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刻鲸舟》 第一章 :大风雨 风云俱动色,非复旧江湖。 北宋·司马光 “没有武林了。” 秣城郊野,风雨晦暝,沈越盘膝坐在破旧的庙殿里,学着多年前师父的口吻低叹,“……独木不成林了。” 殿门缺损了大半,秋雨断续飘进,角落里炉火闪动。与沈越同坐的四人神色各异,都不接腔,旁边神像漆色暗淡,蒙灰的神眼望向庙院:一株老柳树孤零零伫在院中,倒像在呼应沈越的感叹。 “这雨怕是要下到夜里去,”殿外风声一紧,几星雨滴扑在沈越衣衫上,他将膝边的一只竹箱往里扯了扯,仔细擦去箱上的雨水,“诸位都不开口,如何打发时辰?” “咳,小兄弟言之有理,”四人里一个中年男子笑道,“古树荒庙,萍水相逢,正该叙些武林传奇。不过小兄弟你方才那一叹,可着实晚叹了五十年。 另一灰衣年轻人打量着沈越的竹箱,满脸好奇,他背负一柄黑鞘长刀急赶了两天路,不久前才进了这座老君庙,催问道:“俺叫祁开,你们叫啥,刚才说的是啥意思?” 五人便互通了姓名年龄:沈越与祁开都是二十三岁,那中年男子名叫刘独羊,年已四十,与沈、祁前后脚进得庙,自言是个贩丝绸的客商;还有一对二十五六岁的夫妻,男的叫姜平,女的叫冷竹,却称家贫无屋,三年前流落到这破庙,索性收拾出两间厢房来起居,又在庙殿里垒起炉灶,安下身来。 祁开哈哈笑道:“姜大哥,原来俺三个避雨避到你家里来了。”姜平身形颀瘦,眉目峭刻,闻言只冷淡一哼;他身旁的冷竹却笑嘻嘻道:“合该收你们些打尖住店的钱才是。” 祁开摆摆手道:“钱俺没有,咱们好好叙叙,俺在山里憋了十年,什么事都是新的,什么事都热闹,什么俺都爱听!” 说话中,炉上的一锅粥已熬好了,米是粝米,掺了一把碎野菜,粥香倒也溢得满殿;冷竹将五只粗瓷碗分了,五人就着门外的风雨,唏哩呼噜喝得肚暖。 刘独羊放下碗打个饱嗝,这才对祁开解释了两句: 武林之中,门派原本甚多,但在五十年前,僻处庐山的“鲸舟剑派”骤然席卷江湖,各大帮、派、教、门或是归降,或遭吞灭,此后天下武林便仅余一派。 “……譬如说这秣城,从前便有个武林门派唤作‘秋芦门’,是专练快刀刀法的,嗯,此派也是昔年名门大派里最后一个遭灭的……”沈越眼见祁开听得咋舌,漫不经意地补了一句,“祁兄你携的这把刀,就挺像传闻中秋芦门刀客用的刀。” 祁开道:“俺这把刀,是别人送俺的!”说到“别人”时,他脸颊微红。 刘独羊道:“那么祁兄弟是没练过武功了?” 祁开却不吭声了,刘独羊笑呵呵道:“五十年前秋芦门被灭时,门中‘霜芦刀’不知下落,那是历代门主所持的宝刀,锋利无匹,刀身上密布芦花野草纹……啧啧,总不会刚巧就是祁兄弟所背的这把刀吧?” 祁开皱眉犹豫片刻,解下长刀拔出,一声清鸣将风雨声压低,众人瞧去,那刀上乱纹丛生,煞是夺目,拔刀声余音未绝,带得刀身颤动,仿佛那蓬纹路活了过来。 “这、这是霜芦刀无疑,”刘独羊惊道,“祁兄弟,你当真不是秋芦门的‘漏鱼’?” 祁开眉头愈紧,问“漏鱼”是何意,刘独羊道:“昔年鲸舟剑派一统武林之后,有些门派也残活了一些弟子,这些弟子躲藏到江湖上,便是所谓漏网之鱼了,他们大都隐姓埋名,不敢再公然显露武功……” 祁开道:“这又为啥?” 刘独羊自顾自道:“这些‘漏鱼’改换生计,有的种地,有的经商,有的沦为乞丐流民,多年来自也有不少人生子生孙,偷偷收徒,传承下了各派武学,不过天下偌大,他们若不再生事,也没人知道他们会武功,可难免也有‘漏鱼’按捺不住,与人争杀起来,那可就引来大祸了……” “怎个大祸?”祁开瞪眼道,“你这人说话忒不痛快!” 沈越轻叹:“祁兄,你心地十分善良,这才一时没想明白,那鲸舟剑派既已一统武林,从此自不会再允许别派武学流存,否则武林中不是慢慢又会变得门派林立了么……这五十年来,江湖上非‘鲸舟剑客’而身怀武功者,均会遭到鲸舟剑派的追杀。” 祁开得他一赞,很是高兴:“沈兄是个痛快好人。不过俺可不是秋芦门的漏鱼,俺今天头回听说这门派。”说完又瞪了刘独羊一眼。 “不是便好,不是最好,”刘独羊也不着恼,“我也是担心祁兄弟。” “这鸟剑派恁地霸道,哼,若让俺撞见他们…”祁开说到这里,寻思此派既能称霸江湖,必不好惹,便只道,“秋芦门的人都死绝了么,不会再有人来抢俺这刀吧?” 姜平冷冰冰道:“死没死绝不知道,但秣城当地素有传闻,秋芦门被灭时,门中刀客之血染红了城外的芦江,许多刀客化作水鬼,你拿了霜芦刀,不怕这些水鬼夜里缠上你么?” 祁开面色顿白。沈越莞尔道:“水鬼有什么好怕?只要在一尺见方的纸上写个‘嚣’字,投入江水中,便能让恶鬼惧散,这是古法。” 祁开道:“沈兄,你懂得真多。”语气颇为真诚,“等雨停了,俺就去扔纸,最好能叫那些秋芦门水鬼魂飞魄散。” 刘独羊沉吟道:“可是据我所知,当年秋芦门与鲸舟剑派交战之地不在江边,而正是在眼下这老君庙里……祁兄弟没瞧见么,这庭院、殿内都留下了刀痕剑痕。” 祁开一惊,先前他只见这庙破败,却没留神细看,转头四顾,果然不光地上、墙壁上,就连那老君神像上都有不少短短的细痕,隐约掩在灰尘下。 “这可不妙,沈兄,你还有法子能灭地上的鬼么?” 沈越听他对秋芦门亡魂如此不敬,恐怕确非秋芦门漏鱼,道:“祁兄是大勇之人,鬼怪是不敢侵扰的。” “你说我有大勇?”祁开喜笑颜开。 “正是。”沈越笃定道,“祁兄你公然背负兵刃行路,那是极易被鲸舟剑派盯上的,可是祁兄毫不放在心上。” 祁开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道:“不错,俺不怕。” “唉,我本以为今日终于遇上了武功高手,”沈越忽然长叹,“可惜祁兄虽勇直仁善,手持宝刀,却并非秋芦门刀客。” 祁开正自回想昨日是否曾在人多眼杂处停留,心不在焉道:“什么可惜?” 沈越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旁边冷竹插嘴道:“祁公子,我识得秣城里的当铺掌柜,不如你将刀给我,我去给你当个高价,你分我三成银两便可。” 姜平却慢悠悠道:“十多年前有个叫常无改的恶徒大盗,绰号‘窃命侯’,武功既高,行事亦精明,可有一次不慎在岐州露了行迹,他连夜逃亡千里,辗转十余处州县,骑马乘船,易容改扮,费尽心思地潜藏了半年多,却也终究在颍州死于鲸舟剑客的剑下……祁兄的手段,想必是比姓常的高多了。” 祁开哼了一声,却不接话,似没听进去;炉膛里哔剥一响,他才回过神来,瞧见沈越的忧愁模样,问道:“沈兄刚才说什么?” 沈越凄声道:“祁兄,我本想将我这竹箱里的东西赠你,换取祁兄帮我报杀师之仇……只可惜你也并非武功高手。” “杀师?谁杀的你师父,”祁开想到沈越那句“独木不成林”的叹息,似也对鲸舟剑派不满,便道,“难道是鲸舟剑派的人?” 沈越点头:“祁兄当真聪明之极。” 祁开笑道:“你先说说,你这箱子里有什么?” 沈越转头瞧着殿门外,满院黄叶都被雨水打透了,透过庙院半塌的院墙,能望见芦江边依稀的人影;他怅然道: “我也不知道。” “你怎不知?”祁开奇道,“莫非这箱子是你新得的?” “这箱子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沈越道,“十三年前我初遇师父时,他便背着这竹箱。个中曲折,就不便细说了。” 祁开愈发好奇:“俺这人最爱听故事,你细说说,兴许俺能帮你呢!” 沈越沉吟不语;姜平忽道:“沈……沈兄弟,你说你有师父,莫非也是个练武的?” “我师父只是个说书唱曲的卖艺人,我被他老人家收养,习惯了称他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不少江湖往事,但自己并不会武。” 沈越说完凝视祁开,诚声道:“既然祁兄想听,我自当说出,那是因为我钦佩祁兄的为人,至于祁兄能否助我报仇,倒在其次。” 祁开胸口一热,大声道:“你只管说!” 他话音刚落,沈越便低声叙说起来,仿佛这件事在他心中压抑了太久,不吐不快。 “十岁那年,我因病独自住在越州的山里……” “不对不对,”祁开忍不住打岔,“你才只十岁,一个人在山里吃什么,睡哪里,这怎可能?” 沈越眨了眨眼,忽然一笑:“祁兄真是厉害,我才讲第一句话,就被你识破了,这故事是我瞎编的。” 祁开一愣,他本来愈觉与沈越投缘,可现下又有些琢磨不透了,似乎当沈越认真诉说时,眼底总藏着一丝狡黠,当他嬉皮笑脸讲话时,声音底下却又流动着一股肃然。 “沈兄,你……”祁开说不清心中感觉,但见沈越收敛了笑容、慢慢低下头去,他又不禁愧疚起来,脱口道:“是我不对,我不该疑你,你接着说吧!” 沈越道:“祁兄言重了,不过当年我确是独住在山上猎户存放铁夹、绳索的小木屋里,有天恰逢我师父进山采药,他老人家走南闯北,什么活都干过,也懂些医术,那次他没采到药,却收养了我,为我治好了病……” “我见他背着一口竹箱,却将药丸、火石等杂物都另放在行囊里,便问他怎不统统收进箱子,他笑笑说,那箱子可不能轻易打开……往后几日我跟着他行路,不住瞧那竹箱,但见根根篾条尚带着些许青翠,似是刚编成箱子不久,我便换个法子询问:‘师父,你最近可是得了什么宝贝?’师父摇头否认,我随即醒悟:箱子是新的,里面的东西可未必也新……” “又过了十来天,我随师父远离了越州,乘船去峡州投奔师父的旧友,不料在长江上遭遇了水匪,那些水匪精悍狠辣,将船客一个个拉去船头问话,交不出一两银子赎命钱的,便被挑断手筋丢下水去……我与师父连三钱银子也无,我自知命在顷刻,索性坐下来闭目歇息,忽听身旁箱子开合声,却见师父从箱子里取出一物,未等我看清,便敛入了袖中。” “师父拍拍我肩膀,径自走去了船头,那水匪头目见他不‘请’自来,似颇惊怒,我远远瞧着师父挨了好几下踢打,又慢慢爬起来与水匪交涉,他将袖中物交给水匪头目,那头目背对着我,迎着风浪端详那物事良久,最后竟将那物事还给了我师父,还对我师父一揖……” “随后,水匪头目命船靠岸,放我师徒俩离去。当日我连连追问师父,他却说已答应那水匪头目,绝不吐露他们身份详情,故而也不能对我解释清楚。” “到得峡州,师父的旧友却已被人害死,师父为替友报仇,带着那只竹箱去见当地一位豪绅,回来时我问他那豪绅是否答应帮忙,师父手抚竹箱,只叹道:‘且等消息吧。’等了几日,那豪绅派人送来了师父仇人的头颅。” “师父很是高兴,逗留在峡州半年之久,辗转各处茶楼酒肆说书卖艺,其间那豪绅还曾来听过一回书,临走时打赏了不少银两;再后来,那豪绅自己也死于非命,我们师徒俩便也离开峡州,继续漂泊……” “此后的数年里,我与师父挨过饿,遭过冻,旁人的欺侮谩骂更不知经受了多少,有好些次我求恳师父,将那竹箱里的宝物拿出来,换些吃的用的,度过难关,又或者再带着竹箱去见一两个贵人,换得他们为我师徒俩出头……可师父每次都苦笑着说:‘傻孩子,哪有这般容易?’” “有时我梦见师父拿着竹箱去见了皇帝,换回来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美食美酒,我欢喜得从梦中惊醒,随即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不免埋怨师父,师父便会讲许多好听的故事给我听,有些是他在茶楼里都没讲过的、只讲给我一个人听的稀奇故事……” “有时我也想过,趁师父不注意,偷偷打开箱子瞧瞧,但我不愿惹师父伤心生气,始终没这样做,如果没遇到师父,我早已病死在越州的山里。对我而言,箱子里的宝物再重要,也不如师父重要。” “到我追随师父的第七年,师父得罪了鲸舟剑派的一位高手。那人动了杀心,不惜违背门规也要杀死我师父,那是在北方郓州城外的黄河故道上,我被打跌在地,真正怕了,狂吼乱叫着让师父赶快取出箱里的宝物,换回性命,那高手听得好奇,扯过竹箱打开,我吐出嘴里血沫勉力扭头,见那高手低头对着竹箱,似乎愣住了,我未及欣喜,却听他哈哈笑起来,他说:‘可笑,可笑!张敬远,也真难为你了……’” “‘敬远’是我师父的字,我平时只知师父叫张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全名,下一瞬,师父便被刺穿了胸口。” “那高手扬长而去,师父倒在血泊里,伸手颤巍巍指着不远处的竹箱,我赶忙爬起将竹箱抱到师父身前,那箱子敞开着,但我却顾不上看了,我用力睁大双眼望着师父,一霎也不敢眨眼,我知道稍一阖眼,再睁开,师父可能就已永远离我去了,血从额头流进我眼里,像盐一样……我一直没眨眼,但师父还是死了。” “师父临终前叮嘱我说,那箱子不要轻易打开,只有在遇到真正武功高强且心肠侠义之人时,才能取出里面的东西来,兴许能换其相助。我答应了师父,在他面前将箱子合拢,直到今日,也没再打开过。” “回想过去,我瞧着那竹箱如草木一般,由青翠慢慢变黄,从新鲜干净的浅黄,到蒙着土灰的暗黄,到后来每根竹条都磨得光滑,变得黄中微微发红,重又晶润鲜亮起来……十三年了,我始终不知箱里究竟有什么。” 沈越停止了讲述,大口喘息数次,似是被风雨迫得气闷;余下四人不约而同都瞧向那竹箱,只觉灰蒙蒙的天色里,殿内外的诸般物事都愈显陈旧,唯独那竹箱异常鲜亮,仿佛刚刚才从沈越的故事里诞生出来。 祁开听得激动,跃起道:“沈兄,你这就将竹箱打开,俺帮你报仇!” “不可,不可,”刘独羊连声劝阻,“祁兄弟,咱们都是素昧平生,你怎好为旁人搭上这么大的干系?” 祁开大声道:“怎么不可?俺小时与沈兄一样,总受人欺负,便愁没人帮俺,如今俺有了本事,沈兄没本事,俺自然要帮沈兄!” “恕我直言,”刘独羊摇头苦笑,“你又有什么本事了?你不过是拿了霜芦刀,也并非秋芦门的传人。” 祁开吼道:“俺本事大得很!”声如惊雷,震得身后那尊老君神像微微晃颤,喀拉一声,残破的殿门朝外倒去,殿内灰尘弥散,那些几十年前的、被尘土掩盖的刀痕剑痕清晰显露出来。 沈越等四人相视震惊,良久无人开口。 “怎么,”祁开斜眼道,“都哑了?” 刘独羊唉声叹气:“祁兄弟,你露了武功,可是已打算将我等杀死灭口么?一定是了,否则走漏了消息,于你岂非种下祸根?” 祁开瞪眼道:“放屁!你当俺是什么人?”说完嘿嘿一笑,又道,“刚才俺想过了,俺这一路上背着刀,被不少人瞧见,也不知会有多少人将俺当作什么‘漏鱼’,俺便要杀,也杀不过来。” 姜平嘴角诮笑:“原来你也‘想过了’。” 刘独羊却又叹道:“即便如此,祁兄弟也该寻个隐蔽地方躲藏起来,以免被鲸舟剑派找见。” 祁开道:“那不成,俺到这破庙有要紧事,是要等人相见。俺瞧这庙里就挺僻静,哈哈,还认识了沈兄这样的好朋友,”他说到“等人相见”时,面容有些忸怩。 沈越瞧在眼里,道:“祁兄你等的人,便是送你刀的人,那人是个女子,对么?” 祁开脸色泛红,点头道:“正是!沈兄,你真是活神仙,难道,难道你也认得袁姑娘?” 沈越拱手道:“我自然不认得,但我看得出祁兄的这身本事与这柄刀,必然大有来历,不知能否见告,也好让我放心将竹箱里的宝物托付给祁兄。” 祁开寻思此事之中却也有自己不解之处,恰逢沈、刘二人见闻广博,正好说出来一同参详,便笑道:“好,刚才沈兄讲了一件稀奇事,我也讲一个,且看谁的更稀奇、更好听。” 祁开当即兴致勃勃地叙说起来,自他出生记事讲起,大事小事都说得极详尽,几人进破庙是在午后,等他讲完,已近黄昏,秋雨绵绵洒洒,点缀着祁开的一字一句……沈越等四人耐下性子,将祁开的过往经历听出个大概: 祁开自幼父母双亡,十三岁时进山砍柴,不慎坠崖,却竟不死,误入崖底一处洞穴,惊见一具骸骨、一册秘籍以及一瓶灵丹,于是他便在洞穴住下,修习秘籍中记载的刀法内功,服食灵丹增进功力,十年后武功大成,出得山来,即遇山贼抢劫;山贼以毒粉攻他,却不知他隐居山中时,曾斩杀一条怪蛇,吞下蛇胆,已是脱胎换骨,百毒不侵;双方激战开来,忽有一红衣俊美少男仗剑赶至,与祁开联手将山贼剿灭。 祁开与那红衣少年并肩行路,言谈甚欢,当夜大雨,两人衣衫湿透,坐在篝火旁烘烤衣裳,祁开这才发觉那少年竟是女扮男装,不由得暗自倾心;翌日那女子自言另有要事,与祁开分别,她对祁开似颇看重,临别时将自己偶得的宝刀赠与祁开,并与他约好,三日后亥时,在秣城郊外的老君庙再会。 于是祁开一路疾行,提早半日到了破庙,等待夜里与那红衣女子重逢。 “俺这事新奇得很,”祁开讲完神情得意,“你们以前准没听过!” 诸人面面相觑,殿内一时寂静。刘独羊干咳一声,道:“难怪祁兄弟不知武林事,原来是自小未出山,涉世不深。敢问祁兄弟修练的是哪派秘籍?” 祁开道:“俺也不知。那秘籍上确是写了名字,叫作什么刀经,不过俺识字不多,前俩字俺恰好不认识。” “那秘籍祁兄可有带着?兴许咱们之中有人识得那俩字。”沈越语气随意。 祁开摇头:“那秘籍俺已……俺已烧了,但俺记得那俩字的模样。”说罢伸手在地上勾勒出两个歪歪扭扭、笔画繁复的字:橐籥。 “俺虽不认得这俩字,但也知绝不是‘秋芦’,”祁开笑道,“刚才俺说自己不是秋芦门漏鱼,可没撒谎。” 刘独羊满脸凛肃,瞧着那“橐籥”二字,道:“不错,这两字念作‘驼月’,意为锻造器物时所用的风箱。祁兄弟,没想到你竟是‘橐籥刀谷’的传人。料想你在山洞见到的那具骸骨,便是橐籥刀谷的漏鱼,他为躲避鲸舟剑派追杀而潜居山里,至死未敢出来。” 祁开好奇道:“这橐籥刀谷是什么门派,比秋芦门如何?” 刘独羊微笑道:“五十年前正道武林中较大的门派有二十四个,称为‘三锋九剡十二铓’,橐籥刀谷是‘三锋’之首,其掌门号称‘刀王’,那是秋芦门远不能比的。传闻橐籥刀谷弟子大都精擅锻刀,所修内家刀法气象恢宏,刀风沉雄激烈,可谓天下威力第一的刀术。” “原来如此,哈哈,俺练的武功果然厉害!”祁开颇为自得,很快脸色却又颓落下去,“他奶奶的,既是恁厉害的门派和刀术,怎么还是让鲸舟剑派灭了?” 姜平冷笑道:“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祁开闷闷不乐,琢磨一会儿,拍掌道:“是了,一定是那鲸舟剑派使诈,耍了什么阴谋毒计!” “非也,”刘独羊叹道,“昔年橐籥谷主与鲸舟掌门之间,曾有过堂堂正正的一战。此战我倒知晓些情形,呵呵,祁兄弟若是爱听,我便说说如何?” 祁开笑道:“我最爱听不过,你快说来!” 一旁的沈越神色却有些诧异,他本待将竹箱打开交与祁开,便也暂缓不语。 刘独羊点点头,也不着急开讲,却从行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说了半天话,又有些饿了,这是我的北地亲戚托人捎来的熏鸡……” 祁开喜道:“你这老头儿,竟还藏了好吃的!”说着就伸手去撕鸡腿,刘独羊道:“且慢,有肉无酒总是不美。”他忽然用力嗅了嗅,望向冷竹。 冷竹悻悻道:“我家这酒可要三文钱一碗。”随即转身去了厢房,不一会儿捧着一坛绍酒回来,为众人斟酒。 “妙哉,”刘独羊拊掌笑道,“有酒有肉,才不枉费这好大的一场雨。” 诸人饮酒吃鸡,那熏鸡黑硬如岩石,撕一缕在嘴里嚼着,奇香无比,再用一口冷酒送下肚去,滋味美妙;刘独羊轻咂了一口酒,慢慢讲述起来: “五十多年前,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便是橐籥刀谷的谷主,‘刀王’秦旌。传闻秦旌修为通玄,所持刀上凿有一孔,便是天地之风窍,刀气能生发摧灭万物。——这自然是夸大其词的神话传说,不过也显出当年秦旌声名高到了何等地步。” “而鲸舟剑派,在当年却威名不盛,既非‘三锋九剡’,在‘十二铓’中也仅排名第七,门徒甚少在江湖走动。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此派中悄没声息地竟出了一位奇绝人物……” 刘独羊说着,以指尖蘸酒水,在地上写下一个“樗”字—— “此字音‘初’,原意是古书中记载的一株大树,不能成材,因其无用而得享天年。当年鲸舟剑派的掌门正是姓陈名樗,二十岁时便早早继任了掌门,却如这樗树一般,此后二十二年都无甚作为。他极少显露武功,偶与几个二三流的剑客斗剑,也不过是略胜一筹,并不引人注目。 “可是长此以往,也有些江湖人察觉:这陈樗虽说每次比斗都是险胜,但也从未败过。于是便也陆续有一流高手到庐山拜访切磋,陈樗推拒不过时,也接了几次战,每次仍是稍胜。” “江湖人这才诧疑起来,却已迟了,陈樗率领鲸舟剑客在一年之内扫荡江湖,灭尽各派,那是在五十年前,那年陈樗四十三岁。 “而秦旌与陈樗的一战,也正是在那一年。” “当时鲸舟剑派兵分数路,已吞灭了二十多个帮派,江湖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那年各派才知,原来陈樗已创出一门剑术绝学,名为‘心舟七刻’,修为远超鲸舟剑派历代掌门,他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将那七式剑术传授给自己的同门,致使鲸舟剑客的武功高出许多门派一大截,武林震骇,一些门派便聚在一起商议如何破解鲸舟剑术,短时里想出了不少法门,交战中无一奏效。” “甚至有名门大派如“万木宗”、“沧声阁”等,枉自占据了广阔山头、富庶地界,却懈怠了武功修练,便连鲸舟剑客的三招两式都招架不住,惨遭屠戮。到那一年入秋,残存的武林门派几乎都寄望于橐籥刀谷——倘若连‘刀王’秦旌都破解不了‘心舟七刻’,整个江湖怕也只得俯首认命了。” “八月初三清晨,有六位掌门带领门徒急赴九华山橐籥谷,拜请秦旌率众出谷,去寻鲸舟剑派决战;他们踏过黄叶行至山谷深处,却见秦旌萧然独立,似笑非笑,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书信。众掌门说明来意,秦旌道:‘不必了,陈樗已经到了。’说着将信笺掷给了他们——那是陈樗向他约战的传书,战期正是当日。” “几乎同时,山谷外喧声四起,鲸舟剑客们持剑疾行,顷刻间已将谷口占据;秦旌来到谷口,收束门下刀客,也不问哪个是陈樗,只道:‘秦某接下陈掌门这一战,今日正午,在谷中‘风伯祠’前静候。’随即转身回谷。” “原来陈樗在战书中言明,愿与秦旌公平一战,倘若战败,便率鲸舟剑客就此退回庐山,不犯江湖。秦旌自忖修为绝不逊于陈樗,但谷中刀客多半却敌不过陈樗的门徒,至于那新赶来的六门派,便是被鲸舟剑派尾随都无知觉,更不堪用。他便对六位掌门说:‘若秦某胜了,陈樗必会守诺退去,诸位不必留滞在此。’” “秦旌将比斗拖延至中午,为的便是让六派弟子趁晌午前从山谷中另一出口离去,可是六派掌门却都深信秦旌必胜,想要趁着陈樗败亡之际,一举歼灭鲸舟剑派,都执意不走。秦旌也不再劝,径自焚香净手,进了风伯祠。” “橐籥刀谷武学以刀风袭人,门人自古有祭拜风伯的习俗,临近正午,有刀客悄悄靠近祠堂,但见秦旌兀自独处堂中,却并不跪拜祈求,而是站在神像面前,嘴唇翕动,似在低声与神像交谈。” “那刀客大惊失色,秦旌此举作为橐籥刀谷传人,是极犯禁忌之事,他素知秦旌孤高冷傲,但此际亲眼目睹其大战在即、与神祇对话,这才明白秦旌之傲,远比在人前展露的更甚。——后来那刀客归降了鲸舟剑派,此事在江湖上传开,敬慕者有之,奚落者亦有之,可是当时秦旌是何心境,又说了些什么,却是永远无人知晓了。” “此时山谷外的陈樗却只是在闲逛,他与一名老农妇谈了几句农事,又让门徒买来一只烧鹅,一边吃着,一边孤身走进了橐籥谷。” “风伯祠前有一片青砖铺就的空地,除却一株苍松,方圆十丈内再无旁物,秦旌站在松树下,眼看着陈樗慢慢走近,却是一个背负旧剑、身穿洗得发白道袍的中年落拓男子。” “秦旌见陈樗满手油腻,眉峰微皱;陈樗丢落一根鹅腿骨,抖了抖衣袖,掬一把虚空,两手来回一搓,油污尽去。秦旌道:‘好个‘以风洗手’。’陈樗道:‘橐籥刀又名风刀,此举也算我一点敬意,可惜今日无风雨。’” “原来橐籥刀在风雨中施展能提增刀势,当日晴空万里,秦旌听后却只淡淡道:‘无妨,我出刀即是风雨’。’两人言尽于此,刀剑出鞘,便在这时,驻守在风伯祠附近的橐籥刀谷弟子忽然觉得周身生凉。” “众弟子赫然仰头:‘变天了?’却见秋阳依旧高照,即将飞过风伯祠上空的雁群却猝然拍翅转向,散乱了队形。” “今晨秦旌便下了严令,此战不允观战,这些看守祠堂的弟子们眼下都聚集祠堂后的石阶上,人人心弦紧绷,潜运内息聆听,但此战过后,这些刀客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风伯祠前面那片空地上一直沉寂无声,恍如荒冷千年的空谷,静得让人心悸;有的却说那空地上偶有几下铮然之音,间隔极长,足见秦、陈二人出手极慎重,许久才互换一招;也有个修为较高的弟子说,自始至终便听漫漫风声一阵又一阵淹过来,刀剑交击如雷霆,到后来刀风呼啸,剑鸣隆隆,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交战,一蓬又一蓬的飞石乱箭如暴雨般倾泻在那空地上……” “后来,也是这名弟子最先按捺不住,领着一群人冲到风伯祠前,却讶然见到祠堂前的一切物事都完好无损,没有一块碎砖,没有一缕断枝碎木,没有飞扬的尘土……秦旌站定了身形,最后一片刀声泼溅出去,刀收在手里,那一瞬似乎人,树,每一块青砖,每一根松针,飘动的衣袂,地面上微颤的影子,天上的太阳,都在该在的位置,万物恰到好处,只此一瞬。” “‘好一场大风雨。’陈樗轻叹。” “秦旌恍若未闻,缓缓坐下,众弟子惊呼奔近,却听秦旌道:“陈樗,你胜了。”一个弟子想将秦旌扶起,自己却也跌坐在地,汗流浃背,原来方才单是聆听这场比斗,便已耗尽他的力气。刀客们惶然无措,这才察觉周遭有无形的温热之物缓缓飘落,似是风的灰烬。” “陈樗扬手将剑掷回剑鞘,不再说什么,转身出谷去了。” “秦旌调息一阵,对众弟子道:‘陈樗虽胜,也不过是略胜我一筹,我已活不过两日;三日后,陈樗也将伤重身亡。’众弟子唏嘘悲痛,再看秦旌的佩刀,但见刀刃上水痕斑斑,宛如刚被大雨淋过。” “两日后,秦旌果然死去;再一日,陈樗却并未身亡;一直到四十三年后,也就是距今七年前,陈老掌门才寿终正寝。几十年来陈樗甚少提及此战,对于秦旌既不贬损,也不赞誉。不过在当年,此战的结果传遍江湖之后,陈樗倒是得了一句称得上江湖公论的评语——” “略胜天下高手。” 刘独羊讲完,将坛中剩酒都倒在自己碗里,一饮而干,砸了咂嘴,似意犹未尽。 几人听完这五十年前的一战,心胸旷阔,不自禁都张望庙外。远近都是雨水,天寒树稀,江岸上隐约传来几声人语,杳杳如在千百里外;风雨声涌入殿内,仿佛是五十年前那场无形的大风雨的余音。 “后来……橐籥刀谷便被灭了么?”祁开满心不甘,却也知自己是明知故问。 “不错,此战后橐籥刀谷便被鲸舟剑派吞灭,那六派想要坐收渔利,留在谷中,自也难逃覆亡。”刘独羊淡淡道。 祁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沉默半晌,忽道:“五十年前刀王敌不过陈樗,但俺可未必敌不过鲸舟剑派如今的掌门!你们可知鲸舟剑派在哪?” 诸人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刘独羊笑道:“鲸舟剑派在哪,祁兄弟,你这一问问得好,那鲸舟剑派总堂是在庐山,另有东、西、南三大剑栈,便是三个分堂了,分堂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百余处剑舻,遍布天下。” 沈越皱眉道:“祁兄,莫非你竟想寻鲸舟剑派掌门决斗么?” 祁开却只鼓着嘴不说话,刘独羊瞧出他有些喝醉了,道:“我忽然记起有要紧事须进城去,就不在此避雨了……” “不行,”祁开猛然打断,“你不能走。” “这是为何?”刘独羊愕道。 祁开道:“你们既知俺会武功,这般走了总归不妥,嗯,你们便也陪俺等人,等袁姑娘到了,俺与她商量过你们再走。”他说完见诸人都不开口,便道:“俺还没聊够,咱们接着说故事……姜大哥,你也来说个故事听听。” 姜平道:“我没故事。” 先前祁开见姜平总是冷言怪语,心里烦他,此刻酒劲上来,摇头道:“胡说,人人都有故事,你怎会没有?不如你便讲讲如何娶得这位冷姐姐。” 姜平径自侧过头,不再理他。祁开大怒,便待发作,沈越劝道:“故事稍后再听不迟,祁兄,我这便将竹箱交托与你可好?” 祁开一拍脑门,笑道:“不错,俺正要看看这箱里的宝贝。”取过竹箱打开,聚精会神朝里看去: 箱子里是一柄宽刃的青铜断剑。 祁开一愣,留意到剑身上镂刻着密乱的纹路,迥异于霜芦刀上的芦花野草纹,倒有些像是内息在经络中游走的心法图谱。——此念一生,他已不自禁依照剑上纹路运起功来,短短数息之间,竟觉内功隐隐又有提升。 祁开惊喜交迸,他本以为自己修练“橐籥刀经”十年,内功浑厚精纯,至矣尽矣,再难有大的突破,可是此际大开眼界,颇有新体悟,仿佛这竹箱里藏着一片更辽阔的的天地。 又运转了数息,祁开运功受阻,困惑中凑近断剑细看,猝觉督脉的几个穴道麻痹起来,内息转瞬岔乱,他颤声道:“这、” 刚说出一个字,身后衣衫振动之声乍起,背上接连锐痛,数股劲道分从“曲垣穴”、“灵台穴”、“腰俞穴”刺入,祁开大骇转身,橐籥刀经上记载的“流风过穴”功夫激发出来,吹散敌人内力,避免了穴道被封;他心知刚才不止一人出手,眼下分不清孰敌孰友,内息愈乱,便要奋起残力,先将诸人都击倒,忽觑见不远处姜平已将一柄短剑拔出至半—— 祁开抽出霜芦刀,未及挥出,双腕、双膝刺痛,刀坠人倒,这才醒悟:原来方才姜平不是拔剑,而是收剑。 沈越趁机蹿近俯身,出指封住祁开周身经络,祁开跌坐在地,心神剧震,兀自瞪着姜平说不出话。 姜平冷笑道:“我们四个都是鲸舟剑派弟子,今日正是为了设局擒你。——我这故事可好听么?” 祁开气得胸口闷痛,想到刚刚姜平出手,便是自己苦练十年,全力施为,也未必能如此迅捷,不由得心下惕然。却听沈越道:“唉,这位祁兄武功如此高,我本以为会是‘五贼’之一呢,那可是一笔大功绩。” “沈兄,没想到,你竟如此害俺……”祁开嘴上拖延,实正在苦思对策,他平素浑噩,遭难之际心绪却沉静下来,暗忖:“上苍待我不薄,使我坠崖不死,因祸得福,必是要让我有一番大作为,今日也绝不会令我折在此地,待我想出法子脱困,定叫……” 正自转念,忽见沈越弯腰缓缓出指,随即丹田处剧痛,祁开脱口道:“你、做什么?” 沈越坦然道:“也没什么,先废了你的内功,以免生变。” 祁开嘴唇哆嗦,饶是他莽撞惯了,这时也呆愣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刘独羊叹了口气,道:“沈越,你们三个平素就是这般擒捉漏鱼么,倒是有趣。” 沈越微笑道:“舻主今日初次陪我们扮戏骗人,便老辣得很。” “你们莫得意太早!”祁开突然大吼起来,“袁姑娘稍后就到,她武功比我高,绝不会放过你们!” “祁兄还不明白么,那位袁姑娘是故意引你来此……”沈越摇头轻叹,“这座老君庙,便是鲸舟剑派的秣城剑舻。” 天色愈昏,风雨声渐弱,祁开却如遭了雷亟似的,怔怔瞧着沈越等四人,许久才喃喃道:“不会……袁姑娘不会骗俺,不会骗……” 刘独羊点头沉吟:“不错,以她身份,原该不屑费心思骗你,想来是你另外关乎什么要紧事,便连你自己也不知晓。” 沈越闻言暗忖:这祁开身上确还有些古怪处,而那位袁姑娘自是本派同门,可又为何将宝刀交予祁开,也着实令人费解,诸般疑点怕是只有等那袁姑娘来到,才能得以解答了。 旁边冷竹却一直在打量那霜芦刀的刀鞘,忽道:“舻主,我瞧这刀鞘上的提梁似是镶金的,不妨拆下来去换银钱。” 祁开一愣,回想起来,似乎自打进了破庙,这冷竹说得每一句话都和钱财有关,暗想:“此女恁地贪财,兴许能有法子叫她偷放了我……” 刘独羊恍若未闻,却吩咐沈越将霜芦刀归鞘收好,微笑道:“祁小子内功深湛,又带了这口利刃,若是正面斗将起来,怕要费不少气力……多亏沈越你的鬼点子多,否则咱们这小小的秣城剑舻只有四人,比不得杭州、泉州那些人多势众的大剑舻,这几年怕也攒不下什么功绩。” 姜平淡淡道:“正面比斗,也未必多费力。” 刘独羊横他一眼:“瞧你方才出剑,修为倒比我还高些了。不过若非这姓祁的先被断剑上的图纹引岔了内息,你也不能如此容易得手。”不待姜平再说,又道,“方才你与冷竹扮作夫妻,可有半点夫妻的样子么,若非祁小子糊涂懵懂,早便瞧出破绽来了,你还有一次险些将沈越称作‘沈师弟’,是么?” 姜平沉默一会儿,硬硬道了句:“舻主教训的是。”刘独羊转头看向地上的竹箱,他听沈越说过那断剑是两年前擒杀一个“鸣石剑派”漏鱼时所获,便问道:“这箱子里本来放的什么?” 沈越道:“不过是些换洗衣物罢了。”一边的祁开听了,几欲背过气去。 刘独羊笑眯眯道:“你刚才讲的故事,一位本派高手杀了收养你的师父云云,诱得祁开透露了自己的武功底细,倒是很聪明……嗯,瞧你讲得声情并茂,这故事不会是真的吧?” 沈越笑道:“自然是假的。” 刘独羊注目他一瞬,点头道:“好小子,真能编。” “不过你那故事里对本派不敬,总归不大好,咳咳,我方才讲述时直呼陈老掌门的名讳,那也不大妥当……”刘独羊继续道,“但我这番借机重叙陈老掌门的往事,却不是讲给祁小子,而是说与你们三个,我知你三人年轻气盛,急着立功,好离开秣城,升去分堂、总堂……但须知成大事者,当韬光养晦,欲速则不达,便如陈老掌门那般天纵奇才,也是蛰伏二十年后才能一统武林。” 三人听他说得严肃,都躬身称是;姜平问道:“舻主,你也说这祁开内功深湛,不知他的武功与‘五贼’相较如何?” 刘独羊摇头道:“我也不知‘五贼’修为高低。但若李舟吾、段妄等人也像祁小子这般能叫咱们四个轻易擒下,那也没本事接连几年四处作乱,而被列为‘五贼’。尤其李舟吾,听闻他的‘剑篱’颇有奇绝处,比起本派剑术或也逊色不多……” 说到这里,刘独羊神情微凛,似觉哪里不对,扫视庙殿内外,未见异样,忽瞥见远处芦江边的那条人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了,隔着稀疏的雨水,江岸边空缺了一块似的,尤显突兀。刘独羊一转头,见姜平已拔剑在手,正凝视庙院左侧—— 一道黑衣的身形高高跃过院墙,落在老柳树的枝杈上,落势太快,迫得周围雨水飞溅,宛如黑龙抖落一身鳞片。“承蒙阁下夸赞——”一记语声劈落,闪电般在诸人耳畔亮起—— “李舟吾幸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章 :渔火 北方大风,青城山陷入烈火,怪浪毁了东海上的百艘船,幼年的李舟吾开始学剑。——这是后来的剑客们回忆颛祐 本书中的朝代为架空封建王朝,年号“颛祐”亦为杜撰。 十七年时最常提起的四件事。 那年李舟吾尚不叫李舟吾,他本是个弃婴,被一个老乞丐养大,那老丐识字不多,加之是在荆州府荆门县李家村捡到的他,便从手边仅有的半卷《百家姓》里找到“李”字,又往后多数了两个字,给他取名为“李周吴”。 直到李周吴二十岁时刺杀鲸舟剑派晋州剑舻的舻主赵嵩,才真正“扬名”:不但惊动整个鲸舟剑派,也才有了现如今的这个名字。 赵嵩性情忧愁放荡,好饮善辩、追慕风雅,每年初春都要独自去晋州城外的重阳亭赏花吟诗。两人在亭中斗剑之前,曾有过一场对谈。江湖人都说,两人所谈正是各自对剑道的体悟;在道理上,赵嵩辩赢了李周吴,稍后却死在了李周吴剑下。但也有不少人说,李周吴经此一战后剑境大进,正是因为听了赵嵩的一番高论,受益匪浅。 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当时李周吴来到亭外,赵嵩先问其姓名,李周吴道:“在下李周吴。” “好名字。”赵嵩点头叹道,“‘小舟从此逝,何处是吾乡’,李老弟也是漂泊人。” 李周吴道:“不,是姓李的‘李’,姓周的‘周’,姓吴的‘吴’。” 赵嵩皱眉道:“阁下到底姓什么?” 李周吴道:“……姓李。” 这便是两人斗剑之前的所有对话。李周吴杀了赵嵩后,觉得“李舟吾”这三个字不错,从此便用了这名字。到李舟吾二十九岁时,为救朋友独闯鲸舟剑派三大分堂之一——凉州“铜马剑栈”,苦战后在重重围困下脱身远遁,更是让这名字传遍天下。 赵嵩死后,鲸舟剑派开始追查李舟吾的来历,赫然发现其竟是昔年江湖魔头“伪菩萨”关阴的徒弟。关阴杀人越货,恶贯满盈,早已死去多年,他平生独来独往,没想到死前将“剑篱”传了下去。 那是在李舟吾十岁时,一个白发苍苍、满身鲜血的老剑客,遇到了一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孩童:以关阴行事之狠辣,本该是立即杀死李舟吾,以免泄露自己行踪,毕竟关阴那时刚甩脱鲸舟剑客的追杀不久,可是李舟吾却成了关阴一脉单传的弟子,个中缘由,一直是武林中的一个谜。 ——“师父,我遇到你时,也是十岁!”少年沈越倚靠在船舷上,听着师父张近讲李舟吾的故事,忍不住插了句嘴。 张近微笑道:“不错,我与那姓关的都是老头儿,可我却不会武功,不能传你厉害的剑术。” 沈越道:“对呀,师父要是会武功就好了。”张近逗他:“是吗,那你一定后悔遇到师父了?” 沈越想了想,说:“这是我最不会后悔的一件事。” 张近闻言拍拍他肩膀,温声道:“等到了峡州,找见为师的旧友,咱们便有好日子过啦。”沈越点点头,随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一起眺望江面。 江水悠悠,从沈越心头流过,他今日不太开心,因为不喜欢乘船。他曾听师父说,天下江河湖海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那么家乡的河水,与眼前的江水,也都是同一片水,那么他的娘亲在他五岁时溺亡,过了多年,亡魂早已随着河水流出越州,流淌到天下各处。他一直有个古怪之极的念头,希望天下人都不要乘船,因为水里有他娘亲的灵魂,他的娘亲很瘦弱,是经不起船压的。 他曾将这个念头讲给师父,张近沉吟说:“水里不光有你娘亲的亡魂,还有许多恶鬼,咱们乘船便是压那些恶鬼,不会伤及你娘亲。”沈越听后却又担心那些恶鬼欺负娘亲,张近说:“那咱们便在纸上写个‘嚣’字,投入水中,那些恶鬼便惧怕了,不敢再作恶。” 沈越又问:“那若是活着的人作恶,该怎么办呢?” 张近欲言又止,这一问并不难答,但他见沈越问得认真,便没说出那些惯常的答案,只轻叹道:“又想起小时候的事么?” 小时沈越的娘亲死后,他的爹爹很快续弦,生了弟弟,后母待沈越很不好。后来沈越知道,这样的事世间多有,兴许算不得“作恶”,甚至还可说是“人之常情”,好在小时的他也习惯了,本不难慢慢挨到长大,可是十岁那年他却染上了恶疾,起初只当是寻常风寒脑热,持续月余竟仍不见好。 村里的郎中来看过后说,这病是极难治好的,沈越多半已活不过两个月,且这病迟早还会染给家人,临近几个村子的某些人家,便是因此病成了绝户。沈越的后母听后很害怕,要将沈越赶出家门,他爹爹不肯,后母大哭,说:“你不顾念我的死活,也得顾念昕儿!”昕儿是沈越的弟弟。最后爹爹单独来对沈越说,要将他送去山上的木屋里独住。 沈越十岁时已很懂事,上山那天,他并未哭闹,爹爹说:“你在山上住两个月,我便接你回家。”他点点头,默默跟着爹爹来到半山腰的木屋。自村里的陈猎户死后,这木屋已半年多没人来过,他看着爹爹将屋子稍作打扫、又将一包干粮放进屋里,而后他又跟着爹爹走到屋门外。 爹爹打量木屋周遭,说:“山上怕有野兽,我给你搭个篱笆。”木屋里本就积了些竹竿麻绳,篱笆很快就搭起来了,他爹爹擦一把汗,看看粗疏的篱笆,自己也觉太过简陋,便道:“我再给你搭得密些。” 沈越心想若真有什么虎狼,怕是篱笆再密也挡不住,但只道:“嗯,密些好。” 他爹爹听了这话,很是高兴,愈加卖力地干活,似乎篱笆每密一分,心里的歉疚便能少一分,篱笆修好后,他爹爹已是汗流浃背。沈越看着气喘吁吁的爹爹,想说句“谢谢爹爹”,又觉太残忍,终于没说出口。 爹爹临走前说:“我过些天便来看你。”此后沈越便自己住在山上,二十多天过去,爹爹并未再来。 直到沈越在山上住满一个月时,他在屋里听见响动,恍恍惚惚地奔出木屋,却见山道上走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背负竹箱的陌生人。 那天张近上山本是想采些草药,却见一个孩童跌跌撞撞地向自己急奔过来,眼神中一点儿防备也没有,执拗又委屈地望向自己,仿佛自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张近一眼便瞧出沈越身患重病,他见沈越放声大哭,只当他病得难受,便道:“此病我懂些治法,不过有几味药须得到越州城里买。”便带着沈越下了山。 经过沈越所住村落时,才知村子里几天前来了一拨劫匪,沈越的爹爹、后母、幼弟俱被杀害,沈越独自住在山上,反而躲过一劫。 沈越与师父一起埋葬了家人,悲伤之余,心里难以抑止地生出一丝宽慰:也许爹爹真曾打算上山来看自己,甚至已说服了后母,要来接自己回家,只是不幸遭遇了劫匪,才没能来。 进城的路上,沈越忽然问张近:“怎么样才能不难过?” 张近想了一阵,道:“少着眼周遭,多看看天上,便不难过了,你瞧天上的风也好,雨也好,太阳也好,白云也罢,都是没有心的,离世间又远,它们一定都不会难过……” 沈越便仰头瞧去,雨珠扑面,黑衣人落足于庙院中的老柳树上。一瞬间姜平已掠近树下,沈越与刘独羊、冷竹紧随其后。 刘独羊叫道:“不可妄动!”姜平顿步抬眼,见那人黑巾蒙面,两鬓灰白,眼神冷冷下瞟,便道:“下来接剑。”沈越手提断剑,朗声道:“李舟吾,没想到你竟自投罗网。” 那李舟吾看也不看沈越,觑向姜平手里短剑,嘴角轻笑。姜平大怒,便待跃起出剑,骤然间院中锐风四射,那株老柳树竟突兀崩散,大大小小的碎枝断木朝着秣城剑舻四人激射而去—— 四人大惊,李舟吾脚下没了枝杈,自然而然地坠地,趁着四人腾挪闪避之际,如一团幽风卷入殿内,抱起地上的祁开,将庙殿的背墙撞破一个缺口,迅疾远掠。 四人略一定神,反身也从缺口冲出庙殿,发足急追;秋雨渐歇,郊野间已有了几个行人,眼见黑衣人冲来,不及旁躲,已被撞飞出去,李舟吾去势不停,冲向江边,似要夺船渡江,姜平与刘独羊紧追其后,刚掠过那几个晕倒的行人,便听身后沈越道:“这几人伤得重。” 刘独羊叹道:“罢了。”停步呼喝姜平回来,姜平自是不甘,但他一心寻求擢升,从不违反门规,此刻却也不敢不听舻主号令。四人各自为那几个晕厥的行人运功疗伤,将他们送回家中,安置妥当。 而后四人返回老君庙,点起烛台,姜平又提出要过江搜寻李舟吾行迹,刘独羊却又不允: “你且想想,刚才那李舟吾立在树梢,浑身不动,便能暗暗运劲将整棵树震碎袭来,你有这份功力么?” 姜平沉默一阵,道:“难道就任他逃远,将这功劳让给金陵?”秣城是江南小城,距秣城最近的大剑舻便是金陵剑舻。 刘独羊摇头道:“李舟吾可是‘五贼’之首,这天大的功劳,能落在咱们头上?听说魏副掌门病重……咳咳,怕将不久于人世,派中多少大人物想当副掌门的,又岂能不要这功劳?” 鲸舟剑派副掌门魏濯是陈老掌门的师弟,今年已是九十高龄,他当了五十年副掌门,许多弟子自入门便对“魏副掌门”这四个字习以为常,三个年轻人听了刘独羊这话,惊讶怅惘,一时都不说话。 刘独羊又道:“更何况,即便今日咱们合力能将李舟吾杀死,也必损伤不小,不如一切等袁姑娘来到后,请她定夺。” 沈越对袁姑娘是谁早有猜想,此刻更加笃定,道:“舻主将袁姑娘的位份说得这般高,看来她果真是‘袁红衣’?” 姜平、冷竹亦有此猜测,闻言神情微紧:袁红衣近年来名头极响,她出身于永州“细柳剑栈”,年纪虽轻,却是鲸舟剑派永州分堂的副堂主,也是御封的六位“神锋御史”之一,缉拿过不少厉害的恶徒漏鱼。 刘独羊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袁红衣的飞鸽传书。”沈越凑近瞧去,纸色被烛火一映,点点发亮,却是洒了金粉,纸上字迹端正清峻,亭亭若竹: “……路遇漏鱼,疑与李舟吾相关,适逢别事,故引其至秣城剑舻,望刘师叔代擒之,晚辈不日即访秣城……” 沈越心下了然:刘独羊居于城中大宅,素来懒漫,只放手让三个属下去擒杀漏鱼,甚少到破庙来,昨天却突然来到,说须留意过往行人,今日更是亲费口舌诓骗祁开,原是提前收到这传书之故;再往下瞧,却是简述了一句祁开的样貌身形;又瞥向落款,见是“永州袁岫”四字,不禁诧异,他从前听说过袁红衣的姓名,本以为其名为“秀”,便道:“这个‘岫’字着实少见。” 刘独羊笑呵呵道:“听说袁红衣本名秀丽之‘秀’,但她嫌这秀字里几个笔画弯曲不直,便自己改成了同音的‘岫’字。” 姜平道:“这想法倒是古怪。”冷竹瞧着那字条,嘟囔道:“这是从一页粉蜡洒金笺上撕下来的,真可惜,这样的一页纸,能值半钱银子呢。” “看来这祁开果真与李舟吾关系密切,竟让李舟吾亲自来救……”刘独羊喃喃自语,四人各怀心事,在庙殿里坐下歇息。 依照先前祁开所言,袁岫将在今夜亥时与他相见;可是四人等到亥时过去,便连子时也过半了,却仍不见有人来到。 沈越道:“兴许袁姑娘只是随口欺骗祁开,恐怕还要过两天才到。” “那也有理。”刘独羊打个哈欠,“我便回家睡觉,万事明早再说。” 冷竹撇撇嘴道:“舻主,什么时候也给我们三个买大房子?”刘独羊哈哈一笑,径自出庙去了。 四年前,冷、姜、沈三人初到秣城时,这剑舻只有刘独羊自己,当时冷竹便嫌破庙寒酸,说:“咱们鲸舟剑派富裕得很,何必住在这里?”刘独羊觉得有理,便写信向分堂讨来一笔钱款,在城里置办了大宅院,冷竹喜滋滋地以为要住进新剑舻,谁知刘独羊娶了当地一个铁匠的闺女为妻,将那宅院用作新婚的家宅,他对三个年轻人说: “这秣城剑舻是五十年前陈老掌门亲设的,这老君庙的地点,也是陈老掌门亲自选定,其中恐怕大有深意,你们便还是住在庙里,为本派好好看护这庙。” 此刻三人瞧着刘独羊走远,都郁郁不乐,尤其姜平今日,先是未能截住李舟吾,让他救走了祁开,到手的功劳飞远,后又盼着若能结识袁红衣这样的大人物,或能得到晋升的机会,可袁岫今夜却也未至,思来想去,愈觉烦乱,眼瞅沈越好整以暇地摆弄那柄霜芦刀,一股无名火起,厉声道: “沈越,你可知我平素看重你,你怎如此不求上进!” 冷竹顿时蹙眉道:“姜平,你别瞎说。”三人在这老君庙里同住数年,彼此熟稔,说话随便,但她也觉得姜平此话太重了些。 姜平面色铁青地瞪着沈越,他平常与沈越关系颇好,只因遇到漏鱼时,沈越从不与他争抢出手,有时生擒了敌人,依照门规须得押送去分堂,姜平嫌路远耽误练剑,也是沈越自己不远千里赶赴永州;眼下他见沈越不说话,缓下语气道:“沈师弟,你的天赋不在我之下,为何迟迟不能突破境界,成为‘登舟弟子’?那便是因你每天流连茶楼酒肆,和捕快、脚夫混迹在一起,不务修剑的本业。” 冷竹翻个白眼,道:“你倒是登舟弟子,怎么还待在秣城?” 自鲸舟剑派一统武林以来,每四年录一科弟子,每科约莫三百人,这些新入门弟子住进庐山总堂的“聆剑楼”中,由二十名“艄师”传授武学,此后便被遣去各地的剑舻历练,称为“涉江弟子”。只有当弟子将本门心法“寻舟诀”修至“天府内海”之境,才能再赴总堂,经过“登舟传玉”之仪,得传本门至高剑术“心舟七刻”。 而秣城剑舻的三人虽是同科,却只有姜平是登舟弟子,依照门派惯例,登舟弟子本可被调去分堂,甚至被总堂留用,但不知为何,姜平仍被遣回了秣城剑舻。 冷竹这话正说中姜平最痛处,他本要发火,可最近他心里没来由地总似有些怕冷竹,便冷哼一声,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沈越叹道:“多谢冷师姐,不过姜师兄教训的也是。”随后两人各自回房,沈越却不睡觉,沉思一阵,取出一叠纸,提笔在每张纸上都写个大大的“嚣”字,又将纸用油浸了,带着纸走出老君庙。 天上无星无月,沈越脚踩着秋草,摸黑来到芦江边,夜半的江水仿佛也已入眠,水流轻细如小兽鼾声。 沈越将纸一张张投入江中,手里剩下最后一张时,忽听数丈外响起一道清润嗓音:“这最后一页可否先给我瞧瞧?” 沈越一凛,这才留意到岸边一块巨石上坐着一团人影,那人缓缓站起,却是披了黑缎的风帽,在暗夜里极难分辨。沈越正犹豫是否要将手里的纸投出,那人已笑道: “原来是个‘嚣’字,这是古书上记载的驱水鬼之法。” 说话中,那人朝着沈越走近,面目浮现,是一张极俊美的男子脸孔。 “阁下好目力。”沈越赞了一句,将油纸递出,瞧出那人约莫三十岁,气度仿似京城里的富贵公子。那人瞥见纸上有油,却不去接,只道:“你的字写得可不好看。” “是么,”沈越与那公子对视,随手掷纸入水,“不知阁下深夜到江边,所为何事?” 那公子略一静默,道:“这话我也正想要问你,夤夜不眠,当真是来投纸驱鬼么?” “不然呢?”沈越道。 “依我看来,你此举倒像在传递什么讯息。”那公子温声细语,“譬如说,明日在这江水的下游,有个人捞起这纸,便知‘事已办成了’。” 沈越皱眉:“什么事办成了?” 那公子微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举例,又譬如说,你是要提前约什么人相见,你们有个中间人,便是这芦江上的渔夫,他一见到江上飘着油纸,便会设法通知你想见之人。再或者说,你想见的人自己就是渔夫,这就更加方便了。” 沈越失笑道:“阁下所言未免太离奇,我若真想见谁,大可径直去见。” 那公子颔首道:“你要这般说,我也不与你争论。我只问你,邹清远此人如何?”他见沈越不接话,又道:“你总不会不知道此人吧?” 沈越对眼前这人既提防又好奇,斟酌一会儿,道:“我自然知道秣城知县是谁。”他与县衙的徐捕头是好朋友,对邹知县的事确也知道不少。 那公子道:“如今朝廷正在推施新政,邹清远是宁相的门生,想必奉行起新政来是不遗余力的了?” 沈越道:“嗯,听说邹知县爱民如子,凡事亲力亲为,不但带领百姓开垦荒山,还率人丈量现有田地,评定出良劣,以对应不同田税。不过此举也惹得城中一些地主豪绅不满。”他所言都是秣城百姓皆知之事,也不怕被这公子套了话去。 “说得好,”那公子拊掌道,“想要方田均税,天下地主都会不满。你可知天下最大的地主是谁?” 沈越沉吟道:“听说前相顾飞山便是因为反对新政而遭贬黜,难道是他?” 那公子摇头道:“天下最大的地主,是鲸舟剑派。” 沈越暗自惊讶,他从前常听冷竹说想去分堂里做契部主事,如此便能经管诸多钱庄田产、水陆生意,故而他也知鲸舟剑派颇为富有,却没想到竟富到这般地步。却听那公子又道:“据说几天前邹知县孤身犯险,去附近山里招安了一伙盗匪,让他们到县衙当差,可有此事?” 沈越道:“应是有吧,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若是真的,能引导盗匪弃恶从善,倒是好事。” 那公子不置可否,沈越问道:“依阁下看来,这新政能成么?” 那公子道:“宁相主政,可谓是殚精竭虑,细致入微,但听说‘天笈军’的统领左迟左将军似不赞同新政,朝堂上文武大臣不能一心,新政难矣。” 沈越道:“阁下高见。”鲸舟剑派弟子对于天笈军并不陌生,数十年前,先皇尚是岐王时,封地靠近庐山,与鲸舟剑派多有往来,陈樗算是王府的客卿,曾指点过岐王的剑术。本来岐王在当时的诸多皇子中势力并不占优,但他向陈樗求来一页秘笈,上面是陈樗手写的一门脱胎于“寻舟诀”的速成武功,虽远不如正宗鲸舟剑术精深,但更适合军阵兵士习练。 据说岐王得到这一页秘笈后大喜过望,直呼陈樗为仙长,将秘笈称为天书,他先用这秘笈悄然训练起王府亲兵,便是日后“天笈军”的由来。 后来岐王夺得皇位,以陈樗有大功,便要拜其为国师,却被陈樗拒绝,先皇见陈樗不想参预政事,便赐为“世外侯”,不久又请陈樗派出六名弟子,协助刑部追拿武功高强、接连犯案的江洋大盗,这六名弟子,便是第一代的“神锋御史”。 “嗯,你不问问我是谁?”那公子道。 “因为我也不想告诉你我是谁。”沈越淡淡道。 那公子静默下去,转头对着黑沉沉的江面,冷不丁道: “我觉得自己很聪明。” “什么?”沈越一愕。 “这话我是替你说的,因为你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这样想。” “你方才那满脸淡然的神情,就是在这样想。” “你要这般说,我也不与你争论。”沈越笑笑,“我困得很了,这便回城睡觉,告辞。” 他说完便快步远离了江岸,不再回头。 自江岸到城里,一路地势渐高,沈越来到秣城街巷间,缓下脚步,忽觉有些疲累;随即醒悟:与那公子一番对话,不知不觉间竟耗费心神颇多。 他知道那公子起先必是用了收敛气息的功法,才能瞒过他,当即在城中东兜西绕,走走停停,忽快忽慢,确信无人跟踪后,才转入城西“水井巷”的一处小宅院。 沈越进了那院子的厢房,刚掩好门、点起灯,便听床上传来一阵挣扎扭动—— 祁开被捆住了手脚、嘴里塞着麻布,瞪大眼睛瞧向沈越,神情从迷惑、震惊、恍然再到迷惑,呆呆地任由沈越将他嘴里麻布取出。 沈越道:“祁兄,你饿不饿?” 祁开喃喃道:“你、你和那黑衣人是一伙的……” 沈越道:“不错,那人是我师父的朋友。” 祁开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那人武功很高,他现下在哪?”沈越笑而不答。祁开又道:“你这是……这是为什么?” “我想请祁兄将橐籥刀经的秘笈给我。”沈越道,“祁兄并未将那秘笈烧了,对么?” 祁开道:“俺、俺不想给你……”说完才醒觉自己无异是承认了没烧秘笈,不禁一阵害怕,直勾勾地盯着沈越。 “不给也无妨,”沈越道,“祁兄自己教我也行。” 祁开咬牙道:“俺也不想教你……” “那也难怪,祁兄是信不过我,”沈越心平气和道,“对了,先前在庙里,我并非真的废去祁兄内力,只是以‘血螯门’的指法暂时封闭了祁兄丹田,再过几个时辰便能自行恢复。” 先前祁开被那黑衣人丢到这屋里,便一直尝试提聚内力,自己也已发觉丹田疼痛愈弱,僵滞的内息也有松动迹象,此刻闻言惊喜交迸,又疑惑道:“你怎会血螯门的武功?” 沈越道:“你若想学,我教你。”见祁开闷声不吭,又道,“你若不想学血螯门指法,我还可以教你‘龙王坞’、‘鸣石剑’、‘游梦观’、‘天工斧’的武功。” 祁开惊道:“这么多武功,你从哪学来的?” 沈越也不隐瞒,道:“有的是擒杀某派漏鱼时搜到的秘笈,被我偷偷藏起或是抄录;有的是在押送漏鱼去分堂的路上,设法套来的……总之费了些心思,换一本刀经,祁兄你也不亏。” 祁开更加疑惑:“可是、可是你们鲸舟剑派是最厉害的门派,这些什么坞什么观,不都叫你们灭了吗,你学这些武功又有什么用?” 沈越笑道:“为什么一定要学有用的,我就喜欢学没用的。” 祁开自是不信,又问:“你以前也让那黑衣人救走漏鱼吗?” 沈越道:“救你是第一次,要请动那人出手,也没那么容易。这一处宅院是我暗中让徐捕头代我租下的,我也极少来。” 祁开听他说得坦诚,寻思一阵,道:“我饿。” 沈越笑了笑,去厨房煮了一碗葱花面,又往碗里切了几片腊肉,端回屋里,给祁开解开绳索。 祁开大口吃完面,道:“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越道:“我要做什么,不是都已讲给祁兄了么?” 祁开一愣,道:“我还想吃面。” 沈越点点头,又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这回祁开吃得慢了许多,边吃边道: “唔,你是想为你师父报仇……是了,你那仇人多年前便是鲸舟剑派高手,那么你将鲸舟剑术练得再勤,也追不上他……倘若你与他交手时突然用出别派武功,兴许反能出其不意……” 沈越静静听着,祁开越说心中越明白:“你让那黑衣人救俺,也是因为橐籥刀法比那些门派的武功厉害,你若能练到刀王秦旌那般,不,练到俺这般,或许你那仇人便不是你对手了……你让那黑衣人等在江岸边,在得知俺会橐籥刀法后,你便向他发出手势暗号……” 沈越道:“不,我救祁兄是因为钦佩祁兄的英雄气概。” 饶是祁开再憨,也知沈越是在说笑,哼了一声道:“即便你报仇心切,可你当着你那些同门讲述你师父被杀的往事,那也太莽撞冒险了,你不怕他们起疑么?” 沈越哈哈一笑:“祁兄,我不说你莽撞,你倒说我莽撞。不过祁兄的武功修为,我确是很钦佩的,祁兄是已将那橐籥刀经全练会了么?” 祁开得意道:“橐籥刀法共有九重境界,我已练成了第八重,那第九重名叫‘九垓’,刀经上说的太过玄怪,我看当年那秦旌也未必练成,说是只有在生病时才能修练,须先‘导引闭气,以攻所患,心存其体,面、九窍、五脏、四肢、至于发端,皆令具至,觉其气云行体中,故于鼻口中达十指末 引自东晋·葛洪《神仙传》 ……’” 说到这里,祁开猛然警觉闭口。 沈越笑道:“祁兄,你不愿教我,我也不会强逼,但我确有一事想请祁兄仗义相助。” 祁开瞪眼道:“什么事,你还想骗俺?” 沈越道:“此事最后再说,咱们先随便聊聊,听祁兄口音是北地人,却从小在江南一带砍柴过活,想来你爹娘是从北方搬迁过来的?” 祁开皱眉回想一会儿,道:“俺爹娘死的早,俺不记得了。”他顿了顿,吞吞吐吐道:“沈兄,你既说随便聊聊,俺便随便问问,那个,咳,晚上袁姑娘到那破庙了没有?” 沈越道:“她没来,不过她曾传书说,近日会到秣城的。对了,袁姑娘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何要将那宝刀送给你?” 祁开道:“她说我没兵刃,送给我防身。袁姑娘她的传书上……有没有提到俺?”沈越沉吟道:“嗯,她写了你的样貌身形,说你是瓜字脸,宽肩高个。” 祁开讶道:“可我不是瓜子脸呀?” 沈越道:“不是瓜子,是瓜字脸,袁姑娘是说你的脸像一个‘瓜’字。” 祁开悻悻然“哦”了一声;沈越道:“袁姑娘的传书上还说你与李舟吾有关。” 祁开道:“俺不认识什么李周吴、吴周李。”随即问清楚了袁岫的身份地位,叹道,“袁姑娘的地位这般高,我和她今生是永无可能了……” 沈越好奇道:“那位袁姑娘很美么,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祁开垂头丧气,自顾自道:“若是俺活在五十多年前,武林中有挺多门派的时候,兴许便更容易出人头地,与袁姑娘更般配,更不会刚出山就被你们逮住。” 沈越道:“若在门派林立的年代,一个橐籥谷的高手好端端的怎会躲在山洞里?那你坠崖也捡不到什么秘笈。” 祁开怒道:“总归是世道不好!俺苦练十年,换来了什么?” 沈越道:“其实听老辈子的人说,以前的世道更乱,如今反倒太平了许多,江湖上厮杀少了,从前为祸一方的黑道帮派也早被鲸舟剑派剿灭,不过一些流匪散寇总还是有的。旧的坏人死了,总也会有新的坏人出来。” 祁开道:“若说世道太平,为何俺以前砍柴时总受欺负,吃不饱,穿不暖,难道怪俺自己命苦?” “这当然不怪祁兄。”沈越默然片刻,道,“再差的世道,也有富贵之人;再好的世道,也有人挨饿受欺。” 半炷香后,沈越离开了水井巷。 这一次他不再绕路,施展轻功迅疾出了城,来到郊野间,随即一怔:远处老君庙所在之处,竟是灯火通明,在黑黢黢的夜里殊为醒目。 沈越驻足张望,回想先前在庙殿里,自己与冷竹是先熄灭了烛台,才各自回房,即便冷、姜二人重又燃起烛台,也绝不会有这般煌煌明亮。 四野无光,远远近近都是夜风吹动草叶的声音,却瞧不见那些秋草,在野草与江岸之间是孤零零亮起的老君庙,仿佛昏暗海面上的一簇渔火。 沈越心中既觉危险诡谲,又莫名怅然,缓步走向破庙,临近时已听到庙院里人声喧乱,很是热闹。 他皱眉踏入庙院,四下环顾,惊见每一间厢房的屋檐上都挂满了灯笼,映得满院光耀如昼,地面上的碎枝断木已清扫干净,皴裂的青石缝隙也被细细的白砂填平,七名身穿天青色劲装的年轻剑客侍立在殿外。 他们穿的正是鲸舟剑派弟子的常服,只是秣城剑舻的几人为方便诱擒漏鱼,平日里极少穿。沈越皱眉看向庙殿内,更觉焕然一新:先前被黑衣人撞破的缺口已补好,地上铺了雪白的毡毯,一张梨木桌上华烛点点,菜馔精美。在桌子后面,从前老君神像矗立之处,摆了一把太师椅,椅上坐着的赫然是沈越在江边邂逅的那位俊美公子。 刘独羊不知何时已回到破庙,他正陪那位公子说话,瞥见沈越,赶忙喝道:“沈越,你小子到哪里去了,还不快来见过严副堂主!” 那公子微笑道:“无妨,我不久前已见过沈师弟。” 刘独羊一愣,他身后的姜平、冷竹亦神情诧异。庙殿内外一时寂静,刘独羊觉出异样,快步走到庙殿外对沈越道:“你面前的可是‘神锋御史’之一、本派鲁州分堂的严画疏严副堂主,不久前你若得罪了他老人家,便赶紧谢罪,严副堂主宽宏大量,那是不会……” 严画疏忽道:“刘师叔,我老么?” 刘独羊顿住话头,笑道:“是我失言了。”沈越道:“舻主,我并未得罪严副堂主,之前我们两个是在江边偶遇,相谈甚欢。” 刘独羊道:“那就好、那就好……”说着却忍不住扭头打了个哈欠,他是在熟睡中被严画疏的属下登门叫醒,匆匆赶来老君庙,此刻颇感疲累。 严画疏笑道:“好个‘相谈甚欢’。刘师叔,你刚才是讲到有人来救祁开?” 刘独羊点点头,正要接着讲,姜平忽然抢先道:“不错,刚才刘舻主是讲到,那李舟吾从院墙外跃入……”随即恭恭敬敬地禀述起来。 严画疏似听非听,烛火将他脸颊照得清晰,沈越这才瞧出他肤色极白皙,眉毛却有些淡,嘴唇颜色也浅,像是泼上水五官便会化去。 以前沈越也曾听说过严画疏,相对于袁岫的“红衣”,严画疏有个“白玉簪”的名号: 自陈樗创出“心舟七刻”后,再无第二人能同时练成七式,门徒往往只挑选其中一式作为毕生主修,严画疏主修“心舟七刻”第七式“大泽疾雷”,修此式者多用细剑,剑身越细,此式的威力越强,譬如姜平的短剑便颇为细狭;只是越细的剑,一旦功力不够,也就越容易断折,而严画疏功力极精纯,嫌寻常细剑也太粗,便以一枚细簪为剑,成为门派中的一桩传奇。 少顷,姜平讲完,严画疏点头道:“你讲得很好。姜师弟,我知道你,你已是登舟弟子,修的也是第七式,对么?” 姜平面上微露喜色,亦有些意外,躬身道:“正是,多谢严副堂主夸赞。” 沈越听到“登舟弟子”,心念微动,这才留意到殿外那七个劲装剑客腰间都挂了碧波纹的玉佩,那是登舟弟子才有的;他曾见过姜平的那块玉佩,不过姜平总将玉佩收纳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很少拿出来,更不舍得佩戴。 严画疏转头瞧向刘独羊,道:“如此说来,是你们未能将那黑衣人截住。”刘独羊讪笑道:“是,咳咳,在本派的诸多剑舻里,我们秣城剑舻算是较小的……” 严画疏道:“最小的。” 刘独羊道:“不错,最小,连我在内只有四人,要拦住那‘五贼’之首,确是不易。” 严画疏莞尔道:“刘师叔,你好糊涂。” 冷竹闻言蹙眉,她平日虽总埋怨刘独羊自己住了大宅院,可刘独羊性情随和,在其余事上待三人着实不差,三人对刘独羊也颇存敬意,冷竹刚要出言反驳严画疏,却被刘独羊使眼色阻住。 刘独羊道:“不错,我糊涂确然是糊涂,不过我究竟糊涂在何处,还请严副堂主示下。” 严画疏道:“那个黑衣人,不是李舟吾。” 此言一出,诸人都惊诧不已,刘独羊脱口道:“是假的?”沈越亦讶声道:“这、竟是这样?” 严画疏慢悠悠道:“在‘五贼’之中,有四个都是近七年里才冒出来的,只有李舟吾,是在陈老掌门辞世之前便已扬名,甚至有传闻说,他曾经接过晚年的陈老掌门一剑而侥幸未死……以他的武功造诣,若要制住你们四个,那是轻而易举,又何必那般仓促逃窜?” “更何况,李舟吾的性情也不似那黑衣人,你们可知,近几年有不少人暗地里将李舟吾称作什么?呵呵,‘李大侠’,要说他恶则恶矣,配不上大侠的称号,但撞伤无辜行人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刘独羊道:“原来如此。”姜平亦恍然点头:“严副堂主当真料事如神。” 严画疏道:“我再问你们,那黑衣人是多大年纪?” 姜平道:“那人蒙着面,但两鬓灰白,声音苍劲,估摸总有五十多岁了。” “这就对了,”严画疏笑了笑,“真正的李舟吾不过三十八九岁,自不会是他。” 严画疏说完饮了一杯酒,离座踱步到院中,漫不经意道:“沈师弟,江边临别时你说要‘回城睡觉’,可是在城中另置了宅舍?” 刘、姜、冷三人都望向沈越,沈越道:“没有,我一向住在这老君庙。” 严画疏道:“可你却迟迟未回庙里。” 沈越心想先前在江边没瞧见严画疏的七名属下,这七人当时多半是在城里置办桌椅灯笼等物,才能将这破庙装点得富丽堂皇,但他确信自己在城中并未被跟踪,便坦然道:“今日逃走了祁开,我心绪不佳,便走去城里散了散心,在江边我不明严副堂主身份,便未多说,还请恕罪。” 严画疏点头道:“合情合理。我还以为你去水井巷了。” “什么水井巷?”沈越皱眉。 “城西水井巷,南起第三个宅院,”严画疏眨了眨眼,“你没去过么?” 话音方落,院中灯笼摇晃,七名劲装剑客步法闪转,已将沈越围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章 :纸鸢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刘独羊眼看沈越遭围,脱口说出这句话,忽地一晃神,记起自己十几年前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一句话。那时他与师妹柳弈都有望成为鲁州分堂的副堂主,可他却蒙受冤屈,失去了晋升之资。 严画疏冷冷看着刘独羊,却不开口。 刘独羊叹了口气,如今柳奕已升任鲁州分堂之主,而他当年心灰意冷,自请来到秣城,来当鲸舟剑派最小的舻主,本以为余生不会再有什么波澜,没想到今日重又感到一阵久违的惊惑;他突然愤怒起来,不是为沈越,而是为十多年前的自己怒不可遏,他一边走向沈越,一边道:“严副堂主,我秣城剑舻虽小,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有两名劲装剑客转身来拦,刘独羊伸手拨去,双方手臂相触,刘独羊吐气开声,将两剑客左右震开,自己身躯也一阵摇晃,只觉头晕眼花。 严画疏摇头微笑:“刘师叔多年参悟‘心舟七刻’首式,我还以为真练成了。” 姜、冷、沈三人这才恍然明白,为何刘独羊早早便是登舟弟子,但武功修为一直不甚高,甚至被姜平超越:这“心舟七刻”第一式,五十年来除陈老掌门外,无人再能修成,渐渐也几乎无人再去参详,而三个分堂对于“心舟七刻”各有所擅,譬如严画疏、刘独羊所属的鲁州“舞雩剑栈”,其弟子多修习第三式“万殊一辙”与第七式“大泽疾雷”;刘独羊多年来费心钻研第一式,可谓心志高远,但终究收效甚微。 “舻主不必忧心,”沈越隔着几名剑客对刘独羊一揖,“清者自清,严副堂主一时误会了我,料想很快便会明白。” 说话中,沈越心念电转,这几年他并非如姜平所说懈怠了武功修炼,而是分心修习了诸多旧武林门派的武功,致使本门心法进境暂缓,他尤其苦练有助于潜藏逃躲的身法,自忖若被跟踪,必能察知;更何况若真是严画疏或其属下跟踪了他,那么大可在他与祁开交谈时破门而入,将他当场擒获……想到这里,沈越有了个猜测—— 那水井巷的宅子是他暗中让徐捕头代他赁下的,今夜江边严画疏又对他谈起邹知县的事,那么兴许严画疏来到秣城后已去过县衙,见过了徐捕头。 四年来,沈越与徐捕头交好,是为了请徐捕头在搜捕盗贼时,若遇到疑似会武功之徒,便偷偷知会他,他便独自先去擒拿,再带到水井巷的宅子里套问武功,这几年倒也得手了几样功法;而徐捕头乐得有人替他犯险抓贼,也一直替他隐瞒,故而刘独羊等剑舻同门都不知此事。 “难道真是徐大哥出卖了我?”沈越不禁暗叹,起初他对徐捕头存心利用,后来相处日久,确也是情谊匪浅;他面对严画疏的目光,从容不迫道:“严副堂主口中的那处宅子,不知有什么禁忌,莫说我没去过,难道去了便要治我的罪么?” 严画疏打量沈越,倒似对他有些好奇,点头道:“沈师弟,你瞧我这七名属下,先前他们立在庙殿外,左边站了四个,右边站了三个。” 沈越皱眉不语。他小时便随张近四处漂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着实不少,可却从未有人如严画疏这般,让他觉得跟不上对方的心思。 严画疏又道:“左四右三,那不是挺不对仗么?” 沈越道:“你是说……你本是有八名属下,眼下却少了一名?” 严画疏露出欣慰神色:“不错不错,你想到了……我一到这庙里,听说了祁开之事,便疑心是你,当即派出一个手下赶去水井巷,倘若真是我听信了别人的谣言,沈师弟这几年并未暗中捣鬼,那么在你租下的宅子里,应是找不见祁开才是。” 沈越闻言更加笃定严画疏见过徐捕头,刘独羊与姜平、冷竹却愈发惊疑。 “算来我那属下也该回报了,沈师弟,咱们稍待片刻可好?”严画疏柔声道。 沈越道:“悉听尊便。” 夜风清寒,诸人在庙院里静候。刘独羊终究不愿开罪严画疏,便道:“这个、咳咳,刚才光顾着说话,严副堂主,还请先进庙殿里落座可好?”他认得那桌上的菜肴是秣城最好的酒楼“福庆居”大厨的手艺,只是严画疏却一箸也还未动过。 严画疏笑了笑,走回庙殿里,道:“这些菜倒是好看,看看也就罢了,除了这碗莲子羹,都撤了。” 几个属下不再围困沈越,进殿撤去菜肴,严画疏吃了两口莲子羹,便有一名劲装剑客急匆匆奔进庙院,严画疏皱眉瞧着他。 那剑客道:“禀严副堂主,那宅子里……空无一人。” 刘独羊闻言松了口气;严画疏放下瓷碗,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难道是那祁开这么快已交出了秘籍,被杀死灭口?可他若如此蠢,怕也练不成橐籥刀经……” 沈越语声沉静:“严副堂主此言,我可听不懂了。” ——先前在城中水井巷,他与祁开相谈到最后,说出了那件想请祁开“仗义相助”之事,便是让祁开在明年冬月初三,去一趟郓州城外一处名为“老河碑”的石碑旁,并说只要祁开答应,他便放其离去。 祁开道:“便只是去一趟?”沈越道:“不错。”祁开道:“那我到时若不去呢,你又能拿我如何?” 沈越郑重道:“祁兄,即便我放了你,你今后也得一直躲避鲸舟剑派追杀,未必能活到明年冬,又或者到时你另有要事,不愿前去,我也都认了。你只需现下答应我即可。” 祁开道:“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再三确认,才答应下来。 于是沈越便出指解开祁开被封的丹田,将他放走,而后才离开水井巷。 此刻严画疏端详沈越,心下微觉懊恼,先前沈越离开江岸边后,他又独自在岸边坐了许久,直等到属下将破庙收拾得干净舒适、福庆居送来菜肴后,才从容来到庙里,倘若自己早些进庙听说祁开之事、早些派出手下,兴许沈越就来不及处置祁开。 刘独羊见严画疏久久不语,便笑呵呵道:“看来是场误会,那最好不过,最好不过!”严画疏仍是端详沈越,却不理会刘独羊。刘独羊继续道:“也不知严副堂主是误信了哪位小人的谣言,这其中……”说到这里,忽听严画疏轻笑道: “我觉得自己很聪明。” 刘独羊一愣,道:“那是自然,那还用说?”沈越却暗自一凛,眼见严画疏缓步走近,只听他道: “依照我听的‘谣言’,沈师弟搜罗漏鱼的武功来练,内息中必有异常,与纯粹修习本派‘寻舟诀’不同……我一试便知。” 沈越道:“是么。”面色不变,手心却渗出汗来,这几年他除去参详断剑上的图纹,还曾修练过“鸣石剑派”的内功,刹那间想出了四五种托词,都觉不妥,倏而眼前一花,严画疏身影闪至,左手探出,已搭在沈越右手脉门上—— 沈越只觉一股内息刺入,在自己手厥阴心包经里游走一瞬,“曲泽”、“天池”等几处穴道渐次麻痹,如被一道极细小的雷电劈中,旋即恢复如常。 严画疏面露疑惑,慢慢松开了手,道:“沈师弟确是只练了‘寻舟诀’……看来是我错怪沈师弟了。” 沈越暗觉诧异,也不知是否严画疏修为不够,才没能试出来,嘴上淡淡道:“严副堂主言重了。” 刘独羊道:“严副堂主智者千虑,偶有失察,那也不算什么,对了,此番严副堂主驾临秣城,莫非也是为祁开而来?” 严画疏道:“那倒不是,不过你们走脱了祁开,可是少了一桩大功劳。” “大功劳?”刘独羊斟酌道,“这祁开当真如此紧要?” 严画疏道:“我虽不知祁开是谁,但却知袁红衣近来一直在追查什么。” “追查什么?”刘独羊问。 “嗯,”严画疏道,“如今朝堂上是宁重言主政,听说他处理起政事来,可谓是废寝忘食,着实令人钦佩。” 刘独羊未料他忽而感慨起国事来,苦笑道:“我也听说宁相是极勤勉的。” 严画疏道:“宁相妻子早亡,又无儿女,故而没什么牵挂,一心只推行新政。——世人都如此说,却不知宁相曾有一名独子,多年前得了失心疯,闯出家门失踪了,宁相对外却说是此子不幸夭亡……” 刘独羊一惊:“难道说,这祁开就是宁相的独子?” 严画疏微笑道:“我只知袁岫最近一直在追查宁相儿子的下落。” 诸人面面相觑,刘独羊也不知袁岫找寻宁相之子是要将其归还相府还是打算要挟宁相,他不愿牵扯进来,只道:“多谢严副堂主赐教。”沈越暗忖:“这宁重言正是北地人,倒与祁兄的北方口音相符。” 姜平满脸恼悔,恨恨道:“没想到这莽撞小子,竟还关系天下大事。” 刘独羊道:“不知严副堂主明日有何安排,我等听候调遣。” “明日我须再去县衙,”严画疏意兴阑珊,“你们不必陪同。今日邹清远去田间宣讲新政,没在县衙里,呵,倒也和他老师一样勤勉。”说话中瞟向沈越,见其面无表情,便转身走向一间灯烛最亮的厢房。 刘独羊拱手相送:“既然严副堂主明日要去见邹知县……” 严画疏忽一停步:“不对。我明日是去县衙,好让邹知县见我。并非我前去见他。”刘独羊苦笑称是,这才想到按朝廷品级,严画疏确是在邹知县之上,只觉与他说话处处碰壁。 姜平见严画疏似要就寝,赶忙上前道:“严副堂主!可否稍稍移步,弟子有些话想、想请严副堂主指教。” 严画疏瞧他一眼,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姜平是想私下请求严画疏提携自己,如何能当众说出,支支吾吾道:“弟子是想……是想请问严副堂主可是从前听说过弟子,为何知道弟子也修习第七式?” 严画疏神色古怪,似笑非笑道:“你要说的,就是这句?” 姜平硬着头皮道了声“是”,却听严画疏道: “此事倒和你们刘舻主有关。本来姜师弟你剑术进境极快,三大剑栈都很想收你,最后是被鲁州争了去,但刘舻主却给柳奕柳栈主、也就是他的师妹写了一封书信,说‘姜平心性尚浅、历练未够,而秣城剑舻又值用人之际’,还说你自己也很喜欢秣城剑舻,不妨便将你留在秣城多历练几年……” 姜平越听越惊,猛一扭头看向刘独羊,见他侧头不语,显是默认,不禁一阵气血上涌,迈步朝刘独羊走去。 “大胆,”严画疏冷冷道,“你敢对刘师叔动剑?” 姜平一凛,这才觉察自己不知何时已拔剑在手,当即弃了剑,双手颤抖不止。却听刘独羊长叹道:“姜平,我这也是为你长远考量,以后你自会……” 姜平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心下愈觉明白:这刘独羊自己本事不足,致使剑术不高、也没当上副堂主,他嫉妒自己的天赋,便也不欲自己出头;这困扰许久的疑惑终于解开,想到一年前自己被遣回秣城,失落地走在归路上,心中悲愤难抑,大叫一声,顾不得对严画疏失礼,霍然转身冲进自己房间去了。 沈越与冷竹相顾无策,他俩熟悉姜平性情,均知此时去劝姜平也是无用。严画疏不再理会诸人,径自进屋。 那八个劲装剑客此前见严画疏未能坐实沈越的罪行,也跟着觉得面上无光,眼瞧秣城剑舻起了内讧,不禁都露出揶揄之色,更有几人神情难掩欢愉。 刘独羊摇头叹道:“罢了,都且先歇息吧。”今夜严画疏既在老君庙下榻,他便也不回家,与沈越挤在一屋睡觉。 两人躺在床上,沈越百般不习惯,道:“舻主,这庙里仍有空房,你何必非在我屋里?” 刘独羊没好气道:“我怕姓严的半夜害你。沈越,你实话说,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越心中感动,只道:“没有,确是严副堂主误会。”他亦有些不安,但想依照鲸舟剑派门规,戕害同门是死罪,严画疏未得真凭实据,谅也不敢如何,寻思一阵,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沈越起床,刘独羊兀自酣睡,沈越来到庙院中,却听冷竹说严画疏一行已进城去了。 他问起姜平,冷竹道:“他也随着严副堂主走了,我瞧他神色不大对劲。”语气有些忧虑。 沈越轻叹:“姜师兄自有打算,咱们是拦不住的。”说话中,刘独羊也走出房门,道:“沈越,你今日随我好好地待在这里。” 沈越笑道:“舻主太多虑了,严副堂主既已对我起疑,那我更该往日做什么,今日便还做什么,以示问心无愧。” 刘独羊沉吟道:“倒也有理,你小心些。” 沈越点头答应,往常他每天清晨都去徐捕头家里吃早饭,今日略一犹豫,仍决定前去。 走出老君庙,低头瞧见地上的一小簇野草,蓦然心有所感,似乎经历过昨夜的险境,再见到这早看惯了的秋草,竟亲切如见故友。——这一动念间,便觉内功修为隐隐有所突破。 他平常修习最勤的心法,除了“寻舟诀”,便是那断剑上的经络图纹,他早将另半截断刃藏得稳妥,只将连柄的那半截留在手边,却仅他自己见过完整图纹,修练起来虽不会像祁开只瞧过半截而引发内伤,但那图纹委实艰深,直到今日,才算小有所成。 “咱们便一起走吧。”沈越对着脚边那簇野草笑道。 那野草仿佛听懂了这话,从石缝里溅出,像一道溪流蔓过野地,直淌到秣城的街巷间,干涸在往来人流的靴下。沈越在野草断绝处驻足,但见街上茶铺、药铺、书铺、漆铺、绸缎铺、珠宝首饰铺鳞次栉比,吆喝叫卖声阵阵传来,街边一棵老榕树的树荫下,已有不少人闲坐谈笑。 沈越舒出一口气,迈步继续前行。 不多时,行近徐捕头住处,却见徐捕头六岁的儿子徐崇正在巷口玩耍,沈越唤他的小名儿:“阿虫,你爹爹在家么?”阿虫闷闷不乐地道了声“在”,便不理沈越,低头摆弄起一个线轴。 沈越进到徐捕头家的小院,但见院中的石桌上摆了一碗梅干菜蒸鱼、一碗野蒜苗烧腊肉,另有一盆粳米饭;徐捕头正坐在石凳上等候,他四十来岁,面皮黝黑,身材敦实,见沈越来了,站起笑道:“沈兄弟,你今天到得迟了些,阿虫都先吃饱了。” 沈越见他神色如常,便也笑道:“昨夜睡得晚。”说着坐下盛饭,听见徐捕头轻轻松了口气。 两人默默夹菜吃饭,沈越瞧着那两碗菜,想起他初次来徐捕头家那天,徐家的早饭不过是稀粥咸菜,自打他每天来吃早饭,徐捕头便把好菜都安排在早上。“徐大哥,我以前没问过你,”沈越忽道,“你在县衙当差,每个月俸禄多少?” 徐捕头笑道:“我们捕快没有俸禄,每月只补贴些伙食钱,是七百文,另还给一斤肉、三斤米。” “七百文,”沈越沉吟道,“那还不到一两,我每月有六两月钱,有时不知怎么就花光了。” 徐捕头咋舌道:“六两银子,那可是足足六贯钱,能买四十石米,还是你们鲸舟剑派富裕。” 沈越道:“徐大哥,你若短缺银两,我可以给你。” 徐捕头一愣:“我、我倒不短缺。” 沈越道:“那徐大哥最近可是遇到了别的难处?” 徐捕头道:“我能有什么难处……我家阿虫,”他忽地顿了顿,继续道:“我家阿虫近日做了邹知县家里公子的伴读,若非邹知县新来秣城,他家公子找不到玩伴,这样的好事哪能轮到我家?虽说那邹公子性子顽皮了些,不过两个小孩儿打打闹闹,那也是常有的……” “邹知县可是当朝宁相的得意门生,日后飞黄腾达,那是一定的,我家阿虫从此追随邹家,也能跟着光宗耀祖,远胜过我这小小捕头……沈兄弟,你也知我三十多才娶妻生子,我生怕自己没本事,耽误了孩子……” 徐捕头说起儿子前程来滔滔不绝、兴致很高;沈越静静听完,道:“那确是好事。嗯,你当真——” 他本是想问“你当真没什么事瞒着我?”,但想到这一问恰也是不久前刘独羊问自己的,摇头笑笑,改口道:“徐大哥,在秣城我与你最谈得来,你是我在秣城交情最好的朋友,帮过我不少忙。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不怪你。” 徐捕头嘴唇一抖,却也没说什么,低头猛扒了两碗饭,起身道:“近日衙门里事多,我便先去,沈兄弟慢慢吃。” 沈越吃完饭,走到巷子口,瞧见阿虫仍坐在那里,只是身旁多了一名身着青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侧对着沈越,与阿虫说话。 ——沈越一怔,只觉那女子脊背的线条宛如一抹恰到好处的剑弧,瞧来赏心悦目。 他走近几步,听那女子轻声道:“怎么只有线轴,没有纸鸢,是叫别的小孩儿抢去了么?”嗓音清柔如水。 阿虫听了这话,眼眶顿时红了,沈越道:“是县衙的邹公子抢你的风筝?”阿虫点点头,道:“沈叔叔,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侧身看向沈越,道:“你认得这孩子?” 沈越瞧见那女子容貌,一刹说不出话,只觉她很不一样,可又说不清与什么不一样,似乎与什么都不一样。 “你怎么了?”那女子歪头打量他一会儿,似很好奇,蓦地伸指在他心口上轻轻一推,转身走远。 沈越回过神来,心口微微刺痛,四下张望,只看到一片青色衣袂转过街角去了;又觉眼前有些恍惚,收摄心神,弯腰对阿虫道:“我带你再去买一个新的风筝,好不好?” 阿虫摇头道:“我不要新的,我只要爹爹给我做的那个。” 沈越笑道:“我知道有个铺子专卖风筝,可比你爹爹做的好看。”说话中莫名心想,“倘若祁兄在此,倒要叫他说说袁姑娘有没有刚才那位姑娘好看……” “我不信!”阿虫说着抽噎起来,“我让爹爹去把风筝抢回来,他不肯去,还让我把风筝送给别人……我知道,爹爹是胆小鬼……” 沈越道:“你爹爹不是胆小,他是想为了你好。”又道,“你那风筝是什么模样,你给我讲讲?” 阿虫道:“我爹爹在风筝上画了一个大将军,和爹爹一样威风。” 沈越笑道:“不错,你爹爹是秣城三班捕快的总捕头,那可威风得很,整个城里谁不敬佩?” 阿虫破涕为笑,道:“我以后也要当捕头!” 沈越接着哄了阿虫几句,倏然醒觉:自己安慰小孩时,不知不觉语气已变了,用的是师父张近的口吻。 他道别了阿虫,朝着城南的春雨茶楼行去:往常他几乎每日都要在这茶楼待上许久,看似闭目听书,实则暗自修练别派内功。 没走几步,竟又觉心神飘忽起来,他回想那青裙女子指尖点在心口的触感,如中了一枚暖融融的小箭;神不守舍地又走出良久,想起听师父讲过的几个男女侠侣的故事,疑惑暗忖:“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一见钟情,自此难忘’之事……” 随即凛然又想:“刚才好生危险,若那女子指上附着内劲,我怕已死在她手下。” 正转念间,旁边忽有一人伸手抓他臂膀,沈越拧腰翻腕,已扣住那人脉门,那人也不挣扎,大剌剌道:“沈公子,不是你约我相见么?” 沈越这才看清那人瘦削精悍,年约二十七八,却是自己认识的:此人名叫任秋,实则却姓秋,正是五十年前“秋芦门”掌门秋毅的后人,自己昨夜江边投纸,正是为了约见他。 ——四年前沈越初到秣城,既存了搜罗漏鱼武功的念头,对当地的旧门派“秋芦门”自是颇为留心,他打听到昔年秋芦门刀客的尸骨被埋在江边一处乱葬岗,每到清明、中元前后,他便常去那坟地附近转悠,终于在去年擒住一个来烧纸的鬼祟汉子,果然是会武功的,便是这任秋了。 当时沈越是想让任秋交出秋芦门刀法,便放他走,但任秋却宁死不屈,说除非沈越用秋芦门失踪数十载的宝刀来换,否则决不交出秘笈,沈越倒也佩服任秋的硬骨头,索性放了他,与他约好若寻到宝刀,便以投纸之法知会。 昨日祁开来到老君庙,霜芦刀现身,沈越奉命保管,自知不能交予任秋,否则等袁岫到秣城后无法交代,便想先拿宝刀给任秋瞧瞧,设法骗其拿出秘笈,如今他被严画疏盯上,此事也只有暂缓。 “任兄,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找我,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沈越左右张望一眼,却见任秋笑道:“那也不必,如今我在县衙当差,那是堂堂正正的身份。沈公子,我与你说几句话便走。” 沈越惊咦一声,细问才知这一两年任秋在左近山里聚起了一伙盗匪,前几日刚被邹知县招安,他想起昨夜严画疏也曾提及此事,暗忖:“原来任秋便是这伙盗匪的头目。”他道:“任兄,你叫我沈越便是,我不是什么公子。” 任秋摇头道:“你是鲸舟剑派弟子,较之我们这些亡命徒,便是高高在上的公子。” 沈越道:“实不相瞒,我确是拿到了霜芦刀,不过今日暂不便带来。” 任秋摆摆手道:“无妨,沈公子,我来便是想告诉你,那刀我不要了,至于秋芦刀法的秘笈,我本来也没有。”说着露出狡黠笑容,讲出当年秋毅在与鲸舟剑派交战前,自知难逃覆灭,便让两个儿子分别带着宝刀、秘籍,躲藏去了两个地方,任秋是秋家带宝刀那一支的后人,几十年过去,却早没了带秘笈那一支的消息,去年不过是想骗沈越帮他找寻宝刀。 沈越闻言颇为意外,他知道任秋武功粗浅,也许确是没秘笈,但回想去年任秋痛哭流涕地诉说丢失了祖传宝刀、死后无颜面对秋家先祖,当时自己还曾安慰他说,“反正你那门派都没了,还要宝刀何用,徒招祸患。”任秋却丝毫听不进去。此刻他见任秋对宝刀如此看得开,不禁将信将疑。 任秋叹道:“我本以为要当一辈子盗贼,没想到邹知县英明,让我和众兄弟有了安身立命的正当营生,如今我知足得很,什么前尘往事、宝刀秘笈,都不重要了。” 沈越点头道:“任兄想得通透,我也替任兄高兴。” 任秋哈哈一笑,当即告辞,走出几步,似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对了,沈公子若还想捉漏鱼,我瞧邹知县身边的长随倒是一个……嗯,说是长随,更像是邹知县聘请的贴身护卫,我看邹知县对他挺客气。” “是么,”沈越讶道,“那人叫什么,多大年岁,什么武功路数?” 任秋笑呵呵道:“那人取了个娘们儿的名字,叫卓红,二十出头,安安静静的,我可瞧不出他的路数,只觉得他武功不低。” 沈越道:“多谢相告。”随后来到春雨茶楼,点了一碟松子糖、一壶雀舌,坐下听周遭茶客谈聊: “赵老哥,你说先皇给那陈樗封侯,怕是不真,江湖剑客也能封侯?” “你懂什么,前朝皇帝还有给石头封侯、给一匹马封大将军的,剑客好歹还是个人……听说先皇与陈老掌门交情挺好,倒不知当今天子与那鲸舟剑派的新掌门是否见过面……” “多半是没见过……且说如今的六位‘神锋御史’里,竟有两个是女子,女人当官,那不是天下大乱了么?” “阁下此言差矣,莫忘了从前还有女皇帝,皇帝都当得,还有什么官当不得?” 茶楼的周掌柜听见客人言及鲸舟剑派,便也慢慢走过来搭话,周掌柜已七十多岁,说起话来仍然声若洪钟,却是在炫耀五十年前他在这茶楼后厨做活,曾亲眼见陈樗来到茶楼里,他与陈樗说了许多话,甚至还让陈樗帮他劈柴。 这些话沈越已听过许多遍,茶客们自都不信,周掌柜反复赌咒发誓,说:“当年我与陈老掌门谈得投缘,他临走时还送了我一句忠告,五十年来我始终记在心间。”有茶客问:“什么忠告?”周掌柜道:“他让我多做事,少吹嘘……” 沈越一边听着,一边运转内息,渐渐入定;直到午后,倏听一个苍劲声音道:“小子,你倒悠闲。”——来者身形高瘦、头发灰白,在沈越身旁落座,赫然是昨天救走祁开的那个黑衣人,只是今日换了一身褐色粗布短衫,脸上皱纹颇深,宛如田间老农。 沈越语声恭谨:“见过前辈。”随即讲了昨夜严画疏之事,道,“我怕被人跟踪。” 那老者道:“这茶楼内外都挺清净。”沈越知他修为极高、行事亦极谨慎,闻言放下心来,笑道:“昨天姜师兄还提到前辈,说什么‘窃命侯’常无改已然死去,却不知你老人家当年只是诈死,活得好好的。” 那老者常无改冷淡道:“活着便是受罪,也谈不上‘好好的’。”端详沈越片刻,又道,“傻小子,受了伤怕还不自知。” 沈越奇道:“我受伤了?” 常无改捏住他手腕,须臾松开:“这是你们鲸舟剑术‘大泽疾雷’的一种手法,似乎是叫‘雷刺’,有人从你脉门渡入了一截内劲,沿着你的心脉缓缓钻行,约莫到今晚,便会刺穿你的心窍。” 沈越惊凛失语,他知常无改曾与鲸舟剑客多次交手,应不会说错,回想昨夜严画疏扣住自己脉门,说要试探自己是否修习了别派内功,料他便是那时下的手,难怪今日也不再派人跟踪。 他又想到:“当时严画疏未必没试出端倪,只是他知我即便偷学漏鱼武功,依门规也非死罪,他存心对我下死手,索性便说错怪了我,如此我若时隔一日死去,更显得与他无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常无改嘿嘿一笑:“你小子练的那断剑上的古怪内功,也算有些门道儿,这一记‘雷刺’倒真未必能治死你。更何况你今日竟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高手,此人以精微手法引动你的内息压制住雷刺,让你免去性命之忧……” 沈越立时想到那位青裙姑娘,又听常无改道:“嗯,这手法倒也像是你们鲸舟剑术,那人助你疗伤后,你是否感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一般?那是此手法牵动你心脉的缘故。” 沈越恍然道:“是,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随即转口道,“那我体内的雷刺还会发作么?” 常无改伸手按在他肩头,道:“我这便将你体内残余的雷刺拔除。”潜运内功,片刻后额上见汗,收掌端起一杯茶喝了。 沈越郑重道谢,常无改道:“这雷刺种得既深,又使你全无觉察,这份功力……那姓严的总有四五十岁?”沈越道:“他三十出头。” 常无改略一静默:“后生可畏。”又叹道,“老夫此生犯错太多,本来我算是‘鬼迹崖’传人,不该帮你这鲸舟弟子,这恐怕又是一错。” 沈越道:“依晚辈说,那是决没有错的。” 常无改瞪他一眼,道:“我从前实在亏欠你师父,才答应助你三次,昨日救那莽撞小子是初次,刚才拔除你的雷刺是二次,还剩下最后一次,你想清楚吧。”言毕离座而去。 沈越沉思一会儿,继续闭目修习内功,不知不觉已至黄昏时分;他吃了些茶点,却见冷竹急慌慌奔进茶楼。 沈越起身道:“怎么了?”冷竹将他拉到街上,道:“沈越,你果然还在茶楼,姜平他、他要去刺杀邹知县!” 沈越一惊,询问详情,得知午后姜平回了一趟老君庙,却是径自进了自己屋、收拾好了行李,冷竹见他背着行囊要走,惊道:“你以后不住庙里了?” 姜平却一言不发,冷竹与他大吵一架,姜平见她真着急了,突然一股脑都告诉了她:原来严画疏已答应将他带离秣城剑舻,并让他在今晚县衙里邹知县宴请严画疏的席上刺死邹知县,事成后必有重用。姜平说完便推开冷竹,匆匆走了,当时刘独羊不在庙里,冷竹自己却也拦不住他。 沈越听后愈惊:“原来严画疏来秣城,是要对付邹知县,他是想阻挠新政……可是平白无故的,他真敢派人刺杀朝廷命官?” 冷竹道:“似也不是平白无故。”她听姜平说,邹知县前几日招安那群盗匪之前,曾上疏陈说此事,说是奏请御批,但皇帝极为倚重宁相,宁相又是邹知县的老师,断无不准之理,而邹知县急于推行新政,无论开垦荒地还是清算旧田,都颇需人手,便先用了这批盗匪办事。 ——可是如今批复的圣旨尚未传回秣城,邹知县此举便可算私自招纳盗匪,往大里说,便是谋反之罪。 沈越思忖起来:“学生谋反,宁相怕也会受牵连……姜师兄不是多话之人,这般大事,怎会轻易说出?”忽而明白了什么,“啊,他是喜欢你……” 冷竹又急又气:“不说这些,眼下该怎么办?” 沈越道:“你找过刘舻主么?”冷竹道:“他早上便离了老君庙,我去过他家,找不见他。” 沈越沉吟道:“此事没这么简单,姜师兄怕是被严画疏坑骗了,否则严画疏自己怎不杀死邹知县,占下这功劳?多半是他不想得罪宁相,倘若事后宁相怪罪,他就要把姜师兄推出来顶责……” 冷竹道:“也许他不等宁相怪罪,便会杀死姜平,来个死无对证,还落得他为邹知县报了仇……” “不错。”沈越看看天色,道,“冷师姐,你还是赶紧找寻刘舻主,找到便与他赶去县衙,有刘舻主在场,严画疏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一切便好说话。此刻宴席应未开始,我这就先去县衙里,看能否劝住姜师兄。” 冷竹也不啰嗦,点头道:“那你小心些。”转身掠远。 天上残阳淡淡,沈越奔往县衙,一路上心思飞转:“此去面见严画疏,颇有凶险,是否再找常前辈相助?”犹豫许久,终是想将这最后一次相助留在为师父报仇之时,又想:“如今我既知严画疏要置我于死地,加倍提防,他未必能奈何我……倘若我在他面前都无法自保,日后面对那更加厉害的仇人,又如何能为师父报仇?” 来到县衙门前,天色愈黑,沈越忽瞥见远处徐捕头正带着几个差役巡街,心想若由他领进县衙,便可省却一番麻烦,当即喊道:“徐大哥!” 徐捕头听见喊声,步履一顿,却未回头,反而加快步子,转过街角去了。 沈越皱眉沉下一口气,也不理会两个门房,径自纵身跃过县衙的院墙。 他沿着甬道疾奔,接连振开迎面拦截的衙差,冲过仪门、戒石坊、月台,来到县衙大堂前,稍一寻思,跃上大堂的屋脊张望,见西北角落的花厅门前站着严画疏的八名属下,料宴席便布置在那花厅。 在阵阵惊呼喝骂声中,沈越跃下屋脊,经过架阁库、银库,掠至花厅门前,那八个劲装剑客瞧见沈越,踏步上前,沈越不等八人拔剑,身形低伏,突兀地左折右晃,如一片孤叶随风浪来回翻卷,已绕过八人进到厅内。 这步法是他将鲸舟剑派轻功“岚舟渡”与万木宗的“落叶步”相融而创,今日首次施展,便见奇效;他环顾宴上,但见除严画疏、姜平与知县邹清远外,还有三人是自己没见过的,应是县丞、主簿等官吏。还有个黑衣年轻人静立在邹知县座旁,眉目清秀,料想便是任秋所说的卓红了。 严画疏瞧见他,讶道:“你还活着?”与此同时,那八个剑客也掠进门来,便要擒拿沈越,沈越恍如未觉,对着邹清远一拱手—— “邹大人,我有冤屈要诉。” 刚才沈越来到之前,邹清远正苦于应对严画疏:今晚严画疏身穿御赐的绯袍、腰佩银鱼袋,却是以官员身份来赴宴,“神锋御史”虽不在固有的官职体例之内,但也领的是从四品轻车都尉之勋,邹清远也只得小心逢迎,他素来清廉,席上菜色只是寻常的青菜豆腐、蒸鱼蒸肉,严画疏一口未动,却劝说邹清远上疏反对新政,转投前相顾飞山门下。 邹清远大为惊诧,耳听严画疏说到“待顾大人重掌朝政”必将提拔自己作杭州知府,愁着如何回绝,恰逢沈越闯入诉冤,便道:“严大人,咱们不妨听听此人有何冤屈。”他不待严画疏开口,便看向沈越,道:“你且说来。” 严画疏一摆手,那八名剑客便退出门外;姜平坐在下首,皱眉瞧着沈越。 沈越上前几步,道:“邹大人,你可知令郎抢了别的孩童的纸鸢?” 邹清远一愣:“你就为此事诉冤?” 沈越道:“不错,我认为此事不公。”邹清远不禁哈哈大笑,他每日忙于政务,心里想的都是国之大事,哪有闲心去管这些,道:“这等小儿胡闹之事,也值当说?” 沈越点点头,盘算着如何将姜平引出屋去,忽而留意到邹清远身后的卓红—— 这黑衣年轻人似乎分毫没听见邹清远的笑声,仍是神情拘谨地静立,偏生这拘谨又颇显自然,仿佛当此情景本就该拘谨,不拘谨的反而不对,分明是他自己与这屋里诸人格格不入,却又显得诸人处处刻意,处处突兀。 严画疏被沈越这一打岔,心下厌烦,昨夜他不想当着刘独羊杀死沈越,才暗中使出雷刺,心知刘独羊本事不高,但与门派中许多大人物交好,若被他纠缠上,麻烦颇多,自己总不能连他也杀了;此刻亦担心刘独羊稍后便至,转头对邹清远道: “邹大人,我最后有良言相劝:这新政迟早要废止,宁重言是想拿你当先锋来试水火,到时朝局翻覆,水淹火焚,也必是你先来遭受。” 邹清远正色道:“真若如此,邹某是为百姓作先锋,何惧水火?” 严画疏不再看他,起身道:“姜平,你还等什么?” 姜平略一迟疑,右袖甩出,五指扣紧,短剑从袖里脱鞘飞出,恰被姜平握住,姜平亦从桌面上飞跃而过,整个人宛如追着手里短剑一般,射向邹清远。 这一招势如闪电,沈越以前从未见姜平用过,好在他早有防备,滑步将邹清远扯退数尺,与此同时,瞥见卓红手里凭空多了一柄黑鞘短剑,似刚从他的黑衣上分化出来;卓红挡在邹清远之前,连剑带鞘削出一圈剑影,宛如一群飞旋的黑燕—— 半空里姜平只觉握剑的手腕一沉,眼前剑影消散,仿佛那群黑燕纷纷栖停在剑上,坠得姜平短剑脱手,两剑交击声这才迸发出来,如铁筝急弦一扫,蔓延满屋。 姜平左手在桌缘一按,煞住身形,右手抄住下坠的短剑,踏步欲刺,脚尖一痛,靴子破裂,衣衫倒卷,似乎一踏入卓红身前三尺,便如迈进一个剑影的漩涡,劲气交织如樊笼—— 卓红亦踏前一步,叮的一声,一截黑影如燕子的尾翼,将姜平的短剑剪断。 姜平踉跄倒退,眼眶通红,咬牙再度扑上;卓红一侧身,左手按住剑鞘,右腕将挥未挥,一瞬间桌上碗碟隐隐震颤,屋里极静极热,如将烧开的一壶水,诸般物事随着他的拔剑声沸腾起来—— 那剑刃如他的名字一般,是红色的。 姜平胸膛上绽出血泉,被疾掠过来的沈越撞倒在一旁,却也免遭剑刃贯胸;严画疏则一直在凝神观察卓红的剑势,浑未打算相救姜平,他盯着卓红,缓缓道: “‘剑篱’……你是李舟吾的弟子!” 沈越查探姜平伤势,见其胸口伤痕不深,但似遭剑劲入体,内息极乱;沈越道:“姜师兄,你莫被他人怂恿,闯下大祸。”这时姜平已晕厥过去,听不见此话,倒是卓红闻言想起方才是严画疏下令姜平动手,剑锋回转,瞧向严画疏。 严画疏一凛,思忖卓红刚才重创姜平的那一剑,竟没把握接住,眼觑卓红蓄势待刺,手指一弹,桌上一根竹筷飞出,打在卓红剑刃的中段,卓红腰背紧绷,整个人如一根被激发的弦,掠步前刺,弦音汇聚在剑尖,射出一线清吟—— 刚才严画疏那一击,仿似打断了卓红的剑势,却又像促成了此剑。 严画疏情急中倒掠出门,避过这一剑,只觉弦音犹在耳边;倏从剑鸣声里辨出卓红喘息,心念一动:此人出剑极耗气力,短时难以恢复。他看着卓红缓步走出门来,掌心一翻,手里已多了一根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细簪,微笑道:“再请赐教。” 卓红点点头,也不说话,忽一拧身,朝着县衙院墙奔去。 严画疏一愣,没想到他会逃走,一霎里暗忖:邹清远除非弃官,离不了秣城,随时可杀,但若能制住李舟吾的徒弟,将李舟吾诱来擒杀,那可是更大功劳;当机立断,提气急追向卓红。他手下那八个劲装剑客亦随之追去。 卓红听见背后风声愈近,身形一折,转从银库门前掠过,严画疏紧追着他撞入架格库中,与他在屋里互换一招,卓红又逃出门来;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远离了县衙。 先前屋里争斗,邹清远等几个官吏已躲出门去,此刻邹清远听见架阁库中的响动,脸色大变,近日他清量田地、整顿赋税的记录册子都存放在库中,可损毁不得,便要跑过去查看,却被刚赶到的徐捕头与一群捕快围护在当中。 沈越稍松了口气,见姜平内息微弱,亟待救治,鲸舟剑派不乏治疗内伤的灵药,都存放在老君庙里,沈越便将姜平抱起,绕过徐捕头一众人,疾奔向城外。 一路来到庙里,已是星月漫天,冷竹、刘独羊却都不在。沈越给姜平喂服下伤药,将他安顿在床上,又运功助他调理内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姜平才醒来,勉力回思片刻,道:“沈师弟,是你救我性命,我必会报答。” 沈越说了几句严画疏的事,又道:“此人要杀我。”姜平一呆,道:“严副堂主知人善任,你好好听他吩咐,他必不会再为难你。”沈越知他伤重,不欲和他争辩,只道:“你先歇养。”姜平很快又昏睡过去。 沈越伫立床边,想到今日的种种经历——徐捕头、阿虫、任秋、常无改、冷竹、邹清远、姜平、卓红、严画疏……一张张面目乱纷纷闪过心头,不知为何,最后映在心中的,却是那个陌生青裙女子的身影。 沈越摇摇头,心知严画疏一时受挫,必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又久不见刘独羊和冷竹回来,越想越觉烦忧,几年来为复仇努力不懈,竟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疲累之感。 他寻思一会儿,又奔回城去。 夜深人静,街巷间只有更夫提灯往来行走。徐捕头在家中脱下靴子,便待洗脚睡觉,忽听敲门声响起,便重又下床去开门。 但见门槛外,沈越孤身站立;徐捕头吓了一跳,以为沈越夜半前来报复,颤声道:“你要……”忽听身后阿虫凑近惊喜道:“爹爹你瞧!” 徐捕头这才看见,沈越手里拿着一只风筝,正是自己扎给阿虫玩的。阿虫接过风筝,徐捕头道:“沈兄弟,你、你去县衙将风筝取回来了?” 沈越点点头,他方才在城中找了一大圈,未能找见刘独羊、冷竹,又挂念姜平伤势,便只对阿虫道:“这纸鸢你以后自己玩,可别再让邹公子瞧见。”说完展开轻功离去。 徐捕头追出几步,欲言又止,但见沈越背影单薄,便如一只风筝飘飘转转,很快消隐在夜色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章 :断芦 天蒙蒙亮,沈越坐在姜平床前的一张旧木椅上,猝然醒过来,一霎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他在梦里还只是在水边玩耍的三四岁的孩童,望见远处有一座荒弃的老君庙,便奔过来,未进庙门便听庙院里有人大声喊他:“沈越!沈越!”他应了一声,睁开眼,便长大了二十年。 昨夜他回到老君庙后,姜平又醒来两次,伤口早不再流血,内息却仍岔乱淤堵,那卓红的剑劲颇为古怪,沈越没有法子治愈,只得每隔一个时辰便运功助他疏通经络,疲累中浅睡了一会儿,听见庙院中响动,想是冷竹回来了,精神微振,开门出屋: 孰料院中并不见冷竹、刘独羊,甚至也并非严画疏来到,而是站着一个瘦高马脸的陌生汉子。 那汉子二十六七岁,鼻子大、眼睛小,留着络腮胡,脸上有一大块暗红胎记,颇显狰狞丑陋,正自顾自叫道:“沈越!沈越!” 沈越皱眉道:“我便是沈越,阁下是谁?” 那汉子脖颈一昂:“我叫胡子亮,你听说过我吧?” 沈越道:“没有。”他心下烦乱,也不欲搭理此人,便要转身回屋,却听那胡子亮道:“任大哥让我来找你帮忙,你快跟我走吧。” 沈越奇道:“任大哥,是任秋?”不由得多打量了那人一会儿,胡子亮似习惯了别人盯着他看,冷笑道:“你在瞧什么?” 沈越道:“我瞧瞧你是不是人如其名,胡子发亮。” 胡子亮一愣,道:“你不是在瞧我的脸?我模样挺丑,不是么?” 沈越道:“阁下是丑了些,但也与我无关。” 胡子亮闻言似很高兴,笑道:“你这人不赖,怪不得任大哥看重你。” 沈越听得糊涂,胡子亮解释了几句,原来他亦是任秋那伙盗匪里的一员,只是却没跟着任秋等人去县衙里当差,而任秋每天凌晨会在县衙大门旁边的墙根划一道记号,交代他若哪天没见到记号,便是任秋遇到了麻烦,他便须来这老君庙里找沈越求助。 胡子亮道:“你一定在想,是因我长得丑,任大哥便不带我进县衙。” 沈越道:“我倒没这么想,不过他为何不带你?” 胡子亮道:“因为我跑得快,任大哥若真出了什么事,我一下子就能找到你。” “原来如此,那可真想不到,”沈越随口敷衍一句,沉吟道,“任秋若是受招安从此老老实实当差,自不会与你定下记号,他是自知或有危险……他去县衙到底是为什么?” 胡子亮道:“任大哥说,他那什么门派的刀法秘笈,一直藏在县衙里,他要去找回来。” 沈越一惊:“秋芦刀法?嗯,他果真还是放不下自家门派往事……不知那秘笈藏在县衙何处?” 胡子亮却说不知道,只是听任秋说他们秋家先前携秘笈出逃的那一支已然死绝,那秘笈藏在县衙里已经多年无人发觉。 沈越点点头,俄而恍悟:怪不得昨日任秋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卓红,想是卓红武功太高,碍着他在县衙里找寻秘笈,他便想让自己去对付卓红。 胡子亮催促道:“快走,咱们去帮任大哥。” 沈越哼了一声:“你任大哥狡猾得很,未必有什么危险,一则我与他交情不深,二则我眼下另有麻烦事,恕不能与你同去。”他见胡子亮言辞耿直,便也有话直说。 胡子亮道:“你有什么麻烦?” “……什么?” “你有什么麻烦事,我速帮你办妥,你就能随我去帮任大哥。” “阁下好大的口气,”沈越苦笑,随口道,“我有两个同门,一时找不见他们,你帮我找找?” 胡子亮道:“同门,唔,那也是咱们鲸舟剑客,那也不难找……”沈越打断道:“你说‘咱们’,你也是鲸舟弟子?” 胡子亮低头沉默一阵,道:“我……我是也不是。” 沈越道:“此话怎讲?” 胡子亮嘟囔道:“我师父不喜欢我,我一气之下自己跑了出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叛出了门派……” 沈越大为惊诧,又想本派涉江弟子是由总堂二十个“艄师”统一传授武功,不算真正师父,这胡子亮说有师父,那已是登舟弟子了,便道:“胡师兄,失敬失敬。” 胡子亮问清了沈越想找冷竹、刘独羊,又来到冷竹所住的房里,用他那大鼻子东闻闻、西嗅嗅,道:“这人只要还在秣城,我很快就能找到她。” 沈越跟着胡子亮走出庙门,见他起先走得甚慢,似在思索什么,又似蓄势,很快越走越快,一溜烟奔远了。 沈越暗忖:“此人轻功当真了得。”回房去给姜平疏通经络,只觉经过胡子亮这一打岔,烦闷的心绪倒是消解了不少。 随即,他睡了半个多时辰,又被吵醒,这次却是严画疏的四名属下来到。 四人里为首一人道:“奉严副堂主之命,来取秋芦门的霜芦刀,沈师弟,你拿出来吧。” 沈越迟疑道:“这刀关系到永州分堂的袁副堂主,几位师兄若拿了去,到时我们秣城剑舻难向她交代。” 为首那剑客喝道:“袁岫已在秣城,她若不满,让她自己去见严副堂主,沈师弟取刀来便是。” 沈越也并不太在意这刀,道:“好,我这便去取。”又打听昨夜严画疏是否追上了卓红、邹知县现下生死如何,那四个剑客满脸不耐烦,却不回答。 沈越拿来霜芦刀,忽听远处一叠飒沓的脚步声如急浪涌近,刚一转头,便见胡子亮奔入庙院,口中叫道:“沈越,我找到了!” 那四个剑客大惊之下,纷纷拔剑,胡子亮见四人挡在沈越之前,脚下像打着旋儿跳舞,擦着四人身侧一瞬穿来绕去,那四人不及反应,被他一挤,经络酸麻,渐次跌倒难起。 胡子亮拍拍衣衫,笑道:“我找到那俩人了,那冷竹跑得慢,还要等会儿才到,我本说要背着她回来,她却不肯。” 沈越道声“多谢”,见他面不红气不喘、额上不见一滴汗,修为之高,远超自己揣度,暗自凛然。 只听一个倒地的剑客惊呼:“你、你是谁,怎会使‘万殊一辙’?” 胡子亮道:“我叫胡子亮,你听说过我吧?” 四个剑客都露出恍然神色,一人道:“原来是胡师兄,难怪能将‘心舟七刻’第三式练得炉火纯青,你是柳栈主的大弟子,我们追随严副堂主做事,咱们都属鲁州分堂,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胡子亮道:“我挺不喜欢严画疏。”他此前一直在鲁州,半年前才出走,而严画疏身为“神锋御史”,常年在各地办案,两人未见过几面。 那剑客愕道:“为何?” 胡子亮却不理他。沈越没想到胡子亮竟是鲁州分堂之主的亲传弟子,可比寻常登舟弟子厉害得多,道:“胡师兄,我刚才正有事想请问这几位师兄,要不你帮我问问?” 胡子亮点头答应,沈越便趁机问明了昨夜情形:原来严画疏终究追上了卓红,本已率手下将其围困,但恰逢袁岫赶到,她似不想让严画疏擒住卓红,口称出手相助,实则找机会放走了卓红。 严画疏与袁岫不欢而散,他回到县衙,邹知县却已躲了出去,难以找到;严画疏便召集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六房官吏,宣称邹清远擅自招纳盗匪,且勾结“五贼”之首李舟吾的徒弟卓红,有谋反之罪,又让众捕快将任秋一伙人关押起来。 有官吏质疑严画疏先派人行刺、后宣邹清远之罪,不甚服气;也有官吏说严画疏虽有从四品之勋位,但无权处置钦命的知县,这两人均被严画疏下了狱,其余官吏都不敢再说什么。 那剑客讲完又道:“胡师兄,眼下咱们正该齐心对付永州的袁红衣才是……” 胡子亮道:“嗯,袁岫长得太好看,我也不喜欢她。” 那剑客这才明白他为何不喜严画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心里大骂他丑八怪,胡子亮瞧出这人眼神异样,道:“你暗骂我丑得像地府的马面,对么?” 那人一愣,矢口否认,胡子亮也不难为他,转头对沈越道:“我不想再看见这几人,你说让他们走么?” 沈越道:“这……就让他们走吧。” 那四人挣扎爬起,拿着霜芦刀灰溜溜出了庙;胡子亮又叫沈越随他去救任秋,沈越道:“不是我不愿去,咳咳,只是我师兄姜平受了内伤,我每隔一个时辰须为他疏通经络,我怕赶不及回来。” 胡子亮道:“他受得什么伤,给我瞧瞧。”他来到姜平屋里,查看片刻,皱眉道:“这内伤最好让伤他之人自己来治,否则可要大耗气力。”他虽如此说,可也并不疼惜气力,运功为姜平治伤,半盏茶过去,缓缓吁出一口气,道:“差不多了。” 沈越连声道谢,问道:“胡师兄,你怎么却混入了盗匪窝里?” 胡子亮道:“任大哥待我很好,他说我虽长得丑,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我喜欢与他待在一块儿。” 沈越奇道:“他说你丑,你不生他的气?” 胡子亮道:“我长得丑是实情,他只是如实道出,并不是笑我骂我,我为何要生气?” 沈越道:“这话在理。胡师兄,你武功这样高,任秋真该带你一起进县衙,必能帮他许多。” 胡子亮摇头道:“任大哥不知我武功高,他不喜欢鲸舟剑客,我便没告诉他我也是鲸舟剑派的。” 说话中,冷竹回到老君庙,见沈越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又得知姜平伤势已无大碍,郑重对胡子亮道谢;胡子亮嫌她长得好看,只摆了摆手。 随后冷竹讲出昨夜她找寻良久,才找见刘独羊正在一条巷子里与祁开打斗,她上前助阵,两人联手却也敌不过祁开,危急时刻,却是袁岫路过救了刘独羊,祁开瞧见袁岫,神情很古怪,似乎又气愤又难过,就此仓皇逃远。 沈越没想到祁开竟未立即远离秣城,而是去寻刘独羊报复,又听冷竹说刘独羊受伤不轻,心中不是滋味。 冷竹道:“昨夜我怕祁开再来老君庙,便与刘舻主另寻了隐蔽处疗伤,我当时请袁姑娘代为通知你,让你也别待在庙里,她没来说么?” 沈越道:“没有。”想到这袁岫极少现身,却又似事事都与她有关,不禁对她愈发好奇。 冷竹埋怨道:“这袁副堂主起初为何要送宝刀给祁开,真不知她是让我们擒祁开,还是让祁开来杀我们……” 沈越道:“刘舻主现在何处,我去瞧瞧他老人家。”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冷竹回答,便又道:“冷师姐?” 冷竹轻轻道:“沈越,为何祁开武功仍这般高,你那天……不是将祁开的丹田废了么?” 沈越心里一紧,道:“……许是我功力太浅,那祁开修为又古怪,没能废得彻底。” 冷竹道:“嗯,刘舻主也这样说。他老人家伤情已稳定,你不必担心。”却也未说刘独羊现下在哪里。 沈越点点头,道:“我须得随胡师兄出去一趟。” 冷竹道:“嗯,我瞧瞧姜平去。”说完便扭头快步进屋。 沈越暗叹一声,亦转过身,走出庙门时,一霎又记起被胡子亮惊醒的那个怪梦:在梦的最后,那个三四岁的孩童刚要踏进庙院,似乎预知到了危险,又返身奔回家去了。 “胡师兄,”两人进了秣城,沈越见胡子亮久不说话,便问道,“你怎会如此擅长找人?” 胡子亮道:“我从小就有这本领,与人玩捉迷藏时,没有我捉不到的。” 沈越道:“其实你本事这样高,自己也能救出任秋,我怕也帮不到你什么。” 胡子亮道:“我也这样想。但任大哥很信任你,他说你与其他鲸舟剑客不同,对漏鱼很好,有侠心。” 沈越一怔,苦笑道:“这可谬赞我了。” 来到县衙附近,他对胡子亮讲了县衙里牢房的位置,道:“胡师兄,以你轻功,不难进去将任秋劫出来,你快去快回,莫与别人缠斗,料也无人能拦住你……嗯,我在门口为你点一把火,引出些县衙里的差役。” 胡子亮道声“好”,飞身纵入县衙,轻幽幽地没发出一点声息;沈越只听院墙内骚乱声向着牢狱方向绵延而远,少顷,他还未及放火,胡子亮已背负着任秋跃出墙来。 沈越赞叹道:“胡师兄……”话未说完,转为惊呼——他见严画疏也跟着跃出院墙,振袖一掌击向胡子亮背上。 胡子亮恍如不察,脚下骤一加疾,顺着掌风向前飘出数丈,落足回身,将任秋放下。 严画疏似也知这一掌定然打不中他,只是微笑打量,见他衣衫破旧、脸上灰扑扑的,便道:“胡子亮,你怎沦落至此?” 胡子亮呆了呆,似猛被问住了。他自幼便入了鲸舟剑派,在鲁州舞雩剑栈长大,从小便遭受诸多嘲笑。曾有几年他笃定这世间所有人活着就只为了一件事,就是去端详他脸上的胎记。 后来年岁渐长,他成为登舟弟子,是整个鲁州分堂里将“万殊一辙”修得第二精深之人,仅次于他师父柳奕;敢于当面嘲骂他的人越来越少,但背地里笑话他的却似从未少过。 “万殊一辙”是尤为注重轻功步法的剑术,有一阵他每日都施展轻功在鲁州分堂里奔走如飞,四处找寻还有谁在嘲笑他丑得如鬼似怪,他找得很勤,勤得像是喜欢听这些嘲笑一般,几乎在每个角落,他都撞见过嘲笑他的同门:有的大声侮辱,有的窃窃私语,也有的并不说话,而是以手势比划出他的马脸、再嗤之以鼻。 他成年后将脸颊两边都留了胡须,他是想这样便能显得脸宽些,不再是马脸。后来他明白,此举只是让同门对他的评语中又多了“邋遢”二字。 他曾将这些事告知师父柳奕,柳奕却冷冷道:“你对自己心狠,不如对别人心狠,别人欺你脾气好,也是你咎由自取。” 他心想,原来师父也不喜欢他。 ——师父有六名亲传弟子,五个都模样俊美,唯独他奇丑无比,可偏生他轻功最好,又敬重师父,每次师父召集门徒,他都是第一个赶到,盼着师父夸赞。师父每当见到他,都流露出古怪的神色。现下他知道了,那是厌恶。往后再遇师父对众弟子发脾气,他便会想,这是因为师父先瞧见了他,被他的丑脸搅坏了心情。 他从此泄了气,转而用轻功来躲避同门,渐渐习惯了独处,一听到有人说话,便远远逃开;当不得不与同门相聚时,他便低头不语。 这些年来,他常常劝自己不必在意,常常又愤懑不甘。终于在半年前,师父责骂他性情愈发古怪,他索性逃离了鲁州剑栈,在郊外躲藏起来,心想师父定会惊慌气愤,派出大批弟子搜捕自己,将自己擒回去重重责罚;这样想了几日,他忍不住了,偷偷潜回鲁州剑栈,却见师父安然自若,同门们吃喝谈笑、练剑做事,一如平常。 他悄然离开,不再愤懑,丢了魂一般,浑浑噩噩一路南下,撞见任秋一伙人打劫一队客商,他衣衫单薄,随手抓起货箱里的布匹裹在身上,任秋瞪眼道:“你这厮凭得什么,敢来黑吃黑?” 他想了想,道:“凭我跑得快?”他跑起来,任秋武功粗浅,越追越远,忽而停步笑喊:“你跑得这样快,最适合做贼。你便入伙吧,我教你刀术。” 他心想自己练了太久的轻功剑术,便道:“学学也好。”于是入伙,任秋便开始教他双手抛接核桃、肉掌火中取物等技巧,他练了一阵,觉得不对,说:“这不是刀术吧?”任秋将他的北方口音辨别清楚,道:“我说的是盗术,盗窃之盗,不是刀术。” 他听明白后哈哈大笑,仿佛将积年酸楚都笑了出来,此后半年里死心塌地追随任秋打劫行窃,他知若施展高深武功,容易引来鲸舟剑客,每回便只搬运赃物时跑得稍快些,任秋已很满意,常夸他是可造之材。 他与任秋相处日久,情谊渐厚,却也觉任秋性情似比自己还古怪,有时意气风发地指挥行窃,有时又深深耻于做盗贼,有时整日痛哭,说自己辱没了祖宗。 几天前,众盗匪受了邹知县招安,任秋当夜喝得大醉,对众兄弟说自己进县衙是为了做一件大事,酒醒后却又不承认了,只单独找到胡子亮说,自己是秋芦门掌门的后人,要去县衙里找回秋芦刀法的秘笈,到时便真能教胡子亮刀术。 胡子亮说自己倒不真的很想学刀,任秋笑说不学也好,他也怕牵连胡子亮,又说他觉得邹知县清廉仁义,便想让众兄弟从此就在县衙当差,他取得秘笈后,便独自称病离去。最后任秋说,为防不测,需将胡子亮留在县衙外,他画出一个记号,问胡子亮:“你瞧这记号像什么?”语气中透出骄傲。 胡子亮说:“像毛毛虫。”任秋道:“不对,这是一根被刀刃截断的芦草,是从前秋芦门的徽记。” 胡子亮张了张嘴,正要说不像芦草,忽听任秋叫道:“小心!”只是嗓音却变成了沈越的嗓音—— 胡子亮醒过神来,猝见严画疏已欺近刺来一簪,细脆欲断的簪子上竟发出风雷般的巨响;胡子亮斜让一步,簪子擦身掠过,带得衣衫猎猎鼓舞,与此同时,严画疏的左手已握住胡子亮脉门,手指紧攥,一瞬不知有多少根雷刺涌入胡子亮经络—— 胡子亮精擅“万殊一辙”,劲道流转不息、浑圆如一,全身各处都可发劲,他不待那些雷刺转入心脉,便将其导引至“肩井穴”泻出,劲气激荡之下,头发飞起,根根发丝仿佛凝固的闪电。 他运功过急,只觉脸上胎记处炙热,如遭火焚,蓦地想起小时与别的孩童玩捉迷藏,因他太会捉人,那次玩伴们便说改让他去躲藏,他们一起来找他;他很用心地找了个极隐蔽处藏起,是在一个脏臭的茅厕后面,果然良久都无人找见。他很是高兴,耐心躲了大半日,才疑惑起来,离开藏身处去找玩伴们,远远见几个孩童正聚在一起吃糖饼,边吃边说:“就不去找,让那丑八怪窝在那里,臭死他,熏死他!” 那时他感到脸颊灼烫似燃,便如此刻一般;此刻他瞧着严画疏,跨步顶肩,作势欲奔,口中缓缓答道:“我不是沦落至此,我是……一直如此!” 严画疏一惊,忽见胡子亮的膝尖、肘尖、眉尖都显出锋锐,他松手撤步,遽被胡子亮反扣住手腕,胡子亮旋身振臂,双足原地不动,将一身奔行之势都甩到了严画疏身上—— 严画疏远远翻飞出去,靴尖着地,倒退数步站定,脚边地面皲裂,如遭乱剑削斩。 胡子亮慢慢站直身躯,脸上胎记处倏然流下血来。 “咱们多年不见,”严画疏微笑着,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鲜血,“我不过想试试你功力,切磋一番,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他方才撤步时,右手细簪刺入胡子亮脸上“迎香穴”,未及发力便被甩飞,此番交手,两人都受了些内伤,严画疏心知柳奕最是护短,她的大弟子跑了,她不发话,谁也不敢替她责罚,以免得罪了她;此际他更无心与胡子亮见生死,继续道: “你执意要劫走任秋,那更是误会我,你不妨问问任秋自己,可愿意跟你回去?” 胡子亮一怔,这才留意到任秋如生病似的裹着厚袄、一直没吭声,便看向他。 任秋静默片刻,笑道:“这确是一场误会,刚才严大人正要放了我,你便来了。” 沈越道:“可是他与邹知县……” 严画疏坦然道:“我与邹大人之间,也是一场误会,到今日正午,你们自会知晓。”打量着沈越,温言又道,“你既活着,那也很好,你便好好活着吧。” 沈越心中诧惑,一时无言以对。 任秋说完便要随严画疏返回县衙,胡子亮忽道:“任大哥,你……”任秋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胡子亮道:“你今天还没画记号。” 任秋走到县衙门边的墙根处,弯腰画下记号,道:“是我忘了画。嗯,以后我不画记号了,你也不用来瞧。” 胡子亮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 沈越瞧着严、任进了县衙大门,道:“胡师兄,你接下来去哪儿?” 胡子亮茫然摇头,肚子咕咕响起,沈越道:“那咱们去吃些茶点可好?”随后,领着胡子亮来到他每日常来的春雨茶楼,叫了一壶碧螺春,几碟桂花糕、糯米藕、柿饼以及柑橘苹果。 胡子亮闷头吃喝起来;沈越见今日茶楼说书的换了个陌生人,好奇听了几句,却是在讲说鲸舟剑客们的佩剑: “须知每个鲸舟弟子的用剑皆不相同,那是根据自身当前的武功修为而专门打造,有的用单剑,有的用双剑,有的用短剑,有的用重剑……” 沈越听到这里,不禁问胡子亮:“听说修习‘万殊一辙’的弟子多用双剑,是么?” 胡子亮道:“嗯,那是为了施展步法绕敌游走时,双手随时能从诸般刁钻方位刺击。” 沈越道:“可我瞧胡师兄似乎不用双剑?”胡子亮道:“我不喜欢用剑,我只喜欢练轻功。” 沈越道:“这是为什么?” 胡子亮嘴里塞着柿饼,含糊答道:“只要跑得够快,别人刚要笑话你,你便跑远了,也就听不见别人的嘲笑。” 沈越听得心酸,转口笑道:“你即便不用剑,我瞧那严画疏也打不过你。” “他那‘大泽疾雷’的厉害招数还未用出,”胡子亮摇头道,“我杀他不好杀,他要杀死我,也不那么容易。” 沈越点点头,又听那说书人讲到: “……至于六位‘神锋御史’,咱们百姓往往将这六人唤作‘六色神捕’,你道是哪六色?正所谓:‘紫冠红衣乌云袖,青丝金履白玉簪。’六人各有各的神奇兵刃,咱们便先说说这白玉簪——严画疏严大人。” “严大人名字里有个‘画’字,确也是极擅丹青书法,他有两样奇技,轻易不展露,一个是‘走马题字’,一个叫‘水上作画’,这两样非有绝顶修为,断难以做到……” 沈越皱眉听着,想到了在江边严画疏说过他的字不好看,暗忖:“这说书人如此面生,难道是严画疏自己雇来吹嘘自己的……嗯,兴许他走到哪里,便将这说书人带到哪里,那也不是做不出……” “有看官问了,这‘水上作画’是什么意思?要说寻常人作画,都是……” 沈越忽地截口道:“谁问了?” 那说书人一愣:“阁下说什么?” 沈越道:“你说‘有看官问了’,是谁问的,我怎没听见?”不待那人回答,又道,“这严画疏有什么好讲的,也不算多了不起的人物。” 那说书人满脸不服气:“阁下知道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妨也来说说?” 沈越一怔,他从小听师父张近说书,自己倒没说过,笑道:“说便说说。”他走到案前,将醒木一拍,朗声道: “我要说的人物,是一千多年前,楚地的一名剑客,此人乘舟失剑,若有所悟,便在船舷上刻下一道痕迹。船夫笑他痴妄,难道想凭这刻痕捞剑?他却说,天地宛如一舟,我的刻痕在这舟上,剑也失落在这舟上,又有何不可?” “他说完不再理会旁人,静坐船舷边,苦思一昼夜,终于心头明彻,俯身探手入水,手上空空,却捞出一柄心剑来,创下鲸舟剑术。” “此后他多方游历,感悟天地间的剑意,经过庐山时,见山峦起伏如浪,人在山上,亦如随波浮沉,便在峰顶修造了一艘木船住下,便是鲸舟剑派总堂的所在……” 那说书人这才恍悟,沈越讲的乃是鲸舟剑派的创派祖师,他总不好说严画疏胜过了祖师,便只气哼哼不语。胡子亮饱餐一顿,放下茶杯,拍掌叫好。 沈越哈哈一笑,返回落座,心下却叹了口气,想到师父从前是极少讲说鲸舟剑派的故事的,反而爱讲万木宗、染鼎楼、金鹿寺、落鸿山庄、月戈帮……等等旧日门派。 起初他很不明白,问师父:“这些门派都打不过鲸舟剑派,有什么稀罕的?” 张近却笑道:“正如世上有人喜欢收集各类字画、花鸟、瓷器,我便喜欢收集昔日这些门派的传闻事迹。” 沈越道:“可花鸟字画总都是有的,这些门派却都消亡不在了。” 张近道:“门派没了,故事还在。只要还有故事留存,便不算消亡。” 当时沈越似懂非懂,又问道:“那师父你常讲的‘侠客李舟吾’,又是什么门派?”张近解释道:“‘剑篱’一脉素来单传,每一代只有一名弟子,算不得门派……” 茶楼伙计捧着一个包裹走近,见沈越正自出神,唤道:“客官,客官!刚才你说书时,有个穿绿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她说你讲得很好,还说这包裹是她打赏你的。” 沈越立时转头张望门外,行人往来熙攘,却不见那女子;他接过包裹打开,见是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扉页—— 纸上赫然写着“橐籥刀经”四字。 沈越一凛,赶忙将包裹合拢,陷入沉思。 少顷,他见胡子亮吃饱了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浑未瞧见包裹,便叫醒他道:“胡师兄,我要回去老君庙了,你可要同去歇歇?” 胡子亮摇头道:“那里也是鲸舟剑派,师父既不来找我,我便不去门派。如今任大哥也用不着我,我便在这里睡一觉。” 沈越结过了账,与胡子亮道别,出门时回望一眼,胡子亮似已睡着,沈越心里倒有些不舍,默默走回城外老君庙,刘独羊却也到了庙里。 沈越微惊,见刘独羊肋间包扎了白绢,隐约有鲜血渗出,便道:“舻主伤势未愈,怎不好好歇养?” 刘独羊深深瞧他一眼,道:“我正在等你。刚才严画疏派了个手下,与徐捕头同来传话,让咱们秣城剑舻,正午时分到城中的老榕树前观礼。” 沈越奇道:“观什么礼?” 刘独羊道:“朝廷准许邹知县招安盗匪的圣旨已到了。” “竟这么快?”沈越本以为邹知县还要再躲个三五日,才能等来圣旨。 “不错,我看是宁相也知邹知县行事过急,或会招惹非议,才让使臣火速到秣城传旨。听徐捕头说,宁相这次派的不是一般使者,而是礼部仪制司一个姓张的四品郎中,这品级可比严画疏都高,一路累死了几匹好马,才在今日清晨赶到。” 刘独羊咂咂嘴,继续道:“这张郎中一到县衙,不见邹知县,大是震怒,随即便被邹知县派人请到他的藏身处,张郎中听说他与严画疏起了冲突,便约见两人,从中说和……据说严副堂主已经当面向邹知县致歉,言辞颇为诚恳。” 沈越一怔,道:“这可不像严画疏的为人……” 刘独羊皱眉道:“这话你心里想想,莫要说出来。”言毕却也笑了笑,“总之严副堂主吃了个闷亏,邹知县却似还不满意,说昨夜县衙里闹得沸沸扬扬,今日正午他须得当着秣城百姓,请张郎中宣读圣旨,以正耳目。张郎中答应下来,不消说,严副堂主自也须在场。” 沈越恍然道:“怪不得他放了任秋等人,却是不得不放。” 冷竹道:“可是严副堂主为何让咱们也去观礼,那不是瞧他吃瘪么?” 刘独羊道:“那倒不是,那张郎中也知严画疏在本派的身份,到时咱们秣城当地的门徒若不前去,更显得严副堂主在门派中威信不足。” 冷竹撇撇嘴道:“我可不想去,我留下照顾姜平。” 刘独羊道:“也好。”又叮嘱沈越,“这次你见到严副堂主,可莫再得罪他,我也在他面前为你说些好话。” 沈越道声“遵命”,又说了胡子亮在茶楼睡觉;刘独羊叹道:“我从前在鲁州便常见到他,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这孩子也不容易,随他去吧。” 随后,两人便来到城中的老榕树前;此树位于秣城主街的中间,树下有一大片空地,向来是百姓乘凉闲话之处,眼下距正午尚有些时候,已聚集了不少人,徐捕头正率众捕快来回巡视。 沈越见任秋等一群受招安的盗匪也已来到,彼此交谈,几乎个个兴高采烈,唯独任秋僵挺着脊背,默默不语。沈越想起此前胡子亮去救任秋时,任秋便沉默得古怪,心想:“多半是他还未找到秋芦刀法的秘笈。” 良久,人群忽地一寂,都望向县衙方向:一行人步履端严,慢慢走到树下,为首三个正是邹清远、严画疏与礼部的张郎中。 那张郎中面目冷肃,环顾百姓们,手里捧着一只木匣;邹清远嘴角噙笑,似心绪不错,他旁边的严画疏则眼神淡漠,瞧不出喜怒。 “张大人、严大人,”邹清远朗声道,“咱们这就请出圣旨可好?”经过昨夜宴上的一番惊险,他更觉今日顺遂,只是不知自己的长随卓红逃躲去了何处,稍有些疑虑。 张郎中点点头,从木匣里取出圣旨,徐徐展开,却是黑犀牛角作轴的一面锦缎。他清了清嗓子,念起圣旨,人群纷纷下跪。 “敕曰:邹清远知秣城县事以来,秉心忠直,莅事恭勤,不负朕之重寄……” 圣旨中先夸赞了邹清远一番,而后又准了招安盗匪一事,且让邹清远“凡利新政,皆酌情便宜行事,不必事事求请。” 沈越听到这里,只觉不出意外,又听了几句,圣旨里却忽而提及“……诸‘神锋御史’有往来秣城者,宜辅助新政,一由邹清远为重而已。” 这句话却是给了邹清远颇大权辖,只是说得过于具体,倒像是宁相预知了严画疏会来秣城阻扰新政似的。 沈越悄悄觑向严画疏,见他面不改色,又瞥见任秋神情恍惚,似浑未在听圣旨,不禁想到一桩蹊跷事:“即便严画疏与邹知县和解,只好放了任秋等人,他对任秋应也不会太在意才是,可胡师兄将任秋救走后,严画疏却亲自追来与胡师兄交手,还受了伤……” 这时圣旨念完,但见严画疏侧身朝着邹清远一揖,微笑道:“今后邹大人有什么用到严某之处,只管开口吩咐便是。” 邹清远志得意满,谦笑回礼:“严大人折煞我了,咱们都是为朝廷、为新政出力。” 秣城县衙的县丞等官吏见此情景,亦是相顾喜悦。邹清远转头看向任秋一伙,捻须道:“你们还不快叩谢皇恩?” 那些盗匪刚刚站起,闻言便重又下跪谢恩,忽又都抬头瞧去:任秋孤兀站立,竟似没听见邹清远的话。 任秋仰头瞧着半空里飘飞的一截芦草,怔怔出神,这里距离江边甚远,也不知这芦草是如何被秋风一路吹卷过来,他蓦然心想:兴许这截芦草是秋芦门尚在时便断了的,几十年来一直飘在风里,无依无着,便如他这一支秋芦门后人。 “我任秋……”他目视邹清远,嗓音颤抖,却终究越说越响,“我任秋堂堂江湖好汉,岂能做朝廷鹰犬?”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绿林豪杰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要么说得慷慨激昂,要么悲壮决绝,却极少如任秋这般,神情语气都很不情愿,像被逼着说出。 人群一阵哗然,张郎中扭头瞪着邹清远,厉声道:“邹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沈越暗惊,又瞧向严画疏,见他正在端详邹清远的神态;沈越心念电转,隐隐有了个猜测,快步来到人群外围,找到徐捕头,道:“徐大哥,我有事问你。” 徐捕头犹豫道:“你要问什么?我所知不多,怕不能答你。” 沈越回忆昨夜姜平行刺前后,心弦倏动,道:“昨晚县衙里,严画疏追着卓红,曾撞入一间屋子,似是叫什么格子库的……”徐捕头松了口气:“你问这个?那是叫架格库,存放了许多旧文册。” 沈越道:“这屋子经常打开么?” 徐捕头道:“按例是要每年清点的,不过里面多是些记录本县物产、田亩的陈旧册子,已经尘封多年,只是最近邹大人推行新政,重新清算田地,重造文册,才又打开……” 沈越心中霎时雪亮:那秋芦刀法的秘笈,定是藏在架格库里,那里既不常打开,书册又多,混进一本秘笈去,便如藏木于林,极是稳妥。 ——昨夜宴席时,邹清远、卓红都在花厅,多半这任秋便趁机潜进架阁库翻找秘笈,却不想严画疏猝然闯入,发觉了他举止反常。以严画疏心思之细敏,事后回到县衙,怕是要拷问任秋,又或者再去搜索架格库,将秘笈拿到了手里。 他越想越觉如此,便要回身去找刘独羊商议,去年他擒住任秋时,也曾用了些手段,乃至性命相胁,任秋都未曾屈服,凭此人的硬骨头,严画疏要逼他就范,酷刑拷打是没用的,可若以毁掉他心系多年的秋芦门秘笈来威胁…… 沈、徐说话之际,百姓们已是人声鼎沸,议论不休。张郎中面色铁青,县衙的官吏们亦觉忧急无策:任秋这伙人已随邹知县干了好些天的活儿,满城百姓有目共睹,眼下任秋竟又反悔不受招安,却将邹知县置于何地? 邹清远一跺脚,快步走近任秋,低喝道:“任秋,你疯了么!” 任秋身躯哆嗦,瞧着半空里那截芦草飘远,抬手要抓住似的,却从背后的袄里抽出一柄刀来,刀身上乱纹如草,正是霜芦刀—— 一片惊叫声中,任秋挥刀将邹清远的头颅斩断,血泉冲天喷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章 :秋字令 “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庄子·胠箧》。——胡兄弟,这可是古书上的圣人之言,从前我领着你们,要论找寻红货、劫抢当先、逃离在后、事前定计、事后分赃,这五样也都还做得妥善,依圣人言,便算‘盗亦有道’,不过明日要进县衙当差,我便不做大盗了。” “那你做什么?” “我要重新做回一个刀客。” 月色明朗,任秋与胡子亮站在秣城北边的荒山上,俯瞰城中灯火点点,街巷纵横齐整,整座小城宛如一块嵌在旷野中的棋盘。两人身后,一众匪徒正自收拾行装,欢闹笑骂声不时传来。 “重新?”胡子亮道,“任大哥从前曾做过刀客么?” 任秋道:“没有,我是要替我们秋家,重新做回刀客。”说完轻轻一笑,“盗即便有道,也是盗贼,那不过是我自欺自慰之言罢了。想当年,我家先祖秋毅秋掌门,率众与鲸舟剑派血战,宁死不屈,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如今我虽久做盗贼,羞愧于堕了秋家风骨,但既知祖传的秘笈失落在县衙,说什么也要去寻回来。” 胡子亮道:“要我说,寻回来便要提心吊胆,防备鲸舟剑客的追杀,莫不如不去寻,好好过活。” 任秋道:“我小时候也这样想,爹爹对我说,咱们隐姓埋名已躲了几十年,但只要能寻回秘笈、宝刀,便不怕再躲个几十年、上百年,终有一日,能凭宝刀秘笈重建门派,恢复秋家声威。” 胡子亮从小受嘲笑,多年苦于此事,甚少去想什么门派声威,闻言摇头:“门派是门派,秋家是秋家,你是你。” 任秋沉默片刻,道:“胡兄弟,你不懂。不过我有时也盼自己,能像你这样想。”望着秣城,又叹道,“明早咱们下山进县衙,往后怕是不会再有人像咱俩这般,站在这里张望秣城了……” 随即,他畅想日后,意兴渐高:“等我寻到秘笈,决不会连累众兄弟,我自去寻个隐蔽之地,潜心修炼秘笈,等到我刀法大成,你猜我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胡子亮道:“是要寻回宝刀?” 任秋道:“宝刀是要寻的,最好那时沈越已替我寻到,嗯,他这人挺古怪,有时极为聪明谨慎,有时却十分胆大冒险……不过我瞧他骨子里不坏,到时你留心我的记号吧。” 胡子亮点点头,任秋指着远处秣城,又道:“你瞧城中东南角落,有一处大宅院……” 胡子亮一愣,从这山上望去,秣城不过是不大的一片轮廓,哪能瞧得如此清晰,可任秋却似看得清清楚楚似的,继续道:“那处宅院,便是昔年我秋芦门的总舵所在,很是轩敞,如今却被秣城剑舻的刘独羊买了去,当作了他的家宅……” “当年秋芦门是到城外老君庙迎战鲸舟剑客,这宅子便未损毁,如我猜测不错,本门的掌门令牌,也仍还藏在那宅子中,只不知是否到了刘独羊手里,这令牌,我以后也是定要拿回来的。” “还有,咱们做盗匪以来,一向只取钱财,尚未害过性命,但等以后我刀法大成,宝刀在手,便须得杀人试刀……嘿嘿,我要杀的第一个人,必是一个大奸大恶的鲸舟剑客。” 正午,秣城街边的榕树前,任秋提着血淋淋的霜芦刀,猛然发觉严画疏已走到面前,正微笑看着他。 严画疏道:“怎么,你要杀我?” 任秋恍惚瞪着严画疏,只觉他似已和身后的榕树融成一体,高大得骇人,不禁嗤笑:“你们鲸舟剑客,总是这般高高在上……” 沈越听到这句,心下暗叹,这时他已奔回刘独羊身边,却听刘独羊道:“咱们等候严副堂主吩咐,不可妄动。” 眼见任秋手下的众盗匪纷纷跃起,簇拥在任秋周围,神情均颇震惑;秣城县衙的众官吏惶惧退后,生怕遭到误伤,只留下张郎中失神伫立。 张郎中想到自己奉皇命来到秣城,邹清远竟在自己当众宣旨时惨死,他死则死矣,却累得自己回京难以复命、甚至还会担罪丢官,这一下愁急交迸,朝后一仰,就地晕厥过去。 县衙几个官吏面面相觑,赶忙回来几人,将张郎中架走,却听严画疏道:“来人,速将张大人送回县衙歇息。” “徐捕头,”严画疏又下令道,“你带人清退百姓,今日我亲自……为邹大人报仇!” 县衙官吏们闻言松了口气,都躲去严画疏身后,道:“有赖严大人主持大局。” 一个劲装剑客护着张郎中匆匆退走,围观百姓们本已逃散许多,经众捕快一驱赶,榕树前更无闲杂人等。 严画疏说要“报仇”,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静静瞧着任秋;任秋惊惑片霎,提刀环顾四周,便要如两人事前定好的:他夺路而逃,严画疏假意追踪、实则放其远遁。 任秋找准捕快们站得稀疏的一处方向,转身奔去,刚奔出两步,忽然顿住,低头瞧去,一股细血如一条小鱼般,从他心脏处跃出。 严画疏看着任秋跌倒,叹道:“蠢人。” 任秋只觉胸口绞痛,一阵阵眩晕,勉力道:“你,你说过……”胸口又一阵剧痛,却说不下去。 严画疏摇头道:“我当时说的是‘之后’,可不是‘之前’……” 县衙众官吏听得迷惑,有人隐隐猜到了什么,自也不敢说出。众盗匪扑到任秋身边,有人伸手为他堵住伤口,有人忙着翻找身上的伤药,严画疏却也并不拦阻。 沈越默默瞧着,忽听刘独羊低声道:“雷刺发作,已然无救了。”霎时明白:恐怕严画疏是在胁迫任秋之前便先给他种下了雷刺,那是根本未想过让他活命,却承诺事成之后决不对他出手。又想到刚才严画疏整理衣衫,多半是有什么手法能激发雷刺。 任秋不懂何为雷刺,但他本也知严画疏或会言而无信,只惨笑道:“姓严的,你当真歹毒……” 严画疏眉头微皱,道:“ 你们这些蠢人,怎么说的蠢话也都一样?”却想到了从前一个姓洪的属下。 二十多年前,整个鲸舟剑派,没人会将“歹毒”二字与严画疏联系在一处。几乎所有师长都说,在幼年便入门的一众涉江弟子中,要数严画疏最为善良、质朴、诚实,且言行腼腆,从不招惹别人。 严画疏还很聪明,在总堂听艄师讲授武学时,他便发觉:似乎很少有人比自己聪明。他一听就能领会的剑术关窍,许多比他年长好几岁的弟子,却需琢磨三五天、乃至十天半月才能明白。 对此,年幼的他惶恐内疚,仿佛自己做了错事。他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再遇到那些练武练得慢的师兄们,他便总是绕着走,也不和他们说话。 有一天,一个姓洪的高壮师兄领着几个同门围住他,问:“严师弟,你为何总避着我们?你怕我们,是不是?” 严画疏从不撒谎,这次也如实答道:“不是。我觉得对不起你们。” 洪师兄奇道:“为什么对不起?” 严画疏道:“因为你们笨。” 洪师兄大怒,带人将他痛揍一顿。那时他内力尚浅,身量又瘦小,却敌不过众师兄的围攻。 往后洪师兄又揍了他几次,一直到两人都去了鲁州分堂,那时洪师兄便是带着四五个同门,也打不过他了;再后来,没人再敢欺负他,甚至许多同门都有些怕他。 随着他年岁增长,他渐渐明白:这世间本就不公平,就是有人更蠢笨,这些蠢笨之人,本就会受更多罪、吃更多苦,并非别人对不起他们,他们更不该因此而迁怒别人。他希望每个蠢人都能懂这个道理,而不用他去教训。但他们往往不懂。 当年在鲁州分堂,洪师兄见他武功厉害,便转而开始巴结讨好,信誓旦旦说从此为他效力,他倒也不去难为洪师兄,还指点其武功,助其更早成为登舟弟子;后来他当上神锋御史,便将洪师兄收为属下。 多年过去,洪师兄办事利落,攒下了不少功劳,自以为深得严副堂主器重;其实严画疏早已记不清洪师兄的全名,他只是根据几个属下的年龄排行,总是称其为“洪三”。他偶尔会想,这洪三酒后与同门吹嘘时,多半会说“别看严副堂主眼下风光,小时候我还揍过他呢”,又或者洪三比他想得谨慎,不曾说过这类言辞,都无关紧要。 直到几年前,严画疏对洪师兄说:“你以后不必再追随我,我已向分堂举荐了你,律部或契部的主事之职,任你挑一个。” 洪师兄大喜,再三拜谢,往后一两个月,在同门之前总是满面春风,摆足了架势,只觉平生最得志、最快意之时,莫过于当下。于是严画疏便知,时候到了。 他将洪师兄叫到一个僻静处,说:“洪三,你没法去做律部主事了。” 洪三闻言,如遭冰水兜头浇落:“你不是举荐我么,严副堂主,你、你反悔了?” 严画疏道:“我仍是举荐你,不过你就要死了。我已在你身上种了雷刺。” 洪三惊急道:“严副堂主,我能为你做很多事,很多事……” 严画疏道:“没错,但世上不缺你这样的人。” 洪三哆嗦道:“可、可是为什么?” 严画疏道:“因为十七年前,你揍过我。” 洪三呆住了,怎么也难以相信,直到雷刺猝然发作,他将死之际,才和着血沫吐出一句:“严画疏,你好歹毒……” 严画疏极力举荐之人莫名死了,鲁州分堂里,喜欢严画疏的替他惋惜,厌恶他的暗自幸灾乐祸;严画疏又选了个新属下,补足了八人之数。 这新属下,他本想过选胡子亮的,却被柳奕驳回。他小时便瞧出胡子亮武学天赋极高,本有心结交,后来见胡子亮一味受气,便觉此人不过是另一种蠢人:这世上的蠢人有许多种,各有蠢法,有武功高的蠢人,也有家财万贯的蠢人,也有如沈越这般,喜欢自作聪明的蠢人。 任秋跌倒后,严画疏看了沈越一眼,见其无动于衷地站着,倒有些诧异。他收回目光,俯视着任秋,一名劲装剑客凑近,低声道:“这人身上兴许藏着秋芦刀谱,可要取回来?” 严画疏道:“不必,他多半已将刀谱藏在别处,呵……别说秋芦刀谱,即便是五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橐籥刀经,现如今也不过是一叠废纸,这些蠢人总是不懂,如今往后,天下都只有一个门派,便是……”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怔,眼瞧任秋握着刀柄,以刀拄地,摇晃了几下,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谁说……”任秋竭力吸了几次气,才聚出说一句话的气息,“谁说天下只有一个门派……” 任秋耳中乱鸣,眼前模糊,忽觉右手一松,刀险些脱手,垂危中悚然一惊,赶忙将这好不容易才握到手中的霜芦刀紧紧攥住;这一用劲,耳中鸣响愈发剧烈,一瞬间仿佛听见芦花在劲风中哗啦啦飘动。 同时间,似有一道江水从他胸膛里泻出,引得他喉咙震动,不得不说话,不得不将每个字都如挥刀般挥出身躯—— “我姓秋名任,今日继任秋芦门第二十四代掌门之位——今日武林之中,尚有秋芦门在!” 这句话,任秋说得清晰透亮、神完气足,似乎即便在他从前无伤时,也难以说得这般好,似乎他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才一天接一天地活到今日。 街上人声寂静,只有榕树叶子的窸窣响动,几个劲装剑客神情震惊,一时伫立不动。 任秋说完便不再看严画疏,推开身边搀扶他的盗匪,提刀转身,踉跄而去。 严画疏眯着眼,看着鲜血从任秋的衣襟淋漓洒落,也不知此人还能走出多远,他答应过任秋事后不对其出手,却没想到任秋如此命硬,竟迟迟不死;他眼睛越眯越细,忽而笑了起来,拊掌道:“好,好,好。” “你说你继任了秋芦门掌门,那你这些手下,便都是你的门徒了,是么?” 任秋身躯晃了晃,扭头看向严画疏,脸上终于露出慌惧之色。 “那他们可都是漏鱼了。” “不是……你答应了不会伤及他们……”任秋急声说着,走向离他最近的两个盗匪,双手颤巍巍按在两人肩膀上—— “快跪下,跪下,你们已经受了招安……快叩谢皇恩……!” 那俩盗匪惊悲中茫然跪倒。 任秋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挣扎着又爬向另一个盗匪,口中呢喃:“快跪下谢恩,快谢恩……”伸手扒拉在那盗匪腿上,手臂忽一垂,在焦急担忧中死去。 严画疏点头道:“一个人想死得威风,也不那么容易。”他走近任秋趴倒的尸身,脚尖将霜芦刀挑在手里,问尸身旁的那个盗匪: “你呢,你想死得威风吗?只要说,你是任秋的门徒。” 那盗匪双目血红,大吼一声,从严画疏手里夺过刀,猛然斩出;严画疏似本就在等他夺刀,微微一笑,那刀客眉心溅出血丝,栽倒毙命。 远处沈越一凛,竟没看出严画疏是如何出的手,他皱眉踏前一步,手腕遽被刘独羊使劲扭住,刘独羊道:“你想干什么!且不说神锋御史对待匪徒,本就有先斩后奏之权;只要严副堂主是在擒杀漏鱼,那便是依照门规行事,咱们身为下属,凭什么阻拦?” 与此同时,严画疏嫌脏似的,以两根手指重新拈起霜芦刀,道:“还有谁是这任秋的门徒?” 盗匪们惶惧相顾,忽有一个匪徒大叫:“还有你爷爷我!”奔近一拳砸向严画疏面门,严画疏闪身走过了他,身后一个劲装剑客拔剑,将那匪徒刺死。 严画疏头也不回,甩手掷出霜芦刀,哐啷一声,刀坠在那群盗匪之间—— “嗯,有谁自承是秋芦门的弟子的,不妨捡起刀来,做个好汉。” 盗匪中不少人都捏紧了拳,将指节都捏出血来,一时间却也无人捡刀。严画疏摇头道:“罢了,将这任秋的头颅割下,祭奠邹大人。”这一句话又激得几个匪徒忍耐不住,冲上前来,都被严画疏手下剑客刺死。 “你们呀,”严画疏叹了口气,“任秋为了已灭的门派拼命,你们为他已死的尸体拼命,真是蠢到一处去了。今日任秋重新立派之事传扬出去,又为茶楼酒肆添了个笑料。” 他说完似觉兴味索然,不再理会剩下的盗匪,让属下收了霜芦刀,朝刘独羊、沈越那边走去。旁观的县衙诸官吏,有的面色惨白,觉得严画疏过于残忍,有的却痛心邹清远之死,叫道:“都杀了,严大人,将他们都杀了!” 严画疏也不搭理这些官吏,来到沈越面前,温声道:“我方才一直盼你出手拦我。” 刚才刘独羊疾言厉色劝阻沈越,牵动了伤势,不断咳嗽,沈越正助他调理内息,闻言淡淡道:“他们与我非亲非故,又是漏鱼,我为何要拦?” 严画疏讶道:“你说的不错。”随即知道:一定是刘独羊拦着他。刘独羊不算太蠢,因为他有自知之明。 “严副堂主,”刘独羊拱手施礼,“沈越他怎敢和你作对?他佩服严副堂主还来不及,要论武功地位,严副堂主是他的五倍,十倍……” “是一百倍。”沈越认真地说。 刘独羊一愣,倒分不清沈越是吹捧还是嘲讽。 严画疏莞尔道:“沈越,你很有趣。”言毕带着几个属下离去,路过徐捕头等人收敛完邹清远尸身,正要为任秋收尸,随口说,“你们莫管,我已派了手下去找收尸人,料想那人很快就到。” 县衙众官吏看着严画疏一行走远,商议一阵,还是让捕快们将活着的盗匪们看押起来,等候朝廷定夺。 沈越瞧着任秋尸身,想起那日在街上他欺骗自己的话语:“……如今我知足得很,什么前尘往事、宝刀秘笈,都不重要了。”心中百感交集。 转念间,长街远处传来脚步声,一溜残影如电光掠近,凝停成一个屈膝的身形,胡子亮将任秋尸身抱起,他练了二十年轻功,跑得这样快,却还是来迟一步。 沈越看见胡子亮脸上胎记处又流下了血,这次却只有一滴,挂在脸颊上,瞧着让人难受。 胡子亮抱着任秋疾奔远去,又回来一趟趟地抱走那些盗匪的尸体,沈越想去帮忙,犹豫片刻,终究没去打扰胡子亮。 而后,沈越随刘独羊返回老君庙,半路上刘独羊道:“不对,今日我要去岳丈家住,我去买些礼品。”说完径自离开,昨晚他与祁开打斗时,惊吓到了妻子,他妻子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他还未及去请罪。 沈越继续走了一阵,经过一条偏僻巷子,忽见徐捕头孤身一人追来:“沈兄弟,暂且留步。” 徐捕头从衣衫内取出一个册子,道:“这是今早在县衙里,任秋偷偷塞给我的,他让我转交给你。” 沈越一惊,翻看册子,正是秋芦刀谱,道:“徐大哥,你怎不早交给我?” 徐捕头支支吾吾道:“这……严大人盯得紧……” 沈越不再说什么,心知徐捕头怕担干系,多半还曾想过不将刀谱拿出,此刻能给自己,也算不易了;去年自己擒住任秋时,曾将其带到水井巷的宅子里,任秋在那里见过徐捕头,知道自己与徐捕头交好,何况当时在县衙里,任秋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可托付之人。 他虽不知严画疏到底如何威胁得任秋,大约也推想得出:任秋为拿回刀谱答应了去杀邹知县,又为了手下众兄弟的性命,而不独自携刀谱逃走。 徐捕头又道:“沈兄弟,当时这任秋说,望你能将刀谱妥善处置,还说他若死了,秋家便无人了,他知道至少你是会练这刀谱的,总好过落在别人手里。” 沈越心下涩然,将刀谱收起。 徐捕头张望前后:“沈兄弟,今日午后我没来过这巷子,你也没见过我……”说完急匆匆走了。 沈越在巷子中伫立半晌,想到严画疏昨晚暂时受挫,今日正午便除去了邹知县,可谓快绝狠辣,此人看似不违门规律法,实则行事不择手段、无所顾忌,他一时没治死自己,早晚还要再下手;而如今自己有师父张近的血仇未报,甚至还尚未接触到那个与严画疏同样身居高位的仇人,如何能先死在严画疏手里?与其提防躲避,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拿定了主意,便快步去寻胡子亮。他猜测胡子亮多半会将任秋葬在城外埋着秋芦门刀客尸骨的乱坟岗,路过县衙时,却见胡子亮低着头,呆呆站在县衙大门旁边。 沈越走近几步,道:“胡师兄,你已将任兄安葬了么?” “没有,”胡子亮嗓音有些干涩,“我没钱买棺木,暂将任大哥他们的尸身放在义庄。” 沈越道:“咱们去杀了严画疏。” 胡子亮道:“好。”过了一会儿,又道,“什么时候,怎么杀?” 沈越道:“就在今日,我有办法。” 胡子亮点点头,不再说话。 沈越见胡子亮一直低头瞧着墙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动:任秋画下的那最后一个记号,并不是他多年念念不忘的秋芦门的徽记,而是一张长长的人脸——那脸上有个大鼻子,嘴唇两边翘起,却是个咧嘴欢笑的胡子亮。 沉默的胡子亮注视着欢笑的胡子亮,良久才道:“走吧。” 沈越道:“好,胡师兄请随我来。”两人走出一阵,胡子亮忽道:“方向不对,先去茶楼。” “去茶楼?”沈越微惑,“胡师兄可是饿了么。” 胡子亮道:“刚才你找到我之前,袁岫来过,她说让你去一趟春雨茶楼,她想见一见你。” 沈越暗凛,这袁岫似乎料定自己会来找胡子亮,也不知她还知道些什么,便道:“正好我也想见一见她。” 两人前去茶楼,路上沈越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便有话直说了:胡师兄的武功似与严画疏不相伯仲,但你比严画疏小了几岁,兴许内功修为比他浅些,是么?” 胡子亮道:“我想也是如此。” 沈越道:“那么再加上我,咱们便有不小的胜算,可若要十拿九稳,还须将他引去一个地方。” 胡子亮道:“什么地方?” 沈越道:“是一位武功高强的老前辈的藏身处。”他与胡子亮同仇敌忾,便说了常无改的事,但隐去了姓名,只说这位前辈曾答应相助三次,如今还剩一次。 胡子亮道:“那位前辈藏在何处?” 沈越略一犹豫,道:“是在我们刘舻主家里。” ——刘独羊所买的宅院本是秋芦门昔日的总舵,屋舍极多,刘家除了刘独羊夫妻便只有两名仆从,还空出了不少屋子,常无改便总在其中一间空屋里歇息。漏鱼躲在剑舻舻主的家里,那是极难有人想到,加之常无改修为极高,出入无声无息,刘独羊始终未曾觉察。 沈越又道:“今日刘舻主去了他岳丈家,正方便咱们动手。” 胡子亮道:“嗯,你要用掉那前辈第三次相助的机会?” 沈越道:“那也不一定。咱们设法将严画疏引去刘家,那位前辈必会惊觉,他们两人斗将起来,咱们再现身合力杀死严画疏,那是咱们帮了前辈,不算前辈帮我……” 胡子亮听着,似乎沈越此举不甚厚道,不过他也无心多想,只道:“能杀死严画疏便好。” 少顷,两人进了茶楼,那吹嘘严画疏的说书人却已不在,换了个弹弦唱曲儿的老头儿,正自咿咿呀呀唱着。沈越环顾一眼,见那位绿裙女子正坐在角落一桌,便走过去。 那女子点头示意两人落座,先对胡子亮道:“胡师兄,许久不见。” 胡子亮皱眉道:“袁师妹,你还是这么好看。”说着侧过头去,不愿看她。 沈越正自犹豫是否该称呼她“袁副堂主”,袁岫已看向他,两人目光一触,沈越脱口道:“袁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袁岫道:“瞧你神情,你应是想清楚了。稍后还有个人会到茶楼,帮你们杀严画疏。” 沈越一惊,没想到袁岫如此开门见山,他对于袁、严之间的矛盾也不多问,料是些争权抢功的事,只道:“多谢袁姑娘相赠橐籥刀经。” 袁岫淡淡道:“这是我送给祁开宝刀时,他执意要给我的,于我也没什么用。你还有什么想问我?” 沈越想了想,道:“你……你为什么不穿红色的衣裙?” 袁岫道:“难道有个‘红衣’的外号,便只能穿红色么?”顿了顿,又道,“沈越,你好大的胆子。” 沈越吓了一跳:“我怎么了?” 袁岫道:“这几年你押送漏鱼去我永州分堂,半路上的那些小伎俩,真以为我查不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严画疏一到秣城,便找你的麻烦?” 沈越默然不语,他是门派中的小人物,可是不但引得袁岫追查,严画疏也从徐捕头那里问出了自己的暗中举动,这其中自是有缘故。 袁岫继续道:“看来你是想过的。你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沈越道:“我怎样做?” 袁岫道:“你想将你那仇家引来秣城,是么?多半你手里有他什么把柄,或是他想要的东西。” 沈越又沉默一阵,转口道:“袁副堂主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他改了对袁岫的称呼,心中愈发提防。 袁岫道:“杀了张近张敬远的,是‘紫冠’。” 沈越道:“不错,是他。”每次他听到“紫冠”这两个字,都禁不住心绪翻腾,此前那说书人讲说“六色神捕”时,他便忍不住起身打断,此刻亦觉十指微微颤抖,潜运内功,平缓下气息。 袁岫道:“你要报仇,怕是极难。‘紫冠’不但是神锋六御史之首,这几年魏副掌门病重、嵇掌门又没露过武功,许多人都说,‘紫冠’已是鲸舟剑派第一高手。” 沈越苦笑道:“是不容易。可他便是宰相皇帝,鲸舟掌门,我也只能试着杀一杀。” 袁岫颔首道:“这一年来严画疏与‘紫冠’往来频频,兴许他也是从‘紫冠’处得知了你。” 沈越道:“那就更要杀严画疏,以后报仇时,仇家也少个帮手。” 袁岫道:“严画疏向来做事太过,这次他本不必杀死邹清远,只要让盗匪反悔不受招安,也足以使邹清远威名扫地、丢官问罪。门派中对他本已有些不满。” 沈越道:“袁副堂主是说,若我杀了严画疏,你也能保得住我,让门派中也不追究?” 袁岫微微一笑:“沈越,你也别得寸进尺。嗯,若有机会,还想听你说书。”她不等沈越说什么,径自起身出了茶楼。 沈越回想袁岫的笑容,心弦稍松,又见胡子亮兀自侧头望着门外出神,也不知刚才听没听他和袁岫说话。 “胡师兄,”沈越道,“刚才袁姑娘说会有人来帮咱们,咱们便再等等,你可要吃些茶点?” 胡子亮答应一声,恰逢那唱曲儿的老者一曲唱完,正在询问茶客们:“诸位还想听些什么,四时美景,人间乐事,小老头儿都能唱上几句……” “四时美景……”胡子亮忽道,“那你能唱唱这‘秋’么?” 那老者笑道:“有何不能?眼下正值秋日,我便唱一曲‘秋字令’,请客官赏听。”随即转轴拨弦,悠悠唱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长风万里送秋雁,水随天去秋无际……”却是将一些描摹秋季的诗句集在一起唱出。 胡子亮低头听着,也不说好听难听,沈越便也不说话。 茶楼伙计端上茶点,两人吃了几口,便见一个黑衣年轻人迈入茶楼,却是卓红。 沈越恍然:袁岫说的来帮忙之人竟是他;招呼卓红坐下,道:“卓兄,咱们边吃边说。” 卓红道:“我刚在老君庙里吃过。”嗓音有些稚嫩,像是十几岁的少年。 沈越一惊:“你到庙里,没有伤人吧?” 卓红道:“没有。”此前袁岫让他来找沈越,说了两处地方,一是老君庙,一是茶楼,他便先去了老君庙。 那时冷竹正自照料姜平,闻声来到庙殿,见卓红一袭黑衣,衣袖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想到沈越讲的县衙夜宴的情形,猜出了卓红的身份,她道:“这位公子从何而来,可是要在庙里借宿?” 她打算以诱擒漏鱼的法子,装作不会武功的农妇,再见机行事,却听卓红答道:“我叫卓红,来找沈越。” 冷竹道:“沈越是谁,我可不认得,你和他有仇?” 卓红道:“我要帮他。” 冷竹听得古怪,不敢相信,卓红见庙殿的炉灶上正煮着粥,便问:“能卖给我一碗粥么?” 冷竹听到“卖”字,很是高兴,犹豫一会儿,忍痛道:“谈什么银钱,我给你盛一碗便是。” 卓红大口喝完了粥,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共是五两银子,道:“这是粥钱。” “这么多?”冷竹瞪大了眼睛,一时不接银两,却端详了卓红好一会儿,她从前还未见过如此慷慨大方之人,与刘独羊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粥很香,值这么多。”卓红道。 冷竹想了想,却只拿了一两银子,道:“这已经很多了。” 卓红将剩余的银子都递给冷竹,道:“一则我不愿欠别人的,这粥值五两我便给你五两;二则我稍后会动剑,这银子在我身上,会坠住我的身法。” 冷竹不再推辞,将银两收好,心中愈发欢喜,道:“你还有什么值钱的、嫌坠得慌的东西,不妨也都给我。” 卓红道:“还有我这身衣服。” 冷竹道:“呃……”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卓红便走出庙殿,他想到也许该问问这位姑娘的姓名,又转回身来。 冷竹正在瞧他,没想到他会猝然回身,慌乱道:“你、你瞧什么?” 卓红微怔,便顺着她的话瞧了瞧她,道:“你的衣裳很干净,像是用水洗过。” 冷竹蹙眉道:“没话说可以不说。” 卓红点点头,离了老君庙,一路来到茶楼,想着等帮沈越杀了严画疏,须得洗一洗身上的衣裳,又问过沈越,得知了冷竹的名字,道:“冷姑娘很好。” 沈越听得莫名其妙,道:“那是自然。卓兄,既然咱们同仇敌忾,都要杀那姓严的……” 卓红道:“我与你们不是同仇,我杀严画疏是为了帮你——因为袁姑娘救了我一次,我便欠她一次,她说让我来帮你一次,便算还了她的那一次。” 沈越疑惑道:“可你难道不想为邹知县报仇?” 卓红摇头:“在我缺钱时,邹知县给过我银钱,我昨晚引走严画疏,算是救了他一次,不再欠他。今日他被别人杀死,与我无关,我为何要替他报仇?” 沈越万没料到卓红是这般想法,道:“可是袁姑娘救你,也是因为严画疏追杀你,你和严画疏总是有仇的吧?” 卓红道:“他追杀我一次,我也会追杀他一次,他便不欠我。但稍后我先帮你杀死了他,也就无法再追杀他,他就永远欠我一次,那也是无可奈何。” 沈越道:“你为自己杀他也好,帮我杀他也罢,都是杀他,这是同一件事。” 卓红皱眉道:“这是两件事,因为我是分开想的。” 沈越苦笑:“卓兄倒是固执。” 卓红道:“我不固执,我只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 说话中,那老者的“秋字令”已经唱完,胡子亮忽道:“沈越,我没有钱,你能帮我打赏他么?” 沈越点头答应,取出一两银子,胡子亮说:“再多些。”沈越也不问缘由,径直给了那老者三两银子。卓红见状道:“不值。” 胡子亮道:“你说什么不值?” 卓红道:“那人唱的曲子不好听,不值三两。” 胡子亮面露怒色,沈越这时已大约了解卓红的脾性,知道此人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劝道:“值不值得,眼下不必细说,咱们先说正事。” 胡子亮瞪着卓红:“你真是个怪人。” 卓红也不着恼,道:“你二位又何尝不是?” 三人相视一眼,不知为何,都不禁哈哈一笑,沈越道:“好,今日咱们三个怪人,一起干一件大事。” 胡子亮问过沈越,得知卓红剑术颇高,便道:“那咱们何不直接杀去县衙,也不必让那藏在刘家的前辈打头阵。” 沈越自见到卓红,便有类似想法,心知也不用去县衙,只要设法让严画疏知晓卓红在此,他为擒卓红,也必会赶来;但此刻他见卓红脾气有些反常,兴许稍后打起来,他忽然又觉得谁也不欠了,冷不丁又如夜宴上那般逃走,那可有些棘手。 “我看咱们还是去刘家,求个万无一失。”沈越说了刘家位置,又道,“胡师兄,你先到刘宅后门等候,我和卓兄一道,以免严画疏得知你俩在一处,不敢追来。” 胡子亮道:“是了,任大哥说那刘宅原是秋芦门总舵所在,正好在那里为他报仇。”言毕快步出了茶楼。 沈越与卓红慢悠悠赶去刘家,一路上有意泄露姓名身份,在刘家后门与胡子亮会合。 三人跃入宅院,沈越先将刘家两个仆从点倒,搬进柴房里,而后三人来到正堂,沈越让胡子亮躲在堂中角落,心知以常无改的修为,此时必已知觉。 沈越道:“只盼咱们三个很快杀死严画疏,到时一旦有变故,我便呼请那位前辈现身相助。” 话音方落,后院遥遥传来一道语声——“好小子,你没诱姓严的先来斗我,算你还有些良心。” 沈越一惊,若非袁岫让卓红来助,他确会如此做,暗忖:“常前辈神出鬼没,莫非我对胡师兄说此打算时,他正在暗中旁观……” 三人又商议一阵,胡子亮道:“沈越,你布置得真是极稳妥了,从前任大哥说,圣勇义知仁这五者皆备,便可称大盗,我瞧你也当得起‘大盗’二字。” 沈越皱眉:“……胡师兄,多谢你的夸赞。” 少顷,敲门声响起,沈越与卓红站在前院,都不去开门,但见那门栓自右往左,自己缓缓地移开—— 沈越料是严画疏手按在门上,以内劲震动门栓,但见门栓挪动得极稳,便是有人用手去开门,怕也难以开得如此平顺,不禁佩服严画疏的功力。 随后,严画疏带着八名属下踏进门来,见只有沈、卓二人,微笑道:“卓红,这回我已拖住了袁岫,可没人再来救你。”话是说给卓红,他的目光却落在沈越身上,似乎愈发觉得沈越有趣。 沈越与卓红对视一眼,道:“卓兄,咱们先撤走。”言毕两人便奔向院墙,严画疏冷笑,立即纵身拦截,沈、卓便似迫不得已一般,退向堂中。 严画疏跟着掠进正堂,刚一进门,斜刺里飞出一人,绕过严画疏闪出门去,一刹里反手两掌拍在严画疏腰背,严画疏闷哼一声,被震得向前踉跄几步,正撞上卓红刺来的红剑—— 严画疏偏身错步,肩头中剑流血,不待卓红出第二剑,细簪一阵急刺,将其逼退,回望去:胡子亮在院中以一敌八,穿插游走,顷刻已将自己八个属下打倒了五个,只剩三个功力较深的苦苦支撑。严画疏惊怒交加,心知若等胡子亮回来夹攻,自己性命危矣,当即冲向门口,便要逃离刘宅—— 沈越飞足将屋门踢得闭合,拦上来与严画疏对了一掌,霎时脸色煞白,倒撞在门板上。 严画疏只觉左手掌心刺痛,随即奇痒,却是沈越与他对掌时,指缝里夹了昔日门派“绵教”的毒针。严画疏左掌朝下一挥,如振刀般,将一股毒血打在地上。 卓红第二剑刺到,严画疏不闪不避,细簪上的劲道尽数收回体内,“大泽疾雷”攻守兼备,此际他使出守御之法,所谓“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 ——《庄子·齐物论》”,卓红只觉剑尖刚触及严画疏腹间,便有一股麻痹之感弹回,竟难以继续发劲,严画疏趁机左掌斜切,打掉卓红的短剑,右手细簪递出,劲气沿臂上经络重回簪尖,炸散成一蓬无形的锐刺—— 严画疏的雷刺分为“阳刺”、“阴刺”两种,阴刺难防,阳刺难躲,他杀任秋是用阴刺,眼下猝然使出阳刺,卓红大惊,挥掌上下一旋,掌风划成圆盾,将大多数阳刺振开,胸腹间却也溅出几点血花。 这时沈越缓过一口气来,飞身一掌打向严画疏背心,严画疏回身挥掌格开,卓红趁机弯腰拾剑,胡子亮亦已击倒余下三个剑客,堪堪奔到门内—— 严画疏凝集全身功力,踏脚一震,地面灰尘激散,整个堂屋都似摇颤了一瞬,地上短剑倏地飞射至屋角,胡子亮脚下摇晃,摔倒在地;沈越双足尚未着地,被一股劲风撞飞,半空里见屋梁上震落一物,似是一块刻着字的铁牌,不假思索地甩手一击,将那铁牌打向严画疏—— 沈越这一击用上了昔日“龙王坞”的掌法“江底游龙”,掌劲犹如水下漩涡暗流,严画疏此前没遇过龙王坞的漏鱼,不熟悉此掌法,加之运劲过剧、避让得慢了,那铁牌飘忽急旋,啪的一声,重重拍在严画疏的胸膛。 铁牌坠地,严画疏呕出一口血,衣襟开裂,他低头瞧去,双目充血,几乎咬破唇舌,只觉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在他雪白的胸肋间,被铁牌击中处红肿凸起,却是将铁牌上的字印在了肌肤上—— 那是一个“秋”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章 :此生五百七十错 “……你们可知我为何生气?” 严画疏轻声发问,扭曲的神色一瞬收束成淡淡的笑容,他头发披散,衣襟敞开,静静站立,整个人反而愈显从容。 沈、卓、胡三人冷冷看着他,各自调息蓄势,沈越暗忖:“此人转眼便平定了心绪,确也是个人物。” 严画疏叹道:“因为这个‘秋’字,写得着实不好看。” 沈越道:“你会死得更不好看。”他知那“绵教”毒针上的毒药,在昔年曾是武林三大奇毒之一,绝非严画疏刚才轻易一掌便能全数迫出,有心等着严画疏中毒更深,却不急于再攻。 严画疏凝思一霎,恍然道:“原来如此。醒醒,醒来。” 三人互换眼色,都听得迷惑,却听严画疏继续道:“今日午后,我除掉了邹清远,回到县衙里小憩,我是太疲累么,才会做此怪梦,梦见你们三个微末蠢人,能将我困入险境……” 沈越哑然无语,也不知严画疏是毒性发作、迷乱了神志,还是委实太过自负,竟拒不承认眼前的局面。 严画疏说着,变换站姿,摆出守势,忽而身躯微晃,问道:“这是什么毒?” 沈越道:“此毒名为‘君子’。” 严画疏哈哈大笑:“好名字,果然难缠!” 话音方落,两边同时出手—— 卓红一剑刺在严画疏胸口,又觉一股麻痹之感回震手腕,立时收腕斜削,严画疏进步偏身,竟任凭剑刃刮擦过胸膛,胸前血淋淋一片,却将那印着秋字的一层薄薄的皮肉削了下来。 严画疏眼神快意,倒似有意如此,接连与胡子亮拳掌交格,手舞足蹈,招式癫狂中不失精妙,沈越武功逊于卓、胡,便不抢近,在旁凝神找寻一击得手的时机,忽听严画疏笑道:“今日在我梦中,我又怎么会死?” 沈越一凛,倏想到严画疏乍进刘宅时说“已拖住了袁岫”,暗忖:“以袁姑娘的武功地位,能拖住她之人寥寥无几,难道……” 转念之际,严画疏左臂又中一剑,却也争得一线宽裕,疾撞向屋门,沈越掌挟毒针来挡,严画疏冷笑抖腕,簪尖刺在沈越掌心的针尖上,沈越摊掌侧步,毒针倒射进墙壁,严画疏趁机闪过了他,左掌按在木门上—— 一霎里木门破碎,屋檐上突兀坠下一道黑衣身影,严画疏刚要出门,被常无改出掌震退,重又遭卓、胡夹攻。 沈越惊道:“前辈,我还没请你——”常无改却看也不看屋内,面对着刘宅的大门,面容凛肃,忽地接连几步,踏入院中。 吱呀一声,宅门被推得大开,激战中的诸人禁不住都瞥过去:一个十三四岁的道童背负一柄大剑,慢慢走入院落。 那剑没有剑鞘,黝黑如炭,剑刃宽厚,瞧着极为沉重。——刹那间诸人都被剑吸引了目光,而后才瞧见那道童眉眼清稚,身形瘦小,也不知背着重剑是否吃力。 “我家主人说,”那道童朗声道,“今日不宜死人,诸位即刻罢斗。”嗓音清脆,带着呆呆的书卷气。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便伫立院中,一动不动。卓红、胡子亮自不听他的,反而加紧攻势—— 起初两人联手对敌,你来我往,尚有些生涩,眼下渐找到窍门:胡子亮在严画疏周身游走,时不时拍出一掌,不求毙敌,只为引乱严画疏身法,卓红便能趁隙刺近,往往逼得严画疏险象环生。 这时,门外蓦然飘进来一阵酒香。 胡子亮一愣,想起师父柳奕讲过的事:神锋六御史之中,“紫冠”有个习惯,每次出手之前,都会先喝一口自酿的酒。 沈越闻到酒香,也快步掠到院中,嘴唇微微颤抖,看着一人步履端谨地迈过门槛,显现在诸人面前,模样较之七年前在郓州城外,似乎浑然未变: 那人年近五旬,身穿紫黑色道袍,头戴偃月道冠,腰间系着朱红色的酒葫芦,神情和煦地环顾宅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觉亲切。 ——鲸舟剑派第一高手,“紫冠”裘铁鹤。 “果然是你。”常无改目光狠厉,掠向裘铁鹤,右掌劈落,掌风骤然灌满了宅院,地上落叶纷飞而起;同时间,严画疏一边闪躲胡子亮,一边笑道:“裘师叔,你再不现身,我都要梦醒了。”说着右腿又被卓红刺伤。 裘铁鹤叹了口气:“严师侄,你中毒了。”随手一挡,震飞了常无改,常无改翻身站定,抑住内伤,双掌交错如斧,再度攻上—— 裘铁鹤步履不停,经过那道童时也不取剑,而是在厚重的剑身上屈指一弹,嗡的一声,宛若古寺钟鸣,几道气劲从剑上折射出去,穿过漫天落叶,坠落在诸人头顶: 常无改首当其冲,身形凝滞,呕血坐倒,沈越惊凛中只觉天旋地转,似被一股浓重的酒意罩住,不自禁以手撑地,站不起来,竭力扭头瞧去:胡子亮与卓红眉头紧皱,似也眩晕不支,严画疏却亦盘膝跌坐,竟似也被裘铁鹤所制。 “这、”严画疏眼神疑惑一霎,随即赞道,“裘师叔这一式‘天地置酒’,可是愈发出神入化了。” 他说话时,道童背上的重剑兀自发出钟鸣,压得诸人醺醺如醉,接连呕吐出来。 钟声里,满院落叶悠悠飘坠。 卓红在屋里潜运剑劲,凝神盯着下落最缓的那片叶子,等到叶子的一角触及地面青石,恰逢日影微斜,院中稍暗,卓红似从这天地间变化的一隙中捕到了灵机,猝然冲破禁锢,贴地窜出门来,旋身如叶,头也不抬地扬剑撩向裘铁鹤咽喉—— 裘铁鹤不闪不避,却似对“剑篱”的招法颇为熟悉,右袖拂出,宽松柔软的袍袖贴上剑刃,如浪起伏一瞬,已将卓红的剑劲吸收,这一瞬恰是钟鸣止歇,人、剑、风、袖俱归于静。 随即,裘铁鹤袖缘绷直如铁,将卓红平平弹飞数丈,跌回屋里。卓红右手流血,内息僵滞,却是动弹不得。 “这一剑还不错。”裘铁鹤语气和蔼。 严画疏神色微变,又赞叹道:“能将心舟七刻第二式、第六式同时练至化境,恐怕当世唯有裘师叔一人。” 沈越心下骇异,他知心舟七刻第二式名为“天地置酒”,修练者多使重剑,而第六式名为“春风危楼”,修练者多用软剑,却没想到裘铁鹤修为已高到如此境地,不用动剑,随手弹指、挥袖,诸人便都抵挡不住。 他本也知裘铁鹤武功定在严画疏之上,为报仇准备下不少手段,眼下却觉多半都难以奏效,尤其那绵教的毒针虽极厉害,却先用在了严画疏身上,他虽还留有一枚毒针,可裘铁鹤瞧出严画疏中毒,自会提防。 一时间沈越心绪沉落,只觉命运不公:倘若是裘铁鹤先来到秣城,又或者裘铁鹤在严画疏死后再来,自己应对起来,都会比当下更从容周全;甚至若裘铁鹤多年后才来,自己也能多修习几年新得的橐籥刀经与秋芦刀谱。 可是裘铁鹤偏偏今天来了,不,兴许他比严画疏更先来到,只是到今日才现身。 沈越一边转念,一边运劲化解“天地置酒”的剑劲,只听严画疏道:“裘师叔,我中的是从前绵教的君子毒,你老人家可否命沈越取出解药?” 严画疏内外伤势不轻,又被裘铁鹤的剑劲压制,既须运功抵消,又要留力驱毒,已是支撑艰难。裘铁鹤闻言却道:“严师侄,我听袁丫头说,你竟曾想用雷刺杀死沈越?” 严画疏一怔:“是,晚辈是想代裘师叔惩治沈越……” 裘铁鹤摇头:“圣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 话音刚落,旁边的道童忽地接口道:“我家主人是说,你不经教导规诫,便对沈越下杀手,未免太过残暴。” 严画疏瞪向那道童,险些岔乱了内息,却听裘铁鹤道:“靳羽,你对严副堂主说话,可要客气些。” 裘铁鹤见道童点头答应,温和一笑,又看向严画疏:“此前我对你提及沈师侄,本是想让你多关照他,圣人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诚不余欺。” 道童靳羽随即一板一眼地道:“我家主人是说,严副堂主太聪明,反而固执己见,办错了事。” 严画疏一时皱眉不语。 裘铁鹤徐徐说道:“严师侄,不光你中了毒,我方才进门之前喝了一口酒,这酒又何尝不是一种慢毒?其实非只你我,但凡人在世间,便是不断服下利欲得失之毒,短短几十年,便都会毒发身亡。正如圣人所云:‘利害相摩,生火甚多。’” 严画疏自诩有趣之人,虽佩服裘铁鹤的武功造诣,却颇不喜其总爱引经据典、絮絮叨叨,只是当下无法可施,不等靳羽张嘴解释,赶忙道:“这句我听得懂……晚辈知错了。” 裘铁鹤满意地点点头,道:“圣人云:‘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我想这一句,严师侄也是听得懂的。” 严画疏道:“是,晚辈谨记裘师叔的谆谆教诲。”乍一说完,便觉体内“天地置酒”的剑劲忽而消散无踪,当即凝神驱毒,不敢再轻易开口。 裘铁鹤却继续道:“话说回来,那邹清远、任秋,你也不该仓促杀之……” 沈越忽道:“姓裘的,你又何必这般假作仁善?你便学着陈樗穿上道袍,也远远不及他,你比陈老掌门那是天差地远。” 裘铁鹤也不动怒,颔首道:“沈师侄此话倒也不错,岂不闻:‘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陈老掌门之境界犹如高天苍穹,旁人便想攀赶,也没有阶梯,那是永远够不到的。” 沈越冷笑:“可是陈老掌门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后世传人里,竟出了裘铁鹤这样的虚伪卑劣之人。” 胡子亮曾听说裘铁鹤持身极正,做事稳妥,从无一丝污点。可刚才他留意到,在沈越说裘铁鹤不及陈樗时,裘铁鹤虽似不生气,神情却微有些古怪。那神情让胡子亮觉得熟悉,但他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忽而心头一动:也许自己被人嘲笑丑陋、又假作不在意时,便是类似的神情。 “看来沈越真是说中了‘紫冠’的痛处……” 胡子亮暗自寻思,又听裘铁鹤道:“岂不闻:‘至人无梦’?”随即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陈老掌门从不做梦。”只觉单瞧裘铁鹤,是个极和蔼的年长者,单看靳羽也是个呆头呆脑的懵懂少年,甚至有几分可爱,可是当这两人站在一起,一唱一和,不知为何却显出一丝怪异,甚至隐隐让人害怕。 又听沈越道:“姓裘的,任你装腔作势,我迟早会杀你为我师父报仇,呵……” 沈越冷笑一声,又道:“可你怕泄露‘身份’,可未必敢杀我。” 裘铁鹤摇头道:“圣人云:‘君子坦荡荡。’” 靳羽道:“我家主人乃是当朝神锋御史、鲸舟剑派铜马剑栈副主,身份天下皆知,又谈何泄露?” 沈越道:“我说的,是你的另一层身份。你拿不准我是否知道,此事你也无法讲与别人,既知我在秣城,你定会亲自来找我。” 严画疏本在闭目驱毒,听到这里,讶然睁眼,却欲言又止。 裘铁鹤端详沈越,眼神怜惜:“沈师侄,你对我成见太深。” 这时,沈越忽觉浑身一轻、经络再度畅通,其余人亦恢复如常,只是都忌惮裘铁鹤修为,暂也不妄动。 裘铁鹤道:“我早前就听同门说,秣城剑舻出了个古怪小子,借助一口竹箱讲故事诱捉漏鱼,便知是你……” 沈越道:“我正是为了让你听说。” “我听闻你在故事中说,是个鲸舟剑客杀害了你师父张近,便知你是误信了他人的谎言。”裘铁鹤抬手指向沈越身旁,叹道,“杀死张近之人,明明是这位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常无改。” 胡子亮、严画疏均是此时才知这黑衣老者竟是昔日赫赫有名的“窃命侯”,不由得都瞧向他,只有卓红本也没听过常无改,犹自苦思如何破解裘铁鹤的武功。 却见常无改冷森森道:“老夫这辈子犯错太多,足当得起‘作恶多端’,可这常无改的名字,别人叫得,你却不配叫。” ——江洋大盗常无改,本来不叫常无改,也并非恶盗,他本有个颇吉利的名字,叫常如意。三十多年前,在他三十岁时,也有不少人称他“大侠常如意”。 常如意是峡洲人,自幼丧母,七岁时父亲也坠马重伤,当时他守着晕厥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拼命摇晃父亲身躯,不断呼唤父亲醒来;等到郎中赶到,父亲已然气绝,郎中说,若非你摇晃过剧,兴许我还能救活你爹。 ——他后来仔细算过,七岁时致使父亲不治,便是他平生第一错。 常如意从七岁到十二岁,一直在峡州流浪,武林名门大派“天工斧”便在峡州附近,常如意曾多次去求门派中的师长收下自己,但此派素来择徒甚严,有个好心的师长对常如意说,以你武学天资,虽不够收你做“天斧弟子”,但你也可交上五两黄金或五十两白银,便能入门做“金斧弟子”、“银斧弟子”。 常如意自也没什么金银,但他锲而不舍,几年来屡屡到门派门口求肯;十二岁那年春天,他再次来到“天工斧”的山门前,本以为这次也会遭拒,可却惊见门口躺着两个天工斧门徒,已然毙命。他大着胆子迈进门,四下走逛,但见五进的院落里尸横遍地、兵器散落,鲜血顺着石砖缝隙兀自汩汩流淌。 这一日,“天工斧”一派被鲸舟剑客所灭,常如意哆哆嗦嗦地走过一具具死尸,忽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师长躺在院子角落,尚残存一口气息,那师长似也记得常如意,惨笑道:“小子,你还想入门么?” 常如意吓得懵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师长道:“好,今后你就是天工斧的掌门。”将怀里薄薄的一册秘笈交给常如意,古怪笑了几声,随即断气。 当时常如意手持秘笈,孤立在满院尸身之间,忽然不再害怕,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终于踏入了江湖。 此番少年豪情并未持续多久,那秘笈确是天工斧一派的至高武学,只有返璞归真的三招,名为“天工三奇式”,可是却须极深厚的内力才能修练,常如意毫无内功根基,那师长又没给他天工斧的入门心法,他空有秘笈,只是让他好几次险遭鲸舟剑客擒获,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等他长大明白了世事,才知少年时莫名“接任”了掌门,实该算平生第二错。 好在他二十岁时,结交了一个年龄相仿的说书人,名叫张近,此人脾气固执,只爱说书、不愿习武,走过许多昔日门派的遗迹,搜罗了不少江湖旧闻。两人都不喜欢鲸舟剑派,因此成为朋友。 那时张近无意中得了“鬼迹崖”武学遗刻的拓片,他自己不练,便赠与了常如意。常如意如获至宝,与张近分别后,日夜勤修,几年后武功有成,开始四处行侠仗义,渐渐博得侠名。 有一天深夜,他救了两名被匪徒挟持的女子,其中一女身穿白裙,一女则头戴珠钗,他对那珠钗女子一见钟情,只是当夜他怕鲸舟剑派追至,来去都很匆忙。时隔数月,他始终忘不掉那珠钗女子,便又寻到她,对她说,他一直记得那夜她的笑容,比她钗子上的珍珠还要明丽。 不久,那女子嫁给了他,可惜红颜薄命,两年后女子病逝,临终前对他说:“你救我的那夜,我穿的白裙,没戴珠钗。” 这自然又算是一错。常如意伤痛之余,修练起天工三奇式,愈加卖力地惩奸除恶,有时喝醉了酒,便对人说:“常某平生杀过四十七个恶徒,个个该死。”心里很是骄傲。只是他忌惮鲸舟剑客,这话也很少有机会说出。 直到三十一岁那年,他错杀了一个好人。 他很是内疚,思来想去,总不能安宁,便又细细追查起自己过往杀的人,这一查之下,只觉心丧如死:原来那四十七人也并非个个该杀,有四人也是他杀错了的。 从此他自暴自弃,不再做“常如意常大侠”,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常错,字无改。 常无改也不再一味行侠仗义,到中年以后,做事更加肆意,缺钱时也去行凶劫掠,杀起人来也不再小心甄别,有时路上撞见个不顺眼的,也随手杀了。 ——从此犯下的过错,就很难数清了。 常无改发觉,作恶比行善扬名更快,“窃命侯”的绰号很快响彻南北,自也招来更多鲸舟剑客追杀,十多年前,他本要去峡州与旧友张近会面,却也不得不千里逃亡,最终诈死才躲过一场危难。 此后他深居简出,不再显露武功,心中的悔恨却与日俱增。 他盼着自己能有机会做一件非同寻常的大好事、大义举,大到只一件便能抵消他所有过错,若真有这样的事,他便是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可他也清楚,世间没有这样的事,即便有,凭他的本事也做不成。 大约七年前,他竟真遇到这样一个机会。 那时陈樗逝世未久,他定下的鲸舟剑派新掌门嵇云齐年未满三十,却是他晚年才收的关门弟子,门派中一些大人物似对新掌门不甚服气;不少潜蛰多年的漏鱼便觉,眼下鲸舟剑派新旧交替、派中动荡,正是发难的时机。“五贼”中除了李舟吾扬名及早,其余的段妄、萧惊雁等四人,都是在那一年立下名头。 那年冬天,由于陈樗是无疾而终,毫无预兆,当时嵇云齐在外游历,还未及赶回庐山总堂接任掌门;许是鲸舟剑派之中有人嫉恨嵇云齐,却走漏出消息:眼下嵇云齐孤身一人,正在郓州一带。 这消息在江湖中飞快传开,不但鲸舟剑派许多高手赶赴郓州,接护新掌门;以“五贼”为首,不少旧门派高手也都从四面八方疾驰向郓州,均知若刺杀了嵇云齐,无疑能重挫鲸舟剑派的声威,甚至从此一鼓作气,推翻鲸舟剑派,也并非不可期。 依照双方高手的推想,嵇云齐多半会赶去郓州剑舻,或是附近的兖州剑舻、冀州剑舻,又或者他直奔更远些的鲁州剑栈,那里高手更多,也不无可能;可是也不知嵇云齐是信不过这些剑舻、分堂,还是自恃武功高,又或者只是他行事古怪,却是哪里也没去。根据双方探得的消息,有人见到嵇云齐进了郓州城,却没人见他出城。 那年天气极寒,郓州接连大雪,双方高手在郓州城内外搜寻了一个多月,其间时有厮杀对决,死伤颇多,却是谁也没找到嵇云齐。而后鲸舟剑客越到越多,旧门派高手们便渐渐退去。 又过数月,嵇云齐忽然出现在庐山脚下,仍是孤身一人,随即接任了掌门,此事才算有个了局。后来有人将双方在郓州那场持续月余、顶风踏雪的争杀,称之为“郓州雪月”。 当时常无改也去了郓州。 他自知武功或许及不上两边的顶尖高手,但那嵇云齐不过二十来岁,多半打不过自己,倘若上苍垂怜,让他运气好先找见嵇云齐,将之杀死,便算为往昔武林立一大功劳。可他没找到嵇云齐,却先撞见了旧友张近。 那是在十一月初三,他奔行在郓州城外的黄河故道上,雪掩枯草,四下荒寂,忽见远处一座石碑旁有三个人,他缓步靠近,见是张近僵立不动,对面则是个背负黝黑重剑、身穿道袍的中年剑客,还有个少年跌坐在地,当时他却不认得那是沈越。 常无改瞧出张近似被那剑客制住,回想江湖传闻:重剑与道袍,正是“紫冠”裘铁鹤的惯常装束,凛然挥掌攻去,想要解救张近。他知裘铁鹤修为极高,出手便是天工三奇式的第一式“铁木生花”;裘铁鹤手里捏着半页纸,不闪不避,只道:“阁下来得正好。”随手将纸丢出。 常无改未及细想,与那半页残纸擦身而过,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腰身偏转,那一掌竟重重打在旁边的张近身上,张近不会武功,如何经受得起,当即呕血栽倒,眼见是不活了。 常无改大惊,只道是自己久不动武,身手生疏之故,一时间懊悔悲痛,惘然失措。 裘铁鹤瞧出他用“鬼迹崖”步法,又使出“天工斧”的武功,恍然道:“常无改,原来你没死?”语气似有意外之喜。他又对扑到张近身边的沈越道:“小兄弟,这人是个臭名昭著的恶盗,我这就杀了他。” 常无改错杀旧友,念及平生过错,失却了抵挡之念,道:“好,你杀我吧。” 便在这时,远处雪地上走来一人,青衫负剑,迅行如风,越靠近裘铁鹤,脚步越缓;裘铁鹤叹了口气,将重剑取在手里。 常无改见来者不过三十出头,便道:“阁下小心——”那人停步拔剑,略一转头,对常无改颔首致谢。 随着他转头,却将眉间、发梢、肩头上的碎雪抖落在脚边,地上积雪经这些碎雪一触,宛如活了过来,从他脚边不断向四周流淌——以他为中心,雪地上露出一大片圆形的泥土。 裘铁鹤踏前一步,踩在那片泥土上,道:“我可已在你‘剑篱’之内?若不在,我还可再近几步。” 常无改听见“剑篱”二字,才知这青衫人便是近十年来名动江湖的李舟吾,又瞥见此人手里只是一柄寻常铁剑。却听李舟吾笑道:“你再后退几步也行。” 裘铁鹤道:“好个李舟吾,进境恁快。”下一瞬,两人身形猝然对撞在一处,叮当几声,剑刃交击,劲风四射,周遭泥土雪沫激扬如雾。 常无改将沈越护在身后,定睛瞧去,李舟吾与裘铁鹤已分开数丈站住。裘铁鹤身姿凝肃,双手握持住重剑,缓缓抬臂,李舟吾洒然笑笑,一振剑锋迎上,但见裘铁鹤挥剑至半,忽地手腕顿住,冷哼一声,转身迅疾退走。 常无改瞧不明白,但既是裘铁鹤退走,多半是他落了下风,想到李舟吾年纪远比自己轻,但武功名声都远胜于己,不由得自惭形秽,上前朗声道:“李大侠,我常无改作恶多端,不配你救。” 李舟吾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死在裘铁鹤这等人手里。”他近日与裘铁鹤已交手数次,今天也是追踪裘铁鹤而来,只是来迟未能救下张近。 “这位说书的张老先生,我从前也见过的。”李舟吾轻叹一声,问了刚才情形,却说张近并非常无改误杀:那纸页上附着了裘铁鹤的剑劲,实是他存心害死张近,刻意引偏了常无改的那一掌。 常无改一惊,回看地上,那半页纸却已碎成粉末,找不见了,又听李舟吾说沈越是张近的徒弟,他颤声问沈越:“你、你信我不是要杀你师父么?我是你师父的朋友。” 沈越点头道:“我信。” 常无改一生行事冷硬,不知为何,听了眼前这少年愿信自己,竟热泪盈眶,又问道:“为什么?我、我做过许多恶事。” 沈越指指李舟吾,道:“因为是他说的,他是‘侠客李舟吾’——师父常讲他的故事。” 常无改道:“原来如此。”又听沈越说了他赶到之前的情形,见沈越双目泛红,但神情镇静、吐字清晰,倒瞧不出十分难过,不禁暗暗称异。 原来师徒俩此番到郓州,却是张近听到风声,知道此地将有不少旧门派漏鱼出没,想来搜集故事;今日裘铁鹤却忽然找来,说是其父不久前逝去,临终前才说他们家其实是某个昔日门派的传人,裘铁鹤也算是漏鱼之后——可是裘铁鹤自幼便入了鲸舟剑派,从不知其父会武功,对此颇觉讶异,又听父亲说早年曾遇到张近、提过此事,裘铁鹤便特地寻来求证。 张近闻言回忆良久,想起少年时确曾遇过一个姓裘的人,那人刚刚自废武功,说以后不愿再东躲西藏,从此与那被灭的门派再无纠葛,他将半页武学秘笈赠给了张近,叹道:“祖宗的东西,我只留在手边半页,今日也不要了。” 裘铁鹤听张近说完,道:“时隔几十年,那纸怕也早不在了吧?” 张近道:“倒是还在,我收在竹箱子里。”说完见裘铁鹤神色有些古怪,便又道,“我素不练武的,此事我自也不会泄露给旁人。” 裘铁鹤道:“你自然不会泄露。”轻轻一拂袖,张近便难以动弹,裘铁鹤径自打开那竹箱,一时怔住: 箱中堆了许多陈旧断碎的刀剑残片、笔杆矛头,以及银针、铁蒺藜之类,甚至还有些碎瓶漏罐、枯枝破瓦。 裘铁鹤似瞧出这些物事都与昔日武林门派有关,摇头道:“可笑,可笑!张敬远,也真难为你了……”翻找一阵,从箱里拈出那半页纸。——这时沈越上前拦阻,刚一碰到裘铁鹤衣衫,便莫名跌倒难起,随即便是常无改奔来。 “李大侠,”常无改听完道,“我有一事不解,这裘铁鹤害死张近灭口,是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漏鱼之后?可是据我所知,昔年鲸舟剑派统一武林之时,本也有些门派不战而降,成为鲸舟弟子;裘铁鹤的这一身份,似也不算什么罪过。” “我与这裘铁鹤打过些交道,此人沽名钓誉,一向自比陈樗,要做天下第一,容不得自身有一丝瑕疵,这漏鱼后代的身份,他自不想要。” 李舟吾道,“更何况,常前辈所说那些旧门派的投降之人,至多成为涉江弟子,便连‘心舟七刻’也学不到,鲸舟剑派更不会让他们身居高位……裘铁鹤野心极大,不甘心只做副堂主,可若身份泄露,谁还会推举一个漏鱼之后去做堂主、副掌门乃至掌门?” 常无改道:“确是这个道理。”又问沈越,“你师父可有说过,这裘铁鹤是出身于从前哪个门派?那半页秘笈你可知是刀法剑法,还是拳掌功夫?” 沈越道:“师父没讲过。那竹箱师父很少打开,我从前没见过那纸。” 李舟吾沉吟道:“我须赶去郓州城里,若能再遇见裘铁鹤……嗯,此人剑术太高,要除掉他怕不容易。”见常无改欲言又止,似猜到他想说什么,径直道,“常前辈,烦你照顾这小兄弟。”。 常无改一怔,点头答应,李舟吾略一拱手,踏雪远去。 随后,常无改帮着沈越将张近安葬在那石碑旁,又看着沈越慢慢整理好竹箱,心想这一堆物件,也不知张近搜罗了多久,此人自己不练武,偏又收集这些无用之物,着实令他不解,越想越纳闷,越想心里越难受,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从此保护沈越,直到杀死裘铁鹤,他就自行了断。 此后他便一直暗中跟随沈越,一年多后,见沈越竟拜入了鲸舟剑派,他既气愤又担忧,觉得沈越太过冒险,转念又想,这少年心思不一般,兴许是有什么别的计较。沈越从鲸舟剑派总堂学剑一年,又去秣城剑舻历练,他便也前去秣城,蛰居在刘宅,与沈越时有往来。他随口说只帮沈越三次,却是怕沈越太过倚靠他,而懈怠了自身修练。 几年来,李舟吾名头愈响,有时常无改也离开秣城,在各处显露武功,均是冒了李舟吾之名,为的是让鲸舟剑客更难分辨李舟吾的行踪。 此外的时间,常无改便静思己过。 他反复盘算,近日终于算明白:那次被裘铁鹤算计而误杀张近,是他活到六十一岁,所犯的第五百六十八个过错;随即醒悟:算错了,今年他已然六十二岁,于是又添一错。 这时他早已明白,那些过错已然铸就,再大的好事也难以抵消。曾经他想做一个侠客,想只做好事,不做错事。 本来他只练成了天工三奇式的前两式“铁木生花”、“顽石颔首”,近几年终于将第三式也练成,有时自嘲想想,也算不辱没天工斧掌门的头衔。那个师长将秘笈交给自己,不论他是好意还是恶意,秘笈总是真的。——而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常无改心知这第三式威力极大,再遇到裘铁鹤,也能有一战之力,却没想到几年不见,裘铁鹤的修为更是今非昔比,他似是落得更远了。 眼见裘铁鹤看向沈越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沈师侄,你信我还是信这常无改,可要选好了。” 靳羽道:“我家主人洁身自好,如美玉无瑕;常无改却恶行累累,似腐叶污泥。这还不好选吗?” 沈越道:“我信常前辈,他是我师父的朋友。” “是了,”他笑了笑,又道,“午后我在找寻胡师兄的路上,遇到了不少脚夫、货郎,还有商人的马队……姓裘的,我在秣城的朋友可不算少,他们都是守口如瓶之人,不过今日你若敢下杀手,明日便会有许多人将你那‘身份’传扬开。” 院落中一寂,靳羽瞧着裘铁鹤,却迟迟等不到主人说话。 “沈越,我瞧你是在虚张声势,”严画疏忽道,“你若真知晓什么对裘师叔不利的隐秘,又对他怀有仇恨,为何不早早声张出去?” 沈越却不中计,心知裘铁鹤是漏鱼之后的事若真传扬开,也不过使裘铁鹤争权受挫,甚至能削去他的副堂主之位,可是也就止于此,到那时,裘铁鹤报复起来可就再无顾忌了。他微微一笑,问严画疏:“我现下敢说,你敢听么?” 严画疏一怔,倒真有些怕被裘铁鹤灭口,干咳道:“圣人云:‘非礼勿听。’”说完看向靳羽,靳羽却不替他解释。 沈越又道:“姓裘的,你若觉得你那身份已无法查证,那也未必,我想偌大的鲸舟剑派,总也是能查到些蛛丝马迹的……”说着假作悠闲,却将宅院环顾了一圈。 裘铁鹤神色微变。 沈越瞧在眼里,愈发笃定。本来他不知裘铁鹤究竟出身于哪个旧门派,当年他没见过那半页纸上的图文,但在裘铁鹤手拈着那纸时,他却牢牢记住了那纸的形状。 ——先前在巷子中,徐捕头将秋芦刀谱转交给他,他翻动刀谱,赫然见其中被撕去了半页,那撕痕正与当年那半页纸吻合。 他在那巷子中伫立半晌,料想裘铁鹤应属当年秋家带着刀谱出逃的那一支,其父将刀谱搁置在县衙,从此改秋姓为裘。这秋家的两支后人,却是截然相反:任秋念念不忘自家那早已覆灭的门派;裘铁鹤却深以为耻,一心要断绝自己的过往。 此刻,沈越与裘铁鹤对视,心知这刘宅本是秋芦门总舵,今日裘铁鹤倒算是回家了,暗忖:“四年前我选择秣城剑舻,实是因为秣城是师父的故乡,可是裘铁鹤得知我在秣城,却未必这样想,多半更觉我知晓他的秘密。” “我对小辈向来不动真怒,”裘铁鹤忽然开口,“可沈师侄未免有些太高估自己,我到秣城,是为李舟吾而来。” 沈越一惊,遽生一念:任秋似是近日突然得知了刀谱藏在县衙,也不知是否和裘铁鹤有关,心下隐约发寒。又听裘铁鹤道:“圣人云:‘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靳羽道:“沈越,我家主人是说,他已对你仁至义尽。” 下一瞬,沈越忽觉嘴里飞入一块硬物,说不出话;伸手一掏,却似卡了一个气团,掏不出来,但见裘铁鹤缓步走向自己。 严画疏瞥见方才裘铁鹤左手小指似轻微一动,喃喃道:“‘指尖栖龙’……”这才知裘铁鹤竟将心舟七刻第五式也修成了。 常无改挥掌截住裘铁鹤,两人渐打渐快,身影闪转,这一回常无改招法谨慎,顷刻间与裘铁鹤互换数招,不落下风。 沈越只觉呼吸艰难,迈不动步,心想:“姓裘的不径直杀死我,只让我说不出话,显是也忌惮我先前所言,既如此,我……”转念中,忽见常无改腹上挨了一击,眼前一瞬模糊。 常无改身躯晃了晃,裘铁鹤知道刚刚已震碎了他的脏腑,想叹口气,忽然眼神一凛,发觉喉咙里极干燥。 裘铁鹤一低头,见常无改的右掌突兀落在自己肩上。 没有起势,没有后招,没有掌风,没有道理,什么也没有,就像冰里没有火。——这一掌落下,裘铁鹤的道袍砰地燃烧起来。 天工三奇式,第三式,“坚冰聚火”。 “我又错了,”常无改加催掌力,鲜血从嘴角急流而下,“我还以为你能轻易破解这一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章 :绵针 烟焰升腾中,裘铁鹤静静看着常无改。 常无改只觉掌力灌注在裘铁鹤肩上,却侵不进经络,而是不断蔓逸到裘铁鹤全身上下的道袍上,顷刻间,那道袍几已燃烧殆尽。 几乎同时,卓红一剑已刺近裘铁鹤左肋;沈越只觉嘴里的异感消失,周身内息流转渐畅,不假思索便取出袖里的第二枚“绵教”毒针,急掷向裘铁鹤心口,瞥见本在盘膝驱毒的严画疏眸中精光一闪,霍地站起—— 严画疏正待掠出,眼前灰扑扑一晃,却是胡子亮攻来,两人对了一掌,严画疏重又坐倒,胡子亮亦倒退数步,脸色涨红。两人一齐转头瞧去: 裘铁鹤的道袍忽地向外鼓舞,整个人像是膨胀了一大圈,火焰四散,道袍消失,衣料的灰烬形成一个灰蒙蒙的圆钟,将他罩护在其中。 沈越的毒针、卓红的剑锋、常无改的右掌,都被灰钟震开;卓红倒掠数丈,拄剑立住,常无改跌飞在地,不再动弹。 细灰慢慢飘落,裘铁鹤依旧静立,一身雪白的里衣却是浑然无损。 “你确是错了……我要破解你这招,也不算很轻易。”裘铁鹤叹息抬手,轻捻胡须,却有不少根烧焦脱落。 常无改此时却已听不见裘铁鹤说话,恍惚中似见沈越奔过来,随即也看不见,只觉自身飘在虚空中、眼前忽明忽暗;一阵阵悔恨悲伤涌起,纷纷乱乱,最后都化作一阵轻松,心想:“我不会再犯错了。” 胡子亮、严画疏注目裘铁鹤,都是神情震凛。严画疏虽知“大泽疾雷”一式有“大泽焚而不能热”的说法,却原以为那不过是附会古书之言,他自负将此式的守御之法修得精深,也只是能护住对手即将袭中之处,先前他将卓红刺到胸膛的一剑化解反震,便是如此;却难以像裘铁鹤那般,竟能将烧及全身的火焰都屏挡在外。 胡子亮却亦想到自己所修的“万殊一辙”,虽说周身劲道流转如一,随处皆可发劲,但这与裘铁鹤刚才的处处同时发劲,还隔着老大一截,以自己师父柳奕的修为或能做到,但也未必能施展得如裘铁鹤那样轻描淡写。 严画疏瞪一眼胡子亮,皱眉道:“蠢人,你怎——”却不说下去。 沈越手握常无改脉门,不断渡入内劲,常无改却已全无知觉,沈越悲急中心头闪过一念:刚才严画疏举止异样,竟似是要攻袭裘铁鹤,只是被胡子亮拦阻。 胡子亮寻思方才情形,似也明白过来,满脸惊诧,只听严画疏拊掌称赞:“裘师叔手段神乎其神,此番杀死‘窃命侯’,又为武林除一大害。” 裘铁鹤皱眉道:“严师侄,你说得什么糊涂话?” 靳羽道:“我家主人进门前便说,今日不宜死人,难道你们都以为常无改死了?” 沈越一怔,却见裘铁鹤示意靳羽从行囊中取出一枚丹药,靳羽道:“这便是‘归舟还剑丸’。” 诸人都惊,这药丸是鲸舟剑派中极珍惜的灵药,据说再重的内伤服下此药也能续命,只有身居高位如分堂主、副堂主,才能分得一两枚;沈越眼见靳羽走近,将药丸递过来,略一犹豫便接过,心知常无改本已算是无救,裘铁鹤自也不必拿假药戏耍自己。 沈越给常无改服下药丸,等候片刻,便觉其心脉中回复起一丝微弱内息,心弦暗松;此际裘铁鹤已穿上靳羽取出的新道袍,又换了一顶莲花道冠:那道袍的布料比之前那件更显柔软华贵,衣带上嵌了一块雕琢精美的玉牌;道冠上亦镶有一颗珍珠。 裘铁鹤轻叹:“这身衣裳,我本打算明日黄昏再穿的。” 严画疏赞道:“这样大一颗浑圆无暇的夜明珠,定是皇家御赐之物。” 沈越默默盯着裘铁鹤,委实猜不出他为何会救常无改。 却见裘铁鹤微微一笑:“沈师侄,我方才不过是对你小施惩戒,我能使你说不出话,对你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又何尝不能?不过圣人云:‘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虽然沈越你对他心存怨恨、满嘴胡言乱语,但他老人家仍许你说话。” 沈越冷笑:“姓裘的,我瞧你适才不过是恼羞成怒。” 裘铁鹤坦然道:“便是恼、羞、怒,那也没什么不好,圣人云:‘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喜怒哀乐宛如春夏秋冬之变化,都是自然而为,本无对错,刻意喜怒不形于色,才是落了下乘。” 严画疏忽道:“沈越,我瞧你做事总是小事上谨慎,大事冒险,凭你的本事地位,又如何能与裘师叔作对?”说着眨了眨眼。 沈越一怔,心想:“他莫非是想与我联手对付裘铁鹤?”嘴上道:“小事冒险徒增麻烦,所得也不多;大事冒险一旦成了,所获自不一般。” 严画疏又眨了眨眼,道:“小事冒险,所失却也不多,大事冒险一旦不成,可会丢了性命。——你可想清楚了?” 沈越道:“我早已想清楚。”言毕又瞧了胡子亮、卓红一眼。 院落中一寂,先前被胡子亮击晕的八个劲装剑客本已苏醒,正躺倒在地呻吟,此时似也察觉到古怪,都闭紧了嘴唇,下一瞬—— 忽有两人快步进了宅院大门,却是刘独羊与袁岫。 沈越蓄力正待出手,不禁一愣,着急道:“舻主,你怎来了?” 刘独羊道:“这是我家。” 裘铁鹤莞尔道:“刘师弟来得正巧,想是在门外偷听已久。” 刘独羊道:“我……我刚到。”说着迈开步子冲到裘铁鹤身前,张开双臂将他挡护住,毅然道:“裘师兄放心,今日有我在此,他们休想伤你分毫!” 裘铁鹤道:“你这是护我,还是护他们?” 刘独羊似已听袁岫说过情由,径自扭头对沈越道:“你小子竟对裘副堂主生出恁大误会,还不快磕头谢罪,裘师兄他堂堂高人,难道还能计较你这臭小子不成?” 沈越素知刘独羊忠于鲸舟剑派,这两日一再回护自己,实属不易,叹道:“刘师叔,你不必多说了。” “沈越,你对我怨恨已久,想必准备下不少对付我的手段……这绵教的毒针,自是其中之一。” ——裘铁鹤也不理会刘独羊,走近先前被震落地上的毒针,弯腰将针拈起,叹道,“我便自刺一针,可能消你心头之恨?” 沈越一怔:“你说什么?” 话音方落,便见裘铁鹤将毒针深深刺入自己左臂。 裘铁鹤深吸一口气,似运劲将毒质尽数吸入体内,才慢慢将针拔出,脸色青白变化一瞬,手臂微颤。 院中诸人相顾惊疑;严画疏眸光闪动,问道:“裘师叔先前说,此次是为李舟吾而来,莫非李舟吾也在秣城?” “他现下未到,也该快到了。”裘铁鹤淡淡道,“我已与他约定,明日黄昏在老君庙一战。” 沈越闻言暗凛,但见裘铁鹤吐字如常,也不知他是否竟能化解毒性,只听严画疏道:“那你老人家更该歇养精神,以待明日击败李舟吾,又如何能用毒针自伤?” 裘铁鹤道:“不妨事。” 沈越冷笑:“七年前你败给李大侠,我与常前辈都是见证。明日你也不过再败一次罢了。”心想:“难道裘铁鹤救常前辈,是想让他明日再去观战,以雪他七年前之耻?”可又觉得裘铁鹤不至为此而舍出那枚珍异无比的药丸。 裘铁鹤摇头道:“小子懂得什么,那次我并非败给李舟吾,而是败给自己。”言毕目露追忆之色,徐徐又道,“不过七年前那一战,倒对我触动颇多,正所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人在剑术上的修行,亦如此言。那日我与李舟吾分别后,独自思索良久,犹记得那天的太阳颇有些暗淡黄旧,就像月亮。我站在日光下,恍惚就如站在昏黄的水中……” “昏黄的水……”胡子亮正自低头出神,乍听到这句,随口嘟囔,“你是站在尿里么?” 裘铁鹤大怒,肃声道:“圣人云:‘金石有声,不考不鸣。’” “我家主人是说,”靳羽随即瞪向胡子亮,“不好好敲打你一番,你便不会说话。” 胡子亮一愣,猝见裘铁鹤身影似晃非晃,明明离着自己尚远,不知怎么却站在了自己面前,伸手拉住了自己脉门,随即便觉一道雷刺从腕上“内关穴”注入。 裘铁鹤松手道:“严师侄,你也瞧仔细。”说话中,胡子亮急运内功,便要将那根雷刺从手厥阴心包经导引至手少阳三焦经的“天井穴”泄出,一霎里手臂剧痛,臂上诸多穴道同时炸起噼啪声—— 胡子亮骇然收住内息,似乎这根雷刺既是阴刺又是阳刺:不去导引时它是阴刺,暗暗钻向心窍,一去导引又崩裂开来、毁经伤穴,自己着实是无法可破。 “你、你要害我,我告诉师父去——”胡子亮脱口说出这句话,随即深深后悔:自己本是气不过师父冷漠,才决意逃离鲁州分堂,熟料到了危急关头,自己到底不成器,说出孩子似的话语来。 裘铁鹤只冷然看着他。 刘独羊却知六个神锋御史虽都在分堂做副堂主,但却有朝廷官职,平素在外办案,实则位份也不算低于分堂主,胡子亮抬出柳奕的名号,自是震不住裘铁鹤,当即道:“胡师侄,若非裘副堂主看你师父的面子,你这条胳膊还保得住么?还不快谢过你裘师伯?” 裘铁鹤哼了一声,问胡子亮:“小子,你可瞧出我如何近得你身?” 胡子亮一怔,喃喃道:“你步子乍动之际,离我似近似远,又非近非远,似乎远近之间随你变换,这般境界,我差得太多……” “小子倒还可教,”裘铁鹤一拂袖,将胡子亮经络中的雷刺拂去,“你若想将‘万殊一辙’修得更上一层楼,我赠你一句圣人之言,正所谓:‘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你自行揣摩吧。” 他说完见胡子亮似有所悟,便不再理他,又问严画疏:“严师侄,你又瞧出了什么?” 严画疏笑道:“我瞧出裘师叔已将‘大泽疾雷’修至阴阳合一了。” 裘铁鹤道:“不错,何为‘大泽疾雷’?大泽宽广,遍及周身,便是体内流转的阴劲;疾雷细锐,汇聚一点,便是刺出体外的阳劲。反言之,疾雷颤鸣,亦是震动于体内的阴劲;大泽燥热,亦是摧发出体外的阳劲。——阴阳二劲本是一物,此物无时无刻不在‘周身’与‘一点’之间流转变化,又何必再去区分阴阳?” 严画疏闻言眼神一肃,裘铁鹤又道:“你若明白此理,也就不难化解那毒针的毒性,便是其余万般毒物,也都脱不出阴阳纠化之理。” 严画疏拱手道:“晚辈受教了,今日对裘师叔心服口服。” 裘铁鹤微笑道:“你说今日服我,可见从前不愿听我唠叨。” 严画疏却也不否认,亦笑道:“从前未见裘师叔施展神通,今日才算眼见为实。” 沈越在旁默听,心头渐沉:裘铁鹤指点了胡、严两人的武功,他俩未必还会与自己一齐对付裘铁鹤。 忽听刘独羊叹道:“多年不见,裘师兄的武功,怕是已达到从前师……师长所说的‘撄宁’之境了。” 靳羽旋即道:“所谓‘撄宁’者,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 严画疏没想到靳羽竟会张口为刘独羊解释,讶然打量两人。 裘铁鹤道:“刘师弟,你可知从前年轻时,我是极羡慕你的。”语气颇为感慨。他知刘独羊与寻常剑舻舻主不同:如今的三大剑栈中,舞雩剑栈之主柳奕、铜马剑栈之主周铸,都是陈老掌门的亲传弟子,还有便是现任掌门嵇云齐,这是众所熟悉的;但却少有人知,刘独羊实也算是陈樗的亲传弟子,只是他自觉本事低微,辱没师父名声,竟自行给陈樗递了除名帖,之后有人问他,他也都矢口否认,故而许多年轻的鲸舟剑客都不知此事。 刘独羊低着头,黯然不语。 裘铁鹤说这句话时,却没看刘独羊,而是注目于靳羽背上,自己的那柄重剑。 院中诸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瞧去,均想:此人现身以来,还尚未用过剑,便已展露出如此惊人的修为。 裘铁鹤却在想李舟吾。七年前那一战,他双手握持重剑,本是要使出自己将“天地置酒”与“春风危楼”相融而创出的一式,只是那一式之威太巨,他竟无法承受,挥剑至半,臂骨断折,不得不暂且退走。如今他不但已将那式修得驾轻就熟,更又创出不少威力非凡的剑招,只不知阔别七年,李舟吾精进如何? “这位小兄弟,”裘铁鹤倏而看向卓红,和蔼道,“你若不想再刺我几剑,现下便可离去了。” 严画疏一惊:“裘师叔,此人是李舟吾的弟子,如何能放他离开?” 裘铁鹤却瞟了一眼袁岫,道:“袁师侄,你怎一直不开口?” 袁岫淡淡一笑:“有裘师叔在此,哪有晚辈说话的份儿,裘师叔既答应了晚辈今日不下杀手,自也不会食言。” 严画疏皱眉道:“袁岫,你仗着与嵇掌门交好,可也别行事太过。” 袁岫道:“这‘行事太过’四字,严师兄还是留着自用。你难道不知裘师叔慈悲为怀,即便我不请求,他老人家也绝不愿多造杀孽。” 刘独羊立即道:“不错,裘师兄正是如此。” 卓红寻思一阵,却不收剑离去,对沈越道:“沈兄,这次我没能为你杀了严画疏,仍是欠你一次,你若让我留下帮你,我便留下。” 沈越一怔,既觉意外又有些感动:“卓兄,多谢你。你走吧。” 卓红道:“那好。”头也不回地飞步出门。 严画疏瞧在眼里,道声“可惜”,随即刘独羊便又恭维起裘铁鹤,说他“心慈面善”、“宽宏大量”以及“最是爱护小辈”等等,饶是裘铁鹤颇有耐心,眉宇间也闪过一丝烦躁,忽地轻叹:“圣人云:‘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我家主人是说,”靳羽道,“一个人若到了四十岁还总是讨人嫌,那他此生大约也就这样了。” 刘独羊笑呵呵道:“裘师兄还是这般爱说笑,咱们多年不见,何不换个地方叙叙旧……” 裘铁鹤不再听他说话,侧头凝望一眼晕迷不醒的常无改,径自转身离去。 靳羽瞧瞧严画疏,又瞧瞧袁岫,也转身跟上裘铁鹤。 严画疏略一静默,笑道:“我明白了,料想袁师妹也很快明白,那也无须我再多嘴。”说完也跟着裘铁鹤主仆,快步出门。他那八个属下自也不敢留在院中,强忍伤痛爬起走了。 刘独羊面色疑惑,却似不甚明白,他瞪一眼沈越,道:“你小子就会给我惹事!”犹豫一会儿,却也急慌慌追出门去。 沈越心下稍松,刘独羊这一走,也省得他解释常无改之事。他继续为常无改渡入内劲疗伤,想到裘铁鹤临走前的眼神,总觉不安,起身拱手施礼:“袁……袁姑娘,严画疏说你‘也很快明白’,不知所指何事?” 袁岫先问了她来之前刘宅的情形,又走近查探常无改的伤势,一时蹙眉不语。 沈越道:“此事与常前辈有关?” 袁岫点头:“你真要知道?也罢……你总会知道的:眼下常无改体内‘归舟还剑丸’的药力尚有大半未化开,倘若放任不管,只能延续他大半日的性命;可若要真正将他救活,今日便须找到一位内功修为极高之人,一边运功助他催化药力,一边重新贯通他五脏六腑之间的经络……此举极耗功力心神,能做到之人寥寥无几。” 沈越一凛:“你是说,眼下在秣城——” 袁岫道:“今日秣城,能有此般修为的高手,只有裘铁鹤与即将来到的李舟吾。” 沈越只觉手脚发凉,喃喃道:“原来姓裘的是想在与李大侠斗剑之前,损耗他的功力……” 袁岫道:“若救常无改,所耗怕是歇缓一两个月也难恢复。” 沈越迟疑道:“可是即便李大侠来到,也未必能找见他;他也未必能知晓常前辈的事……” “裘师叔不是将卓红放走了么,他是李舟吾的弟子,多半能找到李舟吾。”袁岫不疾不徐道,“即便卓红找不到,严画疏也会为裘师叔将此事办妥的。” 沈越心下愈寒,这才知先前裘铁鹤突然制住他的喉舌,并非恼羞成怒,却是为了迫常无改出手来救,道:“他为何不将我重伤,而是对常前辈下手?” 袁岫道:“你已是鲸舟弟子,在裘师叔看来,李舟吾未必会救你——七年前李舟吾现身,不也正是在他要杀常无改之际么?” 沈越点头称是,忽一动念,道:“七年前的情形,袁姑娘怎知道,难道是裘铁鹤告诉你么?” 袁岫犹豫片刻,却转口道:“你不想让李舟吾败亡,也不是没有法子。” “什么法子?”沈越当即问。 “你现下杀死常无改便可。”袁岫道。 沈越一愣:“那决计不行。” “你若下不去手,我来杀也成。”袁岫神色平静,“身为鲸舟剑客,擒杀漏鱼正是本分。” 沈越摇头不语,既知常无改有救,自是想让他活命,但若因此连累李舟吾落败,又是他绝不愿为的,一时忧急无策;先前他觉严画疏阴狠已极,但裘铁鹤虚伪作态,如绵里藏针,却比严画疏更加可怖。 随后,他索性将裘铁鹤出身于秋芦门,甚至可能暗中参与害死任秋一事说了,袁岫听后凝思不语。 胡子亮却极愤怒,道:“沈越,你若早告诉我,我——”说着声音却低下去,“你早告诉我,我也打不过裘铁鹤……只怕天下没人打得过。” 沈越嘿然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常无改抱起,安置到卧房的床榻上;袁岫自言也想见一见李舟吾,并不离去,与胡子亮也跟着进屋。 “可是即便李舟吾知晓了这‘窃命侯’性命垂危,也未必肯救吧……”胡子亮想了想,又问道,“难道他与常无改的交情,也跟我和任大哥一般好么?” 沈越道:“他一定会救的,因为他是李舟吾。”暂不寻思,试着运功为常无改催化药力,却不得其法。 胡子亮上前试了试,却也摇头撤手,道:“要么你将常无改抱走藏起来,别让李舟吾找见。” 沈越道:“那不过是让常前辈晚死半日,与现下杀他无甚差别。”胡子亮又扭头看向袁岫,袁岫知他要说什么,淡淡道:“莫说我功力不够,便是有这功力,我也不会救他。” 沈越道:“不错,袁姑娘已经帮我颇多,胡师兄不必再说。”心想:“可她为什么帮我,只为借我对付严、裘二人么?” 三人各自沉默,一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暗;屋外猝然传来响动,有人唤沈越:“沈兄弟!你可在么?” 沈越听出是徐捕头的嗓音,三人来到院中,沈越道:“徐大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捕头道:“是严大人命我前来,他说怕你们不知李舟吾已到秣城。” 沈越道:“好个严画疏。”又问,“李舟吾在何处,卓红可与他在一起?” 徐捕头却说没瞧见卓红,又道:“这李舟吾似是听说了今日邹知县和任秋的惨事,他闯进县衙,却将任秋手下那伙被关押着的盗匪救走了……” 沈越一怔,今日变故连连,他几乎已将那群盗匪忘却,即使没忘,多半他也不会想到去救,却不料李舟吾来到秣城的第一件事,正是为此。 徐捕头又详说下去,当时李舟吾进得县衙后,也瞧不清他如何出手,便已击倒十数名捕快,余下的徐捕头等人不敢再上前,远远跟着李舟吾来到牢房门口。 李舟吾扯落牢房的门锁,眼见那伙盗匪茫然无措,便道:“你们既受招安,本已不是盗匪,却又落入牢狱,这不是你们的罪过,因此我来相救。可你们也不是非得逃走不可。” 有个匪徒大胆问了一声:“若我们不走,又将如何?” 李舟吾道:“若你们继续在牢里,便只能等候朝廷的旨意:或许朝廷不愿将任秋抗旨杀死知县一事张扬开去,仍是招安赦免你们,却给邹知县之死另寻个说法;又或许,朝廷恼恨你们曾是任秋的手下,将你们一并判斩,也未可知。” 那人苦叹道:“这般等下去,不是问斩便是无事,可也忒悬着心,要我说,就不能折个中,判咱们坐几年牢便算了?” 另一人道:“朝廷将咱们看作蝼蚁,又怎会依你的意思?我看留下便是等死,不如逃远了另换个生计,兴许还能活到老。” 随即,又有人请李舟吾为他们拿个主意。 “朝廷与鲸舟剑派,确是不会看重你们的生死,你们等在牢里,确也只能听候他们发落,到时即便不追究你们,也须防备他们明面赦免、暗地里加害。” ——李舟吾环顾众人,继续道:“我只是一个草莽剑客,给不了你们很好的机会,也不过凭一把剑,为你们争得一线生机。这机会你们要与不要,须得自己想清。” 最后众人商量一阵,都逃离了县衙。有李舟吾在,捕快们也都不敢去追赶。 “其实我与手下兄弟都想,今日新死了知县,再去卖命追贼,却是英勇给谁看?”徐捕头叹道,“不过那李舟吾倒是谨慎,等那伙盗匪逃得远了,才离开县衙。而后严大人才赶到,命我前来传话。” 沈越道:“徐大哥辛苦,你为严画疏做事,可要多留神提防。” 徐捕头点头答应,随即匆匆离去。 胡子亮道:“沈越,你可要我去找李舟吾么,他既在秣城,我很快便能找到他。” 沈越一时沉吟不决,袁岫道:“不妨先请李前辈来此,与他商议。”沈越缓缓点头。 胡子亮疾奔出门,不多时便返回,又见一个青衫人快步进到院中,正是李舟吾。 “李大侠!”沈越端详李舟吾,但见他和七年前一样,瞧着仍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身上的青衫愈发旧了,似乎穿得还是七年前的同一件。 李舟吾似瞧出他的心思,笑道:“沈兄弟在想,我是不是没钱买新衣裳?”转头又对袁岫道:“袁姑娘,咱们也是七年不见。” 沈越讶道:“你们见过?” 李舟吾点头道:“七年前袁姑娘也在郓州,还曾救过嵇云齐的性命。” 袁岫轻声道:“嗯,沈越,当年我也见过你的。” 沈越听得惊惘,只觉对于七年前的“郓州雪月”,恐怕还有不少秘密是自己不知的;又想到严画疏说袁岫“与嵇掌门交好”,却原来是有救命之恩,不自禁暗忖:“听说嵇掌门如今似是三十一岁,袁姑娘瞧着与我年龄相仿,那么她与嵇掌门也只差了七八岁……”猝而醒觉自责:“眼下我怎算起这些来了?” 但见李舟吾忽然侧头,略一倾听,道:“这宅院里还有两人,似不会武功,是被你们制住了?” 沈越收摄心神,暗道一声惭愧,点头道:“是刘家的两个仆人。”先前为伏杀严画疏,他将那两人点了穴移进柴房,当即奔去将两人放了。 回到前院,却见袁岫抿嘴微笑道:“李前辈,我今日已答应裘铁鹤,向嵇掌门推举他做下一任的副掌门,明日我可盼着你胜,我就不用推举他了。” 沈越这才明白为何裘铁鹤会答应袁岫今日不下杀手,对袁岫愈发感激。袁岫瞥他一眼,道:“我也盼着李前辈虽胜而又身负重伤,我好坐收渔利,擒下‘五贼’之首。” 她说得露骨,李舟吾似也并不在意,笑笑道:“世事难料,那也难说得很。” 沈越愣了愣,只觉之前与袁岫说话时,她心思藏得很深,却没想到她面对李舟吾时却这般直白。又听李舟吾道:“沈兄弟,并非我不舍得买新衣,只是这衣衫是故人所赠,我穿得惯了。常前辈在哪,我瞧瞧他的伤势去。” 沈越本还在想兴许胡子亮还未及讲出常无改的事,眼下听李舟吾如话家常一般,随口问出这句,不禁心里一沉,也说不出什么话,转身领着李舟吾来到卧房。 李舟吾探明常无改的伤势,也不多言,便将常无改搀坐起来,掌心抵住常无改背心,便要为其疗伤;袁岫忽道:“且慢,此人从前为祸不少,你真要救他?” 李舟吾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死在裘铁鹤这等人手里。”却与七年前所说的话一样。 袁岫道:“可是他分明——” 李舟吾道:“倘有一人在河边遇见一个溺水的孩童,此人忽发善念,入水将孩童救上岸,自己却脱力下沉,眼看便要淹死——袁姑娘,若你明知此人从前是个恶徒,是否会眼瞧此人淹死而不救?” 袁岫道:“这……”却踌躇难答。 李舟吾又道:“我听这位胡兄弟说,常无改是为护沈越而拦截裘铁鹤,致使重伤,我若不救,岂非对不住他这一善举?” 袁岫道:“他行善时你赶上救他,他从前作恶时,你又在哪里?从前他杀死的无辜之人倒没他好命,能得李大侠相救。” 李舟吾道:“侠之一字,是一念之仁、一时义愤,顾不全世间所有苦难不公。从前我若撞见他害人,自会杀他;如今他因善举而濒死,我自当相救;救活之后,他也当为从前恶行担责,我想常前辈到时自会给我一个交代。” 袁岫点点头,不再多劝。 李舟吾坐在床侧凝神运功,一直到将近亥时,夜空星月高悬,才撤掌舒出一口气,扶着常无改躺倒。 沈越见李舟吾神色如常、额上一滴汗也无,稍松下心,只听他低声道:“让常前辈歇息一阵吧,咱们出去说话。” 沈越一凛,只觉李舟吾嗓音沙哑粗涩,与为常无改疗伤前迥异,仿若突然老了好多岁,但见他慢慢走到门边,慢慢开门,慢慢走出屋去,站在月下。 沈、袁相顾一眼,也来到院中。沈越斟酌道:“李大侠,明日你是否……是否真要和裘铁鹤斗剑?” 李舟吾道:“不错,我与他约在明日黄昏。”他看一眼沈越神情,笑道:“沈兄弟,你不必为我忧心,我确是损了些功力,但要说比武斗剑,不过是‘批亢捣虚’四字,有时一两招便见胜败,也用不到太多功力。” 沈越道:“要我说,明日李大侠不妨先离开秣城,歇养恢复,等以后有更好的时机,再设法杀死裘铁鹤……” 李舟吾摇头一笑:“恐怕不会有更好的机会。鲸舟剑派人多势众,高手辈出,从前对我都是恃众围攻,这七年里裘铁鹤行事愈发谨慎,我可是难得有机会能与他单独斗剑。” 袁岫轻叹道:“裘铁鹤是鲸舟剑派第一高手,李前辈是旧门派漏鱼中的第一高手,明日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败,都将轰动天下。” 沈越沉默许久,忽记起严画疏说过的传闻,问道:“李大侠,你真曾接过陈樗一剑?” 李舟吾道:“确有此事。” 沈越闻言心里多了一些底气,又听李舟吾道:“武功剑术,练到一定地步,比拼的不光是招法内力,还有各自的心境。这几年以我推想,裘铁鹤的心境,却与他的名气有关。本来一名武者的武功越高,越容易闯下名头,但裘铁鹤却似乎不止如此:他似是名气越大,武功进境越快。” 沈越听他说得玄妙,皱眉道:“他这几年的名头倒确是越发响亮了。” 李舟吾道:“我在各地的茶楼酒肆,见过不少说书人为他扬名造势。倘若明日我败于他,只怕他的武功又要高上一截了。” 沈越心头微动,想起春雨茶楼里那个吹嘘严画疏的说书人:“原来那人是裘铁鹤雇的,鼓吹严画疏却只是个铺垫,却叫我打断了。” “李大侠,我有一物,也不知能否有助于你明日之战。”沈越说完,便快步去到这几年常无改蛰居的后院偏房,取出用粗布裹着的半截青铜断剑。——他一直将这剑分开存放:连柄的那半截留在破庙,用以诱擒漏鱼,这半截却交由常无改保管。 沈越回到李舟吾跟前,道:“这断剑上刻着一门古怪的内功图谱。”将断剑递出,又道,“但若只看半截,内息随之游走,怕会引发内伤,另半截在老君庙里,我这就去拿。” 李舟吾微笑道:“那也不急,要让我受内伤,也不容易。”随手扯下粗布,神色稍变,端详几眼,将断剑还给沈越,“果然不凡。这剑你是如何得来?” 沈越道:“师父只说,这是他少年时偶然得到,他离开秣城之前,便将这断剑埋了起来,往后几十年却未带在身边。” 李舟吾沉吟道:“嗯,单只瞧这一会儿,兴许便能让我给我的剑术取出新名字……” “新名字?”沈越奇道,“你的剑术不是叫做‘剑篱’么?” “‘剑篱’二字,只是个笼统的总称;具体名目,我已更换过多次。”李舟吾坦然道,“我所修的心境,不同于裘铁鹤的‘名气’,而是‘名字’。” “其实一个名字,也正是一个樊篱。譬如某人的姓名,无论这人是坐在家中,还是走在街上,无论他是男女老少,周围总是常有人叫他的名字,这一声声的称呼,从四面八方而来,终生围绕着他,不论他是嘴上还是心里,总是要有所回应——要躲避自己的名字,可比躲避刀剑还难。” 袁岫接口道:“除非,他有了一个新名字。” 李舟吾道:“不错,但这新名字可不易取,例如一个人本叫李二,他忽然宣称自己从此改叫张三,他身边之人只会觉得他古怪疯癫,心里嘴上,也仍叫他李二。” 袁岫若有所思:“一个新名字,宛如一次新生:想来每次李前辈给剑术取出新名字,修为便会突破至新的境界。” 李舟吾轻轻颔首。 沈越听得似懂非懂,但知李舟吾既能增进修为,心中甚喜,道:“李大侠,那你再多看看这断剑。” 李舟吾道:“那也不必,有时能得一点灵机启发,便已足够,再多反而不好。” 袁岫道:“那么李前辈剑术的新名字,敢问是叫什么?” 李舟吾道:“我须再好好想一想。”说完闭目伫立,陷入沉思。 沈越蹑步走开,不去打扰李舟吾,来到院子中央,却将裘铁鹤自刺后丢落的毒针捡起,而后又去堂屋里,将先前被严画疏的簪尖打入墙壁的另一根针收回。 袁岫瞧得好奇,问明这是绵教的毒针后,道:“这两根针上应已没了毒性,你为何还取回来?” 沈越道:“这是师父收藏的旧门派物事之一,即便不能用了,也是一件藏品,我须得好好保管。” 袁岫道:“那你师父是怎么得到这两根针的,能否给我讲讲?” 沈越微怔:“此事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袁岫轻笑道:“就当你再说回书,给我讲个故事。” 沈越点点头,低声讲说起来。 那是在张近行走各地,搜集昔日江湖故事的旅途中,遇到了一个出身绵教的女子,那女子听说了张近的癖好,便取出两枚毒针,说从前她与她的师兄本是一对情侣,两人为躲避鲸舟剑派的追杀,聚少离多,相约各执一针,若有一方被鲸舟剑客所杀,另一方就用毒针自尽,绝不独活;后来她师兄移情别恋,找到她将自己的毒针交给了她,便转身走了,十余年过去,她再没见过她的师兄。 那女子说,今后打算去云州的某处山谷隐居,不再出来,便将两根毒针都送给了张近。她站在京城的繁华街头,面对着酒客如云的五烟楼说完了这些话,便径自离开,消失在过往的人流中。 很多年后的暮春时节,那时张近已收留了沈越,师徒俩路过云州,便去那山谷中探访,却没找到那女子,所见唯有茅屋破旧,山花零落而已。 “世道艰难,人心易变,那也是常有的事。”李舟吾轻叹一声,却已走到两人身边。 沈越见李舟吾说话时低头看了看衣袖,心弦微动,留意到那袖上打了个补子,也不知是谁给他缝补的。 袁岫眸光晶莹,似颇为这故事触动,道:“沈越,这针你能送我一根么?” 沈越感激袁岫的相助,对此自无不可,将两根针都递过去,袁岫却道:“我只要一根。” 她将一根针轻轻拿捏在手里,注目许久,忽道:“我也不平白要你的针,明日我再帮你一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章 :分粥(上) 凌晨丑时,沈越返回刘宅时,常无改已然醒来,正躺在床榻上与李舟吾交谈。 “小子,”常无改瞥见沈越进屋,瞪眼道,“你还活着?” 沈越笑道:“你老人家不也还活着?”他见常无改虽面色苍白、说话无力,气息却已算是平稳。 两人相视片刻,常无改缓缓舒出一口气,侧过头去;却听沈越漫不经意道:“你老人家可莫说什么‘我不该活着’一类的话,你说我也不理你。” 常无改哼了一声,只道:“你倒悠闲,半夜乱逛。”他习惯了暗中保护沈越,方才乍一醒来,不见沈越,自己又下不得床,倒有些焦慌。 “沈兄弟,”李舟吾道,“刚才常前辈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沈越微怔,又听李舟吾说让常无改继续歇息,便随他来到屋外,问道:“李大侠,你可要睡上一觉?这宅子里的空屋还有不少。”他刚才留意到李舟吾一直手握常无改脉门,知其又为常无改渡入内劲,不免担忧。 “嗯。”李舟吾打量沈越,道,“沈兄弟,你也真该睡上一觉。” ——先前胡子亮找沈越讨要银两,说要去买棺材,将安置在义庄的任秋等人的尸身下葬,沈越便与他同去,深夜难找运载棺材的马车,好在沈越在城中有些车夫朋友,挨家敲门,才凑齐马车,不料胡子亮并不打算将任秋安葬在城郊乱坟岗,却想将尸身运去从前他们那伙盗匪窝聚的荒山上。 车夫们嫌山路难走,都不愿去,沈越又多加银两,好说歹说才谈妥;胡子亮执意一个人出城,而让沈越回去刘宅,他道:“眼下是丑时,我比你丑,你须听我的。” 沈越闻言哑然,他瞧出严、裘二人都有些顾忌胡子亮作为柳奕弟子的身份,心知胡子亮应无甚危险,自己若与他在一起,兴许反而会连累他,便一个人慢慢走回刘宅。 白日里面对仇人、生死交关时,他倒未如何悲郁,适才与车夫们一番口舌,目送着胡子亮与车队远去,却忽感一阵悲伤,想到七年前安葬师父张近时的情景,越走越是疲累,竟险些哭出来。 此刻他听李舟吾一说,更觉困倦已极,又问道:“怎么不见袁姑娘?” 李舟吾微笑道:“她神出鬼没,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沈越道:“袁姑娘说,有个名叫祁开的人与李大侠相关,不知确否?……这祁开真是当朝宁相失踪多年的儿子?” 李舟吾静默片刻,道:“祁开此人,事关重大,一时不易说清楚。” 沈越陷入沉思,鲸舟剑派既是天下最大的地主,而如今宁相推行新政,势必触及鲸舟剑派的利益,倘若李舟吾将宁相的儿子寻回,借此与宁相修好……他倏而有了个猜测,脱口道:“难道、难道李大侠是想与朝廷联合,一起推翻鲸舟剑派?” 李舟吾莞尔道:“沈兄弟,你心思倒快。此事现下说还为时尚早。” 沈越点头不语,想到从前师父讲过的那些剑侠故事里,侠客们劫富济贫、刺杀贪官恶吏,向来都是与朝廷作对,孰料如今世道翻覆,草莽江湖却似与朝堂王权有了共同的大敌,不得不转而结盟。——这若换作五十多年前,怕是武林中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随后,李舟吾打个哈欠,拍拍沈越肩膀,转身自去歇息。 沈越便也寻了个空屋,翻了几页“橐籥刀经”,而后沉沉睡去;清早听见敲门声,起身开门,却见袁岫进了门,将手拎的一个精致食盒放在桌上。 “你还未吃早饭吧?”袁岫说着打开食盒,却是几个虾肉馒头、一碟咸笋和一碗苏叶汤。 沈越惊道:“这如何敢当?”端详袁岫,见她换了一身红衣、腰佩一柄白鞘长剑,却是清丽中又添一丝英气。 袁岫道:“快吃吧。” 沈越问明李舟吾、常无改都仍在歇息,坐下吃喝一阵,斟酌道:“嗯,很好吃。这些莫非是袁姑娘亲手做的?” 袁岫看他一眼,道:“是我在街上买的。” 沈越惴惴不安,默默吃完,又听袁岫道:“你稍后打算去哪儿?” 沈越道:“我想回一趟老君庙,去拿另半截断剑。” 袁岫点点头,沈越等了一会儿,见她也不说别的,便站起道:“我、我这就要出门了……” 袁岫道:“好。”却跟着他一起出了刘宅。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沈越奇道:“袁姑娘,莫非你也要去老君庙?” 袁岫道:“如今你和裘铁鹤已撕破面皮,他答应昨日不杀人,可没答应今日——我若不跟随保护,你自己出门可有些危险。” 沈越道:“袁姑娘,实在多谢。”心下感激,想想又道,“昨夜袁姑娘说要再帮我个忙,便是说的此事么?” 袁岫淡淡道:“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不算帮忙。” 沈越心中一动,道:“可是……为什么?” 袁岫却不回答,反问道:“除了那绵针,和常无改的相助,你还备了什么对付裘铁鹤的手段?” 沈越道:“还有很多。譬如我放在破庙的那半截断剑,我在剑身的纹路上涂了一层‘血螯门’的毒粉,平时毒性不会发作,我本是想等裘铁鹤被我引来秣城,便假意献出这断剑,趁他乍被剑上图纹吸引了心神,猝然出掌偷袭……” 袁岫道:“要偷袭裘铁鹤,可不容易。” “不不不,我那一掌可不是打他,而是以昔日杀手门派‘火宅’的‘红烛掌’打在断剑上,此掌法的掌风炙热,能震发毒粉的毒性,我是要将毒粉溅到他头颈上……我还有‘吹杏坊’的‘春水钉’,还有‘展屏楼’的‘机关鞘’,都是短距离极难防范的,我还能布置‘神农屿’的‘百草蚀心雾’,还能用——’ 沈越起初越说越快,仿佛随着话语已将诸般杀招施加在了裘铁鹤身上,说着说着,语气却颓落下去,“可我还是低估了裘铁鹤的能耐……他武功既高,又能化解毒药,我这些手段,怕是都没有用。” 他顿了顿,又道:“我这次回老君庙,便是要将这些手段都取在身边,总归是有备无患,兴许今日黄昏用得上。” 袁岫道:“你能做到这地步,也算不简单了。可你的本事与裘铁鹤终究相差太多,往后我也不能每日都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你身边,除非……” 沈越一怔:“除非什么?” 袁岫道:“除非你当我的属下,此后追随我做事。如此我便于护你周全,也更利于你报仇——咱们一齐想办法,迟早能扳倒裘铁鹤。”微微一笑,又道,“同为神锋御史,严画疏有八个属下,我倒还从未收过属下。” 沈越大为意外,道:“可是——” 袁岫道:“我知你要问什么。”沈越点点头,不再继续说。 两人又走了良久,袁岫忽道:“七年前,是我将张近的行踪告知裘铁鹤。” 沈越一凛,又见她低头道:“当年我尚不是神锋御史,急于立功,裘师叔让我去查探一个说书人的下落,我便去了……” 沈越道:“嗯,袁姑娘当时也不知姓裘的要作恶,自是要听他吩咐。” 袁岫轻声道:“当时裘铁鹤借刀杀人、害死你师父时,我便在暗中瞧着,却没现身阻止。” 沈越沉默一阵,道:“袁姑娘,你若为此而内疚,那也大可不必,此事怪不得你,这我分得清。至于你说让我当你的属下,请恕我暂还不能答应。” 袁岫见他说得淡然,深吸一口气,颔首道:“嗯,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再答复我,毕竟你留在秣城剑舻,可是前途无量。” 沈越苦笑一声,也不恼她讥讽,只道:“袁姑娘,我心里极感谢你,总归是我欠你,你并不欠我什么。” 袁岫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学卓红说话么?” 说话中,两人路过县衙,见徐捕头正带人巡街,沈越冲他点点头,徐捕头神情异样,却也没说什么。等两人走到行人稀少处,徐捕头却又追赶上来。沈越道:“徐大哥,严画疏又让你来传什么话?” 徐捕头道:“不是他,是我……是我自己要来。” 沈越道:“原来如此,徐大哥有什么事?”徐捕头道:“今日一早,县衙里来了一名官吏……” 沈越讶道:“昨日邹知县刚死,朝廷这么快便派人来?” 徐捕头道:“其实那人也不算官吏……”解释几句,却原来是前相顾飞山派来了府上的一个师爷,本是来见邹清远的,却惊悉其已被杀;眼下裘铁鹤、严画疏等人,还有昨日晕厥过去的张郎中,都在县衙与那师爷相谈。 袁岫道:“顾飞山因反对新政被贬做了荆州知府,但他在朝中的势力仍颇深厚,怕是迟早要起复,他派师爷来,应是本想拉拢邹清远。” 徐捕头低声又道:“严大人他们来到县衙时,我依稀听见他们说,已‘擒住了卓红’,昨日沈兄弟问过我卓红的事,我便寻思,兴许这消息对你有用……” 沈越一惊:“他们可有说卓红现在何处?” 徐捕头道:“听严大人说,那卓红便关在你们那破庙里……” 沈越皱眉思忖:怪不得卓红昨夜未和李舟吾同来刘宅,原来是被擒了;想到李舟吾也没问过卓红的下落,而卓红似也从不提李舟吾,这对师徒倒是古怪,心说:“多半是这位卓兄自己算来算去,不知怎么算出自己并不欠师父的,甚至李大侠还要倒欠他。” 徐捕头这次却似不急着走了,道:“这个、沈兄弟你能否,能不能……”支支吾吾一阵,却也不说什么事。 沈越道:“徐大哥有话请讲。” 徐捕头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道:“昨日我给你的那本任秋的刀谱,你能否还给我?你先行抄录好副本,把原本给我,也不耽误你修练……” 沈越道:“这是为何,你也想练?”随即恍然:“你要原本,是想将刀谱献给裘、严二人,只说你从未给过我,好立个功,是么?” 徐捕头低头不语。沈越郑重道:“这刀谱涉及一桩隐秘,你还是别牵扯其中,不然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徐捕头神情迟疑,似不甚相信,只道:“沈兄弟,我冒了大险来告诉你卓红的事……”沈越道:“多谢徐大哥,但这刀谱确是不能给你,你也千万莫在裘、严面前提及刀谱和任秋。” 徐捕头叹了口气,一跺脚,告辞离去。 沈越走回袁岫身边,他不愿扰了李舟吾歇息,也不打算再回去告知此事,只加快脚步前去老君庙,袁岫道:“你想去放了卓红?” 沈越道:“不错,趁着姓裘的与严画疏都在县衙,咱们快些赶去庙里——”说着醒觉,自己不知不觉已默认袁岫会帮自己,赶忙又道,“袁姑娘既也期盼裘铁鹤落败,那咱们正该去放走卓兄,以免裘铁鹤到时要挟李大侠……” 袁岫不置可否,沉吟道:“裘铁鹤自重名望,昨日既放走了卓红,应不至再去擒他;严画疏固然行事乖张,但在裘铁鹤面前怕也不敢造次……这卓红倒不像是他俩所擒。” 沈越道:“我瞧严画疏狂悖得很,可没什么不敢做的。” 天上阴云渐凝,眼看要落雨,两人展开轻功奔向老君庙,袁岫瞧出沈越步法中似混入了别派武功,道:“这是‘落叶步’么,你融得倒也灵巧。” 沈越却难以像她这样一边疾行一边从容说话,只点点头,而后又觉此举不甚谦虚,又摇摇头。袁岫知他意思,却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两人进得庙里,但见严画疏手下的八个剑客正在院中谈聊,袁岫冷冷扫视一眼,道:“卓红呢?” 八个剑客面面相觑,一人道:“禀袁副堂主,卓红在姜平屋里。” 袁岫道:“我去瞧瞧。”径直让沈越领着进屋,那八人却也不敢阻拦。 屋里卓红被捆缚在椅子上、昏迷不醒。姜平坐在床边,乍见袁岫,神色警惕,听沈越说了她的身份,才起身恭谨见礼。沈越问道:“冷师姐呢?” 姜平面色难看,约略说了几句,原来先前他见卓红被擒,想到自己被其所伤,便狠狠踢了卓红几脚,不知为何冷竹竟似对他此举不满,与他争吵起来,一气之下奔离了老君庙。 “她多半是去找刘独羊来评理。”姜平咳嗽了两声,又愤愤然道。 沈越听他对刘独羊直呼其名,知他心中芥蒂已深,不禁叹了口气,道:“姜师兄,你有伤在身,还是少动些气。” 袁岫不耐听这些,淡淡道:“沈越,你将卓红带出屋来。”言毕径自出门。 沈越答应一声,便去为卓红解绳索;姜平眼神犹豫,看看门外,却也未加阻拦,他看着沈越运劲又为卓红解穴,忽而冷笑:“沈越,我知你心里瞧不上我。” 沈越诧道:“姜师兄何出此言?” “你不承认?”姜平道,“你定然是想,我一心想往上爬,太计较名位之事,对么?” 沈越一时不语,姜平又冷笑一声:“那你可将我想得偏狭了,我并非贪图升迁,而是一直想干大事。” 沈越道:“这二者有何区别?不升迁上去,怕也难干成大事。”说着手上一顿,只觉封住卓红穴道的手法颇为怪异,一条经络中竟缠杂了数十道内息,如发丝蛛网,解之不尽。 姜平摇头道:“你不懂。”眼看着沈越将卓红背起,也不再多说。 沈越来到院中,与袁岫对视一眼,袁岫走近探了探卓红经络,神色微变,朗声道:“沈越,你这便将卓红带去见裘师叔。” 沈越道声“遵命”,便背着卓红走向庙门,忽听背后风声掠动,回身瞧见姜平提剑迫近,姜平道:“且慢,袁副堂主,我们接到的吩咐,可是在此看守卓红,不得让他离开此庙。” 那八个劲装剑客一听,也面露疑惑。姜平自己的细剑在县衙被卓红击断,此际拿的却是卓红的黑鞘红剑,他又上前几步,挡住沈越去路。 袁岫蹙眉道:“让开。” 姜平一愣,脸色僵硬,慢慢退开两步。 沈越终究不愿和姜平动手,见状暗松了口气,又见几个剑客扭头向他所住的屋子瞧去,寻思:“难道他们搜过我的屋子?”他将诸般隐秘物事都埋在屋里的地下,料这几人也未必搜到;便要转身离去,忽见那屋门大开,竟摇摇晃晃走出一个宽袍大袖的灰衣人来—— 那人四十多岁,右手里把玩着一枚核桃,边走边伸个懒腰,似乎刚刚睡醒,笑眯眯道:“袁丫头,你想救走卓红,那可不是难为我么……” 沈越听他说话,陡然觉出异样,似乎随着这人一现身,周遭变得静了许多,仔细回想,心下凛骇:从自己一进庙院,院中便已飘荡着这人的鼾声,只是不知为何竟被自己忽略了,直到此刻才惊觉。 但见袁岫微笑道:“岑师叔误会了,倒是你修的‘静剑’,总是让人不知不觉便着了道,莫不是对晚辈早有敌意?” 沈越心弦一紧:原来这灰袍人便是“静剑”岑不寂,此人亦是六位神锋御史之中的“乌云袖”,听说是主修心舟七刻中的“春风危楼”。又见着岑不寂不断摩挲盘弄手里的核桃,定睛细瞧,却是一枚雕成乌篷船的核雕,篷里似还坐着几个男女小人,极显精巧。 岑不寂懒洋洋道:“袁丫头,我说不过你,干脆不说。”摆了摆手,示意八个劲装剑客去拦截沈越。 八剑客纷纷拔剑,忽听一声冷笑,袁岫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无声无息地一颤,那八人顿觉身上寒凉,不敢妄动。 岑不寂叹道:“难得见你拔剑,这便是古剑‘骊龙眠’么……”愁眉苦脸地踏前一步,忽地拂袖卷向袁岫的剑刃—— 他知袁岫所练那式“挥月斩水”极为险绝,所谓“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庄子·杂篇·列御寇》”,招招有龙口夺珠之势,不敢任她抢占先机,便先以右袖捺在她剑上,不让她抬腕。 同时,八个劲装剑客见岑不寂出手,也都围攻向沈越;姜平环顾院中,眼神闪烁不定,却伫立未动。 袁岫运劲与岑不寂的袖劲相抗,岑不寂脸色微松,知道比拼功力袁岫终是差了自己二十年修为,下一瞬,猝觉袖上一空,袁岫竟松手弃剑,斜步欺近,从岑不寂左袖里拈出一物,旋即闪退丈外。 岑不寂大惊,原来他惯用右袖,方才出手之前将手里的核雕敛回袖中,那核雕在他衣衫内滴溜溜滚动,却从右袖滚至左袖里,不料却被袁岫抢去。 “袁丫头,还我核桃!”岑不寂面色忧急,那核雕他花费了许多心思雕琢,多年来把玩得光滑晶润,却是他极珍爱之物。 袁岫瞟一眼核桃,道:“好生精巧,我去丢进江里。”飞掠出庙门,冲向江边。 岑不寂忙道:“不可!”看看沈越、卓红,又瞧瞧袁岫背影,终觉是自己的核桃要紧,发足追向袁岫。 沈越见袁岫引走了强敌,心绪顿松,周围这八个劲装剑客昨日被胡子亮打伤,今日手脚仍不甚利索,他自忖能对付得来,先横扫一腿,争出空当,将卓红放落在地,随即以掌代剑,削向一名剑客的右肋—— 那人见沈越使得不过是本门的入门剑术,轻蔑一笑,未及挥剑,沈越脚下忽如急风卷叶般一旋,已绕至那人身左,左手“血螯指”将那人点倒。沈越也不回头,脚下再一旋,右肘倒撞,以“龙王坞”的招法又击倒一人。 余下六个剑客惊怒中加紧攻势,一人见姜平兀自提剑呆立,喝道:“姜平,还不快动手!” 姜平答应一声,却转头眺望江边:阴云之下,袁岫与岑不寂似激斗正酣;他收回目光,拔剑刺向沈越后背,叫道:“看剑!”不待沈越反应,手腕扭转,剑锋深深刺进旁边一个剑客的腰眼。 沈越回身看到,震惊失言,姜平拔剑滑步,与沈越擦肩而过,一扬剑刃,又抹断另一剑客的咽喉;另四个剑客惊骇慌乱,沈越趁机连出两掌,又打倒两人,抬眼瞧去,姜平却已将剩下两人刺死。 这一番迅捷出剑牵动伤势,姜平胸膛伤口崩裂,血流满襟,他却似浑然未觉,目视沈越笑道:“你武功果然比我想得要高。” 沈越道:“姜师兄,你这是……” “我说过,你救我性命,我必会报答。”姜平一边说话,一边迈步俯身,在沈越击倒的那四个剑客的心口上各扎了一剑,而后还剑入鞘,走近地上的卓红,将剑塞进他怀里。 “沈师弟,你走吧。”姜平慢慢坐在地上,出指封穴止血。 沈越也不耽搁,道声谢,背起卓红奔出庙去,心知郊野空旷,便待将卓红先藏到城中某处,再返回相助袁岫。 不一会儿奔到城边义庄附近,他心念一动:若将卓红暂藏进一具棺材里,旁人倒是极难想到;走向义庄,忽见前方驶来几辆车马,当头的车夫却是自己认识的。 “胡师兄回来了。”沈越心下一喜,奔过去见胡子亮正与一个老车夫争吵,似是嫌他驾车不稳,让任秋尸身受了颠簸。 沈越将胡子亮扯到一旁,简略解释了几句,道:“我救不醒卓兄。”胡子亮查探卓红经络,皱眉道:“这是‘指尖栖龙’的手法,我也解不开。” 正说着,胡子亮瞧见远处,面色大变,沈越顺他目光瞧去,见是一男一女并肩走来;胡子亮左顾右盼,眼神慌乱,猛地背起卓红,不住嘴道:“快跑,快跑!”奔到街边,纵身跃上沿街一间纸扎铺的屋顶,飞快逃远—— 远处那对男女似也瞧见了胡子亮,那女子当先疾掠过来,脚踩一双薄底快靴,一袭紫裙如一簇紫电起落,经过沈越跟前时略一动腕,旋身跃上屋顶不见了。 沈越眼花缭乱中,只闻见一股清幽香气猝近骤远,这女子竟似不比胡子亮跑得慢,只盼她莫追上胡子亮;遽然胸口一痛,却被封了“玉堂穴”,这才恍悟:刚才电光石火之际,那女子已对自己出手,竟快到自己瞧不见。 沈越潜运内息,凌晨他翻阅“橐籥刀经”,见里面的内功、刀式并非一两日可练成,但有一门“流风过穴”的解穴手法颇为实用,便记在心里,此刻运转开来,被封穴道渐渐松动。 此时那男子也来到沈越跟前,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怎么与胡子亮在一处?胡子亮又怎会背着李舟吾的徒弟?” 沈越不说话,继续运功解穴,见那男子三十七八岁,一身粗布短衣,脚穿蒲鞋,倒像个庄稼汉,只是面目英俊白净,不似常干农活之人面皮粗糙。 那男子以为沈越没听清,又将原话问了一遍,沈越这时解开了穴道,扭头便跑,那男子“咦”了一声,似没想到沈越能自行解穴,道:“阁下说清楚再走。” 沈越闻声身形一僵,只觉一股气团从丹田升至咽喉,喘不过气来,却极似昨日被裘铁鹤制住喉舌之时,艰缓转回身,随即瞥见那男子右手无名指一动,立时又呼吸顺畅,便道:“说就说,你要我说什么?” 那男子想了想,又将那句话问了一遍,沈越暗忖:“此人倒有些老实。”道:“现下我不便答你,我有急事要赶回城外老君庙。” 那男子笑道:“正好,我也是去那里,咱们走吧。”当即迈步前行。沈越犹豫一会儿,跟在那男子身后,见那男子自顾自走着,便越走越慢,落后渐多,正要转身逃走,忽然气息又滞住。 却听男子叹道:“阁下莫离开我十步之外,否则可不好受。” 沈越骇然无策,只得继续跟着那男子,喘匀气息,心想此人的手法委实匪夷所思,但世上自无妖术,其中必是有什么关窍自己还未悟到,默默琢磨,一路回到了老君庙。 进得庙门,但见袁岫红衣佩剑,身姿挺拔,神色悠静,一旁的岑不寂懒洋洋地把玩那枚核雕,全然看不出两人此前还在打斗;姜平站在院子角落,却瞧也不瞧沈越一眼。 那粗衣男子瞧见院中尸身遍地,惊道:“岑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岑不寂瞪他一眼:“这都要怪你,非要将卓红擒来。” 那男子皱眉不语。姜平拱手道:“几位副堂主,可要我将这八具尸身搬出庙去?” 岑不寂苦笑道:“这是严画疏的手下,稍后等他回来再说。” 姜平道:“是。卓红那厮下手好狠。” 岑不寂闻言叹了口气,瞧瞧手里的核雕,却又不禁微微点头,似乎只要核桃不损,那八条性命却与他无关。 那粗衣男子见状大怒:“岑师兄,先前你说不愿去县衙,我便请你看守卓红,怎么却弄成这般情形?” 岑不寂却不动怒,笑呵呵道:“燕老弟,怎么你独自回来,你夫人呢?” 那粗衣男子道:“轻尘去追胡子亮了。”答话时面上仍带怒容。 沈越默不作声,听出这男子竟是神锋六御史中的“青丝”燕空梁,那紫裙女子则是他妻子,“金履”郁轻尘;两人先前与裘铁鹤、严画疏都去县衙面见顾府师爷,这岑不寂却似不喜官场应酬,留在老君庙睡懒觉。 又听袁岫道:“燕小师叔,好久不见,你和郁姐姐近来可好?” 燕空梁正色道:“袁师侄,你称我为师叔,便不能称拙荆为姐姐,否则不是岔乱了辈分么?” 袁岫道:“那我叫她什么,难道称她师婶,那不是把她叫老了么?” 燕空梁一时不语,似被难住了,低头瞧瞧院中尸体,面露不忍,道:“咱们还是先将这些同门安葬,早知那卓红如此狠毒,我便不留他活口。”岑不寂却道声“且住”,伸手指向庙门外—— 沈越扭头望去,但见严画疏与裘铁鹤、靳羽缓步走来;岑不寂招了招手,笑道:“老裘,小严,你们回来了。” 裘、严二人似都不喜岑不寂的这般称呼,闻言都不理他。严画疏踏进庙院,神色顿凝,道:“这是怎么了?” 岑不寂刚要说话,袁岫已道:“这卓红的‘剑篱’很有些古怪,竟自己挣脱了禁锢,杀了严师兄的八个属下逃走了,我到得迟了些,未及拦阻。” 岑不寂眼珠一转,却不急于开口了。 “岑师叔,”严画疏皱眉道,“袁师妹是到得迟了,你老人家为何却没拦住卓红,你当时正在屋里打盹,是么?” 岑不寂笑道:“小严,你没听明白么,那卓红逃离,主因是燕师弟制住他的手法不济用,让他挣脱了,我老岑么,倒也多少担一点儿责……” 裘铁鹤看一眼岑不寂,却是淡漠不语,他素知岑不寂懒散不爱管事,便是不得不管的事,他也只管三分,指望他做事尽责,那是指望不上的。只听燕空梁道:“岑师兄,凭你的‘静剑’,若是剑境全开,那卓红又怎逃得脱?” 岑不寂摆摆手道:“燕老弟忒瞧得起我,我哪有那境界?”先前他在江边被袁岫缠住,瞥见沈越背着卓红逃走,心知无法追上,当即罢手,却是一丝多余的气力也不愿出。 “不对,”燕空梁又道,“若说卓红挣开了我的手法,刚才在街上怎是胡子亮背着他,他为何不自己走?” 袁岫道:“当时卓红逃得突然,岑师叔仍是奋力追赶,遥遥一记隔空掌,打伤了他,可惜胡子亮赶到,将他救走。胡子亮的轻功,那也不用我多说吧?” 岑不寂轻叹:“总归是让他逃了,我这点小功劳,那也不必提了。” 这时严画疏已查看过八具尸身,道:“瞧伤口倒确是卓红那把剑所刺……”他信不过袁岫,又看向姜平。 姜平躬身禀道:“严副堂主,这八人确是卓红所杀,我有伤在身,没能拦下他,愿受严副堂主责罚。” 严画疏点点头,道:“你能自保,已是不易。” 姜平躬身更低:“若严副堂主不弃,属下愿从此追随严副堂主。” 严画疏神情随意,似无心此事,摇头道:“我本有八个属下,今日都死了,呵,似乎收属下也没什么用。” 姜平道:“那是他们没用。我一个人,胜过他们八人。” 严画疏微讶,这才瞧了姜平一眼,道:“有趣,也好。”姜平喜道:“多谢严副堂主。” 严画疏径自看向沈越,轻笑道:“你怎也在此?沈越,你可是越来越大胆了。” 袁岫道:“沈越是我新收的属下,方才我让他去追拿卓红,他不知怎么却被燕小师叔带回来了。” 她这话在严画疏、裘铁鹤听来,近乎于当面扯谎,燕空梁闻言却面露恍然之色,转头对沈越温言道:“原来你也是本派弟子,刚才怎么不说?” 沈越神情恭谨道:“刚才晚辈不知燕副堂主身份,未敢言明,还望恕罪。” 严画疏瞧得哈哈一笑,道:“好个‘新收的属下’,沈越,你记着,‘胆大妄为’四字就是你以后的死因。” “怎么,”袁岫道,“难道只许严师兄新收属下,就不许我收?” 燕空梁亦斥责道:“严画疏,我瞧你是惯于恃强凌弱,眼下当着我的面,也敢恐吓同门?” 严画疏知道燕空梁耿直木讷,与他辩论无异于对牛弹琴,只轻笑了笑。又听沈越嗓音颤抖道:“多谢燕师叔,我、我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严副堂主,甘愿受他责骂。” 燕空梁安慰道:“沈师侄,你莫害怕,咱们鲸舟剑派做事素来公道,也不会眼瞧你受欺负。” 这时,远处一抹紫影迫近,却是郁轻尘回来,她奔行中不似胡子亮那般脚步声飒沓,却近乎静谧,宛如她的名字一般,足边只溅起一丝轻尘。 沈越见状寻思:“幸好此前没返回去将卓红被擒之事告诉李大侠,否则他这会儿赶到,便会遭遇六色神捕的围攻。” 却见燕空梁上前挽住郁轻尘的手,问道:“你没受伤吧?” 郁轻尘道:“没有,可惜本已追上胡子亮,却被一个‘旧相识’打了岔,与她过了两招,胡子亮便趁机跑了。” 沈越暗松了口气,却听燕空梁道:“什么旧相识,难道是……” 郁轻尘道:“便是‘桃花剑鬼’骆明歌。” 诸人闻言相顾,神色都颇惊讶,这骆明歌出身于昔日剑派“桃花剑岭”,行事狠异决绝,亦是“五贼”之一。 郁轻尘问明了庙院中的情形,蹙眉看向岑不寂,岑不寂抢先道:“你们既撞见了卓红,怎么还能擒不回来?” 郁轻尘哼了一声,暂不搭理,转头又问沈越:“你是去追拿卓红,可在街上我望见你和胡子亮交谈得好好的,倒似朋友一般?” 燕空梁道:“不错,这倒是古怪。” “当时我实是身不由己。”沈越道,“燕师叔,适才你制住了我,让我随你走回庙里,若在旁人瞧来,咱们俩不也一起走得好好的,便似朋友一般?” 燕空梁颔首道:“这话有理。这胡子亮仗着他师父撑腰,这般胡作非为。他救走了李舟吾的弟子,还和桃花剑鬼勾结……” 岑不寂道:“不错,这小子忒不像话。” 沈越一怔,再听诸人说了几句,却将胡子亮俨然说成了武林中新一代的小魔头,不禁暗忖:“眼下事急从权,可连累了胡师兄,以后须想法弥补。”又听诸人商定,要将胡子亮擒住交由柳奕发落,心想:“看来有个靠山果然管用……刚才袁姑娘说我是她属下,我没反驳,这算是我答应了她么……” 又听燕空梁道:“裘师兄,咱们六人里以你居首,你怎不说句话?” “正所谓,”裘铁鹤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靳羽道:“燕师叔,昨夜是你夫妇二人执意说要擒卓红,擒了却又看不住他,还要我家主人说什么?” 郁轻尘闻言冷笑:“我瞧裘师兄正是盼着卓红走脱,好让他与李舟吾之战更显光彩,免得落个‘战前擒人徒弟要挟’的话柄。他是只想增长自己威名,却不愿咱们一起立功。” 严画疏讶道:“难道你们擒住卓红,不是打算要挟李舟吾么?” 燕空梁道:“李舟吾是大贼,卓红是他弟子,便是小贼;大贼小贼都要擒捉,不分先后。我擒卓红,不为要挟李舟吾,而是做我该做之事。” 岑不寂却道:“老裘,我可听袁丫头说,你将‘春风危楼’也练得精深,你说说你,你这不是抢我饭碗么?你有能耐怎不去修第一式……”他和裘铁鹤虽都是凉州分堂的副堂主,但平素相处不来,不像永州分堂的袁岫与燕空梁关系融洽。 裘铁鹤面沉如水,本来昨日他答应袁岫不杀人,既换来袁岫向嵇掌门推举自己,又设法减损了李舟吾的功力,可谓一箭双雕,却不想燕、郁二人也赶来了秣城,这两人武功自不及自己,但夫妇合力,也不甚好对付,更何况自己要做副掌门,也不能与这几个副堂主闹得太僵。 “袁丫头,”裘铁鹤忽道,“想来是你将燕师弟贤伉俪请来秣城。” 袁岫摇头欲语,燕空梁却先道:“我夫妇二人来此,不光是因——” 郁轻尘听他说出“不光”二字,便是说漏了嘴,截口道:“我夫妇是追踪骆明歌而来。” 岑不寂抱怨完裘铁鹤,也不再听几人争辩,径自走去了庙殿里,不一会儿手里端着一碗粥出来,笑呵呵道:“锅里可只剩这一碗,你们再想喝也没有了……” 诸人似都不甚想喝,无人接话,岑不寂自顾自道:“可惜呀,这李舟吾就似这粥,只有一碗,不够咱们六人喝的。” 严画疏微笑道:“不是还有骆明歌么?” 岑不寂道:“不错,李舟吾是一大碗粥,骆明歌是一小碗粥,要么你们去争大碗的,我饭量小,喝个小碗也能喝饱……就只怕你们争抢中,这大碗摔碎,谁也喝不着。” 院中一静,诸人都半晌不语。沈越本在盼着他们内讧起来,此时心想:“这姓岑的说话倒不简单……” 又听燕空梁叹道:“今日在这秣城剑舻,是咱们神锋六御史首次聚齐,难道便是聚来吵架的么?” 严画疏道:“依燕师叔之见,又该当如何?” 燕空梁肃然道:“咱们六人聚齐,自是该同心协力,先将五贼之首李舟吾除掉。——也不必等到黄昏,咱们这便去找他。” 他说完注目裘铁鹤,又道:“裘师兄,如今许多人都知你是本派第一高手,你与李舟吾约战,胜则罢了,若万一落败,即便事后咱们杀死李舟吾,鲸舟剑派的名望也将大为受损。所谓‘见利思义’,不能为个人之约,而置本派声望于不顾。” 郁轻尘道:“七年前我夫妇若在郓州,必不会让方兄、郑兄惨死,今日咱们神锋御史聚齐,更不能各怀心机、重蹈覆辙。” 裘铁鹤与岑不寂闻言都黯然不语,郁轻尘口中的方、郑二人,都是上一代的神锋御史,与他们交情匪浅,七年前这二人被‘五贼’所杀,才由严画疏和袁岫继任。 岑不寂道:“好,今日咱们为旧友报仇。” 燕空梁点点头,见裘铁鹤仍是久久不开口,便径直去问靳羽:“你说,你家主人是什么意思?”靳羽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严画疏沉吟道:“本来裘师叔与李舟吾约好黄昏一战,咱们若不守约,他便也能不守约,可得防备他逃走。” ——沈越从旁越听越是忧虑,心知须得设法离开此间,先行告知李舟吾:六色神捕已然齐至秣城,将要合力对付他。 :分粥(下) “是了,”岑不寂皱眉道,“怎还不见刘独羊来到,如今李舟吾在他地盘上现身,他自己不打头阵,却只让咱们几个神锋御史替他干活么?” 燕空梁叹道:“我倒也想拜见刘师兄,想当年……陈老掌门本是颇看重他的。” 严画疏道:“我已见过他了,刘师叔的武功还是……和从前一样高,多年来并未搁下。” 岑不寂笑道:“严师侄倒是会说话。”燕空梁道:“既如此,待咱们除去了李舟吾,再与刘师兄相见不迟。” “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裘铁鹤忽道,“既然诸位这般记挂刘师弟,何妨先见一见他?” 燕空梁皱眉道:“正事要紧,咱们还是先去……”裘铁鹤却看向沈越,缓缓道:“沈师侄,你一定知晓你们舻主在哪里。” 沈越一愣,随即道:“不错,刘师叔就在左近,弟子这就去将他请来。” 严画疏目光一闪,心知若让沈越离去,他必会去给李舟吾报信,道:“这小子——”忽而心中一动,明白过来:裘铁鹤竟是宁愿让李舟吾逃走,也不愿六人一起立功将其擒杀。 岑不寂奇道:“严师侄,你要说什么,怎不说了?” 严画疏微笑道:“我本要说这小子有些莽撞,想叮嘱他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沈越道:“谨记严副堂主叮嘱。”快步出了庙门,依稀听见燕空梁说:“那咱们先商讨稍后如何擒贼,若用那‘千帆合流’的阵法,是否由裘师兄来……” 而后沈越越奔越快,不一会儿进得城中,才稍缓了一口气,继续朝着刘宅方向急奔而去。 又奔出半里路,忽然肩膀一空,前冲之势似被搭在肩上的一只白皙手掌吸走,整个人轻飘飘地难以发力,不由自主站住,转头却见郁轻尘紫衫微摇,骤在自己身旁停步。 “郁副堂主,”沈越惊道,“你怎也来了?”回想起刚刚似曾嗅到一抹隐有若无的香气,却未及细想,便被郁轻尘悄然掠进制住。 郁轻尘淡淡道:“我想严画疏言之有理,怕你路上不小心,被敌人所害,故而陪你同去找刘独羊。” 沈越道:“这、这如何敢劳郁副堂主大驾?”心知郁轻尘终是信不过自己,又听她道:“如今李舟吾既在刘宅,想来刘独羊自然在别处了?” 沈越道:“是,不过刘师叔他也在那附近,郁副堂主请随我来……” 郁轻尘笑了笑,道:“你好好带路便是。”在沈越肩上一推,沈越不自禁向前迈出一步,却重又行动自如。 沈越道声“遵命”,看出郁轻尘不似燕空梁好糊弄,边走边苦思对策,转过两条街,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郁姐姐。”却竟是袁岫追至。 郁轻尘道:“袁妹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袁岫抿嘴笑道:“适才郁姐姐执意要走,是裘师叔担心你再遇上骆明歌,不好对付,便让我来找你。咱们姐妹俩许久不见,我也正想找你说说话儿。” 郁轻尘道:“裘铁鹤不会担心我,也不会在意刘独羊。”轻叹一声,又道,“袁妹子,咱们六人素来心不齐,那也罢了,我本以为你与我夫妇颇有交情,该会是一条心……可我现下也瞧不清你的心思了。” 袁岫道:“郁姐姐说哪里话,我对你只有真心诚心,从来不敢瞒着你。” 郁轻尘道:“那你实话告诉我,裘铁鹤是不是想让沈越知会李舟吾逃走?” 袁岫略一静默,道:“我也觉得,裘师叔确是想将李舟吾放走,如此他以后还能再单独约战,否则今日咱们六人以众击寡,可显不出他自己的威名。” 郁轻尘神色略缓:“那好,那你此来……” 袁岫道:“我自不会真让沈越去给李舟吾报信,郁姐姐放心,我当然站在你和燕小师叔这边。” 郁轻尘见她说得泪光盈盈,似也颇感动,挽住她手道:“好妹子,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得多了。只是……你这属下怎么竟还会使‘落叶步’,嗯,应是还掺了一点‘龙王坞’的身法?” 沈越一凛,却听袁岫道:“郁姐姐好眼力,其实这几年来,我一直吩咐沈越暗中搜集漏鱼的武功,也让他自己练了一些……” 郁轻尘最擅轻功,刚才一眼便看破了沈越的步法,本想袁岫难以解释,闻言蹙眉道:“你这又是为何?难道你也要学那段妄,造一条‘暗河’出来?” 沈越知道段妄亦是“五贼”之一,据传手下众多,但却不知二女口中的“暗河”是什么,疑惑中又听袁岫笑道:“郁姐姐好生聪明,此事倒真与‘暗河’相关……”她说着嘴唇靠近郁轻尘耳边,细语了两句。 郁轻尘面容微变,道:“你这番用心倒也难得。”侧头端详沈越,又道,“可这小子真有这能耐么?” 袁岫道:“我信得过他。” 沈越也不知自己是有哪般能耐,但见郁轻尘犹自打量过来,也只得装出一副笃定模样。 袁岫凝视着他,道:“沈越,你稍后见到刘师叔,不论他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急于答允。” 沈越听得突兀,心想:“刘舻主应没什么事要说,袁姑娘自知我想去见的是李大侠,而非刘舻主,那么她口中的‘刘师叔’莫非实指李大侠,却不便在郁轻尘面前说出?”答应一声,袁岫又说:“刘师叔他能言善道,很会说服人,我可怕他舍不得让你当我属下,非要将你留在身边。” 沈越暗忖:“刘舻主自不能算‘很会说服人’,但李大侠似也不是如此呀……” 随后,袁岫与郁轻尘手挽手走在前面,沈越这引路的倒走在了后面,却听袁岫道:“郁姐姐,昨日午后裘师叔的所作所为,恐怕你还不知道……” 郁轻尘听她讲了裘铁鹤重创常无改、间接致使李舟吾的功力大损,不禁冷笑道:“好一场公平约战。若我昨日在场,必会当面问问裘师兄,羞也不羞?” 袁岫微笑道:“多半裘师叔也只会说一句,‘圣人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而他却被烧掉了好几根胡须,岂非同样也是大损?” 郁轻尘也笑了笑,却道:“不说裘师兄了,我虽看不惯他,但眼下咱们六人实也该齐心对敌才是。” 袁岫一怔,点头称是,郁轻尘又道:“我听严画疏说李舟吾占据了刘宅,还道这贼子如此霸道,原来他是要照看重伤的常无改,那咱们更不怕他逃走。那么刘师兄又究竟在哪?” 袁岫道:“昨日刘师叔说,今日要去徐捕头家,也不知去了没去。” 沈越虽然焦急,但知袁岫此话必有用意,道:“想必去了。”当即指明道路,三人来到徐捕头住的巷中,徐捕头的儿子阿虫正在门外玩耍,见到沈越后高高兴兴地奔过来。 沈越未及开口,忽从两边高墙外跃下两人,一个灰袍汉子背起沈越就跑,另一个黑衣年轻人却一剑刺向郁轻尘,赫然是胡子亮、卓红来到。 郁轻尘一惊,但见袁岫闪身挡在前方,挥剑格开了卓红的剑刃;本来郁轻尘是要绕过卓红这一刺,追向胡子亮,却恰被袁岫阻住了身形。 袁岫口中急道:“郁姐姐小心!”舞剑愈快,与卓红顷刻互换数招,剑光横飞斜闪,巷子狭窄,被一道道光影堵得严实;郁轻尘蹙眉蹬墙高跃而起,倏从袁、卓二人上空掠过,眼觑胡子亮已逃窜出颇远,落地后左脚飞踢,一枚石子飞袭胡子亮背上的沈越—— 沈越听见风声,勉力扭身,叮当一声,那石子却打在他衣衫内的半截青铜断剑上,饶是如此,他与胡子亮俱都身躯微震,气血翻腾。 郁轻尘发足追出两步,身后剑鸣乍起,她旋身避开剑锋,但见袁岫面色发白,似刚被卓红击退,暗叹一声,又避过卓红两剑,再瞥向巷子口,却已不见胡子亮踪影。 胡子亮背着沈越,疾奔向北,过了好一阵才将沈越放下,歇了口气。两人边走边说,胡子亮随手从路边一个烧肉摊子上抓起几块肥肉大嚼,似是饿得狠了,只鼓着腮帮子让沈越付钱。 沈越担忧卓红,胡子亮却道:“那怪小子今日武功又有增长,除非袁师妹帮忙,单凭郁轻尘可擒不下他。” 沈越心弦稍松,便听胡子亮嘴里含糊讲述: 当时胡子亮背着卓红逃离,心想李舟吾多半能救醒卓红,他在城中绕来藏去,确知郁轻尘并不在刘宅附近,才悄然靠近刘宅。 哪知还未及进去宅院,卓红忽然醒了。胡子亮大为诧异,但想到昨日诸人都被裘铁鹤的“天地置酒”制住,也是卓红自己莫名冲破了禁锢,许是他所修的武功确有非凡之处,又狐疑道:“你是不是早醒了,故意让我背你?” 卓红眼神茫然惶恐,忽道:“你有没有听出,四周的风声不一样了?” 胡子亮看看天色,道:“那是要下雨了。” 卓红摇头道:“不是,风里有剑声,有人在舞剑。” 胡子亮仔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道:“坏了,燕空梁把你打傻了。” 卓红却只喃喃道:“刚刚在梦里,那剑声比闪电还亮,我追着剑声跑了三百里路,三千里路,数不清的路……这剑声,我从前也听过的。” 胡子亮撇嘴道:“我都没跑过这么远的路……照你说的,你是听见剑声才醒的?” 卓红道:“应是如此,我也不知道。只是梦里觉得剑声熟悉,听着想哭。”说着站直了身姿,朝右边张望。 胡子亮顺着他目光一看,恍然道:“是了,你师父李舟吾就在那宅子里,刚才难道是他舞剑?咱们这就过去。” 卓红似是一惊,急忙摇头:“不,不,我不见他……我欠他一万七千多次。” 胡子亮皱眉道:“你倒会算数。”忽又听卓红道:“你听出来没,那剑声已没有了,方才还在风里一闪一闪的……” 胡子亮见他神色痴惘,不禁好奇:“我听不出来,我倒要瞧瞧去。”小心翼翼地蹑进刘宅,但见宅中除了两个仆人,却已无旁人。 胡子亮听两仆说,李舟吾刚从后院离去未久,却是有个眉心贴着花钿的美貌女子来找李舟吾,两人交谈几句,李舟吾便嘱托两仆说,自己要去城北的野茶林迎接几个朋友,倘若沈越回来,便让他前去城外相见。 胡子亮听后便打算去寻沈越,临走时又问:“刚才李舟吾有没有舞剑?” 两仆人都摇摇头,一人道:“李大侠好心得很,刚才正在后院帮我劈柴。” 胡子亮道:“古怪,古怪。” 这时又有两个汉子进了刘宅,说是受李大侠所托,来接常无改换个隐蔽处养伤。胡子亮瞧出两人的步法似是从前“金鹿寺”一派,也未阻拦;出了刘宅,回到卓红身旁,但见卓红双手摇晃,正在比比划划,脚下不时还蹦跳两下。胡子亮道:“别跳舞了,咱们去找沈越。” 卓红兀自比划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跟上胡子亮步伐,而后两人却在徐捕头家附近撞见了沈越。 沈越本是要赶去刘宅,听完道:“那我这就出城。”他知那野茶林多年前便没了茶树,早已杂草丛生,还有一处荒废的茶棚,再往北去,便是任秋那伙盗匪曾经窝聚的荒山。 胡子亮道:“我听刘家仆人的意思,李大侠似有什么重要之事要对你说。” 沈越点点头,两人继续北行,来到城边,身后远远传来一片惊呼叫嚷,回望去,紫影迅疾,接连撞过几处摊贩,愈发迫近。 沈越没想到郁轻尘竟仍能追来,也不知袁岫、卓红现在何处,忽听胡子亮道:“你出城去,我来挡她。” 胡子亮知道郁轻尘的“万殊一辙”与自己不相伯仲,但若自己再背着沈越,很快便会被她追上,说完便不理会沈越,发足冲向郁轻尘。 沈越不敢耽搁,转身猛奔,奔到城门口时略一回头,隐约望见胡子亮似扯住了郁轻尘一只衣袖,两人腾挪交错,拳脚翻飞,瞧不出谁占上风。 沈越冲出城来,眼前一旷,大口喘息几下,随即奔向西北边的野茶林;少顷再度回望,乍闻霹雳一声,惊雷当头,秋雨洒落,城门口显出一角紫衫。 沈越与郁轻尘遥遥对视一眼,扭头急奔,又奔出数十丈,料想郁轻尘必已追近了许多,也无暇回头,将内息运转到极致,脚下不断踩碎枯黄的秋草。 漫天的大雨稀疏不紧,纷纷悠悠笼罩了四野,便如冬日的落雪一般,沈越满眼萧条景色,心中空静了许多,不知不觉却运转上了那断剑上的内功图纹。 渐渐的仿佛身躯变得轻了,呼吸也愈发绵长轻微,迈腿时如被风推着,毫不费力,神思若有若无,忽而已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但觉这场雨似曾相识: 初遇师父张近那天,下没下过雨?初见李舟吾那日,后来是落了雪?初到秣城那日,是晴天还是雨天?种种模糊念头随着脚步飞闪而过,他才发觉这些事他已记不清了。似乎自始至终便只有同一场雨,从十三年前的越州过江越河而来,细细绵绵地掠过七年前的郓州,斜斜飘落在此刻的秣城,恍若万箭齐发。 仿佛不是郁轻尘,而是这场雨,多年来追着他,执拗地非要淋在他身上,让他东逃西躲,疲于奔命。 沈越身后十余丈外,郁轻尘目光惊讶,只觉前面这小子猛然间越跑越快,竟如领悟了什么新轻功似的,便也骤提内息,一瞬又追近了数丈。 与此同时,沈越蓦地心有所感,抹一把脸上雨水,抬眼望去:闪电在暗沉沉的天边时隐时现,前方一座破旧的茅草棚矗在雨中,棚下有五个人,或坐或立,或侧身倚着茅棚栏杆,姿态各异—— 阴雨中瞧不清五人的面目,远远看去,便如五道锋锐的影子。 郁轻尘神色骤变,步履不停,手上蓄劲,便要在沈越奔到茅棚之前将其击倒;沈越又奔出数步,这时已瞧出那五人里居中站立的正是李舟吾,旁边一个黑衣人嘴里衔着草叶,本在倚栏伫立,倏地前跃而出,迎向沈越、郁轻尘。 那黑衣人奔行中,反手从背上取下一柄乌黑的桑木弓,将嘴里那根野草搭在弦上,“嗖”的一声,草叶激射而出,半途中已粉碎不见,沈越只觉一缕烟气掠过身边,背后的郁轻尘朝右急闪,左肩倏被削去了一片衣料。 这一闪避,她身形慢下来,沈越趁机又前蹿数丈,坐在茅棚中的一个中年道士此时也掠迎而来;那黑衣人前行中再次张弓搭箭,这次却连草叶也无,将手上拈的一抹灰尘射出,一瞬间似有极细微的一条线,在风雨中一闪即没。 郁轻尘冷哼一声,靴尖踢飞一截枯枝,半空里和一段无形之物相撞,枯枝炸散,一小块碎木却急射向沈越腰际。 那道士此际相距沈越还有两丈,忽地向前一甩袍袖,袖中如长蛇出洞般,探出一根长长的软鞭来,那鞭上布满荆棘,在雨线之间左右摇曳一下,便突兀不见——几乎同时,鞭梢在沈越腰畔闪现,却已卷住了那块碎木。 黑衣人持弓驻足,这两箭射完,他与那道士已来到沈越左右两侧,郁轻尘见状也不恋战,反身便朝着城门方向奔去。 那道士一抖长鞭,鞭声凄厉怪异,如在雨声中撕破了一个口子,那块碎木顿时被甩向郁轻尘背心。 郁轻尘也不回顾,径自疾行远去,那碎木去势虽快,却竟追不上她,便跌落在野草上。 沈越缓过气息,随道士和黑衣人走向茅棚。 那道士叹道:“此女跑得如此之快,等以后跌断了腿跑不动时,却该有多伤心。”他说话时眼中不断淌下泪来,似深为郁轻尘将来断腿那一刻而痛心。 沈越讶然瞧着他,却听茅棚中一个宽袍散发的男子笑道:“小兄弟莫误会,这位道长并非害怕伤悲,而是所练的功法特异,一运功便会落泪。” 那道士哭丧着脸道:“正是如此。” 沈越暗自称奇,对几人道过了谢,但见茅棚里架着一口锅,热气不断飘散,李舟吾手持木勺,却正立在锅灶旁,不禁问道:“李大侠,你在煮粥?” 李舟吾笑道:“不错,今早袁姑娘只给你带了早饭,可没给我带。眼下既有朋友来到,我好歹也得招待他们一顿。” 沈越道:“这……”但见那散发男子哈哈一笑:“李兄,这锅、碗、米都是我带来的,怎好说是你招待我们?” 李舟吾见沈越似有些不知所措,拍拍他肩膀,道:“沈兄弟,我来为你引见。”指了指那散发男子,“这位浑身带了许多物事的兄台,便是段妄。” 沈越一惊,却见段妄年约三十二三,面容极英俊,可说不输于严画疏,只是浑身粗布长袍打满补子,不但背着两个大行囊,胸前还斜挎一个褡裢,腰间缠着蹀躞,整个人瞧着鼓鼓囊囊。 沈越见那行囊中露出刀柄剑柄,褡裢里探出半枚铁蒺藜、一支判官笔,蹀躞上更是悬挂了分水刺、一双短匕、火石袋和针筒;再看腰带后面,却还斜插一管竹箫,好奇道:“段前辈还通晓乐器?” 段妄闻言拍拍那箫,道:“我吹不响,就是带着好看。” 沈越一愣,旁边一个身着白裙的美貌女子笑道:“小弟弟,你有所不知,这段妄一身的破烂,都不济用,只他那破袍子下面却穿了阴山玄蚕丝的甲衣,可是刀枪不入的宝甲。” 李舟吾又说了段妄出身于昔日“金鹿寺”,段妄当即笑嘻嘻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断妄’。” 那道士却摇头道:“小兄弟可别信他,这人是个假和尚,留长发,吃鱼肉,酒也喝得,女人也睡得,绝非佛家正统,顶多算个邪派妖僧。” “善哉善哉,”段妄笑道,“金是空,鹿是空,酒肉是空,那六色神捕,自也是六色皆空。” 李舟吾道:“沈兄弟,我听常前辈说你在搜集各派武功,倒与这位段兄是同道中人。” 沈越诧异询问,才知原来段妄见鲸舟剑派统御了“地上的江湖”,他便决心开凿出一条地下的“暗河”来,七年里联络了不少愿意互换武学的漏鱼,时而秘密聚会,相互取长补短,增长武功;而段妄作为暗河的头领,自也掌握了不少武学。 “晚辈实在佩服。”沈越恍然思忖起来,而后得知那道士道号“无乐”,却是从前“游梦观”一派的传人,便问道,“我曾听师父说,贵派是以拂尘为兵刃的?” 无乐道人叹道:“拂尘短而无锋,本观被灭得也不冤,你瞧我这长鞭厉不厉害?” 沈越瞧那鞭上一根根荆刺灰白如骨,可谓鬼气森森,道声“厉害”,又得知那美貌女子便是骆明歌。 沈越见这位“桃花剑鬼”眉心上贴了一枚金色的桃花瓣,容颜明艳,瞧着甚是年轻,却背负一柄桃木剑,心说:“她与那位道长似该换一换兵刃才对……” 李舟吾最后指着那沉默的黑衣人道:“这位萧惊雁萧兄,出身于‘落鸿山庄’。” 沈越拱手道:“久仰前辈大名。”他曾听说萧惊雁素来行踪隐秘,一把黑弓刺杀过不少鲸舟剑派高手。 萧惊雁三十来岁,面容峻瘦,听后只点了点头。 沈越未曾想今日得见“五贼”齐聚,心绪翻涌,久久难平,随即说了六色神捕准备合力围攻李舟吾之事。 段妄微笑道:“这六人到了秣城,我倒也知晓,本打算待李兄与裘铁鹤决出胜负后,再与他们好好斗上一场,却未想他们竟会毁约。” 无乐道人道:“多日前,我撞见袁岫,与她过了几招,她似说漏了嘴,当时便说六色神捕要围攻李大侠,我也不知真假,便告知了段兄。” 骆明歌道:“只怕她是故意说漏了嘴。” 沈越暗凛,回想袁岫连日里的行事,似乎一直是想引得两方相斗,两败俱伤后她好坐收渔利,不但燕、郁夫妇是她找来,起初她让祁开赶赴秣城,多半也是为将李舟吾引来。 雨声淅淅沥沥,沈越望一眼城中,道:“郁轻尘定会去而复返,到时回来的,怕不只她一人,而是六色神捕齐至了,诸位前辈还是……”他本想劝五人暂且远离秣城,但见这段、萧等人衣着兵刃都颇醒目,平时自非如此,忽地明白过来,“几位前辈并未打算退避,是么?” “这一战不是本来约在老君庙么,”段妄笑道,“我等便一路前去庙里,将那秣城剑舻拆了,路上遇到哪个神捕,便杀哪个。” 沈越一凛,仔细想来,又觉段妄所言倒也不能说太狂妄,本来六神捕对上五贼,若非李舟吾功力受损,勉强也算是势均力敌,再加上袁岫、岑不寂多半不真出力,谁胜谁败倒也难说。 又听骆明歌道:“也亏得秣城剑舻人少,若换在杭州,那六人一下子领着几百剑客杀来,可也挺麻烦。” 沈越稍有些不是滋味,心想如今刘独羊、冷竹不知去向,姜平有伤在身,自己却又盼李舟吾能击败裘铁鹤,这秣城剑舻对于六色神捕,确也没什么用;他想起似曾听闻段妄、无乐道人都有不少手下,便问道:“段前辈,你们的手下可也都到秣城了?” “我只带了几个手下,”段妄摇头一笑,“趁着六色神捕都在秣城,我自要让手下们去别处加紧‘挖凿暗河’,让旧门派的武林同道多多受益。” 说话中,便有两个汉子赶到茶棚,向段妄回报,说已将常无改安置稳妥;沈越讲了胡子亮、卓红的形貌,向两人打听,一个汉子道:“你说的这两人都在城门边,我出城时倒曾遇上,瞧着安然无事。” 沈越舒了口气,回望向李舟吾,却听李舟吾道:“沈兄弟,我有话对你说。” 沈越走近李舟吾,闻见粥香四溢,那锅粥却已快煮好了,李舟吾用木勺搅了搅粥,道:“沈兄弟,我想收你做我的弟子,将‘剑篱’传授与你,不知你可愿意?” 沈越心神震动,颤声道:“可、可是‘剑篱’不是一脉单传么,李大侠不是已收了卓红为徒?” 李舟吾微怔,道:“你说的卓红是你的朋友?我还从未见过此人。” 沈越大惊:“可是,卓红确是会使‘剑篱’……”心下却想:难怪李舟吾与卓红从不曾提及对方,而昨日李舟吾也不过问卓红的下落;又想到严画疏、裘铁鹤都见卓红使过“剑篱”,这两人应是不会看错,起初也是严画疏先叫破卓红是李舟吾弟子的身份。 李舟吾道:“这确是怪事,若见到他,可须好好问一问。他未得我传授,所练定然不纯。” 沈越默然点头,今日胡子亮解不开“指尖栖龙”,但此前姜平被卓红的剑劲所伤,胡子亮却能为姜平疗伤,当时自己也曾觉得“剑篱”应极难化解才是,现下想来,自是卓红的“剑篱”并不纯正。 “我本以为今日救了李大侠的弟子……”沈越喃喃道,他自知武功不高,心中极想帮上李舟吾的忙,毫不犹豫地去救走卓红,不料李舟吾与卓红却是素不相识。 李舟吾莞尔道:“难道不是我的弟子,便不用救么?” 沈越一时不语,片刻后道:“李大侠,你真要收我为徒?”心知若从此追随李舟吾闯荡江湖,与做袁岫的属下留在鲸舟剑派,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这两条路却都有除掉裘铁鹤为师父报仇的机会。 “沈兄弟,”李舟吾温言道,“你不必急于抉择,此事不妨等今日过后再说。” 沈越嗯了一声,李舟吾盛了一碗粥给他,又逐一为其他人盛粥,笑道:“我十几岁剑术未成时,有一次连饿了几天,那滋味可着实难挨,当时我想,若有人能给我一碗热粥,便是让我去杀谁,我也为他杀了……” 骆明歌问道:“那后来有人给你粥么?” “后来有个人,不只给我热粥,还备下了满桌的美酒佳肴,但我却一口没吃,饿着肚子走了。” “这是为何?” “因为那人让我杀的,是个好人。” 随后,诸人手端粗瓷碗,相互道了一声“请”,沈越惊讶发觉,李舟吾为众人盛完粥后,语声竟变得极清澈,似乎神采充盈,全然瞧不出亏损。 段妄眼觑棚外秋雨,道:“这一碗风雨,可须多加点儿雷鸣闪电。”却从褡裢里取出几瓶盐巴佐料,撒入碗中,又笑道,“李兄,我瞧你那剑术的新名字,是已然取好了?” 李舟吾颔首道:“这新名字,算是诸位与我同取的,便名为‘分粥’。” 诸人都是一怔,若有所思;无乐道人沉吟道:“分粥之剑么,朴实得很,不似你从前的剑名总是风虎云龙的。”说完喝了一口粥,啧啧称善。 骆明歌微笑道:“道长,你这‘无乐’的道号,也不妨改为‘有粥’。” 说话中,李舟吾为自己也盛了一碗粥,接口道:“五十年来,我们没有自己的名字。” 诸人神情一震,都看向他。 李舟吾道:“我等之名,非我等自取,实是鲸舟剑派为我等强名之。名之曰贼,名之曰盗,名之曰漏鱼。——今日咱们无名而有粥,盼诸位不忘这分粥之谊,日后咱们必能取回自己的名字。” 风雨愈紧,沈越默默看着五人手捧瓷碗,站在棚中喝粥,喝完一碗又去盛一碗,五人分食了一锅粳米粥,将碗放下,将兵刃取在手里,渐次走入雨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章 第九章 :荆州剑客(上) “咱们上回说到,这侠客李舟吾,竟是作恶多端的‘伪菩萨’关阴的弟子……嗯,我先考考你,你可还记得李舟吾是哪里人士?” ——峡州一间客栈的房中,张近笑问少年沈越。 “我记得,”沈越朗声道,“他是在荆州府荆门县李家村,被一个老乞丐捡到。”半月前在江船上,张近正讲李舟吾的事迹,却遭遇水匪,师徒俩脱险后来到峡州,虽未见到张近的旧友常无改,但也算在峡州安定下来,白日里张近去酒楼茶馆找活儿说书,晚上若不太累,便也给沈越说上一两段儿,都是白天从不讲的故事。 “师父还说,关阴没杀李舟吾,却收他为徒,武林中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是,任你去问鲸舟掌门、皇帝宰相,此事他们怕也不能答你,呵呵,可偏生为师知道缘由……” “师父你怎知道?啊,你……你是见过李大侠!” “不错,为师曾亲耳听李大侠说了此事……”张近见沈越满脸钦羡神色,不禁捻须一笑,“话说李舟吾初见那‘伪菩萨’,是在荆州的一处偏远山上——” 李舟吾十岁时已能养活自己。他常去深山里采药,再到荆门县城卖掉,半年前便是靠卖草药的钱给那老乞丐送了终,有些珍惜药材生长在山势险要的岩缝中,不少常年采药的成年客商都不敢去采,他既胆大又手脚灵活,却能攀爬过去采摘;某日他刚攀上一处方圆不过两丈的光秃秃的峰顶,没看见什么灵芝首乌,却见一个白发苍苍、满身血污的老者挥掌劈来—— 李舟吾情急中不退反进,撞向那老者右手下方,翻滚到老者身后,爬起来神情戒备。 那老者正是关阴,他数月里躲避鲸舟剑客追杀,方才以为又有剑客追上山来,便要将之打落山下,此刻眼瞧李舟吾不过是个小孩儿,心中疑窦立生:“这小子是怎么爬上这险峰的,武林中能避开我这一掌的人不多,他又为何能躲开?” 但他并没有问出口,只是静静看着李舟吾。他早年便已明白,若遇不解之事,一定不能询问,一旦心存好奇,便已受制于人,难免要被别人的话语一步步牵引,堕入惨境。 李舟吾见他久不说话,便从背囊里取出草药,道:“老伯,你受伤了,我给你敷药。”当即拣了些治外伤的草药挤碎了,上前要给关阴敷上。 关阴道:“不必了,你小子倒是心善。”心知一个人若是心地仁善,便是有了最大的软肋,可说是任人欺凌;不由得为先前的警惕而自嘲:难道我还怕一个孩童?嗯,也许他并非孩童,是个活了几十年的侏儒乔装年幼,提前在草药里下好了剧毒。 “小子,你方才为何不向两旁躲闪,却从我手底下钻过?”关阴轻易不问话,问话便是要下死手,他暗蓄了掌力,紧盯李舟吾。 李舟吾老实答道:“刚才我瞧你左掌打来,又快又猛,怕左右躲避都避不及,又见你右臂软软垂着,我想寻常人打人都用右手,你却用左手,许你是右手受伤断了、使不出力,那么你右手底下自是安全。” 关阴一时不语,这道理并不复杂,但李舟吾刹那间便能想得清楚、避得过去,非是眼力、心思、手脚俱都极灵巧,断然难以做到;他哈哈一笑,道:“小子,你这番推想,可是全然错了。刚才我是想看你打个滚,有意瞧你的笑话,才没动手。”说罢忍着断臂之痛,挥了挥右手。 李舟吾恍然点头:“不过我刚才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再来一次,也只能那样做。” 关阴心想:“这孩童不单聪明,心思倒也坚定。”又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送你上山来?他派个孩童打前哨,自己却埋伏起来,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捏了捏李舟吾的肩膀,试出他确是年幼不通内功。 李舟吾道:“我叫李周吴,没人送我,是我自己爬上来。”当即说了自己如何在大小不一的山岩上蹬踏借劲,如何手脚并用地发力,到何处该小心慢挪,何处又该果决纵跃,又道,“这些都是我爬了好多次山,才琢磨出来。” 关阴暗自惊异,这孩童所说的一些攀登之法,隐约已是颇高深的轻功法门,他能自己摸索出来,这等武学天资,可谓千百年难得一遇,不禁叹道:“小子记住,正是你的天赋害死了你。——若非你天资高,你也爬不上这险绝山峰,便也见不到我,自然也就不会被我打死。” 李舟吾摇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是在吓唬我。” 关阴作势抬掌:“小小年纪,倒会自以为是。” 李舟吾道:“你要杀我,早就杀了,不会和我说这么多话。” 关阴冷笑:“我当下确又不打算杀你,而是要……” 李舟吾道:“我知道你要将我绑作人质。老伯,你受了这么多伤,是什么人追你,你怎不进城报官?” 关阴道:“胡说八道。我是要……”他不愿被说中心思,鬼使神差道,“我是要收你为徒,教你武功。”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惊,似乎这心思自刚见李舟吾便已潜藏在心底,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那太好了,我一直想学武功!”李舟吾欢喜道。 “你莫高兴太早,”关阴冷冷道,“你若学得不合我意,我仍会杀你。嗯,你心肠太善,这一节也须改掉,若不够坏,便不配做我关阴的弟子。” 李舟吾仍沉浸在能学武功的惊喜中,喜滋滋道:“我不会变坏。” 关阴道:“许多恶人小时都这样说,咱们走着瞧吧。” 此后,关阴便易容改扮,隐居在山下的一处村落,他先教了李舟吾一些粗浅的拳脚内功,同时仍让李舟吾上山采药,维持生计。起初一个月,每次李舟吾上山,关阴都跟在暗处,看他是否进城报官泄露自己的行踪,但李舟吾初识武学,痴迷于练功,心里似从不存“出卖”二字,渐渐的关阴也就放下心来。 两个月后,关阴对李舟吾道:“今日起,我便教你我真正的剑术:‘剑篱’。”此剑术威力太大,学成后难免大造杀孽,故而依照祖师所定规矩,每一代弟子学前均须立誓,往后七世不得投胎为人,才能得传‘剑篱’。” “这……”李舟吾听后认真寻思许久,道,“若能投胎做一只小猴子,倒也挺好。” 关阴道:“那可由不得你选。不过你若不愿立誓,倒也无妨,你也可另投名师,学别派武功。” 他说完见李舟吾凝思不语,微笑又道:“其实你们荆州人杰地灵,本不乏武林门派,其中最大的一个名门正派,便唤作‘沧声阁’。” 李舟吾好奇道:“这门派有什么武功?” “这沧声阁是练刀法的,挥刀如吹笙,极为神妙,能以刀声伤敌。”关阴侃侃而谈,“此派刀客不光刀术极高,更是个个精通音律、风采卓绝,门派中每年举办‘聆刀集’,广邀江湖同道品评刀术,所谓‘群山万壑赴荆门’,武林各地的刀客,素来都是极仰慕沧声阁的。” 李舟吾听得悠然神往,脑海中恍惚飘过一幕光景:山岭层层叠叠如江水起伏,朝着天边残阳奔流西来,天下刀客手中的刀光,也随之汇聚到荆州,化作一阵笙歌,徘徊在自己身旁…… 正想着,冷不丁听关阴道:“这沧声阁,已经没有了。” 李舟吾一怔,关阴又道:“你拜不成沧声阁,也不打紧,从荆州往北走三百里,便是归州‘金鹿寺’,此派的‘十方袈裟棍’施展开来,棍影扫荡十方,如袈裟笼罩天地,敌人委实难躲……嗯,但你若不想出家为僧,也可从荆州往东走上七八百里,便至江州‘染鼎楼’,此派的‘食指枪诀’举重若轻,挥舞起镔铁重枪来如使手指,亦是武林一绝。” “那么……”李舟吾问道,“这两派与沧声阁相比,谁更厉害?” 关阴微笑道:“这可难说,这两派也都覆灭了。” 李舟吾又是一怔;关阴继续道:“再远处,还有‘落鸿山庄’一派,近以弓弦为刃,远则以气箭伤敌;还有‘橐籥刀谷’的风刀……”他接下来又说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门派,各具神奇的武技绝招,说完不待李舟吾询问,悠然道: “这些门派,也都没有了。” 李舟吾哑然片刻,道:“照你说的,我是只能学‘剑篱’了?” 关阴道:“差不多吧。” 随后,李舟吾起了毒誓,开始修习“剑篱”。同时,关阴也开始每日向李舟吾传授诸般道理,他说:“世人皆恶,无人不可杀。”又说:“人生在世,只有比别人更凶更恶,才能不受欺凌。” 李舟吾却并不信服,说自己刚出生时便险些饿死,多亏那老乞丐心存善念,将他养大。 关阴却道:“众生皆存恶意。善念只是一时,恶念却长存心中。那老丐捡你时若正饿肚子,便会将你煮来吃了。且说这老丐,为何官府不管,鲸舟剑派不管,却要你这十岁孩童来给他养老送终?足见官府是恶,鲸舟剑派更恶,天下最恶,便是杀千刀的鲸舟剑客!” 李舟吾道:“我瞧这村里有好人也有恶人,料想官府中、鲸舟剑派中也是如此,不见得人人都坏。” 往后数月,李舟吾剑术学得飞快,不但不作恶,反而常常帮助村民砍柴挑水、搬运重物;他学了武功,身手敏捷,采药更容易,还将不少珍贵药材赠与村民。 关阴冷眼旁观,心底愈发恼怒,他耐住性子,循循善诱:“小子,从前这村里,不少人抢过你的草药吧?” 李舟吾奇道:“你怎知道?” 关阴道:“你年幼体弱,又擅长采药,不抢你抢谁?但现下你学了武功,总不能还是任由他们抢你吧?” 李舟吾摇头道:“我近来常帮他们做活,还分了不少草药出去,他们又怎还会抢我?” 关阴听得一乐:“若凡事都善有善报,世上早就成了太平佛国。” 没过几天,李舟吾采到几株贝母,村里竟真有几个泼皮来强要,李舟吾心里不好受,却将那些贝母都送给了他们。 关阴暗中瞧见,大惑不解,他知李舟吾从前不作恶,是因没学武功、没有作恶的本事:从古至今,一个人若变得身强力壮,或是手握权柄,那是迟早要使在周围人身上的。 于是到隔日,关阴又唆使几个村民去欺负李舟吾,心想李舟吾手上没分寸,尚不知村民已经不住他一击,只要他杀过人、见过血,明白了自己的能耐,心性必然改变。 然而一个月过去,村民几次三番挑衅,李舟吾也只是嘴上与村民分辩,却并不动手。 关阴终于无计可施,心知要让世人学坏作恶,往往只须稍加诱导,甚至不少人颇能无师自通,偏生让他遇到李舟吾这等固执少年,此事又无法强逼,须得发自内心地为恶,才算不愧是他关阴的传人,他想:“我老了,上天给我派来这样一个武学奇才,原来不是偿我心愿,而是要作弄我,叫我白费心思。” 他重又起了杀心,将李舟吾叫到跟前,道:“小子,我最后问你,你为何不听我话,总去帮那些村民?” 李舟吾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是想着,往后七辈子都不能做人,便趁这辈子多做些好事。” 关阴瞪着李舟吾,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说不清的心绪;一瞬间福至心灵,让他想通了一个道理,诞生出平生最大的一个恶念,恶到光明正大、无可挑剔。 他想通了即便自己的徒弟武功远胜自己、更比自己凶恶十倍,也绝难以对抗势力庞大、根深蒂固的鲸舟剑派;那些鲸舟剑客自居正道,只有一个比他们更加正义仁侠的对手,才能衬出他们的伪,坐实他们的恶,让他们声名扫地,乃至覆亡。——而如今,他有机会亲手造就出这样一个,真正能危及鲸舟剑派的对手。 “小子,你听好,”关阴缓下一口气,正色道,“其实为师从前那些言论,都只是在试探你。咱们为人处世,正该心存仁善,多行义举才对。” 李舟吾诧惑地望着关阴,说不出话来。 关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般神情,不禁大为得意,笑呵呵道:“有一件事你须记住: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即便是圣贤之人,也讲究以直报怨,你对待那些欺压你的村民,仍给他们药材,这是不合正道的。” 李舟吾寻思良久,点头道:“师父说得对,我记住了。” 关阴倒是一愣:他传授李舟吾武功已久,这少年却还是初次叫他师父。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去村里瞧瞧,谁有什么病患的,咱们一起给他医治。” 从那日起,师徒俩便总是一起行善助人,颇得邻里称道。 关阴对仁义道德一类厌恶已极,但并非不懂,此后也常常给李舟吾讲授君子之道。他学问深厚,见解精深,有时村里一些孩童也来听讲,他心里冷笑连连,言行中却温厚和蔼。 匆匆七年过去,李舟吾武功进境神速,关阴脸上生满皱纹,却愈发老迈,这七年他苦心教导李舟吾,着实耗神。他道:“好徒儿,以你剑术,已是世间第一流的剑客,只是尚欠历练,为师便放你去行走江湖,增长见闻。” 十七岁的李舟吾道:“师父有什么话要嘱托么?” 关阴道:“你只要顺心而为,多多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便是。” 李舟吾便离了荆州,一路沿江东去,饱览山水风光,不一日途径秣城。 “李舟吾怎会到了秣城?” ——秣城徐捕头家里,一个老者缓缓发问。屋里坐着的几人面面相觑,似都觉难答。 徐捕头今早去见了沈越、袁岫,说了卓红被擒一事,便继续巡街,却撞见刘独羊快步走过来,刘独羊招呼他道:“徐捕头,咱们到你家去。” 徐捕头平素与刘独羊不熟,道:“刘、刘员外,你这是……” 刘独羊却说,稍后将有贵客前去徐家,让徐捕头先行回家收拾一番,徐捕头愈发疑惑,却也不敢不听,心里嘀咕:“难道这人被李舟吾占了家宅,便来占我的……” 两人来到徐家,不多时,便有一个中年书生搀扶着一名老者进了门,在正堂落座。 徐捕头奉上茶水,见那书生四十多岁,眉目英朗,让人瞧着舒服,不似严画疏那般俊美近妖;再看那老者,似已年过八旬,气色尚佳,但举手抬足都极缓慢。 刘独羊上前行礼:“魏师叔,没想到你老人家当真驾临,我还当是袁师侄诓我……” 那老者道:“独羊,你头上也有白发了。我此番病重,是要回庐山等死,不愿多惊动人。”他吐字颇慢,一句话说了许久,说完屋里诸人却也都不接口。 徐捕头正自忐忑,与那中年书生对视一眼,那书生微笑一拱手:“尊驾是姓徐名灰吧,多年不见。” 徐捕头讶道:“你认得我?”说完才觉出此人依稀有些面熟,却听那书生道:“二十多年前,我曾到秣城县衙作客,尊驾不记得了?” “这……”徐捕头皱眉陷入回想。 那书生正要再解释几句,突然觉出异样:刚才他竟忘了屋里有这老者,自顾自与徐捕头说起话来;他自忖礼数周全,更何况这老者身份极高,无论如何也不至如此失礼,暗忖:“这绝非是我晃神,只怕与他老人家所修的武功有关……” “云威,”那老者看向书生,“不必多想,是我将死之际,收不住功力了。” 那书生躬身一揖,忽又记起,此前老者似曾问过李舟吾的事,屋里人却也都忘了回答。他不禁偷眼端详:老者低眉垂目,面貌平常,让人记不住特征。忽听微微鼾声响起,那老者坐在椅子上,却已睡着了。 诸人各自静默,都不敢惊扰老者。过得良久,院门外传来一阵打斗声,金铁交击不绝,俄而声响消隐,袁岫还剑入鞘,快步进门。 “弟子拜见魏副掌门。”袁岫躬身施礼。 那老者眼皮微抬,道:“袁丫头,数你消息最灵通。刚才门外是谁打斗?” 袁岫道:“是郁副堂主追着胡子亮去了。” “不止如此吧,”那老者笑了笑,道,“我瞧是你这丫头对付不了郁轻尘,便将她引来,想让我帮你打发。” 袁岫听他慢慢说完,本想辩解几句,不知怎么,却忘了回话,倒像是默认了老者所言。 徐捕头默默听着,得知眼前老者竟是鲸舟剑派副掌门魏濯,惊凛中心思畅通了许多,注视那书生,蓦地脱口道:“是你!我记起来了,那年你到县衙时,正赶上一个飞贼归案……” 那书生颔首笑道:“不错,当时我离家游历,路过秣城,想到此地的曹知县是家父故交,便去县衙拜访。” ——当时徐捕头刚二十岁,新进县衙做了捕快,每天精神饱满,巡街抓贼劲头十足;那几日秣城出了个飞家蹿户的蒙面贼,劫财劫色,手段恶劣,满城百姓人心惶惶,徐捕头正苦无对策,忽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到县衙门前,揭了悬赏的榜文,说已擒住了此贼。 徐捕头大喜,见那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手脚结实,显是气力不小,问过姓名,得知少年名叫“李周吴”。少年卸下肩扛的一个大布袋,说已将那飞贼打晕装入,留下布袋便要离去。 徐捕头道:“李壮士莫急,我去为你请功领赏。”领着那少年来到县衙大堂,曹知县正在审案,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书生,听得兴味盎然。 徐捕头见那书生气度翩翩,曹知县对其很是客气,口称为“云威贤侄”,便猜想这书生多半出身不凡,他禀明了飞贼被擒一事,那书生不住打量李舟吾,似颇为好奇。 曹知县叫人用水泼醒飞贼,审明后打入牢狱,又问李舟吾:“这位少年壮士,可是与父兄一起擒得此贼?”见李舟吾摇头,又道,“那么是和乡邻一道?” 李舟吾道:“是我自己擒的。” 曹知县神色微变,道:“看来壮士是身负武功了。” 李舟吾道:“不错。”那书生见他答话时语气洒脱、神采飞扬,不禁赞了一声“好”。 曹知县也道:“确是好得很。壮士稍待,来人,去银库取十两纹银来。” 李舟吾道:“我擒贼不为银钱。” 曹知县见他要走,忙道:“且慢,本官瞧你也不似富贵之人,收下银钱买些衣衫饭食,又有何不好?”说完派人给李舟吾搬了一把椅子,又送上一碗茶。 李舟吾腹中确是饥渴,喝下茶水,随后昏倒不省人事。 那年轻书生见状大惊,曹知县吩咐徐捕头:“你速去城外老君庙,报与佘象佘舻主,说本官为他们鲸舟剑派擒下一漏鱼。” 那书生忿忿正待质问,听见“鲸舟剑派”四字,也不说话了;徐捕头亦没想到事会如此,心中不是滋味,刚要将李舟吾扛起,又听曹知县道:“这蒙汗药的药力怕是不久——徐灰,你先将这小子手筋脚筋挑断。” 徐捕头答应一声,道:“我去取刀来。”那书生道:“曹世叔,我瞧还是让鲸舟剑派自行处置此人。” 曹知县沉吟道:“贤侄言之有理。”命徐捕头将李舟吾捆得结实,暂扔进牢狱中。 那书生随徐捕头来到狱中,他从未到过此类地方,左顾右盼,颇觉新奇,还帮着徐捕头将李舟吾抬入牢房;这时李舟吾已然醒来,闭目寻思刚才的事,却不作声,忽觉袖里被塞入硬物,似是一柄短匕,不禁一怔。 又听那书生笑道:“这牢房倒是有趣,我四处逛逛,这位徐大哥且请去忙吧。” 徐捕头道:“那我去城外知会鲸舟剑派。” 那书生道:“嗯,你路上不妨走慢些。” 徐捕头一愕,隐约猜到什么,默默点头去了。 那书生左右张望一眼,俯身隔着牢门的铁栏扯晃李舟吾,压低声音道:“阁下可用袖中匕首割断绳索。”李舟吾只闭目不动;片刻后,曹知县见书生久不回大堂,派人来请,那书生低叹一声,就此离去。 随后,李舟吾运功绷断绳索,在鲸舟剑客赶到前逃离了县衙。几日后来到金陵城中,路遇不平,这回他小心了许多,出手后便躲入暗巷,当夜却被一个衣衫华贵的神秘人邀约到酒楼。 那人点了满桌酒菜,说白日里瞧李舟吾身手不错,请他帮忙去杀一个人,事成后必有重谢。 李舟吾问要杀谁,那人却不肯说姓名,只道是个京城来的纨绔公子,杀之轻松,绝无后患。李舟吾问过那公子的身形样貌,知道正是在秣城县衙见过的书生,他看看桌上菜肴,深吸一口香气,忍饥出了酒楼。 他知那神秘人定会再找别的杀手,这一两日里便在金陵细加查探书生行踪,翌日晚上,却在湖边撞见一伙蒙面人正与那书生的几个护卫相斗,他上前将一众杀手制服,将那匕首归还,转身离去。 那书生快步追上李舟吾,递过匕首,道:“便赠与兄台。”李舟吾道:“我用不惯。” 那书生笑道:“这匕首眼下没什么用,日后兄台持此匕来京城找我,或能抵百万金银、十万精兵。” 李舟吾听他说得傲气,心下一奇,便收了匕首,那书生拱手道:“在下顾飞山,草字云威,是京城人士。” 李舟吾道:“李周吴,荆州人。” 顾飞山道:“不知‘周吴’是哪两个字?” 李舟吾想了想,答道:“是粥饭之‘粥’,有无之‘无’。”此前他将盘缠散与落难的灾民,已几天没吃过饭,说完脚下发虚,险些摔倒。 顾飞山惊道:“阁下可是方才打斗中受了伤?”便命护卫取来伤药。 李舟吾一笑:“这是内伤,敷药没用。”告辞而去。 顾飞山呢喃道:“李粥无……这名字倒怪。”眼瞧月色朗照,湖面洒金,李舟吾手抚腹上,摇摇晃晃地走远。 “且说李舟吾经过了秣城牢狱一事……”月光入窗,张近继续讲述,“往后三年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与鲸舟剑派的冲突却也渐多……” 三年来关阴一直暗中跟随李舟吾,他绝迹多年,鲸舟剑客都当他早已重伤而死,他也不再作恶惹事,但见李舟吾剑术不断增长,屡屡化险为夷,心下甚喜;到李舟吾二十岁那年,因鲸舟剑派晋州剑舻的舻主赵嵩侵占百姓田产,李舟吾将之刺杀,更名为“舟吾”,关阴知其剑术已成,便在晋州城外现身与其相见。 关阴道:“徒儿,如今你已尽得‘剑篱’真意,这三年来也有不少义举,但有一桩大义,你还未曾施行。” 李舟吾道:“什么大义?” 关阴道:“大义灭师。”顿了顿,又道,“为师此生作恶甚多,罪无可恕,你不杀我,不能正你侠名。” 李舟吾这三年也听说了一些“伪菩萨”的旧日恶迹,沉默一阵,道:“自我遇到师父以来,师父已然悔过了。” 关阴哈哈大笑:“老夫毕生为恶,从不悔过,我恶行累累,又岂是悔过能勾销的?什么仁善侠义,都是狗屁!”随后将隐忍多年的心思和盘托出,说教导李舟吾侠义之道,不过是要引他与鲸舟剑派为敌。 李舟吾道:“师父直言相告,不怕我以后不再和鲸舟剑派作对么?” 关阴摇头笑道:“这已是你自己的想法,谁也动摇不了。我说什么也都无碍。” 他催促李舟吾出剑,见其犹豫,恰逢一对夫妇骑马经过,他掠近一掌,将男子劈落马下,又扯碎女子衣衫;李舟吾惊怒中上前拦阻,师徒俩斗起剑来。 陌上剑气飞扬、春草散碎,李舟吾也不知是关阴故意相让,还是自己确已青出于蓝,一场激斗后,关阴死在李舟吾剑下。 不久,忽有两个汉子赶来为关阴收尸,一人手持利斧,要将关阴头颅砍下;李舟吾询问缘由,得知这两人此前收了关阴的银两,要依照吩咐将其头颅悬挂到晋州城中的高楼上,并将“李舟吾剑诛关阴”一事在街巷间传扬。 李舟吾道:“不必了。”他打发走了两人,亲手将关阴葬下,飘然远去,从此一人一剑,行遍天南海北。 …… 秣城徐捕头家中,几人听顾飞山约略讲了几句当年与少年李舟吾的一遇;魏濯慢悠悠道:“云威,原来你到秣城,是想找李舟吾叙旧么,你现下是荆州知府,擅离任上,怕是不妥吧?” 顾飞山笑道:“你老人家说笑了,我此番回京述职省亲,已得圣上恩准;中途前来秣城,自是为见你老人家而来。” 徐捕头静静旁听,禁不住双手微颤,心中激动:曾经权倾朝野的前相顾飞山,竟也来到自己家中。他知顾家是京城望族,在朝中势力极厚,顾飞山的妹妹更是当今皇后;眼前这书生与老者,实都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大人物。 又听顾飞山道:“我本知悉贵派舞雩剑栈派了百余名剑客,护送你老人家南归,不料几日前他们却在金陵与你老人家失散;幸得袁姑娘传信,我便也从金陵赶来秣城。” 魏濯道:“这些剑客,连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都看不住,实在不成器。” 顾飞山闻言不语,心说你老人家所修的武功总让人晃神忘事,确是极难看护得住。 袁岫轻笑道:“我瞧魏副掌门气色健旺,又怎会是行将就木?定然只是在称病试探我们这些晚辈……” 魏濯道:“丫头,我多盼你所言是真的。”说话中,顾府师爷快步进门,向顾飞山、魏濯见礼。 先前魏濯说暂不想见裘铁鹤等人,顾飞山便也不现身,让师爷将几位神锋御史邀去县衙,他自己则趁机陪魏濯来到徐捕头家。他摆了摆手,那师爷恭谨退到屋子角落。 魏濯瞟一眼顾府师爷,道:“身手倒也利落,是天笈军出身?” 那师爷躬身道:“老前辈慧眼如炬。” 魏濯道:“你们左统领倒不简单。”——本来天笈军所练武功属鲸舟剑派武学旁支,远不及正统鲸舟剑术,但如今的天笈军统领左迟天资颖悟,却从当年那页秘笈中参悟出了更精深的武功,在军中推广传授,从而使天笈军武力颇增。 “如今朝廷官员之中,”魏濯看向顾飞山,又道,“唯你与宁、左三人,其余衮衮诸公,都不足道。” 顾飞山微笑道:“承蒙你老人家瞧得上。” 魏濯道:“你到秣城见我,所为何事?” 顾飞山闻言神情一肃,重新施礼,道:“我有一问,不敬处还望恕罪:敢问你老人家,所心仪的下一任副掌门是谁?” 他知近几年来,鲸舟剑派的嵇掌门似专心闭门修剑,诸般门派事务都由魏濯掌管,魏濯对朝廷既不亲近,亦不敌视,但下一任副掌门是谁、对朝廷是何态度,却是事关重大。 魏濯慢吞吞道:“下一任的副掌门,今日便在秣城。” 顾飞山一怔,今日在秣城的鲸舟剑派中人,刘独羊应无可能升任副掌门,那么人选自是在六位神锋御史之中,虽难说是哪一位,但却排除了三大剑栈之主;他本以为近半年魏濯常住鲁州,多半柳奕有望成为副掌门,闻言不禁意外。 他正要追问,魏濯却不再理他,招手示意刘独羊上前添茶,瞥见刘独羊手上的剑茧,叹道:“独羊,我参详了一生,你琢磨半辈子,那心舟七刻的第一式,咱们俩却都没练成……” 刘独羊道:“师叔修为出神入化,我还道师叔早已练成了。” “练成?”魏濯苦笑,“我不过是摸到第一式的一点残影罢了。” 顾飞山听着两人说话,忽又一恍惚,却忘了再问魏濯;秋雨洒落,魏濯眯着双眼,似又睡着了。 半晌过去,袁岫留意到城北上空升起一股紫烟,在风雨中久久不散,她知道是郁轻尘施放烟箭,此箭非遇大敌不会用出,便向魏濯行礼道:“魏副掌门,郁姐姐在召集同伴,我瞧瞧去。” 第九章 :荆州剑客(中) 魏濯似未听见袁岫所言,却道:“云威,我上回见到李舟吾时,你也在场,那是……多少年前来着?” 顾飞山道:“大约十年前,在庐山脚下,当时我是去探望陈老掌门和你老人家。” 袁岫未得魏濯允肯,便也不离去,伫立静听。 魏濯笑呵呵道:“这贼子倒也大胆,竟一个人闯到庐山来,还接了陈师兄一剑……” 诸人心下暗惊,魏濯又道:“刚才你讲述与此贼早年相遇,语气中似有些同情。”说话中目光慢慢转向顾飞山。 顾飞山刚才只说了曾在秣城县衙见过李舟吾,却全然未提自己赠匕暗助一事,他也不知魏濯是否真能从自己语气中听出端倪,淡然道:“这贼子确是个奇人,我自也盼贵派早日将他擒杀。” 魏濯道:“你出汗了。” 诸人闻言都怔了怔,但见顾飞山脸色宁静如常,浑无一丝汗水。顾飞山微笑欲语,魏濯又道:“就在现下,你后颈‘崇骨穴’的左侧,出了一滴汗。” 顾飞山抬手欲摸颈后,立即又忍住。魏濯道:“世人都知,你与宁重言是政敌,极力反对新政,而与我派亲近。可真是如此?” 袁岫接口道:“我也听说过,顾大人年轻时便几次上庐山探访求教,与陈老掌门是忘年之交。” 顾飞山坦然道:“不错,但‘亲近’二字实不敢当,我对贵派,一直是满怀崇仰敬畏之心。” 魏濯慢慢点头:“既有个‘畏’字,多少也有提防之意。” 顾飞山笑道:“我若说全然不‘畏’,你老人家自也不信。非只是我,天下又谁人不畏?犹记得数十年前,先祖父前去庐山面见陈老掌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回家后竟是大病了数月。” 魏濯回想片刻,道:“是了,你祖父顾瑜,当时是去庐山传旨……” 顾飞山道:“不错,当时先皇本要将陈老掌门封为国师,见他老人家无意入朝,便又册封为‘世外侯’,先祖父时任太子太傅、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先皇派他亲赴庐山宣旨,足见对陈老掌门恩遇隆重……” 魏濯道:“顾瑜到庐山那日,正赶上陆师妹的祭日。” 顾飞山道:“原来如此。我听先祖父说,当日他宣旨时,陈老掌门似心绪不佳,只背对着他伫立不语,不等圣旨念完,便摆手让他离去,说:‘你家主子,不过是个皇帝而已,有何资格册封我?’” 袁岫、刘独羊相顾惊诧,却是初闻此事,徐捕头更是瞠目结舌;却听顾飞山继续道: “当时先祖父惊惶失措,呆立良久,不得不匆促离去,回到朝中,他向先皇如实禀奏,先皇却也未说什么。后来朝廷仍将册封一事照常宣告出来,世人都羡陈老掌门是朝廷亲封的世外侯,却不知他老人家其实并未接受朝廷的册封。” 魏濯轻叹道:“陈师兄的心境,我也不全然懂得。以前曾听他说,世人往往不自由,即便本无拘束,也要自己亲手创出一些物事,反过来支配掌控自己:或曰门派,或曰朝廷,或曰功名利禄。皇帝走卒,概莫能外。” 顾飞山亦叹道:“此言大有道理。我小时便听祖父说了册封之事,对陈老掌门的出世风骨是极为钦仰的,但也怕有朝一日贵派真与朝廷生出嫌隙,不免天下大乱;故而今日才来请教魏副掌门,只盼能为两方略尽微力。此番真心,日月可鉴。” 魏濯道:“我不久于人世,你的真心假意,我也管不了许多,只知道陈师兄生前,算是喜欢你的。咦,袁丫头,你不是要走么,怎还在这里?” 顾飞山苦笑不语,自知魏濯说完这些话才让袁岫离去,自是想说与她听,恐怕以后诸位神锋御史对他都会戒备许多。 袁岫笑道:“我这便走,你老人家不去见见李舟吾么?”说完见魏濯似又睡着了,躬身一揖,出门而去。 她一路来到城北的城门边,见其余几个神锋御史都已来到,正自争论;只听燕空梁道:“裘师兄,咱们若不用阵法,可是有些托大……” 昔年陈樗曾亲创一门剑阵,名曰“千帆合流”,能使心舟七刻的不同剑式交相呼应,各展其长,鲸舟剑派一统江湖时,此阵法曾发挥过极大威力;如今既知五贼齐聚,燕空梁便主张以阵法破敌,裘铁鹤却道:“燕师弟,岂不闻‘不在徒多,但贵精熟?’” 靳羽道:“我家主人是说,彼此虽都修习过此阵法,但久不相见,配合生疏,反不如不用。” “裘师叔所言极是,”严画疏微笑道,“何况我有伤在身,若使剑阵,怕跟不上诸位的身法变换,累得阵法不畅。” 岑不寂催促道:“不用便不用,咱们快些出城,打完架好回庙里睡觉。” 燕空梁叹道:“也罢,大家几年里必也都创出了新的‘逸式’,到时各自临机应变吧。” ——心舟七刻除去第一式外,在“寻舟诀”的根基之上,每式都有自己的心诀、剑理与固定招法,具体如何运用,却还看每个剑客自身的体悟;几十年过去,鲸舟剑客们将这六式都颇有发扬,便把早年陈樗所授的一些固有招法称为“定式”,将自行钻研出的新招法称为“逸式”。 随即,六人冒着风雨疾行出城,郁轻尘瞥一眼袁岫,道:“袁妹子,我还当你不会来了。”袁岫笑道:“难得与郁姐姐并肩对敌,我怎会不来?” 未行多久,雨雾迷蒙中,六人便望见李舟吾等五贼手持兵刃而来,旁边却跟着沈越。 郁轻尘蹙眉欲语,袁岫抢先呼喊道:“沈越莫慌,我与诸位师长前来救你!”说得倒似沈越被五贼劫持了去。 严画疏将细簪扣在掌心,微笑道:“袁师妹,咱们是来杀贼,可不是来救你这属下。”燕空梁却正色道:“既有同门受困,咱们当然要救。” 六人放缓步履,前行中凝神蓄劲;裘铁鹤与李舟吾遥遥对视,从靳羽手中接过重剑。 另一边,沈越听见袁岫喊话,亦是心弦收紧,既盼裘铁鹤在此战中毙命,却又担忧袁岫受伤。 先前李舟吾对他说:“刀剑无眼,你功力未成,还是在这棚中暂歇。” 沈越却想:“双方混战起来,或有机会为师父报仇。”便道:“李大侠放心,我有法子自保。”仍是跟随五人出了茅棚,却不料未及进城,神锋六御史已然赶至。 一旁的骆明歌瞧出他紧张,忽道:“小弟弟,你想不想和我睡觉?” “啊?”沈越一愕,不自禁摇了摇头。骆明歌抿嘴一笑:“那你一定是新有意中人不久。” “这话没道理,”无乐道人皱眉道,“或许沈兄弟是早已成婚,对妻子忠贞不二。” 骆明歌摇头道:“若早已成婚,那早就厌倦了妻子。”她见沈越神情局促,伸指去刮他脸颊,却被沈越慌张躲过。 段妄嘿嘿笑道:“沈兄弟面嫩,骆姑娘你少逗他,还是冲我来。”无乐道人却认真辩道:“骆姑娘说得武断,世上并非没有恩爱夫妻。” 骆明歌嗤笑道:“什么恩爱夫妻,燕空梁跟郁轻尘恩不恩爱?他也想和我睡觉。” 沈越一怔,他此前见燕空梁耿直厚道,且对郁轻尘颇为关切,绝不像骆明歌所言,心中虽不相信,隐约却又觉骆明歌似也并非信口开河。 骆明歌看他一眼,微笑道:“你若不信,一会儿自己去问姓燕的。” 沈越道:“这……” 说话中,两方相距渐近,岑不寂眯眼瞧着,道:“这些贼子,倒似谈笑自若。” 燕空梁道:“他们必是在商议稍后如何动手。”他加快步子,走在几人之先,郁轻尘紧随其后。 闪电掠空,将双方身形照得煞白—— 沈越身旁一空,却不见了骆明歌、段妄等人,眨了眨眼,前方十数丈外,五人奔行错落,如划破雨幕的五只飞燕,疾撞向神锋六御史。 无乐道人掠在最先,落足于燕、郁二人身前,长鞭无声无息地滑出袖口,卷袭而出;燕空梁本知他善于远攻,没想到他竟犯下武学大忌,迫近到数尺之内,当即不容他鞭身伸展,抢近一步掌劈长鞭中段,右拳击他面门。 无乐道人略退半步,回腕一收,长鞭绕身盘旋数匝,将全身要害遮住,遽然又一抖腕,鞭上荆刺尽数急射而出,宛如密密麻麻的灰白雨滴,向着神锋六御史笼射过去—— 远远瞧去,倒似那附近的雨线骤然变得密集。 燕空梁首当其冲,却是最难躲避,这由守转攻的绝技,自无乐道人在郓州扬名以来,七年间不曾使过,他自也难预料,瞥见岑不寂、袁岫等人闪身急退,同时或舞剑格挡、或挥袖拦截,他顾及身后的郁轻尘,便不旁跃,运劲周身,硬接了一蓬荆刺雨,虽以掌风震偏不少碎刺,腹上、腿上仍溅出十余道血花,受伤颇重。 此番惊变,只在双方乍接近的一瞬间,随即郁轻尘揽住燕空梁腰际,倒掠数丈,六神捕就此分散,唯有裘铁鹤伫立原处,始终未动。 ——刚才一阵碎刺乱纷纷打在他的道袍上,却都失力滑落雨中,他目不斜视,不曾看向无乐道人一眼。 在他正前方,李舟吾一剑刺来。 这一剑颇为缓慢,却是先发而后至,段妄、骆明歌迅捷从他身旁掠过,在他身后,萧惊雁抹一把雨珠搭在弦上,一痕水线穿风过雨,射向裘铁鹤左腿。 此前五人计议停当,由无乐道人以“白蟒散鳞”的奇技将六色神捕迫散开来,五人趁隙合击裘铁鹤:此人武功太高,只要能先将其格毙,余人便好对付。当下段、骆二人分向左右跃出,段妄随手从褡裢里抽出判官笔,疾点裘铁鹤右肩,骆明歌的桃木剑直刺裘铁鹤左臂;稍远处,无乐道人鞭梢一颤,啄向裘铁鹤右腿。 裘铁鹤不闪不避,将手中重剑在身前一拄,剑头插入泥土,霎时间他的胡须、袍袖、衣摆都逆着雨线,朝左飘飞,恍若是凄寒秋风中突然生出一道相反的春风,吹动他周遭的一切: 桃木剑、长鞭、水箭都随之飘向裘铁鹤左手边,击在了空处;段妄本在裘铁鹤右侧,半空里身形不可抑止地左偏,却落在裘铁鹤身前,挡住了李舟吾的剑锋。 段妄大惊,转刺裘铁鹤眉心,裘铁鹤左袖微拂,将他拂得翻滚丈外;段妄立时跃起,只觉一股酒意在体内往复冲撞,几欲呕吐,再看骆明歌等人,均是面色难看,一时僵立。 裘铁鹤脊背微曲,衣袖斜飞,一人一剑定在风雨中,如老者拄拐。 这时,李舟吾那一记缓剑堪堪刺到,叮当一声,剑锋左偏,却刺在了重剑上。两剑甫一接触,李舟吾的剑劲便不断向左泄逸—— 那重剑上生出的轻风,仿佛能吹动万物,无从阻绝;顷刻间一道又一道“剑篱”剑劲流逝到风雨中,李舟吾腕上一轻,手里铁剑恍若透明空无,在他旧劲散尽、新劲未生的一瞬,裘铁鹤留剑于地,踏前一步挥掌,李舟吾抬左臂一格,倒退数步,嘴角溢血。 裘铁鹤首度施展“天地置酒”与“春风危楼”融合的一式,以一己之力击退五贼,诸人无不震惊;岑不寂等神锋御史借机回掠出招,与段妄等人混战开来,风雨中剑光纵横,混杂着雷音电闪,数团身影往复穿插分合,唯有裘、李二人相对伫立。 “置酒高楼上,天地过春风。” 裘铁鹤悠悠吟出此句,意气傲然,仿佛此刻风雨雷电下的激斗,于他不过如春日酒楼上的饮酒谈笑,微不足道。 李舟吾笑道:“这一式的名目,未免太长了些。” 笑声中,他掠近再出一剑,这一剑迥异于方才,快到骇人,刺至半途,忽有几道锐风飞至剑上,竟像是刚才分散出去的剑劲重又回归,在剑刃上叠成一声短促的嗡鸣,一时间剑风大作,压得裘铁鹤衣衫倒卷—— 裘铁鹤一凛,提重剑一挡,竟觉李舟吾剑劲几乎倍增,喀拉一声,黝黑的重剑崩断;剑锋刺入道袍,裘铁鹤不得不侧身急让,指风连弹,才将李舟吾的攻势迫停。 “这是何招式?”裘铁鹤神色凝肃,他知一个人决然使不出比自身全力一击更大的力道,又辨出那一下促音实是五声相叠,而刚才李舟吾第一剑上也正是飘散出了五道剑劲;可剑劲使出便是使出,本该已消耗殆尽,也绝不能再重新与当下的劲道相合。 他心念电转,虽窥不破此剑的关窍,但知奇招怪剑、乃至世上一切事,但凡太过反常,必不能持久,这是天地间的正理;当即也不慌乱,挥动断剑踏步削出。 “这一剑名叫‘分粥’。”李舟吾随口答话,转腕拆解开这一剑,又还了一剑;数招过去,裘铁鹤见他果然不能连使刚才那奇异的一招,心下愈定。 两人相斗中,身边不时擦过一缕气箭;数丈外,萧惊雁几次发箭,均被岑不寂挥袖化去。 萧惊雁游走等待时机,见岑不寂暂去相助严画疏,倏一张弓,锐气破开雨幕,直追岑不寂后心—— 岑不寂也不回头,反手一甩袖,劲响归于寂静,气箭散入风雨;萧惊雁皱眉再张弓,那黑弓竟诡异地当空悬停,将他身躯如箭般射向岑不寂,岑不寂惊咦一声,转回身与萧惊雁对了一掌。 萧惊雁倒飞回去,将黑弓接在手里,翻身站定;岑不寂却只稍稍一晃,他叹了口气,大袖在风雨中一阵狂舞,将剑劲催发扩散出去,周围非使“寻舟诀”内功者,均觉内息流动逐渐缓慢,却是被岑不寂的“静剑”压制。 萧惊雁一惊,强提内力,持弓逆着袖风掠近,却觉越靠近岑不寂,舞袖之声反而越低,来到岑不寂身前时,耳边无声无息,似连雨声也听不见了;他几次挥弓袭去,均被鼓舞的袍袖挡回,陡然间,岑不寂袖上破开一处孔洞,却是段妄掷过判官笔,击穿了袍袖—— 那判官笔穿过袍袖,便即断碎坠落,段妄跃步中又从蹀躞上取下一对匕首,使出昔日“火宅”一派的“红莲双焰”匕法,急攻岑不寂;萧惊雁见他来到,便转身掠向严画疏,严画疏昨日伤势不轻,适才一直在闪躲段妄的追击,这会儿被萧惊雁盯上,亦是左支右绌,只图自保。 段妄与岑不寂斗得数招,匕首也被袖劲震断,他不断取出分水刺、铁钩、软剑等兵刃,每换一次武器,便也换一门武功,岑不寂的袖劲浑圆中愈见凌厉,似乎袍袖上每处褶皱都能发劲,接连将段妄的兵刃打飞打折;段妄眼看手中竹箫也断成两截,哈哈一笑,反手从背囊里抽出一把弯刀,蓦地嘶声怪吼: “哇呀呀呀!” 吼声中,岑不寂心神微乱,恍惚看见袭来的刀光中一道模糊的狮子的面容一闪即逝。 ——段妄这一刀欺近猛斩,身上被袖风割开数道伤口,却也以西域门派“镜湖宫”的“镜刀”将岑不寂的两条长袖斩落。他咧嘴跳开一步,丢了卷刃的弯刀。 岑不寂的袍袖边缘混入了乌金丝,极为坚韧,他平时惯以袖为剑,此际抬着两条光秃秃的臂膀,不禁大感不适,招法也生疏了不少,段妄抄住一条湿漉漉的袖子,骤一灌劲,束衣成棍,使开金鹿寺的“十方袈裟棍”,大笑大跳着击向岑不寂。 “静剑”的袖劲被破,骆明歌猝觉内息流转如常,她正与郁轻尘斗剑,当即疾催内力,剑尖飞刺如漫天群蜂,迫得郁轻尘险象环生,数次被桃木剑戳中穴道。 但“万殊一辙”的内息奔流远比其余心法要快,可谓是最难被封闭穴道的一门武学,且擅卸力化劲,骆明歌短时却也无法击倒郁轻尘;每当郁轻尘想要脱身远退,骆明歌便去抢攻正自闭目运功疗伤的燕空梁,郁轻尘分心去护丈夫,便又被她拖住。 骆明歌身兼桃花剑岭一派“幻身”、“真意”两门绝学,来去如风,出剑虚招极多,往往将大半剑劲藏而不发,宛如满树桃花纷坠,却都是假花虚影,其中只有一瓣是真;郁轻尘步法被骆明歌的虚招牵动,辨不清她那一瓣真意,也不敢冒然全力反击。 “姐姐守得好紧。”骆明歌轻笑一声,身形闪转、时去扰敌,与几个神捕屡屡过招,时又返回偷袭燕空梁,均被郁轻尘化解。她抖剑刺向郁轻尘脸颊,倏觉剑身一沉,留神察去,却似有一丝极细微的气线游动过来,缠绕在了木剑上;又瞥见燕空梁右手无名指微动,不禁心下暗凛。 她知六色神捕中燕空梁武功实在前三之列,兴许还高过岑不寂,此番混战己方暂据上风,实也有燕空梁最先受伤的缘故,眼下更绝不能让燕空梁缓过伤势;她一咬牙,索性不再管郁轻尘,一味急攻燕空梁。 郁轻尘大惊,频频出招救护,她觑出两次击杀骆明歌的时机,但知同时燕空梁也会被骆明歌刺死,却下不去手;正感艰难,一抹剑光惊退骆明歌,袁岫从无乐道人的鞭影中脱身掠来,出剑替她接下了对手。 郁轻尘心中感激,与袁岫一同护在燕空梁身旁,两人联手与骆明歌、无乐道人交战,很快扳回局面。 剑光纷飞中,骆明歌打量袁岫,笑道:“妹子,你可真美。”随手挡开袁岫的长剑,袁岫神色宁静,却不接话,一剑急削骆明歌右臂。 骆明歌自矜身法,有心要等剑锋极近时再闪避,眼瞧那剑离着自己胳膊还有数寸,忽然神情惊凛,只觉臂上经络中涌起一痕内劲,竟自内而外划破肌肤,迎向袁岫的剑刃—— 袁岫精修心舟七刻第四式“挥月斩水”,此式是陈樗江边望月时所悟,当年陈樗心想:“古书上说,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潮汐系于月,若烟自火,若影附形,此理岂非亦能用于剑道?”便创出能以自身剑劲引动他人内息的一式。 骆明歌初遇此式,不明其理,臂上鲜血淋漓,吃亏不小;萧惊雁望见她似不敌袁岫,暂任严画疏退远,旋身蓄力一箭射出—— 恰逢天上绽开闪电,这一道气箭所过之处,岑不寂、郁轻尘等人双目皆被耀痛;更远处裘铁鹤瞥见,却也微觉诧异:“所谓‘水流疑箭动,月照似弓伤。’这黑衣人似是五贼里最年轻的,箭术却能与天地间的风水光电相融,倒也不易。” 但见这气箭从袁岫肩侧急掠过去,没入远处风雨;萧惊雁收弓侧目,瞪向沈越。 ——双方乱战中,沈越从旁掠阵,一是找寻暗算裘铁鹤的时机,二是颇为留心袁岫的安危,刚才他见身畔萧惊雁张弓袭射袁岫,不假思索便在萧惊雁手臂上一推,致使气箭偏转。 殊不知萧惊雁引弓时全身劲道紧绷齐整,沈越与他一触,便被震得跌坐在地。 沈越未及起身,恰见袁岫挥剑中望过来,对他嫣然一笑;此刻她发丝滴落雨水,红衣上也沾染了泥泞,本是有些狼狈,可沈越却瞧得怔了怔,只觉她这一笑穿透了衣衫,怦然印刻在自己体内。 他定了定神,转头又瞧向裘、李二人: 这片刻间,两人互有攻守,裘铁鹤有意等李舟吾再使那“分粥”奇招,也不过分紧逼;少顷,李舟吾瞧一眼混战中的诸人,偏腕斜挥一剑,几道锐劲从剑上飞出,将岑不寂和郁轻尘各迫退一步、荡偏袁岫剑锋、阻住严画疏退路、将燕空梁内息打乱。 裘铁鹤趁势劈来一剑,李舟吾回剑迎击,那几道锐劲又从雨中疾飞回来,归于剑上;轰然一声,两剑交击,大片碎草离地飞起,随雨水向外泼溅—— 旷野间,以两人双剑相抵为中心,风雨中露出了一方空洞。 一时间诸人耳畔震动,但觉一阵剑啸逐风远去,天边响起雷鸣,滚滚不休。 裘铁鹤冷然微笑,此次他早有准备,聚劲充盈,只觉李舟吾剑势虽狂烈如瀑,却也不过与自己平分秋色,他还留有几式杀招,等到下一次李舟吾再使“分粥”,已有把握彻底破解此招,将李舟吾击败。 两人收剑倒掠,吐纳气息,裘铁鹤即又劈剑掠至,却加紧了攻势;沈越心弦随之愈紧,随时便待出手,眼角余光瞥见十多丈外,靳羽正在神情焦灼地观战,忽有一个年岁极高的老头儿从靳羽身旁经过—— 沈越一怔:那老者也不撑伞,走过来时,几乎蹭到靳羽衣衫,靳羽却像没瞧见他似的,兀自目不转睛。 他不认得老者便是魏濯,眼见老者走入混战中的诸人之间,慢悠悠地绕过萧惊雁、骆明歌、岑不寂,这几人身形腾挪转向,有时明明已面对老者,却自顾自打斗,浑不看老者一眼。 ——仿佛这老者只是风雨中的一道暗影、一抹游魂。 沈越心下发寒,暗想:“难道他们都瞧不见这老头儿?” 与此同时,魏濯步履一转,缓缓走向李舟吾,恰逢激斗中的无乐道人急退数步,挡住了去路,他伸手在无乐道人胸膛上轻轻一拍,无乐道人身躯微晃,摔在雨中。 魏濯继续前行,来到李舟吾背后,右手食指伸出如剑,向着李舟吾后心慢慢刺落—— 猛然间他手臂剧颤,脚下踉跄,被一人重重撞退,却是沈越飞身扑至。 魏濯一愣,转头瞧向沈越:“小子,你能看见我?” 沈越道:“那、那是自然。” 魏濯皱眉闪近,捏住沈越脉门,电光石火之际,沈越只觉老者手上传来一丝内劲,在他体内流转了一圈,所过的经络穴道,竟与那青铜断剑上的内功图纹极似。 此前沈越将断剑分开存放,半截交给常无改,半截留在老君庙,姜平冷竹等人都未见全,他自以为世上只有自己能练那断剑上的心法,眼下诧惑瞧着老者,不自禁也运转起那功法来: 两人内息接通,沈越莫名觉出这老者命不久长,心中充满悲戚;魏濯凝视沈越,神情激动,仿佛一生困惑在此刻终于看到解答。 一瞬过去,沈越便觉内功隐隐增长不少,环顾周遭刀光剑影、寒风骤雨,都杳如隔世,忽然心想:“兴许此际他们也已瞧不见我。” 他惶惧起来,逆运心法,两人手臂轻震,各自退开;魏濯嘴唇哆嗦,犹自端详沈越,似觉难以置信。 这时李舟吾已然醒神,他担忧魏濯伤害沈越,急掠过来将沈越护在身后;神锋御史除袁岫外,无不面容震惊。两方一时罢斗,几个神捕纷纷道:“参见魏副掌门!” 李舟吾将沈越交由段妄看护,又将无乐道人抱起,听其气若游丝,却是受了极重内伤;他早年便认得魏濯,心知刚才若非沈越惊觉,只怕不但自己已被刺死,自己四个朋友今日也都要莫名其妙地折在这里。 段妄等人面面相觑,既知魏濯身份,亦都惊出一身冷汗。 袁岫躬身禀道:“魏副掌门,咱们当务之急,还须将沈越救回。”言毕指了指沈越,却与段妄对视一眼。 严画疏见到魏濯现身,心下大定,摇头笑道:“这是什么当务之急?我看你——”话未说完,却听魏濯道:“不错,这小子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段妄眼珠转动,瞧出刚才袁岫似有暗示之意,又见魏濯神情凝重,当即将右手按在沈越咽颈上,笑道:“今日到此为止,我等先走一步。” 第九章 :荆州剑客(下) 郁轻尘听段妄说得轻松,冷哼道:“今日可容不得你们随意来去。” 段妄道:“是么,那我先捏断沈越脖子,大家再拼三百回合。”作势便欲发力。 魏濯急道:“使不得!”说完端详着沈越,却又不再说什么。 诸位神锋御史都不禁惊讶:魏濯说话向来都是慢吞吞的,从未如刚才那般快过,诸人更从没见魏濯露出过焦急神色;严画疏揣摩魏濯意思,道:“尔等留下沈越,便任你们先走何妨?” “你哄小孩儿么?”段妄笑道,“若留下沈越,你们不追来才怪。我看诸位还是先回城歇息几天,待我等远离了秣城,自会将沈越放回。” 严画疏瞥一眼魏濯,见其仍不开口,便又道:“笑话,你说远离,如何才算远?” 段妄道:“也不很远,等我们北过燕山,自会给这位沈兄弟买一件棉袄,让他暖暖和和地回来……” “狂徒,”裘铁鹤忽道,“看剑。”倏地疾掠而近,却不攻段妄,而是挥剑劈向李舟吾。 他瞧出魏濯有心保住沈越,兴许即要开口答应段妄,而他已接下李舟吾两记奇招,眼看再出一剑便能取胜,如何甘心任其远走?来不及再引用古书圣言,径自聚劲一击,剑气暴涨近丈,一瞬间恍若断剑重又接上了剑锋,比先前更重更长,朝李舟吾头顶碾落—— 剑风夹雨,浩荡扩开,周围人衣衫劲响,不自禁都倒退一步,严画疏眸光急闪,倏地逆风踏近,抓向沈越胸腹。 段妄也不知他是要夺回沈越,还是想趁乱将沈越打死,将沈越扯向身后,与严画疏对了一掌,两人几乎同时闷哼一声。 ——刚才严画疏将细簪藏进指缝,一击之中既有掌劲,也有“大泽疾雷”的细锐剑劲,孰料段妄性子狡诈,从来也没老老实实与人对过掌,却也在掌心里夹了一枚铁蒺藜,挡下了严画疏掌风中暗藏的雷刺。 段妄摇头笑道:“你这般阴损,是跟谁学的?”说着看向李舟吾,不禁一惊:李舟吾衣衫上破开道道口子,手中铁剑不断落下细碎铁粉,顷刻散坠不见。 再看不远处,裘铁鹤却是漠无表情地提剑伫立,只是身姿愈发伛偻。 这一番两剑交击,风雨中火花一闪,竟无声息。 下一瞬,萧惊雁“嗖”、“嗖”两箭射向裘、严二人,却是防他俩再度出手,严画疏正向魏濯禀道:“属下未能救回沈越,还望你老人家恕罪……”说话中目不斜视,反腕刺出细簪,簪尖触及气箭,如利斧劈笋般,将箭劲层层剥开拆尽。 萧惊雁皱眉收弓,心头微凛:原来此人在混战中一味逃躲,看似不支,实也藏力不少。 与此同时,燕空梁手指轻弹,风雨中发出噼啪声,射向裘铁鹤的那道气箭如被龙爪擒住扯动,当空四分五裂,化于无形。 裘铁鹤忽又踏前一步,诸人心弦绷起,李舟吾却似并不在意,振去衣袖上的污泥,笑道: “裘铁鹤,你的手臂已断了。” 裘铁鹤冷然抬剑,再迈一步,忽然步履一顿。 方才他与李舟吾又互换一招,本已料定李舟吾接不住自己这一剑,可是剑气劈落中,忽然劲道骤减,自己的剑劲中竟分离出五道气劲,一瞬飞至李舟吾剑上;此消彼长之下,他竟反被李舟吾的铁剑迫退—— 他未想到这式“分粥”还有第二般变化,惊疑中再要追打,听着李舟吾吐字,忽感右臂的臂骨上绽开细微的裂纹,蛛网般圈转蔓延开去;随即咔哒一声脆响,提剑的手垂坠半寸。 诸人无不震惊,但觉李舟吾气势洒脱,一句话说完,裘铁鹤便即僵立不动,倒似他手臂是被这句话劈断的。 七年前,裘铁鹤因承受不住自己的剑招威势而断臂,苦练七年后,功力愈发浑厚精纯,自知当世无匹,却不想今日被李舟吾借自己的剑劲震断了手臂,致使重蹈覆辙,一时间惊怒懊恨,无以复加。 “铁鹤,”魏濯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你修为精进极多,真是远超我预料。” 他这句夸奖,裘铁鹤听来只觉刺耳,只冲着魏濯微一躬身,也不接话。 魏濯又道:“罢了,咱们回城去。”摆摆手,任由李舟吾、段妄等人带着沈越向北远去;几个神锋御史有想反驳的,却也忽而莫名忘了开口。 李舟吾等人冒雨疾行出一阵,诸人交谈起来,都称赞李舟吾此番击败裘铁鹤,大挫鲸舟剑派锐气。 李舟吾道:“也难说是击败,裘铁鹤毕竟了得。刚才他虽断臂,但魏濯来到,燕空梁似也已抑住了伤势,再打下去,确是无益。” 他看看怀中晕厥的无乐道人,又道:“咱们须找个隐蔽处暂歇,为无乐兄疗伤。” 沈越心念一转,道:“往西北不远有座荒山,山上应有屋舍,是任秋一伙从前所住。” 诸人便赶往山上,段妄领着诸人提运轻功、专从硬石上行路,以免在泥泞中踩出深印,被敌人循迹追来;此外稍留下些痕迹,也很快被大雨冲刷掩盖。 沈越暗忖:“段前辈打斗时癫狂随意,其实行事却极细心。” 来到半山腰,果然见到几间茅草屋,半数屋顶却已在雨水中倾塌,众人找了一间瞧着结实的屋子,收拾出一方干净地面,段妄道:“李兄,这两日你耗力太多,还是我来给道长治伤。” 他说完不待李舟吾同意,便以掌心抵住无乐道人脊背,过得良久,见无乐道人微微睁眼,流泪不止,便道:“咱们已到安全地界,道兄快莫运功了。” “我没运功……”无乐道人嗓音低弱。 段妄一愣:“那你哭什么?” 无乐道人道:“疼。” 段妄又是一愣:“你爷爷的,你还是闭眼歇着吧。” 随后,无乐道人再度昏睡过去,段妄向沈越问明了魏濯现身时的情形,叹道:“道兄受伤极重,怕是得歇养数月;当时若非魏濯留着劲要杀李兄,恐怕道兄已然凶多吉少。” 随后,诸人都对沈越拱手相谢,沈越连忙回礼,道:“其实我也说不清当时怎么回事,也不知魏副掌门为何会使那断剑上的功法……” 李舟吾道:“听闻魏濯素来钻研心舟七刻第一式,你那断剑上的图纹,多半也与此式有关。” 沈越一凛,问道:“李大侠,你曾接过陈老掌门一剑,他的武功剑术可也和这图纹相似?” 他说着,随李舟吾来到屋檐下,只见李舟吾面露回忆神色,道:“那是全然不同的。魏濯应也未能练成心舟七刻第一式。” 沈越斟酌道:“我也曾听说,五十年来鲸舟剑派再无一人能练成此式,莫非是缺了这断剑上的功法的缘故?可是陈老掌门七年前辞世,前面四十多年,为何却也不将此式教得透彻?” 李舟吾道:“陈樗不让门徒在此式上多耗光阴,其实对于鲸舟剑派反倒更好;有些剑术,是教不会的,只能靠天资心性,因缘际会。譬如你若学了我的‘剑篱’,悟出的未必也是‘分粥’,多半是要另取剑名,走你自己的剑路。” 沈越念及他此前说的收徒一事,心中忐忑紧张,又听李舟吾道:“再说这断剑上的图纹,也并非人人能看得懂、参悟得明白。” 沈越寻思起来:“姜师兄、冷师姐初见那半截断剑时,只是被引岔了内息,事后对剑上图纹似也不以为奇,姜师兄还说,这图纹定是有人乱画出来,故意坑害人的……反倒是祁开见了图纹后,像是颇受启发。” 他又想到刘独羊,不禁脱口道:“可是刘舻主多年参详心舟七刻第一式,他也见过断剑,却也无动于衷。” 李舟吾沉吟道:“要么此人天资确实平庸,要么便是他城府极深,不动声色。” 沈越暗凛,回想刘独羊言行举止,一时不语。 李舟吾伸手按住沈越肩头,仔细查探过他的内功,神色稍讶:“你的修为似比昨日增深不少。今后你可只练那断剑上的功法,其余内功如‘寻舟诀’等,再练下去也都会被此功法同化容纳,莫如不练。” 沈越道:“多谢李大侠指点。” 李舟吾道:“沈兄弟,你回到鲸舟剑派后,虽有袁姑娘相护,可也须小心谨慎;今日你相救我等,那几个神锋御史受魏濯剑劲影响,并未瞧见,但魏濯必会盘问你这功法之事,你要想好如何应对。” 沈越一怔:“李大侠,你是说……” 李舟吾微笑道:“此前我说想收你为徒时,便瞧你神情异样,应是另有打算。此事讲求缘法,那也勉强不来。” 沈越心里本还犹豫难决,但听李舟吾这般说,忽觉安稳踏实了许多,沉默片刻,道:“李大侠,你、你是我平生最钦佩之人,只是我已有过师父,实已不惯再称呼别人为师,还有……我心中已经先答应了袁姑娘,要追随她,此后一起扳倒裘铁鹤。” “如此也好。”李舟吾颔首道,“你这功法,也算是鲸舟剑派内功的一种,与我‘剑篱’的心法不甚相合,你既已练了数年,再改换心法怕也不适。” 沈越闻言忽想:那日严画疏出手试探自己是否练过别派内功,莫非是真没探出什么端倪?又听段妄道:“沈兄弟,你真要回鲸舟剑派?不如跟我等去江湖上闯荡一番,我那‘暗河’里的许多武功,也都可给你练着玩玩儿。” 骆明歌却轻笑道:“小弟弟,我瞧你就是被袁岫的美貌迷住了心窍。” 沈越自知并非如此,但不知为何,仍不禁有些心虚。李舟吾劝道:“段兄、骆姑娘,你们也不必多说,日后沈兄弟留在鲸舟剑派,与咱们也非仇人,也许反能更有助于咱们,也未可知。” 沈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张望屋檐外,秋雨如注,几座新坟静静矗在雨中,想到任秋,心中叹惋,又念及初识胡子亮时,他说任秋称自己“有侠心”,也不知任秋为何会这样说;这七年他一心想着要为师父张近复仇,却没想过报了仇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只是隐隐觉得,若像李舟吾那般,四处行侠仗义,与鲸舟剑派为敌,似也并非自己所愿。思来想去,愈觉怅惘。 随后,段妄从背囊里取出些干粮,与诸人分食。李舟吾查探无乐道人伤势,仍不见好转迹象,只觉其经络中残余一抹剑劲,若有若无,极难驱除,恐怕唯有慢慢休养,也别无他法;众人便商定,今日暂留在山上歇息。 沈越便要告辞回城,段妄笑道:“沈兄弟,你若回去太早,那些狗屁御史便也知我等并未远离秣城。” 沈越道:“段前辈所言极是。”李舟吾也道:“沈兄弟,你确是不妨再等等,兴许会有人来接你。” 沈越一怔,点头答应。 当夜雨停,月明如镜,沈越在屋里靠着墙壁浅睡了一阵;醒来出屋,见李舟吾背对自己,正在月下伫立,便走过去,顺着李舟吾目光眺望远处: 雨后的秣城荒寂如山林,城中灯火点点,宛若林间流萤。 “这秣城我住了四年,从这里瞧去,倒有些陌生。”沈越轻声说道。 段妄也来到两人身边,张望一会儿,却也收敛了嬉笑面容,叹道:“善哉善哉,陌生也好,熟悉也罢,这秣城不过是江南一座城,江南也不过是世间一隅山水,便是这世间,也不过是万载孤寂中的一方落脚地罢了。” 沈越久久瞧着秣城方向,只觉心中空宁。 李舟吾道:“段兄此言,颇有真意。” 段妄笑道:“我这话,也不过是刚睡醒,正犯迷糊罢了。李兄也是听见动静醒的?” 沈越不明所以,却见李舟吾点点头:“嗯,有人上山来了。” 沈越暗自咋舌,心知自己修为比李、段终究差得尚远;少顷,夜色中果然有一人孤身而来,步履匆匆,赫然是袁岫赶到。 “袁姑娘!”沈越讶道,“你、你来找我么?” 袁岫“嗯”了一声,沈越道:“可是……你怎知我在此?” 袁岫吁出一口气,似有些疲惫,但听沈越问话,仍是笑吟吟道:“我既答应了你收你做属下,从此护你,当然有办法找到你。” 沈越道:“那是什么办法?”寻思这收属下之事,本是袁岫提出,此刻她说得倒似自己请求她一般,不禁有些迷惑;随即又听见屋里骆明歌发出轻笑。 袁岫却不答他,径自对李舟吾、段妄施礼,道:“我来带沈越下山。” 段妄笑道:“魏濯只派你一人前来么,恐怕非但带不走沈兄弟,还要赔上一个神锋御史。” 袁岫也不慌乱,道:“魏副掌门说,无乐道人中了他的‘刻影之剑’,你们未必能治得好,这剑劲如影随形,日夜侵蚀脏腑,中者往往活不出半月。” 诸人相顾一眼,李舟吾淡淡道:“请袁姑娘赐教治法,我等自会让沈兄弟随你下山。” 袁岫道:“好,不过魏副掌门说,此法只有沈越能用。”当即靠近沈越,悄声说了几句心法口诀。 沈越听出那口诀正是出自断剑上的图纹,便走进屋子为无乐道人疗伤,过得一炷香,出来道:“应是好了。” 段妄便进屋去瞧,骆明歌却走出屋子,冷冷打量袁岫,她今日被袁岫伤了手臂,眉宇间颇含敌意。 袁岫径自对沈越道:“魏副掌门吩咐,让咱们俩明日启程,护送他前去庐山。一路上你多听他老人家教诲,想必能增进不少修为。” 沈越一惊,转念心想,自己与魏濯所修功法相近,若也练成如魏濯那般的藏形之法,兴许便能轻易刺杀裘铁鹤;不禁心绪激动起来。 两人便要下山,骆明歌微笑道:“小弟弟,以后若袁姑娘欺负你,你便回来找姐姐,姐姐替你出气。” 袁岫听得一蹙眉,却也未说什么,与沈越一起向李舟吾告辞。 李舟吾道:“是了,心舟七刻后六式的名目,在江湖中颇有流传,据说这第一式是没有名字的,不知确否?” 沈越也不清楚此事,但见袁岫略一犹豫,道:“第一式也是有名目的,确是知者极少,名为‘世外轻舟’。” 李舟吾听后若有所思,道:“多谢相告。” 袁岫道:“是我该多谢李前辈才是。沈越,咱们走吧。” 夜风清凉,月光静静的如能洗照神魂,沈越转身走出几步,想到此番远赴庐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李舟吾,这两日与他相处,仿佛走入了师父所讲的故事里,今夜却又从故事中退离出来,心中一动,蓦然回身问道: “李大侠,倘若将来……将来没有了鲸舟剑派,不知你又作何打算?” 李舟吾微怔,莞尔道:“那我便回到荆州,砍柴采药,度此余生。不过即便真能有那一天,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沈越点点头,对着李舟吾等人一拱手,随袁岫下山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章 :江声入画(上) 山水静如一轴画,陈樗自永州北上,渡过长江,来到秣城,只在画中挪动了极短的一段距离。 秣城郊外,墨色清寥,几个耕夫在平整的田道间缓缓移行,宛如宣纸上的蚂蚁。陈樗站在江水上,远远看着。他更喜欢永州的景物,想着以后鲸舟剑派若在永州设立分堂,该从城南筑屋才好,那里柳树多,井水也甜。 岸边渐聚了些人,见陈樗立水不沉,对着他指指点点。陈樗扶正腰间佩剑,走向岸边,露出脚下踩的高跷,众人哄笑散去。 陈樗解下高跷,取剑劈成碎柴,抱在怀里,沿岸走着,正午的阳光下,秋风也似染上了耀目光彩,吹得芦苇丛哗哗闪动,一群水鹄冲天飞起,目光追着一仰,撞上日头,他恍惚生出剑刺般的幻痛。 这一路千里走来,他怀着伤势,心境幻乱,一路都似在与天地为敌。有时走在广袤荒野,却无比逼仄气闷,有时歇在狭小陋室,却觉屋子大得无垠;有时天低得像是要压下来,有时却又和此刻一样,高远得悚人,有次他乘舟夜行,看着两岸的土地如坠落般不断退入夜色,仿佛船是在向着天上攀登。——他平生第一次晕船呕吐。 相较之下,此时埋伏在芦苇丛后的“秋芦门”刀客,反倒让他心绪稳定了些。 这些刀客奉门主秋毅之命,在芦江边戒备鲸舟剑派大举来犯,战书上写明了今日便是战期,众人战战兢兢,已捱了半日,被路过的陈樗惊动,纷纷挺刀叫骂。 陈樗一声不吭,身上旧道袍被四下乱晃的刀光一衬,愈显灰扑扑的。刀客们见他脸色苍白,像随时要吐出来,都当他是病汉;有人瞧出陈樗的佩剑值钱,欲言又止,只让他快滚。 换作往日,众刀客会将那剑占为己有。但近一年来鲸舟剑派扫荡江湖,接连毁门灭派,凭自己所练的“秋芦快刀”,也不知能否挡住鲸舟剑派的“心舟七刻”,人人忧愁恐惧,也无心再抢夺财物。 只有他们的门主秋毅知道,秋芦门绝非鲸舟剑派对手。秋毅对门徒说,他已派自己的两个儿子分持信物,去“鸣石剑派”、“展屏楼”求援,到时三派合力,必能挫败强敌。当时他对两个儿子说:“这两派早已覆灭,你们拿好宝刀、秘笈,永远不要再回来。” 众门徒虽不知情,但也不甚觉得能赢,只是近来秋毅对门徒管束极严,他们不知外地消息,除了相信秋毅,似也别无他法,渐渐地甚至越信越深,一个个神情激勇,只等着到时痛快手刃敌人;可是心中恐惧却也愈深;每日都有门徒逃走,都被秋毅派人抓回处死,这时众门徒往往一起大肆嘲笑逃走者,笑声中,彼此眼神却不交会。 今日清早,众门徒不见那两派的援手赶到,秋毅也不解释。忽有个门徒质问:“秋掌门,你莫不是让你儿子逃走,却拉着我们大伙儿陪你赴死?你倒好,既全了名声,又留下了子孙后代。” 不用秋毅自己说什么,便有十几个门徒拥上,将那人乱刀剁死,那些门徒不住嘴道:“秋芦刀法天下无敌,何须援手?哈哈,哈哈哈!”秋毅见这十几人勇武,便派他们来江边打前哨。 他们绷着心等着,时不时看见江船千艘,载着无数鲸舟剑客来到,时不时又从这幻感中惊醒,他们不知鲸舟剑派这次只来了一个人。 他们任由眼前这中年道士走过,如一道笔锋,被秋风慢慢拖曳进秣城去了。 城中行人络绎,见陈樗怀抱着湿柴,都不禁侧目。 陈樗目不旁顾,悠然来到春雨茶楼门前,身边一对年轻男女经过,他回头瞧了瞧,觉得那两人背影有些熟悉,倒像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与陆师妹;随即摇头失笑: “一个人又如何能见过自己的背影?” 夜色中,沈越随着袁岫经过春雨茶楼,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袁岫也回身瞧去,但见深夜长街空落无人,却听沈越道:“我见茶楼打烊了,本想明日再去,又怕明日面见魏副掌门事忙,还是先去一趟。” 他见袁岫听得诧惑,又解释道:“我有些物事,存放在茶楼里。” 两人敲开茶楼的门,但见柜上一盏昏灯,周掌柜正在盘账。周掌柜听沈越说明来意,道:“你也要离开秣城了?”也不等沈越回答,便撂下账册,走去了后堂。 沈越轻声道:“我师父少年时曾在这茶楼做活,他离开秣城之前,将那断剑留在了茶楼,这一留便是几十年,直到四年前我来到秣城,才取走了断剑。” 袁岫道:“原来如此。那你这次又来取什么?” 沈越道:“是我师父从前收藏的一些旧门派物事。”四年前他只将绵教毒针等能用于报仇的暗器放在老君庙,将竹箱中的那些刀剑残片、断矛碎瓦都存放在了茶楼,今夜想到以后未必还会回来秣城,便来取走。 过得良久,周掌柜拿回一个粗布包裹,沈越再三道谢,留了不少银两在柜上。周掌柜却不要银两,叹道:“当年我从陆掌柜手上接下这茶楼,曾答应他要将茶楼一直开下去,一直都叫‘春雨茶楼’,绝不更名……如今我也七十多岁,又无子女,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茶楼。” 沈越道:“我想想办法,多半我师姐冷竹愿意盘下这茶楼。” 周掌柜很是高兴,将沈、袁二人送出茶楼。 先前两人从城北荒山回来,袁岫只在刚下山时说了裘铁鹤等几个神锋御史已离开秣城、而魏濯则在徐捕头家下榻;一路上月色静谧,两人各怀心事,仿佛约好了似的,几乎不曾交谈,此番进出茶楼之后,才打开了话头: “袁姑娘,白天你当着郁轻尘说,刘舻主很‘会说服人’,其实是怕李大侠说服我做他弟子么?” “不错,他肯让你留在鲸舟剑派,倒有些出乎我意料。” “可是李大侠似也并非口舌伶俐之人,为何袁姑娘会这般说……”沈越说着,瞥见袁岫神色异样,似在回忆什么,脱口道,“莫非从前有什么事,是李大侠说服了你?” 袁岫恍若未闻,过会儿才道:“沈越,你明日见到魏副掌门,千万莫要提及‘断剑’,今夜你便将断剑收藏好,更不能让魏濯瞧见。” 沈越迟疑道:“可是刘师叔是见过那断剑的……” 袁岫道:“他不会对魏濯提起。” 沈越听她说得笃定,便点头答应。袁岫又道:“今日雨中你随李前辈他们走后,魏副掌门问起你所修的功法,我已向他老人家禀明:是我偷偷将那式‘世外轻舟’的功法告知与你,而你天资极高,自行修练了几年,已有小成。” 沈越一惊,袁岫如此说法,确是为他省去了一桩大麻烦,自也不用再对魏濯提及断剑,但私授功法却是违背门规之事,便道:“可我还不是登舟弟子,本是不能修练心舟七刻的……” 袁岫道:“嗯,为此魏副掌门已经责骂过我。”她见沈越面色歉然,不禁抿嘴轻笑,“我要了你一根针,本就说今日要帮你一次,你也不必过意不去。” 沈越道:“袁姑娘,你如此好心待我,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是么,”袁岫道,“也许我帮你只是觉得你很有用,存心要利用你。” 沈越摇头道:“你若真是只想利用我,又怎会径直说出来?” 袁岫道:“我不说,你心里也会这样想,倒不如我自己说出来,更让你捉摸不透。” 沈越苦笑道:“你这样说,我确是捉摸不透了。” “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吧。”袁岫微微一笑,径自前行。 两人来到老君庙,庙里四处寂静,月照青石,地面如积了一层凉水。沈越心知姜平已随严画疏离了秣城,暗自叹惋,却不知冷竹去了哪里。他和袁岫站在孤清的庙院中,倒似天地间已只剩下他二人。 随后,袁岫自寻了一间空房歇息。沈越回到自己房间,收拾好了行囊,已是午夜。他躺在床上出神,忽听敲门声响起,下床开门,却见袁岫长发垂肩,闷闷不乐地走进来。 沈越道:“袁姑娘,你怎么了?” 袁岫道:“我睡不着,你说个故事给我听。” 沈越一愣:“那……袁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袁岫道:“随便。”说着坐在床边。 沈越想了想,便说了个从前听师父讲的,一百年多前“万木宗”门派内,万家、木家两系高手争夺宗主之位的故事;袁岫听完也不说好听难听,点了点头,起身出门去了。 她走后,沈越心头迷惑,却也许久不能入眠,暗忖:“袁姑娘了解我,远多过我了解她。”又想到两人这次结伴去庐山,相处日久,必能增进了解,想了一会儿,心中隐隐有些雀跃。 翌日晌午,两人来到徐捕头家,魏濯正端坐堂中与刘独羊说话;沈越上前行礼,魏濯转头瞧他,问道: “你说何为‘世外’?” 沈越冷不丁被问住。刘独羊接口道:“沈越,魏副掌门是在考校你,这‘世外轻舟’一式的要旨所在。” 魏濯缓缓道:“不是考校,是请教。这小子练得比我精深。” 沈越忙道:“弟子万不敢当。”魏濯转头又道:“独羊,你也来说说,何为‘世外’?” 刘独羊沉吟道:“泛轻舟于江湖之上,超脱凡尘俗务,便是‘世外’。” “大谬。”魏濯道,“难怪你练不成此式。”说完又凝视沈越。 沈越道:“弟子猜想……所谓的‘世外’,或许就是‘心中’。” “难得难得,”魏濯喜道,“正是如此!小子果真不寻常。这‘心舟七刻’四字摆在明处,独羊,你怎能视若不见?” 刘独羊赔笑道:“师叔教训的是。” 魏濯道:“人心之中,容纳亿万情绪念头,却与世间万物相隔,正合‘世外’之意;本门武学所修的‘内海’、‘心舟’,到深处都是心境上的修为,不能被外物所惑。” 沈、刘、袁三人都恭声称是,沈越想到李舟吾也曾说武功练到高处,比拼的是各自的心境,暗忖:“我一心为师父复仇,不知能不能算心境。” 魏濯又问沈越:“昨日你为何要相救李舟吾?” 沈越躬身诚声道:“弟子拜入鲸舟剑派之前,曾被李舟吾救过性命,此恩不得不报,还望你老人家恕罪。” 他知魏濯必问此事,昨夜已和袁岫商议过,当时袁岫说:“明日你便直说是为报恩,料想魏副掌门不会过多计较。他老人家最担忧的,并非李舟吾逃走,而是五贼之首被裘铁鹤杀死,致使裘铁鹤在门派中声威大涨,那时若不让他继任副掌门,怕也难以服众。” 魏濯听后略一静默,道:“知恩图报,情有可原。暂且记下你的罪过。” 沈越道:“多谢你老人家慈悲。” 说话中,徐捕头已摆好桌椅碗筷,邀请诸人入座。刚才他一直在厨房里,先温了酒,将灶上吊着的一只火腿取下,那火腿他久不舍得吃,已经走油了,他便混着虾肉,煮了一锅火腿虾圆鲜笋汤,又吩咐阿虫去街上熟肉铺子买回羊肉、烧鸡,再让妻子烹了几样素蔬佐餐。 沈越常来徐家,知道他家过年的饭菜也不及今日,只是魏濯几十年身居高位,什么山珍海味也吃腻了,并不在意饭食,只吃了两口,便停箸喝茶;刘独羊、袁岫见状,便也放下碗筷,陪着魏濯闲谈。 沈越却没吃饱,他稍一犹豫,索性继续大吃大喝,不时与徐捕头说两句话,得知徐捕头即要举家搬迁去荆州,从此在知府顾飞山手下做事,不禁一惊,心想这几日变故颇多,姜平与徐捕头也都算是得偿所愿,便道声“恭喜”,又听说顾飞山已然赴京去了,未能见到这位当世奇人,倒觉有些可惜。 袁岫微笑道:“依我说,徐捕头也不必急着搬家,兴许顾大人此番进京,皇帝又委以重任,将他留在了身边,到时徐捕头径直搬去京城便可。” 徐捕头很是高兴,道:“多谢、多谢指点。”他对袁岫似颇敬畏,道谢时也低着头,不敢看袁岫。 魏濯瞧着沈越,颔首道:“能吃能睡,才是年轻人。”他等着沈越吃饱了饭,才慢慢说道: “此去庐山路途遥远,我便在路上指点你的功法,倾我所能,助你修成‘世外轻舟’一式。” 沈越一凛,当即起身施礼。 魏濯摆手止住他的谢语,又道:“小子,须先对你言明,这一式钻研下去,极为凶险,一霎不慎,便会丢掉性命……你可还愿继续修练?” 沈越心弦一紧,袁岫却也是初知此事,惊道:“怎会如此?你老人家怕不是在吓唬沈越吧?” 魏濯道:“习武练功,讲究一个‘对等’,付出精神气力,换来功力增长;但‘世外轻舟’不同于寻常武功,修成便是天下无敌的境界,所需代价自也不一般……此式越往深处修练,心境越容易溃散,一旦支撑不住,功力反噬自身,立时惨死。” 袁岫道:“可是陈老掌门八十六岁高寿,却是寿终正寝,可见定有办法应对此式的弊处。” 魏濯瞪她一眼,道:“若是陈师兄那般的盖世奇才,自然另当别论;可他也并非未受到此式的伤损,否则定然是百岁开外的寿数。遥想当年,陆师妹剑术天赋仅次于陈师兄,却也因急于修成此式,而乱去心智……”说到这里,叹息不语。 袁岫想起昨日魏濯说顾飞山的祖父到庐山传旨时,正赶上“陆师妹的祭日”,便接口道:“这位陆太师叔,似乎英年早逝,是么?” 魏濯目光落在空处,良久才道:“不错,那是在五十年前,本派攻陷‘鬼迹崖’一役中,陆师妹忽然心境失控,眼耳口鼻中都淌出血来,她一时敌我不分,刺死了身边好几位同门,急舞着长剑冲向悬崖,不幸坠亡……当时本派兵分数路,陈师兄正在橐籥谷与秦旌比斗,却是分身乏术,相救不得。” “原来如此,”袁岫轻声问道,“不知陆太师叔是什么样的人,与陈老掌门又是何关系?” 沈越微怔,心说:“他俩不是师兄妹么……”却听魏濯叹道:“倘若陆师妹不死,本派一统江湖之后,料想她会嫁与陈师兄,成为掌门夫人,多半亦会是本派的副掌门。” “陆师妹性情飒爽坚决,颇为要强,她少年时与父母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至死也未再回家,后来她修习‘世外轻舟’时,陈师兄屡劝她暂缓修练,她却也听不进去;除此之外,她文武全才,诗剑俱是一绝,且极重情重诺,有时答应了别人一件小事,不惜纵马疾驰数百里也要帮人完成,门派中有谁受了欺负,她都第一个站出来为那人出气,众师兄弟都很喜欢她……” “可是这样一个心性坚强之人,却也因‘世外轻舟’而毁了神智,她临死时,有同门喊出陈师兄的名字,想以此唤回她的神思,她却一边舞剑,一边大叫大骂,说:‘陈樗、陈樗,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猪是狗?’原来顷刻之间,她已将陈师兄全然忘了……” 诸人心下恻然,屋里寂静了片刻,袁岫沉吟道:“这‘世外轻舟’如此难练,我看以沈越的天资,怕是难以练成。沈越,你还是——” 魏濯道:“你昨日不还说他天资极高?” “这……”袁岫一时哑然。 魏濯道:“此式最难的一关,是在入门。我不过初窥门径,几十年来再难寸进,虽听陈师兄讲说过不少此式的关窍,却也修练不得。但若用以指点这小子修练,倒能让他事半功倍,避过许多险要。” 袁岫道:“你老人家是说,沈越已经入门了?” 魏濯微笑道:“不错。五十年来,本派弟子参详过此式功法的,几乎全都不得门径,沈越算是第二个入门的。” 袁岫好奇道:“第一个是谁?” 魏濯道:“此人年轻时在庐山总堂的‘拾剑阁’里见到了第一式的功法秘笈,神色大变,他沉思之后,当着诸位师长的面,将秘笈合拢,自言只愿毕生钻研心舟七刻后六式。当时陈师兄还道了一声‘可惜’,说他已算入门了。” 袁岫道:“这人是瞧出了此式的凶险。他是裘铁鹤?” 魏濯叹道:“正是。” 沈越昨夜听袁岫述出“世外轻舟”的功法,只寥寥数百字,可是字句佶屈聱牙,古奥艰涩,乍听之下,确是毫无头绪,暗忖:“我是依照断剑上的图纹修练,再练下去,莫非也是凶险异常?” “‘世外轻舟’是本派至高武学,决不能就此断绝。”魏濯肃然道,“我寿限将至,练不练成都已无妨,但若能亲眼得见此式有了传承,虽死无憾。——沈越,你可愿冒生死大险,为本派担此重任?” 他说完这番话,目光灼灼地与沈越对视,等他回答。 沈越只想学成那隐踪藏形之法以刺杀裘铁鹤,对于门派绝学传承之事,并不十分在意,心知若来不及为师父报仇,就因修练此式而死,那可也太冤;便道:“事关重大,请容弟子再想一想。” 袁岫听他这般说,神色稍松,却听魏濯道:“也好。你近来可做过什么怪梦?” “这个……”沈越又被问住,仔细回忆,初遇胡子亮那天清早,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三岁孩童,朝着老君庙奔来,倒算是古怪;这两日似也做了不少梦,却都是乍醒即忘,答道:“弟子记不清了。” 魏濯道:“世外轻舟一式,有‘梦息’之效,会在睡梦中自行运转,一旦入门,功力增长远快过寻常内功;只是此效却也会引发怪梦,梦境内容,正与修练者当前心境相关。——明早你睡醒后,第一件事便是记下所做之梦,说与我知。” 沈越道:“弟子谨遵吩咐。” “走吧,”魏濯慢悠悠起身出门,“随我去春雨茶楼瞧瞧,咱们便启程。” 茶楼中,陈樗用湿柴换得一碗茶,寻个角落坐下。 店小二只十一二岁,送上茶水,久久端详着陈樗的佩剑,忽道:“你是江湖中人吗?是哪一派的侠客?” 陈樗道:“我不是侠客。” 茶楼掌柜从旁听见,嗤笑一声,埋头算起了账。当今江湖上血雨腥风,行路人即便不会武功,也往往携带兵刃防身壮胆,他嫌陈樗寒酸,也不惧其带剑;过了一会儿,陈樗转过头来向他寒暄,他也不搭理。 陈樗慢慢喝着茶。茶客们的茶里大都掺了姜丝、红枣、陈皮,煎出来香气阵阵,堂中暖雾氤氲,与茶楼外的寒冷街巷宛若两个天地。陈樗喝的却只是一碗清茶,那店小二瞧他小心翼翼地抿茶,心中有些不忍,摸出怀里的半块糕点,道:“给你吃吧。” 陈樗道:“多谢小兄弟好意,我倒不饿。” 那店小二道:“我也不白让你吃,你须得听我说个故事!” 陈樗好奇道:“这是为何?”旁边有个茶客插嘴笑道:“道长,你就让他说上一段儿,这小孩儿很爱说故事。” 茶客们七嘴八舌地拿这店小二打趣,陈樗渐渐听明白:这孩童名叫张近,父母因贩私盐,落得十年牢狱,张近无人管束,整日混迹于茶楼酒肆,最喜听人说书,他记了一肚子的江湖逸闻,自己也说起书来,倒也说得妙趣横生。 只是他年纪幼小,客人们听他说完书,却不给钱,反而逗他说得不好,摆出一副不爱听的神情,他很不服气,常常倒求着别人听他说书。他说书既赚不到钱,这一年来又卖空了家里的器物,不得不到茶楼做活。 眼下张近将手在陈樗桌上一拍,摆开架势,先说了两句垫话,茶楼掌柜抬眼瞧去,喝道:“聒噪什么,还不去给客人添茶!” 张近悻悻走开,陈樗莞尔道:“小兄弟,等会儿再听你说书。”他进得茶楼后,话多起来,不时与周遭茶客聊些闲事。 茶客们见陈樗言语随和,又穿道袍,便有几人找他算卦看相,陈樗却说不会。有茶客谈起近日秋芦门总舵的大门紧闭,里面日夜传出霍霍刀声,显是正自练刀备战,众人议论一阵,又有人来问陈樗:“不知道长觉得,秋芦门能胜过鲸舟剑派么?” 陈樗道:“胜不过。”有人当即赞同,却也有人反驳:“这可未必,听说鲸舟剑派灭了那么多门派,为什么迟迟不来找秋芦门?那自然是挺害怕秋芦门,秋芦门是咱们这里最大的门派,那是从不肯吃一点亏的。” 陈樗也不争辩,一直坐到时近黄昏,茶客渐少,他低声哼起歌儿来: “古之有树,其名为樗……大而无用,不夭斤斧……立之于涂,匠者不顾……” 张近听不懂歌意,只见陈樗的手一下一下拍在佩剑的剑鞘上,不知不觉却入了神,其余茶客的交谈声也低了下去。 掌柜久历风霜,细细听了几句,心头充塞着一股清哀,叹道:“阁下唱得着实难听。” “这是我初回唱歌。”陈樗歉然笑笑,站起身来,“这歌是我师妹从前编来笑话我的……今日忽然记了起来。” 掌柜没好气道:“若真有你歌里那般大树,又怎会无用?我便先砍来做些桌椅板凳。” “贵店这些桌椅不都是新做的么?”陈樗环顾堂中。 “哼,不知换过多少回了,也难说能撑到哪天……”掌柜絮叨起来:他这茶楼已开了多年,起初不过是本地秋芦门的刀客爱来滋扰,每年多给门主送些财帛,也就打点过去了;碰上往来的江湖武人斗殴闹事,秣城捕快人少,本事又低,报官也捉不住练家子,就只得忍气吞声;最可恨是近年鲸舟剑派闹得武林大乱,许多门派被灭,其残余弟子逃难路过秣城,往往冲进他的茶楼白吃白喝,扬长而去,稍有伺候不周,便换来一场打砸。——唯一庆幸便是喝茶喝不醉人,少招惹了一些撒泼的醉客,每每想到街对面的酒楼,心里还有些安慰。 “惭愧……”陈樗听完一叹。 “你惭愧什么?”掌柜心生警惕,“你也要砸我的店?莫当我瞧不出,你也绝不是什么武功高手。” 陈樗道:“何以瞧出?” 掌柜冷笑:“真正的武功高手,眼比天高,傲气得紧,一进门就把剑拍在桌上,直叫上茶,哪会像你这般抱着柴来卖?” 陈樗点点头,道:“我想今日过后,便不会再有武林中人来此闹事,陆掌柜也不必太担忧了。” “今日?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么,”掌柜一愣,却不甚相信,又疑惑道,“你怎知我姓陆?” “我曾听人说起过。”陈樗道,“敢问掌柜可还有什么别的事,能让我帮些忙的?” 掌柜皱眉道:“我缺银钱。” 陈樗道:“我倒很有些钱,只是今次没带。” 掌柜道:“没带就是没有。”眼觑陈樗当真面有惭色,转念又说,“真想帮忙,我后院还有些粗柴,你去给我劈了。” 陈樗道:“甚好。请问掌柜,既然茶楼难干,多年来怎不想着换个营生?” 掌柜微愕:“干什么不难?再说对面酒楼都没关张呢。” 陈樗犹豫片刻,终究没再多言,跟随张近走去后院。 掌柜瞧着陈樗背影,只觉喉中酸热,刚才陈樗那一问恍如一只钩子,险些引得他将不愿换营生的真正原因说出:多年前,他的女儿离家出走,已经快二十年未归,也不知是死是活,他想着若关了茶楼,甚至只将茶楼换个名字,倘若女儿回到秣城,却找不到家。 他每日在柜后算账接客,时不时就往门口张望一眼,生怕某天女儿忽然走进门来,自己竟没瞧见。先前他瞥见陈樗怀抱湿柴站在门外,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店里本不缺柴,他仍是换给了陈樗一碗茶水。 茶楼后院里,张近正要去为陈樗找把斧子,陈樗却已拔剑走到柴堆边,弯腰劈起柴来。 “你这样劈柴,剑要劈缺了的……”张近一愣,凑近瞧见那剑是一柄青郁郁的铜剑,似极有年头了,剑身上隐约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他心里倏而晃过陈樗的歌声,觉得也许此人真是一位高手,便指着柴堆的一角说:“道长,你能不能使出内功,将你带来的湿柴蒸干?” 陈樗道:“多晾一会儿,也就干了。” 张近撇了撇嘴,陈樗微笑道:“小兄弟,我须得留力疗伤,可不能随意耗费内力。” 张近打量陈樗周身:“你哪里受伤了?” 陈樗道:“这伤不是外伤,也不是内伤,只是心中之舟,颠簸不定。” 张近皱眉道:“那你要如何治伤?” 陈樗道:“我要将伤势刻在剑上。眼下劈柴,便是洗一洗这剑。” “还能这样?”张近愈发好奇,催促陈樗快些劈柴,骤听堂中掌柜呼喝,也只得返回前堂干活儿。 天渐渐黑了,陈樗仍未劈完柴,厨子周壮走进后院,倒被陈樗手里的剑吓了一跳。 劈柴本该也是周壮的活儿,但他近日扭伤了腰,便只做茶点不劈柴,他大剌剌地蹲在陈樗身边,瞧了一阵,见陈樗劈的柴倒还算齐整,握剑的架势似模似样,可劈得也不甚快,顶多只比自己往日劈得稍快一点儿。 他不屑笑笑,问道:“道长从哪里来,平日靠什么维生?” “算是靠武功剑术吧。”陈樗道,“近一年来四处奔波,难说是从何处来。” 周壮将信将疑:“那你来到秣城,是为了什么?” 陈樗道:“为了一统武林。” “你、你可比我还能吹嘘,”周壮笑出声来,“我也不过是盼着能当上茶楼掌柜,管着前堂后厨十几口人,那可多威风!” 陈樗颔首道:“也许你我二人,都能实现自己的心愿。” 周壮站起身来,认真端详陈樗,没瞧出他究竟疯没疯,转身回厨房去了。 又过良久,张近忙完活儿回来,但见整个后院黑沉沉的,陈樗孤零零地蹲着劈柴,铜剑的起落愈来愈缓,一团狭长的微光晃动到后来,几如静止。 张近唤道:“你、你睡着了?”话音未落,低低的歌声忽地从那团蹲距如石狮子的黑影处响起—— “古之有树,其名为樗,大而无用,不夭斤斧,立之于涂,匠者不顾……” 陈樗一边唱歌,伸指在剑上刻出一道横痕,随即指尖朝下抹去,运指如笔,起落不停。 “……无有之乡,广莫之野,有树名樗,逍遥自矗……” 歌声如傍晚的烟霭,飘进张近的心窍里绕了一圈,引得他莫名生悲,只觉歌里的那棵树孤单无依,却哪里有一丝“逍遥”之意。 他听着陈樗将那短歌反复低唱,鼻尖酸楚,忍不住落下热泪,想大喊一声“别唱了”,遽听轰隆一声,从剑上传来,仿佛歌声将城外奔流的江水连接到了剑身上,一瞬又同归于静。 张近一惊,奔近陈樗,但见那剑上布满细纹,却已断了。 第十章 :江声入画(中) 昏暗中辨不清陈樗的神情,只听他喃喃道:“多年来,此剑不只是剑,亦是我的一面镜子,让我照见自身。”手抚断痕,语气颇是疼惜。 张近想到往日听的故事中,所谓“剑在人在”,剑对于剑客乃是重逾性命的物事,眼见陈樗神情愈发肃穆,不禁心神一紧。 “既然剑断,”陈樗摇头叹息,“那就不要了。” 张近道:“……你可真没高手风范。” 陈樗道:“何为高手风范,是先有高手,还是先有风范?” 张近一时却想不出答案,陈樗微笑道:“小兄弟,你我有缘相识,这断剑我便送与你,你照着剑上图纹修练内功,多少也能滋养气血、强健体魄。” 张近好奇道:“这剑上刻的不是你的伤势么,怎么还能修炼?” 陈樗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同一样物事,于我是多余的伤势,对别人或则另有用处。”他说完见张近怔怔不语,失笑道:“是了,你应是没习过武,我先教你些入门功法如何?” ——陈樗年过四十,虽指点过许多师兄弟以及晚辈门徒的剑术,但还未正式收过徒弟,他是无可无不可之人,今日性情所至,便起了收徒之念。 张近略一思索,摇头道:“我只喜欢说书,不喜欢练武。” 陈樗讶道:“这是为何?” 张近道:“练武打架,弄得头破血流,挨打的受痛,打人的难道就多快活么,要我说,大家每天干完了活儿、吃饱了饭,聚在一起听听故事,说说笑笑,岂不好得多?” 陈樗闻言沉默,良久才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瞧出你天资不凡,多半能悟懂剑上图纹,才想着传授你武功,没想到你的心性更在天赋之上。不过武学之道,自有其妙趣真义,也非只是打人杀人。倘若别人来欺压你,你也能用武功来自保。” 张近道:“练了武功,便不会被欺负么?可我听故事里说,练武之人总是‘死于非命’,似乎比不会武功的还要惨些。” 陈樗叹道:“习武之人,往往陷于江湖争杀,确是很少能有善终。不过往后或许会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张近挠头问道。 陈樗又是一阵沉默,道:“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小兄弟,你不喜练武打架,那也罢了,可世上的事还有很多,你为何偏偏喜欢说书?” “一开始我也不知自己喜欢什么,别的小孩儿玩什么,我就跟着玩什么。”张近见陈樗问得认真,便也一本正经地答道,“后来有一次,我把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别的小孩儿听,也不知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心里忽然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就好像……好像我忽然不是我了。” “我家里没钱没势,我爹我娘都在牢狱中,许多人笑话我、欺负我,但在我讲故事的时候,我不是那个没爹娘管、没新衣裳穿的叫张近的小孩儿,可我也说不清我究竟是谁,那些听我讲故事的小孩儿,好像也忘了自己是谁……好像我们都在故事里。” “那天我寻思了很久,有些害怕,我怎么会忽然给人讲起故事来?我是不是给鬼魂上了身,是不是病了?我从前生病的时候,身上忽冷忽热,心里一阵阵地胡思乱想,不就像在编故事么,可后来我又觉得不对:生病的时候,我起不来床,会变得不如平常,说故事倒像是和生病相反的东西,能让我变得比平常更好。” “后来我就也去茶楼酒楼给人家说书。我总是偷偷去瞧那些茶客酒客,听到紧张的节骨眼儿上,他们会惊叫起来,过一会儿他们又欢呼叫好,也有的时候,他们不出声地听,嘴角挂着笑,烛火照在他们的脸上,我老是觉得,他们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在笑。但我知道他们听得入迷,心里就高兴,那种高兴,和其他的高兴都不一样,比吃了最甜的糕点、最香的肘子还要好。” “我越寻思越觉得,糕点、肘子这种世上有的好东西,故事里都有。世上没有的好东西,故事里也有。” 张近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些话若对别人说出,多半会招来嘲笑,刚才却隐隐觉得,陈樗不会笑话他;他说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笑嘻嘻道:“我、我是不愿意练武功,但我瞧你这把剑挺好看的,若能在说书的时候摆出来,让听书的人开开眼,倒是挺有趣。” “受教了。”陈樗点头道,“小兄弟,你方才讲得很好。”他知孩童天然质朴,无心之言,往往与大道相通,故而向来喜欢和小孩儿谈聊,说着将断剑交与张近,“这剑若能有助于你说书,也算物尽其用。” 张近手捧断剑,只觉沉甸甸的,旋即欢喜道谢,又听陈樗道:“可是说书人爱讲的那些江湖奇谭、侠客传说,也并非全然是凭空捏造,假若人人如你所说,每天聚在一起说故事、听故事,世上再没了冲突争端,又哪还有故事来让你讲说?” 张近顿时愣住,想了想道:“是呀,真要天天只听故事,恐怕大家很快也就腻了。那、那该怎么办?” 陈樗笑道:“这你可问住我了,好在世上永远都有争端,你也无需担忧没故事可讲。” 张近道:“你说‘好在’?”只觉这道士说了句糊涂话,可是细想又很难反驳。 陈樗道:“小兄弟,眼下不必急着多想。我要走了。”说完便走去茶楼前堂。 张近心里突然有些不舍,一时伫立不动,却仍在寻思陈樗刚才所言,“世事”与“故事”之间,究竟是何道理,后来他终其一生,都在琢磨此事。 陈樗经过堂中,对着陆掌柜一拱手,便即出门。 陆掌柜张了张嘴,却又想不出自己要问陈樗什么,只是怔怔瞧着门外的空地。 片刻后,张近追出门来,只觉寒风霎时吹彻衣衫,街巷间灯火稀疏,昏昏雪意压住了秣城,耳边隐约有江声流转,唯不见陈樗那一袭敝旧道袍,仿佛他从未来过。 那是张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陈樗,几年后他离开秣城时,已经猜出了陈樗的身份,那几年各派覆灭未久,正是残余弟子复仇念头最盛之时,屡屡冲袭鲸舟剑派各处剑栈、剑舻,都被鲸舟剑客镇压;张近不喜鲸舟剑派,便请周壮帮忙,将那断剑埋在茶楼后院中,此生未再回秣城。 春雨茶楼中,魏濯放下茶盏,慢慢说道:“……当年陈师兄来到这茶楼,与陆师妹的家人打过照面,便去往城外老君庙。” 沈越等人这才知晓,这茶楼与鲸舟剑派还有这层关联,袁岫道:“为何陈老掌门不去秋芦门总舵……也就是如今刘师叔的家里,却去老君庙?那时可还没有秣城剑舻。” “独羊,”魏濯微怔,“你是将秋芦门旧址买作了家宅?” “是、是,”刘独羊语气有些慌乱,“那处宅院地段极好,弟子就想着,先替本派占下来。”说完瞥了袁岫一眼,似有埋怨之意。 魏濯叹道:“求田问舍,贪图安逸,我瞧你是真想在秣城养老了。” 刘独羊躬身道:“弟子本事不济,愧对师长。” 魏濯不再说他,径自讲叙往事:“五十年前,秋芦门的覆灭,却还涉及本派中的另一个人物。” 那夜秣城落了一场小雪,秋毅久等不到鲸舟剑客,正在秋芦门总舵的祖师祠堂里发呆,忽有个门徒来到,说有要事禀报。 “如今还能有什么要事?”秋毅哈哈大笑,将那门徒骂退,心知定是鲸舟剑客来到,他继续端详那些祖宗牌位,瞧出哪处落了灰,便走近仔细擦拭。 ——先前橐籥刀谷遭灭的消息传开,剩余的门派都知大势已去,便有几个门派不等鲸舟剑派攻来,自行逃散躲藏起来,虽说大多弟子也都渐死于鲸舟剑客的追杀,但也稍好过坐以待毙;当时秋毅本也打算遣散门徒,却在经过这祠堂时改了主意。 他盘算许久:若将祖先牌位留下,不免遭到后来的鲸舟剑客践踏毁坏;若卷着这些牌位一起逃亡,或是将牌位埋藏起来,又到何时才能摆出来祭拜?即便能偷偷祭拜,可是门派已无,自己隐姓埋名,又该以何身份颜面来告祭祖宗?思来想去,索性留下来死战,到九泉之下见到历代门主,脊梁也能挺得直些。他激动一阵,听见众门徒练刀的声响,却又转念:“我何必为了死人牌位,耽误了活人性命?我这些弟子,往常对我也都很忠心的。” 可真让他痛下决心散了门派,他却又做不到,盘算到最后,总归儿子比祖宗要紧,便只将两个儿子送走,心说:“我留下来陪着众弟子赴死,也算对得住他们。” 秋毅想定以后,每日督促门徒练刀,心知是徒劳,愈觉世上折磨,莫过于等死:既有个“等”字,而非立即自刎,终是不甘;他每日到祠堂跪拜祈求,手持扫帚、拂尘,亲自将堂中扫洒得一尘不染,以求心绪宁静。如此打扫了十多日,他忽然心想:“我不如将这些牌位劈成碎柴,烤一只嫩羊与众弟子同吃。” 他盯着牌位,继而自言自语:“我给你们焚香上供几十年,如今大难临头,你们为何不保佑本门,难道你们想让我死?老子懆你们祖宗!”随即想到他们就是祖宗,失落跌坐,出了一身汗,又悔怕起来,对着牌位连连磕头,默念:“刚才一阵邪祟进门,惘住了我,非我真心所言。 ” 他磕得头破血流,自恨不已:倘若自己一味贪生怕死,不管不顾地逃走,那也罢了;倘若自己一心保全门派气节,与鲸舟剑客力战而亡,那也无妨。可偏偏自己惯于首鼠两端、犹豫不定,这几十年没改的脾性,临死还要煎熬自己。 他恨极了自己,对旁人自是更加冷酷,近日他管束门徒愈严,任谁稍犯个小错,他便重重责罚;刚才他斥退了前来禀报的弟子,只觉心里火气尤盛,恰见那弟子又走进门来,顿时脸色一沉,倏听咔哒声响,原来他刚才手持一尊牌位正在擦拭,不知为何指上发劲,竟将那牌位捏碎了。 他愣了愣,也分不清自己刚才是不是故意发力;那弟子趁机飞快禀道:“‘鸣石剑派’的援军到了,正在城外老君庙。” 秋毅一惊,怒道:“你怎不早说?”随手一掌将那弟子震死,召集门徒急奔向老君庙。 秋毅知道援军来了也无济于事,急的是自己的二儿子终究年轻气盛,竟真去鸣石剑派求援,眼下鲸舟剑客随时便至,他若随援军赶回,与送死无异;众刀客顶风冒雪奔到郊野间,夜色中老君庙外错落立着几十个剑客,看装束正是鸣石剑派弟子,秋毅上前问道:“贵派荀掌门何在?” 剑客们面面相觑,一人指了指庙内,秋毅将大半门徒留在外面戒备,快步进了庙:庙里剑客不少,却也没有荀掌门。他打听几句,才知这次鸣石剑派仅来了不到百人,领头的却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名叫佘象的剑客。秋毅没听过这名字,径自先在庙里各处走了一圈,没见到自己的二儿子,这才返回询问佘象。 佘象说多日前鸣石剑派便已落败,荀掌门战死,而他领着残活的剑客冲出鲸舟剑派围困,来到秣城,是想与秋芦门合力对抗强敌。佘象道:“秋掌门,如今武林中除了鲸舟剑派,便只剩咱们这两派了。” 秋毅听说他们此来与自己的儿子无关,心下顿松;从前鸣石剑派的势力远在秋芦门之上,荀掌门的武功也胜过秋毅不少,本是秋毅高攀不上的武林名宿,眼下他环顾一众剑客,但见个个神情疲惫、衣衫破烂,虽说两派同是死期将至,秋毅心里仍忍不住生出一些快意。 “既如此,咱们等着便是。”秋毅踱步进了庙殿,见殿中灯烛即将燃尽,老君神像漆色光亮,一双木刻的眼睛炯炯有神。相对于自家先祖,秋毅对这些素昧平生的神仙不甚信服,可他见这庙香火旺盛,往常也没少派弟子来供奉银钱,此刻不禁冷笑,“你这老头儿,还我钱来。” “秋掌门,你说什么?”旁边佘象听得一愣,殿内众人以秋毅年岁最长,也不知他说的老头是谁。 “没什么。”秋毅抓起供桌上的蜜饯、糕饼吃了个饱,径自走到庙院中。 院中站满了刀客、剑客,细雪落在他们肩头,已经积出薄薄的一片白;一些剑客手持火把,火光晃动中,秋毅瞧见自家门徒的一张张面孔,忽然想大哭一场。 近日里,他对门徒管束越严酷,就越惧怕他们,生怕他们瞧出来。倘若有一个门徒发一声喊,众人四散而逃,他也毫无办法,但是并没有人发喊;他有时在心里鄙夷他们,活该陪自己等死,有时又由衷地有些佩服他们。此刻他明白了,心说:“我不如他们。” 少顷,雪越下越小,庙外传来一阵惊呼喧乱,秋毅知是敌人来到,一瞬想到祠堂里那些牌位,暗自摇头笑笑:“诸位先祖,你们往后自求多福,那些鲸舟剑客缺不缺柴火,可由不得我了。” 惊呼声止息,却只有一个中年道士走进庙门;恰逢雪霁云开,天上露出一轮圆月,倒似是随那道士而来。 秋毅一愣,道:“你是这老君庙的管事?”他知鸣石剑客们既在庙里暂驻,必已先将庙中之人驱散,却不料还有人敢回来;这时他手下一个刀客禀道:“门主,此人自称是陈樗。” 秋毅手心发麻,转头问佘象:“你们可曾见过陈樗,真是此人么?”佘象亦是神色震惊,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轻声道:“此人必是陈掌门。” 秋毅又瞧向那道士,心弦陡震:那道士右手掌心忽然绽出金光,吞吐不定,仿佛月光不断落在他掌上,如金铁般,铸成他的剑。 秋毅说不出话,如见鬼神;陈樗见他死死瞪着自己手上,便抬手晃了晃,道:“今日我的剑断了,没了镜子,刚才便在路边铺子买了此物,倒也小巧。” 众人这才瞧清,他手上是一块铜镜。 秋毅缓过一口气,暗忖:“原来刚才不过是月光和火把的光落在镜上……”不知为何,他见这道士言语随和,虽未听懂剑和镜子有何关联,倒是肃然起敬,真有些信了此人便是陈樗。 “陈掌门,你手下剑客,都埋伏在何处?”秋毅问道。 “大约在千百里外吧。”陈樗莞尔道。 秋毅将信将疑,但想此刻陈樗确是孤身在庙里,若能趁机将其围杀,哪怕后续仍被鲸舟剑客灭门,也算提前报了仇;正自转念,已有两个莽撞门徒挥刀斩向陈樗,陈樗脚下稍转,挥袖将那两人震退。 秋毅一怔,只觉陈樗刚才避让刀锋的身法也不算快绝,挥袖的劲道也并非大得骇人,论功力似乎只比自己稍高一点……随即醒悟:这样想的高手怕不知有多少,眼下他们又在哪里? “陈掌门,你当真自己前来?”秋毅神色古怪,过去十日,他已幻想过七百次,自己如何寡不敌众,最终与鲸舟剑派某位高手同归于尽,此高手最好精修快剑,斗将起来也与自己的快刀合拍。 如今这幻想落空,他怅然若失,心想:“无论如何,陈樗亲自前来,足见重视秋芦门。”便又问道:“为何陈掌门将战期定在今日?” 陈樗倒也不隐瞒,答道:“今日是我师妹的生日。此前她不幸离世,我便想着,到她家乡秣城看看,顺便也瞧瞧秋芦门。” “好个‘顺便’。”秋毅大怒冷笑,“秋某倒早想拜会陈掌门,可惜令师妹未能早死几天,不然我早便见到陈掌门了。” 这句话,秋毅没能说完,他刚说出“令师妹”三字,倏然发不出声,整个人像被封隔在尘世之外,与眼前的庙院杳距亿万里,嘴唇继续无声翕动了几下,才凛然觉察。旁边几个刀客瞧出异样,想要拔刀,却也僵住不动,院中火把纷纷熄灭,所有人都静立不语,这座老君庙恍若坠入了梦境。 陈樗轻叹一声,秋毅猛然听见自己正在大声喘息,他拔刀护在胸腹前,明白陈樗的修为已至无痕无迹、随心所欲的境地,似比击败秦旌时更高了,他想:“秋芦门已是仅剩的门派,这最后的一战,我可要挺住了,不能替整个武林露了怯、泄了气。” 饶是这样想,秋毅仍不自禁喃喃道:“也不知后世武林,将会如何说我……” “后世没有武林,只有鲸舟剑派。”陈樗嗓音平静,如叙家常。 “不错、不错,恭喜陈掌门一统江湖。”秋毅古怪笑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樗,似乎只要叫他从陈樗脸上看出一丝喜悦,他便能鄙视陈樗、鄙夷整个鲸舟剑派。但他没有看到。 陈樗扫视庙院,忽道:“这庙要破败了,门墙缺损,杂草长满石缝。” 秋毅恍惚一呆,仿佛随着陈樗惋惜的语调,也瞧见了几十年后这老君庙断壁残垣、野草丛生的模样,蓦然心生恐惧:“我不能死,我死了便和野草一样了。”这恐惧比适才见识到陈樗修为时更甚,让他一瞬间就想出了主意:他要降了。临阵投降,似有些晚,但他将率门徒杀死那些鸣石剑派弟子,以示投降的诚意。 “这也是唯一能让你们活下去的法子。”秋毅看看门徒,心里还有些替门徒感激自己,随即才见陈樗竟已转身走出庙去,他赶忙提声喊道: “陈掌门留步,我秋芦门——” 在他即将说出“降”字的一霎,便觉腰间剧痛,旁边佘象将剑尖攮入他腰眼;秋毅愕然转头,瞧了佘象一眼,苦笑恍悟:原来这些剑客早就降了,鸣石剑派在秋芦门之上,果然是有道理。 他仰天栽倒,心说:“以后世人还会知道曾有秋芦门么?”此刻他自不知晓,张近多年后会对徒弟沈越讲起,从前每到入秋,秋芦门刀客便会聚在芦江边练刀,刀光混着日光,煞是好看。他听着周遭刀剑交击渐促,最后看了一眼天上: 一轮明月高悬,似嫌万家灯火多余。 茶楼中,诸人听魏濯说完,神色各异;袁岫轻叹道:“没想到这秋芦门的掌门,是死在佘堂主剑下。” 佘象如今执掌鲸舟剑派永州分堂,年近七旬,脾气和蔼,对袁岫、燕空梁这两位副堂主颇为信重;诸人都是今日才知,原来佘象少年时竟是出身于鸣石剑派。 沈越道:“听说依照本派惯例,其余门派弟子即便归降,也不能得传心舟七刻,更难以身居高位,不知佘堂主为何却能做到堂主之位?” 魏濯呵呵一笑,道:“当时佘象以众击寡,为本派灭了秋芦门,立下一功;他随后禀明,说自己实不能算是鸣石剑派弟子,那是因他与鸣石剑派有深仇大恨,入门只是为了伺机报仇。陈师兄见他年轻聪颖,便准许他修练心舟七刻,后来又让他当了秣城剑舻的舻主,这一当就是三十年。” 沈越算了算时间,李舟吾少年时身陷秣城牢狱,那时秣城剑舻的舻主多半正是佘象;又听魏濯道:“这三十年里,佘象做事沉稳,没出过一丝纰漏,与同门往来更是处处谦退,而后陈师兄才渐渐提拔他成为分堂主。” 沈越思及任秋,又问道:“当年这秋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魏濯道:“我记忆中,这人在江湖上风评不好,不算什么有骨气的好汉,当年我本以为他定会归降本派,不料却与佘象血战至死。后来听佘象说,秋毅死前忧惧过甚,神智已有些颠乱了。” 刘独羊微笑道:“也许当时秋毅确有降意,只是佘堂主为了立功,仍是将他杀了。” 沈越想到任秋素以秋毅这位先祖为傲,不禁暗自叹息。 稍后,诸人便即启程。 茶楼外停着一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却是刘独羊早早雇好,说要亲自驾车将魏濯送至润州剑舻,再返回秣城;袁岫、沈越则骑马跟随。 往南行了百余里,天色已晚,几人便在一处小集镇上过夜,那镇上只有一家很简陋的小客栈,刘独羊连连谢罪,说让魏副掌门受了怠慢。 几人坐在客栈堂中,正要吃晚饭,忽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笼罩住镇子,却是鲁州分堂护送魏濯南归的那百余名剑客寻至,领头的是鲁州分堂律部主事张织;同来的还有金陵剑舻舻主陶骥,也带了百十个剑客。 这两百多人顷刻塞满了镇子,夹杂着马嘶,颇为吵闹,魏濯皱了皱眉,张、陶二人立时便命手下暂去镇外歇脚。 先前魏濯是在金陵失去了行踪,陶骥惶恐不已,叩头请罚,魏濯随口道:“嗯,你寻些秋蟹来吃,便算罚你了。” 陶骥眉花眼笑,道:“我知你老人家爱吃蟹,早备下了。”他从自己的马上解下一只盛水的木桶,里面都是鲜活螃蟹,他亲自到客栈后厨,用姜片、紫苏、桂皮煮熟了蟹,又捣了橙泥,点上几滴醋作为蘸料。 魏濯吃了几口蟹,道:“滋味不错。” 陶骥大喜,一边伺候魏濯吃饭,一边随口禀报:“昨夜我等找寻你老人家时,撞见严画疏严副堂主与人打斗,便出手相助……” 沈越往下听了几句,愈发惊凛:原来昨日雨中混战过后,严画疏离了秣城,胡子亮为给任秋报仇,却与卓红一路尾随,等他与其他几位神锋御史分别,便现身截杀。 本来严画疏敌不过胡子亮、卓红联手,可是赶上陶、张等两百多剑客路过,却又逃过一劫。 沈越暗忖:“姓严的倒是命大。”又见陶骥转头对刘独羊道:“当时还有个女弟子在场,似是你们秣城剑舻的,却被胡、卓二人当作人质劫走了……” 刘独羊一惊,叹道:“冷竹这丫头,定是去劝姜平归返。” 沈越默然思忖了许久,经袁岫提醒,才端起碗筷吃饭。 深夜,沈越在客房里练了一个时辰内功,心想:“也不知今夜是否会做怪梦。”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却是袁岫来找他。 袁岫道:“我仍睡不着,你再说个故事。” 沈越心下纳闷,道:“好……我想想讲什么。”心说:“难道从此每晚她都要让我讲个故事?” 他请袁岫坐下,讲起一个鬼迹崖弟子的故事,没讲几句,门外惊叫四起:“哪来的贼人!”“有漏鱼!”“快擒住他!” 叫声中,一个灰衣年轻人迅疾撞进门来,那人见沈越、袁岫坐在屋里,登时呆住。 沈越愕道:“祁兄,你怎来了?”与此同时,袁岫却掠至门口伫立。 随即陶骥、张织等人追到门口,瞧见袁岫,都是一愣,袁岫道:“我也刚追过来。” 第十章 :江声入画(下) 陶骥与张织也抢进门来,与袁岫一同将祁开围住,袁岫道:“这漏鱼非同一般,二位师叔切莫下杀手,咱们……” 祁开犹在惊愕中,背对着张织,正与沈越对视;张织只觉机不可失,也不等袁岫说完话,踏步挥掌,袭向祁开后背。 沈越不假思索迎上,凝劲与张织对了一掌,张织年过四旬,比沈越多了二十几年的功力,自忖轻易能将沈越震退,两人掌劲相接的一瞬,张织骤觉神思一空,却竟忘了继续摧运掌力,反被沈越震得连退数步,才醒过神来。 张织大惊失色,回想方才,似乎不单忘了运功,竟连自己本要擒杀祁开的念头也忘记了,端详着沈越,瞠目结舌。今日初见时,他本以为沈越不过是刘独羊带的随从,得知其要随魏濯同去庐山,还曾想一个小小秣城剑舻弟子,何德何能竟可随侍魏濯左右,此刻暗道:“原来这小子竟得了魏副掌门真传。” 沈越道声“得罪”,他刚才一击见效,自己也颇觉惊奇;张织怒道:“你为何回护这漏鱼?” 袁岫却微笑道:“沈越,恭喜你新练成一门绝技。”她见张织无礼,说话也就不留情面,“张师叔,你不知这漏鱼武功极高,我这属下是怕你冒然出手,反遭重创,拦你实是为了你好。” 张织冷哼一声:“那我倒要试试他的斤两。”说着大步迈前,再度攻向祁开。 祁开嘿嘿冷笑,也不惧他,两人硬碰硬“嘭嘭嘭”对了三掌,张织倒退站定,只觉这年轻人的掌力不似沈越那般古怪,但内功极深湛,隐约还在自己之上,他此番出手又没讨得便宜,面上无光,霍然拔出腰间佩剑来。 陶骥劝道:“张师兄何必动真章,凭这小贼,也配见识你的剑术?咱们不妨先听袁副堂主吩咐。”说话中伸手按住张织右臂。 张织发力欲挣脱,却觉陶骥手上劲道不小,若自己再加力,闹得和小孩儿斗气一般,须不好看;他心中窝火,冷淡道:“陶师弟,你们金陵剑舻归属永州分堂,我们鲁州分堂可是听柳师姐的吩咐,这话说错不得。” 陶骥笑道:“是、是我失言了,我虽在金陵,平素也久闻张师兄在鲁州执掌律部,赏罚严正,那是无人不服。” 袁岫轻笑道:“两位师叔都是本派中名望极大的前辈高人,我可不敢吩咐。”她面向陶骥说话,突兀斜掠一步,以指代剑,刺向祁开腹部—— 祁开猝不及防,只觉双腕、双膝和丹田各有一股内力涌起,朝着袁岫指尖聚拢过去,转瞬即要穿破血肉,他急敛住内息,身躯却已失衡,摔跌在地;袁岫趁机再进一步,出指连封祁开几处穴道。 这一剑是袁岫钻研“挥月斩水”时创出的逸式,唤作“明月直入”,剑势简单快绝,所蕴含的剑劲却极精微;张、陶二人瞧得惊骇,陶骥抚掌赞叹,张织盯着袁岫手势,却忽道:“袁师侄,你怎么点了此人的哑穴?莫非是不想让我审问他?” 袁岫道:“我怕此人叫嚷起来,惊扰了魏副掌门休息。两位师叔也不妨回房歇息,我让沈越看守此人,等明天咱们再请魏副掌门定夺。” 张织却不甚相信,道:“袁师侄,你说这漏鱼武功高,想是识得此人;是了,刚才你自称也才追过来,怎么我在门外未瞧见你?” 陶骥也觉此事古怪,却没想到张织会径直问出,他劝解道:“想是袁副堂主身法极快,夜色又深,咱们一时漏过了眼,也是有的。” 袁岫一笑,道:“张师叔,你奉命护送魏副掌门,带了众多手下,却让漏鱼潜进了客栈,未免有些失职吧?” 张织摇头道:“我在客栈外围安排了不少人,若此人是从外面潜入,必瞒不过我。” 陶骥笑道:“袁副堂主有所不知,这人是早早就藏在了客栈里,先前我到后厨去给魏副掌门煮螃蟹时,曾见过他一面,我还当他是个厨子。” 张织傲然又道:“既然咱们擒住了此人,夜长梦多,我还是先行审问清楚,再将他就地正法。” 沈越从旁听着,愈发厌烦张织,又想到张织奉命护送魏濯,却在金陵失去了魏濯行踪,本应担当主责,今日见到魏濯却浑然无事般只是照常行礼,反倒是陶骥叩头请罪,暗忖:“这人如此不通情理,也不知柳奕为何……嗯,兴许柳奕恰是看中他这一点,才让他掌管律部刑罚。” 但听袁岫道:“既然张师叔执意如此,那就悉听尊便。” 张织面露微笑:“甚好。”迈步走近祁开。 沈越心念一动:“刚才袁姑娘封穴时似乎没太使力,祁兄又会橐籥刀经上‘流风过穴’的功夫……”眼见张织俯身解开祁开的哑穴,问道:“你姓甚名谁,师承何派?” 祁开道:“俺姓你爹!”双掌一翻,重重拍在张织胸腹间,张织脸色僵白,朝后栽倒,生死不知。祁开已瞅准沈越那口竹箱正放在床榻边,蹿过去抱起箱子,夺门而出,陶骥伸掌拦截,却被他猛力撞开。 沈越一惊,追出门去。 陶骥回身去看张织伤势,袁岫道:“陶师叔,你在此照看,我去追那人。”说着也疾掠出门。 来到客栈外,一群剑客正与祁开缠斗,袁岫低喝道:“你们速去客栈里,守护魏副掌门!” 剑客们见她来到,弃下祁开,纷纷涌入客栈;祁开趁机逃远,沈、袁紧追在后,镇子里外两百多剑客听见响动,渐次惊醒,都赶往客栈附近,三人走窄巷避过剑客们,来到镇外旷野。 月光下,祁开一路狂奔出二十多里,才缓步回身,沈越瞧他眼圈深重,脸上、身上沾了不少灶灰,颇显憔悴落魄,便道:“祁兄,你这两天一直躲在客栈后厨么?” 祁开打量袁、沈二人,眼珠转来转去,许久才道:“俺本要再回秣城找你,没想到你也到了镇上,俺就想着半夜来见你,谁知被那瘦高个撞见……” 沈越知那“瘦高个”便是张织,奇道:“祁兄为何要找我?” 祁开气冲冲道:“自打俺在破庙瞧了你那断剑,这几天怪梦做个没完,总也睡不踏实,白日里便想练练内功,也老被那剑上的纹路搅乱心思……俺寻思着,再仔细瞧瞧那断剑,瞧个明白,兴许便能不受这苦。” 沈越听得惊疑:自己修练那断剑上图纹数年,近日才做起怪梦,为何这祁开只瞧过一次断剑,还没瞧全,却也做起怪梦来?沉思一阵,要么是祁开武学天赋委实是高,乍见便将图纹参悟极深,要么便是祁开练的橐籥刀经与那图纹也有所关联。 祁开见沈越不说话,径自坐在地上,打开竹箱翻找起来,边找边说:“那另外半截断剑,你有没有,也给俺瞧瞧……” 他找了一阵,见箱中固然有些刀剑残片,却没那青铜断剑,不禁愣住:“你那剑呢,怎么换成了一堆破烂儿?” 沈越道:“这不是破烂儿,是我师父从前收集的……” 祁开怒道:“快拿剑来!你可把俺害惨了。” 沈越既听袁岫说了不能让魏濯瞧见断剑,便将剑埋藏在了秣城老君庙,并未携在身边,闻言叹道:“祁兄,我若让你瞧全了图纹,岂非害你陷得更深?我也是近日才知,那图纹修习下去极为凶险,若无高人指点,多半要丢掉性命。” 祁开皱眉不语,袁岫也道:“不错,你还是及早将那图纹忘了为妥。”她思忖片刻,又对沈越道:“你还记得魏副掌门教你的那个治伤法门么?” 沈越心中一动,对祁开解释几句,上前握住他脉门,如给无乐道人疗伤一般,渡过内息;过得半炷香,也不知是否有效,只觉祁开丹田里一股浑厚内劲反流回来,倒使自己内功增长不少。 与此同时,祁开精神一振,挣开沈越的手,笑道:“俺浑身松快多了,这法子多半有用!” 沈越道:“那就好。多亏袁姑娘提点。” “之前……”祁开瞧着两人,忽道,“之前你俩深更半夜,在同一个屋里做什么?” 沈越道:“我们是在聊天、说故事。” 祁开道:“你当俺是傻子?”他瞪了沈越一眼,挠头叹息,“也罢,总归是俺命苦。”跃起将竹箱还给沈越,拍拍屁股转身便走。 “且慢。”袁岫唤住祁开,“你就这样各处闯荡,很容易被捉住,我为你引荐个去处,你不妨前去京城宁相家中,宁重言见到你,必会照护。” 祁开摇头道:“袁姑娘,你骗过俺,俺不信你。先前你让俺去杀刘独羊,怎么你自己又来救他?” 沈越一惊,这才明白那夜自己放走祁开后,他为何不及早离开秣城,想是又遇见了袁岫,而后便在秣城潜藏下来,伺机袭杀刘独羊。 却听袁岫道:“我只是想借你来试探刘独羊的武功,并非真要杀他。若提前告知你实情,怕你留手,可就试探不准。” 祁开只是摇头,道:“总归是你骗俺。” “祁兄,”沈越劝道,“无论如何,袁姑娘让你去宁家,对你确是有益。” 祁开道:“你也骗过俺。”他大剌剌一笑,又道:“不过你后来又放了俺,倒还能信。都说京城热闹,俺便去见识一番,至于去不去宁家,到时再说。” 沈越点头道:“祁兄多保重。”说完将身上带的银两都赠与祁开。 祁开也不推辞,笑道:“俺以后便枕着银子睡觉,专做美梦。” 夜色静谧,两人目送祁开去远,沈越问道:“袁姑娘,你是想试探刘舻主是否练成了‘世外轻舟’?” 袁岫道:“不错。” “那他练成了没有?”沈越道。 “我也说不准。”袁岫沉吟道,“不过如今刘师叔已是咱们的同盟,以后也不用太提防他了。” 沈越暗凛,心想她既和刘独羊结盟,多半是更倾向他练成了,随即苦笑道:“袁姑娘,你说‘咱们’,可我还不知你究竟要做什么。” 袁岫瞥他一眼,道:“等一会儿告诉你。” 沈越疑惑道:“等一会儿?” “嗯,”袁岫理直气壮,“你故事还没讲完。” 沈越一怔,笑道:“好,那咱们便回客栈……” “你很着急回客栈么,”袁岫微微蹙眉,“回去定要被魏副掌门问话,不如在此多待一会儿。” 沈越道:“也好。”两人寻了一方干净青石坐下,月光照得野草生辉,远近都是窸窸窣窣的秋虫鸣叫,沈越想了想,道:“先前那故事不讲也罢,我便说说我和我师父的故事。” “这故事我曾对祁兄讲过,嗯,算来这几年为诱擒漏鱼,我已讲过许多次……” “既然这么多人听过,我倒有些不想听了。”袁岫轻笑道。 “但之前我每次讲时,或多或少都会掺进些自己捏造的事,今夜给袁姑娘讲,我便只讲真的。” 沈越瞧着月下幽幽起伏的秋草,慢慢讲叙起来。 “十岁那年,我因病独自住在越州的山里……” “那天师父上山采药,带我下山,我才知我家所在村落几天前来了一拨劫匪,我的爹爹、后母、幼弟俱被杀害……师父帮我埋葬了家人,为我治好了病,从此收我为徒。” “而后我随师父离开越州,乘船去峡州投奔师父的旧友常无改,不料在长江上遭遇了水匪。” “我们交不出一两银子的赎命钱,我本以为死到临头,忽听身旁箱子开合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师父打开竹箱,却见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卷沾染着斑斑血痕的绸缎。” “师父拿着绸缎径自走去了船头,原来他从那些水匪的交谈中听出他们是昔日‘龙王坞’一派的后人,那绸缎上却写有此派的武学秘笈……那水匪头目起初颇惊怒,看清绸缎上的字迹后面色大变,迎着风浪端详绸缎良久,最后却将绸缎还给了我师父,他说:‘眼下我等只会点儿粗浅拳脚,打家劫船已够用,左近州县的官差也捉不住我们,若练高了武功,引来鲸舟剑客,反而才是祸患。’ “那水匪听说我师父行走江湖收集各门派遗物,很是敬佩,对着我师父一揖,放我师徒俩上岸离去。到得峡州,师父不知常前辈诈死,在城中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不久被一位豪绅请去府上,那豪绅问明竹箱中有些刀谱剑谱的残页,答应了帮我们找寻常前辈,却强行扣下竹箱,将我们赶出府去,说:“你们且等消息吧。” “过得半个多月,师父上门索要竹箱,那豪绅倒也并非全不讲理,他已抄录好了秘笈残页,便将竹箱归还,道:‘我已探得清楚,常无改已被杀了。’他见师父有替友报仇之意,便又说:‘杀他的是鲸舟剑派,天下没人能给他报仇。’师父却说:‘我这徒儿的家人,上个月被越州的一伙匪徒所害,阁下能否为我徒儿报仇?’” “那豪绅细问几句,笑道:‘几个毛贼,容易对付。’果然没多久,他便派人送来了那些劫匪的头颅。” 袁岫听到这里,道:“原来你师父还记着你家人的仇。” 沈越叹道:“不错,不过我那时年幼,也未多想;当年我寻思师父既收集的有武功秘笈,我何不自己练起来,也就不必事事都求别人帮忙,师父却不允,我便趁他不注意时从箱中取出一两张秘笈残页,自己偷偷揣摩武功…… ” “我们在峡州待了半年之久,后来那豪绅日夜修练抄录去的武功,却被家丁出卖,鲸舟剑客找上门来,将他杀死,我们师徒俩便也逃离了峡州,师父叹道:‘你瞧如何,学武练功,没什么好处。’我说我练武功只为受欺时自保,平时绝不显露,师父却说:‘一旦练了武功,便会惹来争斗,越陷越深,永无止境。’” “我很不服气,此后仍是偷偷练武,被师父察觉,他也只是叹息不语。但那竹箱中并没有完整的内功心法,我练得一点拳脚皮毛,却也无甚大用,往后的数年里,我与师父仍是挨饿、遭冻,旁人的欺侮谩骂更不知经受了多少,师父宠辱不惊,有时自己鼻青脸肿,还不住安慰我……有时我们给人欺负得狠了,我真想能有个地方,让我去告发这一切,可是又能去哪里呢?” 沈越手抚竹箱,渐说渐快,袁岫默默听他讲出许多他们师徒俩的过往经历,仿佛瞧见了那一老一少在江湖风雨中奔波的身影,心想张近从不练武,只收集旧门派物事,沈越后来却练了不少五花八门的漏鱼武功,这对师徒看似颇不相同,但往深里想,却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她留意到沈越说故事时的神情语气,较平常说话时凝重沉郁得多,多半很像从前的张近。 “直到七年前,我和师父来到郓州,师父见我那几日练武愈勤,犹豫很久才对我说,他在秣城茶楼后院埋下的断剑上,似刻有一门内功图纹。” “我听后埋怨他:‘师父,你怎不早告诉我?’还与他争执了几句,当时是在野外的雪地上,我俩正在说话,便有一人来见师父,那人就是裘铁鹤……” 袁岫“啊”的一声,眸光微颤。沈越出神片刻,才继续道: “那天与师父争吵,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师父死后,我也背负起竹箱,才觉出这箱子沉重。当时我不懂师父,这几年接触漏鱼渐多,倒有些懂了。从前师父还有几个旧门派遗址未曾去过,我想着等我为师父报了仇,便去那些地方瞧瞧,兴许也能捡到些残留物件。” “我曾经问师父,等以后咱们走遍了每一处旧门派的所在,又该去哪里?师父说,‘那咱们就去更远处。’他说这些年他总觉得,远处有一条界限,也许是某一座山,某一道江河,又或许是某一个时日,只要迈过那条界限,便能瞧见那些昔日门派,那个热闹的江湖,还在那里。当时我想了很久,想不出那该是怎样的界限,现下我知道了,那个昔日的武林不在更远处。” 沈越说着,轻轻打开竹箱,“……而是在这箱子里。” 袁岫神色微动,静静瞧着那只竹箱,月色将箱壳与箱中的锈铁残铜都涂抹上一层细细的晶润的光。沈越从箱中拈出一块刻着“秋”字的铁牌。 “这字倒与眼下的景物相合。”袁岫道。 “正是。”沈越轻叹,“我师父少年时离开秣城,常说可惜未能收集到一件秣城当地门派的物事,前几天我在刘宅得了这令牌,也算了却师父一桩遗憾。” 他将箱中物件整理好,将令牌放回,站起身来;袁岫也随之起身,瞧着他小心翼翼地背起那只竹箱,和箱中收藏的那个旧日江湖。 两人并肩朝镇上走去,袁岫道:“我要做的事很难很难,第一步便是当上鲸舟剑派掌门。” 沈越一愕:“只第一步便这么难,那第二步呢?” 袁岫摇头道:“先做成第一步吧,兴许到时我的想法又变了。沈越,你愿意帮我么?” “我并非不愿,”沈越苦笑,“只是怕自己没那本事。” 袁岫笑道:“那咱们走着瞧吧。” 两人回到客栈,果然被魏濯召见;刘独羊、陶骥已在魏濯的房中,张织保住了性命,却是昏迷不醒。 袁岫禀道:“我和沈越一路追那漏鱼,终于在几十里外将他杀了。” 魏濯颔首道:“瞧张织的掌伤,那漏鱼应是橐籥刀谷传人,这倒古怪。” 沈越不解询问,魏濯慢悠悠道:“当年武林中,橐籥刀谷是对本派威胁最大的门派,故而灭去此派时,我下令将橐籥刀经收集焚毁,只留下一册,至今封存在庐山总堂的拾剑阁中,江湖上又怎会冒出此派的漏鱼?” 沈越一凛,想到祁开幼年从宁家失踪,后来坠崖不死,捡到刀谱、丹药,这些际遇像极了说书人爱讲的老套传奇,难道并非全是巧合?只听魏濯问道:“小子,怎么你出去一趟,修为似又涨了些?” 沈越心知是吸纳了祁开一些内力的缘故,讶声道:“啊、弟子也不清楚。” 魏濯瞧他一眼,摆手示意众人散去,道:“沈越,你今晚留在我房中睡觉,我须聆听你睡梦中的气息,才知该如何指点你剑术。” 沈越道声“遵命”,魏濯说完便端坐椅子上,双目半睁半阖,良久不动;沈越心说:“魏副掌门要听我气息,难道整夜不睡么……” 魏濯似猜到他心思,忽道:“不久我便能一直睡去,眼下少睡一两夜无妨。” 沈越吓了一跳,不知该说什么,便熄了灯烛,道:“弟子僭越了。”而后躺上床榻,魏濯始终不出声息,沈越忐忑一阵,也就沉沉睡去。 当夜,沈越怪梦频频,许是今天猝遇祁开的缘故,他做的每个梦都是以破庙中初识祁开起头,此后梦中的事情,却和真实情形不同: 有的梦里,他正和祁开在水井巷的屋里说话,严画疏破门而入,要杀死两人,幸得袁岫现身相救;有的梦里,他夜晚潜入县衙,想为阿虫寻回纸鸢,正撞见严画疏大开杀戒,刺死邹清远等官吏,却栽赃给他;有的梦里,任秋并未接受招安,而是率众闯来县衙抢夺秋芦刀谱,与徐捕头等人厮杀激烈;有的梦里,刘独羊展露极高武功,忽将袁岫重创;也有的梦里,祁开也和他、卓红、胡子亮联手,在刘宅将严画疏一举击杀……种种梦境,到最后却都是他被裘铁鹤制住,卷入神锋御史和五贼之间的混战,而后撞开魏濯,救下李舟吾。 翌日清晨,秋雨濛濛,沈越从梦中惊醒,只觉身心疲惫,如老去十岁。 他环顾屋里,不见魏濯,便起床出门;魏濯由袁岫搀扶着,面对着客栈中间的院落,正在檐下看雨。 那院子颇小,四四方方,如一块承接雨水的手帕,沈越乍醒之际瞧见雨落满院,愈觉天地狭窄,远不如梦中宽广。 魏濯招手让沈越走近,道:“说说昨夜的梦。” 沈越不便说出自己想杀裘、严二人,便简略答道:“弟子仍记得不甚清晰,总归梦到许多过去的事情,却又和往事不尽相同。”而后才感到周遭寂静,院子里也不见有人经过,似是得了魏濯吩咐。 “原来如此。”魏濯若有所思,“昨晚我听你心绪中不乏伤悲郁愤,看来你年纪轻轻,经历却是不少。” 袁岫道:“我看沈越的面容,倒像一夜没睡似的。” “是么,”魏濯呵呵一笑,目光却极肃重,“沈越,你还是再睡一觉,做个真正的好梦。睡吧,睡吧。”说着抬掌在沈越肩上一拍。 沈越肩膀温热,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停住,在雨中睡着了。 随即,袁岫也走入院中,静静为沈越撑伞。 梦境中,沈越回到了四年前初至秣城的时候,他站在芦江边,分明还未进城,却莫名地颇为熟悉此地,知道前边那门墙残缺、杂草溅生的老君庙里,每一处屋舍的模样,也数得清城中连成片的高高低低的店铺招牌,更笃定往北出城,则是一片荒山野地。 他诧惑地走在城中街巷,蓦然记起自己是要去茶楼掘出师父埋的断剑,便加紧步伐,来到茶楼后院,见一个眉目稚嫩的少年正微笑看过来,梦中他不知那人是少年时的师父,只觉得有些亲切。 那少年像是已在梦中等了他很久,当即将手中的断剑递出;沈越微怔,伸手接过断剑。 小院里,袁岫看见沈越的手指轻轻震动起来,周遭雨线一瞬逆乱。 四年前沈越是在盛夏来到秣城,那梦中的剑上却凝着深秋的露水,仿佛还停留在刚断的那一年。 沈越将两截断剑接续在一起,手指轻弹,时隔数十载,他听见剑刃从同一屏色泽沉静的山水画里,发出浩荡江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一章 :鲸鲵(上) 晨光如雨滴,从高低参差的枫叶间漏过,卓红脸上湿漉漉一片,他醒来时,冷竹、胡子亮都已睡醒,正瞧着他。 “卓兄,你哭了。”胡子亮哈哈一笑。 卓红抹了一把脸上,道:“是露水。”却想起昨夜似曾梦到不少幼年经历,暗道:“也许真是哭了。”环顾四下,润州城北秋色萧索,不远处还燃着昨夜生的篝火。 昨晚他与胡子亮刺杀严画疏不成,假作挟持冷竹,从陶骥、张织一众人的围攻中脱身,而后胡子亮便让两人暂歇,他自行飞奔去探严画疏行踪,半夜归来,却说严画疏已躲进了润州剑舻,让卓红随他再去刺杀。 卓红道:“此前严画疏追杀过我一次,如今我也追杀了他一次,我俩互不相欠,可不能再随你去。” 胡子亮又急又怒,却知单凭自己杀不了严画疏,冷竹也道:“听说润州剑舻有一百多剑客,不乏高手,硬闯绝非良策。” 胡子亮道:“我认得润州剑舻的舻主,到时我说卓红是我师弟,我俩进得剑舻,撞见严画疏,冷不丁便将他杀了。” 冷竹道:“哪有这么简单,胡师兄,我知你一心要为任秋报仇,可是……” 胡子亮认定此计可行,却不听她劝,自顾自寻思一会儿,对卓红道:“先前你说要帮沈越杀严画疏,也没杀成,你是不是还欠着他一次?待我找到沈越,让他和咱俩一起去,你总没话说吧?” “并非如此。”卓红不疾不徐道,“先前我是欠着袁姑娘一次,她让我去帮沈越,我才和你俩一道去杀严画疏,倘如今袁姑娘仍让我帮沈越,沈越也仍要去杀严画疏,我才与你们同去。” 胡子亮道:“好,那咱们便去找他俩,沈越一定愿意帮我。”他们三人离开秣城早了一日,也不知袁岫、沈越现在何处,便打算露宿野外,翌日再赶去秣城。 三人燃起篝火,卓红见冷竹抱膝坐着,久久出神,便道:“冷姑娘,你在担忧姜平么?” 冷竹轻轻摇头:“我该劝的话都已劝过,他既不听,便由他去吧。” “是。”卓红点点头,“我从小露宿得惯了,可是冷姑娘你……” 冷竹笑道:“露宿自是不如住店舒服,却省下了住店的钱,那也挺好。” 卓红又点头称是,他想再和冷竹多说几句,却想不到说什么,不久便倚靠枫树睡去。 当下醒来,他见冷竹、胡子亮坐在火堆旁,两人相隔颇远,瞧着有些生疏。经过昨日相处,他倒觉与两人熟稔了许多,道:“嗯,两位,你们……”却不知该怎么寒暄。 冷竹微笑道:“我们都睡得挺好。”胡子亮手里正把玩一片枫叶,大剌剌道:“你瞧这叶子,和你的名字一样,都是红的。” 卓红点头道:“从前我师父是在一片血泊里捡到了我,他见我身上沾满了血,整个人都是红的,就给我取名卓红……” 冷竹听得心中不忍,她以为卓红说的“师父”是李舟吾,蹙眉道:“你师父可真不会取名。” 卓红道:“这名字我起初也不喜欢,到后来——”正说着,忽听冷竹道:“啊,光顾着和你说话,竟忘了引见,这位齐师兄是从庐山……” 卓红一愣:“什么‘齐师兄’?”话音方落,突见在冷竹和胡子亮之间,那一大片空处里,竟缓缓浮现出一个灰衣人的瘦削轮廓,也坐在篝火旁,不知已坐了多久。 卓红悚然站直,那灰衣人也起身拱手,自言姓齐名耘,是鲸舟剑派总堂弟子,不久前经过野外,望见篝火,便来攀谈,没曾想竟遇见了同门。那人看向冷竹,问道:“这位卓兄弟,似乎并非本门中人?” 冷竹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此事说来话长。”语气有些慌乱,却是怕齐耘与卓红斗将起来。 齐耘道:“原来如此。”重又坐下,从行囊里取出一大包精致糕点,与三人分食。胡子亮连吃了几块,只觉比春雨茶楼的更美味许多,怕是皇宫御厨的手艺也不过如此,不禁啧啧称奇。 卓红心中警惕,只将糕点拿在手里,端详齐耘,见他年约三十,脸上肉落骨突,致使容色平静时也显得有些悲慨,又见他双手双脚俱都极长,暗忖:“此人挥舞起刀剑来,威势必然不小。方才他那藏形之术神乎其神,恐怕在鲸舟剑派总堂里也是极有数的高手。” 只听冷竹道:“齐师兄,你穿得这样单薄,不冷么?”卓红这才留意到齐耘只穿了一层单衣,宛如刚从深宅暖室之中走出。 齐耘微笑道:“我久未下山,一路乱走乱看,倒忘了时节。” 卓红道:“那你下山来,是所为何事?” 齐耘却笑笑不答,反问道:“我瞧卓兄弟身负武功,应是漏鱼无疑,既与我派门人交好,何妨归降我派,从此大家堂堂正正地做朋友,不是很好么?” 卓红一怔,只摇头不语,心想:“倘若沈越在此,定能设法套出此人的话来。” 冷竹奇道:“如今漏鱼还能归降么?”她知五十年前鲸舟剑派发难时,曾宣告武林各派,非降即灭,当年不愿归降的门派,其残余门徒此后都被视作漏鱼,一直受到鲸舟剑客追杀。 齐耘道:“依照旧有的门规,漏鱼即便束手就擒,也要被废去武功,关押到分堂,不过世上规矩没有永久不变的,本门的门规自也不例外。” 胡子亮皱眉道:“你这人,口气倒是挺大。” 齐耘笑道:“我这一路上,也已劝降了好几位漏鱼。不知卓兄弟意下如何?”冷竹也极盼望卓红能成为自己的同门,闻言眸光闪亮,瞧向卓红。 卓红仍是摇头:“我不愿入什么门派。”他注视着齐耘,忽而有些迷惑,“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是七年前,在郓州么……” 齐耘道:“是么?”他目光转动,落在卓红腰畔的黑鞘短剑上,忽然脸色一紧,嘴唇一瘪,随即竟呜呜咽咽地啼哭起来。 这一下卓、冷、胡三人都吓了一跳,卓红道:“齐兄,你这是怎么了?” 齐耘一边抬袖抹擦涕泪,一边叫道:“我害怕!我害怕!”神情语气竟如五六岁的孩童一般。 三人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眼见齐耘哭叫得真切,绝非伪装做戏,胡子亮惊道:“你、你犯什么癔病?” 冷竹亦是神色震惊:“这似乎是……是离魂症。” 本来齐耘身形瘦长,气概不凡,却又不住哭闹叫怕,尤为不伦不类,在滑稽中透出一股诡异。这时有几个清早赶路的客商经过野外,听见哭声,都张望过来,指指点点,三人手足无措,颇觉尴尬。 “齐师兄,”冷竹想了想,走近一步问道,“你是害怕什么?” 齐耘转头瞧瞧她:“姐姐,你年纪分明比我大,怎么叫我师兄?”语调仍稚气如幼童。 “这……”冷竹苦笑,转口道,“小弟弟,姐姐问你,你在怕什么?” 齐耘叫道:“我怕他的剑!”伸手指向卓红的佩剑。 冷竹温言道:“这不过是一把寻常短剑,没什么好怕的。”她示意卓红将剑递给齐耘,“不信你自己瞧。” 齐耘犹犹豫豫地接过短剑,拔剑瞧去,面色倏定,眼神中的恐惧一扫而空,颔首道:“好剑。”语气却已沉稳如初,仿佛那孩童忽地缩回他身躯深处去了。 “啊,”胡子亮愕道,“你好了?” 齐耘道:“我怎么了?”又看了一眼手里短剑,目露诧惑,似想不通这剑怎到了自己手里。 卓红道:“你难道自己不知?刚才你——”说到这里,心中突然生出极大恐怖,暗想:“此人神志不稳,我还是别再激他。”便住嘴不言。 冷竹似也是这般想法,接口道:“刚才齐师兄借了卓红的剑去,说想看一看。” 齐耘道:“原来如此。”当即归剑入鞘,将短剑递还;卓红随手接剑,插回腰间。 齐耘微笑道:“以卓兄弟的剑术天资,在我所识之人里,只有裘铁鹤、李舟吾等寥寥数人,不输于你。” “你认识的人倒不少。”胡子亮不甚相信,“你又没见卓红出剑,怎能瞧出他天资高低?” 齐耘道:“举手投足之间,自能显露。”沉吟又道,“刚才冷姑娘说要找寻袁岫,我倒也认得她,咱们不妨同行。” 冷竹道:“甚好。”卓红道:“难道齐兄也是在找袁姑娘么?” 齐耘道:“那倒也不是,不过能见见故交好友,也是好事。” 胡子亮嘀咕道:“袁岫傲气得很,我可没听说她有什么好朋友,怕不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 齐耘闻言一笑,也不着恼,几人就此向北行去;沿途遇到几拨逃荒的难民,齐耘都从行囊里取出些金银饰品,赠与难民。 三人瞧着齐耘上前与难民说话,冷竹钦佩道:“齐师兄如此慷慨仁善,世间少有。”但觉齐耘送的委实太多,又颇为心疼。 等到齐耘走回,冷竹问道:“朝廷不是有新政能帮助灾民么,为何还有这么多逃荒之人?” 齐耘轻叹:“本来依照新政,赶上荒年,朝廷可借钱粮给百姓,待来年丰收再讨还,但各地府县推行起来,却往往只借贷给不缺粮的富户,真正快饿死的,官吏们怕他们来年还不上,却不肯借。” 三人听后,均感错愕荒诞,无言以对。此后继续行路,又遇一拨衣衫褴褛的难民,许是触景生情,齐耘猝又变得如孩童般,那些难民正自感激拜谢,顿时不知所措。 冷竹赶忙过去解围,胡子亮望着齐耘,连连摇头:“卓兄,我从前说你是怪人,那可说错了,你还不算真正的古怪。” 卓红道:“彼此彼此。” 胡子亮道:“也不知他瞧没瞧过郎中。” 卓红想了想,道:“若他是常年患此怪病,周围必会有人对他说起;我想他是近日才如此,多半是练武功走火入魔。” 他说完心念一动,走近齐耘,低声道:“小、小弟弟,你下山来,是所为何事?” 齐耘神情天真,当即答道:“有个老头儿犯糊涂,打定主意要在临死前杀了我,我只好下山来先杀了他。” 卓红还待追问,齐耘却骤已恢复如常,转身去和冷竹一起劝慰难民。 行到黄昏,四人正在旷野间吃喝歇息,远处又有几个难民经过,齐耘立即起身快步走过去;胡子亮道:“我倒要瞧瞧,他到底带了多少金银。” 但见齐耘赠完金银,几个难民道谢离开,齐耘忽地拉住其中一个老者的臂膀,道:“老前辈,还请留步。” 三人一惊,掠至近旁,但见那老者一身黑衣,六十来岁,面色阴晦,只一双细目锋锐如电。 那老者道:“你认得老夫?” 齐耘点头道:“尊驾是‘独臂神刀’李前辈,正要赶赴润州参与‘暗河’的集会,将刀法传授出去。” “你如何能知老夫行踪?”那老者喝问中踏前半步,周身衣衫在秋风中翻动,只有左袖却紧贴在臂膀上。 “前几日劝降了一个段妄的手下。”齐耘语气从容。 三人这才明白齐耘一路上颇为留意难民,也并非全是慷慨善良的缘故。胡子亮嘟囔道:“这独臂神刀名头好威风,是从前哪一派的?” 冷竹道:“我听刘师叔说,这一脉和‘剑篱’一样,都是单传,每一代传人的绰号都是‘独臂神刀’……” 那老者环顾几人:“既知老夫名号,尔等该知今日死得不冤。” 胡子亮皱眉道:“你明明两条胳膊完好,为什么叫独臂神刀?” “老夫只有一条胳膊,”老者漠然道,“另一条是刀。” ——话音方落,诸人遽觉刀风割面,老者全身衣衫紧贴身躯,左袖剧烈翻飞起来,左手掌缘朝外,挥臂横扫,劲气将方圆数丈内的秋草尽数压低。 诸人情急中倒掠避让,唯独齐耘逆着劲风,身影一闪,来到老者身边,一霎风息草静。 齐耘右手搭住了老者左臂。 老者身躯微晃,赫然瞧见齐耘冲自己眨了眨眼,脸色极为纯真稚嫩,惊惑中便待发力挣脱,齐耘忽在他左臂上轻轻一捏,道: “老伯伯,你说谎,你这是胳膊,不是刀。” 语气认真,宛如无可挽回的判决,老者惨呼一声,臂上经络寸断,内功溃散,踉跄坐倒。 齐耘静立片刻,似被天边斜阳映回了神思,转身道:“咱们走吧。” 几人走出一阵,冷竹赞道:“齐师兄,原来你武功这么高。” 卓红问道:“齐兄,你怎不杀那老头儿?” 齐耘道:“他刀术已废,我又何必赶尽杀绝?” 卓红一怔,道:“你和别的鲸舟剑客,倒是不一样。”暗忖:“看来他要杀的老头儿,是另有其人。” 冷竹回望一眼,见那老者兀自坐在野草上,一动不动,宛若丢了魂魄,便道:“可是齐师兄也并未劝降那老者。” 齐耘道:“那人脾性固执,是绝难劝降的;我只希望,卓兄弟不是他那般固执之人。” “我不固执,”卓红道,“我只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 齐耘微愣,随即哈哈大笑。 当夜,诸人仍露宿荒野,齐耘从背囊里取出两瓶陈酒,与三人分饮,他酒量甚浅,不多时便脸色晕红,望着篝火闪动,忽而曼声吟道:“篱声新蟋蟀,草影老蜻蜓。静引闲机发,凉吹远思醒。不如醒来,不如醒来……” 他口说醒来,身躯一歪,却沉沉睡去。 秋夜清寒,卓红三人却过了好一会儿才睡着,夜里时而听见齐耘发出孩童般的呜咽,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可怖的梦。 翌日天蒙蒙亮,诸人被一阵细雨催醒,便继续行路,遥望见一处小集镇,镇外停驻了不少人马,看那些人的装束,正是鲸舟剑客。 齐耘笑道:“咱们到镇上瞧瞧。” 镇上客栈小院里,沈越从梦中乍醒,只觉宛如新生。 这一觉是他平生睡得最好的一觉,过往辛酸悲楚,仿佛都已从睡梦中透发出来,随风雨飘走;精气饱满,内息充盈,如日月光华般,几欲从指尖心头微微绽溢。 他惊喜中看见袁岫正为自己撑伞,道:“这如何敢当?”赶忙接过伞来,与袁岫的手一触,只觉她手指冰凉,显是在风雨中站立已久,不禁颇为感激。 袁岫失笑道:“你还要在雨里站着么?” 沈越“啊”的一声,与袁岫走回屋檐下,将伞收起,旋即想到魏濯那一下拍肩,施礼道:“多谢你老人家传功。” 魏濯摇头:“我并未传你功力,只是激发你自身之力而已。” 沈越疑惑暗忖:“我自身怎会有这般精纯的内劲?”他内功大进,心头雀跃,径自又运转起功法来。 “小子,不急练功,”魏濯看他一眼,淡淡道,“恐怕稍后将有大战,你还是先歇一歇。” 沈越愕道:“什么大战?”却见袁岫亦是神情惊讶。袁岫问道:“莫非客栈里外的剑客,不是你老人家遣走的?” 魏濯道:“自然不是。” 袁岫沉吟道:“我还道是你老人家怕人打扰沈越参悟剑境……”说话中神色渐渐凝重。——先前众剑客撤走时,她立时便已觉察,这自然更瞒不过魏濯,可是魏濯却始终不动声色,似乎早有预料。 沈越心思疾转:以魏濯的位份之高,谁能将护送他的剑客擅自调离?如今张织重伤昏迷,镇上两百多剑客都暂归陶骥统辖,而陶骥又属永州分堂……他脱口道:“难道……是佘象?” 魏濯微笑道:“单凭佘象,怕还没这么大的胆子。” 沈越与袁岫相视一眼,愈感周遭之静,风雨声空洞洞的迫人呼吸;但见魏濯忽然眯起眼,聆听片刻,叹道: “来了。” 与此同时,镇外的陶骥望见齐耘一行人,急步迎上前去,躬身道:“属下陶骥,参见嵇掌门。” 第十一章 :鲸鲵(中) 卓红三人见状惊异相顾:眼前这身患怪症、武功奇高的齐耘,原来就是鲸舟剑派掌门嵇云齐。 随后,冷竹、胡子亮亦躬身道:“参见掌门。” 嵇云齐微微颔首:“陶舻主,你照顾好冷姑娘和胡兄。”便朝镇上客栈方向走去。 胡子亮嘟囔道:“怪不得他口气恁大。”他刚跟上一步,便被陶骥拱手拦住,陶骥笑道:“胡师侄幸会,我从前听说过你。咱们还是在镇外稍待一会儿。”招手命人为胡子亮、冷竹送上热茶。 两人看着卓红随嵇云齐走远,冷竹神色担忧:“怎么嵇师兄不带同门,反而允许卓红跟随?”而后才想到:嵇云齐是陈樗的关门弟子,按辈分自己该称他师叔才是。 卓红一言不发,见街道两旁异常空寂,显得细雨声也重了许多,忽听嵇云齐道:“卓兄弟,你怎不留在镇外,却随我来?” 卓红道:“我一直在想,从前究竟在哪见过你,怎么也想不起来,跟着你,更容易想起。” “既然想不起来,不如不想。”嵇云齐不以为意。 卓红摇头道:“想不起来,我就不知我是不是欠了你,你是不是欠了我。那可不成。”说着心神微恍,喃喃道,“也许不是在郓州,而是更早的时候,在永州……” “卓兄弟不妨慢慢想。”嵇云齐略一静默,似也在回忆,“我本也想邀你同行。” “为了劝降我么,”卓红随口道,“昨日不是偶遇,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不错,”嵇云齐道,“你身负‘鸣石剑派’的武功,似乎还练成了‘剑篱’,天赋罕有。也只有你这样奇绝的天赋,猝然刺死了魏濯,传到江湖上,那些漏鱼才会信服,他们定会欢欣鼓舞,到处宣扬,是‘李舟吾的弟子’杀死了‘鲸舟剑派副掌门’……” 卓红一愕:“我为何要刺死魏濯?” 嵇云齐道:“鲸舟剑派几十年来追杀漏鱼,双方结怨已深,我若贸然说要招降他们,他们未必肯信,可是倘若一个杀死我派副掌门、与我派仇深似海的漏鱼,我派都愿意放下仇怨,招为同门,那些漏鱼自能深知我派招降之诚心。” 卓红道:“嵇掌门,我不是你的门徒,不会为你去杀魏濯。”心下却想:“我还欠着袁姑娘一次,他若命令袁姑娘让我去杀魏濯,我该如何是好……”又道:“几十年前,你们灭了漏鱼的门派,几十年后,你想招降,难道他们就愿意归降么?” 嵇云齐淡然道:“以前他们是没得选,如今是我给他们机会。” 卓红闻言打量嵇云齐一眼,道:“此前我还当你是真心尊重漏鱼,想要善待他们。” “没有人会真心尊重另一个人。”嵇云齐道,“人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是人,别人都是器物。” “你真这样想?”卓红皱眉。 嵇云齐一叹:“卓兄弟,即便你满心善念,又能拯救几条性命?若能招降漏鱼,从此免去许多厮杀,可是一桩大善举。——这也是我想出的第二个办法。” “那第一个办法呢?”卓红问道。 “第一个办法,是我很小的时候想的,”嵇云齐轻声道,“那时我想跪在每个人面前,哭诉哀求,求他们从此相爱相亲,不要再彼此伤害。卓兄弟,你说这两个办法,哪个更管用?” 他说完,转头看向卓红。 卓红一怔,眼瞧嵇云齐说得幼稚,可神情却极认真,并非是忽然犯了病,雨滴打在他的眼睫上,他双目仍瞬也不瞬,似乎在盼着卓红能给他一个答案,将他说服。 卓红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求我不欠他们,他们也不欠我。”不禁又想到沈越,心说倘若沈越在此,定有话语能反驳嵇云齐。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踏入客栈,穿过前堂,来到小院里,卓红乍见沈越,脱口道:“沈兄,我正想你呢。” 沈越讶道:“卓兄怎来了?”瞧了瞧嵇云齐,隐隐有些提防。 嵇云齐冲着袁岫点头微笑:“阿岫,好久不见。” 沈越听得刺耳,但见袁岫神色颇有些惊慌,施礼道:“见过嵇掌门。” 沈越一惊,旋即便觉眉间、心口、丹田处渐次一热,嵇云齐端详着沈越,神情微诧。 袁岫道:“启禀掌门,他是我新收的属下,名叫——” 嵇云齐似并不关心沈越的姓名,摇头道:“阿岫,你跟我说话,也这般见外了?” 袁岫眸光微颤,却没说什么。 嵇云齐也不再说话,注视着小院角落里的一片黄叶,宛如赏景一般,在细雨中悠然自若。 沈越心下暗奇:“怎么他也不和魏副掌门问候见礼?”转头瞧向魏濯,又是一怔,此刻魏濯的目光也落在院子角落:那片黄叶在地上积雨中打着旋儿,宛如一只急浪中失了桨舵的小舟。 沈越转回头来,骤见嵇云齐侧身抬掌,像是要挡住即将倾泻而来的雨线,又似被瞧不见的太阳耀痛了双目,不得不举手遮光,凝停在一个古怪的身势。 下一瞬,沈越眼前一黑,魏濯突兀在他身前显现,嵇云齐手臂缓缓收回,沈越心里咯噔一下,看见两人衣衫上比刹那前多了些深深的褶皱。几乎同时,小院的四面八方都响起闷重的撞击声,仿佛正有无形之人闪转激斗。 沈越不自禁再瞧院子角落,那片黄叶却已无影无踪。 “云齐,”魏濯缓缓道,“你也知你此举见不得人,才撤走剑客么。” “我只是不忍让他们目睹。”嵇云齐轻叹,“师叔从鲁州返回庐山,一路积蓄剑势,等你到得总堂,这千里一剑的气势已成,我怕也难以接下,总不能坐以待毙。” 魏濯道:“我那几个徒弟,终究看不住你,让你下得山来。” 沈越从旁听得惊凛,他早听闻嵇掌门继位以来一直在庐山闭关修剑,也曾疑惑为何魏濯只寄望自己传承门派绝学,倒像笃定嵇云齐练不成“世外轻舟”似的,今日才知,原来魏濯是对嵇云齐有了杀心。 “杀死师叔的那些弟子……”嵇云齐神情古怪,“是我第一次杀人。”他脸颊上的筋肉一跳,倏地嚎啕大哭。 袁岫、沈越均是初见嵇云齐怪病发作,眼觑他哭得委屈,泪汪汪的如被抢走玩具的孩童,都大觉骇异。 嵇云齐哭道:“师叔,请你将毕生功力都传给我,就此油尽灯枯而死。” 魏濯看着他,冷冷道:“你强修‘世外轻舟’不成,走火入魔,神思错乱,还有何资格再任掌门?” “师叔不肯答应么……”嵇云齐哭声渐弱,语气慢慢变得沉稳沧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语声中无可奈何地长大、老去,“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 他掌心一翻,踏前半步,沈越讶然瞧见,那片黄叶仍完好无损地夹在他指缝里,只是叶脉已变得淡红,风雨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魏濯打了个寒噤,肩膀微缩,像是突然禁不住秋寒了。 “师叔,我刚入门时,师父曾对我讲起你……”嵇云齐怅然叙道,“师叔所修的‘刻影之剑’,击败强敌无数,为本派立下许多功劳,师父称赞说,上古有神名曰‘磈氏’,主司反景,而师叔你,便是我鲸舟剑派的磈氏之神。” “当时我问师父,何为‘反景’,师父说,就是在日头西斜之时,将万物的影子拨转到正确的方向……后来我常常思忖这话,既知师叔的剑境重在‘拨转’二字,便不难想出破解之法。” “呵呵,”魏濯低低笑起,衣衫内传来肋骨断裂的细响,“凭你练的残缺错乱的第一式,只能趁我病重破我剑术,怕是杀不了我,否则我早已死去,也省了你用言语乱我心境。” 他慢慢说完这番话,身躯摇晃,却似气力无多,沈越略一犹豫,伸手搀扶住他。 “师叔非但病重,这一路积蓄的剑势似也极少,”嵇云齐瞟一眼沈越,叹道,“是用在了此人身上么,他的剑境倒是不低。” 沈越暗惊,看向魏濯,却见他漠无表情,只听嵇云齐继续道:“我所修心法,原来是残缺错乱么,昔年师父叮嘱我切莫修练第一式,我继位后,是师叔劝我迎难而上,为门派传承绝学,我信以为真,苦心钻研,那心法秘籍,是师叔亲手交给我的……” “陈师兄剑心通彻,天下无敌,可他只瞧出你天赋极高,却未看出你的反骨。”魏濯叹道,“师兄死后,我自不能坐视你对本派不利。” 嵇云齐摇头:“我从未想过要反本派。” 魏濯道:“你要与漏鱼化敌为友,继而大兴兵戈,与朝廷开战,你要反的,是陈师兄定好的规矩,是本派五十年来的安稳局面,这岂非正是反叛本派……我又岂能不除你?” 嵇云齐沉默片刻,只道:“师叔,你已经太老了。” 秋雨渐稀,沈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发剧烈,他本来只想跟魏濯学得藏形之法刺杀裘铁鹤,不料此际卷入鲸舟剑派正、副掌门之间的争斗,再想从中脱身,怕是极难;他心乱如麻,瞥向袁岫,见她神情游移不定,不复往日从容,回想自认得袁岫以来,她将事事都计划得妥当,但显然也未料到今日的变故。 沈越再看魏濯,见他仍是漠然伫立,似乎胸有成竹;沈越约莫能推想得出,刚才嵇云齐与魏濯已经两度交手,且是魏濯落了下风,依他想法,此刻魏濯实应及早退走才是: 魏濯身居副掌门数十载,在门派中威望极重,而嵇云齐的权威可说是来自陈樗,但陈樗毕竟已死,门派中见过嵇云齐模样之人都不多,不服他继位者更是大有人在;倘若魏濯退避到安全处,发出号令,恐怕鲁州、凉州两大分堂以及大半数的剑舻,都会响应。正因如此,嵇云齐既然发难,自也断不允魏濯从这小镇客栈逃离。况且眼下诸人身处永州分堂的地界,也不知佘象究竟参与了多少,是否布有后招。 转瞬雨歇,小院中掠过几下古怪的风啸,眼瞧两人似要第三次交手,沈越心弦紧绷,倏听客栈楼上吱呀一响,似是某间客房的门开了—— 诸人纷纷侧目,却见刘独羊打着哈欠踱进院子,笑道:“魏师叔,你老人家一定猜不到,我那房里——”他说到这里,似才看见嵇云齐,惊讶道:“嵇掌门?你、你怎么大驾亲至?”赶忙躬身长揖。 嵇云齐道:“刘师兄,不必多礼。” 沈越原以为刘独羊也随众剑客撤走,未曾想他竟是在房里睡觉,刘独羊似浑未觉察到院中弥漫的剑拔弩张之气,上前挽住嵇云齐的臂膀,甚是亲热:“师弟,你来得正好,快随我来——我那房里的墙壁上,竟然留有师尊的墨迹。魏师叔,你也快来瞧瞧。” 沈越心中微动:从前刘独羊提及陈樗时,都是称作“陈老掌门”,从未说成“师尊”。但见嵇云齐皱眉道:“竟有此事?” 魏濯亦有些惊异,沉吟道:“当年陈师兄从永州赶赴秣城,倒也确会路过此镇,多半是当时下榻时所留。” 诸人跟着刘独羊来到楼上客房,见房中本来贴墙放置的衣箱已被移开,刘独羊解释道:“昨夜我辗转难眠,总觉心神不宁,起来掌灯,瞥见衣箱旁的墙上竟有个字,便挪开箱子……” 沈越定睛看去,见墙上写着两行诗句,墨色几已尽褪,笔划却深嵌入墙: “小舟若凫雁,大舟若鲸鲵。开帆散长风,舒卷与云齐。” ——唐·李白 嵇云齐与魏濯看了诗句,久久不语,似都想到了陈樗生前的事。沈越细瞧那些笔划,恍惚间忘了眼前的危局,遥想昔年,陈樗一统武林在即,孤身歇宿在这无名小客栈的陋室里,也不知是何心情。从那往后的五十年,便是这四句诗横亘江湖,一直压在漏鱼的心头。 “这是陈师兄最喜欢的诗句。”魏濯叹道,“许多年前,陈师兄曾说,以后若遇到能承他衣钵的弟子,便给他取名‘云齐’。刘师侄,本来他也想将这名字给你的。” 刘独羊摇头笑道:“是我太不成器,辜负师尊期望。好在他老人家又遇到了嵇师弟。”他看看嵇云齐,乐呵呵又道:“嵇掌门,魏副掌门,你们一个是师尊的关门弟子,一个是他最为信重的师弟,本派有你两位携手坐镇,此后定然也是一帆风顺,安稳无忧。” 嵇、魏听后,却都不动声色。沈越见状暗忖:“刘舻主这一番打岔,若能让双方念在陈老掌门恩情上,就此罢斗,倒是极好。” 忽听嵇云齐道:“刘师兄,你至今仍在修习第一式么?” 刘独羊笑道:“我练不会,早就不练了。” “是么,”嵇云齐也笑了笑,“我倒觉得,在场几人里,数你修得精深。此前我也在猜测,你到何时才会现身见我。” “啊?嵇师弟说笑了。”刘独羊连连摆手。 “下山之前,我颁下了一条新门规,”嵇云齐道,“此后除掌门外,本派门徒禁止修练心舟七刻第一式。” 刘独羊一愕,赔笑道:“不练不练,我本来也不练了……” 沈越闻言疑惑:这第一式素来极少有人去练,禁不禁止,似乎区别不大,也不知嵇云齐此举是何用意。正自转念,忽见嵇云齐袍袖边缘微漾,沈越眼前一花,仿佛瞧见嵇云齐的右腕上生出千百只手掌,层叠如花瓣,其中一瓣轻轻绽落在刘独羊胸襟,便即消隐。 沈越眨了眨眼,嵇云齐的右手却又似纹丝未动;刘独羊遽然倒飞出屋,摔倒呕血不止。 嵇云齐本意是试探刘独羊功力,不料他竟全不抵御,不禁神情微惑,朝着刘独羊走去—— 沈越一凛,飞身挡在门口,嵇云齐继续迈步,两人肩膀稍触,嵇云齐已掠过他来到门外;一瞬间沈越感知到嵇云齐经络中的内息,只觉渊深磅礴,犹如黑沉沉的江海,骇然收劲,险些跌坐在地。 嵇云齐惊咦一声,回头看着沈越:刚才沈越的内息如一叶孤舟撞入他“手少阳三焦经”,分波破浪般消解他的内力,在经络中穿行片霎,竟伤损了他七处穴道。 嵇云齐继续走向刘独羊,忽道:“袁副堂主。”他换了称呼,语气肃重。 “属下在。”袁岫亦是神色严谨。 “他叫什么名字?”嵇云齐道。 “他……”袁岫随即醒悟,“他叫沈越。” “嗯,杀了他。” 第十一章 :鲸鲵(下) 沈越心弦顿紧,没想到嵇云齐竟会下此命令,张嘴欲语,胸腹里一阵翻腾,险些呕吐出来—— 刚才他与嵇云齐相撞虽只一刹,嵇云齐侵来的内劲却还蕴有数道余劲,在他经络中反复冲荡,他勉力压住内息,眼前阵阵模糊,思绪急闪:“袁姑娘说她要做鲸舟剑派掌门,而嵇云齐正当盛年,虽听说他俩交情不浅,难道嵇云齐还能让位给她?眼下嵇、魏两人起了冲突,她多半是要站在魏濯这边,趁机将嵇云齐除去,如此一来,魏濯本也病重将逝,门派中群龙无首,她才有可乘之机……” 一瞬间他又想到昨夜在镇外,月色清柔,他与袁岫并肩而行,袁岫侧头问他:“你愿意帮我么?”那时她的眸光也如月光般,飘落在他心上,让他莫名心生信任,甚至隐隐有些依赖;他心想:“袁姑娘素来待我极好,绝不会伤害我。” 他定下神来,内息也顺畅了许多,与袁岫对视一眼:袁岫神色极平静,拔剑在手,道声“遵命”,一剑刺向他心口。 沈越大惊,慌忙退避到门外,心中又激动又难过,险些绊倒自己,他本以为于情于理,袁岫都不会听从嵇云齐吩咐,颤声道:“袁姑娘,你——”却说不下去,又见嵇云齐俯身扣住了刘独羊脉门,问道:“它真不在你身上?” 沈越瞧得焦急,便要去助刘独羊,却被袁岫一剑迫开,只听刘独羊气息虚弱道:“什么‘它’,那是什么……” 嵇云齐道:“难道师兄不知,‘它’是活的……” 沈越一怔,不及细思,袁岫又一剑刺到,魏濯从旁瞧见剑势凌厉,沈越未必能躲过,当即闪身拂袖,挡偏了这一剑;同时间嵇云齐亦身影一晃,掠至魏濯背后站住。 魏濯也不回身,再度拂袖,替沈越接连挡下数剑,嵇云齐仍然站立不动,沈越惊急中却瞥见魏濯背上衣衫莫名裂开了几道口子,他知袁岫攻得越急,越利于嵇云齐借机袭杀魏濯,多半嵇云齐正是为此才让袁岫杀他,不禁暗暗盼望袁岫只是假意听命,手下容情。 两人再度对视一眼,袁岫冷笑道:“你倒会躲。”说着越刺越快,在沈越身上挑出两个血口,沈越危急中就地一滚,又避过袁岫削至胸前的一剑,随即爬起扭腰转跨,再躲开两剑,只觉眼前剑光霍霍,也不知还能再躲几下。 袁岫深吸一口气,似不耐烦,手腕一凝一递,剑尖直指沈越丹田,沈越先前曾见她使过此招,一举便制住了祁开,后来两人在镇外闲聊时,他还曾问过袁岫这一剑的名目,不料一夜过去,这一剑却用到了自己身上;回想过去数日里,袁岫面对自己时的笑语浅浅、目光盈盈,只觉恍如前世旧梦,他忽然动念:“袁姑娘此刻在想什么?”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唐·李白 沈越急退,同时只觉四肢与腹中突兀跳起一股内劲,涌向袁岫剑上,他赶忙收敛内息,却也因收劲过急而重重摔倒,心下懊恼郁结:自己明明已见过祁开应对此招时的情形,却仍重蹈覆辙。 袁岫提剑踏前半步,忽听“噔噔噔”的响动,却是卓红奔上楼来;沈越心知来了转机,暗自凝蓄内劲,此前在院中,他与卓红打过招呼之后,便见卓红痴痴惘惘地总是打量嵇云齐,像在回忆什么,后来嵇、魏交战起来,他心神紧绷,便不再留意卓红。 卓红却浑不看倒地的沈越,只盯着嵇云齐,颤声道:“我记起来了!你、你是我——” 袁岫似觉古怪,扭头看去,刹那间沈越疾蹿而起,出手如电,扭住了袁岫握剑的右手,袁岫当即回头。沈越怕她发劲挣脱,抢先摧运内劲,倏听她痛呼一声,自己却已将她腕骨扭断。 长剑坠地,两人第三次对视,沈越运指如飞,连点袁岫多处穴道,讶然见她眼神仍极平静,正低头看着右腕,沈越也随之瞧去,却见她雪白的腕上多了几个深红的指印,显出他刚才使力之剧。 沈越一言不发,觑见刘独羊已晕过去,嵇云齐与魏濯衣袖鼓舞,正自对峙,便待过去相助魏濯,忽然心口刺痛—— 袁岫如两人初见时那般,歪头瞧着他,蓦地伸出左手食指,在他心口上轻轻一推。 沈越踉跄退步,扶着墙壁慢慢软倒,呕出一口鲜血,心下雪亮:她在将橐籥刀经交给自己之前,也曾学过那“流风过穴”的法门。 袁岫弯腰,左手拾起长剑,沈越恍惚一笑,只觉她脊背的线条仍如初遇时一样,优美如一抹剑弧,倏然在他心上割过;身旁一阵疾风嘈乱,他又瞥见卓红手持红剑,一剑将魏濯的袍袖刺穿,挡护在嵇云齐身前。 他不明白卓红为何竟相助嵇云齐,只看得手脚冰凉,一霎气血岔乱,昏厥过去。 再醒来时,沈越发觉自己似乎仍躺在原处未动,只是周遭的客房、走廊和栏杆都已不见,只余一片深深浅浅的黑暗,围绕着他。他看见袁岫与嵇云齐站在一起,仿佛立足于虚空,正冷冷朝他看过来,随即,他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死了,心想:“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为师父报仇,不能走遍江湖,世间的一切都已和我无关,我也不能和袁姑娘……”想到袁岫,只觉胸口疼痛,不禁又纳闷起来:“我既死了,为何还能转念,还能觉出痛来?” 下一瞬,他睁开眼,霍然翻身坐起,却正身处野外,头顶上星月清朗,竟已入夜;身畔枫叶飘摇,魏濯倚靠树干坐着,双眼半阖,似睡非睡。 他默默望着远处夜色,许久才道:“我刚才梦见自己死了。” “这样的梦,”魏濯缓缓开口,“我做过几千次。” 沈越理了理衣衫,起身面向魏濯,揖道:“多谢你老人家相救。”心知魏濯带着他从那客栈脱身,必是极不容易。 魏濯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鲸舟剑派不能失传的绝学。” 沈越无言以对,瞥见地上有些湿漉漉的烧黑的枝条,应是近日有人在此生火歇息,便道:“你老人家稍待,我来生火。” 他折了些树枝,运内力烘干,燃起篝火,问道:“你老人家伤势如何?”火焰闪动中,他瞧见魏濯的眉毛头发都脱落了不少,愈显憔悴苍老。 魏濯淡淡道:“我平生遇到过四十八次刺杀,之前没死,这第四十九次,自也杀不死我。” 沈越点点头,又询问起客栈中的情形,魏濯道:“嵇云齐所练心法,是我给他的,我自有法子破解他的剑术,当时我本是在等待破敌之机,可惜那黑衣小子突然闯入……” 沈越道:“我也不知卓红为何要帮嵇云齐。” 魏濯道:“那小子会使‘鸣石剑派’的剑法,多半和佘象有关;昔年陈师兄也是经佘象推介,在永州收了嵇云齐为徒。” 沈越也曾擒住过鸣石剑派的漏鱼,学了些此派武功,他本以为卓红也是漏鱼,闻言道:“你老人家是说,佘堂主归降后,仍在偷偷传授鸣石剑派的武学?” 魏濯却不回答,寻思一会儿,道:“那小子是天生的剑客,天资可比你高多了。” 沈越不甚服气,却听魏濯道:“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你眼下的功力剑境,实已不比卓红、袁岫低,只是客栈中你和袁岫交手时,心中慌乱,处处拘束,十成武功里便连三四成都发挥不出。” 沈越道:“我不愿和她交手。” 魏濯道:“好在你这回伤得不重,下回可须慎重。” 沈越闻言心中轻松不少,道:“她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自不会真对我下重手。” “袁岫从来不会奉命行事。”魏濯慢慢道,“她只是权衡形势,觉得我斗不过嵇云齐。她出指时,我分出一缕袖劲,将她劲道化散了大半,否则你现下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沈越静默一会儿,道:“也许她是料到你老人家定会救我,才故作重手,以免嵇云齐起疑。”他说完见魏濯不搭理他,不禁有些心虚,忽而念及一事,脱口道—— “啊,我的行囊还在客栈!” 他想到落在客房里的竹箱,焦急不已。魏濯神情微惑,打量他道:“小子,你到这时,还在记挂行囊?” 沈越点头道:“不错,我那行囊可丢不得……”话未说完,却见魏濯呵呵笑起,似颇觉有趣。 沈越一愣,只听魏濯越笑越响,到后来简直是哈哈大笑,震得头顶上枫叶乱坠,沈越莫名其妙,但见魏濯笑得畅快,不知为何,也忍不住跟着笑起。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笑了许久,魏濯才摆摆手,怅然道:“老夫已经几十年没有这般笑过了。” 沈越道:“咱们这般笑法,可别引来嵇云齐的追兵。”随即想到:魏濯既会藏形之法,即便嵇云齐派人搜捕,怕也难以看见。果然便听魏濯道:“此前你昏睡时,已有一群剑客经过附近,那时我握住你脉门,激发出藏形术,他们便未走近。” 沈越道:“请你老人家将此法教我,若再遇危险,我也可以此自保,不必每次都让你老人家耗费内力。” “你很想学么,”魏濯瞧他一眼,道,“这法门练起来费时费力,你修习‘世外轻舟’既已入门,便该往更深处参详才是,不必耽误在这里。” 沈越盘算着该如何说服魏濯,又听魏濯道:“更何况,嵇云齐修的也是第一式,这法子瞒不过他,他若亲自追来,倒是麻烦。” 沈越心中一动:“幸好裘铁鹤自愿不修此式,否则即便我练成藏形术,也瞒不过他。”他问道:“嵇云齐对我和刘师叔下手,是因我俩都练了第一式么?” 魏濯叹道:“不错,他多半是信了那个谣言。” “什么谣言?”沈越不解。 “多年来,庐山总堂里流传着一个说法,”魏濯道,“说这‘世外轻舟’一式,在同一段时间里,只能有一个人练成。只要这个练成者不死,别人天赋再高,用功再勤,却也决然练不成。” 沈越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 “陈师兄曾说,‘心舟七刻’的根本要旨,在于‘无中生有’四字。”魏濯慢悠悠道,“这‘无’与大道接通,难言难说;这‘有’,便是指‘心舟七刻’的源头。有些人说,这源头正是‘世外轻舟’一式。” 沈越道:“万事万物都有源头,这也不奇怪。” “甚至有人猜测,这‘世外轻舟’不仅是心舟七刻的源头,也是天下所有剑术的源头,当年陈师兄修成此式,已攫剑道之源,余人再无可得。” 魏濯呵呵一笑,“类似玄虚妄语,还有不少,都不值一提。” “这谣言倒似也说得通。”沈越沉吟道,“陈老掌门在世时,确无第二人练成此式,如今他老人家辞世刚刚七年,此式修练艰难,故而暂也无人练成。”他想到刘独羊,又道,“或是已有人练成,却秘而不宣。” 魏濯道:“既是谣言,也不必费心思量。” 沈越点头称是,心头却倏忽闪过嵇云齐的话语:“它是活的……” 眼前仿佛瞧见那式“世外轻舟”如同一只野兽,藏匿在深林,一个个修习者在林中奔走徘徊,谁先捕获那野兽,它便从此认谁为主,直到其死去…… “小子,”沈越忽听魏濯道,“你摒除杂念,打坐运功一周天,而后我便指点你的功法。” “多谢你老人家。”沈越犹豫片刻,又道,“咱们还是莫在此间停留,不如及早赶路,途中我再聆听你老人家教诲。” “那么依你看来,”魏濯淡漠一笑,“咱们该去往何处?” 沈越道:“要我说,咱们该往北过江,去到鲁州分堂的地界,譬如说楚州剑舻,到那里你老人家便可派出剑客,传令四方……” 魏濯摇头道:“不往北。咱们去润州。” 沈越讶道:“可是润州剑舻仍属佘象统管……” 魏濯道:“嵇云齐必会在北边设伏。润州的郑舻主素来与佘象不合,多半不会听他吩咐。” 沈越道:“那便去润州。既然如此,咱们当务之急,便是赶在嵇云齐觉察前,先进到润州城里,再设法探明剑舻中的情形。” 魏濯摇头道:“我已时日无多,指点你的功法,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沈越心下一酸,此前他对魏濯颇为提防,时而想到魏濯在风雨中刺袭李舟吾的那一霎,虽知魏濯病重,却也并未往心里去,仿佛直到此刻才刚刚明白:眼前这老者已经命不久矣。 魏濯又道:“也许我所料不准,润州剑舻中也已设下埋伏,或许佘象本人就在剑舻中,等着咱们自投罗网。——这一路凶险得很,若遇危急,我会先助你逃离。” 沈越看着魏濯,刚要说话,却见魏濯轻轻摇头,似乎在说:我并非为你,你也不必多言。 随后,沈越便打坐运功,魏濯将手搭在沈越脉门,闭目沉思;过得半炷香,魏濯神色惊异,道:“这第一式的心法字句极晦涩,每个修习者悟出的内息循行之法,根据各人天资心性,均有差别;方才你运转的功法,比我所悟要繁复细致得多,其中似乎大有深意,真不简单。” “想来是你的心性与此式契合,才能参悟出来,后生可畏。”魏濯又寻思一阵,颔首赞叹。 沈越暗道惭愧,他只是依照断剑上的图纹修练,并未参悟出什么功法,问道:“原来心性与武功,也关联很深么?” 魏濯道:“自然,比如一个暴戾冷酷之人,即便聪明绝顶,去修习金鹿寺的佛门武功,心无慈悲,也难以练到极高境界。” 沈越道:“原来如此。”却想到段妄哈哈怪笑的狂放模样,心说:“段前辈武功极高,瞧着似也不像慈悲之人……” 魏濯又举了一些例子,沈越钦佩道:“你老人家对漏鱼武功,所知也如此渊深。” 魏濯道:“年轻时各门各派的人,也都杀过一些。是了,你也练过不少漏鱼武功,听袁丫头说,她本打算派你混入‘暗河’,骗取信任,继而探明他们的联络之法、聚会之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越一怔,苦笑不语,又听魏濯问道:“那些漏鱼武功,可说是没什么用处,你为何要练?” 沈越道:“为什么一定要练有用的,我就喜欢练没用的。” 魏濯呵呵一笑:“你的心性果然近似陈师兄。他也总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嗯,要说嵇云齐的天赋,那是远高过你,他练的是错漏的心法,武功增长却也快过你不少。可是‘世外轻舟’一式,能不能练成,终究还是要看心性。” 他顿了顿,继续道:“刚才你运转功法,内息从十二正经、十五络脉以及奇经八脉中渐次流过,终是太慢,自今日起,你便先只练一条经脉……不妨就从‘手太阳小肠经’练起,练上一个月。” “这是为何?”沈越奇道。 “修练这第一式功法的关窍,”魏濯微笑道,“其实便藏在那客栈墙壁上的诗句中。” 沈越默默回想那四句诗,只听魏濯道:“你可知那诗句中的‘鲸鲵’是何意?海中有巨鱼,雄曰鲸,雌曰鲵,这‘雌雄’对应到人身经络中,便是阳经与阴经。此前我曾对你说,‘世外轻舟’有‘梦息’之效……” “是,”沈越接口道,“你老人家说,此式会在梦中自行运转,功力增长远快过寻常内功。” “不错,你白日里将丹田内息导引至‘手太阳小肠经’,在此经的诸穴道中往复循行,此经脉中阳气渐盛,便如将水引聚到了高处,到夜里水往低处急流而下,你的内息会在睡梦中自行流入与‘手太阳小肠经’相对的‘手太阴肺经’,不断循行……如此一日夜过去,你这两条经脉阴阳互济,都进益极多。” “等练满一月,你便可转练‘手阳明大肠经’,梦中便能自行修练‘手厥阴心包经’;再过一月,自然便是‘手少阳三焦经’与‘手少阴心经’……等你练完手经,便可练足经,等到手足六对经脉都练完,六个月过去,你的内功境界必已焕然一新。” “而后,你再继续修练奇经八脉,也是分为四对,督脉主阳,任脉主阴,应不难练,到了冲脉与带脉,却须万分留神……” 篝火晃动,沈越全神贯注,不时询问几句,魏濯不疾不徐地解答,两人衣衫上都沾了不少泥泞,瞧着很是狼狈;路人远远经过,均想不到这两人谈论参详的,却是天下至高的武学。 又过良久,魏濯才尽数讲解完,道:“小子,你先试练‘手太阳小肠经’至子时,看看有无异状。” 夜色渐深,客房中烛火幽微,袁岫坐在床边,忽听见敲门声,却是嵇云齐来到。 “阿岫,有劳你照看刘师兄。你手上伤势如何?”嵇云齐瞧一眼床上,刘独羊兀自晕迷不醒。 “嵇掌门言重了,我的伤势无碍。”袁岫站起身来,神色宁静,“掌门找我有事?” 嵇云齐叹道:“今早我误会了刘师兄,将他打伤,夜里难眠,便想来瞧瞧他是否苏醒,我须当面向他致歉。” 袁岫点头道:“待他醒来,我便知会掌门。” “你今日愿意帮我,我很高兴。”嵇云齐的目光落在墙壁的诗句上,轻声道,“阿岫,你说魏师叔会去哪里?” 袁岫道:“多半会北去楚州或泗州。” “不,”嵇云齐摇头,“他会去润州。” 袁岫想了想,道:“那也不无可能。掌门既有此预料,想是已在润州设伏?” “没有。”嵇云齐道。 “为何没有?”袁岫神色疑惑。 “等师叔到得润州,”嵇云齐兀自瞧着那四句诗,若有所思,“他必会派人召集各地剑客,说我叛师背门,已不堪再任掌门,要将我诛杀。” “到时内乱一起,”袁岫沉吟道,“且不说裘师叔、岑师叔他们将会如何抉择,只怕柳、周两位堂主,都会听从魏副掌门之令。” 嵇云齐微微一笑:“不止如此,朝堂上宁重言力推新政、左迟整顿磨砺天笈军,他两人等着鲸舟剑派大乱,也等了许多年了吧……” 袁岫一凛,端详嵇云齐,见他伸出手指,轻轻描摹着墙上字迹,神情悠然。袁岫留意到他抬臂时似有些滞涩,想到今早他与沈越肩头相撞,心念微动:“难道沈越竟伤他不轻?”只听他道:“这鲸鲵二字,一雄一雌,阴阳相谐,才能合于大道,咱们习武之人,也是如此。” 袁岫不知他为何忽出此言,道:“掌门所言极是。”忽见他转过头来,问道:“阿岫,你我是患难之交,相知极深,你可愿嫁给我么?” ——烛火噼啪一跳,窗外隐约传来打更声,却已至子时。 枫树下,沈越收功站起,与魏濯交谈几句,两人就此向南行去,月光如镜,无穷无尽地散碎在莽莽荒野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二章 :红(上) 又一次,从黑夜中坐起,脑海里剑光纵横。 卓红揉了揉眼,任凭霍霍剑风在脑中飞旋萦徊,他没有急于去点燃灯烛,独坐在黑漆漆的客房里。 不点灯时,屋子是无限大的。他听着那些剑风从他身体中流泻出来,拂过屋内的桌、椅、窗、柜,如同秋风吹过广袤的山峦江河。他像小时候一样,静静沉浸在遐想中,随风飘荡万里,才重新觉出薄褥之下,床板硬邦邦的硌着他的臀骨。 每一根骨头,都是一柄剑。他从前数过,一个人身体中,约莫有二百多柄剑,他一跃下床,牵动周身筋骨内息,宛如刺出无数剑,顺势抬手,无形的剑锋从他指尖探出,屋里“嗤”的一响。 烛台亮起,一点喜悦从他心头生出。他从前试过不少次,都没能以指风点燃烛火,没想到今夜偶然一试,竟然成了。 每次见到火焰亮起,他都不免怦然心动,只觉犹如梦幻。他总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感到惊奇,为此招惹过不少嘲笑,渐渐的他便不再对人讲起。 他看着暗室内的烛台,心想:“无中生有,黑暗中生出火光,剑法也该是如此。” 从小到大,他没有刻意苦练过剑法,大多时候,他只是不经意间想想,随手比划几下。他觉得剑法并不难,因为不需要计算。难的是人情人心。 他听见走廊里隐约有脚步声,便也出了门,恰撞见冷竹从他的房门前经过,倒像他掐算好了似的,他顿觉窘迫,道:“冷姑娘,怎么是你。” 冷竹瞧见他,也是一讶:“你本以为是谁?” 卓红道:“我、我本也盼着是你。” 冷竹脸颊微红,左右张望一眼:“卓公子,请借一步说话。”两人来到小院中,冷竹轻叹道:“刘师叔重伤一直未醒,也不知能否挺过这一关,我刚才本想去接替袁副堂主照看师叔,却听见嵇掌门也在那房中,似乎……似乎和袁副堂主起了争执。” 卓红道:“是么。” 冷竹见他呆呆瞧着自己,似没听进心里去,便又问道:“万一他俩闹得僵了,动起手来,不知你会帮谁?” 卓红道:“我还欠着袁姑娘一次,但还欠‘师哥’三次……” “白日里我便好奇,”冷竹忍不住截口道,“你本非我派弟子,为何跟嵇掌门来了这客栈后,便突然说他是你师哥?” 卓红道:“我在永州一个戏班子里长大,打小便认得他,我们戏班里的几个小孩儿,都叫他‘师哥’。后来不知怎的,我把他忘了……”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困惑。 冷竹道:“既然你欠嵇掌门更多,那想必是会帮他了。” “那也不是。”卓红道,“我若先帮他去打袁姑娘,万一打死了,我就没法再还袁姑娘这一次。我会先帮袁姑娘,下次再帮师哥。” 冷竹一怔:“……原来你是这般算法。那你不担心你师哥的安危么?” 卓红道:“我和袁姑娘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冷竹闻言似是松了口气,卓红瞧在眼里,问道:“冷姑娘,你很喜欢我师哥么?” 冷竹当即点头:“他是我派掌门,本事那样大,又那般慷慨大方,谁不钦佩喜欢?” 白日里她到客栈到得晚,不知沈越、魏濯之事,卓红得了嵇云齐吩咐,也不便告知,犹豫一会儿,只道:“我、我若有银两,也会送给那些灾民。” 冷竹抿嘴轻笑:“是是是,我知道,你嫌银两坠着你,都给了我。”随即又道,“白天我听说你答应了嵇掌门,愿意从此加入我派,我很为你高兴。以后你可要叫我师姐啦。” 卓红道:“我本来欠他四次,答应他后,便还剩三次。” “嗯,”冷竹看他闷闷不乐,便转口道,“你在戏班里长大,一定会唱戏了?” “我不会。”卓红摇头道,“唱戏时,我是在旁边吹笛子,师哥打板鼓,当时……” “当时嵇云齐只是在永州一家戏班里打鼓——” 正午的旷野间,魏濯与沈越边走边谈,阳光下秋草招摇,如一丛丛泛黄的剑刃,“正赶上陈师兄来到永州,佘象设宴迎接,宴上安排了戏班,陈师兄见那打鼓的少年根骨奇绝,一时动念,竟收为关门弟子。” 两人在凌晨时避过了几批嵇云齐派出的追兵,行至晌午,已经许久未见到鲸舟剑客,沈越心绪渐松:“嵇云齐定没料到我们会去润州,将大多人马都遣去了北边。” 他对嵇云齐的过往并不在意,听着魏濯感叹了几句,不禁插口道:“不知袁姑娘是何出身,你老人家可也知晓?” “袁丫头么……”魏濯道,“她是京城人士,她爹本是正三品的大官,卷入党争,被构陷下狱屈死,那时她年纪尚幼,赶上家道败落,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才拜入咱们门派。” “她经过家中变故,尤为渴慕权势,为此花费了许多心思,也是挺不容易。” 魏濯叹了口气,就地坐下歇息。 “原来如此。”沈越轻声应了一句,回想这半日,魏濯歇息得愈发频繁,似乎气力衰减颇多,暗忖:“我与嵇云齐不过短促相撞,他那内力中的后劲便极难捱,魏副掌门毕竟年老病重,与他数度交手,恐怕伤损不小。” 随即,魏濯让沈越也坐下行功,又指点了沈越半晌,沈越见魏濯脸容疲惫,便道:“你老人家再歇一会儿,我去寻些吃食。” 沈越行囊失落在那镇上,随身只带了点儿碎银,他走出半里路,来到官道旁,想向路人买些干粮,经过了两拨人却都是逃荒的难民,不禁心下烦郁:“这新政有什么用,遍处是挨饿的百姓。” 又等了一阵,却听见从他的来路上传来一阵喧哗,不禁一惊,回望去,七八个鲸舟剑客纵马而近,腰间玉佩被日头映出温润的水光,却都是登舟弟子。 沈越心知他们多半是从魏濯附近驰过,却因魏濯能藏敛气机而未察觉,他倏想:“我何不也运功试试,没准儿那断剑上的图纹,本身也有藏形之效……” 他当即双膝弯曲,一振肩膀,内劲灌注到四肢,从各处穴道缓缓迫发出来,笼罩周遭;顷刻间,那群剑客从他身畔打马而过,却都神情焦灼,无人侧头瞧他。 “我、我真练成了!”沈越心中惊喜,忽又见那群人在前方官道上勒马,左右张望,一人道:“也不知她是往哪边去了。”另一人道:“咱们回去问问那扎马步的憨子。” 沈越闻言顿时泄气,收功站直,眼瞧着那些剑客调转马头回来,为首一人见沈越满身污泥,皱眉道:“小子,你可曾见到一名红衣女子骑马经过?” 沈越暗凛:“难道是袁姑娘?这些人似乎并非嵇云齐手下。”他摆出一副茫然脸色,连连摇头,又取出碎银,向那人讨买干粮。 那人见状对同伴道:“也罢,咱们先回润州。”说完从行囊里取出一束肉干、几块饭团,丢给沈越,“傻小子,你别老杵在路边,小心叫马撞死。”却也没要他的银钱。 沈越看着这几人纵马驰远,便也转身归返;没走几步,惊见一骑遥遥而来,马鞍上坐的依稀正是个红衣人。 不知为何,沈越手足一阵虚软,他站定等候,待那人驰近,却见并非袁岫,赫然竟是五贼中的“桃花剑鬼”骆明歌。 “小弟弟,”骆明歌笑盈盈地勒缓了马,“你怎一个人在此?” 她说完见沈越只是惘然站着,不禁蹙眉道:“怎么,我换了身衣裙,你就不认得我了?” 沈越拱手道:“见过骆前辈。”心知骆明歌是设法绕到了那些剑客之后,难怪他们追不见她。 骆明歌微笑道:“瞧你脏兮兮的,你那位模样很美的袁姑娘呢,她不要你了?” 沈越佯作未闻,瞥见马背上还驮着一具尸体,便询问起来,骆明歌道:“这人是‘独臂神刀’李剽鹰。” 沈越一惊,他曾听师父讲过,这“独臂神刀”一脉单传,刀术是极凌厉的,问道:“是谁杀了他?” 骆明歌摇了摇头,道:“他是被人废了臂膀,而后自尽身亡。”随口解释了几句,说这李剽鹰本是要去参加润州的“暗河”集会,却迟迟未进城,她受段妄之托,出城来接应,不想却在野外找见了尸身。 “如此说来,”沈越沉吟道,“段前辈也在润州城中?” 骆明歌道:“我出城时他还在,眼下在不在,我可不知道。”沈越又打听李舟吾的行踪,骆明歌一笑:“不知魏濯、袁岫现在何处?小弟弟,你现下是鲸舟剑派的人,你若不肯答我,我自也不能答你。” 沈越默然。骆明歌端详他片刻,道:“小弟弟,你虽与李舟吾交好,可也不能总是脚踩两条船,你好好想清楚吧。”言毕催马离去。 沈越暗叹一声,回到魏濯身边,道:“刚才遇见几个同门,应是润州剑舻弟子,他们言语中并未提及佘象。” 魏濯点了点头,沈越递上肉干饭团,魏濯却无食欲,等沈越吃过,两人便继续行路。 到黄昏,两人进了润州城,沈越道:“我先去剑舻探探虚实,再来接你老人家。”他本心不愿卷入嵇、魏之争,只是自己已然在练“世外轻舟”,倘若嵇云齐真信了那谣言,势要除去自己,即便以后自己报完了仇,也极难甩脱这一祸患,自然还是魏濯取胜,于自己最为有利。 魏濯想了想,却道:“那也不必。若真是佘象亲自布下埋伏,你也瞧不出来。” 两人径自走向城西,一路地势渐高,润州剑舻便坐落在最高处,却是一座竹木环绕的清静山庄,占地极广,从山庄门口张望城中,街巷景色尽收眼底。 守门的剑客听明两人身份,脸色煞白,忙去通报,不多时舻主郑昭麟率众迎出门来,对魏濯叩头施礼。 午时沈越遇见的那几个剑客也在众人之中,眼觑沈越搀扶魏濯步入庭院,惊得合不拢嘴。 沈越环顾庭院幽深,也不知有几重几进,这剑舻似比秣城县衙还大,走了许久才在一处厅堂坐下,郑昭麟唤来许多仆从,伺候两人梳洗更衣,又将两人请去剑舻正堂落座。 魏濯呷了一口热茶,让沈越叙出嵇云齐的悖逆之举,郑昭麟神情震惊,当即道:“润州剑舻一百八十九名剑客,愿为你老人家赴汤蹈火,只请你老人家下令。” 魏濯颔首道:“‘麟之为灵,昭昭也。’你是忠直之人,我素来知道。” 郑昭麟躬身拜道:“承蒙你老人家信任。”等候良久,却不见魏濯下令,他犹豫一阵,请示道:“是否让属下挑选一些精干弟子,快马北上,到各处分堂、剑舻传讯?你老人家若觉不稳妥,属下愿亲持你老人家书信,赶赴鲁州。” 魏濯道:“此事不急。” 郑昭麟一愣,沈越心下亦觉奇怪,眼瞧魏濯慢悠悠喝茶,郑昭麟又道:“万一、万一敌人突然大举来犯,虽有我等效死,但你老人家万金贵体,闪失不得,可要属下为你老人家暂找个隐蔽处歇息?” 魏濯道:“也不必。” 郑昭麟忧急不解,正要再劝,一名剑客来到他身旁耳语几句,郑昭麟禀道:“鲁州的严画疏严副堂主,这几日正在剑舻中养伤,他听说你老人家来到,想来请安,你老人家可要见他?” 魏濯道:“让他过来吧。” 少顷,严画疏独自进得堂中,对着魏濯躬身一揖,魏濯道:“坐吧。” 严画疏神色从容地谢过,又对着沈越微微一笑。 沈越漠然不语,见严画疏落座时腰脊似有不便,脖颈上还有两道结疤的剑痕,暗忖:“看来此前胡师兄与卓红差一点便杀了他。”又想到姜平,却不知他是否也在剑舻。 魏濯瞟了两人一眼,道:“画疏,你和沈越有过节?” “自然没有,”严画疏笑道,“之前我们两个在秣城江边偶遇,相谈甚欢。” 沈越一怔:这话是他初见严画疏那夜在破庙说过的,没想到严画疏记得清楚。又听魏濯道:“如此甚好。” 随后,严画疏听说了嵇云齐之事,神情中却也并不惊讶,只是似有所思。沈越心想:“以此人脾性,心里定是在说‘有趣’。” 但见严画疏起身揖道:“有你老人家做主,万事无忧。有什么需我去办,你老人家只管吩咐。” 魏濯摆摆手道:“很好,你们且退下,我要指点沈越的武功。” 严画疏与郑昭麟对望一眼,都有些迷惑,却也均道:“属下遵命。” 当夜,沈越住进剑舻中一间极轩敞的卧房,房中诸般器具精美,床褥暄软舒适,他却久久难眠。 夜半,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沈越心里咯噔一下,一瞬间他想:“是袁姑娘来找我说故事。”自己却也觉得几无可能,匆匆起床开门: 一人手提灯笼站在门外,面容白皙俊美,却是严画疏。 沈越冷眼看着严画疏踱入房中,道:“严副堂主深夜何事?” 严画疏泰然自若地环顾房间,转回身来,道:“沈师弟,其实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那日在刘宅,你伙同胡子亮、卓红竟要杀我,我倒真是吃惊:你怎么对我有如此深的恨意?” “不错,”沈越笑笑,“严副堂主不过曾用‘雷刺’杀我而已,我确不该恨你。” “正是如此,”严画疏肃然点头,“总不能因为我要杀你,你就要杀我吧?那你可太不讲道理。我杀你时,不过随手杀一杀,心里可并不恨你。” 沈越淡淡道:“言之有理。严副堂主若无别事,我可要睡觉了。” 严画疏莞尔道:“如今天赐良机,我来找你,是想与你联手做成一件大事。”说着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颐,瞧着沈越。 “什么大事?”沈越皱眉。 严画疏静默一阵,却反问道:“魏副掌门伤势不轻,是么?” 第十二章 :红(中) 沈越道:“我倒不知魏副掌门受伤了,你若好奇,不妨自己去问他老人家。” 严画疏见他神情淡漠,也辨不出此言虚实,转口道:“无论如何,魏副掌门也是病重,嵇掌门既下得山来,自是胸有成竹……” 沈越皱眉道:“原来你想转而投靠嵇云齐。” 严画疏慢条斯理道:“嵇掌门执掌本派,地位最尊,咱们听命于他是天经地义,也谈不上投靠。”说着语声渐低,“也不知怎么,你竟能得魏副掌门青睐,多半是他病得糊涂了,我瞧他对你似乎不加防备,只要你……” 沈越暗惊,道:“你想谋害魏副掌门,向嵇云齐邀功?” “你这可说错了,”严画疏摇头道,“不是我,是你我二人。咱们也并非要谋害谁,只是顺应大势,一起为门派出一份力。” 沈越冷笑:“我自不会与你同谋。姓严的,你不怕我明日禀告魏副掌门,治你的罪?” 严画疏微笑道:“我不过深夜难眠,找你说几句闲话,你若犯傻去诬告我,他老人家可未必肯信。” 沈越沉默一阵,问道:“姜平在哪儿?”他回房歇息前,曾向郑昭麟打听,得知严画疏是独自来到剑舻,未见其属下。 严画疏恍若未闻,又道:“沈越,我知你对我怀恨在心,可别因此错失良机,到头来连性命也保不住……” 沈越道:“姜平在哪儿?” 严画疏笑道:“我如何调遣自己的手下,似乎不必报与你知。” 沈越点点头:“别的事,严副堂主也不必报与我,就请回吧。” 严画疏轻叹起身:“沈师弟不肯与我联手,我也只好告辞。”走过沈越身旁时,随手在沈越臂膀上一拍,一瞬间沈越骤觉一股锐劲钻进“曲池穴”,沿手阳明小肠经游走—— “这是……‘雷刺’!”沈越立即醒悟,同时却也清晰觉察到,相对于昨日撞入他肩头的嵇云齐的内劲,这雷刺是如此孱弱而缓慢,他正感错愕,丹田内息自然生发,疾流至臂上经络,将那一抹雷刺冲消殆尽。 此时严画疏尚未及撤手,手掌如遭蛇噬般一缩,虎口崩裂流血,他讶然注目沈越:“小子进境恁快?”随即横挥手臂,扫击沈越胸前;沈越斜退避开,以“龙王坞”的掌法还击,严画疏有心观察沈越武功深浅,左闪右躲,身影快如鬼魅,带得屋内灯烛一阵飘忽明灭。 沈越连换数派掌法,掌缘总是堪堪追到严画疏衣袂,难以击实,眼瞧又一掌劈空,旋腰使出“扣舷掌”中的一招“白雨跳珠”,严画疏哑然失笑,这“扣舷掌”与“归棹剑”都是鲸舟剑派的入门武学,年轻弟子们用以套招对练,无不使过万千次,熟悉至极,严画疏不假思索便使出此掌法中的“星河清梦”,将沈越的攻势拆开—— 两人手臂相触,各自身躯晃颤,严画疏神思莫名一空,竟忘了再变招进击,转瞬醒神,沈越的右掌却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严画疏大骇,急敛心神,向后仰颈之际,飞足踢在沈越腹上,两人“噔噔噔”各退三步,严画疏只觉颈上火辣辣一片,伸手摸去,此前结疤的剑痕绽开,却摸了一手的鲜血。 沈越暗自调息,腹上倒不如何疼,只是刚才他右手未及发力,便被严画疏颈上迸出的巨力震脱,手指僵麻不已。 严画疏神色诧异,紧盯着沈越,似在犹豫是否再出手,他自忖虽伤势未愈,但也该能轻易击败沈越,却不想仅隔几日,沈越竟然武功大增,忽而嗤笑一声:“你仗着得了魏濯的传功,便不怕我了?” 沈越心说:“他也这样觉得。”自知内功增长过快,可魏濯却说并未传功,委实让他费解。 他直视严画疏,淡淡道:“姓严的,我有更要紧的事,无暇与你纠缠,下回你再敢来惹我,我就杀了你。” 严画疏摇头笑道:“你不识抬举,我照样能干成此事,那时你再后悔,可就……” 沈越道:“滚。” 严画疏一怔,微笑道:“很好,你总能比我想的有趣。”说罢扭头便走,临出门时,忽然就地打了个滚儿,翻身站起,倏忽掠远。 沈越见严画疏这般离去,毫不气急败坏,心下暗忧:“此人难缠得很。”回想刚才交手,却也并无把握将其击杀。 翌日清晨,沈越来到剑舻正堂,恰逢严画疏施礼告退:“……明日我再来给你老人家请安。” 严画疏走出门去,却瞧也不瞧沈越,两人擦肩而过;堂中,魏濯招呼沈越坐在他身旁,询问他昨夜的梦境。 沈越禀道:“昨晚弟子确是做了个怪梦,梦见严副堂主原来是蛇蝎心肠,要用歹毒伎俩害你老人家……” 魏濯微微摇头:“这恐怕不是梦,是你心中的偏念。”随后,便让沈越闭目行功,将手搭在沈越脉门,从旁护持。 沈越寻思片刻,又道:“此人居心叵测,还请你老人家——”遽听魏濯道:“不可分心。” 沈越继续凝神运功,将近中午,才收功歇息,随魏濯前去偏厅用膳;刚吃两口,却见舻主郑昭麟急匆匆进厅,禀道: “有数百名黑衣剑客驰入润州,直奔剑舻而来,为首一人,自称是你老人家的徒弟。” 魏濯点点头,不疾不徐道:“是小鹄子吧,到得忒慢。” 沈越暗自惊诧,鲸舟剑客的惯常装束是一身天青色劲装,却不知这些黑衣剑客是从何而来;只见郑昭麟脸色震惊道:“莫非……莫非那人便是总堂‘道’部的欧阳鹄?” 沈越眼瞧魏濯颔首,心下恍然:鲸舟剑派三个分堂均设有“剑”、“律”、“契”三部,而总堂并无剑部,却多了“典”、“道”两部,典部主管门派诸般祭祀典礼,而道部则几乎汇集了整个剑派的武功高手,只有门徒修为精深,已经由“术”至“道”,才可被选入道部;而欧阳鹄身为道部主事,是魏濯的亲传弟子,从前沈越也曾听过此人,据说其武功不在裘铁鹤、岑不寂之下,但因极少离山,名头却不如神锋六御史响亮。 又见郑昭麟喜道:“欧阳师兄既来到润州,可就更稳妥了。”说话中,便有弟子通报:欧阳鹄求见。魏濯笑呵呵道:“让这孩子来陪我吃饭。” 又过片刻,便有个黑衣人领着一队剑客来到厅外,在台阶下对着门内郑重叩首,道:“弟子来迟,请师父降罪。”得魏濯允可后,才让手下剑客侍立门外,独自进了门。 沈越见这欧阳鹄面目舒朗,虽在魏濯口中是“孩子”,却也有四五十岁了,一袭劲装与腰间佩剑都黑如浓墨,只有一缕剑缨鲜红如霞,煞是夺目。 魏濯缓缓道:“嵇云齐说,杀了我几个弟子,我当时便想,至少他没那么容易杀你。” 欧阳鹄道:“先前嵇云齐猝然下山,弟子和其他几位主事商议许久,莫衷一是,弟子惦念师父安危,便先行率众离山;如今道部七百剑客俱在,听候师父驱策。”语声干脆有力,如刀枪交鸣。 沈越暗忖:“魏副掌门也未让人对欧阳鹄解释嵇云齐的悖逆之举,想来他们师徒俩许久前便以嵇云齐为敌。”他知“道部”剑客实是鲸舟剑派精锐中的精锐,眼下魏濯多了这七百剑客的助力,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 魏濯略一斟酌,唤来笔墨,手书了两封信,吩咐欧阳鹄:“你派人分乘千里马,送至鲁州、凉州,交由柳奕、周铸亲启;沿途不入剑舻,不得张扬嵇云齐之事。嗯,再派些弟子,探明嵇云齐的行踪。” 欧阳鹄领命出门,安排妥当后回来,落座陪魏濯谈聊,他听闻沈越正受魏濯指点武功,拱手笑道:“恭喜沈兄弟有此福缘,如今我便跪下哀求师父,他老人家也不肯指点一句。”按辈分他该称沈越为师侄,但见魏濯看重沈越,兴许会收其为徒,便以平辈相称。 魏濯道:“小鹄子,就你天资而言,你的武功已练到顶了,无须再指点。” 欧阳鹄笑道:“只怪弟子天资太低。”他张望门外,似想及一事,又道,“对了,刚才弟子入城时,手下剑客听见几个赶路的说话,竟提及师父还有沈兄弟的名讳,还提到朝廷的顾飞山……我手下见他们可疑,便将他们捆了。” 沈越一愣,打听那几人的年龄样貌,欧阳鹄道:“那是一家三口,那家的汉子自称是秣城的捕头。” “啊,是徐大哥!”沈越道,“他确是认得魏副掌门与我。” 欧阳鹄听明是误会,道:“他们就在剑舻大门外,我这就让人放了他们。” 沈越道:“我也去。”快步出了剑舻,为徐捕头一家解去捆绑,听徐捕头说,他们是依照顾飞山吩咐,要举家搬去荆州。 沈越将他们送到城中客店,徐妻与阿虫都颇受惊吓,眼圈泛红。徐捕头向沈越连连道谢,眼见沈越告辞要走,迟疑道:“那个、沈兄弟,敢问那位袁姑娘眼下也在润州么?” 沈越略一静默,答道:“她没在。我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徐捕头惊咦道:“你这是不跟着袁姑娘了?倒也很好、很好……” 沈越微怔,想起那天他与袁岫、魏濯在徐捕头家吃饭,徐捕头和袁岫交谈时,一直低着头,似对她颇敬畏,便问道:“徐大哥,我记得袁姑娘劝你不急着搬家,兴许顾大人到得京城后,皇帝另有任用,不用再回荆州。” 徐捕头道:“是、是,不过我今后既是要追随顾大人做事,还是该听他的,这个么……” 沈越见他吞吞吐吐、神情颇不自然,愈觉奇怪,倏而心里一紧,生出个念头,道:“是了,严画疏此刻也在润州剑舻。” 徐捕头讶道:“严大人也在?沈兄弟,你说我该不该去拜见他,还是罢了,我倒有些怕进你们剑舻……” 沈越闻言愈发确定,一霎里手脚冰凉,道:“原来不是严画疏……徐大哥,多日前在秣城,严画疏并没有威胁过你,是么?” 他见徐捕头脸色发白、默不作声,便继续道:“威胁你的人,是袁姑娘。”说完等了许久,才听徐捕头叹道: “沈兄弟,非我贪生怕死,起初我执意不肯出卖你,但她拿我家阿虫要挟,我、我不敢不听她的……” 沈越道:“她让你做什么?” 徐捕头低声道:“她让我一见到严大人,便将你这几年偷偷搜罗漏鱼武功的事告诉严大人。当时我想,严画疏是谁,我怎能见得到?却不想严大人不久便到了县衙……” “可是,她为何如此,”沈越喃喃道,“她为何要将我置于险地?”蓦然间想到初遇袁岫那天,她身穿青色衣裙,站在徐家门外的巷子里,弯腰对着阿虫说话,当时情景他回想过许多次,眼下想起,却觉心里郁塞,说不出的难受。 “徐大哥,她还让你做过什么?”沈越又问。 “别的么,”徐捕头道,“别的似也没什么……沈兄弟,你别问了,这次是你自己想到,不是我说出来……” 沈越点头道:“等我再见到袁姑娘,一定当面问个清楚。” “还是、还是别见得好,”徐捕头满脸忧惧,“她手段厉害得很,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她……” “徐大哥安心歇息,我想袁姑娘以后也不至于再为难你。”沈越说完,便默默走回剑舻。 往后三日,沈越每天向魏濯讲述夜里的梦境,苦修“世外轻舟”的功法,疲累时便到庭院中散步,几次撞见严画疏坐在亭中,严画疏笑吟吟招手寒暄,沈越却也无心理他。 到第三日傍晚,沈越吃晚饭时,听欧阳鹄道:“今天刚收到京城剑舻的传书,说皇帝仍是重用宁相,执意推行新政。” 沈越道:“看来朝廷尚不知秣城邹知县被杀一事。邹大人是宁相的得意门生,他办事不力,招降盗匪来施行新政,却反遭杀害,多半皇帝要迁罪于宁相。” “此事秣城县已快马报与朝廷。”欧阳鹄摇了摇头,“传书上说皇帝得知此事后,不过稍稍斥问了宁相一句,依旧让他主持新政,还加封他为太傅。” 沈越一怔,想到惨死的邹清远、任秋,以及任秋手下的兄弟,良久说不出话。 当夜,沈越心烦意乱,到庭院中走逛,月色濛濛中,猝见角落里一道伫立的黑影转回身来。 “沈师弟,你也睡不着么?”严画疏微笑颔首。 沈越走近几步,瞧见他的笑容,胸中窜起怒火:“姓严的,你在秣城枉自害死许多人,既未能动摇宁重言的权位,也挡不住朝廷继续推行新政,岂非愚蠢?” 严画疏似也听闻了这一消息,诧异道:“这有什么愚蠢,能让皇帝略微斥责一句宁相,也不算徒劳无功,反正……也不费我什么事。” “无论有功无功,无论有没有新政,那些人都不该死。”沈越冷冷道,“可你严画疏,却能为了一句无关痛痒的斥问,为如此轻微的理由,害死这么多条性命。” 严画疏道:“不然呢?”他说完见沈越怒视自己,不禁失笑道:“沈越,你怎么了,难道你想让我给你道个歉?” 远处走来几个巡夜的剑客,严画疏等几个剑客去远,轻叹道:“咱们何必争论这琐碎小事?沈师弟,我最后劝你一次:你若想通了,愿意与我联手,可须早点知会我,否则到明日正午,就来不及了。” “明日正午?”沈越一凛,心想如今总堂道部剑客汇聚于此,凭一个有伤在身的严画疏,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冷笑道,“你又何必危言耸听?” 严画疏叹道:“你若不信,到明日正午自会知晓。”言毕径自走离。 沈越料定无事,但瞧着严画疏月下的背影,心底却也隐隐有些不舒服。 翌日正午,沈越与严、郑、欧阳三人陪同魏濯用饭,他仔细留意严画疏,见其不时恭维魏濯几句,神情谦谨,言语得体,一直到吃完了饭,却是毫无异状。 “他果然只是随口骗我。”沈越松下心来,只听魏濯道:“你们都退了吧,我再和沈越说几句话。” 诸人随即告退,魏濯慢慢起身,走到门边,忽道:“小子,你可知今日是本派创派祖师的祭日?” 沈越一怔,照实道:“弟子……记得不甚清楚。”鲸舟剑派的祖师陆寻舟,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留传下的事迹极少,几年前沈越在庐山总堂学剑时,曾见过祖师画像,也参与过祭典,只是后来他到了秣城,一心准备复仇,便将此事淡忘;眼下回想,那祭典确是在秋日。 魏濯眺望庐山方向,叹道:“五十一年前的今日,我和陈师兄、陆师妹在山上的祠堂里,焚香祭拜祖师,当时我们计较已定,要在年节过后对武林宣战……” “我对着祖师画像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愿天命眷顾,祖师庇佑,让我派一统江湖’,陈师兄从旁听见,忽然转头看我,他说——” 魏濯讲到这里,先前离去的欧阳鹄突然快步返回,禀道:“永州分堂佘堂主来到剑舻,求见你老人家。” 沈越一惊,却见魏濯不动声色,慢悠悠道:“我也好些年头没见佘象了,他带了多少人马?” 欧阳鹄道:“他是孤身一人前来。” 第十二章 :红(下) 初遇佘象时,卓红还不满三岁。 那年佘象升任永州分堂律部副主事,他离开秣城剑舻,千里迢迢来到永州郊野,却见路旁歪倒着一驾马车,血流满地,几具尸身双目圆瞪,显见死得惊猝。 佘象靠近几步,发现死者中还有个极幼小的婴孩,双目紧闭,胸口衣衫破裂,露出一个淤青掌印。他翻查马车车厢,从一封书信中得知这些死者是姓卓的一家人,正要去永州城内访亲,他用信纸擦了擦手,便要离去,忽然听见细微响动,回望去,那婴孩竟睁开了眼,先前却只是闭过气去。 斜晖淡淡,四野无人,佘象缓步走过去,那婴孩不哭不叫,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手脚胡乱比划着。 佘象一生极少动恻隐之心,曾有许多人向他呼救求饶,他都置之不理。兴许是因这婴孩并不呼救,甚至全然不瞧他一眼,他反而生出相救的念头。他看着婴孩躺在血泊中,周身都被鲜血浸湿,红红的宛若一枚果子,那婴孩反复比划着同样的几个动作,他看了一会儿,心头微震,又去查探尸身伤口,明白过来: 杀这一家人的,是“桃花剑岭”一派的漏鱼,这婴孩记住了凶手的剑招,学着比划了出来。 佘象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但觉这婴孩手舞足蹈中,似已得剑招神髓,乍看稚嫩,却又透出一抹庄严气象。他心想:“世上竟有这般天赋。”伸手按在婴孩胸前,一霎只想吐劲将其震死,终究却运功治好了婴孩的掌伤。 他抱起婴孩,鲜血从婴孩衣衫上淋漓滴落,斜阳染红了远处的城墙,他若有所感,为婴孩取名卓红。 随后,佘象将卓红交与城中一个旧相识,那人是个戏班的班主,多年来领着戏班徘徊在金陵、秣城一带,却在不久前也来到永州,租了个宅院住下。佘象让他继续挑选身手矫健、心思灵巧的学徒,明面上教他们唱戏的身段架势,暗中传授“鸣石剑派”武学。 卓红在戏班里长大,没少挨欺负。他对一些常事常理总不信服,反复询问师哥们,譬如“大家何不一直躺着”、“银子和石头有什么不同”、“为何我要听你们的话”,师哥们觉得他古怪,高兴了便哄他逗他,有时也将他弄哭了取乐,每次都是嵇师哥护着他。 嵇师哥比卓红大了九岁,只有姓没有名,又因他每天起得最早,别的师哥都叫他“打鸣儿的”,他常说到二十岁时,便要为自己取出一个天下最响亮的名字来,谁也不能替他取名。 平日里他不只护着卓红,也护着其他小孩儿;任哪两个师哥起了争执,他也总要去劝解说和,师哥们都不拿他当回事儿,他却仍乐此不疲。卓红问:“嵇师哥为何这样固执?”师哥们说:“他打小就迂,见到别人吵架,便去哀求人家和好,人家不听,他就自己哭起来,这两年还算哭得少了。” 卓红又去问嵇师哥。嵇师哥说:“我不固执,我只是……”说着顿住,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良久才勉强道:“我只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 到了卓红七岁那年,班主将一群年轻学徒叫进屋里,卓红隔窗偷看,见屋里摆着一面屏风,屏风后坐了一人;屏风前的地上,却放置了一大块青黑色的石头,和一柄铁剑。 “你们都已学了几年拳剑和吐纳的法门,”他听见班主说,“这便轮流用剑刺这石头,须使全力,谁刺出的声响大,我便先教谁更厉害的功夫……阿红,你偷瞧什么!” 卓红被班主拎进屋里,也不惊惧,眼睛闪亮地瞧着那剑,往常戏班唱戏时,也会用到兵刃,却都是些涂了漆的木片,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真剑,不自禁地走近拾起那剑,在手里晃了晃,寒光流淌,只觉像握着一截冰棱。 班主瞧得好笑,道:“你小子倒胆大,便让你先刺一记。” 卓红点点头,蓄足了劲,一剑刺在石上,却如中软革,几无声息。学徒们都哄笑起来,班主也笑,他在半年前才开始教卓红练武,本也不指望他能刺出响来。 屏风后那人听见这声,却忽而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 随后,一个个学徒渐次出剑,均将石头刺出响亮的嗡鸣;本来以剑尖刺石,要刺得很响也不容易,但屋里这石头实为“鸣石剑派”的宝物,名曰“钟石”,石内生有空隙,宛若石钟,只要练过少许内功,便能刺出钟鸣。待学徒们刺完,班主点出四个刺得最响的学徒留下,其中也有嵇师哥。 屏风后那人忽道:“卓红也留下。”其余学徒以为卓红本事最低、要被留下训斥,幸灾乐祸地拍拍他脑袋,出屋而去。 “今日传你们一路‘洪钟剑’。”屏风后那人说完便继续饮茶。班主朝着屏风一揖,讲述起剑法,没讲几句,忽有个学徒颤声道:“我、我不想学,我三年没回家了,我要回家!” 班主道:“你为何不想学?” 那学徒犹豫一会儿,才道:“我听说,学了武功,就成了、成了什么鱼,要被鲸——” 班主看了一眼屏风后,道:“你既不学,就回家去吧。” 那学徒一愣,欢喜奔出门去。 当夜,嵇师哥找到卓红,对他说:“其实白天的比试,是你得了头名。我若使出全力,刺中石头时也没有声响。” 卓红问:“那你为何不出全力?” 嵇师哥道:“我怕比过了师哥们,惹得他们生气与我争吵。我瞧得出你那一剑是将剑劲尽数透入了石头深处,含而不放,片刻后才蔓延到整块石头,那时正赶上许师哥第二个出剑,他的剑鸣里混入了你那一刺的声响,才会那么响亮。” 卓红挠头道:“许师哥刺得最响,可他却说不想学。” 嵇师哥道:“我已经悄悄托人去打听这事。” 往后数日,卓红因年纪幼小、却又得传新剑术,招来不少师哥嫉妒刁难,卓红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都是嵇师哥帮他说和打发;有个师哥好奇问道:“打鸣儿的,虽说你爱管闲事,谁都护着,可似乎更爱护着阿红一些?” 嵇师哥道:“我是觉得,他和我很像。” 那人听得诧异,嗤笑道:“阿红模样可俊俏,你一张干干巴巴的瘦脸,你俩哪里像了?” 嵇师哥道:“不是模样,是别的像。” 又过数日,卓红干完戏班的杂活,见嵇师哥神色有些慌乱,便凑近询问,嵇师哥说:“我打听清了,许师哥没有回家,他死在半路上了。” 卓红讶道:“他怎么会死?” “阿红,”嵇师哥反问道,“你有没有察觉,这几年里,每年都有几个师哥不见了?” 卓红点头:“班主说他们回家去了。” “恐怕未必。”嵇师哥想了想,叮嘱道,“这些事,你别对旁人说起。” 又过了三年,卓红留意到每年仍有一两个师哥离开戏班,班主解释说,他们有的是回家改换了生计,有的则是被班主派去外地做事,路途遥远,一时赶不回来;而照嵇师哥的猜测,这些人却都已遭遇不测。 转眼佘象到永州已经八年多,他颇得陈樗信重,从律部副主事升任剑部主事,直至成为永州分堂之主。各地鲸舟剑客都钦佩佘象处事忠勤稳重,擒捉漏鱼不遗余力,做下许多功绩,尤其他本来出身于“鸣石剑派”,数十年来所擒杀的此派漏鱼却也不少,其中更有些高手是他亲手所杀,足见其对鲸舟剑派的忠心。 到这一年中秋,十岁的卓红与师哥们聚在一起吃饭,嵇师哥对他使个眼色,两人匆匆吃完,来到后院柴房,嵇师哥道:“昨夜班主对我说了,过几天就要派我去外地‘做事’。” 卓红一惊,道:“那怎么办?” 嵇师哥道:“去就去。我走之后,你身边没人照应,可要……” 卓红道:“我晓得,我要和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不吵架,看到别人吵架,我就去劝他们。” 嵇师哥看着卓红,沉默一阵,摇头道:“不,那样你会吃苦头的。你记住,以后你要和他们两不相欠,谁打你一巴掌,你就扇他一耳光,谁夺你一块糕,你就抢他一碗饭。” “可是——”卓红见嵇师哥神情中满是关切,便道,“我记住了。” 嵇师哥走后,卓红与师哥们起了不少争执,他年纪虽小,剑术已然不低,闷声不吭地只顾计算与别人的“盈亏”,倒也没受多少气。 半年后,嵇师哥回来了,这些年班主派了许多人外出做事,嵇师哥是唯一回来的,他衣衫上遍布干涸的血迹,踉踉跄跄地走进院门,对着卓红咧嘴一笑,随即晕倒在地。 班主来到院中,驱散众人,将嵇师哥带进屋里。过得片刻,卓红心中担忧,又蹑回无人的院中,靠近窗边偷看: 屋里的屏风后坐着一道人影,屏风之前,班主揪住嵇师哥的衣襟,低喝道:“小子,你当真刺死了柳州剑舻的戴舻主?” “不错……”嵇师哥脸色苍白,双目微睁,语声极是低弱,“那人死前问我,是不是受佘象指使……” “戴舻主可不好杀,”班主松开了手,嵇师哥身躯摇晃,委顿跌坐,“你为何不半路逃走,还真去柳州杀他?” 嵇师哥笑笑,说:“我若半路逃了,只怕死得更快,现下我至少……至少活着回来了。” “说得好。”屏风后那人站起身来,走到嵇师哥跟前,“你当知道,你伤势不轻,这一路回来,若非我暗中派人照应,你也活不下来。” 嵇师哥大口喘息,半晌才道:“多谢……多谢救命之恩。” 那人笑起来,转头看向窗边,恰与卓红对视: 只见那人一袭红袍,慈眉善目,气度闲静,俨然一位整日莳花弄草的邻家翁。 ——沈越看着这红袍人踏入润州剑舻正堂,对魏濯拱手施礼,不禁心弦一紧,想到五十年前,正是眼前这位和蔼老者屠灭了秋芦门。 欧阳鹄与严画疏、郑昭麟先后进得堂中,但见魏濯低眉喝茶,既不瞧佘象一眼,也不赐座;佘象静静伫立,神情端谨,似也不急于开口。 严画疏神情震惊,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佘堂主,你、你当真没带人马?” 佘象目不斜视,面对魏濯道:“此前严画疏遣人来见属下,告知魏副掌门正在润州,劝说属下发难;后又传信说,他与总堂道部欧阳鹄的副手戴珩相熟,可与其一同袭杀欧阳鹄,掌控道部剑客。” 他不疾不徐地禀完,严画疏脸色发白,想辩解几句,忽听魏濯叹道:“擒下吧。” 严画疏大惊,转身便要冲出门去,见欧阳鹄掠近来挡,立时翻腕刺出细簪,满堂风紧;欧阳鹄侧步拂袖一引,簪上的风雷之声愈响,一刹里严画疏只觉自己这一记“大泽疾雷”的劲道不断攀升,却连他留着转圜变招的内劲都被引去了簪尖—— “原来他修的是‘挥月斩水’……”严画疏暗道不好,却已收不住势,内息激涌之下,呕出一口血,欧阳鹄趁他招式用老、新力未生,从容出指封住他经络。 细簪坠地,严画疏重重摔倒。 “嵇云齐现在何处?”魏濯看也不看严画疏,缓声问道。 堂中寂静片霎,欧阳鹄见佘象也不回答,便禀道:“弟子已派人探明,嵇云齐一行,三日前便去了秣城,一直盘桓城中,未见其离去。” 魏濯点点头,又对沈越道:“适才我讲到,当年本派对武林宣战之前,我在祖师祠堂祈愿,陈师兄却忽然转头对我说,‘此举杀孽太重,天命不会眷顾,祖师也不会庇佑。’……” 他忽然叙起往事,佘象却也不惊诧,仍是垂手静立。 “我听了陈师兄所言,不知怎么,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以为陈师兄要转念放弃,陈师兄却又道:‘无天命,唯有——’” 魏濯说到这里,面色恍惑,似是想不起来了,摇头笑道:“罢了,此事也不要紧,沈越,你今日该试练哪条经脉了?” 沈越道:“仅剩‘阳跷脉’还没练过。”这几日里,他大半时间修练“手太阳小肠经”,在面见魏濯时,则逐一试练其余正经、奇经,魏濯从旁指点护持,耗费心力极多。 魏濯道:“练这阳跷脉,须着意蓄劲于‘晴明穴’,此穴是五脉交汇……”他细致讲解起功法来,浑不管佘象在场,佘象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否在听,过得良久,魏濯讲完了,才瞟一眼佘象,道: “你来杀我,所凭为何?” “魏副掌门言重,”佘象叹道,“属下实无歹意,只是有几句劝言要讲。” 魏濯微微摇头:“何必遮掩?以你武功,尚不及我徒欧阳,倒敢自投罗网。” 佘象道:“魏副掌门,你与嵇掌门战端一起,本派三大分堂中,有两堂效忠于你,势力大过嵇掌门许多;可是朝廷的天笈军绝不会从旁静观,以宁、左二人的谋断,必会趁机出兵。” 郑昭麟顿时冷笑:“咱们何时怕过朝廷?” 佘象道:“朝廷怕我派,故而不会径直大举进犯,以免魏副掌门与嵇掌门暂搁争斗,转而共抗天笈军;他们必会在这双方之中,择一相助。郑舻主,你说朝廷会助强还是助弱?” 眼见郑昭麟斟酌不答,佘象继续道:“若助魏副掌门,以摧枯拉朽之势取胜,以后朝廷与鲸舟剑派仍是僵局,宁重言与左迟又岂会甘愿?他们必会助阵嵇掌门,使我派内战耗日持久,元气大伤,到时他们才能坐收渔利。” 沈越闻言暗觉有理,郑昭麟与欧阳鹄对视一眼,均不说话。又听佘象道:“我知魏副掌门是早已想到此节,才迟迟不愿张扬嵇掌门的不敬之举。” 魏濯沉默不语。欧阳鹄微笑道:“佘堂主既出高论,想来必有良策。” 佘象淡淡道:“我此来正是想劝魏副掌门,何妨将大权尽交与嵇掌门,回庐山安度余日,我派也不至久陷于内乱,善莫大焉。” “此言差矣。”郑昭麟怒道,“何不让嵇掌门束手就死?魏副掌门立即为本派另择明主,那也不会内乱。” 佘象不再理会郑昭麟,目光灼灼地凝视魏濯,等候许久,见魏濯仍不作声,轻叹道:“属下言尽于此。” 话音方落,沈越忽觉眼花,不远处佘象的身形似乎时而瘦削、时而臃肿,在刹那间闪漾不定,佘象转身走向门边,同时间却有另一道人影向前迈出一步,仿佛是从他身上分化出来—— 嵇云齐也穿着一身红衣,手持卓红那柄红刃的短剑,现于堂中。 魏濯一惊站起,他在小镇客栈中曾与嵇云齐数度交手,深悉其修为境界,自忖嵇云齐若施展藏形敛机之术,定然瞒不过自己,除非……除非此人在短短几日之内,竟然剑境大进,可其修练错乱的“世外轻舟”心法七年,却绝无道理突然间就领悟了新境界;魏濯转念中又看向沈越,此前沈越在秣城北郊的风雨中,曾看破他的藏形术,可眼下沈越却也满脸惊凛,如梦初醒。 眨眼间,佘象走近门口,嵇云齐走向魏濯,两人相背而行,宛若剑与鞘相互脱离。 郑昭麟疾步挡在魏濯之前,喝道:“你敢……”两字出口,嵇云齐身形倏动,左手按在郑昭麟肩头,内劲侵入,转瞬间郑昭麟抖如筛糠,只觉体内恍若落下了一场内息之雨,五脏六腑惧遭淋毁,栽倒毙命。 几乎同时,欧阳鹄与沈越分从左右跃向嵇云齐;眼觑嵇云齐左袖拂出,欧阳鹄凌空劈掌削中嵇云齐袖缘,运转“挥月斩水”的剑劲,便要将嵇云齐引得脱力失衡,骤觉其袖劲如帆借风势,霍然铺张开来,从周身淹卷而过—— 剑劲吞没了欧阳鹄,使他一霎里心生幻感,看见遮蔽明月的黑潮,他双足甫一着地,便即软倒,手足划水般扑腾几下,吐血晕厥。 一旁的沈越被袖风擦过肋间,半边身子麻痹,他强运内劲冲解开,右掌扣住了嵇云齐肩头,立时急催内劲,这一回与此前两人肩膀相撞时不同,沈越只觉嵇云齐经络中虚空一片,自己的剑劲侵入之后,恍如跌落悬崖,无休无止地朝他丹田坠落—— 嵇云齐抖肩一振,沈越倒摔出去,撞碎几案,一时挣扎难起。 沈越震惑难言,亦觉出嵇云齐修为大进,堪称神乎其神,电光石火间,他突如被人紧紧攥攫住心口,痛楚绝望,明白了嵇云齐为何要去秣城。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是袁岫带着嵇云齐回去老君庙,将他埋藏的断剑掘出,交给了嵇云齐。以嵇云齐的绝顶天资,参详数日,恐怕已练成了“世外轻舟”。恍惚中,他听见嵇云齐说道: “沈越,我答应了阿岫,今日留你性命。” 嵇云齐继续前行,红袍上飘下微尘。 三日前他走出秣城老君庙,穿过莽莽荒野来到润州,走过剑舻和道部的数百名剑客,跟随佘象踏入堂中,一路无人瞧见。 宛如行走于世外。 秋风过堂,魏濯迎近一步抬掌,面前红影乍隐,嵇云齐猝在魏濯身侧驻足,反手将短剑插入了魏濯后心,剑劲灌入心窍,停顿一瞬才迸发开来,在魏濯体内击出透亮的钟鸣;又过一瞬,一缕钟声混着细血,从魏濯嘴角流泻而下。 嵇云齐松开握剑的手,将魏濯慢慢搀扶到椅子上坐下,执礼甚恭。 而后他便转身走向门外,经过严画疏时一挥袖,解开其被封的经络,道:“严副堂主既与戴珩相熟,想必有法子安服道部剑客。” 严画疏神色惊喜,跃起道:“多谢掌门!” 此时佘象守伫在门口,刚刚将门外几名侍卫格毙,见状眉头微皱,他颇瞧不上严画疏,又知戴珩从前做柳州舻主时,曾欠下嵇云齐一条命,今日事本用不着严画疏参与,心知嵇云齐有意提携这人,却也未说什么,略一躬身,随嵇云齐出门。 严画疏拎起晕厥的欧阳鹄,回头瞧瞧沈越,笑眯眯道:“沈师弟,我待会儿再来招呼你。”见沈越惘然未闻,便快步走出堂中。 又过片刻,沈越才将体内嵇云齐的剑劲驱散,爬起急奔近魏濯,手握魏濯的脉门渡劲查探,只觉他似被嵇云齐那一剑抽空了功力,内息已极微弱,又查探一会儿,确知魏濯心脉断碎,已经无救。他瞧向魏濯,却见魏濯目光镇定,端坐椅上,恍如无事,只是脸色蜡黄吓人。 “你老人家、”沈越轻声开口,却说不下去。 魏濯咳出一口血,缓了一阵,道:“……坐下。” 沈越一愣,又听魏濯低缓说道:“坐下……行功。” 沈越张嘴欲语,但听魏濯语气虚弱却极坚决,便依言在魏濯身畔打坐,试练“阳跷脉”的功法;魏濯颤巍巍伸手,搭在沈越肩头,为他护持。 沈越心知倘那谣言为真,嵇云齐已练成“世外轻舟”,那自己无论如何也练不成了,却仍默默运转功法,他念及今日惊变,几次分神,内息岔乱,均觉肩头慢慢注入一抹温暖的细流,助自己调匀内息。——他闭目静心,导引内力流过“阳跷脉”,又回流至丹田,再睁开眼时,魏濯靠在椅背上,已然气绝身亡。 沈越站起身来,从魏濯尸身上拔出红剑,朝门外望去,庭院中喧乱如沸,一团深深浅浅的红影立在门外,仿佛日头坠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三章 :夜泼针(上) 剑舻正堂门外,嵇云齐似是觉察到沈越的凝视,扭头回望;一霎里沈越只觉握剑的手心一烫,几乎跃步刺出,又强自忍住。 嵇云齐眉峰微挑,回过头去,与佘象径自走远。偌大庭院中,众剑客的脚步声如水纹四散,渐归于静。 沈越吐出一口浊气,汗流浃背,他知嵇云齐虽说答应袁岫今日不杀自己,但若方才自己攻刺过去,只怕嵇云齐也“不得不”还手将自己格杀。 “沈师弟,我倒有些不知,以前是小瞧了你,还是高看了你……” 严画疏说着,与一个黄脸秃眉的中年黑衣剑客走入堂中,沈越料这黑衣人便是总堂道部副主事戴珩,只听严画疏继续道:“我刚才还以为,你会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与嵇掌门拼命,毕竟魏副掌门可是待你不薄……” 沈越沉默一阵,道:“他俩如何争斗,是他们的事。”言毕走向门口。 戴珩粗声怪笑,伸手一拦,侧头道:“严副堂主,这小子胡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严画疏正色道:“此人罪大恶极,却还敢满口胡言,着实可恨。要知嵇掌门素来极为敬重魏副掌门,他们之间,又岂会有什么争斗?” 沈越停步,漠然瞧着两人。 严画疏叹道:“沈师弟,没想到你竟是‘五贼’派来的内奸,也不知他们教给你什么邪法,竟骗得魏副掌门信任,在他指点你武功时,你却偷袭将他老人家杀死……” 戴珩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这几日魏副掌门对这小子颇为亲近,大家伙儿瞧在眼里,本也挺纳闷儿。” “非但如此,”严画疏连连摇头,“郑舻主忠心护主,也被这小子打杀,还有门口几名侍卫,想要冲进来拦阻,又被他一个个刺死。” “是么,”沈越冷冷道,“还有谁是我杀的?” “你还嫌不够?”严画疏诧异道,“你怎么如此残忍?” 沈越道:“你们既敢如此栽赃,想来魏副掌门的书信并未送出去。” 戴珩点了点头:“你小子倒也不笨。往两处分堂送信,欧阳鹄是交待我去办的,我又岂能让书信离开润州?” 沈越道:“天日昭昭,你们公然颠倒黑白,恐怕此地几百名剑客,也不会相信。” “刚夸你不笨,你怎又犯蠢?”戴珩哈哈一笑,“他们相信什么,从来不是他们自己能做主的。” 沈越笑笑,不再说话。戴珩皱眉道:“严老弟,看来你失算了,我瞧无论再怎么激他,这小子也不会出手了。” 严画疏叹了口气:“不错,他是要忍气吞声,苟活下去,从此悄没声息地窝在阴沟里,等着哪天再蹿出来,咬咱们一口。” 戴珩道:“只要他不怕硌断了牙。”侧身让开一步,又道,“小子,嵇掌门既下了令,今日就便宜你了。” “倒也不能算便宜。”严画疏微笑道,“今日过后,他便是本派五十年来罪行最大的叛徒,天下鲸舟剑客都会视他为仇敌,搜捕追杀,直到他死。” 沈越恍若未闻,提剑从两人之间走过,来到门外,不远处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依稀能辨出是欧阳鹄。 他与欧阳鹄相识仅数日,但觉其洒脱爽朗,言行利落,武功又高,可说是颇为钦佩喜欢,可是这等豪杰人物,遇上更强横者如嵇云齐,却也死得如此荒唐凄惨。忽听背后严画疏慢悠悠道:“欧阳师叔身为魏副掌门的亲传弟子,却竟与你勾结,妄图弑师篡权,如今他被众剑客乱刃捅死,也算罪有应得了。” 沈越步履一顿,转身至半,却又沉下一口气,朝院墙外疾掠而去。 沿途遇到几拨剑客呼喝拦截,也不知是他们事先得了吩咐,还是自己经魏濯指点后,轻功不知不觉也有进益,沈越一路闯出剑舻,倒也费力不多,他在润州城里买了一匹快马,出城往南驰去。 到黄昏,离润州已远,沈越放脱了马,又换了身衣衫,抹黑面庞,扮作商贩,走小路悄然回到润州,已是半夜。 他知从此鲸舟剑派便会四处搜捕自己,与其东逃西躲,不如就藏在润州,兴许反而更安全,便在城中找了个小客店住下,打算往后六个月,仍遵照魏濯所言,修练手三阳、足三阳这六条经脉。——即便确然无法练成“世外轻舟”,但练一日,内功便有一日的增长,等修为更上一层楼,无论是去寻裘铁鹤报仇,还是应对鲸舟剑客的追杀,都更有把握。 主意既定,他始觉疲累,头枕那柄红剑,很快睡着。 当夜,他频频梦见白天嵇云齐现身堂中之际,那时魏濯神情震惑地转头看向他,仿佛在问:“沈越,你可知此人为何修为大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一瞬间,他在梦中有些不敢面对魏濯的目光。 他惊醒过来,以为睡了许久,听见更鼓声,才知只睡了半个时辰;想到在秣城,魏濯曾将修练“世外轻舟”的凶险事先言明,对自己可谓坦诚,后来指点自己功法,更是关怀细致、毫无保留。倘若当初若不听袁岫所言,径直将断剑一事告知魏濯,一切自然不同,可他当时又岂能预料到后来的变故?即便重来一次,恐怕他也仍会选择相信袁岫,而提防魏濯。 寻思一阵,他仍心中郁堵,暗怪客房狭小憋闷,透不过气,便走去窗边,将窗户打开:月光射进屋里,宛如一根根银针,映得地面上的灰尘泥土都清晰可见。 沈越站在窗边,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入秋已久,他却像到此刻才觉出寒凉。 回想师父死的那天,当时他只觉孤独一人,天地旷阔,真不知该去哪里,又如何才能给师父报仇;而今七年过去,许多心思气力虚掷,仍是孑然一身,似乎也并未变得更糟,也不过是再想法子,再寻出路罢了。 他静下心来,盘膝打坐,过得良久,异响突起,倏有人翻窗进屋——沈越抢近挥剑,不待那人站定,剑锋已停在那人咽喉前;旋即瞧清那人是骆明歌,愕然失语。 骆明歌身穿夜行衣,不慌不乱地笑道:“小弟弟,你应变倒快。”说着走到床榻边坐下,瞥向沈越,“发什么愣,你也来坐。” 沈越闷声道:“见过骆前辈。”却不去坐,问道,“不知骆前辈是如何找到我?” 骆明歌道:“那日在荒山上,袁岫是如何找到你,我便是如何找到。”却也不多解释。 沈越愈发疑惑,那天袁岫上山面见李舟吾等人,领着他下山,他也曾询问袁岫如何找见自己,袁岫却避而不答;如今情势危险,自己若总是轻易被人找到,那可不妙;思忖中但听骆明歌笑道:“小弟弟,今晚城里都传,竟是你杀死了魏濯,真了不起。前几天我还说你脚踩两条船,真是误会你了。” 沈越道:“不是我杀的。”随即略叙情由。 骆明歌打量他一眼:“原来如此,这是好事,你该高兴才对。魏濯不过想利用你,你若因练那剑术死了,他心里可未必在意。” 沈越道:“无论他心里如何想,他待我总是很好。” 骆明歌微笑道:“是,那位袁姑娘自也是待你很好。” 沈越无言以对,片刻后,忽听骆明歌轻声叹息:“小弟弟,你眼下处境确有些凶险……姐姐说过,若袁姑娘对你不好,姐姐不会不管你,这便帮你想个法子。” 她语声柔和悦耳,在深夜寂静的客房里响起,仿佛带有某种奇异力量,沈越莫名地心头振奋,道:“骆前辈若有良策,我、我洗耳恭听。” 骆明歌拍拍身旁的床铺,道:“过来坐。” 沈越略一犹豫,过去坐在她身旁。 骆明歌侧头凝视着他,嫣然道:“今晚我一来,便瞧出你闷闷不乐,其实世事如云烟,那也不必太介怀,只要你跟姐姐睡上一觉,什么烦恼忧愁,都能忘了。” 沈越一怔,此际他与骆明歌相距极近,稍有动作便会碰触到她,又觉她说话时,一字字的气息不断吹拂在他脸上,当即坐得僵直,丝毫不敢乱动;他面对骆明歌白皙如雪的脸颊,忽又一阵恍惚,若说相貌,袁岫清丽中带有一丝英气,自是极美,但却不像骆明歌这般明艳妩媚,摄人心魄……他瞧着瞧着,仿佛也觉得只要伸手抱过去,世上一切仇怨痛苦,都将烟消云散。 两人对视一会儿,沈越摇头道:“眼下我打不过嵇云齐,杀不了裘铁鹤,那是我武功不高、本事不够,该当潜心锻炼本事,这与、与骆前辈所说,是两回事。” 骆明歌轻轻颔首:“你倒挺有志气。刚才你若答应,我已经一剑将你刺死。” 沈越一凛,苦笑道:“骆前辈此来,总不能是专程来消遣我吧?” “为何不能?”骆明歌端详他的神情,忽而抿嘴一笑,“嗯,你躲在这客店,并非长久之计,至少袁岫仍能找到你。过些天润州城里有‘暗河’集会,你不妨也去,到时你听段妄安排,自能藏得稳妥。” 沈越心知这七年来“暗河”未遭鲸舟剑派剿毁,自是能耐极大,点头道:“多谢指点,不知这集会之日是哪天?” 骆明歌道:“本来就在今日,但魏濯一死,城中风声很紧,怕要多等几天。” 沈越道:“那我该如何前去?” 骆明歌起身道:“到时我再来找你。”言毕翻窗跃入夜色。 此后沈越便每日修练内功、琢磨剑术,沉浸其中,也不出这客店,倒也未遇鲸舟剑客来客店盘问搜查。 他等着骆明歌再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这回骆明歌却是在正午来到,她一身书童装扮,还带了新衣裳,将沈越打扮成富家书生,笑道:“今日赶上润州知府杨大人的高堂过寿,咱们也去府衙贺寿。” 两人走在街上,骆明歌道:“一月不见,听你脚步声,内功高了不少。” 沈越道:“嗯,还不够高。”低声问道,“难道集会是在府衙?”见骆明歌点头,暗自惊异:此前他曾猜测李舟吾要联合朝廷共抗鲸舟剑派,眼下想来,恐怕“暗河”是早有朝廷暗中助力,才能愈渐壮大。 少顷来到府衙,却见门前已聚了不少贺寿的人群,一时也辨不出其中哪些是漏鱼。沈越依照骆明歌所言,对门房自称是“河州的岳公子”,便进得大门,走了一阵,又见大半宾客都去了后院,杨知府是当地人,其父母亲眷都住在那里;另有二十几人,连带他与骆明歌,却被一个头戴六合帽的年轻人引去一处闲置库房,房里摆了木桌藤椅,别无旁物。 那年轻人摘帽对着众人一揖,头发极短,显露出金鹿寺弟子的身份,道:“今日由晚辈主持集会。” 话音未落,屋里已吵嚷起来,有人道:“什么,段妄不来了?”“在下是专程来见段前辈……”“赵老哥,他娘的,你怎又来了?”“你老兄不也来了……” 那年轻僧人干咳道:“诸位稍安,咱们先请骆明歌骆前辈说话。” 屋里霎时一寂,众人似对骆明歌颇尊敬,得知眼前的俊俏书童便是“桃花剑鬼”,纷纷起身施礼。一人喜道:“这回能学得骆前辈的剑术,当真不虚此行。” 骆明歌笑了笑,道:“历来暗河集会,咱们交换秘笈、切磋武功,为的是与鲸舟剑派相抗,我自也不会藏私,只是我这剑术,可没那么容易学会。” 那年轻僧人道:“骆前辈所言极是,咱们都想增长武功,却也须量力而行。”这时门外传来两声突兀鸟鸣,他神色微诧,又道,“失礼,还有别派弟子来到,我去接应。”说完戴帽出门。 屋里诸人谈笑起来,沈越旁边那位“赵老哥”问道:“兄弟,你是哪个门派?” 沈越所会各派武功甚多,随口道:“我是鸣石剑派弟子……” 那人笑道:“幸会!在下赵宝刀,是‘宝刀门’的掌门。” 沈越恍然,他从前也曾听师父张近讲过“宝刀门”,知道此派与“展屏楼”、“截岳轩”、“月戈帮”三派,都是二百多年前创立,当年这几个创派祖师本是至交好友,他们见武林中的大派如“橐籥刀”、“沧声阁”,门派名字都文绉绉的,钦羡仰慕之下,便将自己门派的名字也改得文雅;唯有宝刀门的门主对此甚为不屑,不但不改门派之名,还将自己的本名改成“赵宝刀”,并且立下门规:往后每代掌门,都须以“赵宝刀”为名。 “幸会赵前辈。”沈越一拱手,又听旁边一个“血螯门”的汉子打趣道:“赵老哥,现如今你哪有宝刀,只有一把卷口的柴刀,你不如改名叫赵柴刀。” 赵宝刀也不生气,笑道:“好叫你自己掌嘴,这宝刀么,我如今还真就有了——上个月我听说秋芦门的‘霜芦刀’失落在秣城县衙,便溜进去取了来,呵呵,虽不如本派从前的宝刀,倒也是一口利刃。” 说话中,沈越见他解开行囊,取出一柄刀来,确是霜芦刀无疑;回忆那日邹清远死后,严画疏的手下将刀收起,想是随手放置在了县衙,严画疏瞧不起秋芦门,自也不在意此刀。 众人看了一会儿刀,啧啧称赞,沈越也不多言,听着他们交谈: “可惜‘独臂神刀’李前辈上个月死了,不然咱们又能学得一门绝技,他死在润州郊外,多半是魏濯下的手……谁能想到,没多久魏濯也死了,这才叫天道轮回,报应得快!” 众人哄然称是,又一人道:“诸位怕还不知,这杀死魏濯老贼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人名叫沈越,乃是李舟吾李大侠的亲传弟子……” 当即便有人嗤笑道:“此事在江湖上已传了一个月,谁还不知?不过有一句你可说错了,这沈越惊才绝艳,不只是李大侠的徒弟,而是李大侠与段前辈、萧惊雁、无乐道长,还有这位骆前辈,五人共同调教出来,剑术已臻化境,有个绰号叫‘江南小剑仙’。——骆前辈,我说得可有半分偏差?” 骆明歌笑吟吟听着,也不开口。 赵宝刀闻言叹道:“此等少年英杰,我若见到,定要亲口对他说上三声‘佩服’。” 沈越听着众人不住夸赞自己,颇不是滋味,又听那血螯门的汉子道:“似沈越这般英雄侠少,确是难得,我们‘血手二十豪侠’,是一定要和他结交的。” 一个“月戈帮”的瘦削汉子淡淡道:“若论绰号,还是孙兄你们最为英雄。”诸人听后都笑起来,似也觉豪侠二字名不副实。 沈越又听了半晌,才知今日聚会虽有二十多人,但有二十个都是“血螯门”一派,再除去“月戈帮”那人与赵宝刀,便只还有两个“万木宗”弟子;此次聚会原是还有不少门派的漏鱼要来,但听闻魏濯之死,这些人均怕润州不太平,便转去参与庐州、宣州的暗河集会,赵宝刀更是懊恼揣测:多半段妄也去了庐州。 “你们听说没有,”万木宗一人道,“那嵇云齐似乎转了性儿,要和咱们化敌为友,招降咱们?” “那又如何?”赵宝刀冷笑道,“且不说咱们和鲸舟剑派不共戴天,难道你真信他们是诚心招降?” 那血螯门的首领孙佑道:“赵老哥这话不错,他们宣称要和咱们化解仇怨,沈越杀了他们的副掌门,他们是否也不追究?倘若追究,那就全是屁话。” “他们定是要报此仇的,”月戈帮那人道,“咱们当然不能信这姓嵇的,我只怕有些兄弟心思糊涂,竟真投靠他们,反过来与咱们为敌。” 赵宝刀朗声道:“他们要报仇,咱们可要去帮沈少侠!” “沈少侠武功出神入化,还用你帮?”孙佑摇头道,“据我所知,这沈越潜入鲸舟剑派后,本来早早就能刺杀魏濯,无奈‘英雄难过美人关’,才耽搁到上月……” 诸人听得好奇,都问此话怎讲,孙佑嘿嘿笑道:“袁岫袁红衣,你们都知道吧?她和沈越本是一对儿,沈少侠正因苦恋袁岫,才迟迟不愿和鲸舟剑派撕破脸皮。” 赵宝刀顿时皱眉:“哪有此事?……即便是有,你老兄又如何能知?” 孙佑道:“前几日我在金陵,偷听到几个金陵剑舻弟子说话,说袁岫与沈少侠白天相敬如宾,深夜却总是同处一室,这是他们舻主陶骥亲眼所见,半点不假。” 众人议论起来,又有个血螯门汉子笑道:“听说袁红衣是个大美人儿,沈少侠倒是艳福不浅,啧啧,有朝一日,倘若袁岫落在咱们手里……” 骆明歌听他们越说越不成话,蹙眉道:“诸位还是说说武功。”众人都不敢再多言,骆明歌瞟向沈越,见他神情窘迫,却不禁一笑。 少顷,那年轻僧人回来,道:“又来了三个‘鸣石剑派’的武林同道。” 赵宝刀拍拍沈越肩膀,笑道:“兄弟,你还有同门?” 沈越一怔,随即便见卓红与冷竹、胡子亮迈进门来。 第十三章 :夜泼针(中) “好啊!”胡子亮瞧见沈越,顿时惊笑道,“原来你藏在——” 身旁的冷竹急扯他衣袖,阻住他说话;沈越亦颇惊愕,心念电转,拱手道:“三位师兄师姐,别来无恙?没想到咱们鸣石剑派今日在这‘暗河’重逢。” 冷竹适才听那年轻僧人说已有个“姓岳的鸣石剑派弟子”先到,本在忐忑,没想到竟是沈越,颤声道:“师弟,你、你还好么……” 沈越点点头,道:“多谢师姐关心。”过去一个多月他孤零零的闭门练功,眼下乍遇熟人,不禁有些感慨。 赵宝刀拍掌笑道:“同门重聚,真是莫大喜事,咱们都该喝几碗酒,沾一沾鸣石剑派的喜气!” 那“月戈帮”的瘦子周樘也道:“不错,我已经二十多年没碰见同门了,也不知还有没有活着的。” 那年轻僧人微笑道:“酒菜已备好,稍后便送来,咱们还是先讲论武功……”众人都道:“不吃饱喝足,哪有力气学武!”那僧人也不坚持,吩咐仆役上酒上菜。 沈越满腹疑窦,无心吃饭,走近那僧人道:“我们四个许久不见,有些私事要说,能否另借个方便处?”说着瞥向骆明歌,却见她出神伫立,浑不瞧这边一眼。 那僧人道:“自无不可。”唤来一名仆从,带着他们去到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沈越掩好屋门,见那仆从站在门口不走,转身示意冷竹三人小声说话。四人走到屋子最里面,胡子亮想了想,道:“你们说话,我去门口唱歌,看谁还能偷听。” 沈越经过魏濯一事,对卓红多了提防,袖里暗扣着卓红的那柄红剑,也不拿出;只听冷竹低声问道:“沈越,魏副掌门当真是被你……?” 沈越道:“我若说不是,冷师姐相信吗?” 冷竹犹豫片刻,道:“我、我也不知道。咱们虽在秣城老君庙同住四年,但你似乎心事很多,我从来也不大懂你……” 沈越道:“嗯,我确有些事瞒着冷师姐,但魏副掌门确非我所杀。” 冷竹一怔,这时胡子亮已在门口站定,摇头晃脑唱起歌来:“咕儿呱,呱咕呱,池塘下雨蛤蟆跳,荷花叶子都弯了腰——” 三人听了几句,都不禁皱眉,冷竹道:“胡师兄,你回来吧……”胡子亮走回来,问道:“怎么了?”冷竹道:“呃,咱们再小声些,料想别人也听不见。” 胡子亮道:“好,沈越,你愿意帮我去杀严画疏么?” 沈越道:“自然愿意。” 胡子亮笑道:“那我说完了。”转身便要回去门口,沈越忙道:“不用回去唱歌。” 卓红看看两人,道:“你俩何时去杀严画疏,也叫着我。沈兄,袁姑娘说把我欠她的那一次转送给你了,让我遇到你时,帮你的忙。” 沈越微愕,又听卓红道:“袁姑娘还让我转告你:她已将你那口竹箱妥善收好,请你不必担心。” 沈越一时不语,忽听胡子亮叹道:“沈越,袁姑娘对你可真好,我真羡慕你。从小到大,除了任大哥,还没人对我这么好过,可他也死了。” 沈越苦笑道:“想来也没人忽然翻脸刺你两剑、在你心口戳上一记。” 胡子亮摇头道:“倘若我师父能对我多说几句好话,我便给她刺上一百剑也心甘情愿。” 沈越拍拍他肩膀,转口问起冷竹等人为何来到府衙,冷竹解释说,此前嵇云齐劝降了一名段妄的手下,得知了润州暗河聚会的联络之法,便派她来此地劝降那些漏鱼。 沈越疑惑道:“冷师姐,这可不像你愿意做的事。” 冷竹抿嘴一笑:“你还不知,嵇掌门不久前已任命我为秣城剑舻的舻主,掌门事情繁乱,我能替他分担一些,也是好的,倘若立下功劳,兴许便能提拔我去分堂当契部主事,掌管钱财。” 沈越听她语气中似对嵇云齐颇为钦敬,淡淡道:“原来如此,恭喜冷师姐。刘师叔可还安好?” 冷竹道:“刘师叔一直在养伤,听嵇掌门说,他即便伤愈,武功怕也所剩无几。” 沈越沉下一口气,道:“你知道是谁伤了刘师叔?” 冷竹黯然道:“我知道。嵇掌门误伤了刘师叔,心里一直很是歉疚。” 沈越微一皱眉,也不再多说此事,看向卓红:“卓兄,那日在镇上客栈,你为何竟会出剑相助嵇云齐,莫非……你也欠他什么?” 卓红“嗯”了一声,讲出他与嵇云齐小时候的经历。沈越恍然道:“难怪。听你说的,这嵇云齐年少时,心地倒是极为善良。” 冷竹道:“嵇掌门他如今也很是仁善慷慨,赠给灾民许多金银。”胡子亮点头道:“不光如此,他模样也不好看。” “卓兄,”沈越沉吟又道,“嵇云齐练了错乱的心法,神思糊涂,一时将你忘了倒不奇怪,可你为何却也忘了他,直到上月才记起来?” 卓红惘然摇头,继续讲述:“那次嵇师哥被班主派去柳州做事,身负重伤回来……” 当时卓红因在窗边偷听班主说话,也被责打了一顿,又过月余,班主将卓红叫进屋里,说这回轮到卓红外出“做事”了,卓红惊慌问道:“是什么事,难不难做?” 班主未及作答,佘象已从屏风后走出,微笑道:“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么,却也千难万难,呵呵,可说是天大的事……” 卓红愈发害怕,正不知所措,嵇师哥却突然闯进门来,道:“我替阿红去!” 班主大怒,喝斥道:“你伤势未愈,还来逞能?”佘象略一沉吟,却道:“他二人天资,倒是差不多……”最后竟同意了嵇师哥所言。 卓红却更加惶急,他知道眼下嵇师哥身体颇虚弱,不住叫道:“不,我不要他替!”佘象却不再理会,班主便将卓红赶出屋去。 三天后,卓红送嵇师哥出门,他年纪尚幼,许多事还不懂,但也知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嵇师哥,想来想去,低声道:“师哥,我昨晚算清楚了,一共欠你四次,以后要是、要是见不到你,我就不用还了。” 嵇师哥笑道:“那岂不太便宜你?你哭什么,好好练剑,好好等着,咱们一定还能再见。”言毕便随班主与几个年长戏子走远。 这一回不同于上次,半年后嵇师哥没回来,卓红又多等了四个“半年”,仍未等到嵇师哥;这时他已拜佘象为师,每月佘象都会亲自来教他剑术,这才从佘象口中得知,原来当时嵇师哥并未去外地,而是进了永州城中的“细柳剑栈”,在宴席上打了一次鼓,即被鲸舟剑派掌门陈樗收为关门弟子,去了庐山。佘象说:“他虽是替你去的,如今和你可是天上地下,你小子可不配再见他。” 第二天,十三岁的卓红便逃离了戏班。他在江湖上躲藏了两年,也知道嵇师哥如今有了个新名字叫“嵇云齐”,他几次想去庐山找嵇师哥,均在半途遭遇鲸舟剑客追杀,好不容易才保全性命,心知即便到了庐山,也是先被鲸舟剑派总堂剑客杀死,便断了这念想。但他知道,嵇师哥在庐山一定不开心,因为那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 直到七年前的秋天,卓红在北地的一处茶楼听说陈樗病逝,而嵇云齐正在郓州一带游历,许多旧门派高手都赶去刺杀,他想着或能相助嵇师哥,便也急赴郓州。 ——沈越听到这里,问道:“这嵇云齐自幼在戏班里修习鸣石剑派武学,以陈老掌门的境界,只怕一眼就能瞧出他是漏鱼,为何仍会收他为徒?这佘象也未免太过大胆。” 冷竹道:“陈老掌门高深莫测,也许是太看重嵇掌门的天资,便不在意他的出身。” 沈越道:“嗯,倒也不无可能。”又听卓红道:“我到郓州之后,应是见到了嵇师哥,可不知为何竟又把他忘了,也想不起自己如何学得新剑术,就是你们说的那‘剑篱’,只是模糊记得,当时袁姑娘似乎也在……” 沈越道:“所谓‘郓州雪月’,看来隐情不少。”想起李舟吾曾说袁岫在郓州救过嵇云齐的性命,暗忖:“等再见到李大侠,可须问明白此事。”随后听说卓红已加入鲸舟剑派,却又一愕。 冷竹笑道:“本来嵇掌门想提携卓红来当润州剑舻舻主,卓红却执意要做我秣城剑舻弟子。” 沈越奇道:“这是为何?” “我也说不清,”卓红寻思一会儿,又道,“其实我第一回见到冷姑娘时,便觉得欠了她很多很多,若不做她剑舻的弟子,恐怕一辈子也还不完……” 冷竹闻言脸颊微红,只听沈越道:“卓兄既不做舻主,那润州剑舻如今的舻主是谁?” “是暂由金陵剑舻舻主陶骥兼任。”冷竹赶忙答道。 沈越道:“你们三个闯来‘暗河’集会,委实冒险,想来陶骥正率领剑客在府衙不远处接应?” 冷竹略一迟疑,道:“正是。只盼稍后招降顺利,我也就不用发响箭劳烦陶舻主……” 沈越道:“只怕有些难。是了,嵇云齐现在何处?冷师姐若不便告知,只当我没问。” 冷竹道:“那也没什么不便,嵇掌门两日前动身去京城,眼下正在路上。”随即解释了几句: 原来魏濯死后,嵇云齐有意擢升裘铁鹤为副掌门,然而鲁州分堂之主柳奕却称魏濯半年前便在鲁州留下了遗书,写明要让刘独羊继任副掌门。——柳奕不但将此事宣告北地各处剑舻,还派人快马传书嵇云齐,说副掌门人选非同小可,既逢掌门下山,便恭请他移驾京城一游,与她和凉州分堂主周铸会晤,共商门派大事。 沈越暗惊,道:“嵇掌门竟答应了?”心知裘铁鹤是鲸舟剑派第一高手,广有威望,嵇云齐根基未稳,想借重他也属应当;而柳奕、周铸不来拜见嵇云齐,却将他“召”去京城,显然是颇不服他。 冷竹道:“柳周两位堂主,都是陈老掌门的亲传弟子,嵇掌门对师兄、师姐是极敬重的,一接到传书便回信答应下来,日期定在腊月初九。” 沈越心想:“这三人的京城之会,到时真不知会掀起多少波澜。”沉默片刻,又想到袁岫此番相助嵇云齐斗败了魏濯,可谓立功不小,便问道,“袁姑娘呢,嵇云齐没提拔她么?” 冷竹道:“袁姑娘陪同嵇掌门去往京城,料想迟早要受重用,不过他俩之间,似也有些争执,也不知是因为……因为什么。” 她见沈越也不接口,便道:“沈师弟,你这样逃躲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倘若你当真未曾谋害魏副掌门,也只有嵇掌门能为你洗清冤屈;倘若不是,趁着嵇掌门诚心要和漏鱼化解仇怨,你向他认罪,兴许他也能不予追究……” 沈越轻叹:“他不追究,我该感激涕零么?冷师姐,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但我不会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任他摆布。”他不待冷竹再劝,便道,“咱们这就回去吧。” 四人返回先前的库房,众人吃喝正酣,桌上酒菜与今日府衙寿宴上的一致,山珍海味,精美异常;赵宝刀招手笑道:“几位快来喝酒!” 沈越与冷竹、卓红各怀心事,几乎没怎么动碗筷,胡子亮落座后却是东瞧西觑、频频下箸,他见众人只顾大快朵颐,无人在意他的样貌,心里很高兴,不多时便端着酒碗,与几个血螯门的汉子划起拳来。 众人之中,唯有万木宗的万天垒、木天垣不喝酒,吃相也颇文雅,眼瞧周遭之人狼吞虎咽,两人面上都微露不屑。血螯门首领孙佑捧起一碗烩翅子,吸溜了一口,眉花眼笑:“这是什么,倒是软滑?” 万天垒道:“这是鲛鲨翅,又叫金丝菜,是海中大鱼的翅子。”孙佑笑道:“万老兄吃过?”万天垒摇头道:“从前听门中长辈讲过。”话未说完,孙佑已将一整碗鱼翅倒入了喉咙。 众人吃到后来,仍觉不爽快,有的用各色糕点蘸着肉汤,一口便吞下两三块;有的将盘中菜肴扒到薄饼上,卷成拳头粗,捧着大嚼;万木宗二人看得连连摇头,却也俯下身来,吃了不少。 待到酒足饭饱,那年轻僧人又命人取来满满一大盘的碎银子,分与众人,道:“今日与往次一样,仍有盘缠相赠。” 两个万木宗弟子接过碎银,看也不看,飞快地敛入袖中;赵宝刀与周樘却将银子捏在手上把玩一会儿才收起,更有血螯门弟子从行囊里取出戥子,仔细称量碎银。 沈越心中一动:“这些漏鱼流落江湖,朝不保夕,自都穷困,段前辈想得也真周全。” 少顷,那年轻僧人笑道:“诸位谁带的有秘笈、灵药,或者身怀绝技的,眼下该亮出来了。” 众人未及说话,忽听骆明歌道:“便由鸣石剑派起头吧。” 冷竹闻言看向卓红,道:“你便演一路‘洪钟剑’,请大伙儿指点。” 卓红以指代剑,随手比划了几下,收招时指尖斜刺地面,一缕指风将地上砖石震碎了二尺方圆。众人惊呼称赞,纷纷道:“好厉害,佩服之至!”“这怎生练的,快取出秘笈来!”“取啥子秘笈,我不识字,有图画没?” 孙佑见众人都簇拥着卓红,便走到胡子亮身旁坐下,笑嘻嘻道:“兄台是那位小哥儿的师兄吧,还请说说,这‘洪钟剑’ 是怎个练法?” 胡子亮道:“我不会‘洪钟剑’ 。” “你不会?”孙佑讶道,“我瞧兄台样貌不凡,武功应在你师弟之上才是呀。” “你说我样貌不凡,”胡子亮一愣,“你莫不是眼瞎,瞧不见我丑?” 孙佑正色道:“兄台确是丑了些,但比寻常人丑,和比寻常人俊美一样,本都属不凡。更何况阁下丑得独具气概,让人过目难忘,样貌可说是远胜过凡俗之辈。” 胡子亮听得舒泰,愈发喜欢这群漏鱼,脱口道:“你这人真不赖!要我说,我们鲸舟剑派从前就不该——”说到这里,屋里突然一静,众人霍地站直,都转身看向他。 胡子亮这才醒悟过来,众人步伐腾转,已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骆明歌轻笑道:“我本还在想,你们何时才会露出马脚。”她在秣城街巷间与郁轻尘交手时,曾短促撞见胡子亮背负着卓红逃远,虽不知两人身份,却看出胡子亮练得是“万殊一辙”的轻功。 冷竹暗道可惜,她本想让卓红教完众人剑法,赢得众人信任之后再说明招降之意,眼下也只得提前讲出,说完见众人面露怒色,朗声又道: “诸位也不必今日就作决断,哪天想清楚了,请自行前去润州剑舻便可,到时诸位加入了我派,再不用苦心潜藏,每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安稳踏实过活,又有什么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赵宝刀当先愤然叫道:“几十年的灭门血仇,岂能就此泯灭?咱们今日剐了这几个鲸舟剑客!” 万天垒却道:“赵兄,不可莽撞!”木天垣也道:“所谓‘两军交锋,不斩来使’,这几个鲸舟弟子只是来传达嵇云齐之意,便任他们离去,才能显出咱们的气节。” “你当我不知你俩心思?”赵宝刀冷笑道,“你俩想示好放了他们,等到集会散去,再悄悄去找他们,好将你俩收进鲸舟剑派。” 万、木二人闻言面色均变,与赵宝刀争执起来;周樘性情谨慎,却道:“无论如何,此地已不宜久留,我可要先走一步。” 赵宝刀“呸”了一口,道:“你急着想换地方,莫不是怕我们在这儿杀死鲸舟剑客,自己脱不开干系,断了后路?” 周樘不怒反笑,道:“好,赵兄既如此说,我陪你杀死这几人再走。” 一片吵嚷声中,却听骆明歌娇声笑道:“诸位想杀这几人,恐怕还未必够本事。” 众人这才想到刚才卓红显露的那一手剑术,暗自凛然,那年轻僧人道:“如何处置这几人,咱们还是请骆前辈拿主意。” 骆明歌微笑着,指了指沈越,道:“这小子是自己人。” 众人一惊,赵宝刀哈哈笑道:“岳兄弟,我早觉与你投缘,你果然与他们仨不是一伙儿。刚才我说话难听,你别见怪!” 孙佑却道:“岳公子,那你刚才又为何与他们三个认作同门,你究竟是何人,到底出身何派?” 沈越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在下沈越。” 屋里顿起喧哗,孙佑大声道:“你就是‘江南小剑仙’沈越?” 沈越一怔:“我不是……” 孙佑皱眉道:“你不是沈越?” 沈越苦笑:“我不是‘江南小剑仙’。”他自己说出这五个字来,只觉浑身发酸。 骆明歌漫不经意地瞧到这会儿,才道了声:“这小子确是沈越。” 众人相互对望,均感惊喜,没想到竟能亲眼得见近日手刃魏濯、风头最劲的英雄侠少。赵宝刀赞叹道:“沈少侠,你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话音未落,忽从门外飘进来尖锐怪异的鸟鸣,一连三声,钻入众人耳中;那年轻僧人面色煞白,看向骆明歌,道:“这、这是强敌来犯的哨声。” 第十三章 :夜泼针(下) 骆明歌不以为意:“能有什么强敌?”那年轻僧人斟酌道:“倘若大批敌人来犯,府衙左近的哨探必会提早通报;这是临时示警的哨音,对头是突然来到,人数不多。” 两人低声交谈,周遭众人沉浸在乍知沈越身份的喜悦中,围着沈越寒暄问话,也未将哨音放在心上,只有周樘面露忧色,张望着屋门。 那年轻僧人想了想,又道:“骆前辈,咱们还是先从后院暗道离开,另做计较。”骆明歌道:“那也不急。” 沈越内功精深,却将两人所言听得清楚,只觉门外院子里静得古怪。 骆明歌忽而清咳一下,众人立时噤声,都听见一叠足音慢慢靠近门口。血螯门二十人将冷竹、卓红、胡子亮围住,赵宝刀几人各取兵刃,蹑向门边。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屋门,立在门槛外,身躯挡住阳光,瞧不清面目——沈越依稀辨出这人正是陶骥,一霎想到当日在那个小镇,张织对魏濯很失礼数,陶骥却是毕恭毕敬,将魏濯侍奉得极为周到,可两人里却是陶骥参与了嵇、佘的阴谋,将护卫魏濯的鲁州分堂剑客调离镇上;不禁愈觉人心难料。 只听冷竹惊呼道:“陶师叔,我还未发响箭,你怎么——”说话中,陶骥迈进门两步,众人这才看清陶骥嘴角挂着血丝,神情委顿,一双眼珠四下乱觑,似乎很是慌乱。 赵宝刀指着陶骥身后,惊道:“那、那是谁?” 众人纷纷瞧向门外:两三丈外,静静伫立着一名美貌道姑,似是跟随陶骥而来。 骆明歌微微蹙眉,将桃木剑取在手里。先前她从陶骥的迈步声中,听出其修为大约在自己之下,却浑未听见那道姑的脚步。 屋里倏忽风起,胡子亮从包围中闪绕出来,蹿近门口,旋即身躯一僵,又慢慢退后。旁边几个血螯门弟子呼喝叫骂起来,冷竹吓了一跳,问道:“胡师兄,你怎么了?” 胡子亮恍若未闻,浑身不停发抖。 众人看了看胡子亮,再看门外,立时一凛:那道姑竟不见踪影。 几乎同时,屋里迸出啪啪两声,胡子亮脸颊肿起,那道姑已立在胡子亮身前。众人霍然转头,均感难以置信。 胡子亮嘴唇颤动,刚要开口,那道姑冷冷道:“跪下。” 胡子亮嘴巴一瘪,扑通跪倒在地。 诸人面面相觑,但见那道姑细眉薄唇,眼神寒澈,眼角略有细纹,估摸着也有四十岁了;那年轻僧人上前一步,道:“尊驾是哪一位?” 那道姑却不理他。骆明歌似笑非笑道:“轻功尤胜过郁轻尘的,当世也只有一个,这人便是柳奕。” 众人恍然惊心,万木宗两人更是忍不住倒退一步:柳奕是陈樗亲传弟子,执掌鲸舟剑派鲁州“舞雩剑栈”,往常他们只在江湖传闻中听过,未曾想今日撞见。 胡子亮寻思一阵,愈觉伤心不忿,脱口道:“师父,你既烦我,我又何必听你——”说着便想站起,忽听柳奕道: “跪着。” 胡子亮肩上剧痛,双膝将地上砖石跪碎。众人定睛瞧去,柳奕仍未挪动半分,胡子亮却似是一瞬间被柳奕按住了身躯、封住了哑穴。 “陶骥……”柳奕从容说道,“你很会领路,果真带我找到了徒儿。” “多、多谢柳师姐夸奖。”陶骥赔笑着,抬手指了指沈越,“是了,眼前这位少年,便是柳师姐问过的沈越。” 柳奕微讶,目光落在沈越身上。 沈越暗凛,只听她道:“小子,我听许多人说,是你杀了魏副掌门。” “他老人家是嵇云齐所杀,”沈越坦然道,“这位陶舻主也参与其中,柳堂主不妨自己问他。” 柳奕淡淡道:“那又何必问?魏师叔若非病逝,那就一定是被嵇云齐所害。” 冷竹上前自道身份,拜见柳奕,又道:“柳堂主,你认定嵇掌门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 柳奕也不瞧她,径自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道:“陶骥,你领路有功,我便赐你全尸。” 陶骥身子一摇,直勾勾盯着那丹药,颤声道:“这、这是‘折楫丸’?”他知“折楫丸”是门派中处置犯了重罪的弟子时所用,服下片刻便会陨命,眼见柳奕默认,更是面若死灰。 柳奕道:“你拿稳了,别掉在地上。等会儿我让你吃时,你再服下。” “是、是……”陶骥双手接过丹药,牢牢捧着。 转眼间,陶骥脸上、颈上已挂满汗珠,他神情扭曲,一会儿紧咬牙关,一会儿呆若木鸡,数次发狠要将药丸扔了、夺路而逃,却知在扔下药丸的刹那便会被柳奕击死,终究多活一刻是一刻,便只僵立不动。 沈越眼见陶骥奉若珍宝般捧着稍后将要毒死自己的毒药,只觉他委实有些惨;暗忖:“陶骥手下剑客不少,多半是柳奕猝然现身将他制住掳走,那些剑客恐怕不久便至……”又念及柳奕和嵇云齐约在京城会面,她却悄然南下,除去找寻胡子亮外,想不到其他缘由,看来她对这名大弟子当真是极重视。 “柳奕,你闯到‘暗河’里训徒弟、耍威风,未免自视太高,”骆明歌轻轻一笑,“便是贵派的裘铁鹤,我也曾交过手,你真当我怕你么?” 她一边说话,左手却从背后作出手势,示意那年轻僧人带着众人暂退,柳奕嘴角冷笑,忽抬右掌,身形陡然消失—— 骆明歌持剑迎击,两团光影撞在一处,劲风荡开,众人纷纷走避,那年轻僧人见她俩在门口激斗,便待回身撞破墙壁,身边一抹幽影掠过,却是骆明歌勉力稳步站住,掌心流血,染红了桃木剑。 柳奕却仍伫立原处,脸色淡然。诸人骇然相顾,短时都不敢妄动;方才他们都没看清两人招式,唯有卓红瞪大了眼睛,手上比划着骆明歌的剑招,似极震惊。 与此同时,沈越却是内息翻涌,正运功调理。 ——柳奕那一下抬掌,却并非袭向骆明歌,而是击在沈越丹田上,只是出手太快,众人均未瞧见,当时沈越只觉丹田冰凉,心头剧凛,急运劲化解,却感到柳奕击来的那团气劲似能与自身内力相融,宛如将一杯水倒入一碗水中,几无伤损,不过是倒入过快,引得自己内息不稳而已。 “好小子,”柳奕端详沈越,神色微变,“看来魏师叔器重你之说,倒是不假。” 她说完轻叹,又低头问胡子亮:“你为何到这里?” 胡子亮倏觉喉间一松,哑穴已解,却梗着脖子不说话。一旁的冷竹接口道:“胡师兄是随我来此招纳漏鱼,嵇掌门新近已将此事传令各地剑舻,想来柳堂主也有听闻……” 柳奕道:“胡闹。”众人也不知她是说冷竹还是嵇云齐,又听她道,“陶骥,你将这满屋漏鱼都杀了,而后便服毒吧。” 沈越闻言一惊,心知柳奕与嵇云齐敌对,自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若漏鱼仍是不断遭鲸舟剑客剿杀,自也没人再信嵇云齐的招降之举。 陶骥经过这片刻煎熬,已是汗湿厚衫,听见柳奕叫他,身躯遽抖,衣衫下传出一股尿骚味;他喃喃道:“遵命、遵命……”一时却不动弹。 几个血螯门汉子性情粗莽,虽大敌当前,闻见怪味,仍是哈哈笑起。 冷竹略一犹豫,对着柳奕躬身施礼道:“还请柳堂主顾念与嵇掌门的同师之谊,莫对这些人下杀手……” 倏听骆明歌喝道:“还等什么!”她说着疾步出剑刺向柳奕;那年轻僧人当即凝劲于肩,撞开墙壁,道:“诸位快随我……”说到后面,嗓音骤转为痛呼—— 陶骥本来浑噩站着,突然想到:再不动手,可要惹恼了柳奕。他不声不响地闪至墙边,右掌重重印在那年轻僧人腰眼。 那年轻僧人一口血呕在半塌的墙砖上,陶骥见他不死,还待补上一掌,却被沈越掠近挥掌格开,两人内力交迸,陶骥记起张织与沈越对掌时吃过暗亏,急收内劲倒掠,兀自神思恍惚了一下。 那年轻僧人强撑一口气,趁机招呼孙佑、赵宝刀等人从墙壁破洞退走。 陶骥见沈越挡路,自忖修为高过他,但又想:“魏濯可传了他不少奇招绝学。”暂也不敢追击。此际柳奕挥袖将骆明歌震得跌飞出去,瞟见沈越举动,不禁疑惑:“小子作甚,你认得这些漏鱼?” 沈越道:“今天刚认识。” 柳奕面色一冷,胡子亮从旁瞧见,知道她即要出手,苦于经络被封,急声叫道:“师父莫伤沈越,他是我朋友!” “糊涂小子,”柳奕微怔,转身目视沈越,“难道嵇云齐栽赃与你,你还要帮他招降漏鱼?你既受魏师叔信重,便该听我吩咐,才有望洗刷冤屈。” 沈越摇头道:“我只知道这些人的性命,不该由嵇云齐、也不该由你来决断。” 柳奕道:“是么。”却瞥了一眼陶骥,陶骥周身发寒,硬着头皮挪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墙壁缺口。 冷竹瞧得忧急,咬牙道:“卓红,你去帮沈越。” 沈越听见卓红答应,左袖一振,将红剑掷给卓红,迈步中右掌便要击向陶骥,蓦然眼前一花,丹田处又是一凉:一瞬里柳奕倏近忽远,已将奔向沈越的卓红截住。 沈越运转功法,便等着再将柳奕的掌劲融于丹田,忽然腹间剧痛,这才惊觉此番侵入丹田的那团气劲竟是由无数细小的“雷刺”纠绕聚合而成,随即在丹田里崩散开来,分向五脏六腑游动—— 沈越大惊,将内息提运到极致,接连不绝地将雷刺导引至“手太阳小肠经”各处穴道泄出,过去一个月他勤修这条经脉,内息在其中流动最畅,但那些雷刺委实太多,若稍有不慎,恐怕便会有几道锐劲钻入脏腑,他凝神吐纳,不敢丝毫分神。 这须臾间,卓红已是左支右绌,他虽也瞧不清柳奕攻来的招式,但剑意上的天分极高,朦胧之间总有一抹灵机引着他闪躲过去,倒也暂未受伤。 骆明歌倚靠着墙壁,堪堪调匀气息,她瞧出卓红支撑不久,暗叹一声,眼前闪过一个神情敦厚的男子面容,心说:“也罢,算我对不住你。”当即抄起地上木剑,跃起刺向柳奕后颈—— 柳奕反身一袖抹偏木剑,与骆明歌以快打快,转瞬十余招过去,两人斗得旗鼓相当,柳奕暗自惊疑:这回无论是自己脚下步法还是手上招式,骆明歌竟似都能预料到一般,应对得颇为从容。她凝神细查,这才觉出自己膝上、肩上不知何时黏上了几丝极细微的气线,又瞥见骆明歌左手无名指微微屈伸,顿时心中了然:“这贼人竟偷学了心舟七刻!” 柳奕闪过骆明歌刺来的一剑,冷声质问:“是谁教给你‘指尖栖龙’?”问话中将周流全身的“万殊一辙”内劲朝外振发,截断那几根气线,随即便觉左右衣袖上又落了新的气线;她攻守之余,还须分神去震断气线,身法便慢了些,卓红寻隙觑缝,不时刺来一剑,都恰在柳奕吐换气息的一霎,更让她不得不认真拆解。 这时陶骥兀自慢慢挪向墙边,眼看离沈越愈近,沈越却低眉垂手站着,宛如入定一般,不免疑心有诈;又瞥见骆明歌、卓红二人竟然牵制住了柳奕,欢喜得几欲虚脱,也不再顾忌沈越,拔腿便从墙壁缺口冲出。 庭院中,孙佑等人已逃得颇远,却撞见吃完寿宴离去的宾客们,被拖慢了步子;另一边陶骥却是越奔越快,一则他轻功本也高过诸人许多,二则他急于远离那库房中的柳奕,那是活命第一,能不能追上诸人倒在其次。 沈越将丹田中雷刺泄出大半,望向墙壁破洞外,见陶骥已快追及众人,心下一急,强忍腹间疼痛,也疾奔过去;追行中,又见陶骥撞入人群,随手两掌,劈在两个血螯门汉子颈上,那两人立时栽倒毙命。 沈越胸口气血一涌,提气猛地前跃,落地时相距陶骥却仍有数丈,他不管不顾地蓄劲朝着陶骥击出一掌,内息不知不觉中运转,仍将丹田处的雷刺导引至“手太阳小肠经”,一瞬间数根雷刺从他“支正”、“阳谷”等穴飞出,离体后却未立时涣散,而是循着他的掌势,如气箭般射向陶骥—— 这一掌挥出,沈越若有所悟,不及细想,丹田里又一阵剧痛,却有一根残余的雷刺侵入肺经,他呼吸一滞,摔倒在地。 陶骥听见背后异响,向旁一跳,数道气箭擦着他衣衫而过,他吓得一激灵,回望去,只见沈越倒地难起;他本待及早逃离府衙,嘴角怪笑着,却又向沈越掠去。 沈越眼睁睁看着陶骥靠近,愈觉窒息,眼前忽一黑,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时,周遭黑漆漆的,却已入夜。 ——沈越凝目四顾,但见身处一间破陋堂中,周樘、赵宝刀、孙佑等人正围聚在旁,见他醒来,都惊喜叫道:“沈少侠醒了!”“沈兄弟,你可差点吓死我老赵!”“沈少侠伤势如何,身上可疼么?” 沈越道:“我没事。”暗运内功,丹田中却已无雷刺残留,想是晕厥中内力因“梦息之效”自行运转疗伤之故。 他见堂中少了几个人,询问起来,得知当时陶骥要下死手,却是赵宝刀将霜芦刀掷来,迫开了陶骥,众人见沈越危险,都返回来相救,怎奈陶骥武功太高,众人合力也不是对手,但拼死相护之下,陶骥却也没得机会杀死沈越。陶骥担忧柳奕脱身过来,打不多时便自退走,饶是如此,仍又有三个血螯门汉子被陶骥所杀,二十弟子只剩下十五个,万木宗的万天垒亦身负重伤。 随后众人便跟着年轻僧人遁入暗道,那暗道通向城东一处荒废多年的宅院,正是此地,众人怕敌人察觉,便也不点灯烛。 沈越又问起那年轻僧人,赵宝刀道:“他伤得太重,撑到带着大伙儿进了暗道,便咽气了。” 沈越点了点头,心想:“这人与那几个死去的血螯门弟子,我都还不知道姓名。”他沉默一阵,又问:“骆前辈呢?她打赢柳奕没有?” 众人都说不知,沈越又问冷、胡、卓三人,众人更不知情。赵宝刀道:“木天垣木兄精擅‘落叶步’,是我们中轻功最高的,他已出去找寻骆前辈,还未归来。”说完递过些干粮让沈越吃。 随后,周樘轻轻打开屋门,月光照进来,沈越这才瞧清众人衣衫破烂,满脸血污,几乎个个伤痕累累。 沈越坐在地上,良久都不说话。 众人见他神情歉疚,赵宝刀笑道:“沈兄弟,我们今日能结识你,那是我们三生有幸,你又何必想不开?”孙佑道:“不错,今后沈少侠若用得上我们‘血手十五豪侠’,我等绝不皱一下眉。” 周樘道:“沈少侠,你刺杀了鲸舟剑派副掌门,为我们出了好大一口恶气,我们都极感激你!”万天垒也缓声道:“正是如此,这口恶气,可憋在大伙儿心头五十年啦。” 沈越心里难过,道:“魏濯当真不是我杀的。他待我不坏,我也不想杀他。” 众人相视一眼,均面色诧惑,有几人听后更是神情委屈,赵宝刀道:“沈少侠,你伤势未愈,还是、还是再多歇息一会儿……” 沈越“嗯”了一声,闭目静静运功,众人怕打扰沈越,都走去一旁。 沈越回想当时击向陶骥的那一掌,眼下他对雷刺在经络中的内质外感已颇熟悉,便试着将丹田里的内力分出如雷刺般细小的一股,引至“手太阳小肠经”,将手肘对着地面,嗤的一声,一痕气箭从“阳谷穴”射入地上泥土。 他又反复试了数十次,暗觉有些新奇:“我这算练成了‘大泽疾雷’么?”继续运功,一个多时辰过去,忽听见远处传来一片窸窸窣窣之声,暗道不妙,跃起出屋。 众人也随他来到院中,纷纷问道:“沈少侠,怎么了?” 沈越未及回答,那片窸窣声骤然变响,霎时间脚步声飒沓,从四面八方将这荒院围住。 少顷,陶骥领着二三十个剑客踏入院门,赵宝刀望见木天垣站在陶骥身旁,顿时怒道:“好啊,原来你没去找骆前辈,却跑到润州剑舻去了?你这狗贼已投降了鲸舟剑派,是么?” 木天垣也不否认,朗声道:“我也是想为大伙儿谋个出路,这才将陶舻主请回来。” 孙佑骂道:“滚你爷爷的,敢情这厮杀的不是你兄弟!” 木天垣道:“陶舻主绝不愿和咱们动手,当时是情非得已,被柳奕所逼迫,你们也都亲眼看见的。” 屋里万天垒伤势虽重,听见院中说话,却也挣扎着走出屋来,望向木天垣道:“师弟,没想到你真要归降。” 木天垣叹道:“师哥,你伤势太重,今后怕是动不得武,我也是为你着想。” 这几句话的功夫,四周屋脊、院墙上也已站满剑客,院外亦是喧声阵阵,沈越细辨去,里外剑客共有两百多名;众人相顾失色,周樘忽道:“请教陶舻主,那位冷姑娘为何没来?” 陶骥道:“冷师侄与卓师侄被柳奕所伤,正在剑舻里养伤,故不能前来。”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白衫,气度镇静随和。 沈越暗惊,接口道:“陶舻主,瞧你气色甚佳,看来柳堂主已不在润州了?” 陶骥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一旁的木天垣又劝道:“师哥,诸位同道,咱们这便同去剑舻里歇息可好?” 周樘道:“便如冷姑娘白日所言:这归降之事,我等还要再想一想,等想清楚了,自会前去剑舻。陶舻主深夜前来,足见诚意,恕我等不远送。” 陶骥叹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转头看向木天垣:“木贤弟,你可还有话说?” 木天垣躬身道:“不敢当,我以为不妨就依这位月戈帮的周兄所说,等到——”刚说出“到”字,陶骥趁他低着头,倏然一指戳在他颅顶;木天垣口鼻耳中一齐淌血,歪倒死去。 万天垒嘶声叫道:“师弟!”赵宝刀、孙佑等人亦大骂不绝。 陶骥喝道:“众剑客听令:这些漏鱼冥顽不灵,四处败坏嵇掌门声誉,即刻格杀,一个不留!”言毕一挥手,众剑客纷纷跃入院中。 赵宝刀等人挥舞兵刃,很快被逼退至院子角落,他们自知既伤且疲,绝然敌不过这许多鲸舟剑客,有的心想:今日必死,可要多杀几个狗剑客陪葬;有的却盘算:须想个法子,无论如何得让沈少侠逃离。 周樘冷笑道:“什么掌门声誉,咱们见过这姓陶的被柳奕整治的丑态,他是要杀咱们灭口。”他手中长戈是由两节木杆和一个青铜戈头拼接而成,长约丈八,横扫开来,将几个鲸舟剑客迫退,回顾一眼沈越,却不由得一愣: 先前众人将沈越护在当中,电光石火间,沈越却如一道疾风般,冲进了前方一群剑客之间—— 他以掌代刀,拧腰跨步,使出橐籥刀法中的一式“风过长峡”,近一个月里,他曾尝试以自身内功催动各派招式,最后却觉橐籥刀法与那断剑上的图纹最为契合,此刻随着他旋身出掌,“手太阳小肠经”遍布掌、肘、肩、背的十九处穴道一齐迸射出气箭,将他周遭七个剑客的躯体洞穿。 血雾激荡,沈越以掌缘劈倒身前一人,斜掠丈外,再出一掌“风鼓地窍”,气箭纷飞中,瞬息又刺倒八九个剑客,只觉内息流转愈发随心所欲,胸腹腰腿上胆经、心经等经络的穴道也都已能激发雷刺;他收掌换气,忽瞥见地上躺着的一名剑客胸口破开血洞,眼见是不活了。 沈越呆了一呆,此前他说要杀严画疏,并未杀成,其实却还从来没杀过人,心里也只想杀死裘铁鹤为师父报仇,并不想杀别人;他只瞧了一眼那个躺倒抽搐的陌生剑客,无暇再耽搁,扫视院落,找见了陶骥身影,当即掠过去,所经之处,剑客纷纷倒地。 众剑客惊骇震凛,许多人尚不知气箭是沈越发出,只觉一根根锐针不时破风刺至,无形无迹,难避难防,仿佛是从夜色中凭空泼洒出来,永无穷尽; 顷刻间,沈越旋身如叶,穿过人群,已追近陶骥。 陶骥万没料到沈越竟练成了这等以一敌众的绝技,慌乱中闪入几个血螯门弟子之中,来回穿梭躲避,不敢远离;沈越顾及血螯门弟子安危,一时不便施放气箭,沉心静气,等着陶骥一步将迈未迈之际,忽将气箭朝他身畔地面激射,泥土腾飞,陶骥一惊,脚下登时踉跄—— 沈越飞身扑至,将陶骥环臂抱紧,陶骥大骇中运劲相挣,沈越胸腹间“期门”、“神阙”等九处穴道已透出气箭,将陶骥身躯打穿,九道血泉从陶骥背上喷出;沈越松开手臂,陶骥如软泥般瘫倒。 沈越缓了口气,提起陶骥尸体,迎着众剑客走去,这才觉出刚才发力过剧,身上穴道刺痛,月光照在衣襟上,宛如迎面泼来一蓬冰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上) 润州剑舻,冷竹被一阵人声马嘶惊醒,起身出门,却见夜色深浓,卓红面向庭院、静静立在门外,也不知已站了多久。她着急道:“你、你伤势怎么样了,怎不在房里歇养?” 白日里在府衙,柳奕久战不下,便带着胡子亮退走,卓红与骆明歌经此苦战,却均受了不轻的内伤;冷竹修为较浅,被交战中的劲风冲撞,亦觉头晕目眩,脏腑受损,回到剑舻后便一直昏睡。 卓红道:“我怕你有危险。咱们在这陌生地界,还是小心些好。” 冷竹闻言忍俊不禁:“卓师弟,你已加入我派,这里是咱们门派自己的地界。” 卓红在戏班长大,后来又拜师佘象,但多年里颇遭欺负责骂,对戏班和师父均无多少情谊,对眼下这剑舻自然更加戒备,道:“这里……这里总归还有别人。” 冷竹一怔,轻叹道:“哪里又没有别人呢?” 卓红欲言又止,冷竹见庭院中剑客步履匆匆,又问道:“怎么夜里这么多剑客回来?” 卓红道:“此前他们似是去劝降白天那些人,我怕扰你休息,便未告诉你。” 冷竹心中微动:“这些剑客一趟去来,所花时辰不短,原来卓红在我门外站了这么久。”这时有几个剑客瞧见冷竹,便走近拱手行礼:“冷舻主。”冷竹见他们鼻青脸肿,颇是狼狈,询问起来,一个剑客恨恨道:“都是沈越这魔头!” 冷竹一惊,而后才知陶骥已被沈越所杀,沈越打死打伤几十个剑客,余下一百多剑客被他所震慑,不敢再出手,却是眼睁睁瞧着沈越带领那些漏鱼离去。 又一剑客道:“先前听说是沈越杀了魏副掌门和我们郑舻主,我还想他小小年纪,哪有这本事,今夜亲眼见到,才知、才知凶手定然是这小贼!”说话中神情紧绷,似犹有余悸。 冷竹听后,许久失语,那剑客又道:“冷舻主,我们在回来路上商量过了,我们润州剑舻弟子,还有原先陶骥携来的金陵剑舻剑客,如今都没了头领,愿听冷舻主吩咐。” 冷竹道:“我是秣城剑舻舻主,可不敢吩咐诸位,今夜之事,我须先去禀明佘堂主、嵇掌门,请他们定夺。” 几个剑客相顾一眼,都道:“我们都知冷舻主和卓师兄很得嵇掌门信重,我们办事不力,理当受责罚,只盼到时冷舻主能为我等美言几句,我等感激不尽,愿为冷舻主效犬马之劳。” 冷竹答应下来,瞧着剑客们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嵇掌门要招降漏鱼,本是极大的善举,可这事要办成,实在也太难了……”心中不禁埋怨陶骥妄为。 卓红道:“嵇师哥从小志向就很大。” “不说他了,”冷竹沉下一口气,道,“卓红,你真要去黄山杀骆明歌?” 卓红轻轻点头。今日柳奕走后,他曾问骆明歌,二十年前是否到永州郊野,骆明歌却说记不得了,他便又问:“那你可还有同门?” 骆明歌瞧他一眼,笑眯眯道:“你是和我桃花剑岭一派有仇?不论仇人是谁,你算在我身上便是。” 卓红道:“好。”正要出剑,牵动内伤,脚下一晃。 骆明歌见状一笑,道:“小弟弟,今日你助我打退柳奕,我便给你个机会,十日后黄山脚下松风镇,你养好伤再来吧。”言毕径自掠远。 此际卓红听冷竹问起,便又解释道:“我两岁时,父母被杀,我不知凶手是谁,不知怎么,却记下了凶手使的剑招……和今天骆明歌所用的一样。” 冷竹道:“嗯,父母大仇,自是该报。” 卓红低声道:“我父母的样貌性情,我都不知道,他们生我时也未问过我答应,但他们将我养育到两岁多,总归是我欠着他们。” 冷竹道:“骆明歌是五贼之一,必然难斗,更甚至会在黄山布置下埋伏,到时我便领着这些剑客,与你同去。” 她静默一阵,又想到沈越今夜杀伤了许多鲸舟剑客,以后再想回归门派,怕是无望了,她知沈越绝非残忍好杀之人,也不禁为他难过。 润州城南,一片荒草乱石之间,沈越与周樘、赵宝刀等人停步暂歇。沈越道:“咱们这一伙人深夜出城,穿街过巷,怕是惊动了不少人,还是及早分开,才更稳妥。” 众人缓了口气,都拱手相谢沈越的救命之恩,赵宝刀笑道:“沈兄弟的武功,果真和传闻中一样高,刚才一场厮杀,好不痛快!” 孙佑道:“沈少侠,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们‘血手十五豪侠’,真想与你再痛饮一场!”说着吩咐手下取出饭团、水囊,众人就地吃喝谈聊。 沈越回想不久前的恶战,伫立出神,也不吃喝;忽听赵宝刀道:“晌午我到得早,听那僧人说,此次暗河集会除了李剽鹰,本来还有一位老前辈要来,传授‘鬼迹崖’的武功,也不知为何没来。” 沈越暗自讶异,知他所说的“老前辈”便是常无改,一个多月前,段妄将常无改安置到隐蔽处养伤,想是近日伤势好转了许多;而那鬼迹崖武学遗刻的拓片,还是师父张近交与常无改的。转念中有些想念常无改,又听诸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鬼迹崖来: 所谓“鬼迹崖”,起初本不是什么门派,不过是在黄山的山谷中,有一处山壁平整,数百年前便有个无名刀客,在壁上刻下一招灵妙的刀法,引得不少武者前来参详。武林中名门大派虽多,却也有许多人出身草莽、无门无派,这些人里不乏机缘巧合成为高手的,几百年间,也有几十人来到山谷,在石壁上刻下自己的武功招式;如此渐积渐多,便也有些武者甘愿在山谷中长住,一则守护崖壁,二则也便于就近参悟壁上武功,慢慢地也就自成一派。 ——这“鬼迹崖”一派,与其余门派都不同,但凡有人来到山谷想看石壁上的武功图样,无论是善是恶,有何居心,谷中弟子都毫不拦阻干涉;有人要在石壁上刻下新武功,也都悉随其便,只是山崖陡峻,岩石坚硬,若非修为高深,倒也不易刻成。 这些事,沈越也曾听师父讲过:张近说几百年来,修练鬼迹崖武功的江湖人中,颇出了些豪杰,此派确然称得上是武林画卷中的一抹奇景。只可惜鲸舟剑派一统武林时,已将山壁削平,他偶得了些壁上武功的拓片,却也残缺不全了。 周樘走近沈越,递过水囊,低声道:“大伙儿吃得很慢,都不舍得与你分开。” 沈越一怔,却见周樘转身面对诸人,朗声道:“咱们聚在这里,委实太扎眼,这便散了吧,别给沈少侠再添麻烦。” 众人轰然称是,都站起来望向沈越,等他说话。 沈越拱手道:“诸位,后会有期。”众人接连拱手还礼,沈越想起曾对祁开说过的话,便又道:“倘若诸位明年冬天有暇,烦请在十一月初三这天,到郓州城郊老河碑处一聚。” 众人闻言都很惊喜,纷纷答应;万天垒道:“沈少侠,你为我师弟报了仇,明年我便是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去郓州。” 夜风清冷,沈越目送众人远去,但见赵宝刀向东,万天垒却是向南,周樘从行囊里取出干净衣衫换过、收敛了长戈才慢慢走离,血螯门汉子们则在一起勾肩搭背、谈笑着大步而行;转眼间,这些人便成了一道道朦胧的黑影,散入四方月色。 沈越转身望向二三十丈外的树丛,淡淡道:“你还不肯现身么?”他如今功力深了,耳目聪敏,早辨出有人跟踪。 树丛后转出一人,赫然是胡子亮。沈越听出跟踪者轻功极高,也不甚惊异,笑道:“胡师兄,我们刚出城,你便跟上来了。” 胡子亮点头道:“嗯,你快随我去杀严画疏。” 沈越道:“你师父现下在哪儿?” 胡子亮道:“她、她往北去了,离咱们挺远,我好不容易才逃脱。”他顿了顿,又道:“沈越,我刚才不是故意躲在暗处,我是不想、不想和他们……” “我知道,”沈越道,“你是不想和那些旧门派的人起冲突。你觉得他们为人不坏,是么?” 胡子亮点点头,沈越向他打听白日里的情形,他却也不知骆明歌去向。沈越暗忖:“骆前辈迟迟没来会合,莫非是另出了什么变故?”又问道:“胡师兄,你师父千里迢迢来寻你,你逃脱了,不怕她大发雷霆么……” 胡子亮一哆嗦,连声道:“你别说、你别说!”似乎只要沈越不提此事,他就不用担心。 沈越苦笑道:“好。不知咱们该如何找到严画疏?” 胡子亮闷头寻思半天,却道:“我从白天跑到晚上,跑困了,先找个地方睡觉。” 沈越道:“我也正有此意。”两人转向西南行去,经过一处村落,便借宿于农户家中。 当夜,沈越又连做了几个怪梦: 起初梦见他与袁岫陪同魏濯前去庐山,一路上与严画疏斗智斗勇,屡次挫败其阴谋诡计,终于安然到达庐山总堂,与袁岫更是相知渐深、情谊愈笃;忽而梦境一转,却又梦见魏濯途中病情加重,耽搁在润州剑舻养病,其间他偷偷去府衙参与暗河集会,却撞见一个自称鸣石剑派弟子的高瘦汉子,正是嵇云齐前来招降了漏鱼,而后他与嵇云齐到剑舻面见魏濯,嵇云齐却突然发难将魏濯刺死…… 再后来,梦中情形时而安稳欢愉,时而又险象环生,转圜如电,难以停歇片刻,终于疲累惊醒,不由得疑惑暗忖:“我怎么总是梦到些并未发生之事?不过,倘若真那般发生了,似也挺合乎情理……” 少顷,胡子亮也睡醒,沈越见他气色饱满,双目炯炯有神,只听他大声道:“沈越,我刚才在梦里,已经想出了一个十分周全的计策。” 沈越请他细说,胡子亮道:“虽然我一时间找不到严画疏,却能找到他新收的那个属下。” 沈越奇道:“你说姜平?”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中) 胡子亮道:“对,就是他。严画疏派他来见我师父。” 沈越心中暗奇:“严画疏既已投效嵇云齐,怎还敢与柳奕联络?”他追问几句,才知姜平被严画疏派出来找寻柳奕、周铸,本也不知柳奕南下,白日里却是到府衙接应冷竹,正撞见柳奕带着胡子亮退走;当时姜平对柳奕说:如今严画疏明面上追随嵇云齐,实则对魏濯之死悲愤不已,假意顺从嵇云齐,只等待给魏濯报仇之机。 “那姜平还说,等到嵇云齐和我师父在京城会面时,严画疏便可与我师父里应外合,一举杀死嵇云齐。我便是趁着姜平向我师父禀报,才冷不丁逃脱。” 胡子亮一边说话,已来到屋门口,“哈哈,只要找到姜平,他总得回去给严画疏复命,咱们暗中跟着,不也就找到严画疏了?” 沈越心说:“姓严的是想两头下注。”问道:“柳堂主怕也信不过严画疏吧?”胡子亮道:“师父起初不信,但姜平却转述了严画疏的一句暗语,那似乎是只有魏副掌门和师父,还有周铸师伯才知晓的。” “什么暗语?”沈越皱眉道。 “好像是……”胡子亮略一回想,道,“‘无天命,唯我三人。’” 沈越一讶,在润州剑舻时,魏濯讲述昔年鲸舟剑派对武林宣战在即,他在庐山祖师祠堂祈求天命庇佑,那时陈樗曾对他说了一句话,只是魏濯并未转述完全,便被嵇云齐所杀,没想到“暗语”就是这句话。心说:“陈樗所指‘三人’,自然是他自己与魏濯,以及那位‘陆师妹’;后来魏副掌门又对柳奕说起,多半是在陈老掌门死后,指的却是他与柳奕、周铸三人了。” “严画疏狡诈得很,也许只是不知从哪得知了此句。”沈越沉吟道,“可是胡师兄,你逃脱了也有大半日了,咱们又该到哪去寻姜平?” 胡子亮胸有成竹道:“当时姜平提到,他奉命要去一趟黄山,须在十一月初三那天抵达,那是在十天之后,咱们肯定赶得及。” 沈越暗惊,冬月初三是张近的祭日,也不知姜平为何要在那天到黄山,道:“从前鬼迹崖就在黄山,黄山可大得很,怕不好找人。” “到了再说,”胡子亮一摆手,大剌剌道,“咱们走吧!” 两人离了借宿的农家,胡子亮蓄势运劲,刚要奔出去,又回身道:“沈越,你能跟上我吗?还是我背着你!” 沈越道:“咱们先走着试试。”他知凭自己现下的武功,严画疏已不足惧,只是担忧柳奕随时会来找胡子亮,却不好对付,便又道,“胡师兄,先前你说令师往北去了?” 胡子亮道:“对,她要去江北和岑不寂见面,而后一起再去跟燕空梁、郁轻尘会合。师父说,不能让嵇云齐把六色神捕都笼络了去。” 沈越心下恍然:如今袁岫、严画疏都追随嵇云齐,嵇云齐要提拔裘铁鹤当副掌门,却是将鲸舟剑派第一高手也拉拢了去,柳奕自是要争取另三个神捕相助,否则“神锋六御史”名动天下,尽数站在嵇云齐那边,且不论武力上的助益,柳、周二人单在声势上便输了一筹。 胡子亮挠头想了想,又道:“沈越,你怕我师父来打你么,她知道你是魏濯的传人,不会伤你性命的。” 沈越闻言苦笑,转口道:“那位骆前辈你也见过的,兴许不久便会找来,到时我来说话,你莫与她争执。”心想骆明歌一时不知去向,若非遭遇生死危机,多半这一两日便会现身。 胡子亮答应一声,当即施展轻功,奔在前头;沈越提气追上去,起初三四里路,尚能与胡子亮并肩疾行,眼见胡子亮越奔越快,很快将他甩开十来丈;沈越加摧内劲,效仿胡子亮奔行的姿势,又追近了几丈,只觉腿脚上“伏兔”、“内庭”等十余处穴道酸胀滞涩。 他心中一动,稍稍改变功法,每次抬脚时,便导引内息从这十余处穴道里反复绕行,等落足时才将内息回流丹田,顿觉腿上疲累消解,周身轻盈了许多;惊喜中奔出一阵,又觉另外几处穴道酸胀起来,他便又调改功法,在迈步时着意引着内息流经这几处穴道……如此一边疾奔,一边随时变换内息路径,十里路奔过,竟又追到胡子亮身旁,与其并肩而行。 “我这算练成了‘万殊一辙’么?”沈越暗自咋舌,自己也不敢相信。 胡子亮讶然歪头瞧他,道:“原来你跑得这么快,可你也不丑呀?” 沈越张嘴道:“我——”一口气泄了,步履骤缓,又被胡子亮落下,心说:“我这临时练就的轻功,终究比胡师兄差得不少,不过倒也够用了。看来这‘世外轻舟’,确是心舟七刻的源头总纲……” 两人又奔出二三十里,天色已大亮,胡子亮才道:“咱们歇一会儿。”紧接着道,“我想清了,等杀了严画疏,我就自己去找师父请罪。” “嗯,”沈越停步道,“严画疏恶行累累,依照门规也该杀,可是倘若姜平所言为真,你不怕耽误严画疏与你师父‘里应外合’么?” 胡子亮摇头道:“我不想这些。” 沈越道:“如今你师父和嵇云齐敌对,鲸舟剑派内乱,势必也将危及你,这些你也不想么?” 胡子亮道:“不想。” 沈越苦笑道:“胡师兄,我不如你洒脱。” 两人席地而坐,默默吃了些干粮,胡子亮又道:“这些事再难,总会有办法。长得丑是生来注定的,没有办法。” 沈越一怔,暗叹不语。 翌日天气愈寒,两人来到宣州城外的一处茶棚,刚喝了两碗热茶,便望见骆明歌与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迤迤然行来。 “骆前辈,你果真能找到我。”沈越待她走近,起身拱手。 骆明歌微笑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等你见到李大侠,不妨问他。” 沈越喜道:“李大侠也在左近?”想到那日在秣城北边的荒山上,李舟吾曾让自己迟些下山,说“兴许会有人来接你”,当时自己却未细想,暗忖:“难道袁姑娘与骆前辈总能找见我,都是李大侠的布置?” 骆明歌瞟一眼他身旁的胡子亮,却说:“小弟弟,前日打退柳奕之后,我本要去找你,却赶上段妄与裘铁鹤交手,我和段妄合力,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才脱身出城……” 沈越一惊:“前日裘铁鹤也在润州?”随后得知,段妄本来确是要去府衙参与暗河集会,却因裘铁鹤而耽搁,而后又和骆明歌连布疑阵,将裘铁鹤引向江北,骆明歌才返回来找沈越。 “这几日裘铁鹤一直在搜找李大侠行踪。”骆明歌继续道。 沈越诧道:“他被李大侠打断了臂骨,还这般狂妄?” 骆明歌道:“在秣城时,李大侠先是为常无改疗伤,又强撑着施展‘分粥’打败了裘铁鹤,其实元气亏损极多;相较之下,裘铁鹤的臂伤时隔一个多月,虽也未好得完全,终究比李大侠占着便宜。” 沈越暗自忧心,眼见骆明歌的目光又落在胡子亮身上,忙道:“这位胡兄是我的好朋友,他与昔日秋芦门的后人任秋是过命交情,一心要杀严画疏为任秋报仇。” 骆明歌抿嘴一笑:“你说得他好似漏鱼,我倒真险些忘了他是柳奕的徒弟。”她问明两人要去黄山,又打听了柳奕去向,沉吟道:“倘若柳奕要找燕空梁,大家说不准也会在黄山碰见。” 胡子亮吓了一跳,沈越道:“莫非……骆前辈是与燕空梁约好了在黄山相见?” “可不只他呢,”骆明歌笑道,“也罢,既然都去黄山,咱们何妨同行?”她在润州府衙瞧出柳奕对徒弟很是在意,若将胡子亮留在身边,便有法子对付柳奕。 沈越略一转念,已明白骆明歌心思,转头问胡子亮:“胡师兄,你还要去黄山么?” 胡子亮寻思许久,道:“沈越,你说过黄山大得很,咱们只找姜平,也未必会碰见我师父,你、你说是么?” 沈越见他脸颊发白,显是极紧张,迟疑道:“……但愿如此。” 胡子亮却似深信此言,大声道:“那我要去!” ——三人说话时,骆明歌身旁那老者乐呵呵的,一直东瞧西看,似对周遭一切都很好奇,他打量胡子亮,忽道:“小伙子,你腿脚不错,是不是?一会儿你背着我可好?” 胡子亮道:“你是谁?”沈越也拱手道:“失礼,还未请教前辈尊姓高名?” 却听骆明歌道:“这位老前辈出身于‘鬼迹崖’,正要去宣州城中的暗河集会上传授武功……呵呵,你们想问出他的姓名,怕是千难万难。” 沈越一愕,此前他听赵宝刀说起,有个老前辈要来暗河传授鬼迹崖的武功,便想当然地认定是常无改,却不料竟另有其人,便道:“前辈,你也有鬼迹崖武学的拓片?” 那老者愣了愣:“什么拓片?” 沈越恍然道:“那么前辈是在五十年前就看过崖壁上的武功。”他端详老者,见其一身白袍,眉目舒朗,依稀瞧着还有些面熟,回想一阵,却记不起曾见过此人,只听那老者道:“不错不错,看过看过,是五十年前还是八十年前,我倒不记得了……我腿脚慢,没赶上润州的集会,只好又来宣州。” “姓名有什么难问,”胡子亮瞪着老者,却不甚服气,“你叫什么名字?” 那老者笑道:“名字么,我忘了。” “我不信!”胡子亮道,“一个人怎么会忘了自己的姓名?” 那老者也不着恼,点头道:“要忘掉自己的姓名,的确很不容易,我也是花了几十年的功夫,才终于忘了。” 胡子亮摇头道:“你到底是谁?” 那老者想了想,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块石头,问道:“你说这是什么?” 胡子亮道:“这是石头。”那老者又指了指石头旁边的枯草,道:“这又是什么?”胡子亮道:“这是草。” 那老者又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胡子亮张了张嘴,似被问住了。只听老者道:“你见到石头便知是石头,见到草便知是草,为何见到我,却又不知道了?我不告诉你,难道石头和草告诉过你吗?” 胡子亮皱眉道:“我见到你,只知道……只知道你是个老头儿!” “妙哉妙哉,”那老者很是高兴,拊掌道,“任谁见到我,都知我是个‘老头儿’,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刚才的一问,岂非多余?” 胡子亮一呆,随即笑道:“好,我就叫你‘老头儿’!” 那老者愈发欢喜,道:“叫得好,叫得好,不似那李舟吾,惯以‘名字’为剑境,自限自缚,那可落了下乘啦。”他说到后来,手舞足蹈,似乎颇为得意。 “那也未必,”沈越忽道,“老前辈强分‘上乘’、‘下乘’,岂非也是被字眼所限?” 那老头儿闻言瞥一眼沈越,笑嘻嘻道:“你这娃儿道理说得不错,但并非你当下的心境,只是能言善辩,与我老头儿斗嘴罢了。” 骆明歌这才微笑道:“斗嘴不急于此刻,既然途经宣州,城里又有暗河聚会,咱们便都去瞧瞧。”她不待沈越开口,又道,“小弟弟,你跟着我,早晚叫你见到李大侠。” “多谢骆前辈。”沈越点头答应。 胡子亮想到前日在那府衙库房里喝酒划拳,好不热闹,也道:“去瞧一会儿也好。”他怕那老头儿走得慢,当真将老头儿背负起来,径直奔向远处城门。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连声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晌午,四人进了城,沈越低声问骆明歌:“这宣州暗河的集会,总不能也在府衙里吧?” 骆明歌道:“本来确是在府衙,但因润州暗河出了变故,便临时改换了地点。以后各地的集会,怕也得避开府衙县衙了。”随即又解释说,这润州知府与宣州知府,都是前相顾飞山的门生故吏,顾飞山与李舟吾却是少年时的朋友…… 沈越听得了然:“顾飞山公然反对宁重言的新政,天下皆知,但他暗地里却也与鲸舟剑派为敌。”又问道:“不知改到了什么地方?” 骆明歌轻笑道:“改到了城南的一家青楼。” 沈越一愣,却听那老者笑道:“妙极妙极,官府青楼,哪个更干净,倒真不好说。小伙子,你这便背着我,一路冲进青楼里去!” 骆明歌蹙眉道:“那未免太惹人耳目。”劝说老者从胡子亮背上跃下,四人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妓院,从后门进去,沈越无意中瞥见老者衣衫,暗自凛异: 先前这老头儿与骆明歌在荒野间走来,白袍上几乎一尘不染,当时他已觉古怪,胡子亮衣衫不甚洁净,背着老者走了许久,老者白袍上竟仍没沾什么灰尘,更可谓匪夷所思。 四人进到妓院里的一处堂屋,屋里收拾得空阔,主持集会的也是个年轻的金鹿寺弟子,三十多个装束各异的漏鱼正站在屋里低语交谈,见到骆明歌后纷纷抱拳行礼,言辞算得上恭谨得体;更有不少人向骆明歌打听“江南小剑仙”沈少侠的事迹。 沈越环顾屋里,没见到赵宝刀、周樘等熟人,听了一阵,得知这些漏鱼是来自“展屏楼”、“神农屿”、“沧声阁”等八九个旧门派。 众人听说来了鬼迹崖的前辈高人,都面露喜色,请那老者先行讲授武功。那老者也不推辞,摆开架势讲了许久,却大为出乎沈越意料:老者所讲并非高深的内功心法,也不是什么灵妙的刀招剑式,却只是些拳脚筋肉如何发力收劲的外门技巧,虽说讲得并无差错,但委实太过粗浅。 众人面面相觑,倒也并不质疑嘲笑老者,接连拱手道谢,言辞客气,只是神情冷淡了许多,很快便又请教起了别人。 沈越看在眼里,想起前日在府衙库房里听闻,本还有不少人要来润州参与暗河集会,但因魏濯之死,怕润州不太平,便改去了庐州、宣州;今日他见到宣州暗河上的漏鱼,才知这些人确是比赵宝刀、孙佑等人谨慎得多。他没来由地心想:“……倘若冷师姐是来宣州劝降,也许会有不少人愿意归降。” 随后,有人问及沈越师门,沈越近日对橐籥刀法颇有心得,便自称出身于橐籥刀谷,将“风过长峡”、“风鼓地窍”这两式刀法教给众人;众人眼神振奋起来,各自暗暗揣摩沈越的刀法。屋里又静又闷,偶尔能听见别处屋里客人的调笑声。 胡子亮等候良久,仍是无人说话,他也觉出这伙人与前日所遇漏鱼脾性不同,便催促沈越:“咱们走吧,别耽误赶路。” 沈越看向骆明歌,只见她眨眼一笑:“看来李大侠不会来了。”与那金鹿寺弟子密语几句,便领着沈越、胡子亮离开了青楼。 那老头儿紧随其后,来到街上,拍拍胡子亮肩膀,笑道:“小伙子,你很不错,我仍许你背着我。” 沈越道:“前辈也要去黄山?” 老头儿道:“我本是从那里出来,除此还能去哪里?” 四人出了宣州城,那老头儿忽对沈越道:“小娃儿,你那两招橐籥刀法,使得可不大对。” 沈越奇道:“如何不对?” 老头儿道:“你挥出的刀劲太过紧实,密不透风,敌人瞧破后反而容易避让,须当使刀劲疏而不散,如风中藏火,才算是真正入门。” 沈越暗凛,这“风中藏火”四字,橐籥刀经中也有提及,他却不甚明悉,便道:“还请赐教,风中又如何能藏火?” “小娃儿,你总生过火吧?”老头呵呵一笑,懒洋洋伏靠在胡子亮背上,“有时火势不旺,却是木柴堆叠得太过紧密,这时便须拨动木柴,让风进到柴堆的缝隙中……那是因为,风里藏着能让干柴燃烧的物事。” 沈越一怔,仔细咂摸老者此言,愈觉颇蕴奥妙,不禁问道:“前辈,你出身于鬼迹崖,怎么也懂橐籥刀法?” 老头儿反问道:“你可知鬼迹崖的由来?” 沈越道:“听说是千百年前,有个无名刀客先在崖壁上刻了一招刀法……” “正是!”老者一拍胡子亮头顶,叹道,“那橐籥刀谷的创派祖师,正是参看了这一招刀法,才创出橐籥风刀。换言之,橐籥刀谷一派,实则源于鬼迹崖。” “竟是如此?”沈越将信将疑,又问道,“以前辈修为之高,为何方才在暗河集会上,却只教些平平常常的拳脚之技?” 老头儿道:“他们练练筋肉,强身健体,能多活个三年五载,已足够了,教得再高深,就是害了他们。” 他说话时不停抚摸胡子亮脑袋,胡子亮大怒,几次发劲扭颈甩肩,想将老者甩下身去,不知为何,老者却如一团幽风般浑不受力,始终悠然自若地靠在他背上;胡子亮大吼一声,顿步道:“你下来,我不背你了!” 老头儿赶忙道:“小伙子,你莫生气,是我不该逗你,你好好地背着我吧。”说完见胡子亮仍不迈步,便又劝道,“其实你不背着我,也要背着别的,倒不如背着我,我还轻些。” 胡子亮身躯微震,似乎想到了什么,过得片刻,慢慢抬腿前行。 四人在旷野间走出数里,一阵急风袭来,均觉遍体生寒,那老头儿笑道:“冷得好,冷得好,小娃娃们,你们可知,不只是咱们冷……” 骆明歌轻笑道:“放眼四野,除了咱们,可没别人。”老头儿摇了摇头,忽露出怅然神色,道: “天下万物,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被风连在一起的。” 沈越闻言心有所感,不自禁地转头四顾,风声呼啸,天地旷阔,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阿岫,你的手腕还疼么?” ——荆州城南的客栈院中,袁岫独坐在石凳上,瞧见嵇云齐走近,起身答道:“多谢掌门挂怀,还有些疼。” 嵇云齐沉默一霎,道:“这些天咱们不去京城,却改道往西,你也没问过我缘由。” 袁岫斟酌道:“听说荆州剑舻的徐舻主是周铸故交,我猜想掌门是为周铸而来。” 嵇云齐道:“不错,阿岫,你从来都很懂我。”他凝视袁岫,顿了顿又道,“腊月初九之前,咱们须得设法除去周铸。” 袁岫神色微动:“原来掌门只是假意答应了柳奕,却从未想过要在京城与两位堂主相见。周铸性直少谋,柳奕却难对付。” “柳奕么,”嵇云齐侧头东望,“便让裘铁鹤去杀吧。”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中2) 庭院中一寂。午后阳光淡淡,满地树影斑驳。 袁岫点头道:“裘师叔既答应出手,那柳奕是必死无疑了,而周铸自也不是掌门的对手。” 嵇云齐轻叹:“此言尚早。要说柳奕、周铸的修为在魏濯之上,倒也未必,不过我杀魏濯时,他已是病重将死、修为大损,而柳奕身法快绝,周铸的护体劲气亦非轻易能摧破的。” “原来如此。”袁岫道,“掌门若没别的吩咐,我这就前去荆州剑舻了。” 嵇云齐恍若未闻,静静伫立,袁岫走出几步,忽听他道:“阿岫,这几年你行走江湖,可有再遇到那个自称鬼迹崖出来的老者?” 袁岫一怔,回身瞧去,但见嵇云齐的脸上、衣衫上也覆了不少枝影,那些阴影扭曲地爬在他身上,又像是从他身躯中生长出来。 “没有。”袁岫答道。 嵇云齐轻声道:“七年前在郓州,若非那老者突然现身,一切……就都不同了。” “那老头儿看似洒脱,实则狡猾得很,他蛰伏数十年,等到陈老掌门仙逝,才敢露面。”袁岫道,“几年来我也曾着意探访此人的行踪,却没找见。” 嵇云齐闻言默然,这时恰有几个客人从院落中经过,瞥见袁岫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想和她寒暄几句,却为她美貌所惊惮,都未开口。 袁岫对几人微微颔首致意,出客栈去了。 荆州剑舻离着客栈不远,是个占据了半条街的大庄院。舻主徐厚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见到袁岫登门,也不讶异,和和气气地奉茶接待,两人在花厅里说了一阵闲话,徐厚才问起袁岫来意。 袁岫说了嵇云齐下令招降漏鱼之事,徐厚笑呵呵道:“此事我也有听闻,随便派个弟子来通传也就是了,怎好劳动袁副堂主。” “徐师伯一向消息灵通。”袁岫神色恭谨道,“实不相瞒,晚辈此番是为周铸周师伯而来。” 徐厚笑道:“袁师侄,今早你刚踏进荆州城不久,我便已知晓,我还纳闷儿你独自一人进了城,住进了附近的兴悦客栈,究竟是打算何时才来见我。——可你要见周堂主,该去西北凉州才是呀,怎么找到我这里来?” 袁岫道:“如今门派中出了变故,周师伯怎还会待在凉州,多半也要来见徐师伯。” 她知周铸与徐厚交情颇深,而徐厚是永州分堂统辖的剑舻中资历最老的舻主,荆州周边的归州、峡州、沔州等地的剑舻,向来以徐厚马首是瞻,如今嵇云齐在门派中的最大倚仗便是佘象,周铸若要动摇佘象的势力,必然会从徐厚着手。 徐厚沉默一阵,道:“袁师侄,你说得坦诚,我若再瞒着你这小辈儿,倒显得我耍赖了……不错,周堂主昨日已到了荆州。” 袁岫一惊:“周师伯可在剑舻中?请容晚辈拜见。” 徐厚摇头道:“那可不巧,你来之前,周堂主恰好出门去了。”随即讲出—— 原来一炷香前,周铸与徐厚谈聊时,听徐厚提及一桩细琐事:近日荆州府衙捕快安插在茶楼的耳目报称,窃得一个出身“染鼎楼”的漏鱼的书信,信上是此人的同门约此人今日黄昏在城郊决斗。本来徐厚想打发几个弟子前去将这俩漏鱼擒了,不料周铸竟似对此事饶有兴味,执意自行前去城郊,徐厚也只得从命。 袁岫听后,亦颇觉奇怪:“周师伯偌大的身份,倒有闲心。不知他去了城郊何处?” 徐厚道:“是在荆门县辖境的李家村遗址,离此颇有些路程。” 袁岫倒也听过这李家村,这村子在三十年多前毁于一场大火,传闻李舟吾便是那场大火中幸存的孤儿。她斟酌道:“既如此,晚辈便也去一趟李家村。” 徐厚也不拦阻,微笑道:“甚好甚好,恕不远送。” 袁岫出了剑舻,犹豫是否要将周铸之事报与嵇云齐,终究决定先去见周铸,她念及路远,便去买了一匹快马,驰向城郊,过得两个时辰,在半路追上了周铸: 周铸身材矮壮敦实,头发与金鹿寺弟子一般短,极好辨认;如今天寒,他却只穿了单薄的短衫,在泥土与枯草间慢悠悠走着。 袁岫心下一喜,从马背上跃下,疾掠向周铸,周铸低咦一声,回身出掌拍来,袁岫叫道:“周师伯!”同时亦出掌催动“挥月斩水”的剑劲,便想将周铸的掌劲引偏,一瞬间却觉他手臂的经络中空空如也,竟如一个未练过内功之人一般。 诧惑之际,周铸却已收掌笑道:“袁丫头。”袁岫一掌引到空处,却是气血翻腾,略作调息才躬身施礼:“周师伯别来无恙?” 周铸道:“我很好,你好不好?”他已年近五旬,笑容澄澈,却显得年轻了许多。 袁岫似被问住了,片刻后道:“我……我也很好。” “言不由衷。”周铸道,“你是来为嵇云齐作说客么?”说着转身继续前行,袁岫跟在他身旁,回道:“嵇掌门素来敬重周师伯,他怕周师伯听信谣言,误会了他,故而派我来向周师伯说明。” 周铸径直问道:“嵇师弟在哪儿?听徐厚说,总堂道部的七百剑客如今也跟了他,那些剑客又在何处?” 袁岫道:“那些剑客都随嵇掌门赶赴京城去了。”她说完见周铸面无表情,便又道,“敢问周师伯此番南下,莫非竟没带凉州分堂的剑客么?” 周铸一笑:“我若说我那些兄弟也去了京城,倒和你一样,是存心扯谎了。他们也都随我南来了。” 袁岫暗惊,凉州分堂大举南下,沿途竟没传出什么风声,足见周铸手段厉害,料想周铸此来是要侵吞佘象永州分堂的势力;她正待再试探周铸几句,却听周铸道:“前边李家村有个热闹,咱们同去瞧瞧。” 袁岫道:“好。” 不久,两人到得李家村,袁岫见这村子已只剩一片烧焦的断壁残垣,荒凉萧索,似已多年没有人迹,那两个染鼎楼弟子选在这里决斗,倒是隐蔽得很,多半也有仰慕李舟吾之意。——时近黄昏,远处传来细微响动,周铸对袁岫使个眼色,两人躲到一处半塌的土墙后,收敛声息,瞧见一个衣饰华贵的紫袍人小心翼翼地走来。 那紫袍人环顾四下,弯腰拾捡碎瓦残砖,仔细清理出一片空地,站定等候。 夕阳将隐未隐之际,一个农夫打扮的青衫汉子大步而来。 袁岫见这青衫人步姿洒脱,但辨出他迈步中一直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喘息声,不免显得有些刻意;只听那紫袍人冷冰冰道: “你果然来了。” 那青衫人一振衣袖,止步道:“我当然要来。” 紫袍人道:“为了与你一战,我准备了二十年,本在担心你竟不来了。”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青衫人傲然道,“你的准备也是多余的。” 藏在暗处的袁岫与周铸静默相顾,又听了一阵,得知这两人本是染鼎楼的师兄弟,二十年前因对门中“食指枪诀”的领悟不同而起了分歧,打斗起来,却不相伯仲;两人均觉自己所悟才是染鼎楼武学的正统,便约好二十年后再战,胜者便可成为染鼎楼的新掌门。 袁岫暗觉好笑:“染鼎楼覆灭多年,怕是已只剩这两个传人,他俩却还在争什么掌门。”又见周铸神情肃重,似也并不轻视两人。 转念中,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已交手数招,袁岫只觉这两人的武功倒并不算低,大约能与鲸舟剑派的寻常登舟弟子相当。 “砰”的一声,两人互换一掌,各自倒掠驻足。那青衫人道:“这二十年来,我一边耕田种地,一边勤修本门内功,不敢有一日停歇,近年始觉大成,有一次偶然在山林中出拳,直击得树木震动、虎狼惊避,这才明白本门内功练到深处,绝不在鲸舟剑派的‘寻舟诀’之下。” 那紫袍人笑道:“这些年我虽忙于经商,可也未敢搁下修练。” 青衫人摇头嗤笑:“瞧你衣裳华丽,定是贪图享乐,又怎还能有心苦练武功?是了,你定是去过‘暗河’,学了不少偏门招法,才堪堪能与我斗平。” 那紫袍人怒道:“师弟,你也忒瞧不起人!那些参与暗河集会之人,放着本门武功不练,却贪多去学别家的武功,好似乞丐争抢嗟来之食,可把自己门派的脸都丢尽了;更有甚者,还将本门绝学传给外人,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师!” 青衫人顿时喜道:“正是,你说得对极!先前是我误会师兄了。”他俩又一同嘲笑了几句暗河集会,倒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紫袍人叹道:“可惜师弟你练拳力,我练指力,咱们染鼎楼本来却都是练枪的。” 青衫人亦叹道:“如今世道,练枪可太过扎眼。五十年前,陈樗这厮将天下各派的神兵利器都敛去烧熔了,咱们染鼎楼的‘铜鼋枪’也难逃此劫……” 周铸听见此人辱及陈樗,不禁皱眉,又听那紫袍人道:“据传只有秋芦门的霜芦刀未被烧毁,昔年此派也是最后被灭,足见奸滑。” 眼见两人越谈越投机,不再生死相斗,转而切磋起武功来,他俩各自演练了几招,相互称赞,那青衫人道:“咱们今日论武,相比当年陈樗与刀王之战,可谓不遑多让。师兄刚才那一指,足让世间武学又进了一步。” 那紫袍人却摇头道:“师弟,你脱枪为拳,下了不少功夫,可却忘了本门终是枪术门派,你的拳力不‘出锋’,总归是练岔了。” 青衫人大声道:“此言差矣,须知本门枪术的要旨,在于‘染指于鼎,浅尝辄止’八字,一味锋锐冒进,才是失了真意。” 两人说着说着,又陷入了争吵,紫袍人道:“咱们还是武功上分个高下,这些年我练成一项绝技,刚才尚未施展,你稍后若接不下,怕是性命难保。” 青衫人冷笑:“巧了,我也有绝技未使。”两人相隔丈许,各自蓄势,青衫人忽道:“师兄,真要如此么?你还有七次呼吸的时间后悔。” 紫袍人叹道:“你却只有五息了。” 眼瞧两人要见生死,周铸道:“罢了,咱们出去吧。”与袁岫一起掠至那两人近旁,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出招,却将各自的“绝技”都打在了周铸身上—— 周铸腰眼上挨了一拳,心口被指尖戳中,几乎同时,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却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都觉手臂上流回一股暖融融的劲气,如饮热酒,恍惚而舒泰,怔怔不想动弹。 周铸掸了掸衣衫,道:“两位且住,咱们……”那两人神情震骇,却似听不进话。 袁岫也暗自凛异,她知以这两人功力,自是破不了周铸修练“天地置酒”所创的逸式“烈火裘”,但周铸所穿单衣却极易破裂,刚才两人合击竟未能损坏周铸衣衫,足见周铸对护体气劲的运用已臻随心所欲之境。 那紫袍人与青衫人的目光也落到周铸衣衫上,均想:“这是什么刀枪不入的宝甲,倒是貌不惊人?” 突然间,远处腾起一线烟尘,翻滚如长龙,一拨又一拨剑客疾行而至,见到周铸后躬身行礼,声势浩荡;袁岫暗惊:“原来周铸是与手下剑客约在李家村废墟聚会,倒并非单为两个漏鱼而来。”她见赶到的剑客越来越多,几百人将村子周遭挤满,知是凉州分堂倾巢而出,不禁神色微变。 两个染鼎楼传人对望一眼,都露出恍然表情,那紫袍人叹道:“师弟,没想到鲸舟剑派来了这么多剑客对付咱俩,今日咱们折在这里,也算不枉了。” 青衫人却急声道:“师兄,擒贼先擒王。”说完两人一齐出手,避开周铸衣衫,却是一个擒他手腕,一个点向他咽喉。 周铸叹了口气,任凭两人打中自己,而后轻轻发力,将两人震晕过去,他瞥见袁岫神情紧张,便道:“袁丫头,我老周向来有话直说,你也不必费口舌替嵇师弟拉拢我,他是本派掌门,我听他号令也是应当;但魏师叔死得蹊跷,我也须为他报仇。倘若江湖传言为真,魏师叔是那沈越所杀,我查明后杀死沈越,从此为嵇掌门效力,绝无二话……” 他顿了顿,又道:“可若魏师叔是嵇云齐所害,我也只得杀他给魏师叔报仇,袁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袁岫道:“周师伯所言甚是。” “那好。”周铸点头笑道,“难得你千里迢迢来见我,此事我便听你主张如何——你说我该去杀的,是嵇云齐,还是沈越?” 荒野间篝火闪动,沈越猝然睁眼,打了个喷嚏,见骆明歌正在整理行囊,胡子亮与那老者兀自酣睡。 他回想方才梦境,记得自己却是重回到了那家简陋客栈,他站在那如手帕般方方正正的小院里,不知为何,却能看见自己正闭目沉睡,袁岫则撑着伞伫立一旁,两人身后,魏濯站在屋檐下,像是若有所思。——他心中万分惊喜:“原来我还在那院中,往后的一切,其实都未发生。”他转头看向袁岫,猛地瞧见袁岫的右腕上有几道淤血的指印,自己分明已将她的手腕扭断了,可她却似浑然不觉,仍是笑吟吟地瞧着自己…… 沈越正是在这时惊醒,很快那老头儿也睡醒了,伸个懒腰,绕着火堆踱步。沈越暗忖:“这次的梦与前几次都不同,也不知是否和这位老前辈有关……” 随后四人继续赶路,他们几日里风餐露宿,已离黄山不远,少顷经过一处茶棚,听见茶客们都在议论沈越杀死魏濯之事,那老头儿道:“你这娃儿名气挺大,像我,像我。” 近日沈越愈觉这老者言辞玄妙,深不可测,对他愈发恭敬,胡子亮却时常与老者斗嘴,此际亦道:“你这老头儿无名无姓,又哪来的名气,还说沈越像你?” 老头儿道:“天有姓名么,地有姓名么,谁又不知天地?无名者,与天地同,故而名气最大。” 他们这般走走谈谈,入夜时来到黄山脚下的松风镇,正撞上一场夜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将山与满镇灯火都笼在其中,四人瞧着周遭一片白茫茫,均觉心头空静。 “江湖寂寞,天下无人呀。”老头儿忽道。 沈越一怔,听见骆明歌轻轻叹息,似有感于此言,又听胡子亮大声道:“这天下到处都是人,走来走去的,怎能说是无人?” 老头儿却不理他,喃喃道:“君去逾七载,天下无人矣。” 沈越心念微动:“前辈所指,可是陈樗么?” 老头儿哈哈一笑:“不错不错,咱们吃饭去吧。”胡子亮却也无心吃饭,他展开轻功,在镇上搜找了一圈,没找见姜平,神情懊丧地返回。 沈越劝道:“姜平既说要在十一月初三来到,今日才是初一,咱们在镇上待两天。”骆明歌接口道:“正好李大侠也是初三才到。若住客店,容易走漏行踪,咱们找户人家借宿。” 当夜,沈越与老头儿、胡子亮挤在一间厢房里睡觉,沈越正昏昏沉沉地做梦,忽被那老头儿唤醒,诧道:“前辈,怎么了?”又见胡子亮也已醒来。 那老头儿唉声叹气,道:“离此往东约莫一里路,有一伙人正在争斗,将我吵醒了,你们去将那伙人打发了,我好睡觉。” 沈越奇道:“一里外的争斗,老前辈也能听见?” 那老头儿面露惭色,道:“本来百里方圆内的声息,我都能听见,那可是嘈杂得很,真正苦不堪言。我便发心创出一门功法来,练了十年,便只能听见五十里内的动静了,又练了二十年,三十年……渐渐只能听到二十里、十里、五里,直到一里远近,可惜终究没练到家,否则即便有人当面在我耳边呼喊,我也能听之不见,那才叫圆满。” 胡子亮道:“那就是聋了。” 沈越琢磨老者所言,一时不语。那老头儿催促道:“快去快去,你们帮我此忙,不会让你们白帮。” 沈越不敢怠慢,与胡子亮出了门,但见晨光熹微,骆明歌却已衣衫整齐地立在院子里;沈越向她讲了老者的吩咐,骆明歌神色古怪,咬着嘴唇,似没听见,等到两人走出颇远,她却又追上来,道:“我与你俩同去。” 三人往东奔行一里,果然见前方一群人打斗喝骂,竟是孙佑为首的血螯门众人正自苦战燕空梁,血流满地,却已倒下了两个血螯门汉子。 燕空梁望见骆明歌,一惊停手,又瞧向胡子亮,道:“你这小魔头也来了。”最终却又怒目瞪向沈越。孙佑等人看向沈越,却是惊喜不已。 胡子亮摇头道:“我的头可不小啊。”沈越心知那日在秣城老君庙,燕空梁误会是胡子亮劫走了卓红,才有这“小魔头”的称呼,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燕前辈,你可是要质问我,为何要杀魏濯?”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中3) 燕空梁闻言怒道:“好狂徒,倒敢提此事?” 沈越道:“他老人家不是我杀的。” “还敢抵赖,”燕空梁摇摇头,正色道,“我半路听说你在润州舍命相救漏鱼,与柳堂主作对,难道也是假的?这几天里,可有不少漏鱼到茶馆酒楼宣扬此事,说你是李舟吾第二,眼前这伙血螯门弟子,便是因此叫我盯上,你又作何辩解?” 沈越微怔,心想:“柳奕虽然蛮横,见事却比这燕空梁明白得多。”道:“等你见到柳堂主,自会知晓。”却听孙佑大声道:“不错,沈少侠大义凛然,专与你们鲸舟剑客作对,我们都听他和李大侠的号令!” 说话中,沈越瞥见地上躺着的两个血螯门汉子一个胸口血流如注,一个左肋被打塌,多半都救不活了,不禁皱眉道:“燕前辈,你下手好狠。” 燕空梁道:“鲸舟剑客打杀漏鱼,天经地义。”本来他处事敦厚,对待漏鱼素以擒捉为主,怎奈孙佑等人说话尖酸难听,一再辱及师门,才让他动了真怒,他看向骆明歌,又道:“骆姑娘,我多年前便说,再见你时便亲手擒你,今日只好得罪。” 骆明歌却娇声笑道:“沈越,你领着他们先走,我和燕哥哥有许多私话儿要说。” 沈越不清楚骆、燕之间有什么渊源,但听骆明歌如此说,知她必有把握,答应一声,便让孙佑等人先行退走;燕空梁见状沉声道:“都留下吧。”右手无名指连弹,沈、骆、胡三人顿觉一股气团从丹田飘至咽喉,滞住了气息—— 燕空梁右手手指微颤不绝,脚下闪转,左手连点,很快又制住了三个血螯门弟子。 沈越大急,只觉有一抹细如蛛丝的气线黏在丹田上,随风晃动,若有若无,却又不断不坠,正是从燕空梁指上绵延而出;先前他被裘铁鹤、燕空梁两度用“指尖栖龙”所制,均不明究竟,如今内功深湛了许多,一察便知,心念电转:“这燕空梁的手法,不似袁姑娘的‘挥月斩水’能隔空引动他人内劲,也不像严画疏的‘大泽疾雷’是将自身内劲钻入别人经络,却只是悄然附着在体表,牵扰他人内息……” 隐隐觉得,这心舟七刻的后六式其实只是一式,只是运用内劲的分寸火候不同而已,亦都脱不出第一式的心法。 他想通此理,便试着运功要振脱燕空梁的气线,却觉那线如活的虫豸禽鸟一般,牢牢栖停在身上,忽见骆明歌身形一动,拦住了燕空梁,急攻几剑将其迫退,笑道:“燕哥哥,我从你那里偷学了这功法,你还想以此制我么?” 沈越心弦稍松,灵光闪过,换了个法子,从经络中也分出一抹细长气劲,顺着那道黏住自己丹田的气线,流向燕空梁指上;本来以他修为,要如燕空梁那般催发出一道离体数丈的气线,使之凝聚不散,委实太过精微,但眼下既有燕空梁的气线在,他的气劲便如藤蔓盘绕树干一般,不再无凭无依,转瞬过去,燕空梁神色一变,觉出指上异样—— 沈、燕二人同时发劲,纠缠在一起的两根气线寸寸崩断,两人指上都流下细血;胡子亮身躯一震,本来他脸色涨红,已快窒息晕厥,此际大口喘息起来。 燕空梁见三人冲破气线禁锢,闪步抢位,将自己围在当中,他本是临危不惧的性子,提气蓄劲,便待以一敌三,倏听一个苍老嗓音飘至近旁,宛如从天而降: “小娃儿,我让你们打发争斗,怎么越斗越紧,更不让我睡觉了?” 燕空梁大惊,方圆十多丈内若有高手潜伏,必瞒不过他,真不知这声音是从何而来,难道说世上真有“千里传音”之术?——转念中只觉刚提聚起来的内劲,竟随着话音不断溃散,沉坠回了丹田。 沈越骤听见那老头儿说话,虽有责备之意,却慢悠悠地并不响亮,亦是震惊不已:若是发声大啸,要声震里许倒不算难,可这般轻飘飘地遥遥传音,委实匪夷所思,也不知那老者是如何做到。 血螯门众人面面相觑,都骇得合不拢嘴,忽有个人瞪着燕空梁道:“是了,此地靠近鬼迹崖旧址,一定是他们的亡魂显灵,向你索命来了……” 孙佑闻言拊掌道:“定是如此!你们鲸舟剑客作恶太多,本来人家自己在山谷中揣摩武功,又招惹谁了,你们也非要来将山壁上的武功铲平,将他们杀绝,如此霸道,必遭天谴。” 燕空梁怒道:“胡言乱语!那山壁上的武功任人观看,难道每个来看的都是好人?从前多少恶徒学了鬼迹崖武功,祸害百姓,又怎么论说?” 沈越闻言暗叹,愈觉燕空梁耿直,若换作严画疏,定不屑与孙佑等人争辩,随手就将这些人杀了;要说鲸舟剑派里并非没有好人,旧门派弟子里也出恶徒,两边几十年的血仇,根深蒂固,已难化解,他近日屡屡思忖此事,却也没想出什么解决之法。 又听骆明歌轻笑道:“燕哥哥别忙着斗嘴,我在柳奕面前露了你的武功,你再见到她时,可要想好如何应对。” 燕空梁一愣,未及开口,便望见镇子北边腾起一道紫烟,知是郁轻尘施放的烟箭,此箭若非遭遇强敌,不会放出,不由得脸颊紧绷。 骆明歌笑道:“郁姐姐有危险,燕哥哥还不快去帮她?” 燕空梁瞧她一眼,一跺脚,转身踏雪奔远。 骆明歌望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道:“不必追了,咱们三个联手,也打不过他。” 胡子亮道:“不错,他比严画疏厉害得多。”他只想为任秋报仇,无心与燕空梁打斗。 这片刻间,那两个重伤的血螯门弟子已然气绝。沈越心下黯然,孙佑却似不以为意,对沈越拱手笑道:“沈少侠,上次分别得匆忙,这回可得好好敬你几大碗酒!” 随后,众人回到借宿的那户人家,那老头儿竟已不见踪影,沈越询问那家人,均说没瞧见老者,沈越很是诧异,骆明歌却道:“那位前辈一向如此,不必惊怪。” 孙佑取出些碎银给了那家主人,道:“你安排些酒菜来,我好与沈少侠说话!” 那主人接过银子,很是高兴,招呼妻子儿媳生火烧菜,又道:“几位贵人来到我们镇上,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去拜一拜山里的‘神仙娘娘’,灵验得很!” 沈越道:“神仙娘娘,那是谁,是观音菩萨么?” 那主人摇头笑道:“不是不是,我给你指路,你自去瞧瞧。”却称那神仙娘娘住在黄山深处的一处山洞里,镇上的百姓遇到诸般吉凶大事,都常去那山洞里上香叩拜。 沈越见骆明歌神色平静,便问道:“骆前辈也知道这神仙娘娘?” 骆明歌点头称是,沈越愈觉好奇。不久酒菜上桌,孙佑领着众手下敬了三碗酒,谢过沈、骆、胡三人相救之恩,哈哈笑道:“能与三位高人同桌共饮,真是我等荣幸!沈少侠,你们吃喝着,我去去就回。” 沈越怕他们再撞见燕空梁,道:“孙兄不急着走,等会儿咱们同去拜访那位神仙娘娘如何?” 孙佑笑道:“那好得很!不过我……我有些事,请三位稍等。”语气甚是坚决,说完领着手下出门。 沈越看向那家主人,道:“老人家莫怕,我们都是江湖人,吃完饭就走,不会连累你家。” 那主人摆手笑道:“不怕不怕,我们老百姓虽不练武,不像你们飞来飞去的,几十年也过下来了,还有什么风雨没经过?” 沈越三人等候一阵,不见孙佑他们回来,便也出了门,刚到镇外,倏听到远处依稀传来一阵啜泣声—— 他凝目眺望,见是孙佑一伙在野外挖了坑,将那两个死去的血螯门弟子葬了,孙佑等人跪在两个低矮的土堆前,正自痛哭流泪。 沈越示意胡子亮莫要走近,三人默默站在远处,等到那些血螯门弟子渐次站起,才慢慢走过去,沈越笑道:“孙兄,咱们进山瞧瞧去。” 孙佑瞧见沈越,不禁一愕,随即展颜笑道:“沈少侠相邀,我们‘血手十三豪侠’自当同行。”嗓音很是豪迈。 众人循着山路,来到鬼迹崖旧址,沈越见前方山壁果然很是宽阔平整,上面覆了薄薄一层冰雪,掩去了旧年剑削斧凿的痕迹。 又走了一阵,来到那家主人所说的山洞,洞内昏暗,沈越刚踏进来,便撞见一道人影,惊凛中倒退半步,双掌蓄劲,俄而看清那只是一尊似金似铁的女子雕像—— 沈越定了定神,又瞥见地上的香炉和贡品,这才恍然:看来这尊人像,便是所谓的“神仙娘娘”了。他仔细打量那雕像,却是个劲装束发的女剑客,雕刻得眉眼灵动、栩栩如生,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却虚握成圈,似乎手里少了一柄剑。 “也不知这女子是谁……”沈越轻声道。 “我听李大侠说过,”骆明歌道,“这人是陈樗的师妹陆春雨。” 沈越一惊,又听骆明歌道:“五十年前鲸舟剑客攻袭鬼迹崖时,许多受过鬼迹崖好处的高手都来帮忙守御,在山谷中布置了机关陷阱,从山顶上不断投下巨石火木,当时是陆春雨率领众剑客,她持剑当先,冲上山顶,刺死了许多好手,可突然间竟似失心疯了,自己撞下悬崖毙命,粉身碎骨……” “此事我曾听魏濯讲过,”沈越接口道,“说这位陆前辈是因强练心舟七刻第一式,致使神智毁坏。” “原来如此。”骆明歌淡淡道,“当年陈樗一统江湖后,便将收敛来的各派神兵利器熔了,在这山谷中为陆春雨铸了这尊像。” 沈越心中微动,静静与那尊雕像对视,时隔五十年,似乎犹能嗅到当年弥漫山谷中的腥风血雨。 他目光落到陆春雨右手的空缺处,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卓红的那柄红剑。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下1) “这把剑本来是没有剑鞘的。” ——卓红留意到冷竹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短剑上,低声说道。冷竹好奇道:“这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说话中,旁边两个润州剑舻的剑客递上来酒水、肉干与饭团,冷竹道谢接过,分与卓红。此番众剑客跟随冷、卓赶赴黄山,都知他俩与嵇云齐关系非同一般,几日里对两人唯命是从,伺候得颇为周到。适才经过一处村落,冷竹不愿打扰村民,便下令众人在村外暂歇,派了几个人进村采买吃食。卓红随意吃了两口,呢喃道:“我记得是个老头儿给了我这把剑,说这剑刃血红,与我名字有缘,嗯,那是在郓州的时候……” 冷竹见他陷入回忆、许久不再开口,便也默默吃喝起来,正午阳光洒落,良久才又听卓红道:“我见这剑红得古怪,便给它削了个木头剑鞘,用漆涂黑了……” “为什么涂黑?”冷竹问道。 卓红道:“我总穿黑衣,这样连剑带鞘地拿在手里,也不显眼。” “那你又为何总穿黑衣?”冷竹又问,近日她与卓红相处愈熟,总爱问他事情。 “我衣裳少,黑衣不显脏。”卓红吃了几口饭团,又道,“不过以前我也很少将剑拿出来。如今加了鲸舟剑派,能将剑露在外面了,倒是挺好。” 冷竹微笑道:“眼下你成了鲸舟剑客,自不用再流亡江湖。你有没有察觉,这两天咱们经过的州城村镇,许多百姓瞧你的目光,都很是尊敬。” 卓红寻思一会儿,道:“我正是不明白此事,这一路咱们遇见的有书生、差役、农夫、卖鱼的、卖布的、卖香火的……种种身份,都一本正经地忙忙碌碌,可是世上怎么就分了这许多身份,又哪有那么多事可忙?大家真的不是在闹着玩吗?我许多年也没琢磨明白,总觉得这些板着脸孔走来走去的人,忽然哪天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着要玩耍,要歇息……” 冷竹听他说得认真,不禁微怔,道:“这世上本也不只一类人,大家有时候也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 “嗯,”卓红道,“你说那些百姓尊敬咱们,咱们鲸舟剑客,自也是一种身份,那为什么有的身份,会高过别的身份?” 冷竹想了想道:“世人这么多,若不分三六九等,岂不乱了?”说着又有些紧张,“卓红,你别说、别说这些孩子话,我真有些怕你也和嵇掌门先前似的,忽然变作孩童……” 卓红若有所思:“不错,就算在鲸舟剑派里,也不只一类人,嵇师哥志向很大,虽然他待我很好,我也觉得和他不是一类人,兴许他和袁姑娘是一类,而我是和沈越一类……” 冷竹摇头轻笑道:“沈越心思可深呢,他若想骗你,能把你骗得团团转。” 众人吃喝过后,便待上路,却见荒野间一驾马车慢慢驰近,驾车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道童。众剑客好奇议论,卓红却认得那道童是靳羽,低声告知冷竹;冷竹一惊,上前对着马车躬身施礼:“可是裘铁鹤裘师叔大驾亲临?” 马车车厢的布帘掀起一角,裘铁鹤轻轻颔首:“近来受了点微伤,要劳烦诸位了。” 靳羽跃下马车,大声道:“我家主人有令,你们都随我家主人前去黄山。” 众剑客震惊于裘铁鹤身份,面面相觑,随后渐次向着马车行礼。 却听冷竹道:“我们本也要去黄山,谨遵裘师叔吩咐。”她知到时卓红与骆明歌决斗,即便骆明歌不施诡计埋伏,卓红也未必能赢,但若有裘铁鹤同去,兴许不用比斗,便将骆明歌吓跑了,那自然最好。 往后几天,冷竹将裘铁鹤的饮食起居安排得甚是妥帖,裘铁鹤对冷竹时有嘉许之言,倒也并不端着架子。卓红曾在秣城刘宅与裘铁鹤交手,但他自觉那是为了相助沈越,与裘铁鹤当然两不相欠,故而对其也无甚敌意。 裘铁鹤大半时辰都在马车里盘膝打坐,只有午饭、晚饭时才现身于众人面前,对于菜肴从不挑剔,言行很是和蔼;只有一次,有几个剑客大着胆子上前想敬酒,却遭到靳羽斥责:“我家主人只在施展武功前才饮酒,你们是想讨教几招吗?” 那几个剑客连称不敢,赔罪退下。途径宣州时,冷竹想到当日城中也有暗河集会,便问是否要前去招降,靳羽听后去马车里禀给裘铁鹤,良久回来道:“我家主人说,暗河已不久矣,不必理会。” 冷竹奇道:“裘师叔是觉得,那些暗河中人,很快都会归降我派么?” 靳羽摇头道:“那些人很快都会死的,嵇掌门此举,只是加剧了柳奕、周铸捕杀漏鱼而已。领头的五贼,也活不久了。” 冷竹一凛,靳羽随即传达了裘铁鹤的吩咐:“自李舟吾逃离秣城后,我家主人一直在追杀此贼,不日即会将之诛杀;此贼在秣城本就被我家主人重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了。——往后几日,众剑客须在沿途州城散播此事,好让天下人都知闻。” 冷竹领命称是,又听靳羽道:“还有一事:我家主人与李舟吾交手,臂骨些微伤损,还未全然愈合,你派些剑客进城搜罗活血壮骨的灵丹妙药。若灵药难找,找些毒药也可。”他又解释了几句,原来有些发作迅疾的毒药,也能促进血行,而裘铁鹤内功高深,却能将其中毒性轻易化解,只受益而不会中毒。 冷竹恭维了一句裘铁鹤的修为,靳羽又叮嘱道:“我家主人‘以毒药疗伤’之事,也须到茶楼酒肆中传颂开来,才能彰显我家主人的修为。” 冷竹心想此事倒确是百姓喜闻的奇谈,只觉这位鲸舟剑派第一高手,似乎有些过于在意“名气”,当即也谨声答应下来。 卓红默然旁听,他对裘铁鹤并无多少兴趣,但瞧着靳羽模样威严地传令,倒是有些好奇,忽然问道:“小弟弟,你有自己的话吗?” “什么?”靳羽双眼一瞪,似没听懂。 “我是说,”卓红道,“你除了传令和解释你家主人的话,有没有自己想说的话?” 靳羽闻言一呆,随即怒道:“我说的,都是自己想说的!”傲然转身走了。 匆匆数日过去,一行人在十一月初二清晨到了黄山脚下的松风镇,裘铁鹤下了马车,吩咐众剑客分散开来将镇子围住,只领着靳羽与冷、卓二人进了镇上客栈。 店小二送上茶饭,裘铁鹤夹了两箸冬笋,忽然搁下了碗筷。冷竹问道:“裘师叔,可是菜色不合口味么?” 裘铁鹤无声笑笑,取下系在腰间的红色酒葫芦,呷了一口酒。 冷竹与卓红相顾惊疑,少顷,但见一个白袍老者慢悠悠踱进客栈堂中,裘铁鹤神色微紧,道:“是你。” 那老头儿打量裘铁鹤一会儿,却摇头叹道:“不是你。” 裘铁鹤站起,目光落在靳羽背负的重剑上,旋即收回;此时天光尚暗,堂中点了些灯烛,随着裘铁鹤缓缓站直,几处灯盏都迸出噼啪声,灯花绽落,周围霎时明亮了许多。 那老头儿笑呵呵道:“‘气射灯花落,光侵壁罅浓。’——好个裘铁鹤,你这是向我显耀修为么?我只是被吵醒后,循着酒香过来瞧瞧罢了……”说着目光落在桌上那敞口的酒葫芦上,却咽了咽馋涎。 冷竹已瞧出老者是个非凡人物,闻言只觉玄妙诧惑,分不清到底是裘铁鹤先察觉到强敌才取葫芦饮酒,还是这老者先闻见了酒香才来。她又看向卓红,见他神色怅恍,竟似认得这老者。 堂中其他客人纷纷避走,裘铁鹤面无表情道:“阁下此来,意欲何为?” 老头儿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叹道:“你这娃儿是鲸舟剑派第一高手,怎么迟迟不练‘世外轻舟’?……愁煞我也,真不知谁才是陈樗的真正传人,我已见过周铸,他也不是,这让我杀谁是好……” 裘铁鹤一笑,淡淡道:“本派嵇掌门修为已今非昔比,阁下近来可见过他么?” 冷竹听得忧急,暗忖:“这不是给嵇掌门招惹危险么?”却听那老者道:“嵇云齐么,七年前我在郓州见他时,他不是;不久前我又见他,他仍不是。” 裘铁鹤道:“这倒奇了。”说着也从容坐下。 “不错不错。”那老者笑眯眯的,伸手去拿酒葫芦,裘铁鹤见状皱眉,扶在桌缘的左手屈指一弹—— 老者手臂顿住,一瞬低头撇嘴,轻轻吹了一口气,堂中烛火倾斜,门帘向外翻飞,裘铁鹤一侧头,冷竹、卓红也随之转头望去,但听门外“砰砰”连响,一直绵延到远处的街上。 “阁下能借风化劲,堪称奇绝。”裘铁鹤转回头来,语气中多了些许敬意。 冷竹凛然暗惊,心知风之一物,那是无穷无尽的,这老者若真能化劲于风中,岂非已无可伤损?又想到那一叠响动,自然便是裘铁鹤被化解的指劲,暗忖:“裘师叔稍一弹指,竟有偌大威力。” “所谓‘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那老头儿笑道,“你之境界,也算庶几近之。裘娃儿,你莫害怕,你并非陈樗传人,我不会杀你的……” 卓、冷对望一眼,均知裘铁鹤素爱引经据典,可当下却反是这老者满口诗文,倒像有意要压裘铁鹤一头似的。 裘铁鹤倏地冷笑一声。 靳羽当即朗声道:“老前辈,我家主人是笑你狂妄,你真当我家主人杀不了你?” 老头儿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裘铁鹤,我知你不愿费力气杀我,你嫌我没名气,杀之也不能增添你的名望,是也不是?既如此,你给我喝一口你葫芦里的酒,我便走如何?嘿嘿嘿,不然么,咱们今天就见个生死。” 裘铁鹤听他懒洋洋地说完,面沉如水,良久不语。 靳羽瞧瞧主人,又瞧瞧老者,皱眉寻思一会儿,道:“我家主人答应你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举起葫芦大饮了一口,起身出门去了,街上遥遥传来他的长吟——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周铸仰头灌酒,抹去嘴角酒水,将酒囊交与手下剑客,他见袁岫迟迟不答,也不催促。 那紫袍人与青衫人悠悠醒转,刚要动弹,便被十几把剑指住周身要害,两人满脸颓丧,对视哀叹。 “江湖上皆知,”袁岫轻声开口,“是沈越杀死了魏副掌门。” 周铸一笑,道:“我问的不是江湖上怎么说,是你怎么说。” 袁岫神色犹豫,未及开口,忽听那青衫人讶声道:“你们说的沈越,可是秣城破庙里那个沈越?” 袁岫一怔:“正是,你认得他?”再看周铸,却似对此并不诧异。 那青衫人苦笑一声,讲出一段过往:两年前他经过秣城老君庙时,被沈越的故事诓骗,而后遭擒;沈越押送他前去永州分堂,途中逼他交出染鼎楼武学心法,他顾及师门尊严,昂然不从,只说可惜不能再赴与师兄的二十年之约,此言让沈越心生敬重,竟在半路上将他放了。 “当时我答应沈越,三年后要去一趟郓州,算来该是明年,”青衫人叹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如今我被你们所擒,却要食言失义了。” 周铸向青衫人盘问当时情形,将沈越的一言一行都问得极清楚,沉吟道:“这沈越心思灵巧,诡计多端,要说此人存心要暗算魏师叔,怕也做得到;不过听你所讲,此人倒也不失磊落豪气……” 他又思忖一阵,笑道:“袁姑娘,你不必再答我。我明日便离荆州,找佘象老儿开战,咱们后会有期。” 袁岫施礼道:“后会有期。” 周铸示意手下将两个染鼎楼漏鱼也带去荆州剑舻,转身便走,突然似想及一事,又回身道:“数月前,有个无名老头儿找到我,当时他说要去会一会嵇师弟,不知嵇师弟是如何应对的?” 袁岫一惊,道:“此事我未听掌门说过。” 周铸“唔”了一声:“那老头儿很不简单,我与他互换了一招,谁也没伤到谁,却也没摸出他的深浅。”言毕摆了摆手,领着凉州分堂的剑客们远去。 袁岫伫立原地,思索许久,才返回荆州城中。 她先去了一趟荆州府衙,耽搁了半炷香,而后回到城南客栈,夜色已浓;但见嵇云齐兀自孤零零立在院落中,面对着月光下的满地枝影,似乎大半日里纹丝未动。 袁岫一霎想起两人在郓州初见时,隐隐有些心疼,她上前轻声禀明了周铸率众抵达荆州之事,嵇云齐道声“有劳”,似也不甚在意,却转口道:“阿岫,你说千百年来,为何从来没有江湖门派,能推翻朝廷?” 他不待袁岫回答,径自又道:“有人说是因为武林中人只擅长单打独斗,一旦对上调度森严的朝廷军队,面临密集的弓弩枪阵,便不是对手;也有人说,江湖武人终究太少,朝廷人多势众,耗也能将武人内力耗尽、手脚耗软;还有人说,朝廷自己也收买了不少武林高手,甚至顶尖儿高手大都是为皇权效力的……” “这三个说法,都不对么?”袁岫接口道。 嵇云齐道:“至少对于本派而言,全然不对。究竟如何,世人很快便会知晓。” 夜风幽冷,袁岫“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地上影子。嵇云齐道:“阿岫,自你回来,我便瞧出你有些心神不宁,可是出了什么事?” 袁岫本就在等他问出此话,当即讲出周铸提及无名老者一事,问道:“掌门,你可是近日又见过那人?” 嵇云齐沉默一会儿,道:“不错,一个多月前,我去润州刺杀了魏濯,返回秣城的路上,又遇见了那个无名老头儿,他是专程来瞧我的,他在荒野中端详了我一阵,说我仍非陈樗的传人,不是他要杀之人,便即走了。我本想出手留下他,却也并无十足把握。” 袁岫喃喃道:“如此说来,七年前在郓州,即便没有我和李舟吾,那老者也不会杀你……” 嵇云齐道:“多半如此。那老者古怪得很,修为可也真高——”话未说完,却见袁岫霍然抬头看过来:“你、你怎不早告诉我此事?” 嵇云齐听她语气着急,颇有埋怨之意,不禁一叹。袁岫在院落中来回踱步,蹙眉沉思,半晌未再开口。 “阿岫,”嵇云齐道,“你认定沈越才是我师父的真正传人,担忧那老头儿去杀他,是么?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沈越……” 袁岫错愕顿步,失笑道:“我喜欢沈越?我自己怎不知道?”说完也觉自己语气不敬,低声又道,“掌门,你说笑了。” 嵇云齐神情平静:“那便是我想岔了。既然周师兄明日便要走,那咱们今夜就去拜会他。”说完径自朝客栈外走去。 袁岫道声“遵命”,瞧着嵇云齐的背影,过得片刻才跟上去。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下2) “她……她会不会觉得孤单?” ——沈越不自禁地轻叹。 骆明歌在山洞中巡行一番,走回来道:“小弟弟,你说袁岫么?” 沈越脸上一红,摇头道:“我只是瞧见这尊雕像,无依无靠地立在这里,有些感触而已。” 胡子亮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越:“这就是一堆旧铜旧铁,能知道什么?” 骆明歌倒似并不觉得沈越此言痴妄,喃喃道:“汝非铜铁,焉知其无情?若是想见而不能见之人,每日能瞧见他的塑像,也是好的。” 孙佑等血螯门汉子听得懵懂,等候一阵,孙佑上前道:“骆前辈,我们近来深觉武功不济,还想再多学学,敢问近日何地还有暗河集会?” 骆明歌犹豫一会儿,道:“我听李大侠说过,宣州那次应是最后一次,往后不会再有暗河集会了。” 沈越一惊:“是因为走漏了消息,让嵇云齐知悉了暗河联络之法么?” 骆明歌道:“那似也不是。李大侠说,大家躲了五十年,也该躲够了,以后大家再切磋武功、学练招法,也不必再偷偷摸摸。” 血螯门众人讶然相觑,孙佑道:“若能如此,自是大好。”沈越却愈发心惊,暗忖:“难道李大侠要率领旧门派弟子,与鲸舟剑派公然开战?可是两方势力悬殊,恐怕难有什么取胜的法子……” 又听骆明歌道:“李大侠明日便至,到时咱们听他吩咐就是。” 沈越问道:“不知为何是明日——冬月初三这天,可是有什么不寻常么?” 骆明歌道:“七年前的冬月初三,李大侠与那位无名老前辈在郓州不打不相识,他俩约定了七年后的这天再见……那老前辈一时与咱们分开,料想明日定也会现身。” 沈越道:“郓州?”细问起来,骆明歌道:“当时那老前辈要杀嵇云齐,却被李大侠与袁岫一起拦阻……七年前我没在郓州,具体情形,明日你自去问李大侠吧。” 沈越点了点头,种种疑窦从心头闪过:七年前师父死的那天,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李大侠当时为何要救嵇云齐,此事又与袁岫有何关联,她愿意收自己为属下,是否另有隐情?她与骆明歌又为何总能找到自己的行踪?那位老前辈言行虽怪,对自己以及旧门派中人,似乎并无敌意,他与李大侠的七年之约,又是所为何事?……想到明日这些困惑便能水落石出,隐隐有些激动。 骆明歌又讲了与卓红的约战,道:“这小子似乎和我桃花剑岭一派有仇。” 沈越一怔,他有心说和此事,道:“也许是误会。”骆明歌笑笑,正待开口,忽听山洞外传来窸窣响动,诧道:“难道李大侠提前到了?” 沈越胸口一热,抢先掠出山洞,他自魏濯死后,前路漫长,心头颇有些迷惘,本也极盼着李舟吾能指点迷津,奔行中一句“李大侠!”险些冲出喉咙,却见来者并非李舟吾,竟是月戈帮弟子周樘。 周樘瞧见沈越一行,先是一喜,随即目光却有些闪躲,停步拱了拱手。沈越道:“周老兄,你怎也来黄山了?” 周樘闻言一呆,看向孙佑道:“孙兄,你、你没有……” 孙佑笑嘻嘻道:“周兄说得什么,我可不明白。”沈越听得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周樘叹了口气,道声“惭愧”,讲出实情:原来此前他本是与血螯门众人一同来到黄山。 这一路孙佑等人在茶馆酒楼大肆宣扬“江南小剑仙”沈少侠的英雄事迹,周樘处事谨慎,却说此举太过招摇,应当另想个稳妥法子,孙佑等人大大咧咧,全然不听,终于在松风镇上惹来了燕空梁。 周樘武功、眼力俱都高过孙佑等人许多,转瞬瞧出燕空梁修为深不可测,绝非众人能敌,他当机立断,舍下孙佑他们,径自逃了。往后沈、骆等人赶到,他却不知。 他本想逃离镇子,却在将出镇时,远远望见鲸舟剑客们守在镇外,随即折返,躲进镇上一户人家,稍稍松了口气,一阵阵愧疚懊悔却涌上心来,异常煎熬。他几次想冲出去找寻血螯门众人,却终究不敢,潜藏许久,算着燕空梁也该已离去,才悄然出门,想要为孙佑他们收尸。 哪知回到先前双方交战之处,却不见尸首,他在附近打探一阵,听镇民说曾见一伙人进山去了,便也小心翼翼地蹑进山来,这才撞见沈越等人。 沈越听完默然,孙佑摇头笑道:“周兄,你也忒老实,怎么自己说出来了。” 周樘道:“孙兄,我本以为……”他从前觉得孙佑一伙武功低微、行事粗莽,多少有些瞧不起他们,此刻却发自真心地自愧不如,转口道:“多谢孙兄替我遮掩,我、我实在不像样。” 孙佑笑道:“你本以为我死了,是么?” 周樘上前握住他手,道:“不错,不错!”脸上淌下热泪。 众人说了会儿话,沈越问道:“周老兄,你刚才说鲸舟剑客围在镇外,可知领头的是谁?” 周樘摇头道:“这我倒没瞧见。”骆明歌道:“咱们回镇上探探。” 众人往回走了一阵,重又经过鬼迹崖所在的山谷,却见那处山壁前不知何时已站了几个人: 沈越心头一沉,认出为首的正是裘铁鹤,却不知冷竹、卓红为何与其同来。 周樘瞧瞧裘铁鹤的道袍,又看到靳羽背负的重剑,回想江湖传闻,猜出了裘铁鹤的身份,当即取下木杆、戈头接成一柄长戈,道:“沈少侠,你们先走,我来挡他一阵。”他深愧于先前贪生逃走,便打算舍命冲上前去。 沈越将他拦住,道:“咱们未必便输。”心中却知,以裘铁鹤的修为,两方既已照面,再想退走已是渺茫,却非周樘一人能挡得住的。但见裘铁鹤斜瞟过来一眼,随即又注目山壁,似乎并未将众人放在心上。 沈越顺着他目光望去,但见山壁上仍如他来时所见,覆着一层冰雪,却也无甚异状,不禁心下暗奇:“姓裘的又弄什么鬼?”他见裘铁鹤一身道袍裁剪精当,道冠上所镶明珠在晨风中隐隐生辉,赞道: “这珠子跟牛粪蛋一样大,倒是难得。” 裘铁鹤这才转过头来,轻叹道:“沈越,看来我那日在秣城以毒针自刺,仍未能化解你心中怨恨,不曾想你竟会暗算害死魏副掌门。” 沈越上前两步,冷笑道:“一针怎够,少说还得再刺你一针,才能消我心头之恨。”手腕一翻,将袖中一根绵教的毒针捏在指尖,扬手急掷向裘铁鹤心口—— 裘铁鹤袍袖轻拂,已将毒针卷在掌心,淡然笑道:“你若愿意俯首认罪,随我面见嵇掌门,我便再自刺一针何妨?”他本就在搜寻毒药疗伤,自不将这毒针放在心上,随手将针刺入左臂。 旁边冷竹心下了然:“倘若裘师叔真能感化沈越认罪,传到江湖上,自又是一段传奇佳话。”她与沈越情谊颇深,也知沈越与裘铁鹤有仇,可说此行最不愿遇见的人就是沈越,一时间忧急无策,忽见裘铁鹤身躯微晃,脸色却有些难看—— “……这并非绵教之毒。”裘铁鹤目视沈越,缓缓道。 沈越手中这根毒针,本已用尽了毒性,那日他在润州杀死陶骥时,却摸到了陶骥衣襟中的“折楫丸”,也不知陶骥是太畏惧柳奕还是另有考量,竟没毁弃这药丸;往后几日,他便在路途中将药丸的毒性淬炼出来,涂抹到针上,以备不测,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这“折楫丸”本是赐死犯下重罪的鲸舟剑客所用,其毒性能极大压制“寻舟诀”的运转,对于裘铁鹤而言,却绝非其余毒药那般容易化解;沈越瞧他面色发暗,知道毒药奏效,不等他缓过来,立即掠近劈掌,激发出一蓬气箭,射向裘铁鹤胸腹十多处要穴。 骆明歌见机极快,立时拔剑从侧处攻上,裘铁鹤低喝一声,呕出一口黑血,勉力躲过两人合击,脚步带得地上雪泥飞溅;沈越瞥一眼卓红,叫道:“卓兄!” ——他拿不准卓红会帮哪边,但知若卓红想帮裘铁鹤,听见自己这声呼唤,多半也要犹豫片刻,若卓红想帮自己,那自也会闻声出剑。 冷竹脸颊一颤,看向卓红,但见他拔剑在手,也不知心中如何计算,倏地刺向裘铁鹤左肋。 第十四章 :鬼迹崖(下3) 寒风掠空,沈越等人但觉周遭似乎亮了一亮,裘铁鹤肋间骤溅出一大片血,血色紫黑,恍如泼墨;卓红右腕剧痛,倒退几步,与裘铁鹤短促对视,凛然如遭冰浸。 卓红知晓裘铁鹤修为,方才一出剑便尽施毕生所悟,剑光恍若生于空无,转瞬又隐入空无中。裘铁鹤中毒之际情知难避,堪堪运功将体内毒质都迫至肋上“期门穴”,剑痕已在肋间显现,毒质随血溅出了大半,卓红只觉剑上反回来一股澎湃巨力,几乎震断腕骨,短剑不由得脱手——刚刚沈越等人瞧见的,却只是短剑被震飞后划出的光。 裘铁鹤神思一清,又避让过沈、骆二人的再次合击,终是失血过多,身法滞缓了些,被沈越的气箭擦裂了道袍。他急退到靳羽近旁,伸手便取重剑,忽听沈越笑道:“好新的剑。” 裘铁鹤先前之剑在秣城被李舟吾击断,眼下这柄却是他在途中的铁匠铺里新打造的,用起来颇不如旧剑趁手,闻言淡然一笑,却拂袖让靳羽退开,意态甚明—— “我家主人要收服你们,又何须动剑?”靳羽大声替主人说道。 这一句话的光景,沈越双掌交错,左挥右劈,已接连打出数蓬气箭,他将内力提运到极限,顾不得骆明歌,料她定有法子不被自己误伤;骆明歌瞧了两次沈越的奇异武功,已心中有数,只从旁游走积蓄剑势,在裘铁鹤想要反击沈越之时,才出剑截阻,三人身形穿插腾转,沈越瞥见脚边的那柄短剑,足尖一蹴,短剑倒射回卓红手中。 卓红此刻已调匀内息,右腕犹痛,当即剑交左手,裘铁鹤背上生出一点微寒,怦然惊心;卓红第二剑顺着吹过山谷的风势便待刺出,遽见一团灰影从斜处撞来—— 先前胡子亮从旁观战,焦急无策,燕空梁与他师父修为相仿,他已当作绝难战胜的大高手,更遑论裘铁鹤有天下第一之名,在秣城刘宅还曾出手震慑过他,他断定了沈、骆必将落败,想来想去,暗忖:“我找个机会,抱住沈越便跑,除此别无他法。” 他凝神等着双方激斗稍缓,眼皮一挑,望见远处一线紫影掠近,静谧迅疾,赫然是郁轻尘赶至,料她与裘铁鹤是一伙,脚步急迈,扑拦过去,出掌抓她肩头:“你、你停下!” 郁轻尘身影倏地定住。胡子亮没料到她竟如此听话,喜道:“很好,很好——啊!”话未说完,身躯已腾空飞出,却是郁轻尘将疾奔之势悄然转嫁到了他身上。 半空里胡子亮气血翻涌,这转势之法他也会使,却难以使得这般不着痕迹,这才知郁轻尘在“万殊一辙”上的修为高过自己不少,危急关头仍忍不住想:“往日我总自吹是门派中身法第二,原来只是第三,师父不喜欢我多半也有这个缘由……” 卓红怕误杀胡子亮,收剑让了一步;裘铁鹤笑了笑,拂袖振开骆明歌的桃木剑,斜掠丈外,片霎间“天地置酒”的内劲已在他经络中转了数匝,将余毒尽数驱散。 沈越瞧他突然气定神闲,暗道不妙,追上一步再激发气箭,裘铁鹤从容伫立,不闪不避,十多道气箭打中道袍,却只发出一阵噗噗轻响,听来软弱无力,连袍袖也未能击穿。 沈越不知裘铁鹤是如何化劲,但见他肋上伤口也不再溢血,更加惊疑,拿不准刚才是真有机会击杀他,还是终究差得太远。 裘铁鹤不再理会诸人,目光扫过山谷,道:“李舟吾,你还不出来?”语声中气十足,宛若全然无伤。——本来一个人的心跳血流顺乎自然,寻常人若想凭自己心意让心跳停歇、血流变缓,那是绝难做到,但他修为高深,已可谓与自然大道相合,却能控制伤口处的血行,免去了出指封穴、涂抹伤药之举。 骆明歌听得嗤笑:“李大侠若在此间,眼下你哪还有命说话?”她与沈越对视一眼,却都不敢再贸然进击。 裘铁鹤缓缓道:“我既来此,他又怎能不在、怎敢不在?”嗓音嗡嗡如雷,在山谷中回荡了一阵,却仍无人应答。 郁轻尘缓了缓神,环顾山谷道:“裘师兄,李舟吾当真在此么?” 裘铁鹤微微皱眉,他认定了李舟吾埋伏在左近,方才交战中留存了大半心神来提防李舟吾偷袭,如今伤势稳住,随时能打杀沈越等人,料想李舟吾不得不现身救护,不知为何却迟迟不见其露面。 “郁师妹,你可是遇上了什么对头?”裘铁鹤转口问道,刚才他实是受了郁轻尘相助,崖岸自高,不愿欠恩,又见郁轻尘衣衫污损、脸颊带伤,似刚经过恶战,便想顺手帮她一帮。 郁轻尘毫不客气,快声道:“不错,我刚才救了你,你这就帮我去救外子。”说到后面,语气愈发忧急。 骆明歌一惊:“燕哥哥怎么了?他不是瞧见你的烟箭,去帮你了么?” 郁轻尘听她对燕空梁称呼得亲昵,怒目瞪她一眼,也不回答。只听裘铁鹤慢悠悠道:“以燕师弟的武功,又何须我去插手?” 郁轻尘闻言蹙眉,略说情由:原来此前她在镇子北边遭遇段妄一众人,寡不敌众,才施放烟箭,燕空梁赶到后,拼着身负重伤,护着让她先逃走,自己却受制遭擒。 骆明歌松了口气,微笑道:“郁姐姐别怕,段妄不会杀你丈夫。” 郁轻尘恍若未闻,看向裘铁鹤道:“咱们须得生擒这些妖女、贼子,好与段妄交换人质。” 裘铁鹤却只冷淡一笑。 靳羽想了想,也冷笑道:“郁副堂主,我家主人是笑你当面撒谎:以你夫妇的武功,难道联手还斗不过段妄?” 这一问也是沈越心中疑惑,即便段妄带了些金鹿寺门徒,对上两大神锋御史,怕也不济事;却见郁轻尘面色凝肃道:“裘师兄,我正要告知,此番段妄的帮手极多,都是‘天笈军’的兵士。” “荒唐。”裘铁鹤目光微动。 靳羽当即接口:“凭那段妄,怎能调动天笈军?当下有百十个剑客围守在镇外,即便真有天笈军的兵士,又怎能闯得进来?” “当时我质问那些兵士,他们说虎符合验无误,他们也是见符行事。”郁轻尘吁出一口气,又道,“裘师兄,天笈军的武功与咱们从前所想,似乎不大一样。” 裘铁鹤微微点头,思忖起来,本来天笈军所练武功不含心舟七刻,多是些外功招式,十多年前左迟接管了天笈军,因其武学天资不低,从那页陈樗手书的秘笈中钻研出了更精深的武功,可练成后也不过是鲸舟剑派寻常涉江弟子的造诣,故而门派中也就任由左迟在军中推授。 “莫非是左迟这两年又有所悟?”裘铁鹤道。 郁轻尘摇头道:“恐怕不是。” 沈越默然旁听,亦颇觉不解,他对虎符是何物倒也略有知闻,这虎符分左右两爿,左爿该是由天笈军统领左迟保管,右爿则多半是在皇帝手中,段妄又如何能有虎符?即便他拿到了虎符,又与谁合符?难道说左迟也到了黄山? 山谷中静得异样,仿佛风雪将至。沈越与周樘、孙佑等人相顾,均不明究竟,但见情势似超出裘铁鹤掌控,却都暗自惊喜。 郁轻尘牵挂丈夫,催促道:“裘师兄,当务之急是——”说到这里,猝见裘铁鹤扭头看向山谷外松风镇的方向,不禁也随之噤声。 过得须臾,郁轻尘、骆明歌以及沈越等内力深厚者,几乎同时听见远处镇上响起了一阵沉滞如泥水的鼓点,贴着满地积雪枯草,朝山谷这边蔓延而来。 又过片刻,众人面色均变,听出那并非真正的鼓声,而是数不清有多少只靴子一齐重重跺在地上的声响,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急,间隔出奇一致;又听一会儿,却听出每三次沉重的踏步声后,还夹有一声闷吼,宛如纤夫的号子。 随即,便连修为较浅的冷竹也听得分明:三步一喝,这是天笈军特有的行军之法,民间称之为“三一鼓”。 “这些人,”郁轻尘脸色惊疑不定,先前她说段妄的帮手“极多”,也不过是几十人,可是此刻听见的响动,说是数千人也不无可能,她喃喃道,“这许多人如何能短时聚到镇上?除非……除非整个松风镇的百姓,都是天笈军的兵士。” “原来如此。”裘铁鹤低低笑起,笑声如铁锈般,全无欢愉之意,混合远处天笈军的踏步声,激得对面崖壁上的冰雪簌簌滑落。 那层冰雪本已被裘铁鹤邀战李舟吾时的嗓音震得松散,飞快地堆泻在地,平整的山壁上蓦然显露出几十道转折凌厉的剑痕—— 雪落之际,众人转头张望,倒像是壁上剑意刺散了冰雪,绽出凛凛锋芒。 卓红“啊”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已奔到崖壁前,抬手照着剑痕比划起来;众人细瞧两眼,才辨出那些剑痕看似杂乱,却又暗藏章法,似乎是描摹了一式剑术。 沈越心跳剧烈,这才明白此前乍见裘铁鹤时,为何裘铁鹤久久凝视崖壁、为何又断定李舟吾就在左近: 壁上所刻剑术,正是李舟吾在秣城风雨中施展过的“分粥”之剑。 晨风中,鼓声愈发浩大凝重,天笈军兵士距离这处崖壁越来越近。四面山谷都隐隐震颤起来。 仿佛沉寂五十年后,这片山谷又活了过来。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上) “妙哉妙哉,今日我‘鬼迹崖’重现武林,崖壁上刻下的第一式武功便如此不凡。” ——众人本都在张望谷口方向,等候天笈军到来,倏听见悠悠一阵笑声当头飘落,仰望去,崖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日光下渺杳如豆。沈越听出是那无名老者的嗓音,叫道:“老前辈,你来得——” 猝然间,那老头儿径自从崖上栽下,白袍猎猎,急坠如箭。崖底下,卓红正低头苦思壁上剑术,如痴如醉,竟浑不知头顶上有人跌落。 老头儿哈哈笑着,半空里随风打了个滚,手舞足蹈,如在深水中游动一般,转折向着裘铁鹤扑落。 裘铁鹤面容冷淡,见老者凌空屈肘,右掌将发未发,心知老者修为极高,这一击挟着坠崖之势,难以硬接,但也不愿躲避开去,一隙间身影漾晃,已至靳羽身边取了重剑,掠回原处,头也不抬地撩剑向上迎刺—— 老者身形蓦然变缓,如被剑上刺出的罡风托举,斜斜飘出数丈,驻足于沈越、骆明歌近旁。 裘铁鹤蔑然一笑,收剑拄地,鼓舞的道袍霎时贴身垂敛。——这一刺一收,宛如龙蛇吞吐雷电,展露宗师气象,诸人瞧在眼里,均不由得惊佩。 老头儿呵呵笑道:“裘娃儿莫怪,非是我成心逗你,这里旁人功力俱不及你,可托不住我。” 沈越盼着两人继续动手,闻言却觉老者对裘铁鹤并无多少敌意,问道:“前辈,你先前怎么忽然不见了?你刚才所使的,是否便是‘天风落尽’?” ——“天风落尽”是橐籥刀法的最后一式,也最为深奥,沈越对此式参悟尚浅,只觉老者出掌时的架势,依稀有些像刀经里的记载。 “那倒不是。”老头儿又指指裘铁鹤,懒散答道,“先前我找他讨了口酒喝,又去和柳奕比试谁跑得更快,唉,可惜她也算不上陈樗的传人……” “我师父来了?”胡子亮瞪大了眼,左顾右看,很是紧张,“她、她在哪儿?” 裘铁鹤眉目微动,似也颇在意柳奕的行踪;却听那老者笑道:“我跑在她前头,可瞧不见她去哪儿。” 胡子亮怒道:“撒谎!你怎能比我师父跑得快?”老头儿却打量起了郁轻尘,笑嘻嘻道:“有趣,你这人跑得似也不慢,不如也来比比?” 这片刻间,天笈军渐近渐重的踏步声几已盖过众人交谈,郁轻尘无暇再理会老者,瞧瞧谷口,又看向山壁,道:“裘师兄,咱们先毁了山壁,万不能让那么多兵士都瞧见壁上剑术……” 裘铁鹤淡淡道:“郁师妹,你沉住了气。” 郁轻尘一愣,登时醒悟:她也瞧出壁上所刻似是李舟吾用过的绝学,但仓促间也只瞧明白一点皮毛,要说能照剑痕修练,还差之甚远;如此绝顶剑术,非天赋修为俱都极高,恐怕毕生也难练成,凭那些天笈军兵士若能学会,世上岂非已到处都是裘、李这般的高手?那确是自己一时忧急,想得岔了。 她瞥见卓红兀在崖下比划剑术,竟似颇有所得,暗忖:“这小子倒会装模作样。” 裘铁鹤的目光也落在山壁上,眯眼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好个李舟吾,这是向我示威来着。真当我破不了此式?” 话音未落,一线暗沉沉的人墙缓缓推移进谷口,天笈军已至;诸人纷纷转头侧目,唯有卓红与裘铁鹤仍面对山壁,一个比划,一个沉思。 沈越凝神望去,但见一列列兵士行进中如林如水,暗青色戎衣的肩臂、胸腰,腿跨处都覆着一层黑铁甲片,日头映照之下,甲面上冷光流转,宛若云影。 倏听军阵中有人清喝——“止!” 下一瞬,军阵宛如潮水冻结般煞停,踏步声立时消隐,山谷内外风声骤然变响了许多,哗啦啦灌入众人耳朵。 众人暗凛,又望见谷外黑压压一片,人头密集,数不清还有多少甲兵。随即,军阵前方裂开一道细口,三人从甲兵之间步出:居中那人身穿金黄的锁子甲,头戴狻猊兜鍪,沈越见他面目黝黑、身材壮硕,也不知是否便是天笈军统领左迟。 再看那人右手边,却是段妄,这回他不像在秣城时浑身挂满布囊褡裢,却穿了一身青色劲装,头发也束得齐整;段妄大笑着朝沈越、骆明歌招手,沈越松了口气,瞧清了走在金甲人左边之人,却不禁一惊:此人赫然是徐捕头。 那金甲人扬臂做个手势,喝道——“合!” 他身后的几排甲兵应声奔走起来,经过三人时如急流遇礁石而分,向着左前方、右前方奔散,很快将裘铁鹤、沈越等人都围在当中。卓红这才如梦初醒,掠回冷竹身畔,那些甲兵倒也不加拦阻。 沈越与徐捕头对视一霎,心头疑惑,环顾四下,但见兵士们人人左手持皮盾、右手擎矛,盾上涂着夔纹,那矛的矛头却较寻常矛长了一尺,宛如将一柄剑安插在了枪杆上,正是天笈军惯用的“剑矛”,又称“夺云铍”。 郁轻尘眸光搜寻一阵,没见到被擒的燕空梁,惊急道:“段妄,你、你杀了我夫君?” 段妄嘿嘿笑道:“我若杀了他,骆姑娘岂不要找我拼命么?” 骆明歌闻言瞪他一眼,郁轻尘神色惊疑,欲言又止。 裘铁鹤凝望山壁,忽然低声笑了笑,这才收敛目光,端详了几眼周遭的甲兵,点头道:“难怪郁师妹说他们‘不大一样’。”只觉这些兵士若单个辨去,无论眼神气息,都不像武功高手;但若观望整个军阵时,其中兵士却又似个个透出高手威压,让人难以轻忽。 郁轻尘道:“裘师兄对此可有把握?” 裘铁鹤一时沉吟不语。却见段妄大剌剌道:“两位好眼力,好教两位得知,如今天笈军之战力,恐怕不逊于贵派登舟弟子结成的‘千帆合流’阵法。” 沈越暗自讶异,仔细打量军阵,也觉出不凡;郁轻尘冷笑一声,却似不信。 段妄对着那老头儿拱了拱手,道:“老前辈别来可好?” 老头儿摇头道:“今日我鬼迹崖复现江湖,李舟吾那娃儿刻下一式剑术作为贺礼,你这娃儿又带了什么礼来?” 段妄笑道:“既要恢复鬼迹崖一派,只有武功,没有门徒,总是不美——这几千甲兵,便是我带来入门的,从此他们都算作前辈的门徒如何?” 老头儿拊掌大笑:“甚好甚好,热闹得很!” 沈越吃了一惊,但见那金甲人面无表情,似也并不反对此举。 段妄扫视山谷,面容一肃,慨叹道:“昔年李兄和我发下宏愿,要重建旧日武林,今日便从鬼迹崖起始,岂不快哉?” 沈越听得激动,想起骆明歌转述李舟吾说的“以后不会再有暗河”,此刻才明白话中意思,如今天笈军武力大增,与旧门派漏鱼结盟,只怕和鲸舟剑派也有一拼之力,自也不必再有暗河。 又想到眼下卓红愿与自己联手,段妄、骆明歌两大高手亦在,更遑论几千兵士将这山谷围得严密,裘铁鹤今日是插翅也难逃——自己即要为师父报仇,不禁胸中热血鼓荡。 他身旁的周樘、孙佑等人,听见段妄所言,亦是相顾惊喜,激奋不已。 不远处,裘铁鹤面色淡漠,随口问道:“左迟何在?” 周遭一静,片刻后,那金甲人才慢吞吞道:“裘大人。下官殷林,是天笈军副统领,官居从四品归德中郎将。”他自称“下官”,却又点明自己的品级与裘铁鹤相同,语气也不甚客气。 裘铁鹤恍若未闻。靳羽朗声道:“我家主人问你,左迟何在?” 殷林大怒,睨视裘铁鹤,也不再开口。段妄看看徐捕头,笑呵呵道:“这位徐兄,是顾飞山顾大人新收的亲随,很得器重,昨日正是他带着顾大人的虎符来与左统领合符。”却也未说左迟在哪。 诸人闻言各自揣摩:原来皇帝虽然倚重宁相推行新政,却也未将虎符给他,虎符反倒是在前相顾飞山手中,算来顾飞山总归是皇亲国戚,皇帝也须靠他制衡宁相。 沈越熟悉徐捕头脾性,见段妄说话时,徐捕头眼光低垂,似有些心虚,暗忖:“此事多半另有隐情。” “裘娃儿,”老头儿瞥向裘铁鹤,莞尔道,“你可也要送我贺礼?” 裘铁鹤微笑道:“正有此意。”微一动身,已在几个兵士的盾牌、肩膀上借力蹬踏而过,落足于山壁之前。 那些兵士未得号令,也不阻拦,身形摇晃欲倒,勉力站稳,随即仍直挺挺地伫立。 裘铁鹤回身瞧一眼军阵,神情却凝重了许多:方才他掠过那几个兵士时,脚下虽未怎么出力,但那几人也该翻跌出去、撞倒身边同伴才是;孰料那几人却只是摇晃了几下,似乎将他脚下的劲道都融散到军阵中去了—— 倘若是几个人肢体接触,将内力都叠加至一人经络,使那人出招威力变大,倒也不算罕见,但刚刚他脚下发劲之际,却察觉那些兵士更像是共用一副巨大的经络,每个兵士只相当于经络中的一处穴道,整个军阵宛如一个身架极大的巨人,击在一人身上的内劲,转瞬在军阵中流转,由所有人分担承受,自然伤损极少。 裘铁鹤短时琢磨不透,但觉似和李舟吾的“剑篱”相关,也不知是只有山谷中的几千兵士练了这古怪功法,还是天笈军十万精兵俱都修习,今日他们既敢暴露战力,必有所恃,多半是都练了,更不知已暗中修练了多久;恐怕每个兵士单独修练时,还当自己练的是左迟改进过的那页天书,也未必得知这功法的真正妙处。 他思忖一阵,愈发笃定:这七八年来,各地此起彼伏的暗河集会只是幌子,李舟吾、顾飞山实是将对抗鲸舟剑派的筹码,押在了天笈军上。 老头儿催促道:“裘娃儿,你莫非舍不得了?” 裘铁鹤一笑,转回头一步迈出,已跃在山壁高处;随即如走阶梯一般,在平整陡直的石壁上连迈数步,身形节节抬升,经过李舟吾所刻剑痕,来到更高处,伸指勾勒一阵,旋身跃回地面,道袍翻飞,脚边却未激起一丝泥土。 诸人为他“平步登云”的轻功所慑,再看崖壁上,却又多了数十道剑痕,依稀也是一式剑术,却比李舟吾刻下的剑术更加繁复,剑路走势更似有些克制李舟吾的剑术,但是否真能破解,却非一时片刻能分辨清楚了。 “姓裘的,”段妄啧啧笑叹,“你倒也不怕泄露绝学。” 裘铁鹤洒然道:“圣人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靳羽道:“这绝学是我家主人所创,也只有我家主人施展得出,尔等凡夫俗子即便瞧了去,又能领会几分?怕只是枉费心思。” “难得难得,”老头儿瞧着山壁,神情赞许,“两个小娃的贺礼,倒让我有点儿手痒。”忽然瞥一眼沈越,道,“小子看仔细,这才是‘天风落尽’——” 沈越一凛,眼前白影闪晃,那老者已掠至崖底,双掌齐出,轻轻按在石壁上,一瞬间他的须发、袍袖、衣袂都向上飞卷而起,露出贴身的里衣,倏地一声,似有一道薄如刃的急风贴着山壁直上,没入云霄深处。 老者随即收掌,晨风吹拂中,一阵阵石屑从崖壁上滑落,裘、李所刻的剑痕似乎愈发深了,石壁上却也并未刻下新的招式。 沈越心中莫名一动,深思起来。 “你这老头儿,”胡子亮忍不住道,“你怎么什么也没刻呀?” 老者叹道:“至高的武学,没有形体,那是刻不出来的。刚才那一瞬里能看见多少,全在于你们各自的悟性。”说着连连摇头,得意洋洋,“两个娃儿壁上刻剑,总归是差了些境界。” 胡子亮很不信服:“陈老掌门创出‘心舟七刻’,也有个‘刻’字,难道你境界比他还高?” 老头儿一怔,道:“陈樗生前的境界确是高过我,如今他死了,那就更加高了。死后躯体与山川木石同化,不再怕任何招式的攻击……难道谁能打败一座山,一条河,一块石头,一阵风雨么?死,就是无敌。” 诸人相顾诧异,裘铁鹤忽道:“阁下若真如此想,何不就此自刎?” 老头儿与裘铁鹤的灼灼目光一对视,神情却有些迷惘起来,喃喃道:“不错不错,你所言不无道理……” 沈越皱眉欲语,那老者眨了眨眼,神思已清明过来:“呵呵,可惜我现下境界还不到,等我到了,自然便死了。” “那我静候阁下境界高升。”裘铁鹤淡淡道,“既然李舟吾不在此间,裘某就不奉陪了。”言毕拂袖转身,便待离去。 段妄笑吟吟道:“悉随尊便。”又看向郁轻尘,“恕我不远送。” 沈越心里一急:“段前辈,怎能放走姓裘的?”说话中,惊见那金甲人殷林一抬手,合围的兵士当即让出一道路径,让裘铁鹤、靳羽通过。 郁轻尘目光闪动,却似也不信天笈军会放走自己,蹙眉道:“你们朝廷军队既与漏鱼结盟,那是要公然和我派为敌……” 殷林忽道:“此言差矣。”旋即慢条斯理道,“听闻贵派嵇掌门要和漏鱼化解仇怨,善莫大焉;我们朝廷也向漏鱼示好,岂非不谋而合?除此之外,天笈军无意与贵派争斗。” 沈越瞧着裘铁鹤背影,心绪翻涌,闷郁无比,焦急中寻思:朝廷与漏鱼公然结盟,却不向鲸舟剑派宣战,那是要试探鲸舟剑派内乱之际,是否还有暇对朝廷发难,倘若无暇,天笈军便能从旁观火,伺机坐收渔利。想到这里,他仍是沉声劝道:“段前辈、殷统领,今日若能除去裘铁鹤,必可大挫鲸舟剑派声威,还请慎思!” 骆明歌望着段妄,神色也颇吃惊:“段妄,你真要放走他?” 段妄轻笑道:“大家从此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沈越眼望裘铁鹤身姿不疾不徐,已快走出军阵围困,不自禁发足追出几步,却又站住。忽听背后周樘道:“沈少侠,你若要与姓裘的决战,我陪你拼一把。” 沈越心口一热,转回身来,孙佑等血螯门汉子也纷纷道:“不错,也算上我们!” 卓红听见他们说话,盘算一阵,走到沈越近旁:“我新想了一招剑术,倒也想找裘铁鹤一试。” 沈越目光扫过众人,却摇头道:“咱们还是听段前辈安排。” 郁轻尘未救得燕空梁,不愿离开黄山,想着和裘铁鹤到镇上商议对策;步法展动,跟随裘铁鹤而去。 冷竹见卓红已和裘铁鹤撕破脸皮,却留下不走。 等到裘、郁出了山谷,段妄才走近沈越,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沈兄弟,我知你不情愿,但你想过没有,即便咱们今日真能围杀裘铁鹤,他绝境中全力施为,打杀开来,要死多少人?” 沈越默不作声,只觉段妄性情比在秣城时谨慎了不少。段妄似猜到他的想法,笑道:“如今情势,已大不相同了。兵对兵将对将,裘铁鹤还是让李大侠去对付,你若不服气,明日自去问李大侠,他也不会同意你今日犯险。” 沈越点头称是,又寻思一阵,想到之前徐捕头的异状,便走过去道:“徐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崖底下,沈越见徐捕头衣衫积尘,脸容憔悴疲惫,似是旅途劳顿,便道:“徐大哥怎会来此?” 徐捕头苦笑道:“我从荆州到黄山,赶了一两千里的路,可算找着你。” 沈越奇道:“你来找我?” 徐捕头靠近他,压低嗓音道:“袁姑娘托我叮嘱你,要留心一个无名老头儿,他要害你性命……” 沈越又是一奇,心想:“怎又牵扯到袁姑娘?那位老前辈好端端的,又怎会害我?”便请徐捕头从头说起—— 原来徐捕头那日离了润州后,一家人赶赴荆州,住进了荆州府衙,衙门里的官吏差役见他携了顾飞山的亲笔书信,不敢怠慢,每日酒菜丰盛;只是众人未见到顾飞山,也不敢给徐捕头安排差事。徐捕头在府衙后院的宽敞厢房里住了几日,愈觉无聊,每日盼着京中传来顾飞山的书信,将自己也召去京城。 直到九天前的夜晚,徐捕头正在屋里与妻儿闲聊,遽听见敲门声,顿时大喜过望:差役已送过晚饭,不会再来打扰,这时有人敲门,定是有顾飞山的消息。——他让妻儿避去里间,整顿衣衫打开屋门,却见门外立着一个身穿红衣、腰佩白鞘长剑的年轻女子,竟是袁岫。 徐捕头一颗心凉了半截,颤声道:“袁姑娘,咱们又、又见面了……” 袁岫微笑道:“徐大哥,久违了。” 徐捕头听得一哆嗦,忙道:“袁姑娘莫这般称呼,小的万万担不起,你只管吩咐,小的万事从命。” 袁岫道:“我听沈越这样叫你,怎么他叫得,我就叫不得?”不待徐捕头说话,又道,“不过我今次找你,确是有件要紧事须你去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20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上2) “什么要紧事?”徐捕头战战兢兢道。 袁岫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精美的锦盒,道:“你今夜便动身,一路勤换快马,须在十一月初三前赶至黄山脚下松风镇,将这盒子完好交与镇上客栈掌柜。” 徐捕头瞪大了眼:“只有九天,赶得及么……”袁岫却似没听见,继续道:“那几日沈越多半也会在黄山,你找见他后,叮嘱他一句话。” 她说完见徐捕头面容僵滞,便又仔细交代了一番。徐捕头接过锦盒,打量盒上贴的封条,问道:“这盒里有什么?” 袁岫微笑道:“这盒子是我刚从府衙里顾大人书房中取的,我也不知里面是知府的印信,将军的虎符,还是皇帝的玉玺……” 徐捕头干笑一声:“袁姑娘说笑了。”也不敢再多问,暗自惊异袁岫竟能出入顾飞山书房,猛然又想到在秣城时,顾飞山曾说“幸得袁姑娘传信”,他才能拜见魏濯,更觉袁、顾之间渊源必深。 “你安心赶路便好,也不用担心妻儿。”袁岫又道,“难道还有人能闯进荆州府衙里伤及他们么?你用心办妥了此事,我自会记你一桩功劳。” 徐捕头心想:“我瞧你倒是在府衙来去自如。”嘴上只道:“是、是,我这就收拾行装。” 袁岫道:“很好。”径自转身出门,离了府衙。 她匆匆返回城南客栈,向嵇云齐禀明周铸之事,又探出其近日果真曾遇到那无名老者,与其争执了两句;而后,她便跟随嵇云齐前去荆州剑舻。 路上,两人静默许久,嵇云齐率先开口:“阿岫,你本是方伐方师兄的弟子,是么?” 方伐是上一代的神锋六御史之一,因惯穿蓝色衣裳,民间往往称他为“蓝衫神捕”,已于七年前死在郓州。袁岫闻言轻声道:“我虽称他师父,但他并不将我算作弟子,他只教了我半年武功,便将我送去了永州分堂。” 嵇云齐道:“嗯,那时你年纪还很小。可你后来也没再拜别的师父,你是在总堂拾剑阁中自修的‘挥月斩水’,足见天赋极高。” 袁岫道:“在掌门面前,我可不敢言及‘天赋’二字。” 嵇云齐摇头一笑,又闲谈了几句门派逸闻。袁岫暗自纳罕,也不知他是否因自己先前向他发了脾气,才刻意说话修好,便如朋友之间相处一般;又或者,他话中别有深意,自己却没听出来。 又听嵇云齐道:“阿岫,我记得你是京城人士,可有多久没回家了?” 袁岫道:“三年前我回去探望过娘亲。” 嵇云齐道:“咱们腊月总是要去京城的,到时我也去拜望她老人家。” 袁岫一怔:“这……这似也不必,怎敢劳动掌门大驾?” 说话中,两人已来到剑舻附近;月光下,袁岫瞥见方圆十来丈的地面都铺了一层细细的白沙,一直延伸到剑舻大门前,不禁神色微变。 嵇云齐莞尔道:“看来他们猜到了你我要来。这铺白沙一定是徐舻主的主意。” 袁岫道:“这是为何?” 嵇云齐道:“徐厚知晓‘世外轻舟’一式有藏形敛气之法,却知之不深,以为只要留神白沙上踩出的脚印,便能窥破我的行踪……却不知藏形法实非如此,便是脚踩在他身上,他也未必能觉察。” 袁岫顿步道:“是否返回从长计——”说着见嵇云齐步履不停,便也跟上。 两人甫一走近院门,吱呀急响,大门乍开,几个守夜的剑客快步出门,见到两人也不慌乱,躬身禀道:“奉命恭候掌门多时。” 嵇云齐颔首道:“不必多礼。” 剑客们引着两人一路进到内庭,地上仍铺满细沙,随着两人迈步,沿途灯笼渐次亮起,照出庭院两侧剑客林立;这些剑客手按剑柄,却不对嵇云齐施礼。 正堂门前,周铸与徐厚并肩站立,见到嵇云齐走来,均是神情一肃。 袁岫走在嵇云齐身侧,被周遭灯笼明晃晃地照着,颇觉不适,心知一场恶战在即,却没来由地一晃神:“……沈越机警得很,即便没我叮嘱,多半也自保无虞,更何况还有李舟吾,可是、可万一他……” 忽听嵇云齐道:“稍后若动起手来,你要距我远些。” 袁岫回过神来,暗自一凛,也不知他是否已在悄然运转功法,才致使自己走神;当即退离几步。 庭院中荆州剑舻、凉州分堂的剑客听见嵇云齐堂皇说出此言,纷纷拔剑出鞘。周铸略一抱拳,问道:“掌门可有吩咐?” 嵇云齐淡淡道:“没有。” 周铸点点头,又问:“师弟可有话说?” 嵇云齐道:“似也不必说了。” 周铸哈哈大笑:“好。我请你喝一碗酒。”言毕一招手,便有个剑客送上酒来。 袁岫眼瞧嵇云齐端着酒碗即要饮下,便也凝神握剑,却不料倏又一晃神,似是心思被先前那番闲谈触动之故,却忆起许多幼年往事来…… 五岁时,她爹爹袁瞻遭人构陷下狱,她自然不懂朝廷党争,只是见爹爹一早出门上朝,直到晚上也没回家吃饭,便去询问娘亲;娘亲随口敷衍她:“你爹爹有事要忙。” 她对娘亲的话从来深信不疑,听后便玩耍去了。袁家并无什么宗亲可依靠,往后几日,她娘亲便四处托求袁瞻在朝中的故交好友,请他们搭救袁瞻出狱,还其清白。袁瞻本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结下的朋友着实不少,可这些人大多却对她娘亲避而不见,少数愿意见面的,也都愧说无能无力。 袁岫娘亲愁苦绝望之际,却有个从前和袁瞻并不相熟的五品御史找来,对她说:“要救袁大人不难,只是须用些金银,打点朝中权贵。”她娘亲便从家里取来不少银钱,那御史收钱后笑曰:“袁夫人放心,不出七日,你家相公便能出狱。” 袁夫人听此人说得笃定,很是高兴,回家说:“阿秀,再过几日,你爹爹便忙完回家了。” 然而十日过去,袁瞻也未能出狱。袁夫人再去找那御史,那人却拒不见客了,传出话说与袁家素无瓜葛,从来也没见过袁家的人。 袁夫人气恼之余,仍不死心,陆续又花出去许多银钱,找了不少人帮忙打点,这些人有的如那御史般满口许诺,也有的面色凝重,说此事棘手,怕要费些时日,索要的财物却也更多些;只是一个月,两个月……直到半年过去,袁夫人已将家财变卖干净,袁瞻却仍在狱中。 有个心善的官吏看不过眼,前来指点:“你找那些贪官是没有用的,须知朝廷对鲸舟剑派素来极为敬畏,若能有个此门派中的大人物出面说话,只怕朝廷也不得不答应。” 此时袁夫人已将家宅也卖了,便将余下钱财尽数给那官吏,下跪哭求他相助,那官吏却不肯收钱,叹道:“我与神锋御史方伐方大人有些交情,这几日他正在京城,我去问一问吧。” 过得两日,那官吏又来到袁家,吞吞吐吐道:“方大人仁义心肠,已答应相助,只可惜……” 袁夫人焦急追问,那人才说出实情:原来方伐打探得清楚,袁瞻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被拷打至死,只是刑部官吏怕皇帝降罪,便暂时瞒住不报;近来皇帝忧心于江淮水患,却早将袁瞻一案抛之脑后。 袁夫人听后,叩谢过这官吏,回屋关紧门痛哭了一场,便带着袁岫搬家去城郊。 这半年来,年幼的袁岫懵懵懂懂,只知道家中物件每日渐少,屋子一间一间地空了,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只是见母亲憔悴忧虑,便也一直强忍不说。这一日她见娘亲哭肿了双眼,又听娘亲说从此要去城西边很远处的小屋居住,终于忍不住大哭道:“爹爹怎么还不回家?我……我好怕!” 袁夫人强忍泪水,安慰她道:“阿秀别怕,你爹爹他现下……现下在替朝廷办一件很重要的秘密差事,不能和咱们相见,但他其实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你,保护你……” 她说完见袁岫似有些疑惑,便又连番赌咒发誓,才将袁岫哄得信以为真,破涕为笑。 往后几年,袁夫人以刺绣维生,娘俩的日子过得很清苦。 袁岫倒也并不怕苦,起初她将心思都用来找寻躲藏起来的爹爹,找来找去也找不见,便又换了个法子:有很长一阵子,她总是闯祸惹事,故意弄伤自己,然后跑去问娘亲:“我受伤啦!怎么爹爹没出来保护我?” 有一次她故意从屋顶摔落,娘亲说:“我家阿秀聪明得很,提早在地上铺了软草,你爹爹最了解你,当然知道你只是淘气而已。”有一次她装作迷路,很晚了也不回家,娘亲找到她后将她责骂了一番:“你记性这么好,怎会走丢?你爹爹很忙,你莫给他添乱。” 还有一次,她假作溺水,浑身湿漉漉地跑回家中,说自己“差一点就淹死,为何爹爹躲着不管”,袁夫人心疼落泪,一边为她换衣擦拭,一边埋怨道:“左右邻舍都夸你水性好,你再这样淘气,你爹爹可不愿意回家看你了。” 袁岫慌忙道:“那我不淘气。娘,你别哭了。”她说完这话,却见娘亲脸上泪珠淌得更多了,娘亲说:“今天是你生日,我真盼他能,他能……”却没继续说。 袁岫知道娘亲说的“他”是爹爹,娘亲提到爹爹时,眼神总是不一样。她蓦然想到了什么,等换好衣衫,便对娘亲说:“我出去玩儿。” 她出门后,又弯腰静悄悄地走回窗下偷听,听见娘亲仍在低低啜泣,她听了一会儿,明白爹爹永远不会回家了,便又悄悄蹑步走开了。 几年过去,袁岫长到十岁,出落得愈发俊俏,更兼心思聪颖,邻家小孩儿都愿意和她玩耍、听她号令;她常常领着一帮孩童与几个富户家的少爷打架,从不肯吃一点亏。 有天一个小伙伴来找她,说被程家的程大少欺负,让袁岫帮他出气。袁岫与程大少打过几架,知道他虽比自己大几岁,但手脚笨拙,跑得很慢,不难对付,便叫了几个伙伴埋伏在一处隐蔽巷子,她自己则去程家,设计将程大少诱到巷中。 随即,几个小伙伴一拥而上,绊倒程大少拳打脚踢;然而这回程大少却大异于往常,身手矫健迅捷,宛如学了话本中说的“武林秘笈”那般,很快挣脱跃起,将几个孩童打得哇哇痛叫,四下逃散。 程大少知道是袁岫领头,只追她一人,很快追上将她打倒,他反扭住袁岫双臂,将膝盖抵在她腰眼,袁岫赶忙叫道:“我认输啦,你快放我!”一般孩童打架,若有一方认输,另一方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追打,程大少却冷笑道:“哪有这么便宜?” 袁岫道:“那我让你打我两拳好了。”程大少直勾勾地盯着袁岫脸庞,忽道:“我不打你。咱们玩别的。” 他在袁岫身上各处捏摸了几下,似又有些心虚,壮胆似的骂了两句粗口,才扯开袁岫衣裙。 袁岫被他按在地上,隐隐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她害怕已极,竭力挣扎,却挣不动,绝望中浑身冰冷发颤,可是心底却莫名地像是终于松出了一口气,窜起一个古怪念头:“从前是我淘气,这回该算是真正的危险了,这回爹爹会出来保护我么?” ——下一瞬,她猝见程大少被人拎起,远远掷出数丈。 救她之人正是“蓝衫神捕”方伐。他近日回到京城,听说了袁家遗孀带着幼女度日艰难,念及数年前未能救下袁瞻,深以为憾,便想接济母女俩,并将袁岫收入鲸舟剑派。为此他暗中观察袁岫的天资品性,已跟踪了袁岫数日,这才及时将她救下。 袁岫匆促穿好衣裳,打量起方伐,见他三十来岁,模样平常,一身蓝衣有些脏旧,不禁喃喃道:“你、你不像,我不认得你……” 方伐也不知她说自己不像谁,正要开口,程大少却已翻身爬起,恶狠狠朝方伐扑来。方伐见这少年似学过内功,惊咦一声,随手制住他,问出是其父程麒教他练武,点头道:“没想到撞见一条漏鱼。”便迫着程大少领路去程家。 程麒出身于昔日“绵教”,武功不低,方伐很耗了些气力才将程麒重创。 程家院子里,程麒瘫躺在地,惨笑道:“若非我将本教毒针留给了师妹,今日未必杀不了你。” 方伐随即逼问程麒师妹的下落。袁岫从旁认真瞧着,也不知这程麒是真不知晓,还是存心隐瞒,任凭方伐再三喝问,将他手筋脚筋逐一挑断,他仍是不说,很快便流血而死。 一旁的程大少见程麒死去,跌坐在地,吓得呆了。方伐想到这少年也会些皮毛武功,便轻轻出掌在他丹田处一击,程大少当即晕厥摔倒。 “这小子学武不深,我损了他的经络,使他终生手脚虚弱,再也无法作恶。”方伐说着,转身瞧向袁岫,见她惘然看着自己,只当她也是初见死人、被吓住了;他不擅哄人,挠头道:“丫头莫怕,擒杀漏鱼是我派本分,等你入门学剑有成,也当如此。” 袁岫颤声道:“我不怕。我……我饿了。” 方伐恍然失笑,道:“你若饿得厉害,此家厨房里应有些吃的。” 袁岫点点头,奔去厨房,此刻程家的家眷、仆从早已逃得不见踪影,厨房里空无一人,不多时袁岫便捧着一只烧鸡回来,撕下鸡腿递给方伐。 方伐一怔,倒也觉有些饿,便接过来道:“咱们边吃边走,回你家去,我有些话要同你娘亲说。” 两人出去宅门,走了几步,袁岫忽然顿足道:“啊,我将娘亲给我的帕子落在了厨房,你等我一下!” 不待方伐答应,她便独自跑回程家院中,见程大少兀自晕倒在程麒尸身旁,便走过去,从袖里取出刚才在厨房中拿的剔骨短刀,俯身将程大少咽喉割断,而后丢下刀子,出门随方伐回家去了。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上3) 袁岫决意从此追随方伐学武,袁夫人虽疼惜不舍,但知袁岫极是要强,女子不能考科举做官,能拜入鲸舟剑派已是极好的机会,便强忍泪水与女儿分别。 此后大半年,方伐带着袁岫闯荡江湖,四处擒捉漏鱼,在逆旅中指点袁岫的武功。袁岫天资颖悟,进境极快,让方伐惊赞不已。有两次方伐追丢了漏鱼,更是袁岫出言提醒,才识破了漏鱼隐瞒行踪的布置。 方伐做事认真耿直,追捕漏鱼不遗余力,有时他须借调各地剑舻弟子协助搜查,也都是公事公办,极少闲谈。袁岫察言观色,见许多剑客虽听从方伐调遣,神情中却有些疏淡。 这时袁岫对鲸舟剑派所知已多,她问方伐:“师父,你已做到神锋御史、永州分堂副堂主,再往上是做堂主么,何时做到掌门?” 方伐道:“我再尽心抓几年漏鱼,回报了师门的养育之恩,便不做神锋御史,也没想再往上去。” 袁岫一愣:“不做神捕,那做什么?” 方伐随口道:“便是回到分堂里做个普通弟子,每日琢磨剑术,那也挺好。” 袁岫若有所失,道:“师父这般厉害,该做掌门才是。” 方伐却笑道:“你没见过门中厉害人物,才觉得我厉害。你好好学剑,莫要胡思乱想。” 数日后,两人经过越州、润州等地,方伐查知附近江上有一伙“龙王坞”的漏鱼出没,便和袁岫雇了小舟,在江面上往复搜寻,他远远望见前方一艘大船调头驶向岸边,不禁起疑:此处并无渡口,岸上不过是一片乱石交杂的滩涂,这船突兀靠岸,多半正是龙王坞的水匪劫船。 他加摧内劲,将小舟划得飞快,又见船上踉跄下来一老一少,船舷边却有个汉子对着两人一揖——那老者仓促还礼,领着少年匆匆奔远,瞧两人身姿,似都不会武功。 方伐愈觉蹊跷,待小舟行近,吩咐袁岫:“你跟住这两人,我去擒贼。”他知现今袁岫身手已不算弱,便放心派她跟踪,言毕纵身跃上大船,惊起一阵呼叫。 袁岫上岸沿着那两人的脚印追去,不多时便望见两人挑了一块青石,坐下歇脚。她放缓步子躲在暗处,见那老者一边捶腿一边道:“阿越,莫跑得太紧,小心惹起你的旧疾。” 那少年摇摇头,却俯下身来,帮老者揉腿。——两人气喘吁吁,衣衫沾满灰土,颇显狼狈,袁岫瞧着却有些羡慕,暗忖:“想来他们是父子。” 她见那少年约莫十岁,老者却少说也有五十岁了,又觉这两人年岁差得很大,也许不是父子,而是爷孙。只听那少年道:“师父,刚才是怎么回事?” 袁岫心想:“原来他们也是师徒。”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沈越的嗓音。 又听那老者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取出的绸缎上,可有‘龙王坞’的武功心法,万幸那匪徒还顾念自己从前的门派……” 那少年等老者说完,才道:“箱子里既有刀片、剑片,师父你刚才也该在袖里藏一片,倘若那匪徒不在意绸缎,要害死你,你便冷不丁给他一下……” 袁岫心想:“这小孩儿倒是机智。”她自从学武,便不将自己当作孩童,半年来也未曾与同龄人打交道,今日乍遇到这少年,倒觉挺新鲜;又见那老者连道“不可”,教育起少年来,心说:“不敢与人抗争,那不是总要受欺负么。” 她又听了一阵,发觉老者似知晓不少漏鱼事迹,这两人死里逃生,此际心绪渐松,闲谈起来,偶有提及少年的过往,她才知这“阿越”原来是父母双亡,寻思:“这小孩儿比我还惨些,他有师父,我也有师父,但我还有娘亲。” 她痴迷练武,离家后甚少想念娘亲,到这时却突然再也压抑不住,极想一口气飞奔回家中,瞧一瞧娘亲是在洗衣还是烧饭,又或者正埋头给人做针线活儿,想为女儿多攒些嫁妆。 袁岫不知不觉出神,蓦然听到那少年的笑声,回过神来,似乎老者刚刚又讲了一件趣事,她却听漏了;又见两人取出半张烙饼、几条肉干,你一下我一下地掰着吃,剩下最后半条肉,老者执意让给少年吃了。 她见这对师徒相依为命,对彼此关切之情颇为真挚,便是亲父子怕也不过如此,瞧着瞧着,忽又有些嫉妒,心想:“我吓一吓他们。” 随即靠近两人几步,躲在树后,捡起一块碎石发力掷出,石块击在两人所坐的青石上,撞得粉碎,师徒俩遽然站起,以为水匪追来,慌忙又逃远了。 袁岫暗自得意,蹑步继续追去,来到一处村镇,见师徒俩找了户人家借宿,暗忖:“这俩人似与漏鱼关系不浅,还藏有漏鱼的兵刃,稍后师父拷问起来,少说也要打断他们的手脚。”心知方伐随时会赶来,便往回走了一会儿,果然见方伐足不点地般疾奔而至。 “那两人呢,你跟丢了?”方伐撞见袁岫,不禁一愣。本来他武功高出众水匪不少,但顾忌误伤船上百姓,放不开手脚,耽搁许久才将他们制服。 袁岫鬼使神差地指了指与那村落相反的方向,道:“他们抢了一匹马,往那边去了。”说完想到那一老一少谈笑吃饭的样子,莫名有些委屈。 方伐觑到她神情,安慰说:“你练武未久,追不上快马,也是应当。” 他带着袁岫又追查了两日,自然没找见那两人,也就作罢。 过得一个多月,他俩来到永州,方伐在一家酒楼里点了满桌酒菜,待袁岫吃饱,忽道:“阿秀,这大半年来,我一个男子带着你东奔西走,总归是不大方便……我出身于永州分堂,今日便将你交托给分堂里一位相熟的师姐,她剑术很高,比我更会教导弟子。” 袁岫一惊:“师父,你不要我了?” 方伐道:“你天资极高,正该住下来安稳练功,何必跟我受这奔波之苦?你现下虽小,总也会慢慢长大,有个女师父教你,再好不过。” 袁岫急道:“可你从前说过,本派素来对男女弟子一视同仁,陈掌门他老人家收的也有女徒,便是如今鲁州分堂的柳前辈……” 方伐闻言苦笑不语。袁岫低头寻思,忽道:“师父,你是不是知道我故意指错了方向?” “你说那天在江边么,”方伐略一犹豫,道,“不错,我知道。” 袁岫低声道:“师父也知我杀了程家少爷?” 方伐道:“不错。”他修为深湛,耳目极聪敏,袁岫那日在程家的举动,却瞒不过他。 “我懂了,”袁岫颤声道,“是我做错了事,你瞧不上我,我不配做你的徒弟。” 方伐轻叹:“你没做错事,不过你跟我的心性,确有些不同。我也怕耽误了你的天分,你好生在永州学剑,以后成就必在我之上。” 当日黄昏,袁岫在永州分堂的门口与方伐分别,她向方伐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谢,两人也未再多说什么。 当晚袁岫住在陌生的屋子里,偷偷哭了。自从五岁时父亲袁瞻离家不归,这是她几年来第二次哭。 很快她就不怎么再想起方伐。她在分堂里刻苦练武,两年后又去到庐山总堂参悟剑术,因她聪明灵巧,言行得体,很得门派中的大人物青睐。她有意攀附前辈,确也见识了一些胜过方伐的“厉害人物”,某次顾飞山来庐山拜望陈樗,听说了她家的事,回朝后便为袁瞻洗冤平反。有时她想,也许方伐说得没错,她确是不适宜当他的徒弟,方伐性子很有些孤傲,在门派中的威望势力都浅,若一直追随他,是极难出头的。 有天她听说方伐来到总堂,隐隐有些欢喜,想着去见一见他,告诉他“我已快修成‘挥月斩水’了。”但那天她反而躲在房中,整日没出门。方伐离山后,她后悔了片刻,想到方伐也没来瞧她,又觉自己做得明智。 偶尔她也心怀恐惧,担心那些大人物对她的赏识只是作假:也许他们早就如方伐那般看透了她,随时会将她弃若敝屣。她反复提醒自己:“我要再小心些,再小心些才行。” 距今七年前,她回京城省亲,恰逢裘铁鹤也在京城,吩咐她去查探一个名叫“张近”的说书人的下落,她自然乐于从命,道:“能替裘师叔分忧,是晚辈之幸。” 裘铁鹤道:“你找到张近,问清楚关于‘秋芦门’的事,便回来见我。” 袁岫心知若为他办妥了这桩私事,多半便能得他信重,问道:“是否将这说书人也带来,由裘师叔发落?” 裘铁鹤淡淡道:“恰恰相反,你要告诉这人,请他以后也莫要来见我。” 袁岫微怔,这说书人与裘铁鹤身份天差地远,又凭什么能“来见”他?揣摩裘铁鹤话中意思,应是要将这说书人除去,躬身道:“晚辈遵命。” ——她正是在找寻张近的路途中,听说了陈樗死讯,和嵇云齐独自在郓州左近游历的消息。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中) 此前在庐山总堂,袁岫只远远瞧见过两次嵇云齐,此人深居简出,每月去一趟“拾剑阁”里,领受陈樗教诲,除此之外,几乎从不露面,众门徒均不知他剑术高低,更不知他何时竟孤身下山游历去了。 袁岫寻思若能找到此人,将其护送回庐山,必是大功一件,不禁后悔接下了裘铁鹤的吩咐,以至分身乏术。哪知一路查找张近行踪,来到兖州城中的一家茶楼,却听闻张近本来在这茶楼中借住,每日说书唱曲,收益不菲,可昨日竟冷不丁告辞离去,说有事要赶往郓州。 袁岫又惊又喜,亦快马急赴郓州,她不知张近也是听到江湖风声才去郓州搜集故事,直道是上苍眷顾,暗想:“此番机缘巧合,必能两全其美,既让我成为裘师叔心腹,又能寻回新掌门,从此我在门派中的地位,自会高上一大截。” 到得郓州,适逢大雪纷扬,她冒雪打探,来到一家面摊时,听摊主说确有个自称张近的老者,领着一个少年刚刚在此吃过两碗热汤面;摊主听说老者会说书,便指点他去城东的聚福茶楼讨生计。 袁岫匆匆来到城东,沿途瞥见积雪掩蔽之下,地上时有残肢断剑散落,惊得行人避绕,心知这几日已有不少漏鱼赶到郓州,与鲸舟剑客起了厮杀;走了一阵,远远望见那茶楼门窗破损,门口石阶上血迹斑斑,不由得一惊。 她掠至窗边,朝里窥望,但见堂中几具尸身歪躺,有的身穿道袍,有的青衫方巾,服色各异;茶楼伙计与茶客早已逃净,只有一老一少站在尸身之间,正自俯身端详—— 几年来,张近模样变化不多,袁岫一眼便认出这两人正是当年江边遇见的那对师徒,又见那少年“阿越”长高了不少,身材也壮实了许多。 只听那少年道:“师父,这里刚打过架,幸好咱们晚到了一会儿。”那老者张近拈起地上一截刀刃,嘟囔道:“像是‘沧声阁’的刀……”说话中脚踩血水打滑,险些摔在尸体上,被那少年一把搀住。 “好徒儿,多亏了你。”老者将那刀刃收入背囊,语声和蔼。那少年却翻找起尸身衣襟,片刻后闷闷道:“怎么没内功秘笈。” 袁岫心想:“他俩胆子倒大。”又听那老者喋喋不休地数落少年,却是颇不愿意他练武,少年似不以为然,转口道:“这些尸身怕还会惹来事端,师父,咱们快走吧。” 老者道:“这话不错。”两人走向门外,袁岫赶忙施展轻功躲到暗处,天色阴沉,雪下得愈紧了。 袁岫望着两人在雪里相互依靠着走去,不自禁轻轻吁了口气。途中她查探张近行踪时,听说他带着一个少年行走各地,隐约已想到这两人是谁,只是不敢确定,今日乍见这对师徒安然无恙,六七年过去,仍是亲如父子一般,明知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心绪竟莫名有些激动。 她暗暗盘算:“不如我问清秋芦门的事后,便打发他俩到边疆去,再回报裘师叔说他俩已死,料想裘师叔贵人事忙,也无暇较真此事。”可却又知裘铁鹤并非易欺瞒的,心里忐忑,犹豫难决。 她掠进茶楼,瞧了瞧尸体上的剑痕,确是死于鲸舟剑术,又见楼上楼下一片狼藉,显见此前打斗之激烈,屋顶上有个两尺宽的破洞,也不知是否曾有人从此洞逃遁,雪花从洞口飘落进来,打湿了堂中一角。 随即,袁岫便要出门继续跟踪师徒俩,刚转过身来,遽听门外脚步声掠近,一个蓝衫中年男子踏进茶楼,眉眼落拓,剑鞘陈旧,却正是方伐闻讯赶来。 袁岫没料到会在此情此景下与方伐重逢,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没开口。 方伐略一沉默,问道:“可看见那一老一少?” 袁岫心知方伐从街上来,自然看见了那对师徒的去向,此问倒像是他没话找话,她便如七年前那般,抬手指了个相反的方向。 方伐微愕,两人对视着,忽然不约而同地一笑。 “这些人……”方伐走近查看尸身,刚说出三字,突兀顿步按剑,与此同时袁岫心弦亦凛,瞥见堂中角落处的落雪不知何时已止歇了。 仰望去,有一道人影站在屋顶,挡住了洞口。 那人似要从洞口跳下,可是身上缠挂着许多布囊、褡裢,整个人臃肿庞大,却被洞口卡住,那人咒骂一声,连出两掌,将那洞打得开阔了许多,才随着一蓬碎瓦跃坠在堂中。 袁岫打量那人,但见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披头散发,模样俊美,嘴角挂着一抹黠笑。 方伐颔首道:“近来阁下刺杀了我门中不少剑客,方某已找了你三天,实在幸会。” 那年轻男子笑道:“你才找我三天,我可已找了你十九年。” “十九年?”方伐一挑眉,“是方某,还是方某的师父擒杀过你的师友?” 那男子摇头道:“我不是为他们找你,我是为我的头发找你。”他拈起垂在肩头的一缕长发,啧啧叹道,“我们金鹿寺弟子,本是不该有头发的……正如你们鲸舟剑客,本不该存于世上。” 袁岫闻言恍然:原来这人是金鹿寺的漏鱼,此派本都是剃发的僧人,多年来为躲避鲸舟剑客追杀,颇有蓄发还俗者,他们自然深以为耻。 转念中,倏听方伐道:“你跟住那一老一少,我来擒贼。”便如七年前在江上吩咐的那般。 袁岫一怔,心下隐约有些恚恼:“他还当我是小孩子么?”但听方伐说得凝重,仍不禁道了声“是”,闪身出了茶楼。 少顷,她追上张近师徒,落在数丈后悄然跟着,听见张近说要去城外“游梦观”一派的遗迹。 昔年游梦观覆灭后,道观被商贾占据,先后曾开设过妓院、赌坊,生意却都不长久,到如今已荒废多年;袁岫瞧着张近师徒踩着雪泥,在一片枯草残墙之间走来走去,不禁颇觉无趣,尤其张近长吁短叹,感慨万千,仿佛此地是什么天下胜景一般,更让她费解。 她心想:“因嵇云齐一事,多半裘师叔也会来郓州,为两个陌路人和他作对,可真不值当。”又想既然遇见了师父,索性自己便抽身不管,方伐自会依照门规秉公处置,此二人既不会武功,方伐也不会取他俩性命。 她拿定了主意,随即又埋怨自己:“你怎么心里还叫他‘师父’?” 过得半晌,她估摸着方伐已该击败那年轻男子,却未见他赶来会合,又见张近师徒似还要在这荒院中耽搁许久,便径自往回走。 这一次,她往回走了很远,方伐却没和七年前一样迎面疾奔而来。 袁岫暗忖:“那男子不过二十多岁,比师父可差了十来年的功力。”她压住心乱,加快步子回到茶楼,但见堂中血流遍地,方伐倒在血泊中,旁边却新添了四具鲸舟剑客的尸身,想来这四人是自己走后才至。 她抢近查探方伐伤势,却是心脉寸断,已经救不活了,又瞥见那四个死去的剑客手脚筋脉俱被挑断,身上伤痕累累,显是死前曾遭惨酷摧残,便如从前方伐拷问漏鱼一般。 袁岫眼前闪过那散发男子的怪笑,一霎明白过来:敌人似乎很熟悉方伐的脾性,知其傲不畏死,便故意给他留下一口气,让他瞧着同门遭受折磨,在他面前哀嚎死去。这对于深重同门情谊的方伐,才是最痛苦的打击。 方伐面如死灰,气息微弱,觑见袁岫回来,也不吭声,只僵硬卧着,目光涣散。 袁岫冷冷道:“怎么回事?”渡去内劲、连问数遍,方伐才似回过神来,断续讲了几句:那年轻男子自称名叫段妄,却是身兼数派武功,除去“十方袈裟棍”,打斗中还曾接连用出展屏楼的刀术“连环锁”、鸣石剑派的“洪钟剑”,以及沧声阁的“凤鸣十二律”。 即便如此,两人单打独斗,方伐本也不至落败,孰料激斗之际,地上那具“道士尸体”忽然眼中流泪,猝起偷袭,原来却是诈死。 袁岫听得心惊:先前这道士装死能瞒过自己,修为应是比自己高出太多。又听方伐说当时这道士以“髑髅鞭”卷住了他的右腿,加之屋顶上又来了一名落鸿山庄的高手,接连射下气箭,贯穿了他的右肋——这三人合力,才将方伐重创。随后赶来的四个剑客,却只是郓州剑舻的寻常弟子,自然更非三人对手。 袁岫心下了然,今日这茶楼中,本就是针对方伐所设的杀局,当时方伐是察觉到凶险,才将自己支走么?她知道即使去问,方伐也不会承认,便又问了那个道士与弓手的年龄样貌。 等方伐歇缓片刻,她又仔细确认那三人的武功路数,方伐说了两句,目光微动,却不说了,只低声道:“阿秀,你不用为我报仇。” 袁岫随口道:“我当然不会为你报仇。我是怕在郓州再撞见他们,好有个提防。”说话时,她用尽了全力,才能不流露出一丝情感。 方伐神情一怔,缓缓道:“不错,这才是你……师门也好,漏鱼也好,你这丫头,心里都不在意吧……” 袁岫点头道:“我不在意。我只是不想有人可以那么高高在上,那样搬空我的家院,夺走我的亲人,安置我的去留,摆布我的悲喜。谁也不行。” 自入门派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人吐露真正心事,说完便有些后悔——尽管听者是一个将死之人。她转身便要走,心想方伐脾气死硬,从不争权夺势,若追随他是极难出头的,但如果人人都像他那样,那也很好,自己也就不用如此…… 方伐忽道:“……今夜子时,城北乱坟坡,有你想见的人。” 袁岫心弦陡颤,她知道方伐应不知她在为裘铁鹤做事,那么方伐所说的人,多半是嵇云齐。 她想说句什么,方伐剧烈一咳,却抢先开口,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我死之后,阿秀……你要小心些,再小心些才行。” 袁岫心想:“还用你说?”她木然走出门去,雪落在她身上。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中2) “后来袁姑娘可是去见嵇云齐了?” 沈越听徐捕头说完,寻思袁岫既在荆州,兴许嵇云齐也在,却听徐捕头道:“九天前,袁姑娘交给我锦盒后,就离了府衙,没说要去哪里。” 沈越沉思片刻,道:“徐大哥受累了。”与徐捕头走回段妄、骆明歌等人身旁;段妄瞟他一眼,也不问他俩刚才谈了什么,继续对那老头儿道:“……无论如何,你老人家可不能亏待了这几千门徒,总须教他们一招半式才好。” 老头儿连连摇头:“我的招式,这些娃儿练不了。” 段妄指指山壁,笑道:“正好这里有现成的招式,老前辈不妨将李舟吾的剑式,给众军士讲解一番;他们往常练的,倒也和这一式有些相像。”顿了顿,又道,“普天之下,能看懂这一式的,恐怕非你老人家莫属。” 老头儿笑呵呵道:“要讲清楚这一式,可不容易。”眯眼琢磨起来,却似饶有兴味。 过得半晌,老头儿转身踱出几步,环视肃立在山谷中的众兵士。殷林见他走近,摘下兜鍪,对他躬身施礼,神情颇为尊敬,随即转身发令全军静听。 沈越心下好奇,虽知这“分粥”一式绝非听过便能练成的,却也极想听听老头儿如何讲解,但见老者酝酿一阵,缓缓道:“所谓武学之道,须知……”却和那日在宣州暗河集会上一样,先从外门功夫讲起,一点一滴,将手足发力之法拆解得细微。 沈越大失所望,照他这般讲法,等讲到“分粥”的关窍,怕是要一两日后了,只听老者的语声和着凉风来回飘荡,温和悦耳,却能传遍整个山谷,这份修为着实惊世骇俗。 周樘、孙佑等人听了几句,也都面色诧惑。 冷竹却全然无心去听,如今若回镇上,怕卓红撞见裘铁鹤,若留在此间,终究是个尴尬地,暗忖:“明日是卓红与骆明歌的战期,没想到今日便撞见她……”不禁担忧两人今日便斗将起来,瞥见卓红皱眉垂头,似仍在苦思壁上所刻剑术,暗暗盼他大有所悟,剑术更上一层楼。 又见胡子亮大剌剌走过来,让卓红明日跟他去捉姜平、杀严画疏,卓红道:“此事不是这样算的……”冷竹耳听他俩前言不搭后语地扯来扯去,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段妄见老者手脚比划,似已讲得兴起,便转头问骆明歌:“骆姑娘可带了吃的?”往常莫说吃食,他便连锅碗瓢盆、盐巴佐料都带在身上,只是今日为见殷林,穿得体面利落,没带那些布囊。 骆明歌直视段妄,却道:“燕空梁现下在哪儿?” “这可不能相告,”段妄笑嘻嘻道,“你和他交情太深,我怕你知晓了便去救他。总之他被我所擒,只受了一点微伤。” 骆明歌未再接话,两人静静对视,沈越瞧在眼里,莫名有些紧张,忽见骆明歌手腕一动,几以为她要拔剑,却见她只是慢慢解下行囊,取出油纸包着的一束肉干,随手丢给段妄。 段妄笑道:“多谢。”咬了一口,似觉得肉干粗硬,便寻了一处干净地面坐下,将油纸铺开,从袖里取出一柄短剑,寒光乱跳一霎,已将那束肉干削成几十小块,堆在油纸上。 他用剑尖挑起一块肉送入口中,赞道:“好牛肉。”又向沈越招手道:“沈兄弟,你也来吃。” 沈越倒并不饿,却知段妄通晓许多旧门派武功,有心请教,便走过来也坐下,但见段妄瞧着那老者的背影,啧啧叹道:“像黄山松风镇这样的镇子,还有四个,可那四镇的军士,却无缘聆听老前辈讲武……” 沈越闻言暗想,五个镇子,总共约莫两万多兵甲,已与鲸舟剑客的总数相当,这两万人所练功法特异,自是天笈军暗藏的精锐。他又听了几句老头儿的讲解,问道:“这位老前辈修为奇绝,从前绝不至默默无名,敢问段前辈可知他身份?” 段妄莞尔道:“李大侠说,你听过不少江湖故事……嗯,那你从前也一定听说过此人的事迹。” 沈越一怔,回想自己听过的故事中,甚少有年岁与这老者相近的人物,他心里早有个猜测,便道:“这位老前辈精通橐籥谷的刀法,难道当年的‘刀王’秦旌落败后其实未死,却竟隐姓埋名,活到了今日?” 段妄摇头道:“当年秦旌之死,是许多人亲眼目睹,岂能有假?你再猜一猜。” 沈越道:“只怕我猜不到。”段妄却似有意卖关子,黠笑道:“你还是再多想想。”沈越只好换个话头:“刚才段前辈削肉时所使的,似是‘火宅’一派的匕法?” 段妄道:“不错。”沈越道:“听说此派在数十年前,本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堂会,赚得金银堆积如山,谁也不知他们的总堂在何处,其首领神出鬼没,刺杀术狠厉无双。” “嗯,确是狠厉。”段妄漫不经意道,“他们总堂是在雁荡山深处,被鲸舟剑派杀进去,一把火烧了老巢,他们的首领跪在一群剑客面前,痛哭流涕,说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也没能为自己求得活命。” 沈越一愕,他虽知“火宅”已不复存,却没听张近说过此派是怎生覆灭,问道:“段前辈如何得知?” “听师父讲的。”段妄说完,慢慢将牛肉吃尽,咂咂嘴道,“我平生第一回吃肉,还是跟师父一起,那年我才六岁。” 周樘、孙佑等人听那老头儿讲得浅薄,索性都凑近了听段、沈说话,骆明歌却嗤笑一声:“原来你吃肉是师父教的,我还当你本性就是癫僧。” 段妄也不着恼,嘿嘿笑道:“我师父可是很守‘金鹿寺’的寺规,只是当时为了躲避鲸舟剑客追杀,也不得不蓄了发,他自己一直茹素,也从不让我吃肉……” “那次是在京城的一家酒楼里,师父点了两碗素面,我俩没来得及动筷,便有两个鲸舟剑客快步进了酒楼。” “那两人也是一对师徒,大的五十多岁,小的也有十八九岁,一进得堂中,便喝问掌柜,近日是否有会武功之人来过。” “两个剑客问完话,在堂中逛了一圈,那老剑客身形矮小,干瘪得像块牛粪,那小剑客模样倒挺精神。他俩来到我和师父坐的那桌,也坐了下来。” 沈越听着,望了一眼众兵士,但见个个神情端严,目不斜视地听老者讲解,没有一人看向段妄这边,不由得暗自钦佩天笈军的军纪。 “那老剑客看看桌上,说:‘只吃素面,吃不饱吧?’” “师父指了指我俩身上的破衣衫,赔笑说:‘穷人家,只买得起这个。’” “老剑客说:‘我有钱,我请你们吃肉。’” “他倒很阔气,点了一盘酱牛肉,一盆炙羊腿,还有一碗蒸鱼。我不知能不能吃,看见师父慢慢夹起一片牛肉吃了,便也跟着夹了一片。那俩剑客也要来碗筷,和我们一起吃。” “我吃了一口又一口,师父也不停地吃,我心里很难受,知道师父破了戒,每吃一口于他都是极大的屈辱。当时我心想……沈兄弟,你可知当时我在想什么?” 沈越沉吟道:“段前辈是想,以后定要报仇雪恨?” 段妄摇了摇头。 “我当时想,原来牛肉这么好吃。”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剑客早已查明了师父的出身。等我师父吃饱了肉,他就杀死了我师父。” “他们将我关在京城剑舻,审问了几天,我装傻充愣,他们当我太过幼小,还未被传授过武功,将我放了。” “我跑出城,跑到无人的地方,将师父要我硬记住的功法口诀一遍又一遍地背诵……一直背诵到肚子饿了,口水流下嘴角,我才真正开始害怕,我想将几天前吃的那顿肉呕吐出来,终究是做不到了。” “我武功大成时,那个老剑客已死去数年,我只杀了他的徒弟方伐。” 周樘似听说过此事,赞叹道:“‘蓝衫神捕’方伐,那是鲸舟剑派几十年来,被杀的第一个神锋御史,段前辈成名之战,便如此厉害。” 段妄哈哈大笑:“这话不错,我如今一顿能吃五斤肉,岂不厉害?我厉害得很呐啊啊啊——”说到后面,却拖长如戏腔一般。 沈越听出一股凄恻,默不作声。骆明歌蹙眉道:“段妄,你又发什么狂乱?” 段妄却恍如未闻,道:“他是陈樗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沈越顺着他目光一瞧,才知他说的正是那老者,不禁心头微凛。 “昔年他几次登上庐山求道,与陈樗结缘,陈樗也算是他府上的客卿,指点过他的剑术,使他能争得皇位,当今皇帝是他的嫡孙,世人自都以为他早已驾崩……” 段妄看着手舞足蹈讲解武学的老头儿,随口道,“说起来这天笈军,正是许多年前,这位老前辈一手所创。”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中3) 沈越一凛,暗自揣摩起来,周围孙佑、周樘等人亦是面色惊变。 却听段妄笑道:“沈兄弟刚才提及‘火宅’一派,早听说你也练过不少旧门派武学?” 沈越便借着话头,向段妄请教各派武学,段妄似也有意指点,知无不言。 沈越问得很是细致,倒并非打算都学来自练,只是从前所获功法里有残漏不全的,便忍不住想要一一补完,就如张近收集各派遗留物事一般。 过得一个时辰,段妄正自解说“沧声阁”的刀术,突然噤声站起;与此同时,那老者亦停下讲述,侧头瞧向谷口。 沈越胸口莫名鼓荡,旋即望见一人一剑,不疾不徐走进山谷来,衣衫泛旧,正是李舟吾—— 沈越奔迎过去,到近处却是一惊:先前秣城相见时,李舟吾模样年轻,几与七年前在郓州无异,今日重逢,却见他眼角添了些细纹,颇显风霜,头上更多了不少白发。 “短短两月,李大侠却像是老了一二十岁……他为救治常前辈,确然是元气大损。”沈越涩然转念,心里难过,与李舟吾照了个面,竟说不出话。 “李兄,”段妄哈哈笑道,“你早到了一日,想必是事情顺当?” 李舟吾微笑颔首。沈越暗忖:“看来这崖壁上的剑痕是许多天前便已刻好,李大侠却是今日才赶到黄山。也不知段前辈所说是什么‘事情’。” 卓红身躯陡震,望着李舟吾渐行渐近,惶恐道:“我不能见他,我、我可不敢见他!”说着猛一转身,朝山谷深处那山洞的方向奔远。冷竹愕然追去。 李舟吾看在眼里,却先向那无名老者拱手见礼,道:“老前辈别来无恙?七年前幸得前辈信重……” 老头儿笑呵呵道:“七年前的事,我可忘啦。” 众人闻言均想,以老者的身份,对于促成天笈军秘练新功法一事,自是极为有用。却见老者言毕继续对众军士讲说武学,竟不再看李舟吾一眼。 李舟吾轻叹一声,也不再多言,转向众人寒暄问候。周樘、孙佑等人得见李舟吾,个个神情激动。殷林上前几步,也对李舟吾拱手道:“见过李大侠。” 沈越虽已知天笈军暗中早和五贼联手,但亲眼见到朝廷将军恭恭敬敬地拜见李舟吾,仍觉得恍惚奇妙。他想了想,道:“那姓裘的也到了左近,李大侠可有遇见?” 李舟吾道:“暂还没有。” 两人说一会儿话,沈越才习惯了李舟吾现今的模样,耳听身后血螯门汉子们低语议论:“你瞧李大侠与沈少侠站在一起,便如一对父子一般,俱是气概非凡。”“不错不错,他俩模样也有些像!”“哪里像了,我怎看不出?” 沈越瞥见李舟吾斑白的头发,愈觉酸涩,心知这些人没见过李舟吾两个月前的神采,那时的李大侠瞧着可没比自己大几岁。 李舟吾似猜到沈越心思,冲他点了点头,眼神中有宽慰之意。沈越见他眼眸仍清澈如两痕剑光,慢慢也松下心来。 李舟吾问道:“刚才逃走的那少年,便是你说的卓红?我瞧他举手抬足间有些我的剑路。” 沈越点头称是,李舟吾道:“咱们瞧瞧他去。” 几人走向那山洞,沈越叙说了两月前与李舟吾分别后的种种经历,李舟吾道:“魏濯、嵇云齐之事,我也有耳闻。这些天当真辛苦你了。” 沈越闻言眼鼻一热,几乎涌出泪水,赶忙忍住,道:“也不算什么。”只觉既已和李舟吾相会,便有再大的难事,也都不在话下,心绪振奋起来,又问道:“听说七年前李大侠救过嵇云齐,这是怎么回事?” 李舟吾沉吟道:“嵇云齐此人,心性很有些异常。当年我去郓州,本是去杀他的,却被袁姑娘劝阻……” 七年前,方伐死后,袁岫走出茶楼,快步赶往郓州剑舻。 途中,她又撞见几具尸身,歪倒在路边雪泥里,这些尸身上却也并无刀伤剑痕;又见四五个捕快来到,将尸体抬上骡车,说要扔到城外的乱坟坡,听他们交谈了几句,心下了然:今年本是个荒年,近日又赶上一场大雪,不少百姓冻饿而死。 自她加入鲸舟剑派以来,虽称不上锦衣玉食,吃喝用度也颇宽裕,几年来不甚知晓民间疾苦,她又瞧了一眼那几具尸身,迷茫心想:“贫苦百姓也好,武林高手也罢,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什么分别。” 走了一阵,又经过一个路边死者,忽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奔来,将死者身上的黑衣扒下,穿在了自己身上。那少年嘴里念念有词:“对不住,我欠你一件衣裳,可你已经死了,我也没法再还你……” 袁岫听得古怪,悲伤之际,也无心多理会;到得剑舻,却听说蒋舻主正陪着门派中的三位大人物说话。 袁岫当即求见,来到偏厅,认出坐在上首的赫然是永州分堂之主佘象;“紫冠”裘铁鹤坐在左首;右首坐了个面目圆润的中年男子,袁岫却不认得,随后才知那人正是神锋六御史中的“黄叶针”郑北柯。 袁岫禀明了方伐的死讯,几个前辈神情各异,也看不出有谁分外伤心;厅堂里暖烘烘的,茶香氤氲,与街上宛若两个天地。裘铁鹤望向袁岫,眼神意味深长,此处人多,袁岫自也不提张近之事。 她向剑舻借了几个弟子,回茶楼收敛了方伐和那四名剑客的尸身,运回剑舻火化。火光中,但见佘象走近叹道:“袁丫头,你可知这几年里,方伐曾几次三番向我夸赞推举你。” 袁岫身子微颤,恭谨道:“晚辈不知。” “嗯,”佘象淡淡道,“如今我堂中空出了一名副堂主,袁丫头你意下如何?” 袁岫闻言惊喜,正要拜谢佘象栽培,只见郑北柯笑眯眯踱步过来:“佘堂主,你竟要让这小丫头继方伐之位,也做神锋御史么?这可得咱们新任的嵇掌门首肯才行。” 袁岫心下一沉,她听闻这位“黄叶针”有个姓严的得意弟子,如今方伐既死,郑北柯多半是想提携自己的徒弟,又听郑北柯笑道:“可眼下,嵇云齐却是生死难料。” 佘象面无表情道:“嵇掌门自是好端端活着。” 郑北柯看向袁岫:“小丫头,你到郓州几日了,可有探到嵇云齐行踪?” 袁岫躬身道:“晚辈今日刚至,这就出去查探。” 当夜,她便依照方伐所言,前往城北的乱坟坡。 雪后晴朗,临近子时,路上也不甚黑,冷月照积雪,满地脏污都隐没在夜色里,只映出一块又一块的雪光,白得耀目。袁岫在月下走了许久,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来到城外,却遇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路人,一前一后,似也不相熟,只听一人道:“真他娘冷,你老哥哪里来的,也去领兔子肉?”另一人道:“不错,你也是领兔肉的?” 这两人瞥见袁岫,打量她一身衣裙,都露出诧怪神色,一人道:“瞧你像个富家小姐,半夜出来,总不能也去领兔肉吧?” 袁岫不明所以,只道:“我也去领。”跟着两人来到乱坟坡,但见野地上影影绰绰,已聚了十来个人,走到近旁,又见一人背对人群独自站着,似是这群人的首领。 那“首领”个子很高,只穿着一层极薄的单衣,瘦骨嶙峋,手拎一柄刀子,站在小丘般的尸体堆前。袁岫瞥见那些尸身也瘦得很,料想都是饿死的。 她正要开口,那“首领”回身看过来,眉眼微动,道:“你是……袁秀?” 袁岫一怔,心说:“难道此人是我同门?”她容貌甚美,门派中认得她的人很多,她却不认得眼前这男子,端详良久,才依稀辨出他的模样有一点像嵇云齐,失声道:“难道你、你就是——?” 那男子点点头,轻声道:“我是。” 袁岫一时间只觉难以置信,这男子形销骨立,简直像几年未吃过饭了,与她在庐山上见过的嵇云齐可谓判若两人。若非她心中深信方伐,恐怕刚才也瞧不出这人与嵇云齐的相似。 嵇云齐说完,便径自走近一具尸身,剥下尸体的衣衫;在他身后,人群无声地挪动,排成一行。嵇云齐手腕圈转,很快从尸身腿上割下两三斤肉来,递给身后等待的一人。 那人咧了咧嘴,似想对嵇云齐笑笑,脸颊却又僵住,抱着肉快步离去。嵇云齐抖了抖腕,将刀上的尸油、血污振落,露出惨白如月光的刃色来,他转回身去,俯身继续割肉。 人群一个接一个地都领到了肉,顷刻间走得干净,有的人对嵇云齐低声道谢,但更多人一言不发,接过肉扭头便走。 袁岫在旁看着,颤声道:“你、你这是为什么?” 嵇云齐道:“他们自己不敢吃。由我来分给他们,他们便敢吃了。” 袁岫心弦微震,脱口道:“那你为何不去——”她本想说郓州剑舻中颇有存粮,何不去剑舻下令放粮赈饥,却又想到白日里郑北柯直呼嵇云齐姓名时的哂笑之态,明白如今嵇云齐名为掌门,实则孤家寡人,情势极凶险,怕也信不过剑舻中人。 “难道竟是如此……”她不禁暗忖,“难道这几日鲸舟剑派中无人寻到嵇云齐,竟只是因为他饿得脱了相,面貌大变?不对,有人在乱坟岗夜半分肉,如此异举,怎会无人来查看一番?”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除了方伐,门派中的那些前辈,似也不会在意百姓饿死多少、吃人肉不吃;沉默片刻,仍觉荒唐,忍不住道:“无论如何,吃肉的终究是他们,难道由你来分,他们便心安理得了?” 嵇云齐道:“因为我告诉了他们,这是兔肉。这些话稍后你莫再说,他们听见,便不敢吃了。” 话音方落,远处窸窸窣窣,又走来一拨人,排队等着嵇云齐割肉、分肉。 袁岫听见队伍中有人嘟囔:“也不知今晚有没有肥兔子?”另一人却道:“肥兔子可吃不得,只要能领到新鲜些的,我便知足……” 她听了一会儿,才知所谓“肥兔子”指的是漏鱼的尸身,习武之人身躯要比饿死者健壮,只是这些百姓怕惹上祸端,却并非人人敢吃。 转眼这些人也都捧着肉离去,嵇云齐默立等候,身影畸长如鬼魂。 月色里,第三拨人稀稀落落地走来,袁岫轻咦一声,留意到人群中有个黑衣少年,正是白天自己遇见过的。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1) 那黑衣少年却对袁岫以及周遭百姓视如不见,直愣愣地挤过人群,来到嵇云齐跟前。 “嵇师哥,你、你模样变了许多……”那少年嗓音有些颤抖。 嵇云齐点点头,道:“阿红,你怎知我在此?”语气虚弱却平稳,似也并不为猝见卓红而惊讶。 卓红道:“师父告诉我的。他说他在鲸舟剑派和漏鱼两边都已布置稳妥,必能使你安然脱离郓州,返回庐山……” 嵇云齐道:“嗯,你仍叫‘他’师父?”卓红挠头道:“我只是叫得惯了,两年前我便逃出戏班了。” 袁岫默默旁听,心中惊疑:“这少年称嵇云齐为师哥,总不能他也是陈老掌门的弟子,一则陈老掌门已过逝,二则嵇云齐才是其关门弟子,那么这少年口中的‘师父’又是何人?能将郓州的本派剑客与漏鱼都处置得明白,天下怕也没几人敢说这大话……” 又听卓红道:“即便师父没派人告知,我也能找到嵇师哥,白日里我一听说,有人半夜为挨饿的百姓分人肉吃,便想到只有你才会做这样的事。” 在他身后,黑影憧憧的人群中漾开一阵细碎议论,他们等候分肉本已不耐,当即有人斥责道:“小子瞎说!”“瞧你不过十四五岁,又懂得什么,你不领兔肉就快快走吧!” 卓红一怔,道:“我没瞎,这是人肉,不是兔肉。” 人群哗然,人人脸上变色,有的捶胸顿足地哀叹,有的大声咒骂起卓红来;嵇云齐将卓红拉到一旁,对众人道:“我师弟年幼不懂事,你们莫往心里去。”随即转身走向尸堆,割肉分与众人。 卓红呆立在月光下,一时说不出话。袁岫心弦微动,凑近他请教了他的姓名,又问他师父是谁。 卓红随口道:“他叫佘象,不过我心里也不当他是师父。”他自幼在戏班里颇受欺凌,等同于在牢笼中长大,佘象甚少露面,又待他严苛,他对佘象也无甚敬意。 袁岫一凛,又问了几句戏班的事,心想:“本派近日在郓州的人物,确是以佘堂主位份最高,莫非他在漏鱼中也安插了人手?”只觉今夜突然间竟触及到一桩极大的隐秘。 她又想到传闻中佘象早年出身于鸣石剑派,几十年来却也擒杀过不少此派的漏鱼,据卓红刚才言语推测,那些漏鱼却似是佘象自养自杀,以博取忠名,越想越是惕然。 等到这一拨人都分到了肉,陆续走离,嵇云齐才转身对卓红道:“阿红,你这就离开郓州,莫要卷入这场纷争。你在剑术上有绝顶的天赋,正该寻个安静地方,潜心钻研剑术才是。” 卓红摇头道:“我、我不走!嵇师哥,我还欠你四次,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眼下用不着你,等你以后剑术大成,兴许能助我一臂之力。”嵇云齐轻声说道,“阿红,你只欠我四次,但若你早早丧命,荒废了天赋,便是欠了你自己成千上万次。” 卓红身躯微震,喃喃道:“我真有这样高的天赋么……可是自己又怎么还能欠自己?” 嵇云齐道:“一个人亏欠最多的,往往便是自己,只是不自知罢了。” 说话中,领到肉的百姓都已走远;逆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却有个人从郓州城方向走来,身材敦实,双手缩在袖里,老老实实地挪步避让捧着肉的百姓。 有个百姓靠近打量这人,好心道:“老兄也来领兔肉?就在前边不远。”见他面目红润,不像挨饿的,不禁露出讪讪的疑惑笑容。 那人笑眯眯道:“好好好,恬不知耻。”说着在那百姓肩头一拍,那百姓茫然走过了他,身躯一歪,软瘫在地。 乱坟坡前,嵇云齐霍地转头望来,皱眉道:“郑师兄是来杀我,又何必伤害无辜百姓?” 袁岫一惊,凝神望去,才辨出远处走来的正是“黄叶针”郑北柯。 郑北柯仰头望月,似在咂摸嵇云齐的嗓音,片刻后才笑道:“果然是你,你果然在此……看来佘象倒没诓我。”却也并不否认自己的来意。 袁岫愈惊,暗忖:“佘堂主既要保得嵇云齐回山,为何又向郑北柯泄露嵇云齐的行踪?”她拿不准该站在哪边,一时便不开口。但见郑北柯环顾周遭夜色,慢吞吞又道:“你说的百姓,我怎未瞧见?郑某看见的,只有一群分食人肉的妖魔。” 袁岫心想:“这人说话很慢,倒像是有意模仿魏副掌门。” 郑北柯说罢一步跨出,站到了数丈外一个捧着肉的百姓面前,那人以为他来夺肉,想要背过身去,一瞬间郑北柯的右手已递至那人面门,月光下,袁岫觑见一抹细微的寒芒在郑北柯指缝间一闪—— 针刺面目,却如鼓槌敲在鼓面上,发出“咚”的闷响。那人仰天砸在雪地上,到死仍紧紧抱着肉,仿佛那块肉能抵御住世间一切攻击。 郑北柯抖了抖袖子,踱向嵇云齐,口中道:“嵇小子,你吃下了多少人肉?做出如此悖逆门规、泯灭人性之举,你怎还配做陈老掌门的弟子?”他连杀两人,本是有意激得嵇云齐出手,试探其修为,但见嵇云齐瘦伶伶的伫立不动,怕是已饿得手足虚软,更松下心来。 “袁师侄,是佘象让你来的?呵呵,他倒送了你一桩功劳,让你与我一同为本派清理门户。” 袁岫闻言蹙眉不语,她知郑北柯精修“大泽疾雷”,所创绝技逸式“秋风锤”在二十年前便威名赫赫,功力远胜过自己,只是不知嵇云齐修为深浅;忽而心中一动:“也许嵇云齐已深得陈老掌门真传,佘象今夜是借刀杀人,让郑北柯来送死的……” 她对郓州局势所知甚少,短时心念电转,却也推断不出帮谁更为有利,思来想去,心底隐约亘着一个念头:“这姓郑的残害百姓,终是不对。”这念头有些陌生,似乎是小时候的自己才会有的,却让她横下心道:“郑师叔所言差矣,嵇掌门此举,本是慈悲心肠。” 郑北柯一愣,没料到袁岫竟敢反驳自己,惊喜道:“原来你和嵇小子同流合污,甚好,甚好。我徒儿果然好命。” 袁岫知他要下杀手,反倒心思更坚定,继续道:“这些穷苦百姓,忍饥挨饿,迫不得已才吃人肉,郑师叔杀害他们,才是违背门规。” 郑北柯笑笑,随口道:“就算他们是穷苦百姓,我将穷人杀光了,世上便人人富足,岂不美满?” 他白日在剑舻中与佘象、裘铁鹤说话尚有分寸,今夜既找见嵇云齐,又能为徒儿升任副堂主扫清障碍,可谓志得意满,言辞越发狂肆;不等袁岫再说什么,身形掠动,却朝卓红扑去。 嵇云齐身影佝偻,如鬼魅飘行而出,截住郑北柯,郑北柯早有预料,顿步扬手,指间铁芒连刺,嵇云齐左晃右闪一霎,伸指弹在针上,两人内劲交迸,郑北柯退后半步,嵇云齐却倒飞数丈,大口喘息,似已虚脱无力。 郑北柯低头看针,但见针尖震颤不绝,细小的针上竟发出嗡嗡钟鸣,讶道:“你会使‘洪钟剑’?” 袁岫从旁亦觉奇怪:“危急关头,嵇掌门怎不使本门剑术……这几年陈老掌门究竟教了他什么?” 郑北柯被钟声扰得烦乱恶心,手指捏紧针尾,力贯于臂,将针压得纹丝不颤,随即便待追袭嵇云齐,眼前一团黑影撞来,却是卓红挺剑刺至,郑北柯挥针一挡,卓红跌飞出去。 铁针再度嗡鸣起来,郑北柯见卓红年纪甚小,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锈剑,刚才那一剑却也颇精妙,更觉讶异:“小子,你再刺我一剑试试?” 卓红胸口闷塞,却爬不起身。与此同时,袁岫留意到嵇云齐喘息声变轻,屈膝抬肘,仿佛蓄势待击,当即拦在郑北柯身前,道:“郑师叔,你有所不知……” 郑北柯道:“我有何不——” 话未说完,袁岫已拔剑刺上,她不敢留手,使出自悟的逸式“修月无痕”,剑势如利斧劈削枝杈一般,不停落向郑北柯周身,郑北柯被她快剑所迫,暂退数步,正待反攻,忽觉胸腹各处穴道中内息起伏如水波,知是方才剑刃掠过身边时,被“挥月斩水”的剑劲微微牵动,所幸袁岫功力不深,否则这一刻已落下内伤。 郑北柯借机调息,袁岫亦不再出剑,她估摸着嵇云齐该蓄势已足,回眸望去,却是心神震愕,险些惊呼出来: 嵇云齐腰间不知何时插入了一柄短剑,血流如注。 乱坟坡上,尸体堆中,有人推开两旁尸身,翻身坐起,打了个哈欠:“我已躲进死人堆里睡觉,怎么还有人搅扰?”说完站起,走下坡来,却是个穿着脏灰袍子的老者。 袁岫急掠回去,挺剑护在嵇云齐身侧,瞥一眼他腰上伤口,乍看以为血染红了剑刃,随即看出那短剑似乎本就是红色的。那老者走近嵇云齐,仔细端详起来,如在辨别字画真伪,也未再动手。 “我要死了么……” 嵇云齐看看伤口,眼神中透出极大恐惧,刚才那飞来一剑将他全身气机打得溃散,他短时难再蓄劲,只能僵立与那老者对视,“可我,可我还有大事……”语气遗憾,又透出些解脱。 老者目光灼灼:“眼下你还不会死,快使出陈樗教你的那一剑,快对我使‘世外轻舟’……!” 嵇云齐听后却微微摇头。 老者叹道:“你不使,我也仍是要杀了你。” 袁岫大惊,迈步便要出剑,那老者随手挥袖,一股飞旋的幽风将袁岫裹住,她左足甫一着地,便觉撞上了一堵风墙,胸腹间闷痛闭塞,动弹不得;骇然心想:“世上竟还有这等修为,只怕佘象也未料到今晚还会有如此异人到此……”转念中听见身后响起一记金铁交鸣,一时却难以回身—— 刚才郑北柯被凭空冒出的老者所惊,观望片刻,仍掠向嵇云齐,卓红却也缓过气来,跃近阻拦。 两人针剑往复,互换数招,郑北柯只觉这少年似对剑招有种天生的机敏,几次堪堪避开自己的攻势,便如预知了自己将刺向何处似的,他眼神一寒,手腕加疾,铁针在月下跳动出数圈幻影,迫得卓红不得不回剑横挡—— 针刺在剑身,便如当空炸开一蓬乱草,碎剑四射出去,卓红虎口崩裂,身躯摇晃,郑北柯顺势抬手,针尖在卓红耳边一刺即收,却发出‘扑’的一声,像是重锤击打软革。 卓红呆了呆,手心一松,丢了剑柄。 郑北柯眯眼笑道:“什么绝顶天赋,给我这一打,可还有么?”他功力深厚,先前在来路上隐约听见嵇云齐称赞卓红天赋,心中不以为然。 卓红恍如不闻,双手抱头,慢慢蹲下,耳中涌出鲜血。 郑北柯见他受了这一击,竟不摔倒,倒也有些诧异,但知他很快就会死去,也就不再理会,转头望向那老者。 卓红却并不知自己耳中正在淌血,他只觉一股剧痛从耳中钻入,顷刻灌满了头颅,恍惚心想:“我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此来是为了保护嵇师哥,“可嵇师哥又是谁……嵇师哥,嵇师哥,啊,我快要把嵇师哥忘了……不成,不成,我还欠他四次,我还要还他那四次……可是,又是哪四次来着……” 距今最近的一次,似乎是因班主传授给他一式凌厉的新剑招。这引来戏班里一个师哥嫉妒,明面约他切磋,设计好了要废他的手筋,却被嵇师哥识破; 再上一次,似也是招人妒忌,几个师哥轮番在他吃的饭食里投了药,想将他慢慢毒傻,被他发觉后,几个师哥反将他痛揍一顿,幸得嵇师哥拼命护他,才没给打残; 再上一次,却是好多年前了,那时他刚学会吹笛,有个年长师哥将他喊进柴房里,说:“阿红,你吹笛子吹得灵巧,我胯下也有一支笛子,又粗又硬,你来吹一吹。”那次仍是嵇师哥及时赶来,将那人撵走。 头一次,头一次是怎么回事……他想起那时他才三四岁,不小心摔倒,头撞在井沿上,流了很多血,满院的人也不知是各自忙碌,还是怕沾上事端,任凭他倒在井边,许久无人管他,后来是嵇师哥奔过去将他抱起,为他敷药治伤。 ——他在剧痛中竭力回想,想起又飞快忘记,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去想、去记,剧痛从头颅蔓延到全身,仿佛过往岁月中他在戏班里受过的欺负疼痛,都在今夜一并发作开来,他在雪白的月色下哀嚎翻滚,迷糊听见袁岫焦急的语声: “老前辈,嵇掌门是个好人,你、你为何要杀他?” “你说他心肠慈悲。”那老者摇头道,“他为众人分肉,替众人承担罪孽,确是慈悲。可是人非神佛,何必慈悲?有慈悲心,即是大罪。该杀,该杀……” ——仿佛是在反驳此言,远处飒然一响,似是剑风划破夜风,远远传了过来。 剧痛中的卓红神智一清,耳朵贴在雪地上,静静听着夜空里那些忽紧忽疏的锐啸。 “是谁,竟能和裘师兄斗得旗鼓相当。”郑北柯眺望片刻,脸色顿变。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2) 那老者听见剑声,目光亦从嵇云齐身上转向远处,颔首道:“这两个娃儿,倒也称得上后起之秀。” 嵇云齐趁机向后疾掠,便待脱身远走,腰间那柄红剑却竟像当空生了根似的,被嵇云齐的退势猝然拔出了躯体,兀自悬停,如被夜风托举。 嵇云齐落足于丈外,腰际迸出一大串血花;老者诧异转头看他,顺手将搁在风里的短剑取回,叹道:“你本不会死,这一动,却怕是要死了。” 袁岫闻言急道:“老前辈,他、他不能死!” 老者沉吟道:“你这话不错,他眼下确还死不得……”拂袖一卷,嵇云齐腰上伤口血流顿止。 这一记“以风止血”的手法颇为神异,郑北柯瞟在眼里,心下暗凛,又见老者缓步走过来,更是提劲戒备。 “你是闽山的后人?”老者漫不经意地瞧了瞧郑北柯,“模样像极了他。” 郑北柯一凛,“闽山”是他父亲的字,他爹本是朝廷大员,已故去数十年,耳听老者语气中不甚尊敬,宛如提及仆从下属,不由得惊疑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老者自顾自道:“难得撞见裘、李两个娃儿斗剑,咱们瞧瞧去。”走过郑北柯时,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郑北柯浑身巨震,噔噔倒退两步,才觉察到老者刚才掌上并未吐劲,回想起来,似乎当时自己本要沉肩闪让,肩头却被一股渔网般的柔风所缚,滞住了身形。 他怒道:“……”倏觉嘴边疾风徘徊,压迫唇舌,竟发不出声。 “傻娃儿,随我来吧。”老者说完,已走出数丈。 郑北柯瞧瞧老者背影,又回望嵇云齐、袁岫,满心不甘,他知裘铁鹤修为极高,本打算赶在裘铁鹤打赢之前杀死嵇云齐,好独自去向魏濯邀功,却又不敢违背这老者的意思,只得挪步跟了上去。 袁岫当即低声道:“嵇掌门,咱们速离此地。”便要将嵇云齐背负起来,嵇云齐却指指倒地不醒的卓红,道:“我尚能走路,劳烦袁姑娘救我师弟。” 袁岫点头答应,刚背起卓红,蓦见城门方向隐隐又有人影快步而来,心弦又紧。 嵇云齐轻叹:“看来是命数使然。”却听见远处新来的两人交谈: ——“师父,这乱坟坡上真有旧门派高手的尸身么?” ——“白天听捕快说,将城中尸体都丢来了这里,料想他们懒得掩埋。” 袁岫暗松了口气,道:“这两人我认得,不会武功。”嵇云齐点头道:“倒是我虚惊一场。”语气镇静,迈步走在袁岫身侧,似也不受腰伤所累。 ——“那他们身上,多半还有些旧门派物件,师父又能多集几样珍宝了。” ——“阿越,你盼着能找到一本内功心法,是也不是?我几次三番说与你,一旦练高了武功,可是有无穷祸患……” 师徒俩的说话声在静夜里传开很远。袁岫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经历过一番险斗,乍又与这对师徒重逢,却也觉有些亲切,心想:“他俩倒是命大,若早来一阵子,兴许已被郑北柯随手打死。” 她与嵇云齐商议,均觉不能冒险回城,便继续往北;等张近、沈越来到尸体堆前,袁岫三人却已远去。 郓州往北二三十里,过了结冰的河面,有个小村落,袁岫在村里寻了一处茅草院,怕走漏风声,将屋里人都点了穴道,才为嵇云齐、卓红敷药疗伤。 此时天已蒙蒙亮,嵇云齐走了很远的夜路,腰伤更重,卓红更是迷失了神智,晕迷中时发呓语;袁岫知道两人体力亏乏、亟需进食,但这户人家也颇饥贫,锅里煮着的却是枯树皮混了观音土的似粥非粥之物,袁岫知道吃下只会伤损身体,不禁蹙眉发愁。 嵇云齐轻声道:“袁姑娘,劳烦你去城中知会佘象。我自有法子能寻到吃食。” 袁岫亦知那古怪老者与郑北柯迟早找来,村落中不能久藏,确也该及早让佘象接管此事,便道:“那我速去速回。” 临走时,她本想问问嵇云齐有何法子能找到吃食,略一犹豫,终究没问。 她将轻功催运到极致,奔回郓州剑舻,正赶上蒋舻主陪佘象吃早饭,佘象神色悠闲,招呼袁岫坐下同吃。 桌上除了白米粥,还有几碟佐粥小菜:咸笋,火腿,酱鸭,另有一小盆香油拌的、切丝的芥菜疙瘩。 袁岫无心吃喝,问起裘铁鹤、郑北柯,得知两人都不在剑舻,索性径直禀明了昨夜之事,佘象听后似也不觉诧怪,却道:“算来今日已是冬月初三,顾飞山也快至郓州了吧?” 蒋舻主恭敬回道:“郓州知州是这么说的,应错不了。” 而后佘象才对袁岫道:“先吃些吧。”他慢慢喝了一口粥,又问:“嗯,是晚米么?” “自然是的,”蒋舻主赔笑道,“霜降后的米熬粥最香,属下自也晓得,万万不敢怠慢。” 袁岫念及昨夜嵇云齐给饥民分肉的情景,心中难受,更吃不下粥,便起身告退。 她来到剑舻外,舒了一口气,暗忖:“今早剑舻里倒是清净。最好裘、郑二人已和那怪老头儿同归于尽……” ——便在这时,一道冷淡语声响起:“袁丫头,你在寻思什么?” 袁岫一惊,这才醒觉街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身着道袍、背负重剑的中年人,赶忙躬身施礼:“见过裘师叔。” 裘铁鹤道:“瞧你心事重重,成什么样子。” 袁岫又躬身赔罪,裘铁鹤道:“昨日你瞧我时便神色有异,可是已见过张近了?” 袁岫知他手段高明,不敢否认,便道:“弟子已查探到那人近日也在郓州,还未及找他问话。” “很好。”裘铁鹤道,“张近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去会他。你好好为佘堂主效力吧。” 袁岫眸光轻颤,深心里隐约想为张近师徒说两句好话,又觉无从说起,眼看着裘铁鹤转身走进剑舻去了。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3) “冬月初三那天……” 李舟吾轻叹道,“我来迟一步,未能救下张老先生。我追踪裘铁鹤踪迹返回郓州城中,午后与他又斗了一场。他手臂伤损,且斗且退,神锋御史郑北柯和一众剑客赶来助他,我便先行避走……” “郑北柯?”沈越随即恍然,“我听说过,他是严画疏的师父。” “嗯,此人手段歹毒。”李舟吾也不细说,沈越心想:“他手段再如何毒,自也奈何不了李大侠。” 只听李舟吾叙道:“那天段兄探到消息,嵇云齐在佘象安排下,已于清晨远离了郓州,他将此事转告许多旧门派的武林同道,大家都觉很懊恼,是了,当时无乐道长、萧兄弟也在郓州的……” “可是当天深夜,我们忽然又得了消息,嵇云齐竟去而复返,独自回到了城郊的乱坟坡。我等立刻急赴城外,正撞见裘、郑二人与那位老前辈;袁姑娘与岑不寂也随即赶至,一群人混战了一场,打死了郑北柯……” 旁边段妄闻言笑道:“姓郑的那厮是李兄打死,可不是一群人打死。李兄忒不爱居功。” 李舟吾摇头一笑,继续道:“这时裘铁鹤却忽然叫破了那位老前辈‘世祖皇帝’的身份,想是他年轻时去过皇宫,见过老前辈之故……我等一时震惊,裘、岑便趁机遁走了。而后我才听袁姑娘说,原来嵇云齐实已脱身,是因牵挂那些挨饿的百姓,怕今夜没人给他们分肉,才执意冒险回来……” “啊!”沈越脱口道,“那乱坟坡我也去过的,却比李大侠早去了一日。” 段妄道:“这姓嵇的想救饥民,却不得其法。好在当年李兄将灾情说与顾飞山,请他从外地州县调运来了粮食……” 沈越一时失神,却没听见段妄说话,那天半夜,他随师父张近翻找漏鱼尸身,没找到什么内功秘笈,很是失望;师徒俩商量着,想掘坑将那些尸身掩埋,可是寒冬泥土冻得梆硬,俩人又无锄镐,费劲挖到天将亮,也只挖出几个连兔子也埋不得的浅坑,只得颓然放弃。翌日沈越双臂酸痛,困乏烦闷之际,才与师父争吵起来,不久即遭遇裘铁鹤。 ——回想那夜,与师父蹲在一堆尸体旁,气喘吁吁地用碎石片挖土,手指磨得生疼,这般辛苦受罪的情景,连同那夜平淡无奇的月色,却是倾尽一切也换不回来了。 李舟吾瞧见沈越神情难过,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总而言之,我见嵇云齐行止虽怪,也是善心,该当救他一次,便出手阻住老前辈杀他,任凭袁姑娘带他走了。” “李大侠与那老前辈之间,想必是一场恶战。”骆明歌接口道,“当年我未及赶去郓州,却无缘目睹。” 李舟吾道:“老前辈修为渊深似海,当时他与我斗了一阵便即罢手,多半只是因为另有计较,而非不能胜我。随后我请教起来,才知老前辈与我等志同道合,也是要设法摧灭鲸舟剑派,这才欲杀嵇云齐。” “只是老前辈的念头很有些古怪:他并非因嵇云齐是鲸舟剑派新掌门而杀他,却只是担忧嵇云齐练成了心舟七刻第一式……老前辈说,只要这一招式还存于世上,鲸舟剑派就永不会灭亡。与之相反,只要此招式消亡,当世无人再会使,整个鲸舟剑派便也将随之崩解消散。” “他还说,此招式天下间只能有一人练成,故而陈樗的真正传人也只有一人,既然陈樗让嵇云齐继位,那传人多半是他了。” “这是什么道理? ”沈越愕然道,“就算嵇云齐身负‘世外轻舟’的绝学,难道说只要杀死了他,世上千千万万个鲸舟剑客都会立刻毙命?” 李舟吾道:“确无这般道理。我也曾劝说过,但老前辈仍坚持己意。不过眼下想来,那嵇云齐也未必真练成了‘世外轻舟’。” “七年前,我创出了一套适于军阵习练的功法,想着借重顾飞山顾兄在朝中的势力,秘密训练天笈军,可那时朝廷党争激烈,宁重言一派权势愈大,我本忧心此事难以顺当。既知晓了老前辈身份至高,又是同仇敌忾,便提议双方联手。” “老前辈听我讲说了那套功法,也觉得妥当,愿意促成练兵一事。只是这功法修练起来很是缓慢,我们便约定了十年为期,黄山再会……” 沈越一怔,心想:“可如今才第七年呀?”骆明歌亦讶道:“我本还以为是七年之约。” 李舟吾略一犹豫:“此事倒是说来话长。”却听段妄长叹道:“我还记得,那老前辈说李兄能创出这套功法,必然耗费了极大心血,若用来揣摩自己的剑术,恐怕便连裘铁鹤也要逊你一筹。可惜呀,可惜!” 李舟吾莞尔道:“段兄言重了,我也未必有那本事。” 几人一边谈聊,漫步雪谷中,已离着那处山洞不远,望见卓红手拎红剑,面对着洞中的陆春雨雕像,僵立不动;旁边冷竹正伸手搀着他,语声忧急:“你、你怎么了,你怎不说话?” 卓红恍若未闻,直到几人脚步声已至身后数尺,才回身看了一眼,他面色惨白,似觉无处可躲,索性对着李舟吾咧嘴笑笑,叮当一声,却是手心发颤,红剑坠地。 李舟吾道:“小兄弟,你莫慌张。我有些事想请问你。” 卓红低头不语,沈越道:“卓兄是怕偷学了‘剑篱’,被李大侠责罚么?” 卓红呆了呆,道:“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觉得很对不住他。”说着瞥一眼李舟吾,又低下头。 “对不对得住,先且不论。”李舟吾温言道,“敢问小兄弟,你手里的短剑是从何得来,又是如何学得了我的剑术?” 卓红寻思许久,像不知该从何讲起,指了指沈越:“最近我又见到嵇师哥,才慢慢记得了,唉,细算起来,也是因为沈兄——七年前在郓州,沈兄救了袁姑娘的性命之后……” “你说什么?”沈越越听越迷惑,“七年前我还没见过袁姑娘,如何能救她?”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4) 卓红被他一问,挠头苦笑:“是,我还是从头讲起。当时我头上挨了一击,神智时有时无,经历的事也记得不全。”便先说了自己当年赶到郓州,在乱坟坡初见嵇云齐之事。 沈越听他讲得细致,这才确知刚才李舟吾所言“分肉”是何意,暗自骇异,又听卓红道:“我被郑北柯所伤,躺了一阵……” 而后袁岫将他背负起来,与嵇云齐到城外村落暂避,路上卓红稍稍清醒,察觉到自己双脚悬空,不禁大是诧异,寻思:“怎么回事,是有人救我?那我可欠下忒大恩情……不对,应是我自己伤得太重,魂魄都离体飘飞起来,既是在飞,自然脚不沾地。定是如此。” 他想通此事,心弦松懈不少:“我神思这般清楚,兴许伤得也没那么重。” 经过冰河时,卓红伏在袁岫背上,微微侧目瞧了一眼,只见月光紧贴在河面上,似乎已沁入冰中,一霎里他感到魂魄也被万千缕月光洞穿,沉入了河底。 等他再度苏醒时,袁岫却已回城求援去了。她离开后,嵇云齐便强提内力,将那户人家被封的穴道解开,道:“不久佘象派人来到,必杀你们灭口,你们这就躲去旁人家里,等我远去再回来。”他腰伤颇重,给几人解穴后,自己却险些晕厥。 那一家人相觑惊恐,忙不迭逃出门。 ——这一切卓红都听在耳中,只是浑身寒冷,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他想:“我为什么动不了?是了,先前过河时沾染了寒意,是那月光冻住了我。天亮了没有?我须得晒晒太阳。” 随后,又觉得嘴被撑开,涌进来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儿的汤水,也不知喝的是什么,只慢慢咽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屋里进来一伙劲装剑客,说是“奉佘堂主之命来接应嵇掌门”,提及佘象时的语气,却似比称呼嵇云齐时更为敬畏。为首一人看过卓红伤势,说:“此人性命垂危,受不得远行,我让几个剑客带他回城,请佘堂主亲自为他疗伤治病。”便率余人护着嵇云齐走了。 留下的那几个剑客,却不急于带着卓红回城,反倒在屋里安坐。一人道:“等这家人回来,杀完再走。”另一人却似有些犹豫:“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前一人道:“杀了才叫做万无一失。嵇掌门受了重伤,他们总知道吧?” 过得半个时辰,那家人回来,几个剑客要下杀手,却被赶来的裘铁鹤阻住,裘铁鹤道:“你们为佘象做事,也不能罔顾门规。”又温声对那家人道:“让你们受惊吓了。” 那家的汉子婆娘都慌惧不敢言,反倒是家里六七岁的孩童鼓起勇气道谢。裘铁鹤环顾屋内,叹道:“古人‘哀民生之多艰’,今人又何尝不是。你们平日都吃什么?” 那孩童满脸稚气,闻言却摇头晃脑道:“那可难吃了,‘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裘铁鹤颇为意外,问了问,得知那孩童名叫靳鱼儿,曾跟村里的落第秀才学过些诗文。斟酌片刻,道:“你留在家里,难有生路,不如跟我去吧。我给你取个大名,叫翎羽之‘羽’。” ——卓红讲到这里,说:“我那时不认得裘铁鹤,先前在秣城又见到他,听你们说了,才知他是谁。” 沈越冷笑道:“姓裘的沽名钓誉,偶尔也做件好事。”心想:“这靳羽跟了裘铁鹤,难说是福是祸。” 又听卓红道:“我被几个剑客抬回郓州剑舻,佘象给我治了伤,将我安置在一间小屋里……” 晌午,有两人进屋服侍卓红喝了几口粥,将卓红平放回床上。卓红听见那两人拎着食盒出门,在门口嘀咕:“也不知这小子是谁?”“听佘堂主说,这小子即便能活,也要落下病根,以后没准哪天就突然疯了……” 卓红心里不以为然:“你才要疯。我只须到太阳底下,将我自己晒得化开。”他想要下床出门,使了许久力气,才只挪动了半寸。 忽然间,屋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进来一人,却是昨晚见过的那神秘古怪的老者。 老头儿坐在床边,轻叹道:“昨夜里我本是冲着嵇云齐去的,却连累了你,惭愧,惭愧。”他握住卓红脉门,助他调理内息,一炷香过去,卓红发觉自己已能低声说话了,很是惊喜。 “……我想晒太阳。”卓红忽道。 老者一怔,笑道:“便带你去。”轻轻将卓红背负起来,闪身出屋,神不知鬼不晓地离了剑舻。 疾转过一条街,老者纵身跳上屋顶,道:“晒吧。”卓红只觉与老者的脊背之间似隔着一层柔风,仿佛是悬浮在老者背上,奇妙难言。 他嫌这里阳光不够浓烈,让老者换了几次地方,最后又让老者站到城中最高的楼上,说这里离太阳更近,老者一一依随。 晚饭前,老者又将他悄然送回剑舻偏院的屋里,道:“我须再去找嵇云齐。”径自走了。 卓红心里担忧,却也无法可施。后半夜,老者又至,查探了卓红伤势,点头道:“你死不了啦。” 卓红道:“嵇师哥呢,他还活着么?”听见老者说“他也没死”,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老者坐下来,又给卓红渡劲疗伤,神思却似在别处,啧啧叹道:“好个李舟吾,竟能有这般创见……”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那套适宜军阵修习的功法口诀。 卓红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一会儿,蓦然瞪大了眼睛,昨夜听到的那阵剑啸霎时浮现,心中如被一道白光照彻。 老者瞥见他神色有异,笑道:“小子厉害。昨晚我瞧见你出剑,便知你悟性非凡。” “原来如此……原来这么简单,这么清楚,就这么亮堂堂地悬在那里。”卓红说着,只觉耳畔那些剑风追着白光,渐渐又隐入了静夜。 老者道:“剑术之理,本就如此。你听出了什么?” 卓红喃喃道:“我听出了,月亮是怎么来的……” 老者好奇道:“怎么来的?” 卓红却出神不语,久久想着刚才掠过心头的那道白光,那是一头白猿,满身雪白的细毛,沿着结冰的河水蹿高伏低,越奔越远,越奔越快,忽然一跃升空,化作圆月。 “也罢,我便将完整口诀说与你。”老者笑呵呵道,“否则你胡思乱想,伤势更难痊愈。” 老者问过卓红姓名,想了想,取出那柄短剑,道:“人之名,红也;剑之刃,红也。你与这剑有缘,便赠与你,且看日后你能将剑术练到何般地步吧。” 那天,卓红躺在病榻上,默默推演招式,心念纷繁如急雨。 到天亮时,他为新悟的剑术想出了一万七千种变化。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5) 卓红讲到这里,不自禁捂住耳边“啊呦”一声,只觉头颅又像七年前那样疼了起来;冷竹递过水囊,卓红喝了几口,这才察觉诸人瞧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卓兄是说……”沈越斟酌道,“你只是听了那位老前辈转述的功法,便从中悟出了‘剑篱’?” 李舟吾道:“那功法便于军阵习练,比‘剑篱”要粗浅很多。小兄弟好生厉害。” “不不不,”卓红慌忙辩解道,“只听那套功法,可悟不出新剑术,我哪有那般厉害?” 周樘、孙佑等人面色恍然。孙佑笑道:“这才对了,卓兄弟一定是又从别处得了李大侠的‘剑篱’秘笈?”他手下的血螯门汉子亦道:“定是如此!”“难怪他自觉愧对李大侠!” 卓红道:“我没得过秘笈。当年在乱坟坡,我受伤躺在地上,曾远远听到了李大侠出剑时的风声,与那功法两相印证,才让我想出那许多剑招变化……” 血螯门众人顿时又不吭声了,沈越记起魏濯曾说卓红是“天生的剑客”,当时他不甚服气,今日才诚心道:“卓兄天资当真惊人。” “以前嵇师哥也这样说……”卓红惶惑道,“还有袁姑娘,还有几人也这样说,如今沈兄也这样说。可我若真这般厉害,为什么还是这么没用,我、我的剑术也没练到天下无敌呀?” 众人相顾一眼,均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后,段妄哈哈大笑:“你小子才二十出头,便想天下无敌?你聪明,别人也不都是傻子。” 卓红道:“是、是,还是不要无敌的好。”神情很不好意思。 李舟吾微微一笑:“小兄弟,你能领会我的剑术,那是你自己的机缘,我不会怪你。你也不必担惊受怕。” 卓红摇摇头,低声道:“这几年里,我常常头痛得要死,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但对新想出的那套剑术却越琢磨越是清楚,越来越觉得我不该再练下去,否则李大侠就练不成了,也许就会敌不过对手,被人杀死——” 沈越听得皱眉,打断道:“怎么你练下去,李大侠就练不成?”话一出口,心底却想到了什么,隐隐不安。 卓红道:“这剑术注定只能有一人练得圆满,就像、就像天上只能有一轮月亮。” 他见众人不说话,便又解释道,“你们不知这剑术有多高明,练到最后,便是天下第一的境界,既是第一,岂非只能有一人?若有两个人势均力敌,那就称不上第一,自然也就只能有一人练成……” “这是什么话,”段妄嗤笑道,“即便两人都练成,还有功力深浅之分,运用之法、时机拿捏亦都因人而异,也不耽误只一人天下无敌。” 卓红一怔,连声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却也说不清为何不是。众人亦都对他所言不以为然,不少人心想:这年轻人头上遭受重创,也许真有些疯癫了。 沈越道:“这倒与‘心舟七刻’第一式的传言有些相似。”便向众人说明此事。 李舟吾面露深思之色,道:“世上各般剑术越练到深处,越觉得是同根同源。卓兄弟所言,兴许也并非全是虚妄。”随即上前一步,正视卓红道,“小兄弟,你只管练下去,不必替我忧心,咱们各凭本事,都坦然钻研剑术便好。”说完冲他点了点头。 卓红听他说得诚挚,激动道:“是、是!我也很想练下去的。”语声竟有些哽咽。 众人议论一阵,都觉此事离奇,几个血螯门汉子忍不住嘀咕:“这少年已入了鲸舟剑派,怎好让他再练‘剑篱’?”“你懂什么,这少年是沈少侠的好朋友,以后与咱们里应外合,自然另当别论……”说话中,忽有个段妄手下的金鹿寺僧人奔近山洞,禀道: “新探得的消息,九天前的深夜,嵇云齐、袁岫与周铸等人战于荆州剑舻,胜败未明,嵇云齐不知所踪。” 沈越一惊,追问:“那袁姑娘呢?”那僧人道:“亦是生死不知。”沈越默默点头,许久不语。 冷竹捡起地上的红剑,递还给卓红,怅然道:“难怪那次荒野间初遇嵇掌门时,他那般惧怕你的红剑,那是因他当年差一点被那把剑刺死。” 卓红心中微动:“我讲了这么多事,原来她挂念的是这一桩。”郁郁然转头,恰与沈越对视,见他似也心绪不佳,只听他道:“卓兄,请你继续讲吧。” 那晚卓红在郓州剑舻中思悟剑术出神,也不知那老者何时离开,直到袁岫进屋送来早饭,他才醒过神来,袁岫道:“我本要随同嵇掌门前去庐山,他担心你的安危,托付我来照看。” 沈越听着,却想到在秣城刘宅的那个清晨,袁岫亦为自己送来早饭,不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却恍恍惚惚,像是假的。 卓红道:“我也不知嵇师哥现下如何……”沈越道:“料想他——”卓红却自顾自讲道:“袁姑娘却告诉我,嵇师哥昨夜被李舟吾救了之后,心性似乎改变了很多。” 冷竹接口道:“难怪嵇掌门此番下山,一心要招降漏鱼,定是想报答李大侠当年的救命之恩……” 周樘、孙佑闻言都冷笑起来,又听卓红叹道:“嵇师哥心性转变,倒是另有缘由。那晚嵇师哥不顾自身安危重返乱坟岗,要为挨饿的百姓分肉,却正赶上那顾飞山调运的粮食抵达郓州,知府衙门本打算天亮后放粮赈灾,但那姓顾的听了李大侠的劝言,当夜便开了粥厂,分发米面……” “正该如此。”周樘道,“早半日放粮,兴许便能少饿死许多人。” “后来嵇师哥脱险后,对袁姑娘讲起此事,”卓红道,“他说那些来领肉的百姓,得了家人传讯,立即都转身急奔回城,没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一个排在队伍最后的小孩儿,临走时像是侧头瞥了瞥他,一张脸可可怜怜的,但也没说什么。” “嵇师哥说,他倒并不伤心难过,只是生平第一次感觉很饿。”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6) “饿?”众人都听得不解,孙佑问道,“这是什么怪话,难道他从前没饿过吗?” 卓红茫然摇头:“我也不懂。嵇师哥讲出此话,接着又说:‘我好像可以杀人了。’ “袁姑娘说,嵇师哥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乱走,拍掌跺脚,嘴里笑声和唱戏一般,不停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又像是在哭——” “‘既知饿意,可以杀人矣……既知饿意,可以杀人矣……既知饿意,可以杀人矣 !’” 荆州剑舻,血流遍地,嵇云齐站在横七竖八的尸身之间,月色静肃。 此前嵇云齐饮下一碗酒,舻主徐厚便即挥手下令,十几个剑客挺剑拥上,嵇云齐面无表情,挥袖弹指,指风斜飞如雨,众剑客咽颈、胸口等要害处绽开红色雨花,霎时间纷纷扑倒。 四下响起一缕又一缕低沉的钟鸣,混成一记长音,如剑光划过院落。 周铸面露怒容,手拎酒坛大步踏前;徐厚神色一紧,却倒掠至院子角落,袁岫身影疾晃,穿绕过几个剑客,追近出剑,徐厚被霍霍剑光逼退数步,拔出腰间长剑,又下令众剑客继续围攻嵇云齐。 袁岫连使几次逸式“修月无痕”,都被徐厚从容拆解,地上血水浸湿白沙,黏在她的靴底,极不舒服;此刻她离嵇云齐颇远,本不至再受其功法扰乱,心神却仍忧烦不宁,她对徐厚也并未真下杀手,尚留蓄了不少剑劲,两人斗得片刻,均无伤损。 徐厚也知今夜一战的关键在于能否杀死嵇云齐,己方剑客云集,以嵇一人之力决难抵御,就怕他施展“藏形之术”逃走,又喝道:“结阵,结阵!留神他的脚印!” 众剑客步法腾转间,“千帆合流”阵法已具雏形,周铸不愿再有剑客殒命,叹道:“罢了,都退开。” 徐厚一愕,险些被袁岫刺中脸颊,挥剑格退袁岫,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瞧去: 周铸离嵇云齐渐近,步子也愈慢,他看出嵇云齐宛若没学过本门剑招,却是将“世外轻舟”的心法融合漏鱼武功“洪钟剑”使出,指风刺穿血肉时,不出寻常嗤嗤声,更近似钟罄微微的颤音;他心中沉思破敌之策,目光扫过嵇云齐右肩: 刚刚嵇云齐弹指时全身气机如云水无隙,除指尖外,只在肩头偶有一点气劲外泄,似有肩伤。 嵇云齐凝视周铸走近,不迎不避,静静伸手递出酒碗,仿佛周铸是来给他倒酒的。 周铸哈哈一笑,当真提起酒坛,手腕一转,一线酒水坠落,忽又当空悬停,竟倒不进碗里。 “你到底喝是不喝?”周铸朗声笑问,只觉酒线被嵇云齐气劲所迫,不断回流进酒坛,腕上沉劲,坛口酒出如泉,一霎撞满酒碗,又泼溅出去,嵇云齐衣衫上裂开点点细斑,举碗来回一引,酒滴不及刺入肌肤,便又被引回碗内。 同时间,周铸挥动酒坛,与酒碗相撞,刺啦一响,碗中酒水尽数蒸干,两人各退半步,周铸仰头嗅了嗅漫天酒气,道声“好酒”,身形斜进,左掌捏紧,指节在嵇云齐肩头一扣—— 叮。 指骨敲击肩骨,发出铜声。 嵇云齐被“天地置酒”的醉意笼罩,功法稍滞,受此一击,肩膀立时塌陷;周铸掌上皮肉起伏,如遭雷震,倒掠丈外,低头看左臂,由掌心至肘,暗红一片。 “可是师父教你的手法?” 周铸面色不变,却知此番自己所受伤损未必比嵇云齐更轻,适才两人内劲甫一碰触,他便觉小臂经络中的内息自行盘旋而起,犹如一条细小的龙蛇狂舞急撞,将肌肤下的血脉炸碎,又朝心脉腾游而去,似乎嵇云齐是将“挥月斩水”、“指尖栖龙”、“大泽疾雷”的心法一齐用出,不禁暗叹:“第一式果然神妙。” 嵇云齐低声道:“这是我刚才临时想的逸式,就叫‘尺水应龙’吧。”他深悉周铸所练“烈火裘”的护体气劲极难由外摧破,要杀此人,唯有从内而外破其功法,故而甘愿肩骨断碎,换得与周铸内劲接通,却不料周铸竟能将他全力一击的劲道截断,抑止在小臂之内。 “有些意思。”周铸笑道,“困应龙于尺水,奔突冲折,势如暴雷。——可惜你这一击称不上‘应龙’,我老周肚量能容百坛酒,又岂是‘尺水’?” 两人说话中,各自调匀内息,均知下一次内劲交接之时,生死立分;周铸瞥了一眼酒坛,又道:“别糟蹋了美酒。”仰脖“咕咚、咕咚”将酒都灌进喉咙,手一松,酒坛化作细屑,没入地上白沙。这酒坛经不住两人内劲,此前便已粉碎,却被他用内劲强行黏住。 嵇云齐手中的酒碗却仍好端端的,他见周铸喝酒,也伸出手虚舀,恍若盛接了一碗月光,道:“敬周师兄。” 月光入喉,嵇云齐脸上显出红晕。 徐厚窥出嵇云齐已将剑势提升到极致,也不知周铸能否挡下,猝地打断道:“嵇云齐,徐某始终想不明白,你是如何闯下庐山来的?” 他见嵇云齐无动于衷,便继续道:“当时山上必是有一场大乱,可总堂里魏副掌门的门徒亲信极多,虽说佘象有些势力,却远在江南,徐某多年来也盯他颇紧,难道他有恁大本事,能将你放下山来?” 嵇云齐弯下腰,将酒碗轻轻搁在地上, 叹道:“当时我苦练魏师叔给我的错漏功法,整日神思恍惚,处置不得门派事务,是那人冒奇险潜上庐山,点醒了我。而后,自也是他又助我下山远遁。” 院子中央,月光落在碗底,倒像是碗中生长出月华。周铸端详酒碗,猛然间似有所悟,神情微变。 “算起来,那人已救了我两次……可惜我此生难以报偿了。” “看来你也自知今日要毙命于此。”徐厚淡淡道,“你说的那人,可正是佘象?” 嵇云齐摇头一笑。 “我说的,当然是李舟吾。”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7) 徐厚一时间惊怒交迸:“原来如此,你要报答李舟吾的相救之恩,便背叛本门,甘愿同漏鱼为伍?” “我从未要背叛本门。”嵇云齐道,“李舟吾救我之时,我便对他言明,迟早与他一战,不死不休。” 徐厚一愕,嗤笑道:“如此你岂非恩将仇报?” 嵇云齐道:“大恩只能仇报。” 徐厚听他说得正肃,又是一愕,倏然发觉周铸似乎一直凝视地上那酒碗,如被那碗勾走了魂魄,不禁暗自悚惕:“难道所谓‘藏形术’是借物藏形,将周身气机转移到了外物上?”忍不住出言提醒,“周堂主,留神嵇云齐在你左前!” 周铸皱眉道:“他一直站在那里,我老周又不瞎。——嵇师弟,你自言未叛本门,敢说魏师叔不是你所害?” “师兄,咱们的师父心游世外,不萦万事,那是当真不在意朝廷,”嵇云齐道,“可是魏师叔呢?他未必不想取代朝廷、占得天下,只是用心深长,不宣之于口而已。” “不对。”周铸斥道,“魏师叔一向秉奉师尊的遗志,岂会与朝廷开战?” “若径直对朝廷发难,确是与师尊讲求的自然之道不合,”嵇云齐似笑非笑,“好在朝廷有宁相帮了魏师叔的大忙。” 徐厚闻言冷笑:“这几年宁重言极力推施新政,意在减损本门田产,盘剥本门契部的诸般生意,你倒说成帮忙?莫不是你——”话未说完,神情困惑,却见周铸又低头端详起了那酒碗。 袁岫也打量那碗,没瞧出丝毫异样,只觉院落中静寂得骇人。 “既然新政有损于本门利益,为何魏师叔放任不管,甚至还退让出了一些田地?”嵇云齐忽道。 徐厚哑口无言,以鲸舟剑派威势和魏濯的手段,若说奈何不得朝廷,自不至于;又听嵇云齐道:“只因魏师叔深知,宁重言书生气太重,所制定的新政即便本心是好,真正施行起来却是乱象丛生,障碍重重。推施得越久越勤勉,反而会使饥荒越多,民生更苦,直至民心尽失……到那时即便本门不对朝廷开战,天下百姓也会渴求本门取代朝廷,那便是顺天应时,自然而然了。” “而这一节,顾飞山与左迟自也看得出,他两人多半暗中另有举措,才任由宁重言在明面上得势。”嵇云齐看似与徐厚对话,眼神却一直落在周铸身上,“故而——” 周铸霍然抬头与嵇云齐对视,笑道:“故而嵇师弟要劝我与你罢斗,共同对付朝廷,而这也不违背魏师叔的本意,是么?” 嵇云齐一叹,不再说下去;周铸却也露出沉思神色。 片刻后,周铸叹道:“我不知你所言真假,但我有些明白李舟吾为何要助你下山了。” …… “李大侠。”卓红忽地停下讲述,对着李舟吾躬身长揖,“我一直想当面谢你,多谢你救了我嵇师哥!只是、从前我学了你的剑术,不敢来见你。” 而后才继续道:“当时我听袁姑娘说嵇师哥心性大变,很是担忧,追问详情,才知冬月初三那天,袁姑娘本是在尾随裘铁鹤,想要伺机救下沈兄和沈兄的师父……” 沈越一凛,未及接口,倏见李舟吾转头望去,道:“那位老前辈似乎要过来。” 段妄听了一会儿,才笑道:“李兄好修为。” 少顷,众人便见胡子亮背着那老者踏雪疾奔而至,沈越见状暗忖:“胡师兄脾气古怪,此番前来黄山,可没少背负老前辈,也是难得。” 那老者伏在胡子亮背上,双手乱摇,笑呵呵道:“我方才听见卓小子讲叙往事,倒让我也记起一桩事来,本来此事已随着我自己的名字,被我一并忘却了……” 这山洞距鬼迹崖的山壁实不算近,众人低语议论,惊佩于老者的耳力,沈越此前借宿于松风镇上农家时,已知老者能听见一里外的争斗,倒也不甚讶异,但见李舟吾莞尔道:“前辈特意前来说明,必是一件要紧事。” “李小子,你好糊涂。”老者连连摇头,跃至地上,道,“天下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这事对你和顾娃儿兴许有一点儿用……” 沈越不忿他说李舟吾,截口道:“照此说来,天下又哪有什么有用之事,反正都不要紧。” 老头儿随口道:“还是那句话,你娃儿道理能讲,却不是你自己的心境。”也不看沈越,径自絮叨起他新记起的那件事,他言语颠倒,边说边忘,边忆边说,众人耐心听了许久,才终于听明白,面色均变,相觑震惊: 原来七年前,老者在郓州察知嵇云齐没练成心舟七刻第一式,大为困惑,他对所经之事大多忘得极快,唯独牢记要除去陈樗的真正传人,几年里仔细查探,在半年多前潜入鲸舟剑派鲁州分堂时,偷听到魏濯与周铸、柳奕谈话,才知道陈樗从未让嵇云齐修习此式;嵇云齐继位后,魏濯更是将庐山拾剑阁中,陈樗手书的第一式心法秘笈调换,将真本藏在一处隐秘地点——便是在当下的黄山。 “多谢前辈相告。”段妄眸光锐利,笑嘻嘻道,“眼下咱们只要将这心法找出来,便算是掌握了鲸舟剑派最大的秘密,知己知彼,不愁灭不了他们。” 沈越暗自沉吟,他在秣城初见魏濯之前,曾听袁岫口述了此式的心法口诀,倒不知袁岫所看的秘笈是真是假;只听骆明歌道:“老前辈,你既然早知秘笈在黄山,怎不立即赶来找到秘笈,却还在江湖上游逛了大半年?” “女娃儿糊涂,”老头儿摆摆手道,“我若取了秘笈,怕忍不住要看,万一看后不小心练成了,岂不成了陈樗的传人,我岂非要自己杀了自己?我听到此事后,自然要赶紧忘掉。” 他手拈胡须,又露出得意神情:“当初我与李小子定在黄山相见,一则是我武功源自鬼迹崖,二来天笈军也在此秘密练兵,却原来陈樗的心法也藏在这里,哈哈哈,所谓‘先见之明’,莫过于此。” 周樘、孙佑等人亦都笑起,纷纷称赞老者。冷竹默然旁听,却想:“无论如何,也得设法夺得秘笈,交与嵇掌门。”只见卓红被众人围在当中,却找不到时机和他私语。 又见老者拊掌笑道:“魏濯修为也真不低,当时可也没察觉我偷听,还对两个娃娃说什么‘无天命,唯我三人’,嘿嘿,在场分明是四人才对。” 沈越心中一动,道:“严画疏也知晓这句话,料想魏……和周、柳二人不会告诉他,难道竟是前辈你说与他的?”刚才他将“魏副掌门”四字忍住没说,心里却涌起一股酸怅。 老头儿一愣,挠头想了想,道:“好像是我说的。这严小子狡诈,不过也算有一点儿用……” 沈越皱眉道:“他能有什么用?” 胡子亮怒道:“你这老头儿,以后我再不背你!” 老头儿满不在乎道:“他有什么用,我也已忘了,不过我记得曾让他也来黄山,等明天我一看见他,兴许便想起来了。” 沈越恍然道:“严画疏不敢来见前辈,便派了他手下的姜平来黄山。” 卓红却好奇道:“老前辈头颅上也受过伤吗,为何跟我一样总是忘事?” 老头儿笑道:“我是有意忘的。一个人记住的事越多,机心就越重,狮虎能记得自己捕过几头羊吗?怕也说不清捕猎的本领如何得来。” 骆明歌蹙眉道:“那魏濯将秘笈藏在了黄山哪里,前辈总该记得吧?” “那自然记得。”老头儿喜滋滋道,“我片刻前才记起来,倒也忘不了这般快。” “妙极妙极,”段妄黠笑道,“难怪魏濯死后,柳奕即刻南下,原来不是为了找徒弟;她来黄山,也不是为了拉拢燕空梁夫妇,而是为了取走这至关重要的秘笈,呵呵,可是黄山却被咱们的人马占据。” 旁边胡子亮“啊”的一声,满脸失落。沈越走近劝慰道:“至少令师是先去寻你,再来的黄山。” 胡子亮重重点头,握住沈越手道:“你真聪明!我师父先来找我,我很高兴,但我得先为任大哥报仇。” 沈越苦笑:“多谢夸奖。”打量着老者目光神情,脱口道,“莫非那秘笈就在山洞中?” 老头儿却看向卓红,道:“将这红剑放回原处。 “原处?”卓红一怔,醒悟转身,将短剑插回陆春雨雕像右手中的空缺,众人一凛,顺着剑尖方向瞧去,却是斜指向山洞一侧的岩壁。 沈越走近岩壁,摸索片刻,想要发力震碎石壁,又担忧震坏了秘笈,段妄走上前来拍拍他肩膀,道:“沈兄弟,还是我来。” 沈越退至一旁,但见段妄在岩壁各处敲打几下,冷不丁屈肘拍出一掌,用的正是“龙王坞”一派的掌法“江底游龙”,一股旋劲从他掌心蔓延到岩壁上,岩石瞬间圈转开裂,酥碎如糕点般滑落,露出壁后一个两尺深的坑洞。 段妄哈哈一笑,从坑洞里掏出一本薄册,信手翻开。 沈越暗赞:“段前辈使这一路掌法,可比我精深得多。”与众人走近细看,辨出纸上笔迹有些熟悉,正是曾在那个简陋客栈的客房墙壁上见过的;那秘笈的第一页只有两行字,栖在纸上,如龙蛇静卧,沈越不知不觉已喃喃读出声来: “我有剑中要,题为世外篇。”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8) 山洞中,众人屏息凝神,既见这天下第一剑招的秘笈就在眼前,虽知绝非一时半晌能看懂的,却也都盼着段妄再翻一页。 段妄摇头晃脑,怪笑道:“得来全不费呀呀呀——工夫!”似是心情甚佳,说话中又拖出戏腔,猝将秘笈合上,走出山洞交与李舟吾,“这般要紧物事,还是李兄保管为妥。” 卓红闻声却呆了一呆,心底掠过些幼年旧事,又想到此前段妄自述杀死方伐之时,也曾露出戏腔,寻思:“自打逃离了戏班,可有许多年没听人唱戏了。” 冷竹眼盯着李舟吾将书册收起,蓦然上前拜道:“几位……几位前辈!你们得了本派的秘笈,晚辈无能取回,只盼前辈们抄录后能将真本放归原处……本派的陆前辈她、她死得很是凄惨,只余下这一尊雕像,盼能将陈老掌门的遗物留下,与陆前辈作伴……”说到后面,眼眶泛红,嗓音轻颤。 沈越心中一动,他曾听魏濯说过,这陆春雨当年与陈樗相恋,却是坠崖而死,粉身碎骨,魏濯将陈樗手书的秘笈藏在这山洞,多半也是想让秘笈与雕像相伴。 众人见冷竹神情真挚,不禁静默了一霎,孙佑皱眉斥道:“小姑娘,你是鲸舟剑派弟子,我们念在你与沈少侠交好,不杀你已是好的,你倒会得寸进尺。”几个血螯门汉子随之都道:“不错不错,小丫头快滚出黄山去吧!”更有人得意道:“哈哈!你们鲸舟剑客,也有哀求咱爷们儿的时候。” 卓红听他们对冷竹不敬,很是生气,回身欲语,冷竹却飞快走近那雕像,将红剑拿回,道:“卓红,七年前这位老前辈既说赠剑与你,料想此话仍是作数。” 老头儿站在洞口,闻言只是呵呵笑道:“这红剑本是陈樗手锻,当年我听他说过,此剑有个名目,唤作——”忽然顿住,似已将剑名忘了,片刻后才道,“……嗯,总归是和‘太阳的影子’相关。” 众人相顾一眼,均感迷惑:万物在日光映照下都有影子,但唯独太阳自身,似乎却没有影子。 冷竹趁机走向卓红,将剑塞到他手上,同时在他手掌左侧一捏,示意他随自己走远些说话;卓红眨了眨眼,仿佛未能领会,脸颊却红了,手握着短剑,慌乱转过头,对沈越继续讲起七年前的郓州往事:“袁姑娘说,那天她没能……” 冬月初三清晨,袁岫在郓州剑舻外怔怔伫立,心想裘铁鹤本事通天,既知张近在郓州,必能找见,而嵇云齐自有佘象安排去救,也用不着自己,她环顾街景,一时间倒有些不知该做什么。 她索性在城中随意走逛,放缓了步子东张西望,时而在街边铺面买些零食、玩具,可是心口却总像有绳子束着,松不下来,冷不丁心想:“袁秀啊袁秀,难道你盼着撞见那对师徒,知会他们远远逃走么?不成,总不能为了两个陌生人,竟背叛裘师叔……”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却越走越快,到午后已找遍了郓州城,又施展轻功奔到城郊找寻,直到远远瞥见裘铁鹤的道袍,便悄然尾随,目睹了裘铁鹤引着常无改误杀张近,终究没有现身拦阻;而后李舟吾赶来,她瞧了几眼,便转身疾奔回城去了。 她调缓气息,心说:“你当真聪明,知道以裘师叔的功力,早就察觉你在跟踪,便是要试一试你呢;就算他没察觉,难道你冲出去便有用么,他是天下第一高手,要杀你岂非轻而易举?” 她在心里不停夸赞自己,却仍挡不住有个念头从夸赞中慢慢渗出来:方才她分明有个机会能救下那少年,因为她已听见裘铁鹤叫破了“剑篱”的武功,那么那个青衫来者便是传闻中的李舟吾了,兴许他能与裘铁鹤缠斗一阵,自己便能借机救走那少年。 “不对、不对……救下之后呢?”她心念闪转,很快计算清楚:倘若裘铁鹤击败了李舟吾,以后定会将自己与那少年都杀死,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更何况,自己为何要带着一个陌生少年亡命天涯?想到这里,她暗觉荒诞好笑,愈发笃定自己没错——倘若李舟吾胜了呢?裘铁鹤自然也就无法再加害那少年,那自己就更不该现身,毕竟李舟吾可也是自己的敌人,是最大的一条漏鱼呢。 “那么我刚才的决断,确是最为明智。是了,我是当时就已隐约想明白了这些,才没冲过去,只不过现下才有空慢慢往回推敲罢了。” 她有些得意,暗道一声:“好险。好在这回又是我赢了。”她走进街边一家茶楼,只觉手脚虚软,踉跄落座,刚端起茶碗,便又放下,在自己手心里狠狠一掐,血流了满手。 她知道爹爹袁瞻对她失望了,十二年前,爹爹一定是预见到了今日,才舍她而去。 袁岫在茶楼呆坐到傍晚,堂中点起灯烛,她才被烛光刺痛似的,快步抢出门去;没过多久,竟望见那少年沈越孤零零走在街上。 一瞬间袁岫怒不可遏,这蠢小子既活了下来,还不速速逃离郓州,竟还这般若无其事地乱走。她咬紧牙关跟了上去,沈越全无察觉。 跟了一阵,袁岫觉出路径熟悉,猜到沈越是要去城外“游梦观”一派的遗址,心里嘀咕:“昨日不是去过了么……” 她望见沈越踏进残破的观门,蹑步靠近,观内突兀传出一道苍劲嗓音:“小子,你师父埋在老河碑旁边,怎地你要来这里祭奠?” 只听沈越道:“师父最喜欢这些旧门派,今晚他的魂魄还未远离郓州,我想他一定会来这里瞧瞧。”顿了顿,又道,“常前辈,你、你怎么比我到得还早?” 常无改道:“哼,我一直在暗中看着你。还有躲在观外的朋友,何妨也进来说话?” 袁岫一凛,不及应对,身后的积雪地上便远远传来一声古怪戏腔:“啊呀呀,洒家来、也!” 第十五章 :郓州雪月(下9) 常无改神色一紧,听那戏腔中透发的内劲凌厉如箭,沉声道:“小子待在观内,捂住耳朵。”说着掠出观门。 沈越默默不语,却也并未伸手捂耳,被越来越近的唱戏声震得头晕目眩,今日自从埋葬了师父,他一直压抑心中悲伤,直到此刻借着月光,环顾满地污雪、庭院破败,却是昨天才与师父在这里谈笑走动,无处不觉眼熟,却处处都没有师父的身影了。 刹那间,他便想转身奔出观门,若是强敌来犯,他便撞上去,索性被打杀了,也落得个…… “可是能落得个什么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是。那可不行。”他不禁摇了摇头,心想,“我可以不是沈越,但终须是我师父的徒弟。” 他退至庭院中央,抬起双掌,紧紧捂住耳朵,道观外的戏腔霎时一静;未及转念,更多声响哗然涌来,那些声响与当下的雪地、夜风、月色中的断壁残垣都全然无关,仿佛来自世外,又仿佛早已储存在了他体内,是他这一生听过的和将要听到的所有声响,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溢出,流入耳中。 片刻后袁岫跃入庭院,望见沈越身姿怪异地躺倒在地,不禁一愕。 ——此前她听见戏腔,回眸瞥见赫然是昨日杀死方伐的那个散发男子,料想未必能敌,迅疾掠向道观左侧,想要绕过道观退走,却被段妄遽然又一声唱腔震滞了身形,常无改来到观外,正挡住她的去路。 袁岫暗自叫苦,孰料眼前老者没瞧见她似的,径自步法一折,朝更远处的段妄拦去;袁岫大奇,禁不住又回顾一眼,却见段妄竟也浑然不看她这边,与常无改一言不发地斗将起来。 她本以为段妄是尾随自己而来,为的是杀死方伐的徒弟,此刻惊疑不已,心念飞闪:“难道他们当真看不见我?传闻说本门武功有一种藏形敛气之法,可那需练过心舟七刻第一式才能施展呀……” 她摧运轻功,绕到道观院墙左边,又见一个哭丧着脸、手持软鞭的道士斜刺里奔近,情急中跃上院墙,拔剑在手,但见那道士也自顾自奔去段妄那边了;这时袁岫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内息正以一种从未学过的路径流转循行,仿佛被无形的活物牵扯。 她潜心钻研“挥月斩水”一式,本擅引动内息,但也只是将对手的内力引离体外,而绝难将别人的内力引得按照自己心意流转,便如帮人修练内功一般;静心体悟,只觉体内那运转中的功法似与“挥月斩水”同源,却又古怪深奥得多。她站在墙头张望,数丈方圆内,唯见庭院雪地上倒着一人,跃进院中,才辨出是那少年沈越。 “难道是他?”袁岫蹙眉思忖,“可这小子分明不会武功才是,即便他练过武,十几岁也绝练不到这般境地……” 她见沈越双目微阖,如在熟睡,面容很安静,可是双掌却使劲按在耳畔,要将头颅挤扁似的,他的腰膝时而扭转屈伸,仿佛正在梦中飞快奔行。 “他瞧着就像不知道自己在睡觉,也不知自己摔倒了……”袁岫愈发迷惑,却也不敢久留,朝着道观后院奔出几步,忽听沈越呢喃道:“我知道你在这里。” 袁岫一惊,骤觉内息流转加疾,又听沈越道:“师父,你一定还在这里,今后我会为你报仇的,让我为你报仇,好么……” 袁岫听他语调凄苦,不自禁应了一句:“好……” 话音方落,便见沈越脸颊上滚下泪水,袁岫只觉内息渐趋平缓,又见他双手松落、不停地摇头,心知他就快醒来,便急急穿过道观远去。 往后七年,袁岫常常思索此事,终不得解,直到她与沈越陪同魏濯,来到那个江边小镇的狭小客栈,沈越在清晨的雨中入睡,她为其撑伞。 她看见沈越抬起双臂,以为他又要紧捂住耳朵,却见他只是将两手缓慢靠拢,如在接续两截断剑,而后伸指在看不见的剑刃上一弹,指尖生出剑鸣,将漫天雨声激得如潮水乱响。 “他不知道么……他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袁岫回望向屋檐下,语声轻颤。 “不知什么?”魏濯淡淡道。 “不知道他已练成了第一式,”袁岫迟疑道,“否则他身上这许多内力又是从何而来?” 魏濯沉默良久,只道:“不能告诉他。他若知道了,就用不出来了。” …… “沈兄,我所知也不详细,”卓红挠头道,“袁姑娘只说那晚她在城外‘游梦观’的遗迹,险些被几个高手所杀,却是你救了她的性命。” “若非你救了袁姑娘,她那天子夜就不能去乱坟坡,也就无法劝说李大侠出手救我嵇师哥……沈兄,这样算来,嵇师哥也欠你一次!”卓红越说越快。 沈越苦笑道:“那我倒担当不起。”暗自回忆起来,却见天笈军副统领殷林带着几个甲兵行近,朝着李舟吾一拱手。 李舟吾回礼道:“殷兄有何见教?”殷林道:“不敢。我们左统领已至镇上,还请李大侠移步叙话。” 众人便往回走。段妄目光闪烁,笑道:“倘若那晚老前辈径直杀死嵇云齐便走,也就不会再和李兄定下这十年之约,这位卓兄弟自也无缘听到李兄所创的功法了。” “正是如此,这可也要多谢沈兄。”卓红当即道。 “卓兄言重了,那晚我确也去过道观遗迹,可是没遇见袁姑娘。我在院子里伤痛师父之死,哭得晕厥过去,除此也不记得什么了……”沈越苦思一阵,又道,“不过我晕睡中,倒曾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人冒充我师父的魂魄……当时我笃定师父的亡魂正徘徊于道观,便在梦中问师父,我今后能为他报仇么,他说了‘好’,我便知他是假的。” 沈越说着摇头一笑。 “师父不会答应让我为他报仇的……他只会说,阿越,不要报仇,不要学武,要好好活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25 第十六章 :绝径(上) 日光照得积雪生辉,众人边走边谈,经过天笈军汇集的山谷时,甲兵纷纷侧头看向李舟吾,神情颇含敬意。 沈越与李舟吾并肩而行,问道:“李大侠,你说我今后该当如何,才能为我师父报仇?”他自离了秣城,卷入魏濯与嵇云齐之争,心头颇有些迷茫,此番前来黄山,正是想请李舟吾指点道路。 李舟吾沉吟片刻,却道:“沈兄弟,你近来经历了不少凶险,好在终究化险为夷,得以磨砺侠心……” 沈越听到“侠心”二字,忍不住道:“我、我可没什么侠心。” 李舟吾微微一笑:“沈兄弟,你对诸方势力之间的争斗其实并不关心,只是想置身事外,对于能不能推翻鲸舟剑派,也不甚在意。我说的对么?” 沈越照实道:“不错,我只觉这些都与我无关,最好能做个局外人。”周樘、孙佑等人走在后面,闻言讶然对望,低语议论。 沈越略一犹豫,又道:“我有时想,如果我没有师父的仇要报,那么鲸舟剑派于我而言,实是个很好的门派。我不用为了报仇搜集旧门派武功,严画疏也就没道理来难为我。我便在一个小小的剑舻里,当个默默无闻的弟子,每月不缺银钱,也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受人欺负……每天我和师兄师姐一起习武练剑,吃饭谈笑,闲来去城里喝茶听书,那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李舟吾点点头,道:“这番话说得坦诚。”随即问道,“此前在秣城,我听常前辈说了不少你的事情。他说他看见你在一条巷子里接过任秋遗下的刀谱,之后独自在巷子里站了很久……沈兄弟,那时你在想什么?” 沈越一时沉默,心说:“当时常前辈果然正在暗中保护我。”又听李舟吾道:“后来你设计去杀严画疏,便是想为任秋报仇,是么?” 沈越一怔,摇头道:“那也不是。当时我想,严画疏对我已有杀心,此人很是难缠,我怕他耽误我为师父报仇,只得先下手为强。” 李舟吾道:“常前辈倒并不这样觉得。沈兄弟,你总归是接过任秋的遗物之后,才决意去杀严画疏,对么?” 沈越点头称是,道:“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任秋本不该死。”李舟吾道,“不该死的人死了,侠客心里便会觉得不公。沈兄弟,我瞧得出,你是侠义之人。” 沈越摇头道:“我要杀严画疏,确然只是想着自己的师仇还未报,不能被他先行害死,我与任秋交情不深,何必管他的事?” 李舟吾道:“你或许真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并不明白你自己。” 沈越心弦微震,身后数丈外,胡子亮忽然哑声道:“沈越,任大哥生前也说你很有侠心。”他走在人群最后,刚才李舟吾一提及任秋,他便凝神细听,不知不觉却湿了眼眶。 周樘、孙佑等人亦都道:“不错!此前在润州,也是沈少侠仗义当先,杀死陶骥,将我们救出重围。” 沈越不知该说什么,琢磨李舟吾所言,倒有些动摇了;寻思半晌,仍是苦笑道:“李大侠谬赞了。从前听袁姑娘说,李大侠很会说服人,我对李大侠的话素来也极信服,只是深知自己并非那样的人罢了。” 段妄接口笑道:“要论说服别人,李兄怕还不及袁姑娘,七年前她可是劝说李兄救下了嵇云齐。” 李舟吾道:“半年多前,我在赶赴庐山的途中,曾遇见袁姑娘,想到她和沈兄弟同在鲸舟剑派,便也试着说服她能对沈兄弟多加照拂……” “啊,原来如此。”沈越脱口道。 李舟吾莞尔道:“当时袁姑娘听我请求她帮忙,神情很是紧张,生怕我给她添个大麻烦,但听我说明之后,她倒似松了口气,答应得颇为干脆。” 沈越向李舟吾道谢,想到如今袁岫不知在何方,心下暗叹。众人说话中来到松风镇外,左迟孤身一人,已在镇边道路上等候。 ——依照沈越心中所想,天笈军统领必当是一位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可是眼前所见,却是个身形瘦弱、眉眼纤细的中年白面书生,在寒风中不住咳嗽。 左迟见到那无名老者,走过来郑重跪拜:“臣左迟叩见……叩见老尊者。”而后才起身对李舟吾等人见礼。李舟吾道:“左兄的寒疾还未好么,咱们找个暖和屋子说话。” 左迟轻声细语道:“多谢李兄。我此来的路上擒住了一人,正好让李兄和老尊者见见。” 众人进了镇上酒楼,冷竹却悄声示意卓红、胡子亮留在门外说话。 堂中,左迟请众人落座,沈越环顾一眼,见地上躺着一人,似是穴道受制,正朝自己瞪眼看过来,却竟是姜平。 左迟劝众人饮了一碗热酒,指指姜平,道:“此人自称是神锋御史严画疏派来的使者,也不知真假。” 沈越道:“确是真的。”也不顾众人眼光,上前将姜平搀起,两人再度对视,心绪复杂,不约而同道:“你——” 左迟自斟了一碗酒,慢慢喝着,端详起沈越。 姜平先道:“沈师弟,你误入歧途,可陷得太深了。”语气冷硬之极,他已听说了沈越杀死魏濯、陶骥的事迹,既惊怒痛惜,隐隐却也觉得,如今沈越的名头,可是远大过自己了。 沈越叹道:“师兄……”姜平却不听他说话,目光急转,脸色数变,最后落在那老者身上,道:“请恕晚辈此刻不能见礼,老前辈必是严大人口中的那位‘高人’了,我奉严大人之命,特来提醒前辈。” 老者笑呵呵道:“我叫严画疏来黄山见我,原来是要让他提醒我么,我倒不记得了。” 姜平道:“不错。严大人说老前辈贵人多忘事,故而当初便吩咐他,有一件要紧事,到时一定要来黄山提醒你老人家。” 老者摇头道:“胡说,胡说,天下哪有什么要紧事?你倒说来听听。” “是。”姜平道,“严大人命我提醒你老人家:再见到李舟吾时,可要记得杀他。” 第十六章 :绝径(中) 此言一出,堂中寂静下来,众人觑向李舟吾,见其神色淡然,再看那老者,却是瞪视姜平,气极反笑:“你娃儿当面扯谎,岂不知我七年前已立下誓言,余生只杀一人,我忘事再多,在此事上也不会出差错。” 姜平也不慌乱,道:“老前辈要杀的是修成‘世外轻舟’之人,也就是陈老掌门的真正传人,此事严大人自也是听你老人家提及。” 骆明歌嗤笑道:“李大侠并非陈樗弟子,又怎会那招式?倒是你和严画疏,身为鲸舟剑客,却来传这种话。” 姜平心知受制于人,开口的机会怕是不多,便只目视老者,快声道:“当时老前辈对严大人说,天下剑术殊途同归,练到至高深处,都将归为一式,便是‘世外轻舟’了;而李舟吾天资高过一众鲸舟剑客,故能最先修成此式。” 老头儿一愣:“倒像是我的话。可若没学过鲸舟剑派的武功,要从旁门支路里悟出此式,终究太难。” 众人闻言,均想到了卓红在山洞处所说的忧虑;只听姜平继续道:“这一节老前辈也对严大人讲过,却是因多年前李舟吾闯上庐山,曾接过陈老掌门的一剑,正是这一剑使他体会到‘世外轻舟’的剑意精髓,进境飞快。” “你老人家叮嘱说,这是极要紧的事,又怕不等见到李舟吾就忘了,故而让严大人到时提醒。” 老头儿微微颔首:“料想凭那严娃儿的境界,也编不出这些话。”寻思起来,露出迷惘神情。 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一凛。李舟吾莞尔道:“此前倒不知老前辈如此看重在下。” 过得片刻,老头儿仍陷在迷思中;姜平忽而冷笑:“若真是练成了陈老掌门那一式无敌的剑法,恐怕老前辈也敌不过,确是要三思。” 左迟轻声道:“传完了话,就不必再多言。”姜平哼了哼,却也未再开口。 沈越暗暗诧异,他深知姜平性子高傲,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没想到这貌如病弱书生的左迟,轻轻淡淡的一句话,竟能压住姜平,也不知姜平当时是如何被左迟制住。 左迟说完,又起身向李舟吾单独敬了一碗酒,叹道:“李兄,你潜入鲸舟剑派总舵,救助嵇云齐下山一事,顾大人与朝廷都已知悉。” 众人神情震惊,均感难以置信。骆明歌脱口道:“李大侠,嵇云齐真是你救下山的?”见李舟吾并不否认,不禁脸色发白。 周樘、孙佑等人连连摇头,你一言我一语,均说绝无可能。沈越却想到李舟吾曾说在“赶赴庐山的途中”遇见过袁岫,此事多半不假。 段妄笑道:“当时庐山上想必热闹得很,李兄怎不叫我同去?” 左迟接口道:“据我所知,确是好一场壮举。”语调低平,听不出是夸是讽。 李舟吾道:“顾兄近来,可是仍在京城么?” 左迟略一沉吟,却转口道:“李兄,顾大人托我问你一句话:当年你救下他性命时,他曾许你百万金银、十万精兵,不知食言否?” 李舟吾坦然答道:“七年前,我恳请顾兄调运粮食赈济郓州饥荒,足抵得上百万金银;七年来天笈军修练我所创功法,以备与鲸舟剑派一战,岂非十万精兵?顾兄许诺我的,并未食言。” 左迟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对顾大人食言,救了嵇云齐下山,又擅自将十年之期改作七年,在这山谷中调集军队,提前向鲸舟剑派显露天笈军的虚实?” 李舟吾沉默一会儿,道:“这些话,顾兄怎不自己来问我?”想到那夜在金陵城的湖边,与顾飞山月下分别时的情景,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两人一时不语。 “也许顾大人是猜到了你会如何作答,又或者,”左迟叹了口气,又道,“他也怕自己像我一样,被你说服,才未前来黄山。” “其实李兄所创功法颇不易练,十年之期已是仓促,本来顾大人与我商议,至少要让众兵士练足一十三年,才算有大成。——可如今才只第七年,如何不叫顾大人忧急?” “左……左将军,”沈越忍不住道,“我有一事不明,不是徐捕头拿着顾大人的虎符,来与将军合符,才能调动天笈军么?这难道不是顾大人自己的意思?”说话中瞥一眼那老者,见他兀自皱眉追忆,嘴里也不知默默念叨着什么。 左迟道:“那只是对外的说辞,不过左某既邀诸位在此相谈,自也未打算隐瞒。” 李舟吾接口道:“沈兄弟有所不知,今日实是左兄愿意帮我。”随即解释了几句: 七年前在郓州,那老者将他做岐王时的王府令牌交给了李舟吾,天笈军起初本是岐王府的亲兵,老者夺得皇位后,偶尔也曾用旧令牌调兵,在朝堂上也算有先例。——李舟吾正是将令牌交与左迟,才得以调动军阵。 众人听后恍然。沈越道:“原来如此。”却想:“既然没有虎符,那么九天前袁姑娘交给徐大哥,让他送来黄山的那个锦盒里,究竟又装了什么?” 姜平从旁越听越惊,已经几次欲言又止,暗忖:“左、李二人连这些事都让我听去,稍后定要杀我灭口。”想到这里,心绪反倒镇定下来,忽问:“沈越,你近来可曾见到冷师妹?我想见她。” 沈越一怔,道:“她应当就在门外不远处。”左迟见姜平贸然开口,眉头微皱,道:“年轻人,你还是——” 姜平却不理会左迟,猛地纵声叫道:“冷竹!冷竹!我要见你!” 少顷便见冷竹与卓红、胡子亮进得堂中,冷竹瞧见姜平,神色颇为惊讶,犹豫一阵,仍是转头道:“卓红,你便说吧。” 卓红闻声上前,对骆明歌、李舟吾一拱手,道:“骆前辈,你我一战本是约在明日初三,但既然今日相逢,李大侠亦已提前来到,那这一战何妨就改在今日,也请李大侠做个见证。” 第十六章 :绝径(下1) 沈越本在琢磨李舟吾之事,见卓红言辞流畅简洁,不似往常,寻思:“多半是冷师姐教他说的,也不知他们在门外商议出什么……” 李舟吾问明情由,道:“父母之仇确是要报。二十年前,骆姑娘年纪很小,未在江湖上行走,是否杀害卓兄弟父母的另有其人?” 冷竹道:“那就请骆前辈明示,二十年前是否曾在永州城外,杀害过卓姓一家人?” 骆明歌冷哼一声:“也许是吧,我记不清了。”见李舟吾皱眉欲语,便又道,“李大侠,你不必多劝,别人向我邀战,我还从来没避让过。” “既然如此……”左迟倏然轻声道,“稍后就由我与李兄同作见证;此处狭小,便请两位移步山谷中,在军阵之前较量如何?” 众人没料到他会揽下此事,短时无人接话。左迟轻轻一击掌,酒楼掌柜端着一个锦盒走近,交到左迟手中。 沈越一凛,但听左迟道:“李兄能否也帮我一次?毕竟是顾大人的吩咐,我也莫可奈何。” 李舟吾目光在那锦盒上一转,道:“自无不可。” 左迟点点头:“多谢李兄成全。”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拂,却将桌上一根竹筷拂出,直射向姜平胸膛。 一瞬间沈越踏步劈掌,使出橐籥刀法“风过长峡”,一缕气针从指尖激发,将竹筷打得当空断碎;此际他运用断剑上的功法,却比在润州时更精熟,已能自控气劲从何处穴道射出。 左迟讶异道:“这是心舟七刻中的‘指尖栖龙’么,招法倒似刀术。” 沈越对他一拱手:“姜师兄只是来传话的使者,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左迟微笑道:“沈少侠,我也听说过你。你既开口,我便饶了此人的多嘴之罪。” 沈越一怔,倒没想到左迟如此好说话,赶忙道谢;却见李舟吾摇头道:“方才左兄只是想解开此人的穴道而已。” 左迟轻叹:“李兄就是不肯让我卖个人情。诸位请吧。”众人渐次出门,那老者皱着眉头,看看李舟吾,摆手道:“你且先去,我再想想杀不杀你。” 李舟吾闻言一笑:“辛苦前辈了。”与左迟并肩出门。 沈越解开姜平穴道,两人追上冷竹,沈越道:“冷师姐,请借一步说话。” 冷竹停步,先看向姜平,道:“姜师兄,你要见我?”姜平道:“不错。” “嗯,”冷竹道,“姜师兄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姜平脸颊紧绷,片刻后道:“我只是要见你,没有话要说。” 冷竹道:“那就一切等卓师弟与骆前辈决出胜负后再说。你还不知道,如今卓师弟也是咱们秣城剑舻弟子啦。” 姜平一愣,未再发一言。 沈越低声道:“冷师姐,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冷竹道:“什么如何打算?”想了想,叹道,“沈师弟,今日多亏了你。我自当实言相告。” ——原来她与卓红、胡子亮计议妥当,让卓红在比斗中击败骆明歌,却饶而不杀,换取李舟吾答应将“世外轻舟”的秘笈真本归还,而后再由胡子亮施展轻功,将秘笈迅疾送离黄山。 沈越听明后问:“冷师姐,你就笃定卓兄能胜过骆前辈么?”冷竹点头道:“我相信卓红。他本就剑术很高,今日看了崖壁上刻的剑术,又有进境。” 沈越又问卓红:“卓兄的父母之仇,莫非也愿意不报了?” 卓红道:“报是要报的。不过我觉得骆明歌也并非杀我父母之人。” 沈越道:“嗯,我也觉得不是。”说完便待离去,忽听身后冷竹唤道:“沈师弟,你、你要告知李舟吾么?他是大侠,你便告诉了他,到时他为救骆明歌,也会答应的。” 沈越不知该说什么,只苦笑摇了摇头,回到李舟吾身边,见他正与骆明歌交谈;听了几句,才知骆明歌似并未将稍后的决斗放在心上,却更在意李舟吾为何要救嵇云齐下山: “李大侠,你知不知道,即便你救了嵇云齐,以后他仍要杀你的!难道你真要领着我们,去受他招降?” “我自然知道,但也从未打算归降鲸舟剑派。”李舟吾道。 骆明歌急道:“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李舟吾苦笑,一时间似不易解释,沈越从旁见骆明歌还待追问,忽道:“骆前辈,我想李大侠此举,是因为‘新政’。” “你说朝廷的新政?”骆明歌蹙眉道。 沈越方才一直在苦思此事:李舟吾将嵇云齐放下山来与魏濯内斗,又将天笈军潜藏七年的真正战力提早展露,可说是凭一人之力,将天下局势推到剑拔弩张、无可挽回的境地;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原因,索性便对骆明歌讲出: “如今宁相推施新政已有几年,总归是弊大于利,饥民一年比一年多,鲸舟剑派自也乐于见得朝廷民心渐失,故而才对新政少有干预;而顾大人与左将军却也因有新政作为幌子,得以暗中从容练兵,只要鲸舟剑派不率先发难,自是练得越久越稳妥……朝廷与鲸舟剑派迟早会有一战,可若再拖延三五年乃至更久,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因新政而死……” 说到这里,他想起从秣城到黄山,沿途多见逃难的百姓,不禁暗叹;不远处冷竹听见,却想到了初遇嵇云齐那几日,“齐耘”不断给灾民散发财物的情景。 沈越继续道:“但如今,只要朝廷与鲸舟剑派的战端一起,便难以再推行新政,对于天下百姓,反倒更好,正是长痛不如短痛。” 左迟听完沈越这番话,轻轻一笑,侧头对李舟吾道:“难得难得,李兄,这年轻人倒是知你。朝廷大事,便是被尔等人耽误。” 李舟吾亦是一笑:“所谓‘十年已经仓促,十三年最好’,对于魏濯、顾兄,还有左兄这样的大人物,那是年年在深院之中、高殿之上,饮酒饮茶地等待;对于更多人么,只怕是年复一年的煎熬。” 众人默不作声,各自思忖李舟吾所言。 “沈越,你说李大侠是为了百姓,想迫使朝廷停下新政?”骆明歌神色诧愕,她不欲径直和李舟吾争执,便对沈越道,“那些百姓,与咱们有何关系?他们与鲸舟剑派没有仇恨,无论换谁坐了江山,他们都一样过活,可是咱们这么多门派,都叫鲸舟剑派杀了灭了,几十年的血仇,几辈人的性命,凭什么不放在前头着想?” 周樘、孙佑等人面面相觑,有的深为李舟吾的仁义之心所感;有的却也觉骆明歌所言不无道理。 “无论如何,”左迟瞧瞧手里的锦盒,叹道,“此地的消息已然走漏,非只裘铁鹤、郁轻尘,便连这几个年轻剑客——”说着指了指冷竹、姜平等人,“稍后我也一并放归鲸舟剑派。朝廷与鲸舟剑派大战在即,李兄,你想做的事,终是做成了。” 他说完便快步来到山谷中的军阵之前,对殷林道:“传令,两位剑术高手对决,全军静观。” 殷林随即高声宣告全军,数千兵士得令后将剑矛往雪地里一戳,猛然齐喝了一声“诺”,声震山壁。 卓红与骆明歌对视一眼,相隔三丈,各自拔剑。 第十六章 :绝径(下2) 冷风中,卓红紧握剑柄,忽觉手中的红剑似乎不一样了。 ——两个月前,这把短剑被嵇云齐借去,在润州剑舻刺杀了魏濯,又经沈越取走,过得月余,在暗河集会上掷还给他,与柳奕一场激战;此后他一路携剑至黄山,今日又与裘铁鹤交手两招。算起来,这两次用剑,却都事起仓促,并非出自他本意。 不似当下,他真心迫切地想要赢下这一战。非只因关涉到父母之仇,这也是冷竹第一次泪光盈盈、语声轻抖,如此郑重地恳求他一件事。 他注目三丈外斜持桃木剑、衣袂飘扬的骆明歌,见她正蹙眉瞥向李舟吾、段妄那边,似仍对李舟吾相救嵇云齐耿耿于怀,对他却颇为藐视。他自信能胜:不久前,他已为自己的剑术新悟出了一种奇异变化。 卓红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腕抬起,心神澄静下来,却愈觉手中剑异样:似乎变重了一丝,又似变轻了一丝,又像是变得如羽毛、岩石一般,隐隐想要从手中飞走、坠落。 就是这一丝的变化,让他此际站在宽阔山谷中,却像躺在狭小的屋里,寒风如硬邦邦的床板,硌着他的骨骼。每一根骨头,都是一柄剑。从前每当他握剑将刺时,均感到红剑宛如体内的一根细骨从掌心延伸出来,说不出的安稳踏实。 可是这一霎里,他像是握着一根别人的骨骼。 眼前白裙疾晃,骆明歌的剑尖如游走的电蛇刺近,剑气如蛇信分叉,迫得他胸前“紫宫”、“神藏”、“灵墟”三穴刺痛;卓红不认得这一剑正是桃花剑岭的绝学“三分剑瓣”,凛然斜避一步,振腕回刺—— “我输了。” 荆州剑舻中,周铸目光从那酒碗上收回,坦然一笑。 月色照得满地白沙如雪,徐厚与袁岫均是神情震惊,只听嵇云齐道:“师兄尚未出剑,何以言输?” 周铸摇头:“我只能出一剑,你却能同时刺出两剑。以一敌二,可太难为我老周。” 徐厚愕道:“难不成那酒碗中也能刺出一剑来?”却想:“周堂主莫非中了嵇云齐的邪术,神志不清了?” “正是。”周铸道,“不曾想‘指尖栖龙’,还有这般用法。” 嵇云齐淡淡道:“修习‘世外轻舟’越深,对心舟七刻后六式的运用便越奇妙。” 周铸“嘿”的一声,暗自揣摩,本来将内劲经由刀、剑等兵器摧发出去伤敌,原是武学常理;“指尖栖龙”能发出气线,黏在敌人躯体或别的器物上,那也不足为奇,但若要维持气线不散,却须得源源不断地摧出内劲,耗力甚多,难以持久。 可是刚才他脚下发劲,将一股内劲贴地蔓蹿出去,与地上酒碗一触即收,却察觉到嵇云齐的内息竟在自身与酒碗之间周流不息,全无损耗,仿佛那酒碗也生有穴道、经络,与嵇云齐虽相隔数尺,却也是嵇云齐身躯的一部分。 “死物也能运转内功?”周铸皱眉发问。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嵇云齐道,“人与物,当真有死活之别么?” “说话倒像咱们师父。”周铸笑叹,“我虽输了,仍须杀你。嵇师弟,今夜你有两剑,我老周也不敢轻忽,在这院子里外,备下了几十万支剑。”说着踏前一步—— 以他靴底为中心,地上的白沙扑簌簌流动起来,一颗颗沙粒翻滚弹跳,似欲凌空奔月而去。徐厚身形倒掠,遽退至屋檐下,立足于未铺白沙的砖石上;袁岫见状,也跟着闪身急退。 嵇云齐面色微变,跃向周铸,两人几乎同时出掌,白沙翻腾如雾,旋绕在两人身旁;周铸这才惊觉,嵇云齐非只与那酒碗之间有内息相连,竟另有一丝细微得多的气线,从嵇云齐心口处游曳出来,悄幽幽的,延伸至庭院之外的夜色中…… “他是因施展此式,才不能分心使那藏形术么。”周铸不禁一悚,暗忖,“也不知这根气线已飘游了多久,另一端又在多远处?” ——双剑交击,卓红想起在戏班里学剑时,佘象所授的一句话。 “天下剑招变化万千,说到底也不过曲、直两种。平刺、斜刺都是直剑;转腕削剑,剑尖画弧,则为曲剑。这曲直运用之妙,须得用心体悟。” 当时他问佘象:“能不能一剑击出,既是直剑,又是曲剑?”这话引来旁边几个师哥嘲笑,佘象却没笑,只道:“曲直之分,原也不是那般分明。但要做到曲中蕴直,直中含曲,可须极高的剑境了。” 直到今日他目睹了崖壁上所刻剑术,才终于明白该如何刺出那样的一剑:红剑格开桃木剑,卓红收腕再刺,仍是平直的一击,在即将刺中骆明歌的剑身时,上一剑刺出的剑劲倏然飞回,将红剑带得微微向左一转,曲意自生—— 不远处,观战的李舟吾、段妄都露出讶异神色,未料到这少年短时便领悟了“分粥”之法。 剑尖上剑劲倍增,卓红惊喜自忖,这一剑足能振脱骆明歌的剑,将她手腕震断;电光石火间,骆明歌提前撒手弃剑,左掌劈在卓红肩头。 此前卓红未经历秣城风雨中的混战,却不似骆明歌已见识过李舟吾的“分粥”;刚才骆明歌假作出神,实则盘算停当,既知卓红学了“剑篱”,兴许也能用出李舟吾的奇技,便想好了应对之策。 卓红面色惨白,气血翻涌,几乎跌倒,眼觑骆明歌抄住桃木剑,怕她袭来,勉强挺剑递出,却是虚软无力;骆明歌嘴角诮笑,随手挥剑,便要将卓红的短剑打落,蓦见卓红古怪地瞪大了眼睛: 他感到手里握着的,那根红色的骨头活了。 他的手掌随遥远处一人的心跳声而轻轻震颤起来,红剑带动着他飞刺而起,剑尖迸发出不属于他的无俦内劲,将身前的骆明歌连人带剑击得呕血倒退;他头颅中一清,醒觉这心跳声其实一直都在,从他重新拿回此剑时,不,多半是从他将剑借给嵇师哥的那一刻起,便黏连在剑上,如同一只看不见的虫豸。 惊变猝起,沈越眼瞧卓红的剑势仍不止歇,便要将骆明歌刺个对穿,却已不及拦阻,忽地身旁风起,眼前一闪,李舟吾已挡在卓红之前,手指捏停了红剑,指缝间鲜血淋漓。 卓红一愣,感到那一股遥遥而来的磅礴内力都顺着李舟吾的指尖,袭入其五脏六腑,他浑身打了个冷颤,猛然记起,七年来自己分明做过许多次类似的噩梦,梦见自己用李舟吾的剑术杀死了李舟吾,将他的剑术据为己有。此时此刻,那一千次的噩梦叠加在一起,从他心里迸发开来,他用不是自己的嗓音说:“李、李大侠……” 李舟吾稍一沉默,却对他道:“卓兄弟,不要怕。” 第十六章 :绝径(下3) 卓红听后,心里安定了少许,拎着剑呆呆伫立,眼瞧着李舟吾转身去救治骆明歌,他兀自杵在原地,手脚阵阵发麻。 段妄、沈越等人掠近,但见骆明歌面色惨白、气息短促,嘴角淌下黑血,显是脏腑受伤;直到李舟吾俯身为她缓缓渡过内劲,她脸上才回复出一丝血色,勉力道了声谢。 沈越见李舟吾右手指缝仍滴血不止,便撕下自己衣袖为他包扎。段妄侧头觑向卓红,道:“小子原来内功恁沉厚,藏得倒深。” 卓红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李舟吾道:“刚才那股内力,并非来自卓兄弟体内经络,而是来自那红剑上。” “这、”段妄讶道,“剑上还能自己生出内力不成?” 李舟吾站起身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方才我手指制住剑时,察觉到有一丝极细的劲气,像长线一般黏在剑身,那内力正是从这气线上传来,也不知这气线的另一端在何处……” 段妄皱眉:“这倒古怪。”忽听骆明歌低声道:“这是‘指尖栖龙’的手法。” 李舟吾道声“果然”,张望山谷外,沉吟不语。 骆明歌见状一惊:“难道气线是从谷外传来?这、这怎么会……此手法颇耗内力,我听燕空梁说,他也难以将气线延伸到十丈之外……” 她曾得燕空梁指点“指尖栖龙”的法门,对燕空梁的修为造诣也颇了解,不假思索便说出此言,孙佑等血螯门弟子却面色古怪,不少人心说:“你自己与那姓燕的不清不楚,再指责李大侠相救嵇云齐,可是不大占理。” 李舟吾道:“方才那股内力,很像是我从前接陈樗那一剑时所感受到的剑劲……嗯,那应当是嵇云齐的内力。” 段妄道:“李兄是说,嵇云齐也到了黄山?”他知黄山内外已被天笈军占据,可嵇云齐身负‘藏形术’,或仍能潜入此地。 李舟吾微微摇头,转身走近卓红,道:“卓兄弟,请借剑一观。” “李大侠,”卓红颤声道,“你、你当真没事么?”刚才他分明感知到那一股庞大内力都击入了李舟吾的脏腑,几以为李舟吾当场便会陨命,此刻将剑递出,仍感一阵害怕。 李舟吾道:“不必担心。”缓缓伸左手接剑,手指未触及剑身时,指劲已先振发出去,又迅疾飞回指上,如此发劲、叠劲数次,才捏在红剑中段;山谷中一霎风急,卓红不自禁退后数步。 众人屏息等待,片刻后却见李舟吾将剑归还给卓红,对段妄道:“恐怕还要远得多。” 段妄皱眉不语。众人凛然骇异,均想:“嵇云齐九天前在荆州,眼下多半正在北上进京的路上,难道说,他发出的气线竟能绵延千里之遥?” 沈越倏想到在润州剑舻中,嵇云齐刺死魏濯后,却将红剑舍弃在魏濯尸身上,倒像着意让自己将剑拔出带走似的,不禁暗自悚惕。 忽听冷竹道:“请问李大侠,这一战,算不算是卓红胜了?” 话音方落,血螯门众人便嘲骂起来,都说卓红是仗着嵇云齐的邪法,并非自己本事。 “无论这小子手上、剑上有什么古怪……”骆明歌咳嗽两声,低声道,“我输便是输,无需多言。” 冷竹当即道:“多谢骆前辈。”言毕眼神示意卓红;卓红便依她先前所教,说道:“晚辈以为,骆前辈绝不是残忍滥杀的脾性,晚辈父母之仇,尚须查证;刚才晚辈侥幸、那个……” 他心神动乱之下,说得磕磕绊绊,冷竹接口道:“刚才我们侥幸稍胜,自也绝不敢再冒犯骆前辈,只是想请将本派‘世外轻舟’秘笈归还,我等便即告辞,深承诸位前辈厚义。” 李舟吾点头道:“多谢,如此甚好。” “不可!”骆明歌闻言一急,想要拦阻,却是无力站起。 冷竹心下一喜,眼看李舟吾取出秘笈,突然却被段妄接过去敛入袖中,段妄笑嘻嘻道:“冷姑娘,便如你先前在山洞中所言,待我抄录了副本后,自当还你真本。” 冷竹快声道:“好,镇上酒楼便有纸笔,烦请段前辈——” “莫慌莫慌,”段妄摆摆手道,“我识字不多,怕抄录错了,还须找个教书先生,学学念书识字才行。” 冷竹又气又急,却也奈何不得段妄,只得目视李舟吾道:“李大侠既答应了晚辈……” 李舟吾看向段妄,苦笑道:“段兄何必如此?” 段妄摇了摇头,却退后了一步,正色道:“李兄,此事非同小可。” 李舟吾一怔,未及开口,但见那老头儿从镇子方向手舞足蹈地疾奔而来,嘴里笑叫着:“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沈越一凛,问道:“老前辈,你想通是那严画疏骗你了?” 老头儿道:“他没骗我,不过——”说到这里,打量不远处的李舟吾,皱眉道,“你怎么受了如此重伤?” 众人顿惊,沈越望向李舟吾,见他神色镇定,倒是旁边的卓红面如土色,似极惶恐。 那老头儿说完便像是忘了李舟吾,又瞥向左迟,见其牢牢端着一只锦盒,好奇道:“小娃儿,给我瞧瞧。” 左迟恭谨道:“老尊者……”不待他说完,老者身影一闪,已将锦盒拿在手里打开,却是连连咂舌:“好生眼熟,这是什么?倒似是从前常见的……” 沈越瞥去,盒中放着的,却是一轴圣旨。 左迟一叹,走近对老者一拜,双手将那圣旨捧出,看向李舟吾,见他轻轻颔首,道:“多谢李兄成全。”却和镇上酒楼中所言一样。 左迟上前几步面对军阵,道:“这是顾飞山顾大人提早请下的圣旨,本以为永不会有宣读的一日……” 旁边殷林微愕,随即高声传令:“全军跪听圣谕!”言毕也伏身跪倒。 “敕曰:荆州山野间有贼寇李舟吾者,素行悖逆,妄以卑贱之躯攀附朝堂,凭微末之技蛊惑军中,其作乱多年,殊不可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30 第十六章 :绝径(下4) 左迟如诵佛经般读完圣旨,嗓音不露一丝悲喜,却将每个字都清楚地传遍山谷;众人越听越惊,直到听见皇帝将李舟吾定为‘乱天下之大奸巨匪’、“着即缉拿问斩”,终于忍不住纷纷喝骂起来。 孙佑怒道:“李大侠替朝廷练好了军阵,他们却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他手下血螯门汉子亦都道:“朝廷不讲义气,恁地卑鄙!” 左迟也不生气,不疾不徐地收起圣旨,淡淡道:“江湖人才讲义气。朝廷行事,本就不是‘义’字当先。” 周樘道:“不错,朝廷惯来不讲义气,即便李大侠未将十年之约提前,到时只怕这圣旨仍是要宣读的。——朝廷又怎会让天下人都说,是一个江湖侠客领着他们击败了鲸舟剑派?” 众人深以为然,但见左迟回过身与李舟吾对视:李舟吾神色不变,仿佛此来黄山之前,便已知悉了此刻。 沈越目光从军阵中转过,一个个甲兵神情或震惊,或困惑,也有的面露惭色,眼光都瞟向李舟吾,但都脖颈端正、肃立不动,无一人发声议论。沈越暗凛:“天笈军军纪如此严明,只怕稍后左迟发令围杀李大侠,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李兄,”左迟拱手道,“今日一别,盼莫再见,再相见时,我便须下令杀你。嗯,纵然他日李兄横死,也算不枉了。” 他语气坦然无愧,李舟吾听后微微一笑,道:“这几年里,我给那套功法想了几种新变化,凭左兄天资,自能参透,传习军中。”说完从衣袖里取出薄薄的几页纸。 左迟道:“甚好。”上前接在手里,两人擦肩而过,李舟吾径自走向山谷外。 沈越等人错愕相顾,也随李舟吾而去;段妄走近骆明歌,嬉皮笑脸道:“骆姑娘,便让我占个便宜,背你一程。” 骆明歌冷冷道:“我倒还没伤到走不得路。”言毕快步走离。 段妄笑道:“可惜,可惜。”却如在戏台上一般,踱步甩袖绕了个圈,才转身离去。 卓红瞧在眼里,隐隐想到了什么,皱眉不语。旁边冷竹道:“咱们也走吧。”如今“世外轻舟”秘笈在段妄手中,她虽不愿和漏鱼同行,却也别无良策。 那老者寻思一会儿,也待追向李舟吾,却被左迟挽留:“老尊者,臣听殷林说,此前你老人家本在讲解山壁上的剑术,便请继续为众兵士讲完可好?” 远处,沈越步履一顿,终究放心不下这老头儿,索性返回来道:“老前辈,你可是想通了‘世外轻舟’的传人是谁?那严画疏狡诈得很……” 老头儿摆摆手道:“严小子并未骗我,只是我曾吩咐他,让他代我来骗我自己罢了。” 沈越听得疑惑,老头儿颠三倒四地解释许久,沈越才明白:原来老者也觉这“世外轻舟”一式是个活物,昔年在李舟吾接陈樗一剑时,却传递到了李舟吾身上,如今李舟吾虽未修练此式,但此式却也蛰伏在他体内,未曾离去;唯有杀死李舟吾,这活物才会另择其主,使得陈樗的真正传人现于世间。 “方才李娃儿被鲸舟剑派的内劲所伤,也是亏得这活物护体,才未脏腑崩裂而死。”老头儿乐呵呵道。 沈越只觉离奇,实不怎么相信,他关心的是李舟吾安危,便道:“这么说,老前辈仍是要杀李大侠么?” 老头儿唉声叹气:“杀是要杀的,可怎么杀,何时杀,可难住我啦。”瞥一眼沈越,拊掌道,“小子心思灵活,不妨帮我想一想。” 沈越当即道:“一言为定。晚辈一定认真想想此事。在晚辈想清楚之前,老前辈可切莫和李大侠动手。” 老者笑道:“好好好,那好得很。” 沈越暗松了一口气,告辞转身,数丈外徐捕头忽道:“沈兄弟,你……”他惧怕江湖武人,先前一直站在殷林身旁,不敢稍离,更不敢贸然开口,此刻见沈越要走,却涌起一阵不舍。 沈越一怔,等了片刻,见徐捕头也未说出什么,便道声“保重”,奔向李舟吾那边;心头晃过往日在秣城徐家吃早饭的光景,却像是说书人口中的久远故事了。 少顷,众人回到松风镇上,周樘、孙佑仍为李舟吾愤愤不平,不时咒骂几句朝廷;冷竹从客栈里买回纸笔,求请段妄抄录秘笈,却又被段妄大剌剌搪塞过去。 沈越正要去和李舟吾说话,却被卓红悄声唤去僻静处,卓红道:“沈兄,我有个、有个猜想,总觉得还是应当说与你……”沈越道:“卓兄请讲。” 卓红想了想,道:“沈兄,我知你费心收集了许多旧门派武功,但是段妄前辈搜罗的武功门类,却比你还要多,是么?” 沈越点头:“不错,段前辈武功比我高,本事也远比我大,自能收集到更多武学,创出‘暗河’。” 卓红迟疑道:“……也许,还有更快的法子能得到这些武学。” “什么法子?”沈越好奇道。 卓红却转口道:“我今日听段前辈说话,似乎他会唱戏。” 沈越一愣,回想段妄在讲述幼年往事,以及乍见“世外轻舟”秘笈时,确曾发出过戏腔,笑道:“段前辈言行狂放不羁,有时真如戏台上的戏子一般。” 卓红“嗯”了一声,却又换了个话头:“七年前,师……佘象让我去见嵇师哥时,曾说他在‘鲸舟剑派和漏鱼两边都已布置稳妥’。” 沈越苦笑道:“卓兄,你这东一句、西一句,我可有些——”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想起在润州曾听卓红讲过他童年时在戏班的经历,脱口道: “你是说,段前辈也出身于那个戏班,是佘象的手下?” “我从未在戏班里见过他,”卓红挠头道,“也许他是在我记事前就离开了戏班。” 沈越念头飞转,倘若段妄掌握的各派武学是从佘象处得来,以佘象永州分堂之主的位份,想取得漏鱼秘笈,那是极容易的事…… 思来想去,总觉卓红的推测还是牵强了些,望一眼远处:段妄与李舟吾边走边谈,两人挨得颇近,段妄手掌来回比划、滔滔不绝。 沈越瞧了一会儿,心底愈发不安,道:“卓兄,咱们过去看看。” 第十六章 :绝径(下5) 两人赶到近处,却听见段妄与李舟吾似正谈论童年往事,段妄道:“……我小时总挨欺负,便妄想着长大以后,一个个杀光天下恶人,从此谁也不会再欺负谁……” 李舟吾道:“有时是恶人欺负人,有时是规矩欺负人,有时却是好人欺负人。” 段妄哈哈一笑:“那看来是我小时想岔了,依李兄说,该怎么办?” “从前我想过很久,想过许多次,也许……”李舟吾稍一沉默,认真道,“也许每一个人,都不应当对另一个人有‘威严’。也许世间最好没有‘威严’这东西。” 段妄一愣,摇头笑道:“李兄说起怪话来,比我更怪得多。”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李舟吾说这话时,认真到甚至带了点稚气。 旁边冷竹手持纸笔,正要再求段妄抄录秘笈,闻言错愕道:“可是……倘若父母师长对儿女弟子没了威严,又如何能教养他们?倘若朝廷官吏对百姓没了威严,又该如何治理天下?人与人之间,总是有长幼高下之分的,若世上不存‘威严’,恐怕、恐怕一切都要大乱了……” 众人看向李舟吾,均想他刚才说得郑重,必有一番高明道理是众人未能想到的,都等着他开口解说。片刻后,却见李舟吾点头道:“冷姑娘,你说得很对,其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沈越心弦一动,这是他第一次瞧见李舟吾流露出近乎脆弱的神情。 他瞥向段妄,不禁暗凛:段妄嘴唇微抖,眼神激动,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下一瞬,段妄倏然振臂拍向李舟吾肩颈—— “啪”的一声轻响,沈越抬掌将段妄的胳膊挡回,却惊觉段妄臂上并未聚起内劲,似乎段妄只是想伸手拍拍李舟吾肩膀、劝慰他两句而已。 段妄神色恢复如常,笑道:“沈兄弟,怎么了?” 沈越扭头看向街道尽头,道:“我听见远处有一队人马赶来,马上人武功不低。”说话中,脊背起了一层细汗。 过得一会儿,李舟吾也道:“不错,应是几个天笈军兵士。” 段妄讶道:“沈兄弟好厉害,这回竟比李兄先听见。” 卓红听了,却愈发忧虑,心想:“这多半是李大侠身受重伤之故。” 少顷,果然有几个甲兵纵马驰到镇上,面容惊急,问明李舟吾身份后纷纷下马,躬身施礼。 沈越暗忖:“这几人多半一直守在镇外,尚不知圣旨之事。”便抢先问道:“不知出什么事了?” 为首的甲兵道:“我等正要去禀报左、殷二位将军,自也不敢隐瞒李大侠:鲸舟剑派的佘象,领着数千剑客,已至黄山左近,似要进犯!” 众人顿惊,沈越忙请那甲兵讲明详情: 原来先前天笈军占据松风镇时,跟随冷竹而来的一众润州剑舻弟子便都逃散,殷林派了几个精干手下,小心跟踪,却见这些鲸舟剑客不久就被几个黑衣黑剑的劲装汉子引到十几里外的歙州,与佘象所率剑客会合。眼下的歙州城中,可谓是人马喧沸,闹得满城百姓惶惧不安。 那甲兵偷听到几个剑客说话,得悉裘铁鹤、郁轻尘也已和佘象会面,领头的另有个“戴主事”,却不知是谁。 沈越道:“那是庐山总堂道部的副主事戴珩,那些黑衣剑客,便都是道部弟子;另外的剑客,想来是永州分堂弟子了。” “他们怎能到得这般快?”孙佑惊疑道。 骆明歌瞟一眼卓红,冷冷道:“多半与嵇云齐有关。他能远远地用邪术暗助这小子,自也有法子探到咱们的动向。” 众人默然相顾,想到天笈军与鲸舟剑派的首场大战兴许就在今日,都不禁心神紧绷。 “朝廷不义,”周樘道,“咱们要置身事外么?” 沈越看向李舟吾,但见他一时沉吟不语;又听段妄喃喃道:“罢了罢了——我便见一见佘象罢了!”语气怅然,隐隐又拖出戏腔。 “段前辈,”沈越忍不住问道,“你、你以前认得佘象?” “不错,”段妄随口道,“……他从前救过我的性命。” ——段妄六岁时,师父被杀,京城剑舻中人当他年幼无知,将他放了,他一边琢磨自己背诵熟了的金鹿寺功法,一路流浪乞讨,来到西域,很快却又被几个“镜湖宫”漏鱼逮住。 这些漏鱼说是“镜湖宫”传人,实则不会武功,只是几个胆大的泼皮,捡到镜湖宫的刀法秘笈也不去练,却在几个偏远村落里招摇撞骗。 昔年镜湖宫不仅是个武林门派,其教义在西域广为流传,信徒颇多,这几个漏鱼见段妄模样俊美,便在他身上烫下镜湖宫独有的水月徽记,谎称他便是几十年前执掌镜湖宫的五大“水月童子”之一,因修练神功大成,得以永葆童颜。 他们逼迫段妄学会了西域话,带着他四处开坛作法,骗得不少银钱,段妄白日里听命骗人,晚上还要遭他们虐待,苦捱了一年,几次逃跑,都被捉回毒打。 某日正在村口歇脚,两个肃州剑舻的剑客从远处经过,段妄认出这两人的天青色劲装正是鲸舟剑客的打扮,猝然高喊:“我乃镜湖宫嫡传弟子!” 两剑客闻声掠近,打量段妄一伙,段妄不待几个泼皮反应,抢先又道:“不信你们瞧我身上记号!” 两剑客扯开他衣衫瞧过,出手将这伙“漏鱼”都擒了,问明真相后,打断几个泼皮的手足,见段妄可怜,便将他带回肃州,寄养在一户农家。 段妄老老实实在肃州住了两年多,自己偷摸修练内功,几次走火入魔、生死交关,好在都凭着天资运气闯了过来;而后他便逃离了养父母家,返回去找那几个泼皮。 泼皮们手脚落了残疾,这两年来饱受村民嘲笑打骂,已是半死不活,段妄逼问出镜湖宫刀法秘笈的所在,而后将他们救到山林里,每日管他们饭食,在他们身上试用诸般内外功招式,如此折腾数月,几个泼皮渐次死去。 段妄将他们尸身都喂了狼,又返回肃州。 第十六章 :绝径(下6) 此后两个月,段妄潜心研读过镜湖宫秘笈,熟记于心,将秘笈烧毁,便前去肃州剑舻拜师。 他看出镜湖宫的“镜刀”与本门的“十方袈裟棍”各具不凡威力,但想练得大成,总要一二十年后了,到时多半也仍敌不过那个干巴巴的老神捕,若要为师父复仇,还须设法学会鲸舟剑术。 到得剑舻门口,有剑客当他是不晓事的野孩子,喝骂起来,便要将他逐走,段妄不慌不乱,说明来意,那剑客见他小小年纪却颇有胆色,暗自称奇,便带他进了剑舻。 先前那两个救过段妄的剑客却正外出未归,段妄面对众剑客逗弄,也不着恼,嘻嘻哈哈地又说了一遍来意;剑部主事瞧出他天赋心性俱都不凡,倒真起了爱才之念,便命人检查段妄的脏腑、骨骼,道:“你若无什么隐疾暗病,便可送你去庐山总堂,成为本派新一科的‘涉江弟子’。” 哪知一查之下,却发现了段妄身上所烫的镜湖宫徽记,那主事怒道:“好小子,难怪胆大伶俐,原来是漏鱼所派!” 段妄忙将自己被迫假扮“水月童子”的实情说出,那主事将信将疑,道:“等两位师弟回来,自能水落石出。”便将段妄暂且看押在剑舻。 过得月余,却传回来那两名剑客的死讯:那两人在黄河上的客船中与“龙王坞”一派的蒙面高手厮杀,却落败身亡;据船夫和船上客人说,那漏鱼水性极佳,杀人后便跃入河水远遁。如今沿岸各州的剑舻都在追查此人行踪。 段妄所讲的经历也就没了对证。最终肃州剑舻没有收他,却也没太难为他,将他放离了剑舻。 往后段妄便离了肃州,沿黄河东行,帮人搬卸船货赚钱;有时他也搭乘客船,随性往返于各地渡口,却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一日,他正坐在一条客船的甲板上,忽被船老大叫去底舱,说看他是个穷苦孩子,手脚倒也利落,便想收他做船夫,倘若他愿意入伙,还可教给他几样“厉害本领”。 这伙船夫正是“龙王坞”漏鱼,平日里既做载客生意,也做水匪劫财,船老大是众船夫的师父,亦是杀死那两个剑客之人,却对鲸舟剑派谎称是另有高手。 段妄听明船老大的招纳之意,心中并不惊异,似乎这些时日他一直便在等待此刻,他拜船老大为师,在船上一住四五年,学得了龙王坞一派的武功。 龙王坞掌法“江底游龙”有一式绝招,名为“破水登云”,数百年来都是只有掌门及掌门嫡传弟子才能修习,船老大便是用此招偷袭击败了两个鲸舟剑客,却还并未传授给众船夫。 船夫们奉承师父,总是夸赞此招神威绝妙,往常船老大听了高兴,有时也在徒弟面前演练一番,说:“过两日就教你们这招。”可是每回说完,却总又舍不得教。 在杀死那两个剑客后,船老大自知终将遭到鲸舟剑派报复,整日惊忧不定,疑神疑鬼;某日又听一名船夫吹捧起那式“破水登云”,竟脱口道:“你莫不是鲸舟剑派的细作,想来套我的绝招?”将那徒弟责骂一顿。 过两日回过味来,他又不禁暗暗自嘲:“门派都叫人家灭了,人家又怎瞧得上这招式,我又何必敝帚自珍?”便从船夫中挑了个追随他最久的,道:“本门绝招须得内功到了火候才易修练,你们还差得远,我一个一个慢慢教吧。” 那船夫学了一阵子,进境很快,船老大神情欣慰,言辞中多有嘉许,心里却忍不住嫉恨起这名弟子,有时夜里琢磨:“不久之后,世上再也不是只我一个人会使这招了。” 某日因一桩小事不顺心,他勃然大怒,召来那名弟子,含糊斥道:“好个逆徒,巧言令色,诓骗我许久!”竟将那弟子打杀,尸体沉入河水。 很快他又深深后悔,心说:“我又何必如此在意?我死后此招绝传,岂非更对不住师门?”便又挑了个弟子传授此招。 那名弟子也没活到学成。 又几日,船老大喝醉了酒,对众船夫道:“其实此招也不需内功太深,只要练得勤勉,都能练成,你们谁还想学?” 众船夫此时都看出师父神智有些不对了,低下头无人接口。船老大环顾众人,怒道:“好啊,你们平日总说此招如何如何神妙,难道都是假话吗?” 船夫们瑟瑟发抖,段妄冷不丁站出来道:“我想学。”船老大笑眯眯道:“好好好,好得很,我早看出你年纪虽小,天赋倒是最高。” 几个月过去,段妄每日勤学苦练,可进境却比前两个船夫慢多了,船老大焦急不已:“这样下去,你百年后也练不成!唉,莫不是我看走了眼。” 许是因段妄练得慢,船老大心绪稳定了许多,船夫们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段妄每日摆着龙王坞掌法的架势,暗地里苦练金鹿寺、镜湖宫的心法。 某日船老大忽又道:“不成不成,这样太慢,还是我一起教,你们一起练。”众船夫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少年段妄却笑道:“那也不必了。” 船老大愕道:“你说什么?”话音方落,段妄出手用出那式“破水登云”,震碎了船老大的心脉。 垂死之际,船老大咬牙切齿道:“你、你何时练成的?”说完却咯咯笑起,宛若狂喜。 段妄道:“你教我之前,我便看会了。”又对众船夫道,“我要上岸去了,大家散了吧。” 船夫们逃过一劫,有的拍手称快,有的却也伏到船老大尸身旁,真心痛哭了一场;有人说要从此隐居山林砍柴种田,也有几个江南人舍不下武功,说要回乡去,在越州、峡州一带继续做水匪。 段妄辞别众人,心头微微恍惚,却也分不清自己是为了报答那两个剑客的相救之恩,还是只为学龙王坞的武功。 他孤身漂泊一年,听说了年轻剑客李舟吾刺杀晋州剑舻赵嵩一事,心中钦仰,想着或能邂逅李舟吾,便也赶赴晋州。 第十六章 :绝径(下7) 段妄在晋州徘徊月余,没找见李舟吾,却碰到了“桃花剑岭”一派的少女骆明歌:当时骆明歌佯装不会武功,又谎称刚见过李舟吾,将几个搜寻李舟吾行踪的鲸舟剑客引到了城郊,撒出迷香偷袭,却不知段妄也正跟踪这几个剑客,两人便一同将几个剑客打杀。 他俩年龄相仿,且都是聪颖机变、口舌伶俐之人,交谈起来谁也不服谁,骆明歌嫌段妄多管闲事,段妄却当是自己及时现身救了骆明歌,两人越吵越激,骆明歌便说自己此刻无暇与段妄纠缠,约他明日午后到城南三十里的密林中一较高下。 骆明歌走后,段妄莫名心神不宁,他知这少女不易对付,当夜便来到树林,挖掘布置了十几处陷阱,而后才放心回城睡觉;殊不知骆明歌根本未打算赴约,她甫一离去便径直找人向晋州剑舻报信:翌日午后将有漏鱼在城外密林私斗。 翌日清晨,段妄正要出城,却被一个布裙荆钗的中年村妇阻住——此人正是骆明歌的师父,她知晓了此事,斥责骆明歌不讲江湖道义,师徒俩便来向段妄致歉。 段妄见这妇人言行温雅,也不好计较太多,只说也想学“桃花剑岭”的剑术,那妇人也不藏私,口传了剑诀,领着骆明歌告辞,临走时骆明歌回头做个鬼脸,笑道:“挖陷阱可挖得手酸么?” 段妄想到昨夜白白忙活许久,颇为气恼,此后行事愈加谨慎,几年里走遍南北各地,磨砺武功,增长修为,又识得一些旧门派传人,学会了几样新武功;到二十岁那年,自知武功已不低,但想到所遇漏鱼,大都只匆匆一面,分别后便再也不知彼此死活,心中孤独不已,虽值血气壮盛之年,却常感天地寂寥,满心怆然。 他曾在岭南的小镇上撞见一群“辰州帮”弟子。 ——此帮昔年只是武林中一个不入流的小帮派,门徒所练“行尸拳”也算不上什么高明武功,在鲸舟剑派席卷武林之时,“辰州帮”率先投降,但魏濯派来的几个剑客却嫌“辰州”二字与“沉舟”谐音,大不吉利,索性撕了降书,大开杀戒。 辰州帮的残余弟子吓破了胆,多年后给后代取名时,仍是战战兢兢,极力避开与舟船江海相关的字眼,当时镇上有个过路的鲸舟剑客请教他们姓名,直惊得他们面色惨白,以为泄露了身份。却是段妄看出端倪,帮他们遮掩过去,事后他们便以拳谱相谢。 他还曾在琰州的白水河瀑布边救下“截岳轩”一派的高手。 ——此派素以木刀为兵刃,练到精深处,能将木刀挥出雄浑刀气,势如山崩、无坚不摧,只是此派内功修习起来却是难关重重,昔年鲸舟剑派剿灭此派时,便曾有剑客讥诮道:“你们的‘倾山刀法’确是不凡,可内功没到家时,铁刀还是比木刀好使些。” 据传“倾山刀法”最后一式名曰“木中雷”,施展时刀劲破空,发出阵阵蝉鸣般的声响,随着挥刀愈疾,成千上万的蝉鸣汇聚成滚滚沉雷,能震得敌人心神动摇、内息岔乱,片刻间呕血毙命;但因此式威力过巨,用时大损元气,故而依照门规,每个刀客一生中只能施展一次。 段妄所救的这个高手,倒确可称得上功力深湛,他年轻时便将二十式倾山刀尽数练成,但谨遵门规,几十年里四次遭遇鲸舟剑客追杀,都是靠其余十九式刀法化险为夷;自矜之余,却也常常幻想某日终于碰见极厉害的敌人,迫不得已使出第二十式、反败为胜的那一刻,该是何等意气激扬。 直到在白水河边,他被琰州剑舻的四位高手围攻,眼见支撑不住,当机立断,长啸一声使出“木中雷”——刀鸣却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盖过不远处瀑布的水声,他惊觉几十年来不用那一式,他已生疏了;木刀上只迸起“刺啦”两下,几乎微不可闻。慌乱中,他胸口要害中剑,闭目待死,却被赶来的段妄救下。他奋起残力,与段妄一齐击杀了敌人,跌坐在岸边,看着胸前的剑痕说不出话:若不使这一式救命的绝招,还不至中剑无救。 临终前,那高手将“倾山刀”的刀谱赠与段妄,又讲了最后一式的规矩。段妄听后便将刀谱最后几页扯碎,道:“这是害人的东西,留着作甚?” 那高手愕了一霎,哈哈大笑,溘然长逝。 在滁州县衙的牢狱中,段妄还曾遇见“神农屿”一派的第二十六代掌门田海桑。 ——田掌门虽学了武功,但从未与人动过手,他早年听说几个散落各地的同门都被鲸舟剑客所杀,忧愁焦虑,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最稳妥的藏身之处,心说:“我自己先去坐牢,鲸舟剑派总不会来牢狱中捉人吧?”便故意犯案,又贿赂了县衙的典史,从此长居狱中。 “神农屿”的心法本擅调养身心,田海桑身为掌门,自然深得其妙,自打入狱,每日早睡早起,饮食但求半饱,闲暇时便盘膝打坐,吐换体内浊气。如此年复一年,狱卒们都当他是个被朝廷遗忘了的待斩死囚,懒得去搭理他;若非那日段妄暂也闯进牢里避难,恐怕他此生再也不会对人说起自己是谁。 段妄将一众狱卒打晕,见有个老囚犯似乎不怕自己,便进到他的牢房里,大剌剌坐下与他攀谈。田海桑许是瞧段妄气概狂洒、非同常人,又或是在牢里实在待得闷了,谈聊一阵,竟将自己的漏鱼身份悄声告知了段妄。 段妄大为惊奇:“老掌门,你这样憋在牢房里,和死了有何区别?” 田海桑微笑道:“活着与死了,自是大有区别。” 段妄想了想,笑道:“是了,你这些年偷偷将武功教给牢里的犯人。” “那是绝不能教的,”田海桑摇头,“那样太不稳妥,迟早要走漏风声。” 段妄更觉不解:“你自己不用武功,也不再传授武功,那何必还以门派掌门自居?你已经一把年纪,不如自废武功,踏实做个百姓度日,料想鲸舟剑派也不会再当你是漏鱼。” “我虽不动武,仍是漏鱼。”田海桑微笑道,“做漏鱼和做百姓,自又是大有区别。” 段妄道:“于你而言,又有何区别?” 田海桑慢慢道:“我身为漏鱼,在这牢狱中一天天地活着,兴许便能活着看见那一天。” “哪一天,”段妄一怔,“鲸舟剑派完蛋的那天?” 田海桑笑而不答,却将贴身的一件甲衣脱下来送给段妄,道:“这件‘阴山玄蚕丝’的宝甲刀枪不入,我足不出牢狱,是用不着了,你要去外头,倒是穿得着……可说到底,外头也不过是更大的牢狱罢了。” 半年后,正是这件甲衣,替段妄挡住了骆明歌的一剑。 第十六章 :绝径(下8) 段妄未曾想过还能与骆明歌重逢。当时他在巫州古城外一处荒弃的驿站旁,刚刚葬下一名镜湖宫的漏鱼。 ——这漏鱼不同于段妄幼年所遇的那几个无赖,已将“镜刀”修至三十三重天,平生杀过十来个鲸舟剑客,几乎毫发无伤,近年却背上发疽,脏器日渐溃烂,痛苦不堪,有时也疑心:“难道鲸舟剑派真是天命所归,我杀了他们弟子,便遭此恶症?” 他心灰意冷,遇见段妄后,见了其身上的镜湖宫徽记,只当是天意垂怜,便将保管多年的一把银丝缠柄嵌松石、鲛鱼皮鞘的镔铁弯刀赠与段妄——此刀是镜湖宫的宝物,他熬不住病痛,早有自尽的打算,只是怕这刀失了传承,才一直苦苦支撑。 段妄收了刀,又请教了从前练镜刀时的几处疑惑,道:“我问完了,前辈一路走好。” 那人却道:“我这几日没带得刀,请借我一柄利刃。”段妄一愣,又将弯刀递还。那人面色一变:“你糊涂了,我怎配用此宝物?”自言多年来对敌都是另择兵刃,却将这弯刀包裹在锦缎之内,每隔三日便用油膏涂抹刀身,养护得极是细心,绝不敢玷污门派圣物。 段妄便另取了一把短刀,那人持刀反手一撩,将背上肿疽连肉削落,鲜血狂涌而死。 临终前,那人叮嘱段妄小心善待弯刀;段妄心下慨叹,拱手郑重答应:“前辈放心去吧。” 此后段妄拿这弯刀砍柴割草,切菜剁肉,间或还剔牙修指甲,使用得颇不爱惜,直到秣城郊野那一战,他以此刀斩落岑不寂双袖,刀刃卷缺,便随手遗弃在了泥泞中。 当年他埋葬那漏鱼时,曾想是否要将弯刀也埋了陪葬,犹豫中却出起了神,倏然背后剑风乍起,刹那间剑尖已刺破他外衫—— 段妄大骇,不及转身,发力向前奔出,那剑尖却如飞蛇的毒牙一般,紧追着他背心要害,他将轻功摧运到极致,竟仍不能甩开剑尖,索性运劲背上,硬受一剑,剑尖被“阴山玄蚕丝”的甲衣阻住,随即回撤;段妄趁隙转身拔出弯刀,赫然见骆明歌笑靥如花,正拎着一柄铁剑看过来。 “骆姑娘,是你!”段妄脱口道。 “几年不见,”骆明歌道,“你却一眼就认出了我,这几年你一直想着我,是么?” 段妄一怔,不自禁回忆起来:“这几年我可有想她?”要说当初他未能与骆明歌一较高下,心中不服气,或是有的,但几年里走南闯北,苦练武功,实未怎么想起骆明歌,可不知为何,经她这么一问,倒如被说中心事似的。他嘴上冷笑:“姑娘好狠的手段。” 骆明歌道:“我不过是逗逗你,并未真下狠手。” 段妄笑道:“原来如此,倘若我不经逗,此刻怕已没命了。” 骆明歌道:“我本是来提点你的,可是一瞧见你的背影,没来由地心中发恼,便忍不住想刺你一剑。若我存心杀你,自会用桃木剑震碎你心脉,我用铁剑,便是手下容情。” “这倒稀奇,”段妄道,“用铁剑反倒是容情?”却也拿不准刚才若没宝甲护体,骆明歌是否会径直深深刺下去。这些年他邂逅过的旧门派武人不少,骆明歌是唯一与他两度相会的,也不知是否因此,他心跳加快,隐隐有些激动,竟不怎么生气。 “令师可也来了?”段妄又问。 骆明歌道:“她死了。” 段妄点点头,漏鱼长命的本也不多,他闻言也不觉奇怪,转口道:“骆姑娘要提点我什么?” 骆明歌一笑:“你可听到江湖上有传闻说,只要躲去永州,便不会再受到鲸舟剑客追杀?” 段妄笑道:“那自是无稽之谈。” 骆明歌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那也难辨得很。此事确是真的。”随即讲出一桩秘闻:原来鲸舟剑派永州分堂的新任堂主佘象,从前实是出身于“鸣石剑派”,暗中对旧门派武人多有照拂,漏鱼们到得永州,知会过他,便可安心长住。 段妄道:“他冒恁大险,难道只是好心?” 骆明歌道:“他也并非平白做好人,要受他庇护,却也须得帮他积攒功绩。只消随意收几个徒弟,胡乱传授一招半式,便算是新的漏鱼了,每年交一两个徒弟给永州分堂便可。” 段妄听后久久不语,饶是他世间荒诞事见得多了,也大感错愕:“他这是把永州当作鱼塘,当真养起鱼来了。”心中怒火渐长,暗忖:“我便去刺杀了他。嗯,即便杀不得他,杀几个坑害‘徒弟’的漏鱼也好。” 骆明歌见他不语,微笑道:“走吧,随我去永州。”言毕转身而去,似乎笃定段妄会跟着她。 段妄哈哈大笑,他积年孤寂压在心头,慢慢化作癫狂,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未曾想这回却被骆明歌牵着鼻子走;默默跟了上去,脸上却有些发烧。 巫州距永州不远,数日后进了永州城,骆明歌带着段妄来到永州分堂地下的一处暗道,说不久将有漏鱼在此集会,到时佘象也会现身。——永州分堂原是修筑在“百刃巷”一派的遗址上,此派昔年占地广阔,更在地下开凿出许多条暗巷,纵横交错,犹如蚁穴,只是几十年失修,大半已坍毁,许多分堂里的剑客也从未来过。 段妄在暗道里走逛,倒觉新鲜,等到其他门派的漏鱼渐至,众人聚在一起说话,段妄却听说了一个消息:鲸舟剑派的“褐衽神捕”许千秋近日已病逝。 这许千秋正是段妄的杀师仇人,段妄茫然呆住,恍若丢失至宝。他倏地惊觉自己已记不清那老神捕的面目了,只记得那人瘦小干瘪的身形宛如一块黑硬的石头,他心想石头怎么会死?石头就应当一直牢牢戳在地上,散发着牛粪般的气味,等着他去寻仇才对。 “……他娘的,这人不是叫‘千秋’么,怎么这么不经活……” 他思来想去,只感到浑身发冷,从前他虽孤零零一个人,但还有报仇这件事与他相伴,如今连这件事也没有了。 过得半晌,段妄才察觉到身旁多了个神情敦厚的粗衣年轻人,便请教他的姓名。那年轻人环顾四周,似有些顾忌,却仍诚恳道:“在下燕空梁。” 第十六章 :绝径(下9) 话音方落,众人失声呼叫,转头侧目,一阵脚步乱晃,将燕空梁围在当中。段妄讶然端详起这年轻人—— 他知鲸舟剑派的神锋御史中,以“褐衽”许千秋与“黄叶针”郑北柯年岁最大,其次便是“紫冠”、“乌云袖”二人,再往下则是许千秋的弟子“蓝衫”方伐,而“青丝”燕空梁却只二十来岁,是六人里年纪虽小的;暗忖:“听说这姓燕的是由陈樗亲自选擢,必有不凡之处。嗯,至少模样不丑。” 更有不少人紧盯着燕空梁的双手,均想:“修习‘指尖栖龙’一式的鲸舟剑客,都是以指风袭人,往往将自己的手指称为‘养龙剑’……可要防备这小子猝然出剑。” 骆明歌见燕空梁眼神温和,仍是老老实实地站着,显得有些呆,她隐隐觉得有趣,问道:“你可是佘象派来见我们的?方才为何隐瞒身份?” 燕空梁听她语气咄咄逼人,却似有些羞怯:“在下并未有意隐瞒,只是方才也没人问我。”说完这句话,嗓音才大了些,继续道,“你们闯入永州分堂的地下暗道,我自要将你们制服,交由佘堂主发落。” 他语气坦诚,如叙家常,激得众人纷纷喝骂;随即有人惶惑起来:“咱们中计了?”“你这厮不是佘象的使者?”“佘象自己怎么不来?” 又一人喝道:“咱们先擒了此人为质,速离此地!”众人轰然称是,各出兵刃。 几乎同时,曲折阴暗的暗道深处突兀传来一阵鼾声,似有人正在那里酣眠。 众人相觑惊疑,便分出几人过去查看,余人急攻向燕空梁;便在这时,所有人齐齐一怔,只觉自己的喘息声、脚步声、拳掌挥舞声、兵刃破风声都似沉入了水中,变得轻不可闻,只有那阵鼾声连绵不绝、愈发响亮——仿佛那打鼾之人的嘴巴是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将诸般声响都吸了进去,又化作鼾声喷发出来—— 有人骇叫道:“是‘静剑’!别听他打鼾!”旁人却听不见他说什么,众人内息被鼾声压得僵滞,燕空梁身影在人群中穿梭飞闪,右手无名指屈弹不绝,将众人经络封闭。 一瞬间,鼾声如一阵狂风灌满了暗道,旋即消隐。 燕空梁的身形停伫在原处,望见暗道深处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慢悠悠走出,拱手道:“多谢岑师兄。” 众人这才知另一位神锋御史“乌云袖”岑不寂也来了。岑不寂打个哈欠,道:“燕师弟,咱们有言在先,我可就只帮你这一次。好在这伙人修为平平。” 众人手足难动,心中恨怒懊悔,无以复加,有人哀叹道:“果然传闻是假,咱们来永州,是自投罗网来啦!” 段妄不动声色,先前鼾声乍起,他便屏息内守,闭塞听力,又运劲将燕空梁的指力消解,假作受制,便待伺机偷袭,瞥一眼骆明歌,却见她凝望着燕空梁,倏而嫣然一笑。 燕空梁一愣,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发笑,骆明歌趁他错愕,踏步扬手,桃木剑已刺至他心口前数寸。 燕空梁斜身避过,出掌扣向骆明歌肩头,骆明歌不假思索使出桃花剑岭绝学“三分剑瓣”,将他迫退两步,径自掠向暗道出口。燕空梁又是一愣,忙道:“岑师兄看住他们!”闪身追出暗道去了。 岑不寂唉声叹气,席地而坐,嘟囔道:“麻烦,麻烦,万事不能耽误我老岑打盹……” 众人各自默默运劲冲穴,段妄见岑不寂一直垂着头似睡非睡,也不知他是不是故作此态,反倒不敢贸然偷袭;犹豫中听见脚步声缓近,一个红袍老者来到,正是佘象。 佘象自道了身份,又对岑不寂道:“此间事由我处置即可。” 岑不寂欢喜道:“谨遵佘堂主吩咐。”本来他是凉州分堂的副堂主,不必听命于佘象,却巴不得抽身事外,言毕便大步离去。 佘象又对众人称是“闹了误会”,拱手赔礼之际,两袖交拂,竟发出铜铁之声,众人听了,丹田震颤,遽然已行动自如。 诸人忌惮佘象的这一手修为,短时都不开口,但听段妄冷笑道:“你先派两个神捕动手,自己又来施恩演戏,到底是何居心?” 佘象叹道:“诸位愿来永州安居,顺带养几尾小鱼,助佘某积攒功绩,本是两全其美,我又何必多添事端?岑、燕二人是追踪你们而至,实非佘某指派。” 众人与佘象交谈一阵,见其言辞甚诚,便陆续有人对佘象道谢:“此后便有劳佘堂主照拂了。”段妄心中激动,暗忖:“没想到佘象当真亲至,稍后我刺杀了他,强过杀那个睡不醒的神捕……”又听佘象道: “诸位想要在永州长居无忧,却还须得答应佘某一件事才行。” 众人一凛,均想:“果然没这么简单。也不知他还要如何难为我等。” 佘象环顾众人,道:“诸位想必也知,佘某从前出身于鸣石剑派,派中至高剑术名曰‘洪钟剑’——我正是想将这‘洪钟剑’的内功心法传予诸位,请诸位修习。” 众人大觉意外,低语议论起来。有人道:“能多练一门绝学,自是极好。”也有人道:“所谓‘贪多嚼不烂’,在下倒也并不想学别派武功。”也有许多人并不觉得佘象会有此好心。段妄笑嘻嘻道:“佘前辈,你要传承你从前门派的武功,大可以悄悄自行收徒,又何必非要传授我等?” “佘某自有用意。实不相瞒,这‘洪钟剑’的心法分为‘金声’、‘玉振’两种……” 佘象眸中精光一闪,“佘某想请诸位修习的正是‘玉振’之法,待诸位练得小成,内息昼夜流转,便如钟罄自鸣不息,只要佘某运起‘金声’心法,便能感应到诸位内息,查知你们所在的方位。” 此言颇为诞妄,众人面面相觑,大都不信。但也有几个见识广博的寻思:“一些寺庙里早晚敲钟,远近人家的铜盘、铁器也有应声鸣振的,古书上说,那是与钟的宫商相谐,律合而鸣……莫非内息的运转亦能遵循此理?” 但见佘象微笑道:“这内息感应之法,并非千里万里皆准,须得诸位不出永州方可奏效:倘若哪一位将来不愿再助佘某养鱼,远离了永州,当然就生死自负,那也公平得很。” ——黄山松风镇上,沈越听段妄约略讲了几句初见佘象时的经历,提及“洪钟剑”的古怪心法时,段妄随口道:“这心法很是高明,未必是早年就有,我猜多半是佘象将鲸舟剑派武学也融入其中,新创出来的……” 沈越暗忖:“所谓内息昼夜自鸣,倒有些像世外轻舟的‘梦息’之法。”从前他在秣城剑舻时,除了“寻舟诀”,也曾修练过断剑上的图纹与“鸣石剑派”内功,当严画疏探查他内息时,他还曾担忧被其发觉;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 “袁姑娘、骆前辈总能找到我的藏身处,莫非正是因为我也练过鸣石剑派的心法?” 第十六章 :绝径(下10) “现如今,仍有不少旧门派的人蛰居永州,但佘象对于积攒功绩似也不甚在意,似乎……”段妄眉头微皱,又道,“似乎当初他只是为了让众人练那‘洪钟剑’的内功。” 沈越兀自出神,却没听见段妄所言,寻思:“我是何时得了鸣石剑派的内功秘笈来着?啊,那是两年前——” 两年前的初秋,沈越押送一个“染鼎楼”的漏鱼前往永州分堂,途中本想套取“食指枪诀”的心法,但那漏鱼忠于师门,傲然不从,又叹无法赴约与分别近二十载的师兄相会,倒让沈越起了些敬意,索性将他放走了;斜阳下,野草间,沈越悻悻眺望永州城墙,本以为这一趟徒劳无获,转身却见两个鲸舟剑客追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远远经过。 沈越心念微动,快步追近,那汉子却已被那俩剑客打杀。只听一剑客道:“这厮在漏鱼里也算个好手,‘鸣石剑派’有点门道。”另一剑客道:“走吧,就让这厮曝尸野外,震慑过往的漏鱼。”前一人却道:“那还不够,咱们将这漏鱼斩成十七八截,一把火烧焦了再走。” 沈越赶忙上前见礼,自道身份,两剑客听说他来自“秣城剑舻”,对视一眼,淡然还礼。 “我听闻损毁尸身有伤阴德,”沈越随即劝阻道,“还请两位师兄慎思。”一剑客似笑非笑道:“师弟,你同情漏鱼,是何居心?” 沈越一叹:“所谓物伤其类,我见他身亡,倒是于心不忍。”说着流露浓浓的悲戚神情,“这漏鱼固然可恨,业已伏诛,若能留他一具全尸,使得他转世投胎,下辈子不再做漏鱼,岂非也是一桩慈悲?不劳两位师兄动手,请允我将此人葬了吧。” 两剑客闻言沉默片刻,一人叹道:“没想到师弟倒是个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另一人道:“我们成全师弟的善心便是。”两人言毕快步回城去了。 沈越目送两人走远,迅捷弯腰搜索起尸身衣襟,除去几块碎银,只找到半爿木片,上刻“贤宾楼,叁伍”字样,似是在客栈寄存物件的凭证。沈越打探清楚这客栈正在永州城中,便去取得了那漏鱼存放的一口箱子——那“鸣石剑派”的内功秘笈正放在箱中的一个锦盒里。 回想及此,沈越愈觉当时两个剑客神色古怪,言辞更颇有不通之处:真若将那具尸身丢弃荒野,只怕不出半日便会被野狗啃食干净,又能“震慑”谁去?漏鱼本就稀少,怕也不会恰好路过。反倒是那俩剑客突现行迹,像是着意引诱自己追去一般……莫非真是袁岫安排好的,只为让自己去练那“洪钟剑”的心法? 他不禁运转起这门久已不用的心法,只觉内息顺畅如流水,仿佛这几年从未搁下此功似的,暗暗诧异,心底起了些期盼,功行几周天后,却也未察觉什么异样,又哑然失笑:同样的功法,总不能听段前辈讲了一段话后,就不同了。 耳听卓红请段妄继续述说与佘象的往事,却被冷竹埋怨:“卓师弟,你还不快恳请段前辈将本派秘笈归还?” 段妄哈哈一笑,却瞥了沈越一眼,恰逢沈越刚刚收功,沈越微凛:“段前辈好像知道我刚才正运转鸣石剑派心法。” “我若再不给你,只怕李兄要看不过去了,”段妄笑嘻嘻地取出“世外轻舟”秘笈,甩手丢给冷竹。不远处,骆明歌冷眼看着,脸色煞白,却也没说什么。 冷竹惊喜不已,低头端详几眼,不敢擅自翻看,将秘笈小心翼翼地收入行囊;忽听段妄道:“冷姑娘,你拿了这秘笈,未必还能活到明日。” 卓红惊道:“段前辈,你要怎地?” “傻小子。”段妄只是笑笑。 冷竹却知这伙漏鱼对李舟吾都极钦服,段妄既依李舟吾之言将秘笈归还,他们多半不会再为难自己,反倒是左近的佘象、裘铁鹤明面上听奉嵇云齐之令,真正心思却深不可测,更何况柳奕此番南下本就意在取得秘笈,自会来抢夺;此事委实变数颇多。 “多谢段前辈提醒,”冷竹深吸一口气,语声坚定,“我定会亲手将秘笈交到嵇掌门手上。” 段妄道:“大话。可别死到临头还未找见嵇……” “冷姑娘不会死的。”卓红忽然轻声说。 段妄一怔,打量卓红一眼,微微点头,不再说此事,继续讲述起当年:“在那永州地下的暗巷里,佘象转身离去之际,我出手刺杀,却被佘象避过……” 冷竹久久凝望卓红侧脸,刚才他细声细气、语气平常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却让她心里飞快安定下来,仿佛他是掌管生死的神祇,只要有他此言,自己便永远不必忧愁恐惧。 卓红极认真地听段妄讲述,没有瞧冷竹一眼,只是有些脸红。 “那些旧门派的武林同道,皆已答应接受佘象照拂,没一人出手帮我,还有几人对我大声斥骂,好在佘象似是不愿在他们面前杀死一个漏鱼,我撞开两个阻拦我的武人,逃了出去,而后一路出城——” “段妄,你怎还有闲暇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骆明歌冷冷截口,“眼下佘象带着大批鲸舟剑客,随时会从歙州杀来,咱们是去是留,还不及早商议个对策?” 段妄笑道:“骆姑娘所言极是。”便不再讲他当年如何在永州城中狂奔,如何循着骆明歌与燕空梁打斗痕迹,一路追踪出城,他被佘象伤了,亟需休养,但怕骆明歌被燕空梁所害,忍着伤痛奔至一处野林,撞见骆明歌兀自与燕空梁缠斗,才松了口气。 他掠近了,讶见燕空梁似乎内伤颇重,招法迟缓,倒是骆明歌占据上风,他大喜过望,便要上前将燕空梁刺死,孰料骆明歌竟挥剑救下燕空梁,反身挡住段妄,任凭燕空梁退走了。 随后骆明歌解释说,本来她敌不过燕空梁,即要受制,但瞧出此人老实厚道,未必会对自己下杀手,面对燕空梁击来的一掌,便故技重施,对他一笑,不闪不避地向前迎去;燕空梁果然大惊,不及细想便强收掌力,震伤了自己。 “此人对我手下容情,我总须也救他一次,才算恩怨分明。”骆明歌说完见段妄一言不发,便又道,“你不知他的武功有多高,他虽然受伤不轻,真拼起命来,咱们俩联手也未必打得过。” 段妄仍不吭声,隐觉不服:骆明歌仿佛认定了他比燕空梁低一头。 他转念想到今日险境,暗忖:“我确是要更加苦练武功才是,以后我单打独斗打杀了燕空梁,骆姑娘自然就知谁更高明。”但后来他慢慢明白,这件事与武功高低无关。 第十六章 :绝径(下11) 当年在永州城外,骆明歌却不知段妄已打定主意要和燕空梁一决高下,她问明了永州剑栈地下暗道里的情形,恍然道:“原来佘象倒是诚心实意。” 此后两人起了争执。 骆明歌提议从此留在永州,受佘象照拂;段妄却对佘象设鱼塘豢养漏鱼之举颇为气愤,此来正是为刺杀佘象,愕道:“你不给你师父报仇了?” 骆明歌脸色一变,道:“你懂什么,我师父并非鲸舟剑客所杀。” 段妄道:“那是谁杀的?你们桃花剑岭一派,总是被鲸舟剑派所灭吧,这仇你也不报了?” 骆明歌避而不答,最终两人谁也劝服不了谁,不欢而别。 往后一两年,段妄却也并未远离永州,他易容改扮,数度潜入城中刺杀了几个鲸舟剑客,可是既未寻得暗杀佘象的机会,也没等到永州分堂副堂主方伐。 ——如今段妄的杀师仇人许千秋已死,他便将仇算在了其弟子方伐身上,只是方伐身为神锋御史,常年行走各地,极少回永州来。倒是有好几回,段妄却撞见了几个旧门派武人,都是曾在那暗道里照过面、说过话的,那几人面颊松弛,早没了漏鱼脸上惯有的紧绷之色,目光毫不警惕,有的在酒肆中悠闲吃喝,有的在青楼里叫嚷嬉闹,都没认出段妄。 段妄心下忿忿,曾想过将他们也刺死,终究不忍;又想:“如今骆姑娘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了,若我撞见的是她,是不是也要杀她?” 没过多久,他便恨自己心软。 段妄出入永州都极谨慎,长久没被鲸舟剑客察觉,却是那几个漏鱼叫了帮手,十余人在城郊突袭围攻,将他重创。他们见段妄已是气息奄奄,相视谈笑,颇为得意。原来他们也早在暗中追查段妄行踪。一人啐道:“你这厮,一年多里只顾自己行刺,岂不会让佘堂主疑心于我们?” 另一人笑道:“即便佘堂主信得过我等,我等既受他恩惠,便代他擒了这厮,也是应当。”又一人道:“不错不错,咱们将这厮献上,佘堂主一高兴,兴许今年便不让咱们再献徒儿。” 段妄无话可说,嘿然待死,倏有个蒙面人持剑掠至,段妄一凛,只见周遭同时绽开十余道剑光,不似那人刺出,倒似从那些漏鱼的手腕上生长出来,那些人腕上淌血,顷刻间痛呼退散;段妄从未见过剑术这般高明之人,骇异中生出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此人一定就是李舟吾!” 那蒙面人将段妄救至僻静山洞,解下面巾,段妄霎时呆住:那人眉目慈顺,年纪甚高,并非李舟吾,赫然是永州分堂之主佘象。 段妄定了定神,道:“你故意让他们来围攻,而后再救我性命,施恩于我?” 佘象默默为段妄治了伤,才道:“小子,我今日救你,实是因你与我从前极像。” “像吗?”段妄冷笑,“这倒奇了,难道你是我的私生子?” 佘象也不着恼,徐徐道:“你与我从前一样,都是胆子极小之人。” 段妄一愣,他行事狂悖,素来不以为自己胆小,不禁哈哈大笑,扯动伤势,又咳嗽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自己胆小,”佘象瞧他一眼,“但你却要到很久之后才能知道。” 段妄暗自调息,心里不停咒骂,只见佘象在旁边席地而坐,竟自顾自讲述起来:“在我小时候……嗯,是我七岁那年的正月,我随爹娘去看花灯,夜市上人流熙攘,我看得入迷……” “佘堂主,你、你怎在这关头讲起童年往事来了?” ——歙州城中,郁轻尘与佘象、裘铁鹤同处一室,焦急发问。 此前她离了松风镇,与佘象会合,见其携来众多剑客,料想营救丈夫燕空梁有望,心绪振奋起来,催促佘象即刻率众赶赴黄山脚下,谁知佘象似另有计较,迟迟按兵不动,却在城中客栈里喝茶赏雪。 “几十年来,”佘象微笑道,“我这些往事只曾与一名漏鱼讲过,绝不会轻易提起。怎么,郁副堂主不愿听么?” 郁轻尘有求于他,不便直言,只冷脸不语。 佘象为她斟了一杯茶,悠然又道:“当时我走在夜市的人群中,心里很是舒泰快活,爹娘见一处鲤鱼花灯下挤了不少人,便领着我也凑近,原来那灯上贴了个极难的灯谜,已经许久没人猜出……” 那年七岁的佘象猜出了灯谜,他爹爹将灯上的纸条揭下,大声道:“是我家象儿猜到了!”周围人惊呼赞叹,目光都聚集在佘象身上。 那一瞬,佘象感到极大的恐惧。 仿佛江水骤然退离,显露出突兀的一块石头,白晃晃地无处躲藏。他只觉自己被一股无俦的大力搡出了人群,他慌乱四顾,想找到推搡他的那个人,却惊觉自己分明仍伫在原处。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浑身刺痛。随后又经过几处灯谜,他却紧闭嘴唇,不肯再猜了。不久之后他念书识字了,在一卷书里看到四个字,他没去请教先生,便悚然猜到了意思:那四个字是“众矢之的”。 那晚之后,爹娘认定他聪颖过人,不能埋没,他家里本是开卤肉铺子的,本也打算让他子承父业,可他爹爹却咬牙花去不少银钱,将他送进城中最好的书院,盼望着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每当爹娘对他畅想起将来他金榜题名,身穿红彤彤的状元锦袍,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百姓的欢呼注目中游街,他默默听着,心底总是激起一阵颤栗,没有比那更可怖的情景了,就如被众人架到高逾百丈、宽不盈尺的悬崖之上,随时便会坠得粉身碎骨。 他想永远在人群里,如水低低地流淌在水中,如被暖衾包裹。他过目不忘,却在书院里总是装作记不住诗文、听不懂经义;起先爹娘很是困惑,慢慢地也就伤心失望,对他说:“看来你注定也是个开肉铺的命。” 他暗自欢喜,却没想到,他家的卤肉铺子很快也开不下去了。——他爹爹无意中竟得罪了当地最大的武林门派,“鸣石剑派”。 平日里,他家自是对鸣石剑派弟子敬若神明,只是一日肉铺门前来了个外乡人,说赶路没带银钱,要赊他家的卤肉吃,他爹爹自不肯答应,将那人痛骂一顿逐走了。 翌日,几个邻人神情凝重地前来报信,原来那个被他爹爹骂走的,竟是鸣石剑派掌门“破天神剑”荀劲峰刚进城的远亲。他爹爹惊惶懊悔,当时只听那人不是本地口音,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孰料却惹下祸端。 一家人反复商量,不知如何是好,整日只惴惴不安。 几天过去,鸣石剑派没有派一个人来责罚问罪。 但街坊邻居却都不敢来买他家的卤肉了。 又过两日,有几个鸣石剑派弟子经过卤肉铺,也是谈笑自若地走了过去,并无异状。他爹爹见了,攀扯住一个邻居道:“赵家老哥,你瞧见没有!多半人家大门派早忘了俺这事,俺算个啥,哪值得人家记挂?” 那邻居连连点头:“佘大哥说得对,说得对……俺回家烧饭去哩。”随即快步避开了。 眼看家中要断了生计,年幼的佘象怕极了,他一大早就逃离了家。 他一路逃到鸣石剑派的山门前。后来爹爹夸他勇敢,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是因为比爹爹胆小得多,小到别无去处,才只能来到山门前大喊:“荀掌门!我要见荀掌门!” 第十六章 :绝径(下12) 等闲人要见荀劲峰,本是极难,只是那日他刚扫平了盘踞在百里外雁荡山上的“鬼壶寨”,打马归来,心绪颇佳,加之好奇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能有何事求见,哈哈一笑,伸手将佘象带上马背,驰进了山门;又吩咐门徒取糖果来给佘象吃。 在巨石砌成的门派正厅里,佘象低着头,小声禀明了情由。荀劲峰朗声大笑:“小娃儿倒胆大,敢来找我。你可是要我为你爹做主,惩罚我那远房的侄儿?” “不,不是的。”佘象连忙摇头。 “你不必害怕,我鸣石剑派向来以仁义为重。”荀劲峰摆手笑道,“明日我便让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到你家登门致歉。” “啊,不要,不要!”佘象急声回绝,嗓音颤抖。 荀劲峰见他说得坚决,愈发好奇:“那你说说,你这娃儿见我,是想怎么样?” 佘象道:“我想请你派几个弟子,去把我爹揍一顿。” “你说什么?”荀劲峰一愣。 佘象低声道:“我家铺子周围的人都知我爹得罪了你们门派,你们迟迟不派人来惩罚我爹,这事便一直过不去……等到我爹挨了揍,邻居们便知这事已经了结,就能放心来买我家的卤肉了。” 荀劲峰沉默片刻,叹道:“真是孩子心思!不过……也并非全无道理。”他是名动江湖的豪侠,自不会真派人去打一个百姓,见佘象心性不俗,索性便将他收入门派,给他换了一身鸣石剑派的装束,又派两个徒弟护送佘象回家。 这一下佘家大出风头,街坊邻居都羡慕佘家因祸得福,来买卤肉的客人比往常多了几倍。佘象的爹娘都深以儿子为荣。佘象内心却忧惧不已,只觉自己太过惹眼,家里生意也好得过头,怕是将要大祸临头。 在鸣石剑派中,他乍接触武功,颇觉新奇,不知不觉已练得小有火候,旋即悚惕起来,便又如在书院中一般,假作参悟不透心法要义,慢慢地落后于与他同时入门的师兄弟。只是荀劲峰身为一派掌门,目光何等锐利,却不像书院中的先生那样好瞒,他瞧出佘象有意迟滞进境,正色道:“象儿,你怕旁人嫉妒你么?咱们是光明磊落的名门大派,同门之间凭本事练武较艺,不必遮遮掩掩。” 佘象吃了一惊,既被识破,也就不敢再隐藏,他想既然祸患随时将至,不妨将武功尽力练得高些,到时也更有把握自保。到他十三岁那年,同辈弟子中已少有人能胜过他,荀劲峰更是将他收为关门弟子,亲自指点他的修为。 此事传出来,佘家铺子的名头愈响,成为远近几条街,甚至整个括州城里生意最好的卤肉铺。佘象的爹娘欢喜得整日合不拢嘴,他娘瞧出佘象情绪低落,很是迷惑,劝慰道:“你总在担心害怕什么?你是荀掌门的亲传弟子,谁还能欺负了你去?鸣石剑派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门派,难道还能垮了没了不成?” 佘象也不争辩,只是默默用功练武。 他虽不愿露脸显眼,但自幼似也从未佩服过那些出头之人,荀劲峰是他真正发自内心钦佩的第一个人:无论名声地位,道德武功,抑或是平常的言行举止,荀劲峰都称得上是个无可挑剔的大侠。 ——荀掌门为人刚正,嫉恶如仇,若听闻某地出了残害无辜的恶徒,不惜奔赴千里也要为民除害;他劫富济贫,仗义助人不图回报,括州城里许多失了生计的孤儿寡母,都是靠他养活;他喜交朋友,一诺千金,答允别人的事再艰辛也要做到,又好酒善谈,任谁与他同桌而坐,均觉如沐春风,心怀畅快;他对门徒从不藏私,解答武功上的疑问总是精细入微;他更与结发妻子情谊甚笃,其妻因伤病不能孕育,他也并未纳妾,更从不去花街柳巷。 但佘象心里却一直隐隐觉得,荀劲峰身为大侠,总还是有一点缺陷。可若让他说出荀劲峰的不足之处,他又说不出来。此事他一直想不清楚。 有时他也寻思,要论荀劲峰哪里不好,也许就是他对自己太好、太过关切。佘象觉得,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豪侠,每日便该去做大事、行壮举,去和武林名宿论剑争锋,去广收门徒,扩张门派势力,去召开武林大会成为盟主,又何必那般关心他佘象的武功进境、乃至衣食冷暖?又何必那般将他视若己出,将他保护得那般周全,比他爹娘都更在意他?更不必总是对他夸赞奖励,让同门都啧啧称羡。 荀劲峰对他越好,他心里便越害怕;从这害怕里,他生出一些对荀劲峰的厌恶。 几年后,当鲸舟剑派接连毁帮灭派、席卷武林的消息传来时,整个鸣石剑派里,只有佘象并不吃惊,他反倒感到一阵松脱,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年。此时他的爹娘都已生病故去,他们临终前仍对佘象沉默忧虑的样子困惑不解。当时佘象只是请爹娘放心,他说:“放心吧,我会比别人活得更久。” 鲸舟剑派的战书送到,荀劲峰自是不愿降服,也不肯逃亡。满派弟子热血激昂,都准备与鲸舟剑派决死。当时鲸舟剑派兵分三路,战书上的落款是“魏濯”,荀劲峰从前很少听说此人,但也绝不敢托大,他命人在门派各处都布置了机关陷阱,又挖掘地道,埋下许多火药,倘若到时剑术上不敌,便与来犯的鲸舟剑客们玉石俱焚。 荀劲峰手持“破天剑”召集门徒,大声宣明对敌方略,在数百名剑客面色赤红,齐声高喊“誓死力战”时,只有佘象走神了,他在想七岁时见过的夜市花灯,灯光恍惚如梦,心头一片静美。他像是猜出灯谜一般,忽然想通了荀劲峰的缺陷所在: 一个大侠,若从未被人出卖背叛过,又怎算得上是完满的大侠? 他要帮荀劲峰圆满。 第十六章 :绝径(下13) 佘象对荀劲峰说,那战书上虽写了日期,但兵不厌诈,鲸舟剑客多半会提前赶到,他自荐要每日出城探查敌情。荀劲峰知他处事谨慎,仍叮嘱道:“若探到鲸舟剑客行踪,不可莽撞动手,速速回城来报。”又派了几个弟子随佘象同去。 三日后,果然在城外荒野间远远窥见一个白衣人领着鲸舟剑客行近。佘象劝说几个同门:“如今大难临头,不如咱们各自逃散了吧。”几个师弟惊讶相顾,都道:“佘师兄,你说得什么话!咱们快回去禀报掌门!” 佘象也不多劝,叹道:“正该如此。”偷袭将几个同门刺死,独自前去拜见那伙鲸舟剑客。见那白衣人三十多岁,眉目俊朗、神色从容,得知此人便是魏濯,佘象立即说愿与他们里应外合,助他们捣毁鸣石剑派。 魏濯笑道:“小子,我凭何信你,你有什么本事?” 一瞬间佘象鬼使神差的,险些脱口说出“我会猜灯谜”,他定了定神,自称是荀劲峰的关门弟子,极得荀劲峰信赖。魏濯道:“是么,先使几招‘洪钟剑’来瞧瞧。” 佘象随即演练了一遍“洪钟剑”,每招每式都使得极其认真,仿佛十年的苦练,正是为了在这白衣人面前使出。 魏濯道:“很好,就依你所说。” 佘象浑身轻抖,也分不出自己是怕还是激动,一迭声将门派中机关陷阱的位置、破解方法和盘托出,又说自己能设法浸湿火药,并在同门饭食里下毒。他问:“贵派可有什么厉害毒药?可交与我用。”说完见鲸舟剑客们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他慌忙又道:“我自行亦能寻得毒药。” 当晚,佘象回门派请罪,悔自己约束不严,几个师弟畏惧强敌,竟趁他不留神纵马逃远。荀劲峰闻言痛心不已,又道:“你能回来,足见远胜那几个逆徒,你就不必自责了。” 佘象的诸般背叛之举都顺利施行,当鲸舟剑客们踏进鸣石剑派时,荀劲峰的大半门徒都已中毒软倒,佘象故作惊惶,跌跌撞撞地奔近师父,口呼“有人下毒”,同时一剑攮穿荀劲峰腰腹,迅疾弃剑倒掠。 荀劲峰半身浴血,踉跄坐倒,神情震惊悲愤。 那一刻,佘象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只觉一切都对了,仿佛物归原主,仿佛终于吃完了漫长的一餐,将碗筷都洗净摆放整齐。他想:“我果然出卖了师父,果然是配不上师父对我的信任呀。” 他感到多年以来,从未如此刻这般敬佩荀劲峰:一个大侠最像大侠的时刻,就是被信任之人出卖的时刻。 ——他在极大的恐惧中,为荀劲峰感到高兴,今日实是荀劲峰一生中最为光辉的一天。 “我不明白……”荀劲峰勉力扭头,看向佘象,“这些年,你似乎心里一直在责怪我……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佘象的喉里突然掺了些哽咽,他有些意外,同时暗暗嘲笑自己虚伪。 随后,佘象奉魏濯之命,给那些愿意归降的鸣石剑派弟子解毒,他在给师兄弟喂解药时,总是不自禁地侧过头,心中冷笑:“你们何必这样瞧着我,难道我还不够害怕么?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怕得更久。”到几天后,他带着同门去剿灭秋芦门时,已能坦然面对他们,他们反倒不敢和他对视了。 荀劲峰问完那一句后,没有再看佘象一眼,他提出要与魏濯斗剑;短促的几招过后,他死在魏濯剑下。佘象默默旁观,瞧出魏濯的剑术高出荀劲峰太多,荀劲峰刺出的每一剑都被魏濯“刻影之剑”的一招“反景”拨转落空,但魏濯的手腕却似根本未曾动过,最后竟像是荀劲峰自己将心口撞到了魏濯的剑尖上。 临终前荀劲峰问魏濯:“陈樗的剑术……比你高多少?”魏濯摇了摇头,神情像是听到了一句孩童的玩笑。佘象看懂了,魏濯是在说:“我怎配与陈师兄比较?” 佘象醒悟鲸舟剑客要灭鸣石剑派,并不会费力,他浑身又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魏濯当然也并不在意他能否里应外合,他的背叛分明对鲸舟剑派无足轻重。直到两年后魏濯才向他解释:“当时留下你,是因我一直在帮陈师兄找寻,他那式‘世外轻舟’的传人。”又说那一式极难修成,而佘象天资心性都异于常人,兴许就是陈掌门所寻之人。 魏濯叹道:“陈师兄说,要找到此式的传人,可比一统江湖还难。” 佘象听后愈发害怕,魏濯的剑术出神入化,连他都修不成,自己又如何能练成?倘若万一真练成了,那就更加可怕,显眼得不能再显眼,岂非死到临头?他本以为归降鲸舟剑派后,他又能藏起来了,又能如水一般消融在人群中。可是魏濯从此破格允他修练“心舟七刻”,他不敢不练,也不敢尽力去练。也不知是这门剑术有古怪,还是他当真天资太高,他越是害怕,进境反而越快,只是门派中罕有人知,他的修为早就不在周铸、柳奕之下。 直到陈樗擢升他为永州分堂之主,对他说:“不用怕,你练不成第一式的。”他才稍稍松下心来。 回顾平生忧惧,佘象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害怕什么,只归为自己“胆小”,故而一生都在不停地背叛:先是背叛了那个猜出灯谜的自己,又背叛了父母的期许,乃至背叛荀劲峰、秋毅、魏濯……渐渐习以为常。当年他对段妄说:“一个人迟早要找到一个值得自己背叛的人。” 段妄听完许久不语,而后摇头笑道:“你这老小子,确是胆小。我可与你不同。” 佘象淡淡道:“胆小未必是坏事。有时只有胆小之人,才能干成最大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为陈掌门寻找传人,我救你性命,也正是为此。” 段妄愕然道:“你觉得我能练成那一式?” “此事谁也说不准。”佘象轻叹道,“陈掌门不日将至永州,到时我会将你引见给他。” 第十六章 :绝径(下14) “段妄这贼子,还曾见过陈老掌门?”郁轻尘讶道。 佘象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不错。当年段妄得知能见陈掌门,大为意外,渐渐的似想通了,谢过我的救命之恩,随我进城,从此也愿修习我所授的‘洪钟剑’心法。他伪装得也算用心。他来永州本要刺杀我,那时却改了主意,想刺杀陈掌门。” “半个月后,在我宴请陈掌门时,段妄猝起偷袭,当时骆明歌易容成侍女,混进堂中,也趁机动手,两人绝招尽出,自是未能伤到陈掌门分毫。那夜陈掌门将嵇云齐收作了关门弟子,心绪甚佳,竟不难为这二人,只是与他俩交谈了几句,为他俩取了新的名字。” “取名字?”郁轻尘听得诧异。 佘象颔首道:“不错,这段妄本来名叫段天英;骆明歌早年也另有名字。” 郁轻尘一怔:“这两人倒也愿意领受……嗯,陈老掌门似乎挺爱给人取名。”她夫妇的名字,也是多年前陈樗所取,陈樗说燕空梁之名源于诗句“空梁无燕雀,古壁有丹青”,而她的轻尘二字,则出自“长裾珠履飒轻尘,閒以琴书列上宾”一句,她本擅轻功,对这名字颇为喜欢。 佘象道:“陈掌门心思深远,我辈怕是难以揣度。” 他说完后,郁轻尘、裘铁鹤许久都未接话。郁轻尘回想刚才佘象将自己从幼至今的诸多卑劣背叛之举叙出,语气却平实如话家常,寻思:“莫非他想劝我也背叛谁么?”她自认为忠于鲸舟剑派,一切为门派大计着想,便直言道:“佘堂主,你自叙过往,不知是何用意?” 佘象从容道:“没什么用意,不过是说个故事罢了。” 郁轻尘自是不信,又想:“莫非是他自己又要背叛谁?”问道:“佘堂主,你率众到此,是奉了嵇掌门的命令,是么?不知你打算何时去与天笈军开战?” 佘象却只似是而非地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言。 郁轻尘心中焦虑迟疑已极,若论佘象从前的作为,实已违背门规,自己本该立即与他决裂为敌,可是眼下要救丈夫,却不得不依靠此人。忽听裘铁鹤道:“无论佘堂主如何决定,裘某须先与李舟吾一战。” 郁轻尘瞪向裘铁鹤:“先前我在山崖前助你,你须先助我相救外子。”又对佘象说当务之急是救燕空梁。 佘象道:“他是我永州分堂的副堂主,我自是要救。只是如今不知他的下落,又该到哪里去救?” 郁轻尘道:“他是被段妄擒住,只要找到段妄,便能知晓我夫君的所在。” 佘象沉吟道:“要寻到段妄,倒是不难。”他约略解说了洪钟剑的“金声玉振”之法,郁轻尘将信将疑:“真有这般神异么?”佘象道:“两位稍待片刻。”旋即闭目运转起“金声”之法。 功行一周天后,佘象骤然睁眼,嘴角涌出黑血,身躯如虾弓起,从他胸腹内接连传出怪鸣,时而嗡嗡如钟,时而铮然如琴,整个人仿佛正被一只无形之手一下下地敲击、拨弄。 郁轻尘大惊:“佘堂主!”裘铁鹤上前扣住佘象脉门渡劲,佘象的胸腹一瘪,室内寂静下来。裘铁鹤皱眉道:“佘堂主方才施展的功法,有些像‘第一式’。” 佘象瘫靠在椅子上,气若游丝,也不知是否听见了裘铁鹤所言。郁轻尘握住佘象另一只手的脉门,只觉他内伤极重,骇异暗忖:“佘堂主说是要运功查探段妄的方位……难道那姓段的有恁大本事,隔着老远便能将佘堂主震伤?” 片刻之前,在黄山脚下的松风镇上,段妄笑嘻嘻地讲起自己当年如何行刺陈樗;沈越正听得专注,遽觉内息一跳,竟自行循着“洪钟剑”的心法流转开来,不禁失声惊呼—— 同一瞬里,他周身数百处穴道齐齐一振,如飞鸟振翅一般,从他四肢百骸汇聚起一股气团,迅疾飞出他的喉咙,他只觉这一口气喷得骨骼一轻,极为畅快,似将三魂七魄也喷出了大半。 他张着嘴,顺着那股气团消逝的方向望去,越过松风镇上低矮的屋脊,只看到一片雪后的晴空,但他心里莫名笃定:刚才他一定击中了什么。 随后他才听见周围人朝他奔来的脚步声,他身子一软,栽倒不省人事。 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又梦见许多未曾发生过的情景—— 他和袁岫陪同魏濯离开秣城,途径润州时,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劝说一行人莫要停留,错过了那场暗河集会。一路上经魏濯传授指点,他武功大进,重创了心怀叵测的严画疏,顺利抵达庐山总舵,被擢选入总堂道部。在山上居住了几日,却赶上李舟吾潜上山来,他终究又卷入嵇云齐与魏濯的内斗,厮杀中为救李舟吾,他亲手将魏濯刺死,背负重伤的李舟吾闯下山来,山脚下七百名道部剑客结成“千帆合流”剑阵,剑光如海面上的日光,粼粼闪动,将他围困…… 他在剑刃贯穿身躯时惊醒跃起,赫然发觉自己正在一艘船上,江水湍急,残阳如血。 孙佑等血螯门汉子欢喜拍掌,簇拥过来,纷纷道:“沈少侠醒了!”周樘笑道:“我早说舱里憋闷,该把沈少侠抬到船板上来透透气,可不是叫我说对了!” 沈越听得惶惑,一时辨不清自己是从梦中醒来,还是进入了梦中,心说:“我不是在黄山么……难道我从未去过黄山,只是做梦?”冷不丁又想起段妄所述在船上习得“破水登云”的经历,迷糊中问了句:“这船上的船夫可信得过么……” 周樘道:“沈少侠放心,都是自家兄弟。”少顷,在船尾掌舵的赵宝刀与“万木宗”的万天垒听到动静走来,沈越乍与他俩重逢,心头涌起一股亲切,脱口道:“赵老哥,你还带着‘霜芦刀’,万兄,你的伤势可好了?” 众人却都关切反问沈越伤势,沈越略一运功,却觉全然无碍,众人放下心来,周樘道:“五天前,沈少侠在黄山松风镇上突然口喷鲜血,昏厥过去——” 沈越一凛:“我昏睡了五天?”又想:“原来我喷出的是一口血。” 周樘点点头,继续讲下去:沈越莫名晕倒,众人震惊不解,未及多想,李舟吾竟也忽然呕血倒地,段妄等人为李舟吾、沈越疗伤,却也不见两人醒转,众人短促商议,都觉天笈军与佘象所率剑客大战在即,该当远避此间,寻个僻静处再救治两人。 沈越大惊,只觉周樘口中的李舟吾,与梦中自己背负的重伤的李舟吾一霎重叠,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心念电转:“李大侠怎会突然受伤,莫非……莫非与我有关?” 又听周樘道:“当时那个姓卓的小子发疯一般,认定是自己先前重伤了李大侠,自责不已,段前辈却推测,李大侠紧随沈少侠之后晕厥,其伤势极可能也是因沈少侠而来,故而他说……”讲到这里,他语声一顿,似觉段妄的想法很是古怪。 沈越追问:“段前辈怎么说?” 周樘道:“他说倘若沈少侠与李大侠继续同在一处,挨得近了,兴许会不断加重李大侠的伤势,这才致使李大侠未能醒转……恰逢赵兄万兄也赶到镇上,段前辈便让大伙儿分开,由他护送李大侠走陆路,托付我们照顾沈少侠走水路,等到了括州,二位伤势好转,再行会合。” 沈越听后沉默,只觉李舟吾伤势怕是确与自己相关,但兴许与段妄的推测相反,自己还是应在李大侠近旁,才更有助于其伤势痊愈,他寻思一阵,心头总不安宁,又问:“五天过去,佘象与天笈军的大战定也打完了,却不知是哪方赢了?” 周樘等人闻言啧啧叹惋,都道:“没有什么大战。” 沈越诧异道:“怎么没有?” 周樘道:“我们也是昨夜靠岸时才听说。”原来五天前佘象诚意邀左迟入歙州,两方约定结盟,共击以周铸柳奕为首、不奉嵇云齐号令的叛众。 这一下大出沈越意外,他皱眉道:“不是嵇云齐要对朝廷发难吗?周、柳二人奉行魏濯的主张,不是反而愿与朝廷相安么?” 周樘嘿嘿一笑:“道理上确是如此。但形势上,却恰恰相反。” 沈越恍然沉默,周铸、柳奕统辖两个分堂,掌控了鲸舟剑派大半的剑舻,势力上确是要胜过嵇云齐这边,对于朝廷与嵇云齐而言,确也是先合力剿灭周、柳一方,对他们更为有利。他又想到此前在润州剑舻,魏濯遇刺的前一刻,佘象也曾点明鲸舟剑派一旦内战,朝廷必会助弱而不助强。 “啐!”孙佑、赵宝刀等人都骂道,“朝廷无耻无义,人家一心想灭了他们,他们还眼巴巴地与人家结盟。” 万天垒笑道:“他们彼此忌恨入骨,却仍旧能结盟,倒也稀奇。” “等到打垮了周铸柳奕,他们立即便会反目成仇。”周樘冷笑。 “不错,”沈越道,“此次黄山之行,李大侠已将天笈军实力提前展露,战端已开。无论谁先打谁,结不结盟,最后总归只能有一方胜者。” 他心念一动,喃喃道:“……这次结盟之举,只怕是佘象自己的主张,未必是嵇云齐的命令。” 他总觉嵇云齐内里有股傲气,且行事往往出奇,多半明知同时对付天笈军和两大分堂极难取胜,也不会与朝廷结盟。又道:“也许佘象与嵇云齐,也不能全然算作同一方。” 周樘道:“是了,昨晚我们还探到一个消息,却不知真假:佘象似乎患了什么重病,抑或是身上有伤,在与左迟和谈时,竟几次晕迷过去,像是命不久矣。” 沈越低头沉思,众人取来饭食吃喝,赵宝刀怀抱“霜芦刀”坐在船舷边,眼望着江水尽处,斜阳坠入远山,忽然一叹:“在我们北地,这会儿河面都已结冰,却不像江南还能行船……” 众人闻言想到各自家乡师门,都静默在江水声里。沈越一时间心乱如麻,忽道:“诸位,能否先靠岸?我……我不喜欢坐船。” 第十六章 :绝径(下15) 众人均感错愕,赵宝刀问道:“这是为啥,沈少侠怕水?” 沈越略一沉默,不愿多说自己因娘亲溺亡而不愿乘船的古怪想法,只笑道:“我确是挺怕水。” 孙佑、周樘都道:“既如此,咱们这就靠岸。”沈越道声“多谢”,忽听赵宝刀道:“且慢。这怕是不妥,毕竟……毕竟段前辈吩咐了,要咱们乘船走水路。” 孙佑失笑道:“赵老哥,你糊涂了?段前辈说分两路走,是为了暂让沈少侠远离李大侠,以免加重李大侠的伤势,咱们即便上岸行路,也不碍事吧?” 赵宝刀冷哼一声:“怕是孙兄耳聋,未听清段前辈的吩咐。”万天垒道:“我也觉得,似不必拘泥于是否乘船。” 赵宝刀面向沈越,神情诚恳道:“沈兄弟,你再进舱里睡一觉,明早睡醒便到括州渡口了,咱们到时再上岸同饮几碗酒可好?” 沈越一怔,正要答应,孙佑瞪眼叫道:“沈少侠连睡几天了,还睡个屁!这就靠岸,老子酒瘾犯了,要上岸买酒!” 赵宝刀避开孙佑目光,道:“那好,我去掌舵,你们收拾收拾。”提刀走向船尾。 孙佑等血螯门汉子笑道:“这才对了!”沈越打量赵宝刀背影,心头微疑:赵宝刀步子拖拖拉拉,与往常大不一样。 众人进船舱收拾行囊,倏然,船尾处蹿起一记刺耳的怪响,众人都吓了一跳,出舱询问起来,赵宝刀背对众人掌舵,随口道:“是船底刮擦到了异物。” 沈越不甚相信,却觉刚才的怪声更像传讯的响箭,瞥见远处江面,心里咯噔一下:一艘大船正满帆疾驶而来——那船的船首装嵌铁刺,两舷覆有铁板,船舱上贴满厚牛皮,赫然是天笈军的“海鹘战船”。 余人见他神色突变,都道:“怎么了?”沈越凝神眺望,又见那战船上密密站着几十个天笈军甲兵,手里都持着一样细窄之物,却又比剑矛短得多。 沈越提聚功力再望一眼,急喝:“快进舱!”说话中,远处战船上的甲兵已举起弓弩,刹那间犹如狂风吹动雨线,一蓬黑压压的铁箭朝众人所在客船倾泻而至—— 沈越双掌齐出,周身穴道激发出一道道气针,将箭雨撞乱,心念电转:“正是赵宝刀,见阻拦我靠岸不成,便发响箭将天笈军引来,可是天笈军又为何……”不及多想,第二蓬箭雨又至; 他全力施为,挥掌如风,可射来的箭支太多,仍有许多箭从他身侧掠过,咄咄咄钉在船上,又听背后喀拉连响,一扭头,惊见船舱已支离破碎,众人正各挥兵刃抵挡乱箭。他这才想起曾听师父张近讲过:天笈军所用四棱点钢长箭,又名“风羽锥”,破甲裂石、威力极大。 孙佑、周樘等人先前躲入舱内,却也均未想到天笈军片刻就能将舱壁贯穿射碎,仓促间不少人中箭,船在江心打起了旋儿。沈越望见南边岸上有乱石堆可挡箭雨,立即道:“往南靠岸!” 赵宝刀闻声上前几步,将霜芦刀舞成一面圆盾,与沈越并肩拦截箭支;赵宝刀问道:“怎么回事?”沈越听他语气焦急震惊,却未接口。 余人趁机将船向南划去,箭雨愈密,船及浅滩,众人等不及靠岸,纷纷跃下船来,蹚水狂奔,箭支接连射入浅水,水花四处起伏,溅如烟火。 沈越见众人已奔到岸上,一边挥掌,转头对赵宝刀道:“咱们上岸。” 赵宝刀脸颊紧绷,正全神贯注挥刀,闻言兀自挥出两三刀,才收势看一眼沈越,沈越一凛,但见赵宝刀胸腹间几个血洞汩汩冒血,却是方才被箭射穿。 此时没人划桨,船只重又打旋儿,朝江心急飘而去,赵宝刀身躯一晃,刚张了张嘴,便栽进江水,沈越知他伤重,只怕顷刻便会淹死,心说:“多半是他卖我,我是救他不救?” 自问之际,他已跳进水中,下潜搜寻片刻,将赵宝刀身躯抱住,见其已然晕厥,手里却仍牢牢握着那霜芦刀。 沈越虽在越州河边的山村长大,但因五岁时母亲溺亡,便极少靠近水边,水性本是极差,几次呛水,险些闭过气去,勉力浮上江面,拖带着赵宝刀游向岸边,危急中,气针从周身穴道应机自发,屡屡弹开飞箭,虽然狼狈,倒也全然无伤。 上得岸来,沈越抱起赵宝刀,朝那片乱石堆奔去,方才耗力过剧,脚下一个踉跄,单膝跪倒;赵宝刀身躯受震,呕水醒来,见沈越头发湿透,浑身衣衫都在滴水,愣了愣,低声道:“为啥还救我,你……不是怕水么?” 沈越道:“我怕水,但不怕死。”说着肩头一振,激发气针挡开来箭,继续奔行,忽觉手心一沉,却是赵宝刀将霜芦刀的刀柄塞到了他手里。 周樘等人从几块巨石后奔出,想回来接应沈越,却又被箭雨所阻,沈越喝令他们躲去石后,回望一眼,天笈军的战船越追越近,更远处,斜阳已坠得看不见了,几缕残霞滞在江水之上,宛如染血的巨箭。 奔近乱石堆,周遭昏沉沉如在水底,沈越心头陡生不安:刚刚众人躲入石碓之后,便没再听到动静。 他快步绕过巨石,但见周樘、万天垒以及孙佑等人横七竖八地躺着,眼珠乱转,四肢僵直,似是经络受制。——在众人之间,严画疏脸色雪白,独坐在一块青石上,他披了黑缎的风帽,却与秣城江边那夜,两人初见时的装束一样。 “原来是你捣鬼?”沈越冷笑,心里却想:“不对,他又怎能预知我在此处靠岸?”他紧盯严画疏,缓缓弯腰将赵宝刀放下。忽听江上轰隆巨响,海鹘战船的尖首将他们先前乘坐的客船撞碎,近百个天笈军甲兵纷纷上岸,朝乱石堆围拢过来。 “你今日遇到我,”严画疏歪头微笑,打量沈越,“可是走到绝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35 第十六章 :绝径(下16) “姓严的,你又有何阴谋诡计?”沈越随口说着,暗思对策,以他如今的修为,要脱身离去应不甚难,但若让他舍下倒地不起的这一众朋友,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料想严画疏也是算准此节,才只将周樘等人制而不杀。 “这样想很容易,是么?”严画疏摇头轻笑,从容站起,“一切都怪我,一切都是我捣的鬼,一切都是我的诡计、奸计、毒计,这倒省事……可你是否真的明白,今日你为何会葬身于此?” 沈越闻言心弦微动:他先前在船上听说,天笈军与佘象结盟后,双方合兵一处,已经北上去攻袭庐州、徐州等地剑舻,可却又为何分出一艘战船、几十名甲兵来追杀自己?段妄安排自己走水路之举,多少透着些古怪,莫非是他故意将自己与李舟吾分开,又将自己行踪泄露?天笈军最终是想要铲除鲸舟剑派,与自己并无仇怨,不会没来由的突然要杀自己,除非…… 想到这里,他模模糊糊猜到了一个答案,未及深思,严画疏趁机掠近一簪刺来—— 沈越挥刀格挡,却不料这一刺只是虚招,严画疏臂膀、腰腹间猝然射出十几道气针,分袭沈越“神封”、“太乙”、“章门”等要穴。 沈越一凛,身上那十几处穴道为气针所迫,齐齐生寒,随着寒意也迸射出气针,将严画疏袭来的气针冲消殆尽;沈越随即出掌,又打出一大片气针,笼罩严画疏周身。 严画疏大惊失色:“你怎也会!”他在润州剑舻时已知沈越经魏濯点拨,武功颇增,却没料到沈越竟也练成了这雷刺外放的法门,情急中斜掠丈外,喘息不定。 沈越却也顿时明白,多日不见,严画疏修为亦增,刚才能短时制服周樘、孙佑等十余人,必也是用了此法。他蓦地踏前,连连挥刀,一蓬又一蓬气针如水倾盆,不断泼向严画疏; 严画疏左支右绌,不时伏低打滚儿,狼狈不堪,却也仍被不少气针擦伤,衣衫上裂痕道道;直至沈越迅疾抢攻出十几招,严画疏才还了一掌,所激发的雷刺却又被沈越轻易化解。 严画疏心头愈骇,先前他只能聚劲于簪尖上炸出雷刺,近日经嵇云齐点拨,才练成从各处穴道发劲,只是每使一次都耗力极多,绝难像沈越这般持续施展;自知若非沈越怕误伤周围躺倒之人,不敢发气针射袭自己下盘,恐怕自己早已重伤。 沈越看出严画疏所发气针除去认穴更准些,似也无甚厉害之处,自知再过片刻便能击败严画疏,却听见天笈军众兵士的脚步声已靠近乱石堆,心中一阵忧急烦乱;严画疏似也有意拖延,只一味闪身避退,却留力不再反攻。 遽然惊呼四起,乱石碓之外,天笈军的脚步声骤乱;沈、严二人都是一怔,沈越追击之际滑步绕过巨石,张望去: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个灰衣道姑,仿佛凭空化生,各自手挥拂尘,身形穿梭如网,正与握持剑矛的甲兵们激斗。 沈越眨了眨眼,悚然一震,这才看清并没有许多道姑,分明只柳奕一人,身法太快,宛如同时出现在多处。 “一个人竟能自己围困住几十人么……”沈越暗暗咋舌,又想:“兴许天笈军本就为了追杀柳奕而来,又或者,柳奕念我是魏濯传人,竟来救助我?”他心弦稍松,提蓄内劲,便要趁此良机先击杀严画疏。 严画疏倒掠数丈站定,似猜到他的心思,莞尔道:“我竟如此可恨?沈师弟,你就这么想杀我?” 沈越瞧他仍是一副从容模样,心头闪过一抹诧惑,一言不发地掠向严画疏,正要出掌,忽见身侧地上僵卧的一个血螯门汉子猛地一抖—— 没有箭支射来,那汉子的胸膛处却溅起一团血水,如一朵红花倏开倏谢,只发出极轻微的“啪嗤”一声。 沈越心头一颤,顿住步子。“妙哉妙哉,”严画疏拊掌轻笑,“这可要‘遍地开花’了……” 话音方落,又一名血螯门汉子咽喉上蹿起血箭,歪头毙命。 沈越心下雪亮:严画疏制住周樘等十余人时,已在他们身上都种了雷刺。眼下接连死去两个血螯门弟子,那么雷刺发作多半是依据各人修为,功力最浅的最先压制不住。 他当即掠向一个年纪较轻的血螯门弟子,扣住那人脉门渡入内劲,以他现下的修为,只消运功一周天,探查到雷刺的所在,片刻便能将雷刺拔除驱散,可严画疏自不会坐视他救人,刹那间沈越只觉脖颈、背心等要害为寒气所激,只得松开那人脉门,运劲背上,将严画疏袭来的气针消解,同时间严画疏的右掌已劈近沈越头颅,沈越向旁疾跃躲过,两人一霎对视; 严画疏面带微笑,沈越心思急转:“这些人里以周樘武功最高,若能先将周兄的雷刺化去,由他暂且拖住严画疏,我便能救治其余人。”他猛掷出霜芦刀将严画疏迫远,闪身到周樘身边,右手握在周樘脉门—— 一瞬间沈越心跳剧烈,他右手只虚搭在周樘腕上,并未渡劲,却将全身功力都聚集在左掌,便待严画疏追来阻扰救人时,猝然发掌将其击杀。 耳听身后衣衫掠动之声乍起即止,严画疏身形凝停在沈越丈外,轻轻拊掌,讶声道:“沈师弟,你莫不是打算诱我过去,突然反手一掌打死我?你可当真歹毒。” 沈越见他识破,右手上转虚为实,立即渡劲为周樘化解雷刺;严画疏神色悠闲地端详着沈越,过得片刻,眸光一闪,倏忽掠近刺向沈越后颈。 沈越暗骂一声,不得不撤手闪避,严画疏一刺之后立即远掠,只这一会儿的耽搁,又一个血螯门弟子肋间绽射血泉,抽搐死去。 严画疏见沈越面色铁青,劝慰道:“你莫要动怒,我给你赔不是啦!你快救他们吧。”说着冲沈越作了个揖,“你若不解气,过来打我一掌也成。” 沈越知严画疏精擅“大泽疾雷”,身法极快,短时极难打杀,他一边苦思办法,嘴上说道:“是么,我这就过去。” 严画疏见他步子很慢,也就伫立不动,待沈越又走出几步,严画疏忽道: “你可知你每次运功,都会加重李舟吾的伤势?” 沈越一呆,他本要在下一步迈出后便暴起突袭,心想:“姓严的惯会扯谎。”手掌抬起,掌上却聚不起劲,仿佛他的身体和内息已经先他一步,信了严画疏所言。勉力想要运功,一霎里恍惚瞧见远处本已重伤的李舟吾又呕出一口血来,如遭当头一棒,只觉手臂沉滞如泥。 他深心里也觉李舟吾的伤势与自己相关,而今日自从船上激发气针阻挡箭雨,到此刻与严画疏相斗,可谓是频频运功,倘若严画疏所言为真……想到这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沈师弟,你也不必太过忧愁了,”严画疏深深一叹,似对沈越极为体谅,“兴许你今日运功太多,已累得李舟吾伤重而亡,那你便可毫无顾忌地来打杀我了。” 一时间沈越僵在原处,一个个念头如纷乱的雨点,打落在他心头:“我便不管不顾先杀了姓严的……不、不能运功,可难道就这般束手待死?我死之后,李大侠自会替我报仇,可若李大侠也……是了,我便丢下周兄他们不管,先行逃脱,日后定要杀了严画疏……不成,周兄他们身中雷刺,已经命在顷刻,我须得立即想出法子,可是姓严的绝不会容我施救……也不知李大侠伤势究竟如何,眼下正在何处……” 须臾之间,又一个血螯门弟子面门被雷刺贯穿惨死,沈越心中又痛又怒,手脚阵阵发麻;他瞥见孙佑双目通红,几乎将眼珠瞪裂,却动弹不得;忽又瞟见几个天笈军甲兵手持剑矛,已绕过巨石朝自己奔袭而来,料是甲兵太多,柳奕也难以支撑了。——此前严画疏说他“走到绝路”,他自忖修为大进,不以为然,可当下却真生出无计可施,身陷绝境之感。 “啊呦,李舟吾定还活着,沈师弟快来!”严画疏神色突兀转为欢喜,忽而原地转了个圈儿,拍掌道,“你快来重重打我一掌,便等同于在李舟吾身上狠狠刺了一剑!” 说话中,七八个甲兵从他身旁奔过,便要围攻沈越;陡然间一道冷芒如天上月牙坠落,甲兵中的一人拧腰旋身,带动剑矛,从手舞足蹈的严画疏身前一划而过,血雾当空炸散—— 严画疏左掌齐腕断落,哇呀嚎叫,身姿古怪地乱跳几下,退出数丈。 那个甲兵回头看向沈越,脸颊被头盔和顿项遮蔽了大半,露出来的脸上也涂抹了泥灰,只一双眼眸清亮,与周遭的昏暗格格不入。——说不清为什么,在她转过头之前,沈越就已知道了她是谁。 “袁岫!”严画疏咬牙切齿,断掌处鲜血淋漓。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上) “李大侠伤势无碍。” ——袁岫背对沈越,横扫剑矛,将几个凑近围攻的甲兵迫退,语声冷静。 沈越心想:“她是方才听见了严画疏所言,还是本就知道我心中忧虑?”虽无从分辨袁岫此言真假,却莫名地心下大定,立即掠去救治孙佑等人。 严画疏出指封闭左臂经络,止住断腕处血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越;犹豫中,闻见乱石堆另一侧传来浓重的血腥味,脸色顿变,拾起地上断掌,转身迅疾逃远。 沈越暗道可惜,继续运功为众人化解雷刺,又瞥见几个甲兵步法奇特、攻守颇有章法,彼此兵刃时而交触,似能分担袁岫的剑劲;一时间袁岫倒也难以击倒这几人。随着众人渐次被沈越救起,也加入战团,将这些甲兵的阵法打散,沈越便转去为赵宝刀治伤。 他瞧见几个甲兵很快落败,被孙佑、万天垒等人打死,想到李舟吾辛苦创出功法练出的天笈军士兵,今日反与漏鱼们你死我活地厮杀,不由得一阵难受。少顷,赵宝刀伤情稳住,缓缓站起,环顾周遭,却将地上先前被沈越掷出的霜芦刀拾起。 沈越见他十分看重此刀,心下暗叹:“有了宝刀,他的‘宝刀门’才算名副其实。”只听赵宝刀低声道:“此前段前辈秘密叮嘱我,一定要走水路,若中途改道,便须施放响箭……沈兄弟,我、我便只知道这些。” 沈越点点头,道:“赵大哥好生歇息,不可劳神。”而后才转头与袁岫对视: 一霎里他百感交集,既极感激袁岫今日及时相救,但想到那日她听嵇云齐之令要刺死自己,以及其余种种坑骗欺瞒之举,又深为怨忿。略一犹豫,只道一声谢,便径自走出乱石堆。 这时众人也都觉察到乱石堆外静得诡异,一股股血腥味不断涌到鼻端,紧随沈越绕过巨石,都不禁心头一悚: 远处,柳奕独自站着,手中拂尘下垂,一袭道袍纹丝不晃,仿佛晚风都从她身旁避绕而过。在她周围十丈方圆,躺满了尸首,黑血从他们头盔里溢出,流过胸甲、裈甲,流到地上四下蔓延,在低洼处汇聚成几个血池。 众人相互骇然:柳奕一个人竟在短时间将数十名甲兵尽数杀死。 沈越瞧出这些人应是被柳奕的拂尘震碎脏腑,呕血而亡,如今天笈军和嵇云齐、佘象结盟的消息传开,柳奕下手自不会容情;他虽早知柳奕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大高手,却直到此际才省悟:柳奕的修为比他从前预想的还要高得多。 忽听身旁的袁岫道:“稍后还有几艘战船将至,此地不宜久留。” 沈越正待接口,却见前方柳奕似是听见了袁岫所言,向旁走出几步,寻了一处干净地面,盘膝而坐。沈越一凛,暗忖:“她调息起来,莫非是打算等着那几艘战船追到,将船上天笈军也都杀了?” 自始至终,柳奕并未看向众人一眼;众人便返回去,一起将那四个死去的血螯门弟子埋葬。 沈越沉吟片刻,隐隐觉得无论是段妄设计泄露自己行踪,还是柳奕、袁岫现身相助,多半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他心中计较已定,随后便向众人道别,一则担忧另有些人要追杀自己,连累了众人,二则他独行也更易藏身;又请众人照料赵宝刀。 周樘等人虽不舍得与他分别,但也怕再有敌人来袭,反倒要沈越分心保护,便纷纷与沈越告辞,万天垒迟疑道:“沈少侠,你、你不去括州与李大侠会面了?” 沈越道:“我自会去见李大侠,但何时去,在哪里见,须我自己定夺,我不会再听段妄安排。”言毕一拱手,快步离去,也未再看袁岫。 孤身行路至夜深,寻了一处乡村小店歇脚,回想江岸边一战,始觉疲饿。 店中无甚好吃食,他便请店家煮熟几个鸡蛋,剥壳蘸了粗盐,卷在薄饼里大口吃着,又喝下三碗热腾腾的荠菜汤。而后进了客房,点起灯烛,却也不急着睡觉。 子时两刻,袁岫推门而入,见沈越衣衫端整地坐在一张木桌旁,不禁微讶:“你在等我?”说完也走近桌边坐下。 “袁姑娘,”沈越淡淡道,“你果然总能找到我。” 屋里寂静下来,两人各自坐着,过得良久,袁岫率先开口:“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想问我,今次我都能答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沈越暗凛,只听袁岫继续道:“你须得再给我说个故事,嗯,从前讲过的可不能再讲。” 沈越心弦一松,他听师父讲过的故事何止千百,要不重样又有何难?便挑了个昔年“百刃巷”的一个男弟子,与一名“神农屿”女弟子之间爱恨纠葛的故事讲述起来;讲到一半时,但见袁岫以手支颐,微微侧头凝望自己,正听得专注,烛光照出她雪白的脖颈。 沈越心神微荡,旋即暗暗提醒自己:“这回可不能掉以轻心。”便省去许多枝节,三言两语将故事讲完。 袁岫颔首道:“故事很好,只是你讲得太匆忙。你想问我什么?” 沈越心中终究最牵挂李舟吾的伤势,便问道:“你在岸边说李大侠伤势无碍,却是从何得知?” 袁岫道:“两天前,我在途中见过李舟吾,自然知晓。”她顿了顿,又道:“当时那个无名老者也在,他和李舟吾之间起了争吵,我急着找见你,却没多听。” 沈越闻言倏想到袁岫曾让徐捕头传话,说那老头儿要杀自己,要自己留心戒备;寻思一阵,心头不安,正要再发问,袁岫却抢先道:“该你回答我了。”随即让沈越说说自两人分别后的经历。 沈越道:“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陆续讲了自己如何目睹嵇云齐刺杀了魏濯,而后逃离了润州剑舻,又如何领悟了激发气针的法门,击杀了陶骥等事迹。 袁岫听到这些要紧事时神情宁静,似不以为意,却在沈越讲到去宣州的经历时眉毛一挑,截口道:“你去了青楼?” 沈越一怔,道:“是我没讲清楚,那暗河集会本是设在府衙,临时改到了青楼中。” “原来如此,那很好。”袁岫神色自若,“你接着说。”等沈越讲完,她沉思半晌,道:“换你问我。” 沈越想了想,语气肃重道:“嵇云齐何以在极短时日里修为大进,竟能刺死魏副掌门……袁姑娘,是不是你让他瞧过那断剑上的图纹?”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中) 袁岫听后却避开了沈越目光,轻轻拿起桌上的铁剪,将灯芯剪短。沈越等了一会儿,见她低下头仍不开口,显是默认之意,一时怒气上涌:“你竟——” 说着忽见袁岫肩头微颤,低低啜泣起来;沈越顿时慌乱,道:“袁姑娘,你……” 袁岫仍是不语,却将背负的行囊解下,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两截断剑交与沈越。沈越一愣,这才留意到袁岫还携了厚重的行囊,不由得暗道惭愧:自打袁岫一进屋,自己貌似不动声色,可心思却都被袁岫的言辞牢牢牵系,终究顾此失彼。 他端详一眼断剑,咦道:“这图纹怎不一样了?”早在秣城时他便已将剑上所刻纹路记得烂熟,此际立时察觉出异状。 “不错,”袁岫轻声道,“当时嵇云齐参详过断剑之后,说这图纹定是昔年陈老掌门漫不经意,随手所刻,故而穴道方位、经络走向均稍有偏差。我借口说自己也想试着研习,便请他将图纹修整改过。” 沈越道:“原来如此。”又端详一会儿断剑,不自禁循着改动后的纹路运功,只觉内息所过之处温暖舒泰,整个人轻快了许多;又听袁岫语声诚挚道:“你照着新的纹路修练几日,多半也能像嵇云齐那般修为大涨,你要杀裘铁鹤报仇的把握就更大了。” 沈越又惊又喜,抬头见袁岫正凝望过来,脸颊上泪痕未干,瞧着楚楚可怜,他心中一动,抬袖想帮袁岫拭去泪痕,手臂伸到一半,才觉唐突,干咳一声道:“啊、是了,袁姑娘,你怎么混入天笈军甲兵中去了?” “此事须从半月前说起。”袁岫道,“当时我随嵇云齐去了荆州……” ——荆州剑舻中,白沙激扬弥漫,嵇云齐身形游走,如一团电光在月下时隐时现,周铸吐气开声,摧动剑阵一般,不断将白沙挥扫开来;袁岫从旁瞧得惊魂动魄,这才知道今夜这剑舻地面铺满白沙,非只为防备嵇云齐的藏形术,却亦能化作周铸的万千利剑。 也不知是不是受嵇云齐功法所扰,嵇、周两人身法越快、拼斗越酣,袁岫便愈觉烦忧,心神总是忍不住飘远,担心起远方的沈越: “倘若李舟吾也护不住他,又该怎么办……” “那一式他不知自己会使,却也只能在不自知时才能使出,若真遇到凶险,应当也能激发此式自保……可若魏濯所言不实,到时沈越用不出此式……” “可即便如此,我又能如何?早知我便不将锦盒交给徐捕头,也不回禀嵇掌门,索性一路赶去松风镇上……” 这念头一生,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当初她料定了魏濯斗不过嵇云齐,果然魏濯也被嵇云齐所杀;今夜她也算准周铸终将落败,当即暗下决心:“袁岫啊袁岫,你可不能做这等蠢事,你要永远站在胜者那边……” 可是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却也压抑不住心中越来越盛的忧惧不安,蓦地一闪念:倘若沈越这小子太不争气,就这么死在千里之外,那自己就永远见不到他了,非但见不到,兴许便连他的尸骨也找不见。 眼看嵇云齐接连被沙粒刺中,周身溅出一道道细血,却也离周铸愈近,仿佛即将迸发出决胜的一击;袁岫一咬牙,拧腰向着院子外掠去—— 嵇云齐一惊转头:他立时明白了袁岫的意图,两人在月光下短促对视,他只感到喉咙里隐隐震动,既想好言哀求她留下陪他,又想喝令她过来径直将他刺死: 他的目光神情让袁岫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她想:“他要杀死我。” 院子角落里,徐厚注目袁岫,犹豫是否要拦截,又觑见嵇云齐似乎张皇失措,背后竟破绽大露,当机立断,跃近突袭。 袁岫步伐不停,掠至院外,忽听见背后传来孩童般的啼哭; 自从嵇云齐看过断剑后剑境大进,便没再犯过癔症,没曾想今夜又犯,袁岫听那哭声极为凄切,宛若将死,心里咯噔一下,往后许多时日里,那哭声都回荡在她梦里,让她屡屡惊醒。 逃离剑舻后,她在荆州城的夜色中狂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许多天的心机白费,今夜竟舍下嵇云齐逃了,可是与此同时,心底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响:“我要快些,再快些,我要找到一匹快马,尽快赶到黄山……” 然而事与愿违,她在途中撞见严画疏,被阻扰了两日,抵达黄山时李舟吾、沈越一行人已然离去;她探明情形,又知松风镇上的密道里藏有天笈军的甲胄兵器,便去窃来改扮,寻机混入天笈军中,又登上了追杀沈越的战船。 野店里,灯烛旁,沈越听说了袁岫因担忧自己安危,竟在紧要关头舍弃嵇云齐,千里赶赴黄山,不由得大为感动;只是心底隐约尚有一丝提防:“这些终归只是袁姑娘的一面之词,未必是实情。” 又听袁岫低声道:“沈越,你可还记得,在你初见嵇云齐的那处小集镇的客栈中,一间客房墙壁上,留有陈老掌门的题诗?” 沈越一怔:“自然记得,‘小舟若凫雁,大舟若鲸鲵。开帆散长风,舒卷与云齐’。” 袁岫道:“嗯,当时嵇云齐修习‘世外轻舟’许久未能突破,又曲解了诗意,认为鲸鲵二字乃是一阴一阳,要练成第一式须得阴阳调和,男女双修,便想和我……我当时很害怕,怕他对我、对我用强,只得将那断剑给他看,说能助他破境……”她讲到后面,语声愈轻,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泫然欲泣。 沈越顿时恍然,想到袁岫性子极要强,今夜却在自己面前哭泣,果然当时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叹道:“袁姑娘,此事我不怪你。只恨嵇云齐卑劣。” 袁岫静默片刻,又道:“你那口竹箱,我已埋藏在稳妥地方,只是赶路不便,才只取来断剑。” 沈越道:“多谢袁姑娘。”袁岫嫣然一笑,劝道:“你再多瞧瞧这断剑,试运内功,若有什么疑难之处,咱们一同参详。” 此言正合沈越心意,他当即依照断剑上的新纹路运转内息,毫无滞碍便已功行一周天,再练下去,渐觉体内如被一片暖流淹没,丹田、经络、穴道仿佛都融化其中,劲气似随时可从周身任意一处激发,欣喜暗忖:“此后我再打出气针,便能迅疾得多,敌人愈难避开了。” 不知过去多久,灯芯噼啪一响,沈越才收功舒出一口长气,心中振奋。他见袁岫默默坐在一旁,忙道:“失礼,我练得入神了。”袁岫微笑道:“那很好呀。对了,你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嗯……”沈越问道,“袁姑娘,你似乎总能找到我,是么?” 袁岫眨了眨眼,道:“不错,我早已在你身上种下南疆奇蛊‘连枝蛊’,不但能知你行踪,便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都能知晓。” “哪有此事,”沈越摇头笑道,“我知道是因那‘洪钟剑’心法,当初我取得鸣石剑派的秘笈,也是你着意安排的吧?” 袁岫见他猜到,也不再隐瞒,颔首道:“嗯,正是如此。” 沈越疑惑道:“可是我听李大侠说,他说服你来照拂保护我,只是半年多前的事,但两年前你便设计让我取得了洪钟剑的秘笈……” 袁岫目光灼灼道:“原来你忘了我说的话啦。” 沈越一愣,虽不知她指的哪句话,但被她一瞧,却莫名心虚,仿佛犯了大错似的,道:“我、我忘了什么话?” 袁岫道:“在秣城刘宅,咱们一同前去老君庙的路上……” “啊,”沈越接口道,“那时你说要收我做你的属下,从此保护我。”他说完见袁岫只是静静瞧着他,便知不对,寻思一阵,才明白过来:“你说保护我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袁岫道:“对,即便没有李舟吾的托请,我也要这样做。” 沈越闻言心想:“袁姑娘对我真好。”随即却又想及一事,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袁姑娘,我听徐大哥说,你曾拿阿虫威胁他,令他将我搜集漏鱼武功之事告知严画疏……这、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袁岫道:“没有误会。此事确是我所为。” “可是,”沈越愕道,“你为何要将我置于这般险境,让严画疏对我下手?” 袁岫道:“我既说了要保护你,自然要想办法做到——你若没有危险,我又怎么保护你? ” 沈越失笑道:“袁姑娘,你说笑了。” “谁与你说笑?”袁岫正色道,“保护你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与你想不想被我保护无关。” “这……”沈越见她说得理所当然,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眼瞧烛火映照下,袁岫容颜清丽如旧,可神情中似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心头倏地一凛,暗生一念:“难道袁姑娘遭过什么变故,竟有些、有些疯了?” 他寻思一阵,仍难相信,迟疑道:“袁姑娘,你是说即便我好端端的,全无危险,你也要刻意将我拖入危险之中,再保护我?” “沈越,你怎么了,”袁岫蹙眉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沈越暗暗心惊,袁岫见他不语,忽而轻轻一叹,站起身来,沈越也随之起身,只听她柔声道:“你知道么,你很小的时候,我便见过你,我瞧见你们师徒情谊深厚,很是羡慕,后来我没能救下你师父,很以为憾……我常觉得你和我很像,我保护你,便如同保护小时候的我自己。可是——” 袁岫说着忽朝沈越走出一步,两人顷刻间贴近,沈越霍地退了一步。袁岫打量他道:“你害怕了?” 沈越苦笑道:“袁姑娘,你……” 袁岫径自继续道:“可是方才听你说,你领悟了激发气针的法门,若是单打独斗,严画疏已非你对手,兴许我也已经及不上你……那可不行,你武功这么高,我还怎么保护你?” 她说完不待沈越接话,右手指捏剑诀,遽点向沈越胸口“膻中穴”;沈越悚然急退,袁岫的手指点在空处,可指上“挥月斩水”的剑劲却已引动沈越内息—— 一霎里沈越只觉遍体暖热,内息竟自行循着那断剑上的新纹路流转起来,却是愈流愈快,难以抑止,刹那间那股暖意转为灼烧一般,宛如在体内轰然炸开一团火焰,随即火熄烟散,经络中变得空空如也。 袁岫收指伫立,含笑道:“好了,我废掉了你的功力,便又能好好保护你了。” 沈越闻言如坠冰窟:“你、你——”试着打出一掌,却没有一丝气针迸发,似乎全身功力已荡然无存。 他强定心神,兀自觉得这猝来的变故如做梦一般,默然思索,越想心里越透亮:“陈樗何等人物,即便随手刻画,也绝不会刻偏差了,这新的纹路必是被嵇云齐动了手脚;此前袁姑娘假意哭泣,引得我心软,对这断剑上的古怪便失了戒备……” “‘世外轻舟’一式,世上只能有一人练成,”沈越冷声道,“你毁我功力,是怕我抢在前头,你是为了要让嵇云齐先练成么?” 袁岫摇头道:“我是为了要保护你。” 沈越不再说话,心中懊悔不已,与袁岫重逢后,不知不觉便又信任了她,暗暗自责:“沈越呀沈越,你早盼着再见到她了,不是么?你盼着与她互叙别情,重归于好,既存了此心,无论如何你都会上她的当。” “沈越,”袁岫忽道,“你恨我么?” 沈越恍若未闻,回想方才袁岫那番话,多半有不尽不实之处,他这身浑厚内力本就似凭空而来,今日又凭空消散,料想其中另有玄机。又想到如今失了功力,可谓是落入袁岫掌控,难以走脱;即便能走脱,反倒不如留在她身边安全。 想到这里,他振作精神,淡淡道:“袁姑娘,白日里若非你及时相救,只怕我已被严画疏害死,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恨你。” 袁岫见他这么快便镇定下来,神色微讶:“你经过这些时日历练,心性确是长进了不少。” 沈越冷哼一声,闭目尝试调运内息,许久无果,只觉胸口烦闷淤堵。袁岫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是有趣,抿嘴一笑:“你先前讲‘百刃巷’男弟子与‘神农屿’女弟子的故事,我知道你的用意:这两个弟子彼此不能坦诚相待,起了不少误会冲突,你是想我听完之后,能如实回答你的疑问,是么?” 沈越道:“是又如何?” 袁岫语气认真道:“有的事并非我存心瞒你,只是一旦你自己知道了,反而对你不利。——这并非我乱说,而是魏副掌门生前的叮嘱。” 沈越将信将疑,道:“你将我功力恢复,我便信你。” “那可不成,”袁岫莞尔道,“你就由着我保护,又有什么不好?”她顿了顿,又道:“何况即便我想恢复你功力,也没那本事。稍后天亮,有一个你的旧相识便会来到这小店,兴许他能帮你。” “是谁?”沈越皱眉道。 袁岫道:“刘独羊。” 沈越一惊,索性便随袁岫到堂中,落座等待。 天亮后,果然有人踏进店里,赫然却是严画疏。沈越瞥见袁岫眉头微蹙,似也没想到严画疏还敢现身。 严画疏断腕处裹了黑布,乍见沈袁,大骇之下,立即倒翻跟头,掠出了店门;店外静谧了一会儿,严画疏却又回到门边张望,神色游移不定。 沈越招手笑道:“姓严的,你还不快过来?我已武功全失,你要杀我,眼下正是良机。”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下1) 严画疏闻言一怔,似笑非笑,打量着沈越:“此话当真?”却反而向门外退出一步。 “千真万确,”沈越点头,“袁姑娘也患了重病,现下我俩加起来,也敌不过你啦。” “袁岫得什么病?”严画疏又是一怔。 沈越淡淡道:“那是不得了的头昏病,使人做事糊涂疯癫,一错再错。” 袁岫知他气自己毁他功力,闻言只微微一笑。 严画疏察言观色,不明就里,但也瞧出沈袁之间似有嫌隙,轻叹道:“沈师弟,你迟早会明白,只有我对你是一片挚诚,真心真意地想杀死你,不像那袁岫花言巧语,总是虚情假意地骗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他环顾一眼店里,又笑道:“我瞧这小店里也无甚好吃食,待我寻些野味回来……”说到后面,人已在极远处。 沈越暗骂一声,道:“袁姑娘,你就任他逃走了?” 袁岫道:“此人狡猾,一直不靠近,轻功又好过我,不易追上。” 随后,两人对坐无言,袁岫点了两碗粥,几碟咸菜,沈越却也无心吃喝,在心里又细细回想袁岫的言行;忽然闪过一念,只觉浑身冰凉,脱口道:“你先前说你赶到松风镇时,李大侠等人已然离去,你便从镇上取了盔甲改扮,此后一直混在天笈军中……” 袁岫蹙眉瞧着他。 沈越愈说愈快:“那你又如何能在两日前遇见李大侠,听见他与那老前辈争吵?你、你根本没遇到李大侠,是也不是?” 袁岫仍不说话。沈越颤声道:“你说李大侠伤势无碍,却是骗我。也许……也许严画疏……” 袁岫接口道:“也许严画疏说的才是真的,李舟吾已然伤重而死。” 沈越霍地站起。只听袁岫冷声又道:“你若宁愿信严画疏,也不信我,那自也随你。” 沈越忧疑不定,寻思良久,缓缓坐下。又等了半炷香,但见刘独羊竟与万天垒相互搀扶着走进门来,两人都是面容憔悴、风尘仆仆。 沈越如今已非秣城剑舻弟子,却仍不自禁叫了一声“舻主”,他牵挂李舟吾安危,当先便问两人是否有李大侠的消息。 刘独羊摇摇头,却道:“不必多想,李舟吾若那么容易死,也就不是李舟吾了。” 沈越听后心下稍定,请两人落座相谈。 刘独羊叹了口气,自言那日在小镇客栈中被嵇云齐重伤,虽侥幸保全性命,一身武功却都废了,经此变故,他多年来苦修“世外轻舟”无果的执念也随之荡然无存,心绪反倒豁达了许多;数日前随佘象来到歙州,却也不参与纷争,只在城中饮酒闲逛,后又接到袁岫传书,来寻沈越,昨夜却在途中遇见万天垒。 他自知并非鼎鼎大名的人物,便对万天垒自报了姓名,果然万天垒也不认得他。他又自称是沈越的老家亲戚,万天垒却说也有事要见沈越,便与他结伴。 两人一个是旧门派漏鱼,一个出身于鲸舟剑派,却都有伤在身、体力虚弱,寒冬野地里同行同歇,便如一对各地常见的逃荒的灾民,相互扶持照料,交谈融洽,到得今晨,已像朋友一般。 “若非嵇掌门费心为我疏通经络,”刘独羊呵呵一笑,“恐怕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小子。” 沈越皱眉道:“本就是他伤你,你还念他的好?”刘独羊也不辩解。万天垒此刻才知刘独羊的身份,怒目瞪着他:“好贼子,原来你也是鲸舟剑客。”碍于沈越在旁,却也未再多骂几句。 “万兄,咱们不是昨天傍晚才分别么,”沈越奇道,“你可是另有要事找我?” 万天垒犹豫一会儿,先对着沈越郑重拱手,才缓叙情由:原来此前他在润州受伤颇重,自知活不过一两年去,加之师弟木天垣已为陶骥所杀,不禁担忧起“万木宗”的绝学失传。 他曾多次参与暗河集会,已将万木宗的“万木掌”、“落叶步”传授了出去,但独留一路名为“万叶纷飞”的内家掌法未舍得教,此掌法本是只有门派宗主才能修习的。如今他不知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万木宗弟子存活,前些天赶去黄山,本也是盼着能遇见同门,将宗主之位与这掌法传承下去,却未能得偿所愿,满心失落。 后来他在船上躲避天笈军的箭雨,又在江岸边中了严画疏的雷刺,虽被沈越解救,但经过这一番奔波折腾,内伤加剧,所剩时日更短。他性子内敛,在沈越走后,也不给孙佑、周樘多说,径自独行离去,走得累了,便坐在路边等死。 未料遇见刘独羊,他便又想将这掌法托付给沈越:此前他本也有过此念,却未说出口,一来不愿给沈越平添麻烦,二来见沈越武功神妙,却也未必将万木宗的绝学放在眼里。 “沈少侠,我知你已是世间少有的高手,恐怕、恐怕也无暇再练我万木宗的这路掌法,”万天垒说着,从衣襟内掏出几页纸来,“只盼日后你能遇见我派其他弟子,将这掌法的修习法门转交给他。” 沈越听得心酸,接过那几页纸,又听万天垒道:“这几页诀窍是我仓促写就,请沈少侠看看,我是否写清楚了。” 沈越看完,道:“我瞧得懂。”又仔细端详万天垒,见其肌肤深处隐约显出一股灰败,显是内伤已深,不由得心中难受。 袁岫瞧在眼里,道声“得罪”,伸手搭住万天垒脉门,查探过后,对着沈越轻轻摇头:“他脏腑已多处破裂。” 沈越默然不语。过得片刻,刘独羊干咳一声,招呼众人喝粥,见众人不理,他便自己闷头喝完一碗粥,才道:“沈越,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沈越道:“舻主请讲。” 刘独羊慢吞吞道:“数日前佘象身负重伤,将众剑客都交由戴珩统率,自己则正在池州九华山歇养……”沈越心头微动:池州九华山,那是昔年橐籥刀谷的所在地。只听刘独羊道: “如今只有你能救他……我想请你随我去见佘象,为他治伤。” 沈越愕然冷笑:“我为何要救他?”顿了顿,又道,“嵇云齐恁大本事,难道救不得他?” 刘独羊道:“世上独你一人能治好他。其中缘由,我可慢慢说与你。据我所知,你的仇人是裘铁鹤,佘象与你并无仇怨。” 沈越眼前闪过润州剑舻中,佘象与嵇云齐刺杀魏濯的情景,仍道:“我不想救他。” 刘独羊叹了口气,沉默半晌,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来,看看万天垒道:“这位万老弟的伤势,也并非全然无救——沈越,你小子总认得这药丸吧?” 沈越一眼瞧去,顿时惊道:“这是‘归舟还剑丸’?” “不错,这是许多年前,师尊赐予我的。”刘独羊颔首道,“你也曾见,那‘窃命侯’常无改的伤势,恐怕比万老弟还要重得多,却也救活过来了。” 沈越闻言暗忖:“怪不得他要找上万兄同行。”转头看向万天垒,道:“万兄,这枚丹药的效用确是极为灵验的。” 又听刘独羊道:“可惜这丹药对佘象却没用,只能靠你相救。沈越,你若肯随我去见佘象,我便将药丸赠与万老弟如何?” 沈越道:“既然如此——” 一旁的万天垒却恍似没听见刘独羊、沈越所言。他忽对沈越道:“沈少侠,沈兄弟……多谢。”说完头颅垂落,身躯如枯木般,僵倒死去。 沈越大惊,上前抱起万天垒身躯,只听身旁袁岫轻声道:“他是自绝心脉。” 沈越茫然哀恸,他与万天垒相识以来,说话不多,万天垒对他却很信任;想起当时在暗河集会上,此人虽然江湖落魄,却举止斯文,吃喝谈笑之际仍有一股大宗门弟子的傲气。又看看手上捏着的那几页纸,万天垒虽称是“仓促写就”,但一笔一划都极为端正工整。 一瞬间沈越胸中涌起一股悲愤,愈加坚定了复仇之念:似乎觉得,从今不再只是要为师父张近报仇了,可万天垒是被陶骥所伤,陶骥早已被自己杀死,那究竟又还为了谁报仇呢?他有些想不清楚,但却又笃定,从今日起,不一样了。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下2) 刘独羊愣住片刻,捶胸顿足,连声叹气:“这、这可真是……万老弟心思怎如此不开通……” 沈越道:“万兄并非是不开通。”抱起万天垒尸身,来到客店外,寻了一处僻静地面,要将其安葬。他失了功力,掘土很慢,袁岫见状便也俯身帮他。刘独羊在旁哀叹不已。 “如今佘象重伤,是左迟、戴珩统帅众剑客、天笈军兵士,和周铸所率凉州分堂剑客激战,庐州、安州、宣州、苏州等剑舻都已是血流成河……”刘独羊絮絮叨叨,“可是永州分堂的剑客多半只听佘象号令,怕是不易指挥。” 袁岫忽道:“刘师叔可知嵇云齐现在何处吗?” 刘独羊瞥她一眼,道:“你对嵇掌门直呼其名,看来是当真叛离他了……据几个徐厚属下弟子说,当日在荆州剑舻,嵇掌门因你离去而分神,本来或许能胜,却反被周铸击败,便遁走隐匿起来,眼下应是正在哪儿疗伤吧。” 沈越对两人所言佯做不闻,葬好万天垒后拜了三拜;又想起自己冬月初二那天晕厥在松风镇上,醒来时已错过师父张近的祭日,便又对着郓州方向磕了几个头。 “沈越,我知你不喜嵇掌门,”刘独羊低声又道,“其实你若救活了佘象,反能让他制衡嵇掌门……” 沈越心念微动,仍是摇头。在野外待得久了,他只觉寒风刺骨,也不知是否是没了功力的缘故。 刘独羊还待再劝,沈越道:“舻主,你不必——”忽然一怔,感到远处似有几人正飞快奔来;少顷,又见袁岫蹙眉道:“有人来了。” 沈越心想:“我若当真功力全失,又怎能觉察到远处动静……” 正自思索,已听见胡子亮喊叫:“沈越!沈越!”却是和卓红、周樘赶到。 沈越见这三人都是衣衫破损,身上道道血痕,惊问缘由,周樘瞧见万天垒的新坟,却反问起沈越。沈越说了万天垒的事,周樘神情动容,在坟前郑重拜过。 “周兄,你的伤势如何?”沈越问道。 “我没事,”周樘叹道,“都是些皮外伤。可血螯门的孙兄他们……” 沈越一惊:“孙兄如何?” 周樘正要回答,胡子亮大声道:“我跑得饿了!”沈越便道:“咱们回店里去,边吃边说。” 几人便往回走,沈越愈觉身上发寒,仿佛胡子亮三人带来了一股雪意,天空飘下细雪。刘独羊叹道:“江南从来是极少下雪的……” 众人在店里落座,胡子亮自顾自吃喝;周樘道:“昨日在江边,万兄走后,我邀孙兄等人同行,孙兄却不答应,我觉着奇怪,离去不远又返回那乱石堆,却见孙兄带领手下兄弟,正在观望柳奕与那些士兵打斗……” 周樘大惊,问孙佑为何滞留险地,孙佑却说,当日在润州暗河集会上,是柳奕强迫陶骥去杀一众漏鱼,他要为死去兄弟报仇,自不能放过柳奕,此际柳奕身陷围困,却正是良机。 沈越闻言心想:“那陶骥虽狠辣歹毒,但当时与众人相斗,起因确是柳奕所迫。”又听周樘继续讲述: 原来当时柳奕盘膝静候,江上果然又追来三艘战舰,却是天笈军副统领殷林亲率,甲兵有两三百人之多;饶是柳奕轻功再快,也难以尽数拦截,陆续有一百多甲兵越过柳奕,随殷林继续追杀沈越。 眼瞧柳奕陷入围困,周樘劝阻孙佑,说柳奕是为沈越阻挡追兵,倘若这时落井下石,未免对沈越不利。孙佑听后骂道:“难道让我好兄弟枉死?”见柳奕似气力匮乏,支撑不久,又笑道,“兴许也不用咱们出手,这恶娘们是难逃一死。” 可是随着柳奕身法愈慢,孙佑脸色却愈发凝重起来,忽然发一声吼,竟领着血螯门众汉子冲入甲兵之间,帮助柳奕抵挡敌人;周樘一愕,随即跟上,心中明白过来:那一百多个去追杀沈越的甲兵,凭他和孙佑是阻拦不住,决计也敌不过的,只有等柳奕歇缓过来,才能将这众多敌兵追截杀死。 血螯门众人武功并不算高,短时间“血螯指”、“化血掌”以及毒镖毒粉齐出,豁出命去,却也将众甲兵迫住了一阵子。等到胡子亮、卓红赶来,柳奕调息匀当,终于将敌人杀败;而后柳奕也不与徒弟说话,也不看孙佑、周樘等人一眼,径自朝着殷林等甲兵远去的方向追去。 这一战血螯门弟子死了三个,余下的也个个重伤,孙佑的一条腿被剑矛削断,险些丧命。周樘讲到这里,顿了顿道:“沈少侠。孙兄说他断了腿,不能赶来助你,让我转达一句话……”沈越神情一肃,只听周樘道:“孙兄说,他日相逢,‘血手六豪侠’自当再与你痛饮。” 沈越听完,脸上淌下热泪,久久说不出话。回想润州暗河集会上,初见“血手二十豪侠”,诸人都觉这“豪侠”二字颇有戏谑之意,后与陶骥一战死了五个,在黄山松风镇上又死了两个,昨日江边被严画疏的雷刺害死四个,又被天笈军杀死三个……这才短短数月,却已仅剩六人,那些死去的血螯门汉子,沈越大都不知姓名,恍惚间觉得不应该,江湖中有多少这样的人?无声无息就没了,融入流水、泥土,仿佛从未拥有过形体。 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就这般空等。如今失了功力,一时恢复无法,但以前我未学武时,身上也是毫无内力,我便当自己没学过武功,从头练起。”又想:“等下次再见到孙兄,定要问清楚那些兄弟的姓名,牢记在心。” 他运转起“寻舟诀”入门的呼吸吐纳之法,良久丹田里却没聚起一丝内力;忽一动念,改为尝试别派内功,当先试练任秋留给他的秋芦刀谱中的心法,顿时一惊:只觉周身经络若有若无,宛如一道道云气一般,初学武功时需苦练数月乃至数年才能打通的诸多穴道之间,竟是毫无滞碍,不多时就将整册心法练得圆满,丹田里充实了许多。 几人见他忽然凝神不语,似有所悟,也都不再出声。胡子亮吃得饱足,大剌剌道:“沈越,我跑了半天,方圆几十里都跑遍了,才找见你。” 沈越道:“辛苦胡师兄。”运劲手上,屈指朝地上一弹,却觉内劲摧发不出来,似乎身躯如牢笼一般,将新练出的内力都锁在了体内。他又试了几下,仍是不行,只得暂歇,对胡子亮道:“依周兄所言,尊师应也到了左近。” 胡子亮道:“不错,你不用害怕,那老头儿再要杀你,我师父也会保护你的。” 沈越一凛:“你说那老前辈要杀我?” “对啊,”胡子亮道,“他这几天一直在追杀你,你不知道吗?” 沈越沉思片刻,看向卓红:“请教卓兄,几天前,我在松风镇上晕倒之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 卓红当即一五一十道:“当时段妄前辈让这位周兄,还有其他几位兄台,带着你先行离去,而后那位老前辈突然——” 袁岫忽道:“不能说。若说与他,怕就……”沈越怒道:“袁姑娘,你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刘独羊叹道:“眼下天笈军要杀他,老皇帝要杀他,嵇云齐也要杀他,他自己怕也早已想到了。” 袁岫不再说什么,任凭卓红讲述:原来当日那老者本在山谷中为众甲兵讲解武功,在沈越离去后不久,却突然冲到镇上,声称有人在这镇街上施展过“世外轻舟”。众人莫名其妙,眼见老者耗费许多功力将李舟吾救醒,仔细查探,却说“他竟也不是”。 老者又不管不顾的,将众人逐一排查,却只是摇头,发觉人群里少了沈越,恍似醍醐灌顶,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叫着要去杀死沈越这小子,从此“一了百了”,便径自掠走。 众人大惊,均知他要杀人,世上几乎无人能阻,未及反应,李舟吾已不顾伤势,迅疾追去;两人身影纠合,交手如电,顷刻间便远去不见。 而后卓红、姜平随冷竹离开黄山,来到歙州城里,嵇云齐突然现身,冷竹大喜,将“世外轻舟”秘笈奉上。 嵇云齐翻看了一遍秘笈,却叹道:“这里面所写,与我瞧过断剑图纹后所悟,却是相差无几。” 冷竹听说这秘笈对他无甚用处,很是失落,又听他喃喃自语:“只怕仍是要杀了沈越,我才能真正练成第一式。”冷竹吓了一跳,急忙为沈越说情,嵇云齐只吩咐他们三人去照护重伤的佘象,便独自离去。 到得歙州剑舻,卓红犹豫不定,计算一番,对冷竹说:“我想去找沈越。我算着还欠他一次。”冷竹道:“这与如何计算无关,我知你心里想帮他。你去吧。” 卓红离了剑舻,翌日途中,遇到胡子亮来邀他去杀严画疏。两人谈及嵇云齐、沈越之事,却惊出了正在暗中跟随胡子亮的柳奕,她本知沈越是魏濯传人,此刻更认定沈越身负“世外轻舟”,当即责令胡子亮回鲁州待罪,自己却展开轻功,去寻沈越。 胡子亮大觉委屈,自不肯听话,与卓红争论一番,决定先去找到沈越,再一同去杀严画疏。三天后,他们在荒野间撞见李舟吾与那老者,两人衣衫破损,不知已斗了几场。 卓红大惊,对胡子亮说:“我欠下李大侠一万七千多次,须得帮他。”两人便上前与老者相斗;那老者依稀记得胡子亮曾背负过自己,又认得卓红手里的红剑是自己所赠,无意杀死两人,李舟吾趁机闭目歇养一阵,精神大涨,老者当即弃下三人,继续向东疾行,李舟吾仗剑追截,又请卓、胡二人速去知会沈越。 沈越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若非李大侠,我早已被那老头儿追上杀死。李大侠有伤在身,若有不测,我如何对得住他?” 卓红道:“沈兄,李大侠让你小心躲避老前辈,躲得越远越好。” 沈越苦笑:“我如今失了功力,受制于袁姑娘,又能躲到哪去。” 卓红愣住,胡子亮却瞪眼道:“我早说袁岫不是好人,否则岂能那般好看?” 袁岫蹙眉凝思,也不理他。沈越心下恍然:“那老头儿既是冲我而来,那与追杀我的天笈军也算同路,多半袁姑娘路上当真遇见过李大侠,只是怕我担忧,却将他和那老头儿的争斗说成‘争吵’……” “依魏副掌门所言,”袁岫与沈越对视一眼,“你一旦知晓自己练成了第一式,就再也施展不出了。” 沈越一怔,摇头道:“那也未必。陈老掌门创出此式,当然自知,也能施展。” 刘独羊连连摇头,叹道:“你小子,怎能将自己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沈越心中不服,又暗自试练“万木宗”、“龙王坞”的内功心法,都是极快便练至圆熟,只是仍击发不出;烦闷中瞧着刘独羊,想到在秣城的过往,继而想到祁开,突然“啊”的一声,想通了一件困惑许久的事。 当时他在郊野间初见那无名老者时,便觉其眉目眼熟,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此刻明白过来,却是因为祁开:祁开脸庞宽大,不及老者好看,但五官却与老者颇相似。 “祁开当真是宁相走失的儿子么,”沈越冷不丁道,“怕不是皇族?” 刘独羊与袁岫对视一眼,均不接话。沈越知他俩不愿相告,又担忧李舟吾伤势,无心纠缠此事,转口问道:“即便我真练成了第一式,为何那日我晕倒之后,李大侠也会紧接着晕倒?” 袁岫沉吟道:“也许在卓红与骆明歌斗剑时,嵇云齐借由卓红之剑,当真击伤了李舟吾,你却在不自知时将第一式的功力激发出来,为李大侠化解了这一击,压住了他的伤势。等你晕倒,他的伤势才发作开来……” 沈越闻言点头,又想到段妄拍向李舟吾的那一掌,也不知是否亦被自己消解。 袁岫又道:“可有时你晕倒之后,似也能催发出第一式,譬如——”她想说七年前在游梦观遗迹,沈越无意中救自己脱险的事,稍稍犹豫,却改口道: “譬如在那小客栈里,魏濯与嵇云齐拼斗之际,你晕了过去,却似反而助长了魏副掌门的功力,使他能击退嵇云齐,带你逃离……” 沈越心头讶异,忽听周樘道:“正有此事——那次在润州府衙,我们本来武功远不如陶骥,也是在沈少侠晕厥之后,我等却似莫名气力大涨……此前我还只当是危难关头打急了眼呢。” “这‘世外轻舟’竟这么神妙么,”沈越苦笑,“可我也不知是怎么练成的……” “许多年前我曾听师尊说……” 刘独羊迟疑良久,才道出陈樗所言:“这一式并非‘练成’。而是栖息在其主人心中,成为‘心舟’,渐渐与主人融为一体。” 沈越细思此言,耳边倏然闪过嵇云齐的话语:“它是活的……” “原来如此,不是我练成了第一式,”沈越喃喃道—— “我就是第一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 第十七章 :无声无形(下3) 店门外寒风骤啸,愈显得屋里炉火微弱。几人各怀心事,默坐出神。 刘独羊招呼店家给炉膛添柴,问道:“照说你小子从未见过陈老掌门,也不知这第一式好端端,怎会传到你身上去,又是何时传的……” 沈越刚摇了摇头,心中怦然一动,却有了答案:师父张近曾见过陈樗,多半这式“世外轻舟”是先传给了师父,而后又从师父身上传给自己。师父一生不练武,不与人争斗,故而此式一直未曾显现。 “袁姑娘,”他看向袁岫,轻叹道,“原来你是早知我身负此式,才如此看重我,要收我做属下,屡屡相助……” 袁岫冷笑道:“当然如此,难不成还是因为我担心你,喜欢你么?” 沈越道:“你当然不喜欢我,你只是希望我这样想,好利用我。” 袁岫气得深吸一口气,道:“沈越,你真聪明,你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那、那个,”刘独羊环顾两人,干咳道,“依照嵇掌门所言,如果沈越死了,他便能修成‘世外轻舟’;但若依照那位老前辈所说,倘若沈越死了,那第一式还不及另择主人,便会就此消亡,甚至整个鲸舟剑派也会因此土崩瓦解……” 沈越皱眉道:“我死了能拉偌大剑派陪葬么,倒也划算。” “若真如此,”刘独羊目光灼灼,“你小子会自杀么?”——此言一出,几人都紧盯着沈越。 沈越摇头道:“我还有仇未报。”他想到除去嵇云齐与那老者不论,段妄将自己行踪泄露给天笈军,自也是想杀自己,至于骆明歌、无乐道人、萧惊雁,与自己交情不深,多半也不会容情,旧门派武功最高的这五人里,也只有李舟吾会对自己竭力相救。 他哈哈一笑,又道:“谁要杀我,只管来杀。要我自杀,那可休想。” ——话音方落,门外陡然传来严画疏的笑语:“沈师弟,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严画疏手持一个黑布包裹踏进门来,将那包裹丢给躲在柜台后的店家,叹道:“左右走了一遭,也没寻到好吃食,只得自己抛砖引玉了。” 沈越、袁岫等人见他竟敢去而复返,都霍地站起,胡子亮双目通红,浑身蓄势,便待扑击过去。 那店家哆嗦着打开布包,赫然见到一只断掌,当时便骇得晕倒。 “姓严的,”沈越冷笑,“你也学嵇云齐分肉么?”就在说出“嵇云齐”三个字的一刹,他遽觉浑身一冷,仿佛叫破了隐藏在周围的一个秘密。 他想出言警醒众人,却已迟了,周樘将断掌踢飞,疾射向严画疏,严画疏向左掠步一闪,与此同时,另一道人影从他鼓漾的黑缎风帽里分化出来,向右闪身而出—— 嵇云齐一袭黑衣,面目悲慨,环顾众人,手指屈伸几下,气线瞬息遍布店内各处:以他所创“千里剑丝”的逸式,墙壁、地面、桌凳、碗筷等等,均可与他内息接通,再从这诸般死物上刺出剑气,万难防备——眨眼之间,胡子亮、卓红、周樘,乃至刘独羊、袁岫身躯一震,均已中剑难动。 袁岫神色惊惶,只觉一团乱麻般的气线打入丹田里,将内息纠缠锁缚,饶是她看过橐籥刀经,数度运转“流风过穴”之法,却也无用。 沈越凛然注目嵇云齐,见其右肩塌陷,应是被周铸所伤,此人本就是长手长脚,此番更显得右臂畸长,宛若从肩上嵌了一柄长剑。 “我说了要抛砖引玉,沈师弟不愿吃我的手掌,那也随你,”严画疏笑嘻嘻道,“但我可要将你生吞,吃尽你的血肉,兴许这第一式就转到我身上了……”虽如此说,嵇云齐未下令,他也只是站在原地。 沈越身躯僵立,目不斜视;先前他也中了嵇云齐的“剑丝”,但觉那一团气线撞入丹田,只微微一热,便消融殆尽,就如自己被袁岫“废掉”的功力一般,他便假作受制,等待偷袭的良机。 仅过片刻,嵇云齐耳根微动,已看向沈越,讶道:“你果然不一样。” 沈越冷笑一声,吐出一口浊气,既知瞒不过嵇云齐,索性继续暗自修练各派内功。 “嵇掌门,”袁岫倏然道,“我已遵照你在去荆州之前的吩咐,给他看过断剑,化去了他的功力……你、你实在不必杀他。” 嵇云齐淡淡道:“不杀此人,我便修不成第一式。” “不,不,”袁岫颤声道,“依照那位老前辈推断,倘若贸然杀了沈越,反而会让第一式彻底消散,再也没人能练成……” “第一式是剑道之源。”嵇云齐闻言摇头,“天地之性,上古有之,那是不会消散的。” “可是——”袁岫还待再劝,嵇云齐端详着她,眼神柔和下来,忽道:“你牵挂沈越,离我而去,那也罢了。此刻李舟吾与那老者正在三里之外斗剑,你去将李舟吾杀了,我便既往不咎。” “遵命……多谢掌门宽宏。”袁岫说完身躯微晃,便觉已行动自如,当即朝店门外走去。 沈越闻言大惊,心知那老者修为出神入化,李舟吾有伤在身,能将他阻住多日已是极难,一旦袁岫前去,只怕李舟吾就再难支撑。 他望向袁岫,脱口道:“袁姑娘……”神情中满是哀求之意,却见袁岫凄然摇头,快步离去。 “嵇云齐!”沈越怒道,“是李大侠将你从庐山救下山来,你竟要害他?” “当时我便对他说,‘以后我定要杀你的’,”嵇云齐一叹,“但他听后只是一笑,仍是救我下山。” 沈越不再说话,暗地里运功更疾。嵇云齐走到卓红面前,道:“阿红,你也不想我练成‘世外轻舟’么?” 卓红心里自有一番计算,却也面无愧色,道:“我这趟只是来帮沈越,别的不管。” 嵇云齐一怔,摇头苦笑,转身打量沈越,沈越心跳剧烈,冷冷与嵇云齐对视。嵇云齐似也拿不定主意,许久并未出手。 “原来他也顾忌那老头儿所言……”沈越转念中,一道苍老嗓音当头飘落,却是三里之外的老者传音: “小娃儿,你别着急,我就快来杀你啦。” 沈越暗骂一声,只凝神修练内功,很快将他这几年搜集的所有旧门派心法都练成,仅余橐籥刀经。他知这门心法极为艰深,兴许练起来要慢得多,试练之下,却很快突破第一重、第二重,第三重……一直练至第八重“八埏”之境,才觉行功迟缓了些。 嵇云齐又斟酌良久,却退后了一步,面对门口;不多时,道童靳羽进门,他只郑重拜见嵇云齐,对店里其余人宛若不见,禀道:“我家主人已至店外,只是与柳奕、燕空梁有些纠缠,便让我先来见礼。” 沈越心里一沉,没想到裘铁鹤也到了。又见靳羽眉头一皱,忿忿道:“这燕空梁最是恩将仇报,我家主人费了好大力气将他放出,他却和柳奕合伙要护沈越,与我家主人为敌。” 嵇云齐道:“是么,我瞧瞧去。”领着靳羽出门。 沈越稍一寻思,明白过来:燕空梁是在黄山被段妄和天笈军兵士所擒,此后定也是交由天笈军看押,后来天笈军与嵇云齐、佘象结盟,燕空梁必也反对,绝不会投靠嵇云齐。故而左迟自也不会放了他,多半是要将他扣作要挟周铸柳奕的人质。 ——而当时在鬼迹崖前,裘铁鹤被自己和卓红、骆明歌围攻之际,郁轻尘赶到解围,算是救了裘铁鹤一次,裘铁鹤崖岸自高,素以天下第一高手自居,极不愿欠人恩惠,多半是孤身找到了燕空梁被囚之地,将他解救出来。燕空梁向来以门派大事为重,得知自己身负“世外轻舟”后,自要护住自己性命。 一旁的严画疏见沈越许久不语,轻笑道:“沈师弟,既然嵇掌门一时不发落你,不如你陪我聊聊天可好?” 沈越不理不睬,倾听门外动静,只觉寒风中不时传出几下空闷的“砰砰”声,料想是柳奕、燕空梁正与裘铁鹤交战。 少顷,忽有一道身影撞破店门,跌进屋里,将一张木桌撞成碎木,赫然是燕空梁重伤呕血。 燕空梁瞥见沈越,喝道:“还不快走!” 沈越一愣,暗自苦笑:“我如今用不得轻功,门外便是强敌,又能跑到哪去?”但仍走近卓红,将他那柄红剑取在手里。严画疏掠来拦截,却被燕空梁弹发气线阻住。 沈越大步冲出门外,乱纷纷碎雪扑面,寒意入体,一霎将橐籥刀经第八重的关隘冲破; 沈越惊喜中开始修习第九重“九垓”,内息却似被冻得凝停,他试着打出一掌,仍无法将积累的内劲摧发出来;越过漫天飞雪,望见十余丈外,裘铁鹤背对自己,与柳奕激斗正疾,雪花不及落身,便被两人身上的气劲冲消。 柳奕几次想绕过裘铁鹤掠近客店,均被裘铁鹤迫回,两人身法愈快,都着暗色衣衫,遥望去,宛若雪中的两团灰雾。 裘铁鹤觑见柳奕作势待冲,猝一退步,一弹指,风里轰然一声,柳奕一步将出,忽觉迎面凭空生出一堵厚重的风盾,急敛步法,心中惊异:“此人施展‘指尖栖龙’,竟能弹出一面气墙来……” 这一式“剑气楼台”是裘铁鹤将“天地置酒”、“指尖栖龙”、“大泽疾雷”相融而创的逸式,尚有第二般变化,裘铁鹤嘴角挂着淡笑,再一弹指,坚若铁石的气盾流散成无数细锐雷刺,笼罩柳奕周身—— 刹那间,柳奕如烟霭般旋绕几匝,万千雷刺在她身法转圜中失却力道,随着细密的雪花坠落;裘铁鹤知她的绝技“轻烟絮”几可谓立于不败之地的守御之法,只要敌人攻势中稍稍带起一丝微风,也能借其风势闪躲化劲,见状暗赞一声,也不急于进击。 柳奕见前方、左方都被裘铁鹤的架势封死,当机立断,便朝右边嵇云齐驻足之处掠去;嵇云齐见她奔来,却也是一弹指,在身前丈外打出一堵气盾。柳奕对这式“剑气楼台”已有防备,奔行中向横里飘出,绕过气盾,继续前冲—— 在她奔到嵇云齐与那“气盾”之间时,嵇云齐左掌斜削,右手食指点刺,激发出两记气剑,与此同时,柳奕身后的“气盾”动了,恍若也有两条长臂、两条腿一般,亦向前追出,刺出两剑—— 远处沈越打了个寒颤,隐约察觉到,风雪中似多了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嵇云齐陡然使出这人、影合击之术,等同于修为陡然翻倍;加之影子无痕,愈是难防。一瞬间数十道剑气掠过柳奕的前后左右,纵横交织。雪中飘出一缕钟鸣。柳奕将“轻烟絮”摧运到极致,从嵇云齐一人的“围攻”里脱出,闪至店门口,拎起沈越,向东疾行。 奔出十二三丈时,柳奕两肋、后背上各生出两道剑痕,鲜血洇出,柳奕跌飞出去晕厥,沈越随之重重跌坐在地。 裘铁鹤目睹了嵇云齐的这一击,脸色微变,眼神古怪。嵇云齐回望过来,问道:“请教裘师兄,沈越该不该杀?” 裘铁鹤静默在雪中,似觉这一问颇难抉择:倘若沈越死后,嵇云齐当真修成“世外轻舟”,那自己恐怕再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可若那老者推测为真,总归自己并未修练第一式,杀死沈越却能让自己省却嵇云齐这一强敌。 ——“方才掌门施展的剑式,可有名目?” ——“可曰‘剑影和鸣’。” 雪不断落在嵇云齐的衣衫上,眼眉上,辨不清他的神情。 “裘某以为,该杀。”裘铁鹤忽道。 “看来师兄自忖不输第一式。”嵇云齐莞尔道,“那我便将沈越交由师兄发落。我去会一会李舟吾。”言毕径自掠远。 沈越闻言忧急如焚,眼睁睁瞧着裘铁鹤一步步走来。 雪下得愈紧了。 这一回,再没有常无改、李舟吾挡在他的身前,只有自己面对这个近乎天下无敌的,杀死自己师父的仇人。 恍若又回到了幼年时。独居在山上篱笆陋屋,长夜无眠,聆听着山林中的野兽嚎叫,等待豺狼虎豹,以及人世间的一切凶险向他袭来。 但那次他等来了师父张近,治好了他的恶疾;七年前师父被害时,他浑身忽冷忽热,以为自己旧疾复发,后来知道只是师徒俩在寒风中待得太久,生了风寒,那天师父不停咳嗽,但自己却还在与师父争吵,埋怨师父不早些告知自己断剑上的内功图纹。——他仿佛直到此刻,才听见师父当年的咳嗽声。 密集的雪点如箭头般砸落,他听见师父的咳声与自己的咳声重叠,他在风雪中病了。这一声咳震动他的丹田,让凝滞的内息循着橐籥刀经的“九垓”心法流转开来。他这才记起:这第九重境界本就要在患病时才能修练的。他便依照刀经,导引内力,“体、面、九窍、五脏、四肢、至于发端,皆令具至,觉其气云行体中,故于鼻口中达十指末……” 内息流淌中,耳边逐一闪过刀经上的字句:“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 眼前又瞧见在黄山的山谷中,那老者凌空跃下的一击,与其紧贴崖壁向上打出的掌力,这一上一下两道劲风在沈越心中一霎交汇——“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 他倏而领悟,橐籥刀经与鲸舟剑派“寻舟诀”所述道理很像:“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心中又生出在秣城风雨中,与魏濯双手交握,内息接通的异感。 他练成了橐籥刀最后一式“天风落尽”,却愈觉“世外轻舟”亲切熟悉,仿佛与其相融得更深了。 十丈外,裘铁鹤霍然顿步。 风雪中一寂,沈越盘膝而坐,无声无形的刀风从他身体中吹散出来。 这一刻沈越身上展现出的气象,竟让裘铁鹤心魄一震。 客店里,严画疏闪绕过燕空梁,抢出门来,望见沈越静静坐在雪地上,如木雕石像一般,不禁微微一笑,朝沈越急掠而近。 沈越站起,振腕一握,将那红剑剑柄上的余温攫入手心,一片刀风平平泼出。 越过裘铁鹤三步后,严画疏始觉异状,双足拔地而起,向后倒翻,未及落地,双腿已齐膝断开,断口平整如纸。 严画疏哀嚎痛晕,鲜血浸开满地积雪。 沈越持剑踏前一步,漫天雪花绕着他一瞬飞旋。裘铁鹤竟忍不住退出一步,仿佛看见大雪之外,一座座城郭,一条条河流,一道道山峦,此刻都飞旋在沈越周遭,宛如围绕着天地的中心。——他这才明白嵇云齐之所以离去,让自己来杀沈越,并非只是犹豫难决,却也是忌惮沈越濒临绝境时,竟将第一式的剑威激发出来。 沈越与裘铁鹤隔雪对视,每一片雪落在身上,都似乎重逾千钧。 他仗剑冲向裘铁鹤。 每奔出一步,沈越都觉神思承受着无声无形的重压,这还未刺出的一剑,已经预先抽空了他全部的心力体力,随时便要脱力昏厥。 他明白自己只有一剑的机会。 “你当真要这样做吗?”他问自己。 “你或许真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并不明白你自己。”他想起李舟吾说的话。 他想起那口竹箱,想起师父讲的那些江湖故事,想起那个消逝的武林,他想:“以后我该怎么讲万兄、孙兄他们的故事……以后我又该怎么讲师父和我自己的故事?” 他手肘微屈,手中红剑抬起,感觉到整个旧日江湖渐渐在他手上汇聚。 裘铁鹤目光沉凝,双臂蓄满内劲,迈步迎上。 沈越手腕向前堪堪递出半寸,只觉整个苍穹向头顶上倾压下来,立时陷入昏睡。 裘铁鹤见他半途停步闭眼,暗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剑的威势太过浩大,终究是沈越经受不住的。方才他察知沈越的剑势,竟隐隐生出幻感,仿佛这一剑宛如铁锚,即将把他所有内息如停舟一般牢牢定住。 下一瞬,裘铁鹤面色大变: 沈越猛然睁开眼睛,握剑的指缝里渗出血来,右臂血脉噼啪迸裂,他立时再度昏睡,立时又咬牙醒来,顷刻间往复数次,却又朝着裘铁鹤奔出一步—— 他在骤梦骤醒之间疾奔,越奔越快,他梦见无数尚未发生的事,最终从一个裘铁鹤躲不开这一剑的梦中醒来。 裘铁鹤目光灰黯下去,只觉这一剑如从世外飞来,轻盈若梦,不循道理,不留痕迹,无路可走,避无可避。 剑风仅在两人心中响起。 最后关头,沈越竭力偏转手腕,剑锋避过裘铁鹤咽喉,刺在空处。 两人平静对视,犹如一对极熟悉的老友。 “这一剑你接不住,我饶了你一命。”沈越强撑心神道。 远处,靳羽焦急奔来,闻言怒道:“放肆!我家主人怎会——” “他所言不假。”裘铁鹤打断了靳羽的话,“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就叫‘绝径’吧。”沈越道。 裘铁鹤点头:“名副其实。但你无力再出第二剑了。” 沈越道:“不错。”裘铁鹤不再开口,等待着沈越继续说话。 “我要你去救李舟吾。” 沈越冷冷道:“而后你我便两不相欠。他若被围困,你就助他突围;他若受伤,你就损耗自己的功力为他疗伤;你若敌不过嵇云齐和那老头儿,就被他们杀死,但你要死在李舟吾之前。” 裘铁鹤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疾去。 沈越独自伫立了一会儿,在晕过去之前,他看见风雪如笔墨一般,抹去了万物的踪影,目之所及,只余一张白亮的纸。 短剑脱手坠地,在白纸上盖上一枚红印。 尾声:传风 (附江湖设定) 他睡了久违的,无梦的一觉。 九华山橐籥谷,星月高悬。沈越醒来已经一整天,仍难相信这次自己竟昏睡了近一个月。一路穿过破败的屋舍,遇见许多佘象手下的剑客,都神情恭谨,对他躬身施礼:“见过沈师兄。” 沈越走到半塌的风伯祠前,却见刘独羊正在一株老松树前闲坐,手边放着一口竹箱。 “这是袁岫派人快马刚刚送到的。”刘独羊瞥他一眼,笑呵呵又问,“你小子想清楚没有,可愿意为佘象治伤? 沈越一讶,快步走近,打开竹箱,仔细看了很久,却转口道:“……这橐籥谷,我从前随师父也来过的。” “是么,”刘独羊道,“那你可否想到,尊师是如何将第一式传与你的?”沈越微微摇头,心头慢慢晃过白日里的听闻,此地剑客们说: 一个月前风雪中的一战,裘铁鹤陡然反叛,竟与李舟吾联手,嵇云齐、无名老者败退,裘、李二人眼下却不知所踪;因袁岫救护掌门有功,重获信重,嵇云齐已将她擢升为鲸舟剑派副掌门。 又听刘独羊说:当时燕空梁勉力将重伤的柳奕、严画疏带走,卓红却自行冲破了剑丝禁锢,又在刘独羊指点下救了余人。——而后李舟吾赶到,刘独羊对李舟吾一番陈说,言明当下唯佘象有法子长久护住沈越。李舟吾将刘独羊和昏迷的沈越护送至九华山,便飘然远去。 佘象派出大批剑客,四处散布消息:魏濯之死,实因年岁已高,绝非沈越所害。至于沈越,实则是魏濯传人,身负心舟七刻第一式“世外轻舟”,那是关乎门派存亡的极重要人物。 此事很快传得天下皆知,嵇云齐须依靠佘象统御永州分堂及江南诸多剑舻,却也不与佘象撕破面皮。如今嵇云齐与柳奕、周铸都已颁下令来:鲸舟剑客均不得对沈越不利。 沈越正自出神,却见冷竹、姜平也走来树下,姜平环顾风伯祠周遭:“这破祠堂,倒和咱们秣城那破庙差不多。” 冷竹微笑道:“没想到咱们秣城剑舻四人,会在此地重聚。” 刘独羊却是一叹:“昔年陈老掌门与‘刀王’秦旌的那场比斗,就是在这树旁……‘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是了,你尚未知晓,”刘独羊又对沈越道,“今日袁岫随竹箱还寄来一封书信,信上说近来战况愈烈,天笈军和鲸舟剑客都死伤颇多,故而嵇云齐与周柳二人约定,仍在腊月初九会于京城,商议天下大势。” “说到京城,还有一桩怪事:传言说当今皇帝竟患上疯癫,突然不认得一众朝臣了,朝堂上动乱得很。” 沈越想到祁开,心中微凛,点头道:“我也听说,如今停了新政,各地百姓都很欢喜,毕竟剑客们打仗,并非攻城掠地,与他们关涉不大。” 刘独羊道:“不错,李舟吾的这番心血,也不算白费。”冷竹与姜平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道:“沈师弟,你今后打算如何?”“你仍要杀裘铁鹤报仇么?” “当然要杀,但不一样了。” 沈越瞧着地上积雪微微泛光,恍惚是月光堆砌而成,不禁抬头仰望:天上的银河宛如道路,人间的道路却没有这般美丽。 “不止如此。我不只要为师父报仇,”沈越道,“我还要为从前的江湖,为整个旧武林复仇。” 他说完之后,手抚竹箱,掌心上一股凉意沁入神魂,忽然灵机乍现,想到了师父将第一式传给自己的那个时刻,一定就是在这橐籥谷中。他喃喃道:“一定是这样……” 刘独羊三人都不明所以,问他在说什么,他却久久出神。 多年前,他随师父张近来到九华山,寒风吹彻山谷,师徒俩都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他埋怨师父不搜集一些内功心法来练,因为故事里的大侠“练了内功就不惧严寒”。张近虽不愿他练武,但见他闷闷不乐,却也有些歉疚,便拍拍他肩膀,笑着逗他:“好徒儿,好徒儿,我这就传你内功好不好——” “你看这天下的风都是我的内力,今日尽数传你。” 《剑刻鲸舟·上部:传风》 完结 雨楼清歌 2025年7月10日 (感谢大家的阅读和支持。《剑刻鲸舟·下部:承霞》将在全文写完后再发布。) 江湖设定: 鲸舟剑派 掌门: 前任掌门陈樗,现任掌门嵇云齐 副掌门: 魏濯 庐山总堂: 陆春雨,道部主事欧阳鹄,道部副主事戴珩 三大剑栈—— 鲁州“舞雩剑栈”:栈主柳奕,律部主事张织,弟子胡子亮 凉州“铜马剑栈”:栈主周铸 永州“细柳剑栈”:栈主佘象 神锋六御史(六色神捕)—— “紫冠”裘铁鹤(道童靳羽) “红衣”袁岫(属下沈越)/前任:“蓝衫”方伐 “乌云袖”岑不寂 “青丝”燕空梁 “金履”郁轻尘/前任:“褐衽”许千秋 “白玉簪”严画疏(属下姜平)/前任:“黄叶针”郑北柯 各地剑舻—— 秣城剑舻:前任舻主刘独羊,现任舻主冷竹,弟子卓红 金陵剑舻:舻主陶骥 润州剑舻:舻主郑昭麟 晋州剑舻:舻主赵嵩 荆州剑舻:舻主徐厚 宣州、庐州、歙州、括州等百余处剑舻 …… 武功: 内功心法:寻舟诀 入门武学:扣舷掌、归棹剑 剑阵:千帆合流 剑术绝学: 心舟七刻—— 第一式:世外轻舟 第二式:天地置酒 第三式:万殊一辙 第四式:挥月斩水 第五式:指尖栖龙 第六式:春风危楼 第七式:大泽疾雷 另有:沈越剑术“绝径”;嵇云齐逸式“剑影和鸣”、“千里剑丝”、“尺水应龙”; 裘铁鹤逸式“剑气楼台”;袁岫逸式“修月无痕”、“明月直入”; 魏濯逸式“刻影”;周铸逸式“烈火裘”、柳奕逸式“轻烟絮”;郑北柯逸式“秋风锤”等。 旧门派(漏鱼) 剑篱: 李舟吾,关阴,卓红 武功:剑术“分粥” 橐籥刀谷: “刀王”秦旌,传人祁开 武功:橐籥刀法(风刀)。招式“天风落尽”、“风鼓地窍”、“风过长峡”等。 天工斧: 常无改 武功:天工三奇式——“铁木生花”、“顽石颔首”、“坚冰聚火” 金鹿寺 :段妄及其门徒 武功:十方袈裟棍 游梦观 :无乐道人及其门徒 武功:髑髅鞭,绝技“白蟒散鳞” 桃花剑岭 :骆明歌 武功:剑术“三分剑瓣”,绝技“幻身”、“真意” 落鸿山庄 :萧惊雁 武功:弓刃、箭术“流照” 秋芦门 :掌门秋毅,传人任秋 武功:秋芦快刀 鬼迹崖: 无名老者,常无改 武功:崖壁遗刻,杂糅百家 鸣石剑: 荀劲峰、佘象、戏班班主 武功:洪钟剑 月戈帮: 周樘 武功:戈术“缺月势” 宝刀门: 掌门赵宝刀 武功:宝刀刀法 血螯门: 掌门孙佑及其门徒 武功:血螯指、化血掌、毒镖、毒粉“残血” 万木宗 :弟子万天垒、木天垣 武功:万木掌,落叶步,绝学“万叶纷飞” 龙王坞 :船老大,水匪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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