回禀李氏后的情形,一一说了,最后道,“二嫂也觉得三嫂脱不开干系,或许是有意纵容的,你觉得呢?” 纪延朗道:“这还有什么或许,必定是有意纵容。” “可是闹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啊!”方盈仍不愿相信安氏是有意害人。 纪延朗听她音调不对,仔细看一眼,才发觉她脸色苍白,眼神也不似平日那么淡定,似是吓着了的模样,伸手握住她指尖,凉得让人心疼,忙握紧了,安抚道:“莫怕莫怕,娘不是叫三嫂去问话了吗?会有结果的。” “能有什么结果?人已经没了,怕是这会儿都入土了,才十八、九岁,花朵一样的年纪……”方盈心里很难过,“三嫂不会承认的。” “天理昭昭,善恶有报,作恶之人,早晚会有报应。”纪延朗只能如此安慰——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加了一句话。 本章小修加了一份菜单~ 感谢在2021-11-1002:27:49~2021-11-1800: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夏闲桔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可惜这一日,安氏的报应最终只是被李氏训斥一场、把孩子抱回去养,就连贺姨娘,也只是停发月例,再闭门斋戒、为刘氏诵经超度四十九日而已。 “还让她把孩子抱回去养,你们夫人也不怕她养着养着给养没了?”周从善皱眉问。 因刘氏的事,方盈连日心绪不佳,纪延朗带她出过一次门也只稍有好转,便主动提出,让她来找闺中密友说说话散散心。 “她身上已有嫌疑,这个孩子若是没了,从我们夫人,到三伯,乃至于贺姨娘,都不会饶她。子嗣同姬妾,终究是不同的。”方盈歪头靠到周从善肩上,“若不是与你相识,今日的我,怕是同大小刘氏并无分别。” “原来你想到这里去了,我说你怎么瞧着格外消沉。”周从善拉一拉好友的手,柔声解劝,“放心吧,不会的,以你方盈的脾气、本事,不论落到什么境地,都不会糊里糊涂就让人害死的。” “不,刘氏已经算是不糊涂、有心计的了,她进府发觉三嫂不好相与,豁出去闹了一番,才去贺姨娘那里安生养胎……” “我怎么觉得,就是因为闹这一场,你三嫂才记下这个仇,不管她的死活呢?” 方盈抬头道:“你忘了么?她妹妹没有闹,老实省事,我们那位四嫂看着也没有三嫂这么凶恶,还是早产、没了孩子。” 周从善:“……” “况且以三嫂的脾气,即算没有那一出,只因三伯没打招呼就把有孕的刘氏带回去,已足以让她记恨刘氏一辈子了。” 周从善一叹:“也是。你三嫂心胸狭窄,本来也容不下她。” “我想说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刘氏身为一个孕妇,到死都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她和孩子好。”方盈说起这些,就觉周身冰凉,“我也一样。你知道怀胎十月,前几个月和后几个月如何保胎养胎,其实有很多不同吗?” 周从善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一无所知。 方盈苦笑道:“你看,他们就是这般,未出阁的小娘子不能知道这些:没生育过的,怕吓着你、先不告诉你这些;怀上以后,富贵之家有长辈和嬷嬷们,平民百姓家亦有婆母妯娌,不用你操心这些。——总得磕磕绊绊、吃尽苦头亲自生过一次,才能大约知道生儿育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这中间但凡有人藏个坏心眼……”联想起纪家这档事,周从善顿时不寒而栗,“难怪都说妇人生产是过鬼门关——这简直是遍地小鬼!” 方盈却摆摆手:“一般人家只想繁衍子嗣,故意藏坏心眼的倒是极少,但正因如此,在产妇和胎儿之间,人们更在意的,往往是胎儿。刘氏难产时,稳婆说只能保一个,据说贺姨娘当时不假思索就说‘当然是保孩子’。” 这些细节,方盈是在李氏处置过贺姨娘和安氏之后,才慢慢听说的。 “那日傍晚,我去夫人院里,见有人匆匆出来往贺姨娘那儿去,便找侍女打听,得知是来寻夫人拿主意的,当时还觉奇怪。”方盈说到此处,感觉声音干涩,端起茶润了润喉咙。 周从善猜道:“是安氏不肯担责,打发人去请你们夫人做主吧?” “不错。” “那你们夫人怎么说?” “夫人说,若刘氏还清醒,就问她自己要不要保孩子,不然就由主母做主。”方盈忍不住为李氏辩白,“我们这位三嫂就是耍奸,哪有房里妾室生产,自己不做主去问婆母的?何况还是庶子。” 周从善点头表示同意,又问:“那最后是谁做主的?”保的是孩子已经显而易见了。 “说是刘氏自己。但我不太相信。” 从午前到傍晚,苦苦挣扎几个时辰,人就算不是昏迷的,又能有多清醒?何况到三更天才把孩子生下来,中间又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周从善冷笑:“是啊,可不就‘得’是她自己么。” 方盈一时沉默,周从善见状,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好友其实惧怕的是落入跟刘氏一样的境地——人还在产房苦苦挣扎,生死却已由旁人定了。 “那你是想……先打听打听孕产之事?”周 从善猜度着问。 方盈目光一凝,郑重点头:“我想做个明白鬼。” “呸呸呸,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周从善斥道。 方盈笑一笑:“好吧,我就是觉得,既然我早晚都要生育,还是早作准备、把应当如何保养弄明白了才好,也许这样我就能不那么惧怕生育了。” 周从善同意道:“有道理。这也不难,你们夫人自己就生了三个儿子,身边定然有不少精于服侍的嬷嬷……” 方盈打断她:“你忘了么?她们怕‘吓着’我,是不肯同我细说的。就连我们二嫂,同我一向要好,说到这些也都是及时停住。” “……”周从善只好另出主意,“要不,你直接求你们夫人去?”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方盈这几天的消沉,正源于此。 婆母再好,究竟不是亲娘,她心里对生育的恐惧,是没法同李氏言说的。 “纪六郎呢?你同他说过你的想法没有?” “同他说有什么用?他恐怕连孩子是从哪生出来的都不知道。” “从哪生出来?不就是肚子吗?” 方盈:“……” 两个人无言对视片刻,周从善瞪大眼:“不是吗?那是哪里?” “……”好友才定亲,还未出嫁,论理不该同她说这些,但方盈刚表示过对这种“理”的不满,因此犹豫一瞬,还是凑近周从善耳畔,用气声回道,“经血流出之处。” 周从善难以置信:“不可能!这怎么能生得出来?!” “到生产时,产道会自行打开。所以孩子不能太大,一般五六斤会生得比较顺,记得我娘说,我生下来是五斤九两。” 周从善仍然无法相信:“那也很难吧?单痛也痛死人了。” “你以前不知道生孩子很痛吗?”换方盈惊讶。 周从善摇头:“我又没见过旁人生孩子,哪里知道去?” “也没人同你说……啊,是我糊涂了。”周家谁会同她说这些?她继母生产时,周太夫人还在,她年纪也小,不可能叫她靠近产房,再把这些传到她耳朵里。 方盈禁不住一叹:“那我更得尽早把这些事弄明白了,以后你是王妃,宫里那些贵人未必安的什么心,我得先自己学会了,再教给你。” 周从善还处在孩子居然是从流经血那么一个小小的方寸之间生出来的震惊之中,“我只想想,就觉痛得要命。难怪你以前那么不想自己生育。” 她还以为好友单纯是因母亲产后早逝、心中恐惧的缘故呢。 “痛自然很痛,但据我浅薄的了解,在生产时比痛更可怕的事情还多着。”方盈开始琢磨,“你说咱们自己找些医书看,能看懂吗?” “医书……”周从善回神,“我在相国寺居丧时,还真看过一些,难懂还在其次,主要是医书上一般只写症结和针对病症的方子,好像没见过教孕妇日常保胎养胎的。” 方盈失望:“是么?” “也兴许是我翻得太快、没看仔细。”周从善安慰她,“不过,与其自个耗时耗力看医书,我觉着还不如直接问大夫。”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方盈叹气,“问大夫确实是最简单的,可是找大夫没法不惊动家里那些人——若是借着出门的机会,自己去瞧,一时也许能瞒住,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怕最后无法收场。” “若是我把大夫请家里来,你来问呢?” 方盈反问:“你这里请大夫,周夫人能不过问?” 是啊,就算事先不说实话,大夫来看过之后,继母那边定然也得叫过去问话,周从善泄气道:“我如今真是半点不得自由,还不如住在相国寺的时候。” “算了,我慢慢再想办法。”跟好友吐露过心事之后,方盈心里畅快多了,便顺着相国寺这话问,“你见过秦王了?” “……你是陀螺么?转得这么快。”周从善斜好友一眼。 方盈笑起来:“本该一见面就问这事的。” “有什么好问的?就是传个话。” “只传个话也太可惜了吧?都没打听打听那个点金术的案子么?” 周从善东看看西看看,不说话。 方盈眼睛一亮:“你打听过了?秦王怎么说?” 周从善不答,扬声叫人进来添茶,方盈拉着她袖子央求半晌,才得来一句:“秦王说那道士和盗贼并非一伙。” “啊?” “道士拿药金和盗贼们赌钱,还骗了盗贼们不少钱呢。”周从善笑着补充。 方盈也扑哧笑出来:“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是啊,所以盗贼们知道受骗后,也揭露不少那道士做的坏事。” “他还做了什么?”方盈好奇。 周从善怏怏道:“不知道,人家说不是我能听的。” “……”方盈惊讶,“这是秦王原话么?” 周从善哼一声:“难道还能是我污蔑他?” “秦王不像这么高傲无礼之人啊。”这门亲事,秦王才是十二万分乐意的那个,不可能还没把人娶进家门,就这么说话吧?再说周从善可是奉父命去传官家的话的。 方盈越发不信了,“你定是没把人家的话说全。” 周从善斜她一眼:“你这是向着谁说话呢?” 方盈立刻道:“当然向着你,就是秦王不对,你问了他就该答嘛,怎么能故弄玄虚呢?” 周从善这才满意地笑起来,让方盈吃点心,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后,突然想起来说:“哎呀,我怎么忘了?从前祖母身边有两个老嬷嬷,最会服侍孕产妇,我继母生大郎时,就是她们服侍的。” 方盈却摆手:“不成,不能由你牵线搭桥。” “为何?” “因为在她们眼中,我前面同你说的那些,都不该入你的耳,甚至于这件事,我就不该求到你头上,因此她们听过缘由,必定觉得我出身寒微、不知礼数,会带坏你,然后转头去禀告周夫人。” 周从善张嘴想要辩解,还没发出声音,心里已经转过弯,知道方盈说得对,——自从她和秦王的婚事定下以后,家中看她越发得严,方盈已是她唯一能见的外人,若是让人知道好友同她说了这些事,恐怕她出嫁之前,再无可能见到好友。 却没想到方盈又接一句:“而周夫人,九成九会告诉我们夫人。” 第75章 方盈从周府出来时,已是午后,外面艳阳高照,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好在车上晒不着,还算凉快,方盈靠着引枕发呆,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把怀孕到生产这个过程弄得清楚明白。 其实李氏那里,她撒个娇卖个痴,说想早早作些准备,李氏应该不会多想,也能答应派个嬷嬷去她院里——本来她房里也缺个管事的老嬷嬷。 但她怕李氏误以为她肚子有了什么动静,因而生出期望——虽然她这个月来过月事,虽然纪延朗这次回家才刚满一个月,但李氏盼这一天,恐怕已经很久了。 方盈不愿让李氏空欢喜一场,更害怕府中上下从此盯紧她的肚子。 “娘子,郎君来接您了。” 方盈回神,才发觉车已停下,立春跪坐在门边,掀起车帷,迎了纪延朗上来。 “你不是说散衙后,要约上几个兄弟去饮酒么?这么早就散了?”她问。 纪延朗坐到方盈身边,笑答:“今日不巧,他们各有各的事,同我商量改约明日,我说明日休沐,哪有空理你们,便罢了。改日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打量妻子神色,“时辰还早,咱们沿河逛一圈再回家吧?” 方盈点头同意,她正好也不太想回去。 纪延朗探头出去吩咐一声,二人转到汴河岸边,下车信步而行。 “周王妃见过秦王殿下了吧?”纪延朗挑了一件方盈愿意谈的事问。 “嗯。”方盈知道他同自己一样,关心的是那对未婚夫妻有没有借此机会熟悉熟悉,可惜,“她不肯同我细说,我就问她有没有打听‘点金术’道士的案子。” 纪延朗对这个也很好奇,瞪大眼睛等方盈继续说。 “她说秦王告诉她,那道士非但和盗贼们不是一伙,还骗了盗贼的钱。” 纪延朗对此并不意外:“他既有做药金的本事,自然不会去入户偷盗,一是所得多寡不定,还得同人分,再则也比他做药金辛苦,风险又高。” 方盈点头:“确实。” “盗贼们怕是被捕以后才知道受骗的吧?就没招出点道士的肮脏事?” 方盈禁不住转头看他:“这都叫你猜到了?” 纪延朗得意一笑:“按常理推断罢了。那道士既是与盗贼们一起被抓的,显然还没与他们闹翻——这些贼人犯案累累,极是凶恶,知道自己辛苦抢来的钱被道士轻轻松松骗走,哪能善罢甘休?” 方盈颔首赞同:“不错。”又半认真半玩笑道,“郎君当真料事如神。” “哪里哪里,娘子过奖。”纪延朗也玩笑着回,“秦王殿下说没说道士还犯了什么案?” “没有。”方盈摇头,“可能是不便多说,或者不便说给周妹妹听。” “这道士敢做药金,甚至敢骗盗贼的钱,必是个亡命江湖之徒,手上说不定有人命,秦王殿下可能是怕说多了,吓着周王妃。” 方盈也觉得可能是这样,两人说着话走出好长一段路,纪延朗看她心情好了许多,心中松一口气,笑道:“等明日见了岳父,我再探听探听,有没有什么趣闻。” “我爹可未必会说。”前面捉盗贼的事,外面都传开了,倒无所谓,但更深一层的案情,若泄露出来,那是送上门给秦王开刀,她爹可不会冒这个风险。 纪延朗也是随口一说,并不太较真,看着已经走了一段,怕方盈累着,叫她上车,“正好从这里拐出去,有一家酒肆,咱们买两样小菜带回去吃。” 酒肆里卖的小菜都是下酒的,方盈没太当回事,不料车到酒肆外面停下,帘帷刚掀起,一阵肉香就飘了进来。 “他家专做烤兔肉,现吃现烤,我方才已经打发人来说过,应该快得了。”纪延朗道。 方盈看见酒肆临街摆着台子,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店伙正在给人沽酒,纪延朗的长随从那边走过来,到车旁回禀说兔子马上烤好。 “待会儿他们就在这台子上撕开兔肉,撒调味香料。”纪延朗指点着告诉方盈。 “京中食店的花样越来越多了。”方盈感叹。 白昼渐长,此时距晚饭还有一段时候,酒肆里面也没什么客人,但肉香味却越来越浓,勾的人口舌生津。 纪延朗就问方盈:“要不要进去坐坐?” 方盈犹豫一下,未及答话,外面有人远远问:“是六郎吗?”声音似有几分熟悉。 纪延朗探头出去一看,登时笑道:“是我。”又回头跟方盈说,“是你二表兄。” 在京中的表兄,自然只有方盈舅舅家那两位,如今大表兄随着他们骑军护卫圣驾西巡,二表兄——上次听继母说,好像在闭门读书,怎么跑这里来了? 方盈跟在纪延朗身后下车,二表兄潘载丰也走到近前,他却并非独自一人,旁边还有个文士打扮的青年。 好在方盈戴了帷帽,站在纪延朗身后,不那么显眼。 潘载丰上前寒暄几句,转头介绍同行的青年:“这位是罗亚之罗兄,从闽地入京参加春闱的士子。” “今科已然落榜,惭愧惭愧。”罗亚之拱手作揖,说话一字一顿,听入耳中,却仍有些别扭难懂,想是乡音还没改过来。 纪延朗笑道:“不必太放在心上,本朝尚无一科就取中的进士。明年再考便是。” 潘载丰附和道:“六郎所言极是。”又向罗亚之介绍,“这便是我同你说起过的我姑丈的乘龙快婿纪指挥。” 罗亚之正式见礼——举人并无出身,纪延朗却是正经有品阶的武官,便只点头回礼,问他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同罗兄方才从姑丈府上出来,打算去开封府。” 纪延朗惊讶:“去开封府做甚?” “开封府近日征招书吏,姑丈见罗兄有才学、通实务,劝他去报名应招。” 方盈听着他们说话,心中奇怪,她爹又不是大官名儒,这个要考进士的士子,去见一个区区开封府推官做甚? 纪延朗其实也有些疑惑,只是当着罗亚之不好问,罗亚之很有眼色,等潘载丰说完,笑着解释:“学生寓居汴京已久,囊中羞涩,潘兄听闻此事,便欲荐举学生去方府做西席,为小公子开蒙。” 潘载丰笑道:“我也是听说姑丈正为表弟寻蒙师,素来又钦佩罗兄学识,才从中牵线,不料姑丈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纪延朗明白了,“原来如此。那快去吧,别耽搁晚了,衙门里的人都散了,明日还是休沐。” 那二人道别离去,烤兔也撒上调味料包好了,方盈和纪延朗重回车上,等车走起来,忍不住说道:“二表兄倒挺热心,可是那姓罗的,第一太年轻,我爹才信不着,第二这口音也还是太重了,小孩子最爱学这些。” “是。”想象一下方盈弟弟学罗亚之说话的样子,纪延朗忍俊不禁,“官话都还没说好,就敢去给小儿启蒙,亏他们想得出来。” “估计是我二表兄一头热,想在新结识的朋友面前夸耀本事,那士子权当碰运气,这不就碰出一条路了么?” 纪延朗笑道:“是啊,在开封府做书吏,虽然辛苦,却能增长见识、修习实务,来日高中后,亦是一份不错的履历,比做小儿蒙师有益仕途。” “就算考不上,在开封府做久了,累积资历,说不准就升上去了,我爹早年初到洋州,也是从书吏做起的。”不过她爹确实有些能力,又会做人,升迁得比同侪快得多。 “是啊,其实你二表兄要不是准备回乡考举人,也应该去试试。” 方盈惊讶:“回乡考举人?谁?二表兄?他才读几天书,就想考举人?” 纪延朗也惊讶:“你不知道吗?我听你大表兄说的。” 方盈摇头:“我只听继母说二表兄近来很用功,一直闭门读书。” “那等明日见了岳父岳母再问问。” 方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据她所知,舅舅家那两位表兄,除了幼年在外祖父身边认真读过书以外,从到洋州后,再没请先生教导过,这等事更不可能指望她那不学无术的舅舅,难道二表兄还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不成? 她可不信。 果然第二日回到娘家,问起继母潘氏,得到的答案并不是潘载丰有望秋闱高中,而是:“你外祖父冬日里病了一场,想念儿孙,写信来叫你舅舅带你表兄们回乡探亲,大郎在军中不得便,二郎左右是读书,回乡还可叫你外祖父和大舅舅教导教导,顺便下场试试,便这么说定了。” “原来如此,外祖父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好是好了,但毕竟年岁大了,腿脚还是不如从前灵便。”潘氏叹一口气,“你外祖母也消瘦许多。” 方盈只在幼时见过外祖父母,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自然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孺慕之思,便只问:“舅舅和二表兄打算何时启程?我出嫁后还没孝敬过外祖父外祖母,趁此机会,正好备些礼物让舅舅带回去,聊表心意。” 潘氏露出欣慰之色:“你外祖父口中不说,其实心里很挂记你,去年六郎回来后 ,官人曾经写信回去,向你外祖父报喜,你外祖父回信还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她絮絮叨叨说了几件老家的事,方盈听着虽谈不上有多大触动,到底因为外祖这一层的关系,与潘氏生出一丝往日没有的亲近。 又因这一丝亲近,令方盈觉得总归是娘家,哪怕面前这位是后母,总也还是她姨母,母亲不在了,她想问生育之事,原该先找潘氏求教的。 第76章 这是方家迁入新宅、安顿好之后,女儿女婿第一次来,又正逢休沐,方承勋难得有暇,便吩咐下去,着意准备几道精致小菜,同女婿多饮几杯。 纪延朗也有心同岳父拉近关系,翁婿两个言语投机、推杯换盏,一餐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散。 这时纪延朗还没觉得喝了很多,他平素酒量不错,自觉只是微醺,饭后陪半醉的方承勋喝了盏茶,又闲谈一阵,才提出告辞,让人去请方盈出来。 眼看便要立夏,天本来就热,又饮过酒,纪延朗感觉厅中憋闷得慌,想干脆出去到外面等方盈,不料方承勋坚持要送他,还陪着一起站到了二门外。 于是等方盈出来时,便看到她爹顶着一张醉得通红的脸,双手紧紧抓住纪延朗,口齿不清地说着醉话。 她禁不住皱眉,这是喝了多少啊?隔着好几步远,酒味还这么大。 “爹。”方盈唤了一声,走上前,“脸这样红,可是醉了?”又笑着说纪延朗,“自家小酌几杯,你怎么还把我爹喝醉了?” 这只是句玩笑话,并无责怪之意,谁料方承勋听了,大为不悦,一挥手道:“我没醉!谁说我醉了?”又拿手指着方盈,“你怎么同六郎说话呢?一点尊卑都不讲,我平日是这么教你的?” 纪延朗吓一跳,眼见方盈脸上笑容没了,忙按下岳父的手,劝道:“岳丈毋恼,她只是说笑。”又转头示意方家下人过来扶方承勋。 “说笑也不行!”方承勋不依不饶,“还当自己小么?说话口没遮拦的……” 纪延朗怕他酒醉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忙打断道:“时辰不早,我们得回去了,岳丈也早些歇息,改日小婿再来聆听教诲。” 说着话把方承勋送到下人手上,正待招呼方盈登车,手却又被他拉住。 “六郎,别急,我再说最后一句,”方承勋攥住纪延朗的手,探头出去,看向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方盈,“我家这个大娘,你别看她平日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最有主见、最是要强……” “岳丈放心,小婿知道。”醉酒的人,得顺着他说话,纪延朗抽空转头,看一眼方盈,示意她先上车。 方盈却忽然笑了笑,开口说道:“我瞧着父亲是久不见我,有很多话想教训我似的,要不这样吧,六郎先回去,我在家住上几日,好好听听父亲教诲。” 纪延朗感觉岳丈抓着自己的手一僵,转回头看时,方承勋已经松手,气呼呼道:“胡说什么?哪有出嫁女无缘无故回娘家住的?快走快走。” 说完不等他们再回话,扶着下人的手往二门里去了。 “……”纪延朗看向方盈,想说点什么,对方却已转头往马车那边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抬手摸一把额头上忙活出的汗珠,快步跟上去,也上了车。 马车缓缓驶出方家,纪延朗透过侧边小窗看见方家院门关上,回过身来,想安慰方盈几句,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 方盈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疲惫道:“行了,我自己的爹,自己知道。” 听她这么说,纪延朗莫名觉得好笑,然后他忍不住真的笑了两声,“想不到岳父这样沉稳谨慎之人,酒醉之后也……” 方盈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但她今日实在是累了,懒得多说,只回一句:“我困了,眯一会儿,快到家叫我。”然后就闭上了双眼。 “……哎。”纪延朗低声答应了,又不放心,怕她还是因方才的事难过,偷瞄几眼妻子面容,却发现她真的有疲倦之态,顿感疑惑,方家人口简单,她继母并不敢在她面前摆谱,怎么才在后院呆了半日,就累得上车打盹了? 他有心问问守在车门边的立春,又怕吵到方盈,想了想,不如回去直接问她本人,便熄了心思,也靠着车壁打盹。 方盈却根本没睡,她只是心累不想说话,并感到深深的后悔——她一定是中了邪,才会觉得继母那样的人,也可以亲近、甚至求教。 若时光可以倒流,她绝不……念头还没转完,身旁忽然传来鼾声,方盈睁开眼,只见纪延朗歪靠在车壁上睡得香甜,马车颠簸摇晃,他头随着一点一点的,都没醒来。 还是当男人好。方盈心中暗叹一声,重新合上眼,直到立春出声轻唤,说转过去就到家门了,才睁开眼叫醒那个仍在酣睡的男人。 纪延朗刚醒来还有些迷蒙,待记起身在何处,禁不住揉揉睡得酸疼的脖子,苦笑道:“今天这酒,真是喝得有些多了。” 他已忘了睡前想要问方盈的话,到家下车去见过母亲,就要去找二哥说话,“岳父说他还没定下给方盛开蒙的先生,我再去问问二哥,他认识的读书人多,说不定有更合适的。” 方盈答应一声,自回房去。 纪延朗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说:“二哥还真在留意学问扎实、性情端方的老先生,——他不说,我都没留心,三房大郎已经五岁,父亲和三哥四哥在外驻军,无暇顾及,二哥就想先打听着,若是明年给孩子开蒙,也不至于现寻人去。” “二伯做事一向周到。”方盈道。 纪延朗点头:“是啊,我真是自愧不如。” “二伯毕竟是长兄。” 纪延朗又感叹了几句,最后说:“二哥说明日他先托人问问哪位先生如今得闲、愿意登门教书,我说也不是非得到家里去教,若有学问好的先生,在学风好的私塾教书,能把孩子托进去更好。” 方盈前面听他说话,都没怎么往心里去,答得也有些敷衍,这段是却是真听进去了,且十分赞同,“对,去外面就读,方盛没有倚仗,便不敢太顽皮,再有同窗比着,说不定还能用功些,比在家里单请个先生教他强。” “我也是这样想。”纪延朗笑道,“别好不容易请个先生,没几天让他气走了。” “那他倒不敢,”方盈看着他微微一笑,“可不是谁都同你似的胆大包天,总把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纪延朗装作没听见,转头看看窗外,“哎呀,时候不早了,我得沐浴了。立春,叫人去打水吧。” 方盈只是随口调侃他一句,没想多谈他年少顽劣的事迹,当下起身进内室,看着侍女给纪延朗找换洗衣裳,等热水送来,伺候着他沐浴洗头,收拾完残局再就寝时,已又困又累,几乎是刚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日同岳青娥料理完家事,谈起昨日回娘家,方盈先道谢:“为我娘家兄弟,又要辛苦二伯……” “这有什么辛苦的?都是亲家,你说这些就见外了。再说你二伯本身就愿意管这些事,三郎四郎自己都不操心孩子们该开蒙读书了,偏你二伯记着,我看他呀,就是知道自己学问不够,不然恨不得亲身上阵教孩子们读书。” 方盈笑道:“这么说来,二伯还有教书育人之心?” “教书育人倒也不至于,他就是爱看家中子弟读书上进。这事与其谢他,你不如好好谢谢六郎,他一个自己都不爱读书的,能为你兄弟读书这么上心……”岳青娥边说边止不住笑。 方盈也跟着笑起来,还把昨日她调侃纪延朗的话跟嫂嫂学了,“我说完,他也不接话,喊人去打水说要沐浴。” 岳青娥笑声更大,笑够了还说方盈:“你呀,真是一点儿不给我们六郎留颜面。从小相识就是这点儿不好。”说完忍不住又笑起来。 “就是话赶话说出来了,本来嘛,我那兄弟,就是我继母再娇惯他,也不能与六郎相比,顶多顽皮惫懒些,怎么也不至于有那个胆子气先生,那不是擎等着挨我爹的家法吗?” 岳青娥点头赞同:“这倒是。不过六郎如今真是长进有担当了,以后等你们有了孩子,必会是个好父亲。” 方盈一听这话,脸上笑意立 时减了三分,岳青娥瞧见,有些纳闷:“怎么了?” “没怎么……”方盈觉得不该说,但她心里实在憋闷,在纪府,有些话除了二嫂也没别人可说,便在岳青娥再次追问后,叹一口气道,“昨日见了我继母,谈起外祖家的事,我也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总归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就同她说,我见了大刘氏难产而亡,心中害怕,想问问她怀孕生产都有哪些我该预先知道的事。” “她怎么说?” “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哪有还没怀上就想难产的?不吉利。” 岳青娥皱眉:“这是说的什么话?” 方盈苦笑:“后面还有更不像话的——我听完这话,已经不想同她再说,谁知她话音落地,突然又面露喜色,问我是不是有动静了,我说没有,她还不信,拉着我一个劲儿唠叨不用怕,说我八字贵重,命薄的才会难产而死……” 她吐出一口气,“我当时气急,反问了一句‘这么说我娘也是命薄,不然怎会早早丢下我去了’。” 岳青娥只知道方盈生母早逝,并不知与生育有关,一时迟疑:“亲家……” 方盈点点头:“我本来该有个同胞兄弟,可惜我娘早产,没活下来。” 岳青娥伸长手臂,拍一拍她放在桌面的手,说了句:“难怪。”又道,“别听你继母的,有些人自己生得顺,还一举得男,便觉得这事没什么难的,还要瞧不起不顺的,又说别人命不好,又说别人娇气,要我说,她们也不过就是运气好些、没摊上罢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总是暗自害怕,不想把一切都交给什么天命运数,想早早做些准备……” “你这傻……”岳青娥摇摇头,“你有这念头,怎不先同我说?还舍近求远去问继母。” 方盈心中一动:“嫂嫂肯教我吗?” 岳青娥佯装不悦,板起脸来道:“你问这话,可见咱们平日里白好了一场了。” 方盈立刻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拉住她手臂央求:“好嫂嫂,我一时糊涂,你别同我一般见识。”并不提她每次问起生育事宜,岳青娥都不肯多说的事。 “念在你是初犯,且放过你这一回。”岳青娥让她摇了一会儿,才笑着松口,“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 “哎呀,这一时半刻,我还真不知该问什么,要不嫂嫂先同我说说你怀芸儿时的事?”——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11-2523:36:19~2021-11-3002:0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亚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3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纪延朗从外面回来,进院感觉特别安静,还以为方盈不在,一面大步往房里走,一面问:“娘子呢?” “娘子在写字。”掀帘子的侍女回禀道。 纪延朗迈过门槛进去,正看见方盈从书房出来,再看她身后,果然摊着纸、放着笔,还有墨香扑鼻而来。 “不用管我,你写你的。”纪延朗笑着止住方盈,“我换个衣裳就来。” 方盈手上沾了墨还没洗,便没跟上去,只叫侍女去服侍,自己回去书案旁,检查先写的那些墨干了没有。 她跟岳青娥谈了半日,听说许多此前她完全不了解的孕中事项,回来怕自己忘了,就叫立春研墨,自己执笔,想记录下来。 没想到这事想着挺容易,真提起笔来,却迟迟落不下去,方盈都回房一个时辰了,也才写满四页纸,还基本写的都是孕期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把干了的前三页合起来放到一旁,方盈转回书案后头,看一眼只写了几个字的第五页,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写,纪延朗已经换好家常衣裳出来了。 “有些日子没见你练字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方盈立即决定不写了,绕出去笑道:“不是练字,随便写点东西。立春看着收了吧。” 她这么一说,纪延朗更好奇了:“写的什么?我看看。” 方盈要拦,纪延朗却理直气壮道:“我还是教你写字的先生呢,不敢给我看,可是退步了?” 他手长腿长,说着话已经走到书案边,伸手拿起还在晾干的一页纸,却见上面写的是:含鲜姜片或饮鲜姜水可止孕吐。 纪延朗心中一跳,目光望向方盈:“这是……” 方盈瞄一眼纸上文字,顿时大窘,又见他目光向下停留在自己腰腹间,忙将纸从他手上抽走,嗔道:“往哪看呢?你才回家多少天,自己忘了不成?” 纪延朗回过神,挠头笑道:“是啊,才回家一个月,一时懵住了。那你这是?” “预先做些准备罢了。”方盈把纸交给立春,让她收拾,自己推着纪延朗去堂屋中坐。 “可是这些事,不应当是有嬷嬷来教么?你怎么自己写?” 方盈道:“我不想惊动旁人,私下问了二嫂,又怕自己听完就忘,所以才写下来。” “唔。”纪延朗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怎么突然起这个念头?可是昨日岳母说了什么?” 方盈惊讶:“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昨日在车上,我看你神色就不对。”纪延朗皱起眉,“你一向不理会她说什么的,怎么这次还往心里去了?” “我又不是圣人,还能真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啊?” 也对,人活着,有几个能真超脱的?纪延朗便安慰开解方盈:“但儿女之事,本就是急也无用的。你刚刚还说,我才回家一个月,再急也不可能这就有消息了。再说你我年纪尚轻……” 方盈终于听出话音不对:“等等,什么急不急的?你以为我继母同我说了什么?” “不是催问你……”纪延朗往她腹部看一眼,“开枝散叶的事么?” 方盈失笑:“她是问了一句,但不是你想的那样。”话已然说到这儿了,她也就把事情起因和经过都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只是生气她说话不着调,今日想起来还气不平,便同二嫂倾吐一番。不料二嫂听了心疼我,当场便教了我这些。” “你心里憋着这么多事,怎么一句都不同我说?” 方盈看纪延朗一眼,见他微微皱眉,眸中充满关切,怔了一怔,才用玩笑的语气说:“同你说了有什么用?你能为我解惑么?” 纪延朗:“我……” 方盈想起她和周从善说过的话,截住纪延朗话头,笑问道:“你怕是连孩子从哪生出来的都不知道吧?” “那你可小看我了。”纪延朗正色道,“我还真知道。” “你怎会知道?” 他这个年纪,不可能进过产房,也没人同他说这些,又是个不爱读书的……别是跟周从善一样,笼统以为是肚子里出来的吧? 纪延朗却道:“我虽没见过女子生产,但从前在交趾蛮子军中,见过母马生马驹。”说完怕方盈不高兴他拿马来比人,忙又解释一句,“他们说马和人是一样的。” “……” “不是,是说生产是一样的。”纪延朗再次解 释。 方盈与他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笑:“那是我说错话了。” 纪延朗道:“也不能说你错,我对此事确实所知寥寥,无法为你解惑,但我们可以一同学习……” “你要同我一起学?”方盈惊愕。 “怎么?不行?”纪延朗反问,“生儿育女,本来不就该夫妻同心同力吗?” 话是这么说,但,方盈眨眨眼:“我现在主要是想知道孕期如何保养,方能平安顺利生产,这个你也要同我一起学吗?” 纪延朗点头:“孕期保养,正该我来学啊!你想想,到时你肚子大了、辛苦非常,还能自己操心保胎养胎的事么?当然该我来操心。” 方盈笑道:“那时自有嬷嬷们照顾,你堂堂骑军指挥,还能让你操劳后宅妇人之事么。” “我知道不用我亲力亲为,真说起来,我定然也及不上嬷嬷们照顾得细致妥帖,但就像你说的,还是自己把从有孕到生产这十个月间的事都弄清楚,心里才有底,遇事也不至于因一无所知而慌张,连该听谁的,都拿不定主意。” 纪延朗虽然不曾表露,但三房那个刘氏只因贪嘴便糊里糊涂丢了一条命,偶尔思及,他亦难免心惊。方盈论身份,当然要比刘氏尊贵得多,有他和母亲护着,就算有人丧心病狂想加害于她,也伸不进手来,可生育之凶险,原就在于生育本身,而非旁人加害。 他不敢想万一将来方盈也遇到难产该怎么办,每每冒出这个念头,都只能匆忙按下去,安慰自己一句“不会的,吉人自有天相”。 但恐惧这种东西,就像花园水池里养的鱼,即便一时按下去了,也不会自己消失不见,时不时便会寻机浮上来吐一个泡。 所以纪延朗很赞同方盈的想法,与其回避不敢想,不如直面恐惧,找到办法击败它。 方盈却不知他也有恐惧,在她看来,从刘氏生产到过世,纪延朗同所有男子一样事不关己、无动于衷——她对此并无褒贬之心,只单纯觉得男子不用生育,所以无法如她一般有物伤其类之感。 却没想到他竟有这一番表态,方盈太过惊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立春,把娘子写的那几页纸拿来我看看。”纪延朗见她愣住,干脆直接吩咐侍女。 方盈赶忙制止:“看那个做什么,就算要学,也不必看我这半吊子写的,再说我和二嫂今日想到哪说到哪,也没个章程……” 见立春站在方盈身边没动,纪延朗没再勉强,附和道:“怀芷虚岁都四岁了,恐怕二嫂记得也不是那么真切,不如还是请个嬷嬷来——杜嬷嬷怎么样?她原先在蜀宫还服侍过外祖母,想来知道的事情多些。” “我也不是没想过请教杜嬷嬷,不过……”方盈犹豫着说,“我担心杜嬷嬷也像我继母似的,以为我有什么动静,高兴起来……再要解释,难免……” 纪延朗没明白:“难免什么?” 后面的话,本来方盈无论如何不愿意说出口的,但纪延朗先前的表态打动了她,让她觉得两人是真的站在一边的,所以她顿了顿,还是低声答道:“难免露出失望之色。” 此等情形,她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刺心,实在不愿面对。 “啊……”纪延朗有点明白了,“没事,我去同她说好了,再……” 方盈摇头:“就算如此,过后她肯定也要更加关切此事,而且保不准会同福嬷嬷她们说,再传到娘耳朵里……” “你不想让娘知道?” “嗯。”方盈轻轻点头,“我不想让府中上下都盯着我……”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没再说下去,转而问纪延朗:“你也不想让大伙都盯着咱们房里吧?” “不至于吧,我这才回家一个月,咱们圆房也没多久……”纪延朗想想府中上下都盯着他们房里有没有喜信的情形,顿觉头皮发麻。 “现下是还不至于,但这等事就怕有人提起来,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自己起这个头。” “可你不是已经同二嫂说了?” “二嫂自己吃过苦,更能明白我的苦,不会同人乱说的。” 也是,二哥膝下至今还没有个子嗣呢。 纪延朗叹口气,想了想,道:“那你还是先同二嫂请教着,我去找找医家女科专著,再打听打听哪位御医专擅女科,想办法去求教一二。” 方盈眼睛一亮:“这主意好!”他去请教御医,可比她方便多了。 纪延朗见她终于有了开朗之色,也禁不住笑起来:“那就这么办,你放宽心,咱们一步一步来,总能做到的。” 有他出力、共同谋划此事,方盈确实宽心许多,顺嘴就说出了连周从善都没提过的宏愿:“其实我想的不只是我们自己,周妹妹眼看要做王妃,我娘家还有个二妹,若我们能把此事理清楚、再写下来——我是说能让内宅妇人都看得懂的——等她们出嫁了,也好有个参考。” “可以啊,以后我们有了女儿……”话说一半,纪延朗突然觉出不对,“为何前人没想到此节?都要等怀上了才开始教?不嫌晚吗?” 单听他这话,就知道马生崽绝不可能同人生育是一样的,方盈叹道:“因为女子生产太艰难,前人都怕吓着小娘子们。” “怀上了再教,就不怕吓着了?”纪延朗颇为不解。 “也怕,所以也不会说得很明白,大多数女子都是亲自生过一回,才知道生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女子生产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吗?纪延朗坚定了要探听清楚的决心,却没几日就气呼呼回来跟方盈说:“这庸医!一见面就故弄玄虚、要给我号脉,还说我看起来不似子嗣艰难的模样,呸!他才子嗣艰难!” 方盈:“……” 这是被当成有隐疾、寻医求子的了么? 第78章 方盈亲手给纪延朗送上一杯茶,劝着他消了火气,才细问端的。 “是我心急了。”纪延朗喝完茶,感觉背上一层汗,一边解外袍一边跟方盈说,“咱家在汴京安家时候不长,没同医官院打过交道,我思来想去,身边也没有个能帮忙搭线且嘴严稳妥的人,就想先打听打听民间的名医。” 但他打听起来,不仅要医术高明,还得善女科,旁人哪想到他是为了妻子想去求教,只当他是有难言之隐,急于求子,才寻医问药的。 于是就带着他去寻一位“女科圣手”,这位圣手摸完纪延朗的脉,说完那句不像子嗣艰难的话,不顾纪延朗脸色难看——大约去他那看病的,脸色也没有很好的——就给开了一瓶丸药,说是行-房前服上一颗,必金-枪-不倒、一举得男。 方盈:“……” “我一听这位就是江湖骗子,当下也没打草惊蛇,给了钱,出门跟带我去那人道别,便直奔开封府,把那瓶丸药呈给了秦王殿下。” 方盈惊讶:“你见到秦王殿下了?不是说秦王殿下近来忙于办案,谁都不见吗?” “是啊,但我是去报案的。开封府有告示,遇可疑人士、江湖骗子一类,可直往开封府检举。” “那也不至于直接检举到秦王面前吧?” 纪延朗笑道:“殿下的随从认得我,看见我去,报给了殿下,殿下便把我叫去问问详情。” 他还笑,方盈想想那一瓶药,都替纪延朗窘得慌:“秦王没问你为何去那地方求医?” “自然问了。”纪延朗答一句,又要茶。 方盈着急追问:“你怎么答的?” “如实答的,正好顺便求秦王帮忙荐一位御医。” 方盈见他露出些许得意之色,恍然大悟:“你决意去开封府时,便有这个打算了吧?” 立春送上茶来,纪延朗接过喝了两口,点头笑道:“娘子懂我。可惜殿下说近来不太方便,让我等官家回京再说。” “为何?”官家出巡,定然有御医随驾,宫里没有老 人病人,留守京中的御医,应该不会很忙吧? “兴许是宫中有什么忌讳吧?殿下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多问。” 这倒也是,方盈顺口道:“那就等等,本来也不急……哎,你去开封府都惊动秦王了,那我爹呢?” “放心,没见着岳父。” “可是你去检举那江湖骗子,这事儿定然会传到他耳里啊。” 纪延朗安抚她道:“岳父若问起,我自有话答他。” “万一他问我呢?”方盈瞪圆眼睛。 “你就说你不知道,无论岳父怎么问,你只装傻就是。” 方盈笑道:“好啊。我爹若追问,我就说回来问你,他说不准还要拦着我,不让我问。” 纪延朗想起那瓶药所谓的效用,嘴角禁不住抽了抽。 谈过此事,方盈又提起纪四娘的婚事,“已约好刘家休沐日来相看。” “今日秦王殿下还问起我,打趣说是不是要做亲家了。” “秦王殿下怎么知道的?”开封府尹连婚丧嫁娶之事都了如指掌吗?但这门婚事还没正式相看,两家都不曾声张,按理说,不该传出消息去才对啊。 纪延朗道:“殿下上个休沐日去探望过莒国公,老国公自己同他说的。” 莒国公刘悦是当今官家的亲舅舅,先太后唯一的兄弟,如今已年过花甲,又不在朝中任实职,官家出巡,秦王百忙中抽空去探望,不但不犯忌讳,还是仁孝之举。 “我还以为是从长公主那边知道的。” 方盈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纪四娘这门婚事,起因正是升国长公主办的赏花宴,那日李氏带着高氏和纪四娘赴宴,经长公主引荐,认识了莒国公夫人。 这位莒国公夫人是继室,年纪与李氏相仿,嫁给莒国公后,只生了两个女儿,因此同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没有争端,同只比她小几岁的两个儿媳妇相处得也不错,当日是一同赴宴的。 婆媳三个见过纪四娘,都对她印象不错,觉得小娘子出身将门、却难得文静乖巧,样貌也出挑,便找了长公主递话,想为长房第三子求娶。 “还没相看,长公主应不会往外说。”纪延朗道。 “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那秦王有没有说刘家四郎,人品如何?” 莒国公一共就两个儿子,长房生有三子,长子娶亲前病故了,次子被官家选为驸马,正等着尚公主,说亲的这个是第三子,之所以称四郎,是因为二房长子比他大,堂兄弟一起排行,他便排了第四。 刘四郎底下还有一个十岁的堂弟,论起来他家兄弟不算少,但长兄早亡,次兄尚公主——公主自有府邸,五弟尚幼,算起来纪四娘嫁过去,需要应对的妯娌只有一个二房堂嫂,已是难得的清爽了。 所以李氏听长公主一说,就很心动,外戚之门却不掌权,正是安享富贵,人口也算简单,只要小郎君人品过得去,这门亲事可以结。 纪延朗此前也没见过刘四郎,听秦王主动提起,自然是要问的,“殿下说,官家之所以从刘家选了一个驸马,便是因为刘家兄弟都如乃祖一般,不骄不狂、脚踏实地。” 方盈料到秦王不会说刘家的不是,却没想到给的评语如此之高,“看来四妹的婚事要定下了。” 纪延朗点头附和,“一会儿说给娘听,也让她定定心。” 方盈顺势往窗外看一眼,看清天色的同时,也看见院门口有人说话,便叫立春去看看怎么回事。 立春出去片刻,很快回来禀道:“亲家娘子遣人来传话,说潘家郎君明日一早启程回乡,问娘子明早可有空同去送行。” “谁来的?”方盈心中疑惑,给外祖父母带的礼物都已送到方家,她也说了不去送了,怎么又来人问? “赵娘子。” 是继母身边的管事娘子,方盈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平常若是此人来传话,立春定会直接带进来,今日没进来,难道是赵娘子有什么话不想当着纪延朗说? “不想去就不去。”纪延朗看她沉吟,出声道,“东西不是都已经送过去了吗?” 方盈转回头,道:“我问她几句话,时辰不早,你去更衣吧。” 方才纪延朗只把外袍脱了,还没换衣裳,闻言点点头,起身后说了一句:“不要勉强。”才进内室去了。 方盈起身出去,到廊下把赵娘子叫过来问:“母亲可还有旁的话要交代?” “奴婢已经告诉立春了,”赵娘子眼睛扫了扫内室窗户,小声道,“娘子命奴婢告诉大娘,官人明早也告了假,要去送行,大娘若是怕啰嗦,回去站一站便好。” 这是她爹找她,还不想让纪延朗知道,只不知是为了何事?方盈心中思量着,问过舅舅启程的时辰,还是答应下来。 打发走赵娘子,方盈回身进去,喝了两口茶,突然灵光一闪——她和她爹之间,唯一一件不曾告诉纪延朗的事,不就是周从善托她打听经手莫鸿照溺水而亡一案的仵作及差役吗? 她爹这么急着单独见她,难道是莫鸿照的案子又被翻上来了? 方盈心突突乱跳,现在秦王执掌开封府,若是翻莫鸿照溺毙一案,说不定就要翻到……。 纪延朗换好衣裳出来,就见方盈愣愣坐在那里,脸色变幻来去,似是想到什么不妙的事,忙走上前问:“怎么了?可是家里有事?” “啊?”方盈回神,见纪延朗满脸关切望着自己,忙挤出笑来说,“没事……” 纪延朗伸手按住她肩膀,弯下腰来,看着她眼睛道:“还没事?你照照镜子看自己笑得多勉强。” 方盈定定心神,认真重复道:“真的没事,我是想起了一点别人的事,不要紧的。” “有事可不许瞒着我,说好了,以后都一同承担的。”纪延朗也认真道。 以前他说这话,方盈并不十分往心里去,但自从他上次表态愿与她一同研习孕产之事、还真的付诸行动后,方盈终于信了他是真的有这份心,亦难免为之动容。 当下禁不住露出微笑,道:“自然,跑不了你的。” 看她有心情说笑,纪延朗也不由笑了:“那走吧,去娘那儿。” 方盈点点头,同他一起出门,慢慢往李氏院里走,半路上还是和他说了明早要回一趟娘家,“我瞧着像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那我先送你回去,再去营里吧。” “不用,我舅舅看见你,保不准就要啰嗦,我自己回去,反而没什么顾忌,一言不合,登车回家便是。” 纪延朗想起她不是肯吃亏的性情,笑着点头:“不错,就这么做。” 夫妻两个说着话到了李氏房里,先提起秦王对刘家儿郎的评语,纪延朗自不会说起因由,只说是偶然见到秦王,谈及此事的。 李氏听了,果然大为放心,“若果真如此,倒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方盈和纪延朗陪着又谈了几句刘家来相看的事,等到吃过晚饭,才状若无事地提起明早要回娘家一趟。 李氏先前已听方盈说过她舅舅要回乡探亲,也准备了一份礼物交给方盈一同送去,自是不曾多问便答应了。 第二日一早,送了纪延朗出门,方盈回房换一身衣裳,登车回到方家,果然一下车就被请到父亲方承勋的书房。 “上次有人托你打听的那个御医学徒,你还记得么?”方承勋开门见山问。 方盈早有预料,当下先佯装回忆,然后缓缓问道:“是周家妹妹……” 方承勋不等她说完,便点头道:“正是。如今已抓到杀人凶手,府衙要翻查当初的案卷、询问经手的仵作和差人……”他说着略一停顿,盯住方盈,“说不定会找到周家头上。” “父亲的意思是……”方盈装傻,“儿去同周妹妹透个风?还是……” 方承勋没那么多功夫打哑谜,直接道:“人家即将做王妃,说不定已经听到风声,我是让你去提醒周王妃一声,莫要将你我父女牵扯进去。”说完见女儿不动声色,又强调道,“此事不是玩的,不提我的仕途,便是纪家牵扯进去,也落不着好,你心里要有数。” 方盈装作吓了一跳:“这难道还是一桩大案?爹,是谁杀了这个学徒?” “不该问的别问!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周王妃知道轻重,亦不会怪罪你。” 方盈还想打听几句,却被方承勋催着走,“此事宜早不宜迟,你这就去一趟周府,把话传了吧。” 见实在问不出,方盈只得答应,离开方家,驱车去往周府。 第79章 这一路上方盈将事情翻来覆去 想了几遍,等车到周府附近,吩咐停车,让跟车的仆妇先去周府传话,“就说我稍后会登门拜访、寻周家妹妹说话。我们去前边街上买些糖糕,你出来后往那边寻我们。” 仆妇应声去了,车夫赶着车到开有商铺的前街,方盈让靠边停下,打发立春下去买糖糕,立春去了一阵,回来不仅买了糖糕,还有一小篮红彤彤的小樱桃。 “奴婢看见一位老人家蹲在街角,面前只有这么个小篮子,也不叫卖,猜着怕是第一回、张不开口,便过去问了问,想不到竟是今早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樱桃。”立春眉眼带笑,眸中充满意外捡到宝的惊喜之色。 方盈爱吃樱桃,但此时刚要到樱桃成熟时,还没见着有人卖,也还不曾吃过今年的新樱桃,眼见那篮子里的樱桃虽然极小,但个个泛着红艳艳的光泽,有的还挂着露珠,也有些惊喜:“正好,一会儿带去给周妹妹尝尝。” “嗯。不过那老人家说,这是第一茬樱桃,因是向阳坡上的树,格外红些,看着好看,吃起来却有些酸的。” “这老人家倒实在,无碍的,吃个新鲜罢了。” 主仆两个说了会儿话,先前去周府的仆妇终于找回来,禀道:“周娘子说正想着您呢,请您早些过去。” 方盈点头表示知道了,却还是又在路边停了一阵,才吩咐车夫兜个圈子去周府。 周从善见到她,等上过茶,便把侍女都打发了,两人单独在内室说话。 “今日怎么突然就来了?可是有事?” 方盈点头:“我爹说,杀害莫鸿照的真凶抓到了。” 周从善一愣:“谁抓到的?” “开封府。”方盈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我问我爹凶手是谁,他不肯告诉我,但是我把这段时日开封府的动作思来想去,觉得那凶手要么是在南城盗贼之中,要么就是那个造药金的道士。” “何以见得?” “莫鸿照之死,开封府早已照酒醉溺亡结案,不再追查,那么这凶手,只可能是从别的案子而来。开封府最近在忙的,一是南城盗贼大案,二就是那个道士的造药金案。巧的是,秦王亲口同你说过,盗贼们知道受了道士的骗,还反过来揭发了不少道士的恶行。” 周从善露出恍然之色:“对啊!如此说来,应当是有人看见了莫鸿照被杀,不然凶手岂肯认已了结的旧案?” “我也如此猜测。还有一件,昨日纪六郎去开封府见过秦王,本来想求秦王帮忙引荐御医,但秦王说如今不太方便,需等官家回宫再说,当时我们没往别处想,只当是宫中有甚忌讳,如今想来,怕不是秦王已经查到医官院去了吧?” 周从善面色变幻,禁不住站起身在地上走来走去,转了几圈后,她突然立住脚,一拍手道:“我知道了!这凶手不只杀了莫鸿照,杨晟也是他……” 话没说完,外面侍女走近,扬声问:“大娘?” 周从善先回:“无事,没叫你们。”接着坐回去,冲方盈低声道,“听见我拍手了。” 方盈笑一笑,拉起她手,“难怪她们听见,都拍红了。” 周从善心绪仍十分振奋,自顾自盘算:“一路追查,还查到医官院去了,这么说他原本不知道有这事……既牵扯出杨晟,看见履历,便不可能想不到与表哥有关,他还要继续查……” “可见此事与秦王无关。”方盈替她接上。 周从善猛然回神:“啊?我……我说出声了么?” 方盈哧的一声笑出来,拍一拍好友掌心:“没有,我会读心术。” 周从善抽回手,瞪她一眼:“令尊是叫你来说这些的吗?还在这儿跟我套话。” “不用管他,秦王都不一定能找到你这来,他倒担心上他自己了。” 周从善道:“你这么说就不讲道理了,令尊又不知道我办事牢不牢靠,有所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令尊人在开封府,说不定已经知道此事关涉宫闱、非同小可——你回去替我传个话,请……” 她顿了顿,突然一笑:“你我之间,早该免了这些客套,——你替我同世叔说,尽管放心,我虽然叫人找仵作和差役问过话,但却是给过他们好处的,料来他们不会主动提及,就算有人说漏了,我的人也不曾表露身份。退一万步说,秦王本事通天,真找到我们家了,他也不会在意此等小事。” “不错,他若知道你们早就追查此事,更在意的应该是你们查到了什么,而非这些细枝末节。”方盈昨晚自个猜来猜去的时候,就已想通此节,所以并不当一回事。 “你同世叔说的时候,可别说这句,显得你知道得太多,世叔该担心了。” 她一口一个世叔,叫得十分亲近,方盈却有些不好意思:“好了,我知道怎么应付他。”然后岔开话问,“那你觉得秦王……” 不想周从善也同时开口:“你家纪六郎……” 两人同时停下,接着方盈抢先道:“我先说——秦王会来找你吗?” “不会。”周从善答得简短,“纪六郎为何要找御医?是谁病了?” “为何?”方盈不答,仍继续追问。 “什么为何?我问你呢,跟我装傻。”周从善伸手去捏好友脸颊。 方盈笑着躲开:“没装傻啊,你为何觉得秦王不会来找你?” “他又不是卫王那种蠢货,越是关涉到表哥,他越不会同我们家通气,尤其还不知圣意如何。” 周从善说着话,脸色逐渐沉了下来,方盈见状,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圣意如何虽尚未可知,天意却显然在惩恶扬善,不然怎么都查不到的凶手,为何忽地落入法网、还牵出旧案?” “是……”周从善点了点头,眼睛透过窗子望向外面天空,“也兴许是他们在天有灵。” 方盈没出声,这个时候,好友心头一定百味杂陈,她只要陪伴就好。 周从善却很快就缓过神来,笑着说方盈:“又让你绕进去了,你还没说纪六郎找御医做什么呢。” “啊……不是要看病,是为我上次同你说的事。” 周从善想了想,突然瞪起眼睛:“你同纪六郎说了?” 方盈道:“此事说来话长……” “啧啧,上次谁说的‘同他说有什么用,他连孩子从哪生出来的都不知道’?”周从善一边学得拿腔拿调,一边还摇头晃脑,故意逗方盈。 气得方盈捉住她呵痒,周从善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很快讨饶:“好姐姐,我错了,再不笑你了。” 方盈收回手,笑着说她:“我才不信,你啊,回回都是,认错极快,下次还敢。” 周从善笑嘻嘻歪靠在她肩上,“我也没说什么啊,都是你说过的……” 方盈再次伸手,周从善慌忙按住,“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又紧着往下说,“纪六郎还不错嘛,还肯为你去求秦王引荐御医。” “啊,他不是特意去的,是有别的事,顺便说起而已。”至于“别的事”是什么,实在不好同周从善说起,方盈便含糊过去了。 “那也很不错啊。” 方盈点头承认:“我也没想到。”这世上的男子,从来都把生育一事理所当然地推给女子,好像不与他们相干,能问上几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已可算是知冷知热的体贴人。 而女子若是真的顺着这话诉苦,则难免要被责备娇气——“别 人连生了好几胎都没说这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就过去了”、“男人在外面养家糊口就不辛苦吗”——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还是已怀上的。像她这般还没怀上,先说害怕的,照方盈自己猜想,便是以纪府的家教,纪延朗顶多也就是不痛不痒地安抚她几句——就像刘氏生产时那样。 周从善听了她的猜想,忍不住笑道:“猜错了吧?我早说过,似你这般人品,纪六郎早晚对你情根深种。” “去!”方盈抖一抖,“哪儿学来的浑话?还情根深种……” 周从善笑嘻嘻:“不是嘛?若非对你有几分真情意,他能做到这些?” 方盈想反驳,张了张口,最后只说出五个字:“那可不好说。” 周从善看她虽极力自持,却仍难掩羞意,心下十分新奇——方盈说话做事,从来大大方方,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大胆,从没见过有羞涩这一面。 她勾勾唇角,却没有再拿此事说笑——这夫妻俩走到今天,终于有点儿那个意思了,可不能因她一句玩笑,把方盈惹恼了,再出什么岔子。 “哎,你一早回娘家,怎么跟纪六郎说的?”周从善像是才想到一般问。 方盈从听了周从善那句情根深种的话,就开始耳根发热,见她说回前事,暗暗松一口气,照实讲了,末了道:“你放心,我不会同他说的。” “那你回去,他若问起你爹求你什么事,你怎么说啊?”撒了谎,就得圆,这可有些麻烦。 “这个我自有打算,你别问了。”方盈笑道。 周从善却不放心,“要不你就同他实说,我曾经求过世叔……” 方盈赶忙摆手:“此事不好提,我爹也不会赞同。” “你只说有一件事,具体如何,因我之故,不好多谈,还不行吗?” 方盈还是摇头:“事涉开封府,他就算暂时不问,也还是会记在心中的。我真的有话答他,放心吧。对了,我来的路上,看见有卖小樱桃的……” 她扬声叫人,问立春带来的樱桃洗了没有,侍女们很快送上来,小姐妹两个吃着小樱桃闲谈一阵家事,方盈看时候差不多了,提出告辞。 周从善起身送她,顺便道:“御医的事,就别找那边了,”她使个眼色,“太麻烦,过些日子,我给你荐一位,你和纪六郎可以同去见见。” 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恐怕自上次谈过后,好友就在留意了。 方盈心中一暖,握紧她的手,“好。”临走又劝她一句,“你看这日头多好,天日昭昭,百邪自然败退,咱们看着就好。” 周从善抬手遮眼,看着青天轻叹道:“但愿如此。” 两人作别,方盈回到纪府,见过李氏,回房午睡,起来没多一会儿,纪延朗就回来了,且一进门就问她娘家到底什么事。 方盈一面帮他脱外袍,一面笑道:“还能有什么事?问你怎么会被江湖骗子骗呗。” 纪延朗:“……”—— 作者有话说:节日快乐! 感谢在2021-12-2301:01:19~2021-12-2523:5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纪延朗不曾起疑,因为他昨日之所以能那么笃定地安抚方盈,正是因为知道以岳父的行事为人,不会当面问他如此尴尬之事——换了是他,也宁可先侧面打听,而非直接问女婿是否有“难言之隐”。 不过他真的没想到岳父会这么急着把方盈叫回去问。 “也是趁便,他今早本就告了假,要去送我舅舅,可能估摸着你得去营里,正好趁你不在先问问我。我照你说的,假装不知,惊讶非常。” 纪延朗看方盈说话同时佯做出惊讶之色,禁不住笑起来:“然后岳父怎么说?” “他沉吟一阵,说你兴许是帮秦王办事,衙门里的人不知道,乱传一气,叫他以为是你自己让人骗了,等着回府衙再问问就清楚了,还说只是随口问我一句,叫我回来别问你了,又教训我,不要多过问男人外面的事。” “岳父倒是帮我找了个好说辞。”纪延朗扶着矮几笑,“下次我就这么同岳父说。” 方盈笑道:“你想好了再说,不要提起我,连累我挨教训。” 纪延朗笑着点头:“我省得。你放心,我找个机会,随口提一句便是,想来岳父也不会深问。” 别说深问,方盈怀疑她爹现在根本无暇他顾,满心都是周从善可别说出他去,叫秦王知道了,拿他开刀——女婿去开封府检举了个江湖骗子这等小事,她爹估计都没往心里去。 “我从娘家出来,看着时候还早,去周妹妹那儿坐了一会儿。”方盈顺□□代行踪,“上次同她提过几句我的心事,没想到她还真放在心上,这次见了我就说,等过些日子给我们引荐一位御医,可以登门求教。” 纪延朗听了,眉头一挑,第一句竟是:“上次?你上次去周府,还在休沐日咱们去岳家之前吧?” “是啊。”方盈不知他为何单问这个,以为是忘了,提醒道,“那日你还在路上迎了我……” 谁知纪延朗哼一声,点点头说:“是啊,那日我还在路上迎了你,你却半句也没同我提。” 方盈:“……” “过后你告诉了岳母,告诉了二嫂……”纪延朗长叹一口气,“要不是我自己看见你写那些,主动问起,你是不是到现在还瞒着我呢?” “……”这人怎么计较起这个来了?方盈眨眨眼睛,张口解释,“我不是想瞒着你,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纪延朗佯作委屈,“分明是嫌我不懂、帮不上忙。” 方盈:“……” 对啊,她是说过……怎么给忘了。 纪延朗看她无言以对,又说:“本来我也没什么不服气的,但周王妃还未出嫁,她一个闺中小娘子,又懂得什么了?怎么你就肯最先同她说?” 他这是在和周从善争宠吗?方盈瞧纪延朗神色,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似是真的有几分在意,便认真解释道:“我同周妹妹只是倾诉一下,没有寻她帮忙的意思。” 说完见纪延朗要开口,她抢着问:“你是不是又想问,为何先同她倾诉,而不是你?” 纪延朗点点头,方盈看着他:“你不觉得,有些话就是面对友人,才更容易开口倾诉吗?我那时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出法子化解忧惧,觉得同你说,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 “傻话。”纪延朗伸长手臂,拉住她的手,“你我夫妇一体,你的忧惧,就是我的忧惧,什么叫徒增我的烦恼?” 方盈心说那可未必,面上却未表露,垂眸道:“但为人妻子的,本就该让夫君无后顾之忧……” “那为人夫君的,还该让妻子免于忧惧呢!”纪延朗接过话来,“你从来不是教条的人,我不信你会把这等话当金科玉律。” “……”这人现在不好糊弄了。 纪延朗看方盈一时无话可答,顿了顿,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有所顾虑,——顾虑的什么,你不想说就算了,但我想同你说,在我心里,我们夫妻是携手同行、同舟共济的,我乐意倾听你一切烦恼忧愁,你我之间,什么都不必顾虑。” 方盈抬眸,见纪延朗正望着她,眼神专注、诚挚、还藏着一丝温柔,她不由自主软了心肠,轻轻点头。 纪延朗嘴角上扬,笑意飞快跃上眼角眉梢,口中却说:“我不奢求你第一个就同我说,但至少……”他故意皱皱眉头,“别掉出前三吧?” 方盈失笑:“你考进士呢?还要排个前三。” “我不考进士,”纪延朗一本正经,“只考你心里的状元。” 方盈:“……” 这人现在真是什么胡话都说的出口! 不过这么说笑两句,倒是冲淡了先前略显奇异的气氛,方盈叫人进来换了茶,忽然想起来问:“官家离京有十几日了吧?还没有回京的消息么?” “回京的消息没有,倒是隐隐有迁都的消息传回来。”纪延朗轻哼一声。 “迁都?”方盈惊诧,“不是说洛阳漕运不通、养不起军民吗?” 纪延朗道:“是啊,所以提出此议的人,是连着裁军一道说的。” “谁?幽燕未复就要裁军?官家不可能答应吧。” “听说官家也有些意动,所以要在洛阳多盘桓几日。”纪延朗略一停顿,接道,“不过以官家的雄才大略,不收复幽燕,是不可能甘心的。” “是啊,不过此事好生奇怪,迁都这么大的事,只是有人提议,怎么这么快就传回京了?官家叫大臣们当廷商议了?”方盈思索着问。 “若是如此,消息就不会是‘隐隐传来’了。估计只是单独密议罢了。”纪延朗说着凑到近前,压低声音,“还有更奇的呢,据传提出此议的人,是卫王。” 方盈瞪圆眼睛:“他怎么敢提此事?”不等回答,接着又道,“确实更奇怪了,既是卫王提议,想来是父子私下所谈,又不曾召集重臣当廷商议过,那……是有人故意把这消息传回来,让……” 她抬手指一指开封府方向,“着急的吧?” 纪延朗笑着冲她伸出大拇指:“娘子神机妙算。” 秦王并未正式立为太子,只是照旧例任京尹,所以卫王提出此议的居心昭然若揭——迁都洛阳,开封府便不再是京城,开封府尹也就失去了储君的意味,卫王自己则或可以迁都之功,一争新都城的河南尹之位。 “事情还没有眉目,卫王应该不会傻到自己放消息回来……是我想多了么?我怎么觉得有人在故意挑拨他们兄弟相争?” 纪延朗摇头:“我也这般觉得。但我想不出谁会这么做。” 是啊,官家只带了卫王一个皇子西巡,其他皇子都留在汴京,“那会不会是不想迁都的人传的消息,好让秦王劝谏?”方盈猜测道。 “也有可能。” 纪延朗知道的消息就这么多,难以得出结论,只能先瞧着秦王是否有什么动作,或者洛阳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 却没想到两边都还没动静,北边突有军情急报——胡人大军兵分两路南下,直逼镇州而去。 纪府一家之主纪光庭如今正屯兵镇州,听闻此讯,阖府上下都悬起了心。 “娘只管安心,父亲麾下皆是精兵,关南、定州等处亦有猛将精兵驻屯,胡骑敢来,咱们以逸待劳,定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纪延朗笑着哄李氏。 李氏知道胡人骑兵勇猛,但不擅攻城,也知道上次兵败,官家防着胡人反击,在几座边关重镇屯有重兵,此战胜算很大,是以听了儿子这番宽慰她的话,便笑着附和:“不错,定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到第二日女眷们来问安时,又把这话说给大伙听,安一安女眷们的心,“两军还未接战,没道理咱们在家的先乱了阵脚,今日还有客人,都把精神头拿出来,好好招待客人,也给我们四娘掌掌眼。” 今日正是休沐日,莒国公府来相看的日子,女眷们听了这话,一齐看向羞红了脸的纪四娘,纷纷笑着应声。 李氏便叫先散了,各自回去收拾打扮,只单留下纪四娘,要再嘱咐几句。 方盈和岳青娥一起去处置过家事,也各自回房换上见客衣裳,等外面来报客人车驾已至府门外,又一同前去二门迎接。 此次相看的虽是孙媳妇,但莒国公府为表重视,莒国公夫人还是亲自带着两个儿媳一同登门,但因纪光庭不在家,男客便只有刘二郎、刘四郎及二房那个才十岁的五郎。 纪延朗兄弟三个跟莒国公夫人见过礼,同刘家兄弟寒暄之后,请他们先去前厅就座,三位女眷则由方盈与岳青娥带着进去见李氏。 她是第一次见这三位,眼见莒国公夫人确实十分年轻,同两个儿媳走在一起,不知情的,只当是同辈人,且样貌可亲,语调柔和,对比起来,反而是她大儿媳、也就是刘四郎的亲娘,看起来更不好相与。 也不知这亲事若真成了,纪四娘能不能服侍好婆母。 一行人很快到了正房院内,李氏扶着纪四娘的手站在门口相迎,宾主寒暄后落座,上了茶,互相引荐介绍后,莒国公夫人便笑着说三个孙儿也一同来了,要进来给李氏问个安。 李氏自是欣然应允,命人去请,纪家女眷们避到落地屏风后,方盈趁空拉住纪四娘的手,发觉大热天里,她居然手指冰凉,掌心还有冷汗,显然十分紧张,便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四妹放心,我方才与二嫂在二门处望到人了,清秀斯文。” 纪四娘脸上更红,却明显松了口气。 安氏瞧见,想凑上来询问,外面已响起脚步声,只好停下,等人进来—— 作者有话说:Hi~打一个2022年的招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外面艳阳高照,开有大窗的正房堂中十分明亮,即便躲在屏风后,也能将立在堂中的刘四郎看个清清楚楚。 安氏看完回头想同纪四娘说话,发觉她竟和方盈在后头榻上坐下了,且始终垂着头,一眼都不敢看过来,禁不住一哂,侧头悄声对程氏说:“烂泥扶不上墙。” 程氏笑一笑,却没答话。 外间堂中李氏夸过刘家兄弟长得好,接着问如今在读什么书,又单独问了刘四郎几句。 方盈拉着纪四娘捂不热的手,听刘四郎说话虽有些拘谨,但还算清晰有条理,遣词用句也得体,略略放心。 等外面刘二郎刘四郎告退出去,只留最小的五郎吃点心时,轻声安抚小姑:“听谈吐,是个好脾气的。” 纪四娘只觉脸上火烧一样,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正想抬手按住脸,三嫂四嫂围了过来,还挨个用气声同她道喜,把她羞的直想躲到六嫂背后去。 幸好这时侍女进来,请娘子们出去待客,纪四娘才得以松口气。 刘家一行没有留下用饭,毕竟是第一次登门,该看的看了,想谈的谈了,便告辞离去。 送走客人,李氏让女眷们散了,把三个儿子叫去询问,方盈回房换了衣裳,倒在榻上打了个盹,纪延朗才回来。 “如何?这个妹夫,要得要不得?”方盈笑问。 纪延朗在她身旁坐下,叹道:“我是觉得有些腼腆了。不过二哥说,才十七岁的少年,长在祖父荫庇下,没经过风雨,又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腼腆些也不为过。” “是啊,何况今日是来相看的,哪怕平素不腼腆,也要有几分腼腆了。” 纪延朗道:“那还是要比这种腼腆许多的。当然这也不算什么缺点,以后历练历练就好了,倒是二哥同他多谈了几句读书的事,方才在娘跟前说,刘四郎所谓读书,怕只是个花架子。” 他边说边笑,方盈听了也禁不住笑:“不然还指望考进士么?” “娘也说,又没指望考进士,他家那样门第,也不可能去考,正经读过书就行,以后凭门荫,总会有一份俸禄。” “是这话。真要是那种学问扎实、能考进士的大才子,还怕四妹撑不住呢。” “嗯,所以娘的意思,只要刘家没有不愿意,这门亲事就可以定下了。” “其实我有点担心那位刘大娘子,不像是 个好相与的婆母。” 纪延朗道:“这个倒不怕,以咱家的门第,她再不好相与,也不会过分苛待四妹。” “就怕四妹逆来顺受,不敢言声。” 纪延朗笑起来,方盈觉得奇怪:“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操心劲儿,活像个要嫁女儿的母亲。”他侧头上下打量,“咱们以后要是生了女儿,这天下怕是没有能让你十分满意的女婿。” 方盈认真想了一想,点头承认:“确实。除非把女儿养成个不肯吃亏的脾气……” 纪延朗补充:“像你一样。” 方盈斜眼瞪过去,纪延朗忙赔笑:“这是夸奖,女儿家就得这样,孤身一个嫁到夫家去,已经很艰难了,再不自己硬气些,还不让人连骨头都吃了?” 他这话还真说到点上了,方盈稀奇地打量纪延朗:“你如何想到这些的?” “这还用想么?世情如此。”纪延朗一副理所当然状。 方盈却摇头:“正因世情如此,世间父母才都教导女儿要谦卑柔顺、循规蹈矩,生怕夫家质疑自家家教。” 纪延朗立时冷哼一声:“我偏要像教导儿郎一般教导女儿,哪个敢来质疑我,我非打得他自家祖宗都认不得!” 这怎么说着说着,还真生起气来了,方盈忍着笑拍拍他手臂:“好好好,听你的。” 纪延朗当时没再说什么,过了一天,刘家透过长公主表态,愿与纪府结秦晋之好,并请长公主夫妇做媒人,商议个日子下定。 他同二哥纪延寿奉李氏之命,给父亲写信禀明此事后,回到房中转了一圈,突然问方盈:“你觉得让女儿习武好不好?” 方盈:“……”女儿还没有呢,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些早??? 此事实在有些好笑,以致于方盈跟岳青娥讲过后,还意犹未尽,在几日后去找周从善说话时,又同她学了一遍。 周从善听得直乐,还赞同道:“我觉得很好啊,将门虎女,就该学武艺。” “……”方盈斜她一眼,“武艺是那么好学的?不下苦功,也就是个花架子,没甚用处。” “也是,就算舍得让她下苦功,难道还真能打得过男子?”周从善一边说一边摇头,“不如回娘家告状,叫她爹去打。” 方盈:“……” 周从善被好友的神情再次逗乐,拍着她手背嬉笑道:“这不是挺好吗?有这样一个肯撑腰的爹,你女儿已比天下九成九的小娘子走运了。” “这倒是,起码比我走运得多。” 周从善惊奇:“你现在不怕了?” 方盈:“啊?” “生孩子啊。以往你提都不愿提这些,”周从善往后仰了仰身子,上下打量她,“现在居然都肯谈论生了女儿要怎么教养了。” 方盈一愣,是啊,她从前确实是想都不愿想,如今……她仔细想了想,答道:“还是怕,但没有从前那么……”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描述,周从善接过话问:“是不是觉得给纪六郎生个女儿也不错?” 方盈立即摇头:“什么给他生?我只是……就像当初圆房一样,知道躲不过去,索性提起气来直面罢了。” “不对吧?”周从善冲着她左瞧瞧右看看,拆穿道,“圆房之前,你可不像现在这样,还有心思说笑……” 方盈转了转眼睛,插嘴问:“秦王那边有动静吗?对了,你听说没有,卫王向官家提议迁都呢。” 周从善含笑盯着她,拿起团扇冲好友扇一扇,曼声说:“你就嘴硬吧。” “我说真的,北边都要打起来了,官家还不还京,别是真要留在洛阳不回来了吧?”反正都被说嘴硬了,方盈干脆嘴硬到底。 周从善道:“不会吧?迁都毕竟不是小事。”顿了顿,又道,“这些事除了你,如今再无人敢同我说的。” “秦王呢?” “也没什么动静,昨日惠妃叫人送了一盘樱桃来。”周从善一指小几,“我本来不想要,你打发人说今日要来,我才留下的。” 方盈这才留意到小几上碧玉盘装的红樱桃,“宫里出来的樱桃果然比外面的要大些。” 周从善推到她面前,让她尝一尝,顺便说道:“听说因官家不在,各宫分到的都不多,除了惠妃往我们家赏了一盘,只有张贵妃给娘家赏了。” 方盈吃下两颗樱桃,点头赞道:“是酸甜的,很是可口,你也尝尝。”拿帕子擦了指尖,又问,“秦王查到医官院,张贵妃也该听到风声了吧?” 周从善拨拉两下樱桃梗,应道:“嗯,还以卫王之女生病为由,传召了两次御医——两次不是同一位。” “你如何知道的?”方才还说除了她,没人敢说外面的事呢。 周从善道:“上次你走了,我便叫人盯着她,有消息立刻报我。”她说着凑近方盈,“姑母当初留下的人,我还是能使唤得动的。” “那你……可有传信给令尊?” “他又不在京中,鞭长莫及,传信给他有什么用?” 方盈一笑:“不是怕令尊一旦知道,就不让你插手了?” 周从善爽快承认:“也有这个考量。” “我觉得令尊可能已经知道了,卫王提议迁都,若我是秦王,定会下定决心把医官院查个清楚明白。” “可他只是开封府尹,还没有那个权力去查医官院,再说医官使和副使都随驾在洛阳……” “所以要找帮手啊。”周国舅如今已是秦王的天然盟友,其中又涉及昭懿太子之死,不找周国舅找谁? 周从善却觉得秦王一贯谨慎小心,应该不会私下与她父亲通信,尤其是这种情形之下。 方盈听完她的见解,突然想起一事:“那日我们谈及迁都的消息,都觉得这么快就传回东京来……” “我们?”周从善露出促狭之色,“我们是谁?” “……还能有谁。”方盈捡起团扇,拍拍好友膝头,继续说,“甚至把是卫王提议的都点明了,实在蹊跷,像是有人故意挑拨他们兄弟相争似的。但又想不出是谁,照理说,卫王秦王以下,也没有再能争的皇子,且他们都在京中,不曾随驾……” 周从善若有所思:“皇子们是不在,皇弟们在啊。” 方盈没听明白:“啊?” 周从善往门帘那里瞟一眼,凑近好友,低声问:“你不知道,当日官家称帝后,刘太后觉得表哥年幼多病,怕江山不稳,曾提议立楚王为皇太弟。” 方盈倒吸口气:“有这回事?” 周从善点头:“我亲耳听姑母同祖母说的。” “我从没听说过,纪六郎也像是不知此节,此事是只限宫闱之内,未曾传扬出来吧?” “可能有几位亲信旧臣也知道,但这等事没人敢乱传——官家不肯,他们与楚王又无甚情谊,自然也不赞同——万一传出来,反而不好收场。” 难怪呢,“你觉得这一回是楚王?”这未免太令人心惊了。 周从善皱起眉:“我觉得不该是他,这些年楚王挺安分的,但顺着你那话一想,除了他,好像也没别人了。” 洛阳官家身边,除了卫王,还带了楚王、蔡王、岐王三个兄弟,蔡王素无智计、是个赳赳武夫,岐王贪酒好色、很少参预政事,只有楚王,既得官家信重、又有心机手腕,难道真是他?他想做什么? 第82章 方盈却已 想到另一件事上:“若此事真是他所为,那有没有可能……昭懿太子也是他……” 周从善心中一跳,随即摇头:“不会是他。” “为何?” “因为表哥从小与他几位叔叔就很亲近,尤其楚王,常从外面给表哥带好玩的东西,表哥身子好的时候,还带着表哥去骑过马。”周从善回忆完旧事,又说,“而且他也不是那等愚蠢狠毒之辈。” 为争储位下药把太子害死,确实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尤其太子本身体弱多病、并无长寿之相。更何况太子之下还有四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皇子,就算害死太子,也轮不到楚王这个皇弟。 方盈打消疑心,又问:“那其他皇子呢?还有与楚王亲近的吗?” “应当没有,早年我们周家就是他们袁家的倚仗,他们兄弟也多得我姑母照拂,虽然我姑母待庶子很好,他们三个却还算知趣,待表哥与其他侄儿是完全不同的。” “我记得上次楚王监国还教训过四皇子。”方盈道。 “对,因为张家的事。” “秦王呢?与楚王也不亲近?” 周从善道:“据我所知是来往不多的。官家登上大宝后,皇子们都养于宫中,楚王却随着官家南征北战,他们也没什么机会来往。” “那就不是出于帮衬秦王或其他皇子……”果然皇家的事,就是千头万绪、难以捉摸,方盈叹口气,“算了,不想了,也不是咱们能插上手的事。” “确实,不过你说得对,乱一乱也好,乱起来才好翻旧案。若是一帆风顺的,那一位说不定就不想节外生枝、草草结案了。” 是啊,毕竟秦王距离储位只剩半步,太子是病故的还是被人害死的,对秦王来说,并无差别,安安稳稳入主东宫才是正经,何必冒险翻这旧案?翻不出什么,落不着好,翻出什么,必然涉及骨肉相残,官家脸上能好看? 现在就不一样了,等等……方盈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可能想得有点多,但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楚王把消息传回来的目的?” “你是说,他知道表哥是被人害了的……你别说,我刚想起来,当日表哥身故,就是楚王主持的丧事!”周从善霍然起身,开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方盈没说话,看着好友走了几圈,等她自己冷静下来,才建议道:“要不你还是写封信给令尊吧?” 周国舅位高权重,看到的远比她们这些闺阁女子要多,也更能及时有所应对。 周从善犹豫片刻,才点头说:“好。” 方盈回去没有同纪延朗提及此事——能说的太少,为免一不小心说漏嘴,不如干脆不说。 纪延朗也没多问,他今天去拜访了一位老大夫,晚饭前才回到家,只来得及交代几句去向,就同方盈去李氏房里用饭了。 用过饭,从母亲院里出来,纪延朗才谈及详情:“今日在营里,偶然听一个兄弟说他嫂子难产,多亏一位老大夫给救活,如今母子平安,他家想要做个匾给老大夫做谢礼,但不知道匾上写什么字,让大伙出出主意。我就打听了这老大夫行医之处,过去看看。” “你见到人了?”方盈问。 “见是见着了,但老大夫在忙,病人很多,我在旁等了一个时辰还多,才总算与他说上话。”纪延朗一面说一面摇头,“这老大夫脾气着实不怎么样——我说了来意,他直接一句‘不收徒’把我顶了回来。” 方盈笑起来:“那你后来怎么办的?” “好言相求呗。磨了许久,他才答应看完病人,同我谈一谈。” 方盈道:“难怪你回来得这样晚。” 等得晚一些,其实也不算什么,纪延朗虽然耐性不算好,但求医嘛,又是可遇不可求的难得有真本事的老大夫,他还是能耐下心来等的,但纪延朗等到最后,这老大夫也只给他列了一张孕期饮食宜忌清单。 “他说各人体质不同,没法一概而论,比如孕吐,有一直吐到七八个月的,也有只吐几次就完全好了的,甚至同一人几次怀胎都不相同,问那么多也没用,不如有孕以后好好听医嘱。” 回到房中,纪延朗取出一叠满是墨迹的纸递给方盈,“我追问孕期何种情形须得多留意,这老儿不耐烦得很,说这还用问?自然是孕妇不适就得留意,及时延医问诊。” 听起来,似乎是纪延朗没问到点上。 方盈展开纸张扫了一眼,见写得十分详细,不仅写明四性食物的宜忌,还分别有对应举例,先道:“能有这张单子也很好了。”停了停又问,“我能不能去见见这位老大夫?” “恐怕不太方便。他行医那医馆小得很,又是在外城,看病的人三教九流皆有……” “那就算了,过些日子去见御医也是一样。周妹妹说的那位御医,行医也有二十多年了,还颇擅女科。” 纪延朗也是这个意思,多拜访几位大夫,互相印证,最后拼成一张图,他们疑惑和恐惧的到底是什么,也就清晰明了了。 第二日方盈把这张单子誊抄一份,顺便在心中默记下来,然后将誊抄版与她之前写下的那些合到一起放好。 此后一连多日都风平浪静,官家没有还京的意思,镇州那边亦没有回信,纪延朗说胡人先锋已逼近镇州,估计父亲忙于排兵布阵,无暇他顾。 开封府不论是明面在办的盗贼大案,还是暗地里在查的御医学徒莫鸿照遇害案,都没有定案审决,外面一丝消息都没有,方盈回了一趟娘家,也没能从她爹口中打听到什么。 方承勋近来忙得很——衙门里讼案多,休沐日都得去当半日值,另外纪延朗和纪延寿终于访到一位合适的蒙师,不过人家开馆授徒,无法上门坐馆,得把方盈大弟弟方盛送去就读。 孩子去学馆读书,见先生没那么方便,方承勋就得定时抽问方盛的功课,不然连他读书的进度都不晓得。 不过方盈也没指望真能从她爹这里得知什么案情内幕,打听不着,就去了二妹方荃房里,查查她的功课,又与楚音谈了一会儿。 楚音教了半年,方荃已识得三百多个字,会算十以内加减法,九九歌能背到十几句,除这些以外,待人接物也很有长进,见客能端正行礼问好,不再似从前那般胆怯瑟缩。 方盈极为满意,回家后还跟纪延朗夸了楚音一回。 “一个侍女居然懂得教授孩童。”纪延朗也有些惊叹,他之前听方盈提及此事,以为只是世家出来的侍女能写会算、有些眼界,教方盈妹妹识个字、懂个礼仪而已,没想到教得这么面面俱到、有板有眼的。 “她说原本也是不懂的,但她自觉教我二妹,不能像在周府教小丫头那样,想到什么教什么,还是得有个章程,便回想着当初周妹妹读书时是怎么安排的,依样画葫芦。” “那也很难得了,肯动脑想,知道找范例……”纪延朗话音一顿,突然问,“怀芸也六岁了吧?” 方盈知道他问什么,笑道:“二伯已亲自教怀芸识字了,你不知道么?” “是吗?没听二哥提起啊。”纪延朗有些惊讶,“上次只说在给侄儿们留意蒙师……” “可能二伯自己不好意思说,也确实没教多久,听二嫂说,是官家出巡之后,二伯才开始教怀芸的。” 纪延朗听完琢磨一会儿,叹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好好读几日书了。” “啊?”一心效仿父亲、想做当世名将、厌恶读书的纪六郎,居然有朝一日也能发出这般感慨吗???方盈惊讶不已。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没有二哥那般本事,恐怕将来是教不了咱们女儿了。” 方盈:“……” 原来是想到自己女儿身上去了,但,“你现在读书也来得及,就照怀芸这么大算,至少还有六七年时光呢。” 纪延朗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还是留心给女孩们找一位好先生吧。” 方盈心中一动:“是啊,以后家里孩子们越来越多,你说要不干脆自家办个家塾?就像从前在洋州时那样,亲朋好友的子侄也可以来附学,可惜从前教过我那几位女夫子都不愿来汴京,不然还能单办个女学。” 她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纪延朗却真的听了进去,“等这一仗打完,父亲回家,可以商议商议。” 方盈点头赞同,却不知道,这一段时日的风平浪静,其缘由都可以归结为纪延朗说的这六个字——等这一仗打完。 官家想等这一仗打完,视结果决定是否迁都;秦王想等这一仗打完,视情形审决开封府几桩大案;连隐在暗处的那双手,都在等这一仗打完,视官家与秦王的举措,决定下一步棋怎么走。 隆兴五年四月三十日,胡人铁骑进抵镇州东北的满城集结,镇州守将纪光庭率部于徐河列阵迎战,关南守将潜师胡骑侧后,定州守将于西南引兵策应——这万众瞩目的一仗,终于要开打了。 第83章 谁也没想到 的是,来势汹汹的胡骑一战即溃,陈朝上下严阵以待的一仗,居然在五月第一天就决出胜负。 “胡人领兵的是幽州留守,僭封燕王……”纪延朗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怎么封燕王的都这么草包?” 他这话是在母亲房里说的,李氏听闻,亦忍不住笑了笑,但因儿媳妇们也都在听着,又立即收了笑意,斥道:“别胡说。” 纪延朗嘿嘿笑了两声,接回前话:“总之胡人这个燕王是真草包,自高自大、不将我朝放在眼里,父亲他们定下佯败诱敌之计,这草包竟毫不怀疑,率部深入我军伏击圈,被我军三面合围,打得抛旗弃鼓、落荒而逃,实在是痛快!” 悬心许久的一战得获全胜,房中众人自都喜不自胜,纷纷向李氏道贺。 李氏高兴是高兴,却又叹道:“只盼这一战后,两下能多太平些日子,也好让你们父亲回家亲自主持四娘的婚事。” 纪延朗面上笑着称是,心中却知胡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北边的仗还有得打。 不过官家倒是因这一场胜仗,终于起驾还京,回宫后亦再未提及迁都,好似从来没有这回事一般。 开封府也终于审决盗贼大案、上报刑部复核。 “奇怪,那做药金的道士竟没有一起定案,”纪延朗纳闷,“难道还有别的案情未曾查明?” 方盈若有所思:“兴许是吧……”之前她自己揣测道士就是杀害莫鸿照的凶手,终究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实据,如今开封府单扣着道士的案子拖延不决,反倒验证了这番猜测。 “哎,你上次不是也检举了一个江湖郎中,开封府抓人没有?如何处置的?”方盈开始旁敲侧击。 纪延朗道:“早就抓了,查过确是个卖假药的,已打了板子驱逐出京。”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过?” “刘家来相看之前,开封府就打发人把结果告诉我了——那段日子事多,可能是忙忘了,没想起来说。” 方盈点点头,又问:“这些日子,开封府抓了不少江湖术士吧?都是这么处置的?” “若是像这个,卖假药但没吃死人,只骗些钱财,算是轻罪,抄没所得,打一顿驱逐出京便罢了。有些真犯了重罪的,自然不会如此轻放。” “还抓到犯重罪的了……你说,开封府发告示捉这些人,同那造药金的道士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是想找道士的同伙啊? 纪延朗不知底细,点头答道:“可不就是因那道士。秦王殿下说,他派人在坊间访察过,从上当受骗的人数来看,做药金药银骗人的,绝不只这一个,决心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方盈试探道:“捉到别的没有?” “没听说。估计不太好捉,这些人惯会骗人,偏有许多达官贵人信他们……”纪延朗随口说到此处,突然觉得不对,他们俩的婚事不也是源于江湖术士么? 虽然那位被尊为天师,连官家都颇为礼遇,但他一向是不屑的,方盈听了这话可别误会,纪延朗偷瞄一眼,见她略微出神,似乎没听出不对,赶忙岔开话说起别的。 方盈却是真没听见他后半句,她心里一直在琢磨秦王到底会不会揭开太子遇害一案。 得抽空去见见周从善,方盈打算好了,但还没等抽出空,第二日官家就下旨召纪光庭等功臣回京受赏,纪府上下得知消息,一时欢欣不已。 李氏拉着纪四娘的手,笑吟吟道:“这下真是双喜临门,索性就借着四娘的喜事,在刘家下定那日宴请亲朋吧,青娥和盈儿先预备起来,四娘也给你嫂嫂们打打下手。” 纪四娘红着脸应是,李氏又提起去相国寺还愿布施,交代岳青娥吩咐人去办。 这两样都不是小事,方盈不可能扔下家里这一大摊子,让嫂子带着撑不起来的小姑忙里忙外,自己出门访友,只能暂且按下,等空了再说。 却没想到一连忙了七八日,终于万事俱备,只待纪光庭归家时,岳青娥突然悄悄同她说:“我月事停了两个月了。” 方盈又惊又喜,拉住她手问:“可是有了?” “应该是,但我心里没底,不敢找大夫来看。”岳青娥满脸患得患失之色,“万一只是月经不调呢?” “不会吧,你以往经期不是还算准的?” 岳青娥道:“是,向来只早不晚,但我……” 方盈明白她的心思,握了握她手,问:“可有不适?” “除了饮食上有些变化,别的没觉着。”岳青娥说完,又解释一句,“也不是什么大变化,就是以前不大喜欢、嫌麻烦的,比如樱桃,现在吃起来没够。” 方盈觉得八成以上是有了,但也怕有个万一,她会太过失望,就说:“不然再等几日,到时月事还不来,就请大夫来看看。我是觉着是喜信。” 岳青娥听了她最后一句,终于露出点笑意,道:“你二伯也说是。还是再等等吧,你先替我保守秘密,连六郎也不许说。” 方盈笑着答应:“二嫂放心,我连梦话都不说。” 逗着岳青娥说笑几句,末了她又嘱咐嫂嫂多休息,家务事多交给她。 岳青娥同她说这些,其实也有这个意思,她盼这一胎盼了许久,生怕有什么差池——近日家中事多,万一像二女儿时那样累到,身子吃不消不说,万一没保住胎儿,岂不悔之晚矣? 只是如此一来,方盈更出不得门。 忙忙碌碌又过两日,风尘仆仆的一家之主纪光庭终于回到府中,身边却并没带三郎四郎两个儿子。 “边军不比寻常,未得圣命、不能擅离职守。”纪光庭当着一家人如此解释。 李氏看安氏、程氏两个儿媳都颇失望,只当着公公不敢多言,等把孩子们打发走了,房中只剩她与丈夫时,便叹道:“三郎四郎总这么着也不是回事,要不还是让三娘四娘带着孩子们过去团聚吧?” 纪光庭想了一想,道:“等着看看官家的意思吧,若是还让我屯兵镇州,叫他们过去未尝不可,镇州虽比不得京中,也还不至于艰苦,孩子们去住上几年,还能长长见识,免得生于富贵长于富贵,不知人间疾苦。” “那我也去,可好?”李氏笑问。 纪光庭看一眼妻子神色,像是有几分认真,便笑道:“我当然觉着好,就怕你舍不得六郎。” 李氏道:“六郎都娶妻了,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前几年是想在京中等他回家,如今他好好回来了,同六娘也恩爱,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我夫妻,这些年聚少离多……” 她说着低叹一声,纪光庭也颇感慨,他已四十有六,夫人只比他小两岁,即便从今日起形影不离,夫妻相伴的日子也不多了。 便点头应允:“好,不论官家令我继续守镇州,还是移镇他处,我都带着夫人去。” 李氏露出微笑,待要说些什么,突然想起一事:“啊哟,还不行,得等我们四娘出嫁。” “四娘的婚期没那么快,官家的公主还没下降呢,总得等兄长先完婚。” “那我也不能丢下一个定了亲的女儿,就随你去任上啊。” 纪光庭道:“那就连四娘一道带着,这孩子太柔懦,简直不像我的女儿,正该带出去增长见识,历练一二。” 李氏先摇头:“当着孩子,可千万别说这话。”又接回前话,“还是等等吧,看圣意如何。刘家还没正式登门提亲,先把纳彩、问名礼办了,才好过文定,借着这喜事,咱们也多开几桌宴席,热闹热闹。” “好啊。”家里的事,纪光庭一贯听夫人安排。 第二日官家当朝封赏,令纪光庭加领大同军节度、仍遥领彰德军节度使,并加检校太尉,继续屯兵镇州守边。散朝之后又召见此战的几位功臣,问询对阵细节。 等纪光庭从大内出来,回到家中,已是午后。 “官家说,听闻我们与太后娘家结亲,十 分高兴,今后便都是亲家,等孩子们完婚,还要给赏赐。”纪光庭同李氏说道。 官家说这话,显然是为表亲近与荣宠,但李氏瞧丈夫面色,却并不见多少喜意,反而略显凝重,便问:“这是好事啊,怎么你瞧着心事重重的?” 纪光庭皱眉道:“官家还问了三郎四郎,我说他们俩职责所在,未得圣命,不敢擅离。官家没再说什么,我心里却……” “是啊,三郎四郎官职不高,又未立下什么显眼的功劳,官家不会无故问起。” “所以出来的时候,我顺便打听了一下,听说官家近来忙着削各地节度使之权,同时调兵换防,天平军那边已经换过了,老岳麾下除了亲卫,都已换到别处镇守。换到他麾下的,来源却不止一处。” 天平军节度使正是岳青娥的父亲岳德麟,与纪光庭是多年好友。 李氏听闻,并不意外,“天下要想长久太平,藩镇是必得削去的。”先头乱世之所以持续那么多年,与藩镇割据脱不开干系,就是官家自己,原本也是由藩镇而得帝位,怎会不除此患? “所以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官家是不满我们父子同在一军之中……” 李氏想了想,道:“后日长公主和驸马来提亲,你不如同驸马打听一二。” 长公主的驸马高行逢有从龙之功,是官家亲信重臣,与纪光庭亦是正经亲家,寻他打听,确实是最合适的,纪光庭亦有此意——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1-1317:41:43~2022-01-1617:5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黑黑豆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纪延朗从骑军营回到家,没见着方盈,就被父亲叫去说话,接着二哥五哥散衙归来,也都被叫去,父子四人一直谈到傍晚,晚饭都是一起在前院吃的。 本来今日一家之主当朝受赏,家里是该小小庆贺一番的,方盈也让厨房预备了,但见前院男人们始终没进二门,她就问过李氏,叫厨房送了一桌席面去前院。 后院女眷,李氏也干脆都叫去水阁,说:“他们有事,便不管他们,咱们娘几个也有些日子没聚在一处饮宴了,趁着今日喜事,好好松快一回。”又叫儿媳妇们不用顾虑,放开了饮酒。 此言一出,大家自都欢喜——虽说纪四娘定亲时府中会大开宴席,但那时她们都是主人,得招待宾客,没法松松快快地饮酒玩乐,远不如眼前这样畅快。 于是等纪延朗回到房中,迎接他的便是两颊嫣红、目光略显迷离的方盈。 “你们还饮酒了?” 纪延朗低头凑近去闻,方盈侧身躲开,嗔道:“我们怎么就不能饮酒了?娘叫我们放开了饮呢。” “能,当然能,”纪延朗特别爱看她酒后的模样,故意笑嘻嘻逗她,“但你怎么没放开?我瞧你一点儿都没醉。” 方盈道:“总得有个管事的人,都醉了,多不像话。” 纪延朗拉着她手一同坐下,笑道:“都这时辰了,哪还有什么事要管?交给下人就是了。” 方盈饮过酒本就懒懒的,又觉得他这话没意思,不愿答,反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纪延朗面上笑意不觉一收,却说:“没什么大事。父亲久不在京,问问朝中变化,再问问我们三兄弟各自公事上如何、可有遇上难事……不知不觉就谈到这时候了。” 方盈酒后虽比不得平时敏锐,却也看出他没说实话,心下不大舒畅,脸上便带了出来,淡淡应一声:“哦。”然后站起身,“不早了,睡吧。” “……”也没有那么不早吧? 纪延朗追着进了内室,一时却不知说什么——他倒不是有心瞒着方盈不说,只是今日他们父子所谈的事情,实在令人不太愉快,好容易回来见到半醉的她,心情好了,不想再提起来,自己烦恼,也坏了她的兴致。 他不吭声,方盈更不会开口,宽了衣裳,便上床睡下,纪延朗待要跟着上去,却被拦住问:“你洗过了吗?” “……” “去把脸和手、还有脚,都好好洗过了再上来。”方盈说得慢吞吞的,却不容反驳,“我有些头晕,就不服侍你了,立春带着人好好伺候。” 立春先应一声,纪延朗也赶紧说:“我自己来就行,你睡吧。” “嗯。”方盈答应了,翻身盖好被子,感觉晕乎乎的,有些困意,但直到纪延朗吹了灯、窸窸窣窣上床,她还是没睡着。 纪延朗见她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以为她睡着了,特意放轻动作,小心翼翼躺下。 两人安安静静躺了一会儿,就在方盈以为纪延朗睡着了的时候,他翻过身,冲着她后脑勺叹了口气。 “……”什么毛病? 方盈皱皱眉,没理他。 没一会儿他又翻了个身,这次没叹气,但活像床上有针扎似的,不停动来动去,后来还干脆坐起来,下床去咕嘟咕嘟喝水。 眼看就到月中,天一日比一日热,到了晚间也不见凉爽,方盈听着他喝水,也觉口渴,翻身坐起来道:“劳驾,也给我一盏。” 纪延朗吓一跳:“吵醒你了?” 外间立春听见动静,出声问:“娘子要喝水吗?可要奴婢进去服侍?” “不用。”纪延朗替方盈答,“我给她倒。” 说着话,他点起灯,倒一盏清水,端到床边递给方盈。 方盈慢慢喝了半盏,递回给纪延朗,道:“多谢。” 纪延朗失笑:“这有什么好谢的?”一面说一面回身把茶盏放下,然后看着方盈躺下了,又吹熄灯,回到床上。 “你是没睡着,还是被我吵醒了?”纪延朗侧身看着方盈问。 “没太睡实。”方盈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朦胧月光打量他,“听着你辗转反侧的,不是说没什么大事么?” 纪延朗低低应一声:“嗯。”又接道,“今日官家忽然向父亲问起三哥四哥,父亲觉着,官家大约是不喜军中再有早前藩镇那种父子相继,又提起如今各地节度调兵换防一事……” 方盈本就喝了酒,听他说起这些,很快就犯了困,没有应声。 纪延朗陷入自己思绪中,没留意她,继续说道:“其实我早觉得三哥四哥不该再留在父亲麾下,于父亲,引人猜疑;于两位兄长,三年不见,我是没看出他们有甚长进,还颇骄矜自满。” 方盈打个呵欠,含混道:“你可别这么同父亲说。” “我自然不会直说,只是趁此机会劝了几句。其实父亲心里也清楚,所以不太放心两位兄长调去旁人麾下。” “这也值得你睡不着觉?”方盈声音更含糊了。 纪延朗终于发觉她已经很困,想说“你睡吧”,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改为:“你还记得春日里我们同游汴河,谈及幽州一战,你给过我建议吗?” 方盈逐渐混沌的脑子转了一转,才想起来,“啊,探查幽州民情么?” “嗯。我早就向上建言,可是迟迟没有回音,今日同父亲提及此事,父亲叫我不要再管。”纪延朗越说声音越低沉,“可我不甘心。” 方盈没答话,纪延朗停了停,叹道:“我也知道此事并非我能左右,但明知道有一条捷径可开辟,却因下情不能上达,生生卡住……” 他声音不由自主提高,旁边方盈动了动:“嗯?” 纪延朗凑过去细看,才发觉她双眼睁都睁不开,显然是睡着了又被他吵醒,忙轻声说:“没事,睡吧。” 方盈立时沉入梦乡,第二日早上起来,穿好衣裳,洗完脸坐到梳妆台前,才想起夜里说着话她就睡着了, 到了也没弄清楚纪延朗为何辗转反侧、唉声叹气。 这时纪延朗正好从外面走进来,方盈从镜中看他一眼,见他如平日一样脸上带汗、神采奕奕,并无低落之色,便笑问一句:“外面热吗?” “这会儿还好,有点小凉风。”纪延朗说着话自去洗脸。 方盈等他洗完,坐下喝水,又说:“昨晚头晕得很,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纪延朗禁不住一笑:“是啊,我还奇怪怎么我说半天,你一声都不应,凑近一看,已睡熟了。” 这自然不是真话,但方盈不知道,她自己能回想起来的纪延朗最后一句话是“迟迟没有回音”,只好笑着问:“那你几时睡的?” “我看你睡得香,便也有了睡意,很快就睡了。”这句倒是真话。 纪延朗今日还得去骑军营,不便多谈昨晚的话题,方盈就点点头,没再提起,叫侍女传饭。 用过早饭,两夫妻一起去正院问过安,便出门的出门,忙家务的忙家务,匆匆过了一天。 因着明日是正式提亲的日子,两人都没想起昨晚的话题,闲谈几句就睡下了。 第二日升国长公主与驸马高行逢登门为莒国公府求亲,纪府欣然应许,刘家接着把纳彩之礼送上,纪府将纪四娘的庚帖交给媒人,纳彩礼和问名礼便都行完了。 办完正事,自然是要送上茶点,好好招待一下身份尊贵的两位媒人的。 李氏将长公主请进后院正房堂中叙话,纪光庭则带着儿子们招呼高行逢在前厅就座。 方盈随着嫂嫂们拜见过长公主,依次侍立到李氏身后,长公主见状,先笑道:“我听七娘说,平日在夫人身边不用立规矩,怎么我来了,倒让孩子们立起规矩来了?” 她口中的七娘就是方盈五嫂高氏——她在娘家姐妹中排行第七。 李氏笑道:“长公主面前,她们不敢放肆。” “咱们是正经亲家,不必如此拘礼。”话虽如此,长公主也知道纪家这些儿媳妇不敢在自己面前就座,便同李氏说,让她们各自忙去。 李氏就打发了儿媳妇们出去,自己招待长公主。 方盈走在最后,眼见出了院门,三嫂安氏先忍不住喘一口气,禁不住一乐。 安氏没留意她,拉着高氏小声嘀咕:“长公主真不愧是金枝玉叶,派头就是不同。” 岳青娥想同方盈说几句话,叫她挡住,不由皱眉,伸长手冲后面的方盈挥了一挥。 方盈忙绕过安氏三人,走到岳青娥身边,扶住她小臂问:“二嫂累不累?” 岳青娥摇摇头,拉着她快走几步,看着与安氏等人足够远了,才道:“我有些腰酸,回去躺一躺,你先盯着这里,有事打发人去叫我。” “好,有我呢,二嫂快去吧。” 方盈送了她一段儿,才折去平日见管家娘子的偏厅,一边料理家务,一边等正房的消息。 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光,侍女快步来禀,说长公主提出告辞,方盈忙叫人去请岳青娥,自己也往正房去,陪着李氏送客。 长公主夫妇赶在午前就告辞离去——他们还要将纪四娘的庚帖送去刘家,等刘家在祖庙卜过吉凶,便可以下聘了。 李氏叫大家都散了,方盈回到房中,刚喝了盏茶,纪延朗也回来了。 “高将军说,可能会把三哥四哥调去代州,说是胡骑镇州兵败,下次很可能会从西边卷土重来,官家准备往代州增兵。”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方盈一叹。 “是啊……”纪延朗也叹气,想起自己的建言始终没有下文,更觉悒郁——要是他能面圣就好了,反正他没什么顾虑,怎么想就怎么说。 到晚间,万千心事涌上心头的纪延朗,忍不住把这句话同方盈说了。 方盈想了想,道:“见不着官家,不是能见着官家的儿子么?” “……你是说,秦王殿下?” “我不知道妥不妥当,就是……” 纪延朗却打断她:“怎么不妥当?妥当得很!”他突然振奋起来,“就算秦王殿下有顾虑,不敢直言向官家进谏,还有周国舅呢!” “……”这什么世道,自己亲爹不敢进谏,要拐着弯求岳父去进谏? 纪延朗继续说:“周国舅若提出此议,官家一定能听进去,朝廷上下也都不会轻忽以待……” 方盈打个呵欠,轻轻泼他一盆冷水:“你别高兴太早,万一秦王太谨慎,连周国舅都不见呢?” “……”纪延朗瞬间熄火。 第85章 纪延朗琢磨了两天,还是决定去找秦王——他实在做不到听父亲的话,将此事丢开不管。而且从交趾到征北汉、再到幽州,他多次与秦王并肩作战,虽为避嫌,在京中并无什么私交,但秦王的为人和胸襟,纪延朗还是很认可的,他相信秦王同他一样,不会因为有顾虑,该做的事就不做了。 但如今要见秦王,并不容易,汴京城内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已被开封府抓了不少,就算有漏网之鱼,这会儿肯定也缩着不敢动,纪延朗想如法炮制、像上次一般借着检举江湖骗子去求见,都没由头。 去不了开封府,就只能等秦王出来。 纪延朗抽空去了一趟方家,从岳父方承勋那里打听到京中河堤加固已在收尾,秦王可能会亲自去堤上巡视验收,便每日从骑军营出来,都先去在修的河堤段绕一圈,如此连去五日,终于遇见秦王的护卫。 他忙迎上去打招呼,问那护卫怎会在此,护卫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低声回:“殿下微服巡视河堤,命我等别跟太近。” “原来如此,这大热天的,殿下真是辛苦,几位兄弟也受累了。”纪延朗道。 护卫与纪延朗也熟,知道自家殿下对这位颇有奇遇的纪六郎青眼有加,笑着说一句“职责所在,不敢言累”,又问纪指挥怎么大热天往河堤这边来。 纪延朗随便扯了个理由说了,又问:“殿下要巡视到几时?难得在此偶遇,怎么也该去给殿下见礼问好才是。” 护卫又往方才那个方向看过去,沉吟道:“不好说,兴许会很晚。”又婉言回绝,“殿下不是在意虚礼的人,要不下次吧?纪指挥的心意,我定然一五一十回禀殿下……” “殿下总得喝水休息,我一个人过去,不会惊动人。”纪延朗知道护卫的顾虑,接过话道。 护卫还是有些为难,请纪延朗借一步说话,压低声音道:“纪指挥有所不知,近日殿下……”他停了停,改口道,“近日开封府有些烦难之事,殿下心绪不佳……” 开封府又出什么事了?还能让秦王殿下心绪不佳……纪延朗一时有些踌躇,本来秦王在办公事,他过去说他那些建言,已有些不合时宜,再赶上秦王心烦,算了,还是另找机会吧。 “原来如此,是我冒失了,光想着有些日子没拜见殿下……,那劳烦兄弟替我回禀一声,我便不去打搅殿下了。” 纪延朗与护卫作别,怏怏离去,不料离开河岸没走多远,就被秦王亲信侍从追上,请他到附近卖凉茶的凉棚内一叙。 “殿下远远瞧见像是纪指挥,打发小的过去瞧瞧,不料小的刚行至半路,您就走了。”侍从一面带路,一面笑着解释,“小的还以为您有急事, 一问李护卫,才知您是怕打搅殿下。” “是,我听说殿下可能会巡视到很晚,怕耽搁殿下正事。”纪延朗顺着他的话说。 “纪指挥放宽心,殿下正想找个亲近投契的人说说话。” 几句话说完,也看见凉棚了,纪延朗瞧见秦王坐在里面,快走几步进去,欲待行礼,秦王先一步起身拦住,笑道:“这么热的天,一动一身汗,别讲那些虚礼了,坐。” 纪延朗见他是微服,茶棚里只留一个侍从服侍,旁边还有歇脚喝茶的路人,便没坚持,顺势在秦王下首坐下。 侍从给纪延朗倒上茶,秦王先道:“六郎这是忙着回家么?听说表叔家定了二十日去你家下聘?恭喜啊,以后咱们可就是正经亲家了。” 纪延朗笑着说一声“同喜”,又道:“本来臣……” 秦王一听他这自称,立刻微微摇头,示意旁边有人,不必如此。 纪延朗改口道:“晨间家中提起宴客一事,我想自己登门给您送请柬,但您事务繁忙,家父恐您不便,没让我去,说这两日许能见着您,届时再当面请您赏光。” “亲家太客气了。”秦王顿了顿,轻轻一叹,“我确实琐事缠身,恐怕那日不能亲去道贺。” 纪延朗知道若非有官家圣命,秦王是不方便去他家赴宴的,他说这些只是想表自家诚意,当下点点头,说会回禀父亲知晓。 秦王又说:“我家两个妹妹的婚期,最迟下月也就定了,料来不会拖过十月。” 他两个妹妹,自然是大公主和二公主——纪四娘与刘四郎的婚期,要等刘二郎与二公主婚礼先定下后,才能决定——秦王同纪延朗说这个,就是告诉他,纪家与刘家的这门亲事,年底应该就能办了。 纪四娘今年已经十六岁,刘四郎年纪也不小了,两家倒是都希望今年内能完婚,因此纪延朗笑着道一声谢,顺势又给秦王道喜:“看来九月就能喝到您的喜酒了。” 他比两位公主年长,也已定亲,婚期定然是在两位公主前面的。 秦王微笑默认,喝一口茶,却又轻叹口气,隐隐透出些许忧色来。 纪延朗想起方才李护卫所言,玩笑着探问:“说着喜事,您怎么还叹起气来?别是舍不得好酒吧?” 秦王失笑:“放心吧,好酒管够。不过,”他上下打量纪延朗,“到时你算是哪边的客啊?” “我自然是您这边的!您都说咱们是正经亲家了。”纪延朗理所当然道。 “可你家娘子不是……”秦王说着一顿,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措辞。 纪延朗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各论各的,她们是闺中密友,咱们也有同生共死之谊……” “说得好。那就说定了,到时你要随我去迎亲。” 两人说笑着饮了几杯茶,感觉汗意消了,秦王便叫纪延朗一起出去,在堤上树荫下走一走。 纪延朗觉得机不可失,当机立断道:“殿下,有件事,除了您,我真不知能同谁说……”他不待秦王答话,噼里啪啦便把心中所想全说了,最后道,“我知道幽州民心所向在胡人这话,官家必不爱听,但那日两军对垒,是何情形,有目共睹……” 秦王抬起手,示意他不用说了,纪延朗着急:“殿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我明白。”秦王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你说的这些,我也曾想过,不过自上次战败后,官家不大爱听这些,所以没什么人提……” “这次不是胜了吗?借着这个喜庆劲儿,还不能提吗?” 秦王反问:“此事,你同令尊说过吗?” 纪延朗有些丧气:“提过,他叫我不要多嘴,说官家自有圣断。” “是啊,官家身经百战,自有圣断,你我能想到的,官家自然也能想到,只是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有一个合适的人提起……” 纪延朗插嘴:“您看周国舅合不合适?” 秦王看他一眼:“原来你找我,是打的这个主意。” 纪延朗憨笑两声:“臣这不是担心殿下不好开口……” “我确实不好开口。”秦王微微一叹,面上又浮起忧色,“我如今恰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纪延朗一惊:“殿下何出此言?” 秦王不答,往前又走几步,才道:“上次你来开封府,我们谈到那个做药金的道士,你还记得吧?” “记得。可是此贼牵扯到什么令殿下为难的要案?”纪延朗落后半步,猜测着问。 秦王停步看他一眼,纪延朗没有闪躲,与秦王对视一瞬,惊讶道:“还真的是?” “嗯,他死了。”秦王声音很轻,目光却牢牢盯住纪延朗,想看他是何反应。 纪延朗十分惊愕:“死了?怎么死的?”开封府严密看管的犯人,还未定案就死了,秦王又是这副态度,别是被人下黑手弄死的吧? 看他不像是知道什么,秦王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被人在饭食中下了砒/霜。” 纪延朗听得心中一寒,跟上去追问:“抓到凶手了么?” “道士还没死,就抓到了——凶手是给他送饭的狱卒,因为欠了赌债,被逼不过、铤而走险,却说不出债主到底是谁,再问就翻供。”秦王眉头紧皱,语气低沉,可见心中抑郁气恼。 “在哪赌钱欠的赌债招了吗?” “招了,已经人去楼空,房主一问三不知。” 这也太蹊跷了,彷佛一个早就设好的圈套——犯人死在开封府狱卒手上,查不出背后主使者,秦王就有嫌疑,因为凭谁去想,都觉得狱卒就算欠赌债,也不至于无路可投到杀死自己负责送饭的犯人,——犯人一出事,第一个查的肯定是他,这无异于送死。 更不用说狱卒还翻供,依本朝律法,犯人翻供,是要换人再审的,翻供三次以上,就得换到同级衙门另审,到时他保不准就反咬一口说是受秦王指使。 “难怪殿下忧心。”纪延朗也不由皱眉,“臣最近正好没什么事,要不殿下把那地方告诉臣,臣带几个人去盯一盯?” 他没有追问道士还牵扯了什么要案,却自告奋勇要帮忙,秦王眉头略微舒展,温声道:“你家里要办喜事呢,还说没事。我已安排人日夜盯守,不过,人都跑了,想来盯也是白盯。” 又解释:“我同你说这些,并无他意,只是心中憋闷,倾吐倾吐罢了。” “是臣不懂事,早知殿下公务繁忙,还把自己那些愚见拿到您面前说……” 秦王摆摆手:“你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若这还叫不懂事,什么叫懂事?只是如今时机不凑巧,我确实是……唉。” “殿下放宽心,此事虽然棘手,但那道士本就是犯人,死就死了,怎么也牵连不到殿下……” “你有所不知……”秦王停住脚步,欲言又止。 纪延朗跟着停下,没有追问,等秦王自己决定说不说。 “罢了,我只托你一件事,此案想来很快会公之于众,劳烦你家娘子抽空去一趟周府,替我同周家表妹传句话,就说,”秦王直视着纪延朗的眼睛,“我袁恪问心无愧。”—— 作者有话说:今天拜年还不算晚吧?祝大家虎年健康顺利~假期追文愉快~ 感谢在2022-01-2022:32:48~2022-02-0319:4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黑黑豆10瓶;山药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纪延朗回到家,将事情源源本本同方盈讲了一遍,最后说完秦王要传的话,跟方盈嘀咕:“难道此案还同周家有什么牵扯?不然为何要同周王妃剖白这一句?” 方盈从听说那道士被狱卒毒杀,心里就已掀起惊涛 骇浪,听见他这句问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附和一句:“是啊。” 纪延朗没觉出她的异常,想一想,道:“也许周王妃能听懂。” “可我这两日不好出门,今日二嫂那里请了大夫,诊出已怀有身孕……” 纪延朗有些惊喜:“是吗?那可太好了。” 方盈勉强一笑:“是啊,家里上上下下都高兴得很,只是二嫂生怀芷时就不顺,这一胎刚怀上,也不大安稳,大夫说不能忙碌,须得静养安胎。” “啊,那不是家务都落到你一人身上了?过几日还要宴客……”四娘虽然跟着学了管家,但此次宴客,她是正主,没有叫她帮着操持的道理。 “娘吩咐五嫂帮我了,但五嫂没管过事,少不得还要多告诉她一些。”方盈解释。 “五嫂?”纪延朗挑眉,“三嫂四嫂呢?这都没自告奋勇?” 饶是方盈分了一半心思在想秦王的话,听见“自告奋勇”这四个字,也忍不住笑了笑:“娘先叫三嫂四嫂过去说了会儿话,听说三嫂四嫂出来时,神色都有些沮丧,我猜娘说了三伯四伯要调离父亲麾下的事。” “应该是了,也只有这事能让她们一起歇了心思。”说完家事,纪延朗思绪也转回秦王的嘱托上,“要不趁着还有几日才宴客,没那么忙碌,你先去一趟周府吧?我去同娘说。” “你怎么说?说实话吗?” 纪延朗摇头:“这是秦王殿下的私事,不好实说。” “那就不能你去说,这会儿除非周妹妹让人来请我,我实在没有由头出门。” 纪延朗想想也是,便说:“要不你先打发个人去她那儿,叫她派人来请你?” 方盈就是这个意思,转头问立春:“上次说给二娘找些绸布绢布边角,让她拿去学着做荷包,还没送去吧?” “还没。” 纪延朗不明所以,怎么说着去周家的事,转头提起方盈妹妹了? 方盈站起身,先对纪延朗道:“你先坐,我去看着她们收拾。” 纪延朗疑惑地看着她带立春进去,很快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出来。 “你亲自去一趟,母亲若是问起怎么送个东西还叫你回去,就说我有话交代楚音姐。”方盈一句一句交代,“你把东西交给楚音姐,同她说,我很想念周妹妹,有好些话想同周妹妹说,只是家里事情多,无故不好出门去,请楚音姐姐得空回周府替我转达。” 立春重复一遍,确认无误,抱着小包袱告退出门,去了方家。 终于明白方盈打算的纪延朗笑着竖起大拇指:“娘子高明。”他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方盈打发人去周府,根本瞒不过人,转头周王妃派人来请方盈,谁还不知道这是方盈透了意思让周王妃请她的? 方盈斜他一眼:“还不是你给我找的差使。” “是我是我,都怪我。”纪延朗站起来扶着方盈,让她坐下,然后伸手一边给她揉按肩颈,一边哄人,“家里一大堆事都压在你肩上,我还给你添乱,真是不该。” 方盈让他按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想尽早把这话传过去,以免真的生出什么误会,令他们婚姻不谐。” “嗯,我瞧着殿下是真的颇为忧心。按说此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殿下是被人陷害——就算是卫王那种蠢货,要杀人灭口也不会等到现在,一落到手里就弄死多省事。” “那不一定,兴许开始不知道这人是自己的把柄,查着查着才发觉切身相关、不能查下去了呢?” “你不知道,真想杀人灭口,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怎么也不至于让自己手下送饭的狱卒下手,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也对。” 纪延朗接着说:“所以殿下忧虑的,应当也是有心人挑拨离间,叫他们这门婚事生出波折。” 方盈心说你是不知道那道士牵扯的是昭懿太子之死,此案秦王若是处置不善,别说婚事,王位都可能搭进去。 不过幕后主使,到底会是谁呢?卫王和张贵妃吗?他们母子应该伸不了那么长的手,连开封府都能杀人灭口吧?就算他们真有办法,像纪延朗说的,早早弄死多好,拖这么久,中间但凡秦王没这么谨慎,早把这惊天大案捅出去,可能搭上王位的就是卫王了。 第二日周从善派人来请,方盈把家事料理完,跟李氏打过招呼,顶着午间烈日赶去周家,见到好友后,便将自己和纪延朗这番对话、连同她的想法都说了。 “当然不是他们母子,那可是开封府,他们要有这本事,坐镇开封府的还能是旁人?”周从善冷笑。 方盈问:“你是不是早知道那道士死在开封府了?” “也没有多早。前日傍晚才得的消息。” “是令尊?” 周从善点头:“开封府去狱卒家里查抄,审问家人,又去找那赌钱的所在,动静闹得很大。” 方盈瞄两眼好友神色,小心问道:“令尊是何看法?” “他同你家纪六郎一样,认为秦王是遭人陷害。”周从善答得很简短,顿了顿,接着又说,“我同你看法一样,谁能担保他不是查着查着发觉谋害东宫的真凶,竟是他至亲至敬之人,慌乱之下,仓促动手……” “呃,秦王似乎不是这么轻易就乱了方寸的人……” 周从善没有反驳,只说:“反正我不会轻易相信他无辜。”她又冷笑起来,“要不是他一直拖着不审决不上奏,何至于到今日?” 唯一的关键人证就这么死了,方盈知道好友心中一定充满悲愤不甘,也一定会迁怒秦王,便没有多言劝说,只是握住她的手,默默给予安慰。 “我要知道是为这事,都不叫你跑这一趟了,你公公回京受赏,又要大宴宾客,已经够你忙的,大热天还特意跑这一趟。”周从善也不愿意再谈秦王,问方盈,“御医都还没去拜访吧?” “还没,我想同他一起去,但这一阵都没得闲、不好出门。我们二嫂有了身孕,所以……” 周从善听得眼睛一亮:“你二嫂有身孕啦?那不是正好?拿我给你的帖子请他去给你二嫂看诊,你不就能当面向他请教了?” “合适么?”本来说好的是她和纪延朗登门,现在让御医上门来给二嫂看诊——主要二嫂也没啥疑难杂症,只是刚怀上,例行安胎养胎,这就请御医,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没什么不合适的,还能跟你二嫂卖个好,她应该很着紧这一胎吧?” 方盈点头:“嗯,只盼这次真的能生个小侄儿吧,不然都要成心病了。” “你们家就是妯娌多,有人拿这个来比,要不何至于呢?我爹没比你公公小几岁,你公公都儿孙满堂了,我爹长子才九岁,又怎么样了?” 方盈先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家的?”又说,“以后应能好些,我家三伯四伯不久就会调离郡公麾下,今日听我们夫人的意思,到时会让三嫂四嫂随着去驻地。” 周从善先是惊讶,想一想又道:“早该如此,前几年你公公他们在相州时,就该叫她们去的,留在府里享着清福,还净生事端。” 当年的事,方盈不好评判,只道:“瞧这意思,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她们一走,府里清净不说,二嫂也少了许多心事,能好好把这一胎生下来了。” “嗯。不过如此一来,你岂不是要独自管家到你二嫂生完孩子?” “夫人让五嫂帮忙了,今日我出门这么晚,便是因为先带五嫂熟悉了家务事。长公主和驸马给我们四妹做了媒,五嫂又一向是个本份省事的,夫人便越过三嫂四嫂,直接点了她。” “你们夫人真是厉害。”周从善笑着称赞。 方盈非常赞同,顺着这话说纪四娘的婚事,“昨日秦王还给纪六郎透了话,说两位公主下降,拖不过十月,算来四妹年 底就能完婚了。” 周从善不想谈秦王,含笑调侃好友:“怎么还纪六郎纪六郎的?就没个亲近些的称呼?” “……”方盈看一眼窗外日头,她来的时候不短了,不能再闲谈下去,便握住好友的手,正色道,“你和秦王的婚期,定然在两位公主之前。老实告诉我,你有何打算?可与令尊达成共识?” 周从善脸上笑意慢慢消散,“能有什么共识?如今秦王到底查到什么,我们都还不知道。我跟我爹说了,除非把审讯那道士的所有案卷拿来给我看,证明秦王母子是清白无辜的,不然我就是死……” 方盈一把按住她嘴,轻声道:“不许胡说!” 周从善眼圈一红,拉下她手,低声道:“我也没办法,不这么说,我爹才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这一招不能多用,用多了,旁人就不当回事了。”方盈柔声解劝,“我急着来见你,不全是为给秦王传那句话,还想提醒你,上次咱们谈过,有人在暗中挑拨秦王和卫王,你想想,若他有耳目在开封府,得知道士一案……” 周从善摇头:“我也想过,但此人没道理直接杀了那道士,把昭懿太子并非病故、而是被人毒害这消息散播出去,不是比如今更能令宫闱大乱、父子兄弟相疑么?” 方盈却道:“道士死了,这一计依然可行,且比道士活着,更能令各宫娘娘和几位皇子身陷其中——没人能指证真凶,也就没人是真正清白无辜。” 第87章 送走方盈,周从善回到房中便说要午睡,将侍女都打发到外间,自己躺在床上,望着垂落下来的艾绿色纱帐怔怔出神。 好友临走那番话,让她察觉到一个以前从来不敢深思的事实——这些所谓的血脉亲人,除了她,根本无人在意表哥到底是怎么死的,更没有一个人真心想抓到真凶,为表哥伸张正义、一命还一命。 他们只想利用表哥的死来相互构陷、清除异己,然后抢占本该独属于表哥的东西。 就连她爹,听说杀死莫鸿照的道士死在开封府监牢,在意的都不是抓不到幕后主使,不能给他亲妹妹唯一的孩子报仇,而是有人欲陷害他的乘龙快婿秦王。 深重的悲哀混着愤恨浮上心头,这些人,这些位高权重、道貌岸然的男人,原来都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什么父子兄弟、兄妹舅甥,到头来都抵不过权势二字。 周从善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流出泪来——他们不配她流泪,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男人配让她流泪,她这双眼,以后且要好好保养、擦得亮亮的,才好看清那些人虚伪的面目之下,藏着的到底是狼心还是狗肺。 她慢慢平复心绪,翻了个身,面朝里把方盈最后的建议想了几回,便叫侍女进来服侍她起身,等父亲回到家中,叫人通传一声,自己过去把秦王托纪延朗夫妇传话一事说了。 “我想见一见他,当面问几句话。”周从善最后说道。 *** 纪延朗回家见到方盈,先问:“去了吗?”见她点头,又追问,“周王妃怎么说?” “她前天傍晚就已经知道道士被杀,说是开封府动静闹得太大,被周国舅查知……” “然后周国舅就告诉她了?为何?”纪延朗非常疑惑,“难道此事同她额外有什么关联?” “我也觉得,但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 纪延朗嘀咕:“奇怪,一个做假金子、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能同长在深闺的周王妃……她态度如何?有没有什么话答复秦王殿下?” 方盈道:“她似乎有些不满秦王当断不断,现在人犯死了,死无对证,就一句‘问心无愧’……”她叹口气,又道,“不过我最后还是劝她,若心中疑虑属实难消,不如请周国舅安排她与秦王见一面,有什么话俩人当面说。” “这主意好。”纪延朗也觉得,他和方盈毕竟是外人,秦王又是那种身份,很多事不便多说,他也不便多听,所以传话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想到此处,纪延朗又好好给方盈道了声辛苦,答应等过些日子家里没这么多事,再带她去坐船游汴河。 方盈却想起另一件事来,“家塾的事,你同父亲提了吗?” 纪延朗先愣了一下,继而一拍额头:“哎呀,竟全忘了,等会儿父亲回来,我就同他提去。” “但是娘今日说,等三伯四伯调去代州,要叫三嫂四嫂带着孩子们也过去。” 李氏原话是:“你们年轻小夫妻,没有长年分居两处的道理,孩子们也该多与父亲相处。” 他们两房一走,府里就只剩五哥五嫂的儿子一个小郎君了,那孩子才三岁,至少还得三年才开蒙。 “无妨,先做个打算也好,家塾也不是说办就能立时办起来的。”纪延朗道。 方盈问他:“你同二伯商量过没有?” “没正经商量过,你上次不是同我说,二哥正自己教怀芸认字么?过后我问过一次,二哥说教着玩的,还是准备找一位稳妥耐心的先生来家里,给孩子们正经开蒙。” “意思是原本想等侄儿们到了年纪,一起开蒙是吧?”方盈问。 纪延朗点头:“是。我觉着二哥这想法也不错,小儿开蒙,不必分什么男女,年纪相仿,就在一起学便是了。” “嗯,那你先去同二伯商议商议,合计好了,再一起同父亲提吧?” “也好,那我先去外院。” 纪延朗出得二门,到外书房等了片刻,纪延寿方回到家中,他去跟二哥打过招呼,待二哥换上家常袍子出来,便把兴办家塾一事同兄长说了。 纪延寿很有几分惊喜,他自己是早就想过此事的,却没想到向来最不爱念书的幼弟亦有此念,两兄弟当场一拍即合。 待纪光庭回府,父子几人在书房坐定,纪延朗兄弟俩便你一言我一语将此事提了。 “好啊,这是正经兴家之道。”纪光庭十分高兴,“难得你们想在头里,便交给你们两个去办,要用钱或是别的,不必回我,寻你们母亲去要即可。” 又欣慰,“六郎真是长大了,从前一听读书两个字,恨不得拍马跑出八里地,如今竟也知道操心侄儿们读书了。” 纪延寿和五郎延辉都笑,纪延朗脸皮厚,当着哥哥们被父亲打趣,不但不羞愧,还嘿嘿一笑道:“左右不是儿子自己去读。” 纪光庭瞪他一眼:“还说混账话。”忍不住又叮嘱几句,叫小儿子多听兄长的话,兄弟齐心,好好把家塾兴办起来。 晚间李氏听闻此事,先想到的却是:“那还要孩子们也跟去代州么?” “等等再说。兴办家塾的事,也不必先说出去,他们兄弟俩能办成什么样,还不好说。”纪光庭道。 李氏笑道:“我还当你对二郎六郎信心十足,原来……” “二郎性子软,遇事不善决断;六郎性子冲,想干什么,总是不管不顾就去了。我是希望他们兄弟,能通过此事互相取长补短,哪怕事情办得不尽如人意,为人处事有所长进也是好的。” 李氏很赞同,她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性情截然不同,从小也没在一处长大,难得如今想到一处、要一起做件事,她自然同丈夫一样不在意结果,只盼着兄弟两个经此事后能更亲近。 纪延朗不知父母想法,回去就同方盈说了,末了道:“得尽快抽空去拜访那御医了,不然家塾的事张罗起来,更顾不上了。” “这事不急,今日周妹妹问起,我说家中事多、二嫂有孕,没空出门,她说这不正好么,把御医请家里来,给二嫂看看,顺便我们也……” “对啊!”纪延朗眼睛一亮,“咱们怎么没想到?如此正是一举两得,还省却许多麻烦。” 方盈倒不是没想到 ,只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御医毕竟是周从善给牵线找的——上门拜访,和请到家里给她妯娌看诊,这中间的人情差距不小,而且岳青娥如今也没什么不适,需要请动御医来看。 她心里其实另有一个想法,岳青娥专心安胎,家务都交给她主理,她正可以从旁将岳青娥整个孕期加生产过程都看个清楚明白,这比请教什么名医都来得直观清晰。 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方盈便只点头说:“等找个时机,我同二嫂说过,再请御医来。总之你忙你的,这边就不用你分心了。” “那可不成,说好咱们一起学的,你和二嫂说定了就告诉我,我亲自去请御医上门。” “也好。等忙完四妹的事,家里消停了,我就同二嫂商量。” 于是第二日起两人各忙各的,很快就到了刘家下聘、纪府宴客这日。 刘家是国公府、又是皇亲国戚,聘礼自然极为丰厚,摆了满满当当一院子。 宾客们围着赞叹一回,落座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的却都是开封府重犯“不明不白”死在狱中一事。 这案子昨日突然传遍京城,在座皆是权贵人家,或多或少都听说些内情,今日聚在一处,一人说上几句,到开席时,已不知拼凑出多少种“真相”。 好在席间大家还算知道分寸,没什么人再谈,但等酒过三巡,前院男客酒劲上来,有些便管不住嘴了,什么先太子薨逝有蹊跷,什么官家宽仁、御医没道理自尽、更像是他杀,越说越耸人听闻。 纪延朗兄弟三个只好打起全副精神,安排下人盯着,听到哪一席说话涉及宫闱,赶忙就冲过去,或是打岔,或是把人拉走醒酒,才勉强将整场宴席支应过去。 “要叫我知道是哪个龟儿子故意在昨日散播消息,我不锤破他的狗头,我就不姓纪!”送走宾客、回到自己房中后,纪延朗还气得要命,忍不住拍案骂道。 方盈忙活一天,此刻已经累得没劲儿生气,只说:“这人显然是故意的。连三嫂四嫂都偷空问我,被毒死的道士,是不是真与自尽的杨御医有关。” “她们不好好招呼客人,引着客人说别的,还去问你?”纪延朗更气了。 方盈叹道:“可能以为我爹在开封府,我会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吧。” “知道不知道,今日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咱们家宴客,一群人谈这个,明日再往外传,都说是在咱家听说的,等到传进官家耳朵里,咱们争辩得清吗?” “我何尝不知此节?”方盈无奈,“可是此人算准了,大家听到这样的事,没法忍得住不谈论,尤其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 纪延朗听到这里,虽然怒火更炽,却也冷静了一些,“是啊,若不是咱家宴客,我去旁人家赴宴,大约也忍不住探听探听。此人心思实在毒辣,会是谁呢?” “我猜,就是上次把卫王建言迁都的消息传回来那个人。”方盈觉着双腿麻木,便向后仰靠在引枕上,叫杏娘给她捶腿。 纪延朗寻思一回,起身道:“我去见父亲。”——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2-0523:55:13~2022-02-1600:3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黑黑豆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差不多同一时刻,秦王也正候在皇宫大内福宁殿外,求见父亲。 他此刻心绪异常平静,平静到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以秦王平日习惯,在等待召见的时候,本该心里再默默过一遍待会儿面圣要说的事,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回荡着的,只有一句来自周从善的反问。 “殿下怕什么?难道官家不是你的父亲?” 是啊,他到底在怕什么,官家就算心中有所偏向,也还是选中了他来做开封府尹,并将从善许给了他。 谨言慎行、守君臣分际没错,但不该忘了他们还是至亲父子,他接手开封府尚不到三个月,若是早些将此案回禀君父,想来官家不至于苛责,亦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被动境地。 “殿下,官家宣召。”有内侍匆匆行至面前,弯腰请秦王入殿觐见。 秦王整整心绪,接过随从手里捧着的案卷,迈步踏入大殿。 官家袁焽见儿子手里捧着一堆案卷,有些诧异,一面示意内侍去接,一面问:“怎么这时候抱着这一堆东西来见?” 秦王将案卷交到内侍手中,跪下行礼道:“儿子无能,手上有一疑难要案,耗时许久,不但未能查明真相,杀人嫌犯还被人毒杀于开封府监牢……” 他就这么跪着,大略讲了一遍开封府狱卒毒杀嫌犯的案情,最后道:“疑凶屡次翻供,依律当换衙门再审,但……”秦王略一停顿,抬眸小心看一眼已经接过案卷翻看的父亲陛下,“那道人刘洪已认罪的凶杀案里,其中一位死者,是隆兴二年留遗书自尽的御医杨晟。” “御医?”袁焽早已忘了这回事,抬头看向旁边服侍的亲信内监曲流。 曲流硬着头皮提醒:“回官家,杨晟便是当日为昭懿太子诊病的……”眼看着官家脸色沉下去,他的声音也不由放轻,“御医。” “哼,原来是那个医术不精又胆小如鼠的庸医……”袁焽皱起两条浓黑的眉毛,“他不是自尽的么?还留遗书自认医术不精,怎么又同凶杀案扯上干系?” 秦王张口要答,袁焽抬抬手:“起来说话,跪着干什么?” “是。”秦王站起身,行至父亲面前三步远处,指着其中一份案卷说,“那是刘洪的口供,他招认说,隆兴二年昭懿太子薨逝后,他奉其师曹增瑞之命,潜入杨晟家中,趁杨晟独处时,将其打晕,而后吊死于房梁之上,并伪造了遗书。” 袁焽面色更加阴沉,秦王停顿一瞬,见父亲不开口,接着说:“刘洪得手后离开杨家,路上与杨晟的徒弟莫鸿照打了照面,他当时没有在意,但去岁两人偶然间又再次撞上,莫鸿照约莫是想起当年之事,起了疑心,尾随跟踪刘洪,却被刘洪察觉。” 刘洪学过武艺,又是混江湖的,精通旁门左道,不但甩掉莫鸿照,还反过来盯梢打探,得知他是御医的学徒、与杨晟有关联后,寻机将莫鸿照推入河中溺毙。 “他杀莫鸿照时,不似杀杨晟那么顺利,不小心被同样藏身于河道的蟊贼瞧见,后来他们一同落网,蟊贼得知刘洪换给他藏匿的金银多数是假的,便出首告发了刘洪。” 随着秦王讲述,大殿内仿佛被施了什么法术,本来轻盈飘荡的气流,陡变沉凝滞涩,如有实质一般,压得人呼吸不畅,头颈低垂。 “他那师父呢?抓到了么?”官家突然出声询问。 “还没有。”秦王也觉得父亲身上散发的气势十分迫人,硬着头皮答,“据刘洪招供,当日杀完杨晟,他师父曹增瑞就给了他盘缠,让他离京往南去避一阵子。刘洪到扬州落脚后,曾与曹增瑞通过一次信——收信处是一个叫逢阳观的道观,儿派人去查问过,观主说曹增瑞初到汴京时,确曾在逢阳观挂单,但因曹增瑞不守规矩,常同一些来历不明之人往来,扰得观中不得清净,所以观主很快就叫他搬走了。” 曹增瑞人虽然搬走了,偶尔还是有写给他的信送到逢阳观去,观主很不满,在曹增瑞去取信时放了狠话,说再有信来不会替他收,曹增瑞冷笑一声,说了一句“以后有你们求着我的时候”,便扬长而去。 “此后观主再没见过曹增瑞,也再没听到过此人消息。刘洪收到的信里,也没有提及曹增瑞后来落脚处,只叫刘洪耐心等候消息,但刘洪在扬州等 了一年,音讯全无,他觉得不对,才又悄悄进京寻师。” 袁焽一边翻看刘洪口供,一边听秦王解说,到此时有些不耐烦,插嘴道:“进京一年多都没找到人,这曹增瑞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下海捕文书缉拿他!” “是。”秦王躬身应道。 “把那狱卒押去审刑院,”袁焽继续下令,“曲流去宣游弋之来见。” 一连串诏令从福宁殿发出,直到天黑,秦王才与审刑院知院游弋之一同告退出来,而此时,医官院正副两位院使也已立于廊下候召。 外面不知宫中变故,纪延朗顶着星光从前院回房,方盈已小睡醒来,见面不忙听结果,先问:“肚子空不空?要不要吃点什么垫垫?” “吃个冷水面吧,配点肉酱。” 方盈叫立春打发人去传话,纪延朗又道:“顺道把水打回来,我先洗洗,这一天不知出了多少汗,里衣都黏身上了。” 立春忙出去安排,方盈趁空问:“父亲怎么说?” “父亲说,咱们家根基尚浅,当以求稳为要——储位之争,更是一丁点儿都不能沾。”纪延朗轻轻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至于放消息的幕后之人,想来官家也绝不会容忍他兴风作浪。” “就说了这些?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纪延朗疲惫道:“父亲怕他走后,我和二哥五哥看不清局势,让人哄骗着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把这事掰开揉碎讲了一遍。” “怎么讲的?能说给我听听吗?”方盈十分好奇。 纪延朗看她眼睛明亮,透着求知若渴的光芒,禁不住一笑:“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你还要我再给你讲一遍?” 方盈转了转眼睛,道:“你不告诉我,万一我叫人哄骗了呢?” “谁?”纪延朗作四下张望状,“谁能哄骗得了我们有主见且聪颖绝伦的方娘子?” 方盈把团扇扬手一丢,砸在他胸前,气道:“不说算了。” 纪延朗哈哈大笑,见方盈别过脸不理自己,拾起团扇一面给她扇风,一面笑着哄:“不是不告诉你,这不是又累又饿,身上还一股汗臭味么?等会儿饭后消食再同你说。” 看来还真是一番长篇大论,方盈没再同他置气,接回扇子给他扇了几下,水也送来了。 沐浴完、吃过面,纪延朗没再敷衍方盈,简单扼要讲了父亲对京中形势的看法。 “去年才收北赵,如今天下只能算是初定,好些地方的民心,其实还尚未完全归于我朝,北边又战事频仍,可以说远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所以官家不会准许皇家自己闹起来?”方盈顺着这话问。 纪延朗赞许地点点头:“另一个,我朝之前,中原几代王朝都曾强盛一时,但往往传不到三代就……”他适时截断话头,径自往下说,“细究缘故,多是因继任者选得不好。” 方盈笑:“不只中原吧?” 纪延朗哈哈一笑:“可不是,殷鉴不远,官家择储只会慎之又慎。父亲说,其实官家选秦王,不只是因幽州一战,早在打北汉时,官家就问过父亲,觉得秦王带兵如何。” “父亲怎么说?” “父亲觉着秦王是个谋定后动的统帅之才。官家当时说父亲过誉,还说秦王年纪尚轻,让父亲多指点几句。” “没问过卫王吗?” 纪延朗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我们方娘子真正是聪颖绝伦!” 方盈斜他一眼:“好好说话。” “没问卫王。”纪延朗嘿嘿笑,“父亲说,据他冷眼瞧着,秦王在当日打北赵那些将领们心中,是有些人望的。” 能带兵、有人望,才能顺利接下这份江山伟业,方盈点点头:“所以官家早便选定秦王,就算现在有人兴风作浪,官家也不会轻易更改。” “那是当然,随便易储,皇家人人都觉自己有机会,乱起来岂不动摇国本?” “是啊,躲在暗处那人应该就盼着乱起来呢。” 纪延朗打个哈欠:“我看是他要先乱。” 方盈犹豫一下,还是问:“昭懿太子可能被害一事呢?父亲怎么说?” “与咱家无关。”纪延朗又打个哈欠,“睡吧,不早了。” 方盈跟着起身穿鞋,往内室走,心里为周从善感到难过,忍不住小声问:“你觉着官家会追查真相吗?” “大约不会吧。都过去两三年了,能查出什么来?而且一旦动真格去查,皇家上下定然人心浮动、乱成一团。官家要的,与咱家所求一样,只是一个‘稳’字罢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真是不太走运,上次更新完,第二天就作为次密接,被拉去集中隔离点了…… 每天捅完鼻子捅嗓子,好在最终没事,已经放回家居家隔离。 最近好多地方疫情都有反复,大家注意防护,戴好口罩,万一不走运成了密接或者次密接,要被拉去集中隔离点,我有一点建议——多带些水果和零食……我这次就是什么都没带,结果隔离点什么都不能买,也不可以叫外卖,只有每天午餐会给一个苹果或者梨…… 感谢在2022-02-1600:36:58~2022-02-2800:1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22瓶;黑黑黑豆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纪延朗沾枕即着,方盈却思绪纷乱,久久不能入眠。 她很担心周从善。 若官家真如纪延朗所说,按下昭懿太子被害一案,不去追查真凶,甚至于查到真凶也轻轻放过,以周从善刚烈的性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虽然她说那些狠话只是吓唬周国舅的,但周国舅这样的人,能因女儿的狠话而退步,显然是深知她真做得出来。 方盈有些后悔,不该劝说好友去鼓动秦王,万一弄巧成拙……,可不这么做,周从善对秦王的芥蒂只会越来越深——如果此案最终不了了之,好友必将恨上一个人,方盈希望那个人不是秦王。 不然周从善这一生也太苦了,待她亲厚的至爱亲人都早早离世,青梅竹马、订了亲的表哥为人所害,却无法将凶手抓出来给他偿命,最后还要嫁给一个不能排除嫌疑、占据表哥位置的、她深恨着的人。 方盈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喘不过气。 但如果秦王听了周从善的劝说,主动向官家和盘托出,至少能证明他是真的问心无愧,他们两个也不至于还没成亲就注定做一对怨偶。 这么一衡量,方盈心里又好受了些,而且流言今天才传开,官家会如何应对还不知道,实在不必提早发愁,她呼出口气,换个舒适的睡姿,终于酣然入梦。 第二日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善后——宴客用的家具、摆设、食器等物,都要清洗干净再照着册子清点入库;还有刘家送来的聘礼,昨日虽已送入库房,但还没细细核对。 方盈早上起来想起这一大摊事,先吩咐立春:“一会儿你打发人去一趟周府,告诉周妹妹昨日咱家宴席上有流言传开,让她心里有数,但别太往心里去,静观其变就好。” 之后她带着五嫂忙活家务,去周府的人回来,见她不得空,便先同立春回了差事,立春直等到自家娘子回房午睡,才找到机会回话。 “周王妃说,她知道了,大内也知道了,让娘子放心,她有耐心等。” 方盈一惊:“大内?”是秦王回禀了官家,还是流言已经传进大内? 可惜让仆妇传话,不能说得太多,自己又出不得门,只听这么一句半句的,实在猜不出因果,方盈思来想去,午睡也没睡好,起来还得接着忙家务。 这一忙就忙到了纪延朗回家的时辰,夫妻两个见上面,方盈先问:“听说 惊动官家了?” 纪延朗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父亲和二哥五哥不是都还没回家么?” 方盈说了自己打发人去给周从善传话的事,“她回话告诉我的,但没说是怎么回事。” “听说昨日秦王殿下带着案卷入宫,将两案一并奏明官家,官家命审刑院接手嫌犯,审刑院连夜审问,已审出眉目,抓了开封府一个判官。”纪延朗一口气说完,端起方盈递给他的消暑绿豆汤咕嘟嘟饮尽。 “开封府判官?是那狱卒的同党?” “大伙都这么猜,区区一个判官,总不会是主使者,背后定然另有人指使。” 方盈又问:“是哪个判官?可知道姓名?” 纪延朗想了想:“有说姓黄、有说姓王,你听岳父提过判官都姓什么吗?” “我记得家里乔迁时,听母亲念叨过,两位判官都送了贺礼,她当时有些受宠若惊,特意把礼物拿给我看,但我瞧着就是很寻常的四色礼,便让她放心收下,等人家家里有事的时候,双倍礼还上就是。”方盈仔细回想着说,“应当是姓黄,我记得另一位判官姓路。” “这两位判官在任多久了?岳父到开封府后,一直是这两位吗?” “那就不晓得了。我爹去开封府上任时,我都已经嫁过来了。” 纪延朗想了想:“要不我打发个人去问候一下岳父?方才回来路上,我想着别给岳父添麻烦,就没往方家去。” “算了,打发下人去,也问不清什么。左右人都抓去审刑院了,想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也是。不过这判官胆子够大的,背后得是什么人,才能让他有恃无恐,在秦王手底下都敢弄鬼?” 纪延朗百思不得其解,方盈心中倒是有所猜测,只不好说出来。 第二日纪光庭启程返回镇州驻地,方盈把家务都处置完,歇了一日,觉着府里清净无事了,便打算这两日抽空去周府见见周从善。 不料这一日纪延朗迟迟不归,到傍晚才打发随从回来报讯,说营中有事,今晚不回来了。 方盈惊疑不定,去回禀了李氏,“没听他说过近来营中有什么事,还是到这个时辰才往回传话……” “别怕,来。”李氏招手叫她到身边坐下,柔声细问,“谁回来报信的?” “樊勇,儿问过他,他说本来一切如常,临到要下值时,各指挥突然都被叫走,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然后六郎就叫他回府报信,说今晚回不来了。” “那他回来这一路,街面上可有什么异常?” 这个方盈也问了,“他说没有。我又问樊勇当时六郎脸色如何,他说虽没有笑模样,但不像有什么大事。” “那就无事。”李氏拍拍她手,“兴许是将官见他们这阵过于懒散,要给他们紧紧弦儿。” 方盈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北边都没打仗,京中更是太平,确实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安下心来陪着李氏用过晚饭,回房早早睡了。 早上醒来,倒是一切如常,没听说禁军有什么动静,但纪延朗没回家,方盈也不可能没事人一样、自己出门访友,处置完家务,想着岳青娥这两日都不太舒坦,便去她房里探望。 “二嫂好些没有?” 岳青娥扶着侍女的手起身,笑道:“一会儿好,一会儿赖的。” 方盈忙说:“快别起来了,咱们两个还客套什么?” “不是同你客套,我也该起来走走了,要不是外面热,合该出去散散的。” 方盈走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岳青娥,让她扶着自己在房里走动,问了几句早饭吃得如何、可有孕吐之类的话。 岳青娥一一答了,末了道:“总是比怀怀芷的时候强,那会儿才真是一点饭都吃不下呢。” 说完这句,她突然哎哟一声,松开方盈的手,“你先坐,我得去更衣。” 岳青娥身边侍女忙迎上来,扶着她进去内室。 方盈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半盏茶,岳青娥才回转。 “六弟妹见谅,我如今真是,片刻也等不得,一旦觉着内急,就得赶快去。” 方盈也听过一些孕期常见情形了,知道孕妇会尿频,但:“我还以为只是小便频繁些,原来还如此着急的么?” 岳青娥同她谈此事谈得多了,早忘了避忌,闻言摇头笑道:“不是那个,是生完怀芷落下的毛病,别说这会儿感到内急,有时没觉着,打个喷嚏、咳嗽几声都……” 说到此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停下了。 方盈却没明白:“都怎么?” “……渗出来。”岳青娥压低声音,“就像来月事。” 方盈顿时瞪大双眼,她说的不会是渗……尿吧?! 见她满脸难以置信,岳青娥无奈一笑:“是不是觉得很难堪?习惯了就好了。我最初也觉得难堪羞愤,但嬷嬷们说,生育过、尤其是生了好几个孩子的,多数如此。我还回去问过我娘,才知道从生完我二哥开始,她也有这个毛病。” “……那,治不好吗?” “我试过一些秘法,倒是有好转,但如今怀上这一个……”岳青娥低头摸摸尚且平坦的腹部,“等生完他,再好好调理吧。” 方盈看她一副温柔慈和之色,心头却一片冰凉——女子在生育之事上,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折磨? 直到告辞回房,方盈还是久久不能平静,在此之前,她怎么也想不到像岳青娥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出身富贵、夫家显赫,走出去光彩照人,却只因生过两个孩子,就多了一个——说难听些,就是尿失禁的毛病。 这太可怕了,比方盈之前听说的干呕吐酸水、双腿水肿、无法安寝、生产时剧痛,都更令她害怕,因为这些都是一时痛苦,总有扛过去的时候。 但遗尿……,万一在出门做客时漏了一点……方盈不敢想下去。 她突然理解了岳青娥对二女儿怀芷的不喜——以前方盈以为这种不喜更多源于怀芷是个女儿,但如今看来,从怀孕到产后吃尽苦头,换了是她,可能也没法很喜欢这个孩子。 “我怎么就没托生成个男人呢?” 带着这个念头沉入梦乡,方盈午觉自然没睡好,起来头昏沉沉的,叫立春打盆冷水来,洗过脸才好些。 今日午后没什么事,她吃了一碗樱桃酪,便打算捡起好久没拿的笔,练一练字,不料刚裁好纸、研好墨,正院就来人传话,说夫人要见她。 方盈想起一夜未归的纪延朗,心里咯噔一下,吩咐立春收起笔墨,带着杏娘匆匆赶到李氏房中,果然李氏一见她就说:“方才禁军围了楚王府不让出入,说是奉的圣命。” 楚王?还真是他!—— 作者有话说:产后漏尿现在是可以治疗的,提肛运动就有助于盆底肌恢复,防治遗尿、尿频、还有痔疮,大家都提起来! 不过古代来说,查了一下,好像直到明朝才有类似的养生之法…… 写这篇文觉得我们方盈实在是太难了 感谢在2022-02-2800:16:04~2022-03-0722:0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蓝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你信吗?”周从善冷冷笑着,眼里满是讽意,“楚王指使杨晟下毒谋害太子,得手后,居然安排一个道士派徒弟上门去杀人灭口,然后放那个杀手到处乱跑,道士也下落不明。” 方盈问:“到底也没找到这个曹道士吗?” “在楚王别院附近找到一具无名尸,”周从善重复道,“别院附近,随便找到一具无名尸,就说是曹增瑞的尸体,定了楚王的罪,你说好不好笑?” 方盈握住好友的手,盛夏天里,她指尖凉得像刚摸过冰,“如此草率,怎能服众?” “定的谋逆大罪,谁敢细究?连蔡王、岐王都不敢做声。” 方盈犹豫一瞬,还是问:“令尊呢?” 周从善神色略微缓和,声调低下来:“他自然不信,楚王行事,无论如何不会这么顾头不顾尾。但他又说楚王并不冤枉,刘洪之死,人证物证俱全,抵赖不得。” “可这毕竟是两码事。” “有人就想归为一码,指使御医毒害太子,杀御医灭口,再秘密杀死曹增瑞,时隔三年,杀手落网,又不惜代价在开封府大牢里把人毒死,陷害秦王——这些,全部是楚王所为。” “这说不通,刘洪根本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黄判官既然是楚王的人,肯定早把内情告诉他了,楚王没有杀人灭口的必要,怎么可能只为陷害秦王就如此铤而走险?”方盈皱眉道。 周从善赞同:“是啊,他就算想当皇帝想疯了,也不至于疯到自寻死路。我猜楚王应该知道当初害死表哥和杀死杨晟的真凶是谁,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揭发——我爹弄到了医官院初始记档,当日医官院两位院使都看出太子之死可疑,也回报了楚王,但楚王见过官家后,就叫他们不许再提此事。” 方盈更不解了:“若是当日楚王就回禀过官家,如今更不该怀疑……啊,楚王大约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才那么大胆,敢让他的人在开封府大牢杀人。” 他自以为不担嫌疑,所以一心想把此事闹大,逼着官家查个水落石出,他好渔翁得利,却不料官家更狠,直接把所有罪名都按在他身上,治他个谋逆大罪,废为庶人、迁往房州幽禁。 “也是欺秦王优柔寡断——若非我听你的,劝秦王尽早将此案回禀官家,说不定如今他还好好做着楚王,看侄儿们的笑话。” 方盈觉得周从善这口吻奇怪,好像她也是个看笑话的人似的,细看她神色,已找不见方才的悲愤,一时摸不准好友心思。 “盯着我看什么?大功臣?”周从善笑问。 “我算哪门子功臣?明明是你劝动了秦王,此事真要说有什么功臣的话,那也是你。” 周从善知道好友是问她对此事的最终态度,沉默一瞬才道:“我爹说,已经定案,别的就不要再想了,楚王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兄弟,不可谓不亲,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妻弟。” 是啊,官家铁了心这样定案,谁又能有什么办法? “往后走着瞧便是,既然说我有皇后命,他们早晚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周从善反握住好友的手,望着她问,“你说是不是?” 方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不错,正是如此!”她能想开真的太好了,“你可是要做皇后的,还怕那些恶人收不到报应?” 周从善点头,认真道:“将来我就是他们的报应。”然后换了话题,问方盈,“你方才说纪六郎去押送楚王了?那得多久能回来?” 兴许是因为楚王领过兵,官家怕有什么意外,从查封楚王府开始,用的就是纪延朗他们那几支新组建的骑军。 “他们只押送到西京,那边另有人接手,估计五六日就回来了。”方盈道。 “那还好,不然这大热天的在路上奔波,白遭一趟罪,还得不着什么好。” 方盈深以为然,押解被废为庶人的官家亲弟,再辛苦也没人给论功劳,万一路上出什么岔子,还要受牵累,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好在只送到西京洛阳。 两人又闲谈几句,方盈提出告辞,周从善没留她,却说:“过几日我祖父冥诞,已同相国寺定好了要做法事,初三那日我会去上香,你去不去?” “近来家中无事,应当能去。” “那好,初二我再遣人去问你。” 说定此事,方盈便回了纪府。 纪延朗不在,家中亦无别事,清清静静地过完休沐日,到初一这天,她与岳青娥、五嫂高氏闲坐说话,谈起月底二十七日是李氏生辰。 “虽不是整寿,但这几年娘就没过过生日,今年咱们好好操办操办吧?”岳青娥提议。 她是长嫂,正该她提,方盈与高氏都表示赞同,三人兴致勃勃商量一阵,又一起去李氏房里,问正主的意思。 李氏笑道:“热闹热闹也好,宴客就不必了。” “那就只请几家姻亲,再找几个说书唱曲的来,好好热闹一日。”岳青娥道。 “好啊,你们看着办吧。”李氏知道儿媳妇们也成日呆得烦闷,遂一口答应。 婆媳几个说得高兴,不知不觉多谈了一会儿,直到下人来报,说二郎回来了,才发觉天色不早。 方盈同高氏一起告退出来,回房呆到晚饭时再去婆母房里,发觉气氛与先前不同,一问才知今日朝中出了大事。 “官家欲立新后,选中了西京留守何仁铨之女。” 方盈惊愕:“刚说要立,就选好了?” 李氏点点头:“想来是早有打算。” 方盈还有点懵,那日她和周从善刚说过以后做皇后的话,哪想到两人还没再见面,宫中就真要多出一位皇后了。 李氏不知她心思,只当是单纯惊讶,道:“先皇后故去多年,中宫一直空虚,以前也还罢了,如今连北赵都已收复,是该立一位皇后,方合皇朝一统的气象。” “原来如此,儿还以为是因……” 李氏知道她要说什么,点头道:“若非楚王谋逆案发,应不会这么急。”又说,“这是好事,立一位年轻的皇后,能打消许多不该动的念头,大家也都安生些。” 方盈此时并不太信服这番话,但想不到初三在相国寺见到周从善,她也这么说。 “这不是挺好么?免得一个想母凭子贵,正位中宫;另一个自恃受宠,欲先登后位,再子凭母贵争储。”周从善一脸不屑,“官家事先一丝风声不露,突然选立新后,何尝不是在敲打她们。” “可新后年纪比你我还小,能弹压得住这两位么?” 周从善道:“年纪再小也是皇后,再说何家也非一般人家,你们夫人没同你说么?何家同她、同我祖母都还算是近亲呢。” 方盈道:“嗯,说是同我们夫人的外祖母——前齐世宗何皇后乃是一支。” “不错,何皇后是我祖母的姨母,论来我祖母还是你们夫人的表姨母,可惜早年都不在一处,也没有来往。” 好几辈以前的亲戚了,方盈都有点论不明白,只问:“你们家同何家有来往吗?” 周从善摇头:“我祖母也就是小时候去过何家,出嫁后,自然同舅舅家疏远了,后来晋烈祖篡齐,何家没落许多,更断了往来。” 说完这些,她顿了顿,小声道:“要是我家同何家往来亲厚,官家还不会选他家女儿呢。” 也是,官家这时候立一位新后,定然也有平衡外戚的意图,周家已然如此显贵,怎可能再从他家亲眷里选一位皇后。 “听说官家西巡时,对西京留守几次不吝赞扬,动了迁都之意,也是因西京修缮得十分完好。”方盈将自己在家听来的消息告诉好友,“我是担心,以后你与秦王完婚,头上多了这么一位压着……” “有这么一位才好呢,占着皇后宝座,另一位才不敢同我摆婆婆的谱。再说……”周从善凑近方盈,低声道,“也堵死了那位活着做太后的路。” 方盈瞪圆眼睛:“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自来有皇后在时,就算是妃子的儿子登基为帝,也只能尊皇后为太后,妃子想做太后,得等死后追封。 “你同我爹一样,关心则乱。”周从善笑道,“实则那几个生育过的妃嫔,都够新后应付的了。” “令尊怎么了?”听她这语气,似乎父女之间有所缓和,方盈就多问了一句。 “他想得多,怕官家此举是针对我家,不过昨日官家已单独召见过他 ,话里话外叫他放心,还说婚期已经定了,大婚之所定在开封府,等新后入宫就着手布置新房。” “那可好。”方盈笑起来,“自在许多。” 周从善也笑了笑:“嗯,总算不用关在宫里。” “婚期定在几月?” “八月二十八。” 还有不到三个月……,方盈默默算了一回日子,又问:“新后是要从西京迎过来么?可定了何日入宫?” “听说已经启程,不日即到,入宫也就选个最近的吉日吧,说是一切礼仪从简。” 方盈这会儿听完也没多想,回家跟李氏学时,李氏却道:“已经启程?别是跟六郎他们一道回来的吧?” 是啊!算起来初一那日,纪延朗他们差不多到西京了,若是官家早有打算,可不正好让他们护送新皇后回东京——怪不得只让他们押送楚王到西京呢。 果然初五纪延朗回到家,就说已将何皇后护送进京,“这一番原都以为是苦差事,没想到竟是个巧宗,回头还有赏。”—— 作者有话说:前文提过,李氏的母亲和周府太夫人是表亲,只是没来往,她们的亲戚关系大概列一下是这样: 李氏←母亲前齐常宁公主←外祖母前齐何皇后 周国舅←母亲周太夫人←外祖母何氏(何皇后的姐妹 新皇后这个何家,虽然跟前面何皇后还是一支,但跟李氏和周国舅确实亲戚关系已经很远了。 再悄悄说一句,新文已经有一丢丢存稿了,写女尊好快乐哦,因为可以不用想太多,遣词用句都好轻松~ 感谢在2022-03-0722:03:49~2022-03-2522:0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刀鱼在不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80瓶;秦桥30瓶;青蓝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从上月二十三日留宿骑军营,一直到今天,纪延朗都没回家住过,只在出发去西京前,回家来拿了行李、拜别母亲,却也是匆匆来去,夫妻俩没说上几句话。 “好容易养回来点,又晒黑了。”方盈一边给他擦刚洗完的头发,一边笑道。 “别提了,这一路我觉着自己都要晒成鱼干了,晚上到驿馆一脱衣服,都能掉下来盐粒。” 这也太夸大了,方盈笑了笑,却没说出来,还附和道:“也是赶上最热的时候了,刚过夏至,你们就出门了,太阳火烤似的。” “何止太阳,地都烫脚,马儿都不乐意跑。”纪延朗长出一口气,“总算回家了。” 房里摆着冰山,他刚吃完一个西瓜冰碗,现下舒服得像是刚从地狱返回人间。 “不用擦干,天热,这么散着还凉快。”纪延朗又说。 方盈答应一声,看发梢不滴水了,给他把长发拨到一旁,自己去洗了手,回来坐下道:“三伯四伯的调令已经下了,三伯调往雁门,四伯去三交。” 纪延朗道:“分开了啊,也好。那三嫂四嫂还去么?” “娘说如今天气酷热,路上怕会中暑,三伯四伯也得各自安顿,等他们来信了,再作打算。” “嗯。而且雁门不比别处,虽说三嫂他们可以安家在代州,相距雁门也不算远,但守军恐怕不能经常回去。” “别提了,三嫂听说三伯调去雁门,先已哭了一场。” 纪延朗不解:“哭什么?嫌苦?从军哪有不苦的?”还能一辈子靠父荫么? “雁门关外就是胡人地界,怕真打起来有个万一吧。” 纪延朗最不爱听这话,“光想着败不想着胜,在哪都有万一。汴京都非万无一失,不然官家怎会想迁都?” “是啊,所以娘也说了三嫂几句。我瞧她就是不想去,但不好说出来。” 纪延朗嗤笑一声,懒得再评判这位三嫂。 方盈也觉得此事再没什么好说的,转而问道:“你们进西京城了么?” “进城住了一晚,可惜没得着空出去转转。洛阳确实有古都风范,也比汴京大得多,难怪官家动了心思。” 纪延朗接着又说起回程,“何国丈奉召送嫁,与我们同行,路上十分客气,好吃好喝招呼着,还问了我们家世,过后单独找我,说从外祖母那论,我该叫他一声表舅。” 方盈笑道:“这门亲戚,从官家下旨立后,这已是我第三次听说了。” “一次是娘吧?还有一次是谁?” “周妹妹。你忘了?周家太夫人同外祖母,才是真正的姨表姐妹。” “哦……对!官家还提过的。”纪延朗想起来了,“不过外祖母那边亲戚也多,晋烈祖虽篡齐,却没大肆杀戮前齐皇室,只是咱们一向居于蜀中,没有来往罢了。” 别说这些人,就是外祖母常宁公主,纪延朗出生时都已去世,前齐也早被晋国取代,外祖父又自立为君,他在蜀宫中长大,哪知道这些亲戚? 但何仁铨主动示好,纪延朗也不会驳新国丈的面子,还真叫了表舅。 “叫一声表舅,白赚一门好亲,儿子觉着不亏。”把此事说给李氏听时,纪延朗故意玩笑道。 李氏笑了笑,却说:“人家那么一说,你可不许顺竿爬。” “儿子知道。” 李氏又强调一句:“世宗皇帝防范外戚,便是你外祖母年少时,都没怎么见过何家的人。” 纪延朗被母亲逗笑:“娘这话,知道的,是娘不愿攀亲、沾人家的光,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瞧不起这门亲呢。” 李氏斜儿子一眼,看在他刚回到家的份上,没跟他一般见识,直接叫传饭。虽然她心里确实不怎么把何家当回事——她母亲是公主,自己也是公主,光是当过皇帝的近亲就好几位,哪会上赶着去攀这远亲? 纪延朗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若何仁铨主动攀亲,两家能以亲戚长相往来,对纪家并非坏事——他们家在本朝的根基还是太浅了。 不过这也不急,还是要看何国丈的意思。 用过晚饭,两夫妻回房,小别十余日,自是胜新婚,足足闹腾了一个时辰才睡下。 纪延朗这次离家,方盈不同以往,还真有些惦记,自己在房里时,也总觉得少了个说话的人,但他一回家就这么折腾,弄得她早上起来还有些疼,那点小别重聚的喜悦,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延朗自知理亏,趁着营里给他放两日假,到处去搜罗消暑开胃的吃食,回来哄方盈。 但他这人,白日是白日,做小伏低怎么哄都行,到了夜里,又是另一回事。 嘴里说着“我轻轻的”,到了紧要关头又不管不顾,方盈说疼,也不缓着来,气得方盈当晚就要跟他分床睡。 “好娘子,就饶我这一回,我实在想你想得狠了。”纪延朗抱住方盈讨饶。 “想我?就是这么想的?头一回听说,只顾自己快活,折磨得别人痛楚不堪,竟是因‘想得狠了’。”方盈冷笑,“我看你不是想我,就是想这档子事罢了。” 纪延朗有点困了,随口答:“一回事,好了,别生气……” 方盈一下推开他:“这怎么是一回事?想做这档子事,同谁不行?明日给你安排个通房,随你怎么折腾,只别来折磨我。” 终于看出方盈是真生气的纪延朗愣了一下,才凑过去小声问:“真疼得很了?” 方盈又推开他,怒道:“不然呢?我逗着你玩呢?” “啊……我以为……”纪延朗挠挠头,认错道,“对不住,我没以为真的很疼。” 方盈哪肯信,冷笑反问:“没以为真的很疼?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假装很疼了?我为何要如此?”说疼不但换不来他温存体贴,还只会变本加厉,她疯了才会故意假装。 “我以为是闺房……”纪延朗“情/趣”二字都到了舌尖了,终于觉出这理由不太像话,赶紧咽回去,一时却想不出别的话接。 方盈瞧着他神态,狐疑道:“闺房什么?” “呃,没什么,总之是我的错。”纪延朗拉起妻子的手,低声哄道,“我这次真的知道了,以后绝不再犯,不早了……” 方盈却忽然想明白了,“你不会以为我那是在同你调/笑吧?” 纪延朗:“……” “还真是?”方盈只觉匪夷所思,甩开他手问,“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让你这么想啊?” 这会儿纪延朗自己也有些糊涂了。 以他对方盈的了解,方盈确实不是那种娇娇柔柔、碰一下就喊疼的闺阁女儿,如果不是真的很疼,以她的脾气,宁可忍着也不会喊出声。 但方才他魂儿在天上飘着的时候,又确实认定她就像男人们酒醉时说得那样,欲拒还迎,嘴里嚷着疼,实则想要男人来得更勇猛些。 这些话在心里拐了两个弯儿,纪延朗才臊眉耷眼道:“我只是以为床笫之间,你会不同……” “那你就错了。” 方盈不再理他,扬声叫立春拿竹席给她铺在外间榻上,自个出去睡了。 纪延朗看她在气头上,时辰也确实晚了,没再纠缠,也躺下睡了。 两个主子夜里吵嘴,还分房睡的,早上起来,侍女们难免都小心翼翼。 纪延朗早起练完拳脚,察觉院里格外安静,进房便冲正洗脸的方盈笑道:“咱们两个还没如何呢,倒把她们吓得够呛,院里连点声儿都听不见了。” 方盈本来不想理他,但擦干脸,左右看看,侍女确实都跟鹌鹑似的,缩着个脖子,就说:“可不是,还没如何呢,她们脸上先带出来了。行了,都精神着些,别颓丧个脸出去,闹得阖府都知道了。” 侍女们齐声应是,比先前放开了些,但还是不敢如常说笑。 纪延朗知道此事还没过去,在去母亲房里用早饭的路上,便与方盈道:“昨夜之事,我真的知错了……” “你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外面,方盈很是羞恼。 “好好好,不说,那待会儿回房,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可好?”纪延朗本来就是想和她说此事,“我有些事可能过于想当然,趁此机会,咱们都谈开了,我才好改嘛。” 方盈不太相信他真能改,但能把圆房以来对他的不满说一说也是好的,就答应了:“等我处置过家务。”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两夫妻打发了下人,坐在房中,隔着一张小几正面对谈。 纪延朗先开口,又认了一回错,并表态以后绝不再犯,否则任方盈处置。 “行,这是你说的,我可记下了。” “我说的。”纪延朗强调一遍,接着说,“我还有哪里不好,令你不适,你也都说说。” “那我可就直说了,你不能生气。” “我生什么气啊?”纪延朗笑道,“你尽管说。” 方盈端起茶杯喝一口茶:“第一手劲太大。”她也不多话,只把袖子一撸,让他看自己臂弯淤青。 “……”纪延朗真没觉得自己使劲握过她手臂,怎么会有淤青? 方盈已接着说:“这是前天晚上掐的。”她不等纪延朗回话,接着说,“第二,总拿牙咬人,你要是觉得咬不疼,先自己咬自己试试。” 纪延朗:“……” 房/事上也就这两点,方盈接着说睡姿,“也不知你是不是梦里在打仗,不是手抡过来,就是腿砸上身,还总是拼命往我这里挤,我说换我睡外面,你又不肯。” “……”纪延朗面上挂不住,勉强应道,“好,我知道了。说完不好的地方,也说说好的吧,如此我才能知道怎么改。” 方盈没准备这个,一时沉默。 纪延朗:“……我就一点儿做得好的地方都没有吗?”他忍不住抬手按着小几,凑到方盈跟前,“总不可能圆房到现在,一回让你舒服快活的时候,都没有吧?” “……”还真没有,但这话不好直说,方盈想了想,反问,“这事不是本来就只有男子才觉得舒服快活么?” 纪延朗:“……”—— 作者有话说:应该推时间线的,但房事也很重要,早点改进,夫妻关系才能更和谐嘛~ 女尊新文《我在女尊文养替身(穿书)》已经开啦,目前发了七章,感兴趣的可以从专栏过去看看哦~ 感谢在2022-03-2522:02:08~2022-04-1121:0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夏闲桔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纪延朗颇受打击,他一直觉得圆房以来,夫妻燕好、闺房谐乐,怎么也想不到方盈居然当面承认,她连一回快活的时候都没有! 他起初不愿相信,觉得方盈就是跟他赌气才这样说,但从家里出去,自己在外面走了一圈冷静下来后,反复回想,确实没想出有哪一回她是快活的。 纪延朗从未细思过,只理所当然以为她是出于女子的矜持羞涩,哪怕快活也忍着,不肯表露出来。 竟是如此。 而且她竟理所当然地说,本来就只有男子才觉得房事舒服快活,纪延朗不由苦笑,她难道不知交-欢、欢-好、欢-合,这些词都有同一个意思么?如果此事当真只有一方快活,怎么称得上交-欢、欢-好、欢-合? 不行,知耻而后勇,他得让方盈也快活起来才行。 这一晚纪延朗让方盈在里间床上好好睡,他睡在了临窗炕上——这时节不烧火炕,是凉的,虽然硬一些,但睡着还挺舒服。 第二日销假回营里当值,他抽个空,找营里最花花肠子的兄弟聊了一会儿,散值后,又去寻他那些幼年玩伴一起吃酒,天都黑了才回到家。 纪延朗酒喝得不多,但身上难免有酒气,再混着一身的汗味,自己都觉不好闻,先去冲洗过,换上洁净中衣,才打发侍女出去,坐下来跟方盈说话。 “我仔细想过了,从前确实是我只顾自己,不够体贴,闺房之内也不懂得取悦于你……”纪延朗声音压低,语气正经得仿佛在谈什么大事,“我愿意改,但要琴瑟调和,单只我改还不够。” 方盈听这话音,就知道后面没好事,干脆问道:“你待如何?” “不是我待如何……”纪延朗把手心里攥着的东西,在灯下展开来给她看,“是你我一起。” 方盈先前瞧见他手里攥着东西,露出一角,像是绢帕,这会儿往灯下一放,上面赤-条条的一男一女纤毫毕现,才知道竟是圆房前双嬷嬷给的那种绢画! 纪延朗一直留意她神色,见她眼睛瞪圆、眉头皱起,抢先说道:“不许急啊,咱们谈的可是阴阳和合、繁衍子嗣的大事,得如同前番钻研孕产之事一样,不要讳言,更不必羞涩。” “……”他这么一说,还不好反驳了,毕竟两件事真有因果联系,方盈只好强装无事道,“谁急了?你还没说正题呢,到底要如何?” 纪延朗把绢画往怀里一塞,一手端起灯,一手牵住她:“咱们进去说去。” 立春听见动静,探头看了一眼,见两位主子进内室了,便想走进去将剩下的灯吹熄,不料刚走两步,就听娘子说:“不行!” 她脚步一顿,犹豫是不是该退出去,里面六郎含糊说了句什么,娘子没吭声,立春便放心进去,先吹灭了榻边落地烛台上的蜡烛。 “啊……”内室忽然又传来娘子的惊呼声,立春估摸着是六郎又在浑闹,不敢多留,将另一支蜡烛也吹熄后,便溜了出去。 纪延朗今晚还真没有浑闹,他只是照着画上画的、还有兄弟们说的,试着让方盈 快活起来。 可惜没有成功。 但不要紧,这才第一回,他不得要领,她也有些羞涩扭捏,今日不成,明日换个法儿接着试,纪延朗不信自己战场上都能死里逃生回来,却不能在床笫之间让妻子快活。 方盈初时只当他还是面上过不去,想挽回颜面,才折腾这些,着实不太情愿,但他倒是真的再没弄疼她,还时常询问,不似从前那般冒失。 而且他那些令人羞恼的法子,她不受用,纪延朗也适可而止,收拾收拾就睡了,没非得行那周公之礼。 方盈渐渐便不那么抵触,加上纪延朗着意体贴,温柔许多,这般过了些日子,虽算不上得趣,到底是比从前好得多了。 在他们小夫妻折腾房中事这段时日,新皇后正式入主中宫,秦王和周从善、及两位公主的婚期,亦都定了下来。 莒国公府也很快来请期,双方商定腊月初六为婚期。纪四娘的嫁妆,李氏早就准备下了,如今只盯着打造家具便好,至于她本人,李氏还是让她跟着方盈和五嫂一起管家,偶尔亲自给她讲讲如何应对太婆婆和婆母这两重关系。 京中府中一时都十分安生,只有岳青娥怀着孕,随着暑气渐盛,睡得越来越不好,孕吐也有反复,方盈和纪延朗便出面把周从善介绍的御医请来看诊。 御医到岳青娥房里,还没诊脉就说:“房里太热了,这个时节不妨多放些冰山,孕妇体热,万一中暑,不是玩的。”诊完脉也没开方子,只建议若有透气好、凉爽些的楼阁,不妨换过去住。 “凉爽舒适了,自然就睡得香了。若食欲不佳,尽可多吃几颗蜜渍青梅,亦有止吐之效。”御医说完,还不忘安抚孕妇,“胎儿强健得很,只管放宽心思,好好保养,必能平安生产。” 送走御医,纪延朗陪着二哥纪延寿去回禀母亲,李氏听了御医的医嘱,先吩咐人去收拾水阁旁边的竹楼,而后教训儿子:“这都第三胎了,你怎么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别说她是双身子,就是个好人,这样天气,房里不放冰山,如何睡得着觉?” 纪延寿不敢吭声,老实听训。 “算了,这等事,你们男儿原指望不上。”李氏越想越生气,“也是我的错,就不该想着第三胎了,自个躲懒!” 说着站起身,要亲自去瞧瞧儿媳妇,纪延朗赶忙上前劝:“娘别急,您这会儿急匆匆地去了,二嫂如何心安?” 纪延寿也赶忙到母亲面前跪倒认错,又说外面太阳大,正热着,母亲千万不要生着气出去走一趟,万一中暑,都是他和岳青娥不孝所致。 “你少带二娘,要不孝也是你自个不孝。”李氏骂完二儿子,转头又教训小儿子,“你也给我长个教训,来日六娘有孕,你要有什么差错,看我饶不饶你?” 两兄弟见母亲真生气了,都老老实实答应,告退出去后,又让方盈来解劝。 “娘消消气。”方盈接过侍女手中纨扇,自己给婆母扇风,“要说此事,儿也有做得不到的地方。” 李氏奇道:“你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一个弟媳妇,还没生育过。 “儿常去探望二嫂,早觉得她房中闷热,也问过两句,但就没想着回禀娘一声,实在是疏忽了。” 李氏一叹:“你哪里懂得这些?怕不是以为孕妇都这般过来的。” “其实儿问过二嫂,二嫂说怀前面两胎时,耐不得热,房里是多放了冰山的,但生产时都有些不顺,尤其怀芷,二嫂就担心是不是当初受寒了……” “唉,傻孩子。”李氏再次叹气,“我知道了,你去吧,瞧瞧竹楼那边收拾得如何,今日怕是来不及,明日叫你二嫂搬过去住。” 方盈答应一声,先去竹楼那边看过,叮嘱了一些事项,而后又去看岳青娥,安慰她说:“娘不是生气,就是心疼二嫂。” 岳青娥禁不住掉泪:“都是我自己犯傻,累得娘生气不说,你二伯也受了委屈……” “……”这时候还想着丈夫受委屈呢,方盈劝道,“我倒没觉着二伯委屈,只是自责对二嫂关怀不够。” 好好哄了一阵,待岳青娥止住泪了,又问她竹楼可有什么特别需求,她好安排。 “也没什么,打扫干净就行,一应用具,自是还用我自个的。” 方盈见她没什么事了,告辞回房,却见纪延朗正坐在书房写字,有些稀奇:“我以为你还陪着二伯呢。” “二哥有什么好陪的?”纪延朗一边写字一边说,“我得赶紧把御医说的都记下来,不然事情一多,耽搁了就该忘了。” 方盈走过去看,却见他写的不只是今日对二嫂的医嘱,还有其他一些孕期保养事宜,了然道:“你单独向御医请教了?” “不是单独,二哥也在,这不是正好么?”第三胎了,依旧还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纪延朗把笔放到笔洗里,笑道,“二哥听得比我还专心呢。” 方盈禁不住一笑:“看来还是娘骂上几句才管用。” 纪延朗为兄长说话:“也不是,二嫂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定然是觉着房里诸事都不用二哥管,她才是一个贤妻。” “那二伯就不管了?”方盈不爱听这话,“再说就算不管房里的琐事,至少也该关心二嫂这个人吧?二嫂睡不好、又反复孕吐,少说也得三四日了,才会给我们知道。” “……”纪延朗反驳不了,干脆点头,“你说得对,我得劝劝二哥去,也多放些心思在二嫂身上。” 方盈看他一眼,他站起身,一本正经道:“为夫多谢娘子教诲。” “呸。” 方盈啐他一口,去榻上坐着纳凉,纪延朗跟过去,两夫妻说了会儿闲话,到傍晚方盈又去竹楼,见已布置妥当,晚饭时便回禀了李氏。 第二日一早,李氏在岳青娥来问安时好好宽慰了一番,等下人把日常用品搬过去,又陪着去竹楼走了走,让儿媳妇好好安胎,不要多思多虑。 岳青娥在竹楼住了几日,脸色见好,睡得香了,孕吐亦渐渐止住,肚子也随着时光流逝,愈加显怀。 转眼到七月,交了立秋节气,汴京却仍闷热,岳青娥打算等出了伏天再搬回去,三房四房那边却因三郎四郎来信,要准备动身离京了—— 作者有话说:深夜说点心里话,这篇文写得很困难,除了我自己近一年多个人状态不是很好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方盈的困境,也把我困住了。我每次写的时候,都觉得她好难啊,现实世界已经这样了,我为什么还要让我的女主这么难啊,一直困在那样一个世界里。 然后就也体会不到以前那种写作的快乐,自己又很想振作,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开个爽文,算是一种复健,找回写作的快乐,和以前那种状态。 目前来看,还挺有效的,不只新文写得快乐,对没有完结的这两篇文,也有启发,结局也想好了,只是走向结局的这段过程,还没有那么明确。 总之,一定会完结的~因为我还挺喜欢那个结局~ 感谢在2022-04-1121:07:51~2022-05-2201:1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1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三房四房这一去,是要在驻地安家的,因而虽以往多有龃龉,岳青娥跟方盈还是商量着要各送一份程仪。 “那么远的路,他们自家要带的物什已经不少,咱们索性省事,封点银子好了。”岳青娥道。 方盈也觉得拿钱最省事,点头同意,又问:“二嫂封多少?”二房是兄长,她和纪延朗最小,比照着二房减一等正好。 岳青娥却反问道:“娘给他们拿了多少?” “娘没说,我也不好问,但我猜度着,五百到一千之间吧。” 岳青娥想了想,道:“那我一家封一百两吧,左右就是个意思。” 方盈笑道:“不少了。”又没分家,哪一房手里现钱都有限,二房本来就人口多开销大,岳青娥又要生第三胎,若非她陪嫁丰厚,恐怕一下子都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 “你们小,少拿一些,意思意思就行了。”岳青娥也怕妯娌手头不宽裕,又追一句,“你那里有现银吗?要不要我帮你换些回来?” “多谢二嫂,我们有,年节攒的银锭子,都没动过。”方盈笑答,“那我再去同五嫂商量商量,别把她落下。” “好,去吧。” 方盈找到五嫂高氏,最终商定她们两房都封八十两,而后回房跟纪延朗说了一声,等三房四房启程前一日,分别送去了安氏程氏房里。 晚上李氏设下家宴,为两房送行,安氏难得乖顺,既没有阴阳怪气,也不再明里暗里挤兑妯娌,还单独拉着方盈说了点儿掏心窝子的话。 散席后回到房中,方盈笑问纪延朗:“你猜方才三嫂同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跟你道歉,让你别记恨她?” 方盈道:“也有此意,但更主要是说,贺姨娘和四嫂前几日撺掇她,以她们小五郎才几个月大、受不得旅途劳累为由,先拖延着不走。” 本来孩子小,拖到明年孩子大些了再去,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但三嫂竟然说是贺姨娘和四嫂撺掇她,那就有意思了,纪延朗笑问:“三嫂竟没答应?” “嗯,三嫂说谁爱留谁留,她是不放心三伯一人在外驻边,定要携家带口过去与三伯团聚的。还说娘身边有咱们、有二伯二嫂五伯五嫂尽孝,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小五郎虽小,但还算壮实,一路坐车,并不妨事。” “娘不是说,可先把孩子留下,大一些再送过去吗?” “三嫂哪里肯?毕竟是庶子,万一在娘跟前养出情分来,让娘高看一眼,她心里能舒坦?” 纪延朗想想三嫂为人,嗤笑一声:“净想着这些。那她同你说这个做甚?是要跟贺姨娘和四房撇清干系?” “应当是想让我学给娘听,当然最终就是撇清的意思。”方盈感叹一声,“虽说有些晚,但能明白过来,总比到现在还怀着异心、自己却不出头、一径怂恿旁人出来闹的强。” 纪延朗点头赞同,又问:“我怎么记得三嫂先前不乐意去来着?” “是不太乐意,就连三伯信刚送到时,她都还满脸烦恼的样子,是回了趟娘家以后,态度全变了的,想来是听了娘家人的劝。” “还好亲家明白事理。” 夫妻两个谈完此事,收拾收拾睡下。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安氏程氏带着孩子们辞别李氏,方盈和五嫂高氏、纪四娘等女眷送到外院,看着她们上车出门,纪延朗则还要与五哥纪延辉一道,将嫂子们送出城去。 “今日这天气倒好,有些凉风吹着,没那么闷得慌。”五嫂高氏看一眼天,说道。 方盈点头:“越往北去,越凉爽,慢慢走,应也不会太辛苦。” 纪四娘左右看看,小声道:“五嫂六嫂可瞧见贺姨娘的眼睛了?” “嗯,是没睡好么?”高氏问。 纪四娘摇头:“听说舍不得孩子们,抹眼泪到夜半才睡。” 方盈和五嫂对视一眼,都觉对这位无话可说,径去分派家务。 这两房人一走,府里立时少了许多事——他们那两处院子,都自己留了人看着,不用旁人管,所以方盈她们很快就处置完家事散了。 到午后,方盈睡了一会儿起来,觉得坐着还是发懒,便起来练了会儿字,而后看着太阳没那么大了,才往正院去,陪李氏说话,顺便把安氏那番话学了。 “糊涂人就爱起些糊涂心思。”李氏不甚在意,只评价这么一句,“不过三娘倒是有长进,虽然不大多。” 她本来打算先留下刘氏生的那孩子,等过了年,她往丈夫驻地去时,再把孩子带上,让人送去三郎夫妇身边,谁知安氏不肯,还找了一堆借口来搪塞,李氏早对她们冷了心,干脆便也撂开手不管了。 如今府里只剩下一个贺姨娘,她自己没长脑子,无人撺掇,想不老实也闹不出什么事。 不过多少还是要敲打一二,李氏吩咐道:“厨房那头,你再看得严一些,无论谁,要了份例以外的东西,都叫她们自己拿钱,否则事后对账对不上,谁给的东西,谁来填补。” “是。” 方盈出了正院,依样吩咐下去,没两天贺姨娘就跑去纪四娘生母江姨娘那里闹了一通,说四娘看她没人撑腰了就欺负克扣她,单独要个汤,厨房都不给做。 李氏听闻此事,只打发福嬷嬷过去,将贺姨娘“送”回房中,教训几句,而后令其禁足七日思过,不许出门。 贺姨娘自此服服帖帖。 方盈闲下来,回味一下三房四房走后这些天,忍不住跟立春说:“你觉不觉着,这段日子过得格外舒心?” 立春连连点头:“奴婢早想说了。”以前来回办事,总有许多眼睛盯着,虽说问心无愧,但总是不大舒服,如今那两房人一走,盯着的眼睛少了一多半,自是轻快无比。 方盈也多得了些闲暇,不但和纪延朗又去坐船游了汴河,还跟周从善约了一次相国寺吃斋。 谁知好日子还没过几天,胡人大军再次来犯的消息就传到京城。 “此番果然是冲雁门而来,娘尽管放宽心,咱们早有部署、以逸待劳,必能打得他们落荒而逃。”纪延朗怕母亲忧虑,语气格外轻松道。 李氏摇头:“打仗的事我不操心,只挂心你嫂嫂和侄儿们,不知行到哪里了?” “他们走不快,这会儿至多行了一半吧。”又是女眷又是幼童,纪延朗算着八月初能到代州就不错。 “那还好,进退都算自如。” 纪延朗点头:“您放心,有老骆在,他会见机行事的。” 老骆原是给纪光庭牵马的亲兵,因在战阵中伤了腿,没法再上战场,纪光庭就做主给他娶了妻,还让他留在府中统领护院。 此番两房女眷带着孩子往西北去,纪延朗兄弟三个都有官职,无法相送,只好托了她们俩的娘家兄弟,再叫老骆多带护院护送。 李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倒是方盈回房后问纪延朗:“你方才是哄咱娘,还是真觉得此战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不敢说,但胜算确实很大,放心吧。”纪延朗笑嘻嘻凑近她跟前,“一会儿再试试昨晚那……” 方盈瞪他一眼,纪延朗停住没说下去,却眼尖地看到妻子红了双颊,并无不悦之意,到就寝时,便放开手脚,与她又试了昨夜那法儿。 果然这回她比昨夜还情动,甚至一度忍不住轻吟出声,纪延朗听了只觉魂飞天外,快活到极点。 事毕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不得不叫侍女送水进来擦洗,待到再回床上躺下时,方盈已经累极困极,纪延朗却贴过来问:“今日可快活了吧?” 方盈装睡不理他,纪延朗低笑一声,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也躺下睡了。 这晚之后,方盈自己没觉得如何,纪延朗却渐渐觉出两人间比从前亲密,连方盈看他的目光都更添柔情,他颇受鼓舞,一时在此事上又多花了些心思。 可惜没几日方盈月事就到了,纪延朗不得不跟着休养生息,以图再战。 也是在这时,雁门一战的捷报送到京中,消息传开,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此时暑气散尽、秋高气爽,正是出门游玩的好时候,李氏考虑到纪四娘腊月就要出嫁,以后为人妇必不如在家自在,便张罗着一家人出门秋游,让女眷们也松散一日。 大伙听闻此事,人人欢喜,只有岳青娥肚子大了、行动不便,说不去吧,怕扫婆母的兴,说去吧,又担心路上坐轿颠簸,有个什么闪 失。 她心里发愁,不好跟旁人说,便告诉了方盈。 方盈安抚了她一番,过后跟李氏回禀此事道:“二嫂怕扫您的兴,儿说您再不会为这个觉得扫兴的,反而大伙出去游玩,单留二嫂在家,才要觉得过意不去呢。” “这孩子。”李氏一叹,“我本来觉着她如今怀胎五月左右,胎儿稳了,肚子却没太大,正可以出去散散心的。罢了,她既然忧虑,那还不如不去,到时让你二伯留在府中,好好陪陪她吧。” 方盈把前半截话省略,只告诉岳青娥最后一句:“娘说让二伯留在府中好好陪你,一切只管以你高兴为要。” 岳青娥这才安心。 于是七月二十九这日,李氏带着两个亲孙女,五房夫妇带着孩子,方盈纪延朗还有纪四娘,一家人再去繁台秋游。 这一回来的人少了一半,事情自是少了许多,方盈月事也已完毕,终于真正游玩一回,高高兴兴出来,欢欢喜喜回家。 进了八月,中秋便近在眼前,各处姻亲要备节礼,府中也要提前备下节令食物、各种装饰,方盈忙碌许多,心里却还惦记一件事——周从善二十八日就要与秦王大婚,她的添妆礼却还没有着落—— 作者有话说:想7月份更一章,但是写太慢,拖到今天这个历史时刻了…… 第94章 闺中姐妹添妆,不外乎金银首饰之类。 方盈自己的首饰,寻常的拿不出手,名贵的都是李氏所赐,外面银楼一时也找不到合意的,眼看吉日临近,方盈别无他法,只好去寻李氏求助。 “我这里倒有一样东西。”李氏听完方盈来意,带着她转去东里间,一指榻旁高几,“你瞧这架桌屏如何?可合她喜好?” 方盈走到近前,见那桌屏以雕刻凤穿牡丹的紫檀木为框,中间嵌纱,纱上绘着鸾凤和鸣,两鸟尾部皆以翠羽螺钿为饰,灿烂夺目,眼目亦光华流转,仿若活的一般,细看却是各镶了一粒琥珀。 “这太贵重了吧?”方盈一边看一边感叹,“连边上花儿都画得跟真的似的。” 李氏笑道:“这原是蜀中一个有名的画家陈征古画的。你外祖母有一阵喜欢他的画,便有人在你外祖母寿辰时进了这架桌屏,但你外祖母喜欢的是画,这桌屏装饰名贵,却遮了画作,属实舍本逐末,有附庸风雅之嫌,便一天也没摆过,最后给我做了嫁妆。” “既是娘的嫁妆,那更……” 李氏知道方盈要说什么,接过话道:“我的嫁妆多着,这一件要不是近来给四娘拢嫁妆翻出来了,还不知要在箱笼里放多久。说来也是它运数到了,逢上周王妃的喜事,不但从此得见天日,还得遇一位贵不可言的新主人。” 她说得诙谐风趣,这桌屏又确实适合送给周从善,方盈没再推辞,俯身拜谢婆母。 李氏嘱咐她送添妆礼时不必提及自己,“这是你们小姐妹间的往来,咱们家同周家另外走礼。” “是,儿明白。”方盈应声。 “待会我叫她们把东西装好,再送去你房里。” 方盈又陪李氏说了会家常,方告退回房。 她去了一桩心事,心绪颇佳,纪延朗回到家,只往她脸上打量一眼,就问:“今日有什么好事吗?这么高兴。” 方盈摸摸自己脸:“我高兴吗?” “你自己没觉着高兴吗?”纪延朗失笑,“还伸手摸,要不要拿镜子给你照?” 方盈斜他一眼:“没有,哪来的好事?” “哦,我知道了……”纪延朗拉长声音,嬉笑道,“是见我回来高兴的。” 方盈不理他,推他去内室换衣裳,恰在这时,侍女进来回报,说夫人给娘子的东西送来了,方盈忙让她们把东西搬进来,暂时先放到东次间去。 “什么东西啊?这么大一件?”纪延朗好奇。 “给周妹妹的添妆礼。”方盈等抬箱子的婆子出去后,解释道,“我这些日子一直为这事发愁,实在寻不着合意的礼物,今日便厚着脸皮去求了娘。” 纪延朗惊讶:“你一直为这个发愁?怎么没同我说?” “我没同你说吗?” “没有,一句都没提过。” 方盈道:“同你说了又如何?还不是得去求娘。” 纪延朗觉得不对,“这不是求谁的事,而是你说你这些日子一直为此事发愁,却对我只字不提。” “……”他竟然较真起来了,方盈心思一转,笑道,“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并在一处比划,“这些天来发的愁,拢共也就这一丁点儿而已。” “可我刚才进门时,你高兴得不同寻常。”纪延朗把她手拉过来握住,“是为添妆礼有着落、去了一桩心事高兴的吧?” 方盈点头,叫侍女打开箱子,拉他过去瞧:“娘选的这件礼物太称心了,简直是十全十美。” 纪延朗凑近瞧了几眼,附和道:“确实,又雅致又贵重,意头也好。不过……” 方盈以为他胆大包天,要挑母亲的不是,谁知他接着说:“礼物特别称心,在你的高兴里应当也只能占上一半吧?” 这一茬还过不去了,方盈装傻:“啊?把我问糊涂了,怎么就只占一半了?” 纪延朗一眼就看出她是装糊涂,似笑非笑反问:“你怎么不问我另一半是什么?” “……”明摆着的圈套,方盈可不想钻,“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高兴?还能分成两半。” 她说完就吩咐侍女把箱子盖上锁好,自己扭头回西里间去坐。 纪延朗被晾在原地,愣了一阵儿,始终没人来请他,只好自己跟着回去。 方盈见他还穿着官袍,吩咐细柳服侍郎君更衣,纪延朗见她坐着不动,也不与自己对视,脾气上来,冷声说了句“不用”,就自己进内室了。 立春走到方盈近前,刚要张口劝,方盈一个眼神过去,立春就合上了嘴,不敢出声。 她一向最得方盈信重,别的侍女见她都不敢劝,自也不敢多嘴,各找了事去做,只留立春在房中服侍。 内室里,纪延朗站在衣架子前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人,越发气闷。 自己换上家常袍子,纪延朗沉着脸出去,方盈除了吩咐立春上茶,半句话没有,他便也不吭声,两人就这么别扭着到了晚饭时分。 往正院去的路上,纪延朗一直等她主动开口——夫妻两个这点儿小别扭,总不好闹到母亲面前吧? 可方盈始终就落后他半步走着,一声也没出,纪延朗拉不下脸,自也不肯出言缓和,只愤愤地想:“看你待会儿到了娘面前,同不同我说话!” 方盈还真就没同他说话。 因为用不着,平常到了李氏面前,两人对话都不多,要么是纪延朗说些当值的见闻,要么李氏说几句家事,方盈旁边含笑听着就行。 他们夫妻早晚两顿都在李氏这里用饭,本就是为了孝顺陪伴母亲,谈天时自然以母亲为主,方盈心安理得坐着旁听,只在婆母问到她时,答上两句——其实这时若是纪延朗主动跟她搭话,她也是会答的,婆母面前,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驳夫君的颜面。 但纪延朗心里还在较劲 ,等着方盈服软,先开口跟他说话,才肯就坡下驴,又怎么会主动搭话? 于是两人一路怎么沉默着来的,就怎么沉默着回去了。 李氏房中侍女丁香看着他们小夫妻出了院子,回身进去,同芳桂嘀咕:“这是闹别扭了吧?” 芳桂笑道:“夫人刚还同馥荷说呢,准是拌嘴了。” 李氏耳目聪明,听见她两个说话,当即吩咐馥荷:“去告诉她们,这事谁也别去问,更别多嘴去劝和。少年夫妻,拌个嘴,最怕有人多事劝解,没人劝,说不准当日就和好了,有人劝,反而更增事端。” 馥荷忙应声去传话。 另一头少年夫妻两个,还不知已经被母亲看穿,回房后各自找了事做,谁也不理谁。 到就寝前,方盈吩咐侍女铺床打水,纪延朗应变极快,将手上兵书一合,腾地起身,几步就进了内室。 “……”他这是怕她要分房睡,先抢进去占位子?方盈又好气又好笑,等热水打来,示意杏娘进去服侍纪延朗洗脚,自己则留在外间洗完了才进去。 纪延朗瞧见她进来了,暗自松一口气,面上却浑不在意似的,径自钻进被里躺下。 方盈也不理会,自去妆台前卸了钗环、擦了面脂,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脱鞋上去。 立春跟过来放了帐子,吹熄烛火,关门出去,外间灯光渐次暗下去,方盈翻个身,正要合眼睡去,纪延朗突地伸头过来,在耳边恨恨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知道回头?” “?”方盈愣了一下,才想起方才上床时,睡在外侧的纪延朗面朝里,她不想同他脸对着脸,就也面朝里躺下的,但想睡时,又忘了这回事,按着平日习惯翻过了身。 没想到让他当成台阶下来了,也罢,真让这事过了夜,反而不好收场。 方盈轻哼一声:“我怎么没良心了?给周妹妹备添妆礼,本来就是我们闺阁姐妹间的事,一时寻不到合意之物,我纵有些发愁,也不是多大的事,怎么就非要同你说了?” “我就是要说这个,咱们是夫妻,事无大小一起分担,才是正理。若照你说的,不是大事就不用告诉我,咱俩一年到头能有几件事说?” “……”他这番话怕不是早已想好的吧?方盈叫他噎住,一时答不上来。 这句话确实是纪延朗方才假装读兵书时就想好的,见她果然叫自己问住了,纪延朗乘胜追击:“况且你待周王妃,别人兴许不知,我怎会不知是如亲姐妹一般要紧在意的?” 方盈没出声,黑暗中,纪延朗看不清她神色,又解释一句:“我说这些,并不是挑你的理,只是想多帮你分担,就像先头你帮我分担烦忧一样。”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帮他分担,方盈就有话说了:“你那时候也不是自己同我说的啊,不都是我看出来了,好好问你,你才告诉我的么?” 纪延朗:“……” 好像还真是! “咳咳,”他清清喉咙,掩饰尴尬,“我确实不及你细心,所以更要你多说给我听……” “我事无巨细都说给你听,你不会烦么?” “我怎么会烦?只要是你的事,我什么都想听,我在外面见着什么,也都想回来说给你听。” 纪延朗因她这句问话,不但胸中气闷一扫而空,还有些惭愧自己思虑不周:“是啊,她这般爱重我,就算平时不显,心里定然也同一般女子一样,唯恐不得丈夫欢心,我怎么还能因为此事同她怄气?” 忙掀开被子,钻进她被窝里去,将方盈揽在怀里,柔声道歉:“今日是我急躁,只想着你我应该无话不谈,忘了体谅你。但我也是真的想知道你在家都做了什么事,高兴的不高兴的,事无巨细,都想听你说。” 说到最后,纪延朗压低声音,凑近她耳畔:“这样就好像咱们一直在一处一样。” 他这番话说得着实情深意切,方盈听了,都不觉心弦一动—— 作者有话说:好久不见~唉,这章断断续续写了很久,主要是想法和当初开文时完全不一样了,想写到文案上后半部分,有点难了 感谢在2022-08-0222:08:09~2022-10-3000:3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自在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第二日早上,和好的两人去李氏院里用饭,人都还没进门,院子里的侍女远远瞧见,就进去给夫人报信,说六郎六娘和好如初了。 李氏笑了笑:“这混账总算有些长进。” 待小两口进门,李氏冷眼瞧着,俩人恩爱更胜从前,一颗从儿子回来就隐隐悬着的心,终于稳稳落了地。 “这下府里是再没什么要我牵挂的了,等嫁了四娘,咱们就收拾收拾,跟郡公去镇州。” 李氏说这话时笑呵呵的,侍女们也都笑着答应,心里却都有些惊慌,很快就各自想办法把夫人的话传回了家。 夫人要随郡公去驻地,她们这些贴身侍女,肯定都是要跟着去的,镇州是边城,即便不打仗,日常起居定然也比京中艰苦。 可夫人都去了,侍女们自然也不敢说怕艰苦,而且往好处想,随着夫人去那边熬上几年,再回府中,资历可就不是留在府里的人能比的了。 但又不是谁都能熬得起,现在夫人院里一等侍女,馥荷都已经二十二了,芳桂和丁香小一些,明年也二十了,只有顶了馨梅出嫁后空缺进来的春麦正当年,十八岁。 四个侍女都是家生奴婢,父母都在府里当值,不同的是,馥荷从祖父祖母到父母都是夫人陪嫁,芳桂和丁香是夫人陪嫁和纪府管事通婚后出生的,春麦一家则是后买进府。 出身不同,选择定然也不同,李氏很想看看四个侍女怎么选,或者说,她们身后的家生奴婢们怎么选。 她有意纵容,这消息就传得飞快,隔日方盈也听说了,跟纪延朗嘀咕:“娘真的要嫁了四娘就走啊?我还以为大冬日的,冰天雪地,路上不好走,怎么也等明年春天才去呢。” “不会就去吧?”纪延朗也很意外,“那时候二嫂还没生呢,娘能不等着看小孙子?” “要不一会儿你问问。” 纪延朗失笑:“怎么这时候叫我问了?” 方盈不解释,只说:“你问,我在旁给你帮腔。” “你呀,舍不得娘是不是?” 方盈确实舍不得,但她也知道这事以她一个小儿媳妇,没什么劝说的余地。 婆母和公公已经分居两地多年,如今公公驻边,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婆母上无尊长要侍奉,下无幼年子女须教养,也是该夫妻团聚了。 但,“我一想到娘真的去镇州了,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万一府里遇上什么我和二嫂料理不了的难题,如何是好?” 纪延朗拉住她手,笑道:“你要这么说,娘准觉得她更该早去,才能让你和二嫂立起来。” “所以你劝劝啊,就说你舍不得娘,你才回来,还没在娘跟前多尽孝心,请娘待到明年春天再去。” “好好好,我去说。” 两人商量好了,去李氏院里用饭时,就一唱一和地提起此事。 “这话说的,我还没老呢,你想尽孝,有的是时光给你尽。”李氏笑骂儿子一句,看他想辩白,抬手制止,“我也想趁自个身子骨还硬朗,出去走走,要是能顺路去看看你外祖母出生地就更好了。” 李氏母亲生于太原,她自己却生于蜀中,这辈子到过的最北之地,就是他们此刻所在的东京城。 纪延朗和方盈听了这话,都知道再无可劝,但是终究不死心,“儿也 不是拦着您,只是四娘出嫁后,正是寒冬腊月,怕您一路过去辛苦,不如等过了年,冰雪消融,再向北去。” “先预备着,到时再说。若是官家准你爹回来嫁女,我就同他一起去,若是你爹回不来,就等等。” 此言一出,纪延朗和方盈都不知该不该欢喜,他们自然希望父亲能回府,亲自主持四娘婚事,但这样一来,母亲肯定也就随父亲一道去镇州了。 李氏见两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懵了,禁不住一笑:“行了,甭操心我的事。摆饭吧。” 两人只好收拾心思,陪母亲用饭,饭毕喝了茶,李氏让方盈先回去,叫纪延朗陪她往园子里走走,散步消食。 “娘,别的不说,二嫂还怀着身孕呢,您就真能放心不管?”纪延朗还不放弃,扶着母亲的手劝说。 “你二嫂都第三胎了,还用得着我在旁看着?再说我在,也不过就是帮你们定定心神罢了,你们都这么大了,也是成了家的人,不要想着事事依赖我。我生你的时候,家里哪有一个长辈?别说长辈,你爹都不在家。” 纪延朗:“……” 李氏往前踱了几步,示意侍女们退后一些,然后一边扶着幼子的手往前走,一边低声说:“我这回准备多带一些陪嫁下人去镇州,你回去先替我跟盈儿交代一句,府里有些管事,确实该下手整治了。” “您是说?” “你娘以前只是懒了,还没老糊涂。”李氏目光看向天际,“春日出游的事,我心里都记着,只是缺个时机,那时三房四房都在家里,我也不想叫她们看笑话。” “您打算如何整治?”纪延朗立时兴致勃勃,他本来就觉得当日对那厨娘的处置太轻了。 李氏道:“有些有功且没有大错处的,我直接带到镇州去,年纪大的都叫他们荣养。以前跟三房四房掺合过的,都打发出去。剩下那些人要怎么用,你和盈儿找你二哥二嫂商量,我明日也会跟你二哥交代,现下你二嫂怀着身孕,只好叫盈儿多辛苦些。” 纪延朗道:“她倒不觉得做这些辛苦,左右我们也就是帮二哥二嫂跑跑腿。” “你啊,”李氏摇头,“心里别光想着外头的事,盈儿虽然帮着你二嫂管家时日不短,但身边只有个立春,连个抹得过脸去和那些婆子吵架的人都没有,我不提,你就想不起来帮她物色两个?” 纪延朗一愣:“我,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她不要,还是我不给?” 纪延朗被问住了。 李氏瞥他一眼,叹道:“算了,这些你确实也是不懂,按理说,这种能为主子出面的,都该是陪嫁,就像我身边那几个嬷嬷,或是你嫂子们身边的管事娘子。” 纪延朗恍然大悟——方盈陪嫁只有两个侍女,他们院里上了年纪的婆子是母亲分过去的,以前他又生死不知,这些婆子当然不可能如陪嫁一般,为方盈效力。 “你不是在同你二哥张罗家塾的事么?外院管事,也多少都打过交道了,他们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从中挑两个得力能干的年轻媳妇来帮衬盈儿,这还不轻而易举?”李氏看儿子傻乎乎的,终是出言指点。 “是,儿子记下了。”纪延朗颇感惭愧,“您看,还得是您,不然儿子光想着要待她好,却总是做不到点上,只能想出些吃喝玩乐之事。” 李氏哼道:“以后自己多动脑,别总指望你娘。” 纪延朗老老实实答应,回去先按下此事,只跟方盈说了母亲要借着去镇州整饬府中下人。 而后按着母亲教的,寻了外院两个给他办事特别牢靠的管事,说想给六娘挑人伺候,最好言语爽利、行事泼辣,还能忠心护主。 管事们听说有这机会,都很殷勤,刚过完中秋,便把人选送到了纪延朗院里。 也是到这时,纪延朗才跟方盈说明缘故:“以前是我考虑不周,这两个人你先用着,若不趁手,咱们再挑再换。” 说到这里,他偷笑道:“因着娘要去镇州,家里下人都有些慌,听说你这里缺人,不知道多少人抢破头想来。” 方盈见了两个年轻媳妇,听说以前都在府里当过差,说话也还算伶俐,就留下先用着。 她身边确实缺得力人手,以前觉得不过是帮二房管事,顺便在婆母面前积攒些功劳,凡事差不多就行。 但如今纪延朗回来了,他们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李氏此番又隐隐有放权给她和岳青娥的意思——虽说这府邸是长子的,可眼瞧着分家的日子还早着,府里也不可能让二房独大,各处管事都换上二房的人——她确实也该做些打算,笼络些亲信下人。 “我就知道纪六郎绝想不到这些,果然我随便一套话,他就说了是我们夫人教他的。”方盈笑着告诉周从善。 这日已是八月二十五,还有三日周从善就要同秦王大婚,方盈提前带着礼物来给好友添妆,顺便说说知心话。 “你们夫人真是没得挑。”周从善一边赏玩桌屏,一边笑道,“不过纪六郎也不错,能这么快就把此事办好,显然是把你放在心里的。” 方盈道:“嗯,放是放了,就是放的吧……” 她一时想不出怎么说,周从善回头看好友一眼,笑问:“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方盈摇头:“我对他原没什么期望,也就谈不上不满意。就是觉着,他们这些满心天下大事的男子们,把人放进心里时,好像放的都不是地方。” 周从善没听明白:“不是地方是何意?” “这么说吧,我们女子,把一个人放进心里,那肯定是事事为他想到前面,时时关心在意,喜怒哀乐都要掂量来去,是完完全全把这人放心里的。” 方盈单手支颐:“但男子就是……好比纪六郎,他觉着我以前在纪府过得不容易,现今他回来了,有他在,我只管享清福就好。” 周从善笑起来:“他这么天真吗?” “……这是天真吗?”方盈放下手,摇头,“总之就是,他觉着这样是对我好,我就得听他的。再有像这次这事,他回府眼看满一年了,还是夫人说了,他才发觉我身边是缺人用的。” 周从善细想一回,点头:“还真是。这幸亏还是你们夫人提起,要是你自己说,他不说一句‘你怎么不早说’,都是好的。” “我无论如何不能说的,夫人不提,那就等夫人去镇州了,我自己选两个人便是。”方盈说完,反过来劝道,“不过你不一样,你以后若是缺人使,或是别的什么,尽管都跟秦王要。” “我知道。” “还有,若秦王也跟纪六郎似的,以心疼你、怕你辛苦为由,不让你管事,也别听他的。”方盈压低声音,“咱们女子困在后宅,本就被蒙了眼睛耳朵了,要是再不管事,不通内外消息,岂不成了真瞎真聋?” 这些话,本来该母亲教她,周从善眼圈一红,握住好友的手:“我记下了,多谢姐姐。” 方盈用空着的那只手笼住她手,又低声告诉她些与丈夫相处的心得,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外间通报,又有近亲来拜见王妃,方盈才抱一抱好友,说:“我先回了,到吉日再来给你送嫁。”—— 作者有话说:好久不见~挥手~ 感谢在2022-10-3000:30:14~2023-02-0823:5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6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方盈回到府中,先去见李氏,回报在周府的见闻:“……真的是门庭若市,轿厅都挤满了候见送礼的人,周夫人那儿忙着安顿从老家来的宗亲,一时顾不上。周妹妹那里倒还算清净,我们两个安安生生说了会儿话。” “她可是王妃,一般人哪到得了她跟前?”李氏笑着说完,又问,“礼物她还喜欢吗?” “喜欢得很。”方盈转述了周从善称赞桌屏的话,“还说以后都要摆在手边,时时赏玩。” 李氏笑道:“那是沾了你的光了,换成旁人送的,她就算喜欢,也未必真拿出来摆。” 方盈笑了笑,这倒是真的,周从善是什么出身,嫁的又是皇家,这种小摆件,定然只有摆不过来的。 她陪李氏又说了会儿话,才告退回房,换了家常衣裳,喝茶休息。 下晌纪延朗回家,一见方盈就兴冲冲地说:“官家下旨,秦王大婚与民同乐,从二十八到三十日,全城不宵禁,到时我带你外头玩去。” “可你那日不是要随同秦王去迎亲?”方盈问。 “回来……”纪延朗话说一半,想起迎亲回去,定然要领宴喝喜酒,只能转了话音道,“若是太晚,咱们就二十九晚上出去。听说各地有名的百戏班子都进京了,到时定然热闹非凡。” 方盈听了,也很心动,笑着答应:“好啊。” 等晚饭时纪延朗又说给李氏听,问母亲想不想去瞧热闹。 “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好这个热闹?”李氏斜儿子一眼,然后看向方盈,笑道,“你们去吧,这种热闹少有,你们年轻人多去瞧瞧。” 方盈笑着答应,第二天跟二嫂五嫂说了此事,岳青娥抚着隆起的腹部叹道:“我是去不了了,五弟妹没事,不妨叫五郎带你同去。” 高氏生性谨慎,闻言只浅笑道:“可惜五郎不爱热闹。” 其实方盈跟她们说起此事,就是想着万一五嫂也想去看热闹,她们可以商量着同去,但高氏都这么说了,她也不会多言,很快就说起别的家事。 二十八日转眼就到,纪延朗一早先去营里,方盈则盛装打扮,和高氏服侍婆母去周府道贺。 周府张灯结彩,各处门墙都挂上了红绸,门外街前亦是车马云集,还好她们到得算早,管事过去打过招呼,周府很快就清出道路,让她们一行先进去了。 下车进垂花门,见到周夫人,李氏先道喜,周夫人客气两句,请李氏上座,然后就冲方盈道:“王妃这会儿应当无事,六娘要不先去陪她说会儿话?” “好啊,去吧。”李氏出面答应,“王妃这会儿估计也想有人说说话。” 方盈笑着答应,周夫人立刻命人引路,她福身告退,往外走时,听周夫人说:“旁人家,这会儿都有姐妹陪在身旁,可惜我们王妃没有年纪相仿的姐妹,幸亏六娘早早来了。” 是啊,方盈走出厅堂,看着外面湛蓝的天,心中轻轻一叹,周从善跟她一样,都是丧母长女,身边并无姐妹相扶,也就是她去,才能说上几句知心话。 方盈一路跟着侍女到了周从善院子,进房果然看到她一个人呆着。 “你可来了。”周从善起身拉住方盈双手,“我从用过早饭,就没事做,百无聊赖的。” 方盈笑道:“吉时未到,是要等的。”又说,“过来时看见嫁妆箱子都在院里摆好了。” 周从善点头,回头一指屋子里,“我惯用的东西,昨日就都收起来装箱了。” “花钗翟衣都送来了吗?” 王妃大婚要着花钗服翟衣,这些都得宫中制好送过来。 周从善拉着她进内室去看:“也是昨日就送来了。” 这种东西可不敢轻动,方盈隔着两步打量两眼,问:“试过了?” “嗯。”周从善对这些东西也不甚在意,拉着方盈到榻边坐下,低声说,“昨夜里,我梦见祖母了。” 方盈静静看着她,等她下文。 “祖母像在世时一样,坐在她房里,”周从善看一眼旁边放着的花钗翟衣,“我就穿戴着这些进去见她,她很高兴……” 方盈展开手臂,揽住好友肩膀,低声安慰:“太夫人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 周从善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又声音极低地说:“但我没有梦到过表哥,从这门婚事定下后,就再也没……他是不是怪我了?” 方盈收紧手臂,思索片刻才说:“我不知殿下为人,不敢妄自揣测,但你我都是母亲早逝,父亲再娶,以我母亲的性情,必然不会责怪我父亲。” 周从善想想记忆里母亲的性情,确实也不会责怪父亲再娶,但:“男子丧妻再娶,本就天经地义。” “你这是苛责自己。”方盈松开手,往旁边略退开些许,看着好友的双眼,轻声问,“你是不是害怕呀?” 周从善垂下眼睫,挡住眸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方盈握住她的手:“当初纪六郎回家来,我们夫人想给我们补合卺礼,我也害怕的,你记得吧?” 周从善轻轻点头。 “我当时只想着要圆我们夫人的心愿,报答她的恩情,待到事到临头,挺一挺,再怕也都过去了。” 周从善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把头靠到方盈肩膀上。 方盈也没再开口,静静陪了好友一会儿,直到侍女来回报有至亲女眷拜见王妃,两人才出去堂中就座。 她一直在这里陪着周从善到午后,新人要沐浴梳妆了,才回去李氏身边。 等方盈再见到周从善时,她已经穿上翟衣,戴好花钗,只等秦王来迎亲了。 “王妃真美。”方盈笑着称赞。 房中还有旁人,周从善就只微微一笑。 方盈也不方便再说别的,很快退出去,跟着李氏入席坐下,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报,说秦王还有两条街就到了。 她们只是宾客,不是近亲,不便也没有那么大地方近处观礼,就都留在宴客厅内,听着外面礼乐奏起,礼官一声声唱礼,直到夜色完全笼罩,周夫人才喜气洋洋地回到席上,说送走秦王和王妃了。 大家纷纷举杯祝贺,又吃了两巡喜酒,才相继告辞。 回去路上,远远听着街市那边熙攘喧闹,李氏命侍女撩开帘帷,张望一眼,笑道:“还真是热闹,也不知道六郎什么时候能回来?” 方盈明白婆母的意思,笑道:“我们说好了,今日太晚,就明日再去。” 李氏含笑点头,又同高氏说:“五娘想去,也只管跟五郎一同去玩,下次再有这样的热闹,就得等上元节了。” “多谢母亲。”高氏含笑欠身。 回到府中,李氏不让两个儿媳送,说天晚了,各自回房就好。 方盈回去房中,已是戌初三刻,纪延朗还没回府,她估摸着今晚肯定不会去了,就换了衣裳,洗了手脸,正准备泡一泡脚,纪延朗回来了。 “哎,你都洗好了?我还想接你出去走走呢。”他一进门就说。 方盈笑道:“我也不知你几时回来,看着挺晚了,就先洗了。明日再去吧。” 纪延朗一叹:“我就知道八成今日去不了了……”他把背在身后的手亮出来,指间提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席上没吃饱吧?” “什么东西?”方盈笑问。 纪延朗放到她面前,示意她打开,“我也没吃饱,殿下和王妃进宫朝见官家皇后,我们在开封府光喝酒了。”说着叫侍女去厨房,看有什么现成填肚子的,弄些吃的来。 方盈拆开油纸包,里面竟是一包撕成块状、香气扑鼻的肥鸡肉。 “我路过,闻见这家摊档香气诱人,过去尝了一块,想着你肯定喜欢,就买了一包,快尝尝。”纪延朗边说边在另一边坐下。 方盈看他一副非要看自己吃进嘴里的架势,就笑着挑了一块肉,“唔,确实香,肉很鲜嫩。” 纪延朗满意了,“有点咸,你先少吃两块,等会她们就送来饭食了。” 他说着起身进内室把官袍换下,方盈让侍女打水过来,服侍他洗手洗脸,纪延朗却不用,自己洗完了,又坐回方盈对面,问她在周府的见闻。 不一时厨房送了汤面来,两人就着面吃了肥鸡肉,吃完都觉得不能就这么睡,怕积食,又对坐说了好一阵闲话,才进房就寝。 第二日纪延朗也不等晚上,散值回来,同李氏打过招呼,换下官袍,就带着方盈出门。 “秋色宜人,咱们先到处走走,累了就找地方用饭,吃完天也黑了,百戏也该演了。”纪延朗兴致勃勃。 方盈很少在这个时辰出家门,沿着汴河闲逛时,看金乌西垂,在河面上洒下一片赤色波光,不由想起一句诗:“ 原来这就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纪延朗不爱背诗文,当下笑道:“原来背诗也有好处,赏景时念出来,确实不同,像我,想不起什么诗,便只能说一句‘好景’罢了。” “现在知道娘的苦心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纪延朗连连点头,“等咱们生了儿女,我一定好好看着他们读书背诗。” 方盈:“……” 好好的出来游玩,说这么扫兴的事做甚?!—— 作者有话说:诗出自白居易《暮江吟》 大家久等了,这个月本来打算复更的,还特意去了趟开封找灵感,谁知道回家就开始发低烧,开始以为是阳了,但抗原核酸都是阴,也没别的症状,持续低烧了8天,查血也没啥问题,真的无语了…… 第97章 暮色四合,灯笼高挂,照得街市上亮如白昼,纪延朗拉着方盈,哪里人多往哪里去,先看了一回壮汉角力,接着又去瞧吐火饮剑、翻筋斗钻火圈。 方盈难得出门看百戏,开始倒还兴致勃勃,但后来人群愈加拥挤,火圈不停冒黑烟,呛得人喉咙不适,她就拉一拉纪延朗,说:“那边好像有人唱曲。” 纪延朗侧头听了听,叫侍从们前面开路,自己展臂护着她,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往外走。 深秋的夜晚本已有了凉意,但围着看钻火圈的人着实不少,方盈又穿着披风,不但不觉得冷,还有些汗意。 直到走出人群,才有凉凉夜风迎面吹来,将鼻间萦绕的烟气涤荡一空,方盈精神亦为之一振:“好像唱得还挺好听。” 纪延朗仗着身量高,伸长脖子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嗯,那边人也不少。” 他转头吩咐从人,先过去看看周围食肆有没有空桌,想带方盈进去坐,让她歇歇脚,也不用再在人群里挤进挤出。 “那边有桂花糖糕,买一包吃吧?”纪延朗指指前方,问方盈。 “好啊。” 方盈一点头,立刻有从人去买,纪延朗牵着她手,慢慢往前走。 “你觉不觉着,这情形似曾相识,好像经历过似的?”他忽然问。 方盈摇头:“上元节还在打仗,你不在家,我们也没出门,何曾……” 纪延朗见她当真了,笑道:“那便是梦里梦见过吧?我总觉着这街上的热闹情形,好像见过……” 他话说一半,买桂花糖糕的从人回来,纪延朗伸手接过糖糕,正待递给方盈,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孩子,从人们怕冲撞主子,齐齐伸手去拦。 “这谁家的孩子……啊!”捉到孩子的从人痛呼一声,接着斥道,“哪来的野孩子,怎么咬人?” 方盈看那孩子头上扎了小辫,系着红绳,是个女孩,忙叫随她出门的年轻仆妇:“你去好好问问,别吓着孩子。” 这仆妇正是纪延朗前阵子帮她挑的年轻媳妇中的一个,原在府里做过婢女,后来到了年纪,府里做主配了小厮。 方盈问了她名字叫麦草,觉得没什么不好,便依旧这么叫她。 那孩子咬了人,就要继续跑,但街上人多,纪府侍从又都拦在她跟前,她跑不出去,只能乱撞,忍不住大哭起来。 麦草快走两步过去,蹲到孩子跟前,柔声哄劝。 “不太对劲。”纪延朗目光四处梭巡,口中对方盈说道,“这孩子细皮嫩肉的,衣裳也齐整,不像乞儿,哭闹这么一阵了,还没有大人寻来。” “人多走丢了吧?”方盈猜测。 纪延朗道:“只是走丢,不至于见人就咬。”他牵着方盈走到那孩子跟前,“可问出什么了?” 麦草忙回道:“应当是走丢遇见坏人了。” 纪延朗先命人去找巡夜的兵丁,接着让麦草试着问孩子记不记得家住哪里。 那孩子本来哭声已经小了,一见纪延朗过来,又害怕得大哭。 方盈看麦草哄不好,就跟纪延朗要过桂花糖糕,让他先退开,自己拿出一块糖糕,也蹲下去,把糖糕送到小女孩跟前。 “吃不吃糖糕?刚买的,又香又软。” 小女孩停了哭声,抽噎着看看糖糕,看看方盈,一副想吃又不敢的样子。 方盈看这孩子大约四五岁,脸蛋圆圆的,擦眼泪的小手上还有肉窝窝,显然是被疼爱着养大的孩子。 她把糖糕拿回来,送进嘴里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赞叹:“嗯,真甜,桂花味的。” 小女孩泪汪汪看着她,一时忘了哭,方盈把糖糕都塞进口中,又拿一块,递给小女孩,“你尝尝。” 小女孩犹豫着看看麦草,麦草鼓励道:“吃吧,这是我们娘子,天底下最好的人。” 方盈看孩子终于伸出手,笑着把糖糕塞进她手心,问道:“你叫什么呀?” “秀儿。”小女孩攥着糖糕,软软答道。 “秀儿,你知不知道家住在哪里啊?谁带你出来的?”方盈也放软声调问。 小女孩又开始哽咽:“娘,我要娘。” “让这个婶婶抱着你去找娘,好不好?”方盈指指麦草。 麦草有个两岁多的女儿,身上大约有为人母的气息,小女孩比较愿意亲近她,点了点头。 方盈让麦草抱起秀儿,自己也扶着立春的手站起身,看秀儿哭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又抽了绢帕给她细细擦拭干净。 “吃糖糕吧,这里还有一包呢,都给你吃。” 秀儿被安抚住,听话地咬一口糖糕,吃到甜味,终于不再哭了。 但是她实在太小,说不清家住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认不得回去的路,问急了就又哭着要找娘亲。 好在巡街的兵丁很快过来,给纪延朗行礼之后,说今日丢了孩子的人家着实不少,有许多都是叫拐子蓄意拐走的,他们人手不够,街上又过于拥挤,抓都不好抓。 纪延朗就怀疑这孩子是叫人拐走的,所以才见着成年男子就害怕,还张口咬人,但这孩子一看他和兵士过去,就把脸埋进麦草怀里,不敢说话,什么也问不出来。 兵士来的路上就打听了,知道纪指挥是带女眷出来游玩,偶然碰上这个孩子,见状便说不如他们先带孩子回去,等孩子的父母来找。 按理确实该这么办,纪延朗看向方盈。 方盈却担心孩子害怕,犹豫道:“要不让麦草陪着……” 话才说一半,远处忽然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声,街上本来十分喧闹,各种声响交杂在一起,他们彼此说话都要站得近了,才能听清楚,但这一声实在尖锐高亢,众人都被这声喊吸引,连演百戏的都停下来,循声望去。 嘈杂街市突然静了一静,第二声喊便在这时传来,方盈没听清喊的什么,但这声喊中满含锥心之痛,听得人心都跟着颤了颤。 麦草怀里的秀儿却在这时挣了挣,叫道:“娘!” 方盈回头看她:“是你娘吗?” “娘,我要娘……”秀儿挣扎着要下地。 “说不定真是秀儿的亲娘找来了。”方盈让麦草放下孩子,转头跟纪延朗商量,多打发一个从人,与麦草一块带孩子去寻人。 纪延朗点了一个亲随,又请兵士一道,带着麦草和秀儿往喊声传来的方向找找看。 “走吧。”纪延朗拉住方盈的手,“咱们找地方坐下歇歇。” 方盈点头,跟着他走,心里却还在想那两声喊,忍不住说:“要真是秀儿的娘就好了。” “即便这个不是,只要孩子父母在寻她,总能找到的。”纪延朗以为她担心那小女孩,安慰道。 方盈却摇头:“我是说,若真是秀儿的娘,这世上就能少一个伤心人了。” 纪延朗愣了愣,才点头:“是啊。” 两人牵着手,默默走了一段,前面琵琶声响,又唱起曲来。 先前打发过去的从人已订下空桌,迎上来,引着夫妻二人进去食肆坐下。 他们随便点了些吃食,立春要了热水,用自带的茶叶泡了两杯茶。 方盈捧起茶杯,听着外面这会儿唱的是五更调,问纪延朗:“不是说有演参军戏的么?咱们一路过来,怎没瞧见?” “我叫他们找找去。”纪延朗叫了个随从,吩咐一声,随从领命去了。 参军戏是一种滑稽戏,方盈小的时候看过好几次,出嫁了反而再没看过——这种滑稽戏,难免有些言辞不雅,是不会在高门女眷跟前演的。 纪延朗的心思却没在这上头,他一直在回想方盈那句“这世上就能少一个伤心人了”——这话初听是说那喊声凄厉的女子,但 细细一想,又何尝不是说她自己? 想她当日嫁进纪府,他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平安归来的希望比今日找到走失的孩子还渺茫,她的伤心,必定只多不少。 那女子还能呼喊出来,方盈却只能自己憋着。 两年多来,七百多个日夜,也不知她怎么熬过来的。 方盈喝完杯中茶,放下杯子,转头要跟纪延朗说话,却见他呆呆望着自己,眼圈泛红,眸中柔情满溢,一时愣住。 “怎么?”纪延朗先回神,主动问道。 方盈心说我还想问你怎么呢——好端端坐着听曲,也没什么触景生情的事,怎么突然这副模样? 但这食肆里人挤人,下人都挨得很近,有些话不便说,方盈只道:“我们还去看参军戏的话,回府是不是就太晚了?” “晚一点也没什么,娘都说了,叫咱们玩得尽兴了再回。” 纪延朗本来就想带她玩尽兴了再回府,这会儿心里又格外疼惜她,更觉今晚非得看上参军戏不可。 但出去找的随从还没回转,麦草等人先回来复命了。 “找到了?”方盈看秀儿没跟回来,不等她回话,先问道。 “找到了。”麦草笑着答话,“秀儿的娘就在前面那条街上,奴婢等刚转过去,就遇上了。” 纪延朗问:“是那个喊叫的人么?” 麦草摇头:“不是,喊叫的是另一个有些疯癫的妇人。” 他们找过去的时候,那妇人已被家人带走,并没瞧见,但听人议论,说这妇人也是可怜,嫁了两回,第一任丈夫死于战阵,再嫁后好不容易生了个孩儿,养到四岁,被丈夫带着出去看花灯,不小心走失,至今没找回来。 “听说自那之后,已经疯癫了三四年,平日都锁在家中不让出来的,今日不知怎么……” 麦草说到这里,看六郎和娘子脸色都沉下来,忙说回秀儿:“不过她这一闹,无心中倒是办了好事,秀儿的娘也是听见动静找过来,才与奴婢等碰上的。” 方盈点点头:“找到了就好。” “她们母女都吓坏了,抱在一起只是哭,官差提点她,说该来给娘子磕头,她也没听明白,抱着秀儿就要给奴婢磕头,把奴婢吓得,赶忙先回来了。” 方盈道:“磕什么头啊,咱们也没做什么,再说孩子都丢一回了,正该快些回家,让家里人都安心,再好好哄哄孩子。” “娘子说的是。” 麦草回完话,去找参军戏的下人也回来了,说后街那头有演的,正演到热闹之处,围观的人很多。 纪延朗当即起身,带着方盈过去,寻了个二楼茶座,陪她坐下来看戏。 方盈有几年没看过参军戏,此时没了心事,看得格外高兴,笑个不停,到戏演完,坐车回府的时候,还忍不住跟纪延朗学俳优说的笑话。 纪延朗也捧场,不时跟她对词,逗得她又多笑了几回。 如此到车驾进府的时候,方盈还惊讶:“这么快就到了?” “怎么?还没尽兴?”纪延朗笑问。 方盈摆手笑道:“我觉着好像才上车。” 纪延朗先下了车,回身把方盈扶下来,笑着说:“没尽兴,明日咱们再去。” 方盈脚落到实地,想缩回手,他却握得很紧,此时已经很晚,院里没几个人,她也就由着纪延朗,没再抽手,两人携手进了二门。 “累了么?”纪延朗看方盈不说话,便问道。 “嗯,好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脚有些疼。” “一会儿用热水泡泡脚,我再给你好好按按。” 方盈不信:“你?按脚?” “啊,我按脚怎么了?你信不着么?”纪延朗玩笑道。 “不是信不着,是用不起。”方盈晃晃他牵着自己的手,“这握弓拿刀的手,给我按脚,岂不折煞我?” “那是你高看这两只手了,”纪延朗笑道,“砍柴杀鱼、缝缝补补,早就什么都干过了。” 倒忘了这一茬,方盈顿了顿,正准备问起邓大婶母女,纪延朗忽然凑近她耳边接着说:“给你按脚,才是便宜它们了。” “……”方盈实在忍不住,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2201:25:44~2023-08-2217:2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头脑和很高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18瓶;有头脑和很高兴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回到房中,换了衣裳,打来热水泡过脚,纪延朗果真挽起袖子,将方盈一只脚置于膝上,给她按起脚来。 方盈泡脚的时候就有些困倦,这一躺下来,更觉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纪延朗还在那问按得重不重疼不疼,等了一瞬没回音,抬头看时,才发觉方盈已闭上眼睛,睡得熟了。 他不由失笑,轻轻放下她左脚,盖好锦被。 轻手轻脚绕到外侧,纪延朗待要吹灯,却见方盈双颊透红,睡颜安恬,心中不由柔情满溢,低头在她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才吹熄灯烛,躺下睡了。 第二日休沐,两人起得迟了些,立春一面服侍方盈穿衣,一面回禀说夫人命人传话,早饭不等他们,自己先吃了,让夫妻俩自便。 “这是知道咱们回来得晚。”纪延朗笑道。 婆母这般体恤,做媳妇的更不能怠惰,方盈催着快些梳妆,吃过饭就跟纪延朗去李氏房里问安。 李氏房中,纪延寿、岳青娥,五郎纪延辉、高氏、纪四娘以及孩子们都在,见他俩来了,都问昨日出门好不好玩,百戏好不好看。 纪延朗便绘声绘色地讲壮汉如何角力,吐火翻筋斗又是如何惊人,孩子们听得入神,不时发出赞叹声,李氏看孙辈们高兴,自己也不由笑容满面。 “可惜人太多了,还有坏人混在其中,不然六叔就带你们去了。”纪延朗见侄女侄儿们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渴望,忍不住又许诺,“等你们再大一些,六叔一准带你们去。” 孩子们本来同这个六叔并不熟悉,见到他都有些怕生,听了这番许诺,怀芸先大着胆子凑到纪延朗身边,想让六叔再多讲一些外面的热闹。 怀芷见姐姐挨着六叔,也下了地,跑到姐姐身边,纪延朗见她们姐妹一般的玉雪可爱,心顿时 软成一汪水,一手一个抱起来,各放到一边腿上,又给她们讲钻火圈。 李氏很是欣慰,由着他们叔侄闹了一会儿,看时辰不早,才冲方盈和高氏道:“去忙吧,今日怕是事情不少。” 两人应声,起身告退,出去料理家事。 如今正值秋冬之交,府中上下确实如李氏所言,杂务颇多,妯娌二人忙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方盈回去房中,细柳迎上来回禀:“郎君出门了,说是去买些小玩意,很快就回。” 估计是给孩子们买玩的去了。 方盈自去榻上歇着,到午间纪延朗果然带了一堆小玩意回来,说是给侄女侄儿们买的。 还问她:“你猜我出门碰见谁了?” “这叫我往哪猜去?” 纪延朗笑了笑:“也对,这人你不认识,是骑军营的兄弟,其实我也不熟,只在营里打过照面,但他竟是特意守在咱们府门外等我的,你猜为了何事?” 骑军营的人找他,让她猜,方盈先问:“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 “找你帮忙的?” 纪延朗摇头:“不是,是来谢咱们的。” 谢……方盈眼睛一转:“不会是昨晚走失那个孩子……” 纪延朗一拍手:“正是,那孩子是他亲侄女,说他哥哥年过而立,只得了这一女,爱若珍宝,昨日抱着孩子出门看百戏,因遇上熟人,放孩子下地,说了两句话,孩子就不见了。” 虽明知孩子已安然回家,方盈听到这里,心还是揪了一下。 “他说已问过孩子,是叫拐子抱走的,拐子按着她嘴防她哭闹,被孩子狠狠咬了一口,手一松,孩子就跑了,亏得咱们遇上,不然说不定就叫拐子追上,再给抱走。” 纪延朗感叹:“这孩子是个有运道的,竟能从拐子手里逃脱。” “是啊,所以咱们也算不上有什么恩情,正好赶上了而已。” “我也这么说,但他说还是咱们心善,看情势不对,哄住了孩子,还找官差一道给送回他嫂嫂面前,换了旁人可未必会管。还说万一孩子真丢了,别说他嫂嫂要怨恨他哥哥一辈子,他哥哥自己也必过不去这个坎儿,因此咱们俩就是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他哥哥嫂嫂定要登门拜谢。” 方盈问:“你答应了?” 纪延朗点头:“我见他言辞恳切,说到动情处,眼圈都红了,就答应让他嫂嫂带孩子来见见你。他家去传话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到。” 方盈便叫人传话给麦草,让她去前院候着,又让立春找找,有没有合适给孩子的见面礼。 纪延朗把他刚提回来的包袱打开,让方盈挑两样,给那孩子玩。 “他们家姓什么?怎么称呼啊?”方盈一边翻看一边问。 “姓万,寻我那兄弟叫万智,他哥哥叫万德,是个木匠。” 方盈从这堆小玩意里挑出一匹泥马,和一个扎着朝天辫儿的泥娃娃。 纪延朗有些意外,问怎么不挑小狗或者兔儿这种小女娃更喜欢的泥偶。 “谁说小女娃就一定更喜欢小狗小兔子了?”方盈拿着泥马细看,“我小时候就更想要小马。” 纪延朗失笑:“原来你是给自个挑的。” 方盈斜他一眼:“我多大了,还给自个挑?” 纪延朗笑道:“你喜欢就留下玩,这里这么多呢,再给那孩子挑就是了。” 方盈不理他,从立春抱出来的匣子里挑了一个银项圈,又配了一把小银锁,给孩子当见面礼。 纪延朗估摸着万家人没那么快到,让方盈帮他分了剩下的玩物,打发人分别送去二房五房。 两人坐着又说了会儿话,前院才来人传话,说万家人到了。 纪延朗起身出去,不一时麦草就引着一名抱孩子的妇人进了小院。 方盈让请进来,那妇人进门头也没抬,放下孩子就跪下了,方盈吃了一惊,忙叫麦草扶起来。 妇人却不肯,执意磕了个头,才说:“娘子大恩大德,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只能给娘子磕头了。”又让孩子也给方盈磕头。 孩子不知是在家里教过了,还是一向乖巧,很听话地跪下来,口中还小声说着:“秀儿给娘子磕头了。” “快别这样,折煞我了。”方盈让立春也帮着去扶,又给妇人让座,叫人上茶。 妇人站起身,先把身上背的包袱取下来,交到麦草手上,说是自己做的绣品,不值什么钱,送与娘子聊表谢意。 方盈让她先坐,妇人看着堂中椅子却不肯坐,方盈只好让侍女搬了个圆凳来,妇人这才挨着边坐下。 麦草将包袱递给立春,立春捧着包袱送到方盈面前几案上。 方盈没看她们,正问妇人姓什么,秀儿几岁了。 “奴姓张,在姊妹中排行第三,街坊都叫奴张三娘。”张三娘说完摸一摸身侧女儿的头,“秀儿刚过完四岁生日。” 方盈见秀儿正转着黑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笑着向她招手:“秀儿还认不认得我了?” 秀儿怯生生的,看一眼方盈,看一眼自己娘亲。 “自己说,还认不认得了?你早上起来,怎么同娘说的?”张三娘笑问女儿,“昨晚上是个什么样的娘子救了你,还给你糖糕吃?” 秀儿偷偷看一眼方盈,小声说:“观音娘娘那样的……” 方盈惊讶,张三娘冲她笑道:“奴常带她去拜观音,她大约是觉着娘子好看,从早起就一直说您是观音娘娘一样的人。” 小女娃这般会说话,房中侍候的侍女们都不由露出笑容,更不用说方盈,她叫人把自己备好的见面礼连同那泥娃娃和泥马都拿出来。 张三娘要推辞,方盈笑道:“不瞒你说,昨晚我看着秀儿就合眼缘,觉着这孩子养得好,且这么小的孩子,叫拐子拐走,还能自个逃脱,实非寻常。” 侍女这时把东西捧来,方盈先拿起泥娃娃和泥马,叫秀儿过来看,说是给她玩的。 秀儿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娘亲,张三娘面露犹豫。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方盈把两样玩物交给麦草,让她拿给秀儿,自己拿起项圈和银锁,给张三娘看,“只是这两样正好请相国寺高僧加持过,我想着秀儿虽平安回家,到底受了惊吓,这两样东西给她戴着压压惊,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她听张三娘说常带秀儿拜观音,知道对方必然信佛,果然张三娘听她这么说,立刻动容,起身带着秀儿道谢,又让秀儿去方盈跟前。 方盈便亲手给孩子戴上项圈,挂上银锁,又摸摸秀儿的头说:“佛祖保佑,我们秀儿从此平安顺遂,快快长大。” 张三娘顿时红了眼眶,让秀儿再给方盈磕头拜谢。 方盈赶忙扶住秀儿肩膀,不让她跪,又叫立春打开包袱,要看看张三娘的绣品,把这话岔了过去。 立春依言取出绣品,用手托着送到娘子面前,方盈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感叹:“这手艺,比得过我们府里的绣娘了。” 张三娘忙摆手,说那可比不过。 方盈拿起一块细看,“这牡丹绣得,打眼一看,真的一样。” “都是以前做的,如今上了年纪,眼睛不行了。”张三娘答道。 方盈看她两眼,觉得也就二十五六的模样,不过刺绣确实伤眼,以万家家境,说不定张三娘做这些是要补贴家用的,那就更辛苦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绣品,张三娘就起身告辞。 方盈怕她们母女不自在,也没虚留,让麦草好好送她们出去。 “这张娘子,言谈举止还挺有规矩,像是有些见识的。”立春道。 方盈点头:“她有这手艺,说不定给大户人家做过针线,学过规矩。” 立春又称赞绣品好看,合计着该做成什么样的衣裳,方盈却觉着那件凤穿牡丹,更 适合给婆母做件褙子或长袄。 “正好把这事也跟夫人说说。” 他们夫妻行善事,有好结果,又是这等幸未骨肉离散的事,婆母听了也定然欣慰。 方盈就让立春把东西包好,打算晚饭时,带去给李氏看。 她在房中等了一会儿,纪延朗没回来,麦草回来了,说六郎去了二郎书房说话。 “万家人走了?”方盈问。 “走了。” 麦草说她送张三娘母女出去,在外院等了一阵,万家兄弟才从六郎那里告别,“奴婢恍惚听着,好像是想求六郎给秀儿取个大名。” 方盈忍不住笑了笑,让他给取名?那不得给他难为坏了?这是找二伯求援去了吧? 但这话不好跟下人说,她只道:“原来秀儿不是大名。” “是乳名,说是因他们夫妻先前夭折过一个孩子,怕秀儿长不大,特意请一位长寿的远亲给取的。还请人给批过命,说这孩子五岁之前有一劫,过了这个劫便一生平顺,能取大名了。” 立春等人旁边听得啧啧称奇:“这不就对上了嘛。” 麦草又道:“奴婢陪着她等了一会儿,她说自个嘴笨,心里不知多感激娘子,偏偏到了面前,硬是说不出来。还说昨夜守着孩子不敢睡,到快天亮才眯了一会儿,今日短了精神,若有失礼之处,请娘子不要怪罪。” 方盈道:“方才立春她们还说张三娘举止得体,是懂规矩的。” “奴婢也这么说,她说前些年给富贵人家做过针线活计,学过些规矩,因她绣工好,做的还专是嫁衣那类精细活,可惜后来眼睛熬坏了……” 方盈不由看一眼装着绣品的包袱——早年给人家做活,做嫁衣多半还要赶工,自己留下的绣品拢共也没几件吧?这一下子就给她送了一大两小三幅绣品……。 又想到麦草说张三娘昨夜守着孩子不敢睡,孩子都找回来了,就在眼前了还不敢睡,可见当娘的是多么后怕。 方盈一时陷入自己思绪,麦草等人见她出神,都不敢吭声,悄悄各忙各的去了。 直到纪延朗进门,她才回过神迎上去。 “怎么了?”纪延朗低头看她,“好像不高兴呢。” 方盈摇头:“没有,我只是……想我娘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8-2217:21:01~2023-11-2020:4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752130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方盈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八岁,记忆中母亲的样貌,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但母亲的悉心呵护、慈爱备至,却始终铭刻心间,无时或忘。 “你给那孩子取好名字了?”方盈不欲多谈自己心事,反问纪延朗。 “还没有,我让二哥帮我挑了几个寓意好的字,你也帮我参详参详,看哪一个好。” 纪延朗拉着方盈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展开给她看。 方盈见上面写的都是常见如荣、华、敏、惠之类的字,说道:“都挺好的,你要实在拿不定主意,待会儿可以请娘帮着选一选。” “娘准得笑话我,小时候不好好读书,如今帮人取个名都取不出来。” 方盈笑了笑,宽慰他:“不会的,这次是咱们行善在先,娘听过原委,定然只有高兴的。” 又把张三娘送的绣片拿给纪延朗看,“这片大的,给娘做衣裳正合适。” 纪延朗一面听她说,一面悄悄打量她神态,等她说完,跟着赞了一句:“这张三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是啊。”方盈轻轻一叹。 “岳母也是这样的慈母么?” 方盈顿了顿,抬头看纪延朗,见他满眼关怀之色,便将绣片包好,认真答道:“其实不太一样,别的不说,我娘绝不会放心我爹独自带我出门。” 她爹也不是那种会抱着女儿出门看百戏的爹。 “她也不擅刺绣,但衣裳鞋袜都做得极好,还会自己纺线织布,我小时候的衣裳,都是我娘用自己织的布做的。” 一旦开了头,方盈就忍不住想多说说母亲的事,“她没正经读过书,但识得字,说是我二舅舅随外祖父读书时,跟着学的。” 她这个舅舅自小就愚钝不堪,虽比方盈她娘大几岁,早就开始读书,却毫无长进,始终跟刚开蒙的幼童一个样,每每把她外祖父气得家法伺候。 “我娘跟二舅舅一块认了三四年字,样样都胜过他,我外祖父终于认清这个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也实在打不动了,就打发他去习武。我娘倒是还想读书,可我外祖父不肯耗神单教她一个,说认得字就行了,学点女子该学的去。” 方盈母亲因这句话,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还跟方盈说,若她是个男儿,早就出去闯荡、建功立业了,哪会像方盈两个舅舅那般没出息。 “原来你这巾帼不让须眉的心气,是从岳母那里来的。”纪延朗笑着感叹。 方盈不承认:“你少浑说,我几时有这心气了?” 纪延朗故意逗着她说笑几句,看她收了伤感之色,才放下心来。 待到傍晚,二人带着绣片去到李氏房中,讲了事情经过,李氏果然很是欣慰,纪延朗就请母亲帮着选名字,李氏笑道:“人家请你给取,你求我,这不是作弊么?” “我瞧着这几个字都很好,实在不知道选哪一个。”纪延朗笑嘻嘻地,“您帮儿子出个主意,不算作弊。” “不知道选哪一个,就选两个,取个三字名不就好了?”李氏道。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纪延朗盯着纸上的字,开始往一起组词,“荣敏、荣惠、敏惠……” 方盈看李氏确实不想帮着取名,就把绣片拿出来给婆母看,“我看她这绣工很精细,给您做个长袄或褙子都使得。” 李氏拿到手上细看,“确实精细,是个手巧的。”又说,“给我做什么衣裳?你自己做,这花样正合适你。” 她把绣片递回去,认真道:“我没上身的衣裳还多着,你才该多做些新衣裳,到春日出去游玩时正好上身。” 那边纪延朗忽然道:“他家姓万,叫万佳荣怎么样?佳人的佳,荣光之荣。” 李氏道:“小门小户,还是取个压得住的名字为好。” 纪延朗又开始苦恼地喃喃自语。 方盈禁不住笑了笑,李氏见状也笑:“正好趁此机会多思量思量,等来日你们有了孩儿,就不会似今日这般苦恼了。” 纪延朗叹一口气:“那怕是只有更苦恼的。” 李氏失笑摇头:“你回去慢慢苦恼吧,我们要摆饭了。” 吃过饭回房,还是拿不定主意的纪延朗又求方盈帮忙,最终定下“明/慧”二字。 “已经开始发愁我们女儿叫什么了。”纪延朗解了难题,不见轻松,反而皱起眉头。 方盈笑道:“你忘了么?侄女们的大名,都是父亲大人取的。” “对啊!”纪延朗一拍大腿,“我怎么给忘了?” 他长出一口气:“方才让娘给唬住了。” “你只要想个乳名就行了。”方盈故意等他呼出这口气,笑眯眯说道。 谁知纪延朗答得飞快:“乳名你来取。” 方盈挑眉,还不等说什么,纪延朗接着说:“你比我读书多,你取的肯定好听。” 为了不取名,都给她戴起高帽来了,方盈斜他一眼。 纪延朗嘿嘿笑了两声,问道:“你小时候有乳名么?” “就叫盈儿。” “是岳父取的,还是岳母取的?” “好像原本我爹想给我取晶莹之莹,我娘说我是长女,不如按家中字辈取充盈之盈,寓意也好,我爹就答应了。” 纪延朗想起她两个弟弟的名字,点头道:“原来如此。” 两人又闲谈几句,便早早就寝。 许是说多了给女儿取名,方盈夜里便梦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伸着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冲她叫娘,要她抱。 方盈梦里一边疑惑女儿都这么大了吗,一边伸手将小女娃抱在怀中,感觉女儿香香软软的,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又亲。 女娃被亲得咯咯直笑,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喜悦自方盈心中升起,直到早上醒来,仍在心间萦绕不散,令人心情舒畅之余,又有些怅然。 要是真能生那样一个女儿就好了。 这念头突然冒出来,方盈自己先吓了一跳:她竟然自己想生孩子了吗? “没睡好么?”纪延朗练完拳脚进来,见她怔怔坐在梳妆台前,便凑过去从镜子里望了几眼。 方盈回神,摇头道:“睡得挺好的。” “那是……想什么心事呢么?”纪延朗又问。 “一大早的,能有什么心事?”方盈被自己的念头吓到,还没回神,便不想告诉他自己做的梦。 纪延朗道:“我以为你又想岳母了。” 方盈看他是真的关切,而非取笑,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没太醒过神。” 今日是初一,纪延朗要早些去营里,清早没那么多空闲说 话,也就没再追问。 方盈和五嫂处置完家事,看着时候还早,便去二嫂岳青娥房里说话。 岳青娥正嫌在房里待着憋闷,见方盈来了,便扶了她的手出门,一起往花园散心。 “今日天真不错,暖洋洋的。”岳青娥边走边说。 “是啊。”方盈附和,“今年天晴的时候多,没怎么变天,比去年这时候要暖和。” 岳青娥想了想:“还真是,去年六郎就差不多这时候回来的吧?” 方盈点头。 “我记得那时候我都穿夹袄了,这会儿套件披风还觉着热。”岳青娥道。 方盈陪她说着闲话,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又把她送回去,自己想说的话,却到底没说出口。 二嫂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定然盼着这胎一举得男,她这时候跑人家跟前说母女之间的牵绊,二嫂就算不多心,恐怕也听不进去。 岳青娥不能说,周从善正值新婚,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得着,方盈只好跟立春诉说:“我刚刚才想明白,为何我忽然不怕了,还觉得能生个女儿也挺好。” 立春问:“是因为秀儿么?” “她也占一点吧。”方盈仰头望向西面晴空,“她和张三娘,总让我想起小时候与我娘相依为命的时光。” 那种性命相连、亲密无间之感,只有母女之间才会有。 若她有一个女儿,她也像母亲抚育她一般地抚育女儿,她就能再次获得这种缺失已久的牵绊了吧? “而且,昨日跟郎君说起母亲来,我才发觉,母亲是何等样人、有何经历,除了我,大约也没人常常记着,再说给人听了。” 外祖父母有四个子女,底下还有那么多孙辈,活着的都顾不过来,自身也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父亲早已再娶,他连方盈继母都不太放在心上,何况去世多年的亡妻? 也只有她作为母亲唯一的骨血,不愿忘记任何点滴小事,始终对母亲念念不忘。 这么一想,生孩子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毕竟孩子不只是给纪延朗生的,也是她的骨肉,有母亲的血脉传承。 此事困扰方盈已久,此刻忽然想通,方盈只觉心上陡然轻了几分,呼吸亦随之畅快不少。 她回房照常午睡,虽然没做什么美梦,醒来却比平时觉着愉悦。 下晌纪延朗回家,特意给她带了一包炙烤羊肉,还说已经把取的名字给了万智。 方盈应和几句,见他有意无意总往自己脸上看,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问:“我脸上沾什么东西了么?” “没有。”纪延朗看她挺高兴似的,便只摇头,“就是瞧着你越发好看了。” “……” 侍女们都低头偷笑,方盈斜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到得晚间,夫妇敦伦之时,方盈因想通生育一事,心里少了抗拒,身子便不似平日那般紧绷,纪延朗很快觉察,却不孟浪,反而极尽温存缠绵之能事。 方盈只觉快活似流水滔滔不绝,情不自禁圈住纪延朗脖颈,催他快些再快些,终于在一波浪涛涌过之后,与他同至极乐之境——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1-2020:47:51~2024-03-0323:5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6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第二日早上起来,天有些阴,纪延朗练完拳脚,回房就说散值后要先去城南庄子上,看看给邓大婶母女那处小院修缮得如何了。 上个月两母女出孝,纪延朗和母亲商量过,又问了她们母女意愿,最终从纪府田产里拿出八十亩良田,外加一处庄户小院,赠给她们母女,以后不论邓荷花出嫁还是招女婿在家,这地和房都随她们母女自由处置。 邓大婶拿到地契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先是要去给夫人磕头,被纪延朗拦下后,又想收拾家当,立时搬到庄上去住。 纪延朗忙说小院还得修缮,如今正值秋收,人手不足,等忙过这阵,换了屋瓦、粉刷过墙壁,再把灶台火炕扒了重新搭好,放一放,明年春搬进去正好。 邓大婶等不及,想先去看看,纪延朗知道她不亲眼看见不能踏实,便带着邓大婶和邓荷花去了。 结果邓大婶去了就不肯回来,非要住下,自己动手收拾院子,纪延朗没办法,只好答应立即雇人修房屋,修好就让她住进去。 他本来是觉着,庄院那头再怎么修缮也不如城里舒适,偶尔小住也还罢了,长住还是得在城中,他照应起来也便宜。 而且她们母女不会种、也种不了八十亩地,总归得给佃户去种,没有在庄院长住的必要。 但邓大婶不这么想,如今明明有院了,却空着不住,还在城里花钱赁屋子,那不是有钱烧的么?而且城中什么都得花钱买,院子还小,养鸡养鸭都养不了几只,更别提猪等家畜了。 这次邓荷花也赞同她娘,她官话已经学得差不离,不怕语言不通,也觉着庄子上更舒坦自在,比城中赁的那屋子更像家,住着踏实。 纪延朗想想房和地都与纪府庄子在一处,平日让庄头多照应些就是了,便安排管事尽快雇工匠去修。 “前两日不是说火炕和灶台都重新搭好了么?”方盈问。 “嗯,昨日传话说屋瓦和墙也都好了,只差家具,我过去看看,回来也能跟大婶说个准日子,不然她总心急。” 方盈道:“大婶不是还养着鸡么?叫他们顺手把鸡架猪圈、还有仓房都修好吧。” 纪延朗其实已经跟管事说了,但仍笑着哄她:“还是你想得周到。” 方盈随口嘱咐,并没往心里去,等用过早饭,纪延朗走了,自去料理家务。 纪延朗散值去一趟城南,回来又折去邓大婶居所,跟她们母女说了小院修进展,等回到府中,天已黑了。 房中已经掌灯,方盈迎上来,先问:“冷不冷?” 今日阴了一天,冷风呼呼地吹,确实有些凉,但一进家门就有妻子嘘寒问暖,纪延朗禁不住展颜而笑:“不冷。” 方盈接着问:“用过饭没有?” “大婶留我吃饭,我说天晚了,赶着回府,没吃。你呢?”纪延朗一面往内室走,一面问,“怎么没去娘那里?” 这个时辰,正是他们平日在李氏院中用晚饭的时辰。 “我算着你赶不回来,让娘先用饭了。”方盈说着吩咐人传饭。 纪延朗心里十分熨帖,但还是说:“早上我该多说一句的,以后我若有事,回来得晚,不用等我,你陪着娘先吃,别饿着自个。” 方盈一边帮他换家常衣裳,一边笑道:“哪至于就饿着了?午后陪二嫂用了茶点,这会儿一点儿没觉着饿。” 又问他庄子那边怎么样了。 “火炕灶台,还有新粉的墙都得晾上几天,正好趁这功夫修仓房篱笆那些,剩下桌凳箱笼等物,都买着现成的了。” “那挺好,省事了。” 两人说着话,换好衣裳,出去坐下,侍女送茶上来,纪延朗喝了茶,又说:“我算着到初十休沐日,搬进去住是能住的。” 方盈看他似乎有些犹豫,就说:“趁着天还没冷,早些搬过去也好。” “我就是怕庄子上住着冷,你猜大婶怎么说?” “怎么说?”方盈笑问。 “她说汴京根本就没有我说的那么冷,还说她们娘俩不是娇贵人,不像我这么怕冷。”纪延朗边说边摇头,“到头来,我成了娇贵人。” 方盈笑道:“门窗封好,多备些柴禾,不至于冷。” 纪延朗叹道:“罢了,她们想早些过去,我就不拦着了。” 这时厨房把饭送来,二人停下话头, 一起用完饭,方盈提醒纪延朗:“娘知道你今日去城南庄子了。” 纪延朗点点头,起身出门去母亲院里,把小院的修缮进展大概说了,最后说准备休沐日就让邓大婶母女搬过去。 “也好,早些住过去,也能早些同邻里熟络起来。”李氏还惦记着另一件事,“荷花过年都十八了,婚事不好再拖。” “是,儿子已让庄头娘子帮着留意了。” 邓大婶母女出孝前,纪延朗就跟邓大婶商量过邓荷花的婚事,如方盈猜测的那样,邓大婶果然不愿招个从军的女婿。 北边还屯着重兵,胡人说来就来,谁知道仗打到什么时候去?邓大婶可不愿自己女儿小小年纪守寡。 况且纪府给了房和地,从军的哪有种地的合适? 纪延朗因那两个战死的部下,也有些动摇,便依邓大婶的意思,让人帮着留意适龄儿郎。 李氏听了没再说什么,让儿子回去,早些歇息。第二日单独嘱咐方盈,等那边院子修缮完了,搬家之前,记得打发个嬷嬷过去看看。 “有时候屋子里短了什么,男子看不出来。” 方盈笑着应下:“儿也是这么想的。” 等到初七那日,家具进屋,一切就绪,方盈打发麦草跟着嬷嬷,多带了几个人过去,将里外打扫一遍,顺便看看还缺不缺东西。 嬷嬷和麦草回来,还真看出缺几样物事,方盈吩咐人去预备,剩下日用之物,邓大婶她们有,初十那日搬过去即可。 纪延朗听说,自是又夸了一番方盈心细。 方盈却不肯居功,直言是李氏提醒,“娘虽然不多过问,心里却记挂着的。” 纪延朗只点头不说话,似有惭愧之意。 “如今想来,还是当初她们母女第一遭进府太过仓促,闹了误会……” 纪延朗听她提起第一回,更加惭愧,忙说:“当初的事就不提了,总之是我不对……” 方盈却斜他一眼道:“你当我是跟你翻旧账么?” 纪延朗见势不对,忙哄道:“没有没有,你说你说。”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你当初的威风劲了……”方盈停下话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纪延朗赶忙起身,对着方盈连连作揖认错。 两人笑闹一回,纪延朗接回前话,问方盈说的是哪一桩误会。 “就是邓大婶跟娘说的那话啊,她初到京时,根本不会说官话,是怎么说出那些话来的?” 总不可能说的土语,纪延朗自己换成官话学给李氏听的吧? “送她们上京的人一个字一个字教给她的。”提到此事,纪延朗脸色有些不好看,“还是怪我,没安排好人。” “你告诉娘了么?” 纪延朗摇头:“当时问清楚之后,本想寻个合适时机再说,但还没等到就出征了。” 再回家已是几个月后,就算还记着此事,也事过境迁,不好再提。 方盈本来是觉着把当初的误会解开,他们母子在涉及邓大婶母女的事上,也许就不会这么别扭,总要她居中提醒、两边传话了。 但事到如今,不管找什么由头提起前事,确实都不合适,显得大家好像一直放在心上,过不去似的。 “是我不该提起,娘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事事想在咱们前头,给邓大婶她们安置得妥妥当当,还提当初做什么?” 纪延朗伸手握住她指尖,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方盈心说你知道,怎么还过不去这个别扭劲儿?投这么个好胎,有这么一位好母亲,居然能为外人跟她生出隔阂,真是没良心。 儿子就是不行,不如女儿贴心。 纪延朗不知她心思已经飞远,还以为她是羞涩,才没应声,拉着她起身进房,道:“不早了,睡吧。” 两人各怀心思,倒是一夜好梦,谁料第二日便有军情急报送到京中——胡人调集兵马,又欲来犯。 “胡人这是七月里没讨着好,不甘心,故意赶着秋收时节又来袭扰。”纪延朗跟母亲解说,“咱们各处边城早有戒备,没甚可惧。” 李氏点点头,也没放在心上,这几场仗打下来,她已看出两边兵力相当,谁都不可能一举荡平对方。 况且今年京畿一带丰收,南边亦是大熟之年,国中粮草充足,守将以逸待劳,就算打不退敌军,耗到入冬,敌军熬不住,还是会退。 官家调兵遣将,甚至没动京中禁军,骑军营也没加练,纪延朗按事先说好的,休沐日给邓大婶母女搬了家,还相看了一个庄头娘子觉得不错的青年。 “人倒是还行,但是独子,不肯入赘改姓,还有老母要奉养。”纪延朗跟方盈说。 “不肯入赘,怎么庄头娘子还让去见你了?”方盈不解。 “说是可以过继一个儿子给邓大哥,延续香火。” “那要是只生了一个儿子呢?” 纪延朗道:“是啊,所以我说不成,以后再有这样的,除非答应长子就过继,不然不用回给我了。” “这庄头娘子别是有什么私心吧?” 只过继一个儿子,还不用自己生,就能白得一个妻子,还有八十亩良田、一座庄院,真是想得美。 纪延朗也有同感,“我另托了两个去帮忙的邻居家娘子,让她们也帮着打听说合了。” “嗯,左右也不急,慢慢寻吧。” 邓荷花的婚事暂时没有着落,宫中两位公主的婚期却接连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两位公主的婚期,一个定在九月中,一个定在十月初。 因胡骑已与雄州守军接战,官家下旨,两位公主婚仪从简,纪府也只去了莒国公府道贺。 “那你们都没见着康宁公主?”周从善问。 康宁公主便是二公主,下嫁莒国公府二郎——纪四娘虽还没嫁过去,两家姻亲已经结下,自是要去喝杯喜酒的。 方盈点头:“只有刘家宗亲去了公主府,我们这边直接入席了。” “我这一阵见了她几回,瞧着倒是比和庆公主强。” 和庆公主是张贵妃所出的大公主,这些年母妃得势,还有两个同胞兄弟,比丽妃所出的康宁公主骄横,方盈并不意外。 周从善却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为着削减婚仪,咱们这位大公主还发了顿脾气。” “可这不是官家的意思么?”方盈咋舌,“和庆公主难道连官家都不怕?” 周从善嗤笑:“她要有这胆子,我还敬佩她几分。” 方盈 略一思忖:“不会是冲着中宫去的吧?” 周从善放下手中汤婆子,回道:“可不就是。两母女,一对蠢货。” “她们还真敢与中宫争锋啊?”方盈有些惊讶,“不是说中宫处事公允,内宫无不敬服么?” “外面这么传的么?”周从善也惊讶了。 方盈点点头:“我这些日子随我们夫人出门做客喝喜酒,大伙都是这么说。” 周从善若有所思:“都这么说……”她突然冷笑两声,“五月皇后入宫之前,就已严查内外宫禁,几个妃子都不能随意召见亲眷,如今倒能传出皇后贤名来了。” “你是说……” 周从善与好友对视一眼,面上浮现讥嘲之色:“官家一向自诩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不似前朝那几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但偏偏出了楚王的事……” 她略一停顿,语气更加刻薄:“没办法,只好从妻妾和睦、家宅安定找补了。” 虽然此刻静室里只有她们二人,方盈还是按一下好友手背,劝她“慎言”,“便是相国寺,也保不住隔墙有耳。” 这是周从善婚后,她们第一回见面——以她如今身份,两人也只有在相国寺,才能坐下来好好说一会儿知心话。 “放心吧,里外都是我自己带的人。” 周从善实在憋得狠了,有些话,除了方盈,没人能说。 “我说真的,皇后贤名到处传颂,怎么没人提我和秦王大婚那日,蔡王喝多了酒,跟官家讲起少年事,哭着给废为庶人的兄弟求情呢?” 方盈大惊:“还有这事?” 周从善点头:“五皇子亲口说的,当时他们几个皇子都在。” “官家没发怒?” “没有,但也没说话,五皇子说大殿里静得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喘,蔡王也不敢哭了,最后还是岐王佯装醉酒,倒在案上,官家才发话说既然都醉了,就散了吧。” 方盈好奇:“五皇子学得这般详尽,他与秦王殿下很亲近么?” 周从善摇头:“亲近谈不上,丽妃是那两个有孕后,我姑母挑去服侍官家的,早年姑母在时,她自恃是姑母的人,很瞧不上那两个外来的。” 等到昭穆皇后薨逝,丽妃已经封妃且儿女双全,更不必与贵妃惠妃结交。至于五皇子,那时年纪尚幼,丽妃怕他被欺负,看得很紧,从不让他去别的妃子殿里,对秦王等三个皇子更是严加防范。 “丽妃唯独让五皇子亲近的,只有表哥,每回表哥生病,都叫五皇子去探视,但他一个小孩,表哥跟他没什么话说,又怕过了病气给他,顶多隔着屏风说几句话,就叫他走了。” 这位丽妃还挺有成算的,方盈接着问:“那他如今,是有意亲近你们了?” “……”周从善斜眼看向好友,不肯答话。 方盈便挽住她手,笑问:“怎么?你不是说秦王殿下对你还不坏么?” “我可没说过。”周从善纠正她,“我说的是‘就那样吧’。” 这是她们见面后,方盈问她婚后这一个多月过得可好、秦王待她如何时,她回的原话。 “就那样,不就是还不坏么?”方盈笑道。 周从善无法反驳,干脆答她前头问话:“四皇子妃已经选好,官家的意思,明年叫五皇子和四皇子一齐出阁封王。” 她说到此处,有些口渴,停下来伸手端茶。 “冷了吧?”方盈先一步摸上茶盏,又给她添了些热的,才让她喝。 周从善喝完茶,接着说:“那天、就是大公主下降前几天,在皇后殿里,丽妃当着皇后、贵妃、惠妃几个人的面,托我和秦王以后多照应五皇子。” 她本来只是当众不好拒绝,随口答应的事,偏偏贵妃嘴欠,阴阳怪气地说开封府公务繁忙,秦王才又重申过谒禁,亲王公主概莫能外。 “你这不是难为人家吗?”周从善拿捏着腔调学道。 方盈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谒禁又不是坐牢,还能全天十二个时辰都不让会客?再说还有旬休呢。” “然后五皇子就去找你们学了蔡王的事?” 周从善瞪好友一眼,纠正道:“什么你们?他跟秦王说的。” 方盈惊讶,她方才听周从善讲蔡王求情、官家不愉,讲得绘声绘色,宛在眼前,还以为五皇子讲述的时候,她也在场。 “然后秦王殿下就原封不动告诉了你?”方盈问。 周从善道:“未必是原封不动。” 方盈原本想说秦王看着挺一本正经的,竟也会这样学话,但好友这态度,显然对秦王还有猜疑,便压低声音问:“你们谈过楚王和……” 周从善摇头:“就这一回。”说完停了停,又道,“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是啊,官家连蔡王都没给好脸,显见不愿旧事重提。 方盈也就此打住,说回前话:“和庆公主为削减婚仪发脾气,也是张贵妃撺掇的吧?” 没有母妃支持,一个十六七岁的公主,再骄纵,想来也不敢在圣命之下,发这个脾气。 “不是她,还有谁?这个蠢东西,定是觉得和庆公主就要出降,再怎么闹,官家也不会在这个当口降罪。” “但闹了又能怎么样?”官家不可能收回成命,只会觉得这个女儿奢侈不懂事。 “给中宫添堵啊。卫王妃这不是去了快一年了么?张贵妃想趁着给四皇子选妃,一起定下卫王妃人选。” 方盈皱眉:“这也太心急了。” “是啊,那时都还不到九月,她欺官家不记得日子,却没想到官家把这事交到了皇后手上。” 何皇后去年不在汴京,但卫王妃几月离世,还是很容易问出来的,她进宫不久,行事以稳为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听说卫王妃去世还不到十个月,忙找机会回禀了官家。 方盈道:“原来贵妃是因此事记恨中宫。” “那可不只这一件,她最记恨的,难道不是中宫宝座被皇后坐了吗?” 方盈失笑摇头:“不是人家坐,也轮不到她啊。”说到这里,想起秦王生母惠妃,低声问,“徐惠妃呢?你们可私下相处过?” “去她殿里坐过两回,每回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说几句场面话罢了。” 这还是因为两位公主出降,周从善进宫的次数多了些,不得不去惠妃殿里做个样子。 方盈瞧着周从善同待嫁时没什么分别,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虽然早就知道好友出嫁是做王妃,没什么人能给她委屈受,但一直没见着面,总归还是悬心记挂。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方盈看一眼天色,道:“我得回去了,我们家你也知道,二嫂月份大了,四娘又快出嫁……” “嗯,我知道,回吧。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打发人来见我。” 方才两人一见面,周从善已经说过这个话——开封府虽有谒禁,后宅却另有门出入,虽然还不便让方盈去做客,打发仆妇来回传话却是无碍的。 “等你家四娘嫁了,我那边也闲了,找个休沐日,我让人接你来,咱们再好好说话。”周从善最后道。 方盈笑着答应,叫人进来,服侍自己穿好斗篷,便与好友作别,出门回府。 今日并非休沐日,方盈到家时,纪延朗还没散值,她换好衣裳,先去见李氏。 “这么早就回来了?难得见面,怎不多说一会儿话?”李氏问道。 “已经说了挺多了。”方盈笑道,“且她是去做法事,也不能一直跟我在禅室里说话。” 今日是周从善亡母冥诞,她亲自到相国寺,就是为了祭奠亡母,约方盈见面说话,其实是趁便。 李氏闻言,只点点头,问些外面冷不冷之类的闲话。 倒是方盈见此刻没有旁人,将和庆公主因削减婚仪而发脾气一事说了,末了道:“王妃说,康宁公主的性情,比这一位要好得多。” 虽说康宁公主自有府邸,不住在莒国公府,但总归是纪四娘的妯娌,以后免不了见面,公主性情没那么坏,纪四娘应对起来便不会那么吃力。 “想比这位还坏也难。”李氏自己也做过公主,忍不住说张贵妃,“哪有这样教女儿的?” “可不就是她教的。”方盈没忍住,把前因后果全说了出来,“这下好了,官家不快,没发作和庆公主,但卫王续弦的事,却要等到明年再说了。” 李氏却道:“那还是对张贵妃容情了。”不然就算不罚和庆公主,训诫张贵妃几句,不是正好给皇后立威么? 卫王孩子都生了,府里又不缺侍妾,晚几个月续弦,算得什么惩戒?——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802:06:02~2024-06-2920:5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vahgao75瓶;山药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方盈也没觉得这算惩戒,她甚至没想过官家会为此事惩戒张贵妃——昭懿太子被人毒害,她一个内宅妇人都不相信是楚王所为,雄才大略、收服各国的天子,难道从没怀疑过几个妃子? 肯定怀疑过,也暗中追查过,但最后不论是事过境迁没有实证,还是出于其他考虑,几个妃子都安然无恙。 跟这桩大案比起来,和庆公主只是闹个脾气,哪还值得为此惩戒张贵妃? “北边还在打仗,大约是不想节外生枝吧。”方盈最后如此作答。 李氏听闻,也不由皱眉道:“这都立冬了,胡人怎么还不退?” “是啊。”方盈跟着叹一口气,“这仗还打起来没完了。” 她陪着李氏说了会儿话,看纪延朗还没回府,就先告退回房,处置了几件家事,纪延朗才进家门。 “今日怎么这么晚?”方盈迎上去问。 “以后怕是都得这么晚了。”纪延朗解下披风,问方盈,“你几时回来的?” 方盈接过披风交给侍女,回道:“回来有半个时辰了。”又追问,“是要叫你们去增援吗?” 纪延朗一面往内室走,一面答道:“没明说,只叫我们先加紧操练。” “方才娘还跟我说,都这时节了,胡人怎么还不退……” 纪延朗压低声音:“他们胡人国主好像到了幽州。” 方盈惊讶地瞪大眼睛,听他接着说:“胡人逞凶霸道惯了,去年咱们打下北赵不说,还夺回被他们强占的城池、围了幽州,他们想还以颜色,偏偏满城、雁门两战都败了,这一回国主亲征,再不狠狠咬咱们一口,他回去如何交代?” “那不会又要打到过年吧?” “应不至于。”纪延朗换上家常袍子,“他们耗不了那么久,再说……” 他略一停顿,叮嘱方盈:“我同你说的这些,别告诉娘。” 方盈点头答应,纪延朗这才接着说:“我看今日上头们的意思,说不准官家也起了兴致,想去会会那胡人国主。” “……” “我瞎猜的。”见方盈变了脸色,纪延朗忙改口,“胡人国主都已架在那里,进退不得,此时又不是决胜之机,我军固守即可,官家实没必要亲征。” 没必要,但能让纪延朗这么猜测,必是营中已有官家亲征的动向。 方盈有些担忧,但这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事,担忧也于事无补,只要没下军令,日子就得照常过。 转眼过了十五,天气转冷,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纪延朗早早回府,对方盈道:“这下可以安心在家过冬了。” 方盈惊喜:“敌军退了吗?” “没退也快了。”纪延朗指指窗外,“这雪边下边化,道上全是冰,我骑马回府都打滑,何况北边。” “北边天冷,说不定不化雪呢?” “比汴京冷不到哪里去。再说雪不化更麻烦,马匹跑不起来,动静还大,夜里月亮一照,亮如白昼,人马也容易冻伤。” 纪延朗数了一堆雪后作战的不利之处,果然没过几日,就传来雄州雪大、胡人撤军的消息。 “还好,你父亲能赶上回来主持四娘婚事了。” “是啊。” 纪延朗当时笑着附和母亲,还说了几句俏皮话哄母亲高兴,没想到几日后就在营中听说雄州明面上报的捷,实则有人看胡骑自己退了,想贪功占便宜,偷偷带兵追击,反被早有准备的敌军杀得损兵折将,仓皇败退。 他回到家,沉着脸说给方盈听,她也吃了一惊,问道:“官家知道吗?” “肯定比我们知道得早。” “那……” 纪延朗叹一口气:“官家如今也不好发作。”毕竟捷报已经上下通传,这时候把事捅出去,伤了颜面还在其次,就怕士气也受损伤,以后再与胡人对阵时怯阵畏战。 方盈见他道理说得清楚明白,却还是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干脆揭过这话,另说些家事来冲淡。 “给塾师的屋子已收拾好了,你用不用去瞧瞧?” 纪延朗跟二哥纪延寿张罗了几个月,终于访得一位人品端方的饱学之士,来纪府坐馆,说好了月底上门,这两日方盈都在着人收拾空屋子。 “授课的屋子也收拾好了吗?”纪延朗问。 “嗯,只剩书案等你和二伯来挑,还有四壁是不是该挂些书画?”方盈给他找事做。 纪延朗哪懂书画?直接道:“我去寻二哥,一道过去瞧瞧。” 他这一去,直到晚饭前才回来,去李氏院里用饭时,谈的也都是此事,晚上回房后,方盈又提起娘家的事——她那位回乡考举人的表兄果然落榜了。 “外祖父说他学问不扎实,须得下苦功才行,将他留在身边读书,不叫回来,等明年再试。我继母说,表哥考不考得上且不论,外祖父的精神头倒是好起来了。” 纪延朗笑道:“那不是正好一举两得?” 方盈点头:“表哥有心向学,外祖父高兴,身子也好多了。” 两人说些闲话,纪延朗竟没想起雄州这一战的窝囊事,早早睡了。 之后塾师入府,四娘婚期临近,府中越来越忙,有时候纪延朗散值回家,方盈都不在房中,晚间好不容易只剩两个人了,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累极睡去。 纪延朗看着颇为心疼,每日散值都早早回家,尽力在家事上多分担一些,好让她能早些歇着。 人一忙起来,时光便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到十一月底。 这日纪延朗在营中听闻官家已下旨召父亲回京,喜滋滋回到家,进房还不待跟方盈报喜,就见她由立春扶着,刚从榻上起来。 忙问:“怎么了?哪不舒坦吗?” “没有,就是有点儿腰酸背疼,刚让立春按了几下。”方盈看见他进来时面带喜色,接着反问,“你这满脸喜色,可是父亲要回来了?” 纪延朗笑道:“正是,旨意下来了。” “那你还不快去跟娘禀告一声?” 纪延朗本想和她一块去,但见她面有倦色,便点点头:“这就去。”又说,“等我回来再给你按按,她们手上没劲,按得不解乏。” 方盈道:“我倒觉着正好,你手劲大,再给我按疼了。” “我轻轻给你按。” 方盈失笑:“既然你如此盛情,我却之不恭,也只好生受了。” 纪延朗笑一笑,转身出去了。 近来天冷,方盈又事多忙碌,他们夫妻已经不去李氏那里用晚饭,看着时候还早,她让人把管事娘子叫来,刚问了几件事,还没说正题,纪延朗就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方盈惊讶地问。 “娘一听说父亲要回来了,哪还有心思听我说话?”纪延朗笑着解了斗篷,问,“你这又忙什么呢?” “想再对一遍厨房采买单子。” 纪府嫁女,照旧例要开三日流水席,从初四那日就开始宴客,一连三日的宴席开下来,要采买的东西,光列单子就得好几尺长。 纪延朗看一眼天色,道:“都这时候了,对得完吗?” “大宗的都对过了,只剩一些散碎物事。”方盈解释完,让纪延朗先进去更衣,“我们一会儿就好。” 纪延朗点点头,进内室换上家常衣裳,等方盈和管事娘子对完账,才起身出去。 “饿了吧?”方盈直起身,抻了抻腰,“叫她们传饭吧。” 纪延朗走到她身边坐下,抬手在她脖颈上捏了捏,“不急,先给你按按。刚才是不是一直低着头?这里都僵了。” “唔,是有点。” 他手掌温 热,力度适中,捏得还挺舒服,方盈就放松了让他给按。 纪延朗一路从脖颈揉按到肩膀,觉得方盈这样坐着不吃劲,让她伏到枕上,顺着给她按腰。 “是这里疼么?”他手一边按下去,一边问。 方盈腰上有痒痒肉,忍不住扭开,笑了两声:“这里不疼,就是有些酸,可能要来月事了。” 她说着想起来问立春:“这个月是不是已经晚了?” “是晚了……”立春边说边在心里算日子,算着算着,觉得不对,“啊哟,这可不只是晚了。” 纪延朗还在给方盈按腰,没想那么多,随口问:“怎么?晚了很多?” 方盈猛地抬起头,问立春:“上个月哪一日完事的?” “奴婢记着是下雪之前,应是十四或十五……”立春记不确切,出去把杏娘叫了进来。 纪延朗这才有些明白过来,“难道是?” 方盈看他有些呆住了,忙说:“不一定,我一向都会晚几日的。” 杏娘正跟立春算日子,闻言插嘴道:“没有晚这么多天的,娘子上月十四身上便干净了,照往常,最迟这月二十也该来了,今日都二十八了……” 她越说脸上喜色越浓:“奴婢们真是忙糊涂了,这么要紧的事,居然还要等娘子问起……” 那边纪延朗赶忙扶起方盈,眼睛落在她小腹上,一时如在梦中,结巴道:“那……我……” 方盈也有些慌张,却仍力持镇定,道:“赶上有事,多推迟几日也是有的,先不要声张……” “我去请御医。” 纪延朗腾一下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方盈忙伸手拉住他,道:“你急什么?便真是有了,这么小月份,御医也看不出什么,问的还是上次经期到哪一天,你忘了吗?” “是……是吗?”纪延朗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呆呆坐回去,还没坐稳又腾一下起身,“那我去问问娘。” 方盈拉着他不放:“娘这会儿正用饭呢,你别惊着她。”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方盈被他这方寸大乱的模样逗笑,“我又没怎么样,先小心些,等几日看看。” “真不用找御医看看?”纪延朗还是不放心,“你还腰酸背疼呢。” 方盈道:“腰酸背疼算什么大事,总得有头晕反胃呕吐这些,才好请御医来。” 纪延朗这时候又清醒了,“腰酸不也是孕期不适之一么?说起来,你这两日确实食欲不佳,我还当你是累了。” 立春也道:“是啊,娘子本来最爱羊肉,昨日厨房做了羊肉锅子送来,娘子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方盈道:“是那羊肉太肥。” “还有桔子呢,”杏娘接话,“今日新送来的桔子,五娘只吃了一瓣,就酸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娘子不光不嫌酸,还觉得爽口开胃,一口气吃了两个。” “……” 纪延朗、立春、杏娘三个人六只眼一齐盯着方盈,盯得她不自觉按住小腹,难道真的有了? “先传饭吧。”方盈按下万千思绪,看向纪延朗,“吃完饭再说。” 纪延朗点点头,握住她另一只手,柔声道:“别怕,万事有我。” 方盈看立春和杏娘都出去了,笑话他道:“还有你呢,方才是谁慌得原地转圈?” “我那不是……”纪延朗想起自己方才的呆样,到底也忍不住笑,“我就没往那里想过,突然说你可能是有了……” 他目光再次看向方盈手掌覆盖的小腹,也伸出空着的手,轻而又轻地按在她手上。 这感受十分奇妙,方盈只觉心里格外柔软,情不自禁歪头靠在了他肩上。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坐着,直到外间传来碗盘摆放之声,纪延朗才亲亲她额头,柔声道:“走吧,先用饭。” 第103章 方盈近几日确实食欲不佳,没往常那么爱吃肉,但因有纪延朗在,食案上总还是少不了两道荤菜,比如今晚的炒兔肉和煎黄鱼。 每日菜单方盈都是要过目的,这两道菜往常她也爱吃,但今日刚走近食案,她就闻见一股刺鼻的鱼腥味。 “这鱼怎么……”方盈话问到一半,记起自己可能是怀了身孕,转头问纪延朗,“你闻着这煎鱼,同往日一样吗?” 纪延朗点头,又问:“你闻着不好么?” “嗯,像是不新鲜。” 纪延朗忙叫立春把煎黄鱼端下去,并把门打开散散味,然后扶着方盈坐下,问她还有没有哪个菜闻着不适,或者一看就不想吃的。 “没有了,再端下去还吃不吃了?”方盈笑着回一句,叫杏娘给自己盛粥。 粥是菜粥,另还有方盈想吃、叫厨房烙的糖饼,配着糟青瓜和姜辣萝卜,倒也勾起了几分食欲。 纪延朗看着她吃完一个糖饼,喝下两碗粥,才安心把饭吃完。 “今日晚了,明日还是把御医请来看看。”纪延朗边扶着方盈在房里走动消食,边说,“娘那里也得先回禀一声。” 方盈还没说话,他又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咱们就说还不确准,等御医看过再说,娘其实比咱们心中有数。” “好,听你的。” 方才她不让声张,除了怕不是有孕,让李氏空欢喜一场外,其实也有她自己毫无准备,一时之间不敢相信是怀了身孕的缘故。 这会儿因为那一盘煎黄鱼,方盈再仔细回想自己这段时日的反常,也觉得自己八成是有了,既如此,定然是要禀告婆母的。 前三个月胎儿不稳,须得小心养胎,她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劳累,想到这个,方盈又有些发愁:“这一大摊子家事,可交给谁去啊?” 二嫂岳青娥即将临盆,五嫂高氏本来就同方盈一起管着家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放心吧,娘身边还有那几个嬷嬷呢,能支应过来。” “你倒说得轻松,嬷嬷们都年高荣养了,陡然叫她们过来接这么大一摊事,真累坏了哪个,咱们如何心安?” 纪延朗揽住方盈肩膀安抚:“总会有办法的,你只管放宽心,别多思多虑,保养好自个身子才最要紧。” 这道理方盈也明白,只是纪四娘没几日就要出嫁,难免会想怎么偏偏就赶到这几天,但凡晚个半月二十天的,不就什么都不耽误了吗? 纪延朗不知道她在想这些,他原本以为方盈这会儿是害怕和担心居多,见她最先烦恼的是家务事交给谁,反而松口气,毕竟家务事总有办法处置,对怀孕和生产的惧怕却很难消除。 二人沉默间,外间隐隐传来杏娘的声音:“……这么算来,应是明年七月下旬生产,那时候天也凉快了,娘子坐月子能舒坦些。” 方盈和纪延朗对视一眼,禁不住都笑起来。 “她们比咱们想得远。”纪延朗笑道。 方盈还没答话,外头立春又说:“忙过这阵,就该得做襁褓、小衣裳小鞋了吧?” “这个更心急。”方盈低声笑道。 纪延朗看她笑弯了眉眼,即将为人父的喜悦突然在这一刻涌入心底,让他情不自禁低头亲了亲方 盈,道:“说出来你别笑我,我这会儿真想冲出去大喊几声我要当爹了。” 方盈抬头,见他确实满眼喜悦,溢于言表,禁不住笑道:“就算我不笑你,你出去喊,旁人就不笑你了?” “所以我就不出去喊了。”纪延朗拉起她双手,按在自己胸口,很小声地说,“我们要当爹和娘了。” 方盈望着他,只觉他浑身散发的喜悦仿佛滔滔江水,向着自己倾泻而下,瞬间将她那些烦恼冲刷得一干二净。 “嗯。”她轻声答应,“我们要当爹和娘了。” 这一晚两人都没太睡好,纪延朗是不敢动,总怕碰到方盈,一直缩在边上,方盈则是做了一夜的梦,早上起来,头还昏沉沉的,不太清醒。 “等御医看过,你再回来睡一会儿。”纪延朗哄道。 方盈没吭声,任由立春服侍着穿好衣裳,洗了脸,才终于醒过神。 两人用过早饭,纪延朗打发人去营里告假,说自己要迟些过去,然后扶着方盈,去了母亲房里。 李氏也刚用过早饭,本来想问儿子,丈夫是不是得初四初五才能到家,却见他扶着方盈进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忙问:“盈儿怎么了?” 方盈忙说:“儿没什么。”又说纪延朗,“我就说你这样会惊着娘吧。” 纪延朗面向母亲,嘿嘿一笑:“娘别担心,是喜事。”他说着侧头看一眼妻子,“盈儿她……好像有身孕了。” 李氏又惊又喜,看向方盈:“是么?” 方盈轻轻点头:“月事迟了十几天,也有些食欲不佳。” “还腰酸背痛,”纪延朗帮她补充,“昨日就是因这个说起来……” 他把经过简单一说,最后道:“儿已经让人往营里告假了,这就去请御医。” “快去。”李氏催着儿子走了,又让方盈坐到自己身边来,细细询问可还有什么别的不适。 婆媳俩正说着话,纪延寿和五房纪延辉夫妇来问安,方盈起身,退到一旁。 李氏等两个儿子问过安,就打发他们走,纪延寿却左右看看,问:“是儿来迟了么?六郎已经走了?” “嗯,他有事,先走了。”御医还没来看过,李氏不打算对儿子们多说,“你们也快去吧,家里忙着呢,我这儿没空招呼你们。” 纪延寿和纪延辉应声告退。 李氏让儿媳妇们坐,先跟高氏说了方盈可能有孕,家务事得她多担一些,“我让芳桂给你打下手。” 高氏忙应下来,又给方盈道喜。 方盈有点不好意思:“还没看过大夫,也不一定……” 李氏接过话:“不管是不是有喜,你这些日子都累坏了,该歇息两日。”又让人送方盈回房,等御医来看。 方盈回到房中,料着御医不会来得那么快,先把麦草和另一个跟着她管事的年轻媳妇白桑叫来,理了一遍今日该做的事,然后打发她们去见高氏,自己刚喝了两口水润喉,纪延朗就带着御医进府了。 他打发人先进来回报,方盈起身理了仪容,套上件褙子,便去堂中候着。 很快纪延朗陪着御医进来,这位御医年过四旬,进门以后没有废话,直接诊脉,左右手都诊过后,才问方盈上次停经的日子、身上有哪些不适,又看了舌苔,最后道:“脉象上确实已有喜脉之象。” 纪延朗喜动颜色,御医接着嘱咐了一些不可劳累、保暖防寒之类的保胎事项,并说到下月初十左右,可叫他再来诊一次脉。 纪延朗连声答应,亲自送御医出去,到外院还又留御医喝茶,问饮食禁忌——这些其实他先前已经问过好几个大夫,也都记在纸上了,但事到临头,心里还是不踏实,总想多问御医几句。 御医见多识广,习以为常,又给他讲了一遍,末了道:“饮食方面,贵府想必有专人照护,纪指挥尽可放宽心,但有一点,却得纪指挥自己做到才行。” 纪延朗忙问何事,御医站起身,微微笑道:“禁房事。” “……” “尤其前三个月,千万不可同房。”御医看他们年轻夫妻,很是恩爱,特意多提醒两句。 纪延朗赶忙答应,送走御医,回房跟方盈悄悄说了这事,还委屈道:“我瞧着像那等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吗?” 方盈失笑:“人家御医就是提醒一句。你走之前,记得去跟娘回禀一声。” “我知道。”纪延朗还不甘心,拉住她手,“你说句公道话,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当然不是了。”方盈笑着哄他,“向来我的事,你都比自己还要上心,又怎么会……” 她没有把话说完,只轻轻推他手臂,“不早了,快去换衣裳。” “要不我今天干脆不去营里,在家陪你吧?”纪延朗有点不舍得走。 “明日就休沐了,再说过几日家里宴客,还得告假。” 纪延朗一想也是,只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进去内室换上官袍,又去跟母亲回禀了御医的话。 李氏那里已经安排好两个嬷嬷,见有了准信,就让丁香带着去见方盈,以后专门服侍她安胎生产。 方盈知道李氏必会有此安排,留两位嬷嬷说了会儿话,让立春给嬷嬷们收拾出住处,便说自己有些困倦,回房睡了一会儿。 等午间醒来,岳青娥也得了消息,打发人来道喜——如今天冷,她即将生产,已有些日子没出过院门。 方盈自觉睡醒后精神好多了,家务事现在也不用她管,便套上斗篷,去看岳青娥。 妯娌两个说了会儿话,正一起吃点心,下人来回报,说黄家贺礼到了,三娘还遣了陪房来给四娘添妆,现下正去拜见夫人。 这个黄家是纪延朗三姐纪敏君的夫家,如今阖家在闽地任上。 “前日大姑的礼到了,我就说三姑也快了。”方盈笑道。 “是啊,三娘可不像二娘。” 纪府出嫁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娘丽君在京中,偏偏因为夫家和娘家断绝往来,三娘敏君和二娘是同胞姐妹,都是孙姨娘所生,但性情截然不同。 黄家也不似崔家,一向与纪府交好,虽在泉州为官,逢年过节都会遣人走动,纪敏君也每次都写信给李氏问安。 “可惜山长水远的,都回不来。”方盈感叹一句,接着告辞,“我去娘那儿看看。” 岳青娥笑道:“骤然让你歇着,闲不住是吧?” 方盈点头:“是啊,家里这么忙,心里边总不踏实。” “不踏实也得歇着,你这个月份就得格外小心。”岳青娥说完,又嘱咐立春等人路上扶好方盈,慢着些走。 最后送她出门时,还说:“其实你去了,娘也不会叫你管。” 方盈也知道李氏只会让她歇着,但她想着大姐纪文君送来的贺礼,是自己看着入库的,当时就在旁边留了地方,泉州这边贺礼到了,正好放在一处,便想提醒一二。 李氏见她去了,笑道:“来得正好,她们刚说前日赵家贺礼送来,入库时你便叫她们留了地方,是么?” 赵家便是纪文君夫家,方盈笑答:“是,章程她们都晓得,照着入进去就好。” 李氏叹道:“我原还担心你今日忽然撒手,底下人忙起来要乱,没想到你早都拟好章程,事事预先有打算,竟不用我操心。” “想得到的事还好,就怕有想不到的。”方盈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不到的事,谁都没法子,只能到时候再看。” 李氏又夸了她几句,便叫她回房歇着,好生保养,凡事以自个身子为重。 第104章 方盈从李氏这里告辞出来,漫步回房,立春笑着说:“夫人今日是真高兴,满院子都喜气洋洋的。” “嗯,郡公要回来了,家里喜事也多。”方盈也觉得婆母今日格外高兴。 “那还是娘子有孕,最让夫人高兴。”立春喜滋滋地说,“郡公回府知道了,一定也高兴得很。” “是么?”方盈觉得李氏得知她有孕,高兴是高兴的,但好像没有到立春说的最让她高兴,以致于满院子人都喜气洋洋的地步。 毕竟不是头一回有孙辈了,即便不算庶子们,二房也已生了三个孙女,她这才刚怀上,不至于让婆母这般高兴,想来还是家中喜事盈门的缘故。 等纪延朗回家,说起黄家贺礼到了的事,方盈顺便提了一句李氏特别高兴,“连立春都瞧出来了。” “我还真当娘能藏得住呢。”纪延朗笑嘻嘻道。 “藏什么?”方盈没明白。 纪延朗抬手在她腹部轻轻一贴,“我去跟娘回报御医的话,娘高兴的不得了,一迭声叫人安排去相国寺还愿,我就说还得是御医的话管用,一早我们说的时候,娘可没有这么高兴。” “你这是讨骂呢。”方盈笑着说他。 纪延朗嘿嘿一笑:“今日娘高兴,还真没骂我,不但没骂我,还说她当然高兴,只是御医还没来看,怕万一不是,她太高兴了,我们心里不自在。” “哦,”方盈明白了,“所以娘是有意藏着高兴劲,没全表露出来,是么?” 纪延朗点头:“娘还说有身孕的人,心思 往往比平日重,你又是第一胎,她太过高兴,担心你放在心里,反成负累。” 方盈有些动容:“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娘是经过见过的多了……” 纪延朗拉住她手,笑道:“我也以为,还跟娘说了,结果娘把脸一板,叫我回来用过晚饭,就去她那里听训,说有好些话要嘱咐我。” “我就知道你这顿训逃不掉。”方盈笑着吩咐立春,“快去传饭,别晚了,误了夫人歇息。” 纪延朗:“……娘教训我,你怎么那么高兴呢?” “我不该高兴吗?”方盈反问,“娘可是说了,等四娘嫁了,就随父亲去镇州,以后你想听娘教诲,怕是都没这么容易了。” “可你如今有孕了啊,娘还真能撇下咱们不管么?” “你可别跟娘说这话。” “为何?”纪延朗不解,“你不是也不愿让娘大冬日的往北去吗?” 方盈确实不愿,有孕之后,更希望身边能有可以依赖的长辈,但是:“我们不能只想着自己,娘是真心想去镇州与父亲团聚,回回说起都有许多向往。” “是么?” 纪延朗还真不知道,看方盈点头,自个思量半晌,末了一叹:“你说得对。” 两人用过晚饭,纪延朗裹上斗篷出门,方盈在房里来回踱步消食,又跟立春说了会话,到后来都开始打呵欠犯困了,纪延朗才回来。 “娘说今年先不去镇州了。”他见了方盈就说,“可不是我提的啊,是娘自己提的。” “因为我吗?”方盈问。 纪延朗把脱下来的斗篷递给侍女,搓着手道:“你是第一胎,岳母又走得早,娘不放心。” 方盈眼眶一热:“娘总是事事为我们着想……” 纪延朗把手搓热了,揽住她坐下来,笑着打岔:“你怎么不问娘是怎么教训我的?” 心知他是故意逗自己高兴,方盈眨眨眼,笑问:“怎么教训的?” “你猜。” 方盈作势想了想,道:“叫你多让着我?” “嗯,”纪延朗点头,“还说我脾气臭,叫我收敛起来——你评评理,我如今脾气还不够好吗?” “如今确实好多了。”方盈笑着点头。 “……原本也没有多坏吧?”纪延朗不甘心地嘀咕一句。 “还说什么了?” 纪延朗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说得多了,叫我学着多体贴、多关怀你,别像二哥似的,三个孩子的爹了,还什么都不懂。” 他没等方盈说话,接着道:“这些也还罢了,咱们都早有准备,就像娘说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你知道娘最后告诫我什么事吗?” “我可真猜不到了。”方盈摇头,什么事还说得上告诫了? 纪延朗扫一眼边上侍立的侍女,先叫她们去打热水,给自己泡脚,而后才凑近妻子,低声道:“娘叫我戒色。” 方盈:“……” 她斜了纪延朗一眼,对方却一脸认真:“真的。头三个月不是不能同房么?” 这事早上御医刚说过……啊,方盈有些明白过来:“倒是我疏忽了。” “你疏忽什么了?”纪延朗看她眼睛往外间看,忙抬手挡住,“娘是未雨绸缪,先告诫我,可不是说我就有那些心思啊!” “娘怎么告诫你的?”方盈没理他的辩白,问道。 “娘从前朝灭国开始,讲到齐、晋两国兴亡,再到南北各路诸侯,无数英雄豪杰,立下赫赫功业,”纪延朗略微一顿,然后接了一句,“到了别说长寿,都没几个是寿终正寝的。” 方盈:“……” 怎么转到这儿的? 纪延朗看她神色,哈哈一笑:“我当时同你现在一模一样,娘还问我,可知其中缘故。” 他当时还不知道母亲想告诫自己,自是想不到的。 “娘说,皆因酒色财气四样。” 方盈恍然:“还真是,各国君主,就算不好酒色,往往也性情暴躁,搜刮财宝、贪图享乐的更是不在少数。” “是啊,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稳固基业、一统江山?” 方盈懂了:“娘是叫你以此为戒,修身养性?” 纪延朗点头:“娘说以前乱世之中,也还罢了,如今天下大定,更不该再学武人那等贪杯好色习气,而该以保养自身为重。” 李氏这一番话实是金玉良言,还有意选在这个时候告诫纪延朗,一番苦心,由不得方盈不动容。 “娘还说,女子有孕在身,格外需要丈夫关爱,当年她怀大哥的时候,父亲在外领兵回不来,她心中都有委屈,如今我好好在家,若还不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只顾自己,她第一个不饶我。” 便是亲娘,亦不过如此,方盈顿时湿了眼眶,说不出话。 纪延朗看得清楚,却不说破,只笑道:“你怎么不问我怎么说的?” “你能怎么说?”方盈开口时还有些哽咽,忙清清嗓子,接道,“难道还敢当面违逆母亲不成?” 纪延朗故作不悦:“怎么你也不信我?我是那等妻子刚有孕就迫不及待纳妾的人么?” 你现在也许不是,但天长日久,谁知道呢? 方盈心中这么想,面上却笑道:“我可没这么说。” 纪延朗哼一声:“反正我跟娘说了,我们两个情投意合,从来就没想过纳妾。” 他直直望向方盈双眸,“你怀上身孕,我欢喜雀跃还来不及,岂会为了不能同房就纳妾室通房?” 在母亲面前说这话时,他还接了一句“真做出这等事,与禽兽何异”,被母亲斥了一句,才想起父亲妾室通房虽不算很多,却也不少,这会儿便没有说出来。 也是这一停顿,让纪延朗发觉方盈神色没有他预想中的欣喜。 她像是愣住了,直到立春她们抬水进来,方盈才回过神,道:“先洗洗吧。” 夫妻二人各自泡过脚,宽衣就寝,纪延朗帮方盈掖好被子,也躺下来,一时却没有睡意。 他总觉着前面那番话没说完,但仔细一回想,他想说的都已说了,只是方盈没有回话,才有一种话说半截悬在空中之感。 他这也算剖白心迹吧?她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纪延朗侧过身,望向方盈那边——立春已经把灯都吹熄了,内室一片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她出了一口长气。 “怎么了?”他出声询问。 “没怎么,就是觉着我何其有幸,能得娘这般爱护……” 方盈声音有些低哑,纪延朗怕她落泪,忙笑着打岔:“怎么你就光记着娘?好像这里头没我的事似的。” “你不插嘴,就说到你了。” 纪延朗立即凑过去,哄道:“是我错,你说你说,我保证不插嘴。” 方盈似乎轻笑了一声,而后才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想,倒不是信不信你,而是自来所见,别说咱家这般门第,便是做小官的,家里但凡有些家底,也少有不蓄姬妾的。” 纪延朗忍住了没插嘴,听她继续说:“若说夫妻情深,父亲母亲、二伯二嫂,也都是难得的恩爱夫妻,所以我从没想过你能 不纳妾。” “就算我这么说了,你心里其实也并不很相信吧?”纪延朗想起她方才略显平静的神色,问道。 “是有点不相信。” 听她直接承认,纪延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谁知方盈接着说:“换了是你,你能信吗?公侯府第,婆母已然待你慈爱如亲娘,正当青春年少的夫君,竟还主动跟你说不纳妾室通房……” “亏我还认真听你说,你在这拿我编故事呢。”纪延朗气笑了。 方盈辩解:“谁编故事了,我说的哪句不是真的?” 话虽是真的,但她那腔调跟外面演说话戏似的,纪延朗回到自己枕上,气哼哼道:“你等着,看明日我怎么收拾你。” 这会儿太黑了,她又刚怀上身孕,纪延朗看不见,不敢乱动,只能恨恨说一声:“快睡。” 方盈轻笑两声:“就剩一句了,说完就睡。” 纪延朗翻个身,不应声。 “我不是不信你,恰恰相反,我知道你那些话都是出自真心,只是一时难以相信我竟如此命好。” 纪延朗心一软,翻过身去,隔着锦被在她身上轻拍了拍,道:“要这么说,我也命挺好的,大难不死,回来有你等着我……” 方盈笑着答应:“嗯,我们都命好,肚子里这一个更是好上加好。” 这话纪延朗爱听,从方盈没接他话开始生出的那点儿不自在,也终于消散。 “那是当然。”他伸长手臂,抱了抱方盈,“睡吧。”—— 作者有话说:想逼一逼自己,努力往前推剧情,找完结思路 但是真的好难啊啊啊啊 感谢在2024-07-0700:29:39~2024-07-1916:0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能早睡能按时吃饭能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我说不出口,也作不来那等情态。”方盈扶着立春的手,一边在院子里散步一边说。 今日休沐,纪延朗本想陪着她,但恰好从老家来道贺的纪氏族人到了,他得跟着两位兄长去招呼安置,连方盈都在李氏那里见了会女客。 见完客回来,方盈回房歇了一会儿,觉得气闷,便让立春陪着她出来透气,顺便把昨晚纪延朗和她说的话跟立春说了。 “娘子不信郎君能做到?”立春小声问。 “三五年之内,也许做得到。” 纪延朗统共才回家一年,中间还有半年在外打仗,他们两个正是新婚燕尔,他这时候这么说,方盈相信是真心的,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立春想了想,凑近了说:“奴婢听她们说,五郎就没有纳通房。” 方盈惊讶:“听谁说的?” “白嫂子说的,五娘身边从巧玉姐姐往下,都是要嫁人的,五郎一个都没收房。” “白桑?她又是从哪听说的?” “五娘正给巧玉姐姐挑夫婿,后街都传开了,白嫂子还有个年纪相当的小叔,她婆婆叫她想办法,往五娘那头搭个话。” 巧玉是五嫂的陪嫁丫鬟,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女之一,方盈常见,也知道巧玉到了年纪,五嫂想给她挑个女婿,但是,“从巧玉往下都要嫁人这话,可不像是五嫂的口吻,又是她们自己揣测的吧?” “不全是,原本在五郎院里服侍的嬷嬷也说过,五郎娶亲前只一心读书,从不与侍女们嬉闹,后来五娘进门,好像还跟嬷嬷打听过,也想安排陪嫁服侍五郎来着,但直到如今,也没见把谁收房。” 方盈跟五嫂不如岳青娥亲近,对她房里的事所知不多,以前还真不知道……。 不过,她侧过头,轻轻瞥了立春一眼:“你说人家的事做什么?” 立春赔笑:“奴婢是觉着,既然夫人发话了,前面还有五郎,兴许……” “你看,你也知道是‘兴许’,既然如此,还说它做什么?” 立春觑一眼娘子面容,见她神色淡淡的,辨不出喜怒,再一回想娘子开头说的那些话,终于明白过来——她家娘子这会儿在意的,并不是六郎能不能说到做到,以后真不纳妾了,而是不管娘子心里怎么想,当面都得哄着六郎。 还得情真意切地谢他,感叹自己命好,娘子这样要强的性情,心里哪能舒坦? “娘子说的是。”立春想明白后,转了话音,“郎君有这个心,肯当面许诺,本意是好的,只是刚放下话,还不知能不能做到呢,就想讨娘子的好,也太心急了。” “哪只啊,我当时但凡表露出半分不信,他都得恼火,同我生一场气。” 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方盈顺势又吐露几句不满,将胸中郁气都吐出去了,才道:“不过有他这话,至少这两年是省心了的。” 立春附和两声,见娘子神态平和,已消了气,怕时候长了着凉,劝着她回了房。 纪延朗一直在前院陪客,晚饭后天黑尽了才回来,跟方盈说明日会早些回府,与五哥一起招呼族中长辈。 “二哥部里正是忙的时候,实在脱不开身。” 两人说了几句家常,早早歇下,第二日家中诸人各有各的事忙,偏都不让方盈插手,她闲着无事,只能去寻二嫂岳青娥说话。 “如今阖府上下,只咱们两个闲人。”岳青娥见到方盈,笑着说道。 “是啊。”方盈附和一声,看二嫂房中侍女正在做小衣服,就要过来瞧了瞧。 “其实已做得不少了,我瞧着未必穿得完,到时若有多的,正好给你。”岳青娥一边说话,一边在高高鼓起的肚子上轻抚,“这两个差不到一岁,以后无论读书还是玩耍,都有伴了。” 方盈刚知道有孕,还想不到那么远去,便只笑着附和。 岳青娥又说了两句,忽觉内急,进去内室片刻,才出来说:“月份大了,越发得频繁。”说完又叹气,“我现在只想赶快生下来就轻快了。” “不是说就这个月了么?” “是这个月,”岳青娥失笑,“但今日才初一呀。” 方盈也笑起来,宽慰了她几句,两人都没想到,仅仅过了两日,岳青娥就腹中阵痛,并于初三日傍晚顺利产下一子。 “真是喜上加喜,三喜临门。”纪延朗说着站起身来,“我给二哥道喜去。” “哎,”方盈叫住他,“先去娘那里。” 纪延朗一想也对,“二哥这会儿说不定也在娘那儿。” 方盈看着他喜滋滋地走了,吩咐立春去岳青娥院里:“替我给二嫂道喜,说我等洗三那日再去看她和侄儿。”又嘱咐,“看着谁闲跟谁说就行,别搅扰二嫂歇息。” 立春应声去了,不一时回来禀告说已跟岳青娥身边侍女红绡传了话,“奴婢到的时候,二娘刚用过饭,红绡姐姐说二娘精神不错,这一胎生得也顺利,满院子人都喜笑颜开的。” “顺利就好。”方盈听说岳青娥精神不错,还用了饭,大为放心。 很快纪延朗也回到房中,跟方盈学道:“侄儿生下来六斤二两,二哥说白白胖胖的,但还瞧不出像谁。” “洗三就见着了。”方盈笑道。 她刚怀上,李氏不叫她去产房,特意吩咐了洗三那日再去探望。 纪延朗点点头,又说:“方才我还和娘说,明日爹进家门,听说添了个孙儿,你也有了身孕,不知怎么高兴呢。” 今日午后已有随从快马加鞭进城报信,说郡公一行明日午前即可到家。 明日正好也是纪府开宴第一天,请的都是皇亲国戚等贵客,方盈附和两句,便说:“早些睡吧,往后三日可有得忙呢。” 纪延朗依言早早泡了脚躺下,却因太 过喜悦,还是又同方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睡着。 第二日果如方盈所料,忙得不可开交,连她都陪了半日年轻堂客——岳青娥坐月子,高氏里里外外忙得脚不沾地,也只有她顶上了。 这时候但凡有一个出嫁的姑姐回来,也能分担不少,但是纪府不计前嫌,给崔家送了请柬,崔家却回话说主人生病,不能前来道贺。 纪丽君作为姐姐,甚至连一份给四娘的添妆礼都没送回来,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好在这一日宾客不算很多,中间周从善打发人来送贺礼,顺便给方盈问好,她还趁回房说话时歇了一会儿,饶是如此,到晚间方盈仍是腰酸背疼,两腿酸胀。 纪延朗从前院回来,一进门就见侍女们围着方盈,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忙问:“可是累着了?” “嗯。”方盈懒懒答应一声。 纪延朗有些担心,走过来上下打量,又问她还有哪里不适。 “别处都好,就是坐得久了,身上酸痛。”看他确实担心,方盈解释一句。 纪延朗略微放心,让人打温水来,自己把手泡暖,然后擦干了,亲自给方盈揉肩按腰。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陪父亲多说会儿话?”方盈缓过乏来,想起来问。 “父亲一路奔波也累了,要早些歇息。” “是啊……”方盈轻抚额头,“我怎么把这事都忘了。” 纪延朗笑道:“不只是你,我们也没想起来,是娘看父亲一直没回去,打发人来问,我和二哥才想起来该请父亲早些歇息。” 方盈也不由笑起来。 纪延朗又问她用了什么饭,这两日方盈越发闻不得腥味,宴席上却少不了鱼虾海味,因此宾客入席,她便回房了。 “配着小菜,吃了两碗山芋粥。”方盈说完,又反问,“你呢?是不是又只顾饮酒,没好好吃饭?” “今日还好,没喝多少。”纪延朗说着还凑到方盈鼻子跟前,问她,“是不是没多少酒味?” 方盈点头,又问原因。 “因为今日来的客人,宗室居多,与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大多只见过两三回,还有几个是第一回见,彼此不相熟,没人斗酒,便都饮得不多。” 纪延朗略一停顿,接着说:“后头两日就没这好事了。” 此时方盈觉着好多了,便叫他停手,又问他要不要用些吃食,填填肚子。 “不用。”纪延朗觉着腹中还好,只是口干舌燥,让侍女泡菊花茶来喝。 “听说周王妃还给四娘送了添妆礼?”他想起来问。 方盈点头:“送了六支花钗。” “没给你传什么话?” “传了,让我空了去她那儿坐坐。”方盈不自觉按住小腹,“我说这一向怕是不得便。” 纪延朗笑问:“你说了?” “本来我是想等初十御医再来看过再说的,但今日当着宾客都说了……” 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比如升国长公主、岐王妃等人,按理都是得行礼拜见的,李氏心疼方盈,长公主一到,就同她说了二儿媳生产、小儿媳有孕,今日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两家是亲家,长公主深知纪府情形,当下连声道喜,又帮李氏招呼后到的王妃们,方盈有孕的事自然就传开了。 纪延朗听完,却另想起一事:“啊呀,岳父岳母那里,也还没送信呢。” 方盈却道:“后日来了再说也不迟。” 纪延朗想了想:“明日还是打发人去说一声吧,不然显得我太不知礼。” “咱们家这么忙,父亲母亲会体谅的。”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方盈第二日还是打发了个嬷嬷去娘家,将自己有孕一事告知继母。 这一日二房新生儿洗三,来的宾客也更多,方盈一直不得闲,直到开席后回房,才听细柳转述嬷嬷回报,说她继母极为喜悦,恨不得这就来看她,还说方盈舅母恰巧也在,“不住口夸娘子果然是有大福分的。” 方盈听了并没往心里去,谁料初六正日子,宴请远近亲友,她舅舅竟然也厚着脸皮跟方家人一同来了—— 作者有话说:国庆假期快乐~ 第106章 这一日因来客大多是亲眷,李氏叫方盈不必早早过去,先在房里歇着,等宾客到得差不多了,再过去露个脸,打声招呼即可。 方盈这两日早上起来,都有些干呕,食欲也不太好,自然没有精神,纪延朗去前院后,她又躺回去眯了一会儿。 继母潘氏带着方荃过来看她时,方盈刚起身不久,正端着一碗燕窝在吃。 “来这么早?” 方盈听见回报,放下碗起身相迎,潘氏牵着方荃进来,见状忙说:“快别动,坐着吧,不是说这两日累着了么?” “还好。”方盈叫了声母亲,就看向妹妹,“二娘好像又长高了。” 方荃笑着叫姐姐,还没等答话,潘氏已道:“可不是,这半年窜了不少,新做的裙子都得把边拆了,放开才够长。” 方盈请继母坐,把妹妹叫到身旁,摸了摸脸颊,笑道:“也瘦了一点。”又问带没带弟弟们来。 方荃摇头:“没有,就带着二舅舅和我来的。” 潘氏没想到这孩子张口就把这事说出来了,急忙瞪她一眼,而后看向方盈:“你舅舅他……” “谁答应让他来的?”方盈敛了笑,冷冷问道。 “……”潘氏张了张口,见继女面色冷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磕磕绊绊道,“他、他磨了你、你爹一早上,也、也是想,给你道喜。” “给我道喜?”方盈冷笑,“给我道喜,怎么不来见我?” 潘氏:“……” “杏娘带二娘去吃果子。”方盈吩咐道。 杏娘答应一声,过来牵着方荃出去。 潘氏刚想再解释两句,方盈接着又吩咐:“叫个人去前院,跟六郎传我的话,就说我舅舅一贯酒后无德,让他叫人看着点,别惊扰了宾客。” 立春应一声是,出去安排人传话。 潘氏有些羞恼:“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六郎都没说瞧不起我们,你反倒……” “母亲这话从何说起?”方盈面容一肃,“二舅舅酒后无德,难道是我编的?他从年轻的时候便是如此,一辈子改不了的毛病,我提醒一句还有错了?” 潘氏还想为二哥辩解:“他、他这些年已改了……” “改了?母亲欺我不知道么?前些天二舅舅还在家喝醉了酒撒酒疯,大表哥不过劝了一句,就叫他打在脸上,乌青一片,这叫改了?” “有这回事?”潘氏一脸惊讶,“你、你从何处听来?” 方盈淡淡道:“看来母亲不知道。”又说,“六郎回来说的,他在营里见着一脸乌青的大表哥,还以为让人欺负了,追问半天,大表哥才说的。” “……”潘氏的气恼一下消了,强自辩道,“那、那毕竟是在家里……” “在我们府里就不敢了是吗?”方盈问完,不等继母作答,接着又问,“我爹之前都没松口,这次怎么就答应带二舅舅来了?” 潘氏眼神躲闪,抿了抿唇。 方盈替她答道:“因为我有孕了,觉着我是真正在纪府里站稳脚跟了,我猜得可对?” 潘氏无话可答,只能说:“你放心,你舅舅知道轻重,来时跟你爹拍胸脯担保改了……” 方盈实在忍不住,冷笑出声:“我真想不通,他说他改了,绝不醉酒闹事,你们就信,那么他喝了几碗黄汤就忘了自己是谁,仗着他外甥女怀有身孕,闹事出丑,只丢我的脸,同你们不相干是吗?” 立春已传完话回来,见娘子动了气,忙上前劝道:“娘子消消气,有郎君在,定不会让人闹起来的。” “是啊是啊,不会的。”潘氏紧着附和。 方盈一会儿还要出去见客,也不想动怒,强自压抑着,将这一口气缓缓呼出去,才道:“母亲也别 觉着我是攀了高枝瞧不起娘家人。” 潘氏忙说没有的事,方盈不管她,接着说道:“今日若是换了大舅舅在京,我不用父亲母亲提,早便打发人去请了。” 她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喝了口水。 “当年我爹独个去洋州谋前程,我娘带着我依傍族人过活,回回带着东西来探望的都是大舅舅,何曾见过二舅舅的人影?” 方盈说她小时候的事,潘氏不好插嘴,只能捏紧手指,默默听着。 “便是二舅舅送母亲到洋州以后,也从来都是咱们家接济他,我从小到大,不单没受过二舅舅的照拂,还险些被他坑害,这些话我不说,父亲母亲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潘氏听见这话,心下一阵心虚,也不敢看继女,只嗫嚅着说:“这、这从何说起……” “母亲不必答我,只帮我把这话传给父亲听即可。” 方盈说完,让把方荃带回来,无事一般问方荃近来读了什么书,又跟楚音学了什么新本事。 方荃知道姐姐不愿让二舅舅来纪府——出门之前,得知二舅舅要跟着来,楚音姐姐就嘱咐她一定要尽快告知姐姐,但她还是没想到姐姐会那么生气。 这会儿姐姐面色如常,母亲却满脸懊丧,方荃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答了姐姐问话。 方盈边听妹妹说话,边瞄着潘氏,见她始终苦着一张脸,便主动开口,询问弟弟们近况,潘氏回过神,把方盛被先生夸奖的话学了一遍,脸上才有了笑模样。 这时去传话的人也回来了:“六郎让娘子放心,他已把潘家郎君安排在六房二郎那一桌,叮嘱二郎帮着招呼。” 六房二郎是这次从老家来的族人,虽和纪延朗平辈,但已年过而立,行事稳妥,能说会道,这两日宴客多亏有他帮衬。 方盈略微放心,又跟妹妹说了会儿话,度着时辰差不多了,重新梳妆,换上见客衣裳,同母妹一起去宴客的花厅。 此时客人已差不多都到了,花厅里十分热闹,方盈到李氏跟前,先跟长辈们问好,听了长辈们各种关怀,又去招呼同辈的妇人们,叫大伙围着恭贺了一番。 潘氏瞧着继女在满堂贵人间言笑自若,如鱼得水,通身气度丝毫不弱于人,仿佛她本身就生在公侯府第,容貌更是十分出众,引得那些夫人们不住夸赞,甚至有人夸她好福气。 潘氏面上含笑附和,心中却颇为苦涩——她有什么福气?夹板气还差不多。 就方才继女说的那番话,她真原封不动学给丈夫听,丈夫必定生气,却又骂不着方盈,最后只会撒在她身上。 但不说吧,潘氏又有点怕方盈,继女的脾气,她还是知道一些的,除非今日二哥真的老老实实没惹事,不然方盈是不会让这事轻易过去的。 她这里正暗自发愁,就见方盈牵着一个满身锦绣的小娘子走到纪夫人跟前,说那小娘子想去看看四娘。 “去吧,我正想叫你去看看四娘。”李氏压低声音,叮嘱方盈,“慢着些走,四娘这会儿估计正心慌呢,去了多陪她说会儿话。” 方盈知道婆母这是心疼她,叫她不用急着回来待客,答应一声,便带着岳青娥的妹妹去了四娘纪兰君房里。 岳青娥这个妹妹排行第六,今年十四岁,还没定亲,之前两家往来,跟纪兰君一起玩过几回,还算合得来,去看过姐姐和外甥后,便想去见见新嫁娘。 两人到纪兰君房中时,只有她生母江姨娘在。 江姨娘起身跟方盈和岳六娘打声招呼,便避了出去,让她们说话。 三人分宾主就座,岳六娘与纪兰君不算多么亲近,很快就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还是方盈另起了话头,三人才又说笑几句。 这时也快到开席的时辰了,方盈说还有话要与四娘说,让立春带人先送岳六娘回花厅,自己晚点儿过去。 纪兰君送到门口,看着岳六娘出去了,回身挽住方盈手臂,低声道:“辛苦六嫂了。” “不辛苦,娘叫我来看你,就是叫我躲懒的。”方盈笑着拍拍她的手,“昨夜没睡好吧?” 时辰还早,纪兰君尚未上妆,眼下明显两点青黑。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羞赧低头。 方盈拉着她坐下,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纪兰君果然摇头,说吃不下,“姨娘也叫我少吃些,免得待会儿……内急。” “还有两三个时辰呢,多少还是得吃点,不喝汤汤水水的就是了。不然你晚上到了那边,更不好意思吃,岂不是得饿着肚子睡觉?明日还得早起认亲拜舅姑,到时哪有力气?” 方盈说着吩咐人去厨房,看有没有现成的纪兰君爱吃的东西,取一些来,“再把我的饭食也一并拿来。” 她说完看向小姑,笑道:“正好我们做个伴。” 纪兰君正想有人陪着——她姨娘在这儿,说不上几句话就掉眼泪,让她本就发慌的心更加烦乱,难熬得很。 方盈知道她此时心里必然慌乱,便说些前面的见闻趣事,等饭来了,两人一起用过,漱过口后,才悄声问她:“周公之礼,嬷嬷教过你了吧?” 纪兰君登时面染红潮,垂下头颈。 “是会疼的。”方盈握了她的手,细细告诉她,“而且不像她们说的,只第一回疼,前头几回都免不了疼,所以不能怕羞,得跟女婿说,叫他温存些,慢慢来,若只由着他的性子,只会苦了自个。” 虽然知道以纪兰君的脾气未必能做到,方盈还是把自己能想到的种种经验教训都告诉了她。 这些说完后,也到了纪兰君梳妆的时辰,方盈回房歇了一会儿,等到傍晚将近吉时,才又去李氏跟前,一起等候莒国公府来迎亲。 第107章 本来小姑出嫁,嫂嫂该送亲到男方家里的,但方盈有了身孕,别说送亲,便是迎亲的来了,也只能在厅中看一对新人拜别父母而已。 她和岳青娥都不能去送亲,李氏便让六房二郎的妻子同高氏一起去,外面则是纪延朗与五郎纪延辉,留纪延寿在府中招呼宾客。 方盈也留在花厅陪客,不过随着天彻底黑下来,宾客也陆续告辞,等纪延朗他们从莒国公府回来时,只剩几家直近亲戚还没走。 其中就有方家。 先头新娘出门后,方盈看见方荃悄悄打哈欠,曾问过继母是否早些回家,还打发人去问父亲,谁知一向不贪杯的父亲今日竟喝醉了,虽不至于不省人事,却也得有人扶着才能走路。 她那个硬跟来的舅舅更不必说,早就醉得让人搀去厢房歇着了,方盈实在不放心潘氏母女同这两个醉汉一起回去,只好等纪延朗回府,送他们一程。 纪延朗自己其实也有些醉了,他陪了一日宾客,去莒国公府又被敬了一轮酒,但岳父也不能不送,还是打起精神,带着人把方家几口人送回了家。 等他再转回府中,夜色已深,各处灯笼也都熄灭,只有他自己小院还亮着灯,方盈也还没睡,正等着他。 “怎么不先睡?今日不累吗?”纪延朗一进门就问。 “眯了一会儿了,你没回来,我不放心,睡不踏实。” 纪延朗忙说:“快去睡吧,我洗洗就来。”又说,“岳父岳母都好好送到家了,岳母叫舅舅在家里留宿,我便直接回来了。” “嗯,辛苦你了,劳累一天,这么晚了还跑这一趟。” “你同我还说这些。” 纪延朗摇摇头,催方盈进去睡,自己洗了手脸,泡完脚进去时,方盈已睡得熟了。 他也累极,上了床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色大亮才醒。 连着忙了几日,今早两夫妻终于得空,能多说几句话,方盈想起来问她舅舅昨日酒醉之后,可有闹事。 “我没听说,应当没有吧。”纪延朗说完,想了想,又笑道,“不过他应当是对我的安排不满,昨晚到岳父家里,叫人搀 他下车,他醉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看见我还认出来了。” “冲你撒酒疯了?”方盈问。 “也不算,就拉着我说你是能做王妃的人才,”纪延朗说到此处,忍不住笑,“我头先还以为是他口齿含糊,听错了,结果他反复说了好几遍。” 方盈脸上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只问:“还说什么了?” 看她不高兴,纪延朗也敛了笑,认真答道:“没说什么,就是说你有福气,能配过我,叫我别瞧不起他。” 方盈冷笑:“瞧不起他怎么了?就该瞧不起他。” 纪延朗忙劝道:“他就是醉了,说胡话,不值当生气。” “这可不是胡话。”方盈冷笑一声,“你还记得去年张贵妃的侄儿强抢民女一案吧?” 这事连官家都惊动了,纪延朗当然记得,再念及方盈此时提起,他禁不住道:“我记得你舅舅好像识得此人?” “不错,当日他不知怎么搭上了这人,得知卫王没有儿子,张贵妃想选良家女进王府……” 纪延朗听到这里,立时沉下了脸:“他说的王妃……” 方盈点头:“他觉着是泼天富贵,撺掇我爹,想把我送进去。” 纪延朗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厌恶这个舅舅,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愤慨,忙握了她手道:“是我不好,不该把这混账话学给你听。” “不,是我不好,我早该把这事告诉你的。” 纪延朗更加心疼:“这等污糟事,谁会想起来说它?”又凑过去揽住方盈,柔声哄了几句。 方盈亲手把这个疮疤揭开,虽然心中难免疼痛,却另有一种畅快之感,气也消了,拍拍纪延朗的手,叫他去忙。 “我说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至于我舅舅,醒酒了定会挨我爹教训,我的态度,昨日也同母亲说过了,”她仰头看着纪延朗,“你放心去忙吧。” 纪延朗今日要先去营里点卯,再回来陪父亲见客,这会儿确实该走了,他仔细瞧了方盈几眼,见她确实没了气恼之色,这才去换上官袍出门。 方盈去李氏那里坐了一会儿,本来是觉得这几日五嫂累坏了,想帮着处置家务。 李氏却道:“不过是看着人收东西,哪里还用你们忙活了,都回去歇着。” 她直接点了管事娘子们去办,让高氏今日也歇一歇。 方盈和高氏笑着谢过婆母,一同告退,各自回房。 这几日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方盈也懒怠多动,回去便倚着熏笼,看侍女们做针线,正渐渐有些困倦,外面来人回报,说她娘家有人送东西来。 方盈一笑,问立春:“你猜为什么来的?” “……昨晚那事吧。” 方盈点头:“叫进来吧。” 很快潘氏身边仆妇就随侍女走进来,她给方盈行礼问了好,便将一个包袱交给立春,说是二娘在家学女红,做了些小玩意,昨日不好带着,今日特意叫她送来给姐姐。 方荃昨日是说过在跟楚音学打结子,还说等她学会了,打出好看的结子,送来给姐姐看,可没说第二天就送来。 方盈等立春把包袱拿到自己面前打开,一看里面结子、荷包都有,却不可能是方荃这样年纪小的初学者做的,不由笑了笑。 那仆妇看她只笑不做声,也没伸手动包袱里的东西,搓了搓手,道:“娘子还有几句话,叫奴婢回报大娘。” “什么话?”方盈问。 “昨日六郎送官人和娘子回去,潘家郎君说了几句醉话……” “这事啊,六郎同我说了。”方盈不耐烦听仆妇废话,直接道,“你替我回禀父亲母亲,就说当初二舅舅做的事,我都说给六郎听了,让他们放宽心。” 仆妇赶忙答应,还说方盈舅舅已知错了,官人也说过他了。 方盈径直道:“以后二舅舅的事,不用再来同我说,我们夫人如今只让我安心养胎,府里的事都不叫我管了,更没空操心外人。” 仆妇讪讪,不敢再多言,应声告退离去。 方盈清清静静歇了一天,傍晚纪延朗还特意早些回来,陪她一起用了晚饭。 她把娘家打发人来的事说了,连自己怎么回的也没瞒纪延朗,都如实学了一遍。 “说得好,本来就是如此,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你养胎要紧?岳父那里,等过些天我得了空,再去劝谏。” 纪延朗想到潘伦为人,禁不住皱紧眉头:“岳父身在开封府,被秦王殿下委以重任,却有个与张家有来往的舅兄,实在不妥。” 方盈点头:“你就照着有碍仕途上说,我爹一准听得进去。” 纪延朗失笑:“你促狭起来,连岳父都不放过么?” “哪里促狭了?这不是实话么?” 纪延朗清清喉咙,笑道:“重仕途是好事。”又说,“不单是岳父,上次打得大表哥脸上带伤,叫人看了就不像话。” 已成年、有官职在身的儿子,叫父亲打得脸上青紫,要么是父亲不慈,要么是儿子不孝,任哪一种都不光彩。 “这事估计我爹也是今日才知道。”方盈说了自己昨日告诉继母的事。 纪延朗听完点点头:“行,此事就交给我。”说完便换了话题,问方盈今日有没有腰酸背痛。 “今日还好,就是格外得困倦,打了好几个盹。”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早早睡下。 第二日新人回门,纪府又热闹了一日,方盈私下拉着纪兰君细细询问,得知刘四郎待她不错,婆母也慈和,便是康宁公主,见了她也不曾摆架子,说话很是和气。 等新人告辞,方盈把这话学给李氏等人听,大伙虽知这才新婚第三日,一切都做不得准,却也还是都放心了些。 纪光庭没在京中多待,初九一早便启程,返回镇州驻地。 方盈这里,到初十又请御医来看过,说是胎儿一切都好,嘱咐的事项与上次差不多少,但她这两日晨起都要吐上一两次,饭也吃不下,纪延朗有些着急,追着御医求教。 御医却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无非是饮食清淡,吃些果脯、梅子之类的开胃罢了。 “三个月以后便会吐得少了,食欲也会转好。”御医安抚几句,告辞离去。 “也就一个月,熬过去就好了。”方盈反过来劝纪延朗,“你不是还要去寻我爹说话?去吧,早去早回。” 纪延朗想趁着今日休沐,去寻岳父谈方盈二舅舅潘伦的事——临近岁末,开封府也忙得很,平日岳父不一定几时回家,所以还是休沐日去最相宜。 “行,我这就去。”纪延朗换了身出门衣裳,便出府去了方家。 方承勋从那日仆妇回来,回话说方盈已把当初的事跟纪延朗说了,心中就一直不太安定。 他不知方盈是怎么说的,又说了多少,担心这个女儿因为气愤,说话没有分寸,叫女婿误会自己攀附权贵,正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与他解释一二,纪延朗自己来了。 第108章 纪延朗在方家盘桓半日,回到家时天都快黑了。 “岳父留我吃饭,喝了几杯。” 方盈点点头,等他换了衣裳,回来坐下,才问:“我爹怎么说?” “岳父说,毕竟是舅兄,能劝的他早都劝过了,二舅舅不肯听从,他也不好深说,毕竟是有先岳母和……这两层亲戚在。” 方盈一听这话,顿时恼了:“这时候想起我娘来了。”好的时候怎么从来不提?偏偏要在她二舅舅的事上提? “我娘在的时候,可没把二舅舅叫来,让他管着。”方盈越说越气,“也不是我娘要他跟潘家结这第二层姻亲的!” 纪延朗忙揽住她哄道:“莫气莫气,岳父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说二舅舅毕竟年长于他,他只能劝说,不好……” “你听他说?他当面指桑骂槐训我舅舅的时候多了,这会儿见了你倒……”方盈 把差点说出口的“装起相了”憋回去,深吸一口气,道,“罢了,我们就多余管这闲事。” 纪延朗叫她前半句话惊住,等她说完后面这句,才回过神道:“不不不,岳父不是说放任不理,而是要另想办法。” “什么办法?” “岳父准备往凤翔写信,请外祖父来管教。” “外祖父怎么管?”隔着这么远,别说外祖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便是身体好,也是鞭长莫及。 纪延朗道:“岳父的意思,是想让外祖父把二舅舅召回老家,他在京中什么正经事都没有,对子孙也无助益,不如回去侍奉二老,也让大舅舅轻省轻省。” “他怎么肯?就算一时回去了,也还会跑回来。” “岳父说,凤翔当地有意招纳大舅舅为官,大舅舅因侍奉二老,分身乏术,推拒了。” “还有这回事?”方盈第一次听说。 纪延朗点头:“岳父也是最近收到大舅舅的信才知道的。他猜大舅舅没有将此事禀明外祖父,因此准备写信挑明,大舅舅侍奉二老这么多年,如今有机会入仕,也该换二舅舅回去尽尽孝了。” “是啊,他又闲着没事。” 一个孝字压下来,应该能压住二舅舅几年。 眼看方盈脸上愠色消失,纪延朗松口气,笑道:“我还请岳父替我们在信里跟外祖父外祖母大舅舅他们问好。” “嗯,他打算什么时候送信出去?顺便捎带些年礼吧?” “这我倒忘了问,明日我再打发人去一趟。” 方盈点头,问纪延朗回来有没有去见过李氏。 纪延朗说去过了,两人又谈了几句家事,瞧着方盈脸上有了笑模样,他试探着说:“岳父听说今日御医来了,也很关切,还叫我多让着你些。” “你这话,掐头去尾了吧?”方盈挑眉看他。 纪延朗笑道:“余外不过是些自谦之词,你还要我学一遍么?” 方盈没答话,低头抻了抻衣襟上的褶皱,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方才对我爹太不尊敬?” “我知道你是因提及岳母,一时气愤。”纪延朗拉过她的手,哄道,“但我是女婿,岳父想在我面前为潘家留些颜面,也是人之常情。” 方盈这会儿火气消了,知道方才有些不妥,便点头赞同:“你说得对。我就是听他搬出我娘来给二舅舅说好话,一时没压住火。” “我明白,换我是你,也不高兴。” 方盈笑了笑:“但我方才确实过了些,”她顿了顿,空着的手摸向小腹,“也不只是方才,这几日好像都有些心浮气躁。” 纪延朗目光也落在她小腹上,恍然道:“对啊。” 他笑着按在方盈手上,跟胎儿说话:“搅合得你娘吐酸水、吃不下饭还不够,还要闹得你娘心绪烦乱,怎么这么淘气?” 方盈听着他说话,心里想的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周从善——只有在她面前,才能毫无顾忌的说她爹的不是,不怕非议,也不必找补。 要不明日打发个人去一趟? 但又没什么事,打发人去顶多传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真正想说的,只有见了面才能谈。 方盈一时没拿定主意,没想到周从善第二日就打发人来看她,还带了好些鲜果。 “王妃知道府上不缺这些,但别的也不知送些什么来好,权当是个心意。” 来人是周从善身边亲信侍女,跟方盈很熟,她听完便笑道:“我如今还真就是爱吃这些,多谢王妃想着。” 侍女又传周从善的话,问方盈如今怎样,御医有没有来看过,是怎么说的。 方盈一一答了,又问周从善最近都做什么。 侍女说从初六日到现在,短短五日,王妃已经喝了三场喜酒,都是皇室宗亲,不得不到场,今日总算不用出门,赶忙打发她来探望。 “近来办喜事的确实多。”纪府也送了不少贺礼出去。 方盈看那侍女已没什么别的话要说,就趁着这回周从善不在,问侍女,秦王待周从善如何。 “奴婢们都觉殿下待王妃极好,凡事有商有量,”侍女说话时笑容满面,“知道王妃惦记娘子有孕,殿下还说两下已结了姻亲,让王妃不用忌讳,过府探望便是。” 秦王自坐镇开封府以来,行事极为谨慎,几乎不与朝臣私下来往,竟然肯让周从善来纪府探望,还找了个姻亲的借口,可见是知道她们二人关系亲厚,有意体恤才这么说的。 不然别说纪家这拐弯的姻亲,皇家在朝中直系的姻亲多了,也没见秦王多来往。 方盈点头赞同:“殿下对王妃真是体贴。” 侍女笑着点头:“是啊,不过王妃觉着她亲自登门,难免惊动纪夫人,有所搅扰,还是命奴婢先代为探望。” 这倒是,周从善如今已是王妃,真来纪府,上至李氏,下到方盈和五嫂高氏等人,按礼数都得拜见她,哪还是访友的意思。 但如此一来,两人更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方盈默默算了一回,怕是最早也得明年春才能见着。 便让侍女给周从善传话,请她不必惦记,说自己一切都好,如今万事不管,只安心养胎,等到月份大些,春暖花开了,再约王妃相见。 侍女应下来,告退离去。 午后纪延朗散值回来,进门和方盈说了两三句话,就问:“今日这么高兴?” 方盈摸摸脸:“这么显眼吗?” “嗯。”纪延朗伸出手指,虚点一点方盈眼角,“里头盛满了高兴。” 方盈笑着斜他一眼:“现在呢?盛满了什么?” 纪延朗凑到近前,装模作样盯着方盈,道:“让我看看,啊呀,这不是我么?” 方盈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来,闻言禁不住瞪他一眼,道:“就知道你没什么正经话。” 纪延朗挨着她坐下来,笑道:“怎么不是正经话了?方才你眼里就是盛满了我啊。” 方盈指指小几上切好的鲜果叫他吃,然后说:“王妃让人送来的。” “哦,是周王妃派人来过了啊,”纪延朗插起一块梨子,放进口中吃了,接着说,“怪不得你这般高兴。” 方盈点点头,跟他学了秦王让周从善来探望她的事。 “看来殿下也知道你们姐妹是真要好。”纪延朗道。 “是啊。” 其实方盈高兴的就是秦王能真心体贴周从善,不然人都娶回去了,又不是亲姐妹有孕,顶多让下人送些东西也就罢了,哪肯让周从善来纪府探望? 她把这话告诉纪延朗,他也赞同:“确实难得。”又问她,“这下放心了吧?” 方盈笑着点头:“王妃本是个极心软的人,只要真心待她好,不愁夫妇不能和谐。” 纪延朗一边吃果子,一边感叹:“你们两个也真是难得,相识不过三年,相聚次数算来也不多,竟能如此投契,比一般的亲姐妹还要要好。” “要不怎么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呢?” “真是,哎,你从前在闺中时,没有要好的小姐妹么?” 方盈道:“原来在洋州时,倒还有两个要好的,但她们两家父亲都是小吏,没有进京。进京后,左邻右里都不甚相熟,来往得少。” “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蜀中官员迁进京后,住所都是朝中安排的,像方承勋这种官员能分到个院子住就算不错,根本挑不了邻居。 纪延朗略一停顿,接着说:“那若是你当初没有嫁给我,岂不是也不能与周王妃相识了?” 方盈愣了愣,才想起当初隐瞒了她与周从善早就相识的事。 “是倒是,但你怎么……”方盈有些纳闷地看向他,“无缘无故问这个?” 纪延朗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笑道:“我就是觉着咱们俩真是天作之合,陆天师进京,娘去问卜,再按着八字寻人,但凡哪里耽搁了,晚上一步,你我都做不成夫妻。” “你怎么不说你当初没去交趾呢?”方盈笑问。 “那就说得太远了,再说若没有这事……”纪延朗说到此处,醒觉不对,住口不说。 方盈却不放过,追问:“没有这事怎样?” 纪延朗不肯说,她便笑着接道:“没有这事,咱们就更做不成夫妻了,是不是?” 纪延朗笑而不答,方盈接着调侃道:“而且你说不定已做了驸马了。” 闺房之中说几句玩笑话,无伤大雅,但:“我做驸马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替你高兴还不行?”方盈侧头反问。 纪延朗靠过去,在她脸颊上一贴,“不行,我都娶别人了,你还高兴,再大度也不兴这样。” 方盈失笑:“又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也不行,我只要一想到 你嫁给旁人,心里刀剜似的,你倒好,还高兴呢。”纪延朗气哼哼地坐直,目光也收回来,不看方盈,只有手还一直紧拉着不放。 “……” 他今天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第109章 方盈回想两人对话,终于找到一丝端倪:“什么我嫁给旁人?你方才说但凡晚一步就结不成夫妻,不会是说我先嫁人了吧?” 纪延朗听她话音不对,想起这事昨日没同她说,忙解释:“不是二舅舅惹的那些污糟事,岳父把事情原委告诉我了,都是二舅舅自作主张,岳父自己的打算是,找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亲家……” “然后你就自己喝起干醋来了?”方盈没理会她爹的说辞,插嘴问道。 纪延朗:“……” “真有出息。”方盈笑话他,“不过白说一句,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事,你就剜心似的了?” 纪延朗:“……” 方盈见他说不出话,也没再笑话他,拉过他的手,柔声说:“咱们现在不是做了夫妻了么?再有几个月,还要当爹当娘了呢。” “我知道。”纪延朗展开手臂抱住她,“本来就是说笑的。” 他面上带着笑,心里却不自觉地往下想:若是当初她嫁了旁人,不用像等我那样空耗两年,现在孩子都会跑了吧? 说“剜心”确实是夸大,但这念头一蹦出来,纪延朗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而且他觉得自己怎么都无法像方盈那样,浑不在意玩笑一般把这些说出来。 他就是喝干醋,根本藏不住也不想藏这股酸劲儿。 可方盈为何就一点儿都不酸呢?就算说的是如果当初,也不该一丝嫉妒都没有吧? 纪延朗想不通,也不知该去问谁,更不敢在这时候追问方盈,惹她烦心——本来这么一件小事,当时说开也就过去了,但这疑惑始终没解,反而存在了心里。 方盈对此丝毫不知,她孕吐越发频繁,各种止吐法子都试了,却收效甚微,且不只是晨起时干呕,常常饭摆上桌,刚勉强吃了几口,就忍不住要吐。 吐完也不好受,腹中空空,直冒酸水,看见饭菜却一口都不想动。 眼看着方盈瘦得下巴都尖了,李氏亲自盯着厨房,每顿换着花样给她做饭,还把几位老嬷嬷都叫来,帮着回想当初自己怀孕时爱吃什么。 这么折腾了几天,还真做出几样方盈吃得下的汤羹,连孕吐都好了些。 “还好娘在府里,不然儿子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干着急。” 李氏道:“这事原也指望不上你,你能多陪陪盈儿,别惹她生气,就算是帮了忙了。” 临近年关,北面胡人也消停了,骑军营没什么事,纪延朗每日午后就能回家,陪方盈的时候还真不少。 “岳父说帮忙带信的人赶着回乡,不便多带东西,秋日里也捎过一次礼了,这次便算了。”这日纪延朗散值回来,见到方盈先说道。 “信已经送走了?”方盈问。 “嗯,说是年前能送到家里。”纪延朗一边说,一边往书房里瞥了一眼,“今日精神这么好,都想起练字了?” 方盈摇头:“不是练字,我想把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写下来,省得过后忘了。” 纪延朗好奇,走进去一页页翻看,见她从发觉有孕那日开始写,食欲如何、吃了什么,闻不得什么味,御医来了如何诊断、有何医嘱,往后又多了哪些不适,爱吃什么,吃不得什么,等等等等,全都写下来了。 “你这是要留着下一胎时看么?”他笑着问道。 “也不仅是,我想把这些和咱们先前记下的孕产事项拢在一处。” 纪延朗想起她当初说过,记下来不单是防着自己忘记,将来周王妃和妹妹们有孕,也可以拿给她们看,以作参考。 便点头附和道:“到时候编成一本书。” “这哪称得上书?”方盈想了想,“顶多是一册孕中杂记。” “好,就叫这个名。不过你写了这么多,是不是该歇歇了?” 方盈本来就准备歇着了,交代侍女等墨干了再收起来,便跟纪延朗去西里间说话。 之后两日,她每日都写上两页纸,终于追上了日子,可以当日写当日事,如此便简单多了,往往几句话就能写完。 转眼到了除夕,今年不打仗,纪延朗在家,家中人口却比去年少得多了。 三房四房都不在,纪四娘也出嫁了,岳青娥还在坐月子,守岁的人,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才九个。 不过人虽然少,李氏却很高兴,带着儿子儿媳妇玩牌,最后把小辈们故意输给她的钱,翻了一倍分给三个儿媳妇。 “一年到头,都辛苦了。”她笑着说。 方盈和高氏高高兴兴道谢,纪延寿也代妻子谢过母亲。 李氏看着时候不早了,怕方盈困倦,让纪延朗先送她回房。 方盈确实困了,腰也酸得很,便依言回房,早早歇下。 她这个年过得极清净,娘家也没回,初二那日纪延朗自个带着礼物去了一趟方家,用过饭才回来。 初三二房小侄儿满月,因着过年,没有宴客,只开家宴请了岳青娥娘家人,加上纪兰君和新女婿小两口,欢聚庆贺。 岳青娥两颊圆润饱满,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唯一遗憾的是安氏程氏两个弟媳不在,没能瞧见她们懊丧的脸色,少了些趣味。 “早晚会见着的。”方盈笑道。 岳青娥摆摆手:“算了,还是不见的好。”毕竟快慰只是一时一刻,这两个人在府里搅起事来,可没个消停。 方盈也觉得眼下还是不见的好,她可不想肚里怀着一个,正害喜呢,还要耗神跟妯娌斗心计。 过后回房跟纪延朗说起此事,他冷哼一声,道:“别说二嫂,连我都想看看他们妄想落空、美梦破灭的丑态。” 方盈听着这话事出有因,便问缘故。 “元日祭祖之前,娘特意嘱咐我跟二哥,给大哥上香烧纸时,多说说家里的喜事,我只当娘是逢年过节思念大哥了,过后特意陪娘说了会儿话。” 他略一停顿,问方盈:“你猜娘同我说了什么?” “与三伯四伯有关么?” 纪延朗面带薄怒,点了点头:“娘说三哥见我平安无事归来,侵夺家业无望,便又起了歪心思,想把他或者四哥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大哥,为大哥延续香火。” “……他还真敢想。” “可不是。”纪延朗冷笑,“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到了极点。” 婆母既然知道了,方盈有些担心:“父亲不会答应了吧?” 纪延朗摇头:“怎么会?为大哥过继嗣子,不是小事,况且他们也不准备这么早就考虑此事。” 纪光庭夫妇都还不到五十岁,四时祭祀、法会祈福,从来不会忘了长子,确实还不到考虑过继的时候。 “那父亲为何跟娘谈及此事?” 方盈有些不解,公爹不可能不知道婆母对此事的态度,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既然没答应,就没必要提起,惹得妻子不悦,厌烦庶子了啊? 纪延 朗道:“是上次回来得知二嫂生下一子,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说出来的。” 方盈想了想:“如此说来,父亲还是希望从二房过继?” “我没问,娘说此事等我和二哥到她这个年纪再议也不迟。”纪延朗轻轻一叹,“娘八成是看二嫂生育不易,不想为此事再令她凭添困扰。” 方盈垂眸看了看自己尚平坦的小腹,轻声道:“不仅仅是二嫂。” 纪延朗抬手环住她,笑道:“你果然就想到自个了,娘本来不叫我同你说的。” 方盈也笑了笑:“放心吧,我不会自寻苦恼,生男生女都是天定,没什么好烦恼的,我只是感念娘的一片心意。” 纪延朗赞同:“我也觉着你不会。咱们两个想的一样,只要孩子平安落地就好,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最后又想起来叮嘱方盈别告诉二嫂,“此事连二哥都不知。” “我知道。” 方盈本来也不打算告诉岳青娥,婆母都说了过继的事不急,大过年的,她何必提这个,大家徒增烦恼。 有那功夫,不如多听岳青娥说说产后如何调养。 岳青娥虽然出了月子,身上恶露却还没排净,不便出门做客,她自怀上这胎便没怎么出门玩过,实在闷得很了,隔三岔五便邀方盈和高氏说话玩牌。 三个人常伴在一处,方盈见着岳青娥多了什么从前没有的小毛病,即时发问,不但有岳青娥解答,高氏也会跟着说上几句她当初产后情形。 一个正月过完,方盈多了十几页孕中杂记,与五嫂之间也亲近了许多。 这时她孕吐也有所减轻,食欲转好,能吃些鱼肉了,气色亦随之好了起来。 可惜今年春天来得晚,二月二了,还下了场雪,京郊不少百姓遭灾,纪延朗担心邓大婶母女,特意去探了一回。 “旁的都好,就是鸡棚破了个洞,冻病了几只鸡。”纪延朗回家喝了一盏热茶,同方盈说道。 “大婶心疼了吧?” “嗯,我说不行直接杀了吃吧,她舍不得,叫我带回来,给你炖汤补身子。我说你现下还喝不得鸡汤,嫌腥,叫她自己做了,跟妹妹补一补。” “妹妹近来好么?” 纪延朗道:“挺好的。”他略一停顿,笑道,“我今日去,看见帮着修鸡棚的人里,有个眼生的后生,体格不错,干活也利索,就打听了几句。” 方盈知道是为邓荷花,便问:“如何?没成亲吧?” “没有,也是个苦命人,父母早早去了,只留下几间草房,还被伯父占了,连邓大婶都知道,这后生在他伯父家里同奴仆一样,从小便下地干活,到如今十八、九岁了,也不给说亲。” 方盈皱眉:“这不大合适吧?” 纪延朗却道:“大婶觉得他挺好,老实厚道,勤快能干,”他略微一顿,接着说,“像邓大哥。” “那荷花妹妹呢?” “这我就不好问了,等过些日子,天暖和了,把她们母女接来,你问问吧。” “也好。” 方盈答应下来,婚姻乃是大事,哪怕是招赘,也不能邓大婶觉着好就定下来,总得问问邓荷花自己的意思。 第110章 邓荷花不太拿得定主意。 “我娘说,只要人老实、健壮勤快就行,”邓荷花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可要真是这样,买头牛不就行了么?” 方盈忍不住笑了笑,见邓荷花看过来的目光有些羞怯不安,立刻点头赞同:“说得对。” 邓荷花眼睛一亮:“真的么?” 方盈笑道:“当然了,选女婿哪能这么简单?那可是要同你过一辈子的人,不但要访察品行,还得你看着顺眼、不讨厌才成。” 邓荷花想了想:“倒……不讨厌,但这人,好像没旁人说的那么老实。” “哦?” 这小娘子果然是个心里有数的,方盈细细询问,等她们母女走了,学给纪延朗听。 “说是临近村庄都听说她们母女有房有地,要招女婿,没定亲的后生们没事就从她们门前走,看见有什么活,更是抢着去干。” 邓大婶看中那个后生叫王树,王树伯父生了三个儿子,好不容易给老大老二都娶了妻,已经掏空家底,就想让老三去给邓大婶当上门女婿。 纪延朗接话:“大婶跟我说了,那小子比王树小两岁,奸懒馋滑的,连一捆木柴都抱不动。” 方盈笑问:“大婶可有说,这捆柴是王树抱着走了一半被他抢去的?” 纪延朗摇头,觉得奇怪:“他抢这个做甚?抢功劳?” “对啊,荷花妹妹说,那柴是要从院里抱进厨房,大婶在厨房看着,这人想在大婶面前多露脸,又想偷懒,便赶在王树到门口之前,把柴抢过去,如此大婶只看得到他干活,还省了力气。” “既是如此,为何要说王树不老实?” 方盈笑道:“因为荷花妹妹亲眼看到,他故意扎了一捆又长又粗的木柴,自己抱起来时都有些吃力,却在他堂弟迎面过去时,故作轻松。” 纪延朗懂了:“他堂弟来抢,他一松手……” “就是大婶看到的那样了。”方盈含笑接道。 “但这不是挺好么?我原本还怕他太过老实,任人欺负,以后不能顶门立户,还要大婶劳心劳力。” 方盈赞同:“我也这么说,他要是连这点心计都没有,只会一辈子受他伯父一家摆布。” “就是这话,庄头和左近邻居都说这王树虽然勤快能干,但过于老实,不爱说话,家境也实在不好,所以从前没想起过他,我听了都想劝大婶再多看看,没想到他还有些心计,知道为自个打算。” “但我觉着还是该多看看,不急着定下来。”方盈对王树这个人,还有别的担心,“他既然有心计,却藏了这么多年,没人看出来,别是心性歪了,失于阴沉。” “你说得对,我叫他们再留意留意。”纪延朗说完,想了想,又笑道,“我发觉你对妹妹们的婚事,总是格外关切。” “啊,这不是应该的么?”有什么好稀奇的,“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与重新投胎无异,自然得慎之又慎。” 纪延朗道:“是理该如此,但不是每个做嫂嫂或姐姐的,都能如你这般上心。” “因为妹妹们都很好,若换个刁蛮小姑,没事就难为我,你看我还上不上心?” 方盈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掺合邓家母女的事的,但是邓荷花明白事理,能听进去劝,一口一个嫂嫂叫着,她不知不觉就操心起来了。 纪延朗玩笑道:“原来是因为妹妹们,亏我自作多情,还以为是为着我呢。” 方盈斜他一眼:“不是为你,我哪来这么多妹妹?” 纪延朗哈哈一笑,揽住她道:“多谢贤妻。” 方盈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当日她第一次跟纪延朗去见邓大婶母女时,想的还是要做他和婆母之间的调和人,以稳固自己在李氏心中的地位。 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不但婆母仍旧待她视如己出,还能从他这里得个贤妻的名头。 方盈可从没想过要做贤妻。 “做贤臣哪怕仕途不如意,也能名垂青史,做贤妻有什么好处?”方盈拉着周从善的手,边走边说,“死了以后在墓志里提上两句么?” 周从善忍俊不禁:“也有写在悼亡诗里头的。” 方盈笑道:“那我们家这位可不会写。” “别胡说。”周从善轻轻捏一下好友手指,“怀着孩子呢,也不知道忌讳。” “好,不说。” 这是方盈有孕后,头一次走出家门,和周从善又是数月未见,终于聚在一处说话,她极为高兴,将这话揭过,接回前言:“我就是因这个事想起当初,才发觉那时的我,心里其实是忧虑的。” 周从善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我对他不抱任何 期望,所以生怕我们夫人因为儿子回来了,会同我生分,或是挑剔我……” 尤其经过了邓大婶母女之事,纪延朗防贼一样防着她,还冲她发脾气,虽然过后赔了礼道了歉,但也足以表明,方盈在他这里,是要排在她们母女之后的。 “所以在我发觉他们母子也因邓大婶有了隔阂时,就定了这么个主意。”方盈说着笑起来,“现在回头想想,还挺傻的。” 周从善道:“不傻啊,我觉着这主意挺好的。”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天气晴暖,相国寺内海棠花开得正盛,方盈拉着她停在一株海棠跟前,摇头道:“不,在婆母和夫君之间做调和人,没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就会里外不是人。真正的聪明人,只会选一头。” “但你不是两边都周全了么?” “那不是我周全的,是我们夫人周全的,她始终站在我这一头,我如今的日子才能过得这么自在。”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当初你不就是冲着你们夫人才想嫁他家的吗?” 方盈禁不住笑了笑:“这倒是。” 周从善道:“当初纪六郎才回来,谁也不知以后会如何,你忧虑是难免的,在我看来,你已经很镇定了。” “我也以为我当时挺镇定的。”方盈自嘲一笑。 周从善按住她手臂,握了握,柔声问道:“可是突然发觉当初过得很不容易?” 方盈摇摇头:“倒不至于,就是猛然间回头一看,有些警醒。” 其实听到纪延朗叫她贤妻时,她也不能免俗地沾沾自喜了一瞬,但一想起李氏,那丝喜意瞬即消失殆尽。 “我们夫人堪称贤妻典范了吧?自下嫁起,便一心为着纪家,到如今看着是什么都有,万事遂心,但你知道郡公这次回府,同她说了什么?” 方盈学了一遍纪延朗同她说的话,周从善听得直皱眉:“这竟是一时高兴说出来的?” “他八成是为尊者讳,想说郡公酒后失言。”方盈解释,“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替我们夫人不值。” 周从善冷笑:“男子的通病罢了,照我看根本不是什么失言,更像是表功。” 方盈叹道:“我后来想想,也这般觉得。” “我都能想出来那情形,二房有儿子了,你也怀上了,你公爹喜滋滋说出庶子的妄想,再说一句自己根本没这打算,知道你们两房早晚都会有儿子的,你们夫人听了,就算心里不快,又能说什么?” 方盈点头:“所以我一想到我们夫人,就半点也不愿做什么贤妻。” 这个贤,怕不是生闲气的贤。 “我原还以为纪六郎他爹算个正派人。”周从善嗤了一声,没有把话说完。 方盈听她连称呼都换成纪六郎他爹了,禁不住笑了笑,才道:“我原本也很尊敬郡公,觉得他与我们夫人算得上夫妇同心,也很尊重夫人,但回头想想,我们夫人当初是公主之尊下嫁,府里还有这么多妾室、庶子女……” 她摇摇头,停了话音。 “所以既然纪六郎自己说了不纳妾,你就看紧点,别叫他有机会偷腥。” “他也就是如今这么说。”说到这里,方盈还有件事不吐不快,“当初我舅舅那事,他知道了。” 她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末了道:“我当时气得要命,言语中对我爹不太恭敬,竟把他惊吓到了。” 周从善惊讶:“为何?他自己不是也挺离经叛道的吗?” “对啊,但他能做得,我却做不得。他生起气来,敢直呼他舅舅的名字,我不过提醒一句我舅舅不是好人,他就要教训我好几句,更别提说我爹的不是了。” 方盈说着摸一摸小腹,“也就仗着如今有孕,才能把这事圆过去。” 周从善道:“以后不同他说就是了。你外祖那边怎样了?可有回信?” 方盈点头:“前几日刚来的信,叫我二舅舅和舅母回去侍疾,他们俩百般不情愿,正磨磨蹭蹭收拾行装呢。” “你爹不会任由他们拖延吧?” “嗯,只要他想,他有的是法子治我舅舅。” 女婿都提出来会影响他仕途了,方盈相信她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把舅舅弄回老家去。 “那就好。”周从善略一停顿,仿佛想到什么趣事,笑问道,“你们听说了吗?卫王有儿子了。” 方盈惊讶:“没听说,什么时候的事?” “正月里生的,那母子俩做贼似的不敢声张,到满月了才说出来。” “正月?”方盈心里默算日子,“去年二月底班师回朝,到现在拢共才十二个月,孩子都满月了?” 周从善掩面笑道:“就是说呢,紧赶慢赶的,一点儿没耽误。” “孩子生母是?” “侍女。他们想要生个皇长孙想疯了,听说府里还有两个肚子大了的姬妾。” 方盈觉得好笑:“皇长孙又能如何?” 卫王自己就比秦王年长,不是照样得不到储位? “一是不死心,再就是想拿这个当针,没事就刺一刺我和宫里那位。” “你们成婚才半年,惠妃娘娘不至于着急吧?” 周从善不甚在意道:“她急不急不知道,左右我不急。” 方盈很赞同,生育的苦,能晚点吃就晚点吃,急什么? 何况急也没有用,不如趁着无事,好好保养身子,她把自己想法说了,最后劝好友:“每餐多用一些,好歹长点肉,我瞧你还是太瘦了些。” 两人说着话,继续向前缓行,方盈没有再问周从善与秦王相处得如何、秦王待她好不好,就像她也没有问官家对卫王有子一事是何态度。 因为他们都一样,纪光庭,周国舅,秦王,乃至官家,不管在外面如何英雄气概、令人景仰,回到内宅,都只要妻子贤良淑德、不妒不怨,为他抚育子女、照管妾室。 比起来,纪延朗自己说出不纳妾,竟还算好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回府以后,方盈常常想起她和周从善这番交谈。 她发觉在看待官家、周国舅、还有公爹纪光庭这些帝王将相的眼光上,周从善远比自己要敏锐得多。 可能因为周从善生于富贵,离这些位高权重之人更近——她小时候,官家和周国舅也还没有如今这般权倾天下——所以更能看清楚冠冕之下的他们,其实与寻常男子无异。 权势令人生畏,功业使人崇敬,用敬畏的目光去看人时,必定是仰望的。 方盈看公爹纪光庭便是如此,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过不对劲,但总是以“这并非儿媳该过问之事”忽略过去,不细思不深究,有时甚至还会不自觉为他开脱。 比如当日三郎四郎带了大小刘氏回府,岳青娥说过这两人八成是别人送给纪光庭的,只是他没要,赐给了两个儿子。 那他要了的呢?纪光庭这几年在外统兵,屡立战功,加官进爵,旁人上赶着送进府里的美人必定不止这两个,他又并非节制之人,否则府里也不会有这么多庶子女。 大小刘氏进京之前,已经分别在三郎四郎身边一年多了,也就是说,她们是在纪延朗下落不明期间进节度府的。 反观李氏,纪延朗音讯全无那三年里,不但要忍受锥心之痛,还要面对庶子媳妇的不安分,从来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甚至吃起了长斋,一直到去年幽州战败才停。 方盈不知李氏是何想法,只知道若换成自己,可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不会心生怨恨。 这还只是其一。 纪延朗出事那三年,三房四房几乎闹到了明面上,纪光庭除了支持妻子为纪延朗娶了方盈回来,可曾真正管束过这两个庶子? 没有,他哪怕言语之中敲打三郎四郎几句,以这两人的胆量,都早就收手,绝不敢在方盈进门后,还指使安氏和程氏来争了。 可笑当初纪延朗刚回来时,她还觉着纪光庭与李氏携手,是在表明态度,维护妻子,如今想想,他身为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真想维护妻子,还至于这般隐晦?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纪延朗走到她身边坐下,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起昨晚咱们说的那事。” 昨日卫王府有了小皇孙一事传开,纪延朗回来提及,本来没什么可多谈的,但方盈当时没想通纪光庭为何不管束三郎四郎,任由他们与嫡子相争,就借了皇家的事,问他:“官家既已属意秦王为储,为何还放任卫王,不多加约束?” 纪延朗当时被她问得一愣:“也不算放任吧……” “都把这个当喜事了,还不是放任?卫王原配薨逝,应服齐衰一年,这位皇孙怀上时,怕是连半年都没有,真真正正的尸骨未寒。” “此事确实不大光彩,但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是皇长孙……” 方盈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卫王种种行径,不合礼法,不孝不悌,官家不但不加管束,还为这个所谓的皇长孙而欢喜,我实在想不通。” 纪延朗叹了口气:“毕竟是亲儿子,卫王就算再一无是处,只要没真的逼宫造反,在官家眼里就是好的,何况他很能逢迎媚上,官家原本就更偏爱他些。” 毕竟是亲儿子,是啊,方盈瞬间明白过来——纪三郎纪四郎也是纪光庭的亲儿子,嫡子庶子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分别。 尤其纪延朗出事后,嫡子只剩从文的纪延寿,方盈小时候在纪府住过,知道已故的大伯才是纪光庭最看重、最常带在身边的儿子。 大伯纪延宗英年早逝,带在身边的就变成了三郎延昌和四郎延庆,虽然这二人并不怎么成器,但常日相处,谁知道纪光庭心中是不是也偏爱这两个庶子? 远的不说,那二位调离纪光庭麾下,各自去赴任的时候,纪光庭私下里肯定额外给过他们钱财。 “还想呢?”纪延朗笑了笑,“卫王现在再怎么折腾,哪怕生十个皇孙,也夺不走储位,放心吧。” 方盈收回心神,答道:“他或许夺不走储位,但他和张贵妃拿此事做由头,三不五时地给惠妃和秦王殿下添堵,久而久之,周妹妹能不烦恼?” 说到此处,她略微一顿,接着说:“当初二嫂受那些苦,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纪延朗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正待再找些话来劝她几句,方盈又把话接了回去:“我倒不是替周妹妹发愁,她不是自苦之人,也不会任人欺负,只是觉着……算了。” 她后面的话,纪延朗必不爱听,还是不说了。 纪延朗却拉住她手,说道:“我明白,你是觉着官家若能严加管束,叫卫王母子死了这条心,大伙好好过日子,周王妃也就不会被催着生皇孙。” 虽然他明白的只是表面这一层,方盈还是点了点头。 “但那可是皇位啊。”纪延朗压低声音,“哪是轻易就能死心的?” 确实,这一点纪家实在无法与皇家相比。 “再说卫王虽然失德,但到底没犯什么大错,官家又才因为幽州一战给他降封除官,若再对他严厉,恐怕矫枉过正,有人就要以为卫王失势了。” “我懂,所谓平衡之术嘛,俗称和稀泥。” 纪延朗忍不住笑了几声,才说起别的,揭过此话。 方盈闲下来,再想起此事,却还是为李氏和岳青娥不平,那三年里种种闹剧,最苦最受折磨的,就是她们。 但撒手不管的一家之主回府,抱一抱怀芷、亲自取个名,岳青娥便受宠若惊,再牵一牵李氏的手,连方盈都感叹他们夫妻之间是有情份的。 纪延朗和纪延寿也是,纵然心里对三郎四郎生了芥蒂,只要父亲略露出些维护之意,便心满意足、把酒言欢,家和万事兴了。 没一个人觉得纪光庭也有过错。 甚至到如今方盈醒悟了,看到这位一家之主的错处,都无法同这个家里任意一人言明。 “千万别说,自个心里有数就成了。” 四月里,升国长公主宴客,方盈又跟周从善相聚,把这些藏在心里的话说了之后,她如是回道。 “我知道,只是想同你感叹,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周从善笑一笑:“那是当然。不过我觉着,以你们夫人的才智,不应当毫无察觉吧?” 此刻她们二人正携手站在池塘边,手里各自捏着鱼食,一边喂鱼一边说话。 方盈看一眼不远处桥上的二嫂五嫂,压低声音道:“夫人原本打算四娘出嫁后,就去镇州的,我这些天反复思量,也觉着她是不是有些别的打算。” “没有才是怪事。府外有府好几年了,外头无论钱财还是人,不亲自去瞧瞧,哪知道底细?” 方盈也这么想,只是觉得这般猜度李氏似乎有些不敬,心中才犹疑。 “可惜还是叫我怀孕绊住了。” 此时方盈已经显怀,周从善看着好友宽松衣裙也掩不住的隆起腹部,好奇道:“现在会动了吗?” 方盈点点头,笑道:“头一次动的时候,吓我一跳。” 周从善瞪大眼:“真的动了啊?” “嗯,从头一次到现在,有二十天了吧?”方盈算了算,答道。 “那……能摸到么?” 方盈道:“正在动的时候摸,能摸到。但最初那几回,一伸手去摸,它就不动了。” 纪延朗开始试了几次都是这样,还有些懊恼。 “看来这孩子怕爹。”周从善打趣道。 “他就是心急,后来动得频繁了,自然就摸到了。” 方盈说完看好友满眼好奇,又补一句:“听说到快生的时候,甚至能把小手小脚撑在肚皮上,看得见形状。” 周从善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方盈点头:“我二嫂刚生的那个小侄儿,就把脚撑起来过,她说她当时就觉着是个男娃。” “因为好动么?” “嗯,但这个做不得准的。” “我觉着也是,谁说好动的就一定是男娃?还不都是后来叫人管束的么?” “是啊。” 岳青娥八成以为她也很想一举得男,这些日子谈起来,都往生男上说,倒要方盈自己说能生个像怀芸怀芷一样的女儿也很好。 不过岳青娥毕竟是好意,方盈没有同周从善说这些,只告诉她另一件事:“我现在自己睡了。” 周从善惊讶:“为何?” 方盈道:“他睡相不好,有时候做梦手舞足蹈的,我现在又总起夜,时不时腿肚抽筋,得有人值夜服侍。” “你们从前不叫人值夜的么?” “他在家便不用。”方盈接着说,“我同你说,一个人睡太舒坦了,我都快忘了这自由自在的滋味了。” 周从善心有戚戚焉:“是啊,不过这么说来,有孕还有点儿好处。” 方盈顺口问道:“你同殿下也……” 话说一半,觉着不妥,她又停下了。 周从善反而没太在意,直接答道:“经期那几日会分房睡。”又反问,“你们怎么分的?虽然纪六郎自己说了不纳通房,也得看着点。” “没事,我睡内室,他睡外间,本来我说在他书房加张床,他不乐意。” 纪延朗嫌书房隔得太远,就现在这样分开,他都不太乐意,休沐日前一晚还是赖着跟方盈同宿的。 方盈这个月份,胎儿自是稳了,但肚子也大了,两人睡在一处,其实也难做什么,但纪延朗就想挨着她睡。 “那还是这样好,在你眼皮底下,就没人敢造次了。” 方盈倒不担心这个,因为至少目前为止,纪延朗同她还是很亲密,恨不得一有空闲就守在她身旁的。 他应当会是一个好父亲,比纪光庭和方承勋都要好得多的父亲。 第112章 能否做一个好父亲,纪延朗不能说没想过,但确实眼下还想不到那么远去。 四月中北边胡人再次来犯,发兵三路,气势汹汹,纪延朗的心思一多半都分到了战事上,每日回到家中,先要同方盈说上几句他在营中听来的消息。 杏娘几个背地里调侃,说日日这么个谈法,来日若娘子生下的是个小郎君,必也是个爱舞刀弄枪、能上阵杀敌的将军。 好在到了五月,三路敌军均被击败,纪延朗心思收回来,夫妻两个日常谈论的,便同从前一样,多是府中京中之事了。 “官家给卫王选了新王妃。”这日纪延朗回来换了衣裳,便同方盈说道。 方盈皱眉:“哪家贵女这么不走运?” “康国公之女。” 康国公是前吴越国主,因举国归附,还给官家献了不少财宝,颇得恩遇,但选他的女儿给卫王做王妃,对卫王来说 ,可就算不上什么喜讯了。 纪延朗也赞同方盈的看法,“官家对康国公这些人,面上再怎么宽宏,终究还是提防的。” 也就是说,卫王但凡还有一点为储的希望,官家都不会给他选这个王妃。 但方盈仍旧觉得可惜了康国公之女,隔日见到周从善时,还忍不住跟她感叹了一番。 “谁说不是呢?”周从善亦觉惋惜,“官家原本已经有了人选,要不是卫王府中姬妾接连诞下两子都夭折了,他冲着官家一通哭诉,这祸事也到不了这位小娘子头上。” 方盈好奇:“原本定的谁家女儿?” “也是皇亲,章宪太后的外甥范从业之女。”看方盈还有些糊涂,周从善笑道,“算来也算你家姻亲呢,这位是章宪太后亲姐姐的独子。” “哦,”方盈想起来了,“那位不是说病得很重了么?怎么家里还有没出嫁的女儿?” 周从善点头:“正是因为病重,才上书求官家赐一门婚事,也是有托孤之意。” “那卫王也是事先听说了,所以不愿意?” “官家必是先问了张贵妃的意思,他们母子两个眼高于顶,范从业没有亲生子嗣,从族里过继的儿子,来日范从业去了,官家哪还会记得这么个人?至多凭门荫领一份俸禄而已。” 方盈忍不住笑:“嫌弃范家没有助力,如今换成康国公府,真给他助力,他敢要吗?” 周从善也笑:“说不定他真敢。” “那范家小娘子的婚事呢?定了吗?” “嗯,蔡王有个儿子年龄相近。” 就非得定给皇家吗?方盈腹诽一句,又想起前话:“你刚才说卫王接连夭折了两个儿子?” “嗯,有一个早产,生下来没几日就夭折了,另一个刚满月急惊风,也没救活。” “先头那个呢?” 周从善道:“没听说有什么事,应当好好的吧。”说到此处,她压低声音,“我觉着他就是亏心事做多了,报应到子嗣上。” 又冷笑补充,“他们自个也心虚,找相国寺做法事呢,听说又超度先王妃了。” 方盈叹道:“要是哪一日能报应到他自己头上就好了。” 周从善见好友面有不忍,想起她怀着身孕,自悔不该提婴儿早夭之事,忙道:“跑不了他,早晚的事。”又让她吃樱桃,把这话岔了过去。 两人自升国长公主宴后,一直没机会见面,方盈身子沉重,不便见外人,周从善便约了她去周家别院赏花散心,她事先跟继母打过招呼,叫人过来布置好了,让两人能清清静静的说话,不受打扰。 周家这别院花木扶疏,院内还引了活水,造了楼阁水榭,方盈二人坐在水榭中赏花,不冷不热的,很是舒适,坐累了也能随时起身,往后面竹林里散步。 周从善扶着她的手,边走边同她说竹林那边栽种了哪些花卉,“……还有几丛晚开的芍药,如今正当花期,一会儿挑开得好的,给你剪下些来,带回去插瓶。” “好啊,我们府里的芍药大多都谢了,如今只有绣球、蔷薇开着,荷花才见花苞。” “你们家的绣球花是不是从蜀中来的?” “对,都是从原先洋州府里移栽过来的,怎么?你也想种?” 周从善点头,开封府后宅花木稀少,无甚景致,她很是不惯,从开春以来就忙着栽树种花,听好友说绣球花,便也想栽上一些。 “那我回去叫人给你送些过去。”方盈道。 “哪有在花期移栽的?”周从善笑着摆手,“你给我剪几支好看的花送来就行,等到秋日,花期过了,再叫花匠挑几株粗壮易成活的挖出来给我。” 方盈笑道:“我还真不懂这些,原来花期不能移栽么?” “花会掉光的,而且要成活,连枝叶都得修剪掉大半,更别说花了。” 方盈惊奇:“你这说的头头是道的,怎么?还真下功夫钻研了?” 周从善道:“钻研谈不上,就是不想叫下面人糊弄,再说闲着也是闲着。” 开封府里就她和秦王两位主人,平日人情往来仅限于皇亲,周从善的日子确实比较清闲。 “还有个好处,见了宫里那几位,谁说我不爱听的,我就说花草。”周从善边说边笑,“只张贵妃就叫我挡回去好几次。” “只张贵妃?难道还有旁人不成?” “有啊,她们有一位算一位,哪个没有自己的心思?我才不掺和她们的事。” “那是不能掺和。” 方盈笑着应和,与周从善谈回花草,二人赏了一回花,又到后面小楼里用了点心,歇了午觉,才离开别院。 周从善坚持把方盈送到纪府门口,方盈进府先带着芍药花去见李氏,给她挑了几支艳丽的叫人插上。 李氏却怕她出门一趟,回来累了,催她回去歇着。 方盈累倒不累,但是略觉内急,便依言告退。 回房更衣后,她叫人传话下去,明日一早挑开得好的绣球剪下十支,送去开封府给秦王妃,“记得先拿来给我过目。” 麦草应声去了。 方盈觉着腿有些酸,便歪在榻上叫立春按腿,按着按着,正有些瞌睡,纪延朗回来了。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还没开口,纪延朗先说:“躺着吧,我去更衣。” 方盈打哈欠打得眼冒泪花,也没看清他脸,还是立春待里间门关上了,凑到她跟前小声说:“郎君像是不高兴。” “是吗?” 方盈拿帕子擦擦眼角,等纪延朗换好衣裳出来,便仔细往他脸上瞧。 “你几时回来的?玩得高兴么?”纪延朗走过来坐下,见方盈一直盯着自己,抬手摸了摸脸,“我脸上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瞧着不大高兴。”脸上的笑都是强撑出来的。 纪延朗搓搓脸:“果然藏不住,幸亏没先去见娘。” 方盈听这话不对,也正经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纪延朗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压着火气道:“仗打赢了,最近不是论功行赏么?三哥的顶头上司,就是如今兼代州和三交两地兵马部署的冯进宇,上表把都部署江崇海告了。” 江崇海是官家做节度使时,就追随左右的亲近部下,平定江南后封了宣徽北院使、加同平章事,征讨北赵时亦立了功,而冯进宇却是北赵降将。 方盈听纪延朗讲了二人身份,惊讶道:“那他还敢告?难道是因为被抢了功?” “不,是因为三哥。” 方盈没明白:“啊?” “冯进宇上表说三哥战时不听号令,致兵马折损,他如实上报,江崇海却隐匿不提,朝廷赏罚颁下来,三哥见别人都有封赏,独他没有,竟还大闹一场,说冯进宇有意打压他。” 纪延朗说到此处,实在压不住怒火,声音也高了:“这事我都不用去信问,必是真的!” “怎么说?” 纪延朗冷笑:“他和四哥这些年跟在父亲身边,天天让人捧着,不知天高地厚,对冯进宇这些降将,向来都很瞧不起。” “……” 他们还瞧不起人家?难道纪光庭不是降将?早降几年,就能瞧不起后降的了? 纪延朗不知方盈正腹诽自己家,接着说道:“可人家冯进宇在北赵是数得上名号的强将,官家也很器重,不然能让他守雁门、三交吗?” “既是如此,那想必这位冯将军也不是意气用事……” “当然不是了!我猜度着,他必是忍不了三哥这等……”纪延朗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既没本事,还不服上官、不听号令,专能惹事闹事的部下,想把他踢走。” “但没想到那位江将军,顾虑父亲的颜面,给按下了?”方盈猜测道。 纪延朗点头:“江崇海和父亲有些交情,说不定父亲还打过招呼,请他照应三哥四哥。” 方盈想起来问:“四伯不就在三交?他没掺和进去吧?” “没听说有他。”纪延朗说完,又冷笑道,“四哥虽然也没甚本事,但心思比 三哥深沉,就算瞧不起冯进宇,也不会明面上跟上官对着干。” 方盈沉吟片刻,问:“你怎么知道此事的?是消息已经传开了吗?” 纪延朗道:“骑军营长官同我说的,消息就算今日没传开,明后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父亲那边呢?” “一样,我先去找二哥商议商议,然后去见娘。”纪延朗跟方盈学完一遍这事,怒火消了一半,人也冷静了,“你饿了就先用饭,不用等我。” 他说着便起身出去,一直到晚间天黑透了才回来。 第113章 “娘怎么说?”方盈问纪延朗。 “让二哥给爹写了封信,赶着送出去了。” 纪延朗说完,见方盈仍盯着自己等下文的模样,笑了笑,道:“娘说不是什么大事,最多也不过责备父亲一句教子无方,三哥罢官解职而已。” 以纪光庭降陈后立下的功劳,确实不至于被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拖累,但此事虽是因纪延昌而起,冯进宇上表告的却是江崇海。 方盈斟酌着问:“冯进宇因三伯告了江崇海,父亲就算不护短,也要顾虑江将军吧?” “已经闹到御前,便是顾也顾不到什么了,父亲远在镇州,如何知道他们雁门谁是谁非?” 纪延朗自己觉得,父亲最好是不掺合冯江二人之争,上表请罪,自责教子无方即可,但母亲却不许二哥把他的想法写进信里,只让将事态写明即可。 “你父亲自有定夺。”李氏说道。 方盈问:“你觉着,官家会如何处置?” “多半还是会劝和,江崇海自幽州一战后,一直在雁门三交一线屯兵拒敌,深得官家信重,冯进宇呢,也算一名虎将,这次还斩杀胡人大将,升了观察使。” “那三伯……” “要安抚冯进宇,必得把他调走,就看问不问他先前之罪了。”纪延朗说完,忍不住又说一句,“自作自受。” 方盈看他还有些气恼,柔声劝解几句,又说起白日从周从善那里听来的卫王婚事内情,才终于叫纪延朗暂且忘了他那惹是生非的三哥。 第二日妯娌们相见,谈及此事,都为安氏和孩子们担忧。 “这才安顿下没几个月,就闹了这么一出。”岳青娥叹一口气,“三郎要是真因此罢官,岂不是让她娘几个白奔波一回?” “要是真罢官了,是不是得回京来?”高氏问。 方盈道:“不至于罢官吧?”不过若真如纪延朗所说,代州是肯定待不下去的,她也禁不住叹气,“就怕换去更偏更远之地。” 岳青娥素来与安氏不睦,但这事上,也忍不住埋怨纪延昌,“在父亲麾下被捧惯了,竟连官家钦点的顶头上司都不服,也不看看自己有本事没有,他几时凭自己立下过功劳了?” 高氏没有吭声,方盈也不好在外面说大伯的不是,只道:“希望这回能吃个教训吧。” 她也担忧妇孺受连累吃苦,但心里还是希望纪延昌这次能跌得狠一些,长长记性,好过下次闯出更大祸端。 谁料纪延朗散值回家,带来的消息却是:“果然被我料中了,官家还是想劝和,派了高伯父去代州。” “还真是个合适的人选。”方盈想了一想,叹道。 高行逢有好几重身份,于江崇海,有同为官家旧部的情谊;于冯进宇,是官家妹夫,钦差大臣;于纪光庭,是往来密切的姻亲。 确实没有比他更适宜去和稀泥的人选了。 纪延朗却道:“高伯父一向唯官家之命是从,就算劝和,也不会偏帮哪一方,应还是以稳固边防为要。” “那太好了。” 敌军刚退兵不久,边关就将帅失和,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纪延朗笑道:“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大事,冯进宇告这一状,也是无奈之举,不会不依不饶的,不然他大可先斩后奏。” 方盈吓一跳:“不至于吧?” 纪延朗看她瞪大了眼睛,想想自己的话,禁不住笑出声:“不是说真的斩首。” 方盈:“……” “三哥也没有那么大的罪过。”纪延朗越说越想笑,但见方盈已经在瞪自己,只得强自忍住,解释道,“我是说三哥一贯轻视冯进宇,不遵号令定也不是头一回,若是我的话,早在阵前就处置他立威了。” “这么说来,封赏颁下来,若是三伯不闹……” 纪延朗点头:“说不定冯进宇也就忍了,再容他一阵。” 看来冯进宇对纪家还是顾忌的,方盈正想着,纪延朗拉一拉她手,笑道:“这会儿外面不热,我陪你往花园里走走吧。” 方盈午睡起来,确实一直闷在房里,还没出去过,便随着他站起来,听他接着说:“这些事就交给那些大人们去操心吧,咱们不想了。” 纪延朗说着回身摩挲她隆起的腹部,问孩子今日是否安生,话音刚落,手上就挨了一脚。 “……”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禁不住都笑起来。 “这个……”纪延朗边摇头,边指着方盈肚子道,“你最好是个小娘子,不然以后看你爹我怎么收拾你!” “你这做爹的,有出息得很。”方盈笑话他。 纪延朗携着她手慢慢往外走,轻叹道:“没法子,现成的例子摆在那儿,儿子不好好管教,以后出去是会惹大祸的。” 他说不谈,自己又绕回去了,再说这是说谁不好好管教儿子呢?方盈暗自偷笑,没有搭腔。 纪延朗走了几步,也醒过味来,赶忙清清喉咙,把话转回方盈身上,“不过这两三个月,好歹没再折腾你,不像头三个月那么难熬了。” “谁说的?”方盈可没觉得现在比头三个月好多少,“你知道挺着这么大肚子,腰多累么?睡觉都睡不安稳,也就是食欲比那时好而已。” 纪延朗忙赔不是:“是我说错话了。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好好按按腰。” 方盈倒也没想跟他争什么对错,只是话赶到这了,说上一句而已,闻言点头答应,另说了些家常闲话。 七日后,代州那边终于有了结果。 “冯进宇给江崇海赔罪认错,三哥贬官,迁去沧州。父亲和江崇海,各自都上了奏章请罪。” 跟他之前预料的差不多,方盈问:“贬了几阶?沧州是不是离京更近了?” “两阶。能近个一百里?”纪延朗算了算,答道。 “那还是镇州最近么?” 纪延朗点头:“从代州去沧州,正好要经过镇州。” 纪延昌只是贬官,迁去的沧州还是重镇,纪光庭上表请罪也得到了官家安抚,这个结果对纪府来说,已经不坏,唯一不满意的,大约只有纪延昌本人。 这并不是方盈自己揣度,半月后送来的纪光庭家信,就写了此事。 “父亲信中毫不避讳,直呼‘逆子’,”纪延朗面带笑容,绘声绘色地跟方盈学,“说他本来把三哥叫去相见,是想再教训他几句,让他以此为戒,去了沧州夹起尾巴做人。谁料三哥并不服气,还盼着父亲能找冯进宇的麻烦,给他出气呢。” “父亲怎么说?”方盈问。 纪延朗笑嘻嘻答:“父亲自然是亲自动手,好好给三哥上了一顿家法。” 方盈也笑起来,却故意说:“也就是做做样子吧?三伯不是还要去赴任么?” “父亲下手,可没有做样子的,嘿嘿,”纪延朗笑了两声,贼兮兮道,“我特意问了送信回来的人,说三哥走时已上不得马,乘车去的沧州。” 方盈舒坦了——纪延昌不受点皮肉之苦,她不知道别人,反正她是真的心里不痛快,想起来都觉得怄得慌。 而且打这一顿确实管用,纪延昌老老实实去了沧州,六月里还送了封信回来给李氏问安,说一家大小都安顿下了。 岳青娥私下同方盈嘀咕:“我瞧这意思,是不是还想要点钱啊?” “我也觉着,三伯贬了官,他们又是仓促之间从代州走的,到沧州重新安家,是需要一笔钱。” 方盈说到此处,略一停顿,还是说了下去:“但三伯在父亲身边那么多年,不可能一点儿私房都没有吧?” 岳青娥一把握住方盈的手:“我也这么说,不说别的,他们两房去年去代州、三交安家,父亲可能一文不给,就让他们去吗?” 方盈放下心来:“原来二嫂也想过此事。” “我早想过了,但你二伯不叫我说。”岳青娥面露不甘,“他总说一家骨肉兄弟,又不是没钱,算计这些做什么,却不想想人家是怎么算计我们的。” “咱们就想一想,又没做什么,算什么算计了?”方盈反握住嫂嫂的手,安抚道,“以后咱们两个说,不同他们讲。” 岳青娥赞同:“对,他们男子一说起这个,就讲什么骨肉兄弟,倒好像你我是外人,有意挑拨他们兄弟似的。” 方盈不能附和她去说二伯的不是,这时本该跟着说几句纪延朗的,但他真不是纪延寿这种无视兄弟争端,张口闭口兄友弟恭的人。 好在岳青娥也只是这番话憋得久了,不吐不快,说完心里舒坦了,也就不再多说,让方盈歇着,自己回房了。 方盈在心里琢磨了一回,等纪延朗回来,便把她和二嫂这番交谈说了。 “哼,他想得美!”纪延朗果然不似纪延寿,张口就说他三哥,“还想跟府里要钱,代州沧州这种地方,安个家能要多少钱?又不置宅子置地的,贪得无厌。” “是啊,有代州这前车之鉴,沧州还不定能待多久,赁处院子也就是了,要不了多少钱。” “我一会儿就跟娘说去,不管他,弄成这样都是自己作的,还有脸要钱。” “但娘要真不给,父亲那里不会……” 纪延朗道:“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让给的,日子紧了更好,省得他总摆少将军的臭架子。” 方盈就没有再说。 纪延朗说到做到,傍晚就同李氏说了,李氏却没听他的。 “娘说,换了我是三哥,这钱她绝不会给,定要我记住这个教训。”纪延朗学这话时,面色微沉,眉头也不自觉皱着,“但她是嫡母,不想受人指摘。” 可这是纪府家事,外人无从得知,又怎么会指摘? 方盈没有答话,这个谜底,还是他自己解出来为好—— 作者有话说:大家双旦快乐吖~! 第114章 时近小暑,汴京城中燠热难耐,方盈早从夏至起就搬到了去年岳青娥避暑住过的竹楼居住,纪延朗不肯独守空房,也随她搬了过来。 竹楼近水,夜里好歹能凉爽一些,睡个好觉,纪延朗在这边住得舒坦,掐指算算日子,跟方盈说:“要不就在这里生产吧?到满月再搬回去正好。” “不成吧,生产的时候或许还行,到满月就快九月了。” “也是,万一今年冷得早,你月子里又不能受风,那还是回去生吧。” 方盈已经打算好了,将厢房收拾出来做产房,但对此刻的她来说,这些都在其次,随着肚子越来越大,生产之期越来越近,她心里一直压着的恐惧也越来越压不住了。 “我问你,要是我生产时有个万一……” 方盈话没说完,嘴就叫纪延朗按住:“呸呸呸,什么万一?万事大吉,没有万一。” 方盈推开他的手:“你说没有就没有吗?” “我说没有就没有!”纪延朗斩钉截铁说完,回过味来,凑近了问她,“你是不是又害怕了?” 方盈叹气:“能不怕么?” 纪延朗展臂环住她肩膀,柔声道:“不怕,你忘了咱们两个是怎么成就姻缘的么?是你八字贵重。” 他这时倒信起这个了,方盈笑着问:“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谁说我不信?我不是早就说了,咱们两个是天定的姻缘么?这还叫不信,什么是信?” 方盈道:“谁同你争辩这个,我是想问你……算了,有娘在,就算你续弦,孩子也有人护着,定能好好长大。” “……”这怎么说着说着,连他的事都没有了? 纪延朗皱起眉:“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你,你是男子,要做官,要带兵打仗,家里的事自然顾不上。” “我说续弦。” 方盈反问:“难道你能不续弦么?” 纪延朗反驳道:“你少咒自己,什么续弦不续弦的。再说我怎么就不能从一而终了?” 方盈实在忍不住,笑了笑。 她一笑,纪延朗本来不恼,也有些恼了,“你就是信不过我,上次说不纳妾便是如此。” 方盈自己的烦忧还无法可解呢,哪有心思哄他? 干脆承认:“我是不信,换你是我,你能信吗?” “我……”纪延朗想说为何不信,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转而道,“我知道,你想的无非是旁人如何如何,我自不能免俗。” “这不是免不免俗,而是合情合理,别说年纪轻轻丧妻,官家都做祖父了,续娶新皇后,不也是人人说好么?” 纪延朗反问:“那你呢?”他进一步追问,“倘若是我先去了,你会改嫁么?” “从我本心来说,自是不肯,但万一身不由己,也没有办法。”方盈略一停顿,接着说,“你也一样。” 纪延朗想反驳,但认真去想,以自己的年纪,丧妻之后,哪怕自己坚决不肯续娶,父母能容上几年,却终究不可能一直容许他孤家寡人。 何况还要繁衍子嗣,传宗接代。 方盈见他沉默,也没再多言,谁料纪延朗闷不吭声坐了半晌后,忽然一把拉住她手,说:“不怕,生产那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就坐在你身旁。” 方盈一愣。 “不管别人说什么,谁要赶我走,我都不走,我就在产房陪着你。”纪延朗神色认真,满眼郑重,“你福泽深厚,一定能平安生产。” 方盈鼻头一酸,喉咙哽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纪延朗见她眼眶红了,凑过来亲亲她脸颊,笑道:“咱们说好了,携手白头,谁都不许先走。” 方盈觉着自己真挺好哄的,他就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还真让她心里踏实下来,不那么害怕了。 第二日方盈照例写孕中杂记——她写这个,一半是为防自己健忘,留待以后查阅,另一半还想留着给周从善和妹妹们有孕时参考,因而一向只写身子如何、胎儿如何,并不提及她与纪延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要绕过惧怕生产不写吗? 方盈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写了,因为写在纸上并不能给人以安慰,还是要到时候多陪在她们身边,多说些宽慰的话,就像纪延朗待她一样。 写完杂记,她拿起一旁的《论语》,读了起来。 有孕以来,方盈白日里都没什么事可做,顶多出去园子里走走,天热以后还改到晚饭后和纪延朗一块了,干脆找了些书来读。 最开始是读前人诗选,读着读着,发觉有些诗中典故,她没听过,想起当初在纪府虽识了字,回家后却全靠自学,连《论语》都读了个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便从纪延朗摆设般的书架上,找了本前朝名士注解的《论语》。 方盈身子重不能久坐,时不时就得起来,在屋中活动手脚,又尿频,书读得断断续续的,一直到交了大暑节气,才堪堪读完一遍。 期间周从善打发人来探望,听说她在读《论语》,特 地找了自己读过的《诗经》《楚辞》等书送来,给她读着解闷。 纪延朗见了,还打趣她:“娘子看来是要读成个才女,以后儿女读书,都不用为夫操心了。” “这话你都敢说,信不信我告诉娘去?” 纪延朗立马讨饶:“别别别,大热天的,何必让娘为这一句玩笑生气呢?”说着还伸手给方盈捏肩捶腿,好不殷勤。 方盈当然只是说笑,但她转念一想,又不由担忧:“万一孩子也同你似的不爱读书,如何是好?” 纪延朗自己是真不爱读书,但也觉着他们这样门第,孩子不读书未免太不像话,何况官家有意革除藩镇之弊,就算现在用着他们父子,也要把他们分开,以免成了气候,下一代只习武不读书是不成的。 便把自己的兵书找出来,跟方盈一块读,还振振有词道:“兵书也是书,而且连先生都说《孙子兵法》文辞生动,写得好。” 方盈看他这册《孙子兵法》书页都卷边了,封皮也有磨损,显然常常翻看,便笑道:“好啊,你讲给我听。” 纪延朗听说让他讲兵法,顿觉责任重大,不能如此草率,让方盈先通读原文,自己要准备一二。 方盈答应了,自己慢慢读了几日,等到休沐,纪延朗才一本正经坐到她面前,问她读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懂。 “那可多了。”方盈指着刚读过的地方,“‘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何解?” “就是说治万军能像治百十人一样,靠的是兵制。此处的‘分数’,按曹孟德的说法,叫‘部曲为分,什伍为数’,放在如今,以禁军为例,便是厢、军、营、都,厢辖十军,军辖五营,营辖五都,每都一百人。” 方盈隐约懂了:“是说像这样层层统辖,便能治众如治寡么?” “差不多,好比你和嫂嫂们料理家务,也是治众,想要将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下人们如臂使指,便需要中间委任管事娘子。” “那后面这句,‘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呢?” “这是说作战,要用旌旗、金鼓号令各部。” 这一篇是讲军势,闺阁女子读起来难免吃力,纪延朗索性接过书来,一句一句给方盈讲解,不时还拿方盈熟知的家务事举例,倒是讲得通俗易懂,颇具趣味。 讲完这篇,两人都意犹未尽,又把书翻回开头,从头讲起。 可惜纪延朗一旬只休一日,平日散值到家,天就有些晚了,看书累眼,只能口头上问答,如此一本兵法,直读到他们搬回小院,临近方盈产期了,还没讲解完。 方盈身子越发笨重,已顾不上惧怕,只想快点把孩子生下来,无娃一身轻。 岳青娥听了她的话,笑了几声,道:“你这肚子不算大了,人也没怎么丰腴,生下来,要不了多久就和从前一样了。” 方盈想的并不是这回事,但她这两三个月,饮食上确实有意克制——当日刘氏吃得太胖,胎儿太大,以致生不下来的惨事,她一直无法忘怀,临到自己身上,更不敢敞开胃口多吃。 “可这都快出伏了,怎么还没有要生的意思?”她扶着肚子抱怨。 岳青娥笑道:“可能这孩儿就是稳重的性子,不急不躁。再说御医也说了,只要身上是好的,到这个月末都不算迟。” 方盈心说孩子不急躁,我急躁啊,却到底无可奈何,只能没事多起来走走,希望生的时候好生一些。 没想到真让岳青娥说着了,其后几日她肚子依旧没有动静,直到二十九这日,正准备午睡,方盈腹中突然一阵疼痛,她一把抓住纪延朗的手。 纪延朗今日休沐,怕方盈要生,哪都没去,一直陪着她,这会儿察觉她手劲很大,再看她脸都白了,忙问:“怎么?哪里痛么?可是要生了?” 方盈咬牙挺过这一阵腹痛,点头道:“应该是。” 纪延朗立即让立春去请嬷嬷来,嬷嬷来了一看,确实是要分娩,忙叫人往李氏和岳青娥那边传话,找稳婆和御医来。 方盈这边则移去产房,她这会儿不痛了,还跟纪延朗笑着说:“幸亏昨日勤快,把头发洗了。” 不然月子里不能洗头,等出月子,头发都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纪延朗看她还能说笑,不怎么害怕似的,心下也安定不少。 很快岳青娥和高氏都过来看方盈,陪着等来稳婆,纪延朗为避嫌,先退了出去,等稳婆看过,说时候还早,两位嫂嫂都先走了,才又回去陪着方盈。 方盈又熬过一次阵痛,御医也来了,把脉看过,说她身子康健,只管好好积蓄力量,定能平安生产。 纪延朗送御医去外面偏厅休息,安排了人好生伺候,再回产房时,方盈羊水已经破了。 李氏派来的嬷嬷和稳婆没想到他又进来,都有些诧异,连声请他回房候着。 纪延朗绕过她们,坐到方盈身旁,把手给她,道:“受不住了就咬我。” 方盈正痛着,也顾不上其他,抓过他的手就死死攥住。 “不用劝了,今日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纪延朗回头跟稳婆和嬷嬷们说,“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嬷嬷们劝不动,只好报给夫人。 李氏本不打算这么早过来,她知道第一胎没那么快,听说小儿子在产房“添乱”,本打算叫他过来,转念一想,还是亲自出马,去了产房—— 作者有话说:‘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出自《孙子兵法》。 本来以为能写完生产的,莫名多写了一段小两口读书,哈哈,也挺好。 新生儿就在新年降生吧,祝大家新年快乐,2025一顺百顺。 第115章 方盈熬过一次阵痛,喝了些水,纪延朗正给她擦汗,门帘一掀,李氏走了进来。 “好好躺着,别动。”李氏一眼看见方盈,先吩咐道,“我来瞧瞧你,怎么样?痛得厉害么?” 纪延朗拎着帕子起身,把位置让给母亲,还替妻子答话:“比先前厉害,间隔也短了。” 李氏伸手给方盈理了理汗湿的发丝,点头道:“都是这样的。”又问稳婆开了几指了。 稳婆说才开两指,还早。 李氏再问方盈饿不饿,让她趁着能吃得下,用些饭食,“吃饱了,才有劲生。” 这话方才御医也说过,但方盈实在没什么食欲,便说:“待会儿吧。” “亲家那里,我已打发人去报信了。” 纪延朗听了这话,啊呀一声:“我都给忘了,幸亏娘记着。” “我还没说你呢。”李氏侧头看向儿子,“你在这儿添什么乱?” 纪延朗无辜道:“没添乱啊,儿子老老实实的,谁也没碍着……” “你老不老实,在这坐着就够碍事的了。” “我又不干涉她们,就是陪着,”纪延朗看一眼方盈,“她痛得很了,攥着我的手,更容易扛过去。” 李氏也跟着回头, 方盈与婆母对上眼神,立即道:“你听娘的,出去吧,我这里陪着的人多着。” 纪延朗道:“她们能和我比吗?再说我早许诺了你的……” 李氏笑了笑:“我才听明白,原来你们早说好的?” 方盈担心婆母不喜,忙道:“只是说笑……” “我可不是说笑,”纪延朗插话,“我再真也没有了。” 李氏站起身,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待会儿紧要关头,你先吓跑了。” 纪延朗笑道:“儿子有那么胆小么?” 李氏没理会他,又嘱咐方盈几句,才看一眼儿子,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我去送送娘。”纪延朗跟方盈说了一声,便随母亲出去。 方盈叫立春扶自己起来小解,嬷嬷忙叫侍女拿恭桶来,劝她别折腾,就着床解,能省些力气,也防着阵痛突然袭来。 “娘子不用羞臊,产妇都免不了的。”稳婆也跟着劝说,“等产后下不了床,一样要在床上解。” 方盈坐起来,也觉得气力不足,便命人看着门,别叫纪延朗进来,自己听她们的劝,就在床边解了。 嬷嬷适时劝道:“不是老奴等人多事,娘子眼看要生了,还得顾忌着六郎在此,这要回避、那个不便的……” 稳婆接话:“是啊,不说别的,产妇生产时失禁,可不在少数,让郎君亲眼见了,总归对娘子不好。” “失禁?”方盈一惊,“还有这事?” 嬷嬷怕吓着她,安抚道:“有些生的时候长了,保不准是有的。不过产房不能通风,生产时气味总归不……” 方盈本来没闻见什么异味,让她一说,顿觉房中似有一股尿骚味,忙打断她:“多谢嬷嬷,我知道了。”又叫立春把熏香拿近一些。 嬷嬷看她听进去了,也见好就收,没再多言。 纪延朗过了一会儿才从外面回来,方盈打量他面色,问道:“娘没生气吧?” 纪延朗在她身旁坐下,摇头:“没有,娘就是嘱咐我几句,让我别自以为上过战场,就能对女子生产视若平常。” “我正想同你说,你现在在这里也便罢了,待会真要生了,你还是去外头等。” “怎么?你也怕我……” 方盈摇头道:“我到那时必是什么都顾不上,你在或不在,没有分别,哪怕我真想起来要你陪,再叫你进来也不迟。” 纪延朗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真这么想?” “嗯。”方盈回望着他,郑重点头。 纪延朗想起母亲方才说的,方盈是第一胎,没经历过,才会答应让他陪着,不然是不会愿意让他在旁看着自己生产的。 “至少我绝不愿你父亲瞧见我那般狼狈。” “好,”纪延朗终是答应了,“听你的。” 方盈笑了笑,转头吩咐立春去传饭,“趁这会儿吃一点吧。” 饭早就预备下了,很快便送进来,但方盈还没吃上,就又开始阵痛,好不容易熬过去,先前送来的饭已凉了。 纪延朗让人再取新的来,陪她用了饭,又熬过几次阵痛,直到天黑透了,产道才终于开了十指。 “我就在窗下候着,想我就叫我……” 纪延朗攥着方盈的手,还想再说两句,嬷嬷已过来催道:“六郎放心吧,娘子胎位很正,您出去转转,吹吹风,一会儿就生下来了。” 方盈鬓边发丝已被汗湿透,面色苍白地冲他点头:“去吧。” 纪延朗终于松开她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娘子不要分心,来,先吸一口气,对,再缓缓吐出来。” 方盈听着稳婆的话,喘匀了气,在她说“用劲”的时候的用劲,几度痛得不想生了,却到底在稳婆一声声的:“看见胎发了。”“头出来了!”“娘子再使点劲儿,看见肩膀了。”回报中咬牙撑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声婴儿啼哭。 “出来了出来了!恭喜娘子,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娘子呢!” 是女儿么?方盈已筋疲力竭,闻言仍是努力抬头,想看一眼婴儿的模样。 立春忙伸手撑住她后背,嬷嬷笑着劝道:“娘子莫急,奴婢们先给小娘子擦洗,包好了再抱给您看。” 方盈还没躺回枕上,窗外已传来纪延朗的问询:“生了吗?是女儿吗?” 嬷嬷边让人去各处报喜,边亲自出去,答道:“给六郎道喜,六娘生了,是个标致的小娘子,母女平安。” 纪延朗迫不及待,问道:“我能进去了吗?” 嬷嬷未及答话,廊下便传来夫人的声音:“你急什么?孩子刚落地,要擦洗,包上襁褓,里头还得收拾,你别莽莽撞撞的,再带进去风,吹着盈儿和我小孙女。” 纪延朗还有些没回过神,喃喃道:“这就生了吗?”又想起来问,“手脚都好好的吗?” 嬷嬷笑着答道:“好好的,不多不少,十个指头,十个脚趾。” 纪延朗放了一半心,又问:“娘子呢?” “娘子也好着呢……” 他们就在窗下说话,产房内听得清清楚楚,稳婆边笑着说:“见过恩爱夫妻,没见过像郎君和娘子这般恩爱的。” 边将包好的婴儿送到方盈跟前,“娘子快瞧瞧,老婆子接生二十年,真没见过几个似小娘子这般生下来就白净标致的。” 方盈此刻实在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倚着立春,看向稳婆怀中的婴儿,“这就算白净的么?” 稳婆笑道:“很白净了,头发也好,您瞧,又黑又密。” 头发是比她见过的新生儿要浓密,但脸还是红红的,皱皱巴巴,方盈觉着稳婆怕是同谁家都这么说,便笑了笑:“嗯,现在要喂奶么?” 乳娘早已提前找好两个,都在外间候着。 稳婆说了得喂之后,便将孩子交给乳娘,自个回头帮着方盈将胎盘娩出。 之后李氏和岳青娥进来探视,都夸新生儿生得俊,方盈也没当真,吃了一碗红糖鸡蛋,便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房内烛光昏黄,纪延朗背光坐着,正看着她出神。 “醒了?”两人目光对上,纪延朗立刻凑到近前,问她,“身上怎么样?” “像被什么碾过一样,散架了。”方盈张口说话,才发觉自己嗓音喑哑异常。 纪延朗忙回身要水,转回头看她目光四处梭巡,便道:“孩子吃了奶睡了。 方盈点头,等立春端来水,就着纪延朗的手喝了几口,便请他先出去,“我内急。” 纪延朗叮嘱立春等人小心服侍,便起身出去外间。 嬷嬷听见动静,进来便劝方盈不要起身,“下面定然还痛着,叫她们接着吧。” 方盈略动了动腿,私-处果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她不敢逞强,忍着羞耻让立春等人服侍小解。 产房不能通风,血腥气萦绕不散,再一排泄,就算熏着香,气味也怪得很。 方盈想起来问:“我方才生的时候,失禁没有?” 嬷嬷和侍女们都说没有,方盈松一口气,嬷嬷笑道:“娘子放心吧,生得极顺。”又说正好她这会儿醒了,要给她按摩腹部,以便恶露更快排出。 “可能会疼,娘子忍着些。”嬷嬷边说边上手按。 方盈本以为经过生产,这等痛能忍得了,没想到嬷嬷手上用劲之后,她还是没忍住,痛呼一声。 纪延朗在外间本来就等得有些急了,听见动静,立刻掀帘子进来,问:“怎么了?” 嬷嬷忙说没事,解释了两句,方盈缓过来,也道:“没事,方才就是一时不妨。” “非得这会儿就按么?”纪延朗走到跟前,看着方盈脸色有些担忧,“让她歇一歇,明日再按不成么?” “早排出来早好。”方盈孕前就把产后保养诸般事项记熟了,这会儿不用嬷嬷多说,自己劝纪延朗,“时辰不早了吧?你回房早些歇着,明日再来探 我。” 纪延朗觉着自己有一肚子话想同她说,但此时确实夜色已深,她这里还有正事,自己帮不上忙——嬷嬷的眼神,恨不得立刻就送他出去。 只好答应一声:“我明日一早就来看你和鸿儿。” 鸿儿是方盈给孩子取的乳名,纪延朗头痛取名,早早就叫方盈来取,她想了好几个月,开始觉得“燕儿”不错,家燕好养活,且男女都可用,但重了纪延朗他们兄弟的字辈,又从燕想到雁,最终选了同义的“鸿”字。 纪延朗也觉得念着顺口,意头也好,就这么定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更新完了上床睡觉,才想起燕和纪延朗的延谐音,是要避讳的哈哈 [笑哭][笑哭][笑哭] 第116章 纪延朗独宿房中,怎么都睡不踏实,第二日早早起来,问了侍女,听说方盈还在睡,便先练了阵拳脚,然后洗了脸,收拾好了,厢房那边才传来方盈起身的消息。 他急忙过去,进屋正看见立春扶着方盈在地上走动,忙抢上前问:“怎么下地了?” “我试试能不能走。”方盈□□其实还在疼痛,但不想纪延朗过于担心,便忍着痛,微笑道,“你忘了么?御医说过,产后若无异常,每日下地走走,是有好处的。” 纪延朗从立春手中接过方盈,看着她脸色道:“那也不用这么快吧?你脸都白了,是不是还痛?” 方盈只好点头:“我正想回床上去呢。” 纪延朗小心翼翼将她扶回去,让她坐下,然后给她脱了鞋,托着她双腿放到床上。 立春则取了引枕放到方盈身后,让她能舒舒服服靠坐。 “你用过饭了吗?”方盈看着正给自己盖被子的纪延朗问。 “没有,想同你一起。” 方盈便吩咐立春,叫人把纪延朗的饭一块送过来,然后冲纪延朗笑道:“你在我这里用饭,可就得委屈一下了。” “委屈什么?不同你一起用饭,我才委屈呢。” 纪延朗张口就来,听得房中服侍的侍女都禁不住乐,方盈斜他一眼,指指侍女搬来的矮足食案,道:“我是说就着这个,得委屈你屈着腰背。” “不碍的,行军打仗时,蹲在地上都能吃。” 纪延朗让开地方,等侍女们摆好饭,才在方盈身边坐下,道:“我喂你吧,你想先吃哪个?” 方盈摇头:“快吃你的吧,今日不去营里么?” “我昨晚才喜得贵女,今日晚些去,也是人之常情,不打紧的。” “那也不劳你伺候。”方盈笑着婉拒,“让立春来就行。” 纪延朗也知道自己不会伺候人,起身坐到对面去,一边提箸,一边问:“鸿儿呢?还在睡么?” “天刚亮时哭了一回,吃过奶睡了。” 纪延朗又问女儿奶吃得多不多,方盈道:“我还没顾上问呢。” “是我心急了,先吃饭。” 两人吃完了饭,食案刚撤下去,嬷嬷就进来了,说夫人传话要见六郎。 纪延朗走后,方盈问嬷嬷女儿睡得如何吃奶如何,嬷嬷笑答:“小娘子睡得好,夜里就醒了一次,吃过奶一觉睡到天亮,吃奶也有劲,吃得可香了。” “两个乳娘都喂过了么?”方盈问。 “都喂过了,不过时候还短,一时瞧不出小娘子喜好。” 方盈点点头,看侍女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便问:“回乳药么?” “是。”嬷嬷应声,让侍女将药吹凉,服侍方盈喝下。 方盈□□已有胀痛之感,喝完便问:“几日见效?” “每日三副,通常三日便可见效。” 方盈喝完休息片刻,纪延朗回来说:“娘找我商量明日洗三、给各家报喜的事,我先去营里打声招呼,一会儿就回来。” 这是要告假了,现在这些都不用她操心,方盈便只笑着点头。 纪延朗走了没一会儿,岳青娥、高氏两位嫂嫂联袂来看她,妯娌三人说了会儿话,小鸿儿醒了,哭了几声。 岳青娥笑道:“醒得倒巧,正好咱们瞧过了侄女再走。” “怕是得先吃奶。” 方盈看一眼立春,立春会意,往外刚走两步,嬷嬷便进来回话,说乳娘正给小娘子换尿布,待会儿就抱进来给三位娘子看。 岳青娥顺势问新生儿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嬷嬷答得和先前差不多,岳青娥又问夜里哭闹好不好哄,嬷嬷笑眯眯地说:“好哄得紧,吃上奶就不哭了。” 正说着,门口侍女掀开门帘,乳娘抱着小鸿儿进来了。 落地才第二日的小婴儿眼睛紧闭着,小嘴撅起来四处寻找,岳青娥见了就笑道:“这是找奶吃呢,快给她安个座儿,让孩子吃奶。” 方盈目光都在女儿身上,等乳娘坐下,衣襟都解开了,才后知后觉岳青娥是要乳娘当面哺乳。 她有些不自在,收回目光,看向两位嫂嫂时,却见她们都毫不避讳,直直看着孩子吃奶,还你一言我一语交谈起来。 “哎哟,这孩子大口大口的,吃得真香。”岳青娥先道。 “是啊,胃口真好,比我们怀秀都强。”高氏接道。 岳青娥笑道:“我记得怀秀换了好几个乳娘呢吧?” “是,最初定的两个,他都吃不了几口就不吃了,没法子,又从我娘家找的。” “所以说六弟妹有福气,生得顺,孩儿也是个省心的。”岳青娥说着看向方盈,却见她望着自己,笑问道,“怎么?还没回过神?” 方盈没明白:“啊?” 岳青娥指指乳娘怀中的婴儿,笑道:“昨日这时还在肚子里呢,此刻就是个能吃会哭的小人儿了,是不是没回过神?” 方盈笑了笑:“还真是。” “一会儿吃饱了,放你身边睡,母女两个多一处待待就好了。” 方盈答应一声,岳青娥看时候不早,问方盈明日洗三可有什么特别要嘱咐的,她想了想:“哎呀,二嫂不提,我差点忘了,是不是还没往开封府周王妃那里送信?” 岳青娥点头:“我想着你应是要派个身边人去报喜的。” 方盈跟她道谢,岳青娥嗔了句:“同我客套什么?”便和高氏告辞去忙了。 “叫麦草来一趟。”方盈吩咐。 立春出去传话,这时孩子也吃饱了,乳娘掩上衣襟,一直站在她身侧的另一个乳娘抱起孩子拍嗝。 方盈看这二人没有争着在她面前露脸,行动间也有些默契,略微放心。 “睡了么?”她轻声问。 哺乳的乳娘已经起身,闻言也轻声细语答道:“没睡熟。” 方盈想着自己一会儿还要见麦草,便让她们先将孩子抱回去睡,免得人进来吵醒了她。 两乳娘抱着孩子出去,不一会儿麦草就来了。 方盈叫她去开封府给周从善报喜,“就说我昨日午间发动,到亥时初刻顺利产下一女,孩儿有五斤八两,我精神也不错。” 她猜想着周从善可能会问的话,一句一句告诉麦草怎么答,又听麦草复述一遍,才让她去了。 “娘子歇一歇吧,这才第二日,身子还虚着。”嬷嬷上前劝道。 方盈确实觉着有些累,想躺一躺,便让她们扶着躺下,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时麦草还没回府,倒是纪延朗已经回来了。 “郎君听说您睡了,便没进来。” 方盈刚睡醒,懒怠开口,只“嗯”了一声。 嬷嬷怕她又睡着,误了下一餐,便叫立春给她按腿,自己报厨房菜单:“做了人参鸡汤、鲫鱼豆腐羹,娘子想吃面食还是粳米饭?” 方盈却问:“不哺乳也喝这些么?” “这都是益气补血的,娘子刚生产完,是不是觉着身上乏力,不爱动弹?” 方盈点头,她现在一根手 指头都不想动。 嬷嬷笑道:“那娘子正该多进补,才能把失掉的气血补回来。” “那叫她们烤些馅饼来吃吧。” 嬷嬷答应一声,叫人去厨房传话。 方盈有了食欲,精神也振奋了些,叫立春扶她坐起身,看几案上摆着葡萄,又叫侍女服侍她吃了几颗。 这时外面终于传来消息,说麦草回来了,还带着周王妃身边的老嬷嬷。 老嬷嬷是周从善派来探视方盈的,进门问过好,先给她请了脉,说王妃不放心,定要她亲自看过,确认方娘子康健才能安心。 方盈眼眶发酸,强自笑道:“我身子一向康健,生得也顺,没怎么遭罪,请王妃放心。” “王妃本想明日洗三亲来探视,但又怕府上不便,命老奴问问娘子,满月是否宴客?” 方盈听说周从善能来,很是惊喜,忙说到时自己亲自下帖子请王妃赴宴。 老嬷嬷又说了几句恭贺的话,便告辞离去。 方盈让麦草去送,这才想起来问纪延朗在哪。 “在外书房,夫人让六郎给郡公写信报喜,再把明日请各家亲眷的帖子写了。”嬷嬷笑着答道。 方盈也笑:“那是够他忙一阵的。” 满月宴的事不着急,她决定先吃饭,没想到饭送来,正吃着,外间忽地传来婴儿哭声,鸿儿也醒了。 “倒是个会赶饭时的。”方盈端着汤碗,笑道。 “算算时辰,也该吃奶了。”嬷嬷笑着回。 方盈点点头,冲边上的杏娘道:“一会儿吃完了,让乳娘抱过来。” 杏娘刚应声,嬷嬷就说:“老奴去吧。” 方盈笑道:“这两日辛苦嬷嬷了。” 嬷嬷说着“老奴分内之事,不辛苦”,掀帘子出去了。 方盈慢慢吃完了饭,侍女收拾下去,撤下食案,很快乳娘就抱着小鸿儿进来了。 “娘子还没上手抱过小娘子吧?”嬷嬷笑着问道。 方盈点头,看着乳娘怀里那小小的一团,一时有些不敢伸手。 嬷嬷就走过来,让她看乳娘是怎么抱的,告诉她如何一手托着婴儿头颈,一手托着臀部,然后叫乳娘轻轻将婴儿放到方盈手上。 光滑柔软的襁褓挨到手掌那一刻,方盈全身都绷紧了,明知双手就放在腿上,不至于摔了孩子,还是不由自主的慌张。 而且小婴儿到了她怀里,还皱着个眉,哼了两声,她都不敢大喘气,怕惊着孩子。 嬷嬷上前挪了挪方盈的手,让婴儿更舒适,“这样,对,娘子可以抱高一些了。” 方盈小心翼翼将婴儿抱至胸前,仔细端详。 “娘子瞧,这眉毛,这鼻梁和小嘴,同您一模一样。”嬷嬷笑着说。 “是么?”方盈还真没太看出来。 立春也在旁看着,闻言点头:“是哎,像娘子。” 嬷嬷满意一笑,又道:“眼睛像六郎。” 这孩子抱过来就没怎么睁过眼睛,实在无从判断,但方盈心中还是涌上一股脉脉温情——这是她的孩子,她和纪延朗的孩子,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她禁不住低头,在孩子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第117章 纪延朗过来看方盈时,小鸿儿已在她身侧睡得熟了。 刚刚上任当爹的纪延朗,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看女儿合眼酣睡,鼻尖儿还有一点汗珠,便用气声问:“她是热么?” 产房不透气,方盈腿上盖的都换了薄被,她伸手抹去汗珠,又探了探孩子额头,轻声道:“今日是有些热。” 将襁褓松了松,方盈轻声问纪延朗:“都写完了?” “你听说了?”纪延朗抬起手给她看,“我手都酸了,笔杆子比枪杆子还难拿。” 方盈忍俊不禁。 纪延朗看看她,再看看小鸿儿,也笑起来:“但这是咱们的大喜事,拿不动也得拿。”他伸出两根手指,“我给父亲写信,光是写咱们鸿儿怎么好看,就写了两页纸。” 方盈:“……你也觉着鸿儿好看么?” “啊,”纪延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七分像你,三分像我,这还不好看?” 方盈低头,仔细端详女儿睡颜,也觉着越端详越好看,禁不住低低笑了两声。 小婴儿大约是被父母交谈所扰,蹬着腿哼哼两声,方盈和纪延朗立刻噤声,等她不动了,才各自松一口气。 “你们睡吧。”纪延朗小心翼翼直起身,“我去娘那儿。” 方盈叫住他,把周从善想满月时来看她和孩子的事说了,“你代我跟娘回禀一声。” “嗯。”纪延朗应声去了。 方盈躺下来,看着鸿儿的睡颜,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傍晚,却是被臭味熏醒的。 “是小娘子排泄了。”嬷嬷上前,边说边伸手扶起方盈。 乳娘也上前来,将孩子抱出去换尿布。 “老奴去看看。”嬷嬷也跟了出去。 “小娘子自落地还没大解,嬷嬷每次都要过去瞧瞧。”杏娘回道。 难怪午饭时,嬷嬷要亲自去传话,原来是去看鸿儿有没有大便。 “嬷嬷待我和鸿儿太尽心了。” 晚饭前,纪延朗来同方盈一起用饭,她有意当着嬷嬷感叹道。 嬷嬷忙说:“都是老奴分内该做的……” 纪延朗道:“我也觉着嬷嬷格外尽心,即便是分内事,能做到嬷嬷这般周到妥帖的,也是百里挑一。”又给嬷嬷道辛苦,叫人去厨房单要两道好菜,请嬷嬷先去用饭。 嬷嬷推辞两句,见六郎六娘都是诚心谢她,这才领受。 等嬷嬷出去,方盈又让纪延朗记得跟母亲也夸上几句,再谢谢她选了这么一位尽心尽力的嬷嬷。 “行,我知道了。”纪延朗应完声,才想起来,“你明日不就见着娘了么?” 洗三就在产房外间厅中,到时大伙都会来看方盈。 “我说是我说的,你说是你的意思。” 原本方盈有孕,李氏派了两位嬷嬷过来,但夏日里另一位嬷嬷突然生了病,别说方盈当时怀有身孕,便是没有,也不可能留生病的下人在旁服侍。 李氏想再点一人过来,方盈当时觉着不缺人手,便推辞了,如今看来,却是辛苦了这位嬷嬷。 “好,听你的。周王妃的事,我同娘说了,娘说正好,她本就想着鸿儿是你我长女,满月宴要办得热闹些。” 方盈问:“娘别是想办完满月宴,就往镇州去吧?” “你从哪里知道的?”纪延朗十分惊讶,“娘方才还说谁都没提,等忙过这几日再说呢。” “我猜的。” 办完满月宴正好进九月,天不冷不热,路上好走,只要李氏没改主意,那时候启程是最合适的。 纪延朗叹道:“还是你明白娘的心思。” “你没再拦着了吧?” “没有,自上回你说娘是真想与父亲团聚,我再没劝过半句。”纪延朗略微一顿,还是说了下去,“但我不放心,想到时告假,送母亲去镇州。” “好啊,理该如此。” 纪延朗拉住方盈的手:“可一来一回,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鸿儿刚满月,你……” “放心吧,家里又没什么事,再说还有两位嫂嫂在呢。” 纪延朗凑近了问:“那你就不想我吗?” “……” 方盈虽然没想到他是说这个,却知道他想听什么,遂低头一笑,道:“我当然会很挂念,但尽孝为先,你亲自送娘过去,我心里也更踏实。” 纪延朗揽上她肩头,叹道:“要不是你刚生下鸿儿,真想带你同去。” “你有这份心意,我比去了还高兴呢。” 夫妻俩说定此事,饭也送来了,用过饭又说了会话,纪延朗才依依不舍地回房歇息。 方盈白日睡了两觉,这会儿便不太困,加上嬷嬷又进来给她按摩过腹部,疼得她出了一身汗,干脆叫立春扶她起来,下地走了几步。 “我这还 是生得顺的,仍然这般不适,难以言表,那些生得不顺的呢?”方盈跟立春感叹。 “是啊,奴婢只是从旁看着,都替娘子疼得慌。” 方盈也有些相似的感触:“我也突然明白了很多母亲的苦楚。” 比如她继母,生方荃时,足足痛了五个时辰才生下来,产后还添了不少毛病,从前没人同方盈细说,但如今她已能体会。 因有这般感慨,第二日见到继母时,方盈态度都比从前亲近,见她没带方荃来,也没多想,只说满月时别忘了带二娘来见见鸿儿。 且李氏和各家姻亲女眷都来方盈房中看她,两人统共也没单独说上几句话,大伙热热闹闹的,要么夸方盈有福气,要么夸鸿儿生得好,整个洗三礼办得十分圆满。 之后方盈安心休养,到二十天的时候,李氏当着三子二媳的面,吩咐岳青娥和高氏操办满月宴,顺便说了自己准备九月启程去镇州。 纪延朗立刻接话,说要告假,亲自送母亲过去。 纪延寿还愣着,五郎纪延辉已开口说骑军营怕是不便告假这么多日,弟妹又刚生产,他们衙门清闲,不如他告假,送母亲去镇州。 纪延寿回过神,忙说他是兄长,理当他去。 李氏没有拒绝儿子们的孝心,但让他们三兄弟自去商议到底由谁护送她去镇州。 “二哥衙门里太忙,根本抽不开身,五哥虽然清闲,但不敌我熟悉道路,我又对他晓之以情,说我在外三年,没能在母亲跟前尽孝,这次就请五哥让我一回。” 纪延朗绘声绘色地跟方盈学舌:“五哥这才答应,但还是说若骑军营给不了这许多日假,便让他去送。” 方盈有些意外,这位五伯平日不声不响的,怎么这次这般主动……啊,她怎么忘了?这可是去镇州,是纪延辉难得能在父亲跟前露脸的机会,两个亲生儿子都没去送,更显出他的孝顺。 “不,无论如何,都得你去。”方盈正色道,“不然传出去,连二伯名声都有损害。” 纪延朗一笑:“我知道,怎么也不会叫五哥去送的,不过五哥也没有坏心,只是想在娘跟前多尽尽孝心。” 坏心确实不至于,但私心肯定是有的。 方盈点点头,没再多言。 纪延朗接着就去营里告假,他在营中人缘不错,又是将门虎子,立过功劳,此次还是去送母亲,营里很快就准了假。 方盈又苦熬几日,终于熬到满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顶着清爽干净的头发,歪倒在榻上,禁不住喟叹:“终于活过来了。” 侍女们都笑,立春还不忘宽慰她:“娘子身上真的没有异味。” “少哄我,我头上的味儿,自己闻得到。” 早在半月前,方盈就已无法忍受,凡见人都得拿巾帼围上发丝,以防旁人闻到异味。 身上虽然还好,但产房中始终有一股萦绕不去的血腥味,这个月又连续多日晴热,每到午后那气味,方盈略一回想都觉着不适。 纪延朗也十分喜悦,晚上就寝时抱住方盈狠狠亲了一通,道:“可算是不用独守空房了。” 方盈抬手按住他胸口,“但我身上还未痊愈,你且再忍忍。” “还没痊愈?”纪延朗惊愕,“怎么不早说?也好请御医看看……” 方盈打断他:“自然是御医看不得的地方。” 纪延朗目光下移:“你是说……” 方盈点头。 “一个月了都没痊愈么?御医就算不能看,至少能问诊,开些药或是……” “这不是吃药能治好的,嬷嬷教了我一些法子,但得慢慢来。”方盈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别说才一个月,便是过了几年,也未必能恢复如初。” 察觉到她有些不悦,纪延朗忙说:“好好好,不急,咱们慢慢调养。” 方盈松一口气,刚要说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宴客,纪延朗就凑过来,问:“不过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我看看。” “不行。”方盈一惊,断然拒绝。 纪延朗愣了愣:“怎么……” 方盈只是同他说这些就已经觉着难堪,没想到他竟然还要看,禁不住有些气恼,推开他翻过身去,道:“不行就是不行。睡吧。” “……” 纪延朗赶忙凑上去哄,说了许多道歉的话。 方盈没想因这几句话真跟他闹别扭,况且明日要宴客,为这点儿事让人看笑话,也不值当。 却忘了男子总是得寸进尺,见她不恼了,转回身来,纪延朗立即贴上来抱住她亲个没完。 方盈一旦推拒,他就低声下气,让方盈可怜他这几个月和尚般的日子,又再三发誓绝不碰她未愈之处。 她难免心软,到得后来,衣衫也解了,手也用上了,折腾到她昏昏欲睡,纪延朗才终于满足,拥着她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年前不知道还能不能更了,不管了,先给大家拜个早年~[亲亲][发财] 第118章 方盈已有半年不与纪延朗同床,陡然同宿,十分不惯,他又总是紧贴过来,让她怎么翻身都不舒适,到早上纪延朗都起身了,方盈还没怎么睡醒。 纪延朗见她不睁眼,一副困倦之态,便说还早,叫她再睡会儿,自己出去练拳。 方盈舒展手脚,翻了个身,真的又睡了一觉,直到立春来唤才起身。 纪延朗进来,正好见到她掩面打呵欠,随口问道:“还没睡醒?” 方盈不想当着侍女说他,便只斜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纪延朗被斜了这么一眼,想起昨夜,有些心虚,扭头洗脸去了。 两人用过早饭,小鸿儿也醒了,方盈让乳娘抱着孩子,一起去给李氏问安。 陪李氏说了会儿话,方盈回房刚换上见客衣裳,外头就来传报,说周王妃车驾已至府外,她赶忙起身,亲到垂花门外迎周从善下车。 周从善一见方盈,便握住她双手上下打量,“怎么还迎出来了?身上都养好了?” “好多了。”方盈笑着,答前一句问话,“闷了一个月,正想出来多走几步。” 周从善见她气色不错,点点头,携着方盈的手往里走,同时说道:“我让她们传话,千万别惊动夫人来迎,可传到了?” “传是传到了。”但只怕李氏这会儿,已经迎了出来。 周从善叹道:“我便是不想劳动长辈,才特意早早登门。” 她的心思,方盈自然清楚,但周从善毕竟身份在这里,李氏若不亲迎,万一传出去,便是纪府狂妄无礼。 果然,两人刚行至垂花门,李氏携岳青娥和高氏也已到了跟前。 周从善松开方盈的手,命人扶住福身行礼的李氏,道:“夫人快免礼,折煞我了。”又让岳青娥、高氏也免礼。 李氏请周从善去正房就座,她笑着推辞,说她与方盈找个清净地方说话就好。 众人都知她与方盈要好,今日赴宴就是来探望方盈的,便也不拘泥于客套礼节,陪着行了一程,就让方盈陪周从善去花园赏花喝茶了。 两人进了花园,周从善才想起来问:“鸿儿呢?睡着么?” “嗯。”方盈点头,“方才带着去给我们夫人问安,大伙逗了一会儿,她就困了,叫乳娘抱回去睡了。” “我听嬷嬷说,长得尤其白净,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方盈笑道:“她们都这么说,我倒没瞧出来,一会儿你瞧瞧。” “我不用瞧,你生的女儿,必是个小美人。”周从善说完,想起一事,拉着方盈笑道,“我听了嬷嬷回报,心中喜悦,本想认个干亲,白得一个乖女儿。” 方盈自是求之不得,但好友这话,似是已改了主意,便玩笑道:“我应下了,说出来可就不许反悔了啊。” “不是反悔。”周从善摆摆手,“是殿下说,女儿总要嫁到别人家去……” 她略一停顿,看向方盈,却见好友立时看向自己腹部,周从善赶忙说道:“看什么呢?没有。” 方盈失笑:“吓我一跳。” 周从善道:“我也说他想得太远,别说我们现在还没动静,便是有了,谁知道生下来是男是女?他却说大上两三岁都无妨,且等等看。” 方盈很惊讶,因为秦王这话听着不似玩笑,“这……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惊什么?”周从善笑道,“鸿儿给我做儿媳妇,难道你还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这才满月,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是有些早。”周从善凑近些许,低声道,“能不能生出儿子还不一定呢。” 说完不等方盈接话,便问起她生产时的情形。 方盈也没追问,顺着她的话讲起生产和坐月子期间诸般事宜,两人边走边谈,直到走累了进亭子坐下,她才趁空问周从善方才为何说那句话。 “也没什么。”周从善神情淡淡,“就是烦了他们现在一口一个小皇孙。” 算来他们成婚已近一年,说这等话的人难免多起来,方盈拍拍好友的手,道:“不用理会,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我怀鸿儿的时候,旁人也爱说这些,但生下来是个女儿,我不知多高兴。” “我看你们夫人也挺高兴的,满月宴办得这般郑重其事。” 方盈点头,说了李氏要去镇州,纪延朗准备亲自护送一事。 “你这才满月,他就要走?” 亭子里服侍的只有立春,方盈便不避讳,直接说道:“我现在觉着他走了才好。” “为何?”周从善不解,“你孕期里,他不是挺体贴的么?” 方盈不好意思直说昨夜之事,只道:“我身子还没全好,不想与他同房。” “不想同房就同他说嘛,他总不敢强迫你吧?” “倒不至于,但……”方盈想说自己如今似乎比刚圆房那会儿更不愿行周公之礼,但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外面,便咽了回去,只道,“还是想清清静静养上些时日。” 周从善自是以她为先,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两全其美了。”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下人来报,说亲家到了,方盈问了几句,得知其他几家姻亲,包括四娘纪兰君都已入座,便同周从善起身,也去了待客的厅堂。 秦王妃驾到,大伙纷纷出迎,行礼问好后各自归座,方盈看见方荃站在继母身后,便向她招招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单独介绍给周从善。 虽有楚音的渊源,周从善却还是第一回见方荃,她把小姑娘叫到跟前,拉着手一边打量,一边夸方荃生得俊俏,像姐姐,末了还给了一串珍珠做见面礼。 这时方盈院里侍女来报,说小娘子睡醒了,方盈忙让把鸿儿抱来,给各位长辈瞧瞧。 此间厅堂距她居处不远,乳母很快就把鸿儿抱了过来。 座间以周从善身份最为尊贵,自然是先抱到她跟前,小婴儿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过来,只一眼就让周从善心化成一汪水。 “我就说吧,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周从善笑着看方盈一眼,叫侍女拿来自己准备好的金项圈和羊脂玉佩,亲手给鸿儿佩戴上。 之后众人依次看过鸿儿,说了不少夸赞的话,也都给了礼物。 李氏怕孙女幼小,受不得人多吵闹,让乳母把孩子抱回去,然后请大伙移步花厅,入席吃酒。 今日是八月最后一天,天公作美,风和日丽,花厅内外,阶上阶下摆了好些盛放的菊花,其中不乏名品,李氏边走边为贵客解说,大伙驻足观赏,赞叹一回,才进去入座。 以周从善的身份,自是与李氏等诰命夫人同坐一席,方盈少不得也要末座作陪。 饮过几轮酒后,席上开始行酒令,方盈想着方荃年纪小,在席上待着怕是无趣,便让杏娘带她出去玩,另给她找些吃食。 杏娘应声而去,过了片刻,立春趁斟酒时回禀,说纪兰君带着方荃走了,“四娘不会饮酒,正好也想出去。” 有她带着自然更好,方盈放心地点点头,一直留在席上陪客,直到宴席散了,送走周从善,才得空把继母和方荃带回院里,说上几句话。 但她有些日子不饮酒,今日又饮得多了些,回房便一阵阵头晕,说了几句家常,得知家里什么都好,就让人送她们母女去外院与父亲汇合。 方盈换上家常衣裳,去了簪钗,喝完醒酒汤,没等到纪延朗回来,就歪在榻上睡着了,等她睡醒睁开眼,外头天都黑透了。 “郎君没回来么?”她起身没见着纪延朗,便问立春。 “回来了,见娘子睡着,郎君换了身衣裳又出去了,说是去寻二郎说话。” 李氏已经定了初五启程,纪延朗肯定有些话要跟二伯托付,方盈点点头,喝了杯温水,又问鸿儿。 “方才醒了一回,吃过奶,又睡了。”立春回完话,侧身看一眼杏娘,道,“你还不趁这会儿回禀娘子?” 杏娘面色踌躇,方盈看向她,问:“什么事?” “是二娘让奴婢给娘子传个话,”杏娘上前一步,小心回禀,“二娘如今在学女红,楚音姐姐在她那儿没甚事做,她想问王妃身边缺不缺人手……” 方盈一听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直接问:“先前她不是跟楚音打结子么?怎么学女红,楚音姐姐反而没事做了?那她是同谁学的?” 杏娘答道:“盖嬷嬷,学的做针线活。” 盖嬷嬷是方盈继母潘氏的乳母,她儿子早夭,丈夫也早死之后,就一直跟在潘氏身边,是个没什么本事,却很能装腔作势、瞒上欺下之人。 方盈一听是她,就明白了,“怎么着?她们还敢排挤楚音?可是为了上次二舅舅的事?” 方荃毕竟才十岁,费尽心思找的借口,连杏娘都听着不像,几句话就把事情原委套问出来。 “楚音姐姐,她们倒是不敢冒犯,但潘娘子要管教二娘,让她专心学女红,楚音姐姐也不好说什么。二娘觉着很对不住楚音姐姐,今日见了王妃这般温柔亲厚,才忍不住私下求奴婢给娘子传话。” “这么说,二舅舅那事,母亲还是责怪二娘了。” 她并不是问句,杏娘却道:“奴婢问了,二娘说没有,只说她大了,是该正经学女红了。” 方盈冷笑一声,问:“还有吗?” 杏娘略一犹豫,还是说:“奴婢瞧着,二娘像是受了委屈,只不敢说。” 方盈点点头:“知道了。” 今日太晚了,她把这事压在心底,盘算几回,第二日打发人去见周从善,问楚音一般什么时候回周府,若是近几日不回,就让那边传个话把楚音叫回去,然后问问她方家母女到底出了何事,问完也不要让她回方家,先给自己回话。 周从善虽不知缘故,事却办得很利落,初三这日就让人来回话,说问清楚了,就是因为上次楚音让方荃告诉方盈,她二舅舅也来了纪府,导致方盈发火,过后方承勋还责问潘氏,把潘伦赶回了老家,潘氏恼羞之下,将一腔怒火都撒在了方荃身上。 “王妃说,听楚音的意思,潘娘子还觉得楚音是您安排在娘家的耳目,故意教得方家二娘只认姐姐,不同她亲近,事已至此,楚音确实不宜留在方府了。” 方盈点头:“烦你替我回禀王妃,让楚音姐姐不用回去,她的物品,我会让人收拾好了,给她送过去。” 回完了话,她却不急着告知方家,而是给纪延朗收拾行装,为李氏和他践行,到初五送走了他们,才带着人,亲自回了娘家—— 作者有话说:一眨眼元宵节都过完了……在老家有熊孩子,整天制造噪音,太难码字了…… 第119章 方盈事先没叫人传话说她要回去,所以当潘氏听说时,方盈已经在外院下了车。 “怎么无缘无故这时候来了?”潘氏莫名有些不安,忙打发人去迎。 她贴身侍女提醒道:“别是为楚音来的吧?” “楚音?”潘氏皱眉,“她又怎么了?” “她前两日说有事,回周府去了,好像一直没回来。” 潘氏满脸不快:“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不回来,找我做什么?” 她嘴上说的硬气,心里却有些打鼓,怕楚音跟方盈说了自己坏话,见到方盈也是堆起笑容,让她坐,问她:“今日夫人和六郎不是启程北上么?你怎么有空过来?” “已送了他们走了。”方盈面上也带着点浅笑,“我就不坐了,楚音姐姐有事,以 后就不回来了,她住哪里?母亲叫个人给我带路就行,我把她衣物收拾一下,给她送去。” “怎……怎么就不回来了?”潘氏心里巴不得楚音再不回来,但看方盈这架势,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便有些慌。 方盈看着继母,似笑非笑地问:“二娘现在不是用不着人家了么?” 潘氏目光闪躲:“这……这话从何说起?” “母亲不是安排了盖嬷嬷教二娘做针线吗?怎么还问我?”方盈没那个耐心看她装模作样,直接冷了脸道,“也是我的错,一个出嫁女,总管娘家的事做什么?落不着好不说,人家还当我有坏心。” 她说着抬脚就往外走,潘氏跟在后面,结结巴巴辩解:“这……这又是谁挑拨的……” 方盈一下站住脚,回头质问:“谁挑拨?” “啊?”潘氏愣了一下,接着委屈道,“我要知道谁挑拨的,还能容她到现在吗?大娘,我虽不是你亲娘,总是你亲姨母,怎么你从来只信外人,不信我呢?” 她还理直气壮起来了,方盈禁不住冷笑一声,道:“好,我信您的,您来说,二娘还用不用得着楚音姐姐教导?” 潘氏噎了一下,“这……这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吧?” “您放心,我跟王妃的交情,满月那日,您也看见了,只要您说一声用,我必能把楚音姐姐再给请回来。” “……”潘氏实在说不出那个用字,只得辩解道,“我让盖嬷嬷去,是看着二娘学针线的,她也大了,总不能到说亲了,还连个小衣罗袜都不会做吧?” “二娘才十岁,这么小就让人盯着她从早到晚做针线,母亲也不怕把眼睛熬坏了。” “没有从早到晚,你这都是听谁说的?二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心疼吗?” 方盈看着潘氏振振有词的脸,觉得十分好笑,“我当然知道二娘是您亲生的,这不已经在后悔不该插手二娘的教养了么?” 潘氏忙辩解:“我可没有这个……” “您没有最好。”方盈不欲再费口舌,截住她道,“总之楚音姐姐是不用回来了,对吧?” 潘氏眼神闪烁:“那……那王妃和周府那边要用她,咱们也不好耽误人家不是?” “行,母亲叫人带路吧。” 潘氏觉着自己是把话说清楚了的,但不知为何,总有些不踏实,便劝道:“收拾衣物,叫下人去就是了,哪还用你亲自去?” 方盈道:“我不放心。” 她没说不放心什么,但越是这样,潘氏越不好再阻挠,只得让自己贴身侍女带着过去,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回报。 但方盈真的只是去收拾衣物的,她看着麦草立春等人将东西整理好,包起来,别的什么都没过问,倒是方荃听见动静,跑过来看,方盈也没似往日那般同她亲近,只告诉她楚音不回来了。 方荃红了眼眶,碍于盖嬷嬷跟在身边,最终只求方盈替她好好谢过楚音。 “我知道,去忙你的吧。”方盈淡淡回道。 盖嬷嬷也催着方荃回去,她低下头,转身要走,方盈忽然又问:“等等,如今二娘房里服侍的都有谁?” 盖嬷嬷指了指后面跟着的两个小丫头,方盈看那俩孩子比方荃大不了多少,禁不住皱眉:“就她们两个?” “大娘放心,还有老奴在呢。”盖嬷嬷满脸堆笑,拍胸脯道。 方盈不接她话,追问:“一直就她们两个吗?楚音姐姐平时是谁服侍的?” “啊,先前还有一个,服侍的不好,娘子打发她做别的去了。”盖嬷嬷侧身挡住方荃,不叫她回头,“楚音不要旁人服侍,也就是叫小丫头们抬个水,扫扫尘土。” 方盈见状,知道问不出实话,便点点头,让她们去了。 等东西都收拾好,她回去跟潘氏告辞,出门上车,让车夫往周府后巷去。 到地方麦草先下车,按周从善告诉的地方找到楚音,请她上了车。 方盈都准备好了,要跟人家赔不是,没想到楚音见到她,反而一脸惭色说有负所托。 “姐姐这么说,我真是无地自容了。”方盈拉住楚音的手,“明明是我娘家人不懂事,怠慢了姐姐。” 楚音摇头道:“这不关娘子的事。潘娘子总归是长辈,还是二娘的亲娘,她要管教二娘,谁都无可奈何,何况您身上有喜,本无余力顾及此事。” 她越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方盈越觉对不住她,“还是我想得不周到,我早知道继母是什么样的人,一开始就不该劳动你去。” “娘子是姐妹情深,二娘也确是个很好的小娘子。”提起方荃,楚音脸上还有些不舍,“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姐姐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无有不应。” 楚音却道:“奴婢知道娘子心中必定气恼,但还请娘子不要迁怒二娘,真个从此不管她了。” 方盈没想到她是为方荃求情,禁不住一叹,楚音只教了方荃不到两年,都能这般为她着想,再看继母,口口声声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不见对这“肉”在意半分。 “姐姐放心,我便是一时气恼,嘴上说不管了,也绝不可能真不管她的。” 方盈还有句话,不好跟楚音说——她娘家那几口人,唯一让她放不下,无论怎样都会管的人,也只有这个妹妹。 “我若再不管她,还有谁会真心替她打算?” 楚音心中很赞同这话,但里头毕竟还关涉方家官人,便只道:“奴婢也觉着娘子不会,只是心中不踏实……” 方盈笑道:“我知道,这是姐姐待方荃的一片心。”又把今日见到方荃的情形说了,替妹妹谢过楚音,顺势问起方荃房中侍女的事。 “迁入这新宅后,本来分到二娘房里是一大一小两个侍女,大的叫香儿,小的叫柳叶。” 楚音看香儿规矩学得不错,做事也有条理,平日便时常指点她如何把主子服侍得更好。 时候长了,香儿觉出楚音是真心待她,就跟她说娘子时不时就要叫她过去,将二娘房中大事小情都一一回报。 楚音没当回事,母亲不放心女儿,时不时叫房中侍女去问话,这在世家高门里头也算常事。 但香儿却说,娘子不放心的不是二娘,而是楚音。 “潘娘子似是觉着自奴婢教二娘识字以来,二娘没有以 往听话,有自己的主意了,也不像从前那般事事让着弟弟们。” “还要怎么让着?”她自己都偏心儿子偏得没边了,还要方荃怎么让着? 楚音叹道:“这就要说到柳叶,柳叶跟二娘一般大,又机灵又活泼,两人玩得很好,但府上大郎嫌他房里的小丫头木讷蠢笨,非得要跟二娘换。” 若是从前,方荃惧怕母亲,肯定换就换了,但她识了字读了书,有了主见,知道家里这些新下人,都是姐姐给的,便不肯换,还讲了些长幼有序的道理,把潘氏都堵得没话说。 潘氏大为恼怒,把香儿叫去,问她是不是楚音教得二娘顶撞父母,香儿哪能说是,潘氏没听见想听的,就说是香儿调唆主子,将她打了一顿,撵去灶房干粗活。 “二娘吓得不轻,但还是去给香儿求情,奈何……” 楚音停住不说,方盈却已猜出结果:“最后连柳叶也没保住吧?” 楚音点点头。 今日那两个小丫头,方盈亲眼看见了,没一个机灵的,她禁不住冷笑:“换到方盛房里去了?” “是。” “姐姐在我娘家,真是受了不少委屈。”方盈深深叹一口气,把自己准备好的匣子,亲手送到楚音怀里,“这是我的心意,姐姐千万要收下,如此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楚音试着匣子很沉,忙推拒,方盈道:“姐姐不收,我就只好求王妃转送了。” 楚音这才收下。 方盈让麦草带人抱着楚音的衣物,送她回去,等人走远,才沉着脸问立春:“这个月的钱,还没送过去吧?” “没有,一贯是初十才送过去。”立春小心回报。 自方家迁入这宅子,添了下人,自然也添了开销,方盈和纪延朗每月都要补贴娘家一笔钱。 如今看来,倒是可以省了,方盈冷脸吩咐:“这个月不要送了。” 第120章 潘氏听说方盈问了侍女的事,很是不快:“自己还说出嫁女不该管娘家的事呢。” 盖嬷嬷附和道:“可不是,还问谁服侍楚音,楚音自己就是个婢女,怎么还得专门派个人服侍她不成?” “哎哟,那不是贵人身边的婢女吗?”潘氏口中这么说,脸上却满是不屑之色,“还真把自个当成个人物了。罢了,走都走了,不提她。” 她觉得去了一个大麻烦,心里头说不出的舒坦,特意吩咐厨房晚饭加菜。 方承勋上了饭桌,看见菜色,便问:“今日大娘回来了?” “啊,是。”潘氏本来没打算这会儿就告诉丈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只得说,“那个教二娘的楚音,周府有事,叫她回去,以后不再来了。” 方承勋眉头一皱,看向二女儿:“是么?” 方荃自是不敢多言,小声应道:“是。” “怎么又这幅样子?”方承勋见她畏畏缩缩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一年多都白学了?” 潘氏看女儿红了眼眶,怕她哭起来说出不该说的话,忙劝道:“吃饭呢,官人要教训她,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方承勋这才停口不说。 饭后孩子们回房,潘氏还担心丈夫再问方盈和楚音的事,没想到方承勋开口,说的却是方家族里来信,打算明年春翻修祠堂。 一听就是要钱,潘氏怏怏道:“明年春翻修,这就写信来了。” “总要先知会一声。”方承勋看一眼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妻子,“我同你说,就是叫你往后俭省着些,大娘和女婿送来的钱,先别动,攒上一攒。” 潘氏没多想,只抱怨一句:“平日还不够俭省么?还要怎么省?” 直到第二日她想起来,跟盖嬷嬷诉苦,盖嬷嬷突然道:“官人莫不是以为昨日大娘送钱来了吧?” 潘氏想了想,拍案道:“还真是!我说呢,怎么饭桌上就问起来……”这是以为晚上加菜,是因为他女儿送了钱来啊。 “怪不得叫我俭省……”潘氏越想越气,“晚饭加了个菜就叫我俭省,他自己同僚应酬怎么不知道俭省?给他外孙女置办满月礼,怎么不知道俭省?” 盖嬷嬷赶忙劝道:“娘子低声些,官人虽不在家,却难保没有那长舌的,去学给官人听。” “谁?”潘氏瞪起眼睛,昨日方盈回来,她还没提,丈夫就知道了,她没太放在心上,因为必是外院的人回报的。 外院的人,她管不了,但如今她在自己房里说话,不信谁还敢传出去。 盖嬷嬷却道:“保不准有那心思不正的,娘子且留心吧。”又劝她不要将官人的话放在心上,“官人说什么,娘子只答应便是,左右纪府那份钱按月送来,攒一攒就有了。” 潘氏也不过是跟亲近下人抱怨几句,并不敢违逆丈夫,当下叹了口气,按下此事不提。 谁料九月九重阳节,方盈打发人来送节礼,里头却并没有钱。 “她这是何意?”潘氏心往下沉,问盖嬷嬷,“往常赶上节庆在前,都会一起送来,何况前后就差一天,明日就是初十,总不至于为这事再让人来送一趟吧?” 盖嬷嬷也觉得事情不妙:“莫不是为楚音那事恼怒,故意扣着不给了?” 潘氏就怕这个,搬来新宅子一年多,有方盈每月的贴补,原先那小院又赁出去,多一份进项,日子宽裕许多,她也总算攒了些私房,万一以后真的都不给了……。 “不会的,这钱当初是六郎说给的,准是因为夫人和六郎出门了,再等等,她总不能说都不说一声就不给了。”潘氏力持镇定道。 这要怎么说?直说不想给了么? 盖嬷嬷都觉得这话没道理,但看娘子的模样,也不敢再说,怕惹恼了她,自己也不落好,只附和道:“是啊,再等等,说不定过几日就送来了。” 主仆两个便开始惴惴不安地等,初十自然是没人来的,十五也没有动静,潘氏越来越焦躁,几乎每日都要对下人发一通脾气。 等到二十日这天,眼看着日头向西,潘氏只觉心也跟着一同沉了下去。 “要不,”盖嬷嬷小心建言,“同官人说一声?” “怎么说?”潘氏怒气冲冲反问。 盖嬷嬷声音更小:“可不说,官人还以为钱送来了呢。” “同他说了也没用。” 这宅子已经是亲家白送的,日常花费还要女婿女儿贴补,方承勋本就觉得面上无光,就算方盈真就此不给了,他也绝不可能张口去要。 可是不要,光凭丈夫那点俸禄,别说日子难过,方家族里那笔钱又从哪出? 潘氏正觉无计可施,突然想起一事:“六郎是不是快回来了?” “是啊,这都走半个月了。”盖嬷嬷喜的一拍手,“六郎回来就好了,这钱是六郎许诺要给的,如今不声不响就不给了,总得让他知道吧?” 潘氏也露出笑来:“可不是。”笑到一半,她又皱起眉,“那是不是该让官人去同他说?” 说完不等盖嬷嬷答话,自己又摇头:“不成,他必不肯说。” 但她同这个女婿,又说不上话,这可怎么好? 潘氏在家里发了两天愁,都想不出如何绕开方承勋父女,自己把钱的事告诉纪延朗,却不知方盈在纪延朗回到家第二天,就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 “……” 纪延朗听完半晌无言,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岳母,末了只能说:“你做得对,这钱确实不能给了,别日后说起来,成了我们仗着每月给钱,不将岳父岳母放在眼里。” “是啊,而且每月送钱过去,时候长了,他们就觉得是理所应当,远不如真遇上难处了,咱们帮一把,更能得着好。” 纪延朗点头赞同,又问:“但是不是该知会岳父一声?” 方盈早都想好了:“你过两天带着钱去,就说回来才知道,我因为跟继母怄气,这个月没送钱回去。他问起来,你就照直说,记得告诉他,这事我是通过王妃来回传话才问清楚的。他听了,必不会再收。” 这是要拿秦王妃吓唬岳父,纪延朗禁不住笑了笑:“你啊……” “我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实话?” “是实话,但你怎么瞒着我,直等我去了一趟镇州又回来才说?” 方盈就知道他得翻这个旧账,解释道:“你那时就要走了,何必让你路上惦记?再者这是我同我继母之间的事,你也插不上手。” 纪延朗拉过她的手,笑道:“如今这不就插上了吗?” “但你记着,别提二娘啊,就说是楚音姐姐求王妃给我传的话。”方盈说着,禁不住叹口气,“她在那个家里,已经够苦的了。” 纪延朗 听方盈这么说,忍不住问:“你小时候,我是说岳母去世后,也这么委曲求全吗?” 方盈看他眼中都是关切,终于露出笑容,摇头道:“我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是肯受气的?况且我继母你也知道,做事糊涂,我没出嫁时,家里的事,我爹是不放心全给她管的。” 纪延朗略觉宽慰,但也清楚当初岳父不过是仰仗长女操持家务,并非出于爱护之心,若方盈像方荃一样年幼无知,怕是也难免——不,方荃好歹还是潘氏亲女儿,换成继女,还不知道要如何作践。 想到此处,纪延朗实在很难不厌恶潘氏,对岳父方承勋,那原有的因方盈而起的尊敬之心,亦消散干净。 若是以前他可能还会给方承勋找些公务繁忙之类的借口,但如今纪延朗自己有了女儿,知道仅以自己的爱女之心,便不可能忽略女儿到方荃那个地步。 “好,放心吧,此事就交给我。”他握紧方盈的手,“你也别再为此事生气了,不值当,等你妹妹到了年纪,咱们帮她找一个好夫婿便是。” “这可是你说的?” 纪延朗笑着点头:“我说的,包在我身上。” 方盈心里一暖,他回来之前,每次盘算要怎么跟他说明此事,她都会想万一纪延朗觉得自己直接把钱扣下不送过去,做得太绝,要如何辩白。 没想到他完全站在自己这边,还担心她从前是不是也像方荃一样受尽委屈,这让方盈从听了杏娘回报,就积在胸口的一股郁气,彻底吐了出去。 因此到晚间就寝时,纪延朗挨上来求/欢,方盈尽管心中仍很抗拒,也还是由着他了,毕竟昨晚纪延朗因旅途劳累,只是抱着她亲了亲,就早早睡了。 但她还是低估了男子久旷之后的需索无度,在几次叫停无果后,方盈忍无可忍,一脚把纪延朗踹了下去。 纪延朗毫无防备,掉落在地,砰的一声,吓得外间候着的立春忙出声问询。 “无事。”纪延朗龇牙咧嘴站起来,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方盈,“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方盈听见动静这么大,也有些心虚,但还是回道:“都叫你别弄别弄了……” 纪延朗摔下去时,手臂磕在了脚踏上,疼痛之下,难免恼怒,但听了方盈嗔怪,回想起来,似乎确实又没顾及她快不快活,是否舒适。 但无论如何,正在兴头上被踢下床,终归是有些不快,他便应了一声:“好好好,是我的错。” 然后穿上中衣,叫侍女进来服侍方盈,自去撒了尿便回床上睡了。 第二日纪延朗让人给岳父传话,说自己已经回京,明日岳父散值后若是无事,想去府上拜望,方承勋不知就里,答应之后,还叫潘氏明晚做几个好菜招待女婿。 潘氏心中一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纪延朗到方家见到岳父,少不得先说些父母安康的客套话,又讲了北去途中见闻,而后赶在方承勋留他用饭之前,道:“小婿今日登门,其实是来给岳父大人赔罪的。” 他说着站起身,深施一礼,方承勋一愣,忙起身扶住:“六郎这是从何说起?什么事还值当赔罪了?” 纪延朗先回头叫人:“把东西拿来。” 等随从送上包着钱的包袱,他才佯装惭愧,道:“小婿回到家,盈儿虽然喜悦,但眉宇间总有烦恼之色,小婿追问之下,才得知她是因忘了送这月的钱而懊恼。” 方承勋面露疑惑:“没送过来吗?” “看来岳母也没提起。”纪延朗苦笑一声,“那……盈儿初五那日回来过一次,岳父大人知道么?” 方承勋隐隐察觉不对劲,但还是点头:“你岳母说,是因周府有事,要把教二娘那位楚音娘子接回去。” “岳母这么说的啊……” “怎么?”方承勋问完,见纪延朗一脸难色,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六郎但说无妨。” 纪延朗这才按方盈说的从头讲了一遍,最后道:“盈儿回去之后,怎么都想不通岳母为何这般想她,伤心之下,连重阳节礼交给了下人去办,过了几日,她伤心劲过去了,问起来才知道下人只送了节礼。” 方承勋一直听着,没有插嘴,但面色早已沉了下来。 “小婿问她当日为何不叫人送过来,她说一想起来还是有些生气,本是一心为妹妹,没想到却被如此猜疑,拖来拖去,就拖到了小婿归家。” 纪延朗说着又起身抱拳道:“此事小婿也有过错,当日二舅舅那事,未曾顾及岳母……” 方承勋也再次扶住了他,道:“贤婿何错之有?要我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们母女之间一点误会罢了。” 误会?这是要和稀泥? 纪延朗心中念头闪过,面上却附和道:“岳父大人说的是,小婿便是怕不说清楚,更增误会,才特意登门向您禀明。” “你和盈儿的孝心,我心中有数,怎会因些许小事便误会你们?”方承勋扶着女婿手肘,语气格外温和,“至于这钱,我一直想同你说,又怕拂了你们的孝心……” “岳父……” 纪延朗想插嘴,却被方承勋拦住:“我俸禄虽然微薄,但你弟弟妹妹们都还小,没甚用钱的地方,交际应酬也极少,反倒是你们,人情往来怠慢不得,如今夫人又不在京中,还是多留些钱财应急。” 他说着就让纪延朗把钱拿回去,纪延朗自是不肯——钱都放到岳父面前了,再拿回去像什么样子? 虽然方盈也说了方承勋这次便不会收,纪延朗却觉着必得让他收下不可,“岳父大人放心,家中都有安排,怎么也不会让我和盈儿缺钱花的。” 翁婿二人推拒半晌,最后还是方承勋勉为其难收下,但要纪延朗答应这是最后一次,往后都不再送钱过来。 “这要小婿回去如何向盈儿交代?”纪延朗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方承勋道:“向她交代什么?就说是我说的。”又让人往内院传话,叫厨房送酒菜来,要与纪延朗饮上几杯。 纪延朗自不好推辞,陪着方承勋用饭饮酒,谈了谈朝中京中大事小情,饭毕还喝了会儿茶,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提出告辞。 今日来方家,事情虽然办成了,方承勋的态度却出乎纪延朗意料之外,让他如鲠在喉,这会儿终于能走,心里刚舒服些,没想到出了房门,就有个仆妇候在廊下,请他留步。 “你猜她同我说什么?”纪延朗回到家,笑问方盈。 “是我继母有什么话要说吗?” 纪延朗点头:“特意等着我要走时说的。” 方盈想了想,禁不住扶额:“她不会是想同你告状,说我没给这个月的钱吧?” “知她者,莫如你也。”纪延朗笑道。 有一个这样的姨母兼继母,方盈真觉得挺丢人,但她又有些好奇:“我爹听见了吗?” “我没让岳父送出来,但……”他嘿嘿笑了两声,“廊下人不少,还有奉岳父命送我的徐宽,他当时脸都绿了。” “你把钱给我爹留下了?” “嗯,多亏留下了,不然当时让人笑话的不就是我了吗?” “那也不会,没留下,定是我爹决意不收,打的还是他的脸。” 纪延朗忍不住又笑出声:“我今日才知道,你为何总忍不住要刻薄岳父几句。” “我几时刻薄我爹了?”方盈可不认这个词,“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只是性子直,爱说实话而已。” “对对对,你性子直。”纪延朗止不住笑。 方盈斜他一眼,但还是抑制不住好奇,问:“今日怎么了?我爹终于在你面前恢复本真了?” 纪延朗哈哈大笑:“恢复本真……”他擦一把笑出来的眼泪,“亏你想得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不过是想用词 委婉些,不然说“露出本来面目”,他不又得惊诧她对亲爹不恭敬啊? 纪延朗见方盈只看着自己不说话,才笑着答话:“也不算吧,应该说是我从前一叶障目,”说到此处,他略一停顿,笑了一声,“这话用在这,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不就是不见泰山么?” 方盈也禁不住笑了笑:“这么说,今日见着真泰山了。” 纪延朗叹口气,把他跟方承勋的谈话学了一遍。 “你玩这小把戏,他一眼就看穿了。”方盈笑着摇头,“你忘了他做的什么官么?” 纪延朗愣了愣:“推官……啊!”他轻轻一拍膝盖,“岳父一开始就看穿我了是吗?” “嗯,头一个他就不会信我是忘了,你还说我懊恼,那更不可能了。” 纪延朗:“……” “没想到吧,我爹对我的性情还是略知一二的。你要听我的,说我就是怄气,他反而会信。” “那不行,说你怄气,岂不是承认这钱是你有意不给?”纪延朗摇头,“咱们不能落这个口实。” 方盈想了想:“你说得也对,至少他现在得承认咱们的一片孝心。” “是啊。不过就算他看穿我所言非实,也不该如此不放在心上吧?” 纪延朗最不满的就是岳父对岳母猜疑方盈一事毫不在意,这里头明明关涉着方承勋两个女儿,他却只用“一点误会”四个字,就轻轻揭了过去。 现在想起来,他还有点生气,不料方盈听了竟毫不意外,还笑道:“上次我舅舅的事,你还替他分辩说因你是女婿,他为我舅舅遮掩几句、留些颜面也是常理,怎么如今你反而生起气来了?” “你是说……” 方盈点头:“他总不能当着你,就说我继母的不是。”别看她爹当她面骂过潘氏,但那一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二则自家关起门来,不至于丢人丢到外面去。 纪延朗就不一样了,潘氏再蠢,也是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他生了一女两儿,若只因女婿几句话,就给潘氏定罪,那不是让亲家瞧不起么? “那也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吧?”纪延朗还是有些不平,“你分明是一片真心为了娘家,几番奔走才请来楚音,出钱又出力,最后连个好都没落着不说,还猜疑你,我反正咽不下这口气。” 方盈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何滋味,她爹这般态度,她其实早有预料,原本也没放在心上,但让纪延朗这么一说,确实有一股委屈从心间漫溢出来。 继母猜疑她,亲爹装聋作哑,到头来只有纪延朗能与她感同身受,为她不平,为她出头。 方盈头一次觉着,也许纪延朗才是这世上同她最亲近的人,听了那么多次的夫妻一体,原来是这般感受。 “放心吧,”她笑了笑,伸手握住他宽厚的手掌,“就算我爹本来想含混过去,现在也过不去了。” 纪延朗也笑起来,展臂将方盈拢进怀里,点头道:“是啊,谁能想到她还让人在外面等着我?” “这会儿说不定我爹就在发火呢。”方盈靠在他肩头,安慰道。 纪延朗那点怒气终于消散,问起女儿今日如何,两人絮絮谈了会儿家事,房中满是脉脉温情,立春等侍女都松了口气。 她们虽然没瞧见前晚出了何事,但昨日早上,六郎一起身便嘶了一声,撸开袖子一看,手臂青了一片。 娘子满脸心虚,叫她们取药酒来,亲自上手给六郎搓了一回。六郎当时还同娘子说笑,她们都以为没什么事。 谁料到晚间吹灯就寝后,两人不知怎么又闹起了别扭,娘子就是不肯让六郎碰,六郎好像也生了气,到今早起来,两人之间还不尴不尬的。 这会儿眼看着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立春服侍完两位主子,端着灯带好门去外间值夜。 里间纪延朗手已经按在方盈腰间,正凑在她耳边问:“今晚总该好了吧?” “也没太好。” 纪延朗泄气,正想再哄两句,就听方盈接着说:“只能一次。” 第122章 纪延朗喜出望外,但还记着前次只顾自己,惹恼了她,此番便拿出从前那些招数,务求让方盈也快活起来。 然而不知是他生疏了,还是方盈真的身子尚未复原,纪延朗忙活半晌,她都不得趣味,最后时辰太晚,只能草草完事。 纪延朗不甘心,第二日晚间央着方盈要雪耻。 “你昨日弄得我有些痛,”方盈想拒绝,但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终究还是心软,“明晚吧。” 纪延朗失望,但她不愿意,他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难让她真正得趣,只好讨价还价:“那明晚得都听我的。” 方盈反问:“哪一回不是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还能把我踹下床去?” “……”此事上方盈还是有些心虚,只好答应了他。 却忘了男子总是得寸进尺,有她这句话,第二日纪延朗更没了忌惮,试了许多法子不成,就摆弄她,做出种种羞人姿态。 方盈先头一直强忍着,想叫他尽兴,毕竟生下女儿后,两人房事上还没真正和谐过。 但她从心底就不愿做这事,纪延朗又因她的顺从,误以为她也得趣,开始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方盈很快就招架不住。 偏偏此时他在身后,方盈是推也推不到,踢也踢不着,叫他先停下,他又充耳不闻,气急了最多也只能在他手臂上掐几下。 纪延朗还以为她同自己一样,已至极乐之境,更加不管不顾,直到事毕躺下来,才听见方盈在抽泣。 “怎么哭了?”他还有些没回过神,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被方盈一把推开。 两下沉默片刻,纪延朗神思终于归位,小心问道:“是哪儿弄疼了吗?我看看?” 方盈不理他,抽抽鼻子,用衣袖抹了把脸,叫立春进来服侍。 纪延朗赶忙把衣裳套上,当着侍女不好多说,便先去清洗,待收拾好了回来,方盈已裹着被子躺下,只给他留个后背。 他方才尽力回想,怎么都想不出方盈是哪一时开始不对劲,哭起来的,但此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认错为妙。 纪延朗上去隔着被子将方盈抱住,哄人的话还没出口,就又被她推开:“我累了,睡吧。” 嗓音微哑,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纪延朗叹道:“你连为何哭都不告诉我,叫我怎么睡得着?” “我说了又如何?叫你停下的时候,你听了吗?”方盈头都不回道。 叫停了吗?纪延朗抓抓耳朵:“我真没听见。” 方盈听了这话,更不想理会他,拉高被子把耳朵都盖上了。 看来这会儿是哄不好了,纪延朗只得说:“总之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先睡吧,明日我再好好给你赔罪。” 方盈不答,听着他窸窸窣窣躺下,没一会儿呼吸声就匀长了起来。 睡不着?哼,她就知道这人一躺下,立刻就会去梦周公,方盈气恼地翻了几次身,才终于朦胧睡去。 到早上纪延朗先醒来,想起昨夜之事,不敢吵方盈,悄悄起身,照例出去练了会儿拳,回来时,方盈正在梳妆。 他凑过去没话找话说了几句,方盈都爱答不理的,纪延朗就知道这是还没消气。 但他一会儿就得去骑军营,昨夜那事,也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好的,纪延朗便趁着早饭上桌之前,问方盈休沐日是想坐船游汴河还是去京郊赏秋。 方盈看他一眼,问:“哪个休沐日?” “自然是这个,下月就入冬了,万一天冷,就怕没有秋景可赏。” 他们两个先前是商议过,趁着天还不冷,出去走走,但他故意这会儿拿出来说,方盈又哪里高兴得起来?便只淡淡道:“都行。” “那游汴河吧,丰乐楼上月出了新菜,下了船我带你去尝尝。” 方盈想了想,却摇头:“还是去京郊吧,顺便去瞧瞧邓大婶和妹妹。” “听你的。”纪延朗先答应了,又说,“瞧她们,什么时候都能去,这次咱们只出去玩,不想别的。” “荷花妹妹下月定亲,新衣裳这两日就能做好,我想顺便带过去,让她上身试试,有哪里不合适,也好叫人改。” 从去年冬到今年夏,邓大婶看了不知多少适龄男子,哪一个都不如王树合意,邓荷花也逐渐对王树有了好感,加上邻里都说王树确实不是那等坏心眼的,纪延朗就帮她们母女做主,招了王树入赘。 “这还用得着你亲自去么?” “我不去,怕她有哪里不好,不肯对下人说,还得自己动手改。” “叫个她熟识的人 去就好了。”纪延朗接着解释,“咱们赏秋的地方,去庄子上还得绕远,你要是想去看她们,改日咱们专门去一趟。” 方盈便没有再说。 纪延朗看她还是淡淡的,不见高兴,傍晚散值回家路上,买了好些她爱吃的,到家又让厨房备了几个菜,摆上酒,请方盈上座。 方盈自是不肯,纪延朗拉着她道:“说了今日好好给你赔罪,快坐,我还有话说呢。” “不敢当,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方盈坐到平素座位上。 纪延朗没勉强,他叫侍女都下去,自己斟了两杯酒,先端给方盈,而后端起自己那杯,道:“为夫昨夜得意忘形,犯了老毛病,累得娘子受苦,实是大错特错……” 方盈忍不住斜他一眼:“你还知道是老毛病。” “知道知道,今日想来,为夫也是羞愧得很,因此特地向娘子赔罪,还请娘子大人有大量,再宽恕为夫一回。” 他说着举起杯:“我先干为敬。” 方盈过了一个白天,又看了他这一套做派,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若是这么轻易就让他过去,恐怕他还是不往心里去,下次受苦的依旧是自己。 便绷着脸道:“我一个小女子,何来什么大量?” “娘子虽是小女子,器量可比寻常男子大多了。”纪延朗边说好话,边又斟满酒,“都是我不好,粗心大意,没能时时留意娘子,我再自罚一杯。” 方盈伸手拦住:“饭还没吃呢,空腹喝那么多酒做甚?” 纪延朗一喜:“娘子原谅我了?” 方盈不答,只说:“先吃饭吧。” 纪延朗放下酒杯,在她身边坐下,先提箸给她布菜,等她尝过后,自己才吃。 “今日在家做什么了?”他边吃边问。 “就那些事呗。”方盈答完,顿了顿,又道,“午间天暖,跟二嫂五嫂带怀芷和怀秀去园子里玩了会。” “等明年就能带着咱们鸿儿一块了。” “那怕是不行,太小吹不得风,二嫂都不放心抱怀永出来。” 怀永是纪光庭给岳青娥和纪延寿长子取的大名。 纪延朗算了算,点头:“也对,明年还是早了些,后年春天应当就行了,那时候该会走了吧?怀永侄儿会走了吗?” “还不到十个月呢,才学会爬,你就想让孩子站起来走了?” 方盈这话里虽然还带着刺,面上却有些笑模样,纪延朗就也笑了:“我这不是有些日子没瞧见侄儿了么?” 又问女儿今日睡了几觉,可有什么趣事,两人闲话家常,纪延朗间或敬方盈一杯酒,又说了好些认错的话,许诺一定改。 方盈知道此事到此为止才是皆大欢喜,但这几日两人总为这事闹别扭,她觉得还是该说出心中所想,便试探着问:“若我就是从此厌倦此事呢?你怎么办?” “怎么会?咱们不是一直都挺好的么?” 纪延朗说完,见方盈露出不以为然之色,又笑着找补:“我是说,自打我们那次谈过之后,我着意改过,你不是也快活起来了么?” “但我如今不快活,半点都不想做这事。” 方盈一副怏怏之色,眉目间丝毫不见玩笑之色,纪延朗很是意外,愣了一瞬才说:“兴许只是身子还未痊可,你别多想,好生养一养就好了。” 现在想起来说她身子没全好,让她好好养养了,先前不是还不大相信么? 不过好歹是听进去了,方盈道:“你说的,我不愿意的时候,可不许再勉强。” 纪延朗苦笑:“我几时敢勉强你了?从来不都是好言相求么?” “那就是勉强,欺我心软罢了。” “好好好,只要你不愿意,我就再不多言,如何?” 方盈怀疑:“你真能忍得住?” “为夫在你眼中,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么?”纪延朗快笑不出来了。 “若是几个月都不见好呢?” “怀胎十月不也过来了。” “若是一年都还不成呢?” 纪延朗想了想:“那怕是得去看大夫了。” 方盈:“……哪有为这等事看大夫的?” “怎么没有?” “那是你们男子。”方盈可不敢想为这事叫大夫来看,再说大夫来了能看什么?诊脉能诊出什么来? 纪延朗想想也是,夫妻床笫之事,于女子来说,别说看大夫,便是同人谈及都难以启齿。 “先别想那么远了,放宽心,好生将养。”他只好劝道,“你向来身子康健,不至如此。” 方盈点点头,今日能谈到这个地步,已算意外之喜,是该见好就收。 纪延朗倒是说到做到,从这日起,再没缠着她做那事,到休沐日还特意带她去了一处风景绝佳之地,赏了秋叶,饮了桂花酒,还烤了一只羊。 方盈心怀舒畅,满意而归,到家侍女回报,说方家娘子打发人过来,送了一包小衣裳,是方家二娘给鸿儿做的。 “这是向你低头来了。”纪延朗笑道。 “我算着也差不多该来了。”方盈说完,又问侍女,“还有别的话么?” “还说‘二娘在家总是念叨姐姐和外甥女,对外甥女喜欢的不得了’。” 方盈看向纪延朗:“瞧,到头来还是得拿方荃做台阶。” 纪延朗也是一叹。 不过倒是正中方盈下怀,她叫人装些点心,还拿了一坛今天喝的桂花酒,给方家送去,回话说辛苦二娘了,改日接她来看鸿儿。 然后隔了两日,真个打发人驾车过去,把方荃接了过来。 第123章 方盈见了方荃,不忙说话,先问谁跟着来的,方荃自己答道:“蜡梅姐姐。” 蜡梅原是潘氏房中侍女,后来嫁了方承勋身边小厮,如今在潘氏身边管事,方盈听说她跟来的,有些意外:“怎么还叫她跑这一趟?” 又叫杏娘:“快请蜡梅姐姐进来。” 杏娘应声出去,很快便拉着一个青年女子进来。 蜡梅身穿夹袄,收拾得很体面,见到方盈便堆着笑行礼问好。 “没想到还辛苦姐姐陪着跑这一趟。”方盈话是对蜡梅说的,眼睛却看着方荃,“可见身边没一个让人放心的。” 蜡梅见大娘客客气气叫自己进来,还以为娘子多虑,前边的事大娘都不计较了呢。 谁料她张口就说二娘侍女的事,忙赔笑道:“娘子是想着这边府里规矩多,二娘身边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 “我正想说这个,听说二娘房里先前有个大一些的侍女,叫什么来着?”方盈问立春。 “回娘子,叫香儿。”立春恭敬答道。 方盈点头:“对,香儿,犯了错撵去做粗活那个。” 蜡梅见她知道得如此详细,边上二娘也是一副惊讶之色,便知大娘这是早打听清楚了,只得答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烦你回去替我回禀母亲一声,家里新添的那些下人都是六郎安排人教的,香儿能犯 下如此大错,可见当日教得不好,正好今日就让她跟着过来,我安排人从头再教一次。” “家里也有嬷嬷教,哪至于劳您亲自过问。”蜡梅不敢答应,赔笑回道。 方盈淡淡道:“姐姐可能不知道,这些下人虽送给了父亲母亲,身契却还在我这里,这个香儿不好,丢的是我的脸。” 这等事蜡梅哪里会知道?当即哽住,再说不出半句话。 “你让母亲放心,若是教不好,我自会换个更好的给二娘使。” 不是猜疑她吗?她干脆正大光明放个人在方荃房里,方盈倒想看看继母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辛苦姐姐,杏娘带蜡梅姐姐下去喝茶吧。”她也不用蜡梅答话,直接吩咐道。 杏娘应声,拉着蜡梅退了出去。 方荃看着人出门了,才小声说:“姐姐,香儿没犯错。” 方盈回头冲她一笑:“我知道。楚音姐姐都告诉我了。” 方荃松口气,声音大了些:“姐姐是想救香儿吗?” “算是吧。” “那能不能让她留在这府里,不回去了?” 方盈故意问:“怎么?你不想要她服侍了?” 方荃忙摇头:“我怕娘……” 她说了三个字就停住,并不敢往下说。 “怕什么?盖嬷嬷还在你房里,没撵出去么?” “撵出去?不是病了么?”方荃小脸上满是惊讶。 方盈禁不住笑了笑:“这么告诉你的么?”她倒知道丢人,还瞒着女儿。 但方盈今日把方荃接来,却不是为了跟潘氏演什么母慈女孝、太平无事的,她径直问:“前几日你姐夫去见父亲,还在家用了饭,你听说了吗?” 此事方荃是知道的,她点点头:“娘说了的。” “我和你姐夫每月给家里贴补银钱,你也知道吗?” “嗯,搬家之前,爹和娘说起来,我跟弟弟们都听见过。” 方盈就把事情前后经过简单讲了一遍,最后道:“本来那日你姐夫都把钱给父亲了,哪想到告辞出来,盖嬷嬷就在廊下候着,还告了我一状。” 方荃惊得瞪大眼睛:“怪不得……好像就是那日之后,盖嬷嬷就病了,是爹爹……”她露出恍然之色,“难怪娘又让我读书写字,也不逼着我做针线了。” “是爹发了话,但你也别把他当什么主持公道的好父亲,他待你但凡能有方盛方益的十中之一,也不至于有前头那些事。” 还不到十一岁的小娘子顿时变了颜色。 方盈看她眼眶泛红,紧抿着唇,叹一口气,道:“不怕,他也没管过我,你瞧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那是姐姐有本事。”方荃小声说道。 方盈笑了笑:“我有什么本事?” 方荃抬眼看着姐姐:“有很厉害的本事。” 小娘子眼里满是崇敬,方盈心肠一软,伸手给她捋了捋额边碎发,叹道:“真要说我有什么本事,大约就是不听摆布不认命吧。” 方荃懵懵懂懂,方盈却不解释:“以后再同你说。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方才为何你刚到,我就叫蜡梅进来说那些话?” 方荃摇头。 “仔细想想。” 方荃定定神,回想方才情形,以及姐姐和她说过的话,隐约明白过来:“是怕蜡梅以为我跟姐姐说了香儿的事吗?” 方盈笑着点头,还拿了一块桂花糕奖赏她。 “上次二舅舅那事操之过急,过后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总不能这次也让母亲误会你。” “不委屈的。”方荃急着接了一句,想着这是在姐姐家里,不怕隔墙有耳,又说,“委屈也不是姐姐给的。” “那不还是受委屈了么?这回你记着,回去母亲问,你就照直说,是楚音姐姐告诉我的,啊,对了,王妃已经把楚音姐姐召进开封府了。” 方荃面上一喜:“真的?那太好了。” 方盈笑着点头:“楚音姐姐可是服侍过周太夫人的,前程不用咱们操心,她倒是也舍不得你,说你是个很好的小娘子。” 方荃又红了眼眶,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现在就在王妃身边服侍,往后总有再见的时候。”方盈安慰一句,接着说,“盖嬷嬷既然出去了,便不要让她再回来耽误你,等下次接你来,就让香儿同你回去。” 方荃重重点头:“多谢姐姐。” “还有件事,家里这些下人,月钱怎么发的,你知道吗?” “听说过一点,好像还有香儿她们这种婢女,小丫鬟们,都是没有月钱的,娘房里的姐姐们、还有管事娘子和嬷嬷们都是有的,但给多少,我不知道。” 跟方盈料想的一样,她又问:“你呢?有月钱吗?” 方荃摇头:“只有过年时给的厌胜钱。” 那一共也没几文,方盈接着问:“方盛呢?” 方荃这次点头了:“娘说大郎在外头读书,不像我们在家里,没有用钱的地方。” “那方益也没有?” “应当是没有的。” “你平日确实没有用钱的地方吗?不想吃个糖,买个花?还有纸笔,针头线脑,母亲真的都能给你预备好么?” “纸笔姐姐给了许多,针线,盖嬷嬷从母亲那拿了许多布头给我练手。” 她没说吃的和戴的,方盈也不问了,直接道:“以后我给你月钱,不光是怕你要用,还要叫你知道如何花钱。” 方荃有些犹豫:“就怕娘知道了……” “放心,我不给多了,方盛一个月多少?” “好像是一百文。” “我也给你一百,等会儿要走的时候,我会叫蜡梅进来,跟她说明白。” 潘氏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一百文都要收走。 方盈又告诉方荃,回去母亲问起要如何回话,最后叮嘱:“记得要让父亲也知道此事。” 方荃面露怯意:“父亲不问怎么办?” “那就等,等谁问你要钱,你就去父亲那里告状,别怕,有事我给你撑腰。” 纪延朗回到家,听方盈说了她这番安排,笑道:“你是想干脆把这罪名坐实吗?” “什么罪名不罪名的?我爹不是说了‘母女之间一点误会’么,既是误会,我自然要更加关爱妹妹才是。” 纪延朗笑着竖起大拇指:“娘子高明。”又问,“那个侍女带回来了?” 方盈点头:“我都提了身契了,她还有什么借口阻挠?” 当初这两房下人,纪延朗本是想重订身契,将主家更改成方承勋的,但他似乎有什么顾虑,说身契这东西派不上用场,就这样吧,不必麻烦。 “想不到如今给你派上用场了。”纪延朗回想当初,玩笑道。 方盈心说她爹就是好面子,怕去衙门重新立契,让同僚知道,背后议论罢了,但此时没必要拆穿,就只笑着赞同,另说起邓荷花定亲一事。 纪延朗说到时他自己去就行,“她们宴客,请的都是村里那些妇人,你去了,准被她们当稀罕事看。而且如今她们自己住着,没有使女,不比在城里时干净。” 这事方盈也听送衣裳去的侍女们说了,她并不坚持要去,只是好奇:“那是要给男方下聘吗?” “嗯,我去就是带着人去下聘的,其实也没什么,给他伯父家几样礼物,还有给他的衣裳鞋袜,写个婚书,再订下婚期就行了。” “那他伯父回礼么?” 纪延朗道:“他们能回什么?日后不来往才最好。” 他都打算好了,到王树伯父家里,办完正事后,再吓唬那一家人几句,叫他们日后不敢去邓大婶那里搅扰。 方盈听着确实不用她操心,便丢开手不管了,毕竟她新给自己找了件事做。 香儿跟着送方荃的麦草等人回来后,方盈并没急着见,而是让立春先去安顿她,再讲讲纪府里的规矩,到第二日她忙完家务,才把人叫到跟前。 “事情她们都跟你说了吧?” 香儿瘦瘦小小,立在那里怯生生的,答话倒是口齿还算清楚:“是,姐姐们说了,叫奴婢过这边府里重学规矩,再回去服侍二娘。” 方盈问:“那你还想回去吗?” “奴婢听娘子吩咐。” 方盈笑了笑,确实有点聪明劲,“那就先跟在立春身边学吧。” 第124章 方盈没让立春特意教香儿什么,只叫她长日跟着,看立春是怎么服侍方盈的,闲下来再给她讲其中门道,顺便问问当日她在方荃房里是什么样。 如此过得几日,方家内宅里的情形也就摸清楚了。 “半点长进都没有,治下不严还任人唯私,好处都给了盖嬷嬷这等不 干事,专会搬弄是非之辈,却对辛苦劳作的下人严酷少恩。” 方盈越说越觉得继母无可救药,她爹就不用提了,剩下两个弟弟,方盛都读书了,抢姐姐房里小丫鬟,父母都不管教,还能叫他如愿,长大能是什么好东西? 方益虽然尚幼,但正因其最年幼,得到父母更多宠爱,混账之处比方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么一想倒也省事,来日只要给方荃找一个婆母慈和的厚道人家就行了。” 今日是邓荷花定亲的日子,纪延朗不在家,方盈让杏娘带香儿去玩一会,自己跟立春说话。 “娘子为他们操的心已然够多了。”立春叹道。 “我倒是想过,嫁过来就不管他们,但你没发觉么?从郡公、夫人,再到他,个个都把我当初嫁进来归功于我爹,我不做这个‘孝女’能行么?” 立春安慰道:“还好郎君如今也看清楚了。” 方盈笑一笑,没再多说。 她说这话也不是抱怨,世情如此罢了,而且说到夫人,方盈还真有些惦记李氏,这几日汴京变天,飘了点雪,北边想必更冷,也不知婆母能不能住得惯。 她想着等纪延朗回来,商量商量,写封信去问安。 没想到纪延朗在邓家喝了酒,回来路上又吹了风,到家已满身醉态,拉着她一会说王树这小子不错,邓大哥在天有灵,看到妹妹定亲也会高兴的,一会儿又叹气,说要是邓大哥还活着就好了。 说到伤心处,还掉了几滴眼泪。 方盈哄着他喝了醒酒汤,脱去衣裳,上炕去睡,纪延朗却不肯,非要她陪,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当你是鸿儿呢,还要人哄睡。” “鸿儿?鸿儿在哪呢?”纪延朗听见女儿名字,腾一下坐起来,“我去看看她。” 方盈赶忙拦住:“睡了,快别吵,当心吵醒她。” 纪延朗这才消停,但还是要方盈跟他一起躺着,方盈无奈,只得躺下听他颠三倒四的醉话,直到他睡着,才悄悄起来,去看过孩子,回来洗了脸泡了脚,将到平日就寝的时辰。 醉酒之人睡觉容易打鼾,方盈进内室前就已听见鼾声,因此特意给纪延朗调了枕头,听着他不打鼾了才睡。 但睡着睡着,鼾声便又起来,方盈懒得再起来推他,就蒙着头睡,谁知道纪延朗起夜,回来看她蒙着头,怕她憋着,伸手把被子掀开了一点。 他起来方盈是知道的,本就没睡熟,叫他这么一弄也醒了,干脆叫侍女倒水来喝。 纪延朗方才自己喝了半壶水,见方盈一盏水只喝几口,接过来又给干了。 喝完还说:“今日没喝多少酒,怎么这般口渴?” “没喝多少?”方盈打着哈欠躺回去,懒懒问道。 “啊,真没喝多少。” 纪延朗示意侍女退下,等门一关,就掀开方盈被子钻了进去。 “做什么?”方盈推他,“还睡不睡了?” “想你了。”纪延朗凑过来,在她耳边亲了亲,“夫妻俩总睡两个被窝,谁受得了?” 他身上酒气仍在,方盈皱着眉继续推他:“你答应我的……” “我知道,不做那事,就想抱抱你。”纪延朗说着,将脸也贴过来,在方盈脸上蹭了蹭。 方盈心下一软,手上便松了,纪延朗将她拥进怀里,本来只想亲近亲近,但软玉温香在怀,难免心猿意马,他两个又好几日没亲热,他那里很快就抬起了头。 两人挨得极近,方盈立时察觉,忙往后躲,纪延朗却抱得很紧,不肯松开。 “再抱一会儿。”他压着嗓子道。 方盈听着他鼻息都粗重了,哪里肯? 忍不住说他:“方才好好躺下睡觉,哪有这事?” “这事是什么事?”纪延朗啼笑皆非,“我要是抱着你还心如止水,不想这事,那才是出大事了呢。” 方盈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你先松开。” “那你给我……” 纪延朗贴着方盈耳边,说出后几个字,她立刻道:“不行,说好的!” “说的是不做那事,这又不算,你只出一只手就行。” “少来,回回都这么说,到最后还不是……”方盈越说越气恼,忍不住用力推他。 纪延朗睡了一觉,神智看着是清明了,其实并未完全酒醒,被方盈这么用力一推,顿时有些委屈:“从前是从前,如今不是答应你了么?说一只手,就是一只手。” “手也不行!”方盈断然拒绝,“你答应我的不是做不做那事,而是我不愿意,你就不能勉强。” 纪延朗也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让我在家当和尚不成?” “谁让你当和尚了?这不是你自己答应的么?” 纪延朗答不上来,更加气恼,把被子一掀,扭身回了自己被窝。 他只顾生气,手上没收力,掀开的被角飞落到方盈那边,正打在她脸上。 方盈心里压着的火腾一下烧起来,待要发作,想起他喝了酒,夜又这么深了,实不该同他吵。 但她自己拉下被子来盖好,却盖不住熊熊怒火,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笑道:“郎君好大的威风。” “我有什么威风?”纪延朗背着身,也不回头,冷冷答道,“还不都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方盈怒火更加高涨:“我说什么了?分明是你自己许诺的,现在不如你意,就成了我说什么是什么。” “这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纪延朗气得转过来,扯扯被子,“我都回来,不烦你了,你还不满意,怎么?要我立誓以后清心寡欲,真做个和尚吗?” 方盈怒极反笑:“那倒不必,谁敢委屈郎君?先前是我不懂事,竟没想到郎君正值血气方刚,夜里是缺不得人的……” 纪延朗听着话音不对,坐起来打断她:“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就当郎君不纳妾的话没听过……” “方盈!” 他们两个先前争执,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静夜之中,外间值夜的立春还是听到了一些。 她从没遇上过这等事,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纪延朗喊这一声,怕两人真闹到不可收拾,忙出声道:“郎君有何吩咐?” 纪延朗喘着粗气,沉默片刻,才答:“没事。” 方盈没想到这句话竟会让他大怒,一时也愣住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纪延朗低声重复,“你打心眼里就没信过我。” 又是这句,方盈烦了:“这是信不信的事吗?你本来就是空口许诺,我不信难道还是什么罪过不成?” “方盈,”纪延朗声音很沉,“你心里真的有我吗?” 方盈没多想,她这会儿怒意稍减,困劲就上来了,随口回了句:“若你许诺的是给我博一品诰命,我这般态度,你还会如此吗?”就翻身睡了。 纪延朗还不相信她就这么睡了,坐了一会儿,又问了句:“你真的一直以来都倾慕我吗?” 方盈一点动静没有,他有些生气,同时又隐隐松一口气——万一方盈真答了没有,哪怕是负气说的,今晚就谁都别想睡了。 虽然他现在也没有睡意。 纪延朗躺下来,望着方盈影影绰绰的轮廓,思绪乱成一团麻,一会儿想,只是两个人拌嘴,话赶话赶上了,方盈怎么可能真愿意让他纳妾? 转念又想,但她从来没有拈酸吃醋过,也许她真不在意呢? 不过他向来不用侍女近身服侍,似乎也没有让她拈酸吃醋的机会,反倒是她,从来不像别家娘子那样,提防年轻貌美的婢女……。 纪延朗思绪顿住,想宽慰自己这是方盈相信他的人品,却随即想起她根本不信自己真能做到不纳妾。 她不信,还不防着侍女近他的身,也不拈酸吃醋,这是一个从几年前就倾慕自己的人会有的态度吗? 他忽然想起去年,谈及两人若没有结成夫妻,方盈还笑着调侃他说不定就做驸马了,那时他就奇怪方盈为何一点都不嫉妒,还笑话他喝干醋。 再往前,她第一回因床笫之事恼了,也脱口说 出过叫他找通房,还有从征幽州归来她掩饰不住的生疏……。 这么一想,圆房时她恐怕也并不仅仅是害怕,还有……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纪延朗转身平躺,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入睡,却总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一直在骗他。 他脑子里像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当然不可能是骗你,她一个小娘子,怎会拿这等事骗人?” 另一个冷笑一声:“她可不是寻常小娘子。” 前一个说:“那她图什么呢?她不喜欢你,却骗你说倾慕你,还要跟你做夫妻,生儿育女,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冷笑那个道:“好处便是不用进王府做姬妾,再说她嫁进来的时候,你可还生死未卜呢。” 纪延朗悚然一惊,不由睁开双目——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了!!![加油] 第125章 立春几乎一夜没睡。 她值夜,向来前半夜不敢睡熟,怕娘子和郎君叫人,但这两位到后半夜一般不会醒,更不会叫人,她就可以安心睡一觉。 所以夜里郎君起来时,她只是眯瞪着,还没睡着,本以为服侍两位喝过水,回去就能睡了,谁想到这两位大半夜的,争执起来了。 郎君喊娘子名字那一声,着实吓了立春一跳,过后两人虽然很快就没了动静,她却不敢睡,一直留心听着里间。 偶尔迷糊过去,也是很快惊醒,等到天边露出亮光,想着郎君要早起练拳,立春怕睡过了,更不敢合眼。 谁料郎君一直没动静,直到时辰差不多了,立春看不能再等,隔着门扇叫了两声,里头二人才双双起身。 立春事先已跟杏娘她们打过招呼,叫大伙都小心着些,这会儿进去一看,果然娘子和郎君谁也不瞧谁,脸色都不好看。 纪延朗昨夜被自己的猜想惊得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勉强睡着,也是尽做噩梦,这会儿又起得迟了,自然没有好脸色。 方盈倒是睡得不错,刚醒来时甚至没想起夜里的争吵,但她一坐起身,就对上纪延朗审视的目光,顿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今日要去营里,方盈不想接着夜里没吵完的继续吵,耽误工夫,便自顾穿衣梳洗。 纪延朗见她态度冷淡,不看自己,也不说话,心下更加怀疑,但他起身迟了,确实无暇追问,便也沉默着穿好衣裳,梳了头,用过早饭就出门了。 但他人虽然到了骑军营,心却还在家里方盈身上。 这会儿站在太阳底下,回想自己回家以后所听所见的方盈,无论行事为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昨夜他真是气糊涂了,怎么能那样揣测方盈? 再说他们俩这桩婚事,本来也不是方盈想成就能成的,与她是否倾慕自己更毫无关系,昨日还是酒喝多了,不然再怎么生气,他也不至于糊涂到连哪个是因哪个是果都弄混了。 明明方盈嫁入纪府在前,被母亲和二嫂发觉她对自己有情在后,怎么会想到方盈舅舅张罗的那破事上去?真是晦气。 而且从幽州回来这一年多,他跟方盈日夜相守,情意越来越深,到发现有喜、进而为人父母的那些两心相通,都不是假的。 但她又为何几次提起叫他纳通房?应当不是真心的吧?那是说反话?也不像。 纪延朗神思不属地在营里挨了半日,到午后实在待不住,跟同僚说了一声,便早早出营。 到家进自己小院之前,他还想着只要方盈出来迎他,昨夜的事便一笔勾销,谁料进了屋门,方盈根本不在房里。 “娘子在厢房看小娘子。”房中留守的侍女回禀道。 纪延朗看她一眼,点点头,自己进内室换下官袍,出来到榻上坐下,侍女送来茶,他忍不住问:“娘子不知道我回来么?” 侍女眼睛往窗外望了一眼,小心道:“奴婢这就去回禀。” “不用了。” 纪延朗挥挥手,自己端起茶,捧着暖手,同时眼睛盯住厢房门户,手里的茶都不烫了,那边也没一丝动静。 他没了耐性,放下茶,也不知道跟自己还是谁交代一句:“我也去看看鸿儿。”便大步出门,顺着游廊去了东厢。 方盈当然知道纪延朗回来了,他还没进院门,就有小丫头远远瞧见,进来回话,但她在家想了半日,觉得昨夜自己说的全是心里话,又占着理,便不想主动低头。 纪延朗过来之前,立春正小心劝她:“时候差不多了,也不能一直晾着郎君。” 话音刚落,外间香儿就快步到门边回话:“娘子,郎君过来了。” 方盈本来正拿个布老虎逗女儿玩,闻言放下布老虎,抱起女儿,在听见外间门响之后,才抱着鸿儿慢悠悠起身。 纪延朗进门瞧见,自然以为她是要迎自己,面色便是一缓。 方盈却不想先同他说话,只冲女儿笑道:“鸿儿瞧瞧,谁回来了?” 纪延朗看她笑了,心下便是一松,也不自觉露出笑容,走到近前,低头跟鸿儿说:“是爹爹,想不想爹爹?” 还不到三个月的鸿儿只是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她爹,立春却在后面松一口气——这应当是没事了吧? 谁知娘子回头看她一眼,又看看榻上的布老虎,立春会意,忙拿起布老虎递给郎君,刚松的那口气又提起来了。 纪延朗看似在逗女儿,实则眼角余光一直瞄着方盈,自是将方才这一幕看在眼中,接过布老虎时便看了方盈一眼。 方盈像没察觉,目光始终注视着鸿儿,纪延朗脸上笑容顿时淡了。 怎么也做了两年夫妻,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方盈这是故意不看他。 纪延朗漫不经心地晃了几下布老虎,鸿儿倒是捧场,小手伸着想来抓,可惜她爹此刻正在心里嘀咕她娘:她不会觉着自己一点错没有,又全是我的错,等着我做小伏低赔不是呢吧? 凭什么?前头几次确实是他有错在先,赔礼道歉是应该的,昨夜他有什么错? 又没逼着她同房,只是想借她手一用,她不肯,自己退开了不说,还叫她一通抢白,连让他纳妾都说出 来了。 纪延朗本来都消了的怒气,顿时又翻涌上来,催着他跟方盈问个明白。 方盈抱了一会儿孩子,手臂已开始发酸,看他逗得心不在焉的,便叫乳娘:“我怎么觉着一阵暖流,你瞧瞧是不是尿了。” 纪延朗回过神,让到一旁。 方盈把孩子放到榻上,看一眼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 纪延朗也跟着看了一眼,方盈还是不理他,叫立春服侍穿衣,而后边往外走,边叫人去厨房传晚饭菜单。 “做个鸽子羹,昨日那小菜不错,吃着开胃,郎君昨日醉酒,早饭便胃口不佳,叫她们多弄些来……” 纪延朗跟在后面,听见提到自己,刚竖起耳朵,就听她说醉酒云云,顿时更生气了。 这不就是在说他昨夜醉酒闹事,错的是他吗?还拿他早饭胃口不佳当佐证,他早饭胃口不佳,还不是让她气的? 纪延朗本想反驳,但见香儿也在,想起她还要回方家去,只好忍住,没吭声。 方盈走到门口,便让开路,等纪延朗先行,他却还在生闷气,也跟着停住,见她不走,还面露不解,看了过来。 夫妻二人自纪延朗早上出门至此刻,终于对上了眼神。 方盈目光无波无澜,摆了个手势,请他先行。 要出去了,想起来该他先走了,纪延朗嗤笑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方盈原地停了一瞬,目光看向立春:瞧见了吧,他根本不是来示好认错的! 立春看娘子眼睛都要立起来了,赶忙扶住她手臂,赔笑道:“今日风真不小,娘子快些走,好让她们关门,别吹着小娘子。” 方盈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回到房里却是装也不装了,权当眼前没纪延朗这个人。 纪延朗见状,干脆出去打一趟拳,既补了早上的,又把胸中怒气打散许多,可惜一回到房中,瞧见方盈对他视而不见的模样,打散的怒气瞬时便又回来了。 等到晚饭送来,两人虽然一桌坐下,却是各吃各的,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真正做到了食不言。 纪延朗食不知味,反观方盈却一如平常,吃得香甜,他忍不住疑心又起:她心里真的有我吗? 沉着脸把事情又从头想了一遍,纪延朗觉着还是不能妄下结论,他看一眼外面黑透的天,突然道:“给我把里间的床铺上。” 从方盈出月子,他们就已经住进暖阁睡火炕,此时他陡然叫人去铺床,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因此话一落地,本就安静的室内更是落针可闻。 侍女们没一个敢答话,都悄悄看向方盈。 方盈没让侍女为难,淡淡道:“天这么冷,哪能让郎君去睡床?” 纪延朗心不由提起来,等她下文。 “我去厢房好了。”方盈不看纪延朗,径自吩咐,“杏娘去给我把被烘一烘。” 杏娘眼见郎君脸色已沉得能滴出水,却不敢不应,边往后退,边拼命给立春使眼色。 立春心念急转,好容易想出一个借口叫住杏娘:“你等等,都没问问是哪床被子就走。” 她赔着笑,回头禀报方盈,“娘子怕是忘了,原先月子里那几条锦被,您嫌都有血腥味,已叫扔了。” 杏娘赶忙接话:“对对对,奴婢糊涂了,怎么把这事忘了?” “不是有新做的冬被么?”方盈知道她们两个是故意拖延,希望自己改主意,但她宁愿去东厢带女儿睡,也不想留在这里看纪延朗的脸色,“去箱笼里拿就是了。” 立春趁着娘子说话,不停往郎君那里看,希望他能出言阻拦,缓和一句,也许两人就和好了,谁知郎君只狠狠盯着娘子,既不出声,也不往她这里看一眼。 她哪里知道,纪延朗此刻根本没想什么和好不和好,而是: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什么早就爱慕他,都是骗人的鬼话!—— 作者有话说:鸿儿:要不你们干脆把布老虎给我自己玩吧……[白眼] 第126章 杏娘和细柳搬着冬被进厢房时,曾嬷嬷正看着乳娘哺乳,听见动静,从里间出来瞧见她们两个,有些惊讶:“你们这是……” 两个年轻侍女互相看看,还是领这差事的杏娘答道:“娘子今晚要过厢房来睡,叫我们先把被烘一烘。” 曾嬷嬷一向少去正房,只管这厢房里和小娘子相关之事,午后方盈过来看孩子,还请她去歇着了,因而并不知道他们小夫妻闹了别扭。 但听了这话,再瞧这俩侍女的神色,曾嬷嬷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不多问,只叫她们轻声些,小娘子吃了奶就要睡了。 等方盈过来,听说她想带着鸿儿睡,更不多言,叮嘱乳娘几句,就自去歇着了。 反倒是方盈没想到,暗自松一口气——这嬷嬷毕竟是李氏安排过来的,从她有孕生产到坐月子都是尽心尽力,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问起来,或是苦口婆心劝她不要跟纪延朗分房,还真有点难办。 其实方才杏娘二人搬着被子出来后,方盈想起曾嬷嬷不放心乳母,夜里都是宿在东厢房,心里就有些后悔。 然而话都说出去了,纪延朗更是见到这一幕便拂袖而起,自己进了内室,她总不能这时候低头,不过来了。 本来他早早从营里回来,又能主动来东厢看她和鸿儿,方盈觉着他应当是反省过了,还打算回房后,趁着等晚饭的功夫,先同他谈谈,把这个结解开。 谁知临出门了,纪延朗突然变脸,还冲着她冷笑,方盈怒火顿时直冲头顶。 她停下来等他先出去,明明是给他留足颜面,他冷笑什么? 不识好歹! 吃完饭还要分床睡,她巴不得两人分开睡,拿这个吓唬谁? 方盈小心在女儿身边躺下,伸手轻轻戳她软嫩嫩的小脸蛋,轻声道:“长大了不许学你爹,天天惹人生气。” 小婴儿睡得香甜,一声也没哼,方盈静静看了一会儿女儿的睡颜,只觉再大的怒气,也都烟消云散。 她示意杏娘吹灯,自己躺下睡了。 此时正房暖阁中的纪延朗,眼睁睁看着厢房的灯熄了,却是气得能出去再打一趟拳。 她心里果然没有我,说不定还觉着没我在身边,自己睡更舒坦呢。 纪延朗越想越睡不着,连翻两次身,突然想起她怀着身孕时,天热搬去竹楼住,自己也跟着去了,她当时便没有他以为的高兴,反而有些无奈似的。 他想得心下发凉,奇怪自己当时怎么没觉着不对劲,再一细想,却想起那时他们好像就说到过方盈不信他不纳妾,只是后面不知怎么转到丧偶之后,会否再婚,他就把这一节给忘了。 还好此刻记起来了,不然他方才就要把事情往更坏里想了。 以后真不能夜里想事,总是不自觉往坏处想,竹楼那几个月,他们明明住得很快活,方盈还同他一起读兵书,商量孩子生下来如何教养。 纪延朗心口重新热起来,要不明日跟她低个头……不行!就算昨日的事不提了,今日她怎么也不该,一赌气就跑去厢房睡吧? 而且今日明明他都先低头去厢房找她了,是她一直爱答不理,还赖他醉酒闹事。 这次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低头道歉。 下定决心的纪延朗终于有了睡意,很快睡去,第二日早上还按时早起,去院里练了拳。 只是练着练着,总忍不住往东厢房瞄上两眼,尤其有人走动的时候,然而直到他打完一趟拳,也没见方盈从里面出来。 反倒是曾嬷嬷,不知何时站到廊下,正笑着看向他。 纪延朗几步过去,上了台阶,打招呼道:“嬷嬷起这么早。” “老奴上了岁数,觉少。”曾嬷嬷笑眯眯答道,“昨晚六娘又过去带小娘子睡,让老奴躲懒,睡了个整觉。” 纪延朗脚下不由一顿:“ 鸿儿,如今夜里还要醒几回?” “只醒一回,但得换尿布,擦洗,吃了奶才能再睡。”曾嬷嬷细细解说,“中间起这一回,回去再睡,便睡得没那么好。” 纪延朗听了,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东厢房。 曾嬷嬷笑道:“六娘还没起身,老奴带她们服侍六郎如何?” 纪延朗忙推辞:“哪能劳动嬷嬷?我平日也不用她们,不信您问。” 曾嬷嬷在这院里也快一年了,这事自然是知道的,便只笑道:“那让老奴伺候六郎梳头。” 这事纪延朗确实不能自己来,而且曾嬷嬷似乎有话要说,他便答应了,进房洗了脸,就坐到镜前,让曾嬷嬷梳头。 “一转眼,六郎都当了爹了。”曾嬷嬷给纪延朗散开头发,一边梳,一边感叹。 纪延朗笑了笑:“是啊,我自己也总觉着没回过神。” “郎君都是这样的,不是自己生,也没在跟前养,一天到晚见那么一两回,当没当爹,好像分别不大。” 纪延朗听着话音不对,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却见曾嬷嬷仍是面带微笑,正专注地给他通头发。 “当娘的就不同了。”曾嬷嬷仿佛没察觉,自顾说道,“十月怀胎,母子之间便已不能割舍,又有分娩之痛。” 纪延朗有点明白了,这老嬷嬷是来劝他低头的,难道方盈给他告状了? 他刚这么想,曾嬷嬷就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他笑道:“六郎别多想,夫人走的时候嘱咐过老奴,说六郎六娘小夫妻,闹个别扭、拌个嘴,都是常事,让老奴不要多嘴劝和,您们自己就能好。” 纪延朗:“……”那你前边说这么多什么意思? “老奴不是来劝和的,也不知二位是为了何事,只想提醒六郎一句,小娘子落地还不到八十天,六娘身子尚需仔细保养,虽不亲自哺乳,却也生不得气。” 曾嬷嬷为纪延朗绾好发髻,最后道:“不说别的,六娘月……”话说一半,她轻轻一拍自己脸颊,“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月什么?”纪延朗追问,“嬷嬷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差这一句。” 曾嬷嬷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这话原不该同郎君们说。” “嬷嬷尽管放心,我们屋里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有孕之前,我便请教过御医,还同她一起写了孕中杂记。” 曾嬷嬷不知道什么叫孕中杂记,只道:“那事说不说都不要紧,六郎既知道心疼六娘,凡事多容让她些就是了。” 纪延朗哼一声:“我心疼她,她心疼我么?” 曾嬷嬷笑道:“六郎说这话就是赌气了,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六娘心疼六郎?” 纪延朗:“……” 这不还是来劝和的么? 他忍不住抱怨:“嬷嬷尽向着她说话,她把我抛下,自个跑去厢房睡,嬷嬷怎么不说?” “六娘可不是自个睡的,还带着小娘子呢。” 纪延朗:“……” 曾嬷嬷笑道:“六郎就当看在小娘子份上。” 看来方盈确实没告状,不然这老嬷嬷就不会这么说了,纪延朗敷衍几句,说时辰不早,他用过饭就得去营里,等傍晚他回家再说。 曾嬷嬷闻言便说去厢房看看,还没走到门口,立春就从外面进来,回禀说娘子起身迟了,请郎君不用等她,先用早饭。 这是连饭都不想跟他一起吃了,纪延朗也不答话,催着摆饭,吃完饭换上官袍就大步离去。 曾嬷嬷眼见六郎连背影都满是怒气,终于忍不住问立春:“六娘真起迟了?” “真起迟了。”立春忙说。 “你们怎么也不唤一声?”曾嬷嬷皱眉问。 立春道:“唤了,娘子说再眯一会儿,寅时小娘子醒了吃奶,娘子也醒了,再睡就没睡好。” 曾嬷嬷自然知道这一节,先前也跟六郎说了差不多的话,但是:“再眯一会儿,也不至于这时候还没……” 话没说完,东厢房门打开,方盈从里面出来了。 虽没听见她们说什么,但只看神色,也能猜到曾嬷嬷正在说立春,方盈边走边道:“是我眯着眯着睡熟了,她们不敢叫,嬷嬷别怪她们。” 曾嬷嬷迎上来扶住方盈,却道:“老奴知道六娘一向待下宽和,但此事就是她们做错了,六娘睡熟了不要紧,她们就算不敢叫,也该出来一个人,或是同老奴说一声,或是干脆回禀六郎。” 她说着话,眼睛在方盈脸上打量一回,见她眼下青黑,确是睡眠不佳的模样,又接道:“六郎就算在怄气,还能不心疼六娘不成?” 此时她们也进了堂屋,立春忙上前认错:“嬷嬷教训的是,此事全怪奴婢糊涂笨拙……” 方盈摆摆手:“还是怪我,昨晚就不该去厢房睡,那屋子我真是怎么都睡不舒坦。” 前半夜还好,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鸿儿醒来哭了一会儿,她也跟着起来,等乳母给孩子换完尿布,喂过奶哄睡了,方盈再入睡,就开始乱七八糟的做梦。 一会儿是坐月子那时候在床上便溺,一会儿是生孩子,费劲力气生下来,孩子不哭,她瞬间惊醒,摸了摸鸿儿热乎乎的小脸,才安下心来。 当着曾嬷嬷,方盈没说这些,只说自己睡得腰酸背痛,总想起坐月子那时候。 “是啊,还是这屋子暖阁里舒坦。”曾嬷嬷顺势劝道,“六郎吃软不吃硬,有什么事,六娘还该好好同他说才是。男子都是一样,冷着他,他就该往外头去,不爱回家了。” 方盈虽不爱听,还是谢过曾嬷嬷,然后自个吃了早饭,去找岳青娥一同分派家事。 当日李氏离家之前,高氏便提出把手上管着的家事交回给方盈,李氏看她确实无心,想着方盈虽然才出月子,但自己走后,家中事务能少一小半,便答应了。 如今方盈每日跟岳青娥见一回管家娘子,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料理完,确实清闲。 高氏虽然不管事,闲了还是会找她们说话,或是带孩子一处玩耍,只今日一直没什么动静。 午间方盈和岳青娥坐在一处喝茶,说起她来,正想打发人去问,就有人来回话,说五郎请了御医过府,进内院给五娘诊脉。 岳青娥跟方盈对视一眼:“莫非有喜了?” “应当是,昨日五嫂还好好的,别的事不至于要五伯早早从衙门回来,亲自去请御医。” 两人静等好消息,果然不一时高氏便遣人来报,说御医诊出她已有孕两月。 “五弟妹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岳青娥边笑,边叫人替自己和方盈去道喜,“咱家喜事一桩连着一桩,父亲母亲得知,定然高兴得很。” 方盈点头附和,想起自己本来打算让纪延朗给李氏写信问安,那日让他一闹,倒把这事给忘了,罢了,今日有五嫂这桩喜事,就不和他怄气了。 谁知到了纪延朗散值的时辰,这人却没回来,只打发个小厮回府,说他和同僚饮酒去了—— 作者有话说:写的时候没想太多,刚才一回想,才发觉不对,曾嬷嬷不该跟男主这么自然地谈起女主的月经,修了一下 第127章 纪延朗气闷了一天。 他想不通方盈何至于此,早上起来连见他一面都不肯,饭都不一起吃了。 怎么?他不低头去找她,两人就此不见面了是吗? 纪延朗想想就心烦,在营里来回跑了好几趟马,也消不去这股烦闷,临到散值的时辰,更是不似往日般急着回家。 与他共事的另一个指挥使刘全见状便问:“怎么?家里事都办完了?” 纪延朗近来时常早走,都是说家中有事,闻言点一点头:“嗯,办完了。” “正好,我今日也没什么事,要不叫上陈嗣男他们几个,去丰乐楼饮上几杯?” “好啊。”纪延朗正不想回家,“上回我告假,多亏兄弟们帮我分担,今日我做东……” 刘全却按住他手,笑道:“你这一顿且留着,骁锐军那个新来的副指挥崔龙祥,一直想同咱们结交,早同我说,看你几时得空,大伙同去丰乐楼,饮他个不醉不归。” 他说着,就让人去叫人,纪延朗等他安排完了,还没对上人,就问:“崔龙祥是哪个?” “啊,他是你告假那段时日去的骁锐军,后头还过来打过招呼,可能你没留心。”刘全伸手比划,“就那个身量不高,腰上常挎一把刀,长脸,笑眯眯的……” 纪延朗隐约想起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个王妃那个?” “对对对,韩王妃,上个月刚成婚。” 韩王就是卫王的同胞兄弟四皇子,上个月刚开府成婚,纪延朗想起卫王就觉得膈应,皱眉道:“亲王的舅兄,同咱们结交什么?” 刘全道:“咱们两个营挨着,他诚心结 交,咱们过于冷淡,也不好看。” 他没想到纪延朗只听个开头就不耐烦,有些意外,因为这位虽然出身高门、少年得志,但向来没有世家公子的毛病,对同僚下属都不端架子,很能和大伙打成一片。 难道有旧怨?不对,他方才分明不认识崔龙祥。 刘全今日张罗这事,本是受了崔龙祥之托,又劝和道:“再说来日上阵杀敌,不都是生死兄弟么?” 纪延朗先前心思没在这上头,还以为同往常一样,只是去饮酒,这会儿明白过来,还是给了刘全几分薄面:“也是。” 刘全松口气,笑道:“他家也算武将世家,从前齐就做官的,不过他爹死了好几年了,要不是他妹妹选上王妃,他还谋不到这个缺。” 纪延朗左耳进右耳出,只问几时走,然后打发小厮回府报信。 除了崔龙祥,刘全还叫了几个交好的指挥和副指挥,一行七八个人到了丰乐楼,崔龙祥已经让人订好雅座。 纪延朗今日纯为了买醉,坐下等做东的崔龙祥敬过酒,就拉着一个好酒的同僚一杯接一杯的拼酒。 他心绪烦乱,酒饮得又急,等刘全看着不对想劝时,纪延朗已醉得有些口齿不清了。 “哎,纪兄弟,怎么喝这么急?”刘全拦住他举杯的手,拿了一碟蜜饯果子放到跟前,“天还早呢,吃点果子,慢些饮。” 纪延朗没看那碟果子,他恍惚听见歌声,便撑着昏沉的头问:“谁在唱歌?” “方才从外头过来的娼/妓。”刘全随口答道。 “谁叫的?” “没叫,自己来的,讨口饭吃。”刘全知道纪延朗不好这个,解释之后,便凑近了低声问他,“兄弟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纪延朗不作声。 刘全拍拍他肩膀:“同哥哥说说,就算哥哥不能为你分忧,说出来,心里也痛快些。” 纪延朗还是不肯说。 他们二人在一个营里共事也两年多了,对彼此的事多少知道一些,刘全便猜测着问:“可是同弟妹怄气了?” 纪延朗抬眼看了他一眼。 “还真是,我就说你这两日总不见笑脸呢。”刘全笑起来,“还是你们年轻夫妻好啊,还能吵吵闹闹,到我这岁数,别说吵嘴,多说几句话,都嫌烦得慌。” 刘全能猜到他为何烦闷,纪延朗自然也知道一些刘全家的事,“全哥硬气了,都敢嫌嫂嫂烦了?” 刘全一挥手:“我平素是不同她一般见识,真发火你看她老不老实?” 纪延朗笑着竖起大拇指,然后端酒敬他。 两人对饮一杯,刘全吃了口兔肉,接着问:“你同弟妹一向不是挺恩爱的么?” “我也以为挺恩爱。” 纪延朗叹口气,端起酒又要喝,刘全伸手拦住:“不许偷喝,等我一等。”接着劝道,“年少夫妻,吵几句嘴,不耽误恩爱,再说弟妹不是才给你添了个女娃么?” 说完见纪延朗不答话,又道:“这时候你且容让着些,还没到百日吧?” 纪延朗一听又让他容让,不耐烦起来:“都让我容让,我还要怎么容让?” 他这一句语声有些高,对面聚在一处拼酒的同僚都看过来,刘全摆摆手:“没事,喝你们的。” 而后自己压低声音,劝纪延朗:“你听哥哥说,哥哥是过来人,你嫂嫂给我生了四个了,虽然老大老二落地,我都在军中没赶上,但从生下来到一岁之前,哥哥可都经过见过。” 他端起酒跟纪延朗碰了碰,饮尽之后,接着说:“这其间的女子,就同那刚生下崽的母老虎一样,别说捋虎须,想近身都难。” “嫂嫂也这样么?” “啊!”一看自己说对了,刘全更来了劲头,“她看都懒得看我,我有一句话不顺她心思,她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哎!” 他边说边大摇其头,纪延朗听他只说这些,忍不住问:“那嫂嫂……让你亲近么?” 刘全看他一眼:“弟妹也……” 纪延朗默认。 “那比你嫂嫂还厉害,你嫂嫂生完老大,虽然不情愿,但我想亲近,也还是能亲近的,到老二就得哄了,后面两个,”刘全给自己倒一杯酒,饮尽后叹道,“怎么也得百日才让碰。” 崔龙祥恰好这时走过来,笑着问道:“二位谈什么呢?什么得百日才能碰?” 刘全一看他那笑就不是好笑,斥道:“说你嫂嫂呢,少往歪处想。” “啊,嫂嫂啊,无妨,她不让全哥碰,外头有的是人让。”崔龙祥嘻嘻哈哈,坐下来要给刘全和纪延朗敬酒。 纪延朗来者不拒,饮尽之后,才道:“崔副指挥如此熟谙,看来外头相好不少。” 刘全抢着道:“他何止外头,家里好几房美妾呢。” “哪里哪里,比不上纪指挥……” “这你就错了。”刘全伸手搭住纪延朗肩膀,“我们纪指挥才新婚不久,眼里还看不进旁人呢。” “对对对,”崔龙祥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听说纪指挥这位娘子,还是陆天师给算出来的,可见是姻缘天定,不像我和我家里那位,怨偶天定。” 纪延朗本来听说这姓崔的家里好几房小妾,已经想走,没想到这人还有几分见识,知道他和方盈是姻缘天定,遂赏脸又饮了几杯酒,才告辞回家。 此时天色已晚,随从见他醉了,不敢让他骑马,叫了一乘软轿,好说歹说,哄着纪延朗上去,一路回到纪府。 纪延朗路上眯了一会儿,被扶下轿子时,人还晕乎乎的,深一脚浅一脚进了内院,到自己小院门口了,才认出这是到家了。 他瞧见正房亮着灯,有人影晃动,便一把推开小厮,大步往里走。 堂屋里侍女听见动静,出门瞧见他摇摇晃晃的,慌忙来扶:“郎君当心脚下。” “我自己走。”纪延朗还是挥手,不让人扶。 侍女眼看他一步三晃踏上台阶,赶忙掀起帘子,提醒他当心门槛。 纪延朗扶着门框进去,一眼看见方盈,心下刚松一口气,就见她皱了眉头,吩咐侍女去要醒酒汤。 “我不喝。”见方盈不先同自己说话,纪延朗甩手就往里间走。 他自觉走得很有气势,却不知旁人眼中看着却是跌跌撞撞,活像一个负气而走的孩童。 侍女们不敢笑,都还忍着,方盈却趁他背对自己,笑着吩咐侍女:“顺便把热水打回来。” 待侍女应声去了,她才抬步跟进去,一路行到内室,找着正在解棉袍的纪延朗。 方盈站在一旁,看他低着头,仿佛全副精力都在解衣上,一双手却不得章法,把衣带都给扯成了死结,犹自不知。 “我来吧。”她上前两步,拉开纪延朗的手,把他系死的结解开,又帮他脱去棉袍。 纪延朗觉着身上束缚轻了,也不管自己还穿着官袍,回身就抱住方盈,哑声道:“你还知道管我。” 方盈抬头看他,见他满眼都是委屈,颇觉好笑:“我何曾不管你了?” “昨晚你就不管我,还有早上,”纪延朗越说越心酸,“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这事方盈多少有些理亏,便解释道:“我早上真睡过了……” 纪延朗不信:“我走的时候你总起了吧?你就是心里没我,不然怎么也能出来送一送。” “……”他话里意思虽是指责,但语气过于委屈,让方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纪延朗看她不出声,只当她是哑口无言,顿时将她抱得更紧,质问道:“你从前说什么倾慕我,是不是都是骗我的?” 方盈一愣,他怎么问出这话来了?不对,吵架那天晚上,他好像就问过心里有没有他的话,他……方盈念头还没转完,就被纪延朗抬起下巴,对上他泛红的双眼。 “我不管,你就算是假的,就算是骗我,”纪延朗将额头抵上方盈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双眸,“也得骗到底,骗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哈哈文案达成![撒花] 第128章 相悦,大抵也…… 方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开头听见纪延朗的质问,她不可避免有一丝慌,想要弄清楚他为何有此怀疑,但他随即就说出了这么一句她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她那颗被警惕怀疑防备紧紧包裹起来的心,好像受到了重重一击,坚固的城墙剧烈震荡,土崩瓦解,内里在巨震中酸麻难当,丢盔卸甲。 “说什么呢?”方盈力持镇定,轻声斥道,“谁骗你了?” 纪延朗头仍是昏沉的,内室昏暗的烛光下,他看方盈也有些重影,但两人相距实在太近,她眼中一瞬间的动容和波光流转,即便是酒醉的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欢喜起来:“我就知道你没骗我!” “……” 方盈不及回答,就被纪延朗抱了起来,她双脚腾空,察觉他转了半个身子,忙提醒道:“当心屏风!” 纪延朗本想抱着她转一圈,听了这一声慌忙停住,转头看时,果然只差一点就撞上屏风。 他讪讪地放下方盈,自个脚步却踉跄了一下。 方盈忙扶住他:“先把官袍脱了。” 纪延朗老老实实伸开双手,让方盈帮着褪去官袍,又让她牵着进去暖阁坐下,脱了皂皮靴。 “立春,”方盈转头叫人,“热水打来了没有?” 立春忙说打来了,很快带人端着盆、送了热水进来,给纪延朗擦脸、泡脚。 方盈又让把醒酒汤送进来,亲自吹凉了,送到他面前:“多少喝一点,早上起来也能少些不适。” 她这般温柔仔细,纪延朗早忘了自己说“不喝”的话,接过来一口气全喝了。 侍女们都低头偷笑,纪延朗醉眼迷离,加上只顾着看方盈,竟没察觉。 方盈还有话要跟纪延朗说,怕他泡完脚就睡着,催着侍女们收拾了水盆退下,又给他端了一盏水,而后关上内室槅扇门,自己坐到他身旁。 “你明早起来,还能记着今晚说了什么么?”开口之前,她有些迟疑,便先问道。 纪延朗倒过来枕着她腿,含混道:“我就没醉,怎会不记得?” 方盈:“……那还是明日再说吧。” 纪延朗仰起脸:“说什么?” 他眼神看着就不清明,不过也许这样更能问出真心话,方盈抬起双手,边给他轻揉额头和两边太阳穴,边道:“说说我哪骗你了。” 纪延朗:“……” 他立刻闭起眼睛,还故意打个哈欠:“娘子说得对,还是明日再说吧。” 方盈见状,也故意叹一口气:“那你睡吧。” 她收回手,作势要下地,纪延朗赶忙握住她双手:“你不睡么?” “我哪里睡得着?”方盈再叹一口气,“你既然觉着我骗你,自是我有做得不到的地方……” “没有没有。”纪延朗一急,坐了起来,“是我一时想岔了……” “怎么想岔的?总有个因由吧?”方盈追问。 纪延朗起得急,头有些晕,别的都想不起来,只有一件,耿耿于怀:“你叫我纳妾。” 他说得很快,又因酒醉而含混,方盈没太听清:“什么?” 纪延朗干脆凑到她跟前:“就那天晚上,你叫我纳妾,”这事他特别委屈,越说越理直气壮,“哪个同丈夫两情相悦的妻子,丈夫自己说了不纳妾,还非要丈夫纳妾的?这能怪我想岔吗?” “谁非要你纳妾了?”方盈又气又笑,“你想得美!” “我可没想,我从来就不想纳妾。是你不信我,还说当我的话没听过。” 方盈道:“你这不是记得我的原话吗?抛开这是气话不提,这跟非要让你纳妾,是一个意思吗?” “气话也不行。” “……那你歪曲污蔑我就行了?” 昏暗烛光里,她一双明眸亮如星子,纪延朗情不自禁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都不行,两相抵消了可好?” 方盈抬手给他抚了抚眉,低声轻笑:“这次且放你一马。” 纪延朗握住她手,送到嘴边亲了亲。 “早晨我真是睡过了。”方盈又解释今早的事,“在那屋子里睡,总梦见生孩子和坐月子。” “做噩梦了?” 方盈点头,纪延朗就抱住她拍了拍背:“不怕,再不去那边睡了。想鸿儿,就叫乳娘抱过来,跟咱们睡。” “还不是你要分床睡,我才去厢房的。”方盈在他怀里嘀咕。 “好好好,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方盈突然想起一事,推开他问,“晚饭前我都想同你和好了,临从东厢出来,你冷笑那一声什么意思?” “……”纪延朗装傻,“我笑了吗?” 方盈盯着他不语,他却就势躺下:“哎呀,真是醉了,头晕,我得睡了。” “方才谁说没醉的?”方盈揭穿归揭穿,还是扯过锦被,给他盖好,“你先睡,我去洗洗。” 纪延朗不舍得,拉一拉她手:“快些回来,我等你。” “等我做什么?困了就睡吧。” 方盈拍拍他,起身出去,先交代明日早饭做点清淡开胃的汤羹,然后才去揩齿洗脸,等泡完脚回到内室,果然如预料一样听见纪延朗的鼾声。 她笑了笑,轻手轻脚地上去,本打算如往常一样盖自己的被子,没想到还没躺下,纪延朗就醒了。 “唔,回来了。”纪延朗半睁着眼,掀开被子一角,让方盈进来。 “吵醒你了?”方盈边问边转过来,把腿伸进去,然后探身想去吹灯。 纪延朗拦住她:“就没睡熟。躺下吧,我来吹。” 方盈在他枕上躺下,灯烛恰好吹熄,暖阁内一片漆黑,温热的身躯躺回来,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怎么这么久?”纪延朗在她头顶咕哝。 “我以为你睡了。”方盈声音里带着笑,“都听见你打鼾了。” “是么?我怎么没听见?” “你还能听见自己打鼾?” “啊,有时候打得响了,自己能听见。” 方盈不信:“哪有这等事?” “真的,骗你做什么?” 他一说骗,方盈想起前话,问他:“你又不困了?” “困,但不想睡。”纪延朗说完,停了停,又道,“不舍得睡。” “不舍得?” “嗯,”纪延朗低头,用鼻子摸索着找到方盈额头,亲了亲,“我心里好欢喜,怕睡着再醒过来,这欢喜就浅了。” 酸酸麻麻的滋味又涌上来,方盈展开手臂,将他抱紧,口中却道:“傻子。” 听她这么说,纪延朗自己也觉着有点傻,他低低笑了两声,才说:“但我真觉着,这是我们成亲以来,两颗心挨得最近的时刻。” 方盈也有同感,所谓两心相悦,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丝丝甜意在心间蔓延,她正品味着,却忽然想起一事:“差点叫你糊弄过去,你光想着质问我,怎么不提你从来没说过对我是何心意?” “我怎么没说?我就差天天说了。”纪延朗立刻道。 “哪天?怎么说的?”方盈有点后悔吹了灯,这会儿室内太暗,瞧不见他神情。 纪延朗:“说 不纳妾那回,我就说了‘我们两个情投意合,从没想过纳妾’,是你一直不信。”提起这事,他语气中还带着气恼。 方盈哭笑不得:“你管这叫表明心意?” “啊。”纪延朗仿佛沉冤得雪,应得理直气壮,“不然是什么?” 方盈:“……” 怪不得他那么在意她相不相信,闹了半天,他说这话有两重意思。 “那谁知道?我以为你只是说不纳妾呢。”方盈回了一句,而后不等他接话就说,“毕竟我表明心意,可是实实在在说了好几次倾慕你的。” 纪延朗语塞,这么一比,好像确实不如她直白坦荡。 他思量片刻,摸索着扶住她的脸,鼻尖对着鼻尖,轻唤:“方盈。” “嗯?” “我心悦你。” 方盈脸上一热,心间丝丝缕缕的甜,像是遇到火种,瞬间被点燃呈燎原之势,溢满整个心胸。 “我想不起是从几时开始的了,兴许是在军中收到你随信寄来的蜡梅,也兴许是我们乘船游河,谈起幼时经历,总之,”纪延朗捉住方盈的手,按在胸口,“这里早就全是你了。” 掌心下微微起伏,有砰砰的心跳声传入耳中,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方盈轻抬下巴,吻上他的唇,随即便接收到他更热烈的回吻,两人唇舌交缠、耳鬓厮磨,很快纪延朗身上某处就起了变化。 他不想毁坏这般美妙的时刻,便往后挪了挪,在两人间留出空隙。 方盈自然察觉,犹豫一瞬,还是问:“想要么?” “想。”纪延朗嗓音低哑,“但更想像从前那样,让你舒畅,让你快活,而不是一时心软,委屈自己。” 方盈确实只是心软,她心中已然十分动情,也想亲一亲他,抱得紧些,却仅此而已,并不想真的行房。 但听他这么说,心里难免觉着有些对不住他,方盈正不知该说什么,纪延朗突然问:“咱们圆房时,我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哪一句?” “就是那句,我要奋力追赶,在两年内胜过你所付真情,”纪延朗轻轻捏了捏方盈耳垂,“娘子是不是该给为夫评判评判了?” 方盈失笑:“我都忘了。你自己觉着呢?可有做到?” “说好了你来评判的。” 她来评判啊,那可真有些……方盈把心间涌上的点滴心虚按下去,笑道:“又不是行军打仗,什么追赶胜负的……” 她停了停,真心答道:“我只知道我没有嫁错人,我的夫君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君。”——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好久没写过这么甜的情节了,把自己都甜到了[撒花] 第129章 “那是因为你的夫君,娶了全天下最好的娘子。”纪延朗忍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她,但终究不敢流连,很快便退开来。 他提起圆房时的话,本意是想借说笑,让自己平复,谁料方盈竟这般褒奖他,倒让他更不平静了。 纪延朗干脆问起女儿:“鸿儿睡了吧?” “嗯,你回来前就睡了。”方盈自然明白他为何退开,心中暖流涌动,顺着他的话说,“对了,今日家中还有一件喜事呢。” “什么喜事?” 方盈笑道:“五嫂有喜了。” “是吗?真好,满月宴那会,五哥还跟我说,也想生个女儿呢。” “那时确实已有了。” “怀秀是不是也四岁?跟怀芷谁大?” “怀秀大五个月。” “嗯,二哥说明年开春,就让他和怀芷都随着祝先生开蒙读书。” 方盈惊讶:“这么早么?” “二哥说五岁不算早了,再说就先学认字,不背书不做课业,只当是给怀芸做个伴,不然她也不爱去。” 方盈笑了笑:“二嫂也说了,祝先生大约以前都是教的小郎君,有些严厉古板,怀芸很怕他。” “嗯,我同二哥说,不然还是像从前在洋州那般,找两个女夫子来教,女孩们读书不是为了进学考科举,教授上应当多些趣味,不要那么一板一眼。” “可惜原来那几位夫子年纪都大了,不愿背井离乡。”方盈叹道。 “不急,孩子们还小,慢慢寻吧。” 两人说着家常,都渐渐有了睡意,纪延朗那处也安分下来,他挪回来揽住方盈,掩好锦被,很快便沉入梦乡。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他们这院里也雨过天晴,侍女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笑容。 曾嬷嬷昨日还担心六郎出去饮酒不回家,两人会闹得更僵,想不到今日就和好了,她理所当然认为是六娘听进去她的话,主动服软,心下对方盈又高看了两分。 纪延朗起来有些头痛,便没去练拳,隔窗看见曾嬷嬷在院中走动,回头冲方盈道:“你知道么?昨日这老嬷嬷还教训了我一通。” 方盈其实听侍女学了,此时却装作不知:“曾嬷嬷吗?” “除了她还有谁?” 方盈笑道:“也教训我了。” “是么?怎么说的?”纪延朗好奇起来。 “叫我多顺着你,和软一些,不然你该不爱回家,总往外头去了。” “……”纪延朗赶忙解释,“昨日是有个新来的副指挥,非要做东请我们,就是韩王妃的兄长。” 他隐去自己想借酒浇愁这一节,把事情经过说了,“要不是刘全从中撮合,我都不想理会。” 方盈也没细究,只说:“听说这位王妃的家世,贵妃并不满意。” “嗯,刘全说崔龙祥他爹死了好几年了,不过想要贵妃满意,怕是满朝也没几家。” “是啊,崔家好歹也是有从龙之功的,不然官家怎会选他家女儿做儿媳?” 纪延朗喝尽碗中米汤,回头看一眼天色,道:“今日营中若是无事,我早些回来。” “嗯,二伯说要等你和五伯一起给爹娘写信报喜呢。” 方盈也跟着放下碗,随他进内室,帮他换上官袍。 纪延朗瞧着她,忽然想起昨日曾嬷嬷的话,便问:“昨日曾嬷嬷说你生产不久,生不得气,尚需仔细保养,后面一句只说了个‘月’字,是说什么?” 方盈愣了愣:“月?” “嗯,还说这话不该同郎君们说。” 方盈给他系好革带,拿起棉袍,先问他:“穿这个不冷吗?用不用带着斗篷?” “不冷,这还没到冬月呢,用不着。” 方盈帮他穿上,自己思量一回,猜测道:“月事吗?” “嗯?月事怎么了?” “我月事还没来,曾嬷嬷叫我多吃些补气养血的。” “是该来了吗?通常产后多久来?”纪延朗关切起来。 “各人都不一样,嬷嬷说,不哺乳有一个月就来的,也有四五个月的,我这还不到三个月,其实没什么好急的。”方盈给他整整衣领,最后道,“晚些来更好。” 原本怀孕唯一的好处便是不会来月经,她才生完,真不想那么快就来。 纪延朗却若有所思,到骑军营又拉着刘全问了几句,下值后便没立即回家,而是先去求见御医,请教妇人产后不愿与丈夫亲近行房,是否与月事有关。 御医很惊讶,问他如何想到的。 纪延朗说自己只是猜测,并无依据。 “能有此猜测,纪指挥已是难得,妻子产后不愿行房,寻常男子要么不管不顾,强硬行事,要么纳妾狎伎,索性冷落妻子,肯细心查察、探寻缘故的,凤毛麟角。” 纪延朗从方盈还未有孕就请教过这位御医,再到方盈有孕,孕期定时诊脉,也算常来常往,知根知底。 御医便同他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女子更不会为此事寻医就诊,我虽擅女科,二十年来也没几个实例可供参考,仅以前人记载,加上我行医见闻,推测似乎与月事有关。” 纪延朗一喜:“是不是月事来了以后就好了?” 御医却摇头:“未必,月事只是其一,产后身形不能恢复如前,也会令产妇心怀不畅,担忧丈夫见之不喜,进而不愿行房。还有产后劳累、婴儿哭闹等等,亦会令产妇无心于此——当然,这是寻常妇人,贵府应不至如此。” 不单这个,便是身形,方盈虽尚未恢复到从前那般纤细,也不至于担忧他会不喜……不过她去产房睡一晚还做了噩梦,也不好说,生育确实让她变了许多。 纪延朗决定先记在心里,回去慢慢问她。 他谢过御医,并请他隐瞒自己今日曾登门讨教,过后给方盈诊脉时,不要提及。 “纪指挥放心,我省得。” 纪延朗再三谢过,才告辞离去。 这么一耽搁,等他回到纪府,非但没比平日早,还稍晚了些。 方盈倒也没问,只跟他说今日接方荃来待到午后,叫香儿跟她回方家了。 “这孩子终于硬气些了。”方盈笑着跟他学,“我不是给了她一百钱作月例么?她手里有了钱,偶尔便买个糖吃,二郎瞧见眼馋,她也不吝啬,都会给一块,大郎听说也想要,她就不肯给了,说他自己有月钱,怎么还跟她要?她可从没要过大郎的东西。” 纪延朗道:“说得对,就是这个理。” “但大郎怎么可能甘休?转头就去找母亲告状。” 潘氏倒没因为一块糖的事叫方荃去,只叫下人抓了一把糖给长子,谁知晚饭之前,一家人到齐了,方益忽然开口,问父亲母亲,自己什么时候能有月钱。 “他说二姐和哥哥都有月钱,就他没有,总是白吃二姐的糖。我爹自然要问怎么回事,二娘顺势说了月钱是我给的。” 潘氏正恼火,闻言便斥责方荃多嘴,说都是她惹出来的事,做姐姐的,弟弟要块糖都不给,也不知读的什么书,一点都不懂事。 “二娘本来不敢顶嘴,但听这话,好像是怪我找楚音教她认字读书,反把她教坏了,当时便哭着说二郎要她都给了的,只是大郎从来不拿她这个姐姐当回事,还总抢她的东西,连小丫头都给抢走了,她才不愿意给。” 纪延朗皱眉:“岳母怎能偏心到这个地步?”不都是亲生的么? 方盈已经习惯:“她向来如此。” “那后来怎么收场的?” “我爹教训了大郎,让他抄五十遍‘父慈子孝,兄良弟悌,长惠幼顺’,还说他已经八岁了,不许再往后头姐姐房里去,小丫头也还给二娘,连二郎房里也不许再留小丫头服侍——原来前边闹的这事,他竟不知道。” 纪延朗道:“早知如此,上次我就全说了。” “我也以为他默许的呢。”不过毕竟是方荃房里的事,纪延朗说给她爹听并不合适,反不如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把这事吵出来来得妙。 “岳父还是明白事理、知道轻重的。”纪延朗道。 方盈不以为然:“他到现在才知道此事,难道全是我继母的过错?”但凡对儿女的管教用点心思,也不至于如此。 纪延朗立刻附和:“你说得对,我光想着岳父公务繁忙,兴许没留意家中琐事,但方盛已经八岁,也入了私塾读书,实不该这般放手不管。” “是啊,我继母只知道溺爱,他若再不严加管教,将来方盛别说做官,能不能好好做个人都难说。” “才八岁,来得及。”纪延朗宽慰几句,问鸿儿醒着还是睡着。 方盈打发人去看,得知正好醒了,便和纪延朗过去逗了会儿女儿。 纪延朗看时辰不早,刚说要打发人去看看二哥回府没有,纪延寿那边就派人来请,说要给镇州写信。 方盈送他出门,叮嘱他写信时记得问候李氏,“镇州天冷,也不知娘在那边住不住得惯。” “要不你单给娘写一封信吧?”纪延朗道,“把你想说的话都写上,娘收到,一准高兴。” 他说完就走了,方盈自己回房寻思一回,还真有些动心,但这信她不好自己单独写,第二日同两位嫂嫂商议过后,由她执笔,以三个人的名义给李氏写了一封问安信。 然后将两封信与冬至节礼一道送往镇州,两地其实并不算远,但冬季往来不便,等镇州回信送到,已是十一月下旬。 方盈抱着鸿儿在房中边玩边等纪延朗,没想到他读完信回来,脸上不但没有笑容,还满是怒气。 “三哥又闯大祸了。”—— 作者有话说:是的,方盈其实是产后激素变化导致的性~冷淡 另;‘父慈子孝,兄良弟悌,长惠幼顺’出自《礼记礼运》 第130章 方盈一惊,忙把鸿儿交给乳母带下去,问道:“什么大祸?” 纪延朗让下人都退下,而后才低声道:“他伙同几个都头,把今冬发下的冬衣调换出去,私下出售牟利,十月底事发,已按律削职为民。” 方盈目瞪口呆:“都……都问完罪了吗?” 纪延朗点头:“余外还有八十杖的杖刑,可以交银赎买,父亲气极,不让交银,还是母亲苦劝,说要打要骂,也该回家关起门来再打骂,在军中行杖刑,就算行刑人手上有数,打不坏,也有损父亲声威。”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方盈一时都不知说什么。 “回信时三哥一家已到镇州,父亲叫了部下行刑,要把这八十杖补齐,三嫂带着孩子们哭求,最后打了二十杖,剩下的记着。”纪延朗接着说道。 “他缺钱吗?偷换冬衣,这要闹大了……”方盈都不敢往下想。 纪延朗道:“幸好他们调换出去的并不多,我问了送信回来的人,说是不到千件,他们自作聪明,觉着调换的少,不易被查知。” “可是调换的少,还用得着冒这么大风险吗?还是几个人,每人分到手能有几个钱?” “信中没有细说,但我和二哥五哥猜测着,要么是他们才开始做这档事就被抓着了,要么这些人给了三哥好处,把他拉入伙,还有别的勾当想干。” 纪延朗说着一叹:“幸亏沧州都部署是个勤慎之人,怕今冬胡人又来,要整兵增援,派人各营巡查,早早查出此事,悄悄处置了,也不至连累父亲。” 方盈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 “三伯这是鬼迷了心窍么?还是有恃无恐,以为就算查到他,旁人看在父亲面上,也不会动他?”方盈真是想不通。 “信上父亲只叫我们都引以为戒,没写三哥是怎么说的。” 方盈道:“但你肯定问过来人了。” 纪延朗捏捏她的手:“就是问了才生气,三哥说被贬到沧州,成天植树挖渠,上阵杀敌轮不到他们,立功受赏自然也没他们的份,俸禄又低,家里孩子多,他不想总伸手问父母要钱才无奈为之。” “……”方盈沉默一瞬,庆幸道,“幸亏当初娘给钱了,不然这不还得赖到娘头上?” 纪延朗一愣:“你是说……” “你忘了?他们刚到沧州的时候写信回来,你劝娘不要给他们,但娘不想受人指摘,还是给了。” 纪延朗没忘,他只是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方盈叹道:“还是娘有先见之明。”又问,“那三房就留在镇州了?” “嗯。”纪延朗思绪还停留在上一句话,只应了一声。 方盈见他出神,也没再问,左右事情已然如此,旁的细枝末节已无关紧要。 倒是纪延朗出一回神,想起来告诉她:“娘给你们还单回了一封信,交给二嫂了。” 方盈看一眼天色,道:“今日晚了,估计得明日看了。” 此时正是一年中天最短的时候,外面只余一线天光,又冷,高氏还怀有身孕,自是明日一起看最好。 她吩咐人去传饭,和纪延朗早早用过晚饭,逗了会鸿儿,又说了会儿话,便早早歇下。 第二日送走纪延朗,方盈和岳青娥碰面,才得知李氏不只回了信,还送了一车上等毛皮回来。 “要送人的,娘都叫人标注了。”岳青娥把单子递给方盈,“一会儿单留出来,正好和年礼一块送出去。” 方盈低头去看,听岳青娥叹道:“眼看过年,把自己官作没了。” “我倒觉着他这官没了才好。”方盈知道她是说三伯纪延昌,头也不抬答道。 岳青娥实在忍不住,拿起帕子掩住脸笑了一会儿,才说她:“你啊,这话咱们说说也罢了,可别当着六郎说。” “他也这么说,不做官闯的祸总归小些,不至带累亲人。” 岳青娥惊讶:“是么?”想了想,又点头,“是六郎的脾气,不像你二伯。” 她没往下说,方盈自然也不会问,将单子放回桌上,叹道:“就是苦 了三嫂和孩子们,这一年来回奔波,没过多少安生日子。” “是啊,事发时不知怎么担惊受怕呢,我虽同她不睦,想起来也觉着不忍。” 两人说着话,等仆妇们把该入库的入库,要送礼的单放起来,核对了单子,才一起去找高氏看信。 李氏信中并没提纪延昌的事,只说从来信中读到高氏有孕和孙儿孙女们的趣事,郡公与她都十分喜悦,镇州确实比京中天寒,风也大,但屋舍保暖,住着倒没甚不惯之处。 又提了两句四郎和程氏的近况,说他们一切都好,如今三郎一家也到镇州,有安氏和孩子做伴,不怕寂寞,让三个儿媳不要挂念。 “娘真是体贴,明明是罢官,都能说成是他们一家去承欢膝下。”从高氏房里出来,岳青娥忍不住同方盈道。 “也算是这桩祸事唯一的好处吧。” 好歹过年守岁之时,能热闹些。 两人办完事各自回房,方盈刚坐下来歇了歇,周从善便遣人来见,问她明日是否有暇,想接她过府叙话。 自满月宴后,她们还没见过,府中如今也没什么事忙,方盈便答应下来,等纪延朗回家,先同他说了此事。 “去吧,家里左右也没事,不过这两日外头冷得很,你多穿些。” 方盈答应一声,便让侍女预备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 纪延朗见她兴致勃勃,很高兴似的,便笑她:“怎么高兴成这样?这些天在家里憋坏了?不对,前几日你跟二嫂不是还出门喝喜酒了么?” “那怎么相同?”方盈可是憋了好些话要同周从善说呢。 她打发人先跟岳青娥知会一声,第二日早上简单交代了家务,周从善派来接她的车就到了。 方盈出二门登车,见来接的人里有楚音,很是惊喜,上车后先问她近况,楚音自是说样样都好,方盈接着便同她说了方荃和香儿的事。 “香儿在我身边待了半月,回去后再没人敢明面欺负她,盖嬷嬷讨了我爹的嫌,一时半会也回不去。方荃如今上午读书练字,午后随便学学女红,挺清闲的。” 楚音大为安心:“奴婢就知道,只要方娘子出手,定能护住二娘。” 方盈笑道:“二娘知道姐姐这般挂念她,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开封府距纪府并不远,两人说着话,车驾就已进了后门。 等车停下,楚音等人先下了车,又扶方盈下来,换乘小轿行了一段,到一处院落落轿。 方盈下轿,见此处房屋规制,知是周从善所居正房,颇有些惊讶。 但房内已有周从善贴身侍女迎出来,请她进门。 方盈忙快步登上台阶,随她进门,一抬眼看见周从善站在当地等她,忙关切道:“王妃怎么站在这等?当心吹着冷风。” 说着上前一步,矮身要行礼,却被周从善一把拉住,道:“没外人,快免了吧,进去坐。” 方盈与她携手进去里间,见有桌有榻,案上还摆着她送的那架桌屏,知道是好友日常起居之所,便不多看,挨着周从善坐下。 “这一向在家里忙什么呢?”周从善打量方盈面色,“瞧着比满月那会儿清减了。” 方盈笑道:“是那时太胖了。”又说家中无事,清闲得很,“只出门喝过两次喜酒。” 此时侍女送上茶来,方盈也打量一回好友,道:“我怎么瞧着王妃喜气洋洋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周从善禁不住抬手摸脸:“喜气?有么?” 侍女们却都笑起来,方盈看看她们,也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周从善欲言又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一眼身侧侍立的侍女。 侍女上前一步,笑道:“方娘子眼力过人,确实有大喜事,我们王妃有喜了。” 方盈见了她们主仆的神情,已隐隐猜到,但听她真正说出来,仍是惊喜不已,“这可真是大喜事!”她拉住周从善的手,“可是早就知道了?昨日打发人去,怎么不告诉我?” “就是想当面和你说,才接你来的。”周从善笑着答道。 方盈又问怀上多久了、御医哪日来看的,可有什么不适。 “两个月,就是昨日才请的御医,我们不欲惊动旁人,想等一等再说,但我又想告诉你,殿下就说干脆接你来吧,咱们还能说说话。”周从善唇角含笑,说道。 方盈替好友高兴,道:“殿下有心了。” 周从善又说自己除了比之前易疲累外,尚无不适,“胃口还好,也没吐过,你从几个月开始吐的?” “我不到两月便开始吐了,胃口也不佳,原本爱吃的,那几个月连都闻都闻不得,她们都说必是男娃,才会如此折腾娘亲。”方盈边说边摇头。 周从善道:“她们怎么都能说成是男娃,我这没什么动静,说是孩儿不娇气,必是个稳重的小皇孙。” 方盈禁不住笑起来:“倒也说得通。” “我现在也想开了,随她们说吧,总之是女儿,我很喜欢,是男娃,”周从善看着好友,笑道,“说不定咱们真能做亲家。” 方盈失笑:“你还记着呢?” “岂止我记得,昨日殿下还算了算,说这孩子落地,比鸿儿只小十一个月,年纪上般配得很。” 方盈一时不知该作何答复——这毕竟是在开封府里,不是纪府花园。 还是周从善自己接着说:“不过我猜他这么说,是怕他也像旁人那样说什么小皇孙,我不高兴,拿这事哄我呢。” 方盈便放心了,秦王肯花这个心思哄周从善,就比那些只知要儿子的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方盈回家跟纪延朗说了秦王又提结亲的话,他同上次听说一样,并没往心里去。 “王妃自己都说是哄她高兴罢了。”纪延朗说着捏捏女儿的小胖手,“这才刚怀上,哪有这么早就定亲事的?”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秦王殿下几次三番提起,他又不是那等乱许诺的人……” 纪延朗道:“便是真心的,也没什么不好。” 方盈看向他:“你觉着让女儿嫁皇家,是好事么?” “嗯,你觉着不好么?”纪延朗反问。 方盈摇头:“我不知道。”她停了停,又低声说,“我只是想到昭懿太子都去的不明不白,就……” 她因要说周从善有喜一事,把下人都遣到外间,此刻内室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纪延朗叫她一说,也想起许多前朝故事,但转念一想,那时候毕竟是乱世,便宽慰道:“这不是太平盛世了么?再说还有王妃在呢。” “是倒是,但……算了,现在愁这个做什么?”方盈自己笑自己,“明明是喜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又叮嘱纪延朗,秦王和周从善暂不欲声张,此事先不要说出去。 纪延朗故意逗她:“那你不该连我也不说么?” “我问过王妃了,她说无妨,不至于连你都瞒着。” 纪延朗:“……要是王妃不叫你同我说呢?” 方盈笑道:“那只好先憋着,到时候了再说。” “先憋着?”纪延朗有点不乐意了,“若是我问你,去王妃那谈什么了,这般高兴,你怎么答?” “两个月没见,只说些家常闲话也很高兴啊。” “……”以他的性情,确实不会再往下追问,何况也不合适追问。 纪延朗想了想,又问:“等我知道了,再问你为何瞒着我呢?” 方盈眨眨眼:“我没瞒着你啊,我也是才知道。” 纪延朗气得捉住方盈,往她腰间痒痒肉搔了两把,方盈一边嬉笑着躲开,一边说:“这不是告诉你了么?” 旁边鸿儿也跟着啊啊两声,挥舞起两只小手,纪延朗看一眼女儿,松了手,恨恨道:“晚上再跟你算账。” 方盈上月底终于来了月事,这一阵果然不似先前那般不愿让他亲近,晚间就寝也 能亲热一二,但终究还是没有动真格的。 他想今晚试一试。 “本来就是说笑的,”方盈不知他心中所想,坐直了斜他一眼,“自己当真了,还怪旁人。”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用眼角看人时极为生动,纪延朗更加心痒,到晚上就寝后很下了一番柔情功夫,终于让方盈点了头。 他记着先前的教训,动作十分温柔,时时询问方盈是否舒适,自己也细心留意她的反应,发觉她开头还是有些紧绷,但渐渐的,身子便像春天的柳叶一样舒展开来。 而此时方盈想的却是:原来这事真能让人舒服。 不只是身体舒服,连心里都特别舒服,因为纪延朗前所未有的柔情,让她感到被珍视和疼惜,感到他们不仅身子挨在一起,两颗心也紧紧贴着。 怀鸿儿以前,纪延朗确实让她也体味过欢愉,但那些欢愉都很短暂,短暂到清洗了身子,再躺下要睡时,便已消退大半。 不像今夜,两人收拾好了要睡下时,仍舍不得分开,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夜如此美妙,无须过多言语,纪延朗也明白这才是真正能让方盈同他一样快活的秘技。 这让他到第二日都回味不已,看着营中无事,早早便溜了,出去买了些方盈爱吃的,归心似箭赶回家,见到的却是满手墨香的方盈。 “想把孕中杂记誊抄一份,”方盈含笑解释,“早就该抄了,一直犯懒。” 纪延朗知道是抄给周王妃的,笑道:“现在抄也不晚。”而后把提着吃食的手抬高,“盘兔和煎鹌子,洗洗手吃一点吧。” 方盈答应一声,让立春去洗笔,细柳去烹茶,杏娘拿碟子把吃食装盘,秀竹打水来,自己跟纪延朗一块洗净手,隔着矮几相对坐下。 “你们营中越来越清闲了。”买了这些东西回来,还比他按时散值回家早,可见纪延朗从营中出来得有多早。 纪延朗看侍女们都隔得远,先低声笑道:“这不是想你么?” 他以为方盈会如平常那般斜他一眼,没想到她只是低头一笑,还给他夹了块鹌子,叫他快把嘴堵住。 纪延朗吃了鹌子肉,却没堵住嘴,接着说道:“上头有风声,官家有意裁军,如今禁军各营人心浮动,操练上自然就松了。” “裁军?”方盈惊讶,“怎么想起裁军了?北边胡人怎么办?” “北边囤的都是精兵,裁也裁不到他们。我瞧这意思,应是想裁汰京师禁军,去弱留强。”纪延朗喝两口茶,接着说,“要我说,早都该裁,不提别处,就咱们蜀中那些降兵,十之七八都该裁汰。” 方盈对军事一无所知,问道:“京中还有很多原先蜀中的降兵么?” “有啊,不止蜀中,南梁、吴越、荆楚,甚至闽地的都有。” “我怎么恍惚记着,蜀中降兵当初就有几万就地垦荒,编入厢军了呢?” 纪延朗点头:“是有,不过只有两万,还是编入禁军的多。上次跟你说那个副指挥——就是韩王的舅兄,今日还凑过来跟我说,裁军这事已有八成准了。” 方盈笑道:“不会还跟你说是韩王告诉他的吧?” “倒没那么蠢。”纪延朗也笑,“但他就是那个意思。” 方盈失笑摇头:“昨日王妃还同我说,从贵妃到韩王,都没瞧得起崔王妃家。还说崔王妃的兄弟也是都不争气,崔王妃父亲当年同官家可是总角之交,他们但凡有一个能撑起门户的,也不至于如此。” “是吗?”纪延朗还真不知道,“只听说冯觉原先跟官家家里是近邻,从小相识的,可惜他女儿许给了废楚王的儿子。” 方盈叹气:“还有楚王妃,才嫁过去没几年,就遭此大祸……”楚王一人作孽,连累了一家子女眷。 “何止是她,现下连汪继冲都不得官家待见。”纪延朗觉着喝茶还是缺点意趣,叫侍女取他们春日酿的青梅酒来,接着又说,“冯觉还是自个跟官家剖白了一番,才没受牵连。” 方盈低声道:“这两桩婚事,本来就是官家所赐吧?” 纪延朗道:“但汪继冲确实同废楚王走得近。” 这事谈起来难免让人意兴阑珊,方盈问回裁军一事:“裁军也不会裁到你们吧?” “按理说是不会,我们新设这几支骑军都是抽调的精锐,但兵是兵,将是将,别处裁了人,重新整编,上头各级将官不就也冗余了么?” 方盈失笑:“原来那个崔副指挥是同你卖人情呢。” 纪延朗神色不屑:“他以为我同他一样凭父荫做官么?” 他可是实实在在立了两次军功,后面这次还是救驾之功,不信谁能顶了他的官职。 这时酒也取来了,纪延朗不用侍女伺候,自己动手分别给方盈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此时天还未黑,但家中没有长辈,也不出去见人,方盈便陪着他饮了几杯,还叫厨房再做几道热菜送来。 夫妻二人小酌几杯,谈天说地,十分和乐,饭毕又一块逗着鸿儿玩了一阵。 等孩子睡了,纪延朗想起当日住在竹楼的时光,提议道:“看你写字我想起来了,难得今年太平无事,我也得闲,咱们还该接着读兵书才是。” “好啊。”方盈笑着应道,“正好我一共没几页纸,抄完也没事做。” “她们没有会写字的吗?”纪延朗看向侍女们,“找个人替你抄。” “我是想顺便练字,久不提笔,手又生了。” 冬日天短,窗纸又厚,纪延朗原是怕她既抄写又读书,累着眼睛,但见她坚持,便没有多言。 只是过后他下值回家,两人读书时,天色略微变暗,便要叫人点上灯烛。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多么刻苦,预备考进士呢。”方盈拍拍书卷,玩笑道。 “什么时候要有武进士,我一准去考。”纪延朗顺着她的话,笑道。 方盈一叹:“可惜没有女进士。” “武进士也没有啊,这不是假若么,”纪延朗笑着问她,“假若有女进士,你要去考吗?” 方盈摇头:“我这半吊子,定然考不上,得真刻苦读书的才成。” 纪延朗道:“假若真有,你也刻苦读书了,去不去考?” “那当然想去试试。” “考上了想做官么?” 方盈笑起来:“谁不想做官?” 纪延朗接着问:“想当什么官?是在京中各衙门,还是外放出去主政一方?” “还能由得我选么?”方盈失笑,“不过京中各衙门,比如二伯五伯,到底都是做的什么官,日常在衙门管什么事啊?” “二哥是监察户部司吏人的,户部司执掌天下户籍财税,下辖吏人有两三百,忙得脚不沾地。五哥么,就是恩荫补的供奉官,没什么事,点个卯就行。” 方盈道:“我和嫂嫂们出门做客,常常听人说这家郎君做什么官,那家郎君做什么官,都听得糊里糊涂,谁也闹不清到底是哪个衙门管什么的。” 纪延朗笑道:“别说你,我有时候也弄不清楚,概因我朝官是官,职是职,有些还有额外的差遣官,真寻人办事,先得再三打听了才能找着管事的人。” “为何?咱们在蜀中的时候,没这样吧?” 纪延朗失笑:“这话可不敢说。” 方盈面色疑惑,纪延朗想了想,最后也只道:“大约这就是帝王心术吧。” 第132章 方盈懂了,家常闲话,谈到此处便可以了,她接回前话:“真能选的话,我想做个学官。” “这个好。”纪延朗赞同,“为国选材或者教书育人,都是极清贵的。” 方盈笑着推推他:“你还认真评点上了。” 纪延朗也笑,笑完了问:“说起来,你二表哥可有信来?他今年又去考了吗?” “不知道。”方盈摇头,她没回过娘家,冬至节礼都是打发人送过去完事,同继母那边更是无事不通消息,方荃过来玩也没提过外祖家。 “等我改日问问大表哥吧,他应当知道。” 说起大表哥,方盈想起来问:“他那个营,会不会被裁?” 纪延朗道:“放心,大表哥在那营里是数得上的精兵,再说还有我盯着呢。” 方盈点点头,看时候不早,放下书卷,问纪延朗想吃什么,叫人去厨房点菜,又叫乳娘把鸿儿抱过来,玩了一会。 自打李氏去镇州,带走了很多自恃劳苦功高的奴仆,方盈和岳青娥管事都轻松不少,厨房厨娘对她们二人更是从无二话,想吃什么、不管到没到饭时,都是打发人说一声的事。 是以方盈虽时常想念婆母,也还是觉着这段时日是她嫁进纪府以来,过得最舒心畅意的时光。 当然这种舒畅,同她与纪延朗的两情相悦亦分不开。 他在床笫之间的改变,还有他提议的白 日共读兵书,真正让他们两个亲密无间起来,方盈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快活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年,上元节纪延朗说话算话,带方盈和侄女怀芸出去看了花灯会,没两日裁军的诏令就下来了。 事情果如纪延朗所料,此次裁军不涉及他们这几支新组建的骑军,不但如此,二月里官家再次巡幸西京,还点了他们几营随扈。 “要不我偷偷带着你去吧。”纪延朗抱着方盈,万分不舍。 “我倒是真想去瞧瞧洛阳是什么样。”方盈侧脸笑道。 纪延朗低头亲了亲她,道:“那到时候你女扮男装,假作我的随从……” 方盈拆穿道:“少唬我,随扈还能带随从?” 纪延朗将脸埋在她颈间笑了两声,又轻轻一叹:“不行只能把你装行囊里了。” 方盈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纪延朗讨饶,两人笑闹一阵,重新躺好,他才道:“我是担心官家这一去,又想迁都。” “是啊,”方盈想起来了,“上次巡幸西京,迁都和裁军可是一块说的。” 纪延朗一愣,接着猛然坐起:“对啊!我怎么把此事给忘了!” 方盈先是被他惊了一下,继而笑道:“原来你不是从裁军这里想到的。” 纪延朗侧身看着她,摇头:“我只是想起上回西巡……如此说来,这两年间,官家一直不曾放下此念。” “你不是说开封四战之地,无险可守,也许迁都确实更好呢?” “好不好,咱们也闹不清楚,”纪延朗重又躺下,叹道,“但兹事体大,不说别的,真迁了,咱们这府邸怎么办?我们三兄弟都在朝为官,是不是都得迁去洛阳?” “是啊,各官署衙门,文武百官……还有秦王,”方盈同纪延朗对视一眼,“刚把开封府上下理顺……这次卫王还随驾么?” 纪延朗摇头:“只点了岐王蔡王。”他想了想,又说,“如今看来,迁都之议,连同裁军,都不可能是卫王提出来的。就算经他之口提了,也绝不可能是他想出来的。” 方盈赞同:“应当是官家早有此念。这两年胡人连番来犯,连我都瞧出收复幽燕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若从长远打算,也许……” “我突然想起来,押送废楚王那回,不是到西京接了皇后么?当时我就听说洛河已经开凿疏通,也有粮食运过去,只是比起汴河仍旧浅窄,但只要官家下了决心,不惜人力物力……。” 纪延朗寻思一回,最后道:“明日得给父亲写封信。” 方盈赞同,若真要迁都,他们家是得早作准备。 第二日纪延朗去到营中,找上司探了口风,回来告诉方盈:“这事怕是已有五分准了,此次裁军,编入厢军的,有一半是去洛阳。” “疏通河道么?” 纪延朗点头:“应当是。你近来要去探望王妃么?” 方盈问:“你是想?” “若真有此事,按理说秦王殿下早该知道了,但万一……咱们该不该提醒一二?” “我打发人去问候一声吧。”方盈道。 这事交给她,纪延朗便不操心了,叫人研墨,自己提笔给父亲写信,等方盈那边安排好了,又问她要不要顺便给母亲写一封信问安。 “你多写几句不就好了?娘看你写的信,准比看我写的要高兴。” “我这不是写着犯难么。”纪延朗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提笔比提枪还难。” 方盈不为所动:“那正该多写写。” 纪延朗只好自己写,写完听说二哥回府了,又去同他和五哥商议,兄弟三人一道用了晚饭,将信重新写过,第二日一早便送了出去。 周从善派来接方盈的车则要稍晚一些。 “我原想晚几日接你来的,你们家纪六郎不是要随驾么?”周从善一见到方盈便笑着说,“行囊都收整好了?” 方盈笑道:“他的行囊还不简单?随便收几套衣裳就行了。” 她边说话边打量好友,见她脸颊圆润许多,身上也显怀了,赞了一句:“王妃气色比上次见时更加好了。” 上次就是周从善刚查出有孕那回,她和秦王隐瞒喜讯,直到腊月中,宫里为了节庆之事传召周从善,他们才禀明帝后。 官家很是喜悦,让周从善安心养胎,一应祭典、朝拜都免了,她深居简出,无事自然不好再接方盈来。 “我瞧你才真是气色好,春风满面的。”周从善拉着好友的手,一起到榻边坐下。 方盈近来每每观镜中自己,也觉得容光比以往更盛,但这话不能应,不然准会被她取笑,便只笑笑,问周从善近来身子如何。 “这一向倒是还好,只是身子越发笨重,常常腰酸背痛。”周从善抬手轻抚腰间,“睡觉都觉着累。” “天暖了,多出去院中走走能好些,越闷在房中不动,身上越累得慌。” 周从善点头:“我看你孕中杂记写了。” “过会儿日头再高些,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怎么?家里是真没事要你管了?”周从善玩笑道,“纪六郎的行装,你还是多备一些吧,不定去几个月呢?” 方盈惊讶:“要去几个月?上次不是也没到两个月就回来了。” 周从善只留了心腹在跟前侍候,没什么忌讳,直言道:“官家还是想迁都。”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方盈松口气:“还真叫我们猜着了。” 周从善见状,打量她两眼:“你不会是为这事来的吧?” “一半是。”方盈说着也觉得自己关心则乱,“我们也是瞎操心,怕万一……” 周从善明白她的心意,笑道:“我说嘛,这当口你怎么打发人过来。”又叫好友放心,“迁都事关社稷,官家既有此意,定是要同殿下和文武重臣商议的。” 方盈醒悟:“是啊,真是糊涂了,还有令尊呢。”这等大事要是还得等他们来告知,秦王这个开封府尹早坐不稳了。 “你怕是又想起那年的事了吧?”周从善握一握方盈的手,“其实殿下也赞同迁都。” “是么?”方盈惊讶,“令尊呢?” “他反而不太赞同。但官家心意已决,年前徐行简罢相,主因就是反对迁都,我爹怕他坚持己见,官家会以为他同徐行简是一党,加上殿下也赞同迁都之策,便不说什么了。” “徐行简罢相是因为此事啊?”方盈更惊讶了,“年节出去赴宴,都说是因为与庞相公相争。” 周从善道:“也不算错,他与庞文徵确实不和——庞文徵给官家献了十策,头一条就是迁都。” 纪家是武将之家,又是降将,与朝中宰辅来往甚少,但徐行简是官家潜邸旧人,在官家还做节度使时就在幕府效力,官家登基为帝时亦有功劳的事,方盈还是知道的。 反倒是这位突然得了官家青眼的庞文徵庞相公,还是徐行简罢相后,方盈才听说他是前晋进士出身,一直做的文官,幽州战败后,始参知政事。 她回家源源本本跟纪延朗学了一遍,最后道:“王妃说,殿下看了庞相公的十策,也觉是治国良策, 才赞同迁都的。” “那就好。” 官家父子同心,他们这些臣子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只管听旨意行事便是。 方盈给纪延朗行囊中添了夏衣,两日后抱着女儿送他离府。 该说的话,这几日已尽都说过了,方盈便只握着女儿的手冲他挥了挥,说了一句“珍重”。 纪延朗捏捏鸿儿小手,叹道:“等我回来,我们鸿儿怕是都会叫爹了。”说完怕方盈伤感,迅速转身,“走了,等我给你写信。” 方盈望着他走出二门,直到瞧不见了,才抱着女儿回转。 她不是第一次送纪延朗出远门,但却是第一次他刚出家门,心里就空落落的。 待回到房里,把孩子放到榻上,环顾室内,只觉更空,好在鸿儿不甘寂寞,咿咿呀呀的不停出声,不久就让方盈笑出声来。 “还好有你这个小缠人精。”—— 作者有话说:相公是对宰相的尊称;参知政事,算是副相 第133章 尽管已经做好这一去要数月的准备,方盈和纪延朗还是没想到,直到过了大暑、进了七月,周从善顺利产下一子后,官家才终于起驾返回东京。 期间纪延朗写了两封信回来,第一封信是才去西京不久,除了写沿途和到西京后的见闻,剩下全是如何思念方盈和鸿儿。 方盈看得几度红了眼眶,回信时斟字酌句,也将自己对他的思念尽书于纸面。 不料信送出去,一直没有回音,过了两个多月,纪延朗才回信说奉命去了一趟银州,刚回到洛阳,后面全写的西去见闻,其中光是写党项马有多好就有一页纸,只在最后简短说了一句很想念方盈母女。 方盈不好意思同别人说,只能跟女儿嘀咕:“你爹爹看见好马,把咱们娘俩全抛之脑后了。” “啊啊。” 鸿儿虽然还没学会说话,但是很爱说,方盈说什么,她都呜呜啊啊的回。 方盈也当她是在附和自己,点头道:“就是,等他回来好好跟他算账。” 嘀咕归嘀咕,因他信中说官家尚无回返东京之意,方盈还是回了一封信,顺便又送了些钱物过去。 那时已是六月初,到如今又是足足一个月不通消息。 方盈从早上起来,不管用饭,还是处置家务,时不时就要望一回窗外。 虽然明知御驾回朝,百官都要去城外迎接,二伯也说了会及时叫人送消息回来,她还是心神难定,岳青娥看在眼中,飞快把事务分发下去,好让方盈早些回房。 方盈有些羞赧,岳青娥却道:“若是你二伯出去五个月才回来,我这会儿怕是坐都坐不住了。” “六郎年年都要出一趟远门,本来都惯了……” “是啊,这么一想,自从六郎回来,还真从来没好好在家待过一整年呢。” 去年本来无事,但送母亲去镇州,来回也有半个多月没在家。 “快,回房去等吧,说不定这会儿御驾已经入城了。”岳青娥最后道。 方盈领了嫂嫂的好意,回到房中,心不在焉地跟鸿儿玩了一会儿,果然外头就来回报说御驾进城、见着六郎了,不一时又有人把行囊送回来,说六郎先回骑军营,稍后便回府。 方盈一面叫人去厨房传话,烧上热水备上菜,一面看着侍女们打开行囊,将衣裳清点了拿去洗,剩下的东西收起来。 等行囊收拾完,天已过午,鸿儿都呼呼大睡了,纪延朗本人才终于踏进家门。 方盈忍不住出了门,站到廊下候着,远远瞧见他大步流星走来,正感叹黑了瘦了,纪延朗往这边望了一眼,忽然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显是也瞧见了她。 她禁不住露出笑容,眼看着他一阵风似的冲进院,站到自己面前,刚要张口说话,就被他环着腰抱起,直接抱进了堂屋。 “这么晒的天,怎么站在外头等?”纪延朗进门放下方盈,看见她面有惊容,才发觉自己忘形了,忙找补一句。 “廊下能有多晒?”方盈笑着嗔了一句,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累不累?先吃饭还是先沐浴?” 纪延朗看她没见怪,立刻拉住她的手,道:“先沐浴吧,出了一身汗。”又往里间看,“鸿儿呢?睡了?” “嗯,没在这,在厢房睡的。” 方盈边拉着他进去,边吩咐下人去提水,又叫侍女切些甜瓜来给纪延朗解渴。 “想不想我?”纪延朗趁侍女们没跟过来,挨着方盈问。 方盈抬头瞧他一眼,到底说不出不想,便点了点头。 纪延朗顿时眉开眼笑:“我也想你。”还拉着方盈的手按在胸口,“想得心都要碎了。” “呸。”方盈抽回手,“我才不信。” 纪延朗还想再说,立春端了茶来,他只好先拉着方盈坐下,长叹一声:“可算回家了。” “我怎么瞧着你瘦了许多?在西京吃得不好么?” “吃倒是还成,就是差事多,等空了再同你细说。” 人都回来了,确实也不用急着问,正好侍女把切好的瓜送上来了,方盈让他吃瓜,自己说道:“对了,家里新添一桩喜事,恭贺你又要做舅舅了。” 纪延朗一愣:“啊?” “是四娘,前几日刚诊出来的。”方盈笑道。 “我就说嘛,这事不必着急,子女缘到了,自然就有了。” 正月里四娘纪兰君回娘家,听嫂嫂们谈起王妃有孕,五嫂也怀了第二胎,神情有些羡慕,方盈瞧见,私下里拉着她问了问,得知刘家倒没说什么,但康宁公主也有了身孕,都是同一年成亲的,她自己便心急起来。 方盈后来学给纪延朗听,纪延朗便说了这句话。 “我跟二嫂得了信,去国公府探过她,刘家照顾得很周到。” “嗯,孕中杂记呢?也给她了?” 方盈道:“我问过她敢不敢看,她有些犹豫,我就没再提。” 四娘性情柔懦,她自己不想看,方盈做嫂嫂的自然不能勉强。 纪延朗也道:“随她吧。说到做舅舅,你猜我在西京见着谁了?” “谁?”他舅舅可老老实实在东京住着呢,哎,方盈突然灵光一闪,“难不成是赵家的人?” 纪延朗拍掌道:“娘子真是神机妙算,大姐的公公赵家叔父奉召觐见,我听说消息,特意过去候着,见了一面。” 纪家大娘文君的公公赵汉耘如今在晋州任知州,方盈听说过晋州在洛阳西北,只比洛阳回汴京稍远一点,他又从四娘的事上想起来问的,方盈自然一猜即中。 “赵叔父说家里都好,外甥桐郎已经八岁了,还说长得像我,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纪延朗边说边笑,“我小时候都没见过他几回,怎么看出像我的?” 方盈笑道:“以示亲近嘛,外甥像舅,总不会错。” 这时恰好热水送到,方盈跟纪延朗进去内室,先给他把发髻散开,疏通头发。 纪延朗整个人坐入水中,舒爽地叹一口气,随口问道:“岳父家里也都好么?” “嗯,都好,前些天二娘过来,说二舅舅在老家呆不住,撺掇二表哥跟他一块来京,被二表哥告了外祖父,外祖父也没发火,只让大舅舅去找族长开祠堂,说二舅舅不孝,要将二舅舅逐出家门,就当没这个儿子。” 纪延朗咋舌:“外祖父性情这般刚直么?” “吓唬二舅舅罢了。”方盈道,“一则大舅舅不会听命去找族长,二则真逐了二舅舅,两位表哥怎么办?” “这个倒简单,记在大舅舅膝下就是了。”纪延朗笑嘻嘻道,“对两位表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方盈笑着摇头:“话虽如此,我外祖母也必拦着的。” “那二舅舅认错了吗?” “认是认了,但他说不是他不孝,是怕 耽误二表哥前程,在家读书也不见长进,考不中举人,不如回京让我爹帮忙找个事做。” “这不是嫌外祖父教得不好么?” 方盈笑道:“是啊,外祖父前面还没生气,听到这是真生气了,拎着拐棍要打二舅舅。” “信里连这都写了吗?”纪延朗惊奇。 “信里自然没写,但送信的人是潘氏族人,被我爹留下吃了顿饭,自然什么都学了一遍。” 纪延朗听得直笑:“可惜我们那趟到延州就北上了,没往南去,不然就能去拜见外祖父外祖母了。” “你们往北去不是护送钦差么?凤翔又有什么事值得官家钦命大臣去的?” “是啊,往北去才有大事。”纪延朗趁着方盈梳到发梢,转头低声道,“我这次去了银州,见了党项人,才明白官家的苦心。” 方盈抬头看向他:“怎么说?” “兵强马壮,不臣之心。” 方盈惊讶:“他们不是上表称臣了吗?这几年也都有进贡吧?” “是有,但前前后后一共也就进贡了几百匹马,远远不及朝廷封赏。我原本也以为这帮党项人是真归附,打北赵那会,他们还出兵了,去了才知道,定难五州军民,只知武氏,不知陈朝。” 武氏是前朝国姓,定难节度使祖先因平定叛乱有功而被赐姓武,从那时起便占据五州之地,至今已有七十多年。 纪延朗从头给方盈解说一遍,末了自己叹道:“中原换了几代王朝,定难却一直是武氏主事,也难怪……” “这么说,官家想把五州收回来?” “自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养虎遗患,万一党项人与北面胡人联手,我朝岂不腹背受敌?” 方盈把他头发打湿,开始给他洗头,随口道:“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是啊,不比攻取幽州容易,但若拿下河西五州,进而北上伐取云州,再逐步向东进逼,何愁不能光复十六州?” 他说着说着豪情万丈,又想回头,方盈却正攥着他头发轻揉,两下一拉,纪延朗头皮一阵刺痛,禁不住“嘶”了一声。 方盈哭笑不得:“说话就说话,总动什么?拉疼了吧?” 纪延朗自己摸摸头顶,也忍不住笑:“还行,不怎么疼。” “别动了啊。”方盈把他的头扶正,让他躺下些,指头伸进去轻轻揉搓头皮,“我看出来了,你去西边一趟,心里头这把火又燃起来了。” 纪延朗笑道:“本来也没灭啊。” “是没灭,就是小了许多。” 纪延朗沉默片刻,才叹道:“原先是钻了牛角尖,光想着幽州易守难攻,且胡人骑兵畅行无阻,能够三面驰援,实无取胜把握。” “打云州就不怕援军了么?” “嗯,太原已经是咱们的,只要再吃下定难军,三面出兵,就容易得多了。” “吃下定难军,我看你是想要人家的马吧?给我写信都只顾着写马。”方盈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纪延朗还没听出来,自顾笑道:“兵马不分家,自然是全都要。” 方盈没吭声,给他冲干净长发,用布巾包起来,又给他搓背。 纪延朗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咱们骑军还是马太少了,怎么也得一人配上两匹马,才能跑得快……” “给你配上两匹党项马,是不是家都不想回了?” “啊?”纪延朗被方盈插这一句,顿了一下,才赶紧说,“哪能呢?” 方盈扶着木桶站起身来,“擦完了,你慢慢洗吧。” 说完也不管纪延朗说什么,自己绕过屏风推门出去了。 “……” 纪延朗看着屏风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方才方盈说的是“写信都只顾着写马”,他先是觉着好笑——从来就事论事,不使小性子的方盈,竟然因为他多写了几句党项马就恼了。 但转念一想,他离家五个月,拢共只写了两封信回来,还花费那么多笔墨写马,难怪方盈不高兴。 这就像当日他出征,方盈写信来尽是一板一眼的记账,半句不提相思,他读来难免郁结一样。 纪延朗心中一甜,禁不住笑容满面,看来这回她是真想他了—— 作者有话说:假期快乐[好运莲莲] 第134章 纪延朗赶忙洗干净出来,擦干身体穿好衣裳,出去外间却见方盈神色如常,也没不理他,还让他去榻上坐好,叫侍女给他擦干头发。 他便知道这账是要私下算的,老实在榻上坐下,喝了一盏茶,又吃了几块瓜。 头发擦到半干,侍女进来回报,说小娘子醒了。 “快抱过来。”纪延朗立刻说。 乳母很快抱着鸿儿进来,鸿儿远远看见娘亲就伸出双手,方盈却没动,笑着指指旁边:“鸿儿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五个月没见,鸿儿早不记得她爹,瞧见有生人,立时缩回乳母怀里。 乳母抱着她上前两步,屈膝行礼:“小娘子给郎君娘子问安了。”又告诉怀里的小主人,“是爹爹。” 鸿儿悄悄看向父亲,一撞上目光,又立时扭过头,把脸埋进乳母怀里,逗得方盈和纪延朗都笑起来。 “鸿儿来,到娘这来。” 方盈伸出手,乳母抱着鸿儿走过去,将小主人送入母亲怀抱。 “鸿儿不怕。”方盈把女儿放到腿上,右手揽着她,左手握住她圆滚滚的手臂,柔声道,“这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纪延朗搓搓脸:“我是不是晒得太黑了,她才……” 话没说完,鸿儿忽然出声:“哒哒。” 纪延朗立即停住:“她说什么?” 方盈笑了笑,教女儿:“爹爹。” 鸿儿:“哒哒。” “我还以为真会叫了。”纪延朗失笑摇头。 方盈歪头看女儿:“我是谁?” 鸿儿正是好动的时候,听见母亲问,立即伸长双手抱住母亲脖颈,奶声奶气叫:“娘娘。” 纪延朗瞪大眼:“会叫娘了?” 方盈亲亲女儿,笑道:“前几天刚学会的。”又把女儿提起来,让她双脚站在自己腿上,给纪延朗看,“也能扶着站了。” 纪延朗看女儿两条小短腿绷得直直的,凑过来捏了捏,“还挺有劲。” 方盈还不等接话,鸿儿不乐意了:“啊!” 这一声喊的很是响亮,两只小手也跟着挥舞,逗的纪延朗大笑:“怎么着?还想打我啊?” “可不,我们厉害着呢。”方盈也笑。 鸿儿却在这时双腿用力一蹬,往上蹿了一下,方盈赶忙抱住,笑道:“行了行了,你这会儿又不怕了是吧?” “我看她是觉着在你怀里,有你撑腰。”纪延朗趁势握住鸿儿全是肉的小手,感叹道,“长大了不少。” 鸿儿不乐意,使劲把手挣回来,又冲她爹啊啊两声。 她爹见状,坏心眼上来,改去捏她圆圆的小脸,鸿儿更加生气,小手乱挥,啪一下打在她爹手背上。 方盈哭笑不得,把女儿揽进怀里,隔开她那不着调的爹,嗔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纪延朗搓搓手背,笑道:“这孩子手劲真不小,是个学武的材料。” 夫妻两个逗着孩子说笑了一会,纪延朗肚子忽然咕噜几声,方盈听见,忙叫人去厨房取饭菜来,“都叫你们父女两个给闹忘了。” “鸿儿能吃了吗?”纪延朗不以为意,只关心女儿。 “她呀,”方盈逗女儿张嘴给他看,“才长了两颗米粒大小的牙,能吃什么呀?也就是喝点粳米粥、蛋羹之类的。” 鸿儿立即接话:“蛋蛋。” 方盈失笑:“让她听见了。” 纪延朗好奇:“她能听懂?” “能听懂她想听的。”方盈双手捧住女儿肉乎乎的脸蛋,低头笑道,“小馋猫。” “那就给她要一碗蛋羹,咱们吃饭,叫她看着,能不馋 么?” “她刚吃饱,不给她吃了,一会儿叫她们抱她出去玩。” 这个时辰外面不那么热了,正合适带孩子出去走走,鸿儿也喜欢出去,一听见出去玩,立刻就把手伸向窗外,闹着要出去。 纪延朗感叹:“真是长大了,这就在房里待不住了。” 方盈笑着把孩子交给乳母,让她们带鸿儿出去,又叫秀竹给纪延朗把头发梳好,等饭食送来,陪他简单用了一点。 “晚点二伯五伯还要给你接风,先垫一垫吧。” 纪延朗随驾五个月,确实有很多事要跟兄长们谈论,再写信回报父亲,于是等二哥五哥回府,便去了前院,同两位兄长一起用过饭,还饮了点酒,天黑透了才回房。 他记着党项马那桩事,等两人就寝,侍女们都出去了,抱住方盈先说了一通自己如何思念她的话,最后解释道:“我只是写信那日刚与同僚赛过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肚里没有半点墨,想到什么写什么。” 方盈立刻接道:“那看来是没有想到我。” 纪延朗又气又笑:“我前面都白说了是吧?你个没良心的。” “谁没良心?写完马就不写了,是谁没良心?” “……我那不是急着把信送回来吗?” “嗯,就差那么几句话的功夫。” “……” 纪延朗实在没话说了,只好道歉:“是我的错,无论如何也该多写几句,让娘子知道我心中思念,娘子就饶我这一回,可好?” 方盈本来也不是真的生气,就伸出食指,在他颧骨上点了点,玩笑道:“好吧,且饶你一回。” 纪延朗立刻凑过来要亲她,方盈伸手挡住,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下不为例。” “你放心,绝没有下回。” 纪延朗在她掌心狠狠亲了一口,接着吻住她的唇,夫妇二人一别五个月,对彼此的思念,自然不仅在言语里,紧紧相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能一解相思之苦。 第二日三兄弟给镇州送出家信,二十天后,赶在鸿儿周岁之前,纪光庭和李氏的回信也送到了。 “父亲给鸿儿取名怀蓁,这是娘跟三嫂给的周岁礼。”纪延朗将两个小匣子交给方盈。 “哪一个字?”方盈没看到信,只能问他。 纪延朗道:“二哥说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取繁盛之意。” 方盈点点头,家里女孩们名字多是取自香草,所以她一时没想到是哪个字。 “父亲信中叫咱们鸿儿五娘,我第一遍都没看出是说谁。”纪延朗自己说着忍不住笑,“原来她们小姐妹也有五个了。” “是啊,单二伯膝下就有三女了,镇州还有个怀蓉,咱们鸿儿可不就是五娘。这还是五嫂又生了个儿子,不然都到六娘了。” “五哥也说,可惜他们又添个七郎,不然正好是六男六女。” 方盈听着他说话,打开匣子,先瞧见一张折好的花笺。 纪延朗看见,禁不住笑道:“娘给你单写信,怎么还藏这里头了?” 方盈拆开花笺,边看边说:“娘是问我给小皇孙的满月礼备好了没有,若没有合意的,她有一对玉麒麟正合适。” 纪延朗拿过匣子一看,果然分了两层,上面一层装着给鸿儿的牡丹纹样玉佩,底下是一对白玉雕成的麒麟,都用兔毛仔细包裹着。 “娘想得真周到,”他话说一半,想起秦王屡次提起的联姻之语,禁不住笑道,“娘还不知道秦王殿下想让小皇孙给她做孙女婿呢吧?” 方盈瞪他一眼:“这怎么能让娘知道?那孩子刚满月,都没影的事儿呢。” 纪延朗忙说只是说笑,方盈哼一声:“我看你挺乐意的。” 两人先前谈过此事,纪延朗便笑道:“我真觉着没什么不好,鸿儿除非不嫁人,不然嫁去谁家,能比他们家还放心?” 方盈想了想,无法反驳,只好说:“那就不嫁。” “好,不嫁,就这么说定了。”纪延朗将那对玉麒麟放到一旁,“我正好舍不得。” 方盈拿起来细瞧,见麒麟雕得十分生动鲜活,便道:“礼物前日已送过去了,这对麒麟要怎么办?” 纪延朗道:“留着到百日或周岁再送吧。娘还说什么了吗?” 方盈把信笺递给他:“说你信中写鸿儿开始牙牙学语,娘和父亲都很欣慰,三房怀顺比鸿儿大一岁多,现在说话还是磕磕绊绊,句不成句。” “怀顺是那个……” 方盈点头:“刘姨娘生的。” 纪延朗算了算:“比怀永大八个月?那也还好,怀永也就是叫爹清楚一些,叫六叔跟叫拗叔似的。” 方盈被他逗笑:“你还挑上理了。”又说,“但怀荑只比怀顺大一个月,说话已很像回事了,好像小娘子是比男娃们学话早,说得利索。” 怀荑是岳青娥房里莲蓬生的第三女,今年大了些,怀芷又跟着姐姐读书去了,岳青娥带怀永找鸿儿一块玩时,偶尔也带着这孩子。 “挺好,几个孩子年纪相仿,幼时一处玩耍,开蒙读书也都有伴。” 两人说了几句家里的孩子们,纪延朗又想起来问方盈几时去探望周王妃。 “说好了后日派人来接。” 周从善满月,是宫中操办的满月宴,只请皇亲国戚,她们两人又只想清清静静说话,便说好了,过几日无事了,再接方盈去开封府叙话。 “要不你干脆把这对玉麒麟带去吧。”纪延朗道。 方盈想了想,点头:“也好,就说是娘送的。” 纪延朗笑道:“娘想贴补你,你却想把这个人情留给娘。” “怎么?不好么?” “好,便是亲母女,怕也没你们这么好。”纪延朗把信笺还给她,假意拈酸,“娘都没说单独给我写封信。” 方盈把信笺折好,叫立春收起来,而后带点儿得意地说纪延朗:“谁叫你这做儿子的不贴心呢?” 纪延朗不但没反驳,还点头说:“也对,幸好咱们生了个女儿。周岁宴办得再热闹些吧。” 第135章 方盈没瞒着周从善,见了面把玉麒麟拿出来,就跟她说了事情原委,“我们商量了,觉着还是该送到你手上,才不辜负我们夫人一片心意。” 周从善将两只麒麟捧在手上端详一遍,点头道:“难为夫人远在镇州,还想着我们,你替我多谢谢她。”又叫人把东西收起来。 “身子调理得如何?”方盈问出最关心的,“怎么这么瘦?” 周从善摸摸脸颊:“热的,我一向苦夏,从过了端阳节,便不爱吃饭,生产又逢伏天,那几日最是闷热。” 方盈心疼道:“我就知道遭了不少罪,还不许报信的提,尽说些顺顺利利的话哄我。” 周从善拉住她手,笑道:“说了你也是白担忧,又来不了。”又安慰好友,“如今好多了,天凉快了,吃得也多了些。” 方盈不信,问旁边侍立的楚音:“王妃说的是实话么?” “是。”楚音笑着答道,“娘子放心,殿下也见天逼着厨房给王妃换花样做新菜,这半月来,王妃食欲已然好多了。” 方盈这才相信,又问周从善生产时的情形,月子里休养得如何。 “我是觉着痛得要命,再也不想生了,”周从善提起来还忍不住皱眉,“但她们都说头一胎是这样,我算生得快的,后面再生能顺利许多。” “未必,我们五嫂不是在你前头生了第二胎么?也生了三个时辰还多呢。” 周从善点头:“我也不信她们。” 侍女忙打岔:“娘娘,小皇孙也该醒了,是不是抱来给方娘子瞧瞧?” 周从善知道她的用意,但还是点头:“去吧,真醒了再抱过来,别没睡醒,抱过来又哭。” “是。”侍女应声去了。 方盈好奇:“什么叫真醒了再抱过来?还有假醒不成?” 周从善道:“他有时候并没真睡醒,或者 吃着奶半睡过去,恰巧殿下来了,她们就给抱过来,一逗就哭。” “这么小的孩子,正是睡得多的时候,也不认人。” 方盈知道下人们讨好秦王,是为周从善母子好,但事做得不对,不说怕她们变本加厉,索性替好友做这个恶人,“没必要回回都抱来给殿下看,不若让小皇孙多睡多吃,长得壮实些,殿下见了心里也欢喜。” “你说得对。”周从善目光扫过侍立的婢女们,“都听见了么?” 婢女们齐齐矮身行礼,应道:“奴婢听见了。” 周从善又道:“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怪气闷的,留楚音服侍就行了。” 婢女们鱼贯退下,方盈凑近好友,低声笑道:“她们是不是怕我把你带坏了?” “不只她们,我读了你那个孕中杂记,有些事不肯听嬷嬷的,”周从善笑容促狭,“那些老东西,没少跟殿下告状。” 方盈惊讶:“告我吗?” 周从善拍拍她手背:“咱俩一起告。” 方盈失笑摇头:“殿下怎么说?” “殿下叫了御医来问,御医说以产妇高兴为先,何况你写的也没甚错处。” “御医也看了?”方盈吃了一惊。 周从善忙安抚道:“没有,我转述的。” 方盈松一口气:“没错就好,我写的多是亲身经历,加上听别人和御医说的,不过生产一事,各人差异……” “我知道。”周从善拦住她解释的话,笑道,“我还补了一些我的经历,等叫人抄出来,给你送过去。” “好啊。”方盈眼睛一亮,“这样更好。” “你觉不觉着,把不适和痛楚写下来,虽然于事无补,但心里好像舒坦些,烦闷也减轻了?”周从善问。 “嗯,就像同人倾诉过一样,心里头没那么烦了。” 周从善点头:“尤其我这里,都没什么能说话的人,不像你们府里还有妯娌,哎,你五嫂生的女儿还是儿子?” “儿子。”方盈道。 周从善接着问:“鸿儿周岁,你们要宴客吗?” 她想到什么说什么,方盈并不见怪,微笑点头:“她爹想热闹些,但长辈不在府中,只打算请些直近亲友。” “也好,我给鸿儿备了一样东西,既是礼物,也可放到试晬案上,看她抓不抓。”周从善说着看楚音一眼。 楚音进去内室,很快捧了一个黑漆螺钿匣子出来,送到方盈手上。 “打开瞧瞧。” 方盈依言打开,只见匣内绒面上插着一支金灿灿的凤钗,钗头凤凰双翅舒展,纤长羽毛轻轻震颤,似要飞起,凤凰口中还衔着一枚小小绿宝石,随人的动作而晃动,却正正好好卡在里头,掉不出来。 “这得是内造的吧?”一看就是外头比不了的精工细造。 周从善点头,却道:“放心,给鸿儿拿着玩的,不是定亲信物。” 方盈无奈看她一眼,周从善顿时笑起来:“逗你的。鸿儿是不是开始学话了?会走了吗?” “扶着能走几步,不想叫她急着走。学话会说娘娘爹爹,再就是吃的说得清楚,还有‘玩’。” “真好。”周从善感叹,“过些日子,再凉爽些,你带鸿儿来给我瞧瞧吧?上回还是满月见的。” “好啊,还真没带她出过府呢。” “那你们家纪六郎一走好几个月,回来鸿儿还认得吗?” 方盈笑道:“不光不认得,还要打他呢。” “这小娘子够厉害的。”周从善边笑边说,“像你。” “……” 周从善接着说:“我更喜欢了。” 方盈笑着摇头,还没答话,侍女回禀说小皇孙醒了。 “抱过来吧。”周从善吩咐。 很快一个面容白净的妇人就抱着襁褓走进来,先给周从善行礼,接着把孩子抱到跟前,给她们看。 襁褓里的小婴儿脸上还有点黄,头发稀稀疏疏,眼睛倒是像周从善,黑黑亮亮的,转来转去,嘴里还哼哼着。 “现在知道鸿儿就是好看了吧?”周从善先道。 方盈看她一眼,见她眼中明白带着嫌弃,笑道:“我们小皇孙多好看啊,这一双眼睛同你足有十成像,鼻梁高,眉毛也长得好,再过些时日褪了黄,长了头发,准同画上的童子一模一样。” 抱孩子的乳母附和道:“娘子说的极是,您快多夸几句。” 跟着的侍女也道:“奴婢们怎么夸小皇孙,王妃都不信,还得是娘子来说,王妃才能听进去。” 方盈回头看周从善,后者道:“别理她们,给孩子换个尿布都能夸上天。” “我们家嬷嬷也是,说小儿不会说话,身上好不好,面上瞧不出来,得多留心排便,只要吃得香睡得好,排便也如常,便是康泰无虞。” 方盈这么解释,周从善果然听进去了,没再说什么,看好友逗儿子,始终没伸手,也不过分靠近,知道她是顾虑皇家子嗣,很快就让乳母抱着孩子出去了。 房中又只剩她、方盈和楚音三人,周从善才道:“虽是我生的,但我到现在瞧着他都不怎么喜欢。” 方盈道:“不亲自哺乳,好像是差着一些,我看鸿儿,也都快三个月了,见着人会笑、手舞足蹈的,才觉着喜欢得紧,前面总是淡淡的,一日看上一两回就不惦记。” “你也是么?”周从善惊讶。 “是啊,前头两个月尽是在睡,看她也没什么趣味,慢慢就招人疼了。” “我还以为是我冷心冷肺……”周从善自嘲一笑,“我瞧着他都比我喜欢孩子。” 这个他自然是说秦王,方盈拉住好友的手,安抚道:“慢慢就好了。还有一件……”她略微沉吟,“我犹豫许久,也没敢写下来。” “什么?” 方盈看一眼楚音,楚音看向王妃,笑道:“茶怕是冷了,奴婢去提热的来。” 周从善点头,待她出去,便看向方盈,等她开口。 “你还记得我说纪六郎送我们夫人走,我觉着挺好么?” “记得,你说身子没养好。” “对,你呢?可养好了?” 周从善当时并不知方盈是哪里没养好,现下她一问,顿时懂了。 “我都疑心养不好了。”她皱起眉,“你现下好了么?能同生之前一样么?” 方盈摇头:“是比刚满月时好了,但……” 周从善泄气:“我就知道。” 方盈想说的还不是这个,她继续问:“你月事还没来吧?” “不会这么快吧?” “我是满三个月才来的,在此之前,我都极不愿与他同房,”方盈羞得脸都热了,但为了好友不走她的弯路,还是实言相告,“他去问过御医,这等事甚是常见,但极少有人就医,御医也只是推断与月事有关。” 周从善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怪不得……” 方盈低声问:“你也是么?” 周从善脸颊有些红,轻点了下头:“我说身子没养好,他倒没勉强。” 方盈接着问:“府中有侍妾?” “明面上是没有,私底下,我也不想问。” 方盈握住她手,劝道:“下回不妨直说,等月事过了……” 周从善露出烦恼之色:“这样不是更好么?儿子都有了。” 这是负气之言,方盈道:“只有儿子怎么够?你想想历朝历代的皇后,只有子而无宠,能成事么?” 周从善懒懒道:“还皇后呢,至今连个储君都没当上,官家一去五个月,听说在洛阳宫里又收了几个美妾,说不准明年就给他生几个兄弟出来。” 方盈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拍一下她手。 周从善还要说,门外传来楚音的声音:“王妃,茶好了。” “进来吧。” 楚音进来,给两人换了茶,周从善想起来问:“听说你家纪六郎还去了银州?” “嗯,说党项人兵强马壮。”方盈只说了前半句。 “还说什么了?” 方盈惊讶好友竟对此事好奇,禁不住看她一眼。 “不是我,”周从善道,“他言语中提起来,很好奇纪六郎眼中的定难军是什么模样,要不是没有由头,都想把人找来问问。” “没有由头,找一个呗,殿下近来不出去巡视了?” “我问问他,到时候给你送信。” “好啊。” 两人说定此事,方盈又喝了盏茶,说了些家常闲话,才告辞离去—— 作者有话说:试晬,就是抓周 第136章 方盈回到纪府,等纪延朗回来就跟他说了这事,“我想着你应当也很愿意同秦王殿下谈谈,就自作主张,替你答应了。” 纪延朗道:“殿下有这个心是好事,我当然乐意。”说完他自己嘿嘿笑了两声,“二哥说我 恨不得把银州的事,同每个没去过的人都说一遍。” “你还同谁说了?” “昨日给岳二哥饯行,他问起来,我就又说了一遍。” 岳青娥的二哥前些日子奉召回京,不日又将出京赴任,昨日纪延寿把舅兄请到家里,邀两个弟弟作陪,设宴为他饯行。 酒宴散后,纪延朗回房,还带回一份岳二哥提前给鸿儿的周岁礼。 方盈笑道:“你准是又说得眉飞色舞,停不下来,二伯才说你的。” “岳二哥想听啊,他同定难军还打过交道,难免多说几句。” 方盈没有再说,左右招呼打好了,只等周从善那边的消息。 转眼到七月二十九日鸿儿周岁这天,方盈让人在花厅正中摆上大案,案上依常例摆了书卷、笔墨、算盘、鲜花、胭脂、吃食、绣线等物。 等吉时到了,亲友齐聚,方盈才叫立春把周从善送的凤钗放上去。 纪延朗不甘寂寞,特意挑了一柄镶金戴玉的匕首,放到离空当最近之处。 “六郎这是想把女儿当儿子养吗?” 纪延朗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五哥舅兄高思仁,遂笑道:“有何不可?” 高思仁见孩子已抱过来,哈哈一笑,不再多言。 方盈示意乳母把鸿儿放到案上,刚满周岁的小娃儿头一回被这许多人围着,有些胆怯,一被放到案上就叫:“娘娘。” “鸿儿不怕,你瞧瞧这案上的东西,喜欢什么?”方盈站到旁边,柔声哄她,“拿来给娘。” 鸿儿左看看右看看,先是被华丽的匕首引过去,抓起来看了两眼,还不等她爹高兴,就又丢下,而后一路经过算盘、胭脂,看到凤钗,停了一下,转头告诉她娘:“鸟。” 语音有些含糊,但方盈听懂了,笑着点头:“是凤凰。” 鸿儿不会说,伸手摸了摸,就调转身子直直向着外侧的鲜果爬过去。 方盈失笑,回头看纪延朗,他也正在笑,两人对上目光,他用口型无声说了句:“无妨。” 这时鸿儿忽然说:“果果。” 方盈回头,见鸿儿已经坐定,一手抓了一个红林檎果,朝自己举着,忙绕了半圈过去,接过一个果子。 后面岳青娥立刻说:“看来我们鸿儿是个孝女。” 有女眷附和:“是啊,这么小的娃儿,拿到吃食先想着给娘,真是有孝心。” 话音未落,鸿儿已经把另一个果子送到嘴边啃了一口,旋即被酸得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 宾客们都笑起来,方盈觉着差不多了,正想叫乳母把孩子抱下来,鸿儿忽然挪挪屁股,空着的右手摸了枚鸡血石印章出来。 “好好好,是个有福能当家的。”岳青娥娘家嫂嫂出声赞道。 大伙纷纷附和,纪延朗走过来抱起女儿,方盈看那印章不大,怕女儿放进口中,伸手接了过来。 “是二哥找名家刻的。”纪延朗笑道。 方盈点点头,将印章交给立春收着,招呼宾客入席,直到宴席散了,送走宾客,回到房中坐下,才想起那印章,跟立春要过来看时,却见上头刻的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雁。 “鸿儿看了,又得说是鸟。”纪延朗笑道。 方盈也笑起来,等周从善打发人来传话时,特意学了鸿儿指着凤钗说鸟的趣事,而纪延朗也在几日后“偶遇”了微服巡视秋收的秦王。 既是偶遇,纪延朗自然原本有自己的事要办——邓荷花与王树去年定亲,邓大婶原想当年冬或是第二年春就让他们完婚,但过了年纪延朗要随驾去西京,来不及办,便跟她们母女说好,今年秋收之后给她们操办婚礼。 上个月他已同邓大婶和王树定了八月二十的吉日,这次是去给邓荷花送嫁妆的。 虽是招上门女婿,纪延朗还是按出嫁的例,给他们新房重新打了一套家具,置办了四时衣裳,方盈还找匠人给邓荷花打了簪钗手钏。 家具前两日已经搬进新房,今日再把细软送去,便只等吉日成婚。 “我同大婶商量过了,中秋那日把她们母女接来,团聚一日,你有什么话,也好清清静静地嘱咐妹妹,成婚那日,你就不用去了。” 毕竟是在庄院里头,纪延朗自己过去都嫌尘土多,到婚礼那日摆宴席,更是人多杂乱,村人不懂规矩,万一有不长眼的冲撞到方盈,大喜的日子还不好计较。 “行。”方盈没有异议。 “你不问我和殿下都谈了什么吗?” “你们谈的必定都是大事,我问来做什么?” 纪延朗笑道:“什么大事?还是我同你学过的那些,再就是西北回鹘、还有吐蕃那些个部族的乱账。” 说到这儿,他发觉这些方盈确实不怎么爱听,又道:“还说了咱们鸿儿。” 方盈:“不会又……” 纪延朗笑着点头:“不过殿下也不是说要定娃娃亲,他的意思是,你同王妃这般要好,他同我也算投契,等两个孩子大一些,若小皇孙品性尚可,不妨结为秦晋之好。” “其实我偶尔也想过,虽然孩子还小,但论门第,咱们家也不是高攀不上,对秦王来说,与咱家结亲,比官家那些旧部还要更清爽。” “清爽……”纪延朗被她的用词逗笑。 “难道我说得不对?”方盈侧头问。 “对对对,很对。”纪延朗笑着强调,“那些人先前没少往卫王那边烧香,秦王自然瞧不上他们。” 他说完,喝了口水,又想起来道:“殿下还说王妃想鸿儿了,改日可能接你和鸿儿过去做客。” “嗯,上回就说了。” 但马上中秋,方盈估计周从善那里不得空,家里这边各处人情往来,事也挺多的,又有邓荷花要出嫁,“怎么也得下旬了。” 八月下旬,天还不冷,纪延朗点点头,接着说邓家的事。 两人都没想到,还没到下旬,中秋节前官家便昭告天下,立开封尹秦王为皇太子,大赦天下。 方盈听说,且惊且喜:“那他们还住开封府吗?” “太子殿下仍判开封府,但估计得入住东宫了。”不然怎么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方盈听罢,晃晃女儿小手:“那恐怕是见不成了。” 十八日册封大典,祭告天地、谒太庙,算来没剩几日了,小皇孙还那么小,周从善那里必定忙乱,不可能接她们去了。 不过,“这么快就册封,不用提前预备么?”方盈问。 “估计早就让人预备了,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纪延朗道,“何况前几年才立过太子,有成例。” “也对。” 方盈说完,想起昭懿太子,又有些担心好友——真住进东宫,难免触景生情,想起故人,她能转过这个弯么? 怎么想都不放心,第二日方盈还是决定让立春去一趟。 “你就说,往后怕是不能常见,但我心里始终念着王妃和小皇孙,盼她平安康泰,凡事往前看。” 立春复述一遍,方盈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实在想不起了,只随便找了件东西作为贺礼,让她带着去了。 临近中秋,府中还有许多事要方盈和岳青娥处置,包括给方家的节礼,今日也要送过去。 自去年回方家给楚音收拾东西至今,方盈统共只在今年正月回去过一次,面对父亲和继母时,也都淡淡的,礼上挑不出错就行。 鸿儿过周岁,她甚至没有请继母去自己院里坐坐,只同别的女眷一般招待,左右方荃每月都会来纪府两回,她们两姐妹不非得赶在这一日说话。 此次送中秋节礼,方盈也没什么特别交代,按惯例说了几句问安的话,就让下人去了。 她心里一直惦记周从善那头,为等立春,甚至都没带鸿儿去花园,只在院子里玩了一会。 好在立春也没去很久,午前就回返纪府。 “太子妃说本想晚些派人来见娘子,没想到奴婢先去了。” 方盈正在打开立春带回的包袱,闻 言一怔,接着叹道:“倒是我忘了,现在该称太子妃了。” “是,奴婢去了听人回报都称太子妃,便跟着改口了。” 方盈点点头,见包袱里面是一套小衣裳,从衣裙到鞋袜一应俱全。 “太子妃说这套衣裳本想等小娘子去了,当面穿上,试给她看的,现在只能咱们自己试试,不合身再改了。” 方盈将衣裳鞋袜依次看了一回,才发觉底下还有一卷装订好的书册。 立春接着说:“这个册子,太子妃说上回同娘子提过,您一看就明白。” 方盈点头,是周从善增补过的孕中杂记,这个稍后再看也不迟,她更关心的是:“太子妃还说什么了?” “太子妃说,‘让你们娘子放心,我会好好往前走的,往后进出不便,有事可往周府找翡翠传话。’” 翡翠原是周从善房中侍女,因年纪大一些,在周从善婚前就出嫁了,但仍在周府内院当差。 立春见娘子点了头,接着说:“太子妃还说,官家明年大约要去西京长住,咱们郎君必要随驾的,让娘子早作准备,说不定也要去西京了。” 方盈惊讶:“今年都去了五个月,明年长住……”难道去了就不回来了?这么快就要迁都了吗? 她心神不定,等纪延朗回来,就同他学了这话,他却叹道:“我在营中也听说了。” 第137章 方盈惊讶地问:“真要明年就迁都么?” 纪延朗摇头:“上头说的是‘更戍’,侍卫司马步军大约有一半都要调去洛阳屯驻,我们这几个新骑军营更是全部移驻西京。” “怪不得太子妃让我也早作准备……” 纪延朗道:“你倒不用急,现下虽然说的是家眷随军,到那边分房分田,但咱们又不与他们相同,今年刚到西京不久,官家就给周国舅和庞相公都赐了府第,依我看,既然定下迁都,总不会少了咱们家的。” “但你若是移驻西京,不就不能回来了么?”赐府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纪延朗笑着握住方盈的手:“等等看嘛,左右我们暂时不动,九月里先调过去的是步军,太子妃也说了我们是随驾,总得明年春吧?” 方盈还想再问,外头忽然传话进来,说二郎回府了。 “我先去见二哥,回来再同你说。”纪延朗揽一揽方盈肩膀,起身出去。 方盈望着窗外思忖半晌,回头叫人时,才发觉立春几个都望着自己,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模样。 她先吩咐了晚饭菜单,而后才问立春:“都发什么愣呢?” “娘子,咱们真得去西京啊?”立春问。 “嗯,郎君都去了,咱们还能一直留在东京不成?”方盈说完,目光扫向每个人,吩咐道,“都嘴紧些,不许出去乱传。” 侍女们齐齐应是,神色里却都显出几分惆怅。 方盈知道她们为何惆怅,汴京繁华,纪府高宅大院,住着十分舒适,西京是何景象却无人知晓,去了不说住所如何,怎么也要从头开始布置。 但官家铁了心要迁都,纪延朗移驻洛阳,她便不可能再留在汴京,以致夫妻、父女分隔两地。 何况就像他说的,官家既然决心迁都,早晚会在洛阳给文武大臣赐第,她们去了,哪怕一时住得差些,终究还是会住进郡公府第的。 方盈定了心思,便不再多想,等纪延朗从前院回来,还说:“我以为你要同二伯一道用饭呢。” “怎么?没预备我的饭?”纪延朗玩笑道。 方盈笑道:“预备了,只是没说送到哪。”她说着便回头吩咐侍女,去厨房传饭。 纪延朗坐下来,道:“二哥说,他们衙门里也传了一天了,明年计相估计也要随驾去西京,还有庞相公、周国舅。” “今年庞相公和周国舅不是也去了吗?” “嗯,但明年估计也同我们一样,得带着家眷去,就在洛阳安家了。”纪延朗解释,“官家这个当口立太子,一则是安殿下的心,二来明年官家去西京,太子殿下留守东京监国,更名正言顺。” 他凑近方盈,压低声音:“但如此一来,就绝不可能留周国舅在朝中。” “官家连周国舅都防着么?”方盈有些心惊。 “也是没办法的事。”纪延朗一叹。 方盈想了想,问道:“那调军更戍,只调侍卫司么?殿前司呢?” 纪延朗道:“殿前司戍卫皇城的不会动,内殿直定然随扈,外头屯驻的,听说也要调一些去西京。” “都指挥使呢?” 纪延朗看一眼方盈,竖起大拇指:“娘子这般才智,不知胜过朝中多少大臣。” 方盈按下他的手:“跟你说正经的呢。” 纪延朗正色道:“我也说正经的,殿帅今年春也是随扈了的,这次却不好说。” 殿前司如今这位都指挥使叫张守智,是在上次幽州兵败免了前任都指挥使后,从都虞候一步步升上来的。 他原本也是官家旧部,但官家登基之前,张守智不过是个军头,还是这几年那些开国功臣贬的贬、赋闲的赋闲,他才展露头角,进而执掌殿前司。 “为何?”方盈不解。 “因为这位殿帅为人谨慎,沉默少言,与周国舅素无交情,更不与皇子亲王们结交,换句话说,他是个只效忠官家的纯臣。” 方盈隐约明白了,官家若是完全信任张守智,很可能会留他在汴京看着太子,但若官家谁都不信任,自然还是将其带在身边更放心,汴京殿前司留个副手足矣。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纪延朗再次道:“我就说你这般才智,不能出仕为官是屈才了。” 方盈斜他一眼,懒得理会他。 纪延朗认真道:“我说真的,咱们方才谈的这些,朝中少说有一多半人都没想到,还糊涂着呢。” “想不明白也不碍着什么,一样都是听命行事。” 他们想到了又能如何?便是太子也只能受着,听命于君父。 “那我还是更愿意做个明白的。”纪延朗道,“何况父亲在镇州屯兵御敌,朝中的事,就得靠我们兄弟当眼睛耳朵,以免行差踏错,惹出祸事来。” 这倒是,方盈点点头,说回前话:“如此说来,明年随扈去西京的人,怕是不少。” “是啊,所以我说你先不用急,若是明年计相、殿帅,可能还要加上枢相,都随驾去洛阳,官家再点一些皇室宗亲,比如蔡王、岐王随扈,那便都要赐下府第,咱家就算排不到这第一批里头,第二第三批也差不多了。” “那会不会把汴京这宅邸收回?”方盈好奇。 纪延朗愣了一瞬,继而笑道:“你把我问住了。”想了想,又道,“应当不会,朝中大臣大多都反对迁都,若再要收回汴京赐第,岂不更加……” 方盈也不由笑了笑:“是啊。” 这时厨房送来饭食,二人停下话头,先去用饭,饭毕 ,方盈想起中秋要接邓大婶母女来过节,又同纪延朗商量做什么菜款待她们母女。 “去洛阳的事,是不是也该同她们说一声?”她最后问。 纪延朗点头,又说:“他们一家好说,想留下或是想随咱们去,随她们心意即可。” 方盈意外:“真迁都了,咱们阖家都搬去洛阳,你真放心让她们留在汴京?” “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庄子还是咱家的庄子,汴京也还是东京,不会因为以洛阳为都城就荒废的,运河还通着呢。” 方盈道:“我自然知道,但我以为……” “以为我像刚回家时那样,想将她们母女一直带在左右么?”纪延朗问。 方盈点头。 纪延朗道:“我那时只想着替邓大哥尽孝,没想过也没问过大婶和妹妹想过什么日子,这两年看她们在庄子上住得有滋有味的,才明白过来。” 平民百姓,有田有房,谁愿意放着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随他搬来搬去的? 方盈其实也觉着邓大婶母女留在汴京就很好,但这话若从她口中说出来,倒好像她嫌麻烦似的,如今他自己想通了,自是最好。 到中秋这日,将邓大婶母女接来,方盈先陪她们逛了花园,而后在自己院中设宴。 纪延朗不好与邓荷花同席,方盈便叫设了两桌,自己与邓荷花在里间就座,纪延朗则陪着邓大婶在外间吃酒,还有一个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的鸿儿,一会儿倚在方盈身边要吃肉,一会儿又跑出去看她爹在喝什么。 不过有这么一个小人儿里外忙活,倒是凭添不少欢声笑语。 一顿饭宾主尽欢,饭后邓大婶因吃多了酒,还睡了一觉,到申时才醒来,由纪延朗安排人送了她们母女回去。 方盈摆弄着邓大婶跟荷花给鸿儿做的虎头帽和虎头鞋,问纪延朗:“邓大婶怎么说?” “什么?” 方盈抬头看他,夫妻俩对视一瞬,看他还没明白,方盈道:“洛阳。” “啊,”纪延朗恍然大悟,“我说了,但她没听懂什么叫迁都,我只好说我明年再去西京,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婶那会儿就有些醉了,只说你去你去。” 方盈失笑:“看来今日确实不适宜谈此事。” “嗯,等过后空了再说吧,左右得明年才去呢。” 方盈也不再提,晚间府中设家宴,三房一同赏月欢饮,却还是不免谈到迁都一事。 “明年中秋,只怕六郎六娘便不能同我们一处赏月了。”岳青娥感叹。 高氏也觉舍不得,方盈安慰道:“就算我们先去,用不了两年,大伙也就都过去在洛阳团聚了。” 他们三房家宴,虽然分席,也只中间隔了座屏风罢了,交谈声稍大一些,两边就都能听见。 纪延朗耳尖,接话道:“是啊,我去了两回,这回还住了几个月,真觉得洛阳不比汴京差什么……” 他开始给哥哥嫂嫂讲西京的风光,从牡丹说到白马寺,又从邙山说到龙门石窟,一时把大伙都听住了,离愁别绪也悄然消散。 过了中秋,十八日太子正位东宫,京中百姓还不知要迁都,里里外外喜气洋洋。 借着这股喜气,二十日邓荷花与王树也顺利完婚,纪延朗还没跟邓大婶说明白去洛阳的事,官家就一股脑给蔡王、岐王、两位长公主都赐了西京府第。 他之前和方盈提的枢密使、三司使,还有另一位宰相王会及两位参知政事的大臣也都在赐第之列。 “没给皇子赐第,看来是不打算先把他们迁过去。”方盈道。 纪延朗道:“应当是怕太子殿下不安。” 官家毕竟年近五旬,虽说储君已定,但若官家在西京有个什么万一,身边有别的皇子,太子殿下却远在汴京,保不准就有人起异心,搞出个灵前继位来。 “这么说来,周国舅随扈也是好事?”有周国舅在,至少不会让人钻这个空子吧? 纪延朗点头:“当然,其实比起旁人,官家终归还是更信周国舅的。”—— 作者有话说:殿帅是对殿前司最高长官的尊称;计相是三司使,执掌财政大权;枢相是枢密使,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的主官,有调兵权,但不统兵。 周国舅(侍卫亲军司主官)和殿前司都指挥使统兵,但无调兵权。 这一切制度的确立,都是为了防武将造反[笑哭] 第138章 周国舅本人并不这么想。 自从幽州战败,楚王被废以来,官家的多疑便一日胜似一日。 如今太子得立,他也是时候抽身退步,回乡养老了。 周敬儒拿定主意,有意在重阳宫宴上醉酒,对着官家流泪,说自己不孝,当年父亲去世时,因战事吃紧,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更不曾守孝,办完丧事就匆匆回了军中。 官家闻言也颇为唏嘘,当年前晋烈祖驾崩后,继位的隐帝高知训对他颇为忌惮,一心想夺他的兵权、置他于死地,多亏岳父与妻子在朝中宫中多方斡旋,为他争得喘息之机,他才得以等到隐帝为兄弟所弑,趁机起兵,平乱称帝。 可惜岳父与妻子都在他称帝后不久便离世,岳父病重时,又正逢节度使叛乱,他御驾亲征,周敬儒身为主将,直到家人快马赶来报丧,才匆匆返家操办后事。 官家知道周敬儒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前几年太夫人去世时,他还提出一道为父母守孝六年,但官家急于攻取北赵,又不信任旁人做主帅,勉强等他守完母孝,劝他以国事为重,便夺情起复。 此刻见他又为此事自责,官家温声劝解两句,接着问:“去年不是叫人去忻州修祖坟,准备让太尉与夫人合葬么?修得如何了?” 周敬儒抹着脸回话,说已修得差不多了,打算过些日子就奉父母灵柩回去安葬,“臣想不如就趁此机会,于墓旁结庐而居,为先考守制。” 官家当场没有表态,只说国舅醉了,让人送他回府。 第二日休沐,周敬儒在府中反复思量过,到十一日面圣时,先为前晚酒后失态告罪,接着再度提起要为先考守制的话。 “如今边将得力,国中太平,禁军也已裁汰完毕,侍卫亲军司有魏、彭二人分领足矣。” 周敬儒言辞恳切,听得官家一声长叹:“你南征北战,为国尽忠,太尉泉下有知,岂会为你不曾守制就责你不孝?” “即便先考宽宥,敬儒还是德行有亏,寝食难安。” 官家仍是没有答允,只让他再回去想想,又命太子去劝。 太子其实已经听闻重阳宫宴一事,但官家不说,他都只能装作不知,现下叫他去劝,他一时却摸不准官家心意,回东宫便找太子妃周从善商量。 “我爹既然提出来了,必是思量周全、下定决心,殿下去劝,也是劝不动的。”周从善说完,看太子还皱着眉,又说,“我还是昨日的看法,他在此时辞官回乡,多半还是为了殿下好。” 太子道:“我明白,但官家命我劝说岳父,我若是劝不动……” “难道官家不知殿下劝不动么?”周从善反问。 太子一怔。 周从善本不欲多言,她作为儿媳,妄议君父,总归是有些越界,但看太子当局者迷,还是说道:“我爹至今都还是副都指挥使吧?” 她在说到“副”时,咬字格外重,太子顿时明白过来。 “多谢娘子指点迷津。” 他立即起身,出去命人传话,请周国舅来东宫一叙。 周从善看着窗外出了会神,良久才轻轻一叹。 太子出去半日,到傍晚方才回转:“岳父明日上表辞官,预备过几日就扶棺离京。” 周从善点点头:“忻州收复都快三年了,早该让祖父祖母落 叶归根、入土为安。” 忻州早前为北赵占据,隆兴四年北伐才收归本朝,因而周从善祖父祖母、包括母亲去世后,灵柩都暂厝在相国寺。 “岳父说会将岳母灵柩一同送回忻州落葬。”太子想起来说道。 “嗯。” 提及亡母,周从善神色难免伤感,周家此番又是阖家回乡守孝,太子怕她伤怀,宽慰她道:“岳父说他回乡了,咱们的日子会更好过,凡事只要以忠孝为先,哪怕吃了些许小亏,也不要紧。” 周从善难得十分赞同父亲,独自执掌侍卫亲军司,女婿又是太子,旁人看着位高权重,显赫非常,落在官家眼里,不知如何忌惮,生怕有朝一日太子等不及,联合岳父,篡了他的大位。 如今父亲主动辞官,安了官家的心,旁人再中伤太子,官家至少不会轻信。 皇城之中,此事已成定局,身在纪府的方盈,却是第二日傍晚才从纪延朗口中听闻此事。 “官家没有答允,但我在营中听说,周国舅重阳宫宴上就提了此事,官家昨日还命太子殿下相劝。”纪延朗轻叹一声,“看来周国舅已然拿定主意。” 方盈觉着没有那么简单,“周家祖坟都修了一年多了,周国舅既有此心,怎会事到临头才提起?” “嗯,我琢磨着,周国舅应当是立太子后才有的此念。”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便知道是想到一块去了,如此也不必多谈,纪延朗转而说起家事:“镇州来信了,父亲说已打发人去西京看宅子。” “看宅子?”方盈不解。 纪延朗点头:“父亲说与娘商量过,既然迁都定了,往后西京的宅院地价只会涨不会跌,而且父亲给高伯父写了信,托他想办法让五哥也随扈,到西京后再谋个正经差遣。” 如此他们兄弟都到西京,买个宅子住着合情合理,方盈和五嫂也能早些带着孩子过去团聚,日后就算官家赐第,这宅子买得也不亏,或是留作别院,或是转手送人都使得。 “以咱们家初到汴京的情形来看,赐第要收拾到能住,怕是也要一段时日。”纪延朗最后道。 “不错,到时这边府里的器物都得搬过去,咱们先去,也能看着他们收拾。” “正是。” “娘没说何时回来?” 纪延朗笑道:“娘好不容易去的镇州,又不是现下就要把全副家当搬走,急着回来做甚?” 方盈道:“我就问问。” “放心吧,今年北边太平,胡人不曾大举来犯,父亲闲下来,陪着母亲踏春赏秋,拜佛访古,一样都没落下。”纪延朗觉着她可能是担忧母亲住在镇州不如府中儿孙绕膝,怕母亲寂寞,遂安慰道。 “你从何处得知?又问的送信之人?” 纪延朗点点自己耳朵:“我有耳报神。” 方盈自然不信,却没再追问,这些事总不会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如何得知倒也无关紧要。 “既然要买宅子,那我们是不是该盘算盘算,到时带哪些东西过去?” “日常用的全带着呗。” 方盈看他一眼:“算了,这事我还是找五嫂商议。” 纪延朗:“……” 第二日方盈和岳青娥见完管事娘子,便请来五嫂,妯娌三人一同商议,房里哪些东西要收拾好,明年去洛阳随身带着,哪些可以装进箱子封存,留待举家乔迁时再一道送过去。 “中秋时我还说,明年六弟妹不能同我们一道赏月了,哪想到到头来是你们在一处,独留我在府中了。”岳青娥忍不住叹道。 方盈与高氏对视一眼,都不由一笑。 “早晚还是要在一处的,二嫂别担心,我和五嫂便是到了西京,也会时常送信来烦你指教的。” 高氏附和,岳青娥嗔道:“我能指教你们什么?多通信、说说知心话是真的。” 方盈连声答应,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才散。 她回房同鸿儿边玩边等纪延朗,他却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才回来。 “官家准了周国舅辞官,并追封国丈为广安郡王。上头把我们各营指挥叫过去嘱咐了几句。” 方盈点点头,叫人去厨房传饭,自己跟着纪延朗进去,帮他更衣。 “其实没什么好嘱咐的,依我看,未必会有新的侍卫司都指挥使或副都指挥使。”纪延朗边解衣边道。 “怎么?马帅难道还想……” 纪延朗道:“人总想更进一步,但周国舅都退了,这一步哪是那么好进的?” 他们两个闲话几句,到底不与自家相关,出去便不再提,该逗孩子逗孩子,该用饭用饭。 谁料官家直接绝了那些人上进的心,周国舅一家才扶棺离京,没几日就下诏将侍卫亲军司一分为二。 “以后便没有侍卫亲军司,只有马军司与步军司两司并立,互不统属了。” “还是周国舅明白官家心意,从立太子到辞官,连一个月都不到。” 方盈和纪延朗议论一番,都很佩服周国舅的急流勇退,没想到仅仅过了两日,就有周府仆妇上门求见。 “她说她叫翡翠,原是太子妃房里服侍的。”下人禀道。 方盈恍然:“快请。” 翡翠很快就挎着个包袱走进来,给方盈行礼,道明来意。 “奴婢今日是奉夫人之命,请托娘子一件事。” 方盈听说是夫人请托,已经惊讶,没想到接着就听翡翠说,她家夫人知道方盈不久就要去西京,想请她到西京后,帮忙照拂一门亲眷。 “娘子八成知道,我们先夫人姓冯,冯家自夫人去后,便不再与周府来往。” 方盈确实听周从善提过,她亲娘去世后,舅舅因与父亲政见不合,不肯支持官家篡晋,与周家断绝了往来,也不曾入仕为官。 她隐约猜到了,便问:“这门亲眷就是冯家?” 翡翠道:“正是,冯家郎君去岁病故,遗下冯家娘子和一双儿女,小郎君才十二岁,另外先夫人有个幼妹,前两年守寡,夫家不容,被冯郎君接回了家。” 这真是一家子妇孺,方盈立即道:“我明白了,不知冯家家住何处?” 翡翠请立春帮忙打开包袱,先取出一张帖子,“这是冯家住址。”又将包袱推到立春怀里,“这是一百两金,冯家人口简单,我们夫人估量着,应能够他们三年之用。” 方盈吃了一惊,怪不得看她挎这包袱有些吃力,且一进来就放在了地上,忙说不必。 “我们夫人说,没有托人帮忙,还让人贴钱的道理,请娘子务必收下,代为转赠。之所以不揣冒昧,来请托娘子,也是因娘子与太子妃情同姐妹,不是外人。” 周家人已经离京好几日,方盈不收,倒有些为难翡翠,只好让立春收着,又问太子妃可知道此事。 翡翠摇头:“冯家远在西京,太子妃身在东宫,难通音信,夫人不欲太子妃劳心,不曾提过。不过对冯家那边,还请娘子以太子妃的名头送去钱物。” 方盈明白,若说是周府送去的,恐怕那冯家娘子不肯收。 “那你如今还能与东宫通消息吗?” 周从善搬进东宫之前,曾说过传话可去找翡翠,但周国舅已辞官离京,听她这话音也是……方盈念头没转完,就听翡翠答道:“近来怕是不成,只能等年节,看宫里是否会有赏赐。” 周家主人都离京了,只留下人看宅子,有赏赐也不会送去周府吧? 第139章 纪延朗回来听闻此事,先道:“这恐怕是周国舅交代夫人办的。” 方盈赞同道:“两家早就断绝往来,夫人又是继室,若非周国舅交代,怎会得知冯家人近况?”还瞒着周从善,以方盈所见她们母女相处的情形,周夫人作为继母,绝不会如此自作主张。 “去年病故,说不定周国舅已打发人去过了。” “我猜也是,十余年不来往,却能将冯家的事说得这般清楚,料想已经吃过闭门羹了。” 纪延朗点头:“如此说来,找咱们帮着照拂,还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就怕说了是太子妃托的我们,冯家娘子也不愿领受。”方盈叹道。 “闹得这么僵吗?” “我听太子妃说,她舅舅认为官家和周国舅都受了晋烈祖大恩,哪怕愍帝多疑猜忌,到底也没怎么样官家,官家平乱后理当拥立晋烈祖之子,而不是自己称帝、改朝换代,还把晋烈祖幼子吓死了。” 此刻两人在内室更衣,身旁并无侍女侍候,但涉及前朝,方盈仍是将声音压得极低。 “晋烈祖幼子吓死也能怪官家?再说什么叫没怎么样官家?要不是高知谦引兵入宫杀了愍帝,他一直活着能容得了官家?” 高知谦是晋烈祖次子,却只比长子愍帝 小几个月,当时晋烈祖周皇后无子,在他们二人中选了更聪明伶俐的愍帝养在膝下,愍帝也因而得到晋烈祖喜爱,并最终登基为帝。 高知谦心中一直不服,加上愍帝常欺辱他取乐,醉酒后还拔剑要砍他,高知谦不想坐以待毙,干脆结交宦官、买通禁军,突入寝宫杀死了愍帝。 “是啊,而且晋烈祖幼子当时才六七岁,就随太妃住在宫中,高知谦作乱时便受到惊吓……” 当然官家平乱时,宫中也没少流血,那孩子也确实是官家登基后死的,以致民间对此多有揣测,而且周从善舅舅格外耿耿于怀,还另有缘故。 “那位生育幼子的太妃姓杨,与太子妃外祖母是亲姐妹,按辈分那孩子还是太子妃的表舅。杨太妃幼子夭折,伤心之下也一病不起,从那起冯家便与周国舅彻底决裂。” 翡翠说的“自夫人去后,便不再与周府来往”,应当是不便明言,或者她不知情,上头怎么教她就怎么说的。 纪延朗却道:“怪不得,若真立了幼帝,他们冯家可就比周家显赫了。” 方盈道:“以她舅舅不肯入仕来看,应当并非为了权势,只希望他家娘子不是他这等……” 她一时不知如何措辞,纪延朗接道:“愚忠之人。真论起来,晋烈祖还篡了齐呢,谁比谁清白?” 方盈禁不住笑了笑,但这话不宜再谈下去,便拉着他往外走,“我觉着还是该打听一下冯娘子为人,不说别的,现下连人家姓什么都还不知呢。” “今日来那个仆妇不知道吗?” “冯家的事,她只知前面说的这些,我问她现下京中有没有知道的老仆,她说夫人叮嘱过,除了我,不得同旁人提及冯家之事。” “太子妃那边呢?此事……是不是还该告知她一声?” “我也觉着,但如今确实难通音讯,”方盈轻轻一叹,“只能等待时机。” 纪延朗道:“我想法打听打听吧。” 方盈问:“你去哪里打听?” “冯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京里知道的人不会少。” “但这事可不好在外面说,让人听见……” 纪延朗笑道:“我心中有数,放心吧。” “不然等到了西京再打听也不迟。”方盈不欲节外生枝。 纪延朗答应了,过了半个月,忽然跟方盈说:“我打听到了,太子妃这个舅舅叫冯韬,是个文官,原本跟周国舅就不是一路人,他娶妻王氏,岳父叫王雍,也是个文官。” 方盈:“……你跟谁打听的?” 纪延朗嘿嘿笑了两声:“我问了二哥,二哥知道冯韬和杨太妃,说杨家人还有在朝为官的,想打听冯韬岳家不难。” 户部司吏人多,嘴也杂,扯个话头就能说起来,尤其那些上了年纪的,多数都是从前齐就为吏,知道的多,也最能偷懒耍滑,说起闲话来,没人管不带停的。 “王家还有人在朝为官吗?”方盈问。 “王雍早就过世了,但有个儿子考中过进士,还做过节度掌书记,如今是否还做官,谁也说不清,但都说他家家学渊源,便是女儿也都通读诗书。” “能打听到这些已经是意外之喜,余下的,等官家出巡,我再想法问太子妃吧。” 左右她和五嫂是要晚一步再去西京的,官家一走,东宫那边没这么多忌讳,传话也便宜。 “嗯,二哥也说,此事再往深就不好打听了,万一叫那刁钻的听见,告上一状……” “二伯如何打听的?从杨家提起来的吗?” “对,说是凑巧杨太妃有个侄子正在知州任上,二哥故意拿此人问胥吏,提起父祖,顺着就把冯家的事说出来了。” 方盈道:“难为二伯,正是忙的时候,还帮咱们打听这事。” 眼看到小雪节气,各地秋收都已结束,开始上缴秋税,正是户部司最忙的时节。 纪延朗笑道:“这有什么?二哥正好也跟着躲会懒。” 方盈只是表明自己领情,闻言换了话题:“你听说了?西京宅子已买好了。” “嗯,我觉着挺好,没有合适的大宅,买两个小院打通,也尽够咱们和五哥五嫂住着了。” “是啊,左右不会长住。” 那边院子早些买下来,便能早些收拾,趁着东京这班达官贵人还没过去,修房屋的工匠没那么抢手,器具什么的也好采买。 方盈妯娌三个商议之后,先打发两房下人过去给买宅子的管事使唤,钱反倒不用,镇州给的是买三四进大宅子的钱,肯定剩了不少。 府中也因临近年底,要预备各处年礼,逐渐忙碌起来,纪光庭夫妇最近一次来信还特意交代,给长公主和高家的礼要比往年厚一倍,一是为五郎的差使,二是想让高氏和方盈明年去西京时,能与公主府的人同行。 “父亲说你们带着孩子,同她们一道,途中能舒适些。” “但长公主不是得随御驾一道去西京么?” 纪延朗道:“现下还不好说,但应当不至于都同日启程,否则怕不是前面都到西京了,后面才出汴京城。” 方盈失笑,听他接着说:“就算长公主随驾了,她府中亲信也不可能都一道过去,还有家当要运送呢。” 倒也是,方盈点点头,又感叹:“父亲母亲远在镇州,还什么都替我们想在前头。” “毕竟是长公主,不是五嫂回去说一声就行的。” 方盈自然清楚,莫说五嫂,便是她父亲高行逢,也不是想见长公主就能见的,都得等人通传,逢年过节,长公主府和高府,向来也都是各备一份礼。 各处年礼送完,就得准备过年了,祭祖、年饭、各处陈设,方盈一边和岳青娥处置这些琐事,一边还在收拾要带去西京的东西。 纪延朗见她忙碌,劝她不必急,过完年再收也不晚,“照着去年也得二月里官家才起驾呢,今年还多了这么些人随驾,早不了。” “这不是顺便么,左右要翻箱倒柜,先把用不着的装起来,省得再翻一遍。” 纪延朗看方盈自有章程,就没再说,不料过完年,初七上朝,官家就下旨,过完上元节,正月十八即起驾西巡洛阳。 “宫中后妃一律随驾,宗室中蔡王、岐王、两位长公主,还有几位郡王也在随驾之列。” 朝中,纪延朗之前和方盈提过的宰相庞文徵、枢密使、三司使,如他们所料,也都随驾西巡,汴京留宰相王会辅佐太子监国。 “禁军官家只点了马帅随扈,殿帅、步帅都留京。” 周国舅回乡守制,禁军兵力也要调走一半,只留这两个指挥使,自然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方盈没有多问,只说自家的事:“幸好你的春夏衣裳都叫她们提前做好了。” 纪延朗笑道:“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方盈看着人给他打点行装,到十八日送他走时,因不久就能在西京重聚,两人都没了去年的离情别绪,纪延朗甚至没让她和鸿儿送出房门,说外面冷,在她们母女脸上各自亲了一下就走了。 第二日方盈打发人去找翡翠,问能不能给太子妃传话,说自己甚是挂念太子妃和小皇孙。 “翡翠姐姐说,只要东宫里来人,一定替娘子把话传到。” 方盈并不心急,话传到了就好,不料周从善比她性子急,只又过了一日,楚音便登门求见。 “太子妃怕娘子赶着去西京,紧着就让奴婢来了。” 楚音一面说,一面让跟着来的翡翠送上匣子,“这里头是太子妃看着有趣,给娘子和小娘子日常赏玩之物。” 方盈忙让立春接过来,正打开看时,听楚音吩咐翡翠出去等,便让杏娘陪着出去,招呼翡翠喝茶。 楚音等人出去了,才道:“匣子里有一封太子妃给娘子的信。” 方盈找出来,先道:“我以为宫中往来,不便写信的。” “从前是不便,如今各宫都随御驾离京了,奴婢又是奉命出宫,查验不严。”楚音笑道。 “那我能回信么?” 楚音道:“娘子有话,只管告诉奴婢。” 看来还是不行,方盈拆开信匆匆看了一遍,见信上也没写什么,都是周从善在宫中憋得很了,只能同她说的话,便笑一笑,说了些自己家诸如西京已经布置好宅子、过些日子会乘长公主府的船一道去西京的事。 末了才问楚音是否知道冯韬已经去世,家中只剩妇孺一事—— 作者有话说:修一个与前文有出入的称呼[闭嘴] 第140章 楚音当然不知,但冯家这位王娘子,她却是见过的。 “是个顶顶斯文和气的人,同我们先夫人很要好,太夫人也极喜欢王娘子,冯家小娘子,奴婢当年见时,还只有十一二岁,算来如今应有二十五六了。” 楚音还说冯家最小的这位娘子是先夫人继母所出,那位夫人生产时年纪就不小了,产后也一直多病,所以冯小娘子是姐姐和嫂嫂带大的。 “小娘子认字读书都是王娘子教的,那时字便写得很好,还给太夫人抄佛经,本来太夫人还答应了先夫人,要给小娘子说媒的。” 方盈听闻,禁不住轻轻一叹。 楚音也觉唏嘘,当年那般鲜活明媚的两位娘子,如今竟一起守寡,家里连个顶门立户的成年男子都没有了。 “奴婢回去回报太子妃,想必太子妃还有吩咐。” 方盈点头:“我等你们消息。” 楚音匆匆离去,只隔了两日,就来回话,说太子妃确实不知舅舅已去世,还带来一封周从善的亲笔信。 信上说隆兴五年周国舅随扈西巡时,便打听到冯韬病重,还曾亲去探视。 但冯韬病中更加固执,一见面就嚷着送客,两人话不投机,周国舅看冯家住所简陋,应门老仆甚至是当年岳父的随从,临走想留点钱,却惹得冯韬大动肝火,拄着拐棍追出来骂。 周国舅无法,只能过后辗转托西京留守判官送钱过去给他看病——冯韬在这判官家里做过几年西席,有些交情,对方送钱,他虽然也不肯收,但说是预支给他的薪俸,等他好了回去接着教书,他便收下了。 周从善还在信中调侃她爹:“倒是挺会托人,竟找到你头上了,不过事到如今,还真是只能托你代为照应。” 她后面还写了些她记得的舅母与姨母行事为人,另外还附了一封写给王氏和小冯氏的亲笔信,以便方盈能取信于她们。 最后周从善还不忘提醒方盈,那一百两金全送过去,舅母必不会收,烦她换成钱物,视情形隔几个月送一次。 “太子妃说,知道娘子当惯了家的,心中有数,太子妃就将此事全权托付娘子了。” 方盈点头:“太子妃放心,我定尽力照应好两位长辈。” 楚音告辞离去。 等进了二月,天气渐暖,一场春雨之后,公主府那边也终于定下启程的日子。 方盈抽空叫人把方荃接来,给了她一些自己旧年的衣裳,嘱咐道:“你已经十二岁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任人摆布,要有主见,我虽去了西京,一样会给你撑腰。” 方荃满脸不舍,却还是应道:“我知道,实在不行就去找爹爹闹。” 方盈笑着摸摸她头顶软发:“对。你姐夫走之前,同爹谈过,来日真个迁都了,太子殿下不再兼开封府尹,会给爹爹谋个外官,到时若有合适的,先给你把亲事定下来。” 免得她爹外放做官,在当地把方荃给嫁了,以后被夫家欺负都没人给撑腰。 方荃才十二岁,听说定亲,难免羞窘,方盈笑道:“我说的合适,是家在西京,往后就算爹爹在外做官,姐姐也还能照应你。” “嗯。”方荃红着脸点头。 方盈又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多听多看,要知道柴米油盐,知道如何管教下人,一样一样说了好半晌,才叫人送方荃回去。 之后她看着下人把院中房中各样日用之物都收拢起来装箱,有些不必要带走但还半新不旧的,都包好让人送去庄子上给邓大婶母女。 眼看着还有一日就要启程,翡翠又挎着个包袱来了。 “是太子妃给娘子的程仪。” 方盈看她步伐姿态就知道不轻,让立春帮忙接过来打开,里面果然又是金银之物。 她哭笑不得,翡翠接着说这是太子妃一番心意,还说方娘子去西京后若写信来,可以送到自己手上,“奴婢会设法送进宫去。” 方盈心知好友送这些来,定是因为冯家,怕那一百两金不够用,要她贴补,便收了下来,打算过后都给冯家。 然后问:“信件真能送到太子妃手上吗?” “太子妃说,到时该去西京的都去了,自然就有办法了。” 方盈放下心来,等翡翠走了,叫立春把这些金银清点了,同先前那一百两金装在一处。 晚间岳青娥设宴给她和高氏饯别,三人饮了点酒,到最后都难免红了眼眶。 还是岳青娥振作起来,笑道:“你们两个都是去与郎君团聚的,这是做什么?来,饮尽此杯,都回去歇着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话虽如此,妯娌三个向来处得很好,饮过酒还是不舍,到底又说了会儿话才散。 第二日方盈早早起来,看外面是个好天,心先放了一半,带着鸿儿用过早饭,母女俩换上出门的衣裳,不一会儿外头就来人传报,说车马已备好。 方盈忙叫乳母抱上鸿儿,一行人出了院子,到垂花门前时,岳青娥已经带着孩子们等在那里,两人刚说上话,高氏一行人也匆匆赶到。 三人到此时不过说些保重的话,反倒是孩子们,尤其大一些的怀芸,还学了书上说的折柳赠别,给方盈、高氏,还有弟弟妹妹们,每人赠了一条新折的柳枝。 “好了,爹爹还等着呢。” 岳青娥看时候差不多了,拉过女儿,送方盈她们出去登车。 外面纪延寿果然已经等着了,两房弟妹带着侄子侄女们出远门,他怎么也得送去码头,再和长公主府的管事们打个招呼。 方盈带着鸿儿和乳母、立春、杏娘坐一辆车,其余侍女仆妇另坐一辆,金银细软随她们一起。 那些大件家具摆设等物,多数已经先从陆路运走,剩下的昨日也提前装船,因此今日去码头的车驾只有六七辆,很快就出了纪府。 杏娘忍不住撩起帘帷一角,看着逐渐远去的纪府,轻叹道:“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再回来。” 方盈听见,也有些触动,凑过去望了一眼,但她就像当年随父母离开洋州时一样,望过这一眼,就再不回头,一心奔赴新的前程。 从汴京乘船到西京,以如今的水势来说,路上大约四五日,比陆路乘车要快上两日,且如今已随扈到西京的权贵们,正都往西京运送家当,听说路上已经开始拥塞,行得 更慢。 乘船比乘车也更舒适,人在船上,能走动说话,还有两岸风光可赏,唯一不好的就是坐不惯船的,比如高氏,会晕船不适。 好在她们路途近,方盈还能帮她照看两个孩子,让她多卧床歇息,等到船进洛阳前,高氏便已经好了。 “这西京的渡头,怎地这般小?”“是啊,连汴京的一半大都没有。” 侍女们挤在窗边嘀嘀咕咕,方盈看一眼立春,后者赶忙过去,教训道:“看什么呢?眼看下船了,还不去把东西都收拢起来。” 几人忙离了窗前,各自找事做,方盈冷眼看了片刻,才道:“来前我就说了,刚到西京必定处处不如汴京府里,不愿来的可以留下看屋子。” 侍女们都吓得不敢说话,方盈接着说:“从这船上下去,我不想再听见谁说这里不如汴京的话。” “是。”侍女们齐声答应。 五房侍女听见动静,悄悄跟高氏学了,高氏也正色道:“你们既听见了,也省得我多说,迁都是国之大事,轮不到你们比来比去的。” 如此两边侍女都服帖了,到下船的时候也不敢多看多说,规行矩步到了岸上。 岸上人多,方盈头上还戴着帷帽,看不清楚,倒是被乳母抱着的鸿儿,远远就看见她爹,不停叫:“爹爹,爹爹。” 纪延朗早瞧见了她们母女,只是渡头拥挤,下船的人多,还是等她们过来更稳妥,便只站在原地,冲鸿儿挥了挥手。 高氏母子走在方盈前面,她也戴着帷帽,听侍女说没瞧见五郎,还不待问,长子怀秀就挣脱乳母的手,跑到他六叔跟前问:“六叔,你自己来的吗?” 纪延朗摸摸他的头,笑道:“怎么?六叔来接你还不够?”而后拉住怀秀的手,冲走过来的五嫂道,“五嫂,五哥刚去巡检司当值,走不开。” 高氏一喜:“已去当值了?” “对,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 此地说话不便,纪延朗说完这句,便请五嫂上轿,而后转身从立春手中接过方盈手臂,扶着她问道:“累不累?” 方盈摇头:“不累,快看看你女儿吧,一直喊爹爹。” 纪延朗笑着回头跟鸿儿说:“爹爹在这,一会儿抱你。”而后先扶着方盈,把她送上软轿,接着转身抱过女儿,一路抱着她走去外边拴马之处。 “鸿儿想跟爹爹骑马,还是跟娘娘坐轿?” “骑马。” 纪延朗把鸿儿交给乳母,让她先抱着,自己转身上马,再弯腰要接过鸿儿时,立春匆匆过来,回禀道:“郎君,娘子找小娘子呢。” 乳母本来就害怕,不敢把小娘子交给郎君,闻言忙道:“天还有些凉呢,还是让小娘子随娘子坐轿吧。” “也好。”纪延朗就坡下驴,哄鸿儿,“先去找娘娘,过些日子,爹爹再带你骑马。” 鸿儿不太乐意,乳母却顾不得那么多,赶忙抱着她和立春去找娘子。 方盈接到鸿儿时,她还撅着小嘴,不停念叨:“鸿儿要骑马。” “好,骑马,过几日就让你爹带你骑马。”方盈嘴上哄着女儿,心里却骂当爹的果然都不可靠,就让他抱这么一会儿,就闹出事故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软轿里头就她们母女两个,鸿儿已经十九个月大了,能走能跑,哪里待得住? 方盈只好掀起帘帷,让她瞧外面的热闹,她那不省事的爹听见动静,跑来询问,又惹得她要骑马,叫方盈瞪了一眼之后,赶忙拍马跑了。 这么一闹,鸿儿更不想坐轿,方盈便拿出荷包,哄着她自己打开,找了块糖吃。 过了一会儿,鸿儿那不省事的爹“将功折罪”,买了一包凉糕叫人送来,方盈喂她吃了半块,又拿布老虎哄着她玩了一阵,终于听见外头说:“前面就到家了。” “到家了?”鸿儿学舌。 方盈笑着点头:“到新家了。” 鸿儿似懂非懂,继续学舌道:“到新家了。” 方盈忍不住掀起帘帷,探头看了一眼,发觉道路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宽阔,两旁也都是院墙围着的民居,安静了许多。 纪延朗瞧见她,勒马等着轿夫抬轿过来,说道:“前头转个弯就到了。” 方盈点点头,放下帘帷,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感到软轿晃动,转了个弯,接着很快就停下来,稳稳落到地上。 立春和乳母掀开轿帘,方盈把鸿儿交给乳母,自己扶着立春的手出来。 纪延朗见她和五嫂都下轿站定,伸手往里头一指,道:“这边走。” 这宅院是买了两个相邻宅子打通的,方盈和高氏都早就知道,纪延朗便只讲如今改成了什么模样。 “五哥五嫂住东院,大门也开在这头。”纪延朗一指院墙西边,向方盈道,“我们住西院。” “外院没打通?”方盈问。 纪延朗点头:“西院前院改做花园,就不打通了。” 说着话,一行人进了二门,迎面是三间厅堂带耳房,东西各有厢房,纪延朗指着西厢房北面道:“在那里开了个门。” 方盈等人沿着回廊过去,果然见西墙上开了个月亮门,一眼便能望见里头栽种的牡丹。 “东院前厅用来会客,西院则作花厅,家具前两日送到,已经都摆上了。” 高氏点点头,道:“辛苦六郎了。” 纪延朗笑道:“不辛苦,嫂嫂和侄儿们这一路才真是辛苦,快进去歇歇吧。” 高氏便同他和方盈别过,带着人进了内院。 方盈一家三口也经由月亮门进到西院,顺着游廊向北,穿过一道门,才终于看见他们今后居所。 一样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两侧建有厢房,院中还栽了两棵很高的树。 “这是柿子树,听说原主人种了好些年了,每年都结好多柿子。管事们说柿柿如意,寓意好,就留着没砍。”纪延朗见方盈看树,便说道。 方盈点头:“我看着像柿子树。”又说,“这院子比咱们小院宽敞。” “屋子也更宽敞,床榻桌椅什么的,我都叫他们照着咱们府里那样摆上了,你瞧瞧对不对。” “这有什么对不对的。” 方盈失笑,她觉得这些物什都有自己该待的地方,没想到一进去就发觉圈椅摆错了,忍着没说,进了东间一瞧,高几矮几全都混放的,禁不住脚下一顿。 纪延朗还在旁边问:“怎么?可是哪里摆错了?” 方盈摇头:“也不算错,就是书房和堂中的圈椅混了,我叫她们换回来便是,你带鸿儿去院中玩吧。” “圈椅不都是一样的么?”纪延朗看着都差不多。 “色泽有深有浅。”方盈催他,“快去哄哄鸿儿吧,嚷了一路要骑马。” 这事是纪延朗理亏,他笑了两声,转头牵过女儿,带她去院中玩耍。 方盈叫侍女们把家具调换过来,接着箱笼送到,又开了箱子把各处帘帷、帐幔挂上——纪延朗虽然已住进来一个多月,但他不耐烦这些琐事,只有内室床上挂了纱帐,其余各处光秃秃的。 等把这些都挂好,换过床上被褥,那父女俩也来叫她用饭了。 “叫她们收拾,咱们去花厅用饭。”纪延朗道。 “好啊。”方盈牵住鸿儿的手,边走边问厨房在哪。 “在东院,影壁后头。” 说着话,一家三口从后门进了花厅,方盈见下人已经打来水,便带着鸿儿洗了手,坐到桌前又喝了半盏水,才终于觉出饿来。 “吃完饭你好好歇歇,都到家了,慢慢收拾便是。”纪延朗边给她布菜边道。 “我就动动嘴。”方盈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尽可慢慢收拾,不急在这一时。” 左右也没人来做客,这边又只他们两房,人口简单,不像原来在汴京府中那么多事。 吃完饭,乳母带鸿儿去前面园中玩,纪延朗等方盈漱过口,饮过水,才道:“一直没顾上说,前几日胡人国主又率部亲征,现下怕是已兵临雄州。” 方盈惊讶:“又亲征?” 纪延朗点头:“他们胡人部族原本轮流做可汗,国主这一支是杀了几大部族首领,统一各部后,凭武力立国的,因而国中极为推崇武功,自咱们收北赵围幽州之后,他们几番还击,都没获得大胜,对内终究无法交代。” 他顿了顿,接着说:“况且现今这位国主,得位还有些不正,他前一任国主,论辈分是他堂叔……” 前几十年天下大乱,各节镇纷纷自立,人人都想当皇帝,北边胡人也不例外,每到大位易主时,总会出些意外之事。 第一代国主死前并没有立太子,他正妻因私心偏爱立了次子,而后还多方防备长子,长子惧怕终有一日会被母亲和弟弟杀死,干脆起兵反了,但终究还是不敌,兵败被杀。 “这个长子就是现任国主的祖父。” 纪延朗道。 方盈惊讶:“他祖父叛乱,居然没有祸及子孙么?” “据说是他祖父的亲信把他父亲藏起来了,国中权贵多数也觉着他祖父遭遇不公,且已身死,不该殃及子孙。新国主平定叛乱后,疑心病起,杀了好些宗室和文武大臣,等那国主突发疾病死在行宫,左右便趁机拥立了他爹。” “这朝中能认吗?国主也有儿子吧?” “朝中当然不认,国主的母亲还活着呢,得知消息之后便派兵讨伐,结果第一战没打赢,有宗室出面说合,毕竟都是自家子孙,国主之位又没落到外人手里,最后便承认了这新国主,并约定立第二代国主之子为储。” 方盈问:“意思是以后还要传回第二代国主那一系?” “应当是这个意思。” “你方才说前任国主是现今国主的堂叔,那他爹还真信守承诺了?” 纪延朗摇头:“怎么可能?他爹是叫宗室谋反给杀了,才传回去的。” 这第四任国主,在位倒是有十几年,但他没有儿子,一直在几个侄子中举棋不定,直到临死前,才传召其中一位,想将国主之位传给他。 方盈问:“传召的不是现今这位吧?” “娘子聪慧。”纪延朗笑着赞了一句,才接道,“召的应当是亲侄,但现今这位早就笼络了国主亲信,前任国主刚咽气,他就到了灵前。” 如此一来,国中族中都难免有不服国主、进而谋反的,文武大臣之间亦有党争,为了平息国内纷争,夸耀武力,最好便是亲征陈朝,攻城略地。 “不足为惧。”纪延朗最后说道,“官家昨日甚至下令从今年起,寒食节连同清明休七日。” 方盈早就不为北边的战事忧惧,只好奇道:“胡人国中这些事,你几时这般清楚了?” 纪延朗道:“咱们不是谈过,得知己知彼么?我过后但有机会,便打听他们胡人的事,可惜咱们朝中着实没什么人知道,直到去年去了银州——你知道么?胡人国主其实一直在拉拢定难军。” “想对我朝两面夹击?” “嗯,幸好定难军一向只对中原王朝称臣,我朝也从立国就待他们不薄。” 定难军虽然拒绝向胡人称臣,也不肯接受封赏,但在陈朝收复北赵前,他们同胡人之间还是有往来的。 “除此之外,我还见了几个曾在北赵任职、去过云州等地的武官,”纪延朗凑近方盈,压低音量,“我拉着他们饮了几回酒,终于解开我们当年的疑惑。” 方盈会意,这是说胡人为何能得民心吧? “据他们说,一是胡人从那时起便用汉官行汉制,甚至学我们科举取士,百姓同从前一样过日子,读书人还有机会做官,自然无心反抗。且十六州这些年免于战乱,得以休养生息,反观中原战乱频仍……” 皇帝都换了好几家做,有一个武官喝醉了,甚至说出:“他们哪知道南边轮到谁坐大位?” 这话当然没错,但即便是方盈,纪延朗也不敢再学一遍,接着说:“第二是我朝立国后,渐次削藩镇之权,甚至开始让文官领兵,重文轻武愈来愈明显,那些在胡人那里掌兵权的汉将,自然不肯归附。” “这几人没少抱怨吧?” 纪延朗一笑:“确实怨言不少,但他们都这么想,料来胡人那边的汉将,必也是一般心思。不过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这十六州总归还是得真刀真枪地收回来。” 谈到此处,时辰已经不早,他催着方盈回房歇息,说自己只告了半日假,还要回一趟营里。 方盈回房,见乳母已经把鸿儿哄睡,自己也去榻上躺下,这几日都在船上,虽没晕船,但船在水上,即便夜间泊于岸边,船身也还是有些微摇晃,这会儿躺下只觉格外踏实,转瞬就睡着了。 第142章 方盈又歇了两日,把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准备带上周从善的亲笔信去拜访冯家,纪延朗听说后,要亲自送她过去。 她这两日已经听闻洛阳城中有些里坊不那么太平,三伯在巡检司也是每日忙于缉盗,知道纪延朗不放心,便答应了。 冯家所在的章善坊在洛阳城东南方,坊中多是世居洛阳的人家,还算太平,纪延朗担心的是路上有宵小不长眼,惊扰了她。 因而特意骑着高头大马,带了几个健壮仆从,将方盈送到冯家门外,“我去巷子外面候着,你让人叫门吧。” 冯家都是妇孺,纪延朗怕人家见了他们这阵势不肯开门,跟方盈交代一声,便带那几个健仆出去外面大道,找了个茶坊坐下,边喝茶边等。 方盈这里让麦草去叫门,来应门的果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仆,麦草自报家门,并将娘子给的信交到老仆手上。 老仆听说是女眷,探头一看,外面停着软轿,说句“客人稍候”,便掩上门,进去回报。 方盈坐在轿中等了片刻,冯家大门打开,一位中年妇人行到软轿跟前,行礼说她家娘子请客人进去落轿。 轿夫抬起软轿,进得院内,稳稳落下,麦草和立春掀起帘帷,方盈扶着她们的手出来,迎面便见到两位身穿孝服的女子。 当先一位身形清瘦,面容虽有风霜之色,却神态平和,见到方盈下轿,上前一步道:“冯门王氏,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方盈执晚辈礼,答道:“娘子言重了,晚辈代友访亲,冒昧登门,哪称得上什么贵客?娘子不怪晚辈是不速之客就好。” 王氏微微一笑,请方盈堂中就座,顺便介绍身边的青年女子:“这是我家小姑七娘。” 方盈问声好,虽然觉着冯七娘面善,相貌同周从善有几分相似,却并未多言——才见上面,还不知对方性情,这些话过后再说也不迟。 三人分宾主坐下,王氏先歉然道:“居丧之家,只能以清水待客,还请勿怪。” 方盈忙说无碍,又自报姓名:“晚辈姓方,单名一个盈字,在娘家是长女。太子妃在闺中时,一向同晚辈以姐妹相称,二位是太子妃的亲舅母、亲姨母,便也是方盈的长辈,如此客套,倒让晚辈不安。” 王氏与冯七娘其实自周从善亲笔信中,已得知来人与周从善系闺中密友,又见她出行俨然是富贵人家做派,便以为她是同周从善一样的高门贵女,肯亲自登门不过是看太子妃和周国舅的权势。 没想到见了面,这位方娘子不但斯文有礼、态度可亲,还一口一个晚辈,加上又是个美人,让人实在很难生出疏远之心,王氏便也省去客套,直接问太子妃近况。 “听说生了个小皇孙?” “是,小皇孙已经八个月大了。” “八个月……”王氏算了算,“那不是正赶上伏天生产?” “是,去年六月二十二日生的。” 王氏叹道:“怕是吃了些苦头。”又问如今可调养好了。 方盈见她神色关切,便如实说小皇孙满月后,自己见过一回周从善,那时她除了瘦些,别的都好,又说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很爱重,如今官家带着后妃驻跸洛阳,东宫清净无事,不怕调养不好身子。 冯七娘听到此处,终于出声:“我心里从善都还是个孩童呢,一转眼竟也做娘了。” 王氏也轻叹:“是啊,咱们走那年,她才八、九岁。” 方盈适时道:“周府侍女都说太子妃像先夫人,晚辈今日见了冯姨母,果然面善得很。” “我么?”冯七娘抬手摸摸脸颊,摇头道,“阿姐当年是汴京有名的美人,我连阿姐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王氏接道:“她是说太子妃既然像大姑,那怕是同她不太像的。” 冯七娘点头赞同,方盈笑道:“冯姨母太自谦了,晚辈瞧着太子妃与冯姨母至少有三分相似。” 王氏道:“七娘同大姑也相像的,只是她总自觉不如大姑容 貌出众……” “嫂嫂,”冯七娘唤了一声打断王氏,又摇头道,“当着真正青春貌美的小娘子说这些……” 王氏不由一笑:“你说得对,现有一个真正青春貌美的在这里,何必再提当年?” 姑嫂两个一起看向方盈,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晚辈也只占了青春二字。” “那可不是。”王氏又夸了方盈几句,顺势问起她家世,以及是如何与周从善结为密友的。 方盈如实答了,只在涉及与周从善相识上,隐去相国寺那一节,按告诉过纪延朗的说法讲的。 王氏和冯七娘听说她也是幼年丧母,与周从善因同病相怜而结为好友,都心生怜惜,神态更加温和。 待听说周太夫人病故,周从善去了相国寺守孝,冯七娘禁不住惋惜:“没想到夫人也那么早就仙去了,从善定然伤心得很。” 王氏也感叹周太夫人待她们极好,是很令人尊敬的长辈,方盈顺势提起周国舅已辞官回乡,安葬父母、妻子后,还要为其父广安郡王守制。 “才回去安葬么?我还以为……”王氏欲言又止。 方盈解释道:“收复北赵后,周家重修了祖坟,直到去年才营建完毕。” 王氏点点头:“怪不得。” 谈到此处,三人间已亲近许多,方盈度着火候差不多了,开口道:“晚辈此次登门,还受太子妃之托,带了些许薄礼……” 她侧头看向身后服侍的立春,立春立刻退了出去。 “能收到太子妃的信,听闻她万事顺遂,我等已十分喜悦,礼物就不必了。”王氏推辞道。 此时立春已经和麦草一起进来,两人手上各自捧着东西,方盈看着王氏和冯七娘,答道:“登门拜访长辈,怎么能空着手来?” 又解释说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晚辈听说府上还有小娘子和小郎君,特意让家中厨娘做了些东京近来时兴的茶点,还有两盒凉糕,是街市上买的。” 立春麦草听着娘子说话,将礼物送到王氏跟前,放于桌上。 方盈怕王氏还要推拒,特意说自己和女儿尝过好吃,才买了这家的凉糕。 王氏果然问道:“已经生了女儿么?多大了?” “十九个月。”方盈笑答。 冯七娘道:“真瞧不出来,我还以为这孩子刚成亲呢。” 王氏笑道:“我也是。” “晚辈比太子妃还大一岁呢。”方盈笑答。 “方才好像说你夫家姓纪?也是蜀中过来的么?”王氏接着问。 方盈点头:“是,夫君如今在禁军任指挥,晚辈母女随着他,暂住在归义坊。” 王氏虽不识蜀中高门,但见方盈衣着打扮,还有随行仆妇,也猜到她夫家必不寻常,目光落在礼物上,说道:“这里恐怕不只是吃食吧?” “余下都是太子妃命晚辈送过来的,晚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请二位长辈念在太子妃一片思亲之情,千万笑纳。” 王氏摇头:“你这孩子,我若不问这一句,你是不是就想哄着我们稀里糊涂收下了?” 方盈确实故意含混着说,拿自己备的吃食打马虎眼,但王氏虽然拆穿了她,却并无不悦之色,语气也仍亲切,便笑着认错:“是晚辈没说清楚。” 王氏还想推辞,方盈赶忙接着说:“太子妃接连遭遇丧亲之痛,如今好容易与二位长辈通了音信,二位难道忍心因这些许外物,就拂了她的心意么?” 这话说得王氏心中酸楚,与小姑对视一眼后,叹道:“既是太子妃的心意,我们就收下了。” 方盈一喜,却听王氏接着说:“但只此一次。烦你回禀太子妃,就说我们一家本在守孝,清苦些也是应该的,家中也有积蓄,请太子妃莫要牵挂。” “晚辈才到西京,恐怕要过些日子才往汴京写信,二位长辈若有信给太子妃,尽可交于晚辈,到时一并送回去。” 王氏一愣:“这……不会给太子妃添乱吧?” “不会,汴京周府还有留守的奴婢,晚辈来之前,太子妃就交代了,有信可以先送到周府去。” 方盈说了自家住在归义坊哪条巷子,不管是有信还是有事,都可去寻她,而后便提出告辞,说夫君还在外头等她。 王氏惊讶,忙同冯七娘起身相送。 方盈请她们留步,最后道:“往后都住在洛阳,只要二位长辈不嫌搅扰,晚辈定常来拜会。” 王氏和冯七娘还是送她到院中,看着她上了软轿,起轿出了自家大门,才返回堂中。 姑嫂两个让仆妇拆开礼物,上面用油纸包着的,的确都是点心凉糕等吃食,再往下还有两匣干果、四罐新茶,一匹素色细布,以及布中间夹着的两贯钱。 “我就知道。” 王氏看着钱,正在叹气,冯七娘打开一匣干果,惊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银锭?” 她摸出一个递给嫂嫂,又拿起一个自己端详,“是新铸的,五两一个。” 王氏让都倒出来,想着若是多,就叫人送回纪宅去,谁料再倒却没有了,余下都是干果,一共只有两个银锭,十两银子。 “这孩子,真是把我们都算进去了。”她苦笑摇头。 冯七娘却道:“我倒觉着那孩子说得对,从善一片心意,嫂嫂是该收下。” “什么我该收下?又不是只给我的,这里头还有你的份呢。” 冯七娘一笑:“我全靠嫂嫂养着,还不是一样交给嫂嫂?” 王氏无奈,终是将银钱收了起来。 第143章 纪延朗听说方盈轿子出来了,便来到外面候着,不料方盈见到他,只说了一句:“回家再说,快走。”就把帘帷放下了。 他当时没说什么,依言上马,回到家中却免不了要笑方盈:“不知道的以为你做贼了,从人家出来就说快走。” “我这不是怕她们不肯收下银钱,再追出来叫我拿走么?” 纪延朗问:“怎么?那两位娘子不好说话?你那么久才出来,我还以为谈得很顺利呢。” 方盈道:“谈得倒是很好,两位娘子也都是和气人,但和气之外,更有些让人不忍冒犯的骨气。” “放心吧,你不是一共只放了两贯钱么?” “我后来想了想,让她们又放了两个五两的银锭进去。” 纪延朗失笑:“怪不得你心虚呢。”又说,“她们没叫人追出来,可见你这两个银锭给的正合适。” 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至少不值得让冯家人追出来送还,说少也不少,以冯家的开销,正经能顶个一年半载的。 “我就是想着铜钱太重,多了不好拿,少了,就这两贯钱,实在不顶什么用,而且今日是初次登门,今日都不收,过后不是更难送吗?” “不错,正该初次登门送厚礼,往后常来常往,反而不好直接给钱了。”纪延朗赞同道。 方盈接着说:“两位长辈其实很心疼太子妃,提起太子妃生了小皇孙,只关切太子妃生产时是否吃了苦头,我也是提了太子妃接连遭受 丧亲之痛,王娘子才肯收下礼物。” 还有对周太夫人的惋惜追忆,对周从善母亲冯夫人的由衷赞美与亲近,都能看出两家人从前的亲密。 方盈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冯夫人去世的时候,太子妃已经七岁记事了,两家既然如此要好,怎么她都没同我提过舅母和姨母?” “不是两家闹翻了么?可能后面不来往,她就淡忘了吧。” “我原先也这么想,但今日一看两位娘子的态度,显然闹翻的只是冯韬与周国舅,女眷之间应当是没有芥蒂的,而且他们郎舅实际上也是冯夫人故去一两年了,才断绝往来的。” 那时周从善已经八、九岁了,生母离世,父亲续娶,心里头难道不应该更亲近舅家么? “就算没有芥蒂,也不会再在太子妃面前提了,淡忘了也不稀奇,我小时候在蜀宫中住那几年,外祖父的妃子都待我很好,但我回家后没人提她们,渐渐就连样貌都想不起了。” 方盈觉得不能这么类比,但这毕竟是周冯两家的事,内中说不定还有什么隐情,再谈也谈不出什么,就点点头,转而谈起寒食节踏青游玩。 虽然官家下令寒食清明休七日,但禁军和巡检司衙门都要排班留人当值,纪延朗好些,只须当两日班,巡检司事务更多,纪延辉得当值三日不说,还不能连休。 因此他们两家想去踏青游玩,就得选两人都不用当值的那天。 纪延朗一心想带方盈母女游览洛阳,便由他定了去铜驼陌赏桃花,“若是兴致好,不觉疲累,还可以顺道去洛水沿岸走走。” 方盈是很有兴致多出去走走的,但和五嫂商量时,发觉她态度平淡,兴致不高,还说不如让厨房备下酒菜,踏青归来后,在花厅开上两桌宴席。 “好啊,园中牡丹确实开得不错,咱们在家里赏花饮宴更自在。” 方盈应下来,等纪延朗回家,便同他说了五嫂的意思,“原来每回阖府出游,五嫂都不像旁人那么高兴,我还以为她只是性情内敛,如今再看,别是她本来就不爱出门吧?” 纪延朗笑道:“那和五哥还真是般配,五哥也不爱热闹。” 方盈听他一说,也想起来了:“是啊,那年太子太子妃大婚,咱们出去玩,娘和二嫂都跟五嫂说,叫他们也去,五嫂就是说五伯不爱热闹。” “好吧,汴河沿岸过后咱们自己去。”左右他有五日的假呢。 于是他们先在寒食节和清明节中间,带着鸿儿与五房同去铜驼陌赏了桃花,清明节后,又把鸿儿留在家中,夫妻两个去游览洛河沿岸。 “难怪官家力主迁都,古都气象确实不凡。”方盈跟纪延朗感叹。 纪延朗笑着点头:“下回带着鸿儿,咱们去近郊放风筝。” 方盈如今清闲得很,宅中人口简单,人情往来还在汴京纪府那头,她和高氏各自管自己院里的事就行,她闲来无事,连读书练字都捡起来了,能趁着春光正好,多出去走走,自是求之不得。 鸿儿也爱出去玩,放过风筝,看见仆从牵着的马,便嚷着要骑。 纪延朗去跟方盈商量:“我答应过她,总得说话算数,就抱她上去慢慢遛一圈。” 这日天气晴好,虽然有风,但有他抱着鸿儿,料想也不至于着凉,方盈就同意了,“说好了,慢慢的,遛上一圈就下来。” 纪延朗抱起鸿儿转了个圈:“你娘答应了,走,骑马去。” 鸿儿欢呼:“骑马去,骑马去。” 方盈看着他们父女俩欢欢喜喜地上马,自己也不由笑弯了眼睛。 纪延朗骑着马,回头看见她在笑,就握住女儿小手,向着方盈挥了挥,等遛了一圈回来,下马还问方盈:“你想不想试试?” “我又不是小孩。”方盈牵住女儿,笑着摇头。 “你骑过马吗?”纪延朗又问。 方盈摇头:“小时候骑过驴子,但也是跟鸿儿一样,大人带着,骑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纪延朗看一眼她穿着,确实不便骑马,便没再说,回去却念叨着要给方盈做一套能骑马穿的衣裳。 “又不是天天骑马,还至于做一套衣裳?”方盈失笑,“你真想带我骑马,我穿男装就是了。” 纪延朗眼睛一亮:“对啊!把我的旧衣裳给你改改,下回我们骑马去。” 鸿儿听见,嚷着也要去,这回她爹却不答应了:“你骑过马了,你娘还没骑过呢,等爹爹给你做个竹马玩吧。” 方盈觉着牲畜都臭烘烘的,其实不怎么想骑马,但看纪延朗这般兴致勃勃,也不想扫他的兴,等他休沐,就换上男装,同他一起去城郊骑马。 “如何?”纪延朗双手执辔,将方盈环在胸前,歪头问道。 “原来这么高。”方盈轻抚马背,“怪不得说高头大马。” 纪延朗一笑:“我要让马儿跑了。” 方盈赶忙往他怀里靠了靠,很快便感到马身晃动,马儿哒哒哒地小跑起来。 春日的风虽然不小,但已变得和软,吹到人脸上时,还带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方盈吹着风,觉得很舒适,马背上也比自己以为的要稳当,就让纪延朗催马跑快些。 纪延朗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刻甩开四蹄,向前冲去,方盈被闪了一下,但身后有宽阔的胸膛接着,左右也有坚实的臂膀护着,她并不害怕。 道路两旁的绿柳红杏飞速向后掠去,远处是广阔平坦的田野,碧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好像只要他们身下的马儿跑得再快一些,就能伸手攀住,登上云端。 “喜欢吗?”纪延朗凑近她耳边问。 方盈点头:“喜欢。” “是不是觉着自由自在,天下无不可去之处?” “咱们两个吗?” “嗯,咱们两个。” “那鸿儿呢?” 纪延朗笑了笑,朗声道:“带着鸿儿。” 方盈这才点头道:“是有一种天涯虽远,拍马可到之感。” 纪延朗见她喜欢,又纵马多跑了一段才回返,方盈当时下马还没觉得如何,等坐轿回到家歇了歇,两股便酸痛起来。 当时纪延朗给她捏过,好了些,但睡了一晚起来,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后来纪延朗再说要带她骑马,方盈便连连摆手,道:“洛阳咱们还没看遍呢,天涯不妨晚些去。” 纪延朗大笑,将骑马改为了乘船游洛水,一家三口乘兴而去,兴尽而回。 这时北边胡人也终于退兵,几场仗打下来,两边各有胜负,纪光庭因在最后一场大战中,出兵合围,杀敌有功,与其他几位打了胜仗的将军一同受到封赏。 “官品爵位都没加,官家各赐了一座府第,咱们家的在择善坊中,等五哥得空,我们一块去瞧瞧。”纪延朗回来跟方盈说。 “好啊,看过了,知道是什么样,也好写信回禀父亲母亲。” 这是大事,纪延朗一等纪延辉回家就去同他商议,两人第二日散值后过去择善坊看了一回,回来说:“还在修缮,瞧着怎么也得两个月才能修完,等明日我去找修造案的人拿了图纸,再往镇州写信。” 官家一口气赐下这么多座宅第,修造案哪里造得过来?方盈她们早就听说长公主府都还在营造中,因而也不着急,左右他们有宅子住。 “我真觉得这院子,住着比深宅大院舒坦。”方盈和高氏说道。 此时她们正坐在花厅,看着怀秀和鸿儿在园中玩耍,高氏闻言,附和道:“是啊,初来时,我还有些不惯,嫌巷子里的动静吵闹,现下有时听见邻里说话,还觉着挺有趣的。” 方盈点头:“这院墙没那么高,不光能听见声,看的也远些。”心胸都比从前舒畅,当然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高氏也有没说出口的话——他们两房在此住得舒适,要她说,最主要是自个当家做主,上无长辈要侍奉,下没有来路复杂的奴仆要应对,不说别的,放 在从前,六弟妹敢穿着男装跟六郎去骑马么? 当然还有一点很要紧——他们两房,一应吃穿用度,都有公中供给。 这不,两人说完这话,没过两天,汴京就来人送了两车财物,几封信件。 第144章 信有纪延寿写给两个弟弟的,也有岳青娥写给方盈和高氏的,甚至方盈父亲方承勋都来了一封信,当然,是写给纪延朗的。 方盈见没有周从善的信,还以为是自己送回去的信没到她手上,或者她拿到信了,但没来得及回,赶不上这次一起送来。 直到拆开岳青娥的信读到最后,才得知不是没赶上,而是太子妃只让他们捎带了一箱新书过来。 方盈虽还没看到箱子,已经猜到这书有一半怕是给冯家的——她上次见过冯家姑嫂二人后,觉得她们与一般闺中女子不同,送那些吃食玩物,远不如搜罗些新书给她们,更能投其所好。 便趁着几次跟纪延朗出门,买了些近年新刻印的诗选文集,攒着一块叫人送去冯家,果然下人回来回话说两位娘子很是感激。 她给周从善写信时,便把这事也讲了,想来周从善是觉着汴京书市更大、书坊更多,特意命人去采买了送来的。 等箱子送来,拆开一看,果然每一本书都买了双份,中间还找到一个木匣,里面装着周从善的回信。 如方盈猜测的那样,周从善确实是因她信中所说,命人去买了这一箱书,但因她本人没见到这些书,仅看书目也无从分辨,所以烦方盈筛选过后,觉得合适的,再送去冯家给舅母和姨母。 还说方盈既然有空读书了,若有疑难,也可去请教舅母和姨母,她们二人一定乐意解答。 “其实我也想过此事,”方盈读完信跟纪延朗转述时说,“但我实在没读过几天书,总觉得我不懂的东西,对人家真正读过书的,可能就不是疑难。” 纪延朗道:“怎么会?你的见识谈吐,莫说女子,便是同男子比,也……” 方盈摇头:“不是那种见识,而是,好比诗三百,有些诗,若无注释,我读好几遍也未必能读懂,若拿这个去请教,会不会贻笑大方?” “当然不会。”纪延朗答完,又反问,“你觉得那二位长辈,是那等你认真求教,她们却在背地里笑话你的傲慢之人吗?” “我知道不是,但我就是心里头有些……难为情。” 纪延朗不解:“为何?” 方盈为人处世一向不卑不亢,他还从没见过她有这般想法。 “我也说不清。”方盈笑着摇头,“不过你说得对,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两位长辈也不会笑我。” 而且这还是一个能让双方亲近起来的绝佳契机。 她对照书目,先把自己想读的大略翻过,挑了几本,然后打发人去冯家传话,说自己想登门拜访,不知二位长辈是否得空。 王氏和冯氏承她的情,回话说天天在家无事,请她尽管来做客。 方盈就带上书和厨房新做的点心去了冯家。 这次见面,双方熟络了些,方盈又是带着新书来的,三人寒暄之后,王氏便问方盈几岁认字、都读过什么书。 方盈如实说了,王氏很惊讶:“难为贵府夫人竟有如此心胸,肯收养失恃幼女已是难得,还能延请塾师,教你们识字。” “是啊,”冯氏附和,“早便听闻蜀中文风颇盛,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又问纪府夫人出身门第,方盈笑道:“我们夫人姓李,是前齐常宁公主之女,说来与周府太夫人还有亲的。” 冯氏年纪小,不清楚前齐的事,王氏却很快就醒悟过来:“姓李,那不就是?” 方盈点头:“我们夫人便是邓国公的姐姐。” “怪不得呢。” 王氏明白了,见小姑还是一脸困惑,便直言道:“邓国公便是蜀中后主。” “原来如此。” 方盈见冯氏应完就不说话,也不欲多谈蜀中之事,接着说读书:“可惜我只在府中学了一年多就回家了,现在想再捡起书来读,总是有些吃力。” 王氏问她读什么书吃力,方盈便说了孕中从诗选读到《论语》,周从善又送来她读过的《诗经》《楚辞》等书,只没提和纪延朗一起读兵法的事。 “当初识字之时,可学了《急就篇》和《千字文》?”王氏问。 方盈说学过,王氏又问:“《蒙求》呢?” “当时未曾学过,回家后囫囵背过一点。” 冯氏道:“《蒙求》提到的前人典故,得有人讲解才行,硬背是不成的。不过你读书是为了解闷呢,还是想学写诗作文?或是别的什么?” 方盈想了想,答道:“晚辈还真没想过这些,硬要说的话,是想免于蒙昧无知吧。” 冯氏道:“那你就没得捷径可走,只能一步步来了。”她说着站起身来,“你等等我。” 方盈惊愕:“您这是……” “我去给你找旧书。” 王氏笑着替小姑解释:“她的书本不让人动,只能自己去找。” 方盈呆了一瞬,眼看冯氏消失在门口,才醒悟过来:“冯姨母是要给我看她启蒙时读的书吗?” “应当还有她自己写的笔记。”王氏微笑道,“书中那些人物典故,给她讲了,她怕忘记,自己都要写下来。” “那冯姨母所说的捷径……” 王氏道:“她是想说,咱们闺阁女子不能进学科举,儒学经典比如《论语》,泛泛读过即可;若只为解闷,那连《蒙求》都可不学,只挑喜欢的读便是;若喜爱诗文,就专读名家名作,有余力了再读其他。” 方盈恍然:“是啊,我这么东看看西看看,没个章程,确实事倍功半。” “你年纪还小,若有余暇,能从头打牢基础,自然更好。” 两人又谈了几句,冯氏才带着一个没见过的仆妇进来,仆妇手里捧着一叠书册,冯氏让她放到方盈跟前,自己也在方盈身旁落座,拿起一册翻开,跟她说:“这是我自己记下的注释,你拿回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方盈见这几册笔记,纸张已经旧了,却没有异味,保存得十分仔细,纸上字迹也很工整,不由连连道谢,还玩笑道:“姨母如此倾囊相授,我是不是该正经拜师,再补一份拜师礼?” 冯氏立时摆手:“我记下的都是嫂嫂教我的,真说拜师,那也得是嫂嫂为师。” 王氏失笑摇头:“人家想拜你为师,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可能是怕晚辈愚钝,有辱门风,还是等晚辈初窥门径了,再来求先生收入门下。”方盈本就是玩笑,怕冯氏不好接话,自己把话茬揭了过去。 冯氏却认真道:“我也只比你多读几年书,哪里就敢称先生了?就像你叫的,顶多算个前辈。” 方盈虽只同她们见了两面,已经发觉冯氏性情率直,言语皆出自真心,便不再提起拜师的话。 但她之后多次找冯氏求教,短短几个月便觉获益匪浅,又禁不住起了别的心思:“你说我请冯姨母来咱们家教小娘子们,娘和嫂嫂们能不能答应?” 纪延朗道:“你去说,娘和二嫂怎会不答应?至于三嫂四嫂,她们不乐意,不叫孩子们跟着学就是了。” “你说得对。”方盈有点高兴,但随即又担心,“就怕冯姨母不肯。” “此事不急,左右咱们鸿儿还小,二哥二嫂不到真正迁都,也来不了洛阳。” “也对,那时冯家定然出孝了。” 到时王氏要嫁女,儿子也到了适婚之龄,还得继续进学,要用钱的地方多着,不为别的,就为给王氏和冯家分忧出力,冯氏应当也不会一口回绝。 眼下官家新赐下的府邸,虽然交到了他们手上,但还得筑山叠石、栽树种花,最快也得年底才能收拾齐整,李氏也要等到过了中秋才从镇州回汴京,方盈想的这事,确实有些早了。 她把心思放回眼前,与高氏一起安排了中秋家宴,过完中秋又跟纪延朗带着鸿儿去邙山赏秋,重阳节登了翠云峰,日子在快活时总是过得极快,转眼便要入冬。 方盈让人把树上的柿子都打下来,往冯家送了一篮子,又装了一筐送回汴京,剩下的仍吃不完,叫下人晒成了柿饼。 李氏已然回到汴京府中,随她一起回去的还有三房上下十几口人,岳青娥来信说三郎罢官后,什么正事都没做,接连纳了好几个通房,如今已有两个生下孩儿。 “三嫂竟也能容得下。”高氏感叹。 方盈却觉着奇怪:“怎么三房添了侄女侄儿,竟没告诉咱们?” 高氏道:“兴许才落地不久?” “那就一起长途跋涉回汴京了?” 方盈还是觉着奇怪,等纪延朗回房,便提起此事,纪延朗哼笑一声:“父亲叫他寒了心,不想提罢了。” “怎么?三伯又惹父亲生气了?” 纪延朗也是方才看了二哥的信才知道的,这会儿还有些气恼,便一股脑告诉了方盈。 原来纪延昌回到镇州,虽挨了二十杖,但棒疮总有痊愈的时候,他那么大一个人,纪光庭也不可能一直把他关在府里,纪延昌便开始出去眠花宿柳,日渐荒唐。 他虽然没了官职,但还是节度使的公子,出去到处有人逢迎,恭称一声衙内,有人便打起他的主意,趁他玩腻了娼妓,引他去勾搭一个有夫之妇。 “三哥竟没察觉上当,第三回就叫人家的丈夫捉奸在床,讹了一百贯钱。” “才一百贯?”方盈惊讶。 纪延朗冷笑:“是啊,一百贯怎么可能了结此事?堪堪两个月后,那有夫之妇的丈夫又闹起来,说妻子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是三哥的。” “……” 那两个孩子,不会有一个是……方盈念头没转完,纪延朗已看出她在想什么,忙摇头:“那女子就没怀孕,都是骗三哥的。” 纪光庭出手,自然是很快就让那对夫妇认了事先与人勾结,故意诱骗纪延昌以谋取钱财,“父亲说看来二十杖还不足以让三伯知错,这次叫人打了四十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方盈问。 “就今年春天,胡人退兵之后。二哥信里说,三哥胖了许多,但人没什么精神,还说父亲特意写信吩咐他,若三哥回京之后还不安分,就叫人把三哥绑了,送回老家种地去。” 方盈忍不住为安氏叹息:“苦了三嫂了。” “二哥说,三哥还想像五哥一样,趁着迁都,洛阳这边有缺,也补个官职,他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罢官的。” 纪延朗越说越气,“还有四哥,胡人退兵时,贪功冒进,自己差点被俘不说,连累得十几个同袍没了性命,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作者有话说:《急就篇》《蒙求》等都是宋代及以前的启蒙书籍 第145章 “这得受罚吧?”方盈问。 纪延朗点头:“官品降了一阶,原职留用,这已然是轻轻放过,他犹不知足,给父亲写信,想调离三交,说朝廷如今无意对北边用兵,三交那边好事轮不着,胡人来犯顶在前头。” 方盈:“……四伯若真这么想,还是调回来的好。”否则大军压境,难保他先逃了。 “说得容易,那也不是咱家想调就能调的。”朝廷又不姓纪,纪延朗心里嘀咕一句,接着说,“他和三哥一样,就是看五哥补了巡检司的差遣,眼馋咱们在洛阳过好日子。” 方盈觉着好笑:“从前三嫂四嫂可没少说过风凉话,问五嫂怎么不回娘家,求亲家给五伯谋个好差事,如今真有了,他们倒厚着脸皮眼馋起来了。” “那时三哥四哥在父亲麾下占尽好处,自然不稀罕京中的差遣,现下发觉靠自己建功立业无望,可不就想回京过好日子了。” 纪延朗面露不屑,“短视,官家想先西后北,这都看不出来么?早晚还是要北伐的,退一步说,就算嫌守三交苦,也该想着往西边调才是,定难那么大一块肥肉呢。” 方盈惊讶:“怎么?要对定难用兵?” “没有,对定难,应当还是能不用兵就不用兵,但周边几州,这半年着实增了许多兵力。你还记得征交趾那位郝将军吧?他如今就驻守在夏州东北方的麟州,防范胡人再去拉拢定难军,两相勾结。” “那你还说人家是肥肉,若他们直接纳土入朝,各州将士也没什么功劳可言吧?” 纪延朗道:“能纳土入朝、不动兵戈,自然最好,但定难有五州之地呢,万一有人不服,起兵反叛,还是得打。” 方盈禁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不远了。”纪延朗安慰她。 方盈随口感叹,其实并没往心里去,谁料过了几日,纪延朗一回到家就跟她说:“胡人国主死了,有人认为这是千载难逢之机,该当立即发兵收复幽云十六州。” “为何?胡人内乱了吗?” 纪延朗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也这么问的,但没人知道,一说就是应当如何或许如何,他们连胡人国主到底是刚死的,还是上个月就没了都说不清楚,就敢说发兵。” 方盈宽慰他道:“可能有人想立功,但官家既然定了先西后北之策,应不会轻易动摇,对北用兵的。” “可人当此时,难免会想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又何愁定难不归附?” “真那么容易,官家又何必费心筹谋迁都?” 纪延朗想想也是,点头道:“不错,官家是幽州兵败后,才起的迁都之念。”他长出口气,“天越来越冷,调兵调粮都耗费时日,此时出兵,难保不重蹈覆辙。” 没有必胜的把握,官家应当不会听那些人的建言。 纪延朗心定了些,但每日去营里,听见的都是某某大臣请征幽州,他又难免悬心,深恐官家被这些狗屁不通的人撺掇得改了心意。 这般煎熬着过了几日,易州终于报来最新消息——胡人国主去世已经月余,继位的是他刚十一岁的长子,国中如今由太后监国,未见乱象。 “幽州防卫毫无松懈,云州亦然,官家已下令要留在洛阳过年,还召定难节度使入朝觐见,啊,舅舅他们几个也在受召之列。” 方盈松口气:“终于能安心过年了。” 纪延朗笑着附和:“是啊,可算能安心过年了。” 此时已近腊月,赐第那边的园景已大体修造完毕,只剩下一些花木留待春日栽种,他们两对夫妇,挑了个暖和的日子,一起过去游览了一番。 这宅子与汴京宅邸差不多大小,但因开辟了一大一小两个花园,房舍分布与汴京便有些不同。 看完回家后,纪延朗问方盈:“可有看中的院子?” “咱们最小,哪能由得咱们选?” “怎么不能?四哥回不来,五哥不会与咱们争,至于三哥嘛,他如今也没脸同咱们争。” 方盈笑了笑:“我觉着都挺好,西边有大花园,离着正房也近,东边园子虽小,但小桥流水,另有一番趣味。” “那就东边吧,到时候我就说想挨着二哥住,请哥哥们让让我。” 方盈禁不住笑起来:“好啊,就指望你了。” 李氏准备等明年春,花木都栽种完毕,再带着三房一起来洛阳、迁入新居,但汴京府里的东西,这几个月已经陆续运来不少。 包括新宅子的假山石、凉亭等,都是从汴京宅子拆除,一车一车运过来摆上的——这些原本就是洋州宅子的旧物,别说现下洛阳权贵都在修宅子,一时难以采买齐全,便是没有这事,纪府的假山石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 方盈他们留在府中的物品,也都运了过来,纪延朗此刻想起来,便说:“要不把咱们用不着的东西,先搬过去放着。” “……何至于此。”方盈失笑,“他们又没来,就咱们两房在洛阳,你去搬了,让五伯五嫂作何感想?” “那我让五哥也先挑一个院子,把东西放进去。” 方盈摇头:“五伯不会答应的。” 纪延辉虽然在三房四房与嫡支争权时,站在了嫡母和长兄这边,但无论他还是高氏,在面对三房四房时,都不会主动去争什么,左右李氏不会亏待他们。 纪延朗倒也不是执着于一个院子,他就是看三哥四哥不顺眼,想拿这事给他们添点堵。 方盈猜到他的心思,便说:“你就说请哥哥们让让咱们就挺好的,本来就是咱们最小嘛。” “但三哥定会 说怎么只想同二哥亲近,不同他亲近。” “东边三个院子呢,他想亲近,就挨着咱们呗。” 纪延朗想了想,禁不住大笑起来:“没错,他住咱们前头,就能一起亲近了。” 两人说过这话没几日,汴京又送了年前最后一批物品来,方盈收到两封信,分别是周从善和方荃写来的。 方盈正好趁此机会,把周从善的问候和年礼一起带到了冯家。 经过这几个月的求教,王氏和冯氏已拿她当亲近小辈看待,叫她盈娘,她也在征得王氏同意后,称其为姨母,并见到了王氏的长女蕙娘。 蕙娘今年十五岁,冯韬病重之前就把她许给了好友之子,待明年冯家除孝便要完婚。 方盈头一回见蕙娘时,就提起自己也有个亲妹妹,是楚音教她识的字,此次转达了周从善的问候,便说起方荃写来的信,感叹道:“字虽只算得上端正,好歹能完整写下一封信,我像她这么大时可不能够。” “多写多练就好了。”王氏道。 “还是得有人教,就像我,没得冯姨母教导前,倒是能把事情写下来,但总改不了生硬呆板。” 冯氏笑道:“那也是你有心,知道请人去教妹妹识字。” 方盈道:“我都是跟我们夫人学的,如今我们汴京府里也请了塾师,几个侄女跟侄儿们正一块识字读书,只可惜那先生是男子,教书时更看重侄儿们,侄女们再大一些,也不合适跟兄弟们一道读书了。” 王氏点头:“你们家子嗣繁茂,是该多请一位先生教小娘子们。” “是啊,鸿儿都又有两个妹妹了。”除了三房妾室添的一女,新收到的家信中又有喜讯,四房程氏也于十月底产下一女。 方盈带鸿儿来过冯家一次,冯氏很喜欢鸿儿,便笑道:“鸿儿来日你自己教即可。” “就怕她没那个空闲。”王氏接话,“年轻夫妻,正恩爱呢,说不定几时又有喜讯。” 纪延朗不止一次送方盈过来,姑嫂两个都知道,冯氏便一笑:“也是。” 方盈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把话绕到请冯氏来纪府教孩子们,还是厚着脸皮道:“喜事不好说,但明年迎了婆母来,迁入新居,家事一多,还是怕耽误了鸿儿。” 她怕两位长辈又岔开话,紧接着说:“我是觉着像从前在蜀中那样,请个女夫子最好,若能如冯姨母一般,学问扎实,又耐心细致,就更好了。” 王氏听出方盈言外之意,看了看小姑,没有做声。 冯氏却以为方盈是老调重弹,摇头道:“你就是没见过真正有学问的才女,才会觉着我能做夫子。” “那姨母帮我举荐一位才女,我回去禀告婆母,看能不能请来。”方盈笑道。 冯氏足不出户,哪里知道?禁不住看向嫂嫂,王氏却笑道:“别看我,我也不认得。” 又借口有家务事,要失陪片刻,说了句:“你们谈。”就出去了。 冯氏见状,索性叫方盈去她房里坐。 方盈之前来求教,已经去过冯氏房中,因此也不拘礼,进得门去,瞧见窗下放着做了一半的衣裳,便走过去拿起来看。 “给蕙娘做的吗?” 衣料颜色鲜亮,一看就不是给寡居之人穿的。 冯氏点头:“我一个寡妇,身无长物,只能做身衣裳给蕙娘添妆了。” 方盈看针脚十分细密,劝道:“不是还有好几个月才除孝么?再定婚期,怎么也得明年冬才出嫁,冬日天短,屋子里黑,还是少做针线为好。” “就午前太阳大的时候做一会。”冯氏边说,边回身从箱笼里拿了个小包袱出来,“正好你来了,这套里衣,你拿回去给鸿儿试试。” 方盈惊愕:“怎么还给鸿儿做了?” 冯氏笑道:“做里衣不费事,再说当日都没给孩子见面礼,眼看又过年了。” 方盈看着冯氏手里的小衣裳,不由红了眼眶:“怎么没给?不是给她编了一套认字歌么?” “那算什么见面礼?”冯氏连衣裳带包袱送到方盈手里,“知道你们府里不缺这个,只是我一点心意。” 方盈顺势拉住冯氏的手,看她指尖有无针眼,冯氏任她看,笑道:“真不费事,那么小的衣裳,裁好了,一天就能做完。” “可您这是执笔的手,怎么能日日做针线呢?”方盈很是心酸,一口气把目的说了出来,“姨母去我们府里做女夫子吧,我去说,我们夫人必答允的。” 冯氏一愣:“你怎么……” “您要是觉着夫子或先生这个名头太重,可以不这么叫,我家小娘子们,大的也才九岁,以您的学问足够教她们了。” 又提起这次岳青娥来信,说自三房奉夫人回府,大郎怀冲也去读书,祝先生就不太想教小娘子们了,哪怕怀冲背书认字,样样不及姐妹们,祝先生依旧迁就他的进度,敷衍女孩们。 方盈最后道:“不说别的,单凭真心爱惜小娘子们,姨母就比那些所谓的先生强百倍。”—— 作者有话说:终于看到完结的曙光啦[撒花] 第146章 “她答允了么?”纪延朗问方盈。 “没有,但她答应会仔细斟酌。” 纪延朗点点头,又说:“这个祝先生也着实可憎,怎能这般厚此薄彼?要是我在家里,必要找他理论理论。” “说不定此番真因着这个老古板成了事呢。冯姨母都没想到,咱家这样门第,女儿还能受这个委屈。” 纪延朗本来只有一分怒气,听了这话,顿时变成三分,脸色都难看起来。 方盈见状,笑着劝道:“你同他生什么气?若真能因此打动冯姨母,让咱们为家里的小娘子们单设一个女儿学堂,不是更好么?” “是很好,但只有冯娘子一 个,恐怕还不足以办起学堂。” “要是能把王姨母也请来就好了。”方盈惋惜道。 纪延朗失笑:“你还想把人家一家都请到咱们府里么?” 方盈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纪延朗:“……你还真想过?” 方盈笑道:“我是听冯姨母说她侄儿聪敏好学,对她像母亲一样孝顺,想过等祝先生来洛阳,叫这孩子来咱们家读书,侄儿们也好有个榜样,不过现下我已经不敢打这个主意了。” 主人家的小娘子,这位先生都敷衍,一个无依无靠来附学的孩子,能得到先生教导吗?别再把人家孩子耽误了。 “聪敏好学,这孩子读书,是准备科举入仕吗?”纪延朗问。 “我问过冯姨母,她说冯韬给儿子的遗命是,待到天下太平,兵戈止息,方可入仕。” “那现在算不算天下太平?” 方盈知道他对冯韬还有成见,便说道:“那定然是不算了。不过冯姨母虽没怎么提过兄长,但我听她言谈之中的意思,冯韬不入仕,好像还有几代王朝都因战乱重武轻文的缘故。” 纪延朗点头:“这倒是,但本朝近年已逐渐重文抑武,只能说他生不逢时。” 方盈轻轻一叹,她原本也觉着是冯韬性情偏狭,才闹到与周家断绝来往,甚至不肯入仕的地步,但来到洛阳见了王冯二位之后,她逐渐怀疑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因为那时周从善还小,两家为何闹翻,定然是后来听大人或家中婢女说的,周家人提起此事,言语之中必定向着自家人,错的只能是冯韬。 她不是没想过问个究竟,但冯韬去世不久,冯氏提起兄长仍难掩伤心,王氏勉力支撑冯家已很辛苦,方盈实在不忍心多问。 而且冯韬已经去世,她是受周府之托来照应妇孺的,自然当以活着的人为先。 方盈没再说冯家的事,这次汴京送来的东西,还有给长公主夫妇和岐王的年礼,纪延朗和纪延辉今日先去了长公主府,她便问了一句可有见到长公主。 “见了,进去磕了个头,长公主说正月里办宴,叫咱们都去。” 长公主府修缮完毕宴请宾客,她和高氏就去过一回,但长公主请的女眷不是王妃夫人,就是郡主县主,高氏名分上虽是长公主的继女,却一向规行矩步,方盈跟着她,除了不停问好把脸笑僵以外,着实没得着什么乐趣。 因此听到这话,方盈非但不觉欣喜,还有点烦恼。 第二日纪延朗兄弟俩又去了岐王府,这一份年礼送完,他们就没什么事,只安心准备过年了。 但说是准备,就他们两房七口人,也不宴客,比起往年在汴京,实在是简单得很,方盈每日照旧读书,再教鸿儿背几句识字歌,转眼到了腊月中,官家传召的那几位也终于都到洛阳了。 “……都赐了宅邸,在修业坊,大伙做邻居。”纪延朗满脸幸灾乐祸的笑容,“定难节度使的宅邸最大,官家说其他几家在汴京都有赐第,就不要与定难节度使争大小了。” “这是要留定难节度使过年么?”方盈问。 纪延朗道:“来都来了,宅邸也赐下了,能轻易放他走么?”他喝了盏热茶,接着说,“我明日还得去瞧瞧舅舅。” “舅舅是自己来的,还是一家人都来了?” “官家传召的只有舅舅,事先也没说赐第,应当不会一家子都来,总之我先去瞧瞧再说。” 两家再不亲近,到底是纪延朗的亲舅舅,他第二日早早从营里出来,便先去见了李胥。 “果然没带家眷,只有二表弟随侍左右。”纪延朗回来告诉方盈,“舅舅说,官家昨晚设宴,席上没说非得要他们都举家搬到洛阳来住。” “怎么?舅舅还想回汴京去?” 纪延朗点头:“他嫌麻烦,这边宅子跟咱们家当初差不多,要想住得舒坦,至少得花上大半年去修缮。” 方盈没说话,官家都赐第了,能答应让他们回去? 纪延朗接着说:“舅舅这个人,明白的时候是真明白,知道官家召他们来,是给定难节度使看的。但糊涂的时候也是真糊涂,真以为住在哪由得他自己选吗?” 方盈笑了笑:“你没劝吧?” “我自然不会。” 纪延朗摇头,他才懒得多嘴,告知如今住址,说一句有事可以来寻他,已是仁至义尽。 李胥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事用到他这个外甥,官家那里不说每日,也是隔一两日便要传召他们,或是进宫饮宴,或是陪着定难节度使游览洛阳。 纪延朗和纪延辉初二去拜年,李胥都还没醒酒,撑着头受了外甥拜贺,就让儿子陪客,自己回去躺着了。 长公主的宴席定在正月初十,他们两对夫妻同去赴宴,这次女眷席上人多了些,也有几个方盈她们熟识的同辈人,大伙凑在一起说话,入席时也坐在一处,总算是有了几分往日在汴京赴宴的趣味。 回到家里,方盈和纪延朗还相互印证今日听来的消息,“你听说了么?和庆公主的公公去世了。” “听说了,说是去年冬月就病重了,公主不但不去探望,还上表想来洛阳过年,被官家一通斥责,命她去床前尽孝。” 方盈笑道:“原来你们酒席上,也说这些事情。” “说卫王和韩王说起来的,这两位跟公主一起上表来着,官家特意遣内使回去,当面骂了两人一顿。” “原来如此,那这事八成就是他们撺掇的。”这两人就在汴京,不可能不知道和庆公主夫家的事,八成是不敢独自上表,才拉着妹妹一起。 “明知官家为何不叫他们随驾,还行此等小人之事。”纪延朗面露鄙夷。 方盈也厌恶这两个皇子,接话道:“不过四娘应是快来了。” 纪延朗点头:“我也听说官家要给莒国公和康宁公主赐第,莒国公去岁身子一直不大好,不然官家早就下旨了。” “上了岁数的人,一到冬日都不好过,今日还听说安定郡公初三那日病倒了,御医日日去诊治,却没见好转。” 安定郡公是原南梁国主,纪延朗闻言撇嘴道:“那位一向体虚,三不五时称病,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病,可能是心病吧。” 这位在南梁为国主之时,便是个只知享乐的昏庸之主,纪延朗一向瞧不上这等人,提起他自然没好话,没想到还没到上元节,就传来了安定郡公的丧信。 纪家和李胥之外的亡国之主都没来往,方盈只问了一句:“这位是不是没有亲生子嗣?” “对,只有一个过继的嗣子,也跟着来洛阳了。”纪延朗略一思忖,道,“舅舅那几日也说饮酒过多,头痛得很,我去瞧瞧。” 方盈叫人取外袍来,看着纪延朗穿上,目送他出去。 纪延朗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舅舅身上倒是还好,就是听说安定郡公没了,有些唏嘘,我说安定郡公活了五十多岁,一辈子荣华富贵,便是国灭了,官家也没亏待过他,有什么好唏嘘的?” 方盈赞同道:“是啊,多少人梦都梦不到的好命。” 纪延朗脱下外袍,交给侍女,而后凑近方盈,低声道:“舅舅却看我一眼,说,‘你怎知道没亏待?’” 方盈惊讶,纪延朗握住她的手,到榻边并肩坐下,继续低声道:“我当时也很惊讶,二表弟吓得劝舅舅慎言,舅舅却冷笑一声,说你难道还怕你六表哥出去告密吗?” 难不成安定郡公之死还有内情? “我当时也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内情,”纪延朗看方盈瞪大眼睛,忙笑着说道,“其实就是他们刚到洛阳那几日,官家把他们都召去御苑跑马,安定郡公告罪,说自己腿上有疾,上不去马。” 官家大约也跟纪延朗一样,瞧不上安定郡公这做派,就说他腿上还有旧伤呢,照样骑马上阵,然后吩咐左右,硬把安定郡公扶上了马。 “舅舅说当时彭城郡公那几位都笑话安定郡公,定难节度使也满脸轻视,安定郡公极为羞恼,到正旦那日,宫中设宴,安定郡公不胜酒力,又有人把骑马那事拿出来说。” 官家没有制止,还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越发不肯放过安定郡公,又罚了他三杯酒才罢休。 “据说当晚安定郡公醉得站都站不住,叫人抬着上的车,回府躺了一夜一天,初二晚间便发热,初三请的御医。” 李胥虽没明说,但言下之意是安定郡公连番受辱,又被灌了许多酒,才一下病倒进而去世的。 “要不是看舅舅兔死狐悲,心绪不佳,我真想说这就叫受辱了?都没问他们想不想南梁、想不想蜀国呢。” 方盈:“……” 这真是亲外甥。 不过司马昭也不是什么明君圣主吧?拿他来比官家……,算了,在方盈看来,官家也很难称得上是明君圣主。 这一点,在她十六日去冯家拜年时,又从冯氏口中得到了验证—— 作者有话说:最后这段是“乐不思蜀”的典故。 (小修一下,无须在意) 第147章 方盈是来拜年的,当然不会提安定郡公去世,而且她今日最主要的目的,是问冯氏斟酌得如何,可愿去纪府教授小娘子们。 这次王氏没有回避,还一直以鼓励的目光看着小姑。 冯氏与嫂嫂对视一眼,便看向方盈,说道:“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方盈听了这话,心顿时提了起来,觉得冯氏怕是要回绝她,但还是说:“您尽管说。” “早前只听你说贵府兄弟多,不知兄弟几人?有几个小娘子到了学龄?” 方盈一喜,问有几个学生,看来是想教的,她立刻如实讲了,最后甚至把几个侄女都是哪一房的都说了。 冯氏点点头:“若只是教几个小娘子识字、陪着读书,我倒是勉强能胜任 ,但我自小在兄嫂庇护下长大,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与夫家人更是处得不好,见到你婆母和妯娌们,恐怕也……。” “姨母放心,除了第一回进府,可能要见见夫人和嫂嫂们,其后应当都见不着,就算要见,还有我呢,无论何事,我都陪着姨母。” 方盈先打了包票,接着又说婆母和妯娌们都是宽和好相处之人,只三房嫂嫂好挑剔,但有她在,绝不会让冯氏受委屈。 王氏道:“只看你们夫妇行事为人,便知贵府不同一般武将之家,是重家教的,只是我们少与贵人打交道,你冯姨母才有些忐忑。” 冯氏低声道:“毕竟是做过公主的。” 王氏道:“是啊,不过单看夫人能选中盈娘做儿媳,便知是不重门第、有识人之明的。” 方盈愣了一下,才想起没同这两位长辈说过自己是怎么嫁进纪府的——此事在汴京几乎算得上街知巷闻,所以她一向无须提起此事,旁人只要听说她是纪六郎的妻子,都会露出了然之色。 “夫人确实有识人之明,不过我们这桩婚事……两位长辈可听说过隆兴元年征交趾、败于白江一事?” 冯氏摇头,王氏却想了想,道:“我恍惚听郎君说过,可是一场惨败?” 方盈点头:“是。我夫君六郎当年也随军出征……”她把事情经过简单一讲,最后道,“直到隆兴四年白江大捷,他才归家。” 王氏和冯氏都听得满面怜惜,一个说:“你这几年真是不容易。”另一个则皱眉道:“怎么又是这个术士?” 方盈看看两位长辈,问道:“二位姨母见过陆天师?” 二人一齐摇头,冯氏心直口快道:“我们又没有什么好给他骗的。” “阿容。”王氏冲小姑摇头。 方盈猜测王氏以为自己和纪府很信奉陆天师,所以不让小姑多说,便笑道:“当时也是没法子了,我和六郎其实都不怎么信这个,只是这桩婚事总归算是陆天师促成的。” 王氏自己有儿女,对李氏颇能感同身受,“是啊,人到了那个时候,只要能让孩子平安回来,自是什么都肯做的。难得的是,你们两个如今这般恩爱,贵府夫人一定欣慰极了。” 冯容冷哼:“算那术士积了点德。” 方盈笑问道:“姨母这般不喜陆天师,可是因那一门三皇后的预言?” 冯容还没答话,王氏先叹了口气。 方盈看过去,王氏却没有开口的意思,还是冯容嗤道:“什么预言?不过是那些想当皇帝想疯了的人的借口罢了。” “此话怎讲?”方盈好奇起来,“不是说早在昭穆皇后待字闺中时,陆天师就有此预言了吗?” “昭穆皇后嫁予今上时,晋烈祖都还没称帝,若那时便有这个预言,晋烈祖又没有立养子之意,为何不为自己亲儿子求娶?”冯容反问。 方盈道:“听说是烈祖之子年纪都比较小……”她觉出不对劲,摇头道,“或许烈祖不知有这个预言?” 冯容顺着这话问:“烈祖周皇后呢?是也不知道,还是跟周家人一起瞒着烈祖?” “……” 好像都说不过去,毕竟一门三皇后的第一位皇后,就是晋烈祖皇后,她不应当不知道,就连传言都是说比起烈祖几个亲生儿子,她更看重官家,所以才将有皇后命的亲侄女许配给他。 这无疑让官家篡位之举,显得正当了几分。 但这么大的事,且不说是否真能瞒住烈祖,周皇后分明已将庶子养育膝下,又为何舍近求远去扶持养子兼侄女婿?难道指望养子不改回本姓,继续姓高,承继晋国宗庙? 方盈摇头叹息,王氏见状才道:“我嫁到冯家后,常去周府做客,大姑也待我十分亲厚,但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预言,连先夫亦是在隐帝继位后,才听闻这所谓的‘一门三皇后’。” 当时冯家人包括周从善的生母,都对这所谓预言十分不安,因为昭穆皇后并无姐妹,三皇后,显然是把周从善算在内的。 “周家可有说过,我们冯家为何与他家断绝往来?”冯容问。 方盈迟疑,冯容自己接道:“可是说家兄不满他们忘恩负义、谋朝篡位?” “……”虽然事实如此,但冯姨母也太直言不讳了,方盈听得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 冯容禁不住朝着嫂嫂一笑:“果然这罪过在他们心里不算罪过。” 方盈早有些怀疑,顺势问道:“莫非另有隐情?” “盈娘见过周府现在那位夫人么?”王氏忽然问。 “见过。” “她与太子妃相处得如何?”王氏又问。 “太子妃一直长在太夫人身边,太夫人过世后,太子妃就在相国寺守孝,我瞧着周夫人待太子妃,就像是待一位贵客。” 冯容冷冷道:“当然是贵客,两家人早就给从善定好了去处,还有比皇后更贵的客吗?” 方盈隐约明白过来——周国舅续娶的这位夫人姓钟,钟夫人的姐姐,原是晋隐帝宫中宠妃,这门婚事由昭穆皇后一力促成,且在冯夫人去世刚满一年就完婚了。 如此说来,翡翠那日去见她,说冯家自夫人去后便不与周府来往,竟是事实。 方盈回家就跟纪延朗说了此事。 “是啊,姐夫续娶,作为姻亲,再走动起来,确实有些……不过世情如此,男子丧妻多是一年就续娶,冯韬不至于因此就恨上周国舅吧?” 方盈道:“冯姨母说,冯夫人去世不到百日,昭穆皇后就与钟家说定了婚事。” 当时隐帝已经着手削今上兵权,周钟两家说定联姻后,钟妃替今上说了不少好话,还说周家一心效忠晋朝,什么一门三皇后,都是坊间无稽之谈。 “冯韬很快便从杨太妃那里得知此事,找上门去质问周国舅,之后回到家,便说从此与周家断绝往来,再无瓜葛。” 纪延朗听得眉头紧皱,到最后不由叹道:“如此说来,确是周府对不住冯家。” 所谓 一门三皇后的预言,应当是官家和周府为了取晋而代之,借术士之口来造声势的。 “但也不能怪官家和周府做此打算,即便没有什么预言,隐帝还是不会放过官家,就像咱们家,明明没有二心,还是被舅舅猜忌。” 方盈赞同:“就像周国舅如今也免不了被猜忌一样。” 纪延朗一噎,继而失笑:“不错。”他边笑边摇头,末了还是忍不住替官家辩白一句,“官家至少不曾屠戮功臣。” 那些早年追随官家的开国功臣,如今虽大多被削了权柄,却都安享富贵,子弟亦能恩荫入仕,与皇家结成姻亲。 方盈没有多言,只越发认定官家胸怀有限,无法与古之明君圣主相提并论。 “那冯娘子还来不来教孩子们?”纪延朗想起来问。 “来啊,已经说定了,我明日就给娘写信。” 纪延朗松口气:“那就好。” 方盈笑问:“怎么?你怕冯姨母迁怒咱们?” 纪延朗笑而不答,方盈接道:“冯姨母是明白事理之人,咱家是蜀中来的,同他们那些事毫无瓜葛,怎会迁怒咱们?何况我是受太子妃之托——两位姨母心里,太子妃才是被那预言害苦了的,真正无辜之人。” “你说,太子妃知不知道此事?” 方盈摇头:“她那时太小,周家人怎会让她知道?” 别说这虚假的预言,便是周国舅很快续娶一事,周从善提起来也只怨父亲无情无义,从来没说过昭穆皇后半句不是。 在周从善的讲述里,昭穆皇后是一个只一心为丈夫儿子打算、不顾惜自身的贤妻良母,待她也慈爱非常,一如这世间许多女子。 但今日方盈从冯容和王氏口中听到的昭穆皇后,却截然不同,她既能主动为丈夫筹划、帮丈夫挡去暗箭,又能做娘家的主,连弟弟的婚事都能拿来给丈夫做助力。 冯容身为冯夫人的妹妹,自然厌恶这个姐姐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让姐夫续娶的人,觉得她是想当皇后入魔了,方盈身为外人,却有些佩服昭穆皇后的胆识和魄力。 敢去与隐帝宠妃结交,甚至让自己娘家与之结为姻亲,为丈夫谋得喘息之机,最终问鼎天下。 只是忽略了自个的身子,又操劳太过,以致于早早病故,唯一的儿子亦是体弱多病,最后还叫人害死了,江山帝位终究便宜了旁人。 不过张贵妃和徐惠妃,当年都是隐帝亲外祖家送给官家的,昭穆皇后真的能如周从善所言,对她们毫无防备?或者,是故意令对手麻痹大意的手段? 方盈出了会神,才发觉自己想得太远了,忙收回心思——陈年旧事多想无益,若说能让她有何触动,无疑是保重自身。 正好天渐渐暖了,她每日便趁着午间太阳大的时候,带着鸿儿在园子里多玩一会儿,等纪延朗休沐,还一块去赐第游览了一回。 转眼到二月,汴京回信,说既然请到女夫子,此次怀芸姐妹三个便随祖母一道来洛阳,预计三月中启程,信中还叫他们两房视情形先行搬进新宅。 方盈和纪延朗此时却顾不上乔迁一事,因为方盈月事迟了半月,身上开始发懒,似乎又有喜了。 第148章 纪延朗和房里的侍女们都很高兴,鸿儿虚岁已经四岁,此时怀上第二胎再合适不过。 方盈自己却有些烦闷——孕期加上生产坐月子,至少一年没得好日子过。 “这下哪都别想去了。”她怏怏道。 纪延朗揽着她哄道:“等满三个月,胎儿稳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方盈斜他一眼:“我想去看龙门石窟。” “……”纪延朗赔笑,“这个得等等。” 方盈当然知道这个得等等,她就是故意说出来难为他的,当下冷哼一声,不答话。 纪延朗忙抱紧她认错,哄她说远处多有不便,但一定带她在城内多走走,“你放心,娘那里我去说。” 方盈心气稍顺,推开他正色道:“你别光哄我,把心思往鸿儿身上多放一些。” “我知道……” 方盈打断他:“不,我说的不是多陪她多带她玩这些日常之事,而是我又有孕,一旦害喜,自顾不暇,难免忽略她,下人也会跟她说,娘怀弟弟了,要多歇着,叫她别来吵闹。” 纪延朗一听就心疼了,“这个简单,我一会儿说说她们,不许她们这么跟鸿儿说就是了。” “不许她们说是简单,态度呢?你别以为鸿儿还小,就看不出旁人的变化。”方盈叹气,“你没有做过姐姐,你不懂的。” 她娘已经很疼她了,再次怀孕时,方盈还是觉察到家中上下,因为娘肚子里有可能是个男娃而喜悦非常,嘴碎的婆子还会问她,娘子肚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知道她们只想听“是弟弟”,便不肯答,婆子一拍手道:“是弟弟,郎君娘子已经有了小娘子你,可不能再生个女娃了,谁问都要说是弟弟,小娘子可记住了?” 方盈把这话学给纪延朗听,末了叹道:“我从那时便明白,娘再次怀上身孕,家中上下格外喜悦和期盼的缘故,至少有三分是因为我是个女儿。” 鸿儿虽然比她当初年纪小,未必能像她想得这般清楚明白,但鸿儿从落地就倍受宠爱,怎会察觉不到前后的差异? 纪延朗这下不只心疼女儿,更心疼方盈,忙握住她手道:“我懂了,我会多疼鸿儿,告诉她就算有了弟弟妹妹,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疼爱她。” “嗯,我若因害喜,脾气不好,你记得提醒我。” 纪延朗想哄她高兴,佯作小心:“我能提醒?” 方盈斜他一眼:“这不是叫你提醒呢么?” 纪延朗欠身抱拳道:“末将遵令,元帅还有何吩咐?” “跟你女儿玩将军小兵去。” 纪延朗摇头晃脑说一声:“得令。”便站起身,右手扬起,做了个挥鞭的架势,左手作势拉缰绳,口中还学着马蹄声,一蹦一蹦地出去了。 方盈笑倒在小几上,等窗外传来鸿儿的声音,才扭头去看,只见鸿儿牵住她爹的手,父女两个不知说了什么,鸿儿高兴地跳起来,纪延朗弯腰抱起她,往前院去了。 方盈笑意更深,心里那股烦闷也随之消散。 平顺了心绪,趁还没怎么害喜,方盈先安排正事——李氏那边回了信,冯容这事就算过了明路,她写了封信,叫麦草和立春去冯家交给冯容,好把此事定下来。 冯容上次只提了不住进纪府这一点要求,方盈已经答应了。 至于束脩,她回来跟纪延朗商量过,决定每月给冯容三贯钱,午间管饭,余外每季一套新衣,年节礼物另算。 方盈怕下人传话有错漏,特意在信里一条一条列明,麦草和立春去了一趟,回来禀报说冯娘子觉着束脩给三贯钱太多了,改为每月一贯即可,其他都依娘子。 “她若实在不安,先少给些也无妨,后头说她教得好,再加就是了。”纪延朗建议道。 “那一贯也太少了,立春她们月钱都有这些,这可是请先生。” 方盈打发麦草再去:“就说我们是按私塾的行情定的束脩,一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冯娘子若是觉着没做过塾师,不好同他们比,就先定每月两贯。” 这一次冯容终于答应下来。 之后便是准备搬入新宅,虽然方盈暂时还没有明显的不适,纪延朗也不让她操心此事,只叫麦草立春等人看着收拾。 “我已同五哥说定了,咱们都住东边,西面两个院子留给三哥四哥。”纪延朗一脸的理直气壮,“娘都叫咱们先搬进去了,不就是可着咱们挑的意思么?” 方盈笑着点头:“难得五伯这次肯明白表态。” “其实五哥也早就看不惯三哥四哥了。” 一起来洛阳这一年,纪延朗跟五哥纪延辉亲近了不少,过年时借着酒意,兄弟俩还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而且五哥同我一样 ,只想夫妇和美,不愿纳妾生事。” 自搬到洛阳这宅子里,两房住得更近,走动更勤,方盈也早发觉五房确实没有妾室通房,只是高氏不提,她做弟妹的,当然不能打听人家房里的事。 “我也觉着五伯五嫂面上不显,其实挺恩爱的。” 纪延朗笑道:“五哥说,五嫂这样家世的妻子,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连三哥四哥都说过酸话,什么贵女多嚣张跋扈,不好伺候,让五哥当心着些。” 谁料高氏嫁过来,性情比三嫂四嫂还要温柔和顺,又接连为他生下两个儿子,纪延辉原本也不是那等好色轻薄之人,自是万分知足和珍惜。 方盈惊讶的却是:“原来三伯四伯还为这事酸来着?” “酸得牙都要倒了,安家来到汴京,门第一落千丈,程家本来就仰仗着父亲,别说助力,不叫他们帮衬就不错了。” 纪延朗略一停顿,收了脸上的鄙夷之色,接着说:“不过五哥心思很正,知道得自己先立起来,所以这些年都不慌不忙的。”家中没安排实职,也没逼着五嫂回娘家求人。 方盈点头:“五嫂也不爱与人攀比。”夫妻两个都知足常乐,实在很难得。 纪延朗不由感叹:“要都能像五哥五嫂一般,安安生生过日子,父亲和娘少操多少心。” 不只长辈少操心,有这两位在,方盈都省心省力,尤其是请大夫来诊出喜脉后,家中大事小情,高氏一概不用她插手,还特意把搬入新宅的日子定在方盈有孕满三个月后。 此时李氏一行人也已从汴京登船,并在方盈他们住进新宅的三天之后,抵达洛河渡头。 纪延朗和纪延辉亲自带人去接,方盈与高氏在家中等消息。 鸿儿才满月,李氏就去了镇州,高氏次子怀智比鸿儿还小一岁,更没见过祖母,妯娌两个便教着孩子们一会儿如何磕头拜见祖母。 怀秀大一些,不但记得祖母,还记得三伯家的大哥欺负过他,告诫妹妹和弟弟不要跟大哥玩。 “嗯,不和他玩,鸿儿只跟姐姐们玩。” 怀智刚会说话,嘴巴还不利索,磕磕绊绊学话:“跟姐姐,玩。” 方盈和高氏对视一眼,都不禁微笑。 这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人传话,说夫人车驾快到了,妯娌两人忙叫乳母牵好孩子,一起行到垂花门处等候。 此时日头高升,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风儿扬起团团柳絮,也将这座府邸的女主人送进了家门。 方盈看见李氏车驾进来,本想迎至跟前,但她怀着身孕,刚迈了一步,就被立春扶住,随车的仆妇瞧见,也提醒道:“六娘当心。” 接着车停稳,帘帷掀起,侍女下车,回头将李氏扶下来,方盈望见熟悉的面庞,禁不住眼热鼻酸,同高氏一起,上前拜见婆母。 李氏先叫侍女把二人扶住,依次打量过去,瞧见方盈红了眼眶,目光中满含孺慕之情,亦觉鼻端发酸,不过此时安氏及姨娘们也都下了车,带着孩子围过来,李氏只能先点点头,道:“进去说话吧。” 方盈等人让开路,又与三嫂和姨娘们问好,而后簇拥着李氏进垂花门,再沿抄手游廊去了正院。 李氏边走边打量,一路频频点头,待进得堂中,在上首就座,仆妇摆上拜垫,纪延辉和高氏先带着两个儿子一齐拜倒。 李氏叫了起,先夸纪延辉办事稳妥,有兄长风范,接着慰勉高氏辛劳,“我都听说了,盈儿有孕,此番新宅上下,清扫陈设,都是你一力操持。” 高氏忙说不敢居功,“都是管事娘子们能干,五郎六郎更是一得空便往这边宅子来盯着……” “他们有他们的功劳,但若没有你居中主事,家中必也收拾不了这般齐整。” 李氏说完,便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先摸怀秀的头,夸他长高了,更俊了,又仔细端详怀智,摸了摸孩子的白胖脸蛋,冲杨姨娘笑道:“生得跟五郎小时候一模一样。” 杨姨娘红着眼圈,欠身应是。 纪延辉和高氏让到一旁,李氏见方盈也站到拜垫前面,先吩咐:“盈儿不要跪了,身子要紧。” 方盈谢过婆母,退到女儿身旁,示意她学着纪延朗跪下磕头。 李氏见小孙女已长成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喜爱得紧,叫起之后,也不管儿子,立即招手叫鸿儿到跟前,揽入怀中,感叹道:“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鸿儿半点不认生,一双大眼睛望着李氏,奶声奶气道:“祖母真好看。” 李氏失笑,抬头看一眼儿子,“花言巧语,是不是你爹教你的?” “儿子可没有。”纪延朗立刻喊冤,“不信,您问她娘。” 方盈笑着给他作证:“鸿儿如今有自己的小脾气,越教她说什么,越不肯说。” “那是我冤枉鸿儿了。”李氏笑着低头哄孙女,“是祖母的错,一会儿祖母叫人给鸿儿做好吃的。” 纪延朗:“儿子呢?” 李氏头都不抬:“你都多大了?还跟自己女儿争宠。” 众人都笑,纪延朗佯装委屈:“……您是只冤枉了鸿儿吗?” 李氏这才抬头,瞪他一眼:“当着侄儿侄女们,还这么没正形。”而后把二房三个孙女叫过来,让她们见过叔叔婶婶。 接着是鸿儿三个拜见伯父伯母,三房几个孩子又拜见叔叔婶婶,堂中本就人多——这一次除了三房一家、二房三个女儿,府中几位老姨娘也都跟着李氏过来了,这么一乱,李氏顿觉疲惫。 便叫三房和几位姨娘先回去安顿——李氏默许儿子们自己选居所,姨娘们的住处,却不好让儿媳做主,就看着图纸定了姨娘们的住所。 各处院落,方盈和高氏预先已叫人打扫过,先运过来的行李也送过去了,剩下的却得各房自己收拾。 这两拨人退出去,堂中清净不少,李氏让人把孩子们带出去玩,而后问了高氏几件家务事,吩咐晚间开家宴,聊做庆贺。 最后冲高氏道:“你二嫂还在汴京,盈儿怀着身孕,旁人我不放心,只能先辛苦你了。” “母亲言重了,媳妇分内事。”高氏欠身回道。 李氏点点头,把孩子留下,让纪延辉夫妇去忙。 堂中终于只剩方盈和纪延朗,她看婆母面色疲惫,先道:“娘累了吧?内室她们已经收拾好了,儿扶您进去歇歇?” “也好,咱们进去说话,这儿坐着不舒坦。” 李氏站起身,纪延朗赶忙过去扶住,“还是儿子来扶吧。” “本来就该你扶。”李氏说他一句,而后边往里走,边问方盈害喜了没有,饮食如何,睡得可好。 方盈笑着答道:“儿饮食还好,偶有反酸欲呕,比怀鸿儿时轻,睡得也香,就是天天盼着娘来。” 纪延朗接话:“娘不知道我们多想您。” 李氏心中高兴,轻轻一叹:“我何尝不盼着早日同你们团聚。” 第149章 安氏跟在纪延昌身后进了院,便见房中那些莺莺燕燕都坐在廊下,看他们进来,才匆匆起身相迎,安氏顿时拧起眉头,问:“都在外边做什么?” 两个姨娘都露出畏怯之色,纪延昌见状便道:“今日刚到,你没发话,她们哪敢乱闯?” 安氏冷笑一声:“我没发话的事多了,也没见她们少干。” 纪延昌没答话,快步进了房中。 安氏没有跟进去,而是让先过来收拾的心腹带路,里外转了一圈,才进房跟纪延昌说:“我看过了,这院子比汴京那头多了几间后罩房,住是尽够住的,只是大郎和三娘都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屋子了。” “你做主便是。” 纪延昌不耐烦管这些琐事,看妾室都没进来,又说安氏:“以后别总这么七情上面的,你看夫人多会笼络人心,进了家门,放着亲生儿孙不问,先把老五夫妇哄住了。” 安氏冷笑:“郡公要像你似的,当着满院子下人替小妾说话,你看夫人还有没有心思笼络人心。” “又来了,我说一句你顶十句。”纪延昌也来了火气,“你平日但凡宽和些,我能说那句话么?” “我宽和些?我还不宽和?”安氏气得手抖,吩咐侍女,“去,把人都叫进来,我倒要挨个问问,我是打她们了,还是骂她们了,落这么个罪名!” 侍女吓得不敢动,纪延昌也不等她动,起身大步出去,到门口见有个仆妇探头探脑,他正好一腔怒火没处发泄,上去便一脚踹在仆妇腿上,骂道:“哪来的贱婢?没规没矩,主子说话是你能探听的?” 仆妇“啊”一声被踹倒在地,廊下院中的侍妾、婢女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纪延昌还不解气,又踹了那仆妇两脚,才背着手走了。 此时身在正院的方盈三人还不知三房刚到就闹了起来,李氏正吩咐小儿子:“我这里有盈儿陪着,你去瞧瞧祝先生安顿好了没有,再去瞧瞧三郎。” “他有什么好瞧的?”纪延朗知道母亲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说,“又白又胖,一看就知道尽享福了。” 李氏也知道儿子为何不愿去,劝道:“不管怎么说,都是你兄长,今日刚到西京,你能不去瞧瞧,说几句话?记得叫上五郎。” 纪延朗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方盈等他出去,叹道:“六郎没少为三伯的事生气。” 李氏也叹:“谁不是呢?原本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总还算是个知道轻重的,谁想到忽然就……算了,不说他,我瞧着你怎么反而清减了?” “没有吧,”方盈低头看看自己,笑道,“娘记着的,还是儿刚生下鸿儿时的模样吧?” 李氏想了想,笑道:“还真是。” “那时候胖,脸都圆了。” 方盈笑着摸摸脸,陪李氏说笑几句,看她没什么吩咐,真的只是和自己说说话,心中温热的同时,又担心婆母疲惫,便看了眼天色,道:“娘一路舟车劳顿,躺下歇歇吧。” “嗯,也好,你也回去歇歇。” 方盈站起身:“等午饭时,儿再来陪娘用饭。” 李氏点头:“鸿儿要是不想回去,就让她跟姐姐们玩,省得来回跑了。” 方盈应声,告退出去,找到孩子们时,果然正玩得高兴,怀芸怀芷姐妹见到她都很亲近,一起围过来问六婶好。 方盈一手牵住一个,问了几句话,又拉过躲在旁边、有些羞怯的怀荑,摸了摸头,问她姨娘好不好,怀荑点点头,小声说:“好。” 怀芷插嘴道:“姨娘也有喜了。”还伸手比划,“肚子这么大。” “是吗?”岳青娥信中没有写,方盈还真不知道莲蓬又怀上了。 怀芸点头:“娘说到五月就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了。” 鸿儿在旁插嘴:“我也有妹妹弟弟。” 方盈和纪延朗已经告诉鸿儿,她有孕在身,闻言便笑着抚抚女儿后背,应道:“对,你也有,好了,去玩吧。” 她扶着立春慢悠悠回自己院子,刚进房坐下,白桑就来回报纪延昌跟安氏拌嘴,还发脾气踢了人的事。 “踢的是谁?可伤着了?”方盈问。 白桑回道:“是服侍小三娘的于嬷嬷,伤应当是不要紧,没说要请大夫。” 两夫妻吵起来,怎么会拿孩子身边的嬷嬷出气?方盈问:“是因为孩子吵起来的?” 白桑摇头:“听说是因为那两个姨娘,于嬷嬷就是不走运,因小三娘晕船,一直不舒坦,才急着去回报,没想到正撞上三郎出来。” 方盈皱紧眉头:“小三娘如何了?可要请大夫?” “已经回了五娘,去请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白桑退下,方盈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讽道:“可真是个有能耐的英雄好汉。” 立春劝道:“娘子歇一歇吧,不值当为这等事生气。” 方盈让她服侍着换了家常衣裳,躺到榻上,还是气不过,骂道:“也难怪,不忠不孝的事都做了,还指望他对三嫂有情有义、对下人不打不骂吗?” 顿了顿,又说:“下一回说不定脚就踢到三嫂身上了。” “有夫人在,三郎应当不敢吧?”立春一边给娘子捏腿,一边答道。 方盈想想也是,但再想想安氏从前作为,又忍不住说:“也不知道三嫂后不后悔。” “奴婢觉着不会。” 方盈想想安氏为人,别说自省,就是这会儿,恨的必然也不是丈夫,而是那几个妾室通房,不由苦笑:“你说得对。” 两人都没再开口,室内安静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有动静,立春回头望了一眼,禀道:“郎君回来了。” 方盈懒懒的不想动,等人进来,才抬起头道:“我以为你们要一道用饭呢。” “懒得应对他,晚上还有接风宴呢。”纪延朗走到她身边坐下,边打量边问,“怎么?累了?” “嗯,想躺一躺。”方盈答完,又问,“三伯说没说他今日大发雷霆、脚踢奴婢的事?” 纪延朗一愣:“没有啊,踢了谁?” 方盈让立春学,纪延朗听完,气得骂道:“越发不像个人了。” “他们不说,咱们就当不知道吧。”方盈懒懒说道,“左右是人家院里的事。” “嗯,也别告诉娘了,好好一个乔迁新居、接风洗尘的日子,没得为这么个东西生闲气。” 方盈也是这个意思,但听他气得直呼纪延昌为“这么个东西”,还是禁不住笑了笑:“你说得对。” 于是等到午间去陪李氏用饭时,两人都只拣高兴的事说,因三个侄女都在,方盈还特意提起冯容,说自己读书有不解之处,都是请教的冯容,着实受益匪浅。 “你都说好,那必是极好的。”李氏说着,见怀芸怀芷都撅起嘴,又笑道,“不过我们才到,过几日还得办乔迁宴,等宴过客再请冯先生来见见吧。” 姐妹俩顿时双眼放光看向六婶,方盈忍俊不禁,笑道:“听娘的。” 怀芸怀芷喜笑颜开,鸿儿不知道姐姐们不想读书,她听见母亲跟祖母说冯先生,逮着空便说:“鸿儿也要去上学。” 纪延朗笑着说女儿:“你是没吃着上学的苦。” 李氏瞪儿子一眼:“你自个不爱读书,别带坏孩子们。”又换了笑脸哄小孙女,“鸿儿想去就去,不过你姐姐们刚到,你先跟姐姐们玩几日再上学,可好?” “好。”鸿儿使劲点头,“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我们一会去花园放风筝啊?爹爹买了那么多好看的风筝。” 这下连一直不吭声的怀荑都高兴起来,李氏看孩子们高兴,比什么都欢喜,点头道:“去吧,但不要跑,让她们放给你们瞧。” 纪延朗道:“娘要是不累,也一块去吧,看看花园合不合您心意,顺便消消食。” “也好,听她们说园中牡丹开得更好,我正想去瞧瞧呢。” 李氏房中也插了牡丹花,但总归还是园中地栽的品种更多更丰富,于是三大四小,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花园,纪延朗带着孩子们放风筝,方盈陪李氏漫步游览,七口人各得其乐。 傍晚家宴也顺理成章设在了这边花厅,方盈坐在安氏对面,见小三娘怀蓉恹恹地靠在她身上,便问:“怀蓉这是怎么了?” 安氏手掌贴着女儿小脸,答道:“她晕船,一路上都没吃多少东西,午间请大夫来看,说歇一歇,好好吃饭就能好了。” 她无论神色还是说话,都没什么异常,倒不像从前那般心里藏不住事,全摆在脸上,方盈便哄了怀蓉几句,还让鸿儿给姐姐拿蜜饯吃。 安氏看鸿儿不怕生,也逗着她说了几句话,女眷席上难得的和睦。 等酒菜上来,先来西京的五房六房依次敬酒,为母亲和兄嫂接风,安氏陪着饮了几杯,便说不喝了,“两个小的也有些哭闹,夜里得警醒着些。” 方盈跟高氏对视一眼,都觉惊奇,安氏口中两个小的,想来就是去年刚添的庶子庶女,舟车劳顿,孩子哭闹不稀奇,但孩子身边都有乳母和嬷嬷,哪用得着她亲自照顾? 李氏并不多问,只说:“我也觉着这几杯正好,把酒撤了吧。” 撤了酒,众人很快吃饱,孩子们也都困了,李氏让乳母带回去哄睡,又说安氏:“你也去吧,早些歇着,别光顾着孩子们。” 安氏想说的话憋在肚子里,没一个人问,只好带着女儿怏怏告退。 方盈看得清楚,知道必有缘故,果然第二日就听说安氏把妾室都安排去了后罩房住。 “说是大郎和小三娘都大了,该有自己的屋子,大郎还要读书写字,就和小五郎住了东厢,小三娘住西厢,两个小的都养在三娘房里。” “这么说,从前这两个孩子没养在三嫂跟前。” 白桑回道:“是,听说在汴京府里时,那两位姨娘都住厢房,三娘跟前已有大郎、小三娘和小五郎,顾不过来。” 方盈禁不住笑了笑:“如今分出去了,后罩房也安置不下孩子和乳母,就能顾过来了,还真是贤惠。”怪不得昨晚是那副神态。 立春疑惑道:“三郎不是很护着姨娘么?竟然答应了?” “一时理亏吧。”再怎么不是东西,过后知道踢的是女儿身边的嬷嬷,总归也不好再为妾室去跟儿女争住处。 “况且他也不是护着姨娘,他是嫌三嫂不够‘贤惠大度’,没让他过上妻妾和美的好日子。” 立春道:“世上哪有那样的事?” 这府里不就有么?从小看着夫人行事为人,纪延昌怕是做梦都想让安氏做李氏第二,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配不配。 三房一场小风波,在纪府这座新宅里并没有荡开哪怕一丝涟漪,李氏仿佛不知道,歇了两日,便和高氏、方盈拟出宴客名单,依次送出请帖。 因为有孕,方盈全程只动动嘴,到宴客当日,也因不能饮酒,坐在了未出阁的小娘子那一席,散席后早早回房歇着。 办完乔迁宴,进了四月,李氏才终于发话,让人去请冯容来,见了一面。 冯容有些拘谨,但李氏对她颇为礼遇,让几个孙女认真拜了先生,并将小花园那边的小厅布置成学堂,从四月初三开始授课。 方盈不放心,头两日都以陪鸿儿为由,去旁听一会儿,但到了第三日,她就觉着不用去了。 “冯姨母早有准备,只开头有些慌,而且我瞧着,她是打算因材施教,怀芸毕竟大了,识的字也多,怀芷怀荑稍差一些,怀蓉回汴京才开始识字,比我们鸿儿强不了多少。” 五个孩子参差不齐,教起来自然也要有所区分。 纪延朗点点头:“那是很用心了。” 两人说完此事,又商量休沐日阖家出游的安排,四月的天不冷不热,风光正好,方盈身子还不重,害喜也轻了,正好陪着李氏出门散心。 却不料还没到初十休沐,西北便传来胡骑大举进犯府州的紧急军情—— 作者有话说:啊!竟然50万字了![裂开] 第150章 “府州有黄河天险,胡人选此处来犯,先失地利,永安军更是出了名的英勇善战,咱们只管安心出游,想来很快便有捷报。” 李氏瞥一眼小儿子:“放心吧,你娘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了。” 下首安氏附和道:“可不,去年胡人最近的时候,在城中就能听见战鼓。” 纪延朗看过战报,镇州城内能听见战鼓声,是不可能的,但上了战场的人都会夸大,何况三嫂这样的内宅妇人,遂笑道:“是我的错,忘了娘和三嫂去年在镇州就见过胡人来犯了。” 于是休沐日一家人欢欢喜喜出府郊游。 纪延朗带着孩子们玩闹了一回,给母亲和嫂嫂们敬了酒,又陪哥哥们饮了几杯,瞅见个空,自己去替了立春,扶着方盈漫步林荫道。 “这回人太多了,吵闹得慌,下次不带他们,只咱们一家三口出来玩。”纪延朗边走边说。 方盈觉着偶尔热闹一回也挺好的,但他后半截话方盈爱听,便笑着应一声好。 谁料还没到下个休沐日,纪延朗便接到护送特使前往夏州的军令。 他在母亲面前一派轻松之色,说前两年去过银州,这一趟轻车熟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方盈便以为真同那次一样,至多月余就回来了。 谁料回到房里,方盈交代侍女给他收拾行装时,纪延朗却冒出一句:“外袍带两身就行,里衣多带几套,夏衣做得了么?” “有两套新做好的。”杏娘答道。 “都装上。” 方盈等侍女去收拾了,才低声问他:“怎么?这回要去很久?” “我也说不好。”纪延朗眉头微蹙,“上头只说是护送特使,但却调集了五千禁军,其中一多半是骑军,我总觉着不对劲。” “难道是定难军有什么异动?”方盈问。 纪延朗道:“我也这般猜测,但若定难军真有异动,五千禁军又太少了些。” “你们上次去银州,去了多少人?” “一千。” 那是很不对劲了,方盈也不觉皱起眉来,纪延朗见状,忙握住她手,笑道:“也可能是我想多了,胡人正进犯府州,兴许朝中只是谨慎起见。” 方盈不欲他反过来担心自己,点头道:“那你多加小心。” 纪延朗揽住她,伸手轻抚她小腹,低声应道:“放心。”又嘱咐她,“这话别告诉娘,省得徒增烦忧。” “我知道。” 纪延朗又叮嘱了些孕期保养之事,方盈笑道:“又不是第一回,再说如今娘也来了,嬷嬷们都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纪延朗收紧手臂,轻轻一叹,“是我本该一直守着你的。” 方盈鼻头微酸,却还是笑道:“国事要紧。” 纪延朗低头亲了亲她脸颊,只盼着这趟差事真如表面这么简单,早去早回。 第二日一早,纪延朗拜别母亲,与兄嫂们道了别,一手抱着鸿儿一手牵着方盈,往垂花门走。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 自从知道他要走,鸿儿已经问了不下五遍,纪延朗同之前每一遍一样,耐心答道:“爹爹也不知道,但回来之前,一定给你娘和你写信。” 鸿儿抱住他脖颈,小脸贴上去,扁嘴道:“我不想让爹爹走。” “你忘了爹爹是做什么的么?” “做官的。” “对,做官的要听谁的?” 鸿儿摇头:“不知道。” “听朝廷的,朝廷派爹爹出远门,爹爹就得去,这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鸿儿听不懂,她爹便叫她一会儿去上学时,问问冯先生。 方盈听到此处,笑着唤女儿下来,“时辰不早了,爹爹得启程了。” 鸿儿依依不舍地下了地,牵住娘亲的手。 夫妻俩该说的话,昨晚都已说了,纪延朗摸摸女儿的头,冲方盈一笑:“我走了。” 方盈点头,目送他大步出门。 之后纪府一切如常,方盈虽然难免惦记,还是尽量不去多想,将心思放在眼前事上。 冯容在熟悉了纪府几个小娘子之后,依据每个人的学业进度重新定了上课时辰,像鸿儿这个凑数的,巳时初到,上小半个时辰课,即可回去,午后也不用再来。 怀芸三姐妹则是早饭后便要上课,鸿儿和怀蓉上课识字时,放她们三个休息玩耍,巳时正回来上课到午时,午后还有一个时辰的课。 怀蓉除了早课不用去,后面都要随姐妹们一起,冯容叫她午前描红习字,午后跟着旁听,听不懂也不要紧,先练练能老实坐着听课的耐性。 安氏对此事意外得上心,还拉着方盈说怀蓉早上也能早起,能不能跟冯先生说,让怀蓉跟怀芸她们一样上课。 方盈 劝她说怀蓉才开始读书,就这么一天到晚地去上学,先生讲的还是她听不懂的课,万一厌学就不好了,不如听冯先生安排,循序渐进。 “还是我们把孩子耽误了。”安氏听完,叹息一声。 “怀蓉才七岁,没耽误什么,三嫂放心吧。” 安氏心想,怀蓉是不晚,大郎却已经九岁了,要不是他那不长心的爹,哪至于才开蒙读书?但这话她是断不可能在妯娌面前说的。 方盈不知她心思,回想起自己在冯容面前说过三嫂挑剔,私下还跟立春说:“是我小人之心了。” “娘子只是忘了冯先生和太子妃的关系。”立春边给方盈捏腿边道。 方盈愣了一下,才失笑道:“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她是冲这个。” 立春摇头:“娘子看重的是冯先生的学问,自不会想这些。”又说三房的人没少同她们和五娘院里的人打听冯家的事。 冯家人口简单,打听也是白打听,方盈虽不大高兴,却也没说什么——安氏有心结交,总比没事挑刺要好,至于能不能结交上,就看她自己了。 不过今年过完年,周从善一直没有信来,只传了句一切安好的口信,方盈不踏实,私下向李氏打听。 李氏先让方盈安心,说新年太子太子妃在东宫设宴,皇子王妃和康宁公主夫妇都去了,“没有信来,想必是谨慎起见。” 卫王兄妹闹那一出,惹得官家遣了内使回汴京,东宫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方盈一颗心刚放下,定难节度使被杀、夏州叛乱的消息就传到了洛阳。 “母亲、六弟妹放心,六郎他们已护送特使安全撤到延州,定难节度使长子还在京中,料想朝中很快便会发兵平叛。” 李氏点点头,问回话的纪延辉:“是谁杀了定难节度使?” “说是定难节度使之弟,叫武仁礼。此人不愿归顺我大陈,反而与胡人暗通款曲,事情败露后,定难节度使大约顾念兄弟之情,叫他来询问时没多防备,却被此人当场以利刃刺死。” 李氏若有所思:“怎么这么巧?” 方盈点头附和:“是啊,官家刚遣了特使去夏州……莫非就是为此事去的?”难怪要调五千兵马护卫特使。 纪延辉恍然:“弟妹是说,武仁礼通敌是朝廷先侦知,而后遣特使去知会定难节度使的么?” “我只是想起六郎启程之前,无意间说过一句这次调了五千禁军护卫特使,现下看来,朝廷应是早有准备。” 李氏看一眼方盈,才问纪延辉还打听到什么。 消息刚传开,纪延辉只打听到这么多。 等他告退,李氏才问方盈:“六郎是不是早就察觉不对了?” 方盈不敢隐瞒,老实答道:“他是觉着不大对劲,但当时接的军令只是护送特使,六郎也……” “我不是责怪你们,”李氏轻轻一叹,“他早有准备是好事。” 方盈宽慰婆母:“只是夏州一地作乱,朝廷还有所防备,料想很快便能平定。” 李氏却摇头:“夏州是定难节度使驻地,武氏世代经营,像武仁礼一样不愿归附的,可能不在少数,再说北边胡人还没撤呢。” 方盈早听纪延朗说了许多次定难军不好收,又何尝不知平叛没那么容易?只是想宽婆母的心而已。 此刻见李氏看破,便只笑道:“还好定难节度使长子留在了京中。” 有这一位在,武仁礼想自立定难节度使,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果然,第二日纪延辉就打听到,定难五州如今只有夏州被武仁礼占据,其他四州都不肯听他号令,但也没有出兵攻打,似乎都在观望。 官家追封定难节度使武仁祐为西平王,任命其长子武从安为定难节度使留后,权知夏州,号令银、绥、宥、静四州发兵夏州,讨伐武仁礼。 “六郎他们会同彰武军一道前往夏州平叛。”纪延辉最后说道。 李氏点点头:“咱们就安心等报捷吧。” 她面上一派笃定,却没两日就带着几个儿媳去了白马寺上香礼佛,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好在西边不久便传来捷报,大军围住夏州后,武仁礼被武仁祐部下所杀,武从安顺利进城,平定叛乱。 李氏和方盈都很惊喜,以为纪延朗不久便能随军回朝,谁料朝中迟迟没有班师的消息,五月底胡人都退兵了,纪延朗只辗转送回一封信,说还在清剿叛贼余孽。 方盈一面让人给纪延朗赶制秋衣,一面心中暗想:官家不会是想趁此时机,将定难五州全收了吧?——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最近搬了个家,又热又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56 第151章 官家确实不愿再等,武仁祐已死,不趁此时机将河西收归囊中,难道还等党项人重新拧成一股绳,继续心存异志、占据五州? 原本官家确实想依庞文徵之策,对定难军恩威并施,徐徐图之的。 但做了十几年定难节度使、在部族中颇有威信的武仁祐,只是对兄弟流露出归陈之意,竟然就有人不服,胆敢暗中与胡人勾结,甚至事情败露后还一不做二不休将武仁祐杀了。 官家就知道这帮党项人虽改了汉姓,骨子里却仍是不受教化、行禽兽之举的夷狄。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军已抵夏州,能迁的迁,不愿意迁的,必是武仁礼同党,清剿了便是。 六月初,武从安率亲眷入京,献五州之地,愿与武氏族人长居京师,官家重赏之后,给他那几个顺服的叔伯、兄弟都另封了官。 纪府上下都以为六郎这回总该回来了,却一直等到天气转凉,进了八月,方盈身子都已经很重了,才终于把人盼回来。 李氏见到儿子,看他虽胡子拉碴、脸黑黢黢的,身形却比走时健壮,便放了大半的心,略问几句,就叫他先回房洗去风尘,待会儿再来。 又把没认出爹爹的鸿儿留下,好让他们小夫妻回去能安心说话。 方盈二人出了正房,纪延朗看着她高高鼓起的肚子,叹道:“总算赶在你生产前回来了。” 方盈从见到他,就有些眼热鼻酸,这会儿听他这么说,鼻酸之余,还有些委屈:“还说呢,鸿儿都认不出你了。” 纪延朗摸摸唇边胡须,笑道:“刮了脸就好了。” 他伸出双手,搀扶着方盈慢慢往回走,问她身子如何,肚里这个有没有让她受苦。 方盈六月里给他送衣物过去时,捎带了一封信,但也只是简单说了家中都好,胎儿安稳之类的让他安心,并没有细说。 “这些日子就是腰痛得厉害,晨起两腿也肿得很。”方盈自己反手扶着腰,边走边说,“我记得怀鸿儿那时候,腰累是累,但好像没有这样疼。” 纪延朗手也扶上去,关切道:“是不是胎儿更大些?我记着一样的月份,鸿儿那时好像你肚子没有这般大?” 方盈道:“何止肚子大,我自己也更胖呢。”她提起这个就烦恼,“饭量也更大,我都不敢吃饱。” “不吃饱也不行吧?你信中不是说曹御医来西京了么?没请他来看看?” 曹御医就是先前给方盈看诊那位御医,五月才奉召来到西京,方盈点头道:“看过了,但我怕胎儿大了不好生。” 看过了,却没提御医怎么说的,显然御医还是叫她要吃饱,但纪延朗也知道她这心病,是从三房那个因胎儿太大难产而死的姨娘身上来的。 便说道:“不怕,如今我回来了,每日多陪你走走就好了。” “夏州不用再去了么?前些日子,五伯听人说此次去平乱的禁军,半数都要留在河西镇守,娘还有些忧虑,怕你也要留在那边。” 纪延朗笑问:“只有娘忧虑么?” 方盈侧头看他一眼:“你还想让谁忧虑?” “没有没有。”纪延朗赶忙说,“你不忧虑才好。” 方盈道:“我有什么好忧虑的?左右你 去哪,我和孩子就跟着去哪。” 纪延朗心中一热,面上却笑道:“我可舍不得让你和孩子们去,夏州北边就是沙漠,风沙极大,你看我脸都糙了。” “能不去当然还是不去的好。” “咱们不去。”纪延朗道,“不过大表哥他们那一军都留下了,朝廷还调了一万厢军过去修筑堡寨,听说还要迁汉民过去垦荒种田。” 两人说着话回到房中,杏娘回禀说热水已经烧好,方盈便叫纪延朗先去沐浴,“我如今是伺候不了了,要不叫……” 她本想叫个侍女去给纪延朗洗头发,他却抢先道:“我自己洗,你歪着同我说话就行。” 方盈便随他了。 等纪延朗进了浴桶,方盈靠坐在内室床上,和他说些家中近况:“四娘他们五月份到的,莒国公府宴客,娘带着我也去了。” “正经姻亲,不是外人,去热闹热闹也好。” 方盈笑道:“说来奇怪,怀鸿儿那时,总想出府走走,哪怕是去河岸上吹吹风都高兴,这一回却总是懒怠动,哪里都不想去。” 李氏就是看她格外不爱动,怕她在家里闷坏了,才特意发话,叫她一起去刘府赴宴的。 “是么?”纪延朗惊讶,“连这个都会变?” “是啊,你走之前还说咱们再出去玩,那时我还是乐意出门的,等到……差不多就是夏州叛乱的消息传回京之后,我就越来越懒怠动了。” 纪延朗觉着很是奇妙,禁不住盯着方盈肚子看了几眼,道:“莫非是个文静不爱动的女儿?” 方盈伸手抚一抚腹部,笑道:“未必是同这个相关。”又想起来说,“对了,荷花妹妹也有喜了。” “是吗?几时知道的?几个月了?” “上个月二嫂来信说的,现在差不多……五个月了吧,应当是比我们小三个月。”方盈顿了顿,接着说,“二嫂让我们放心,她已经嘱咐了庄子上的人多照应。” 纪延朗算了算日子:“是腊月里生产么?” “应当是。” 纪延朗很高兴,这一胎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邓家都有后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纪延朗沐浴完穿上衣裳,去外间等到头发干透,梳好发髻,夫妻俩才一起去母亲房里。 他这一去三四个月,好不容易回来,晚间自是要开上两桌酒席,团聚庆贺一番。 方盈如今少吃多餐,身子又重,只在席上陪了一阵,便早早回房。 纪延朗则是和两位兄长多饮了几杯,直到方盈都困得打哈欠了才回来。 “困了吧?怎么不先睡?”他一进门看见方盈就说。 方盈懒懒答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睡了。” 纪延朗走过来坐下,端起她面前没喝完的半盏水一口饮尽,叫立春再给他倒一盏,而后道:“我也早都不耐烦了,三哥如今真是话多又贪杯,酸溜溜地说了好几遍我此番平叛有功,官家收复河西,正是高兴的时候,论功行赏,至少官升三级。” “三级?”方盈失笑,“三伯真敢说。” 纪延朗哼一声:“他八成以为我同他似的,让人捧几句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把这话当真,最后没升三级,他好看笑话。” 说完又想起来问方盈:“他这几个月没干什么荒唐事吧?” “没有,你走后三伯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认错,说要痛改前非。” 纪延朗嗤道:“痛改前非?我看是想哄着父亲再给他谋个官职吧?” 方盈笑道:“这不是挺好么?有这事吊着,哪怕是装痛改前非,也消停了几个月呢。” 纪延朗还是有些不快,因为老三既然做出这个姿态,父亲就不能不管他,早晚还是得给他谋官。 他端起立春倒好的水喝了两口,忽然有了主意,“西北正是用人之际,职缺也多,你说让父亲把他弄河西去怎么样?” “只怕三伯不愿吃苦,不肯去。” “他不是看我立了功眼热么?不吃苦,如何能立功?” 方盈笑道:“就算你能哄得三伯去,万一他又故态复萌,惹下祸事……” “到那边反而不用担心这个。” “为何?”方盈好奇。 “因为夏州知州治军严明,且最瞧不上三哥这等将门‘犬子’。” 方盈扑哧一声笑出来,口中却还是说道:“有你这般说自己兄长的么?” “他做都做得,我说不得?”纪延朗借着酒劲,直言不讳,“他就欠丢到夏州那种地方,好好磨炼磨炼。” 这是自己家管不好,想送外人那去严加管教的意思?可纪延昌又不傻,明知西北日子苦,他怎么可能愿意去? 方盈觉着纪延朗也就是说说而已,谁料等朝廷封赏下来,纪延朗官升一级后,还真把纪延昌说动心了。 “那几个留在夏州,原本与我同阶的指挥,都比我赏赐厚,有的还升了两阶,我故意装作后悔,说早知道也留夏州了。” 纪延朗绘声绘色地跟方盈学:“三哥假模假样地宽慰我,说我还年轻,后面有的是立功受赏的机会,我就说对,等你这胎生下来,明年我再想法调去河西。” 纪延昌很是不解,五州都收回来了,再去又没有战功可立,不是纯吃苦么? “眼下明面是收回来了,但五州不是只有武氏一个部族,其余兵强马壮的党项部族,并不情愿归我大陈。” 纪延朗故意压低声音,好像在说什么机密:“后头还有得打呢,不然何必留重兵镇守?” 纪延昌立刻动了心,如今北边眼看着是只守不攻,官家的心思都放在河西,想凭军功加官进爵,还得是去河西更快。 “他跟我打听了好些夏州的事,我故意问他是不是也想去,然后说知州不好相与,当地民风也彪悍,番兵更是对咱们一万个不服。” 纪延朗边说边笑,方盈也忍俊不禁道:“你这么一说,三伯怕是非去不可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纪延朗一脸坏笑,“他自己总把我往坏处想,怪得了谁?” 差不多同一时刻,纪延昌也正同安氏说:“他就是怕我抢先去了夏州,立下功劳,哼,凭什么好处全让他占了?我这就给父亲写信。” 他十分急切,连着给镇州写了三封信,终于得到父亲首肯,并在方盈生产后不久就补了侍卫司都头,前往夏州听用。 第152章 方盈是在九月十九这天生产的。 大清早她正和纪延朗用早饭,腹部突然一阵疼痛,她嘶了一声,纪延朗立即问:“怎么了?” “腹痛,”方盈皱眉,“像是要生了那种痛法。” 纪延朗虽不是第一回当爹,但事出突然,还是有些慌:“痛得厉害么?我让他们去请御医。” 旁边曾嬷嬷稳重得多,先拦住纪延朗,自己上前仔细摸了方盈的肚子,才道:“怕是真要生了,娘子先把饭吃完,吃得饱些。”又叫人去回夫人请稳婆和御医。 方盈却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洗头发了,命人去给她提热水,等一会儿吃完饭好洗头。 纪延朗回过神,也让人往外传话,叫他身边长随去营中告假。 到底是第二胎,房中诸人都还算镇定,在曾嬷嬷指派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稳婆比御医先来一步,确定是要生了,方盈便在侍女服侍下洗净头发,期间鸿儿睡醒,听说娘要生弟弟妹妹了,有些害怕,纪延朗没让方盈分心,自己抱了女儿出去哄。 等方盈洗完,头发挤干水包起来,御医也到了。 她本想等御医诊过脉再把鸿儿叫到跟前哄一哄,但李氏正好这时派人来接鸿儿,方盈便让纪延朗先去招呼御医,自己将女儿拢到怀里,问她:“爹爹都跟你说了吧?” “嗯,爹爹说,今天就知道是妹妹,还是弟弟了。”鸿儿看着娘亲的肚子,目光中还是有些怯意,“娘痛不痛?” 方盈其实刚刚挺过一波阵痛,但听着女儿软软的语调,她还是笑着说:“现在不痛了,鸿儿不怕,去祖母那儿好好吃饭,吃饱了就去上学。” “下学回来就能看见妹妹弟弟了吗?”鸿儿天真地问。 方盈笑着摸摸女儿头上小辫:“娘也说不好,下学你先回祖母那儿,等妹妹或弟弟生下来,爹爹会去接你回来的。” 鸿儿乖乖答应了,方盈才让乳娘带她出去。 之后纪延朗陪着御医进来看过,方盈便进了产房。 高氏和安氏一道过来看她,见纪延朗在房里,安氏笑着调侃:“还是六郎知道疼人,这会儿还在产房陪着呢。” 纪延朗没心思说笑,只说:“别的忙我也帮不上,在这陪着,好歹她疼的时候,能掐我出出气。” “哎哟,女人生孩子,谁还指望你们男子真能帮上什么忙了?” 安氏回完,见高氏已经与方盈说上话,也凑到近前,说了几句第二胎好生、不要怕之类宽慰的话。 方盈听多了这种话,并不当真,又想攒着力气,便只说了句:“多谢三嫂。” 谁知这一胎还真生得很顺,安氏和高氏走后没多久,产道就开了,方盈又痛了半个时辰,曾嬷嬷刚把纪延朗劝出去,腹中胎儿便迫不及待地呱呱坠地。 “恭喜娘子,是个小郎君。”稳婆大声道喜。 曾嬷嬷和侍女们也忙不迭给方盈和纪延朗道喜,又遣人去报夫人。 方盈生得虽快,却并不比生鸿儿时轻松,此刻已是筋疲力尽,对稳婆特意掀开襁褓给她看的那小物件毫不在意,只在看见孩子的脸时,说了一句:“这么看,鸿儿确实白净。” 曾嬷嬷笑道:“小郎君长长就好了。” 纪延朗站在外头窗下,听了个一清二楚,还说:“男娃黑些也不要紧。” 但等到里头收拾好,陪着母亲进去看方盈和儿子时,对着新生儿那皱皱的小脸和稀疏的胎毛,纪延朗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们鸿儿果真生下来就好看。” “什么意思?”李氏不爱听了,“嫌我孙儿不好看?” 纪延朗赶紧说:“没有没有,只是说没有他姐姐好看。” “那怎么了?鸿儿那样好看的才稀少,你当你生下来很好看吗?”李氏瞪儿子两眼,回头安抚方盈,“别听他的,咱们十郎长开了,一准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二房姨娘莲蓬五月里产下一子,所以男娃们排到他们这里,已经是十郎。 纪延朗不敢说是方盈先说的这话,只能赔笑告饶。 方盈倚着枕头,看李氏十分喜欢十郎,便笑道:“娘给十郎取个乳名吧,也让他借借您的福气。” 李氏转头看一眼儿子:“你们没取好吗?” “您还不知道我么?”纪延朗故意扮傻,“取个名能把我愁得睡不着觉。” 李氏斜他一眼,回头看方盈:“盈儿也没有想好么?” 方盈摇头:“原本说等六郎回来再取,谁想到他八月才到家。” 李氏这才答应下来:“容我想想。”又让方盈好好歇着,“鸿儿就先留我院里吧,等满月再说。” 方盈知道婆母是好意帮她分担,让她安心坐月子,当下只能答应。 等纪延朗送完母亲回来,才趁着曾嬷嬷不在房里,跟他说:“我应了鸿儿,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你去接她。” “你不先睡一会儿吗?等你睡醒,我再接她来看你和十郎吧。” “可以晚些再接,但你先抽空去瞧瞧她,不然她散学听说我已经生了,你又不去,该着急了。” “好,我一会儿就去。”纪延朗知道她因生了儿子,愈加疼惜女儿,柔声道,“放心,有我呢,一定不叫鸿儿受委屈。” 方盈这才安心,沉沉睡去,等她朦胧醒来,眼睛还没全睁开,便听到小女娃小声跟她爹一问一答:“娘怎么不回房睡呀?” “娘刚生完十郎,不能出门吹风。” “那怎么不在房里生十郎?” 她爹没立即答话,显然被问住了,方盈睁开眼,给纪延朗解围,“鸿儿……” 她想说鸿儿来了,张口却发觉喉咙干哑,不由咳了两声,纪延朗忙叫人倒水来,又问:“吵醒你了?” 方盈喝水润了喉咙,才道:“没有,睡醒了。”又叫鸿儿坐到自己身侧来,问她,“看过弟弟了么?” “看过了,弟弟也在睡觉。”鸿儿说完,看看母亲肚子,问道,“弟弟怎么那么小?” 这话她刚刚已经问过一遍,纪延朗帮着补充:“她是问你生之前肚子那么大,怎么生出来的十郎那么小。” 方盈笑着握住女儿小手,答道:“肚子大是因为有很多水,你和弟弟在娘肚子里时,都是睡在水里的。” 鸿儿瞪大眼睛:“我能在水里睡觉?” “只有在娘肚子里才行。”方盈接着说,“娘要在这里住一个月,你先在祖母院里,和姐姐们一起睡可好?” 鸿儿平日很喜欢去找姐姐们,偶尔玩高兴了,不舍得回来,就会留宿一晚,但这回是一个月,她觉着还是该先跟女儿商量好。 鸿儿果然立即就应了:“好呀。” “想娘了,或是想看弟弟,就让她们带你回来。” 纪延朗在旁接话:“还有爹爹,爹爹天天都会去看你的。” 鸿儿却问:“爹爹不回来吃饭啦?” 把纪延朗问得一愣:“啊?” 方盈忍俊不禁道:“鸿儿是要陪娘和爹用过饭,再去祖母院里找姐姐们吗?” “对啊。”鸿儿答得理所当然。 纪延朗也不禁失笑:“怪不得你应得这般爽快,好吧,一会儿陪你娘用过饭,爹爹再送你回去。” 方盈却觉得产房不通风,气味不好,等纪延朗送了鸿儿回来,便同他说:“下回鸿儿再要回来吃饭,你就去娘那里一块用饭好了,左右咱们俩也吃不到一起去。” 她吃专门做给产妇的饭,上次坐月子的时候,跟纪延朗虽在一个桌上,也是各吃各的。 “你啊,”纪延朗失笑摇头,“娘是想让你好好调养身子,才把鸿儿接去,你反倒更操心了,要不我明日跟娘说,把鸿儿接回来吧?” “我只是……” 纪延朗按住她肩膀:“我知道,你怕大伙都因为咱们有了十郎高兴,让鸿儿觉得受到冷落,又嫌产房气闷,不愿让鸿儿多来,但你刚生下十郎,最该在意的难道不是自个的身子么?” 方盈愣了愣,才哑然失笑。 纪延朗给她理了理额边碎发,柔声道:“从此刻起,什么都不许操心,万事有我呢。” “嗯。”方盈点头。 “咱们鸿儿也大了,想做什么,有自己的主意,她想你,就想跟你一块吃饭,难道咱们还能不答应?” 也对,方盈终于道:“好,听你的,我不管了。” 纪延朗这才满意,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小声道:“辛苦娘子了。” 方盈眼眶微热,抬手摸摸他的脸,低声说:“你也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 纪延朗应下,又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小婴儿,才回房去睡。 第二日是休沐日,鸿儿不用上学,果然如她爹所料,非要和爹娘一块用饭,方盈也确实无法,只能答应。 好在她也不是日日都要这样,李氏也在怀芸等人上学时,将鸿儿带在身边,叫小丫头陪着她玩,以免鸿儿寂寞想爹娘,方盈这才真正放宽心休养身子。 至于新生儿,除了洗三那日被抱出来见过人,其余时候都在吃吃睡睡,然后日渐一日的白净起来,只是胎发依然不密。 纪延朗伸指戳戳儿子光光的额角,问方盈:“他这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出头发?” “慢慢就长出来了。你还不去吗?不是要给三伯饯行?” 纪延朗不情愿道:“我是真不愿同他饮酒。” 方盈劝道:“且忍忍,饮完这顿酒,明日送走三伯,往后就清净了。” “就怕他去了夏州,还是本性难移……”纪延朗话说一半,觉得不吉利,又咽回去,道,“罢了,我现在过去,你晚上早些睡,我就不过来闹你了。” 方盈答应一声,目送他出去。 谁都没想到,这顿饯行宴竟是纪延朗最后一次与纪延昌饮酒——正如纪延朗担心的那样,纪延昌本性难移,到了夏州没几个月,就因好酒贪杯没了性命—— 作者有话说:就是想把这个人写死,嗯[眼镜] 第153章 报丧的下人是正月初五这日赶回纪府的。 当时京中仍是一派喜气洋洋——元日大朝,官家颁诏迁都洛阳,改元开平,并大赦天下。 由陪都升为真正的国都,城中民众欢悦不已,纪府也因一家之主纪光庭年前受召回京,难得在府中过年而格外热闹。 门房正送走一位来给郡公拜年的客人,眼见一人披麻戴孝奔来,还以为哪个泼皮无赖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年下的,敢来他们府里讹钱,回头招呼人去拦。 没想到那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陆叔,是我啊!吴二!” 拦着的小厮有认出来的,惊讶道:“还真是吴二哥,你不是随三郎去夏州了吗?怎么……” 话没说完,在场之人都觉不对,一齐看向吴二身上孝服,吴二带着哭腔道:“快带我进去见夫人,三郎没了!” 门房赶紧让把人架进去,速速回报郡公。 内宅此时还未得信,方盈妯娌三个聚在李氏房里玩牌,她连输两把,正好有些内急,便让李氏房里侍女春麦先替她玩,自己扶着立春去净房。 生下十郎已过百日,她仍有些尿频,完事净了手出来,听见小娘子们在东次间里嘻嘻哈哈的,就拐过去撩开帘子,见小姐妹几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都笑得小脸通红。 方盈便没出声打扰,放下帘子,正要回去玩牌,门声响动,帘帷掀开,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李氏 院中侍女,见着她便道:“六娘,白嫂子有事回禀。” 方盈停住脚,见白桑面色凝重,先问道:“怎么了?” 白桑示意娘子往边上走几步,而后凑到她耳边,低声回禀:“前院有人见着跟三郎去夏州的吴二,一身孝服,说三郎没了。” 方盈以为听错了:“什么?” “三郎没了,吴二已经去见郡公,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传进来。”白桑飞快说道。 年节里事多,方盈虽生产不久,还是从腊月就开始同高氏一起处置家务,白桑急着进来回报,就是想让她们娘子心里先有个数,一会儿大伙都乱的时候,能站出来理事。 方盈深吸口气,点头道:“你先回去叫杏娘给我和六郎备下素服。” 白桑应声告退,她又让带白桑进来的侍女请李氏出来,“就说小娘子们请祖母去评理。” 她自己则扶着立春的手,缓缓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 没了?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也没有消息说夏州又乱了啊? 方盈正胡思乱想,李氏已经从里间出来,她赶忙起身,婆媳二人对上眼神,李氏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出了何事?”李氏走过来问。 方盈扶住婆母手臂,低声把白桑的话重复一遍,李氏亦是难以置信,正待追问,外面廊下就传来说话声,接着大门打开,侍女打起帘子,管事娘子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夫人,六娘,夏州来人报丧,三郎因被人逼迫斗酒,于腊月二十七日在夏州身故。” 李氏还未说话,里间便传来安氏的声音:“什么?三郎怎么了?” “三娘当心。” 侍女提醒的话音刚落,内外隔断的落地屏风便被撞得嘭一声响,方盈赶忙迎上去,想要扶住安氏,安氏却挥开她的手,踉跄着扑到管事娘子跟前,尖声道:“你再说一遍,三郎怎么了?” 管事娘子不敢说话,看向夫人。 “先扶三娘坐下。”李氏吩咐侍女,自己也在安氏身旁落座,然后才问管事娘子,“回来报丧的是谁?” 安氏听见“报丧”二字,顿时一个激灵,红着双眼死死盯住管事娘子。 “三郎身边长随吴二,他还在郡公书房回话,六郎命奴婢先进来回报夫人。” “六郎还说什么了?”李氏问。 管事娘子道:“六郎只吩咐奴婢这一句,就命人去请御医了。” 李氏心中一紧:“可是郡公……” “奴婢听六郎的意思,只是以防万一。” 李氏这才安心,但转头看一眼已僵成雕像的安氏,又不由心下叹息。 “我不信。”安氏忽然开口,“吴二人呢?叫他来见我,我不信!” 李氏吩咐管事娘子:“看着吴二出来了,就叫他进来见三娘。”又跟安氏商量,“让她们扶你回房去等可好?别吓着孩子们。” 东次间的孩子们其实已经听见外面动静有异,这会儿都安静下来,若不是有嬷嬷拦着,就要出来看了。 安氏听见说孩子们,略微一怔,两行热泪落了下来。 高氏在安氏撞上屏风时,便起身跟了出来,此刻见到三嫂这副情状,十分不忍,走上前亲自帮她拭泪,劝道:“我送三嫂回去吧。” 安氏眼泪落下来,心神也回来一些,有些话确实不便在夫人这里问,她扶着高氏的手站起身,凄然道:“多谢五弟妹,我自己回去就好。” 又转向李氏,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李氏忙弯腰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安氏哭道:“夫人,三郎为人所害,您和郡公可一定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李氏道:“三郎是郡公跟我的儿子,他若为人所害,我们怎会放过害他之人?好孩子,快起来。” 方盈和高氏一边一个搀扶解劝,安氏才终于起身,擦干眼泪,由侍女搀着回去了。 李氏等她出去,立时吩咐所有内外管事来见,又让方盈和高氏先回去摘了首饰、换上素服再来。 方盈匆忙回到院中,就听说六郎也回来了,快步进得房里,正好撞见换上素服出来的纪延朗。 “我得出去一趟,三哥总归是官身,突然身故,夏州那边按理该有奏报,各衙门虽然休务,但总有当值之人,我去打听打听夏州如何上报的。”纪延朗一口气说完就要走。 方盈忙拦住:“你先别急,三伯到底怎么没的?” 纪延朗搓了搓脸,道:“夏州那边将定难军打散,与禁军混编,三哥他们那一营有三个党项人都头,吴二说,这三个党项人极为傲慢无礼,瞧不起三哥靠父荫,几次三番挑衅。” 他并不相信三哥像吴二说的那般诸多忍让,还有什么想同对方比武,无奈营中不许,最后只好改为斗酒,但此刻无从证实,也只能这般说给方盈听。 “吴二说出事前一晚他们已经斗过一回,三哥饮得大醉,当日白天便不太舒坦,直说头痛,但党项人又叫三哥斗酒,还故意说些激怒三哥的话,三哥受不得激便去了。” 这日又是醉得不省人事,吴二等人将纪延昌背回住所,自称小心伺候一夜,三郎都没叫人,等天亮三郎还没动静,去叫时才发觉人已没了。 “父亲悲怒交加,恨不得亲自去一趟夏州。” 方盈道:“三伯去了夏州,行事这般隐忍么?” 纪延朗拉住她的手:“我也觉得不像,多半是那刁奴怕担干系,将事情都推到旁人身上。父亲本来初八就该启程,如今家里有丧事,得上报朝廷告假,我怕官家问起来,父亲说出吴二的一面之词,与夏州奏报不符……” “那你快去。”方盈松开手。 纪延朗点头,又说:“再给我装几套衣裳,明日一早我带人去迎三哥灵柩。” 方盈应下,等他走了,便吩咐立春等人先给他赶制两套孝服,现在穿的素服不过是备着平时谁 家有丧事,去吊丧时穿的,并非正经孝服。 纪延昌去世,纪延朗他们兄弟都应服齐衰,方盈让做得宽大些,好套在棉袍外面,自己换上素服,去了金玉簪钗,匆匆赶回正院时,却听说郡公回来了,正与夫人议事。 方盈去厢房和高氏一起等了半晌,李氏才叫她们过去,吩咐先将府中各处年节彩饰摘下,赶制麻衣孝服,又命外管事去白马寺请僧人做法事,并往各家亲眷去报丧。 最后让她们俩把孩子们带回去,“怀芸三个,盈儿也先带过去,替我照看两日。” 方盈赶忙答应,带着四姐妹告退,直到走出正院,才想起来,悄悄问高氏:“怎么没提设灵堂?” 高氏也悄悄道:“在外亡故者,灵柩不能入京,要设也是在城外设灵棚。”她停了停,又接道,“兴许是想直接送回蜀中。” 也是,既然不能入城,还得回蜀中安葬,何必绕这一圈?不如直接从夏州回蜀中。 方盈带孩子们回去,先把她们安顿在鸿儿房中,鸿儿不知出了何事,还很欢喜,怀芸却隐约听见家里有丧事,一张小脸都吓白了。 叔父/伯父过世,孩子们都要戴孝,方盈便缓缓说了实情,鸿儿听不懂,最先发问:“过世是什么?” 方盈揽住女儿,问她:“你记不记得爹爹说过,你还有一位大伯?” “嗯,爹爹说大伯去地下了。” 方盈点头:“对,三伯跟大伯一样,也去地下了。” 鸿儿没见过大伯,三伯却是见过的,疑惑道:“三伯不是去做官了么?怎么又去地下了?” 方盈也想知道,好好的去当官,怎么最后饮酒把自己饮死了? 这个疑问,到傍晚纪延朗回府,又有了另一番解答。 “夏州奏报,只说三哥与党项人都头有私怨,营指挥设酒说和,也就是那刁奴口中的前一晚斗酒,奏报中说三哥因醉得不省人事,被党项人嘲笑,心有不甘,私下又约了斗酒。 “父亲把吴二叫来,说我们已经看到夏州奏报,让他重说一遍,这刁奴竟说他是一片忠心,为了三哥身后名才那般说的。” 纪延朗轻轻一拍几案:“我当日真不该逗引他去。”命丢了不说,还丢尽纪家脸面。 方盈抬手轻抚他肩背,劝道:“这怎能怪你?你也是望着三伯好,才让他去的。”停了停,又问,“那丧事呢,到底如何办?” “父亲叫我迎了灵柩,直接扶棺回蜀中落葬,他已让五哥给二哥和四哥都写了信,等他们到洛阳,再同五哥一道陪三嫂和侄儿们回蜀中。” 纪延朗轻轻一叹:“父亲很是失望,他本以为三哥这回真改了的。” “不追究党项人了么?” “夏州已经按军法处置过了,营指挥降级留用,几个党项人都头处以杖刑,夏州知州还给拨了赙金。父亲虽然不满,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让党项人给三哥赔命。” 方盈看着时候不早,没再多问,只嘱咐纪延朗路上不要急,天寒地冻的,保重自己身子为要。 纪延朗口中答应,当晚早早歇下,第二日一早穿上孝服,拜别父母,带人出城,赶往夏州。 府中安氏在见过吴二后,就病倒了,纪延昌生母贺姨娘,听闻三郎没了,日夜啼哭,也把自己哭病了,直到纪延庆回府,亲自去安慰了贺姨娘两回,她才渐渐病愈。 安氏虽还病恹恹的,却也不得不挣扎起身,带着长子怀冲、庶子怀顺,与纪延寿三兄弟一道启程,回蜀中为丈夫操办丧事。 纪光庭告了几日假,直等到送走他们,才返回镇州驻地—— 作者有话说:“都头”是一个官职,大概管100军士的样子。 然后兄弟之间,包括父母为非长子,都是服“齐衰不杖期”,“不杖”指在丧期内不手持“哭丧棒”。 赙金类似于丧葬费。 最后是死在城外或者外乡的人,一般灵柩都是禁止入城的,尤其都城,除非有皇帝特旨(比如红楼梦里的贾敬),否则只能在城外设灵棚,或者像尤氏一开始布置的那样,直接停灵在寺庙里。本文这个老三显然不具备资格。 第154章 纪延朗一行直到二月中才回到洛阳府中,此时太子都已率同留守东京的官员到了洛阳。 “怎么瘦了这么多?”夫妻二人刚从李氏院里出来,方盈便忍不住心疼地问。 纪延朗摸了把脸:“你不说我都没觉着。”确实凹下去,没有肉了,“可能来回奔波的,三千多里地呢,没事,养养就长回来了。” “我看三嫂也瘦得狠了。”安氏本来两颊圆润,是个圆团脸,现在瘦得尖下巴都出来了,身上衣裳更是空空荡荡,叫人看着便心中叹息。 纪延朗点头:“这一路三嫂都是强撑着。” 二人说着话回到房中,方盈照例伺候他沐浴,谈起别后诸事。 “太子入京,你跟太子妃也终于能通消息了吧?”纪延朗问。 “是啊,可算是通消息了,你知道么?原来太子妃去年也有孕了,赶在腊月二十八生的,是个小郡主。” 纪延朗惊讶:“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年节里一点都没听说?” 方盈道:“腊月二十八才生产,第二日就是除夕,消息哪有那么快传来?” 纪延朗恍然:“是啊,初五咱们就接到丧信了。” 说到此事,方盈想起来问:“四伯见到三伯棺椁,没闹吧?” “没有,父亲不是特地嘱咐他了么?” 纪延朗听二哥纪延寿说了,父亲特意等着四哥到家才走,就是想亲自告诫他,不许生事,让三哥好好入土为安。 “是,但我没想到四伯真这么听话,毕竟三嫂都不甘心,始终还是觉得三伯被人害了。” “三嫂这么想情有可原,四哥最清楚三哥脾性,何况夏州已有定论,父亲也发话了,他自己又没去夏州,有什么好闹的?” 纪延朗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又说:“而且四哥远比三哥有城府,以前就同谁都亲亲热热的,这回更是,时不时就拉我们忆当年,抹着眼泪说小时候如何如何。” 他虽然不满这两个异母兄长,但陡然间没了一个,难免觉得世事无常,剩下这个主动示好,再抓着从前那些事也没意思。 “总归还是亲兄弟。”纪延朗最后道。 “是啊。”方盈从前也与安氏处不来,如今却还是心疼她和孩子们。 “不说这些了,岳父可有信来?” 方盈听了这话,终于露出笑容:“不光有信,还托你办事呢。” “什么事还值当说托我?交代一声,我去办就是了。” “你先擦身,把衣裳穿上,出去再看信。”方盈给他裹上湿发,洗了洗手,便先出去了。 纪延朗好奇得很,飞速擦干身上,穿好衣裳出去,外间方盈已经找出信放在小几上,他过去坐下,迫不及待打开信笺。 “二娘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吗?”纪延朗边看信边惊讶道。 “啊,今年都十四了。” “开封府判官,与岳父大人共事过几年,彼此知根知底,等岳父出任外官,也就不是上司下属了。”纪延朗边看边点头,“难得有这么相当的人家,怎么还要咱们去相看?” 方盈笑道:“你怎么不想想,开封府规矩那么严,王判官和我爹无缘无故哪来的胆子,敢起结亲的念头?” 纪延朗恍然:“是太子殿下?” 方盈含笑点头:“太子妃着人同我说,太子殿下卸任开封府尹,听说王判官家有个儿子,聪敏好学,年方十六便颇有才名,就问可曾娶妻,王判官说没有,殿下便提起我们家好像有个年纪相当的女儿。” 这王判官是那年楚王谋逆案后进开封府的,虽然也颇得太子殿下信重,但终究不 如方承勋在开封府年久资深,此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趁着年节走动,便与方家相看了一回。 “我爹虽然满意,但他们如今都还在开封府,这就定下亲事,总归落人口实,正好王家那少年郎要来西京应试,我爹就想让你见见。” 方盈略一停顿,“太子妃也说,多看看本人品行再定下不迟。” “好,等我去打听打听,最好是咱们一块见见。” “不急,人家要备考,你也先歇歇再说。” 恰好这时侍女来报十郎醒了,纪延朗忙说:“快抱过来,回来还没瞧见鹮儿呢。” 鹮儿是李氏给十郎取的乳名——她顺着“鸿”这个字,想各种飞鸟,又要意头好,又要叫起来好听,便想到了从前在洋州看过的朱鹮鸟。 孩子抱过来,一见着他爹便有些怕生,不肯让他抱,还是方盈先接过来,让鹮儿坐在自己腿上,纪延朗才能凑近了瞧瞧胖儿子。 “头发倒是长好了,但还是没有姐姐好看。”他边说边捏捏鹮儿的小胖手,“我走这四十多天,他胖了不少吧?” 方盈似笑非笑道:“你还嫌他胖?娘可是说了,鹮儿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纪延朗辩解道:“娘是嫌我说鹮儿不好看,故意的。” “还说你五六个月的时候,比鹮儿还胖呢。” 纪延朗:“……娘就是欺负我不知道,也没人给我作证。” 方盈握着鹮儿手臂,低头亲亲他,笑道:“你还不是欺负我们鹮儿不知道?” “你这会儿护上短了,刚生下来的时候,谁先嫌弃的?” “我可没有,我只说鸿儿白净。” “那我也没有,我只是说鸿儿生下来就好看。” 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房里侍女都禁不住笑,小鹮儿听不懂,只伸着胖手,想去够小几上的信笺。 “这个可不能给你。” 纪延朗把信笺折回去,让立春收起来,等头发干了,重新梳好发髻,和方盈去李氏院里陪母亲用午饭。 鸿儿这次倒没有不认得她爹,但纪延朗刚到家时风尘仆仆,李氏便像上回一样,将她留在了房里。 这会儿见着爹娘过来,就眼巴巴的望着,看得纪延朗一颗心都要化了,赶忙蹲下来伸手,“来,鸿儿,爹爹抱。” 鸿儿笑逐颜开,扑到爹爹怀里。 旁边方盈见房里只有她们祖孙,既不见二伯纪延寿,三个侄女也不在,便笑着问:“二伯和孩子们不过来用饭么?” 李氏点头:“我让他们父女不用过来了,晚间再来。” 岳青娥不在,两房人都在李氏这里用饭,确实有些不便,尤其纪延寿明日一早还要赶回东京去,侄女们估计都跟鸿儿一样,舍不得父亲,不愿分席。 但若不分,方盈又不便入座,婆母这般安排,倒是两全其美。 于是到晚间,他们小家也难得的一家四口一同用饭——鹮儿虽然还什么都不能吃,但他正好醒着,方盈就让乳娘把他放到榻上,让他趴着看热闹。 鸿儿很喜欢弟弟,一会儿告诉她爹,弟弟会翻身了,一会儿又夸弟弟头能抬得很高,还拿吃食逗着弟弟,让他抬头给爹爹看。 纪延朗很欣慰,晚间就寝时,还拉着方盈感叹道:“希望他们姐弟长大也能这般要好。” “这事不能只希望,也得咱们做父母的不偏不倚、处事公允才行。” “那是当然。”纪延朗嘴快应了一句,随即便觉得恐怕没那么容易,“我们这次回去,还去大哥墓前祭扫了。” 他攥了攥方盈的手,接道:“你也知道,我跟大哥相差八岁,又在蜀宫住了几年,同哥哥们其实相处不多,二哥就同我说了些大哥当年的事。” 纪延朗说到此处,忽然问方盈:“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记得最深的跟大哥有关的一件事,是我刚回家那年,大哥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去看花灯?” 方盈点头:“说过的,还跟鸿儿说过。” “是啊,但我直到这回在大哥墓前,听二哥说了,才知道那次他也去了的。” “可能你光顾着瞧热闹,忘记了。” 纪延朗摇头:“不是,二哥说,是因为一到灯市,他就跟我们走散了,他只顾着找我们,都没好好看灯。大哥呢,因为母亲嘱咐过早些带我回府,觉得走散了,二哥自会回去,也没找他,结果二哥成了最后回府的那个,还叫父亲训斥了几句。” 方盈隐约听出几分言外之意,便没开口,听他继续说。 “二哥讲这些,其实是想说大哥性情洒脱,不拘小节,但我听着听着,”纪延朗停下来,想了一下措辞,才接着说,“却发觉二哥在我们都没留意的时候,受了不少委屈。” 方盈宽慰道:“一家子兄弟姐妹多了,都难免有受委屈的时候。” “是啊,”纪延朗附和,“所以咱们也别太强求自己,非得做到事事公允。” “……”在这等着她呢! 方盈一把推开他的手:“就为了说这句,用得着绕那么大圈子么?” 纪延朗笑起来:“不是,我真是顺着方才那话想起来的,而且二哥当时虽有点委屈,但根本没怨大哥,他说他从小就特别崇敬大哥,能文能武,有英雄气概。” “嗯,我也听说过大伯文武双全,人品出众,每次出征或凯旋,都有许多小娘子涌去街上看他。” 方盈当年去纪府时,大伯纪延宗还在世,下人们有时候议论起来,都说不知什么样的大家闺秀才能配得上大郎。 纪延朗听说,好奇道:“你见过我大哥吗?” “没有,大伯除了去给娘请安,何曾进过后院?就连你,要不是你们那时候为了躲着人密谋,我也遇不到的。” 纪延朗笑道:“也是。”接着又叹道,“娘常常后悔,当时不该由着大哥,若像二哥似的,十六七岁就成亲,说不定也能留下一儿半女。” 长公主与节度使的长子,又这般出众,想与纪府结亲的蜀中权贵自然不少,但纪延宗年少才高,难免自傲,当时愣是一个也没瞧中,直到战死沙场都没定下亲事。 “大哥走后,有不少人家托媒人递话,想结冥婚,娘说大哥在世的时候,婚事都由得他自己做主,没道理人死了,反而要受这个委屈,一概拒了。” 方盈静静听他说,以为还有下文,谁知他说到此处,打了个哈欠,道:“不早了,睡吧,明早还得送二哥。” 她不由失笑,答应一声,叫立春来吹熄了灯,翻身睡了。 第二日一早,纪延朗送了二哥出城,顺便去营里销假——户部司目下虽还在东京,但最迟三四月份也就迁来洛阳了,到时便可一家团聚,是以兄弟二人都没什么离情别绪。 反倒是纪延庆流露出几分离愁,他准备明日启程返回三交,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洛阳——纪延朗对他的芥蒂虽然消了许多,此刻仍旧觉着,比起不舍兄弟,他怕是不舍洛阳繁华更多一些—— 作者有话说:最近会修改一下前文,尤其是名字部分,我之前就发现鸿儿这一辈的小姐妹,字辈定的不妥——静字是从静儿这个乳名来的,但是静婉亲娘叫岳青娥,我最开始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名字里是不可以出现“青”这个字的哈哈。 本来最简单的改法就是把岳青娥的名字改了,这样就不用想小姐妹们的名字了,但是我好喜欢岳青娥这个名字,不舍得改,所以我想了很久给小姐妹们改什么名字,现在终于定下来和男孩们一样是“怀”字辈,重新取好的名字如下: 纪怀芸(静婉) 纪怀芷(静婵) 纪怀蓉(静娆) 纪怀荑(静娟) 纪怀蓁(静姝),乳名鸿儿 前面提及名字的我会一章一章修改,大家如果看到提示,可以不用理会。 第155章 不过纪延朗在城中来回走了一遭,也发觉洛阳比先前更加繁华,虽还及不上汴京,但已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他回家跟方盈说了这番见闻,方盈点头道:“毕竟真正迁都了,各衙门都陆续迁过来,连今年的春闱也定在洛阳,来了许多考生,能不热闹么?” 说到这个,纪延朗就想到王家那小郎君,“二表哥回乡读书也有几年了,始终没考取,王家小郎君才十六岁,就已过了解试来考进士了,别是什么文曲星下凡吧?” 方盈失笑:“你几时信这些了?人家家学渊源,从小读书,二表哥都成婚了,才想起读书应考,如何能比?” 纪延朗当然只是说笑,他先打听到这位叫王琦的小郎君,来洛阳是住在舅舅家里,便没去打扰,等到三月王琦考完第二场试论落榜,才登门拜访。 他自不会提结亲一事,只说岳父来信,提及两家交好,嘱他照应一二,他却因家中有事回了蜀 中,前一阵回到洛阳才得知此事,但彼时春闱临近,怕打扰王琦备考,这才等到今日。 王琦和他舅舅都知道两家准备结为姻亲,面前这位纪指挥很可能就是他日后的连襟,自也不会挑剔他来得晚,还给他道恼,问候郡公和夫人。 双方客套寒暄几句,纪延朗问王琦来洛阳后可有去游玩,王琦要备考,当然还未去过,又听说他舅舅家也是才来到洛阳,便提出带王琦和表兄弟们游玩赏春。 “放心吧,是个斯文俊秀少年郎。”纪延朗回到家,见到方盈就说。 方盈笑问:“有多俊秀?”她自己问完也觉得不好答,又接着问,“同四妹夫比如何?” 纪延朗道:“比四郎俊,不过王琦身量不高,略显单薄,毕竟年纪小,还未长成。” 两人进去内室坐下,他接着说:“我约了后日带他和他舅舅家的表兄弟游洛阳,等熟悉些了,再邀他来家里做客。” 夫妻两个之前将此事回报李氏时,她就让把人带家里来瞧瞧,纪延朗却担心王琦年纪小,没有父母在侧,又刚落榜,直接来纪府会不自在。 方盈很赞同纪延朗的做法——到府里来拜访,只能看个外貌谈吐,看不出性情,出去游玩就不同了。 纪延朗带着几个少年郎游了一日洛阳,回来果然有许多话说:“我原本还担心跟他们从小读书的说不到一处去,没想到王琦涉猎颇广,也爱读兵法。” 又说王琦落榜,虽难掩失落,但自知不足,所以并不怨天尤人。 “我听他们言语中的意思,王琦诗赋是极出众的,但在论、策上,限于经历见识,难免浅显空泛,以后增广见闻,苦读两年,必能考中。” 进士科一共四场,分别考诗赋、论、策、帖经,前一场取中了才能考下一场,王琦第二场试论就没取中,方盈不太相信再读两年就能考中进士。 但此事在她看来,并不紧要,只问:“既是这样,免不了有些自傲自负吧?” 纪延朗知道她担心什么,笑答:“傲气自然有一些,但不讨嫌。” “你瞧着,他自己对这门亲事满意么?”方盈又问。 “满不满意还看不大出来,但应当是愿意的,他舅舅和表兄弟都对我十分热络,我今日说,过两日接他来府中做客,他也应了。” 方盈道:“以你的官职和咱家门第,他们怎会不热络?” 纪延朗笑道:“是啊,就算看着咱们家,他王琦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放心吧。” 方盈却觉得这是两回事,少有才学、诗赋出众,家中对他的期许自然也高,这门婚事虽是太子殿下开的金口,又有纪府这第二层姻亲,但都只能算是外面光。 方家根基太浅,她不只担心王琦不满意,更怕王琦的母亲见了继母潘氏,瞧出不妥,连带着轻视方荃——她以后可是要嫁到人家家里,在婆母手底下过日子的。 但这话即便是对纪延朗,方盈也不好实说,只能按捺下来,等以后真定亲了,再想法嘱咐方荃。 三日后,纪延朗邀了王琦过府,趁着他来拜见李氏,方盈站在屏风后仔细打量——确实生得俊秀,白白净净的,虽有些稚气未脱,但并不怯场,应对也还算得体。 等纪延朗带着人告退,方盈走出去,李氏便笑道:“是个良配。” 过后方盈把这话和自己所见讲给楚音听,已经当了女官的楚音笑道:“娘娘知道娘子挂心二娘婚事,这两年一直留意适龄子弟,说来还就是王家这位最般配。” “姐姐之前怎么没提?”方盈惊讶道。 楚音笑道:“娘娘只见过王家娘子,没见到小郎君本人,外头说得再好,还是担心名不符实,总得您亲自见过才能作数。” 方盈点点头,又问楚音对王家娘子的看法——其实上次楚音来传话,已经说过王家娘子瞧着是个和气人。 她也知道不管平日为人如何,到了太子妃面前必定都会谨慎小心,但此时实在没处打听去,只好再问问。 果然楚音说一共只见过两回,瞧不出什么,但太子妃让她放心,“娘娘说与其费力打听她为人如何,不如叫他们家知道,二娘身后都有谁给撑腰。” 周从善这是要亲自给方荃撑腰吗? 方盈惊诧,未及答话,楚音已接着说:“上元节娘娘命我去王家赐宫灯,已经将我在贵府教过二娘的事,告诉王家娘子了。” 上元节周从善还在月子里,方盈又感动又心疼:“姐姐该当劝劝的,正该好好休养的时候,怎么还让她为这些小事操劳?” “娘子不一样为冯家劳心劳力?何况有我们呢,没让娘娘操什么心。” 楚音现在出宫比从前方便许多,也去过冯家,深知方盈照拂冯家,不只是给钱给物而已,冯容更因在纪府教小娘子们,整个人都有了光彩,王氏每每提及此事,都对方盈感激不已。 她回宫学给太子妃听,太子妃说方娘子总是这样,帮人如养花,不是简单给点水给点肥就算了,而是精心在意,想尽办法帮人找到最适宜生长之处。 二人话题自然转向冯容,方盈夸了几句冯容把孩子们教得极好之后,突发奇想:“等小郡主大了,要是也能把冯姨母请进大内去就好了。” “能倒是能,但只怕冯娘子不愿意。”楚音道。 这倒是,冯家早已厌倦宫闱争斗,冯容应当是不愿进宫的,方盈笑道:“是我糊涂了,小郡主读书,还怕找不到老师么?” 又顺口问小皇孙可识字了。 楚音说太子殿下倒是想让小皇孙开始习字,但自来到洛阳,官家十分喜爱小皇孙,常常带在身边,太子妃也说小皇孙还没满三周岁,不如等两年再说。 太子留守东京两年,难免与官家有些隔阂,加上新上任河南尹,公务繁忙,没法像那两个兄弟一样,常去官家跟前“尽孝”,难得小皇孙讨了官家喜欢,识字又有什么可急的? 送走楚音,等纪延朗回来,方盈同他说了此事,纪延朗笑道:“那两位往跟前凑也是讨嫌,哪有隔辈亲的小皇孙招人疼?” 方盈也觉得东宫地位稳固,卫王兄弟不足为虑。 两人给方承勋回了信,只等着他和王判官谁先调离开封府,便能定下亲事。 忙完方家的事,纪延寿也来信说已从汴京启程,此次要把汴京府中的家当都运过来,路上行得不快,直到三月下旬,他们一家才终于抵达洛阳。 “可算是又团聚了。”岳青娥拉着方盈的手,叹道,“你不知道我这一年,成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来了就好了,往后咱们天天在一处说话。”方盈也很想念岳青娥,边说边打量她,“我瞧着二嫂清减了似的。” “路上颠簸的,其实没瘦多少,我看三弟妹才是真清减了。”提起安氏,岳青娥也不由叹气,“你二伯说这还好些了,回蜀中办丧事那一阵,比现在还瘦。” 方盈点头:“也是最近才养回来些,刚回来那会还病了一场,娘带着我和五嫂,日日换着班去解劝,日子总要往前看,孩子们都还小呢。” “是啊,三郎真是造孽,自己说走就走了,扔下三弟妹和五个孩子。”岳青娥不住摇头,“听说三弟妹把那两个房里人都打发出去了?” 她问的是两个生育了的姨娘,方盈微微颔首:“回蜀中之前就请娘做主,给了身契和嫁妆,让她们家里人领回去另嫁了。” “是该如此,都年纪轻轻的,花朵一般的年纪。”便是安氏,要岳青娥说,都没必要给三郎那样的人守节。 方盈明白她未尽之意,低声道:“娘心里也不忍,但如今毕竟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纪延昌才死了不到三个月,安氏还在哀痛之中,李氏身为嫡母,更不好多言。 “是啊,不说这些了。” 岳青娥话音一转:“对了,你二伯回东京便同我说,要好好谢你呢。” 方盈惊讶:“谢我什么?” “谢你请的好先生啊。”岳青娥笑道,“芸儿从东京来时,一百个不愿意,说只要不让她读书,做什么都行,这才一年,不光读书读得废寝忘食,还学着自己填长短句呢。” “芸儿本就是好学的孩子。”方盈也笑起来,“我听冯先生说,芸儿写长短句还挺有灵气的。” 岳青娥笑得更加欢悦,口中却说:“冯先生鼓励她罢了。”又问冯容有何喜好,“三个孩子都教得这么好,我们可得好好备一份谢师礼。” 方盈就说冯容生活朴素,不喜金玉之物,送别的都不如送文房四宝。 岳青娥记下来,回去叫人准备好了,又让方盈帮着看过,一块去见冯容,当面致谢,才送出礼物。 “冯先生还这么年轻,真的不打算再嫁了?”送完礼物,回房路上,岳青娥想起来问方盈。 方盈点头:“在前夫家吃了不少苦头,好容易才脱身回到娘家, 自是不愿再嫁,何况说是年轻,再嫁也只能从那四十多岁的鳏夫中找。” “眼下不是有太子妃看顾么?应不至如此。” 方盈道:“奔着这些求娶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岳青娥想了想,轻轻一叹:“也是。” 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她又想起一事来,回头看一眼后面跟着的侍女,低声问方盈:“我才想起来,你房里的立春和杏娘是怎么回事?还不配人么?” “我早答应过立春,只要她不想嫁,就一直留着她伺候。前两年细柳秀竹放出去,本想给杏娘也找个婆家,但她听说立春立誓不嫁,便也跪下来求我,不愿出嫁。” “你就答应了?” 方盈叹道:“她也是个苦命的,嫂嫂知道吧?她原本不是我家奴婢,是我和六郎亲事定下来,赶着备嫁妆的时候,从外头雇的使女。” 杏娘家中姐妹多,从小就都跟着她娘给别人家做活,养家糊口,她爹好吃懒做,嫌做短工来钱少,她姐姐们稍大一些就都给卖去做奴婢,到她,因需要有人照顾最小的弟弟,这才一直留到十五六岁。 到这个年纪已经该嫁人了,她爹既不想出嫁妆,还想要聘礼,自然没人愿意结亲。 “当时她娘也在我家帮着做针线,听说我要嫁到高门去,还少一个陪嫁丫鬟,便求我做主,买下杏娘,不然她爹就要把她卖给一个去南边的客商,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这等事,岳青娥听过不少,但很少有人因为这个就不肯嫁人,禁不住道:“我看她就是见立春不配人,自己也不想出去,怕以后再回你身边,不得重用。” 方盈道:“那也随她吧,日后若改了主意,再找也不迟。” “你啊,就不怕她是有别的想头,才不肯出去么?就算她没有,旁人可也免不了议论。” 方盈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摇头道:“旁人不好说,但她俩绝没那个想头,况且我如今把鸿儿房里的事交给杏娘了。” 鸿儿住东厢,杏娘把方盈房里的事交出去后,除非有事禀报方盈,不然都不往正房去了。 岳青娥也只是想提醒方盈,闻言点头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二嫂可是听见谁议论什么了?”方盈觉着她先前那话不像是无的放矢。 “没有,只是有一些削尖了脑袋,想往你和五弟妹房里钻的。”岳青娥拍拍妯娌的手,“看着五郎六郎没有纳妾罢了。” 她不是那种自己吃了苦,就见不得别人甜的,冷声嗤道:“也不想想,你和五弟妹都已有子,又夫妇和睦,纳妾做什么?” “从娘去镇州,到迁入这边新府邸,府里管事的有上有下,下去的自然不甘心,想再寻法子回来。”方盈看得清楚,自己的威信也立起来了,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如今下人们终于都合到一处,确实该整顿一番,立立规矩,两人商量过,一同回禀李氏,李氏叫她们放开手脚去做,又把自己身边到了年纪的侍女放出去两个。 府中还在孝期,正好清清静静料理内务,等到把这些事理顺,已然到了盛夏。 七月里方承勋改授襄州通判,王家等他交接完开封府事务,便遣媒人上门提亲,赶在方承勋赴任之前过了文定之礼。 “襄州扼守咽喉要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距京也才六百里,是个好去处。” 收到方承勋来信后,纪延朗跟方盈解说。 方盈却不太在意这个,她爹做官的事情,用不着她操心,她在意的是信中说待明年方荃及笄之后再完婚。 “希望王判官能迁转进京,日后也有个照应。” “以王判官的官职和资历,其实不难,只看有没有机遇。” 纪延朗这话说完,仅仅过了一个月,就传来开封府判官王翰迁为大理寺少卿的好消息,他回家告诉方盈,而后笑道:“这下可安心了?” 方盈点头:“要是事事都能这般天随人愿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她太贪心,没几日就有不随人愿的坏消息传来——有党项人纠集部族叛乱,目下已进逼到银州城外—— 作者有话说:在我无数次觉得还有两章就可以完结但始终没完结之后,终于!还有一章就可以正文完结了! 希望这一章不会写太久[笑哭] 第156章 李氏听闻,别的不担心,只问纪延朗:“不会又要你们去吧?” 纪延朗答道:“应当不会,银州同夏州一样,屯有重兵,不至于闹到要京中发兵平叛的地步。” 说这话时方盈以及二房五房夫妇都在,李氏没再多说,过后却单留下小儿子,叮嘱他:“后头万一要派人去银州,不论什么差使,你都给我推了,不许去。” 纪延朗意外:“娘怎么……” “你还问我,自己怎么不算算,从你隆兴四年回家以来,一共在家过了几个整年?”李氏伸手细数,“那年征北赵,一去就是五个月;后来随扈西巡,又是五个多月;去年去夏州,也是四个多月才回来。” 纪延朗赔笑:“这不是军令如山……” “我这还是只算长的,”李氏不接儿子的话,继续说自己的,“今年有三郎的丧事,前年来洛阳也是你先盈儿一步来的,再往前鸿儿出生那年,你还送我去了趟镇州,啊,还有那年楚王被废、你去押送,我还说几个整年,这根本是一个都没有。” “……”还真是这么回事,纪延朗以前没想过这些,此刻听母亲一一细数,顿时哑口无言。 他满怀愧疚回到房里,方盈正和鸿儿逗着鹮儿玩,见纪延朗进来本没打算起身,但一眼瞟过去,便瞧出他神色不对。 “怎么了?”她怕当着孩子不好说,迎上去问。 纪延朗却说没什么事,拉住她的手回到孩子们身边坐下。 方盈也没追问,等到晚间就寝,内室只剩他们二人,才问:“娘说什么了?我瞧着你回来心事重重的。” “心事重重倒没有,”纪延朗摇头,“只是听娘细数我这几年东奔西走,竟没有一年能从头到尾陪着你。” “娘是不想让你去银州吧?”李氏留下纪延朗时,方盈就猜到是要说这事。 纪延朗叹道:“是啊,我都说了京中不会发兵,娘还是不放心。” “因为娘同我一样,知道你人虽在家,心已经飞到了银州。”方盈笑着点一点他胸口。 纪延朗握住她的手喊冤:“我的心明明拴在娘子身上,怎会飞到银州?” 方盈轻轻啐他:“少拿这话哄人,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若是上头有命,你想不想去?” “想去我当然是想的。”纪延朗实话实说,“但我不是为博取功 劳、加官进爵,我……” 方盈接过话:“我知道,你是心里着急,想实实在在尽一份力,让定难五州能像其他各国一样,早日真正归附,进而北定幽云,天下一统。” 纪延朗其实觉着方盈应该能明白自己的志向,但又想到自己以前总说给她搏诰命,去年从夏州回来,跟三哥说的也都是立功受赏,怕她以为自己心里只有功名利禄,便忍不住解释一句。 没想到她不仅明白,还看得如此透彻,一时心下震动,不由握紧她的手。 “我不拦着你,”方盈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轻笑道,“也不用你一年到头,日日在家守着我,总这么朝夕相对,万一厌烦我了怎么办?” 纪延朗听她前半截话,正不自觉微笑,没想到她最后话锋一转,转到这来了,顿时又好笑又好气:“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我几时厌烦过你?哪一回不是你厌烦我唔……” 方盈伸手按住他嘴:“你还说我,你这才是含血喷人呢,我何时厌烦你了?” 纪延朗顺势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含糊道:“颠倒黑白。” 方盈还想再争辩,纪延朗却不给她机会,翻身压过来,直接用唇把她的口封住了。 第二日早上,两人起得迟了些,想起夜里那番胡闹,方盈脸热之余,觉得谁厌烦谁这话,以后还是不提为妙。 用过早饭,纪延朗如常去骑军营,散值后也没在外头耽搁,径直回府想带鸿儿姐弟玩耍,进了房门却发现方盈和孩子们都在书房。 “这是做什么呢?” 他走进去,见书案上堆了几叠纸,方盈正在整理,旁边鸿儿本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在读,见他进来,立即放下纸,跑到跟前,“爹爹回来了。” 纪延朗牵住她手,笑着应:“嗯,回来了。” “我想把孕中杂记理一理,请王姨母帮忙看看,重新编纂了,再誊抄几份。” 这几年方盈和周从善都生了第二胎,对孕中杂记多有补充,方盈还拿给五嫂高氏和四娘兰君看过——纪兰君怀第一胎时不敢看,生下来后,反而鼓起勇气找她借阅,还回来时,也说了些自己生产后迟迟未能平复的苦楚。 方盈虽然都记下来了,但只是附在后面,并未与之前的记述编在一起。 “写这么多了吗?”纪延朗牵着鸿儿,没立即走过去,而是先逗了逗倚在乳娘怀里看热闹的鹮儿。 方盈抬头看他一眼:“你再看看。” 纪延朗还没走近细看,鸿儿已先道:“还有爹爹写的。” “我写的?”纪延朗疑惑地走到书案前,捡起一页纸,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记下的定难各部族概况。 “她们分不清楚,把你写的跟我的都混在一处。”方盈指指右手边那两叠纸,“这都是你的,我粗粗翻了一下,你这些东西其实也该编纂起来,集结成册,以便过后查阅。” 纪延朗虽然字写得不错,落笔记事却全是白话,闻言便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吧,反正我也差不多都记在心里了。” “那这些呢?”方盈将手边两页纸递过去。 纪延朗接过来一看,是他自己对于在定难五州如何招募番兵、扩充骑军,以及如何养马、操练,以配合堡寨攻守易势的见解。 “这些是去年写的了,父亲回来后,我跟父亲谈过,有些看法已经改了。”纪延朗把那两页纸放到一旁,“原先还打算向官家上疏献策,叫三哥丧事一耽搁,就放下了。” “现在上疏也不迟。”方盈拿起那两页纸,放在最厚的那叠上面,“甚至可能比年初更是时候。” 纪延朗愣了愣,想起她昨晚说“我不拦着你”,顿时明白她的苦心。 但昨日母亲刚叮嘱过,他总不能这么快就阳奉阴违,便说:“过两日再说吧,今日难得回来得早,天也好,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方盈也没多说,让人把手稿分别收起来,就同他一起,带着鸿儿和鹮儿去花园里玩。 等晚间孩子们都去睡了,纪延朗才又提起此事,“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但这个节骨眼上疏,若官家看了,命我去银州,岂不是忠孝不能两全?” “你之前同我说过几回旁人上疏建言边事,官家看了,都叫他们去边镇了么?”方盈反问。 “那些人都是文臣,根本不懂边事,官家怎会命他们去?” 方盈当然知道,因为纪延朗每回跟她说的时候,都是骂那些人狗屁不通。 她笑着问:“这么说,你懂边事,去过银州夏州,官家就一定会派你去了?” “那倒不是,我是说万一……” “你是那等因为怕万一就放下自己志向,不做该做之事的人?” 纪延朗哑然。 方盈看他听进去了,不再多言,让侍女打水铺床,泡过脚便上床就寝。 纪延朗人虽跟着躺下了,却根本睡不着,他已经从方盈那句话想到奏疏该怎么写,恨不得现在就拿着手稿去找门客商议。 方盈没有心事,很快入睡,到早上醒来,身边已不见纪延朗踪影。 她起身穿衣,顺势往院子里张望,却没望见人,就问立春:“郎君练完拳了?” “练完了,今日练得短。”立春说着往东面指了指,“现下在书房看手稿呢。” 方盈失笑,这人怎么年纪见长,耐性丝毫不见长,她以为他至少得再琢磨一天,散值回来才去翻手稿呢。 不过笑归笑,方盈也没管他,直到两日后纪延朗自己说:“奏疏写好了,明日就呈递上去,你想不想看看?” “好啊。” 听他说得多了,方盈也想知道到底如何才能真正收服定难五州,别像现在似的,不是这里叛乱,就是那里起兵。 没想到奏疏开篇就说银州之乱,根由在历代积弊,欲治五州,不可急于求成。 方盈没急着发问,一口气读完,才道:“依你这策略,怎么也得三五年才见成效,官家能等得么?” 官家急于收复幽云失地的心思,朝野上下,尽人皆知。去年定难五州归附,很多人都猜官家两年内就要北伐,如今已经一年过去,再等三五年,只怕官家没那么多耐心。 “我原来也心急,恨不能一战定乾坤,把胡人赶回草原上喝风。” 纪延朗摇头轻叹:“但胡人骑军强盛,无论幽州云州,都能极速驰援,河西若不平,不但无法安生养马、壮大骑军,更有后顾之忧,须得留重兵驻守。” 他说的这些,奏疏里或多或少都有提及,方盈并不是不明白,只是担心宫城中那位九五至尊听不进去。 果然,奏疏呈上去后,一连几日都没有动静,当着母亲和孩子们,纪延朗还能一如往常,回到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却难掩失落之色。 方盈宽慰他:“官家日理万机,兴许还没看到。” “但愿吧。”纪延朗应了一句,又忍不住自嘲道,“不过,至少不用担心什么忠孝不能两全了。” 方盈忍俊不禁,调侃道:“这会儿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心意了?” 纪延朗一怔,接着也不由失笑,感叹:“知我者,娘子也。” 母亲那番话虽然一时打动了他,却不足以动摇他渴望施展抱负的心。 方盈一笑,其实李氏又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只是出于爱子之心才拦着,而她虽然也爱纪延朗,却不愿因此束缚他——何况也束缚不住——更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一展胸中抱负。 而且她常日听纪延朗说这些,知道若不能真正收复河西,便无法夺回幽云十六州,现下朝中还有精兵强将,能抵御胡人铁骑,下一代呢? 方盈可不希望鸿儿和鹮儿长大了,还像如今这样年年打仗。 她把这番心愿跟纪延朗说了,纪延朗握住她手道:“我亦有此愿。”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打好大陈的地基,鸿儿鹮儿乃至再下一代,才能真正迎来盛世。 “要不从太子妃那边打听打听?”方盈问。 纪延朗想了想,还是摇头:“再等等吧。” 有她这一番 开解,他已经没有那么患得患失,觉得再等几日也无妨。 于是他又耐心等了两日,终于等来官家召见—— 作者有话说:虽然确实是按一章写的,但越写越长越写越长,想了想还是分成两章发吧[笑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全文完】 第157章 “我待会得去娘跟前负荆请罪了。”纪延朗一进房门,就兴冲冲道。 他今日回来得比往常晚,此刻又双眼发亮,方盈心下有所猜测,但并没说破,还问道:“怎么说?” 纪延朗边快步往内室走,边说:“我刚从宫里出来,官家有意遣我去银州。” “官家采纳你的策略了?”方盈跟在后面问。 “官家命我先去试行。”纪延朗说着话,已经进到里间,“太子殿下和几位相公都在——原来我这封奏疏,已经在宰执中传阅过了。” 方盈帮他脱去官袍,问:“这就得启程去银州吗?还是能过些日子?” “不会耽搁很久,大约三五日就得启程。”纪延朗套上家常袍子,“我先去跟娘请罪,回来再细说。” 方盈给他系上腰带,笑问道:“可要我去救你?” 纪延朗摇头:“你去了,娘只怕更生气。”他自己理理袖口,抬步往外走,到堂屋又站住了,和方盈说,“也别太晚去,比着平日用晚饭的时辰,早一些到。” 方盈笑着一推他手臂:“放心去吧。” 纪延朗这才大步出门。 鸿儿听说爹爹回来了,跑过来却扑了个空,方盈叫她和鹮儿先去玩,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带着两个孩子去正院。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两个孩子在,李氏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看不出是否生过气,方盈顺势瞟了纪延朗一眼,后者微微颔首——看来是谈好了。 吃过饭回房,早早把孩子们打发回去睡觉,夫妻两人终于能好好说话。 “我说完事情经过,就等着娘骂我,但娘只是看着我,半天没说一句话。” 那一刻纪延朗颇为忐忑,他宁愿母亲骂他几句,然后他讨个饶,再好好跪上一会,事情也就过去了。 就在他绷不住要再说句什么的时候,李氏终于开口:“我儿长大了。” “我还以为娘接着要说我翅膀硬了。”纪延朗轻笑,“没想到娘说的是,我都能上书朝廷、为君分忧了,她心里还总当我是从前那个莽撞的少年郎。” 方盈听得心中温软,叹道:“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纪延朗却摸摸脸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少年郎了么?” 方盈斜眼看他,纪延朗嘿嘿笑了两声:“娘那会也是这般瞪着我,让我记得自己已然是两个孩子的爹,以后为官做人要更沉稳庄重。” “三伯才走了不到九个月,娘心里怕是还没过那个劲。” 虽然死的是个不听话的庶子,但李氏本就遭遇过丧子之痛,难免伤怀,方盈叮嘱他得空再去陪母亲说说话,“每回说起河西五州,娘都皱眉,我瞧着,娘八成是嫌那边不大吉利。” “……”竟是因为这个吗? 纪延朗还真从没往此处想过。 说完家里的事,方盈又问他面圣的经过。 纪延朗道:“此番多亏了太子殿下。” 原来官家看过奏疏,虽觉得纪延朗之策很务实,但确实耗时过长,不合他心意,宰执中有知道圣意的,也说银州只是小股党项人作乱,平定了即可,无须施行新的羁縻之策。 官家又拿给太子看,问太子的看法,太子说他从未去过河西五州,对五州内各胡人部族知之甚少,还是看了纪延朗的奏疏才知详情。 “殿下还说,对武氏党项人之外的部族格外施恩,庞相公也提出来过,但之前只一味加官赏金,若加上我这招募番兵之策,想来更能让他们同朝廷一条心。” 方盈点头:“殿下说自己没去过,其实那几位宰执又有谁去过河西,知道那些部族的底细呢?” 纪延朗笑道:“是啊,殿下不好直说他们,便说自己。” 官家当然听出太子的言外之意,加上宰相庞文徵也认为纪延朗之策有可取之处,不妨把人召到御前,当面问询。 “官家还是更看中我的壮大骑军之策,问我愿不愿去河西养马,操练骑军,我当然说愿意。” 说到此处,纪延朗终于想到他这一去,又要与方盈母女三人分离,禁不住低了声调:“鹮儿还小,你们还是暂且留在府中,等我……” 方盈笑道:“现下连给你什么官职都还不知,说这些未免太早。” “也对。” 官职未定,就不知治所在哪,还是等等再说吧。 纪延朗又等了两日,等来了河西五州兵马都监的任命,兵马都监职掌屯戍、训练、边防之政令,官家又特许他招募番兵,组建一支三千人的新骑军。 这次纪延朗把话续了下去:“等我做出一番事业,再把你和孩子们接过去。” 方盈笑着点头:“好啊,到时鹮儿大些了,娘也能放心。” 她当然想一家人在一处,但鹮儿还没满周岁,西北风沙大,气候寒冷,饮食起居比京中差上许多,又是胡汉混居,别说孩子,成人去了也有水土不服的。 于是这一年的九月初二日,方盈只能牵着鸿儿,送纪延朗出门,离京赴任。 他这一去就是十五个月,直到次年腊月才奉召回京。 方盈虽习惯了他时常离家,可以往最多也就几个月,从没像此次一般,一别一年多,好在这一次他留在京里过了年,再去银州赴任时,也终于能带着他们一起了。 纪延朗去河西这一年多,不但组建起三千新骑军,还以田地招募弓箭手,招抚羌人、安顿蕃民,交好回鹘各部,数次剿灭叛军,可以说是政绩斐然。 在此期间,北边胡人也没闲着,两次挑起战端,官家都耐住性子,未曾反攻,此次召见边将,也是想探探底,为北伐做打算。 “我说再给我两年,官家答应了。” 官家不但答应了纪延朗,还任命他为银州知州,在新骑军保障一人双马后,继续扩充招募。 知州是一地主官,不能只管军事,纪延朗又请亲朋好友引荐几位懂民生的幕僚,还特意写信给岳父方承勋请教。 他本来想着岳父那边未必能赶在自己离京前回信,到时转送去银州也无妨,不料方承勋不但立时回信,还特意让方盈二表兄潘载丰亲自跑一趟,将信送到纪府。 潘载丰在祖父身边读了几年书,到底没能考取举人,方承勋去襄州后,就写信让他过去,给他在衙门里找了个差使。 “岳父给我荐了一个在开封府做过书吏的,明日二表兄就带他来。”纪延朗见过潘载丰后,回房告诉方盈,“二表兄说,此人我们还见过。” 方盈惊讶:“我们?在何处见过?”她怎么不记得? 纪延朗笑道:“在街上。”见方盈还是满脸疑惑,他接着说,“就是那年太子殿下刚掌理开封府,岳父一家搬进新宅之后,想给方盛寻蒙师,我们在街上不是偶遇二表兄,他身旁还有一位同伴……” “啊,”方盈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乡音很重的举子,他还想让人家去给方盛开蒙。” “对,叫罗亚之。”纪延朗也是从乡音这一点想起来的,当时他们还玩笑说方盛会学人说话。 “他后来考取了开封府书吏,岳父说此人经过几年历练,颇通实务,只是在开封府没有机会升迁,如今又迁都了,他想谋个更好的去处。” 方盈问:“怎么不考进士了?” “开封府公务繁忙,学业放下几年,很难再捡起来。” 也对,而且去年春闱后,进士科已经改为三年一试,王琦都还没有考中,想到王琦,方盈忽然想起还有些东西要给方荃。 去年王家觉着既然三年后才能再考,不如趁早 让王琦和方荃完婚,方承勋没有异议,于是去年十一月两家便办了喜事,纪延朗都没能喝上喜酒。 方盈这几日收拾行装,攒了一些自己用不上、要给方荃的首饰衣料,准备一道送过去,这会儿想起来,她又找了两本书,连同重新编纂过的孕中杂记,一起放进去,让人明日就送去王家。 该嘱咐方荃的话,前几日他们小夫妻来拜年的时候,方盈已经嘱咐过了,万一方荃有事,除了纪府,还可以找楚音,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周从善也特意让楚音来见方盈,传话说:“娘娘舍不得您去吃苦,但也知道必是您自己想去,不然纪夫人就先拦着了。” “姐姐替我回娘娘,就说我在这富贵锦绣里过腻了,想出去瞧瞧。”方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左右就算在京,也见不着娘娘的面。” 周从善是太子妃,方盈现在虽已有了诰命,但也没有皇后在位,外命妇去见太子妃的道理。而且周国舅已起复回京,无论周从善还是冯家,都没有什么事非得她来帮衬了。 她从小见惯离别,此时对好友、妯娌,甚至王氏和冯容两位,都还能从容应对,但鸿儿毕竟虚岁才七岁,虽然很高兴能跟着爹爹去赴任,却还是舍不得祖母和姐妹们。 方盈告诉她,等他们一家到了银州,她可以给祖母和姐妹们写信,而且他们这一去,也就两三年就回来了。 鸿儿不知两三年是多久,方盈指着鹮儿说:“跟鹮儿的年岁差不多,你算算和他见面有多久了?” 鹮儿伸出三个指头:“鹮儿三岁了。” 年节里总被问几岁,这孩子已经可以随时随地伸出三根手指,对答如流。 鸿儿看看这个弟弟,觉着好像不是很久,又问娘亲,去了银州没有冯先生,她是不是就不上学了。 “没有冯先生,娘教你好不好?” 鸿儿高兴起来:“真的吗?” “真的。”方盈伸出小指头,跟女儿拉勾盖章。 旁边鹮儿也跟着伸出小指,慢悠悠说:“鹮儿也要。” “你要什么?”鸿儿问他,“要拉勾,还是要上学?” 鹮儿先说:“要拉勾,”顿了顿,又说,“也要上学。” “好,娘也教鹮儿。”方盈笑着也跟他拉了拉小指头。 纪延朗正好这时进来,见状便问:“娘三个商量什么呢?” “娘要教我和弟弟读书。”鸿儿率先答道。 “是吗?那你们两个可要好好用功,别到时候哭着来找爹爹。”纪延朗逗了孩子们两句,才问方盈行装可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剩下就是随身日用之物,定了哪日启程了?” 纪延朗道:“十六日,过完上元节就走。” “好。”方盈应了一声,又问,“你跟娘说了吗?” “说了。” “娘没说什么?” “叫我路上别太赶,别累着你们。” 方盈略微放心,自从定了她要随纪延朗赴任,她就一直担心李氏会开口把鹮儿留下来——不是她多思多虑,早有人回报她,说夫人身边嬷嬷看夫人担忧,曾劝说夫人把十郎留在身边。 但李氏一直没有开这个口,直到他们在府中过完上元节,第二日拜别母亲,李氏也没有提过半句要把鹮儿留下的话。 方盈心中感激,临别时情不自禁流下热泪,直到登车出了城门,心绪才平复下来。 “车怎么停了?哎,是姨父!” 鸿儿从出了府门,就有些雀跃,方盈让立春掀开帘帷一角,给孩子们瞧热闹,这会儿听见她说,方盈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然看见王琦和二表兄站在道旁。 “是你姨父和表舅来送我们。” 方盈说着话,见有一陌生文士站在二表兄身旁,两方作别后,那人跟在纪延朗身后上了马,想来就是父亲荐给纪延朗的那个幕僚了。 她让立春放下帘帷,跟孩子们说:“外面没什么可瞧的了,天冷,别吹风了,娘给你们说故事可好?” “好,我还想听火烧赤壁。” 火烧赤壁是纪延朗回家后,陪两个孩子玩时讲的,鸿儿很喜欢听,听了一遍还不够,总要父亲母亲再讲。 方盈便如她所愿,又从曹操率大军顺江而下讲起。 外面纪延朗骑马行出一程,回头看罗亚之坐在马上缩着肩膀,便让随从去跟他说,早间风凉,不若上车暖一暖,想骑马等午间天暖了再骑。 罗亚之早觉着冷了,只是刚到新东主身边第一日,怕纪知州觉得自己吃不了苦,才硬撑着。 这会得了话,立刻下马,让在道旁,等女眷的车过去,好上后面幕僚们坐的车。 “……当时东风正急,火势猛烈,曹军战船……” 车上飘下只言片语,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想来就是纪知州的妻子方宜人了。 罗亚之不禁想起自己当日初到汴京,在相国寺外听人讲死而复生的纪小将军,娶了一房八字贵重的妻室,那时他可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投在这纪小将军门下。 可见人生得失,不在一时,就像曹孟德一路势如破竹,饮马长江时,绝想不到将于赤壁遭遇大败,纪知州当年陷于交趾,必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建功河西,主政一方。 罗亚之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坐上车喝了杯热茶,便阖目休息。 此时他心中钦佩的纪知州也听见妻儿车中传来欢笑,很快下马上车,接替妻子,继续给孩子们讲三国故事。 此去银州八百余里,足够他把几场驰名大战讲完了——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终于写完了![撒花]后面还会写两篇番外! PS:这个罗亚之,就是一章打酱油那个兄弟,在75章也出现过[猫头] 宜人是诰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