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行》 1、汴梁城 天崇三十二年秋,汴梁大雨,三日不绝。 迅疾的秋雨伴随昏暗的天光漏进来,闻遥小半眉眼笼上水溶溶的湿意,衣服也湿掉一大块,冰凉冰凉黏在后颈。她抱着剑,站在墙边上往后退一步,有点想关窗户。 可是不行,对面还没说完话。 “琼玉楼风月酿天下独绝。姑娘进京,主子特地叫奴家送来,姑娘尝尝。”身着夜行衣的女子笑语嫣然,皓腕凝霜雪,一朵红梅印记烙在腕骨熠熠生辉。她一手托着厚重瓷实的大酒坛,一手按在膝头,稳稳当当半跪在手掌宽的窗棂上,柔声细语,诚恳万分:“三日后云宴,主子备下好酒好菜好点心。数年未见,还请姑娘务必赏光。” “好好好,一定到。”闻遥接过酒坛,顺势拍拍这姑娘的肩。温热舒缓的内力涌入,宛如迎面而来一大朵干燥软乎的云,轻轻罩在人身上,霎时驱散所有寒冷。 姑娘一愣。 闻遥:“天冷,别淋雨,回去吧。” 姑娘诶一声,眼睛弯成月牙,笑眯眯应一声走了。 闻遥托着酒坛,再次伸手准备关窗户。 “嘎吱——” 一根小木棍伸过来,稳稳抵在木头缝里。又一身着夜行衣、面上蒙着面罩的人从底下翻上来,在闻遥的目光下掏出一块青色令牌,另一只手端端正正举着一只华丽的雕花木盒,毕恭毕敬道:“阁主听闻姑娘到了,亲手烤了窑鸡送给姑娘,叫您趁热吃。” “诶呦,辛苦辛苦,谢谢你们阁主的鸡。”闻遥连忙放下酒坛子,接过木盒子,顺便再给人渡一点内力取暖:“麻烦你了。” 黑衣人看她一眼,继而稳重地点点头,翻身走了。 闻遥关上窗户,转身把鸡和酒放到桌子上,手还没离开桌面,动作突然又停住了。她听着下面的动静,狠狠摸一把脸,红丝高束起的墨发被她拨到一边,只剩下几缕黏黏糊糊粘连在鬓角。 不知道第几波黑衣人背着食盒探头探脑准备敲窗户,手还没碰上去,眼前的窗户就被人先一步推开了。 闻遥目光锐利,在黑衣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留在他食指肌肤的黑色纹路上:“.......楚玉堂?” 黑衣人点点头,举举手里的食盒,张口欲言。 “辛苦你跑一趟。”闻遥也是不知道汴梁城巡检司到底被这群人塞了多少耳目。她两个时辰前才过城门安顿下来,到现在,各方人马都要在这家酒楼的窗户檐廊里挤成一团。 闻遥拿起一旁的粗布条,把星夷剑绑在身上。脚下一勾,先前的窑鸡好酒被她一把搂在怀里。 暗卫眼前一花,身侧一凉,鼻子一抽,再就闻到一股清甜甘润的酒香和肉脂馋人的酥味,脑袋转过去,正好对上闻遥色泽浅谈的眼珠。 两个人蹲在一扇窗户的窗棂上,手上提着大包小包面面相觑。闻遥颠颠手上的鸡和酒,挑眉一笑:“走呗,去见他。” 汴梁城,由汴河与南北御街分成四大坊市。日落时分,深秋绵雨,十三里长街纸伞在青石板路上旋开,数不尽的繁华鼎盛。 闻遥脚下一点,轻巧似柳叶,稳稳飘出去半条长街。她身后的暗卫足下被一股雄浑强悍的内力托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风筝,恍恍惚惚跟着闻遥飘在天上。 不过一会,两人靠近一金碧辉煌的酒楼。 闻遥捻指弹出,内力恰到好处落在窗户上,推开一条刚好容纳一人进入的缝隙。她带着后边的小暗卫一前一后翻进去,落在屋顶的横梁上。 横梁底下红木横陈,白玉珊瑚堆积,丝绸勾连,极尽豪奢。站着的七八个人大气不敢喘,闷出一脑袋汗,看着突然推开窗户,负手立于窗前淋雨的鬼市主一阵心惊肉跳,转瞬间脑子里转过八百个念头。 从近来樊楼进项到城外码头漕运,从巡检司打点到货源安置——盘算完后他们悲哀地发现万事好好的,心里的一口气没送下来,反而捏的更紧。 哪都没出问题,那这这这...这位又是怎么了嘛! 楚玉堂生的好看,长眉入鬓,眼若星辰,高鼻薄唇。穿着月牙白锦缎云纹的衣裳,玉冠束发,迎面吹着雨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远处六街繁华景象蒙在水雾里,楚玉堂也跟着兜头淋了满面雨。他扫一眼头上横梁,慢慢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城里人多起来了。” “是、是。”一人连忙道:“十年盟会,城里都是些江湖人。” 十年盟会,江湖盛会。把握这次机会崭露头角,日后在江湖之中就不算无名之辈。盟会放在十里开外的寸英山,汴梁商贾繁盛,夜市张灯结彩,这几日难免多一些江湖人。 楚玉堂唇边弧度微弯,挥手让满屋子人滚。 所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转头往外走。没想到这时有人猛然停住脚,反其道而行,竟然掉头朝楚玉堂冲过去! “无知小儿!”赭衣老头须发花白,面色狰狞,对着楚玉堂拧动怀里的暗器,口中叫喊道:“淮河水线是老夫半辈子的心血,老夫为三堂长老,你岂敢屡次欺辱老夫!” 箭头闪烁微光,一看便知抹了见血封喉的剧毒。暗器制作也巧妙,带着暗色莲花印,自铁制鹰嘴钩口飞出后半道上一分为三,迅疾无比朝楚玉堂命门而去。 如此贴近的距离,如此刁钻的角度,放在平时,楚玉堂内力再高也得拔剑去挡。 但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巧。 楚玉堂抽出腰间镶嵌宝石的扇子抵住下颔,半笑不笑盯着突然发难的人看。 变故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近旁的护卫脸色剧变,咬牙飞身上前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主子效死忠。突然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凭空压在他们肩头,力道之大犹如泰山,硬是叫他们停住动作,踉跄一步往后退去。 片刻的寂静狰然中,一柄形状奇特的匕首从上方斜出穿过几人之间的空隙。寒芒惊起掠过众人余光,快得像千仞山间划过的飞雪,飒飒如流星。迫人力量含蓄于刀尖,以诡异的角度一下将同时发出的三支暗器拦腰截断、毁于方寸! 众人俱感觉面上一痛,心跳都漏了一拍,被那霸道凌冽的内力惊出满身鸡皮疙瘩。 那匕首卸去暗箭力道后并未一同掉落,继续划开空气直到深深没入地板。金属刃面死死钉在地上,留下一指宽的寒光暴露在空气中,匕首尾端不见丝毫颤抖。 好准的准头、好厉害的内力。 惊魂未定,众人抬头见一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楚玉堂身边。一身黑衣,发冠古铜鎏金,墨发高束,眉眼干净清冽,单手拎着一柄长剑,其上覆盖的银纹泛着森然之气。 窗外传来异动,破空声接连不断。对面茶楼埋伏的人见势不妙干脆破釜沉舟,毒箭搅动秋雨朝着站在窗边的两人袭来。 闻遥看也不看,抬手剑柄横点,内气横扫,外面轻飘飘的雨滴霎时间重若千钧,压着毒箭往下掉。她看着楚玉堂伸出一根手指,自觉是狮子大开口:“一百两一个。” 楚玉堂财大气粗,半点不在意:“再加一百两,人头带回来就行,我用不着活口。” “不愧是有钱人,大气。”闻遥眼睛一弯,那点肃杀的气韵登时化了。她毫不吝啬地夸楚玉堂,然后提气轻点窗沿飞掠而去。 这栋酒肆位置显眼,周围往来行人商贩不少。混乱一出,街道上百姓当即惊叫四散。两旁酒楼雅座中陆续有人反应过来,几个人衣着打扮像是江湖游侠的青年,见汴梁城中、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当街逞凶,茶碗一扔拿着剑站起来就要一逞意气。只是还没等他们做什么,一道身影就踏窗而出,身法奇绝撞进众人眼里。 秋雨不近身,闻遥循着暗箭来的方向去,瞬息人已在两条街外的巷子。在她感知里每丝每毫的动静都被成倍放大,四散脚步声仿若踩着鼓点鲜明无比。 轻功与追踪术是逃命和追杀的手段,闻遥没怎么下功夫练,能到今天这地步全赖根骨好,练武这条道上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一开始,这具身体可不是这样。 闻遥是重活一次的人。上辈子扛着相机走南闯北,刚果河里看河马龇牙咧嘴。倒霉遇上小国内乱,她拿护照运物资被霰弹击中送了命。眼睛一闭一睁,坐起来就在天水偏远乡镇的破败巷子里。 女娃娃,身子伶仃瘦弱,旁边放着一口豁口的碗。大雪天年岁收成不好,讨不到糟米饭,临近天亮的时候断气走了。 白捡来的身体虚弱不堪,腿上还有一层层的淤痕尸斑。 闻遥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开局差点结束。 好在天水不抑商,边疆小镇茶马商队往来不绝。她拄着棍子站在商队烧水大娘跟前,商队首领人不错,扔给她一碗结结实实的麦饭。没成想闻遥吃饱饭,随手一拎轻轻松松扛起两大袋实货,惊掉一群剽悍汉子的眼珠子,顺顺利利在商队留下来。 恰逢行伍里头有个老头会点功夫,闻遥给他端茶倒水,他教闻遥内息功法。老头功法普通,架不住闻遥天赋在那,一下子就打通任督二脉,醍醐灌顶,明白这辈子自己应该靠什么过活。 做生意不太现实,她没这天赋,干脆学点拳脚干走镖。 从茶马商队到大商行,她结识一帮好友,踏遍天水的边疆栈道。这见鬼的世界有内力有秘籍有江湖,百晓生一纸天下高手榜让无数豪杰打个你死我活。闻遥从半路出家到位居前五,用了一十二年。 也就是那年,她不耐烦天天有战斗狂找上门打架,拿着星夷剑怼百晓生脖子上,逼他划掉了自己的名字。从此江湖夜雨,她一人一剑过得潇潇洒洒。要不是十天前接到老友血书,闻遥现在估计已经骑着骆驼跟大罗商队往西去戈壁了。 世间顶级的轻功,飞檐树梢皆可借力。 闻遥眉眼微压,速度快如鬼魅,从楼里出来不过十息,拇指一拨星夷剑出鞘,寒芒乍然,剑身光洁如初不沾一滴鲜血。 前面的蒙面刺客双目瞪大捂着脖子,不受控制往前跑几步,随即栽倒在地上身首异处,细如发丝的血痕在脖子上异常醒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好大脸面 街道上,闻讯而来的巡检司官兵把周围牢牢围住,百姓摊贩四散奔逃,剩下一群江湖人屏息凝视着闻遥去而又返,提着一串脑袋从窗户进了房,轻松得像到对面点心铺子买了一包桂花糖糕。 闻遥当着一旁冒汗的人的面把刺客的脑袋摆在桌子上,朝着楚玉堂伸手。 楚玉堂坐在桌子前,手边赫然是闻遥带过来的风月酿和窑鸡。鸡翅膀已经不见了,鬼市主斯文地扯过帕子擦擦手,从袖子里掏出三张百两银票递给闻遥,赞许道:“鸡不错。” 闻遥把钱收好,在他对面坐下扯过窑鸡的另一只翅膀。鸡肉浇满酱汁,酥烂顺滑,闻遥呼呼吹上两口气,趁着空隙说道:“外面有人来了。” 汴梁治安本就严格,最近多出一帮子闹腾的江湖人,巡检司更是花大力气把控城内边边角角。这里一出事,厢典通知巡检司,外面的街道霎时围满腰间跨刀的官兵。带头男人扶着帽子,进门前抬头仔细看一眼酒楼灯笼上云纹山水的标识,立即抬手拦住身后要带着人冲进去的下属。 “莽莽撞撞,是不是没长脑子!”他挥鞭子呵斥,叫大队人马等在街上。转身着带几人跟在掌柜上了二楼,在紧闭的门前站住,极其克制敲了三下门。 楚玉堂撑着脸,浑不在意一笑,叫人上前开门。 房间垂落层层珠帘,门外人看不见楚玉堂,面上却没有丝毫异样,弯腰朝里头拱手:“楚公子。” “家里事,闹笑话了。落雨天让诸位跑一趟,对不住。”楚玉堂语气舒缓,坐得稳如泰山。他近旁侍从走上前,面无表情塞过去一个鼓鼓的钱袋子。 对面人态度更好了,低声道:“这几日城里人多眼杂,您小心些。” 三两句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闻遥啧啧称奇,门一关,捏一粒糕点碎弹在楚玉堂脑门上,叱骂道:“呸,官商勾结。” 核桃仁混合着糖霜,亮晶晶黏在楚玉堂头发上。其他人眼皮一跳,内心翻涌的惊异好奇更甚,暗道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都是楚玉堂身边的老人了,可是他们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武功高强的女侠与鬼市市主关系如此亲近。 楚玉堂抚开那点糕点碎,顺带让其他人滚。等人走完了,他好整以暇敲玉扇子:“舍得来汴梁了?准备待几天?” “我是来还个人情,帮朋友照顾几年徒弟,估计得待上三年。” 楚玉堂动作停住了:“谁?” “燕苍。” 楚玉堂面上登时没了笑,他手指收拢握紧扇身,身体稍稍往闻遥那边倾斜:“燕苍?月前刚死的三司首领燕苍?你怎么会认识他?” “说来话长。”闻遥古怪于他的反应:“干什么,你俩有过节?” “不,井水不犯河水。”楚玉堂坐直了:“不过,我倒是从没听说过燕首领还有徒弟。” 闻遥:“他怕他小徒弟受欺负,让我帮忙当三年护卫,就当还他的恩情。” 鬼市主的面色一下子就变得极其古怪,像是闻到了馊酸米饭。他重复一遍闻遥的话,语气有些不敢置信:“所以,你好不容易来汴梁就是为了给三司的人当护卫?” 这么多年,他事务繁琐不能去边疆。每次写信他写过去洋洋洒洒几大张纸,闻遥回信却从来不超百字。而且说什么都不肯往南跑,就喜欢外边野。 燕苍作为三司首领,天子手里最快的一把刀,名震天下;他的小徒弟——楚玉堂没听过这号人,但应该也在三司做事。一个三司里头声名不显的人,讲难听点,就是皇帝一只名声不显的狗。 燕苍真是好大脸面,居然敢让闻遥给这样一个人做侍卫?! 闻遥看楚玉堂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没见过燕苍小徒弟,也不知道这个小徒弟是谁。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是倒上酒连拉带拽给楚玉堂灌了。两人吃掉大半只窑鸡,剩下的被闻遥扯起桌布包好,甩在肩上。 她站起来:“走了,去他坟前看看他。” 西北大漠走马,南下换船。闻遥现在能站在汴梁,怕是从收到燕苍的信后就快马加鞭未有一刻停歇。 楚玉堂面颊泛起热红,手肘撑在一边,斜眼看着闻遥怪里怪气:“这么晚了还去看他,还真是莫逆之交,情深义重......” 闻遥哼笑,懒得搭理他,踩着窗户走了。 外面的雨一直没停,淅淅沥沥沾湿地面。汴梁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州桥,高门大户扎堆在皇城跟脚下。朱门牌匾,仆从成群,富贵淌在地上随处可见。 闻遥目标明确,直奔贵族聚居的东兴街。 燕苍的信里给了位置,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摸到了地方。广梁大门颜色深冷,兖王府三个大字气势恢弘。 闻遥翻进去逛一阵子才发现里面实在大,大的离谱。她原以为燕苍走了,赵玄序一个孤苦无依、爹不疼娘不爱的皇子,放正常剧本里得是被兄弟排挤大的小可怜。结果看着这七进七出的大宅子,好像又不是这么个意思。 就她刚才一路踩着屋檐过来,路过隔壁的雍王府、秦王府和相王府,几个得势皇子的宅子都没赵玄序这个这么大。 等、等等?! 闻遥猛然反应过来,心咯噔一下提起来。 她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一番赵玄序的模样。记忆里与她身体年纪相仿的少年苍白瘦弱,性子绵软,坐在她身边仪态端庄,温温柔柔没半点脾气。 嗯,而且赵玄序母妃是大理国国主的妹妹,赵玄序有一半外国血统。按照传统,赵玄序默认不会继承赵家江山。更何况他不招他那公主娘待见,皇帝爹对他也态度莫名。 确定这一点,闻遥在廊下阴影处轻轻舒一口气。 保护一个不可能参加皇位厮杀的皇子和保护一个处于斗争中心的皇子,难度可不是一个等级的。 尤其这几年,她漂泊在外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 皇帝老了,早就不像年轻时英明神武,和很多老皇帝一样,开始召见方士、依赖宦官,迟迟不肯立太子。儿子个个都年轻力壮,有两个最强势的早就瞄准老子屁股下那把全天下最尊贵的椅子,磨刀霍霍。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燕苍死了,死前千里传书要闻遥保赵玄序的命。当年救命之恩压在头上。即便闻遥明知道前边是火坑,也只能闭着眼往下跳。 不过燕苍只说让闻遥在赵玄序身边做三年护卫,至于三年后赵玄序怎么样,燕苍可没交代。 闻遥咧嘴,掂掂手上的包裹继续往前走。 屋顶上铺设着的琉璃瓦在她脚底下没发出一点动静,明亮灯笼在朱红柱子间留下一道又一道阴影。闻遥气息收敛干净,原先在暗处藏匿的数道身影没有一点反应。她眼睛轻轻往下一瞥,正好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暗卫的头顶。 皇子身边的暗卫就这水平? 闻遥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 燕苍怎么说也是三司首领,也不给徒弟拨点好用的人。 短暂思量之间,她已经摸到了王府靠近后街的院子。直到现在,闻遥才听到一点人的动静。 不错,从她翻墙进来到现在,这偌大豪奢的府邸里就没有一点动静,跟个空宅一样。侍从婢女走路洒扫敛声屏气,游走在雨夜里像苍白的游魂。 喜欢安静,不喜欢手下人吵闹,很赵玄序的风格。 闻遥无声落在院子外面的榕树上,侧眼去看面前的场景。 一方往上冒着热气的水池,几根玉雕的半圆架子搁在旁边,源源不断的热水从里面冒出来注入池子。穿着粉红对襟长裙的侍女款步而来,模样好看,肤白如雪,腰肢轻软,动作细致,手上的托盘里不是水果就是酒水。在这有点凉意的秋天,闻遥居然还看到了漂浮着雪白冰沙的饮子。 她悄无声息地哇了一下。 就在这队人快要走到院子里唯一的凉亭前时,不知怎的,为首的女子惊呼一声,脚下一软,在最后一节台阶前倒下。 她手里的酒盏滚落在地,酒水落满地面的同时也顺带极富技巧地打湿她半边雪白的肩背。 漂漂亮亮的姑娘眼睛里头包了秋水,墨发散落下来,遮住侧脸,泫然欲泣抬目盈盈朝着上面看去。 哇哦。 闻遥在心里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这场面,她只在上辈子的古装剧里见到过。 酒壶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周围人的脸就刷一下子白了,乌泱泱跪倒一片,每个人都死死低着头。院子里原本还能算平和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压抑死寂,万籁俱寂。 半晌,前方亭子外的帷幕轻轻晃动了一下。青翠剔透的玉如意挑开帘帐,锦缎摩挲声清晰可闻。 一道高挑的身影掀开帘子,步步朝着伏在地上的姑娘走去。 闻遥收敛神情,仔仔细细打量走出来的男人。 首先,她注意到的就是这人没扎头发。 那头发又多又黑又顺滑,长到腰臀间,长发公主似的。她这个角度看脸有些不方便,但也无妨,人家个高腿长,就一个背影,气势排场雍容华贵,威慑万分。 这是赵玄序啊?身体看上去比小时候好了很多嘛。 闻遥想着,摸上一边树干准备挪个地方看看赵玄序现在长什么样子。 赵玄序不仅是身形好看,手也好看。很白,手指头骨节修长,一看就知道养尊处优。现在这只好看的手轻轻抬起姑娘的下巴,往下移,扣在了美人细嫩脖颈处。 然后轻轻松松将姑娘的头往后扭了一百八十度。 骨骼错位的声响落在满是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可见,血管断裂后皮肤迅速充血肿胀。 姑娘估计也有些不可思议,表情定格在最后的得意上。 她睁大眼睛,里头一片血红,往后倒在地上,唇齿间不住溢出粘稠鲜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大美人 闻遥动作停住了,瞳孔微缩。 赵玄序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没说什么话,只是往旁边伸出手。地下跪着的人里面立即有人爬起来,哆哆嗦嗦捧着一张锦帕轻轻垫在他手下面。赵玄序捏过帕子,脚下终于转了一个方向,叫闻遥看清楚了他的脸。 很美的脸,和闻遥记忆中十分相似。眉似远山,鼻梁高挺,唇色鲜红,凤眼弧度弯挑,含而不露,自带七分愁情暖意,活色生香。 大美人面上神情也不凶,只是有点漫不经心,是一种随意放松的状态。总之这张脸,很美很美,和赵玄序头发身材很搭,和刚刚狠辣凶戾拧断人头的杀人手法不太搭。 江湖凶险,闻遥这么多年来杀人越货的事情没少见。边疆律法疏松,当地势力盘根错节,火刮上蒸笼的刑法闻遥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在这么美的园子里用这么美的脸杀一个美人,还是有点冲击力。 毕竟其它美人放空的时候都是攀花折柳,而不是拧断人头。 而且,最关键的是,现在杀人的是赵玄序。 闻遥有点震惊。 她认识的赵玄序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她和赵玄序认识在南诏,当时她在蛊师手上受了伤。蛊毒狠辣,她被燕苍救下,躺在塌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法下床走路。闲得发慌,闻遥就弄出炭条开始画画。 一张张素描线条干净利落,满院子的侍女都喜欢来找闻遥。只需要给这位侠女一叠拍花糕一叠麻团,就能拿到一副和自己十成十肖像的画。 满窗户盎然春色,一群漂亮小姐姐叽叽喳喳,糕点的香味混杂香膏的幽香。闻遥醉倒在温柔乡,她帮小姐姐们画素描,小姐姐们不但喂她吃东西还送她胭脂水粉,教她妆点打扮。 往往这个时候,赵玄序会准时靠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静静看着闻遥和一团女孩子凑在一起。 他一直在生病,孟春天身上仍旧披着厚厚的大氅。少年人很瘦,墨发逶迤,俊俏的脸除眉尖有点色彩,一点血色都没有。身边跟着的人也跟纸人似的,无声无息站成一排,大白天莫名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直到闻遥注意到他,伸手招呼让他过去,赵玄序才会捧着一碟子糕点,小媳妇儿似的低眉顺眼朝闻遥走过去。 闻遥眨眨眼,被惊得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脑子里疯狂刷屏。 燕苍你个老东西,满纸荒唐言,写什么“腼腆柔顺”“凄楚隐忍”“手无缚鸡之力”的屁话!我请问哪一句和眼前这个大赵玄序搭得上边? 闻遥警铃狂响,直觉自己上了一条黑船,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和赵玄序见面,得先拎酒去和燕苍聊聊天。 她当机立断,转身准备走人。 下一刻迎面袭来一道劲风。 闻遥及时站住脚,一侧脸,簪子就隔着一寸擦着她的鼻尖稳稳没入一旁的树干。 哇哦,被发现了。 赵玄序不知道什么时候拔下的那姑娘的发簪。一共两只,还有一只在他手里头掂着。 他目光幽幽,面上那点诡谲森然的柔软半点没变。弥漫的水汽沾湿他垂落的袍角和墨发尾端,一张脸隔着雾气犹如隔雾看花,越发惊心动魄。 旁边不知从哪里涌上一大群侍卫,各个都穿着玄甲,拿着长剑,形制规模不像是寻常皇子府上的侍从。 他们越过赵玄序直奔闻遥的方向,齐刷刷拔出剑来对准她。 闻遥一甩那半只窑鸡,赶忙开口高声道:“哎,别!燕苍让我来的,我不是刺客,别动手啊!” 她普一开口,院子里传来“哐当”一声,是金属砸落在十字路面上的脆响。 闻遥略微探出脸看过去,见赵玄序丢了簪子,双手空空自袖中垂下。 他面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睛睁大了些,那点虚幻的感觉霎时间消失了,仿佛天上的神仙落在了地上。 两人视线隔着一大队人马相撞,闻遥有点尴尬地对他笑了一下,试探道:“还记得我吗?以前我们在——” “阿遥,你来了。”赵玄序开口道。 “好快啊。”他跨过尸体,一步步朝着闻遥走过来:“燕苍之前说你在漠北。路途遥远,莫不是为了赶路,几日没好好歇息?” 在众人堪称惊悚的目光下,赵玄序眉目自然舒展,声音柔软沙哑,语气熟稔的让闻遥觉得怪异,手臂上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赵玄序走路时还单手拎着被温水打湿的衣服,这个动作难免有些女气,但由他来做却丝毫不显,只是风流缠绵。 几句话的功夫,他走到榕树下扬起脸,微微歪着头看着闻遥。 过了一会,赵玄序目光脉脉,唇角轻柔弯起,笑起来:“没关系,来了就好。屋子已经收拾好了,阿遥,你累吗?要休息吗?” 闻遥刚准备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赵玄序继续说道:“天冷,阿遥要不要泡热池?” 他手指一松,湿漉漉的半透明蜀锦衣料滑落。 随后他指指旁边奢侈的白玉水池,一副浑然不觉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开口道:“我刚泡完,很舒服,你要不要下去——” 闻遥哈哈一笑,强行打断他的话:“我?我没事儿啊,我还好,我不累,路上有吃有玩,很有意思的!” 尬笑了一会儿,闻遥难耐地摸了摸星夷剑。她也不知道赵玄序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只能说道:“……我这次来是干什么的,燕苍告诉你了吧?” “嗯。”赵玄序应一下,继续看着闻遥,语气略有些疑惑:“阿遥,你喜欢这棵树?为什么还站在上面?” “想不想吃东西,这有吃的,过来吃吧。” 满院子的人反应比闻遥更大,皆是目瞪口呆。一个打头的玄甲青年率先反应过来,悄无声息带着满院子的人以及倒在地上的尸首下去了。 闻遥一跃而下站到地上,恰好和被抬出去的尸体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在那姑娘冷硬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一瞬,突然转头往后退了一步。 赵玄序站到了闻遥眼前。 他气息平稳悠久,显然不是病弱之人。刚才杀人手法干脆利落,内力武功应该都不低,她被燕苍那老东西骗了。 闻遥打量赵玄序的时候,赵玄序低头看着她。 “吃不吃酥奈花。”赵玄序低声絮絮道:“还有牛乳果子。我这几日找了很多好厨子,他们做吃食都不错。若是你先前的口味,应当不会不喜欢。” “啊。”闻遥回过神:“都行,我都行,我不挑的。” “原本还有一壶雕花酒,可惜被刚才的刺客洒掉了。”赵玄序慢慢道。 闻遥眨眨眼,哦一声:“刚才那是刺客?” “嗯,好多人都想杀我。”赵玄序说到这里,终于朝闻遥伸出了手。 闻遥垂眼,看着他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自己袖子上,轻轻扯了扯,动作力道软绵绵的。两人在这一刻凑的很近,她闻到赵玄序身上一股暖呼呼的甜香,像是蜜糖混合着花香的味道。 “不好意思啊,我刚来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闻遥一顿,没阻拦他的动作,开口道:“没走正门是因为不知道你师父他是怎么跟你交代的。我知道,你…你家情况复杂,这条街外面又都是高门大户,咱两的关系还是不要太张扬,所以——” “为什么不能张扬。”赵玄序目光落在闻遥面上:“你不想他们知道你?” “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但我不会一直留在汴梁。我欠燕苍三年,三年一过,我就要走了。” 既然以后要一起共处,有些话还是一开始挑明将比较痛快。 闻遥坦诚道:“我还得在外面混,太张扬不好。” “好,你想怎样都行。”赵玄序对闻遥这番话没什么反应,只是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吃东西?” “...吃。” 前面的凉亭里有一个四方案台,上边琉璃青瓷碗碟密密麻麻摆了一桌子。 闻遥和赵玄序面对面坐下,赵玄序的头发从他身侧垂落,盖满膝间。 他手指挑开系在腰间的带子,原本穿的随性的衣袍更加松散,隐约露出一段锁骨和底下结实的胸膛。 赵玄序垂眸,细细分开和腰带系在一起的一枚玉佩,放在闻遥手边。 闻遥嚼着嘴巴里的酥奈花,口齿不清:“这是什么?” 赵玄序道:“带着这个,不管走门还是翻墙,他们都会给你让路。” 这个“他们”指得应该就是那些完全没有发现闻遥的暗卫。 闻遥想了想,问赵玄序:“你要我当你的什么,护卫还是暗卫?” 赵玄序这下看着她,没说话。 闻遥估摸着他怕不是很觉得她跟燕苍沾着一点关系,又算是他的故交,不好意思直接叫她当差,于是开口安慰道:“没事,我做什么都行。你安排吧,安排好了通知我就成。” 别的不说,王府厨子的手艺是真的很好。 闻遥练武,食量不小。筷子不停,三两下把桌子上样式多分量少的点心一扫而空。她拍拍手,突然想起来自己带过来的窑鸡和酒,拎着包袱站了起来:“对了,燕苍在哪?我去跟他喝一杯。” “大相国寺后山,明日我陪你同去。”赵玄序跟着她起站起来,头发一晃,垂落身后。他语气略扬起:“阿遥今晚留下来吗,洗漱衣物都备好了。” “今日算了。”闻遥想了想:“明日吧,明日我来寻你。”今天晚上她酒楼钱都付了,不睡白不睡。 赵玄序手指一模袖口,无意识捏了捏,低低应一句好。他把一边热上的酒取下来,拎在手里,跟着闻遥往院子外面走。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雨也停了。赵玄序一手拿着酒,一手提着一盏灯:“这酒暖身驱寒,你内力强盛,不可贪多,两杯足矣。走吧,我送你。” 闻遥刚想说不用,就这几步路。而且她也不准备走大门,随便找个墙头翻出去就好。 赵玄序继续说道:“阿遥明日早膳想吃什么,乳糕、七宝素粥还有蜜煎,可以吗?” 闻遥没什么别的喜好,就好一口吃。闻言,她喉咙一动,客气话咕噜一下随着口水一起咽回去了:“喜欢,我都喜欢。” 赵玄序赵大美人这会看上去半点没刚才杀人的娴熟狠辣。 他侧着脸,隔着昏黄灯光下瞧着闻遥,温温柔柔:“好,那明日见,我等着阿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素粥 这几年在边陲柳叶城,闻遥习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爬起来,在隔壁那只讨人厌的红冠公鸡叫之前拎着鸡脖子把它丢外面去。然后上街轻松愉快地溜达一圈,买满满一包胡饼,回家就茶吃。 汴梁城就不一样了,酒楼附近没有鸡,伙食待遇也好。闻遥心里惦记着乳糕、七宝素粥和蜜煎,天一亮爬起来,马上拎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退房走了。 她熟练地绕到昨天那株榕树后,提气翻上墙头。往下一看,正对上赵玄序那张色若春花的脸。 赵玄序穿着一袭锦缎华袍,金绣暗纹在宽大袖间流淌。他今日倒是扎了头发,满头乌发用根墨玉簪子松松挽在脑后,眼中似含万般情谊,对闻遥轻轻一笑,唤道:“阿遥。” 闻遥被他这个风情万种的笑晃了一下眼,定下神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一夜之间凭空多出来的亭子,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在这儿等我?” “嗯,等你。”赵玄序朝闻遥招手:“该吃早膳了。” 负甲蹲在一旁的男人闻言,手上扇扇子的力道顿时又大了几分。他是用刀的勇猛武将,刚阳内力大开大合、浑厚无比,这下顺着力道散出,没一会儿功夫就把红炉烧得噼里啪啦响,上面炖着的粥咕嘟咕嘟冒泡。 这可是今日主子亲自早起熬的粥!因为不知道闻遥姑娘什么时候过来,早早备着,时间久了有些冷了。但没关系,他高少山今日势必要让主子和闻遥姑娘喝上世间最温暖的一锅粥! 这番动静可真是太显眼了。要不是高少山手上的扇子是临时从侍女那拿过来的轻薄团扇,使不上力道,否则莫说是一碗粥,整个炉子怕都要被这混杂内力的劲风掀飞出去。 闻遥朝这边走,衣服都被被吹得扬起来。她眼皮一跳,不由得侧过目光瞧着高少山吭哧吭哧使劲的模样,诧异道:“这位兄台,莫不是这炉子出了什么问题?” “炉子没问题,只是少山做事向来求全。”赵玄序跟在旁边,从后面慢慢挨上闻遥。他不动声色,动作柔软轻微,手指慢慢牵住闻遥的衣袖,心满意足,带着她到亭子内坐下。赵玄序向闻遥介绍:“这是高少山,翎羽卫的左将军;那是千影,王府前任暗卫统领。” 站在高少山身边的高瘦男人登时“啪”一声对闻遥单膝跪下,短促有力道:“千影拜见统领。” 叫千影的男人带着一副漆黑面具,闻遥只能通过两个黑黢黢的眼窟窿看到他的眼睛。 注意到赵玄序和他口中称呼的变化,闻遥眨眼,背着星夷剑抱胸而立。红绳高起的墨发垂在身后,随着她略略歪头的动作向一边斜去:“我现在是你的暗卫统领啊?” “嗯。”赵玄序拿起勺子,动作轻缓优雅地给她成了一碗粥:“阿遥若是不喜欢,可以再换。” “好的啊,没什么不喜欢的。”闻遥点头,抓起案桌上一把花生米单手碾碎外壳握在手里,挥臂齐齐甩出,随即院子里八个不同方位各自传来一阵闷哼声。 高少山瞪眼,千影也吃了一惊,脊背一阵紧绷,下意识看一眼赵玄序的面色,再一次低下了头。 这院子里一共只有八个暗卫,一个也没逃过。 “功夫太嫩,是要多练练。”闻遥把剩下的花生米塞进嘴巴里嚼了,然后盘腿在赵玄序对面坐下,端起面前的羊乳一饮而尽,舔了一下唇:“不过隐匿刺杀,我不是专业的,也不太会教人。他们最后怎么样,我不保证。” “嗯。”赵玄序对自己暗卫的全军覆没毫无反应,把碗放在闻遥面前:“尝尝这粥。用完早膳,你我同去见燕苍。” 素粥里面不见荤腥,只有一点色泽鲜艳的叶子菜和菌菇碎末,味道鲜美异常。闻遥就着牛肉饼,半锅粥下肚,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面色红润,眼睛亮亮,夸道:“好喝!” 赵玄序坐在一边,长睫微垂,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闻遥面上。后者不曾注意,竟是没有发觉这目光柔得几乎掐出水来。 赵玄序声音轻飘:“阿遥喜欢就好。” 吃完早膳就是要去见燕苍了。 汴梁城西大相国寺的后山有一大片绵延的陵墓,坐西朝东,青山绿水环绕,地理位置优越。普通人自然埋不进去,但里面躺着的也不是皇亲国戚,而是生前立过大功劳的能臣。死后被皇帝封上一个爵位称号,埋在国寺后山享受鼎盛香火。 自天水朝设三司以来,以统领名号被葬入大相国寺后山的,燕苍是第一人。 原因很简单,三司设立以来,他是第一个勉强算得上善终的。远的不提,就燕苍前边几个三司首领,都是生前位高权重,死时悄无声息、不明不白。没谁说得清三司首领是哪一天换的人。 死不见尸,自然不会有这么好的福气,还能搁功臣墓里躺躺。 燕苍是个老酒鬼,这点闻遥记得。她抱着一坛老酒走在赵玄序身边,站在高大气派的王府门口,感受四面八方明里暗里传来的注视,略略考虑了一下她要不要往后退一步,再和赵玄序拉开点距离。 倒是不认为自己一介草民不配和兖王殿下并排走,只是这周围的目光实在热切,闻遥厚脸皮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王公贵族家中出门采办的奴仆、携带侍卫骑在马上的公子哥、坐轿子马车的闺阁小姐,东兴街上所有人在赵玄序踏出兖王府大门的那一刻,目光都诡异地朝这边看过来。 避讳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视。风暴的中心是赵玄序,连带着刮到站在一旁的闻遥。 闻遥面上带了张和千影如出一辙的面具,遮挡住面容。星夷剑她从不离身,还是背在身后。 原本她既然作为暗卫首领,照常理说不应轻易出现在旁人眼前。奈何闻遥选完酒正准备跟着千影一起往屋顶上走,赵玄序就伸手把她拦住了。 昨晚杀人的场景仿若幻梦,赵大美人身上没一点强硬气息,含情目瞧着闻遥,声音沙哑,低低地像是要传进人心窝窝里去:“数年未见,到底同我疏远,阿遥竟不愿与我同乘。” “怎么会呢。”闻遥语气当即软下来:“我是你的暗卫,不是侍卫,暗卫哪能杵在你旁边站着?” “那阿遥便不做暗卫了。”赵玄序自己给闻遥定下的职位,说改就改。他坚持道:“今日是该赵玄序与闻遥去祭拜师父,我若一人独行,何等凄怆。” 待会要骑着马,带着一众威风凛凛存在感极强的翎羽卫跟在边上的高少山欲言又止。 “阿遥带上这个。”赵玄序从袖子里拿出面具,垂眸,低声道:“戴上它,跟在我身边的便不是阿遥,而是兖王的人。” 好好好,听你的。再纠缠下去,到大相国寺就要晌午了。 而现在,闻遥刚一皱眉,赵玄序就跟侧面上长了眼睛一样,准备上马凳的动作立即停住了。 他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兖王神情专注关切,一句话下来,周围的炙热的注视更密集了。 闻遥忍住去摸面具的冲动,微微低头,低声催促道:“没事,你快上去。” 赵玄序似乎对周围的视线毫无所觉,踏上车后在里面掀着车帘子,静静等闻遥进来。 闻遥深吸一口气,动作敏捷快速地蹿了上去,一把盖下帘子。 高少山在外面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身后跟着数十翎羽卫。见状左将军一挥手,玄铁马车悠悠起步,在众人的注视下拉着那性情残忍可怖的兖王出发了。 赵玄序这辆马车的规制不一般。四角上挂着华贵的灯笼,华盖硕大,车轮结实厚重,足足有一人高,结构精巧无比。由两匹踏雪良驹拉着行驶在汴梁城的路上,几乎没有一点颠簸。车内空间宽敞,放下了一张软塌,一方桌案,一排柜子。 闻遥和赵玄序一左一右坐在软塌上。 “阿遥,吃。”赵玄序拉开软塌旁边的盒子,揭开一包沾染糖霜的蜜饯递给闻遥。 这蜜饯肉饱满,通体金黄,表面纹路结着一层糖霜,一看就知道赛蜜甜。闻跟在他身边没多久,好东西倒是吃了一件又一件。 她接过蜜饯,闻着这香甜的味道,心里有点纳闷。 难道是从前在南诏身子不好,赵玄序对吃食的欲望没表现出来?她从前怎么没发觉他原来也是个好吃的。 “诶,问你个问题呗。”闻遥说道,手指同赵玄序手上微凉的肌肤一触即分。 她身上温度要比赵玄序高一些,短暂的相触,两人感觉俱是鲜明。 闻遥神色正经,赵玄序看她一眼,微微收敛笑容,双手压在膝上坐直凝神,说道:“阿遥想问什么?” “外面那些人好像很怕你,为什么?”闻遥直言不讳:“咱俩要一起待三年,有些事不弄明白,我心里面没底...别说是因为你德高望重,街坊邻居都爱戴你,我看着实在不太像。” 方才站在旁边的几个妇人,看过来的眼神分明是怕的。周围其它人也是,不论是穿金戴银的达官贵人还是他们的奴仆,看到赵玄序的反应都是如出一辙,像看到没栓链子就出门的暴戾猛兽,厌恶、恐慌又惧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秦王 “阿遥忘了,三司与天行监是皇帝的刀俎与鹰犬,自然不得好名头。”赵玄序宽大的衣袖自身侧垂落到地上,他平静万分,只道:“那些人当畏我如虎。” 三司是简称,通说是指监察抚司、鹫台和东狱,皆不在文武百官品阶之内。监察抚司是眼鼻舌耳,如影随形牢牢钉在百官头上;鹫台办案权力远超提点刑狱司,捉拿一品以下官员无需召令。就算最后挣脱罪名捡回一条命,东狱里待几天,也够被里面的酷吏拆骨剥皮一遍。 这三把尖刀被天水历代皇帝打磨得闪闪发光,在天下人心中积威甚重,夜中能止小儿哭啼。 闻遥捏着蜜饯:“皇帝把三司给你了?” 赵玄序:“他活到现在的儿子只有四个,除了我,给谁他都会疑心。” 当然,燕苍死后盯着三司流口水的人很多。只不过被燕苍提前做好的布置杀掉一批,他后来亲自动手又杀掉一批,最后才把三司收入囊中。 其中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轻轻松松堙灭在赵玄序三言两语之间。 闻遥咂舌,往后一撑:“那高少山——” “他原是川西路军队宣威将军,我调离川西,他与翎羽营两万将士随我同归。翎羽营归入原本京郊军营,现为翎羽卫,为十二卫之一。”赵玄序细致地取出帕子擦掉桌案上的果脯碎屑:“十二卫也是我的。” 原本的十一卫是汴梁护城军,是从各地选拔来的精锐,少说也有十五万人。 一个三司就够可怖,更别提加上十二卫。 “你这烈火烹油、权势鼎盛,确实够吓人。”闻遥叹气:“锋芒毕露,无怪那么多人想杀你。说实话,昨天晚上我看到你房子这么大,差点以为燕苍信里说你夹缝求生是骗我的鬼话,没想到是真的。” 闻遥此话一出,赵玄序和在马车车窗外的高少山都是一顿。 赵玄序斟酌片刻:“阿遥?” 昨日重逢,阿遥对自己显然生疏。高少山在旁边出主意,说女子多喜欢厉害勇猛的男人。他细细想想觉得有些道理,方才趁着机会述说功绩权柄,向阿遥表现一番,未曾想到阿遥会是这么个反应。 “行了行了,朝堂诡谲,我了解。”闻遥心中燃起豪情万丈,拍着胸脯:“我保护你。” 重逢以来,赵玄序身上种种怪异之感一下子被闻遥归于风口浪尖之上压力太大,她的心情可谓豁然开朗。 来京路上设想的局面虽与现在略有偏差,但就这个方向看,大差不差。 闻遥的心一下子定下来了。 高少山在外面听得是目瞪口呆,被闻遥别具一格的切入点和结论震慑住了。随后,遍览苦情话本子的优秀联想素质让高将军面色微微一变,立即抽丝剥茧从这番话里捕捉到一点细腻肌理,被闻遥姑娘...暗卫统领对主子深切的关怀深深感动住。 他人如其名,生的高大威猛,俊朗严肃。周围的翎羽卫没听清马车里主子在说什么,只看见高统领面色变来变去,刀刻般的硬汉面孔扭曲,不由得浑身一寒,与同伴对视一眼后俱是握紧腰间黑背裂纹刀,踢着马腹离远了一些。 深色马车行在路上,翎羽卫裹挟煞气。一旁经过的车马认出这是谁的马车后都不敢往上挨,纷纷退避。在外人看来,兖王出行声势浩荡,逼得其余车马行人退让三舍。 街道边茶楼上,一锦衣华服的男子看着这一幕,面上不由得闪过愤慨。他指着楼下车马,转身对着坐在屋内圆桌前的玄衣金冠的男子说道:“兖王果真是骄横跋扈!” 玄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四皇子,秦王赵玄硕。 听着这人胆大包天叱骂自己的兄弟,秦王毫无反应,淡淡道:“三皇兄自小在南诏疗养,父皇心中对他多有亏欠,偏袒些,也是自然。” “殿下宽和方出此言。”黄回书拱手,深深弯下腰:“依臣之见,殿下多年来率兵击退东南沿海倭贼,军中的威望不比兖王差。陛下让兖王一人夺下三司又统管十二卫,权势太大,即便日后只为亲王也是江山社稷之祸害——” 秦王面上神色忽然冷下来,凤眼锐利,直直看向这言官世家出身的黄回书:“闭嘴。” 黄回书:“殿下!” “本王让你闭嘴!” 黄回书闭嘴了,他因为清酒下肚而热气蒸腾的脑袋陡然冷下来,急于在秦王面前出风头的心也安静下来。 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话,他哆嗦一下,冷汗直冒。甚至顾不上看秦王的脸色,惊慌地朝四周环顾,仿佛监察抚司的耳目就搁在这只有秦王亲信的雅间里似的。 一旁人心中暗骂黄回书不知死活。 当初燕苍那个老家伙刚死,谁不知道有丞相外祖和刑部尚书舅舅的秦王对三司使大的位置虎视眈眈,视若囊中之物? 秦王一直把最有可能得登上太子之位的雍王视为竞争对手,未曾想半路杀出一个赵玄序,临阵扳倒一半武将,侧拢得势的寒门子弟拧成一股绳,甚至连宫里的丽妃与雍和宫宋明德都帮他说话。几股势力角逐之下,三司居然就这样交给了赵玄序。 即使赵玄序身怀异国血统、不能登临大宝,眼下皇帝给他的权势也实在太过。 输给自己从未放在眼中的三皇兄一直是心高气傲的秦王心中的一根刺,这黄回书居然当众把这根刺挑了出来,果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秦王一声不吭,面色变幻两下,最后定格在阴鸷上。他突然站起来,伸手从一旁侍卫腰间取下长弓,抓起桌上一壶酒挂在箭头。 “本王与三皇兄儿时也曾亲厚玩闹,可惜三皇兄身体不好,被送往南诏调理。但本王依稀记得,三皇兄少时便喜好饮酒。” “今日巧了,茶楼的梅子酿不错。”秦王说着弯弓搭箭,一端挂着酒壶的箭头稳稳对准底下缓缓行驶的马车:“本王便请皇兄喝一壶好酒。” 话音刚落,在众人隐含担忧的目光下,秦王猛然松开了手。 君子六艺,秦王一直是宗室子弟中的佼佼者。玄铁打造而成的箭离弦后犹如鹰隼,朝着马车直冲而去。高少山反应极快,长臂一伸,拔剑将其斩于马下。酒水自半空便洒落,泼湿马车,顺带淋了高少山一身。 闻遥硬生生收住手中动作,匕首贴在窗户上,迫人锋刃紧压在雕花黄梨木。她内力逸散,心中杀意涌动,坚硬的木头顿时裂开一道深深的纹路。 她侧过脸看着赵玄序:“这又是刺客?”当街刺杀三皇子,这么勇的吗? 赵玄序摇头,伸出两根手指推开窗户,下颔微抬,正对上茶楼雅间里赵玄硕看下来的目光。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的两双眼睛有七分相像,但又极其不同。 秦王眼睛线条薄而直,锐利冷漠,冷硬外露,让人联想到豺狼虎豹,肆无忌惮。赵玄序与他对视,眼中杀意厌恶藏显在眼尾眉梢,像枝头凝固色彩的春花,妖异危险。 “高将军好本事。”秦王咧开嘴,轻薄笑意在他嘴角旋开,好似两道阴影:“本王不过与三皇兄开个玩笑,可惜了...可惜了这价值百两的青梅酿!” 在他说这话的功夫里,他背后人悄然按下袖中暗扣,一根冒着冷光长针对准赵玄序射出。 闻遥冷不丁伸出手,准确无比夹住这根银针、卸了力道。 她抬眼盯着秦王,那根针被她捏在指尖,手腕翻转毫不犹豫地以更快的速度还了回去。 太快了。 秦王唇边笑意僵住,预感到扑面而来的尖锐危险感,却连眼睛都来不及眨。 他右面的脸颊上传来刺痛,身后传来痛苦的闷哼。那袖中藏着暗器的侍从捂住左眼,痛苦万分的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个眉须微黄的中年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翻身而下,伸手把秦王挡在了身后。 秦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目光从赵玄序身上移开,落到闻遥身上。 他这才注意到赵玄序身后坐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人。 先前这女人被赵玄序整个挡住,没露出半点衣袖,他才没有发觉。 这是谁,这是赵玄序身边的哪一号人物,他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四皇弟。”赵玄序开口,嗓音拖长,低哑温绵:“你身边有人想杀本王。” 秦王没说话,只是盯着闻遥看。他身前的男子已经按开了腰间长剑,牢牢扣住剑柄,也是警惕惊疑地看着闻遥。 赵玄序自然带着点翘弧的唇角往下压,背对着闻遥,眼中浓厚的杀意恶意几乎流淌而出。 这些东西,盯着他的阿遥,是在看什么? “对不住了,三皇兄。”秦王收回目光。 下一刻,他猛然转身拔出那中年男子手中的剑,一刀砍在捂着眼睛痛苦栽倒在地上的侍从脖子上,力道狠辣无比,几乎将整个头颅直接切下。鲜血顿时狂喷而出,溅了秦王一身,溅了一旁的几个公子哥一脸。 “没想到竟有刺客藏匿于本王身边,当街对着三皇兄下如此狠手。”秦王面上沾了几个红血粒,他浑然不觉,把刀还给中年男子,垂眸瞧着赵玄序:“三皇兄,人,本王替你杀了。” 放屁。 闻遥扯扯唇。 空口白话,嘴巴一张一闭直接就把人定罪处理干净了,这人,是个狠角色啊。 “刺客能潜到你身边,秦王府多有疏漏。”赵玄序手指一动,阖上半扇窗户,正好挡住秦王看向闻遥的目光。 他面上忽而泛起笑,眉眼间的情绪尖锐嘲弄:“十二护卫京城治安,捉拿走贼刺客是本职。” “少山,今晚带人去秦王府上排查刺客。可疑者、抵抗不从者、异议者杀,无需回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金条 街道上一片寂寂,高少山摸摸自己沾湿大半的衣襟,一拽缰绳应道:“末将领命!” 赵玄序松开手指,窗户啪嗒一下阖闭。驾车的翎羽卫扬鞭抽在踏雪良驹身上,不等头顶几人做出反应,马车便继续辘辘向前驶去。 闻遥指腹抵住匕首,无意识按按,若有所思:“刚才挡在秦王前面的人,有点眼熟。” 赵玄序:“阿遥认识他?” 闻遥摇摇头:“不。”只是觉得面熟,想不起来是谁,说不定就是大众脸呢。 燕苍的墓在山涧一棵老松下,周围僻静寥无人烟。碑石很新,没半句歌功颂德的话,只有四个铮铮大字。 “燕苍之墓”。 闻遥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燕苍自己的字。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展开,半蹲下在墓前抖抖,笑道:“诶,你来信,我来人。千里奔袭,够意思吧?” 这要是流传市井江湖,怎么着也得在话本子里独占一个篇章。 赵玄序撩着袍角蹲在她旁边,拿着火折子点燃铜炉里的黄钱纸。闻遥离墓碑很近,几乎是脸贴着石头嘀嘀咕咕大半天,最后才把手里的信纸扔进铜炉,看着窜高的火舌把信纸燎得焦黑。 老酒倒在尘土中,黄纸烧去幽冥里。燕苍今年五十有八,死于多年暗伤加上急病,对他而言已是喜丧。 赵玄序没说话,只蹲在一边。等到闻遥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完了,一行人便打道回府。闻遥接过千影递上来的腰牌,和赵玄序先前给的那块一起挂在腰间,正式走马上任成为兖王手下的暗卫统领。 兖王取来三个盒子,当着闻遥的面打开。闻遥坐在桌子前,看着眼前整齐码着的三盒金条微微眯起眼。 嘶,该说不说,好富足的光泽感。 “这是阿遥的月俸。”赵玄序坐在闻遥对面,单手按在膝上,说话间每个字儿都轻飘。 这是他为阿遥准备的屋子,阿遥坐在这个屋子里,阿遥从今往后都要在他身边。 这个认识叫赵玄序牙关慢慢磨紧才勉强按耐住抓心挠肝的痒感,内心的满足与充盈无可言喻。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人终于从天边归来,落在他身边。 他神经质地侧过脸,发丝摇晃贴在脸侧。 而在闻遥听来,赵玄序的声音在此刻夹杂金子的碰撞声:“阿遥若是觉得欠缺,拿着腰牌去库房支取便是。” “够了,够了够了。”她摸一把金条的触感,喃喃道:“老板大气。” 是真大气啊,她这暗卫统领不只薪酬高、吃的好,住得也好。 有多好? 她一推开门对面就是赵玄序的屋子。兖王府这么大地方,她和赵玄序同住最好最奢华的院落。赵玄序给出的理由充分,住近一些,方便闻遥随时保护他。 闻遥乐意接受这个理由,但拒绝了屋子里站着的数十个婢女。 她虽在江湖混久了,但还是根正苗红的,不兴这一套。何况她也是来打工还人情的,不是正经主子,没必要叫人伺候。 无声静默的侍女在门外站成好几排,犹如一尊尊烧制完美的白玉人俑。赵玄序一挥手,她们便整整齐齐地蹲下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哎,对了,我几天休息一次啊。”闻遥摸摸金条,一转念猛然想起两天后还有一场琼玉楼云宴。她已经放过楼乘衣一次鸽子,这次答应邀请必须得去,否则依照那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她在汴梁绝对没有安生日子过:“我过两天要出去见个朋友,先跟你请个假。” “请假?”赵玄序略带疑惑地重复一遍,而后迅速了解了闻遥的意思:“阿遥来去自由,只要陪在我身边,阿遥想去哪儿都可以。” 就是必要的时候能顶事儿就行了呗。高薪酬高待遇还是弹性工作制,好好好,惊喜老板。 闻遥心满意足,觉得这三年人情也不是很难还。照这样看,三年一过,她西去大罗的路费铁定足了,随时都可以跟上一支商队继续潇洒。 “主子。”这时高少山在外面敲门:“方才宫里丽妃送东西来了,是大理的——” 赵玄序言简意赅:“扔了。” 高少山:“还有——” “扔了。” “主子。”高少山挠挠头,略有些尴尬:“不是,是张大人也来了,现在书房等着您呢。” “叫他走。”赵玄序充耳不闻。他面上温热红润还没有散去,像带着酒意。他朝着闻遥伸出手,柔声道:“来,阿遥,我带你看看这个院子。” “看什么?我认得路。”闻遥记性好得很,前天晚上整个王府踩点过一遍,大致院落分布已经记得清楚。她挥挥手:“有人找你,你就去忙。” 赵玄序如今哪里肯轻易离开,几乎是闻遥话音刚落,他便迅速开口道:“阿遥随我同去。” 在书房等着,应当是要同赵玄序谈正经事。不过她既然要在待上三年,秘闻要事少不了听见看见,倒也不需要避讳。 闻遥自无不可,拿起一旁的面具重新带上,和赵玄序一同去了书房。 赵玄序住的地方挨着泡澡院子,书房隔得有一些远,临近花园。闻遥走过一段连廊看见书房房门大敞,里面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衫、腰间佩双鱼玉佩的男人,狐狸样眼睛满是赞叹,手中轻轻抚着一个象牙梳。 “好!”张鋆大声赞叹:“这雕刻,这材质,大手笔!” 见到赵玄序带着一堆人大步走过来,张鋆眼中仍旧笑意不改,悠哉悠哉拱手准备行礼。目光触到紧跟赵玄序走进来的闻遥后,张鋆才愣一下,动作顿住了:“这位...?” 赵玄序没有向旁人介绍他的阿瑶的意思,指指上边的主座:“阿遥,你坐那儿。” 闻遥摇头,本想站在一边,可注意到旁边这个张大人陡然诡异热切起来的目光后,干脆提气而起,轻轻落在房顶横梁上。 原本蹲在房梁上的暗卫猝不及防被她一挤,身子晃了晃,转头茫然地和闻遥大眼瞪小眼。 阿遥不愿意坐他的位置,赵玄序有些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他抿唇,挑剔地扫视几番头顶昏暗处,准备立马叫人把府中横梁加宽加大垫上软垫。冬日天冷风大,阿遥若是想待在上面,坐着也能舒服些。 站在一旁的张鋆表情就像见了鬼。他目光在上方横梁和赵玄序之间徘徊几下,几乎要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脱口而出问出来。 赵玄序终于收回目光,抬脚走到上首坐下。他垂着眼,声音恹恹,手肘曲起支着头:“你有事?” “啊,对对,臣有事。”张鋆终于收敛面上的神色,拱手对着赵玄序行礼。他眉间轻浮意气陡然沉下,整个人气质焕然一新。年轻的、锐气的,宛若窗外的青竹,瞩目万分。 “殿下今日与秦王在西街上的争端已经传到宫中,陛下留人议事,贵妃娘娘早早带着甜汤在外面候着了。” 他与一帮重臣被皇帝留下来,被迫听了这个皇帝的墙角。 赵玄序无动于衷,手指头探进茶盏中,缓慢翻搅里面温热的茶水。 “毕竟是秦王先动的手,陛下没有理会贵妃的哭闹。”张鋆说着说着,又没个正经,语气带上幸灾乐祸,瞬间破坏了他身上的风骨:“不过殿下,您今晚当真要叫十二卫去搜查秦王府?秦王毕竟是秦王,贵妃之子,冯丞相的亲外孙,党羽实力雄厚,足以与东宫分庭抗争。臣记得,十二卫从来没有搜查皇子亲王的先例,除非对面是板上钉钉的叛臣贼子。” 赵玄序一脚踩在脚踏上,柔滑的衣袍布料铺在他长腿。他眼睛里头黑的黑白的白,不以为意:“张鋆,修史书,是把你脑子修蠢了吗?” 张鋆皱眉,脑子转了个弯,瞬时恍然:“哦,难道是最近冯丞相手伸太长了,陛下本就打算敲打一番?” 当今丞相姓冯名冀,年轻时也算是一代大将,后来做了丞相便是南方文人之首。他和老妻伉俪情深,养育一儿一女。儿子做了尚书,女儿进宫多年一直荣宠不断,生了四皇子秦王,也很得皇上青眼,贵妃之位稳如泰山。 “平江盐运乃是天下之最,陛下再偏袒南边也不会容许有人把手伸进自己钱袋子里掏钱。”张鋆语气越发笃定:“监察抚司得到什么消息了?” 闻遥在头顶上听着,没忍住往衣兜里一摸,摸出几粒剥好的花生米放在嘴里,开始嚼。闻遥周围的视线瞬间慌乱起来,不住往她以及她手上的花生米上扫。 闻遥转头,对上身边暗卫的眼睛。想了想,拿出兜里一大包花生米递过去。 一旁的暗卫也带着面具,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在闻遥鼓励的目光下,他沉默地接过拿了几粒,并把袋子向旁边同僚传去。就这样,经过多次无言快速的传递,书房四根横梁上的十个暗卫嘴巴都塞满了酥脆的花生米。 “平江府会死人。”赵玄序的话彻底印证了张鋆的想法。他伸手,在桌上高高一叠折子里面抽出一个,扔给张鋆:“你若是有人推举,可以开始准备…还有事吗?” 这就是要赶人了。 张鋆闭嘴摇头。 “那就带上这些东西,走。” 张鋆看着脚边丽妃送过来的满箱宝贝,嘴角再次乐呵地咧开。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笑容满是铜臭味,真心实意道:“诶!好嘞!臣这就走!” 文人瘦弱,他一挽袖,吃力地抱起箱子。抬眼时视线隐晦扫过头上横梁,实在没看清什么,才在赵玄序阴冷下来的目光中屁颠屁颠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楼乘衣 张鋆面上直白流露出的占便宜后的喜悦,让闻遥觉得这位张大人有点意思。 看张鋆的样子应该是个文臣。天水朝惯例,文臣最好清名。背地里怎么样不知道,表面上各个淡泊身外之物,恨不得把俗世钱财扔的远远的,生怕玷污自己的雅正文气。 “张鋆出身微寒,朝中诸人皆以字画花草为雅趣,唯他喜置房产良田。”赵玄序抬眼扫过闻遥对张鋆饶有兴趣的表情,心下微凝,不留痕迹补充一句:“不过他凭秋闱状元身份入官场,入朝以来不仰仗冯王两党步步高升。心机城府深沉,绝非性情中人。” “状元?大才子啊。”闻遥压根没注意赵玄序的心思:“他来给你通风报信,你们合作了?” “即使不入冯王两党,他也总要找个依凭。”赵玄序柔声道:“我于皇位争夺无干系,入我麾下,做个纯臣,可以明哲保身。” 闻遥这两天恶补天水朝中情况,渐渐得心应手。她听完这话,旋即领会其中微妙:“哦,你从南诏回来时手上虽然有兵,但没有文臣世家向你靠拢。他与你关系密切,也算为你在读书人那边打开口子。” “是。”赵玄序眉眼俱是笑意:“阿遥好聪明。” “嗐。”闻遥还没习惯赵玄序动不动夸人的性格。 这人就是太客气,念旧情。 闻遥看着赵玄序,内心感慨不已。 好人呐,就为在南诏相处的几个月,对她又是高工资又是高待遇。 本来她来汴梁完全就是为了还燕苍的救命恩情,可现在赵玄序诚恳待她,投桃报李,她也不能止于还燕苍人情。 而且仔细一想,赵玄序不过刚过及冠,她两辈子年纪加起来都能把他生出来了。四舍五入,她就是赵玄序的长辈。自己又不打算在这个年代结婚生子,说不定,赵玄序就是与自己关系最为密切的后辈。 这么想着,闻遥三年一过立即走人的打算变了,瞧着赵玄序的眼神变得慈爱起来。 好好好,好大侄,别害怕,姨姨一定尽力保你平安渡过皇位迭代,回南诏安安心心当个富贵王爷。 她一无所知,盯着赵玄序看的时候有些久了。 赵玄序忍了一会,没忍住,放在膝盖上的手蜷曲起来,微微打着抖。 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心思各异,对彼此的想法皆不知晓,相安无事。 又过一日,楼乘衣给定时间到了。赵玄序下朝回来,闻遥给他打过招呼就准备去琼玉楼。 赵玄序没有问她去哪里,也没有问她去见什么人,只问身上银子够不够、今晚会不会在外留宿,确定闻遥回来歇息,又细细叮嘱闻遥注意安全。 “放心放心,天下能打过我的真的不多。”闻遥拍拍赵玄序的肩,看他面上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以及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动作后,贴心地收回手,在心里夸一番大侄子腼腆贴心,随后就匆匆赶往琼玉楼。 汴梁有二楼天下闻名,一是樊楼,二是琼玉楼。 前者称天下酒楼之首,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只要能出得起银子,什么都能端上桌。后者多点绮思,千灯亮起满楼红袖招,丝竹不绝,杯酒千金。 对于闻遥而言,前者是饭店,楚玉堂开的;后者是不良之地,楼乘衣的产业。 她出王府摘下面具,来到汴河五方桥下。一艘艘乌篷船挤挤挨挨停在这处码头,闻遥普一现身,岸边一艘不起眼小船上便传来一声清脆动人的呼喊:“姑娘,这边来!” 闻遥循声望过去,见那日穿着夜行衣给她送风月酿的姑娘带着面纱,立于船头笑吟吟朝她挥手。周边有人注意到这处动静,朝此看过来,闻遥不愿惹人注意,没耽误时间径直踏上船。 两人进船舱坐下,船夫一撑长杆,小舟便摇摇晃晃动起来,顺着汴河向跨河而建的琼玉楼而去。 姑娘摘下面纱,眉眼秾醴,满目笑意,手腕间的梅花印记灼灼动人:“姑娘可算来了。” 闻遥:“抱歉,让你等久了。” “奴家等的不久,只不过主子着急见姑娘,不停派人催呢。”她给闻遥倒了茶,轻声道:“您叫奴家凝儿便好。” 闻遥接过茶,叫了一声凝儿道过谢,随即便转头看着窗户外摇摇晃晃的河景。 她们乘坐的船渐渐与一旁的商船分离,汇入更加华丽奢侈的游船队伍。慢慢的,数不清的精致河灯漂浮在两岸花街艳影之中,上面彩绘栩栩如生,流光溢彩。 闻遥看了会,突然探出窗,捞起一只河灯仔细打量。随即她惊讶地发现这河灯上的画竟混杂金粉,无怪色彩如此夺目。 “今日是琼玉楼云宴,自然排场大一些,热闹一些。”凝儿瑰丽的容颜与这繁华奢靡的夜景相得益彰。她见闻遥拿着河灯,还以为闻遥喜欢这类小东西,便也探出船去,解下腰间系着的雪白长鞭,手腕一转直直圈了周围一大片河灯过来。 水波涌动,灯光交织金光聚拢在身侧,就像天上星河落入人间。 哄小孩似的。 闻遥被这富贵晃了满眼,有些无奈,正准备叫凝儿不要麻烦,耳边却骤然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喊。 “凝儿姑娘!”缓缓向这边靠拢的巨大楼船上,一身后仆从成堆的公子哥眼神无意扫过河面,不期然触到凝儿。 他先是一愣,随后不可置信地叫喊出来。 这当空一喊,脱口而出、嘹亮无比,顿时又吸引来一大片目光。周围衣着华贵的达官贵人都是要去琼玉楼参加云宴,听到这动静都不住探头朝这边看过来,各色游船上骚动渐起。 凝儿唇边浮着笑,不露痕迹挡住闻遥,低声道:“姑娘喜欢河灯,我们回头再来看。这些人好麻烦,被缠上可不好,我们先走吧。” “好好好。”闻遥本来对这灯没兴趣,自无不可。她抬掌朝着船底一拍,不损船体分毫,只叫船下水流翻搅起来,推着小扁舟一溜烟跑出去好长距离。 先前那艘游船上,原本坐在上首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劲装男子见此突然扔下酒杯,站起来,背着手走到船边,直直看着那飞快离开这段河段的小舟。 半晌,钟离鹤转头问身边人:“那船上面是谁?” “钟、钟离兄。”被问话的人受宠若惊:“哦,那舟上是琼玉楼的管事,凝儿姑娘。” 钟离鹤皱眉:“青楼女子?” “不是不是。”那人连忙摇头:“凝儿姑娘是琼玉楼主人的婢女,琼玉楼主人不露面,平日里都是她在打理琼玉楼......凝儿姑娘剑舞名动天下,容颜绝色,凡是去过琼玉楼的人都知道她。嘶,不过也奇怪,今日是云宴,楼里热闹万分。凝儿姑娘不主持场面,坐如此简陋的船舟在这里做什么呢?” 钟离鹤原本被好友拖着来这劳子琼玉楼,兴致缺缺,眼下终于有了些精神。 刚才那扁舟……若是他没看错,应当是有人隔船给了水面一掌,渡气而行。 隔山打牛,此人武功绝对不低。 难道是这什么凝儿姑娘? 若是如此,这姑娘倒是人才。在青楼谋生,未免太过憋屈。 钟离鹤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己是武痴,又是爱才惜才之人。思绪翻涌间便下定主意,靠开口对着身后侍从道:“去,让船开快些。” 这一段小小的河灯插曲很快就被闻遥抛在脑后。 琼玉楼很大。汴河两岸相对的两座七层高楼红绸飘飘,以络绎不绝的游船相连。船靠岸后,闻遥跟着凝儿避开往来人流,七拐八拐,通过一处僻静小门进入犹如仙境神宫的琼玉楼。 走过长长一段阶梯,绕过好几处垂落的珠宝玉帘,楼乘衣拖长的声音传入闻遥耳中。 “再不来,酒我都喝完了。” 闻遥翻白眼,没好气:“你请我喝酒,我没来你自己就先开始喝了?” 凝儿笑起来,上前掀起最后一道帘子,等闻遥进去后便带着人退下了。 楼乘衣整个人慵懒躺在一张摇椅上,一下一下慢慢晃着。巨大而空旷的屋子,中央香炉里淡紫色的香气缓缓袅袅升起化在空气中,如兰似梦。 他撩起眼皮,定定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闻遥,单刀直入:“你来汴梁是在帮兖王做事?” 诶呦。 闻遥惊讶:“你怎么知道?” 楼乘衣嗤笑,终于坐起来,从腿边堆放着的七八坛酒中捡起一坛扔给闻遥:“你以为你动静很小吗。” “我是觉着不大呀。”闻遥纳闷,随即警惕起来,指着楼乘衣:“你别是在赵玄序那安了人啊。我告诉你,如果有,麻溜撤掉听见没!” “倒是护着他。”楼乘衣站起来,绕着闻遥走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目光匪夷所思:“为什么?” 嗨,还好意思说自己什么都知道,感情只知道一半。 闻遥没好气:“还人情。” “你欠他什么了,舍得从边疆回来。”楼乘衣靠近闻遥,他常年点着紫藤香,距离一拉近,那似有似无的冷香就把闻遥整个人包裹起来。楼乘衣一只眼睛碧绿,眉目轮廓深邃俊美,不似中原人柔和,格外锋锐:“罢了,不管什么人情,我替你还。赶紧从他那出来。” “我要你还?”闻遥一抽鼻子,觉得他死性不改:“成天就知道点你这破香,熏死我了,走开走开!” 楼乘衣眉头登时皱得更紧。 他看着闻遥,后退一步,觉得闻遥不可理喻:“我这香料万金难寻,你居然说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算计 “就是熏,离我远点,别给我好好的酒熏串味了。”闻遥从腰侧抽出匕首,沿着酒坛泥封轻巧一划,顿时清冽酒香铺面而来。 她不是酒鬼都被这味道勾了一下。 楼乘衣抱着手臂瞧闻遥,臂上的镶嵌宝石的金环耀眼夺目,凉飕飕道:“尝尝看,好喝吗。” 闻遥往嘴巴里倒一口,砸吧砸吧细细品味:“醇香绵长,好喝。” “风月酿是梅酒,需隆冬红梅佐以奇珍,封存六年方能入口。”楼乘衣眼瞧闻遥酒水下肚,突然笑了,语气森然:“六年前兖王逐西,连克蜀王七城后被召回京,带回翎羽卫与原十一卫合并,翎羽为首。一起回来的还有八百蜀军将领官员的人头,就摆在城外梅林,尸臭冲天,后来那年梅林梅花就开的很好......酒还好喝吗?” 闻遥放下酒坛,斜眼睨他。 楼乘衣:“你出不出来?” “不出来。”闻遥脸上没笑了,嫌弃道:“你话真多。” “我话多?换成别人我管他去死。” “你知不知道昨日兖王秦王起争执,挡在秦王前面的是西溪剑客武重光。他曾大败于你手中,现已认出你是闻遥。”楼乘衣冷笑:“还戴面具想藏身份?想的真简单呐,当汴梁这被全天下眼睛盯着的是非之地是蛮荒边疆?你等等看,过几天十年盟会开办,送到兖王府上的请帖除了兖王的名字,还会有你星夷剑闻遥的大名。” “哦,原来是他啊。”闻遥心道怪不得她昨天觉得对面那黄毛眼熟:“我记得他剑耍的不错,现在居然帮秦王办事了。” 她要岔开话题,楼乘衣却不让她如愿。 “你听着,兖王不是良善之辈。”楼乘衣声音骤然低下:“你不受管束,外面天地之大可任你遨游。闻遥,现在走,还来得及。” 闻遥没说话,只是往前走几步掀起前面垂落的帘幕。 她如今身处琼玉楼七重高楼最高层,透过雕花栏杆可以看到下面重重叠叠的高台,别具匠心做成莲花形状。丝竹管弦不绝,歌舞升平,娇贵花瓣被赤足彩衣的美人踩于脚下。高台周围的一方方案桌,坐满天底下的富贵人。 楼乘衣站在她身后等了会儿,没听见回答。他嘴角瞬间往下压,突然上前,在闻遥看过来的目光中握住她的手腕往一边拉:“你走。” 楼乘衣活像只发疯的猫,毛一根根竖起来:“把酒还我,你现在就走。” 死样,又犯病。 闻遥翻白眼,手腕一拧,巧劲挣脱楼乘衣的束缚,转身趴到栏杆上继续看跳舞:“行了行了,别扒拉我。诶,凝儿上台了。” 凝儿此刻换了装扮,广袖裙飘飘,腰间素白的鞭子也换成了软剑。寒光乍起,美人剑舞如莲。底下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惊起满堂喝彩。剑声嗡动,凝儿腰身一拧,利刃破空声和猝然刺耳破裂声一同在众人耳边炸响。 闻遥目光一移,瞬间落在一旁。 凝儿动作停滞,挽花收剑,柳眉皱起和周围其它人一起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身着琼玉楼女侍衣裳,面上覆着薄纱的女子毫无预兆摔了酒杯冲出来,跪倒在一个公子哥脚边,痛哭出声,狠命砰砰磕着脑袋,没一会额心就烂红泅血,看上去分外吓人:“公子!您可是府尹家的公子?我父为平江府监盐官苏方英,遭奸佞小人谋害冤死狱中!状告无门,还请公子帮帮我,帮帮我吧公子!” 短短几句话,苏姑娘声音尖锐沙哑,仿若字字都是从心肺里呕出来,叫人听了心肝发颤。她手上原拿着的琉璃酒壶甩在一边,酒水伴随碎片四溅。 那府尹家的公子愣住,囫囵将这番话听了大半。可汴梁城里混,他虽是纨绔,却不是蠢货。“平江府监盐官”这几个字一入耳,他就知道这是个天降的大麻烦。面色一下子也变了,赶忙被小厮搀扶着往人群中退,亦是狼狈万分。 女子哪里会叫他走,扑上去指甲死死抓住他的衣角:“我阿弟不甘心父亲蒙冤而死,欲以状告却遭人毒打弃尸荒野,遭野狗分食。我阿娘,短短时日丧夫丧子,悲痛之下也去了。我一路逃来汴梁,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替他们争一口气。公子,您帮帮我吧公子!” 推搡拉扯间,她额头上的血迹全部沾染在公子哥的衣服上。府尹公子在锦绣堆里养大,看着自己身上的狰狞血迹,面色发白腿发软,差点没坐到地上。 平江府和盐运这几个关键词一出来,闻遥也变了面色,觉出不对。 这两个词两天前才从赵玄序和张鋆口中出现过。好像关系秦王党羽,赵玄序对此早有安排,还准备坑秦王一把。 “这苏姑娘——”闻遥喃喃念道,而后灵光闪过猛然转头看着楼乘衣:“楼乘衣,你这琼玉楼好像被人算计了。” 不用闻遥说话,楼乘衣也已迅速反应过来。 琼玉楼看似为消金窟,实际上最值钱的是各路消息。向来只有他楼乘衣算计旁人的份儿,被别人算计,这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 楼乘衣手握在栏杆上,面色瞬间沉下,险险没把栏杆掐出手指印。 苏姑娘虽然情绪极端激动,但言辞清晰,口齿清楚。乐师见势不对按住琴弦,热闹喧腾场厅彻底安静下来,她说的话便一字一句落入众人耳中。 钟离鹤一脚踢开身前桌案站起来往这边走。他身量高大,走到女子身边,身影便似一团乌云一样罩过来。 府尹公子哆哆嗦嗦叫了一声钟离兄,勉强被仆人搀扶着站起来。 钟离鹤没伸手搀扶苏姑娘,他眼神冷冷,带着探究的锐气:“照你所言,你既来汴梁,为何不去府衙击鼓鸣冤?” 女子面色惨白,泪水涟涟:“外面都是在抓我的人,我好不容易进来这琼玉楼。他们不敢来这杀我,可我一出去,便只有一个死字。公子,我是官家女,不是疯婆子,我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啊!” 钟离鹤皱眉,正欲说话,身后却骤然传来一阵呵斥:“胡说八道!” 众人侧目看过去,见一管事模样的男人匆匆赶过来。 凝儿扔掉软剑,从高台上下来站在一边。闻遥清清楚楚瞧见她抬头,朝着自己和楼乘衣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管事呵斥过女子后急忙走到凝儿面前,弯着腰,毕恭毕敬说道:“凝儿姑娘,这是楼里这几日新来的人。我看她模样不错便留了,没想到脑子确有问题,成天说些疯话。她来云宴撒泼,打扰诸位大人雅兴,罪该万死!我这就把她拉下去处置!” 凝儿闻言,心中更是一沉。她再次不留痕迹抬眼看向七楼红帘,见主子正站在闻遥姑娘身后,垂眼看着场上的闹剧,幽鬼一样的眼珠没半点情绪,寒意顿时弥漫在她心尖。 云宴年年办,今年他们一时不察,怕是给别人做筏子了。 跟着管事来的小厮伸手去拽苏姑娘,就在苏姑娘即将绝望地滑落到地上时,钟离鹤开口叫了停。 “慢着。”钟离鹤沉声道:“她,本将军要带走。” 凝儿认出这是镇国将军钟离老将军的长孙,暗道麻烦,面上却泛起笑,轻声细语:“这位大人,琼玉楼的规矩,我们的姑娘不在外过夜。当然,若是您想替她赎身,交了赎金自然可以将人带走。” 钟离鹤看向凝儿:“你没听到她说的话吗?” “禀大人,奴家两只耳朵都在,听到了。”凝儿半点不畏惧眼前颇负盛名的将军,伸手抽出那管事手里的契纸,在钟离鹤前面甩了甩,语气冷下来:“奴家两只眼睛也在,这是她的卖身契。我琼玉楼安安分分做生意交花税,要是谁都能随便找由头把姑娘带走,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还望大人见谅。” 她话音刚落,琼玉楼大门被推开了。 一大串穿着府衙衣裳的官吏,个个面上陪着笑,脸上滚着汗珠弯着腰,穿过这群世家子弟走到前面来。 “钟离少将军。”为首官吏打着哆嗦,硬是把话说了下去:“将军,这姑娘先前来府衙递过状纸。我们今日…是来传唤的。” 先前递过状纸,此刻意外突发、满场人都没反应过来,府衙在七条街开外倒是能够天降神兵!何等荒谬! 钟离鹤牙齿一磨,几乎被这琼玉楼凝儿姑娘和明显有鬼的府衙官吏气笑出来。 “绝不可能。”苏姑娘拼命摇头:“我的状纸未曾找机会递出去。你们是谁?!你们,你们是那些想杀我的人!” 闻遥在上面听着,若有所思,掂掂腰间赵玄序给的几块腰牌:“府衙...刑部,这些算是秦王党吧。” 人要是被带走了,还能活吗? 闻遥转身走到房间另一侧,打开窗户,低头看见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拢了不少官兵。 “那钟离将军是什么人。”闻遥慢慢说道:“你觉得他能拖住府衙的人吗?” 楼乘衣:“镇国将军府不管案子,他没权利拦着府尹的人。而且,那些也不算是府尹的人。” 果然,底下的钟离鹤虽觉得这些人编理由编的荒谬,但也明白这些人背后站着的不是府尹。 他沉默着站了片刻,微微往旁边让开一步。 苏姑娘不住摇头,眼里顿时绝望一片。 “不成不成,真让他们把人带走,出了琼玉楼这姑娘就得死。”闻遥深深吐气,从怀里掏出面具扣在脸上。 楼乘衣:“干什么?” “我拦着,你去给兖王府报信。” 说罢,闻遥绑好面具绳子,不等楼乘衣回应便从七楼一跃而下。 正好那官吏伸手扯着苏姑娘站起来,闻遥一掌拍出,他顿时飞出去滚在地上。 “谁?!”钟离鹤眉眼神色一戾,拔出身侧长剑指向闻遥。 闻遥稳当当立在高台上,拿着赵玄序给的令牌快速在众人面前一晃,压着嗓子瓮声瓮气:“鹫台办事,闲人勿扰。” “鹫台”二字一出,无异平地炸响一声惊雷,众人原本晕乎的脑袋更晕乎了。那官吏更是猛然抬头,一推开来搀扶自己的人,低声咆哮道:“还不快带人走!” 官兵齐刷刷拔出刀刃朝着闻遥冲过来。还有几人混在人群中冲到苏姑娘面前,抓着人就往门外跑。 闻遥觉得挺荒谬。 还能直接抢人?办事风格挺灵活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小将军 闻遥挥手匕首飞出,准确无误钉住那人衣角。随后她踏空掠去,干脆利落一脚一个踹飞那些官吏,握住苏姑娘的手臂牢牢将人扶起来,圈在怀里。 钟离鹤看着闻遥的身法眼中一亮,看到闻遥背上的星夷剑后眼中亮光更甚。 周围官兵上前把闻遥团团围住,有人掀起桌案扔向她。闻遥抬手一掌直接把琼玉楼结实的桌子轰了个稀巴烂。 “你不是鹫台的人。”钟离鹤握住剑身缓缓抽出,剑尖对准闻遥,高声道:“鹫台成群,从不单独行事。你方才拿的令牌也根本不是鹫台黑玉印,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吧兄弟,天水大大小小的衙门组织手令各不相同,你还真认得鹫台的牌令? 闻遥无声吐槽。 钟离鹤不顾一旁同伴的惊叫,勾住一旁桌案,长腿横踢扫向闻遥。下一刻剑气横秋,钟离鹤雪白刀刃直逼闻遥命门而去。 闻遥按住苏姑娘的腰,单手拔剑。星夷剑鸣动不已,同钟离鹤的长剑狠狠相撞!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短短几秒内迸发,两人你来我往,眨眼间数十来回。 如果说钟离鹤的招数攻守兼备,那闻遥就是全然放弃防御。星夷剑光犹如长虹,以战养战,招招杀气毕露,内力深冷像望不见底的秋潭。 苏姑娘惊声叫起来,伸手死死环抱闻遥脖颈,将脸埋在闻遥颈窝。 外人看不出什么,钟离鹤却是越打越心惊,面色彻底严肃起来。两人一近身,他抬剑横挡身前抵挡剑身重若千钧的力量,脊背肌肉寸寸绷紧,脚下黑靴踏着的地面隐有裂痕。 “将军内家功夫不错,就是招式太规矩,不活泛。”闻遥说罢手腕一转,星夷剑寒光闪动,千里涌潮化为一道白练,错开空隙后猛然攻向钟离鹤空门。 钟离鹤双目微睁,提气急急往后欲躲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瞧着快若雷霆的剑锋裹挟强悍内力逼向自己心口! 周围人惊叫连连,闻遥目光触上钟离鹤的视线,面具底下勾唇,手指回拨星夷剑身横转,剑柄隔着一层纸的距离堪堪在在钟离鹤喉前停下。随后她折腰抬腿,狠狠踏在钟离鹤肩上,带着苏姑娘飞身后退稳当当落在远处的空地上。 “砰!” 与此同时,琼玉楼大门遭突如其来的铁蹄踏破。外边萧瑟秋风一股脑塞入,霎时清开里面如兰香气,吹得所有人都是一哆嗦 踏雪良驹高高扬起蹄子,嘶鸣不止。赵玄序面色难看,单手拿着张半人高的强弓在门口抽箭搭弓,弓张弦满,一箭射穿了闻遥近前试图偷袭的官吏的脑袋。 这下整栋琼玉楼当真鸦雀无声。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脑袋像烂瓜一样炸开,随后那兖王放下弓箭踢马上前,身后甲胄俱全的杀神翎羽卫紧随其后,轮番把那摊红白交织的液体踏得稀碎不已。 “鹫台查案。”赵玄序慢慢驱马走到闻遥和钟离鹤之间,拎着缰绳居高临下看着钟离鹤:“谁要拦。” “兖兖..兖王殿下!”为首官吏腿抖若簸箕,牙齿舌头差点黏在一起被自己一口咬断:“这位居然真的是鹫台的大人,下、下官没有要拦您的人的意思,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了!” 赵玄序看着钟离鹤,钟离鹤却不看他,只是却牢牢盯着闻遥。半晌才猛然收剑,拿起自己的剑鞘头也不回大步朝琼玉楼外去了。 翎羽卫和兖王没有拦着。 钟离鹤带头,众人仿佛都得到了逃生的许可,主子带着奴才纷纷乱乱往外跑。甘美酒水瓜果扔在一地,一片狼藉。闻遥盯着眼前场面看,仿佛已经预感到楼乘衣杀人的表情。 完蛋,这得赔那奸商多少钱? 她手上还抱着腿软无法站立的苏姑娘。赵玄序下巴一抬,两个翎羽卫上前走到闻遥面前,一左一右把人搀扶住。 “阿遥。”赵玄序唤一声,见闻遥全身上下汗毛没掉一根,眉宇间风雨欲来的怒意煞气沉下去,又不说话了。 楼乘衣披上袍子从台阶上走下来,瞧见赵玄序垂着头在闻遥面前低眉顺眼故作柔弱的模样,喉咙里直犯恶心,站在台阶上不下去。 “主子。”凝儿的心原本还悬着,抬眼见楼乘衣面上并没有太大怒意,猛然松口气,试探性走上前。 楼乘衣抬手,止住她的话:“真是一出好戏。” 他语气阴阳怪气,尖锐逼人,半点不畏惧赵玄序的身份:”兖王殿下,我是小本生意。现在云宴场子砸了客人也走了,我的损失,殿下打算如何赔偿?” 赵玄序看着这个疑似和他阿遥关系不浅的男人,语气也不太好:“差人来兖王府支取便是。” “是吗。”楼乘衣发间细辫夹杂着的宝石熠熠生辉,皮笑肉不笑:“那草民就多谢殿□□恤。” “行了,时候不早了。”闻遥轻咳,一扯赵玄序:“走吧。” 赵玄序这次显然是匆匆而来,没有驾马车。众人出了琼玉楼大门走到连廊下,一翎羽卫便为闻遥牵来一匹马。闻遥翻上马背要走人,凝儿的呼唤又从身后传来。 闻遥回首,见她带着几人匆匆赶过来,手中拿着那些风月酿和一个膝盖高的红木盒子。 “这些风月酿,主子说叫姑娘带回去。”凝儿说着,伸手打开一旁红木盒子,露出里面精致小巧的河灯:“至于这个,是奴家自己的一点心意,姑娘也收下吧。” “多谢凝儿。”闻遥诚恳道:“今天打搅你们,实在是抱歉。” “言重了。”凝儿一弯眼,轻声道:“姑娘回去路上多多小心。” 按照一般流程,苏姑娘应该要被送往鹫台。只是闻遥替她把了脉,觉得她脉象虚弱混乱,苏姑娘便由翎羽卫带着,随众人一同先行返回兖王府。 高少山骑着马跟在后面,顺手拆掉一坛风月酿的封口。他凑到鼻尖闻闻,立刻惊叹出声:“好酒!琼玉楼风月酿不愧是千金难求!” “阿遥。”赵玄序骑在马上,目视前方:“阿遥认识琼玉楼的老板?” 闻遥:“外边儿认识的。后来我往边疆去,他到汴梁来,有段时间没联系。好不容易来汴梁,过来坐坐。” “好。”赵玄序温柔笑着:“阿遥人好,朋友也多。” “是啊。”高少山在一旁说道:“而且这琼玉楼主短短几年便将琼玉楼经营成这般规模,绝非常人。” 一只眼睛是绿的,看发色样貌不是中原人。这几年也不是没有人想查查楼乘衣的来历,到最后都是一无所获。 赵玄序又问道:“那阿遥今日见到友人,开心吗?” “挺开心的。”虽然楼乘衣多年没见性子依旧没变,还跟疯猫似的。 “阿遥开心就好。”赵玄序侧脸,眉目舒展,这乖巧的模样着实和楼乘衣口中手段狠辣的兖王沾不上一点干系。 闻遥解释道:“我是那日听你和张鋆说平江府盐运,今日意外听这姑娘提这件事,就觉得不能让她被秦王爪牙带走,所以才贸然出手。” “阿遥为我好,做什么都可以。”赵玄序说完,眉梢一动,面上突然显露极犹豫的神色。 闻遥一手控制缰绳,一面看他:“你有话要说?” “阿遥。”赵玄序犹豫道:“其实这女子名唤苏怡,其父为平江府监盐官苏方英。” 他与闻遥并肩而行,两人所骑的踏雪良驹关系挺好,距离一近就自发亲密挨在一起,一下子顺带拉进了马背上两人的距离。 赵玄序继续说道:“平江府盐运,他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被陷害入狱后自缢而亡。” “哦。”闻遥惊讶:“原来你知道啊?” “从平江到汴梁路途遥远又有人一路追杀,若非我派人盯着,苏怡本不该活着来到汴梁。”赵玄序说道:“是皇帝要敲打丞相,我接了旨意,挑中了苏家。” “那今天苏怡突然发作,也是你安排的?” “不算。我只是安排人告诉她琼玉楼云宴大人物云集,有人能够帮她。”赵玄序侧脸瞧着闻遥面色,小心翼翼地解释:“阿遥,我不知琼玉楼与你的渊源。” “没事儿,我之前也没跟你提。”何况赵玄序银子都赔了。 闻遥半点不为楼乘衣心疼,大气挥手:“那你现在是要开始查平江盐运了?” “嗯,户部一直在秦王手中,这么多年,他和底下人早就喝饱了血。”赵玄序语气舒缓:“手伸太长,皇帝想叫他流点血,断掉几根手指头,知道什么叫做疼。” 闻遥点头:“原来如此。” 等回到兖王府,高少山请了大夫过来。确定苏怡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连日紧绷后一时受了刺激,虚脱晕过去了。大夫走后婢女给苏怡灌下一碗热汤,人马上就睁了眼。只是惶恐至极,说什么也不让别人碰自己,侍女想要给她洗个澡换个衣服都没办法。最后无奈,又来找了闻遥。 赵玄序正准备和闻遥一同用晚膳,侍女的话他只听到一半眼神就冷下来。 一群废物,人活着就抬去鹫台,衣裳不换...衣裳不换来找他的阿遥做什么。 闻遥则是想起苏怡衣服上沾了不少酒水。这不换怎么行,不换多难受。 她叫住侍女,筷子一放站起来:没事儿,我去看看。” 于是赵玄序刚张开的嘴巴闭上了,紧跟着闻遥起身,一同朝着苏怡躺着的屋子走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那边走。刚拐过弯,闻遥便听到了从房间里面传来的哭泣声。 她推门走进去,苏怡抬眼瞧见是她,哭声立即停了,手中拽着被子直勾勾盯着闻遥看。 闻遥把桌上的汤端起来:“醒了就喝点,你要为你爹喊冤,不吃饭没力气怎么办事。” “大人。”苏怡声音低低的,细弱似幼鸟:“您是什么人?这是哪儿?” “我是兖王的人,这里是兖王府。兖王管着鹫台,一个查案子很厉害的地方。”闻遥把汤递过去,满意地看着苏怡接过捧在手心:“东西吃了衣裳换了,再洗个澡,等会儿有人送你去鹫台。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爹的案子牵扯多,要是自己的身体撑不住垮了,你这一路吃的苦,就没意义了。” 闻言,苏怡眼中再也盛不下泪水,泪珠不住滚落在面颊,泣不成声。她年纪其实不大,放闻遥上辈子也就是个忙活高考的孩子。而现在这孩子不仅千里奔波为家人伸冤,还一路遭人追杀。 闻遥没说话,抬手安抚地摸摸女孩子的背。 赵玄序在门口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郁郁想道,不过查个案子,还需要阿瑶摸背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三司(已改错字) 被人戳中心中痛处,苏怡捂着脸不可自抑地痛哭出声。这一路来的生死磨难已经叫她一个闺阁小姐知晓家破人亡的背后牵扯甚广。 片刻之后她一抹眼,眼皮依旧通红,情绪却陡然平稳下来,坐起身半闭眼大口大口喝完肉糜汤。 赵玄序站在门外,看着闻遥把人扶着躺下后带上门出来。 闻遥把空碗递给一旁的侍女,问赵玄序:“明天苏怡什么时候去鹫台?” 赵玄序瞧着她:“大抵辰时。” “好。”闻遥若有所思:“我想送送她,可以吗?” 一旁的高少山还以为闻遥是怕有人半道截杀苏怡,正想说不用。天水朝规矩,每月月初,驻守京师的守军要自己去汴河边背粮食。明日早上是他要带翎羽军去汴河码头背粮,正好一并护送苏怡前去鹫台。 “好。”赵玄序毫不犹豫道:“那我同阿遥一起去。” 高少山闭上了嘴。 闻遥挑眉:“你明天不上朝啊?” “除非他要我杀人,国事与我没有干系。我去了不过无所事事地站着,不去也无人会在乎。”赵玄序慢慢笑起来,含情目瞧着闻遥:“我也不喜欢那些人,他们好吵。不去就不去,不如陪着阿遥去鹫台认认地方。” 闻遥对赵玄序去不去上朝没什么感想。苏怡今日口口声声说有人追杀她,倒是提醒了闻遥一件事。于是今日夜里,闻遥运气调息后没有立刻洗漱休息,而是换上一身黑衣摸黑去了兖王府暗卫宿舍。 暗卫不是侍卫,行踪但求“诡秘”二字,住的地方自然也与旁人不同。 闻遥来到王府花园假山前,轻轻摁下其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一声微不可闻的沉闷顿响后,假山中央的石头缓缓移开,露出底下一道半人宽的缝隙。台阶陡峭通往幽冥,两侧石壁光滑,没有设立烛火。 闻遥摸摸两侧墙壁,随即直接脚尖点地飞跃而下,片刻后稳稳当当落在平地上。 底下零零散散坐着的暗卫都没想到闻遥会从天而降。他们都没戴面具,各自做事,猝不及防看到闻遥,各个都瞪大了眼睛。 还是千影反应最快,他立马扔下手中书册到闻遥面前单膝跪下,叫了一声统领大人。其它人也马上反应过来,有样学样眼向闻遥跪下。 闻遥走到千影身边,直接伸手抓住千影的衣领,在他错愕的表情中一把把人提留起来。轻轻松松,跟薅只猫似的。 “行了,下跪太麻烦。我也不是你们正经主子以后见我就不用跪了。”闻遥说着,环顾一周,打量周围的环境。 眼前是一个占地颇大的石厅,左侧是书架,右侧是书案,最后面摆着一排排武器架子。闻遥视线一移,瞧见前面的书案上放了一叠干果,旁边摊着一本画册。 注意到闻遥的视线,距离书案最近的一个圆脸少年脸色瞬间通红,嘴唇嗫嚅几下,又把脑袋重新埋下去了。 闻遥瞧见他,觉得有点想笑。 这一个个好歹不是面瘫,没带面具的时候表情还算丰富。 “你过来。”闻遥对着这个年纪看起来现场最小的小孩招手。 圆脸少年红着一张脸,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走到闻遥跟前后,又下意识要在闻遥面前跪下。 闻遥叹气,止住他的动作:“算了...你先带我去看看你们睡觉的地方。” 这个要求乍一听莫名其妙。所幸服从二字深深刻在每个暗卫骨子里面。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应是,转身在前面带路。 暗卫住的地方不远,闻遥姑且先将其称作兖王府暗卫宿舍。 入目是左右两侧各四条长长的窄间,靠里一侧是一铺铺以木板隔开的床。外面是打通的过道,连接里外。在后面些便是洗浴的热池,然后就是练武场。 闻遥走了一圈,略微估摸一下这里最起码有一百来张床。每张床都整整齐齐,半点人味都没有。 也是,像暗卫这种不拿自己命当回事的职业,有今天没明天的。指望人家有人情味热爱生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因为这些不是闻遥的暗卫,在这个时代要说什么生命至上人人平等也会显得非常虚伪,于是闻遥没说什么,只是随手摸了摸床铺上的杯子,确定被褥是厚实暖和的后便又转身回到石厅。 “怎么就你们几个。”她扫视一圈现场的二十号人:“其它人呢?” “回禀统领。”千影毕恭毕敬地答道:“兖王府共有暗卫一百二十人,分为六组。两组护卫主子,三组在周围巡逻,一组作为补替。每两个时辰一换,其余人如今还在府中各处当职。” “哦,轮班啊。”闻遥也不计较这个,点点头:“那今天就先你们吧。” 众暗卫抬头,皆是沉默而迷茫地瞧着闻遥。 闻遥拍拍手,从怀里掏出一巴掌大小的铁盒子。她环顾四周,瞄准一个结实的石柱子后毫不犹豫按下开关。霎时透明的绳索被锋锐抓钩带着冲出,冲劲十足,转眼间牢牢定入对面石壁。 闻遥将盒子卡在对面石壁缝隙中,感受了一下绳子的结实程度,满意点头。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速战速决,不要浪费时间。你们就别挨个来了,一起上吧。”闻遥说道,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解开星夷剑放到一边,随即整个人跃起,稳稳当当踩在不过头发丝粗细的细绳上。 闻遥朝着前面的众人勾勾手指:“来。” 暗卫面面相觑,没人动弹。 最后还是千影先开的口:“统领,您这是?” “上回我进兖王府的时候可不是你们的统领。我手上还拿着剑,都能一路顺利摸到你们主子身边。”闻遥倒也不是嘲讽,她是实话实说,诚恳极了:“你们那么多人,愣是没一个发现我的。这世上讨厌你们主子的人这么多,以这样的功夫就想要跟在他身边,不太够。” 她说罢弹指,内力瞬间点燃远处香炉中的一炷香:“一起上吧,一炷香之内若是能将我击落,我下回来这里的时候就给你们带礼物。” 片刻安静后,依旧是千影率先动的手。 他眉眼压着,抹开袖间匕首向闻遥袭去。匕首尖端形状狰狞,倒刺一样的血槽看一眼便知道是杀人利器。 “速度还可以。”闻遥鞋底一转,侧身避过这一击的同时并指回击。角度清奇刁钻,速度极快,堪堪扫过千影心口,顺势往下一掌打在他肚腹上。 千影吃痛,整个人急急往后坠,停滞在半空中精瘦腰身拧了一圈才回到绳上。 “就是力道准头偏了些。”闻遥说话时就站在细绳上,如履平地,绳子都没有往下陷,整个人仿佛没有一点重量。 一旁的暗卫瞧着前任领导和现任领导打斗,心里皆是佩服不已,分外震惊—— 这世间竟有如此了得的轻功。 千影勉强抬手挡住闻遥攻击,却又露出了空门,被闻遥一击打于左胸,捂着心口踉跄几步从细绳上落下。 闻遥收手背于身后,扔下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再来。” 千影的功夫是暗卫里最好的那一小撮,他都失败了,其它人一起上的最后结果便是一炷香燃尽,闻遥依旧在绳子上站的稳稳当当。 众暗卫怎么说也是燕苍亲手选拔调.教出来的,头回遇上这样的惨败,一时间有些失魂落魄。 “行了行了,你们都还算有天赋。”闻遥看着这群人,掏出怀里瓷瓶扔给千影:“喏,拿去。这药挺好,擦擦伤口明日就能好。今日我教你们的身法,你们都得记熟了。” 撂下这句话,闻遥神清气爽地离开了暗卫宿舍。 今天夜里没人来杀苏怡,看来对方还算得上沉得住气。第二天,闻遥吃完早膳,抬头便见到苏怡背着包裹跟着高少山过来了。 闻遥问她:“今天觉得怎么样?” 苏怡面色好了很多,点头:“多谢大人,我没有问题,可以走了。” 她一改昨日的惶恐不安,神色沉稳,平静无比。 因为苏怡不会骑马,这次兖王府门口便停了两辆马车。苏怡的马车跟在闻遥与赵玄序的马车后,周围围着翎羽卫,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沿着东兴街前往汴河。 汴河旁边有一座老桥,旁边全是扎堆的衙门。三司自然也在这里,不过位置偏僻些,从巷子口开始便没了人气。 走进巷子时,闻遥首先就闻到一股莫名的香气。气味很沉,像是松香。 闻遥摸摸鼻子,有点纳闷儿:“怎么这儿也点香?”一个个都跟楼乘衣似的。 她话音刚落,前面深黑的门就被打开了。 “大人有所不知,鹫台审案的手段有时候直接了些,难免多些血腥气,不雅观。点些香印遮遮味道,外面也能看得过去。” 闻遥看着边说话便朝这边走来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高瘦,眼窟窿直直往下凹,面色却算得上是红润,看起来精神奕奕。他先带着人恭恭敬敬朝赵玄序行礼,随后看向闻遥。 “这位便是闻大人吧。”他对着闻遥拱手:“真是久仰大名。” 闻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大名能给别人仰:“你是?” “鄙人姓班,单名一个常字。”班常嘿嘿笑两下:“大人觉得这香怎么样?要是觉得不好闻,我叫人去换。不过还得是浓香,淡一点的遮不住尸臭味。” 他这话一说出来,苏怡终于忍不住轻轻吸气,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些,往闻遥身边退了一步。 真是好直接的理由。 闻遥干巴巴笑了两下:“不用了不用了…这样挺好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红阁 班常嘿嘿一笑,随手点了两个人:“许久没有好人进鹫台,为着苏姑娘,我们连夜收拾出了一间住人的屋子。条件嘛,肯定比不上外边,苏姑娘莫要见怪。来,你们带着苏姑娘过去。” 苏怡看一眼闻遥,拎着包裹跟两个鹫台的人走了。 “殿下,两位大人,这边请。” 闻遥跟着班常往里走。其实就这么看,传闻中的鹫台跟普通衙门没有区别。 她正这么想着,前边廊下拐角就走过来一队人,手上抬着几个担架。几张全红的粘稠粗布泛着血腥气,轻飘飘盖在底下人形起伏上。 方才还乐呵呵的班常面色一下子变了,凹陷的眼睛闪着阴沉的光,当真像只秃鹫一样,厉声呵斥道:“本官说了多少遍!这些东西要擦干净再拿出来!” “师父。”站在最前面的瘦弱年轻人顶嘴,抱怨道:“您该去骂套话的。好端端切这么碎,怎么洗的干净。” “不洗干净血弄得满地都是,鹫台经费紧缺,本官可没闲钱雇人处理!”班常高声说完,眼睛一转到赵玄序身上,面上表情又春风化雨、笑得谦逊谄媚。 他意有所指,问赵玄序:“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玄序:“没钱?” “没钱,没一点钱!”班常就等着赵玄序这句话,一拍大腿叫苦连天:“鹫台上上下下的伙计、仵作、吃的喝的,哪哪不要钱?外边的人不敢得罪监察处和东狱,赶着送回扣。我们本事小,不显眼,没这待遇,日子过得当然就紧巴。” “是吗?”赵玄序微微一笑,语气轻柔:“我这扣了监察处参你的三道折子,都说令夫人是荣华斋大顾客,今日金钗子明日玉镯子,可不像紧巴的人。” 班常眼中精光顿时熄灭,嘟嘟囔囔:“紧巴...苦谁也不能苦媳妇嘛。殿下!您许久不来鹫台,这次过来既然不是给我们加银子的,是为了什么事?” 赵玄序看闻遥。 闻遥回过神:“哦,是我要来。我昨日借鹫台名头和钟离鹤打了一架,想着做戏做全套,今天送苏怡过来顺便拿个拿个黑玉印,不知道合不合规矩。” “黑玉印啊,好办。”班常摸摸下巴,手一伸拽下身边一人腰间的黑色蛇形玉坠递给闻遥。闻遥欲伸手去拿,他诶一声,又把手缩回去了。 在赵玄序冷下来的目光中,班常大声解释:“下官早在燕大人口中就听闻过姑娘盛名,心中佩服不已。何况今日姑娘为殿下办事,四舍五入那就是我鹫台同僚,给个黑玉印当然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这玉一个萝卜一个坑,您拿走了下官就得重新购置....哎,上好的绥山墨玉,还要请名家雕刻。这笔额外费用对我鹫台而言,难免有些沉重了!” 好生不要脸的说辞。 先前那年轻人瞧着他师父这泼皮无赖的模样,面上都忍不住有些羞赧。 赵玄序静静看着班常演,不说话。 班常梗着脖子坚持两秒,见赵玄序就是不发话,只能暗道赵玄序比燕苍还抠,咬牙满脸不舍地把玉递了过去。 “自己打条子去兖王府拿钱。”赵玄序接过黑玉印,往闻遥这边踏出一步,弯下腰来不顾闻遥微讶的神情仔仔细细把玉系在她腰间。加上先前他给的以及兖王暗卫统领的牌令,一大串漂亮精巧的石头挂在闻遥腰间,很漂亮。 漂亮。 阿遥漂亮。 赵玄序看着黑玉印上的时间有些久,闻遥虽不觉得奇怪突兀,却也下意识拽拽黑玉印。 来汴梁没两天,她身上真真假假的名头倒是多了许多。 说起昨天晚上的事,闻遥又想到苏怡,转头看向班常说道:“苏怡的案子牵扯深,有人会想杀人灭口。秦王身边有个用剑的功夫就不错,不管白天黑日,苏怡身边都要有人,” “大人您放心,我鹫台不是轻松进出的地方。”班常得到赵玄序允诺,心情一下子愉快万分,拍着胸脯保证。 “诶,您说的可是西溪剑客武重光?”反而是他身边的年轻人听了闻遥这话,突然道:“他不是死了?” 闻遥猛然看向他:“死了?什么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武重光分明前两天还陪在秦王身边。 “这..”年轻人挠挠头:“就是两天前死的,死在护城河里,眼睛都给挖没了。好像是仇家寻仇,找红阁杀手要了他的命。” 两天前,那岂不是她和赵玄序前脚刚走,后脚武重光就死了。还是红阁杀手...等等,红阁? 闻遥一怔愣:“为什么说是红阁杀的?” “因为武重光眼睛被挖了,舌头也被割了,挖眼割舌是红阁惯常手段。而且,红阁也有本事能杀西溪剑客武重光。”年轻人耸耸肩:“明天就是十年会盟,天底下江湖人有一半聚在寸英山。传闻武重光年轻时杀人夺取功法,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就是有仇家来汴梁撞见了他,才找红阁动了手。” 是吗? 赵玄序抬掌轻轻碰闻遥的肩膀:“阿遥,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突然。”闻遥摇头:“既然没事了,那我们就回去吧。” 赵玄序柔声道:“好。” 班常:“诶,好!殿下,我送你们!” 马车空了一辆,踏雪良驹轻快的蹄子踩在汴梁干净整洁石板路上,不住发出清脆声响。 赵玄序掀开窗户对高少山说了一句话,马车便又调转了方向朝另一边去了。 闻遥回神:“去哪?” “买滴酥。”赵玄序眉头拢着,含情目顿时带上七分愁情:“这家厨子不肯来王府,以黄金做月钱也不来。不过他家的滴酥甜润不腻,阿遥爱吃蜜煎,应当也会喜欢。” “黄金也不要啊。”闻遥听完赵玄序这话,心头一松,唇边泛起笑。 这人,明明手里握着三司和十二卫,年纪也不小了,结果反而比小时候更爱吃食,从见到她开始到现在,献宝一样把一件件吃的喝的往她手里塞。 “嗯,滴酥要刚做出来才好吃。”赵玄序见闻遥的笑容,也笑起来。心头酥酥麻麻像是被柳叶拂过,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边疆没汴梁这么多点心花样。”闻遥被赵玄序这么一说,胃里头馋虫也跑出来了。她一巴掌拍在赵玄序身上,笑道:“好,我今日就去尝尝看这黄金也不换的滴酥!” 不得不说,这点心铺子的师傅敢拒绝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兖王的要求,果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滴酥缠着蜂蜜丝缀着红果子,一枚枚精致小巧,入口即化。闻遥本来就嗜好甜食,这滴酥很合她的胃口。 闻遥拍拍手,吃得心满意足。然后把桌子上两大包完好的果子点心装进两个巨大的食盒,提到外面交给侍女:“辛苦你,把这两个盒子放到花园假山前面,等会儿会有人来拿。” 侍女点点头转身离去。闻遥转身一抹脸,也拿了星夷剑一刻未停翻上屋顶走了。 檐下挂着的青铜鎏金铃发出一点细微的动静。对面屋子里,赵玄序忽而放下笔站起来。 长而柔顺的头发垂在脸侧,他看向外边漆黑的夜空,白日里柔和的脸部轮廓阴郁苍白。 千影无声无息出现,跪在他脚边。 “阿遥出去了。” 千影低声道:“是,闻大人差人送来两个食盒,里边有纸条,说今晚有事,让我们自行训练。” “殿下。”千影低声道:“是否要派人跟着闻大人?” 赵玄序垂下眼,目光虚虚落在眼前摇晃的烛火上:“阿遥今日听到武重光死了心情便不好,可既然阿遥不愿意跟我说,我便也不问。” 他眼珠子往下轻轻一睨,瞬间就让千影冒出满头汗:“我不愿意探究,你却说要跟着她?” 千影喉咙一紧,死死低下头:“属下不敢。” 赵玄序嗯一声拿起手边的金剪刀,“啪”的剪掉烛芯。 “阿遥给你们送了点心,让你们吃完好好训练。”他尾音轻飘,整个人好似半隐匿在夜里的鬼魅:“那你还在等什么。” 另一边,闻遥出了兖王府,一路踏着月色而行,目标明确直奔琼玉楼。 昨日那场闹剧没有给这座巨大的销金窟带来什么影响,这里依旧是管弦不绝,纸醉金迷。 闻遥不走正门,攀着屋檐一层一层往上翻。她没带面具,期间不乏有握着暗器的琼玉楼护卫探出头,瞧见她后又默默缩了回去。 一路畅通无阻。闻遥来到七层楼窗檐下,伸手推开窗户,手一用力轻轻松松翻了进去。 楼乘衣正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绲边长袍,手里握着把镶嵌珠玉的长弓练箭。 不错,就是在屋子里练箭头。眼前盘踞七楼的房间巨大而空旷。楼乘衣站在一头,箭靶子摆在另外一头。 闻遥悄无声息落在地上,楼乘衣手一松,箭矢刹那没入对面靶心,箭羽末端丝毫不见颤抖。 她把有些乱的发丝拨到身后,抬脚走近楼乘衣:“武重光死了。” 楼乘衣丝毫不见惊讶,重新架上箭,英俊锋锐的眉毛往下压:“他死了,你来找我?” “他是两天前死的。”闻遥语气肯定:“你杀的。” “哦。”楼乘衣似笑非笑,狼一样的眼眸微微缩起来:“为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春燕子 “红阁规矩就是不沾朝廷。”闻遥双手环抱着胸:“武重光已经是秦王的人,而且是跟在身边效力,地位不低。杀他这种生意,纵使有,红阁也不会接。” 楼乘衣嗤笑,手腕继续用力,手背筋脉浮起。箭弦绷紧如满月,他猝然松手,又是一箭将前一箭顺滑干净的劈成两半。靶子下面一堆细伶仃的古怪箭矢大抵都是这个来路。他还要继续,一箭射出,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轻松一捞,将他的箭半道劫下握在掌心。 “谢谢你。”闻遥凑上来,拿着箭杆看着他,诚恳道:“谢谢你替我杀他。” 楼乘衣“啪”一下把那架价值千两黄金的长弓扔在地上。 或许是闻遥语气太过笃定理直气壮,楼乘衣心里憋着火气消散一点,觉出一些好笑。他样貌本就透着邪气,这么一来,那面上惯有嘲讽讥笑感越发重,平和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觉得是在呛人:“不是红阁就是我,怎么,世上能杀人的就剩我和姜乔生了?” “可汴梁城知道我与武重光有过节的人只有你。我前脚刚走后脚他就死了,晚上你就发脾气要我立马走人,实在有点太明显。”闻遥摇摇头,叹息:“不过你也要知道,将这件事赖在红阁头上,乔生是有可能过来杀你的。” 楼乘衣冷哼:“她大可以试试。” 这便是承认了。 “你运气算好,武重光不是当场认出你。他晚上去酒铺吃酒,脑袋被酒气熏透了才想来星夷剑闻遥。只对身边侍从提起,秦王还不知晓。”楼乘衣看向闻遥,嘴角弧度又拉直了,生硬道:“我最后说一次,人情我替你还。天水皇帝四个儿子,相王是个废物,雍王和秦王龙争虎斗,兖王,哼,黑心黑肺。我可以把雍王和秦王身边的暗桩交给他,你赶紧给我走人,爱去哪儿去哪儿,别搭理姓赵的。” “听起来挺划算啊。” “可赵玄序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你对我肯定有误解。”闻遥深吸一口气:“我不会让你替我还人情。而且,你,你还让我别掺和天家父子家事?你一个民办企业,消息贩子,掺和进去就没问题?” “胡言乱语。”楼乘衣知道闻遥嘴巴里时不时会蹦出来怪词怪句,他狠狠拧起眉毛,没忍住别扭问道:“何为民办企业?” “就是你的琼玉楼。”闻遥拍拍他的肩膀:“别怪姐们没提醒你,你表面上开青楼,实际上卖消息。汴梁上下皇宫内外,你安排了多少人?钱不是这么赚的,民不和官斗,你掺和进皇宫烂事里也绝对没有好下场。我是无所谓,光脚不怕穿鞋,大不了骑骆驼去大罗。你呢,辛苦挣来的家业不要了,跟我一起骑骆驼?” 楼乘衣眼光微动,深深瞧着闻遥。 “我有分寸,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我。”闻遥叹气:“总之,很高兴十年盟会请帖上不会有我的名字,回头请你吃酒——不过你这箭别练了,就这么点距离,练也没用。” 从琼玉楼出来,闻遥本打算回兖王府睡觉。转念一想又变了方向,到临街夜市食铺拎起好几大包灸骨头摸去州桥。 州桥是汴梁城里最繁华的地界,三更天也是灯火不绝,五更天便又要开早市。闻遥与来来往往的人群擦肩而过,目光在街上店铺巡视,终于在一家当铺牌匾上瞧见了赤色云纹标识。 当铺店面不大,进出客人却很多,大多带着面具蒙着脸。掌柜伙计手边放着大刀斧头,笑脸迎人。闻遥走进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面前,后者感受手里的重量,喜笑颜开:“找哪个啊。” “春燕子。” “他啊。”掌柜略微思索:“上个月欠永州食肆老板娘的钱没还上,现在替人家切菜还账。喏,下去右拐第三条路,打眼看过去最大一家店就是。怎么,这老东西也欠了姑娘的钱?” 闻遥摇摇头没说话,道了声谢往后院走。很快,诡异的场景很快出现了。这个当铺不大的院子里一共打了十三口水井,每个水井前面都排着队,人人都在攀着绳子往下爬或是爬出来。闻遥顺着绳子下去,一段长长的昏暗地道后前豁然开朗,骤然明亮起来。 如果说上边州桥人潮如涌是人间烟火,眼前地道中店面林立,家家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上面绘着云纹样式,这便是鬼市的热闹。人在地面上走要遵守人间的法纪,在地底下就没这么多规矩,拳头大便是有道理。 比方说闻遥刚进来,或许看她是个女人且体格并不健硕,一旁巷子里立马就蹿出四五个彪形大汉,手握砍刀朝她走来。 为首男子臂间挎着个破竹篓子,笑得不怀好意:“小娘子,过来找新鲜啊。” 男人挤弄绿豆眼,脸上横肉抽动轻浮嬉笑,他假模假样揭开竹楼上面盖着的一块脏兮兮的布,露出底下更加肮脏、布满污秽的盐块:“哥哥的盐够新鲜,比官家的好吃,你想要多少都有。要不要跟哥哥们去后面自己谈谈?买了好盐回家做菜给相公吃,你相公吃得高兴才有力气,能好好疼你啊,是不是?哈哈哈哈!” 天水朝禁榷,盐铁茶叶是品类之首,私自贩卖被抓到了不仅自己要掉脑袋,九族脑袋也要一起掉。但在鬼市,别说是盐铁茶叶,就算是前朝禁药、官铸兵器甚至宫里贵人用的衣裳吃食,只要你银子够或者拳头硬,都是可以弄到手的。 楚玉堂白日里开饭堂商铺还算正常,谦虚点说,除却一个樊楼,其余店铺商号都是在京师附近才有盛名。可楚先生夜里排场就大了,天水境内但凡州府都有鬼市,人鬼混行,百无禁忌。 闻遥回想着刚才当铺掌柜说的话,抬眼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这伙人身后的巷子。 右拐第三条路,没错,就是这条道。 她头略略一歪:“不买,让开。” “哎呦,小娘子声音好听,够劲儿,哥喜欢!你不买?不买也行啊,不买就陪哥几个乐呵乐呵呗,不搭理你相公了,怎么样?” 都说天子脚下律法格外严苛,百姓安居乐业。可楚玉堂这鬼市主脚下的汴梁鬼市倒还是鬼样子,一旁往来不绝的人对闻遥这边发生的事视若无睹,该往这边走还是往这边走。倒是这几个地皮流氓还挺有礼貌,缩小了包围圈,不挡着别人进出巷口的道。 闻遥冷笑,在这几人不以为意的邪异目光下抬手,一巴掌把这乱喷口水的男人拍飞三丈开外!那人始料未及,后背重重砸在地上,喉咙顿时一阵腥甜,“哇”一下吐出来大口混杂血块的鲜血。 闻遥也没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就近粗暴掐住一人脖颈,手臂一伸轻松将高她小半头的男人提起来。 “这事儿干过不少次了吧,我看你们很熟练啊。”她眼睛一弯:“畜牲嘴巴真脏。”随即松手一巴掌夹杂内力狠扇在男人面上,直接将人扇飞到墙边,牙齿关一松掉落一排牙。 其他人见踢到硬骨头了,当即连兄弟也不要了,屁滚尿流转身就跑。然后一个被闻遥拧断了左腿骨,一个被闻遥踩断了右腿骨。 “你们运气挺好,我今天有点事,不想和你们耽搁。”此时此刻,闻遥的声音在这几人耳中听起来跟半夜索命的修罗阎王没什么两样,又冷又狠:“不过我们几个可讲好了,别让我在这里看到你们。否则我就把你们的牙齿一颗颗敲碎,塞进你们肚子里,让你们这辈子只能舔盐块。” 此时此刻,周围看热闹的店家才终于有人说话了。是个模样水灵俊俏、头上带着碧玉簪子的女子。 “打的好!这几个赖皮狗天天蹲着骚扰人家小姑娘,姐姐我看的都不耐烦了。”女子万般妩媚地笑起来:“姑娘好功夫啊,不过我在这开了十多年饭馆了,没见过姑娘。姑娘可是这几日来寸英山参加十年盟会的侠女,哪门哪派啊?” 闻遥抬眼看过去。 她现在站在巷子口,巷子口另一面街边一排店面,就属这女子身后的店面牌匾最大,“永州食肆”四个大字写得气派非常。店里的窗户大敞着,里头每一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酒香肉香飘散出来,叫人口水直咽。 闻遥:“无门无派,学点拳脚强身健体罢了。不过老板娘,巧了,我是来找人的,来永州食肆找春燕子。” 这美艳的老板娘愣一下,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搭话,还就真和自己沾上了点关系:“春燕子,是吗?你来找那个老无赖?你是他的谁,他也欠你银子了?” “不,他没有欠我银子。”闻遥摇头:“我是他的朋友。” 老板娘一听,美目圆睁:“稀罕,真稀罕了,春燕子也有朋友。”不只是她,周边听到闻遥说话的人也都捂着嘴窃窃私语地嘟囔开来。 “你既然是他的朋友,能不能把他欠我的八百两银子还给我啊。这个老无赖,靠他洗菜切菜那么点工钱,他这辈子老死在我这儿都还不干净!”老板娘娇嗔道,随后腰身一扭,探进店内高声喊了一句:“春燕子!你个死冤家,你朋友来找你了!” 岂料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比周围的看客更加惊讶惶恐。 “朋友,什么朋友,我没有朋友!怕不是哪个要债的找上来了。荷娘你行行好,替我顶着别让她进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飞叶客郝春和 闻遥耳力绝佳,敏锐地从人声鼎沸中捕捉到后厨传来的吱呀声。这郝春和,怕不是开窗要跑。春燕子离手就没,郝春和要是溜了,在这鬼市她可没把握能逮住。 她赶忙扯嗓子喊道:“老郝,是我!我来汴梁了!” 下一刻后厨垂落的棉麻布就被人掀起来了。郝春和灰白的头发用粗布缠着,身上穿灰黑色棉衣,腰间压着荨麻布。他眯着眼不敢置信地朝门口看过来,皲裂红肿的手里还攥着菜刀。 “你!”闻遥脸上戴着面具,可郝春和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他有些浑浊的眼睛亮了,急急忙忙往门口踉跄走了两步:“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就这几天,本来想安顿下来再找你吃酒。”闻遥往店里走,很顺手地从怀里掏出三张先前楚玉堂给的百两银票递给老板娘:“春燕子欠你的钱我替他还,剩下的五百两明天给你送来。” 一出手就是三百两! 老板娘手里摸着银票,脸上的笑容怎么也盖不住:“好好好,没想到春燕子还有姑娘你这样的真心朋友。姑娘是要吃酒?春燕子,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刀给我,你带姑娘挑个好位置,荷娘我送你们一坛老酒!” 春燕子嗫喏几下,手里握着的刀就被荷娘抽走了。 “就在这坐吧,来,看看我给你带的灸骨头,你眼前就好这口。”闻遥扯着郝春和坐下。 郝春和显然没什么心思看灸骨头,他垂头犹豫一会儿,咬牙站起来:“不行,哪能叫你替我还钱。我自己欠的钱我自己还,我叫荷娘把银票还给你。” “等等等等,我说你这人怎么分不清好赖?我替你还钱,人家老板娘心里正高兴呢,你现在凑上去说这话不是找骂是什么呀?”闻遥手上力气大,扣住郝春和的肩膀叫他动也动不了:“我也不是白替你还钱,有个忙,你得帮帮我。” “什么忙值八百两?”郝春和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面色一下子严肃起来,眼睛朝周围一瞥,压低嗓子道:“我已经不干那行很多年,不过要是你叫我做,不管是哪里,哪怕是皇宫我也会去一趟。” “歇着吧,没人要你重操旧业。”闻遥给他剃肉:“是这样,我有一群学生,要练你藏匿行气的功夫。刚才的三百两还有明天的五百两是你的束脩。” 郝春和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整个人放松下来:“徒弟?你来汴梁是要开宗立派?不对,江湖上这几日都在传十年会盟的消息,没听说星夷剑主要广招徒弟。” 闻遥笑眯眯,拿着筷子在郝春和面前晃了晃:“在外面不好说,你跟我去看了就知道了。” 说走就走。 她扬声道:“老板娘,酒不用热了!我和春燕子多年没见,出去逛逛你们汴梁的鬼市,晚些时候回来!” 荷娘倒也不怕春燕子跟闻遥跑了赖她的帐,爽快应下放了人。 未曾想闻遥刚站起来走到门口,对面酒乌泱泱冲上来一大群人,手中都拿着刀剑,凶神恶煞地瞧着她。一个男人面上全是淤青血痕,指着闻遥口齿不清道:“就是这个臭.婊.子!” 郝春和一愣:“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刚才遇到的畜生,急着找你扔一边忘记宰了。”闻遥抬手让郝春和后退:“稍等片刻。” 她手掌在星夷剑剑鞘尾端一拍,银光闪过长剑出鞘,森冷寒芒混杂内力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对面人也会点拳脚功夫,举着笨重硕大的斧头闭眼朝闻遥砍过来。闻遥侧身挥剑,红绳墨发飘扬身侧直接切开了斧面,一脚飞起踹在这人胸口。 骨裂声传来,那人飞起带着身后三四个人砸在远处。 其余人还要上前,闻遥手腕翻拧,一道深深的剑痕越过众人烙在身后石墙上,足足有四五寸深。离墙面最近的人颤抖着看着那痕迹,做梦一样摸上自己的脖颈。 还、还好,没被切成两半。 “走还是死?”闻遥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出:“不滚我替你们选。” 只一剑,来时气势汹汹的一众人瞬间重蹈卖盐四人组的覆辙,丢盔弃甲狼狈而行。 郝春和看着那一如往昔气压山河的星夷剑,仿若回到西朝皇都外两人渡河夜行的场景。他微微闭上眼,无比感慨:“一入江湖岁月催。快十年了,我已老矣,你却半点没变,还是少年意气。” “废话。”闻遥笑骂,说:“姑奶奶我才多大?别耽搁了,快走,你学生等着你呢。” 两人随即爬上井,从当铺离开了汴梁城鬼市。到一个巷子口,闻遥提气飞身掠起,稳当当站在一户人家竹木梢头。郝春和手掌往下一拍,如一片被风托起的鹅羽,轻飘飘落到她身边。 “要说起来,你这一身轻功还是当年与我逃命的时候练出来的,我也算是你半个师父。”秋夜凉风中,郝春和的面色却变得红润,一扫方才颓唐。就连那乱糟糟的头发以及肚子上还压着的布兜也变得潇洒肆意起来:“你我多年未见,要不要再比一场。” 比比比,这群江湖人不管退出江湖隐姓埋名多长时间,还是满脑子比试。 闻遥应下:“行,那就东兴街兖王府,输的人请一顿灸骨头。” 话音未落,她便脚尖点地飞掠而去,屋檐之上,踏月而行。郝春和半点不介意闻遥抢先,哈哈一笑,分外畅快:“好!” 江湖百晓生手上有一纸天下高手榜,几乎人人都以名列其上为傲。而世间高手众多,摘星取月之道上,唯飞叶客郝春和堪称天下第一,无人出其左右。 十年前,飞叶客曾一人携刀夜闯西朝王宫,砍下当年西朝皇帝的右耳。西朝大名鼎鼎红禁卫满城追杀,愣是没碰到郝春和一个衣服角,反被狗血浇在城门口沦为诸国笑柄。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大盗郝春和要干这种事,但从此他声名大噪,在江湖成为传说。 也是那个时候,飞叶客郝春和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做了一辈子大盗偷够世间至宝,带着妻儿坐船出海逍遥快活了。总之什么样离奇的说法都有,但如果人说飞叶客郝春和在汴梁城鬼市一家永州菜馆里帮人切了六年的菜,保准是没有一人相信的。 可偏偏世上真相就是叫人难以相信。 郝春和先行踩在兖王府墙头,不曾溅起一点瓦片上的尘埃。闻遥全力以赴提气而行,终究还是晚一刻落在他身边。 “好嘛,我请我请,就知道我在这方面天赋不好,次次都输给你。”闻遥大大方方一挥手。 郝春和面上的笑就没下去过,他迎风而立,仿佛回到年轻时候。不过眼下兖王府可不是站着聊天的好地方。 “请客的事稍后再说,你那些徒弟在哪?咱们快些走,别在这兖王府墙上久待,危险着呢。”郝春和是刺客,五感敏锐至极,清清楚楚感受到自打他落地,这煞星府邸中就不知道转过来多少箭头对着他浑身上下各处死穴,就等着————哎,哎?! 郝春和怔愣,感受着周围纷纷移开的视线。他耳朵一动,甚至在昏暗中捕捉到无比轻微的箭弩机关闭合声。 “都说不是我教,是你教。所以不是我的徒弟,是你的徒弟。”闻遥抱胸抬下巴:“喏,就是这,进去吧。” 闻言,郝春和的震撼没有半点作伪。他略带慌张,看一眼兖王府又去看闻遥,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重新问了一遍:“那些人,在、在兖王府里住啊?” “重新介绍一下。”闻遥一笑,抓着郝春和跳进院子里,一把摘下面具。一旁正坐过来一队侍女,见着闻遥后纷纷行礼,打头的姑娘还贴心地把自己手里的灯笼交给闻遥,让她当心脚下的路。 闻遥晃晃灯笼:“我现在是兖王的暗卫统领,非传统意义上的那种。” “你?你、你你!”郝春和瞠目结舌,一把抓过闻遥手腕走到一边。小老头刚才轻松的神色不见了,转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凝固:“你来汴梁是帮兖王做事?不成,绝对不成!” “怎么不成?”闻遥纳闷,解释道:“我认识燕苍,他是前三司统领,对我有救命之恩。兖王是他小徒弟,人师父走了,怕小徒弟被人欺负托我照顾三年——我就真是奇怪了,他兖王是什么妖魔鬼怪,让你们各个都是这个反应。” “你不在汴梁又不关心朝廷的事,你当然不知道这兖王是什么人。”郝春和面色严肃无比,硬是拽着闻遥走到墙角,挡住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死死压低声音道:“他以前在川西打仗,打蜀地。那蜀王虽然是叛王,蜀地三十二城的百姓却是我天水同胞。可你知道兖王是怎么打的?三日之内连克七城,次次都是焚城杀人!摘将领妻儿的头颅喝酒,非要逼出每个蜀兵,不受降将,城外尸体垒得比城墙都要高!” “心狠手辣啊!”郝春和痛心疾首,道:“你那三百两和五百两是不是兖王给你钱?不成,走,我们现在去找荷娘要回来。你把钱还了,我继续洗菜切菜,你赶紧给我走!离开汴梁爱去哪去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十年会盟 他们靠近的围墙边有一片茂盛的竹林,郁郁葱葱。再往旁就是假山石,曲径通幽。郝春和嘴里不停,闻遥却敏锐地一侧脸,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噤声,随即转头看向他身后。 赵玄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他一个人,披着一件宽大黑色外袍,底下是绣金对襟衣衫,身后没有侍女也没有护卫。 或许是刚洗漱过的缘故,赵玄序头发垂落身后,边缘瞧上去有些湿润。轻微的水汽围绕在他周围,叫他原本便偏白的肤色更加苍白,与黑色衣料对比极其鲜明。明明个子这么高,身体也并不瘦弱,却无端透着一股病气。 闻遥不确定赵玄序有没有听到郝春和说的话,因为他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依旧是柔和的。甚至在与她视线相交时,赵玄序眼尾眉梢一下子弯起来带上笑,仿若一朵在夜里盛开的桃花。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然后又停下,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安安静静瞧着闻遥。 闻遥停顿一会儿,拍拍郝春和的手,拉着他绕过竹林来到赵玄序面前。 “阿遥回来了。”赵玄序柔声道:“饿不饿?” “吃饱回来的,不饿。来,这位是兖王殿下,燕苍的小徒弟,我现在的老板。”闻遥指着赵玄序,随后又指指郝春和:“这是我的老朋友,郝春和,春和景明的春和。跟他相熟的叫他春燕子。不过他另一个外号更有名一些,飞叶客郝春和。” 郝春和被闻遥扯着,耷拉着脸。他方才踏月而行的潇洒不见了,又变成了个普通的小老头,在旁边不说话。 “郝前辈。”赵玄序很有礼貌地压压自己的袖子,拢在底下的手抬起向郝春和行了一礼:“当年西朝壮举,令人佩服不已。” 郝春和余光瞥见兖王给自己行礼,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跳到天上去。他按耐住浑身不适,瞪着眼仔细看了看这传言中的活阎王,发现这阎王长得极漂亮,面相不错,没有三只眼睛也没有两张嘴巴。 “好,好。”最终郝春和还是僵硬着点了点头。 他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也进过皇宫。但他一般进皇宫只奔向皇帝的宝库,是真没跟这些天潢贵胄说过话。按道理他一介平民见着兖王应该下跪行礼,但他现在晚了一拍,看兖王的态度做得也是小辈礼节,这...... “行了,自己人,不用这么多虚礼。”闻遥清清嗓子,喊了一声:“千影在吗?” 赵玄序侧过头看向一边暗处,戴着面具的千影迅速麻溜地上前:“殿下,统领。” 闻遥:“刚才都听到了吧,这位是郝前辈。待会儿你带人在底下收拾一个住处,这段时间就让他带着你们练。我是个半吊子,但人家是真行家,专业的。” 朝堂与江湖双生双伴、密不可分。江湖传闻中的高手前辈、武者大侠,即便是千影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对闻遥居然能把已经销声匿迹的飞叶客郝春和请出来,千影有些惊讶。 他看了一旁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子一眼,迅速点头,沉声道:“是。” 接着刷一下站起来对着郝春和一伸手:“前辈请。” 郝春和犹犹豫豫,又看了一眼闻遥,最终还是一咬牙跟着千影走了,两人身影迅速消失在王府夜色中。 闻遥看向赵玄序:“先说好啊,他在鬼市里欠了钱,为赎他出来我自己垫了三百两银子,明天还得给人再送五百两,这钱得你给我出。” 赵玄序眉间笑意流淌,像裹着层蜜霜,如常应道:“好。” 两人一同向卧房院落走去。 周围很安静,汴梁城上空的月亮圆硕如银盘,澄澈如水的月光照得人间树影摇动。闻遥和赵玄序肩并着肩往前走,对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一览无余。 赵玄序:“阿瑶,十年盟会帖子方才送来了。” 往年盟会也都给皇家送帖子,但因为距离遥远,就是客客气气走个形式。今年不一样,今年十年盟会在寸英山,距离汴梁城没几里路。 “今年的武举考试和十年盟会一同举行。”赵玄序说道:“凡是上台打擂之人,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武状元。” 闻遥惊讶:“朝廷是要招安?这好像不太合江湖的规矩。” “上一届武林盟主是百里家人,如今百里家的子孙便在朝中任职,这事办起来不难。”赵玄序温柔地弯唇,轻声道:“民不与官斗。” 任凭绝世高手多么武功高强,面对朝廷千军万马,总归是要服气、要低头的。 “阿瑶若是感兴趣,我们便也去看看。若是不感兴趣,那便算了。” “那就去看看吧。” 百里家,闻遥对这个姓氏没什么印象,这几年江湖势力似乎是大换血,整合太快了。 她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歇息的院落前。一边侍女要上前为赵玄序脱下外袍,赵玄序抬手制止,她便识趣地弯膝带着其余人下去了。 闻遥和赵玄序走到各自房门前,中间隔着一庭苑如水月光。 在闻遥打算推门进屋的前一刻,赵玄序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阿遥。” 闻遥挑眉,转过身瞧着赵玄序。 月光下,赵玄序眉眼清晰,墨发逶迤,面色苍白。他瞧着闻遥,轻轻抿唇,半晌后说道:“阿遥,郝前辈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闻遥收敛了笑:“你听见了。” “嗯。”赵玄序站在对面,声音轻缓:“阿遥,他们说的没错。烧城,活人取颅骨,我都做过。” “我有理由。” 赵玄序鸦羽般浓长的眼睫轻颤,发丝贴着脸颊垂落下来说道:“当年我联络大理攻蜀,蜀地四十万兵马,我率七万人从西南切入剑门关。行进过快,朝廷大军迟迟不来。没有粮草,没有补给,不攻城以战养战,只会被封掉退路困死剑门关。手段狠一些可以尽快把他们打怕打服,不至于露怯叫人看出端倪。” 他眼珠子凝住,眨也不眨盯着闻遥看,捕捉她面上每一种神色的变化:“阿遥,我——” “蜀地百姓是天水子民,跟着你的七万将领也是人,家中也有妻儿老小。”闻遥沉默一会儿,说道:“非要选择的话也不是你个人的问题,只因你是统帅督军,立场不同罢了。” 对面赵玄序的表情又变了,眼下红色加重,喉结滚动着,有种泫然欲泣的即视感。 “明天不是还要去寸英山?”闻遥瞧着脊背发麻,怕他真掉眼泪,连忙道:“行了行了,天色不早了,快进屋睡觉吧。” “好。”赵玄序眼角眼下的红好似胭脂,映着眉梢勾人万分。他低眉一笑,柔情万分:“阿遥也早些歇息。” 今夜小小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闻遥戴上面具吃过早饭,叫郝春和给荷娘送去剩下五百两银子后便兴致勃勃搭乘马车前往寸英山。 武林会盟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群武痴在擂台上过过招、排排名次,几乎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游侠都会参加。闻遥从前还在百晓生高手榜上的时也接到过武林盟会的帖子,不过她早就被平日里流水一样堵上门切磋的搞烦了,自然不会参加这种聚众比武。 所以她这也是头回参加这武林盛会。 寸英山风光秀丽,她跟在赵玄序身后和高少山一起走,看着那平地上醒目的擂台和周围一排排桌案,觉得挺新鲜。 这次十年会盟主办方是百里家。人家曾经是江湖异军突起的武林世家,如今进了官场被封侯爵也是平步青云,排场铺的很大。周围侍从忙忙碌碌,按着名册领人进场。当然,身份特殊一些的,比如说前来观看的皇子都有单独的亭子,四面挂着竹帘帷幕,台阶上摆着鲜花,高雅万分。 闻遥看了看,擂台正对面的高台上一共有四个亭子,有三帷幕已经放下,应当是坐了人。 嘶,看来这次的武举考试还挺重要。雍王、秦王和相王都来了。 前边领路的侍从战战兢兢带着兖王和他的两个护卫往前走,恭敬地请兖王入座。赵玄序没坐,他看着亭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不满意极了,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一张嘴,闻遥就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她当即弹指而出,一道内劲打在赵玄序手臂上。 于是赵玄序嘴巴又闭上了,他转头看了闻遥一眼,随后抬手示意那侍从放下帘幕退下。 等亭子里就剩下三个人,闻遥一把按着赵玄序的肩膀将人按到椅子上:“我和少山站着没问题,你坐。” 小老弟,你可别叫人家给她凳子桌子了,哪有好人家给护卫配备桌椅的? 再说隔壁雍王秦王和相王也都来了,这帘子薄如蝉翼,能轻松瞧见里面的人影,前头的竹帘也不遮挡视线,她可不想成为全场瞩目的对象。 瞧着赵玄序垂眸抿唇不大高兴的模样,闻遥赶忙凑上前从桌上捡起两个水灵灵的果子,扔了一个给对面的高少山:“我和少山吃果子,吃果子。” 可赵玄序的面色并没有变好,他眼皮子一跳,眉目间愁绪更重,视线凉飕飕地落在高少山手中的果子上。 高少山瞬间有苦难言。 赵玄序和闻遥都盯着他,他捧着个果子纠结万分,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幸亏此时外头场上猛然响起一声锣响,一下子压过了在场的热闹喧腾。声音中夹杂的浑厚内力叫有些功夫不够的人气血都翻涌了一下,不由得安静下来侧目看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继续打 “诸位!”一留着连撇须、体格高大的男子站在擂台上:“十年盟会,诸位远道而来寸英山,我百里丞不胜感激。今日比武重论道切磋,优胜者入武举擢拔,切记点到为止,不伤性命!” 高少山道:“这就是百里家当家人,骠骑将军百里丞。” 耍刀耍剑的办事爽快,百里丞说完这番话就下来了。随即比武立即开始,毫不拖沓。这次比武采用攻守制,一个人站上去各方挑战,获胜场数多者胜。百里丞离开擂台后朝凉亭看台这边走过来,挨个儿给几个皇子打了招呼。 百里家是秦王阵营的人,百里丞对雍王和相王都只是生疏恭敬。走到赵玄序亭子前,他弯腰行礼,眼神抬起在赵玄序身侧两道身影上划过,随后才客气叫了一声兖王殿下。 赵玄序低着头,很专心地剥一小碟果子,没有一点反应,眼睫毛都没抖一下。 百里丞见怪不怪,一拱手后走了。 他一旁的小儿子见父亲被如此忽视,待走远了一些后,面上有些愤愤不平,说道:“雍王宽和,秦王英武,相王不涉朝政却也醉心诗词歌赋颇有文才。唯独这兖王,怎么如此不知礼数,蛮横跋扈?!” 百里丞抬手理着袖摆。自从入朝为官后,他越发注重礼节,几乎不像武将,倒似文臣。闻言,百里丞抬眼不咸不淡朝小儿子看了一眼,并未阻止他非议皇子,只是胡子一动,说道:“兖王自小体弱患有疯症。年岁渐长,体弱不足之症痊愈,性情却愈发乖戾。陛下不喜看殿下与雍王相争,倒是越发重用兖王。” “是啊。”他儿子感慨道:“不过无碍,兖王将来至多不过藩王。对这个朝堂上敢掏鞭子抽人的狂悖之徒,我百里家不招惹就行,无需刻意交好。” “嗯。”百里丞颔首,随即往前走了几步准备去几个门派师长身边交谈一番。刚往前迈出一步,他面上神情忽而凝住,变得严肃以来:“那些是什么人?” 只听闻前方骤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被一群衣着圆领窄袖、体格高大的胡人逼得连连后退。为首胡人衣着鲜艳,衣带帽口镶嵌宝石,瞧起来富贵非常。 闻遥视力卓群,听到这动静往外看了看,眼睛一眨:“辽人?” 高少山上前卷起竹帘,仔细一看:“还真是,这辽人来做什么?” “来者何人?!”拦着那伙辽人的护卫扯着脖子喊道:“此地举办天水比武盛会,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闻言,对面那伙辽人猛然笑开了。一留着髡发的彪形大汉竟然飞起一脚将那护卫踢飞出去,操着一口怪里怪气地天水官话骂道:“什么比武盛会!你们天水人向来孱弱,让我可汗勇士来教你们何为勇猛!” “你!”一旁的武林豪杰听了这话,当即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石牙,不得无礼。”虽然口中这么说,站在石牙旁边的辽人抚着壮硕的肚子,黝黑的脸上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眼中泛着狡诈挑衅的光:“诸位,我等乃可汗国商旅,自己也学过些拳脚,今日听闻天水国高手汇聚于此,特来切磋。” 听到这里,闻遥了然:“哦,踢馆子的啊。” “不行,你等非我天水朝人,岂有参与中原武林十年会盟的资格!”一旁有人一口回绝。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了。”那辽人一笑:“我可汗国比武,整个草原乃至天下的人都可以参与,强者为尊,不论出身。天水如此拘束,无怪边军也孱弱,接连败于我可汗国铁骑之下!” 话音刚落,他身后那帮健硕的辽人便哄堂笑开了。眼瞧着一旁已经有人拔刀拔剑,不远处的凉亭也纷纷升起竹帘,百里丞一挥袖子,沉着脸匆匆赶来:“尔等岂敢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你们不敢接受我可汗勇士比武是真,边军大败也是真,我哪一句胡言乱语?!” 俩边人都越发激动,周围的人从各自位置上站了起来,拿着武器将这帮挑衅的辽人团团围住。 闻遥双手抱胸,微微弯腰站在竹帘子前看得起劲,赵玄序不为外物所动,继续坐在位置上剥果子。 倒是一旁两座亭子安静不下去了。雍王叫人掀开帘子,皱着眉朝这帮人看过去。他穿一身月牙纹金长衫,贵气逼人。样貌气质温和俊美,眉间生一点小痣,更显一副宽和大度的菩萨样。 秦王反应更大,他自小被皇帝贵妃娇捧着长大,脾性暴烈。更何况这十年会盟与武举考试一同举行来广纳英才的法子是他提出的,更是不允许有谁在节骨眼上破坏。当即挥袖“哗!”一下打开竹帘,沉声道:“参与比武自无不可!” 秦王发话了,百里家的侍从咬牙踉跄地后退,任由这伙辽人大摇大摆走到擂台前。 辽人笑起来,拍拍其中一个个子稍矮的男人的帽子。那男人点头,当即上前两步一踏凌空而起立于台面上。下落时结实而稳当,雄厚内力叫整座擂台抖了几抖。 闻遥盯着看一会:“是个练家子,功夫不错。” 辽人拔出腰间大刀往下一放,刀尖瞬间没入擂台之中:“来!” 真是好生嚣张的气焰。人群中顿时有人按捺不住了,飞身跃于台面上拔出刀就向着此人冲过去。闻遥叹息一声闭上眼,然后此人就在二十招之内被辽人重击狠狠砸在台下,口中鲜血不断外涌。 接着又上场的两人。不知这伙半道冒出来的辽人是何来历,武功内力绝佳,竟一连扛住三人,直到第四人,武当道长上台才将其击败。现场的气氛振奋了一些,只可惜不过没过多久这位武当道长便又被第二个上场的辽人重伤。 高少山看得手痒,难耐地扣柱子:“这伙辽人有些意思。” “是不错有这种身手应该不是普通人。”闻遥说着,忍不住感慨一下这几年江湖没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十年会盟与武举考试一同举行的缘故,她熟悉的那帮子人都没来。在场的所谓豪杰她几乎没见过几个。 “不错,只四五人便可抵挡我可汗国勇士,你们天水人果真不错!”那辽人说完抚掌而笑,伴随着又一人被台上辽人毒辣内力重伤落地的闷响,声音几乎有些刺耳。 气氛慢慢有些凝固,变得焦灼。秦王脸色顿时一黑,骂道:“这帮子废物,什么武林高手,就是这种货色!” 正好他身后站着的百里族人曾是山阴有名的侠客,持剑跟在秦王身边。听了这话,这人心中有些不大高兴,面上却不显,只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得沾染朝廷便是其一。这次我百里家将十年会盟与武举考试一同举行已经是犯了忌讳。不说那些早已淡出江湖的前辈,便是近几年百晓生高手榜上前二十也无人到来。台下坐着不过是才有些名气的年轻人,如何代表我天水武林?” “是吗。”赵玄硕按着桌面,语气阴沉的吓人:“那你说说,如此下去我天水颜面还要不要了。” 雍王赵玄奉那边也开始有动静。钟离鹤坐在一把临时加的椅子上,听到雍王殿下的叹息后立马站起来,扔下两个字:“我去。” “灵翰,莫要冲动。”眼瞧着钟离鹤两步走到凉亭边,赵玄奉连忙叫住他:“这几人不简单,你伤势未愈,莫要——” 钟离鹤扬声道:“臣不会输。” “呆子。”坐在对面带着面纱喝茶的女子闻言讥笑,手中一拨茶盖子:“知道为何在场的其他几位将军和武将没有上台吗?这几人不过是无名之辈,你却是我天水大将,声名远扬。上台赢了几个无名小卒又如何?脸还不是丢干净了。” 钟离鹤冷冷瞧着她,但却没有掀开帘子出去了。 雍王无奈,对自己的左膀右臂只得两边安抚:“灵翰莫要担心,底下高手还有许多未出手。清玉,你也别这样说,灵翰是关心则乱。” “是,殿下。”广清玉漫声道,垂眸喝茶不说话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台上又一个所谓的武林高手被扔了下来。辽人不过换了两人,天水这边却依旧将近十几人。正站在台上的辽人满手鲜血,眼珠子更野兽一样隐约发红,得意万分。他转了个身,举起手中被他砍断的对手的刀剑,竟极具挑衅地冲着凉亭嘶吼,拍打胸膛。 真是畜生样儿。 闻遥接过赵玄序剥好的果子,放在口中嚼了,舌尖一推吐出果核捏在手指间,而后指尖蓄力弹指而出。圆润的果核飞射,力道迅疾无比一下子打穿了那辽人手中举起的刀剑! 辽人上一刻还威风呢,下一刻巨力袭来,他压根来不及反应就被人当胸一脚狠狠踩在擂台上! 闻遥戴着面具,低头看着这髡发黑面的男人勾唇,慢悠悠一脚挪到了他脸上,轻声道:“对兖王殿下不敬,你怎么敢的呀。” 看着从最右边凉亭中飞身而出、一身玄色劲装红绳束发的女人以及在她脚下扭曲着脸,奋力扑腾四肢也站不起来的手下,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辽人瞬间没了笑意。不只是这些辽人,周围的江湖中人以及来参加武举考试的武者也望着闻遥,又惊又疑,窃窃私语。 雍王身边刚坐下去的钟离鹤又腾一下站了起来,上前一把掀开幕帘,浓眉拧起死死盯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雍王往外面看一眼,又看看他:“灵翰?” 台下,辽人指着闻遥高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 “兖王殿下身边普普通通的护卫。”闻遥把头发撩到身后,逗狗似的朝台下招手:“来,继续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一 闻遥这语气举动着实气人。 擂台底下,有个辽人正好与她目光遥遥相对,顿时一股火直冒心头。他双目圆瞪暴呵一声,脚下蹬起飞跃至擂台上,内力凝聚至刀面朝着闻遥狠狠劈砍而去。闻遥后退一步,抬腿将脚下踩着的人踢飞。辽人咬牙,收刀避开同伴,任由其轰然滚落台下。 闻遥抬手向后摸,碰上星夷剑后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而后流畅地收手为刃,飞身朝辽人攻去。 各方都因为她这一举动到抽一口冷气。凉亭里,雍王站起来走到前面:“这几个辽人都是高手,她身上背着的应是刀剑吧,为何不用? 钟离鹤看着擂台,目光灼灼:“自然是因为不用剑也能赢。” 广清玉的目光原本也都在那墨衣女子身上,听到这话她倒是心中一动,放下茶杯跟着站起来:“你似乎认识她。” “前几日琼玉楼阻止秦王带走苏方英之女的便是她。”钟离鹤说道:“她很强,我不是她的对手。” “是。能叫灵翰你心服口服说这番话的人,不多见。”雍王感慨,搓搓手上的翡翠扳指:“看来三皇弟身边卧虎藏龙啊。” 秦王亭子里边也是窃窃私语。 先前那个百里家的侠客盯着台上看,越看越心惊,同时他还诡异地觉得这护卫的招式内力叫他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看招式,这人背上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应该是剑,这是个相当厉害的剑客...... 他的思绪猛地被秦王打断。 秦王:“她便是武重光死那日跟在赵玄序身边的人。” 百里家的侠客犹豫一会儿:“您是怀疑西溪剑客的死与兖王有关?可他的死法是红阁惯用的手段,江湖上也都已经认定为红阁所为。红阁不声不响,想来也是承认此事” “怎会有如此巧合。”秦王一腿曲起,俊脸沉着,手上拿着的茶盏已经有了些裂痕:“赵玄序居然真敢叫高少山搜查我秦王府,难道还做不出来杀害我幕僚之事?!” 而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擂台上的闻遥已与辽人相逼近。 大刀裹挟巨力砸来,闻遥抬手运气内力滚出,那大刀便好似砍到铜墙铁壁不近半寸。随即她手腕翻转,辽人双目瞪大试图回挡却仍旧慢了一步,被直接掐住脖子凌空举起。 一个健硕的汉子被一个高挑清瘦的女人单手举起来,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叫好声。 闻遥紧接着松手,折腰抬腿一脚狠狠踹在男人肚腹上,“砰”一声将其击落台下,叫他步了同伴后尘。 三招,不过三招。 闻遥呼吸都不乱,转身对着台下竖起五根手指头又折下两个。剩下的三个辽人武士牙齿关都咬死了,肌肉抽动,互相对视一眼竟不顾规矩齐齐飞上擂台攻向闻遥。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大喝放肆,一旁百里府护卫见状抓住兵刃要涌上擂台,却又被百里丞一个眼神制住。 一个一个来还是三个一起来,对闻遥而言区别不大。 甚至动手前,她还抽空瞧了一眼赵玄序的方向。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竹帘站着一动不动瞧着自己,面上却没有笑意,眉头也拢着,带着愁情。 不是,我替你挣面子,小老弟你怎么不高兴啊。 这下闻遥磨时间的心情顿时没了。 她手背挡住刀刃欺身而上,动作奇快无比,手逼近那人的脖子轻轻一转。内力破出,鲜血喷涌,辽人随即捂着脖子直直跪倒在擂台之上。 又是满堂喝彩。秦王身边百里家侠客眉头皱得更紧,心中泛起的古怪感觉怎么也压不下去却又不得其解。 怪哉,真是怪哉,这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解决掉一人,闻遥抬指夹住从另一边袭来的刀面,精锻的刀面直接被拧断成数枚碎片。她一手拿着一枚碎片侧身逼近抵在最后两人脖子前,半点没留情,内力滚烫叫辽人背后生寒,以为要命丧于此。没想到在他们前喉破开血口后,疼痛的却是膝盖弯——闻遥抬腿,两下踢碎了他们的膝盖骨。剧烈的疼痛叫两人面色扭曲,正好对着凉亭直直跪下。 “你们远道而来,不懂我天水礼节。”闻遥说道:“做错事情应该下跪道歉。” “好!侠女好生威风!”台下的人已经彻底炸开,挨挨挤挤涌到了擂台下。闻遥却又抬眼看了看赵玄序,笑容一收拎起俩人领子把他们扔下去,随后飞身回到亭中。 高少山立即放下竹帘,遮住各方窥探目光。 赵玄序走到闻遥跟前,微微弯腰,仔仔细细看了看闻遥的手。 没有伤口。 他心里翻涌的恶意杀意却并没有因此停歇,反而越加剧烈,不住掀起巨浪。北辽朝廷更迭,各个机构洗牌,这新来汴梁的探子比先前更加不知死活。他原本想着手指头松松叫他们给厂监添些乱,没想到这些到处乱爬的虫子今日阴差阳错,倒是对闻遥刀剑相向。 “阿遥好厉害。”赵玄序面上神色如常,轻声道:“只是空手对白刃毕竟有风险,为何不用星夷剑?” 闻遥摸摸背后用布缠的严严实实、连剑柄都没有露在外面的星夷剑。 武重光被楼乘衣解决了,没揭出她的身份,不过这也给她提了个醒。汴梁确实势力混杂,各方耳目众多。她从漠北得了星夷剑后是用它打出的名声,不是她自吹,她的人和她的剑都挺出名的。 “今天擂台底下坐着的虽然没有熟人,但毕竟大多是江湖人,我怕有人认出来。”闻遥摸摸鼻子:“本来身上还有把匕首,平时杀杀鸭宰宰鱼,但今天也没带。” 高少山敬佩不已:“闻统领果真是武功盖世。” “自然。”赵玄序不置可否:“论天赋论实力,阿遥当的上是天下第一。” “诶呦,不敢当不敢当,以前也就是天下第五,前面还有好几个呢。”闻遥适当谦虚:“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没准已经跟不上江湖节奏了。” 高少山迟疑:“在闻统领前面的可是千山老人、刀客逢海、北寺明善法师与西毒黑婆婆?” 闻遥点头。 “千山老人与西毒黑婆婆一年前已驾鹤西去,逢海突破不了至高境界,以身殉道,三个月前也已经走了。”赵玄序说道:“至于明善法师,近一些,上个月圆寂的。现在百晓生榜上第一是海外琉璃岛岛主,此人原在阿遥你之后。” 所以说除去一些传说中不出世的隐世高手,闻遥有极大可能就是天下第一。 闻遥都给听愣了。 江湖纷纷扰扰,变化太快。正好她这两年在远离江湖朝堂的荒城柳叶喂骆驼,还跃跃欲试准备跟大胡子继续往西走看看这个世界的罗马,这些事就真一件都没听说过。 “三皇弟。”一声呼喊传出,打断三人对话。闻遥侧脸看过去,见帘子外停了数道人影,便后退两步与赵玄序拉开不知何时有些过近的距离。 高少山上前拉开帘子。 外面站着的是雍王,笑得清风朗月,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女的戴着面纱,穿深色的衣裙,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万分通透。男的闻遥倒是见过,就是上回在琼玉楼跟她打起来的钟离鹤。 闻遥在钟离鹤面上转一圈,收回目光,下意识却有些疑惑。 面色不太好啊,气息听着也有点乱,是受伤了。不过她上次可没怎么使劲儿,这可不会是她伤的,这些人过来不会是为了寻仇吧。 雍王赵玄奉乃是皇后所出嫡长子,德才兼备,为人温和礼贤下士,与有才华却自我蛮横的秦王截然相反。他唤赵玄序三皇弟的口吻听起来也颇为亲近,不像是秦王那样阴阳怪气。 “三皇弟,你身边的人可真是好身手。”雍王笑笑,似乎对闻遥有些好奇:“她是你的护卫?” 与雍王亲切的语气相比,赵玄序多少有些冷淡:“原在鹫台当值,我很欣赏,调来我身边做事。” “原来如此,好!我天水果真是人才辈出。”雍王一指钟离鹤:“能叫他念念不忘的人可不多。” “念念不忘”四个字加上钟离鹤对着闻遥强烈到叫人无法忽视的灼热视线,就像是拿火放在赵玄序心脏下面烤,完了还在上面撒醋,又酸又皱。他垂下眼,眉头拢着,拢在宽大袖口下的手指突然摸了摸袖子边。不巧叫一旁的高少山看到了,后者突然便是一阵心惊肉跳。 这个动作,他家主子只有在拧人头之前会做。 高少山一个激灵,万万不想镇国将军府的人现在死赵玄序手上,便当即拎着茶壶一个箭步冲上前,僵硬开口道:“那个,雍王殿下要不要喝茶?” “多谢高将军。”雍王先是诧异,随即摇摇头:“本王不渴。” “你武功很高,为何只做一个小小的侍卫?”钟离鹤突然开口道:“你原本既是鹫台的人,无论如何也算是公职、是陛下的人。若你愿意,我可陛下请旨将你调来军中。他日以女子之身立下赫赫战功,名垂千古岂不快哉?” 这个世上居然有壮士会当赵玄序的面挖人。 高少山闭上眼,心想着要是今晚你钟离鹤被人发现死在外边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冤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宋明德 赵玄序垂落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一动,雍王站得离他最近,心细如发,立即瞧出了不对。 他诧异于一向沉闷冷硬的灵翰能说出这番有些冒犯的话,也诧异于他这位三皇弟相当尖锐明显的情绪反应。 不过外面现在这么多人,肯定是不能发生什么有损朝廷颜面的冲突的。 雍王抬手拦在钟离鹤身前,不动声色,笑道:“灵翰痴也。姑娘既然为三弟所用,十二卫之中前途必然坦荡明朗,何须你担忧。” “殿下。”广清玉也适时开口,声音冷冷的,说道:“那些辽人已经走了。” 大败之后,周围喧天的喝彩好似往这些人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重伤的辽人虽心有不甘却无它法,只得咽下满喉咙的血,在为首的阴鸷男人带领下互相搀扶而去。 “身手非凡,绝非等闲商旅。”雍王叹息,问赵玄序:“贺岁宴将至,三弟觉得这些人会不会与将到的辽国使团有关系?” “你若是想知道,明天早朝问宋明德。”赵玄序眉眼间带着虚幻柔意,说话徐徐:“别国探子与三司无关。” 这话说的不客气,但雍王听了只能付诸一笑。 试问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宋督主心胸狭隘、为人狠毒、睚眦必报?想来也是,一个残缺之人,整天只能围着他的权利跟野狗一样红着眼吞咽口涎打转。谁敢看上一眼说上一句,宋明德同他手底下那帮阉人都能如毒蛇一般追着撕咬。 论不要命和手段狠辣,也就兖王能与其平分秋色。 雍王将手上的茶盏一饮而尽,递给高少山,转身带着钟离鹤和广清玉离去,爽朗笑道:“好了,接下来的人没什么好水平。不看了,走,我们回府去。” 闻遥等人走了,看看高少山又看看赵玄序,说:“我们也走?” 赵玄序声音柔上三度,应道:“嗯,快到晌午,该用膳了。” 等出了亭子,闻遥才发现秦王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从被踢翻的桌案和滚落满地的水果来看,秦王的心情应当不太好。 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秦王想出这个法子广招人才,结果人才没招来,反而险些丢掉天水的脸面,秦王脾气本就不好,生气不奇怪。 眼下四个皇子就剩相王一身华服,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呵呵坐在位置上。他富贵惯了,悠哉自洽从圆润的体型上就能看出来。他摸着腰间的白玉镶金腰带,旁边还坐着两个貌若天仙姑娘,一个弹琴一个弹琵琶,风花雪月情意绵绵,与底下略显尴尬的武斗场面极其割裂。 见赵玄序一行人走出去,相王也什么没反应,往美人怀中一躲继续闭眼享受。 坐上马车,翎羽卫绕过郁郁葱葱的寸英山,在官道上没走多远就停下了。案桌上的茶盏摇晃一下,溅出星星点点的水渍。高少山在旁边似乎勒住了马,有些紧绷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主子,是宋明德。” 宋明德? 闻遥一愣。 这么巧?这个名字她方才听过。 一道偏尖偏高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好似毒蛇嘶嘶吐着蛇信顺着人的小腿盘桓而上。 “咱家见过兖王殿下。” 滑腻阴冷,叫人悚然一惊,起满背鸡皮疙瘩 高少山牢牢攥着缰绳,面上居然颇为警惕。他一面地瞧着对方,一面缓缓踢马上前掀起车前垂落的帘子。 闻遥坐在靠近门的一边,眼中当即映入宦官朱紫的衣裳。蟒纹张牙舞爪,华贵玉腰牌缀着红色流苏招摇万分,与主人文弱清秀的一张脸截然相反。 她挑眉,感受到宋明德的视线在瞬间刮过自己,看向赵玄序。 “兖王殿下,陛下有旨召你入宫。”宋明德坐在高头大马上,手臂交叠松松按着马鞍,既没有下马,也没有给兖王赔笑脸。他偏细的眉舒展,唇瓣鲜红,和身后一帮身骑大马腰挎长剑的太监横栏在路上,一旁官宦家的车马见了无一不主动闪躲,仿若看见山涧猛虎。 或许说厂监爪牙恐怕是要比猛虎还要利上三分。 “别让陛下等久了。”宋明德身下的马匹缓缓踱步调头:“这就走吧。” 车帘子被放下来,闻遥仰头往赵玄序那边靠靠,嘴巴开合以微不可听的气音道:“他很厉害吗?” 赵玄序认认真真想了想,手臂支在膝头,整个人也迎着闻遥靠过去:“嗯,二十余岁的厂监督主,天水朝寥寥无几。” “你父皇很看重他?” “宋明德不站党派争夺,只是一把刀。且以厂监制衡三司,三司为明,厂监为暗。”赵玄序一顿,四字点评:“颇有功效。” 闻遥被他这话逗得一乐,面具底下呲牙,笑意透出面具淌出来:“怎么,你拿他没办法?” 赵玄序并不气馁,抿唇瞧着闻遥笑起来,右脸颊浅浅凹下去,低声道:“有,但很麻烦。” 闻遥被他脸上不甚明显的笑窝勾住视线,有些惊讶。赵玄序自然是经常笑的,只是她很少离他那么近,才一直没发觉。 闻遥刚想开口说小老弟你居然还有酒窝,原本快速前行的马车就停了下来,车身骤然停顿。 “阿遥,走吧。”赵玄序呼吸若有若无触着闻遥的面具,隔着一层冰冷的金属都叫闻遥感觉面上一痒:“前面是皇城,按照现在的规矩,我们不能乘坐马车。” “哦,好啊。”闻遥问道:“那我陪你进去?” “嗯。” 闻遥掀开车帘子跳下马车,不顾一旁高少山阻拦,动作麻利搬下脚凳。赵玄序提着衣角的动作一顿,唇角稍稍压住,没说什么只是长腿一跨从车上下来,直接略过脚凳站在地上,低眉垂眼手指一点点抚平衣角褶皱。 宋明德也下马了,他被众多宦官簇拥着站在前面,漫不经心排场十足。一旁皇宫的守卫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殷勤热切的模样倒是更像个太监。 身携兵刃不见天颜。 高少山解开身上的剑扔给翎羽卫。闻遥不像这里的江湖剑客普遍把剑当老婆,没有除自己谁也不让碰佩剑的臭毛病,也取下星夷剑递过去。哪知一回头,就见宋明德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宋明德声音幽幽:“你是何人,为何带着面具进宫?” 闻遥道:“我面上生疮流脓,需戴面具遮掩。若是取下,怕要惊扰宫中贵人。”她眼睛也没眨一下,语气真诚,回答地流畅无比。 宋明德看她一会,没说话了,转身带着两队太监往里走。 天水朝皇宫占地面积极大,所幸雍和宫靠近正南重云门,闻遥走过两面拔高耸立的仞墙,跟着赵玄序七拐八拐一顿绕,远远就看到铜钟挂顶、威严万分的雍和宫。 她垂下眼,心里一下一下的数。 一道、两道、三道......有一百七十余人护卫在暗处。宫顶阁楼有弓弩手,地底下脚感不对是空的,怕是有不少暗道,或许还藏着护卫。 赵玄序这不靠谱的皇帝爹倒还挺怕死。 “阿遥,你与少山先去偏殿歇息,等我来寻你。”赵玄序的声音传过来。 闻遥回神,应了一声。 赵玄序一顿,似是想到什么,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一袋鼓鼓锦囊放在闻遥手中:“宫里的膳房能传吃食。现在是午膳时候,阿遥别耽误,先去用膳。” 说完这句话,他方才转身越过神色莫名的厂监督主,径直一步步走上雍和宫前蟠龙白玉阶。 闻遥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重量,低头搓开锦囊抽绳一看,满满的金瓜子失去袋口抽绳的束缚差点从袋子里溢出来。 “这——”闻遥惊讶:“这么多?”这皇宫厨房做的是什么,龙肝凤髓吗? 高少山凑过来,摸摸下巴,说道:“是多了点。虽然宫里各处油水捞的多,但吃点东西还用不着这些......嘿,闻统领,走,这片我熟,你请我吃一顿呗。” 反正也不是她的金子,闻遥答应地分外痛快,两人转身走了。 一边不知为何还杵着的宋明德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被无视的彻彻底底,被一个左将军和一个护卫。 宋明德歪了歪头,觉着有些荒谬。 旁人进皇宫,不说惶惶不已也应当有些紧张感。高少山他知道,赵玄序从川西带回来的狗,忠心耿耿,脑子里缺根筋。但这突然出现在赵玄序身边的女人,反应却也是不正常。 他身边的小太监小心瞥一眼他的脸色,轻声道:“干爹,兖王殿下走远了。” 宋明德目光阴冷,注视着闻遥身后的虚空。他身上华贵万分的蟒袍好似一张华丽的布拢,盖在他瘦削的身躯上撑出空荡荡的弧度。 “那些辽人败在她手上?” “是。”年轻人斟酌,犹疑万分道:“而且看方才兖王的态度,似是,似是与她——”或许因为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他居然没能说下去。 宋明德猛然笑开,鲜红的唇好似蛇类鲜红的吻部:“似是与她有情。” 他不常笑,只有在天水皇帝太后面前才会虚拢着一层笑意。所以督主现在这一笑一下子就把周围人震慑住了,好似看到猛虎掀开獠牙,眼前都是泛开的寒光,僵直着脖子一动不动低下头。 “好把柄,真是一个好把柄。”宋明德连着感慨两声。末了神情却又骤然一收,挥袖转身往台阶上走,只落下一句话:“找个机会试她底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丽妃 皇宫与别处不同,处处规矩森严、等级分明。高少山为从四品左将军,在这宫中也不过得些侍女太监的客气,反倒不如闻遥的金瓜子有用。有道是“三班吃香”,宫里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钱财来路。膳房捞油水是心照不宣的惯例。闻遥给出去几个金瓜子,马上她和高少山就被单独带到一间空着的屋子,上了些鱼羹酱肉。 闻遥两辈子头回吃皇宫膳房的吃食,各自夹了两筷子,皱着眉砸吧嘴细细回味,最后点评道:“还成。” 好吃当然是好吃的。但怎么说呢,好吃的普普通通,不如琼玉楼,也不如兖王府。 闻遥突然有些心疼起刚才给出去的金瓜子。 高少山往嘴里大口扒饭,含含糊糊道:“闻统领有所不知。这里是前朝膳房,供给文武百官,滋味自然比不上后宫膳房。” “这样啊。”闻遥咬着筷子,好奇道:“那后宫膳房好吃吗?” 高少山摇头:“没吃过。” 闻遥遗憾地叹息一声,视线余光慢慢往旁边偏去落在门口走廊。她听到一阵脚步,与膳房的慌乱不同,整整齐齐,越过一扇又一扇房门朝她这边走来。就在闻遥把碗里最后两块鱼肉拨到嘴里时,那些脚步声停下了。 “里面可是高将军?”门外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很年轻。 高少山愣了,咽下嘴里的饭:“是。” 女子笑道:“奴婢是玉容宫的人,丽妃娘娘差奴婢来送东西。” 闻遥支着手臂坐在一边,咬着筷子还在想着这丽妃是何许人物。结果等了一会,对面的高少山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应声。闻遥纳闷,抬头就看到高少山皱得和苦瓜一样的脸。 “诶呦。”闻遥惊讶道:“怎么了?” 高少山瞧着她,脸更皱了,小小声道:“外面是丽妃的人.....” 丽妃怎么了? 闻遥并不是很清楚皇帝后宫各个角色谁是谁,胡乱猜测道:“赵玄序的母妃?” “不是。”高少山薅一把脸:“主子的生母是令嫔。令嫔身子不好,久不见外人。丽妃也是大理国主的公主,进宫不过三年。要论血脉关系,丽妃是主子的表亲,小上几岁罢了。” 哦,也就是说令嫔是丽妃的姑姑,丽妃是赵玄序的表妹。闻遥还在想着这关系有够复杂的,外面的人久等没有回应,高扬起声音又问了一遍:“高将军?” 铁了心要见高少山。 高少山无奈,站起来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一个梳着双鬟的宫女,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太监,手里各自捧着一个红木盒。他们的衣着打扮细细看去都有些特殊,袖口到大袖肩处都绣着花卉。针脚工法不似苏绣也不是蜀绣,却也精巧万分,美轮美奂。 “兖王殿下许久不曾入后宫探望令嫔,令嫔娘娘甚是思念,时常与我家娘娘聊起殿下。”对方笑吟吟开口,视线在高少山身后坐着的闻遥身上一扫而过:“正巧我家娘娘在雍和宫陪伴圣驾,虽碍天水繁文缛节不得入前殿与殿下相见,但替令嫔给兖王殿下送些点心还是可以的。娘娘亲手做的大理国点心,望高将军代为转交。” 高少山就跟突然哑巴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一手一个拎着箱子,站在门口看着对方行礼后走了。 闻遥接过一个盒子打开看,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的颜色浅淡精致的点心,模样瞧起来分外可口。 “丽妃还知道替姑姑照顾儿子,人不错嘛。”不过就是姑侄同嫁一人,乍听起来太隔应人了。 闻遥感叹罪恶的皇家联姻,挑眉打量着高少山:“你这到底是什么表情,看起来很奇怪。” 高少山口中似有千千结,欲语还休的神态出现在他的英武面孔上,分外违和。他口舌黏在一起,结结巴巴大半天,最后慢慢说道:“闻统领,有些话,高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闻遥:“什么?” “这丽妃,她、她...不太正常。” “哪里不正常?” 高少山纠结半天,深吸一口气却又不说了,一把抱起那两个盒子往外走。 嘿,哪有人关子卖到一半卡住的。闻遥满头雾水,却也没有多闻,放下碗筷跟着高少山回到先前的大台阶下。 正巧此时台阶最顶上大殿雕花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里头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赵玄序,一个是宋明德。后者自从踏出殿门后就直起了脊背,阴冷地瞧着大步往下走的赵玄序和不远处的闻遥,面色瞧起来不太好。 “阿遥。”赵玄序身高腿长,走路步子大,很快径直走到闻遥跟前站定,低头看着她:“好了,我们回家吧。” 闻遥一指高少山:“刚才丽妃给你送了吃的,还说你母妃想你了。” 赵玄序眼皮子也没动一下,眼珠微动向一旁睨去,落在一旁的高少山身上。后者的手立即一抖,手里捧着的好像不像是点心盒,倒像是烧得通红的木炭。 瞧两人这个反应,闻遥反应过来了,一愣,说道:“这个丽妃…跟你关系不好啊?” “算不上有关系。”赵玄序露出一个笑,手拽到闻遥袖角扯了扯,轻快道:“我们回去吧。” 不想说啊,好吧。 天子家事最为复杂,赵玄序这个有天水朝大理国双重血脉的,自然是麻烦加倍。他不想多说,闻遥也不再细想。她是个很懂怎么让自己心情愉快的人,等坐上回兖王府的马车后,闻遥便已经将丽妃抛在脑后。 在宫里吃的那点东西压根不顶饱。高少山把两个红木盒子扔到路边后听到赵玄序说晚上吃灸羊肉,登时家也不回了,欢欢喜喜跟来兖王府。 天水朝的炙羊肉和北边辽国和西朝都不同。用的羊脸颊肉,用签子穿了,涂上梅子酱放在炭火上炙烤,肉质柔软细腻,滑爽多汁。说简单点,就是风味独特的烤羊肉串。 闻遥咬着羊肉,手上拎着一壶酒,笑眯眯趴在窗前看对面空地上上郝春和训练暗卫。郝春和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怎么就听不懂?就两步,收内力,把自己提起来——你哪里没听懂?” 被他逮着的暗卫虽然带着面具,闻遥也能看出他的无语默然。 郝春和是个轻功奇才,奇才的思维能力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飞叶客觉得喝水般简单的招式心法对于其他人而言又是在另一个级别。 旁边一排树的树杈子上已经蹲满了暗卫,黑压压一片宛如夜行的鸟类。一个个都探头探脑,拉长脖子朝着郝春和看。他们这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可爱可笑,几乎不太像传闻中手段残忍见不得光的暗卫。 “辛苦了诸位!”闻遥开口扯嗓子打岔道:“吃点东西再继续练呗?” 郝春和一摆手:“吃什么吃,不许吃!我今日不过就是让他们踏叶而行,没想到一个个竟然都笨重如此!” 说到这里,郝春和好像还想起什么,一指闻瑶说道:“看看你们统领,当初在西朝跟我一起逃命,寒夜渡悬崖!当年生死攸关,我可没手把手教过她,她只看一遍就会了!闻遥,你来,你给这帮臭小子好好示范示范!” 闻遥眯着眼睛朗声大笑说好,把签子放回碟子中整个人轻松跳跃起,足尖一点窗棂飞去。她挥手匕首飞出,树上纷纷扬扬落下许多叶子,又被当空一掌内力打的四散飘扬。闻遥靴尖点在空中翻飞的叶子上,叶子在空中承载一人之重却只是微微往下沉。随即闻遥借力而起,三两下从院子窗边到了树梢。 郝春和:“看到没看到没!真的很简单的哇——” 高处风大,闻遥向后一拨被吹乱的头发,正准备低下头看看下面满树的暗卫,视线一晃就看到了站在原先她站的位置上的赵玄序。 他一身黑衣,头发又解开了,柔顺黑亮的发丝没过腰身。上面没有外袍腰封,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露出脖子下的一点发红的肌肤。手里不知拿着个什么东西,漆黑漆黑的,向闻遥很孩子气地晃,示意她过去。 “来了。”闻遥应道,手臂一抬回到地面,站在窗前看着赵玄序。 “这个袖匣给你。”赵玄序拿起那半个手掌大小漆黑的菱形玩意,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上面的凸起上一按,霎时间数道寒芒飞出,半寸长的银针深深没入墙面。又一拧旁边,锋锐匕首尖弹出,直晃人眼睛:“不占位置,带着方便。阿遥虽实力强悍,世间无人能敌,但身边还是要时刻带着趁手的兵器。” 为什么突然给她这个?是因为今日在寸英山擂台,她忘记带匕首吗? 贴心。 闻遥接过这暗器,还真挺喜欢这东西,也就没有客气,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知道针里能不能加点麻痹手脚的药剂,回头可以搞点药来试一试。 “阿遥,要不要猜猜,今日他召我去雍和宫都说了些什么?” 这个“他”只得应该是皇帝。闻遥抬眼想了想:“是苏怡的案子?” 赵玄序点头,笑道:“嗯。” 闻遥:“都过了好几日,是该差不多了。” “鹫台早已整理出苏怡口供,监察抚司证据完善。明日我递折子,当天晚上就会死一批人。”赵玄序说着说着,也不知闻遥的哪个反应触碰到了他的心弦,他倏忽垂眼,声音低下一些:“这几日,阿遥可有觉得无趣了?” “现在还好,不觉得。时间一长,估计还真有点。”闻遥实话实说。 她是个不安定的人,总想多往外走走看看,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骨头容易痒:“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就算要走,我也肯定得把你安顿好再走。咱努努力,争取在三年内安全撤到你的封地。” 赵玄序哦一声,脖子根下的那片血红色又扩大了,好似被热气熏燎一般,甚至连带着他耳根眼梢全红了。 闻遥眼睛一眨,好像被这活色生香的红烫了一下,迟疑片刻后开口道:“你面色不对,怎么了,喝酒了?” 赵玄序摇头,发丝贴在他脸侧,嗓子沙哑:“阿遥,我有些难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星夷剑法 深秋露重。 闻遥听到赵玄序的话,上前一步抬手按在他脖子后面。赵玄序表情柔顺,没有半点抵抗地顺着闻遥的力道弯腰,上半身越过窗棂凑到她面前。闻遥捂一把他的额头,果然摸到一手滚烫。 得了,还真是发烧了。 “少山!”闻遥扭过头喊往嘴里塞羊肉串的高少山:“去找个大夫来!” 高少山咬着嘴里的肉看一眼赵玄序,恍然,正想说什么突然感受到赵玄序看过来的目光。他噎住,脖子一伸咽下肉,拍手站起来提剑溜烟就跑出去了。 闻遥按住赵玄序的肩膀叫他往后退一步,整个人翻身顺着窗户和赵玄序之间的空隙钻进去站在屋内。她拉着赵玄序坐下来,两人一起团团围着火炉。 没多久,高少山身后跟着一面生的中年男子大步走进来。后者背着个药箱子,起初面色警惕,紧紧按着腰间长剑,闻遥瞧他这表情几乎要以为屋子里关着老虎。他进屋后打眼看到赵玄序的样子倒是猛然舒气,随即紧绷的脊背瞬间放松下来。 “这不还好吗?”他一巴掌拍在高少山手臂上:“吓死我了。”还以为已经意识不清大开杀戒了。 闻遥站起来给这个疑似大夫模样的人让开位置,白让先是惊讶地看着她居然挨着赵玄序坐,然后拼命挥手拒绝:“不用不用,我不坐。那个,殿下,您召我来是.......” 找大夫来还能做什么,高少山去找人的时候没说清楚不成? 闻遥觉得这人言行神态古怪,拧眉开口道:“他有些发热,您看看是不是染了风寒,给他开些汤药。” 白让又看向闻遥:“啊,风寒?这个这个...好,好的。”他在赵玄序的目光下打了个哆嗦,取出一根细线递给赵玄序:“殿下请。” 悬丝症脉。 闻遥瞧着那根抖动的红色视线烙印在赵玄序苍白的手腕上,越抖越快越抖越快,都要带出残影了。她默然无语,星夷剑柄压住白让抖个不停的手臂:“大夫?” 赵玄序的脉象还是一如既往的乱,炙热毒辣的内力运行小周天,内脏被细细碎碎损害而后又催生。有悖天理自然,恐生恶鬼罗刹之心。 “殿下。”白让额角出汗:“殿下很好,只是略有些风寒,我马上开些药给殿下服用。” 赵玄序坐在对面,衣袖拖在地上和头发交织在一起。他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抬手要去解手腕上的红线。闻遥手指一拨,星夷剑嗡鸣绽开寒光。红线安然无损,底下的木桌却显出一条明显的剑痕。 她嗓音冷下来:“我说风寒就是风寒,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白让看着横在自己鼻尖的剑,眼睛发直,眼珠子慢慢往中间转。继而他连连点头,幅度过急过快,看起来有些滑稽:“我是、我是。这,这位姑娘,我换种药开,我——” 他身量也不矮,此刻却抖得像个小鹌鹑。 闻遥抬眼看高少山,又看看撑着脸望过来的赵玄序,叹气过后收剑:“行了,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都知道,就拿我逗乐是吧。” “阿遥,不是的。”赵玄序两根手指扯住闻遥的衣服袖,低声笑,口吻柔情蜜意:“只是阿遥为我传医,为我忧心,我怎好浪费这一番情谊?” 他随意一指白让:“这是白让,王浮的徒弟。我身上也并无风寒发热,只是所练功法特殊,偶有不爽快罢了。” 王浮,回春圣手,举世闻名的大医者,游历天下追寻世间至珍药草。当年闻遥在南诏遇蛊险,就是燕苍带人冲进当地苗寨揪来王浮为她拔除深入五脏的毒素才救回她一命。 原来是王浮的徒弟。 “你师父救过我的命。”闻遥拍拍白让的肩膀:“方才失礼了,对不住,别介意。” 白让擦汗,从椅子上站起来:“无事无事。殿下久未传唤,方才高大人来找,还以为是殿下出了大事,才真被吓了一跳。” 闻遥手上一用力,“啪”又给白让按坐下了:“那功法特殊又是什么意思?” 赵玄序看着闻遥的动作,手上一下一下翻卷着她的衣料,说道:“我武学开蒙晚,现所练功法为大理秘法,颇有奥妙。不过十年,内力武学俱是增进神速,只是名头听着吓人了一些,唤作焚心。” “焚心,焚烧的焚?”闻遥对于江湖中各个门派各个世家的功法心决都有些了解。除却名门正派,江湖中还存在所谓的邪门歪道,大多数便是因为功法特殊,常以人血人寿作燃换取实力飞涨。赵玄序这个功法,闻遥从没听过,但这个名头可实在不只是有些吓人,就差没直接叫“魔功”了。 她转过头打量赵玄序,见那亮晶晶的绯红从脖子锁骨处烧到他额头,忍不住问道:“可是以损害自身换取功法增长?你现在觉得如何?几日发作一次?” 赵玄序唇角翘起来,仰头含情目自下而上瞧着闻遥,神情颇有些烂漫亲近,顺从回答道:“是,七八日便要发作一次。心口会有些不适,但总归还好。” “燕苍.......”闻遥深吸一口气,没说下去。 毫无疑问,燕苍肯定知道赵玄序在练焚心。可既然赵玄序明知后果却还是练了,燕苍知道却也没拦着,那就肯定有他们的缘由。 闻遥也不是名门正派的大侠,对于邪魔外道修炼的功法不喜欢也不厌恶,可这玩意要么害别人要么伤自己,放在她身边人身上,她还是会有一些看不下去的。 闻遥:“你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今可有什么良策?” “阿遥莫要担忧。焚心诡谲,却也不过一点痛楚。”赵玄序温和道:“我心里有数。” 闻遥看着他发红的额角,有些愁。 可是小老弟,你看起来是真的不大好。 焚心带来的痛楚发乎于内,莫说白让不是王浮,没有通天的医术,就算他是也无济于事。粗略开些止疼的汤药之后,白让便又让高少山拎下去了。而赵玄序除了面上带点红,看起来简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稳稳当当坐着陪闻遥吃完羊肉后才回房去。 赵玄序说了他不会有事。 闻遥躺在床上,手垫在脑后盯着头顶垂落的帘帐,心里却颇有些烦躁。她一条腿贪凉伸在被褥外面,这会垂在窗边一晃一晃。 她没睡着,清醒的很。所以当后院出现动静的时候,闻遥立马发现了。 她哎一声坐起来,手撑在身侧听外面的动静。 很轻微的动静,来人动作很快、轻功尚佳,在叮叮当当响的琉璃瓦上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到这个院子口后分为三路,一路与千影等人缠斗在一起,一路朝自己这边来,一路朝赵玄序那边去,王府内更远的地方已经也传来了打斗声。 闻遥精神抖擞,换上衣服出门了。 她走得是房梁边上的暗窗,这算是闻遥混迹江湖的一个小习惯。正巧这条道也是刺客和暗卫经常往来的地方,闻遥刚从窗户里翻出去,身子一弓翻上屋檐,正好就与一个刺客面对面。 月光之下,刺客立马举刀向闻遥劈砍而来。 说实话,这群刺客功夫不差,最起码能和千影他们打的有来有往,没很快落在下风。但撞在闻遥手里,只能算他们十足倒霉。 闻遥甚至没有在乎他这一击,没有半点格挡的意思。 星夷剑出窍,寒光聚成一线没入脖颈,然后又带着血色溅出。那人挥刀的动作甚至还在继续,在闻遥闪身掠过他杀向下一人时,他才惊异自己行动迟缓、脖子上剧痛,踉跄一步后人首分离。 这是闻遥来到汴梁后第一次真正用星夷剑,也是千影等人第一次看到江湖中已经成为传说的星夷剑法。 闻遥身法极快,似乎与天上星光融为一体,轻飘飘在所有人面前一晃而过,所过之处弥漫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她是在杀人,杀得干净利落。内力像鲸吞潮涌般不可阻挡,招式像落雨折春枝般细密无漏。剑花秋莲寒光落下碾碎一道道性命,理所当然。渐渐的,千影等人便插不上手了。 打不过,在场估计谁都打不过闻统领。 千影有些恍惚地想道。 听闻前不久琉璃岛岛主突破大境界,不知道如今与闻统领相比谁要更甚一筹。 闻遥杀完屋顶上最后一人,回头看见一个个暗卫跟柱子一样站在她身后。 “刚才有人进了赵玄序的屋。”她挽剑于前,星夷剑上连串血滴被灌入的内力震开,溅到地上变成一串红点:“你们不去看看?” 千影摇头:“主子今日病症发作,我等不能进屋,违者格杀勿论。” 闻遥只看过赵玄序掐断人的脖子,知道他有功夫、内力不低,具体如何不清楚。从前也就算了,可今日他身子不适,万一被人偷袭或者出了其它问题可如何是好。 她侧耳听了听,赵玄序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什么声响都没有。 闻遥足尖点地落地走到圆形的拱墙前,探头去看赵玄序紧闭的门。她已然抵开星夷剑准备喊人,下一刻,眼前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 赵玄序披着外袍,赤足,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侧。根根手指上全是粘稠的血迹,顺着青筋脉络和指甲在指尖汇聚,一滴两滴砸落在地上成为猩红的花。血迹蔓延在他脚下,方才偷溜进去的刺客此时早已死了,死法算不上好看。心口处被活活撕开大洞,里头跃动的鲜活脏器不翼而飞,身边散落一些血红碎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封妃 世上杀人的方式多种多样,闻遥见过用毒的、用飞刀的、弹琴吹笛的。但是赵玄序,她两次见他杀人都不见他用刀剑外物。赵玄序显然更喜欢用手杀人,拧断人脑袋或者掏心然后捏碎。这样杀人方便,就是味道大一点。 赵玄序往闻遥这边走一步,挡去她的视线,面上两滴血珠圆滚鲜明,欲落未落。他眉目舒展,面中的红沉沉一片烧到眼稍。 “阿遥。”赵玄序一笑,两滴血珠随即滚下拉开两道狭长红痕,像胭脂划痕,又细长如同蛛丝。 到了现在,即便闻遥不是大夫也能从赵玄序有些急促的呼吸中感受到他此刻内力的混乱波动。 下午焚心发作带来的后遗症竟然到这时还没好,看起来还更严重了。 闻遥打量他一下:“去把手洗洗。” 赵玄序:“好。” 他听话地把手举起来,就这么一路走一路举,走到白玉池前蹲下开始洗手。 闻遥半天没听到动静,回头往屋檐上看。暗卫们还是排排站在瓦片上看着这边,一动不动。 她没办法,只得转身去到屋里一手拎着一具尸体一趟趟扔到外院来。 “去找几个人打扫打扫里面,不然全是血,没法睡觉。”闻遥冲着赵玄序喊。 赵玄序嗯一声,甩甩水珠站起来。 千影等人才得到首肯,这才立即站出来一人飞身离去了。 赵玄序走到闻遥身边,含笑把洗干净的手放在闻遥面前给她看。 “啪!” 闻遥毫不犹豫,当即往他手心拍了一巴掌。她手劲大,一巴掌下去赵玄序的手心当即通红。 赵玄序眼睫毛一颤,颇为吃惊地捂住自己的手。看闻遥真有些生气后立即低头松开,任闻遥打。 闻遥有些生气:“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还不让人进,格杀勿论……犯病不让人进,出意外死在屋里都要第二天才能被发现!” “不是,阿遥。”赵玄序想了想,小声解释道:“我犯病时大多心情不好,偶有意识不清,贸然靠近容易被我杀掉的。” 闻遥默然。 是这样啊,合着千影说的格杀勿论是这么个格杀勿论法呗。 “没告诉阿遥是因为我打不过阿遥,无需考虑此事。”赵玄序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了:“阿遥担忧我,我很高兴。” 几句话的功夫,暗卫去而复返。院子外面急急走进来一队侍从,动作熟练拖着刺客尸体迅速安静的离开了。 闻遥瞧着,说道:“疏忽了,都没留个活口审一审。” 听到这话,赵玄序看着闻遥:“阿遥想知道他们是谁的人?” “从我进汴梁到现在,这是你第二次正式遇到刺客杀手。”闻遥想了想:“你不想想看是谁要杀你吗?莫非是秦王?”苏怡明日就要进宫面圣陈述冤情,届时鹫台和监察抚司的折子往上一递,秦王损失平江府盐运督察大臣几乎是板上钉钉。即便户部不倒,那也是往秦王脸上甩了重重一巴掌。记恨点,派人刺杀赵玄序理所当然。 “有可能。” “今天的那个公公看着也怪,他对我的身份怕是起了探究之心。如果是他派来这些人来试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嗯,对。” 闻遥不猜了,盯着赵玄序:“你说说看是谁?” “阿遥,我不知道。”赵玄序眼皮都是红的却还在笑,语气诚恳道:“来便杀了,剥皮扔出去。想杀我的不过那些人,这些账我向来一并算在他们头上,不分彼此。” 这番话着实有些张狂。 闻遥听着,却只觉得赵玄序此刻的状态与他平时大不相同,心里有些发愁。 她不由得又伸手在赵玄序额头上摸了一把,手底下的温度炙热滚烫,她的手指尖触到太阳穴,清晰感受到底下经脉突突直跳。 “心口疼?”闻遥觉得这个“疼”这个字的限度可太广了。刺痛也是痛,心如刀割也是痛。看赵玄序如今的模样,焚心带来的疼想必不会轻。 “嗯,疼。”赵玄序倒也不否认。 他顺势放松肩背垂下头,额头抵在闻遥手掌心,颇为依赖。可他身上温度实在高,鼻尖炙热的呼吸扫在闻遥手腕上,瞬间一路烫到她心口,差点没让她手臂一抖收回手。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其它东西再重要也没有性命重要,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闻遥最后还是收手,带着赵玄序到打扫干净的房间内坐下,搓搓手心往赵玄序额头上拍了块湿帕子:“白让没有办法,王浮难道也没有吗?” 周围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侍从点了香料,袅袅升起的清淡香味逐渐在屋子里漫开。 “有。”赵玄序认真答道:“废去我的功法,散去内力不再修炼焚心,这样就好了。” 废功法,散内力,十几年的修习付之一炬可不可惜另说,赵玄序是靠兵权才活着回到汴梁立足,没了内力,他在三司和十二卫中怕是会步履维艰。 闻遥听得发愁,叹着气不说话了。 “莫要担忧我。”赵玄序坐在旁边一直看着闻遥的面色。半晌他手指松松缠绕闻遥衣角,钩在手指头里轻轻晃:“往日焚心尚可忍受。如今有阿遥相伴,管着我制着我,心里更是觉得有了依靠,不难受。” 这番话是何其的小意温柔。千影等人虽没靠太近但也离得不远,习武之人又各个都有好耳朵,一字不落听着这番话从赵玄序嘴里说出来,虽知道主子在闻统领面前不同,可心中的震撼还是无以言表。 “阿遥好像常穿黑衣裳。”赵玄序捏捏手中略有些粗糙的衣料,话锋一转突然道:“明日添置冬衣衣物,阿遥来选一些布料吧。” 闻遥压根没听清赵玄序在说什么,心不在焉地点头,满脑子都是焚心。 不行,她得查查这大理国秘法到底是个什么邪门玩意。 直到第二天,下朝回来的赵玄序带来一个更炸裂的大消息才分出闻遥的注意。 “你说什么?”闻遥震惊:“皇帝册封苏怡为嫔,留在后宫了?“ “嗯。”赵玄序站在长桌前,弯腰垂眸仔仔细细在铺满的昂贵布料里挑选。 “太突然了。”闻遥喃喃道:“苏怡的意思呢?” 其实圣旨已经下了,苏怡的意愿实在是不重要。不过闻遥既然这么问了,赵玄序还是仔细回想一下,说道:“应是愿意。留在后宫起码能活,她无亲无故,这是条好出路。” 苏怡很聪明,这几日在鹫台一遍遍盘清父母冤情,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应当是想得清楚。一介文弱女子,前不久还躲在琼玉楼中跪地痛哭,今日跟在赵玄序身后走进大殿,面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文武百官与当今天子却已经神色冷静。苏怡穿一身素白衣裳,容颜清丽,乌发用木簪挽起,跪在地上说完案情后方才一滴一滴掉眼泪,梨花带雨,惹人生怜。 皇帝已经不年轻了,近年来也开始服用灵丹妙药,宫中新人不多。苏怡凄惨孤苦又容色颇佳,这才激起皇帝留人的心思。当然,其中也不乏有敲打贵妃的意思。 “她要是接受就行。”闻遥别别扭扭,勉强才能说出这番话。没办法,托上辈子宫斗剧给她的印象,后宫就是红墙之下的囚笼,勾心斗角的困兽场,在里头待着活遭罪。 旁边侍女安安静静,取下闻遥肩上披着的蜀绣料子,换上另一种绸缎披在她身上。闻遥还在想苏怡的事,清冽干净的眉皱在一起,动作却配合极了,抬手转身,任由摆弄。她长相漂亮,皮肤白皙,眉眼颜色好看,每一刻表情都鲜活,很有感染力。 赵玄序全神贯注看着闻遥的脸,突然抬手指着桌上一匹红色布料道:“阿遥试试这个吧。” “这个?” 侍女把布料捧到闻遥身前,闻遥看了看,有些犹豫:“会不会太亮了点?”她行走江湖最常穿的便是黑色。方便洗、好打理,粘上血也不容易被看出来。晚上要是临时出门办事也方便点,也不用换夜行衣,把脸一蒙就能出门,实在是居家旅行常备好物。 这种红色...像是楼乘衣会喜欢的,有些亮了。 赵玄序轻声道:“阿瑶穿着好看。” 闻言闻遥又多看了两眼,不太确定。但既然赵玄序这么说了,这些料子的钱又不是她掏,闻遥自然是没有意见。她看了看自己选中的几匹料子,赶紧叫停:“那就这些吧,够了够了。” 她话音一落,一边珠帘后的一个侍女立即转身,悄无声息走到门外去。外面的偌大的院子不知何时已经堆满箱子,前面站着的事汴梁城各大布庄的管事。侍女手指一划,无声留下一大批色彩明艳的昂贵料子,看得管事们是喜笑颜开,一时间竟然将对兖王的惧怕抛在脑后了。 屋里屋外,一时间气氛都是融洽和谐。 郝春和训练完暗卫,从地宫上来,拿着果子在旁边边啃边看。开始他还神色轻松,越到后面郝春和的面色越不对。到最后他嘴里的动作已经停下来,眼睛充满狐疑地朝闻遥和赵玄序身上看。 他不是小年轻了,他是过来人,已经娶妻生子。如果没有当年的意外,如今他和晚娘的孩子早都该与闻遥一般大。更何况这个兖王压根儿就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看着闻遥的眼神都快勾芡出蜜来了。 实在很难叫人不发现。 郝春和越看越心惊,眼珠子转来转去都快绕成圈。 坏了,如果他没有会意错,那现在全场唯一没察觉到还抱着衣料站在兖王对面乐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贺神节 闻遥换好衣服转身,看到郝春和面色古怪的脸。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眼下都快皱成橘子皮了。 “怎么了?”她走近几步看郝春和手上拿着的果子,真心实意地发问:“里面有刺啊?” 赵玄序自后面踱步走过来。他的身后的侍女趁着这个空隙动作快速收拾桌上布料,然后敛声屏气带着院子外安静而来的管事和箱子,安静离开了。 郝春和浑身都有些发僵,在赵玄序的目光下只能摇头:“没事,没事。” “主子。”正好高少山跨剑从外匆匆而来,解了他此刻的尴尬。 闻遥朝高少山看过去,见他递给赵玄序一方精巧的帖子。 赵玄序单手接过打开来随意扫一眼:“贺神节?” “是。”高少山:“礼部的人回禀,说陛下特地交代过,您这次必须得去。” 相传天水朝开国太祖起于草莽,乱世之中参军讨伐前朝末帝,威望渐高。一日秋夜行军,山谷之间天降鸾鸟,翠羽浮光,万人面前口吐人言指令太祖为王结束乱世。太祖秉承天意,一路攻无不克,最终在汴河之上建立天水朝。后世天水历代帝王每逢鸾鸟降临之日便会祭天拜祖,戌时则率皇子嫔妃登城焚谷,受万民朝拜。 这个受命于天的传说几乎每个天水朝子民都耳熟能详,闻遥自然也有所听闻。信她倒是不太信的,毕竟每个开国皇帝都会为自己编上一套天上有人的背景,这是基本流程。 她抱剑看着赵玄序:“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以前不去啊。” “看人做戏,无趣乏味,便不去了。”赵玄序瞧她:“阿遥愿去?”听着口吻,大有任凭闻遥做主的意思。 你皇帝爹都指名道姓要你去了,还能不去不成? 闻遥对封建皇权下天家父子的亲情牢靠程度秉承怀疑态度,觉得没必要为一场宴会惹恼皇帝。她耸肩,说道:“去就去呗,我挺喜欢凑热闹。” 赵玄序点头,抬手把帖子扔回高少山怀里,淡淡道:“那便去吧。” 决定了两日后要去贺神节,闻遥吃过兖王府照常高水平的晚膳后心满意足,自己一个人溜溜达达在花园散步。 赵玄序毕竟有职在身,每天晚上都要在书房待到挺晚。在闻遥拒绝他加宽书房横梁并安置软垫的提议且拒绝坐在他旁边后,赵玄序便不让闻遥这段时间待在书房贴身护卫,转而放她一个人在外面无所事事。 所以这段时间,闻遥身边很难得没有赵玄序。 她眯着眼哼歌走在花园石子路上,走到拐角顺手折下一小根树杈子,手指一弹飞出去。半晌从后边草丛里走出来一个龇牙咧嘴的郝春和,捂着屁股狼狈地走过来,抱怨道:“你发现了就喊一声,你喊一声我不就出来了?非得来这么一下,下手真狠。” 闻遥故作惊讶:“诶呀,怎么是春燕子啊。鬼鬼祟祟跟了我这么久也不吭声,我还以为是从哪里溜进来的野燕子呢。” 郝春和冷哼,眼睛迅速朝周围扫视,确定没有暗卫跟在附近后凑近闻遥,压低声音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怎么想的,给我交个底,我心里才踏实。” “想什么?” 郝春和挥手:“别装傻!你不会真要留这儿三年吧?别犯这个糊涂!看看昨天晚上那些刺客,再看看兖王——又是三司又是十二卫,这是从多少豺狼虎豹的牙缝里扯下来的肉?我看他不像是甘心当藩王的,他像是要造反的!像兖王这般的异族之子,弑父杀兄登临大宝的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以后只多不少,我劝你还是尽早抽身!” 他语气有些冲,显然是真的焦急了。 “昨天晚上怎么了,不就是几个刺客嘛。”闻遥笑笑,拍拍小老头的肩膀安慰道:“行了,知道你是担心我。” 她不是傻子,从旁人的态度以及赵玄序两次杀人的手法中早就看出来赵玄序或许不是无害之人,只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罢了。 毕竟身处皇权争夺的漩涡又手握重权,赵玄序即便无缘皇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只要没明确表示要去争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凶狠或是良善,闻遥姑且都可以看作是保命手段。 闻遥压低声音,真情实意地说道:“我其实不管他造不造反......他身体不好,我尽量把焚心隐患给他解决了嘛。三年内他也到去封地的年纪,我保他平安到南诏。他若是不走想争些什么,那就不关我的事。当年救命恩情一笔勾销,天大地大,我轻松自在继续逍遥,好不好?”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郝春和被堵得说不上话,劝无可劝。 他知道闻遥是个怎么样的人,好说话,没脾气。一旦犯倔浑身上下都是反骨豹子胆,阎罗地狱也要去闯一闯。既然如此,兖王的心意他就不必在此刻告诉她,不若循序渐进听天由命,免得徒增烦恼。 “行了行了,别这么不痛快。”闻遥笑眯眯把手往老头肩膀上一按,拎着人轻飘飘飞起来:“来!我们再比一场!” 两人绕着皇城跑了一圈各自回去睡觉,郝春和的第二次劝告就此终结。几日后,秋寒愈盛,贺神节如约而至。闻遥一大早爬起来才知道赵玄序说的“去”是干错利落翘掉白日无趣肃穆的登山祭祀,只参与登城楼与宫宴。 按道理讲,拜祖宗这种事情即便是普通人家宗地之间也是不太好推辞拒绝的,但从赵玄序到高少山再到兖王府中的侍从婢女,愣是没有一人觉得此举不对。 日暮四合,闻遥靠在门边吃点心。 赵玄序朝她走过来,她诶一下,随手扔给他一块核桃酥:“这个好吃。不是说今天很晚才吃饭?先垫垫肚子。” 赵玄序轻轻松松把点心团在手里,看一眼闻遥。她穿一身暗色流纹衣裳,红绳束发,神采奕奕。只不过...... 他微愣:“阿遥今日怎么不戴面具?” “不戴了。”闻遥拍拍手:“我这几天想清楚了,星夷剑闻遥干脆就当你三年门客。三年后,我从你这挣够银子,跟着大罗商队直接西行去看地中海。天水中原的麻烦事挨不上我。” 这是赵玄序不知道第几回从闻遥嘴里听到随商队西行的字眼。 他垂目,刚才自然流露的笑意凝固住,面上的笑犹如宣纸上的花,蓦然变得虚假。 “何为地中海?”赵玄序嗓音缓缓,听起来有些疑惑:“只听闻往西是荒漠戈壁,渺无人烟,有些许边民荒城而已。” 说来也古怪,这个世界的历史风俗与闻遥上辈子的古代大差不差,大江大河也相差无几。若不是上辈子的经历刀凿斧劈刻在闻遥脑中,她真会怀疑自己会不会本是此世人,上辈子不过庄生梦蝶。 “穿过那些荒漠戈壁,在更西边的地方有一片内海。白沙滩椰子树,太阳特别好。”闻遥笑笑:“我若是还回来,给你带特产。” 赵玄序听着听着,似是被闻遥描绘的画面感染,也慢慢笑起来,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走吧,阿遥。” 兖王车架出行,翎羽卫拱卫周围。百姓挨挨挤挤站在街道两边,手里大多都捧着祈福木牌。 闻遥没和赵玄序坐车里,她曲腿拎着缰绳坐外面赶车,目光瞥过人群,正好看见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团奶气,粉脸圆眼呆呆望着闻遥,嘴里还咬着糖人。 虽是皇家祭祀仪式,但贺神节的气氛并不太过肃穆,大多数人还是把今天当做普通节日来过。街边店铺也大多张灯结彩,十足热闹。 嗯? 闻遥挑眉,忽而抬眼朝着街边酒楼二楼看去。 楚玉堂倚着栏杆,锦衣华服手持玉扇,丰神俊朗。见闻遥看过来,他手上的扇子“哗”一下张开挡在面前,只露出那双风流的狐狸眼,似笑非笑,显然已经晓得闻遥口中燕苍小徒弟是何许人也。 闻遥也不是要刻意瞒着楚玉堂,这事又没什么好瞒的,她只是没找到时机告诉他罢了。 闻遥心里有一点点发虚,收回视线不看楚玉堂了。她手中缰绳轻轻敲马屁股,拉着马车加速赶往皇城门。 皇城正门为凤鸣门,在御街南端,高三丈,厚二丈三尺,威严万分。此刻这片区域早就被禁军层层把守,文武百官身着礼服,在两条街之外就要除去车马刀剑,徒步行至城下。 高少山驱马在右前侧快行几步,禁军见到他后便知煞星来了,急忙收刀放行——已离宫立府的皇子公主可以走近些,在凤鸣门街口下车。但其实除了兖王,雍王秦王相王没人放祖宗的鸽子,白日都在随圣驾祭祀,这条规矩就是单为每年抽风折腾的兖王设立的。 闻遥将星夷剑交给翎羽卫,转头看着赵玄序仪态优雅地提着衣服下车,嘴角一抽:“你白天不是扯你生病的幌子?现在这么精神,说得过去吗?” 赵玄序柔声细语:“阿遥不用担心,他们自会闭嘴,无人会过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她极好 果然,一上城墙,上边排排站的宫女太监看到赵玄序后反应相当一致,都是一个激灵往两侧退去,给他让出一条康庄大道。闻遥越发感慨赵玄序以前是做了什么事情才能叫这些人畏他如此,随后她与高少山站定不动了。 皇家祭祀,天子率领天子家眷受万民朝拜,其余人如何有资格上前。闻遥看其它皇子公主的护卫侍从都是站在内墙右侧等候,也就和高少山在那儿站定了。 她不走,赵玄序就调头朝她靠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他贴得离闻遥很近,从袖子里递给她一小包东西。闻遥低头看手上被塞过来的纸包,没看出来这是什么,倒是先闻出来一股桂花香。 她如今已经很能吃惯汴梁城的好东西,一闻就知道这是城东头老树下的桂花糖。 “车上的点心方才吃的有些少了。离晚宴开始还有段时间,饿了的话就吃糖。”赵玄序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安静的氛围里还是清晰地落到近旁人耳中。感受到周围蓦然扫过来的视线,闻遥嘴角一抽,不答话,飞快把糖往袖子里藏好后低头连退两步,和高少山站在一起。 高少山登时一抖。 天色昏黑,周围的宫女太监手中拿着长杆,上面挂下一串串华贵的八角宫灯。闻遥和一堆穿戴甲胄的护卫和谋士站在一起,垂在身侧的手飞快朝赵玄序挥了挥。 快走。 赵玄序垂眼,慢吞吞转过身走了。 他一步步走近已经朝这边看过来的雍王秦王等人。雍王带着雍王妃站在最前面,看一眼闻遥的方向,最先开口说话:“三弟,那可是前几日连胜辽人的护卫?”那日只觉得印象深刻,今日没带面具,底下居然是个漂亮的姑娘,他反而认不太出来。 旁边的雍王妃与雍王青梅竹马,端庄温柔,心细如发。她看清楚了赵玄序与那女子之间的举动,天子的三儿子自小患病,长大更患有疯症心疾,何时见过他有好脸色?可方才赵玄序递东西给那姑娘时的神情,真可以称得上是缠绵温柔了。 一个男子若是对女子有情谊,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她一扯雍王,开口笑道:“当真是那位姑娘?如此好身手,我当时听闻便心生敬佩。今日看见人,没想到又是这般好模样,真是难得人物。” “自然。” 果然,赵玄序这个爱搭不理目下无尘的性子,居然也开口应她:“她极好。” 雍王挑眉,低头同妻子对视一眼,随后清清嗓子开口道:“对了,三弟,那日灵翰无状,所言荒谬,你莫要同他计较。” 你那些天天给镇国将军挑刺阴阳怪气的川西武将与十二卫将领,可以收一收了。 赵玄序看着前边,没说话。 秦王站在一旁隔段距离的地方,看着老大同赵玄序那个疯子假惺惺搭话示好,眼中闪烁讽刺之色。 他这几日很不痛快。不只是他,多年荣宠不断的贵妃以及朝中的冯丞相一党都过得不太痛快。 到前两日止,平江府贩卖私盐之事已经被查清楚。该判的判,该杀的杀,流放三千里的圣旨一道接一道快马加鞭从汴梁城送到平江府。平江府乃天下财运汇集之地,何其重要。他这边刚损失了人,张鋆狐狸那头就冒出来带着人顶上,显然是早有筹谋。还有那个什么监盐使的女儿,居然还被他的好父皇收近后宫,无疑是赤裸裸打他母妃一巴掌。 秦王没出声,面色晦涩不明,背在身后的手一圈圈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宫墙上的铜钟响了三下,时候到了。太监一挥手,礼乐齐鸣。宫廷乐师在灯笼杆子外演奏祭祀乐,底下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毕恭毕敬地靠近城墙。闻遥悄无声息靠近城墙往下瞥,囫囵把为首几个人记了个大概。 而直到这时候,皇帝才携宫妃乘坐辇缓缓而来。周围宫女太监顷刻间跪了一地,闻遥叹了一口气,跟着一旁的高少山随众人跪下,眼皮低着看着明黄袍角与绣着凰鸟的衣摆从自己眼前划过,接着是一双双形制各异的靴子。 其中,有一双黑色锦缎的靴子在走到闻遥跟前时微不可见地一顿。 闻遥稍稍抬眼,看到红色衣袍,袍角蟒纹长牙舞爪透着乖张邪佞。宋明德落在皇帝后面,微凉的眼神落在闻遥身上,继而才移开继续目不斜视跟在皇帝皇后与贵妃后面走。前面三人的衣摆华贵非凡,而且拖的很长。宋明德每一步迈的步子都相差无几,恰好卡在离皇后衣摆后面几寸的位置。 闻遥不太喜欢这个厂监督主,忒阴阳怪气。她突然冒出来一些坏心眼,开始在心里念叨皇帝停下来,让宋明德猝不及防一脚正好踩在他衣服上。 可惜,皇帝没走多远,越过众皇子走到正前方高台上就停下来了。宋明德也没有踩到皇帝的衣服,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情绪淡淡,带着几个小太监站在一边。 皇帝挥挥手,周围的人都站起来,闻遥立马也跟着麻溜的站起来。接着就是一个衣着特殊的道士上前唱词,简单的流程过后就是皇帝说话。 天水皇帝已经将近六十,在这个时代算是暮年。但他头发依旧漆黑,不见花白,面色也红润。闻遥这个位置瞧不太清楚他的脸,直觉觉得他脸上的红有些不切实际的虚假。 她想起来这几天在赵玄序书房里听到的机密情报,皇帝最近几年已经开始重用道士方士磕丹药当一个帝王沉迷丹药,往往就代表着他快死了。即便一开始身体没太大问题,几年丹药磕下来,体内的丹毒朱砂也能叫人的身体迅速败坏下去。而即便如此,皇帝仍然不肯立太子,自己牢牢把持着江山的权柄。 闻遥很久没在这样严肃的场合待这么久,想着想着事情就开始发呆。慢慢的,她视线开始不自觉游移,落在前面的赵玄序身上。 他侧对闻遥,身形异常高挑,面上没什么表情,漂亮眉目笼罩在周围跃动的光影里像是一道艳鬼,很阴冷,很死寂,与周围或是严肃或是冷凝或是自在的兄弟姊妹格格不入。 闻遥看得一愣。 皇帝说话无非就是那几句祝词,对百姓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心爱护,然后从道士手上捧着的黄金托盘中抓起一把谷子扔到铜炉里。 底下的大臣带头跪下,然后是后面长街上被放进来的百姓。一层层的人浪匍匐在天家脚下,像是世上最卑微的蝼蚁,一直一直蔓延到长街尽头。 这些人跪的是皇帝,面朝的也是皇帝,闻遥从犄角旮旯的位置斜着看到一些画面都觉得壮观,莫说是高高在上接受这些顶礼膜拜之人。皇椅,天下最盛的权柄,无怪做这么多人甘愿为之赴死。 想着想着,闻遥思绪突然中断,敏锐地感受到一束视线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很不友善,里面的打量探究快要溢出来,想忽视都难。 闻遥顺着看过去,发现在皇后与贵妃身后、众妃嫔站着的地方,有个穿着漂亮宫装的美人冷冷瞧着自己。 那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美人,令闻遥瞩目的是,美人的漂亮很眼熟,而且是越看越眼熟。闻遥迎着大美人越发不友好的视线往赵玄序那边看,猛然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女人眉目间与赵玄序有些许相似。不是很多,赵玄序轮廓锋锐些,这个女人则更加妩媚柔和……如果她没记错,宫里好像有个妃子是如今大理国国主的女儿,也就是赵玄序的表姐妹。 这人,应该就是那个丽妃,赵玄序的亲戚。 闻遥更疑惑了。 不对啊,她现在是赵玄序的人,丽妃照前几次的关怀送礼来看,应该与赵玄序关系不错,最起码不是敌人。她在今天之前从未见过丽妃,为什么丽妃要瞪她? 闻遥思维偏了,一个劲儿想着这个问题,直到余光一晃看到不知从何而处来的白花花纷扬扬的纸。 没错,就是纸。 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雪花一样顺着秋天夜里里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厚厚一层。穿过拔出刀剑戒备万分的禁军和张嘴抬头看的宫女太监,落到贵人和底下跪倒的百姓身边。 这种场面,一般来讲肯定是有人搞事情了。闻遥好奇,随手一捉摸到一张放到眼前看。 而后她瞬间面色大变。 闻遥登时抬头向周围扫视,但来不及多想,下一刻就有二三十个人从地下跪着的百姓堆里飞跃而起,成千上万根牛毛粗细却坚硬无比、闪着毒光的暗器从他们身上射出来,直冲皇帝。 闻遥飞身向前,跃过在惊恐震惊中怔愣的众人,动作迅速脱下外袍内力顺势散出一转一捞,满袍暗器就被她拎着手上,清理出一大块干净安全的空间,连带护住了雍王等人。 皇帝那边,宋明德的反应也很快。他自然是会功夫的,而且很厉害。天子身边他能持剑跟在身边,所以宋明德很及时地拔出剑,几下把朝皇帝皇后等人而来的毒针清理干净了。 其余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也不知道针上面沾了什么毒,中针的宫女太监霎时间便口舌发黑,眼睛瞪大着仰躺下去,一命呜呼。底下混乱起来,百姓撞见这一幕差点被吓破胆,站起来四处冲撞乱跑。 刺客趁机混在惊慌的人群中四散逃逸,反应过来的禁军冲上前都不知道该抓谁。 闻遥抬手把外袍扔在一边,另一只手抓着方才的纸再一次确认上面写的东西。 而后她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姜乔生 江湖中有红阁。 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成立至今五十余年,阁内高手如云,一纸红阁追杀令困杀过不知多少英雄好汉。且手段狡诈残忍,挖眼割舌,为的是叫人即便死后冤魂下到阎王殿也不敢诉说冤情。心中有愤恨者,只要能给足标金,哪怕目标远在大漠雪山或是海外诸岛,红阁也是能杀一杀的。 只除却一点,红阁立身江湖,绝不沾染半分朝廷。心里有鬼、与人结怨且出得起标金的人,朝廷官府中自然是大把大把。他们想杀别人,更怕别人杀他们。红阁既然与朝廷划清了界限,官府碍着它诡谲的实力,这么多年也就忍下这把闪闪发光的刀在暗处晃悠。 但今天,这个规矩却破了。 闻遥看着手上印着红阁血章的追杀令,上面明晃晃龙飞凤舞写着“赵津”二字。 赵津是何许人也? 当今天子姓赵,单名一个津字。 顺风而来的追杀令在夜空中飘飘扬扬,像翻飞的纸钱。下面百姓疾走,身着官服官帽的大臣推推搡搡,乱成一锅粥。混乱中,前江湖人百里丞百里将军抓起一把纸瞧了瞧,立马认出上面的狰狞鬼首血章,高声惊怒喊道:“红阁追杀令!不好!来人,速速护驾!” 他话音刚落,一把飞旋着的梅花刀在暗夜中闪过。百里丞察觉不对,连忙后退一步。梅花刀错过心脏,险险没入他的左肩。刀上有毒,百里丞嘴唇抖两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青。他儿子推开周围人往这边赶,口中急急呼喊。 乌云散去,月亮出来了。数道魑魅般的影子脱出阴影在周围奔走,视几十米高的城墙如无物。轻功踏燕,不等底下禁军的追赶已然翻上城墙,逼近被众多慌乱的太监宫女侍卫围住的皇帝。 雍王一手将雍王妃护在怀里,高声唤了一声父皇。秦王手中夺过一个护卫的长刀,上前挡在皇帝身前,被鬓发微乱的冯贵妃死死拉住。 一片狼狈混乱中,闻遥突然扯过赵玄序,自后反手拉着他的衣领叫他靠近自己。 赵玄序立即弯腰,顺从地挨到她身边。 “想当皇帝吗?”闻遥的声音擦着他耳廓发出来,轻如蚊呐,微不可闻:“他今天如果死了,你手底下有兵,城门一关,杀掉其他人坐上皇位不是没可能。” 她眼中黑白分明,在周围重重人影以及惨白月光下瞧着赵玄序脸上每一寸细微的神情变化。 赵玄序对这惊天的一问表现的很淡然,认真想了想,微微转过头,学着闻遥的样子靠在她耳边说话。口中温热的气息像一簇簇蝴蝶,扑腾的闻遥从耳朵到脖子,一大片肌肤都在发热发痒。 他瞧着闻遥的眼睛,认认真真,略带笑意道:“不,我不当皇帝,我跟着你去大罗,去地中海。” 闻遥于是松开他的领子,把他衣裳拍平整了,踏步飞身劈手夺过一个侍卫手中的刀,刀尖旋向前挑开刺客即将贴近皇帝的剑尖。 她内力扫荡而出,刺客手上的长剑一晃,失了这一击。闻遥侧过身,在极近距离中与刺客四目相对,随即毫不犹豫一掌打出,逼得刺客退后几步离开了皇帝。 皇帝冠冕晃动,身前被宫女太监簇拥着,两边是惊魂未定的皇后贵妃,沉着脸瞧着面前的人。 刺客看了闻遥一眼,一击不成立即转身跃出城墙。底下的禁军层层涌上拖住其余刺客,高少山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城墙下,大喊一声闻统领,挥手将星夷剑扔起来。闻遥足尖轻点飞身空中,手一捞把星夷剑握在手里。内力灌入,寒光出鞘,星夷剑发出冷锐剑鸣,听到的人仿若从天灵盖灌入一筒冰水,背后发麻,不由抬头朝闻遥看去。 那些跟随而来主子来的门客中有人率先认出闻遥。不知是谁高声喊一声星夷剑闻遥,所有略知江湖事的人猛然提起心,抬头朝上面看过去。 偌大江湖,有的绝不只是快意恩仇,更是杀机密布。看看每年要出多少灭门惨祸就知道了。一帮子精力充沛的武痴,不是在找人打架就是在找人打架的路上。其中百晓生天下高手榜,群英荟萃,名列前十的无一不是世间顶尖高手。任江湖势力迭代,前十名都稳坐江山,大抵不变。 这个惯例在闻遥手上被打破了。 一个女人,天才剑客,横空出世,仅用六年便连破高手榜后五名,让百晓生为她连改五次高手榜,星夷剑锋芒压倒江湖无数天骄。其常在漠北边城,虽是天下第五,但漠北第一人的名头却实至名归。 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在数年前突然被百晓生从榜上抹去。 当时整个江湖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星夷剑闻遥是死了,还是退隐江湖了。前不久琉璃岛主成为天下第一,很多人还感慨若是闻遥在,如今天下第一花落谁家还真是不好说。 没想到今夜他们竟然能在此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闻遥没死,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汴梁。如今看,还做了兖王的门客。 月光之下,只见闻遥与那红阁刺客转瞬间连过数十招。那刺客似是不敌,步步后退,两人转眼就离开城墙附近,去到远处的屋檐上。 夜风大起来,吞没城墙下的打杀声。刺客贴近闻遥,露在外面的眼睛一弯:“上回烤的窑鸡怎么样,我的手艺比起从前有没有退步?”是女人的声音,娇娇赖赖,从喉咙压着散出来,很快消失在空中,除却闻遥谁也听不到。 闻遥抬剑,姜乔生后跃几步,她则步步紧逼。 “碰!”两人长剑撞在一起。 姜乔生觉得自己虎口发麻,抱怨道:“干嘛吗。” “你干嘛?”闻遥简直匪夷所思,瞧着姜乔生的目光像瞧着一个癫子:“对皇帝下追杀令?” 姜乔生半张脸蒙着黑布,凑近闻遥的眼睛弧度上扬,声如银铃,犹带笑意:“对啊,我就是要杀他。” 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坦然的态度叫闻遥一时间都没话说。 红阁这么多年不沾染朝廷,一沾染就要皇帝的项上人头,冲击力实在是大。 “皇帝身边不是没有高手,你刚才那一剑刺不下去。”闻遥道:“十二卫今日调出弓弩军守在外街,再不带着你的人走就晚了。” 姜乔生又笑了,她的目光向远处掠去,见看暗夜中朝这边而来的跃动火把。 闻遥说的没错,皇帝身边还藏着几个气息绵长的高手。闻遥要是不出来拦着她,她是有可能被那些人拖住手脚,正面迎上十二卫弓弩军。闻遥出手将她逼走,红阁的人一击不中,自然会跟着阁主后撤。 姜乔生看着闻遥的脸,忽然道:“窑鸡好吃的话下回给再给你送,直接送兖王府,好吧。”说完猛然抽出一根拇指大小的竹管,尾端线一拉,毒气立即翻涌泛滥开去。闻遥知道现在不是追问姜乔生发什么疯的时候,顺势后退屏息看着姜乔生离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然后收剑折回城墙处。 弓弩军已经抵达了城墙,普一到,城墙局势就稳定下来。红阁刺客训练有素,各个都是死士,没来得及跑走的牙齿一错咬碎藏在牙缝里的毒囊,当即就断了气。刺客、宫女、太监和侍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天子携着家眷站在后面,面色沉沉。显然,在贺神节这种庆贺君权神授的场合遇刺,是往天子脸上扇了重重一耳光。 闻遥返回站在赵玄序身边,一时间也是万众瞩目。赵玄序全然不顾其他人在看着这边,自顾自拉起闻遥衣摆,确定闻遥身上没有伤口。 周围火辣辣的视线更明显了。 雍王松开妻子快步上前,朝着皇帝拱手,恭恭敬敬低下头道:“父皇,此处仍不安全。今日贺神节便到此为止吧,请父皇母后速速回宫,免生变故。” 皇后瞧着儿子连连点头,扶着皇帝柔声唤着陛下。 “叫百里将军上来。”皇帝拂开皇后的手,阴沉着脸,背手而立:“十二卫协助巡检司,彻查方才的刺客!” “少山。”赵玄序眼皮都不动一下,淡淡道:“调翎羽卫搜城。” 高少山方才杀了几个刺客,手中长刀和甲胄染了血,模样不复从前憨厚。他应是,领命而去,与上来的百里丞儿子错身而过。 百里丞的儿子直直跪在皇帝面前,头磕在地上,悲愤道:“陛下,我父亲揭穿刺客身份,遭了暗算,中毒下去治疗了。” “哦。”皇帝语气平平:“你父亲说,这些刺客是什么人?” 百里丞儿子赶忙抓起袖子中的通缉令,跪着膝行几步呈上前。宋明德上前,伸出两根手指接过纸张,在手中碾过,确定上面无毒后才交给皇帝。 “这些人是红阁之人。”百里丞儿子说道:“红阁刺客凶狠狡诈,在江湖制造无数灭门惨案。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怀着谋逆之心,胆敢刺杀陛下!” “是啊,父皇。”秦王冷冷开口:“我看三皇兄身边的护卫不是等闲之辈,方才出去追击刺客,怎么空手回来了呢。” 雍王立即道:“四皇弟这话,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老三。”皇帝打断自己两个儿子的争执:“你的护卫可有什么话要说?” 闻遥暗道果然,心一横要上前说话。没想到她乖巧懂事善解人意的老板把她往后一拉,先开口说话了。 “她救驾有功,应赏。”赵玄序面上的表情凝固,唇角勾着,眉眼弯着,像一株招摇的毒花:“禁军排查不力,应处死其将领,与刺客一同剥皮拆骨挂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禁军统领就在旁边看着呢,赵玄序轻飘飘的语气,丝毫不怕得罪人。 一时间,禁军统领和刚走上来的冯丞相以及秦王的脸都有瞬间青白。唯有王太师万事不沾身,老神在在站在一边,面上毫无波澜。 天水北方世家扎堆,文风盛行,中举者十有七八出自北地氏族豪绅,入朝为官后自然而然以雍王祖父王太师为首,排挤南方官员。冯丞相是武将出身,又是南方人,位高权重,理所当然聚拢南方文臣与诸路武将,禁军统领与冯丞相就很有些私交。 为平衡朝廷势力,皇帝多年来都是宠幸冯贵妃,重用冯丞相。可这段时日态度却有些微妙,不仅冷遇贵妃,前几天更是借由免去秦王平江府财税辖权,纳苏嫔入宫。一桩桩一件件,摆明就是在敲打越发势大跋扈的冯党。 禁军统领率先跪下,刀剑哐当一声扔在旁边,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臣排查不当叫刺客混入。是臣失职,恳请陛下处罚!” 秦王扯嘴角,开口欲言却被冯贵妃狠狠掐住手臂,只得闭上嘴阴沉地瞧着赵玄序与闻遥。 “你确有失职。”皇帝挥手:“朕就罚你三年俸禄,降你一级官职。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闻遥清清楚楚地听到跪在地上的禁军统领松了一口气。 他再次“啪”把额头磕在地上,高声道:“臣谢陛下!”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帝扣钱降职,做臣子的还只能下跪磕头谢陛下。闻遥感叹封建皇权的残忍,垂头收敛气息站在一边力求不惹人注意。突然袖边一紧,寻着力道看过去,发现赵玄序的两根手指悄无声息摸过来夹着她袖子晃,侧着脸对着她一笑,带着安抚意味,万分娴静柔顺。 ......好吧,看在他的面子上,她就勉强忍几年。 罚了倒霉蛋,皇帝带着大小老婆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地走了。闻遥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看不到宋明德经过她身边时特意看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毕竟上次戴着面具扯的谎还历历在目,这人要是真揪着发难,闻遥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几天内就恢复如初的面疮脓水。 赵玄序没有和兄弟寒暄的意思,即使方才雍王出口相助,皇帝一走他便一刻不多待,拉着闻遥的袖子转身就走。 上了马车,赵玄序在车中暗格一摸,掏出一包糕点递给闻遥。 闻遥早就发现赵玄序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往她嘴里塞东西,生怕她饿到似的。这些天在兖王府好吃好喝的伺候,一天五六顿点心水果,如果她不是习武之人,腰身怕已经粗壮了一圈。 赵玄序在外面淬满毒液的笑不见了,又变成了柔弱无辜小白花,体贴道:“阿遥辛苦。厨房里热着饭菜,我们回去就用晚膳,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闻遥赶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确实不辛苦,毕竟她和姜乔生不是真打,只是做戏罢了。 闻遥接过糕点,想到这里心下又有些犹豫,抬眼偷偷看着赵玄序。 哪知赵玄序也正直直盯着她,过一会儿后笑了:“阿瑶可是认识方才红阁的刺客。” 闻遥大惊:“你怎么知道?”难道是方才姜乔生说话太大声被人听到了?不应该呀。 赵玄序眉眼弯弯瞧着闻遥。 他的阿遥哪哪都好,就是演技不太好。从始至终他整个心思都挂在她身上,一开始便看出来她看到红阁追杀令以及打头刺客时表情不对。 但赵玄序没这么说,只缓缓说道:“阿瑶天下第一,旁人难从你手上逃脱。我猜想是阿遥与那人熟识,手下留情放过她一命。” 这算什么理由。 闻遥被夸得老脸一红,心道你真是信任我。 赵玄序:“我让少山去查便是为了能行方便。如果阿瑶认识那人,便放他们走吧。”他轻飘飘就要放走杀害自己老子的刺客,丝毫不觉得不对。 闻遥摇头说道:“没事,高将军照常搜查便可,不要给别人留下话柄。”姜乔生那个死丫头性格虽古怪,但心思是缜密的,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杀掉上代红阁阁主,成为庞然大物新的主人。既然做出悬赏皇帝项上人头这种颠事,必然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不会那么容易叫人抓到尾巴。 闻遥想着,很快啃完手上糕点,又伸手去纸包里拿。赵玄序坐在旁边,突然也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动作间手指轻轻擦过闻遥的手指,登时带来一片温热触感。 闻遥嘴里动作莫名一停,刚觉得有些怪异便听到赵玄序感慨:“阿遥朋友真多。” “江湖上混的久了,自然是什么人都认识的。”闻遥抬头见赵玄序低眉垂眼,面上似有落寞,连忙开口安慰道:“没事,等你脱离汴梁苦海回封地做个潇洒王爷,也可以多交一些朋友,热闹热闹。” 闻遥忘了赵玄序不大喜欢热闹,宅子里的婢女侍从个个跟幽魂一样。 赵玄序也不反驳,点头说好。 “不瞒你说,前段时候春燕子还在劝我走,怕你造反,我陷在麻烦事里出不来。”方才城墙上电光火石之间的坦白,让闻遥心里松快不少。她欣慰地拍一下赵玄序的肩膀,笑道:“我就说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赵玄序顺着闻遥力道往后仰,望着闻遥,头靠在车壁上轻声笑。挽头发的簪子被他的动作弄歪了,头发挂不住,散乱开来往下坠。衣襟也有些乱,显得风情万种,活色生香。 他模样生的实在是好,在闻遥面前又总这副情态,放上辈子网上肯定被大群人追着喊老婆。 很不正经,很不严肃。 闻遥在对面笑着笑着,看着他这模样渐渐就笑不出来了,总觉得怪怪的。她深吸一口气,掀起车帘子往外看,嘟嘟囔囔:“我看看到哪了。应该快些走,回家吃饭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北辽使团 赵玄序的书房很大。木质镂雕刺绣屏风叠绣孔雀花卉,从门边到赵玄序桌案前,摆了整整三扇做隔断。最里面的两扇屏风之间有巨大的鎏彩香炉,但不点香,里头会有炭火,赵玄序每日下午准时在这里烧掉三司豢养的信鸽送来的密信。 通常是每烧掉一份,炉子里头积上浅浅一层灰,炉子外头,天水某个地方或者宅院里就也悄无声息堆上厚厚一层滑腻人血。 闻遥盘腿坐在房梁上,撑着下巴,目光穿过悬窗落在深黑一片的夜空。她眼珠子发黑发亮,往日里的肆意潇洒在这时候不太能看出来,显得安静且有压迫力,像她背后背着的星夷剑。 “阿遥。”赵玄序把一张刚从鸽子身上拿下来的信纸放香炉里头烧了,然后走到闻遥坐着的横梁下面,抬头看过来:“你朋友安全走了,翎羽卫什么都没查到。” “哦。”闻遥道:“少山手下留情啦?” “不。阿遥的朋友在汴梁经营多年,手段很广,很灵活,他没查出什么。” 闻遥“嗯”一下,然后没说话。 人这一辈子太短,想做的事情太多,遇到合得来的人不容易。人海茫茫,说不定有哪天就走散了。所以她她这人,交朋友只交合眼缘的,不看男女老少身份地位。 她喜欢到处走走看看,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和联系紧密的朋友写写信,交代交代自己还活着。但她从不窥探友人的事业与生活,也就不管他们在哪里搅弄风雨。可这次撞见姜乔生刺杀皇帝,不得不说闻遥是充满疑惑的,很想问问姜乔生其中的缘由。 书房外墨竹林小路上,晃晃悠悠过来几盏灯影,一位管事带着一队侍女在外面停下脚。他把头压得低低的,轻声道:“主子,来中贵人了,是宋督主,在外面茶厅候着着。” 中贵人便是内侍宦官,而宋督主,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督主。 闻遥手掌一撑,由坐改蹲,低头正好与赵玄序对上目光。赵玄序没看书房外,一直微抬下巴看着闻遥坐着的位置,直到闻遥俯身,露出一双眼睛,他面上便如春水泛波掀起一个笑。 闻遥轻巧落地站在他身侧。 赵玄序走上前几步,伸手从莫名有些发抖的管事手上接过一盏灯,随后挥退其他人,与闻遥一同去到书房连廊斜对面的茶厅。 茶厅里,宋明德身后站着两个大太监,正坐在左下椅子上垂眸喝茶。他身上的装扮还没换,依旧是绯红衣袍,蟒纹张扬,只手上多了一个翠玉扳指。 宋督主阴沉着一张脸,一条腿曲起踩在椅子下面的脚踏上,在闻遥抬脚步入茶厅时斜斜看过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星夷剑闻遥,你这样的人物究竟为何要在兖王府做一个小小的侍卫?” 话说得直白不客气。 宋明德说话的嗓子比寻常同龄男子更加清锐些,面容俊美,打眼看过去一点不像传闻中手段狠毒的督主佞臣。可下一句话就叫他本色尽显,流露出无比的残忍来:“若你一开始不隐藏身份,咱家也不必让手下人试探你,平白浪费许多好番子。”一句话,嘴上说的是浪费,可惜的却显然不是人命。 闻遥笑一下,没太大反应:“星夷剑闻遥也要吃饭嘛。殿下这里待遇好,殿下人也好,对我又极赏识,我便认定要为他效忠了。” 闻言,宋明德左眼往下一压,唇角假假的往上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说法,咱家倒是头一次听闻,也算是开眼了。” 闻遥心道不是吧,这种标准回答hr的答案居然没听过,你厂监的职场生态是什么样的,底下人连场面话都不说。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宋明德指的应当不是她回答的话术,应该指的是赵玄序人好。 嘿呦。 闻遥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双手抱在胸前瞧着宋德明。 什么意思呗!天水朝传闻中的两大恶人,一个我大侄一个你,都半斤八两,你凭什么人身攻击我大侄啊。 宋明德目光慢慢落到闻遥旁边的赵玄序身上。从进屋到现在,闻遥站着赵玄序便也站着,没有要上主座落座的意思。 真有意思。 宋明德想道。 他从前也来过几趟兖王府。他虽然与赵玄序合作,但因为实在两看生厌,来得次数不如派过来的杀手多。但每次见到的赵玄序都是那副样子,不阴不阳,没点活气。这座宅子也是,阴森森,青天白日住着阎王和一群小鬼。 方才一路走过来,园子里开着花,池里有鱼。赵玄序在这大名鼎鼎的星夷剑闻遥面前装模作样,扮成温柔郎君————不过演的不太好。方才他不过和人说两句话而已,赵玄序面上的笑立即就没了。 宋明德摸摸手上的翠玉扳指,真的觉得诧异、觉得有意思。 一个疯了这么些年的疯子,居然还真有上心的人。他以后可不能觉得玉容宫那女人是痴心妄想了,赵玄序是有人情的,但显然不多,罕见,且目前不在她身上。 赵玄序光听语气不看表情,情绪倒还不错:“你来,只有这些废话?” “当然不是。陛下受惊,至今不能眠,特意差遣咱家问问刺客下落。”宋明德手边茶盏一放,两个大太监登时一前一后扶着他站起来。他的手背在身后,瞧着赵玄序:“兖王殿下,人抓得怎么样啊。” 赵玄序眼珠子黢黑:“没抓到。” “陛下若问责呢?” “那就叫你的人多给他吃点丹药。”赵玄序语气轻柔,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已经有些不耐,但当着闻遥的面,他想想还是选择保持个人样。于是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又去揉衣袖,缓之又缓道:“都做这么多年了,还要我教你吗。” 宋明德浑然不惧他,站在对面冷笑,气氛一下子有些剑拔弩张。 闻遥心里忽然一动,觉出一些不对劲,她瞧着屋子里的两个人,一句话涌到嘴边又给憋了回去。 赵玄序侧面像是长了眼睛,立即转头看向闻遥,声音蓦然柔下来:“阿遥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闻遥简直不是狐疑了,是恍然:“你们原来是一边的?” 如果不是一边的,刚刚赵玄序的话不会当面讲出来。她就说嘛,她在走来茶厅的路上就觉得不对劲。 要知道这个茶厅距离赵玄序的书房有点近,算是兖王府守卫森严的地方。宋明德代皇帝传口谕不该在这儿,该在外院大厅。她来兖王这么多天,上个来这附近说话的还是张鋆。 “当然不是。”宋明德笑起来,眼里泛着冷:“咱家知道自己的身份,哪能与兖王殿下站在一边。只不过殿下赏光,用的上咱家罢了。” 笑话,嘴里说的这么谦虚,动手试探试探就是直接派杀手来闯宅。 闻遥摇头咂舌,很难想象赵玄序如何与宋明德合作。两人说话都这么夹枪带棒,合作关系看起来实在是很不牢靠。宋明德估计也没什么道德良心,别转头给皇帝喂完药就把赵玄序给卖了。 宋明德阴阳怪气一阵就走了,没再提追责的事,闻遥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回去给皇帝吃药。 赵玄序叫闻遥回去休息,她心情激荡,睡不着,就拿剑油给星夷剑抛了大半天的光。一直等到半夜,闻遥也没听到信鸽扑腾的声音,这下才确定姜乔生这死丫头是真的轻松逃脱了全汴梁城地毯式的搜捕,宫里也没传出责问的消息来。 她松下一口气,而后又深深叹气。 今日之事着实荒谬大胆,若非红楼隐密诡谲不得为外人知晓是内部铁律,她不知道红阁在汴梁的据点,闻遥早就杀到姜乔生面前把今天晚上的事问清楚了。 追杀令,对着天水皇帝下追杀令,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估计明天天一亮,红阁这个原本中立杀手组织就应该被划成新鲜出炉的魔教了。 结果天亮了,红阁有没有被打成魔教闻遥不知道,她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小暗卫蹲在院子的那棵高大梧桐树上,手里捧着个眼熟的红木盒,眼巴巴瞧着她。 见闻遥走出来,蹲在树杈子上略有些纠结的暗卫眼睛一亮,当即从树上跳了下来。郝春和虽然抱怨赵玄序,但教人还是尽心尽力,这段时间卓有成效,暗卫落地蜻蜓点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溅起半点灰尘,恭恭敬敬地把硕大的红木盒交给闻遥。 “这是快天亮时有人送到府门口的。一个男人,身手不错,尤擅追踪反制之术,我们派人出去追,跟到御桥下丢了。这上面贴的纸,说这盒子是送给您的,便由我守着,等您起来了交给您。” 红盒子与当时客栈窗户上姜乔生的人交给闻遥的一模一样。看来这丫头回去不但半分不惧怕,还有闲工夫连夜给她烤了只鸡。 闻遥闭眼深呼吸,然后要去开盖子。暗卫顿时紧张起来,小声提醒道:“闻统领,小心里面有暗器。” 闻遥都已经闻到窑鸡油脂的香味了,挥挥手说没事,揭开盖子后果然看见一只光滑的窑鸡安安静静躺在里面,那模样,光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她扯下一只腿递给小暗卫叫他吃,然后带着剩下的窑鸡去花园找赵玄序。 这段时间闻遥和赵玄序基本都在花园亭子里用早膳。闻遥起来练剑,赵玄序就在旁边坐着看,通常是闻遥结束了他先吹一波,从招式到力度温柔带笑的把闻遥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再招呼闻遥吃热乎乎的羹汤。 闻遥至此也发现赵玄序其实是经常不上朝的,不是因为有公事,就是单纯觉得听那群人扯皮烦。皇帝不过问赵玄序理由,不来便不来,赵玄序随便扯个理由就不追究了。显得赵玄序很轻松,一点儿都不像是手握三司与十二卫的重臣。 这天也一样,当闻遥捧着窑鸡抵达花园的时候,凉亭桌案上里已经摆满大大小小数十个盘子。赵玄序一身墨白大袖,面容漂亮,柔顺的黑发用一根带子系着,安安静静坐那儿等闻遥。 周围很安静,只听得见鸟鸣,看不到一位侍从。很合闻遥心意,因为她实在受不了这么多人站在旁边看她吃饭。 闻遥刚走过去,赵玄序立马就抬头朝她看过来。他看到闻遥手里拿着的食盒,伸手把满当当的案桌收拾出一个空位,叫闻遥把盒子放下。 “喏,昨天我那抽风的朋友送来的。”闻遥一撩衣服坐在赵玄序对面,挥手:“吃吧吃吧。对了,少山什么时候过来?他昨天晚上辛苦了,最后一个鸡腿咱俩就别吃了,让给他,算是我朋友给他赔罪,咱吃翅膀。” 赵玄序微笑着看着闻遥,颔首点头说好,然后看着她叨叨的,时不时叹气。应当是昨夜那杀手阁的朋友行刺皇帝叫她有些担心,但还是很有活力,有精神气,像一朵被太阳晒开的蓬松云朵,好看随性又自由。每次都是这样,叫他在底下血气冲天的昏暗处枯骨堆上看着就觉得心口满足,可一转念又会想起天地之大,这朵可爱可亲的云哪里都能飘过去。 就昨天晚上,这云还亲口和他说以后要丢下他,飘去什么地中海呢。 闻遥不知道赵玄序在想些什么,扯下鸡翅膀给赵玄序,催促道:“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玄序接过来慢条斯理给鸡拆骨头,拆出肉厚放进嘴里咀嚼。鲜红的唇,森白的牙,花白的油脂皮肉在里面一闪而过。他口腹之欲实在不重,浅尝截止,笑着说这窑鸡味道好。 “是吧!我就说,她要是离开红阁,就靠这一手也不会饿死街头。”闻遥说道。 好,现在姜乔生烤的窑鸡可是经过吹毛求疵的楚玉堂和吃遍山珍海味的赵玄序亲口认定过的好吃了。她要不去找个木匠给姜乔生造一好牌匾,上面就写“天下第一窑鸡”,下面详写“经由樊楼东家和皇家兖王殿下倾情推荐”,保准红遍大江南北! 细细一琢磨,闻遥居然见鬼的真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时间又被自己逗笑了,捧着鸡翅膀在赵玄序对面乐个不停。 于是等高少山照常带翎羽军背完粮来兖王府找赵玄序报道,打眼看到的便是赵玄序与闻统领隔着窑鸡在笑。 他满心好奇,一凑近深深一呼吸,肚子里的馋虫便上来了,很垂涎地说道:“这是什么呀,好香哦。” “呐,腿给你留着呢。”闻遥把最后一只腿郑重地交给高少山,说道:“这是昨晚上你抓的人给你的赔礼。吃吧,别客气,你要喜欢以后还会有的。”然后她便到一旁湖里面洗了洗手,抓起星夷剑飞到屋檐上开始练剑。 饭后不宜剧烈运动,闻遥每日要练剑也都是早膳前练上一个时辰。今天是怕窑鸡放久了不好吃浪费姜乔生的手艺,所以才调换顺序。这会儿练剑也没太使劲儿,招式灵巧无比,每一下都干净漂亮却又不太花力气。 头顶湛蓝的天空扑闪扑闪而过一只漂亮的鸽子,被闻遥的剑风搅动,一下子跌跌撞撞朝着凉亭飞去,很费力地在赵玄序手腕上停下来。 昨天晚上也有鸽子来过兖王府,只不过是高少山翎羽卫与赵玄序之间联系的,鸟腹部的羽毛被染成了青色。这次来的鸽子染的是黑毛,看起来低调很多,歪着脑袋不声不响瞧着赵玄序看,黑豆子大的眼睛,看起来很是灵动。 三司与十二卫都有自己对应的信鸽,方便他们与不太爱出门、不太喜欢人且脾气糟糕的上司联系。黑毛就代表这只鸽子来自监察抚司,闻遥估计十有八九又是阎王点卯,点到朝中哪位幸运大臣了。 赵玄序从鸽子的脚上绑着的竹筒里面取出一小卷信纸铺展开,几眼扫完后放在一边。闻遥还在想着什么事,赵玄序却没什么动静了。高少山在旁边啃鸡腿,他便安安静静看着闻遥,很像多年前总害着病、旁观闻遥与侍女玩闹的少年人。 等闻遥一套招式练完,赵玄序方才站起来走到花园中,朝着闻遥伸出手:“阿遥,过来。” 闻遥一下子轻飘飘掠他身边,神采奕奕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刚才监察抚司来了信,说北辽使团的先行人马半个时辰前伪装身份进了汴梁城。”赵玄序把纸递给闻遥,让她看:“他们分为两路,一路去见了上回寸英山擂台上的辽人,还有一路去了汴河上的一艘花船。” 每到冬至,各国邦臣都会派遣使团进京,一是参与年末宫宴,二便是商讨来年的贸易合作与外交策略。因为路途遥远,使团一般都会早早出发,免得路上出问题耽搁。 “花船?”闻遥接过纸看了几眼。 寸英山的辽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他们上回本来就是来砸场子的,和使团联系很正常。但是这些人去花船就有些古怪了,哪有人一大早上去花船的? 她目光触碰到三个字,一下子就停住了。 “琼玉楼。”闻遥一顿,语气略微上扬:“他们是去找楼乘衣?” “我记得琼玉楼楼主好像是阿遥的朋友。”赵玄序体贴万分道:“需要我锁消息吗?这些辽人对汴梁城还是不太熟悉,城里到处都是各方的暗桩,察觉他们不对不难。天水与北辽刚打完,双方心里憋着气,与这些人走太近,难免拖累你朋友。” 闻遥怒从心中起,当即便用内力将此信化为齑粉,一把洋洋洒洒扔在了湖里面。 “不用,他不是很厉害吗?就让他自己去处理。”她冷笑。 一个姜乔生一个楼乘衣。就这,两个人往日还敢互相笑话指摘!谁都别笑话谁,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一下刺杀皇帝,一下联络北辽人,是嫌生活太平静想增添点光彩对吧?她非抽空挨个揍一顿不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30 第25章 玉面柳郎柳连城 临近立冬,汴梁的天早上很凉,汴河上起了白纱似的雾。琼玉楼一般是夜半时分最热闹,临近天亮的时候熙熙攘攘又走一批车船,随后就彻底安静下来。汴河两侧隔水对望的朱红高楼宛如热闹一晚上的壁画鬼寺,在东边日头下失了三分辉煌颜色,只在周围无声泊着许多船只。 楼乘衣这几日睡得不大好。 人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保障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他睡不好,这几日心情就都很糟糕。屋里的箭靶子换了好几个,身边伺候的人行事越发小心翼翼,很怕惹喜怒无常的主子不悦,被剁碎喂后院里的老虎。 今日,凝儿不得不来触霉头的时候,楼乘衣正在一艘船里休息。 他闭目躺在摇椅中,华贵红宝石抹额压在额上,五官轮廓深邃锋锐,略微拧着眉,像是睡过去了,略微蜷曲的长发散乱在身侧。 凝儿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扑面而来的浓郁紫藤香沉沉堵在她鼻间。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没敢这时候走进去,于是便松开手单膝跪下,低头轻声道:“主子,耶律德合等人已经过了关口。他先行派人来见您,人现在就等在外面。” 她听到木椅被压住发出的响动,很轻微,似乎是楼乘衣翻了个身。随后里面传来一句话,不轻不重两个字:“添香。” 语气平平,凝儿没从里面听出半点喜怒。她后背出了一点汗,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在满室浓郁的紫藤香中走到屋角架子旁,打开香盒要往香炉里面加香料。 “你觉得这香料好闻吗?” 摇椅上,楼乘衣依旧闭着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和梅花相比,如何?” 凝儿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么一句话,短暂思虑间心绪万千。 随后她小心道:“梅花花香清冽,是好的。紫藤香价值千金,香味悠长细腻,奴觉得,也是好闻的,各有特色。”她手上挑着香料的杆子却谨慎地停住了,一块香料稳稳架在杆子尖悬在香炉上,一动不动等着楼乘衣下面的话。 楼乘衣有好一会没说话。 “都杀了吧。”半晌,他撩开眼看向凝儿,一只翠绿的眼瞳阴冷诡谲,蓦然开口道:“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送给耶律汇时。” 凝儿睫毛一颤。恭敬道:“是。” “香就别点了,传热水,我要沐浴。” “是。” 凝儿放下香料走出去,很快就有侍女侍从送热水洗漱物件进屋。她摸摸腰间的软鞭,转身朝着船下走去。 金碧辉煌的琼玉楼大厅中空空荡荡,里面坐着的两三个辽人。梳着髡发,身上穿戴倒是换成了天水人模样,见凝儿出来很快就站了起来。 凝儿对他们微微一笑,手中软鞭不复河上圈灯时的温柔,快若闪电雷霆,一缠一扯,骨头断裂的声音当即响起。大股血沫从为首辽人口中涌出,其余二人大惊失色,伸手摸向腰侧腰拔刀。他们武功高强却也不抵凝儿,很快就被雪白的鞭子送上了路。 “去把舌头割下来装好。”凝儿美艳的眉眼冷沉冷沉,低声吩咐身后跟着的人:“记得要洗干净,主子要过目的。” 于是等东边日头彻底升起来,同各家酒楼索唤一起传入大街小巷高门大户的便是三个辽人在琼玉楼争风吃醋,最后竟然互相砍杀致死的消息。听到的人无不嘲笑蛮徒不懂雅趣,居然在琼玉楼这样的神仙地方粗鲁动手,惹出麻烦事不说,还惊扰了美人。 闻遥听到这个消息,一口茶水重重咽下喉咙,胀得喉咙都疼了一瞬。她着实是没想到楼乘衣居然把人给杀了,而且动作这么快。 这才隔了多久,她早膳都才吃完。 “据说还有不少宿在琼玉楼的官员看到了。那被三人争夺的姑娘吓得瑟瑟发抖,跪地而哭。府衙去人后折腾了好一阵,东街的辽人商会过来把尸体领回去了,没有叫鸿胪寺经手。”高少山说道。 “人证物证都在,辽人那边也没声音,所以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只能说楼乘衣这一手简单粗暴又有效。 辽使团的人没有戳穿他,甚至都没有什么动静,也证明楼乘衣确确实实和北辽有关系。闻遥下一口茶三过嘴边而不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第二回。 北辽日渐强盛,北境压下虎视眈眈。他们虽然建国,但依旧改不了旧日习惯,每逢草原水草枯竭便南下烧杀抢掠,叫边民苦不堪言。前段时日,天水更是在边疆的小战役中输给了北辽,落得有些狼狈。今年辽使团依旧来汴梁参加年宴,但从寸英山挑衅与先行使暗自入汴梁来看,此次显然是摩拳擦掌、居心叵测。 赵玄序坐在对面,手里慢条斯理剥着花生。手心累下小小一捧后便递给闻遥。闻遥满心想着楼乘衣,接过花生粒下意识手掌相对一搓,暗红薄膜化为碎屑纷纷扬扬落下。 高少山也有点疑惑,他知道那位在各色传闻中神乎其神的琼玉楼主异瞳,有一只绿眼睛,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天水人。 往北往西去,很多异族人都是绿眼睛。 他忍不住问道:“闻统领,琼玉楼主是北辽人啊?” 天水商贸繁盛,多的是异国人在天水经商生活。但一个辽人,在汴梁城将生意做的这般大,称得上前所未有。 就琼玉楼那堪称恐怖的消息网,高少山都不敢想如果它变成划向天水的利剑会叫天水流多少血。 闻遥捏着花生粒摇头。她不知道楼乘衣是哪里人,她从不考究楼乘衣的过去,楼乘衣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些事情。 不过她和楼乘衣的确是在北境相识。 当时她个子比如今矮许多,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没到漠北拿到星夷剑,也没在南诏认识燕苍与赵玄序。武功还在摸索阶段,实力不强,独自面对江湖的风风雨雨都困难,依旧跟着往来商队讨生活。 闻遥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与楼乘衣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她帮人走镖,满车货物要穿过一片臭名昭著的深山老林,送去边关茶马贸易集市。 那时候天水不太平,蜀王叛乱尚未平息,外界诸国纷纷挑衅,内部还有散乱的几路反军。各路人马齐下阵,趁机起哄捣乱,是以民生多艰,社会动荡。老百姓的命在这样的世道里如同浮萍般脆弱不值钱,动不动就会被扯断茎须漂泊到山里落草为寇。 当时闻遥要经过的深山老林有三样盛产,野猪、人参还有山匪,铺天盖地的山匪。一片苍茫大山,山匪不知凡几,全都盯着往来的商旅,指望捞一点油水。 东家失算,请来的主力镖局不给力,立马就叫人多势众的山匪给杀完了。闻遥和其他几个单打独斗的武功厉害些,慢慢也被逼上绝境。 闻遥只想赚钱,不想送命,干脆假意被捉回山寨,争取喘气的机会准备随机应变。没想到那山窝窝里的土匪头子贼心不死瞧上了闻遥,要留闻遥做压寨夫人,并且马上就要按头成亲。 闻遥自然是不愿卖命也不愿卖身,夜里干脆挣脱看护,一把火烧了山寨。山火燃得很快,寨子里的人忙着救火无力顾及闻遥,让闻遥找到机会逃了出去。 只不过她被抓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逃出来的时候身后却跟个绿眼睛的尾巴,那便是当年的楼乘衣。 楼乘衣当年情况也不好,瘦骨嶙峋,面上满是污垢,闻遥只能瞧见他那一只很独特的绿眼睛。绿的那样浓那样纯粹,与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着打扮格格不入,像华贵的帝王翡翠。 她受了伤,伤在手臂上,很深的一道口子。出山寨后就在深山老林里走着,时不时还得防卫一下山里的猛兽毒虫。走出好几里地了,闻遥回头一看,绿眼睛还跟在她屁股后面。 闻遥也不知道这小孩是不是认定她能够走出山林才一直跟着她,绿眼睛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像个哑巴。 两个人之间隔着大概十来米的距离,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夜,直到远离了那片山林,来到一道山谷中。山谷有溪流,天气热,闻遥怕伤口发炎。这个时代没有青霉素,不小心些很容易丢掉性命。她想着烧点水洗洗伤口,于是在这片溪流边停下来,脱掉了上衣。 闻遥把垂下的头发拢在一侧,回头又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见其依旧与自己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迎着她的目光不必不闪,突然就有了些好奇心。 她扒拉两下自己的头发,问绿眼睛:“你是哪里人?” 绿眼睛,想必不是纯正的天水人。天水虽严禁人口买卖,但仅指天水臣民,不包括异族。很多商队都会引些眼珠子五颜六色的异族奴隶填补天水空缺,身段窈窕模样漂亮的胡姬就颇受文人雅士追捧。 楼乘衣那时候脸上脏的不成样子,年龄看起来不过十岁,闻遥看不清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只猜测是前面被杀商队购买的奴隶。 楼乘衣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个性,一句话都不说,牢牢盯着闻遥,像是只沉默的狼。可惜在再凶狠的狼幼年时期也弱小,何况这只幼狼还瘦弱无比,皮毛暗淡无光。 哪怕闻遥当时自己也受了伤都没有觉得这小孩有威胁。 她叹一口气,把挂在自己腰间巴掌大小的椭圆形铁碗扔出去。铁碗翻滚几圈,刚好落在楼乘衣脚边。 闻遥对着楼乘衣商量:“你去捡木头,生火烧水。我呢,把你带出去片山,然后我们扯平,好吧?” 毕竟是个小孩儿,能救就救。这山里面有数不清的野兽、毒蛇还有山匪,小孩儿撞见任何一样都没好结果。 楼乘衣还是沉默而忌惮地盯着闻遥看,许久没有动静。 闻遥也不再管他,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在溪水里打湿,先擦了擦脸,又擦了擦肩颈。天热出汗多,闻遥能忍疼但受不了身上黏糊。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闻遥把帕子扔在溪流的石头上,咬着自己的发带,转过头看着那走进林子里捡木头的身影后,弯了弯眼睛。 楼乘衣会生火,而且动作娴熟很快就烧好了水。 闻遥拔出匕首来在火堆尖上烤了烤,随即把伤口上的烂肉割了,用布蘸着烫水囫囵擦洗边缘后就包扎了起来。她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呼吸也有些重,楼乘衣蹲在旁边看她,依旧没有说一句话。 当天晚上闻遥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头野猪,二话不说宰了带着旁边的小楼乘衣吃了顿烤野猪肉。 她和楼乘衣没在山林里歇息太久,山林里哪儿到处都是不安全的因素。闻遥补充一夜体力之后便带着楼乘衣走出山林,在旁边的一个小城里留了下来。 闻遥照常去经过的商队里打打零工赚一些钱。她的本意是把楼乘衣带到山下就放他自生自灭,但楼乘衣却依旧跟着她,而且也凭着利落的动作在商队里谋到一份差事,做些杂活。等他换上短工的衣服,洗干净脸把散乱的头发扎上去,闻遥才算瞧清楚他真正长什么样子。 很瘦,但五官很好看。即便是奴隶,也应当是卖的很贵的奴隶。 她与楼乘衣就这样在小城留下来待了大半年,然后闻遥在第二个月又捡到了姜乔生。 姜乔生鬼精鬼精,嘴巴又甜,闻遥挺喜欢这小姑娘。楼乘衣不喜欢,他与姜乔生极不对头,动不动就掐架,一只狐狸一条毒蛇冷飕飕看着对方,你一口我一口咬得毫不留情面。 唉。 闻遥从回忆中抽离,止不住的叹气。谁能想到啊?这么多年前惹下的两个债在今天还能给她惹出事来。 她唉声叹气地吃花生,千影悄无声息从头顶横梁上翻下来,单膝跪在赵玄序腿边看向赵玄序,唤道:“主子。” 赵玄序手上把最后一把花生剥好放到闻遥手里:“说。” 千影便当着闻遥与高少山的面说道:“柳连城昨夜突发高热,几乎断气,方才白让过去才救了回来。” 柳连城这个名字有点陌生,闻遥没听说过。见赵玄序应一声后看向自己,她立刻挥挥手说道:“有事儿你去忙,我待会儿也要出趟门,估计中午不回来吃饭。” 她虽是贴身暗卫,但赵玄序给的工作时间很自由。他要去哪都会问问闻遥,闻遥如果自己不去也是可以的,赵玄序从来不阻拦。 果然,赵玄序点头说好,随后便站起来出去了。千影回到暗处,高少山跟在赵玄序身边往外走。几人一路走到连廊拐角处,赵玄序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外面苍白的日头眯起了眼。 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问问阿遥有没有带足银钱。 汴梁物价要比边疆高许多,一些好东西更是价格不菲。阿遥出去若是想买些什么,万一银钱不够可怎么办? 赵玄序想着,抬手招招。暗处随即落下一个暗卫,恭恭敬敬跪在他脚边。赵玄序从衣袖中取出一大叠银票叫暗卫给闻遥送过去,随后才继续转身朝书房走。 走到书房最里面的一扇屏风边,高少山上前摁下上面昂扬翠鸟的眼珠。很快,屏风之后的墙面裂开一道一人高的暗门,往下隧道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里边倒是亮着灯,没有暗卫宿舍过道那么黑。走过一段台阶,周围的温度便迅速下降,变得冰凉而潮湿。 白让坐在椅子上冷的直哆嗦,抱着自己的箱子在两个冰块脸暗卫的注视下瑟瑟发抖。 看到赵玄序过来,他连忙站起来抱着医箱行礼:“殿下。” 赵玄序口吻轻柔:“快死了?” 白让连忙摇头,这暗牢里边的人是不能死的,他知道。即使医者人心,他看着那人的惨状于心不忍,无数次想要帮其了结,最后也没有下手。昨天晚上这人发高热快要死了,还让他给拉回来了。 诶,真是造孽。 赵玄序径直走过他,前面的两个暗卫动作迅速打开铁栅栏的铁锁,一左一右推开门。看着主子衣袍曳地,面色淡淡进去了。 牢房不宽大,很狭小,三个人都躺不下,十分黑暗。赵玄序进去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根白色的蜡烛,等他走近,光源刺进黑暗的牢房,便将里面躺着的一个人照的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勉强还算是人的东西。身上挂着一条手臂一条腿,头发蓬乱,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溃烂,十分可怖,隐隐看到有蛆虫在伤口处蠕动攀爬。刚经过一场高热,白让给这人扎了针喝了药,现在这人神色清醒,一清醒便看到赵玄序走进来。 柳连城当即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他看着在昏暗烛火下赵玄序越发妩媚动人的脸。好似看到世上最丑陋的修罗恶煞,挣扎着疯狂地往后退。可他脖子上栓着半指粗细的铁链,活动范围被残忍地限制在墙角,根本就是退无可退。 柳连城手上脚上的指甲盖被拔掉了,破损血肉上还能瞧见针扎的痕迹。他看着赵玄序,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开始发抖,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牙齿关战栗的动静清晰可闻。 赵玄序仔细地把蜡烛放到一旁烛台上,随后取出一张帕子垫在手心,走近柳连城伸手掐住他的下巴。赵玄序手上力气极大,柳连城的骨头咯吱咯吱发响,动静在幽闭的空间里也听得非常的清楚。 他弯下腰,仔仔细细看了看柳连城的脸。 作为当年闻名江湖的采花大盗,玉面柳郎显然长得也是非常好看的。尽管现在这张脸面色灰白瘦削,眼睛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也可以看得出来年轻时的两分英俊。 赵玄序垂眸看着这张脸,眼珠子黑的吓人,烛火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在里面撩了一把火却透不住一点幽光。 “你快撑不下去了。”赵玄序语气略微不满,说道:“我应该告诉过你,没见到她之前,你不能死。” 柳连城在他手上一动不动,宛如一条被刮去鳞片的死鱼。 “我要在她面前把你剔成肉泥。”赵玄序挑剔打量柳连城的脸,忽然道:“可我的好母妃现在疯疯癫癫,还能认得出你这张脸吗?认不出来怎么办?” 他试着想了想他在旁边剁人,结果那女人只是尖叫,毫无其它反应的场景,有些生气。面色迅速沉下来,手上的力气蓦然一重,那点柔和虚幻的神色荡然无存,整个人阴森诡谲悚然吓人。 “她要是认不出你了,我就把你的脸皮剥下来。”赵玄序低声道:“炮制成面具每天每夜挂在她面前,全了你们这野鸳鸯数十年来分离的思念,如何?” 柳连城知道从赵玄序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只是恐吓,这个疯子是真的会这么对他。 巨大的恐惧让柳连城在赵玄序的手底下拼命摇头,又开始挣扎。 “你不感谢我。”赵玄序被柳连城的挣扎弄得不耐烦,手指往下一拉卸掉了柳连城的下巴,将其摔在地上,居高临下睨着他:“为什么?” 天底下有情人千千万万,不得不分别的也不在少数,譬如他与阿遥。 从前的分别叫赵玄序充分知道了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想闻遥的时候会很想很想见她,做什么事都能想起她,想去到她身边,哪怕挖出眼珠子贴在闻遥床前看着她,他也是十分乐意的。 但这个柳连城好像不太乐意。 赵玄序歪着头,质问道:“我允许你能够留下来陪着我母妃,你却不愿意?你不爱她?” 柳连城的下巴早就被他给捏脱臼了,自然说不出来一点话。不过赵玄序要的也不是柳连城的回答。 他走到一旁墙面的暗格里翻找,拿出来一个小玉匣子。手指推开盖子后一只火红的虫子循着血腥味从里面飞快地跑出,钻入柳连城手指尖上的破口。 柳连城当即便如烈火焚烧,痛苦地嚎叫起来。声音沙哑绝望,在这不见天日地地牢中回荡,几乎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那红色的虫子是一种相当厉害的蛊虫,能顺着人的血管一路咬到心脏,又不会致人死亡。 外头的暗卫习以为常,很快打来一盆温水,将锦缎帕子在里面打湿递给主子。主子撒了气,心情显然好上许多,接过帕子把手擦了一遍。 忽然,赵玄序擦干净手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运气不错,我会早些让你见她。”阿遥说要西行,那这里的事情就该尽早结束,免得打扰他与阿遥同去。 暗卫垂首看着地上的呼吸又变得微弱的柳连城,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点同情。对柳连城,以及外面瑟瑟发抖的白让。 那个胆子比鹌鹑小的游医又要进来扎针然后去吐了。 闻遥在赵玄序出门后不久就也离开了兖王府,揣这赵玄序硬是要塞过来的银票出去找人了。 她不是要去找楼乘衣,对于楼乘衣是不是辽人,闻遥现在不想主动开口去问。这么多年楼乘衣没有说的事情,她不会主动去提。 闻遥这次要找的是楚玉堂,她想弄清楚焚心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玉堂的商会以各地鬼市为脉络,遍布整个天水,延伸到周边各国。如果说琼玉楼掌握的是汴梁的消息,那么天下的风吹草动就都要在楚玉堂眼里过一遍。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这样才能方便做生意。 赵玄序上次发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既然举世无双的神医王浮解决不了,那从医疗手段上应该就没有办法了。现在闻遥就是要弄清楚焚心决具体是什么,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赵玄序只说焚心是大理国秘法,其它的就不愿开口。正好楚玉堂在大理国就有商会,据他的行事作风应该会和大理国高层人士有些往来,说不定能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楚玉堂是个大忙人,行踪不定,不像楼乘衣整天窝在琼玉楼。他过的潇洒,今天在这酒楼吃酒,明天在那茶楼喝茶。 那些酒楼和茶楼都是他名下的产业,他一旦去了,茶楼和酒楼外面的灯笼便会换上山水云纹标识的。提醒江湖人或是官府的人,鬼市主在这儿坐着呢,不要来惹事。当然,要来做生意的只要手里筹码足够,楚玉堂也随时欢迎。 闻遥自不会一家一家茶楼酒楼地找楚玉堂。她直奔鬼市,在上次那间铺子掌柜面前拍拍桌子:“去找你老板,说星夷剑闻遥想见他。” 这两日乃至后一段时日,江湖上最大的一件事都会是星夷剑闻遥没死。不但没死,还投在传闻中手段狠厉的兖王手下做事。从昨天夜里到现在,鬼市里的人就议论纷纷,猜测星夷剑重出江湖,百晓生会不会又要改一次他的天下高手榜。 现在听到这个名号,掌柜面上的表情迅速从“你是谁也想见鬼市主”变成了“原来是您来找我主子”。他恭恭敬敬地点头,转身对下人挥手,不久就有伙计匆匆上来附在掌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巧得很。”掌柜小道说道:“今日主子没出去,就在这鬼市内,我这就引您过去。” 为表示区分,鬼市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很显眼的衣裳。闻遥不想太过引人注目,拒绝了。问清楚玉堂在哪后就自己从井里下去找他。 今日楚玉堂在鬼市的一家茶楼里喝茶。闻遥记着方才掌柜说的位置,匆匆翻上一家茶楼的二楼,从东角推开窗户便进去了。翻身落地,转身闻遥看到两张脸,一张是笑眯眯瞧着她的楚玉堂,还有一张脸圆滚滚的,看着很有福气,看见闻遥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相王一拍大腿,震惊道:“诶呦,这不是我三弟身边的闻统领吗?和楚兄居然也认识?” 闻遥脚步停住,她看一眼坐在楚玉堂旁边的相王,也是既震惊又疑惑。 相王是何许人也?当今陛下第二子,后宫敬妃所出。敬妃出身世家大族,家族大多是文官清贵人士,没什么实权,朝廷之上也不爱出风头。敬妃也是这样的性格,安静不打眼,是后宫乐呵呵的老好人。 她养出来的儿子也是这样,自小不爱读时政军策,偏爱诗词歌赋,没事儿就在府里办办诗会茶会。今天与这个歌姬作曲合词,明日与那位花魁作画作诗,红颜知己遍布汴梁,素有风流之名。 这种人设,闻遥一般会怀疑对方拿的是扮猪吃虎,隔山观虎斗最后打败所有兄弟坐上皇位、君临天下的龙傲天剧本。 她不动声色,面上露出笑,反手关上身后的窗户,对着相王拱手:“相王殿下。” “诶呦诶呦。”相王瞧着比上回在寸英山和昨夜热情很多,他赶忙站起来以江湖之礼回了闻遥,笑呵呵道:“闻统领客气了,不必拘束。这是鬼市,地上的身份带不到这下面来。我与楚兄是很多年的朋友,闻统领能被引到这里来,想必也与楚兄关系匪浅。既然都是朋友,我们就不论身份虚名,快坐快坐。” 楚玉堂蓝白长袍,风度翩翩,摇着扇子一敲桌面:“相王殿下说得不错,你快坐下,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没有我再叫人添。这家的黄牛肉干做的不错,要不要尝尝?” 闻遥走过来在凳子上坐下了。相王的眼睛在楚玉堂和闻遥身上打个转,胖脸笑开来:“闻统领不仅武功高绝,长得也这么漂亮,实在是天下难得的人物。”他全然没有上次在寸英山擂台和昨晚的避讳,显得亲切真挚。 楚玉堂还假模假样露出一个惊讶的样子,笑道:“我也没有想到殿下认识我这朋友。” “有过几面之缘,那日寸英山,是闻统领大败辽人,为我天水争光。昨日贺神节居然有人敢行刺父皇,也是闻统领出手相助,才没有酿成大祸。闻统领英姿,赵某心驰神往。”相王一口一个赵某,没半点皇子的架子,更像江湖人。 他说话好听。世上说话好听的人很多,但说话好听的皇子估计就很少了。 于是闻遥也笑:“是啊,我也没想到殿下和你认识。” “诶,赵某自己做些生意,少不了跟楚兄打交道。楚兄给面子交赵某这个朋友,赵某一直也是倍感荣幸。”相王感慨道:“各人自有各人路,我向往江湖潇洒,可碍于身份和天赋,这辈子估计是不能仗剑天下当游侠了。汴梁城啊,还是太小太挤,不如外面天地浩大四海任游来的畅快。” 楚玉堂摇扇子笑:“殿下心性豁达,不似我,我是个俗人,不爱江湖打打杀杀,只愿在汴梁锦绣城里富贵潇洒便够了。” “楚兄是惯会宽慰我的。”相王站起来,笑道:“好了,既然闻统领来找你有事,我便不打扰了。那批金器便拜托楚兄多加照拂,尤其是那对山水翠屏画,我有一红颜知己想要很久了,这次再不拿给她,她怕是要把我的脸抓花。” 说道后面半句话时相王似乎想到什么场景,下意识摸了摸右脸,很是真情实感。 楚玉堂大笑,说道:“自然自然,殿下等我消息便是。” “那便恭候楚兄佳音!闻统领,赵某今日便先走了,你和楚兄不必送我,回头有空,我们一起吃酒!” 不送是不可能的。闻遥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站起来,与楚玉堂一起将相王送到楼下。几个侍卫模样的人迅速从街上各处出来跟上相王,几人往前走消失在鬼市街道中。 闻遥转头一巴掌拍在楚玉堂的肩膀上:“你居然跟他一起做生意?” “谁愿意跟我做生意、能给我赚钱,我便跟谁做生意,分什么对象。”楚玉堂毫不避讳,扇子一收点在自己下巴处,狐狸眼上下将闻遥扫视一番说道:“看来你在兖王府过的倒是不错,瞧着比前几日圆润上一些。” 闻遥抬手就又给他一巴掌。 她手劲大,楚玉堂被她打的龇牙咧嘴又忍不住笑:“我说错什么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今天怎么来了?” 闻遥:“我今天过来是有事儿问你。” “有事你才想得到我。”楚玉堂哼哼,两人回到了方才的房间。楚玉堂让人将桌上的酒菜收拾一番拿下去,换成了糕点果水:“说吧,什么事儿啊。” “你有没有听过大理国秘法焚心决?” 楚玉堂撩了闻遥一眼。 哦,原来还是为了赵玄序才来找他。 他不回答,只阴阳怪气地说道:“燕苍统领好本事,收当朝三皇子做小徒弟,还让你如此看护……这事皇帝老儿知道吗?” 闻遥:“别打岔,你到底知不知道焚心决?” 瞧闻遥的模样,楚玉堂嘴角笑容微不可见地一收。他放下扇子,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和闻遥面前的杯子倒满,价值百金的葡萄果水涌出香味溢散飘满房间。 “知道知道。我是劝不动你了,天底下这滩最臭最脏的浑水,你是非要一脚踩进去。”楚玉堂叹息道:“焚心决嘛,大理国皇室秘法。你那朋友的小徒弟的母亲是大理国上代国主的女儿,你提焚心决,怎么,兖王殿下居然练了这种邪法。” 闻遥:“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一种消耗血气换作内力突飞猛进的功法,发作时会叫人性情大变,嗜血嗜杀。往往不得善终,走火入魔。练这玩意儿的人没几个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大多半道就死了。”楚玉堂说道。 “大理国皇室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功法。”闻遥听着觉得万分凶险,亏赵玄序还能跟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她心中一紧,说道:“他们用这个来训练死士?” “非也非也。原本这焚心决不叫焚心决。它是一套完整的心法,有上下阴阳两套。一起修炼能完善内力,运作小周天,不会有这么多破事。”楚玉堂摇扇子,摇头晃脑道:“可惜很多年前大理国内乱,这功法丢了一半,大理国皇室手中只剩下残本。残本心法阳气霸道浓烈,过刚易折,没有拘束,往往折磨的宿主不得善终。死后破开身体一看,心脏无一不被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才起名字叫焚心决。” 他狐狸眼眯起,勾唇贴近闻遥,好奇道:“赵玄序真的在练这种邪术?那他岂不是没几年好活?” 闻遥:“我自不会让他死。” 楚玉堂:“你若是想,便只能散掉他的武功真气。要么就要去找另外一半丢失的秘法。” “我想试试看第二种。”闻遥盯着楚玉堂:“另一半丢失的秘法你有没有线索?” “诶。”楚玉堂伸出一根手指:“在鬼市买消息是要付钱的。若是你要这秘法,我自然不收你的钱。若是赵玄序要,他与我非亲非故,需给我黄金一万两。” “多少?黄金万两?”闻遥吃惊,没想到楚玉堂的心那么黑。 “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做事一码归一码。难不成堂堂兖王的命不值这黄金万两吗?” 闻遥神色冷静,迅速道:“他不知道我来找你,钱先欠着,你先说,另一半秘法在哪里。” 诶呦,得了,得了,有人光天化日下做生意不给钱,想跟他楚玉堂强买强卖。 可他能怎么样呢? 楚玉堂定定盯着闻遥看,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大理内乱,传闻有人携剩下的一半心法逃去了西朝。我也曾让人去证实过,西朝红禁卫都统左凤江,此人所用功法便与大理国所记载的功法非常的相像。你若是想去求证,可以想办法找此人问问看。” 闻遥一愣,随后眉头皱起来:“左凤江?是不是一个白眉毛的太监?” 楚玉堂一挑眉,含笑点头:“认识啊。” 闻遥心道这不就巧了,她不但认识,她还和这左凤江打过架呢。 第26章 我心悦你 当年郝春和抱着必死的决心潜入西朝皇宫杀皇帝为死去的妻儿报仇,她则是受人所托,拿了笔相当高昂的佣金,从西朝皇宫中取出宝物琉璃观音。两人目的不同,各有用心,一个年轻气盛,一个死气沉沉,意外撞到一起后效果倒是意外很好。 闻遥帮郝春和拖住那些红禁卫,郝春和刺杀皇帝险败后还很守信用地帮闻遥从西朝宝库中拿到了琉璃观影。 左凤江那时是内宫总管,兼任红禁卫教头,就是他突然出现打偏了郝春和的匕首。幸亏闻遥从西朝皇帝寝宫的另一窗户翻进去,拦住了他打向郝春和的一巴掌,否则春燕子当场就要变成死燕子。 闻遥现在都对这人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左凤江武功确实好,二是因为他这人长得很有特色,面上挂着的两道长眉皆白如雪,很有记忆点。 “左凤江。”时隔多年,闻遥再次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念过一遍,若有所思道:“你别说,他当时用的内力确实阴寒无比。” 楚玉堂也震惊,咂舌道:“当年原来是你与飞叶客郝春和一起闯的西朝皇宫?那怎么这么些年江湖中只听闻飞叶客之名?” “因为用狗血泼红禁卫出风头的不是我,我还在和左凤江在江边打架。”闻遥倒是从不在意这些名声,耸耸肩。 而且她当时长了心眼没带星夷剑,那些人认不出她便默认她是郝春和的帮手。叫一人闯进来已经够丢人了,如果大肆宣传说是两个人,有一个还稳压西朝高手左凤江一头,那就真的不太不要脸了。 楚玉堂摇扇子:“行行行,真不愧是你,胆子一如既往的大。现在你知道有办法可以救兖王了,你要做什么?去找左凤江?” “我是要找他拿心法,那本来就不是西朝的东西。他白学这么多年,该记下来的也都记下来了,还没学会的也不用学了。“闻遥这话说的霸道,她挑起一边眉毛,淡淡说道:“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楚玉堂感叹,白玉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从腰侧抽出来,一下一下拍在手心里:“他是个高手。时间隔得不久,他说不定现在还能认出你。若是想抓住他后从他嘴巴里问出秘籍下落,有些难度。” 而且最重要的是,闻遥最忌讳麻烦,否则当年也不会逼迫百晓生抹掉她的名字退隐江湖。若是去一趟西朝找左凤江再打一回架——被认出来的话,隔天闻遥的名号就要在西朝通缉令上,效果绝对不会亚于当年的郝春和。 “怕什么,我也不是现在就要去西朝。”闻遥起身,拍拍楚玉堂的肩膀,走到窗户边一跃而下,留下一声喊:“万两黄金先赊着啊!” 她来去匆匆且从不走正门,像一阵料峭又自由的风。 楚玉堂摇着扇子笑了,笑着笑着,也跟着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鬼市灰蒙的街景。他微阖上眼,感受面上泛起的凉意,轻轻叹息:“冬天要来了啊。” * 闻遥出去一趟就大有所获,虽说解决办法也有些麻烦,但心中总归有了方向。她精神抖擞起来,怀里抱着一大包炒板栗边吃边回兖王府,轻车熟路从屋檐上掠过。临近她与赵玄序住着的院子的时候,闻遥一低头,正好瞧见赵玄序站在院子里剪花。 哦。对,这些天闻遥还有一个发现。 人家都说春暖花开,可现在快要到冬天,兖王府上的花花草草反而变多了起来。闻遥刚来的时候,王府花园里种着单一的花卉,土壤很新,带着腥味,仿佛经常翻盖。但现在的王府到处都是奇珍异草,细密的草苔遍布泥土石块,显得很有生机活力。 等闻遥再靠近一些,赵玄序就发现她了。 他转过脸,宽大长袍也压不住高挑身形,略有些湿的发尾贴在腰臀间,随着转身的动作带出一段腰身,莫名有种雍容又撩人的风流。 闻遥发现赵玄序又洗澡了。 他实在很喜欢洗澡泡池子,常常一天要洗三四遍澡,洗完也不扎头发。在这个讲究发冠整齐的时代,赵玄序就这样穿着宽松衣裳披散头发立在院子里,悄无声息,像道苍白的鬼魂。 赵玄序的眼珠子随着闻遥从屋檐跃下的举动一起晃悠,他漂亮到极致的面孔突然舒展开,眉目间弥漫上丝丝缕缕的笑意:“阿遥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自然流露笑意。虚幻苍白的纸人点上了口脂,艳鬼也一下子变得真实。 闻遥诶一声,在他殷切而温柔的注视下走上前看看赵玄序摆弄的那盆花。周围的氛围自然又无声缱绻,缱绻温柔到闻遥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觉得应该立刻做些什么事或是说些什么话来改变一下这种氛围,于是她放下糖炒栗子,下意识伸手在其中一朵花头上拍了一巴掌。 无辜的花朵晃动两下,显得有点呆头呆脑的。 闻遥猛然反应过来,面色古怪地收回手。 身旁传来低低的笑,略低上扬尾音,酥酥麻麻。赵玄序往闻遥这边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无比贴近,闻遥几乎闻到他身上温热带些淡香的气味。 “阿遥去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闻遥又往花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说道:“西朝里边有个白眉毛老太监叫左凤江,他所修炼的心法是焚心诀缺失的另一半。我会找机会跑一趟拿回来,你两样配合修炼,以后就不会难受了。” 赵玄序认认真真,眼睛里带上笑意:“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会给吗?” “有什么不愿意给的?这原本就是大理国的东西。”闻遥气势汹汹:“不给我就揍到他给,谁拳头大谁说话好使。” “阿遥。”赵玄序又笑了,闷闷的笑声几乎引起共鸣:“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还要千里迢迢去西朝打架。” 这话说的是事实,但从赵玄序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怪怪的。 闻遥皱眉:“那不然呢,有病不治就这么干放着?我要保你三年不死,焚心不解决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活过三年。我这人很讲究信用的,你不能提前死。” 赵玄序点头:“好。”末了一顿,又添了一句:“阿遥对我真好。” 闻遥已经不知道从赵玄序嘴里听到过几遍“阿遥对我真好”,她觉得有些夸张,说道:“没什么好不好的,若是知道另一半秘法在西朝,很多人都会愿意为你去拿。” 最起码高少山与千影他们会,闻遥这段时日看出来他们对赵玄序忠心耿耿。 “阿遥,你和他们不一样。”赵玄序像是瞬息间就洞悉了闻遥的想法。他从不否认闻遥的话,这次却摇头。 “哪不一样?” “府中暗卫同三司的人一样,大多是燕苍收养的孤儿。他们对我衷心,一是为责,二是无法脱离我的控制。”赵玄序声音淡淡,说话直白,毫不顾忌暗卫就蹲在这个院子里:“少山赤诚,我有恩于他,他甘愿为我冒险,出生入死。阿遥,你总说你来是为了燕苍的救命之恩,那在南诏呢?我一开始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你照顾我,带我打野鹿,去山里钓鱼看星星,为什么?” 闻遥没想到赵玄序能把当年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有些瞠目结舌,略有结巴道:“啊?什么为什么,带小孩不都这样吗?” “阿遥。”赵玄序笑起来,眼尾发红:“我当时的模样脾性可有些吓人,除了你,可没人视我为孩童。” 他笑着笑着,声音又低下来,里面透出某种复杂的情绪。像个诡计多端的猎人,在靠近闻遥,试探闻遥:“这世上的人活得苟且,零零碎碎的想法加在一起,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目的,我见了他们总觉得烦。阿遥像风,像云,对谁都很好,对谁都一样。看得出来吗,南诏那些侍女,如今府中的暗卫仆从,大家都很喜欢你。” 皇宫是个大染缸、斗兽场,赵玄序活到今天见过的人多了。他不是没见过善良的人,大多是养在闺阁中的小姐或是没几岁的孩童。对于这些善良却绵软无力、苍白如同蜡块的人,赵玄序从来不喜欢也从来没有兴趣。 但闻遥不一样,她很奇怪。 闻遥不是不懂阴谋诡计,她手上也杀过很多人。可就算杀再多的人,她眼里依旧干干净净的。外界的风雨痛苦无法改变她,甚至不能添上一点痕迹。她仿若不是这个尘世的人,来去匆匆,强大、自由,让不论当时还是现在的他反应如出一辙,神魂颠倒、目眩神迷。 因为像他这样在血腥强迫之下诞生的怪胎,在这阵暖呼呼的风的吹拂下,几乎都要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了。 赵玄序这番话相当直白又诚恳,闻遥顿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他们谈话的方向以及其中情感似乎有些偏颇,逐渐滑向一个她把控不住的边缘。 她心里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想法在她略微回想这段时日她与赵玄序的相处过程后越发强烈,促使闻遥闭上嘴,眯起眼,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对面的赵玄序。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下来。 闻遥谨慎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这超出老板和下属、老阿姨和大侄子之间的界限了,有点暧昧了啊。 长袍加身,墨发披散站在她身侧的赵玄序笑了,极好看的眉眼定定看着闻遥,之前的愁绪荡然无存。 “阿遥。”他的声音活泼又轻快,坦然道:“我心悦你。” 第27章 好好好 闻遥:“啊?” 闻遥:“哦、哦哦。” 她咽了一口唾沫,盯着那朵呆花看了一会儿。 赵玄序的目光并没有一直落在她身上,好似方才说的话只是寻常一言。他弯下腰,骨节修长白皙的手指捧起另外一盆花,贴着桌上的放下。 玉质花盆相碰撞的声响叫闻遥回过神,她确定赵玄序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后,转过身朝自己房门口走去。 跨进门,抬手关上门,闻遥转身闭眼狠狠呼出一口气。 “笃笃笃。” 闻遥猛然睁眼,呼出的一口气又被她吸了回来。她略带点僵硬地侧过脸,听到赵玄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紧不慢:“阿遥,糖栗子忘了。” “哦,对对对,糖栗子。”闻遥一把拉开门,接过那被她拆得乱七八糟的纸袋子:“你那个……尝尝呗,河沙加糖一起炒的,很香。” 赵玄序伸手拿起一个圆滚滚热乎乎的糖栗子,捏在手里:“今日我要进宫见见我母妃,没什么意思,阿遥可以不用陪我去,晚膳后我会回来。” “好好好。”闻遥点头,眼珠平视,以一种警惕而慎重的目光盯着赵玄序下半张脸。 自然而然的笑意在赵玄序眼中星星点点晕染开,他弯唇,眼尾红着,眉梢显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色,随后彬彬有礼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闻遥关上门,心里的惊讶震撼像一大团被吹起的棉花,此时终于一层层落下洒满心尖。习武之人呼吸心跳稳健悠长,她难得觉得心跳有点快,于是走到桌边“啪”一下把板栗扔在桌上,站着抱着星夷剑盯着它看。 是夜,打更人的锣敲过三更天,郝春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闻遥推开窗户,悄无声息落地。她气息把握极其精妙,靠近床榻时郝春和专注地打着呼噜,毫无察觉。 直到被闻遥伸手重重推了一把。 郝春和猛然惊醒,三魂六魄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翻身向前袭去,隔着一寸距离被闻遥稳稳夹在两指间动弹不得。 “呦!”闻遥的脸从前面贴过来,笑眯眯看着他,口吻惊讶:“这么晚了,春燕子你也没睡呐!” 郝春和看着一身夜行服的闻遥,听到她的话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姐们遇到大事了。”闻遥叹息:“这事你有经验……起来陪我跑跑。” 一盏茶后,星夷剑闻遥与被拎起来的飞叶客郝春和在略微寒冷的夜风中,在兖王府一众值班暗卫的注视下踩着屋檐出了门。 汴梁城夜市繁盛,州桥下灯火不绝。闻遥面上被风吹得有点凉,她犹如一道暗影穿梭过高高低低的檐角,速度快得郝春和都落她一线。 一路未停,闻遥领着郝春和跨越小半个汴梁出了东门,直达山野边沿的一处悬崖。 悬崖陡峭,乱石横生。 她指尖在腰间一滑,形状狰狞的匕首出现在手心。随后毫不犹豫踩着山石腾空而起,手臂一伸将匕首狠狠钉入山石中! 郝春和瞪着眼睛:“不是,还得爬山啊?” 一句话的功夫,闻遥在前面凌空几下借力,人已经利落地挂在悬崖半处。 还能怎么办,爬呗。 郝春和叹气,也拿出一把匕首和闻遥一样从将近垂直的悬崖下飞身往上去。 闻遥快他许多,手腕一动稳当轻松地从山石中拔出匕首,翻上悬崖朝着前面一株枝叶繁盛的树走去。她在树下毛茸茸的草里坐下,伸手把有些乱的头发理到一侧,经过一路提气狂奔,她身上热起来,心中终于有些畅快。 郝春和唉声叹气朝她走过来:“这个点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今日赵玄序说他心悦我。” 郝春和脚下踩着烂叶一滑,险险稳住身形,震惊地看向闻遥:“他居然这么快就说出来了?!” 闻遥立马听出了其中奥秘。她看向郝春和,面色古怪道:“说出来?什么意思?你难道知道——” “他看上你这事可打算没藏过。一个男子如若不是喜欢一个女子,怎么会每天冲着她笑笑笑?”郝春和第二次震惊:“兖王都这么明显了,你之前居然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闻遥哼哼两下,一挥手拍着自己旁边的树枝:“燕子啊,来来来坐坐坐,你慢慢跟我说。你说,他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今天从鬼市主那里问来了焚心残卷的下落,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对我心生感激无以为报,所以脑袋一热决定以身相许?” 结过婚、有过娃的郝春和在闻遥殷勤的招呼下屈尊降贵地坐下。他瞥闻遥一眼,清清嗓子老神在在道:“依老夫之见,不像。” “哦?” “老夫觉得,换一个人给兖王问来残卷下落,兖王是不会对她说这些话的。”郝春和眼神犀利,一指闻遥:“所以结症在你!” 闻遥往后仰,心有戚戚:“在我?” 郝春和嘿嘿一笑,飞快蹲下来往这边靠:“其实老头子我早就想问问你和兖王是怎么一回事了。别和我说燕苍啊,兖王看你的眼神一开始就不对劲!你说你和他以前在南诏见过,那他一个皇子,按道理没到年纪不能出宫立府。怎么会成了燕苍的徒弟,去到南诏见到你?” “他去南诏是因为他娘……这得牵扯到皇帝的家事了,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当时他生病了,一直在南诏修养,偶尔会去大理国皇宫见他外公。”赵玄序的外公也就是他母妃令嫔的父王,大理国已故国主。 闻遥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压在手臂下,背后靠着石头,仔细回想当时在南诏的赵玄序。 一开始,她和赵玄序不太熟。 她中了蛊林那几只老毒虫的蛊,被燕苍拖出蛊林毒藤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儿比进气儿多。多亏那时候神医王浮就在附近的村寨暂住,赶来及时,从阎王爷手上救了她一命。可命是救回来了,毒性却还没有彻底拔除,闻遥被迫天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那时候燕苍宅子里的女侍们年纪都很小,活泼可爱,被见多识广的闻女侠哄得团团转,每天热热闹闹动静都很大。偶尔面色苍白的小赵玄序从院子外经过,透过花藤栅栏和大敞的窗户就可以看到一大团鲜花一样的女孩子和被围在中间的闻遥。 可小赵玄序通常目不斜视地都过,鲜少分出目光看过来。 闻遥是伤号,他是病号,衣服比人厚,一天三遍药。 闻遥早注意到了赵玄序,她那时不知燕苍的身份,以为赵玄序是燕苍的儿子。闻着隔壁院一天三遍令人作呕的药味,她几乎同情起这个身体不好一直在喝药的小孩。 于是等蛊毒解开能下床溜达了,她就拿着一叠沾满糖霜的豆团,一瘸一拐走到在花园凉亭坐着的赵玄序面前,在一旁侍从齐齐抹开刀的整齐声响中,镇定地递给赵玄序一个红豆甜果子。 闻遥晃果子:“吃不吃?” 赵玄序没吃。 他岁年估摸着和闻遥身体差不多,个子比闻遥稍矮一些。弧度分明的凤眼里黑的黑白的白,一张脸俊俏雪白,好看的惊人,盯着闻遥看不说话。 闻遥:“好好好,不吃不吃。” 你不吃我吃 她在石凳上坐下开始吃东西,一个人快速炫完一整盘红豆果子,然后拿起剑去旁边空地上练习。她预备立夏后跟着镇上商队离开,所以有些着急恢复内力功法,天天从天不亮开始练剑,一直练到月亮爬起来。 果子是府里的厨娘婶婶做的,婶婶心疼女娃子伤刚好就练剑辛苦,每天下午都会给闻遥送些吃的。赵玄序偶尔会来凉亭坐坐。出于友好问候恩人孤僻儿子的想法,但凡赵玄序来,闻遥都会客气地带着吃的凑上去套近乎。 具体流程是先问问看赵玄序吃不吃,然后自己快乐地把一大叠点心果子全吃完。 直到有一天,闻遥吃的桃酥少了两块,进了赵玄序的肚子。 赵玄序接过桃酥后身边侍从骤变的脸色以及后来燕苍知晓此事后诧异的目光,闻遥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后来她伤好了要走,燕苍摸着络腮胡,指着赵玄序说是皇帝老子的三儿子。而他是六司首领,这次是陪着三皇子来大理国探望国主的。 闻遥短暂的震惊,而后马上释然了。 哦,原来是皇帝的儿子。 她心道。 怪不得这么挑剔。 六司首领具体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着三皇子来大理国,从前的闻遥没探究过。燕苍欣赏她、与她交情好是一回事,她不想惹事也不想给燕苍惹事是一回事。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太多,闻遥是死过一次的人,很珍惜重来一次的生命,从不作死。 但在她的印象里她与赵玄序的关系也就这样。关系好了闻遥的确时常带赵玄序上树抓鸟下河捉鱼,有事儿没事儿往山里逛逛,野餐露营抓野鹿——但这全都是哄孩子玩。毕竟燕苍救了她的命,她当时以为赵玄序是燕苍的崽。 “没想到啊没想到。”闻遥顺着这个方向想,觉得自己摸到症结所在了。她灵魂年纪比赵玄序大,自然而然的拿看小孩的目光去看待赵玄序,却忽略了她这具身体和赵玄序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春心萌动只在片刻之间,是很容易发生且不需要理由的,何况那时她带着赵玄序到处溜达,到后面几乎是朝夕相对。就是没想到赵玄序居然记她到现在,并且在她允诺会去西朝皇宫后拿秘籍后感动地表明心意。 一阵风吹来,闻遥深深叹气,继而又莫名觉得想笑。 “燕苍估计是不知道赵玄序的心思,他给我写的信里从没提起过。”闻遥感慨:“哎,年轻就是好啊。” 第28章 耍赖 郝春和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也年轻。” 我不一样。 闻遥心道。 天快亮了,跃动喷薄的日光刺破灰蓝的天,在前面的汴梁城里汇成一片流动的金红。她手里握着匕首在手里转几圈,眼底渐渐被泛白的天色照亮,眉眼颜色极其生动。 俩个人接下来都没再说话。闻遥在想事情,郝春和被朝霞照着,靠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走!”突然,闻遥一巴掌拍在郝春和背后,差点给人拍到悬崖底下去:“我们回去。” 郝春和看着闻遥神采奕奕站起来活动手腕,应该是准备又跑回兖王府:“你想好怎么拒绝兖王了?” 闻遥看他:“怎么这么讲,你一点都不觉得我会答应?” “不觉得。”郝春和叹气,撑着膝盖站起来:“老头子我看人准,知道你这人古怪。心大,太空,神仙一样的人物,飘来飘去到哪都只是笑眯眯打眼一瞧。你自己说说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拴住你?人情债?你说知己不必时时聚,隔几个月换一个地方呆,那些商会联络的锚点一收,谁都联系不到你。还有那星夷剑法——他们说不似人间用出来的剑。我不觉得是好话,太果断太超然。不沾红尘的泥,一旦剑心不定,你会觉得四处皆寒,会觉得孤独。” 回头看看,自古剑道奇才鬼才有几个是寿终正寝,无一不是证道而死。在一条望不到头的路上走到极端极致,四周不定的空茫感是很可怕的,容易把人逼疯。 郝春和口吻严肃,说这些话时脸上也没有笑。饱经风霜混迹江湖的小老头,看着闻遥的眼里实实在在有着担忧。 似曾相识。 漠北黄沙弥漫的空气里,也有人高高举起过沉重的铁砧,“砰”一声砸在滚烫通红的陨铁上,一下又一下溅起火星点点。 “你性子太独,过聪过慧。学剑,容易走岔路。” 冷水霎时蒸腾出团团雾气,那人又将陨铁从水里取出来,眉头一皱,顿了会儿说道:“料子还能再做一把匕首……匕首算了,剑的名字就叫‘星夷’,你以后走的路上星汉绛河作伴,不至于四下皆空,周围无光。” 闻遥眨眼,猛然从回忆中抽离。心中先是一紧,随后便是哑然。她摸摸鼻子,显露出灰溜溜的模样:“是是是,还是您老看人准,我确实不打算接受赵玄序……可他身体不好,脾性乖是乖,但也有些戾,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明言回绝。” “那怎么办?” 闻遥挑眉一乐,笑道:“不怎么样,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以后注意分寸就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难道他还能天天追着我说喜欢?” “你——”郝春和瞪眼:“这是耍赖皮嘛?” 闻遥诶呦一下挥手,握拳抵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头,严肃道:“比赛回府,谁慢谁下次请客吃饭,不许耍赖!” 她心情大好,身轻如燕,又是一次超常发挥赢了郝春和。郝春和半宿没睡,陪跑两圈汴梁城,赔了一顿饭钱,愤愤甩手回房关上门休息去了。 天光大亮,闻遥不打算睡觉。她淡定地在赵玄序对面坐下,拿起勺子往嘴里扒粥。 赵玄序心情看起来也不错,伸手夹一筷子小菜要放在闻遥碗里。 闻遥敏锐抬眼,右手筷子格挡,暗自使劲,把这一筷子菜推了回去。 “啪嗒”一下,脆脆的菜心落在赵玄序碗里。 赵玄序歪头,青缎一样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贴在他面颊上,神态几乎带着天真的困惑:“阿遥不喜欢?” 闻遥在这样的目光下莫名有些丧气势,在郝春和面前死皮赖脸的劲灭下一点,搅着碗里的碧玉粥讪讪笑道:“不是…你自己吃呗,这么客气做什么。” 赵玄序垂眼,放下筷子学着闻遥的样子搅粥,自然地说到:“阿遥昨夜出府,可是想好了如何回绝我?” …… 完蛋,失算了,这小子竟然还真追着杀。 闻遥咬牙,有点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挤出三个字:“没想好。” 赵玄序倏忽弯唇笑了:“哦。” 哦? 哦什么哦,哦之后呢? 闻遥手下一重,手上的勺子隐有裂痕。 “昨日进宫,苏怡给你写了一封信。”赵玄序轻飘飘揭过了上一个话题,仿若看不到闻遥别扭的表情,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放在闻遥手边。 闻遥咽下嘴里的粥,拿起那封信打开瞧了瞧。 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苏怡在里面又一次对闻遥表达了感谢。词字间倒是情真意切,通篇“汴梁孤苦无人依,全赖闻统领出手相助,恩情铭记在心”之类云云。 闻遥翻一下信纸,眉头皱了起来:“你昨日进宫看令嫔娘娘,她差人直接将这封信送到你手上?” “嗯。” 赵玄序昨日从晦暗的宫殿中走出来,穿过外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苏怡面色苍白,就带着人在外面站着。 赵玄序身量高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衣袖间隐约带些血腥气。宫殿内女人尖锐的哭嚎咒骂犹如地狱来音,他眼神扫过去,苏怡就膝盖发软,牙齿关打哆嗦,差点没当场跪下。 闻遥救的是苏怡,苏怡已经当着她的面谢过救命之恩。如今的苏嫔亲自来找赵玄序,自然不会是只为了再谢闻遥一次。 她是借着这个由头向兖王投状子拜码头,做给后宫诸人看。 “是个聪明的姑娘。皇帝召她入宫是为牵制冯贵妃,她看出来了。”闻遥有些想叹气:“宫里攀高踩低的多,她这段时日日子应该过得不好。” 赵玄序对苏怡过得好不好不感兴趣,动作轻缓地把菜夹到闻遥碗里面。 闻遥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没在乎碗里多出一口菜:“你刚捋了秦王户部的人,她这举动会不会叫冯党与秦王报复你?” 本就不和,有什么报复不报复。都是该死之人,一个苏怡不影响他把这些人剥皮拆骨。 赵玄序轻飘飘道:“皇帝尚且用得上我,朝堂上无须担心;私下里阿遥护着我,自然也不用担忧。” “那你母妃和那丽妃呢?” 赵玄序疑惑:“她们如何?” 闻遥嘴角一抽:“冯贵妃不是荣宠多年根基深厚?万一她一怒之下针对令嫔与丽妃——” “阿遥怎么还担心这个。”赵玄序清清浅浅笑了一下,漂亮的脸侧若隐若现一个凹陷酒窝:“母妃身子不好不出宫门,段薇蠢货,不是好东西,只皮囊过得去罢,皮下一滩臭水惹人嫌,阿遥莫要与她牵扯。” 段薇便是大理国主之女,赵玄序的表姐,当日城墙上冷冷打量闻遥的丽妃。 闻遥听着赵玄序用温和动人的嗓音说出如此毒辣的点评,甚是觉得违和。她扒拉几下,将碗里剩下的一点粥一饮而尽,而后跟着赵玄序去书房坐在房梁上发呆。 到了下午,郝春和来敲窗户,翻进来挤在房梁上絮絮道:“今天晚上荷娘那的厨子走了,新的人还没招过来。人家帮我这么久,我今天下午得过去搭把手。你那顿饭,喏,给你银子自己去买,记得买份灸骨头,我回来就酒喝。” 春燕子鬼精,给的钱正好够买份灸骨头,一文也多不出来。闻遥拎着纸包站在卤水店前,看着手上的二两灸骨头都有点想笑。 周边人流熙熙攘攘,店老板的吆喝声顺着风传到两条街外。闻遥正准备转身走,突然察觉有人直直在她身后停下。脚步声几乎没有,呼吸长缓,内力功夫不差。 闻遥回头,楼乘衣引人注目的脸隔着几寸晃在她面前。 他一身紫色华贵衣裳,头发编着发辫,上面有宝石,手臂上有极具异域风情的金环,整个人看起来和有些脏污的小食巷格格不入。 闻遥惊讶,扫视一圈:“你怎么在这里?”不是洁癖又挑剔、走到哪都要熏香?她买灸骨头地方多是船夫劳工打牙祭,味道不错的同时卫生状态确实不好。 等等。 闻遥长长吸一下鼻子,惊奇道:“你身上没味了?” 楼乘衣身上原本浓郁的化不开的紫藤香没有了。 楼乘衣没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说为什么身上没有紫藤香气。他低头一扫闻遥手里的灸骨头,语气略带嘲讽,毫不客气地嫌弃道:“这种浑肉到底有什么好吃,叫你三天两头跑来买一次。” 皱着眉,嘴上别别扭扭、硬气万分却不看闻遥的眼睛。 闻遥都有点无语,伸手在这人肩膀上一按把人推开:“那正好,反正不是买给你吃的。” 楼乘衣面色沉下,带着一种“果然如此让我猜中了吧”的怒气涩意,怪里怪气地说道:“自然不会是给我的,只是没想到兖王金尊玉贵,居然喜欢吃这种肉腥。” ……抽风。 闻遥不搭理楼乘衣,抬眼看着他身后的面带洁白面纱的凝儿。凝儿一笑,恭敬地喊了一声闻姑娘。 闻遥诶一声,关心道:“前日听闻有人在琼玉楼闹事,这几日可还好?” 凝儿笑吟吟的:“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杂鱼,有主子在,无人能在琼玉楼掀起风浪,还请姑娘放心。” 她话音刚落,楼乘衣凉飕飕的声音从闻遥身后插进来:“如今人人都知道星夷剑闻遥投入兖王门下,御前救驾有功。闻统领重出江湖便名声大噪,难为您还能听闻我这的小事。” 这人到底是不是欠揍? 闻遥忍无可忍,扭头看着楼乘衣抱手臂站一边阴阳怪气的模样,深刻反省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人带出野山。 第29章 耶律都罕 “走。” 闻遥伸手把胳膊架在楼乘衣的脖颈上,稍稍用了一点力,逼迫后者弯下腰来。 楼乘衣看一眼蹭在自己袖子边上油滋滋的纸包,肩背放松下来,没反抗,语气也柔和了一些:“……走去哪儿?” “随便。”闻遥冷笑:“不是说我不关心你?那就坐下来仔细讲讲是怎么一回事,让我好好关心关心你。” 也不知道楼乘衣这大爷是怎么带着凝儿出现在这儿的,身边既没有马车,也没有仆从。闻遥带着他绕过巷子口,往一条街外的茶楼走。既然是楼乘衣掏钱,她自然要选这片最贵的茶楼,要最好的雅间。 楼乘衣在茶楼门口停下,抬眼挑剔地看着茶楼门口灯笼上的云纹标识,语气莫名:“鬼市主的产业。” “怕被监听啊?”闻遥耸肩:“喏,附近茶楼只此一家,你爱进不进。不进跟我去旁边的豆腐摊坐下来说。” 楼乘衣看一眼豆腐摊上沾满潮湿水痕的桌椅,眼皮子一挑,又复闭嘴了。 三人要了二楼角落靠窗的雅间,闻遥和楼乘衣坐在窗边的案桌上,凝儿在一旁泡茶。 闻遥撑着下巴,单刀直入:“来吧,已知被你杀了的三人是北辽使团的人,先来说说看,你跟北辽有什么关系。” 楼乘衣看着闻遥的眼神颇有深意,嗤笑道:“兖王的耳目倒是灵活。耶律汇时那个蠢货,想来也料不到自己的人刚到汴梁行踪就被摸的一清二楚。” “所以你果然是辽人。”闻遥接过凝儿递过来的茶,学着楼乘衣的语气阴阳怪气:“咱俩认识的时你就说自己叫‘楼乘衣’,现在方便知道一下你的真名吗?” “……没骗你,楼乘衣便是我的真名,这是我自己取的天水名字。”楼乘衣声音莫名软下来一些。他看看闻遥,说的:“耶律都罕,我北辽的名字,我母亲是北辽四十八部完颜部之女。原想你不应牵扯进这些事,放你一人在外自在逍遥便没告诉你,如今倒是没必要了。” 哇塞,姓耶律耶。 很好,不仅是辽人,还是皇族。 在这种理应震惊的时刻,闻遥瞬间想到了楼乘衣经营多年的消息网以及他手里捏着的不计其数的天水官员情报,心道这个世界可真幽默。 “怎么?”楼乘衣细细看着闻遥的神色,脸一下子就黑沉下来:“你不喜欢辽人?” “没有没有。”闻遥扶额头:“只是这个大消息太震撼了,我需要时间缓缓。” 天水与北辽之间的战火陆陆续续烧了十几年,大多数天水百姓都对北辽痛恨不已。闻遥一个价值观固定后穿过来的现代人,很难竖立对一个封建王朝的归属感,置身事外,对北辽自然谈不上讨厌不讨厌。 “你那时候怎么会一个人在关内?”闻遥忍不住问道:“北辽培养暗探头子,用的着把你一个皇子丢过来?” “自然不是。”楼乘衣回想从前的狼狈,语气森然,听起来欲将人磨骨吮血:“北辽皇后萧氏杀害我母亲。当时皇帝领兵南下剑指幽云十六州,顾不上处置后宫事宜,完颜部实力衰落无法抵抗后族萧氏,我想要活着便只能来天水寻我舅父。” 完颜夫人的兄弟才是北辽在汴梁的暗探头子,楼乘衣南下还没到关口,萧后的人马就追过来了。护卫楼乘衣出行的完颜族人被杀的一干二净,他命大运气好混进贩奴商队中才捡回一条命。 闻遥了解:“然后商队被就人抢了,你遇到了我。” “是。”楼乘衣:“我来汴梁后才知道舅父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我接过他手上的人,后来便有了琼玉楼。” “那这次北辽派人过来,你是准备收拾收拾杀回去报仇雪恨?”闻遥拍拍楼乘衣的肩膀,劝慰道:“都过去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走的是反杀线路,按照剧本发展以后会大有前途。” “你希望我回去?”楼乘衣似笑非笑:“我手里捏着天水这么多消息,不考虑考虑告诉赵玄序,叫他的翎羽卫围困琼玉楼,为天水立一桩大功劳?” 说实话,闻遥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那就是就算她告诉赵玄序楼乘衣的身份,赵玄序也不会出手阻拦楼乘衣回北辽。 “不考虑。”她呵呵一笑:“怎么着,你把那些人杀了是不打算跟他们回去?我还以为是那些辽人惹你不高兴了才被杀。” 虽然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这种君子协定放在楼乘衣身上肯定是不奏效的。 楼乘衣沉沉道:“不,你猜的很对。” “耶律汇时是萧后的儿子,他该自己来见我。”他漠然道:“我拔了那些人的舌头,他会在抵达汴梁之日看到它们。” 一句话,狠辣与戾气显露无疑。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凝儿从旁边站起悄无声息带上门出去了。 楼乘衣直直望着闻遥,面容俊美深邃,一只眼睛碧绿,另外一只眼睛也不是纯粹的黑,而是透亮的琥珀色:“不过你需想清楚,若我去北辽,你还留在兖王身边,说不定哪天我们会在战场上见。” “瞎说,我是护卫,不是将军,不打仗。” “你从前也说不沾染这些事,怎么现在还会同赵玄序站在一块呢。”楼乘衣笑一下,听不出多少笑意。他目光灼灼,眼里好似点了一把通天的火,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泽,缓缓道:“闻遥,倘若我要你选,你是希望我走,还是希望我留下?” “为什么要问我。”闻遥手里稳稳拿着杯子,反问道:“萧后做了这些事,你憋着气呕心沥血多年,可能不回去报仇吗?” 楼乘衣是什么样的人?睚眦必报,人家犯他一寸,他连本带利要把别人切成八段。杀母之仇加上千里追杀流离之恨,汴梁城多年的苦心经营说什么都不可能付诸东流。 天水接壤北辽,两边百姓积怨太久,打一仗是迟早的事,早晚而已,楼乘衣回不回去都一样。 既然如此,她是多缺心眼才要拦着人家报仇雪恨? 雅间里的气氛蓦然沉默。 闻遥不是什么正经人,楼乘衣与她在一起时常嘴欠,两人常常话到一半互相嘲讽。无论如何,像今日这样的冷场还是绝无仅有的。 楼乘衣忽然道:“你先前为什么一直在漠北边城?” 闻遥低头喝茶:“嗯?就喜欢呗,地方大规矩少,自在。” 楼乘衣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他心跳微微急促,面色却如常,浓眉压下,翠色眼瞳好似玉丸“那正好。” 他口中快速道:“北辽盘踞草原,往西去便是楼兰商道,水草丰美,有大片的牛羊城池,五月山上会下雪,山脚下会有大片的花。有驼铃商队,很热闹,离漠北也近。我回王庭要处理的人很多,但我与你保证,至多三年,三年后整个北辽无人敢拘束你,你在北辽上京会过得比在汴梁自在。” “与我走吧。”楼乘衣握着桌沿的手指变青泛白,手背上青筋浮起。他僵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柔和些:“何必站在我对面,不是说要骑骆驼去大罗?我——” 闻遥毫不犹豫:“我不会走。” 楼乘衣的话断在喉咙里,他望着闻遥平静的神色,浑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冷却了下来。刚才被他咽下的话像通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着火。 为什么? 他几乎立刻就要开口吐出一句沾满酸涩毒汁的质问。 是不是因为赵玄序? 他紧握桌角的手颤抖一下,突然便松开了。 楼乘衣深深呼出一口气,掀唇笑笑,再开口时嗓子已然有些哑,阴鸷而低沉,带着股狠劲:“……你告诉我,你待在兖王身边只是为了报还恩情?” “只是”二字在他唇齿间碾过,压出嘲讽意味,分外刺耳。 “可那日在琼玉楼,我见兖王对闻统领含情脉脉,闻统领对兖王也甚是回护。”楼乘衣无端笑了两下,手中茶盏碎裂,几缕鲜血从指缝中溢出:“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位情投意合,你闻遥准备彻底投效兖王府了!” 外面晴天白日,闻遥坐在靠窗椅子上看着楼乘衣拂袖而去。 凝儿眼中担忧,对闻遥拜过一拜后方才离去。 许久,闻遥才拎着灸骨头晃回兖王府。 兖王府内有些喧闹,仆从婢女抬着一口又一口大箱子,来去匆匆。 闻遥在院子外那颗大树上停下,有些心累,半阖着眼靠在树干上慢慢想着她才出门不过一个时辰,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从树底下走过来一个人。 闻遥一低头便撞见赵玄序鸦羽一样细长浓密的眼。他长发垂落腰侧,拢着衣袖抬头看着闻遥,眼神极为专注。 “阿遥。”赵玄序仰头问道:“怎的了?” 闻遥从树上跳下来:“我没事,去买灸骨头,半道上遇见楼乘衣了。” 辽人与楼乘衣的事还没有翻篇,闻遥想着赵玄序或许会问问,但赵玄序没有。 他静静看着她,身量高挑,肩膀线条挺拔流畅,露在外面的手腕骨结实漂亮,头发散在胸膛随性而雍容。功慑川蜀的兖王,名声森然的权臣,底下人敬畏他,贵为龙子的兄弟对他或是拉拢或是忌惮。无论如何,赵玄序都不再是当年困在南诏病恹恹的孩子。 但他望过来的眼神脉脉如温水,安静温絮,与当年跟在闻遥身边的孩子分毫不差。 “这是怎么了?”闻遥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清清嗓子道:“你要搬院子?” “是在收拾行李,明日我们要出发去延陵。”赵玄序一顿:“阿遥想去吗,若是不想便算了。” 闻遥:“延陵,突然去那做什么?” “方才监察抚司来信,延陵徐家出事了,一旬内接连死了许多人。”赵玄序靠过来,自然地接过闻遥提着的灸骨头,召来一人送去郝春和屋内:“徐家是延陵豪强,雍王妃便是徐家人,州府解决不了往上便是报到监察抚司。” 监察抚司单列于天水府衙之外,专职是司察官员行事,但也审查一些牵扯到重臣的案件。雍王妃姓徐,徐家是雍王妻族,门客弟子众多,徐家出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呈递到监察抚司确在规矩之中。 “延陵风光好,趁着年前还不太冷,我想同你出去转转。”赵玄序说完,诚恳道:”主要是想同你一起出去转转。” 倒是诚实。 正巧,闻遥确实不想待在汴梁。 她有了兴趣,提起一点精神,问道:“什么案子延陵的府衙解决不了,要报到检察抚司?” 第30章 浪荡游侠 天水官道十分发达,每二十里有歇马亭,六十里有驿。路两边种了榆树,虽近冬日仍不显萧瑟。底下砖石黄土层层压实的道路一路往前,直到被巍峨砖石城墙截断。其中间的城墙门敞开着,门上稚童拳头大小的铜钉光泽流转,威严万分。两杆旗杆插在城墙上,银灰旗面迎风招展。 延陵,一方重镇、豪强盘踞,该有这等气派。 闻遥拎着缰绳,望着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围着的一圈官兵。雕花马车后跟着威风凛凛的翎羽卫,缓缓驶近城门。延陵知县与身侧一众官员世家族老弯腰行礼,恭恭敬敬迎接前来查案的兖王。 推开车窗往外看的人脸上贴着临时绘制的人皮面具,时间紧了些,无法尽善尽美,长相与骑马立于她身侧的赵玄序只有七八分相似。 但这已经够了,在场除了世家中致仕的官员,没人见过赵玄序。而虎视眈眈的高少山翎羽卫与兖王远扬的残暴鹰犬的名声叫这些人心惊胆战,压根不会怀疑眼前人身份的真实性。 高少山身着甲胄腰跨大刀,偷偷看着那张与赵玄序相似万分的脸,心里一阵别扭,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照猫画虎,画皮难化骨。人皮面具做得再像,气质上也不对,一点都不吓人,不像他主子。 他不往一众翎羽卫身后瞧,面色便显得越发严肃。 众人眼中,兖王兴致缺缺,没说什么话,淡淡扫一眼车外后很快就关上窗户。马车进城,高少山挥手,身后一尊尊杀神翎羽卫也跟着鱼贯而入。 照一般流程,兖王接下去便是要去知县府中的洗尘宴,延陵的一众人等匆忙跟上。等这些贵人都进了城,城门口被拦着看热闹的百姓才终于放行。 闻遥一抚面上贴着的人皮面具,星夷剑照常用布条捆束在身后。她与赵玄序驱马上前递上假路引,顺利进入城中。 延陵自古便是锦绣富贵之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热闹的景象比之汴梁丝毫不差。闻遥刚进门就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从一商贩手上换来两串糖串,顺手递给赵玄序一串。 “没想到啊。”她嚼着糖串感慨,说:“传说中的微服私访,能有这次体验,真是沾你的光。” “我沾阿遥的光。”赵玄序谦虚道:“没有阿遥,我不会来延陵。” 闻遥挑眉:“那雍王妃娘家人怎么办?” “不怎么办。”赵玄序:“能死绝不成。” ……厉害厉害厉害。 闻遥看着兖王殿下默然无语,随后注意力便被一旁酒棚里传来的声音尽数吸引。 那儿酒气熏天,方才看热闹的人大半散在了酒棚。 一人惊奇道:“刚才那是兖王?兖王不是皇帝的儿子,汴梁城里顶大的官?怎会来咱延陵?” 旁边人二两浊酒下肚,酒气蒸得脑子飘忽。闻言伸手推搡他一把,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还不是玉山别庄…是玉山别庄出了事。上边的官老爷人心惶惶,处理不了才报到汴梁城。” 玉山别庄似乎极有名气,四个字普一出来,旁边的人都凑上去听那人说话。 “听过折子戏阎王戳青印案吧。”那人备受瞩目,面上也有点得意起来:“玉山别庄的徐家那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一连死了快十来人,脑门上都有一个青色拇指印——那是被阎王戳出来的!” “诶呦!”没什么比大人物的血海疑云更吸引人了。酒棚轰然热闹,你一言我一语,沸反盈天。 闻遥在旁边侧耳听了会儿,心道果然。案子虽还瞒着汴梁,但在延陵已经压不下去。 赵玄序斯斯文文,专心拿着糖串咬,完了摸出帕子,递到闻遥手边轻轻碰她的手背。 闻遥不太讲究这个,接过来粗略擦两下手指,随后一拎缰绳拽马离开。 因为会在延陵待一段时日,考虑到行事方便,闻遥没住客栈。两人兜兜转转一通找,最后在靠近县衙的巷子里租下套院子。 高少山与翎羽卫跟随“兖王”住在知县府,院子里缺少的被褥碗筷都要闻遥和赵玄序自己置办。 闻遥相当慎重,买了笔墨和开在纸上写了一长串要买的物什才与赵玄序出门。 赵玄序显然对上街买东西极感兴趣,神情轻松,从街角买来的粗糙竹篓被他单手拎在手上。闻遥埋头盯着单子看,正有些发愁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搬回去时,衣袖就被人扯了扯。 “阿遥。”赵玄序扯扯闻遥的袖子,而后遥遥指向对面的摊子:“你看那是什么?” “啊,什么?”闻遥从单子上抬起眼,顺着赵玄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小小的摊子,其上木杆用艳丽的红丝绦绑着一把把雕工精细的竹梳篦。泛红的竹骨被雕刻成精细的花,一路在齿背上绕下来。 闻遥恍然:“梳篦啊,对,延陵的梳篦做得好,很有名气。” 赵玄序已经大步朝前走去,在摊子前弯下腰细细看那梳篦。 “好看。”见过无数华贵重宝的兖王欣然赞许,然后转头诚恳请求闻遥的意见:“阿遥,好看,买一个吧。” 闻遥只得跟在他后面凑过去。 摊主是位老妪,笑颜和蔼,灰白发髻整洁干净,手里还在绣着绢花。她听到动静抬头,见一清秀男子在自己摊前停下脚,随后又过来一个女子。两人挨在一起,手上各自提着些物具,背后挂着背篓,显然是新婚小夫妻上街采买家用。 听到赵玄序的话,她乐呵呵地笑:“梳篦好啊,都是好竹子做的。娘子挑一把,一梳到发尾,这辈子与相公共白头呐。” 闻遥一愣,张口结舌欲要解释。 不待她说话,赵玄序径直取下一把微红的梳篦,紧紧握在手里。他侧首望过来,好看非常的眼睛深深弯着,低声道:“阿遥,我好喜欢,给我买一把吧。” 你喜欢个头,兖王府里这么多白玉象牙梳子也没见你感兴趣。 “家中是娘子管着钱。”老婆婆笑着,更慈爱宽和了,说道:“我与我老头子成亲五十余载,也是我一直管着钱。不管不行,他爱喝酒,老了腿脚疼,说他也不听!” “我不会的,我听你的话。”赵玄序当即开口跟了一句。他张开手在闻遥面前晃了晃,低眉顺眼,讨乖道:“阿遥,买吧,寓意好。” ……好什么好。 闻遥看看那把梳子,在老婆婆慈爱的目光里咽下嘴里的话,掏钱袋子付钱。 赵玄序心满意足,神色轻快。他越看手上的梳篦越喜欢,不舍得把它放进背篓,紧紧在手里握着。 正好街对面是绸缎铺,时候尚早,店里人不多,伙计闲得坐在门槛上躲清闲。闻遥与赵玄序在梳篦摊前的动静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见这对小夫妻朝自己店里走过来,登时眼睛一亮连站起来招呼;“娘子要不要看看喜被?新绣的鸳鸯戏水,都是好料子!” 闻遥咬牙,一下抓住赵玄序的手腕把要兴冲冲往店里走的人拦下来。 赵玄序任由她抓着自己,顺从地停下脚,眼瞅着闻遥:“阿遥不喜欢鸳鸯?” “我来挑。”闻遥摘下背上的背篓一把拍在赵玄序怀里,下手有点用力,拍地赵玄序往后退了一步。她一摸脸,冷静道:“你别说话。” 虽然赵玄序对大红色被褥上相依偎的鸳鸯表现出了极大的喜爱与赞美,但在闻遥的独断专行下,两人最后买的还是两床普通被褥。 闻遥付了银子,说与店家住址,当天店家就将被子送上了门。 赵玄序一手拎着一条被子站在院里,闻遥把晾晒的竿子在空地上支好,顺手来牵他手上的被角。 “吱呀。”院门口的篱笆土壤被推了一下,发出一点声响。 闻遥一抖,被子回头看去,见一劲装打扮的青年在外面招手。 没见过,这是什么人? 来人呲出一口大白牙,笑道:“二位从哪里来?我住隔壁,见这里住了人,过来给二位送些菜!” 闻遥把被子挂在竿子上,走过去开了门。青年递过来的一大捆绿叶子菜,色泽苍翠,入手沉甸甸,份量不轻。 “都是自己种的,不值钱,千万别推拒。”青年是个很热络的人,娃娃脸,年岁瞧着不大,眼睛黑亮黑亮,很有精神气:“叫我小刀就成,我在城里走镖,住这有一年多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啊?” 闻遥道过谢,清清嗓子准备扯出编好的假身份:“我——” “小刀兄弟可已及冠?”赵玄序不紧不慢自后踱步上前,开口截住闻遥的话。 小刀瞧着赵玄序摇头:“还差一岁。” “哦,我姓赵,比你虚长几年。”赵玄序笑起来,他的人皮面具瞧着清俊,这么一笑便更加似个温和的书生。 小刀平日里在一群五大三粗的镖师里混,何时见过如此风度的人,登时有点腼腆起来,挠挠头道:“原来是赵兄…赵兄和嫂嫂是刚来延陵?接下来可是要做什么生意?我话多了些,但要是有用的上我小刀的,赵兄与嫂嫂开口便是。” 他亦是自然地以为入住院子的是一对夫妻。 闻遥干脆上闭嘴拎着菜站在一边,挑眉瞧着平日里对雍王秦王没半点好脸色的赵玄序欣然认下了这么个小刀兄弟。 赵玄序越演越起劲,愉悦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与夫人原是西北武林之人,江湖诡谲多波折,我与夫人南下来延陵便是想要在这安定下来。做什么活计现在还没有打算,且歇息一段时日再说。” “怪不得!”小刀了然,肃然起敬:“不怕赵兄笑话,小弟我也会些拳脚。赵兄和嫂嫂方才走过来小弟便觉得二位武功不弱,没想到竟是江湖前辈!” “同是江湖中人,赵兄和嫂嫂千万别客气!”他拍着胸膛,神态言语间更加热情。 送走半路杀出的小刀,赵玄序自然接过闻遥手里的菜,转身往厨房走:“他这菜送的倒是及时,正好买了鸡,晚上吊鸡汤做粥吃,嗯?” 吊鸡汤听起来就不简单。 闻遥面无表情:“你会做?” 赵玄序当然会做,做得还相当不错。 兖王殿下悠哉悠哉,宽大飘逸的衣袖用布条绑在小臂上,露出一截结实流畅的手腕。他长发松松束在身后,弯下腰去尝锅里香味浓郁的汤。 样子乍看还真有秀外慧中的贤惠—— 闻遥猛然一闭眼,从胡思乱想里回过神。 赵玄序端着碗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叫靠在厨房门边一脸古怪的闻遥吃饭。他炖了鸡汤,又用鸡汤煮了粥。粥里有顺滑爽口的叶子菜,鸡汤味道鲜美醇厚,闻遥几口喝掉大半碗,越砸吧越觉得味道相当熟悉。 她脑中灵光一闪,惊讶道:“去看燕苍的那天,少山扇风的那锅粥也是你做的?” “嗯。”赵玄序给闻遥添粥:“阿遥喜欢?” 闻遥下意识舔唇:“挺好喝的。”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有厨艺天赋。姜乔生烤窑鸡,赵玄序炖鸡汤煮粥……闻遥想着想着突然一乐,心道这两人干脆各自辞职合伙开店好了,她可以坐柜台里边算钱。 天色一层一层黑下来,闻遥走到院子外的水渠里打了一桶水,拎回院子“哗啦”倒进木桶里。赵玄序蹲在地上刷碗,猝不及防被溅到满面冰凉的水珠。 闻遥有一百种办法不让他溅到水,她就是故意的。 赵玄序一点不生气,他知晓这是闻遥对白天的事还有些气恼。他自下而上抬眼望着她,浓黑眼睫挂住几滴晶莹的水珠,湿润的面颊上旋出一个笑窝,看起来快活的不行。 自从出了汴梁城,闻遥就发觉这人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眉目间的苍白阴郁荡然无存。真跟小孩一样,出来玩就高兴。 闻遥看着看着也莫名一笑,放下木桶蹲下来,分过赵玄序手里的两个碗洗干净了:“晚上有瓦子场,待会带你出去看看能不能听到‘阎王戳青印案’。” 无风不起浪,今日进城酒棚里的话她可听进去了。 赵玄序嗯一声,提着湿掉大半的衣袖换衣裳,随后两人便出了门。 延陵的瓦子场在东边,地方大得很,支棚架帐,摊贩云集,老远就能听见喧天的鼓锣声。 闻遥粗粗一眼看过去,估摸着此处最起码可以坐下数百人。 又是一声锣响,台上的旦子掐着手指,声如秋水柔情四溢开始唱恨海情天。戏班坎子生得高大威武,手上提着口布袋子,胸前颇为滑稽地别着花,在桌椅间不断作揖走动讨钱。 闻遥站在一角,等人走过来伸手往这人脖子后面一捏。那坎子只觉得浑身卸了力,从脊椎开始发麻。高大的一个汉子软手软脚被人提进了角落暗处。 他惊恐万状,捂住前胸的布口袋开口就要叫人。 “别叫。”闻遥摸出一锭银子,往他眼前一晃:“不抢你钱,只问你事。‘’ 这人的眼珠跟着白花花的银子转,登时把呼喊咽下去了:“好、好,您说。” “我看今天台上唱的是救风尘,怎么没有那出‘阎王戳青印案’啊。” 一听“阎王戳”三个字,原本安静下来的坎子暗道不好,猛地往前一推又要开始挣扎。奈何他眼前的女子看着清瘦,手上力气却大的古怪,他像被巨石压住了肩膀,一动也不能动。 “别别别,侠女莫要动手。”坎子冷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道:“只是咱这场子,确实没有什么‘阎王戳’…” 闻遥又是一笑,摸出第二枚银子:“是吗,人人都在说这出折子戏精彩,怎么我要听就没了?” “您来晚了。”银子和身上越来越重的力道终于叫坎子开了口:“是官老爷不让唱,如今莲花瓦已经没这出戏了。” “那就带我去有的场子。”闻遥诶一下,摇摇手指止住这人要说的话:“莫说你不知道,做坎子的人熟地熟。我不是官老爷,你带我去,银子归你。你不带我去,我就去找你们的刘老合,说你只收钱不办事。” 闻遥这番似是威胁的话说完,眼前这坎子反而猛然松下一口气,也不挣扎了,快速伸手接过闻遥手里面的钱捂在胸口。 他心有余悸道:“原来是行内人,可真是吓煞我了。您莫要见怪,最近有大人物出了事,风口抓的紧。东家特意交代过生面孔不能领进去听这出折子戏,我这才推拒。” 闻遥心里其实也清楚大概就是这个由头,松开手把这人的衣领子拉整齐了:“好说好说。” 坎子伸手叫来一个小厮耳语几句,小厮转身作揖,对着闻遥赵玄序道:“内瓦路上有些黑,两位脚下小心些,且跟我来。” 赵玄序跟在闻遥后面,小厮带着两人绕过人声鼎沸的大棚往后面走。再绕过一处暗门后,里面豁然开朗。四处灯火通明,桌椅整齐,戏台子不比外面差。 那小厮领着闻遥与赵玄序在一处落座,随后又给上了茶水方才退下。 “他为什么说你是行内人。”赵玄序坐在一边,半晌又挨过来,手臂亲亲密密和闻遥碰在一起:“阿遥对这里很熟悉。” “混江湖嘛,对四大门八小门的把戏多少清楚一点。”闻遥拿热茶水晃了晃杯子,泼在地上。 她看一眼赵玄序,见这人眉目间盈着些许好奇,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拐带清白人家小姐到坏地方来的浪荡游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阎王戳 “阿遥。”赵玄序瞧闻遥看着自己,声音流淌出自然笑意:“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呢,赵姑娘。 闻遥清清嗓子,把茶盏往赵玄序的方向一推:“先前我抓的人是戏班把门的坎子。按江湖规矩,坎子须是本地人,心思要活长得要壮,这样才能镇住看客。延陵有什么风吹草动,这种地泥鳅一清二楚。而莲花瓦外只有一个茶摊,旗上写着刘字,说明管这片的老合姓刘。” 她唇边勾起笑痕:“杂七杂八的一点行话喽,听着有意思?” 正巧有一队小厮拎着红灯笼匆匆走过,手上灯笼的昏暗光芒压在闻遥眼里变成细长一条。她清冽干净的眉目昏暗朦胧下来,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肆意。 赵玄序忽而收回手按在心口,神色微变。 “怎么了?”闻遥瞧见他这动作,登时收起笑,低声道:“又不舒服?” “没有。”赵玄序摇头,感叹道:“方才看着你,我的心跳的好快。阿遥,我竟还能更心悦你吗?” …… “哎。”闻遥叹气,语气里带点忧愁:“你还是喝水吧,别说话了。” 那些小厮将灯笼挂在一边后便退了下,台上一声锣声惊响,水墨屏风后面探出一张滑稽诡异的花脸来。 贪官头上翅帽一步三晃,身上官服闪闪发亮,得意洋洋抚着盒中地契。身边的恶吏手里扯着绳子,底下是跪倒一边麻布打扮的佃户,面上皆涂了黄粉,格外憔悴潦倒。 百姓被高昂的地租逼得食不果腹,为活命无奈卖身为奴,可又便被官员手下的管事欺辱。明明是大活人,过得却如同行尸走肉,无比麻木。 这戏唱得是前朝幽帝时的事,但官夺民田在历朝历代都不罕见。台上官吏开着金玉宴,台下看客都很有代入感,义愤填膺,纷纷叫骂出声。 烛火猝然灭了。 一魁梧身影从屏风后稳健迈步而出。高高竖着发冠,身着黑色蟒袍,正是幽冥地府中的阎罗大王。 阎罗大王的身影被台下灯笼一照,斜斜拉在屏风上,显得愈加高大。他目如铜铃,伸手一招,暗处立马跑上来两只小鬼死死将那官员按在地上,开始唱白其罪过。最后阎王判官吏下地狱受三百年酷刑,言前朝人皇昏庸无德,上天有感,已经准备收回治权。 官吏跌了帽子丢了威风,哭爹喊娘仍旧被阎王拿手指在额头上一按,留下一枚窄长的拇指印记,立即便断绝阳寿下地狱受刀山火海之刑了。 这些人演得好,台下人看得痛快,掌声喝彩声和铜板一起往台上扔。闻遥一口气喝完茶杯里的茶水,摸出两枚铜板穿过重重人影深深钉入到戏台上。 “这戏唱的好。”她想起玉山别庄发生的命案,意味深长:“戏外唱的也好。” “阿遥喜欢,就把他们带回兖王府。”赵玄序立即道:“以后晚上我们也看。” 闻遥哑然:“你认真的?这出戏从前骂的是前朝幽帝,玉山别庄之后,可能骂的就是赵家江山了。” 赵玄序无所谓,随意道:“那又如何。霸占公田的人比比皆是,监察抚司一月清查一次,怎么杀也杀不完。这些人唱的是实话,不算辱骂。” …… 闻遥叹谓,伸手拍拍赵玄序的肩膀:“你说的对。” 阎王戳唱完了,两人顺着人流走出内瓦,莲花瓦里的救风尘还没唱完,底下的座位坐满了人。 闻遥见时候还早,来都来了,便在外面的市集上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堆吃食。突然她眼珠子一定,诧异道:“那是方才给我们送菜的小刀吗?” 赵玄序手上提满了桂花糖和花团糕,抬眼朝闻遥看的方向望过去。 确实是小刀,脖子上还骑着个女娃娃,一大一小笑得灿烂无比,围在杂耍摊子前看热闹。 想起他塞过来的那些菜,闻遥从赵玄序手里接过一包桂花糖和花团糕走上去,唤道:“小刀兄弟。” 小刀于是便顶着女娃娃转过来,两双黑亮的眼睛齐刷刷落在闻遥和她身侧的赵玄序身上。 “啊!”小刀惊喜道:“是赵兄和嫂嫂啊。” 赵兄身长玉立,很是和煦地对他点了点头。嫂嫂……嫂嫂的面色就有些古怪了。小刀心里觉得疑惑,关切地开口想要问问嫂嫂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闻遥快他一步,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塞到他脖子上的小姑娘手上。小姑娘一脸懵懂,肉乎乎的手接过纸袋子。等鼻尖嗅到糖糕的甜味,面颊立即变得通红,很是羞怯地抱住小刀脖子,把脸蛋埋在了小刀头上。 或许是有些激动,小姑娘手上力气结实,差点勒得小刀岔过气去,一个劲儿叫唤叫松手。 闻遥瞧这两人有意思,哑然失笑:“这是你妹妹?” “是,是的。” 意识到自己力气大了,小姑娘一下子松开手。小刀深深吸气,晕乎乎回答闻遥的话:“阿音,快打招呼!” 小姑娘瞧起来不过五六岁,性子腼腆怕生,细细小小问声好后就又埋头下去不肯说话了。 闻遥挥挥手:“好了,你们继续玩吧,我们先回去了。” 小刀诶一声,随口问道:“赵兄和嫂嫂是从莲花瓦里看折子戏出来?我许久未曾听过折子戏了,他们今日唱的是什么?” 闻遥微笑:“救风尘,情情爱爱而已,没什么意思。” 小刀有些失望,点头又顶着妹妹看杂耍。 等闻遥与赵玄序回到院子时已经月凉如水。闻遥撕下面具扔在石桌上,舒坦地叹气:“还是不戴这东西比较舒服。” 赵玄序径直走到厨房,拿出碟子把花团糕和桂花糖摆好放在闻遥面前,随后在她身侧坐下取下面具。他极其不耐烦束发,坐下来后便把发冠也解开了,任由青缎一样浓密顺滑的发丝散落腰背。 赵玄序说道:“过会儿千影会来一趟。” 这次除却高少山领着的三十翎羽卫,千影也带着二十来人一起来到了延陵。赵玄序没留他们,叫他们各自化作游人商贩散在延陵城内。 闻遥精神一振:“来消息了?” 赵玄序眼瞳黑沉,摇头:“并无,是带延陵监察抚司的人来见我。” 哦,原来是来见领导。 没过一会儿,院子外就传来脚步声。一共四个人,皆是呼吸悠长,都是有功夫的。 闻遥支着手坐在石桌前,漫不经心扯花团糕往嘴里塞,抬眼看到戴着面具的千影在最前面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三个人。 有两个人闻遥没见过,有一个青年人,她瞧着倒是有些眼熟。闻遥目光下移落在青年腰间垂落的黑色玉坠上,略微思索后恍然:“班常的徒弟,你也来了?” “小的见过殿下,见过闻统领。”有些瘦弱的年轻人对着闻遥一拱手,笑得斯文内敛:“小的刚到延陵,师父让我过来涨涨见识,顺带剖剖人打打下手。” 另外两个生面孔便是延陵监察抚司的人。他们瞧着坐在赵玄序身边的闻遥,面色都是有些惊异,随后迅速反应过来这女子应就是传说中的星夷剑闻遥,也低头跟着打了招呼。 千影依旧是人狠话不多的酷哥,往前一步在赵玄序脚边单膝跪下,低头呈上来一张纸:“从汴梁来的秘信,是雍王交给您的。” 赵玄序漂亮的眉尖蹙起,半晌才屈尊降贵伸出两根手指夹过那封信。 他今天同阿遥两个人过得快活,相当快活,以至于现在见到这些人拿这些事打扰他与阿遥过日子,心里便不痛快。 他展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面色越发冷淡,水雾一样苍白冰冷的郁气聚拢在眉梢。 闻遥磕桂花糖:“上面是说了什么话?” “要我保下徐家,了结此事。”赵玄序把纸递给闻遥,然后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如今穿的不是华贵的绸缎长袍,只是普通的黑色大袖长衫。白日带着人皮面具只叫人觉得气度非凡,可现在换做是兖王的脸,那种带着阴晴不定感又上来了,鬼气森森,很有压迫感。 闻遥低头看信纸。 徐家门客弟子众多,朝中多人为官,是雍王的一大助力,雍王自然不希望徐家有事。而且他与雍王妃据说是青梅竹马、伉俪情深,从这方面来说雍王也不想看到徐家出问题。 所以这封信到后面,雍王已经有与赵玄序商议的口吻,允诺届时会空出几个重要位置让与张鋆的人。 很好,有这封信加上刚才看的戏,徐家鱼肉百姓的事估计是板上钉钉了。 闻遥正想着,突然眉目微动,似有所觉般猛然抬眼—— 与此同时,类似丝帛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内响起,空气里迅速弥漫开浓厚的血腥味。 赵玄序如同幽灵一般,不知何时走到监察抚司一人面前,抬手轻轻松松穿过了这人的胸膛。 他杀人杀地实在太过干脆利落且毫无征兆,那人直到心口传来剧烈的痛楚,嘴巴里咕嘟咕嘟涌出粘稠的鲜血才反应过来。 心脏被捏碎,他双目充血圆睁,整张脸扭曲起来,狰狞无比。 赵玄序随意抽出手,指尖的肉碎血液随他的动作甩了一地。那人仰面倒在地上断了气,他又便迈步向另一人走去。 剩下的一人回过神,再看赵玄序时又惊又惧,脊椎上仿佛被人狠狠刮了一下,一个激灵转身要跑。 可惜晚了一步。 赵玄序骨节分明修长的手被人血染得通红,在那人转身迈出第一步时轻轻搭在了他的头上。 这一下重若千钧,那人登时被钉住了,再也迈不开一步。只能两股战战,面色陡然变得苍白,呼吸都变得虚浮。 粘稠的血顺着赵玄序垂落的指尖滴下,流过他的眼睛面颊耳朵。如同血红的纹路,带着冰冷绝望的意味四分五裂。 第32章 一百两 血腥味无比浓郁,死死扼住了那人的咽喉。他眼珠子直直往上飘,生怕赵玄序将他的脑袋拧断,尖锐变调的求饶声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来:“饶命、饶命!主子……主子饶过小的一命——” 骨骼碎裂的声响清清脆脆。 赵玄序松开手,眼尾泛起一点妖异的红,垂眼瞧着人倒在地上。先前那人胸膛里还在源源不断流血,在身下积成小小一滩并迅速扩大,缓缓蔓延到赵玄序脚下,湿濡了他的靴底。 一旁的千影与吴佩鸣皆是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毫无波澜。直到赵玄序皱眉,向旁边抬起手,千影才立即上前取出一张帕子递过去,小心地垫在他手下。 赵玄序像白天吃糖串时一样仔仔细细将手上通红的人血擦干净了,把帕子扔到地上:“只这两个?” 千影颔首:“是。” 此二人身为监察抚司暗探,没管住自己的手,胆大包天暴露身份收受徐家的好处。 徐家人飞扬跋扈,搜刮民脂民膏、侵占公田,其中数目多到叫人咂舌的地步,绝非短短几年之功。可这样显眼好查之事,延陵监察抚司居然是在玉山别庄接连死人瞒无可瞒时才连同此事一起上报。甚至还心存侥幸,主子亲临都敢抱有糊弄过去的希望,听到主子传召也敢跟过来觐见。 贪欲蒙眼,自寻死路。 吴佩鸣,也就是班常的徒弟,在旁边老神在在拢着手,清秀的面上噙着笑,感慨道:“真糊涂,收徐家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在殿下手里讨生活,这钱赚来也要有命花才是。 闻遥听了一耳朵,明白赵玄序为什么突然杀这两人了。她心里并无同情,这两人死的是难看了点,但是被这帮人敲骨吸髓的百姓才更是无辜。 只不过看看满地肉碎人血,闻遥还是眉心一跳,平静道:“好了,现在人杀完了,地上这些谁来处理?” 赵玄序一愣,危险迫人的气质荡然无存。 他没沾上血的手挽起衣摆,低头看看一团乱的院子,顿时懊恼起来。他用手杀人杀的习惯,实在是图个方便,一时间没考虑到现在是在他与阿遥的家里,不是在汴梁城兖王府。 他眉头很忧愁地蹙起来:“阿遥,我……” “诶诶,我们来我们来!”吴佩鸣一扯千影:“人我们带走埋了,这地上用水泼干净,拿些土拌点香撒一撒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熟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搪瓷瓶,打开后与鹫台里一般无二的奇异香味顿时弥漫而出。血腥味与这香味纠缠在一起,慢慢变了味道,不再明显。 吴佩鸣抬眼瞅着赵玄序,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 千影面具下的唇角一抽。 “主子……主子。”吴佩鸣在赵玄序冷淡的目光下据理力争:“这香是西域香料,贵的很,鹫台每人每月就一点份例。我这份给您了,回头得东市上自己买。我还没娶妻呢,要攒钱的,您就给我点吧。” 赵玄序看了闻遥一眼,眼神与在街上要梳篦时一般无二。 只是梳子也就算了,此时闻遥大惊失色,捂着自己的钱袋子,谨慎道:“我这次出来拢共都没带足百两,付不了付不了。” 赵玄序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鼓囊囊的钱袋子,递到闻遥手上。闻遥打开一看,里头堆满了金灿灿的金叶子。 赵玄序乖巧懂事:“钱交给阿遥管。” 闻遥一抹脸,迅速合上钱袋从自己腰包里取出一枚二十两银子扔给吴佩鸣,跟他讲价:“你这香太贵了,我们不要这么多,二十两,倒一些就是。” 吴佩没法,只能站在一边肉疼地瞧着千影手一抖往土里倒了大半瓶香料,幽怨地与千影一人扛着一具尸体走了。 “你要压下徐家的事吗?”闻遥看着院子里翻新的湿润土壤:“雍王给的那几个位置还是不错,算得上诚心诚意。” 权益买卖在朝堂之上比比皆是,你进一分我退一步,大家心知肚明把握博弈的分寸。闻遥大抵也知道徐家做的事在当朝权贵眼中实在不算什么。天底下人这么多,死几个平民如同拔几根草芥,不值一提。 “我既来,便是要处理徐家。”赵玄序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碗碟:“何况我与张鋆各取所需,他并非归顺于我,让给他位置他拿好处,我凭什么买账。” 闻遥挑眉:“你不喜欢秦王,我以为你会偏向雍王。” 在临街一箭与翎羽卫搜府后,汴梁朝中怕是有许多人都会这么以为。毕竟如今是雍王秦王争夺太子之位,兖王虽说性格古怪两不相帮,但既与秦王势同水火,必然是倾向于雍王的。 “都不喜欢。”赵玄序平静道:“那些人,我都不喜欢。”只不过有的人是实实在在的该死,有的人没那么令人作呕罢了。 延陵城内孤月高悬,暗流涌动,汴梁却又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夜雨打湿屋檐,寒凉雨丝顺着朱红雕窗户进入书房。雍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披风,从后面拥住妻子裹在怀里。他动作轻柔温存,眉间一点小痣越发温柔:“下雨了就莫要站这儿吹风。” “我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徐氏摇摇头,依偎在身后人怀中:“难为你,替我向兖王低头。” “你我之间何必有这些话。”雍王摸摸她冰冷的脸,伸手把窗户关上:“只是以我这三弟弟的性格,怕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他给出去的那些位置在旁人眼中必然算的上是要职,但要打动赵玄序怕是远远不够。或者说,他到现在都揣摩不透赵玄序想要干什么。 要权,不像;不要权,也不像。 当年蜀王叛乱、割据天水疆土,北辽西朝国力强盛虎视眈眈。天水风雨飘摇,百姓落草为寇,各路起义不断,分明就是乱世之像。而这将来的乱世是被当时不过弱冠之年的赵玄序与镇国将军府钟离父子生生截断的。 “谁能想到他可以走到这一步?”雍王叹息:“当年谁都以为他是弃子,会被困死蜀地。” 如今令嫔身体不好不出宫门,雍王许久未曾见过她。但在他的印象里,那来自大理的漂亮女人对自己的儿子异常冷淡。 天水皇室惯例,皇子四岁便要去尚书房启蒙。所有皇子公主都前呼后拥尊贵无比,唯独除却三皇子。明明身体不好体态羸弱,平时却没有母妃送来热汤点心,带着的几个小太监也木讷寡言。 秦王自小跋扈,多次欺辱三皇子,有年冬天更是将火炉掷于兄长身上,险些酿成大祸。即便如此,父皇对秦王也不过轻轻一句责骂。就连宫内伴读,也都知晓三皇子处境艰难。 后来三皇子身体更差了。 当时太后还未仙逝,一次召见孙子孙女时三皇子无故吐血昏迷。太医查探言道先天不足,难活过弱冠,唯一解法就是将三皇子送往南诏。那里春和景明,有无数珍贵药材,更重要的是,闻名天下的神医王浮便在南诏。 那王浮是江湖人,江湖人大多是怪人。他不领朝廷医官之职,四处游荡,皇室下诏令也敢跑。于是太后做了主,三皇子在孩童时被送出汴梁前往南诏。一养便是十几年,直到蜀地叛乱,三皇子都没有回过汴梁。 所有人都快忘记宫中还有个三皇子,记得的也以为三皇子被困南诏,只有被蜀王拿捏作为人质一条路可以走。 “万万没想到啊。”雍王感慨:“昔日柔弱孩童已经长成猛虎,竟能叫一直置身事外的大理国出兵。三皇弟带三千精兵单刀直入击败蜀地六万兵马,至此一战成名。” 当时北辽大军压境,朝廷还要分出心力对付底下的暴民,实在分心乏力。皇帝见状干脆给了三儿子名头,封他为川西四路节度使,拨七万兵马。除此之外,没有补给粮草、没有副将协助,什么都没有。 即便如此,他这个三皇弟依然能从底下拔出高少山及现朝中川西将领诸等猛将,雷霆手段连下七城,打得蜀军溃不成军,剩下十六城接连归顺,几乎没有抵抗。 破蜀以后更是重编军队,心存异心的将领杀了个干净,方得如今川西虎狼之师。 这样的人物,若非血脉不纯无法继承大统,对他的威胁怕是远比老四大。 徐氏见夫君紧皱眉头,心里一阵酸软,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罢了,不管他帮与不帮。此事都是我那几个族叔的错,我父兄久居汴梁,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胆子竟然那么大。是我拖累了你,你莫要替他们遮掩。我已经叫人传话给父亲,劝他向父皇请罪。你也斥责我一番表明心意,千万不要让此时损害你的名声。” 这番温柔体贴的话叫站在一旁的丫鬟听得心急又不能多言,只能不断期盼兖王莫要如此不留情面。 王妃嫁于雍王后久久无子嗣,即使出身尊贵,也叫想占一个皇长孙名头的皇后娘娘多番为难,每回进宫皇后都会赐下几个女人。一旦徐家掉链子拖累殿下,有损殿下威名不说,王妃在皇后那就更难熬了。 “我心里有数。”雍王皱着眉头迅速舒展开。他样貌丰神俊朗,低头瞧向妻子的目光柔情万分,安抚道:“你莫要怕。” * 第二日,闻遥贴着人皮面具练完剑,洗漱干净神清气爽。赵玄序把饭菜端到石桌上,唤她吃饭。 昨夜被血染湿的泥巴被新土压在下面,只隐约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 赵玄序俯身给闻遥盛了一碗粥,又给闻遥夹了他烙的饼。闻遥灌下热粥,浑身舒畅,正感慨时抬眼看到小刀肩上背着个包裹,手里牵着阿音往外走。 小刀路过门口,热情地挥手打招呼:“赵兄!嫂嫂!” 闻遥已经免疫了这个称呼,泰然自若道:“这么早,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小刀摸摸阿音圆圆的头,说道:“我要去走镖了,家中无人,得把阿音送去巷口李婆婆家照顾。” 家中无人? 闻遥挑眉:“你——” “哦,我无父无母。从前在延陵做乞儿,是阿音的父母对我多有照顾。”小刀摸摸阿音的头,手轻轻搭在她耳朵上:“后来混出一点人样回来才知道他们不在了。我和阿音都缺亲人,我便当她的哥哥。” 原来如此。 闻遥想了想,抓一把糖又摸出几枚铜板,走过去放在阿音手里面。小姑娘被养的很好,脸上身上肉嘟嘟的,眼神明亮快活。 “哥哥出门,你要听话。”闻遥笑道:“钱拿去买糖串吃。” 阿音瞧着闻遥,脸蛋子又变得红扑扑的。抬头看小刀一眼得到允许后羞怯地将糖和铜板解下,小小声道:“谢谢姐姐。” 小孩子声音甜软,这声姐姐听着比嫂嫂顺耳多了。 闻遥站起来看着一大一小走远,赵玄序从后面慢慢走过来。他也听到了小刀说的话,但他眼中毫无波澜,只是端着放着饼的碗,轻声催促道:“阿遥,快吃吧,凉了不好吃了。” 行行行,吃吃吃。 闻遥嚼着葱花肉饼,说道:“这青印案怎么查你可想清楚了?” 即便闻遥活了两辈子,她也相信量子纠缠而非鬼神之说。阎王皮下藏的肯定是人,背后波折的肯定是人心。 赵玄序眼睫动几下。 他昨日说的是实话。他来,主要是想同阿遥好好相处,顺带处理徐家还有几个不长眼的杂碎。至于一个照戏本子装神弄鬼之人,他实在懒得管。 就像徐家蔑视百姓性命,赵玄序也漠视徐家人的性命。但既然闻遥这么问了,他也不好不给出个办法,想了想便随意道:“让少山带人去玉山别庄,等下次来杀人时把人捉住便是。” 这可真是一个好办法。 闻遥叹一口气,一拍手上的筷子:“走。” 赵玄序扯住闻遥的手腕:“去哪?” “去玉山别庄看看那些尸体,叫吴佩鸣一起。”闻遥想了想:“——我们就扮成是兖王府的仵作。” 于是在早膳之后,兖王手下深受器重的左将军便带着三位仵作登门来了玉山别庄。四人骑马一路过去,周围房屋越来越少,这玉山别庄的位置竟然分外偏僻。 高少山解释道:“徐家老宅原本在城中,一场大火后烧毁大半。陛下特地赐下一座皇庄供徐家族人居住,因为在延陵郊外的玉山上,这座皇庄就叫做玉山别庄。” 闻遥与赵玄序并排骑着马。她今日是仵作,不好背星夷剑,身上便只穿着一身灰色袍子,带着匕首与赵玄序送给她的暗器匣子。这一路走来,她看着道路两侧一望无际的田垄,地里泥土湿润肥沃,显然都是些好地。 她心中有了猜测,说道:“这些都是徐家的地?” “从这往外看,一直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高少山道:“除却随皇庄一起赐下来的,更多的是徐家后来购置的。” 其实说徐家人“购置”田地都还是高少山委婉了。要晓得自古百姓都是在地里讨生活,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把朝廷分给他们的田拿出去卖。这一眼过去的沃野千里,居然是徐家在短短两三年内购置的,就算徐家是豪强世家也不会有这等财力魄力。 昨天被赵玄序杀掉的两人拿人手短,向监察抚司递的折子里只说徐家确有侵占民田之事,却没有交代出具体数额与证据。不过这些琐碎之事还需监察抚司再调人来查,兖王殿下此次前来的由头只是查“阎王戳青印案”,不是来抓皇嫂娘家短处的。 吴佩鸣身上压着一个巨大的木箱,闻言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他驱马凑到赵玄序身后,嘿嘿笑两下,说道:“主子,您看看,就说监察抚司那帮人不靠谱!这些年指不定在背后刮了多少油水拿了多少不该拿的东西。您还不如把银子批给我们鹫台,鹫台的人任劳任怨的,干得都是实事,对您也是再忠心不过了。” 吴佩鸣与班常真不愧是师徒,抠门且好财的性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国库每年要向三司批示的钱财已经够吓人了,赵玄序划给鹫台的也不少,还是但架不住这些人天天扒拉着门哭穷。 赵玄序懒洋洋骑在马上,眼睛眯着,半个眼神都欠奉。 闻遥转过头看吴佩鸣:“你这么说,难道监察抚司对赵玄序不忠心吗?” “不好说不好说,人心都是多变的。”吴佩鸣上一句还这么说,下一句就毫不犹豫把三司的同事给卖了,酸溜溜道:“原本燕首领在时,监察抚司就是三司里最风光的。那些个大臣世家,人人都怕监察抚司捉到他们的错处,暗地里也会想方设法多加打点。所以监察抚司的人一个比一个有钱,身上穿的用的,就连腰上的玉牌都比鹫台高档。” 但自从赵玄序接手三司,这个局面就变了。 比起燕苍,兖王其实不太爱管事,但架不住他脾气差呀。 点卯一样,点到谁查谁,点到哪个地方查哪个地方,查到就抓抓到就杀,审都懒得审。 鹫台与东狱还好,里边的多是燕苍亲信。监察抚司人最多最鱼龙混杂,也最惨,开始时被杀掉的人也最多。 杀完一批最出头的,监察抚司这才乖顺下来。 吴佩鸣说到这里心里也忍不住感慨,偷偷拿眼睛去看闻遥。 主子对闻统领是真的特别,他们这些下面的人甚至难以言喻这种特别。 总之就是老虎变花猫,换了个人似的,眼睛里能淌出水来。 几人继续往前走,前面突然出现一伙人,都是高壮的男人,穿着一身短打。旁边有一顶轿子,见到骑马而来的四人后轿子落下了,从里面下来一个一身华服的长须男子。 第33章 玉山别庄 闻遥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匹不满地仰首打了个响鼻,而后踱步停下。 那人下轿后一扫面前骑马而来的四人,目光尽数落在高少山身上,对这兖王身边炙手可热的左将军一拱手,恭敬有礼道:“高将军,徐某恭迎多时了。” 高少山在自己人面前憨厚,在旁人面前却是另一番冷峻暴直的脾性。他跟在赵玄序身边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身上自有股凶煞之气,见这并无官身的徐家二房当家徐丰和没有下马的打算。他眼睛微眯,冷声道:“末将奉兖王殿下之令,前来玉山别庄查验尸身。殿下还在等着回话,虚礼就不必了,尔等速速带我前往验尸。” 闻遥还没见过高少山这悍勇武将的姿态,见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只觉得有意思,挑眉侧首看向赵玄序。 戴着人皮面具的兖王殿下落后高少山半个身子,与她并排而立。身形颀长,懒散坐在马上不叫人觉得姿态不端,反而显得泰然自若四平八稳。 闻遥目光望过去,赵玄序当即便敏锐地回看过来,唇畔勾出温温柔柔的笑。 高少山身后几个随从的动静没有引起徐丰和的注意,早就听闻兖王麾下那帮川西将领凶悍跋扈的威名,他也不甚在意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这次兖王突然亲临已经搅得他好几个晚上没能合眼,汴梁接连来信问责也叫他心力交瘁。更让他与徐家三房徐丰平觉得不妙的是,昨夜他们意图联系监察抚司的人试探情况,对面却怎么都没有回应,也不知是见势不妙不敢探头还是已经…… 徐丰和心下心思百转,面上却撑着冷静的神色,口中言道:“自然。那些人都是我徐家家生子,皆为我徐家忠仆。他们的亲眷不愿父兄陈尸县衙,就由我们妥善安置,等殿下与将军为这些无辜丧命者讨回一个公道!” 闻遥舌尖抵抵牙齿,垂眸瞧着徐丰和慷慨激昂地胡说八道。 老小子临危不惧,心理素质不错。 说完后,徐丰和便掀开帘子上轿。一众家仆扛起轿子,浩浩荡荡带着四人往前走。 周围良田绵延,对侧可以瞧见一排排低矮的茅草棚屋。田间立着不少面色枯瘦蜡黄的男女老少,或拼尽全力拖曳地上巨大的竹篾,或察觉到路上的动静,停下手中活计侧首朝这边看过来。 回想起“阎王戳”青印案里被狗官剥削压迫为人畜的百姓,闻遥不由得抬眼细细打量这些人。 应该都是徐家的佃户,衣服穿着倒是整齐,虽是麻衣葛布,但都没什么破处。只是一个个都太瘦了,衣服不合身。风一吹,空荡荡的衣袖裤管就贴着身体晃荡。 突然,田间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打声。这声音极其细微,在这片广阔平坦的阡陌之间近乎微不可闻。 闻遥手上一勒缰绳,稳稳当当叫马踱着小碎步慢慢往前走。她眼瞳黑亮明锐,顺着风中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鞭子抽在地上的声音与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声响是截然不同的。 她看见一衣着打扮与徐丰和身边那些高壮家丁一样的男子站在一老农身边,似乎是在说什么话。他侧身挡住老农大半身体,一旁的人皆垂首碌碌做事,周围一片再也没有人站着看向这边。 闻遥面色不变,踢马朝前去。 玉山别庄曾是皇庄,占地面积极广。青砖砌成的高墙在山间平地中拔地而起,亭台楼阁雅致秀丽,各色仆役穿行走其间,世家大族的气派扑面而来。 徐丰和的轿子在大门口落下,立马就有小厮仆从上来为闻遥等人牵马。 自一旬之前玉山别庄死了第一个人开始,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这儿陆陆续续已经死了十一人。 据徐丰和所说,那些横死之人都是徐家的管事。尸首虽然放在玉山别庄,但必定不能离主人家太近。 于是一群人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宅院中绕了好大一圈,才来到一处偏僻院落。 一进院子,浓厚的香味就伴随一点尸臭袭来。院中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一口棺材,前面依次放着铜盆,还可以看见没烧完的灰烬。 徐丰和看着这十一口棺材,眉头皱着,说道:“这便是暂且停灵之处——” 他话还没说完,吴佩鸣突然快步上前几步,来到徐丰和面前。 所有人皆是一愣,见这高瘦青年面带笑容恭敬拱手,问徐丰和道:“敢问大人,在这院中烧香料可是为了掩盖尸体腐败之味?” 吴佩鸣也穿着一身灰袍,面下压着厚布方巾,标准的仵作打扮。 他一走上前,徐丰和立即眼皮一颤,往后退了一步。等目光移动,触到吴佩鸣腰间的黑色玉坠后,徐丰和的面色才又陡然缓和下来,点头说道:“不错。今虽临近立冬,但尸体存放时间一长还是不免有些异味。这位大人何故发问,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吴佩鸣动作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叫闻遥眼熟的瓷瓶,在徐丰和面前晃了晃,循循善诱:“尸体乃阴物,存放宅屋惊扰生人不说,还易发病患,有碍观瞻。我手中这千金难得的西域异香乃是如今鹫台主使班常班大人亲自购买研制。能掩盖异味,还能驱邪弊害、平心静气,实乃不可多得之佳物!” 饶是徐丰和八面玲珑,面上也短暂地露出了一些迷茫。 他沉默一会,试探道:“是吗?那不知大人可愿割爱?” “自然是愿意的!”吴佩鸣笑得更加温和,一拱手把瓶子递出去,大气道:“只是我等也时常用到此香,瓶中所剩不多。这样,我折做四分价,只一百两卖于您便是!” 徐丰和一挥手,身边一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接过瓷瓶,又交于吴佩鸣一张百两银票。吴佩鸣昨晚没能讹到手的钱现在终于到手了,心满意足,人都精神起来,笑眯眯背着箱子站在一边。 闻遥看看冤大头徐丰和,又看看眼前除却棺材以外空荡荡的院子,突然想起一茬来,问道:“杀人凶器呢。” 提到这里,徐丰和面色陡然沉下来:“没有凶器。” 每回人都死的相当突然,被发现时只有倒在地上断了气的尸首和尸首额心的青印。 “殿下没来之前,府衙的人也来查过。没有凶器,没有脚印,什么都没有。”徐丰和沉声道:“就因如此,几个不长眼的下人便编纂鬼神之说,听说还与市井里的什么折子戏扯到一处。这世上哪里来的鬼神,高将军,您说可笑不可笑。” 赵玄序从旁慢慢踱步走向棺材,高少山瞧见状心领神会,对徐丰和道:“鹫台查验尸体,其余人不必留在此,你我且去别处候着便是。” 徐丰和闻言看向鹫台两男一女三个仵作,目光扫过时不由在那一直未曾开口的一男一女身上停留的久了些。 这两人虽衣着平平,样貌倒是不错。身上都挂着鹫台黑玉印,气质斐然,不似寻常小吏,不知在鹫台担任何等职位。 能跟着兖王一同出来的人,想必也是鹫台中卓有能力之人。 徐丰和正想着,不期然便与那位灰袍男人对上视线。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头极其平静,看过来的眼神漠然冰凉,莫名叫他心头一紧。 眼看徐丰和瞧向殿下,高少山手心出了汗,往前走一步,喊了一声:“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不,无事。”徐丰和猛然回过神,忍住自己心头的古怪感受,转身带着一众人离开了。 院子里便只剩下三个活人与十一个死人。 闻遥拉上面巾,走上前推开最近的一口棺材。 略薄的棺材板滑到边上,里面躺着的人穿着素白衣裳,面色惨白,皮肉浮肿,眉心处赫然一道黑红的印记,形状偏圆,极其肖似折子戏里“阎王”留下的印记。 闻遥俯下身,眉头皱着去看这人鼻耳处。 衣着干净,显然是有被好好打理过。只是不知为何,鼻端和露在外面的双耳处积蓄着一点淡黄色的透明液体。 她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吴佩鸣蹲下把肩上背着的大木盒子放在地上,轻巧打开上面的黄铜锁,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瓶瓶罐罐和大小刀具钳夹。 他取出一根银签走到棺材边,签头蘸取了一些拉丝粘稠的微白液体,放到眼前看了看,了然道:“哦,这是脑中髓液。” 他又摸出一把刀来,从盒子中取出鱼鳔缝制的手套戴上,然后自下而上划开了此人的后脑。 “稀奇啊,里面骨头都碎了。”吴佩鸣的声音被闷在面巾里:“能这样杀人,内力功法肯定不低。但为什么只留下印子,没直接穿脑而过呢?” 闻遥:“颅骨全碎了?” “是啊,脑髓都震匀了。”吴佩鸣一比那色泽紫红发黑的印子,就他拇指那么大,应当是个圆石之类的物件:“闻统领,给您一块石头叫您震碎人脑而不损外形,您能做到吗?” 闻遥颔首:“能,怎么,想试试看?” “嘿嘿,不想不想。”吴佩鸣嬉皮笑脸,把人脑袋缝上又打开剩下的棺材。这十一人都是壮年男子,额前都有印子,也都是颅骨俱碎、髓液溢出。 “杀人手法还是比较新奇的,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样的暗器。”吴佩鸣收拾好东西走过来:“徐丰和不是说这些人都是玉山别庄中的管事?没有官职也不是大人物,武功高强如闻统领一般的人怎么会与这些人有仇怨?” 要真如折子戏里唱的那样,有仇也应是对着徐家。那人既然武功高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掉这些管事,为什么不直接解决徐家人呢。 赵玄序一手搭在闻遥肩膀上,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带着闻遥也退了一步。他冷冷瞧着吴佩鸣,口吻嫌恶:“洗干净手,别走过来。” 先前在鹫台,班常骂得不错。吴佩鸣不讲究,碰过那些东西还敢往他的阿遥这边走。 …… 吴佩鸣受伤,吴佩鸣瞬间垮下脸,吴佩鸣垂头丧气背着箱子出去洗手。 闻遥在旁边直乐,抬手拍拍赵玄序:“方才外面田里的那些佃户不对劲,待会我们折下去看看。” 赵玄序面色缓和,点头柔声道:“好。” 闻遥三人在验尸,高少山则陪徐丰和在前边院落的茶厅里坐着扯皮。两人各有心思,面前的汤色绝佳的茶水是一口都喝不下。 看到主子与闻统领终于过来了,高少山大喜,一撑桌子起身迈步往前走去。走出好几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反应有些古怪了。 他当即慢下脚步,故作威严道:“殿下交代的事务必要办好,可是有结果了?” 吴佩鸣焉趴趴阐述一遍验尸结果。颅骨俱碎的死法实在太过惨烈,即使先前县衙仵作验尸已说于徐丰和听过,他再次听到时面色依旧一阵青白。 闻遥看看他,又看看一旁伺候的管事与婢女颤抖焦躁强行按捺的模样,若有所思。 都这么害怕,这些人是觉得下一个死的会是自己? “此等恶徒,简直是凶恶至极!”徐丰和勃然大怒,一甩袖对高少山说道:“高将军有所不知,那恶贼先杀我徐家下人,后杀我徐家管事,最后一个惨遭毒手的已经是我的近旁之人!步步紧逼,分明就是在恐吓威胁我徐家!” “可这手段不似一般宵小。”闻遥望着徐丰和难看的面色和颤抖的长须,问道:“你们近段时日得罪了什么人?” “绝对没有。”徐丰和斩钉截铁一口回绝,瞧向高少山,目光炯炯,诚恳道:“高将军与兖王殿下初来延陵,不知是否听闻城中谣言?我徐家行得正坐得端,即便家中子侄有人仪仗祖辈荫蔽犯下错事也都一律按照家规严惩不贷。有人在装神弄鬼扯这无稽之谈,若只是诬蔑徐家也就罢了,怕就怕此人所图甚大,意图攻讦雍王殿下,诽谤我天水朝政,搅乱民心!” 闻遥站在旁边听他说这番慷慨陈词,没忍住,唇角露出一点笑。 这个徐丰和,以为收买监察抚司两个人就能掩盖掉罪行,还在这胡扯。万万没想到赵玄序积威甚重,两人在听闻这位亲来延陵的那一刻就吓得不能自己,把徐家卖了只求自保。 从徐家人嘴里是听不到实话了。 闻遥惦念山下的佃户,不想在此久待,对着高少山一拱手,给他递理由:“将军,殿下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复命。既然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如速速归去,莫要叫他久等。” 高少山连连点头,一脸严肃:“不错,我们现在就走。” 徐丰和连忙站起来,说道:“徐某送将军。” 尽管高少山几次表示不用麻烦,徐丰和还是坚持像来时一样带着一群家丁将他们原路带回送下了山。 不知道这到底是客气,还是不想他们接触到其它人。 闻遥骑在马上目不斜视地前行,等绕过一个弯,感受不到背后徐丰和等人的视线后,她立马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抬手利落扯开腰封脱下外袍。 这举动猝不及防,吓得一旁高少山与吴佩鸣心里一凉,反应过来后登时死死闭上眼。 第34章 脏臭 赵玄序微微侧过头,含笑瞧着闻遥:“阿遥,你这是在做什么?” 仵作衣服外面是灰色粗布,翻一个面后颜色深点,接近于黑色。闻遥迅速将外袍反着套上,低头系上腰封:“去看看那些佃户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看一下莫名其妙死死闭着眼僵坐在马上的高少山与吴佩鸣,走上前摘下挂在高少山马前的行军水囊,一把泼掉里面的水,说道:“我和赵玄序去就行,你们把马牵远些,别叫徐家的人发现。” 赵玄序唇边笑弧加深,干脆拽下外袍学着闻遥的样子反穿上,施施然跟着她走了。 佃户每日都要到田地间耕作,住得不会距离田地太远,一般都是在田边野地上潦草搭起茅草房。刚才骑马从路上经过,闻遥就注意到田对面有低矮的房屋。现在她带着赵玄序从山下沿着荒树林反摸上来,真正靠近这些屋子时依旧不免有些沉默。 实在太过简陋破败。湿旧的茅草用麻绳穿成一排充作墙壁,屋檐上垂下的茅草尖尖枯焦脆弱。她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很多牛棚马棚都比这些草房子看起来结实。 这样的地方确确实实有人住着。门口堆着乱石,一旁架子上有瓦罐和泛红的锅具。 闻遥并没有掩盖自己靠近时的动静,脚下刻意踩断的木枝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人。两张惊慌失措的脸怯弱地从草扎边探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身上衣物单薄破旧,枯瘦的脸上神情瑟缩。 她们瞧见闻遥与赵玄序,先是松下一口气,而后面上又覆上紧张的情绪。眼前陌生的一男一女衣着整洁,生的干净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好人家。 大的那个姑娘紧紧掐着门框,看看赵玄序又看看闻遥,警惕道:“你,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 “不是谁,江湖人。”闻遥瞧见她们害怕,没继续往前走,原地停下拱拱手:“我们要到延陵城里去,可是赶路太远,水囊空了,口中实在干渴。见这里有人家就过来看看能不能讨一口水喝。” 两双眼睛谨慎地盯着闻遥与赵玄序看了一会,最终稍大一些的姑娘还是迈步走了出来。 她身量矮小,看起来不过十来岁,身后更加年幼一些的女孩见她出去后立马跟了上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因为瘦弱而显得凹陷的眼中略带些好奇继续看着闻遥与赵玄序。 大姑娘扒拉出架子上的瓦罐,里面漂浮着一个木瓤和晃动的清水。闻遥走近,双手递上水囊:“谢谢姑娘,谢谢谢谢。” 她用红绳束着一头黑发,笑眼弯着,人皮面具也掩盖不了身上的锐意潇洒。 姑娘面上突然泛起一点红,忍不住又偷偷看了闻遥一眼,然后才低下头去把水囊装的满满的递给闻遥,小声问道:“你们是江湖人?” “对的。”闻遥接过水囊,顺手扔给赵玄序,笑眯眯道:“卖药,混口饭吃。” “哦。”姑娘看起来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紧张地捏着衣角,挡着那个小姑娘,但最后她咬咬唇,还是低下了头。 闻遥诶一声,从身上摸出一把出门时抓的桂花糖:“二位小姐赠水,我拿糖和你们换,嗯?” “不、不不要了。”姑娘瞪着眼,拼命挥手往后退:“水不要钱,糖很贵!” “我们一路走来都快渴死了,糖又不能解渴。”闻遥真诚无比,伸手捉住这姑娘细瘦伶仃的手腕,轻轻展开她蜷曲的手指把糖塞进去,略带笑意道:“家里只有你和妹妹?” 闻遥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温暖干燥。桂花糖的酥香弥漫开来,姑娘觉得手心一热,面上也跟着一热,在眼前人的笑眼下心脏砰砰跳起来。 她垂下头,阿妹从后面紧紧抱着自己的腰,轻声道:“阿爹阿娘到地里去了,我……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不能出去? 佃户年末交足地租后是要与田主分粮的,寻常人家会一家老小上阵帮忙,就求最后留在自己手上的余粮能多一些。这两个姑娘不小了,能做些活计,怎么会不能出去呢。 闻遥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不远处的田垄上突然遥遥传来一阵浑浊且带着醉意的嬉笑。有很多人,混乱的脚步踏过地上枝叶快速朝这边过来。 两个姑娘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嘴唇颤抖几下,眼里的惊惧混杂吓出来的泪花,藏也藏不住。 大的姑娘猛然转身,吃力地抱起自己的妹妹往一旁的荒林里跑去。跑到一半,她又停下脚,略带细弱哭腔转头对着闻遥说道:“你快走吧,他们这几日见到生人来这里是要抓人的。” 闻遥嘴边的笑不见了,看着这姑娘手臂上随着滑落衣袖而露出的青青紫紫的痕迹,她心里好似过了一道冰冷刺骨的水,泛起一个不妙的想法。 不会这么畜生吧。 冰冷的怒火瞬间弥漫在胸腔。 闻遥一言不发,快步走上前一手一个抱起这俩个姑娘,身子一纵踏着眼前高耸笔直的树干上了树梢。赵玄序自然也是会轻功的,他慢条斯理把水囊盖紧了,轻轻松松蹲到闻遥一旁树梢的枝干上。 陡然的失重感差点让两位小姑娘失声叫出来。幸亏两人反应都不慢,回过神来后死死咬牙把声音咽了回去,捂住了嘴,眼珠牢牢盯着下面大摇大摆闯入茅草屋的四个男人。 这些家丁打扮的男人皆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进来后一脚踢翻地上的瓦罐,清水流淌一地。一人踏进屋内转了一圈,没见着那两个小娘们的人,顿时不干不净地叫骂起来。 他一脚踹翻一旁的架子,上面滚出一个竹篓,一捆清脆结实的叶子菜从里面掉出来,落在地上沾满泥土灰尘:“娘的!两个小婊子,叫老子白跑一趟!” 一旁的人也有些失望,但看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又哈哈大笑挤眉弄眼:“不要钱的玩不到了,你只能掏酒钱去百花楼找女人喽!” 其余人跟着附和笑骂,粗鲁下流的荤话刺耳难闻。 闻遥感受到怀里挤着的两个姑娘不住发着抖,有湿润温凉的液体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手背上。她腾出一只手一把将两个小姑娘的的脑袋一起按到自己怀里,等那些人又在屋子里发作一通,把那捆绿叶子菜踩的稀烂后才抱着她们轻飘飘落在地上。 稍大一些的姑娘满脸泪痕,但还是没有出声,只是转过头死死抱住自己的妹妹。 闻遥蹲下来,声音轻轻的:“你们有想过去报官吗?” “没用的。”抽泣声伴随痛苦的哽咽,从姑娘齿关泻出,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们是主家的人,城里的官和他们是一起的,没用。我们家的地被主家抢了,阿爹阿娘年纪也大了,不留在这里,我们便只能去街上活活饿死,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小姑娘死死抓着姐姐的袖子,抬眼看向眼前这个似乎很厉害的江湖姐姐,细声细气道:“隔壁阿叔被他们拉去修墙摔死了,阿哥偷溜去城里见大官,被打了二十板子赶出来。那些人来把阿哥推到水里,叫阿婶在旁边看。阿哥不会游泳,他们还往水里砸石头,水里都是血……阿爹阿伯半夜才敢到水边去用竹竿把阿哥偷偷捞上来,阿哥身上都肿了。” 姑娘实在是年幼,阐述这些充斥野蛮暴力的恶事时声音也清清脆脆。残忍恶鬼一样的行径在这玉山别庄的佃户中变成一件寻常事,远比闻遥设想的更加叫人心惊肉跳。 她当下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还来。半晌,闻遥蹲下来,轻柔地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把身上剩下的糖全掏出来递出去:“你俩在外面放点树叶木枝,听到有人进来了先别出声看,赶紧往树林子里跑。” 闻遥声音一顿,看向地上被踩踏的破烂的菜,目光在捆着这菜的桔梗上停了一会:“可惜这菜没法吃了。” 大姑娘抹抹眼睛,飞快蹲下快速捡起那些叶子:“没事,菜本来就是地里长出来的,洗洗就好。你……你真厉害,你是我见过第二个这么厉害的人,江湖人是不是都会武功?” “第二个?”闻遥笑笑:“姑娘还给过别人水喝?” 姑娘捂着菜叶子,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只是一双眼睛依旧是红肿着。她看着闻遥,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轻轻摇头道:“是一个阿哥,他也是江湖人,从前与我们认识。这菜就是他给我们送的,他人很好,和你一样厉害。” 闻遥眉目间柔和笑意不变,摸摸她的头:“你们穿的少,快些进屋去吧,别着凉,爹娘没回来以前自己小心些。” 姐姐妹妹紧紧靠在一起,手里捧着从没尝过的糖,抬眼看着那对很好看的姐姐哥哥顺着小路离去。 走出那片荒林,闻遥深吸一口气,冷静抬手一掌对着一侧的树轰出。半人粗细的树干爆裂开,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要不追上去杀了吧。”她眉目锐利,萦绕浓厚煞气:“畜生挺该死的。” “好。”赵玄序眼睛也不眨地应下。他拎着水囊往前走了几步,却没听到闻遥跟上来的动静,略有些疑惑的回头:“怎么了?” 不是去杀人? 闻遥闭上眼,泄气:“还得查阎王戳,先别弄出其它的动静。” 赵玄序盯着闻遥看了会儿,迈步走到她身边抬手摩挲上她的脊背,轻轻往下顺了顺,善解人意地出主意:“有什么关系呢。把他们腿打断扔下水,没死的话,等事情结束一起处理吧。” 闻遥眼睛闭了一会儿,忽然睁眼看他,眉头皱着,难得有些犹疑:“方才……屋里那捆菜还有那姑娘说的话,让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哦。”赵玄序挑眉梢一挑:“小刀?” “你也这么想?”闻遥眉头舒展开,往袖子里一摸,指尖上挂着一条断裂的绳结。她拎着在赵玄序面前晃了晃:“这是走镖绑箱锁结,小刀上回给我们的菜也一样。” 跟商队走镖,这活计闻遥也做过。从小刀手里接过那捆菜时她就已经猜出他是做什么营生。 “又是阿哥,又是江湖人会武功,又是从前认识,关键词指向太明显,不想起他都难。”闻遥叹气:“会有这么巧,就住我们隔壁?” 高少山与吴佩鸣还等在下山的路口,见两人回来,赵玄序面色平淡,闻遥却难得沉着脸不说话,也就知道那些佃户怕是真的出了问题。 四人在路口分别,闻遥赵玄序回到院子。赵玄序给闻遥倒水,朝屋子外枝叶浓密的树上招手。千影从上边跃下,恭敬跪在他脚边。 “去百花楼,找四个徐府家丁。”赵玄序懒得回忆那些个东西的模样:“认不出来带上吴佩鸣,找到打断腿扔下水,他们这辈子不能再站起来。” 千影严肃点头,领命而去。 闻遥灌下一大口温热茶水依旧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灼热怒火,手指把茶杯捏的咯吱响:“天水仕人田地赋税减免,徐家强占自耕农田地逼迫他们成为佃户,鱼鳞册上得少掉多少田税。户部从前不是秦王的人?这都发现不了?” “延陵县令是徐家门生。”赵玄序轻轻拨开闻遥手指,拿出杯子。他身在宫廷朝堂,这些脏的臭的都看惯了:“去府衙能被打回来,修改田税虚报数目自然也不会是难事。侵占官田民田,私卖茶盐,层层加税…都不稀奇。否则单靠朝廷一些俸禄,怎么会养的他们肥头大耳、贪得无厌。” 第35章 广清玉 闻遥沉默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戳赵玄序:“这阎王戳青印案必须要有一个交代吗?” “徐家掠夺民田,把好好的百姓当成牲畜。豢养恶仆,随意欺压佃户。”她瞧着赵玄序,真诚道:“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挺该死的。鄙人的一点薄见,如果被杀的十一人都是这种货色,干脆别查了,死的挺好。” 赵玄序肩膀处抖了两下,手指屈成拳抵在唇边,生生忍着一个笑:“阿遥,我以为你会说即便徐家人有罪也不能处以私刑,要照律法铁条处理。” “杀人偿命就是律法铁条。那些人把活人逼成死人,把人逼成牲畜,与杀人没有区别。”闻遥屈起一条腿压在前面石凳上微微往前探着身子,乌黑发丝勾连红线自肩膀一侧倾泻,语气略带嘲讽:“更别说人家倒是去报官了,然后呢?死了,埋地里了。” “律法讨不回的公道还不让私下讨,这股气憋在心里,活人也得噎死成鬼……有个说法叫侠以武犯禁,你都说我是天下第一了,我会是什么规矩的人吗。” “阿遥说得极对。”赵玄序仰着头笑,含情目中明澈无比。他抬手撑在另一石凳上,微凉的发丝垂落胸前:“那倘若小刀与佃户相识,是他扮做阎罗杀人,便不管了?” “也不行。”闻遥长长叹出一口气:“事已至此,就算把徐丰和杀了也帮不了徐家手里的佃户。十一条人命不算是点到为止,杀到这里,够了。至于徐家,等他们做的事捅出来,不用我们动手,秦王就不会放过这个咬住徐家打击雍王的机会。” 她心里还存着想法。小刀是“阎罗”只是她捕风捉影的一点猜测,直觉不能当成证据用。想要证明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闻遥必须想办法试探试探小刀的身手。 虽不知凶手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暗器杀的人,但能做到击碎颅骨却不损坏皮囊,内劲必须精微至极。 于是乎三日之后,一身劲装风尘仆仆回到延陵的小刀赶着去接阿音,却在巷子口婆婆家发现自家妹妹被闻遥托着屁股抱在怀里。 闻遥对他一笑,把掰糖吃的满脸碎屑的阿音往旁边一放,抬手对着他招了招。 小刀诶一下,背着小包裹颠颠小跑上前:“嫂嫂也在?” “嗯。”闻遥笑眯眯道:“小刀啊,跟我打一场吧。” 小刀面上的表情由高兴转为茫然:“啊?” “安生日子过的久了,骨头都要软掉,想找人切磋一下。”闻遥站起来,朝巷子外面伸手:“小刀兄弟不嫌弃的话,还请这边来。” 同样是在江湖上混的,江湖人手痒起来就要找人切磋一把的心理小刀不是不能理解。闻遥的邀请虽然突然,但他也没多想,放下包袱水都没喝一口就跟闻遥出去了。 他们这巷子窄小,就几户人家,这个时候外头也没人。小刀站在闻遥对面挠头,看着闻遥手上没拿任何刀剑,便也要解下自己的刀放到一边去。 “不用卸刃。”闻遥背手而立,声音略带笑意:“全力动手便是,五十招内你不败,便是我输。” 好生狂妄的语气。 小刀一愣,但倒也没什么被轻视的恼怒,手中牢牢握住自己的刀,肃目点头,认真道:“好,那今日便请嫂嫂赐教!” 人如其名,小刀的刀耍得不错,招式灵活多变,力道干净利落。 两人在僻静无人的巷子里动手,短短三息已是尘土飞扬。 刀尖对着面门刺来,闻遥眼珠被寒芒刀面映亮。她不动声色,腰间轻巧一转侧开半步,右手并指为剑轻按刀面内劲递出。 强悍内力灌入精铁,小刀的刀顿时大乱,发出嗡鸣,方寸间失去控制,在地面留下一道狭长划痕。 招式勉强还算得上是规范,但内劲不足,准头也不见得多好,要震碎颅骨不伤皮囊似乎不太可能。难道是小心谨慎至此,连这时候都在伪装? 星夷剑主心中诸多思量,在小刀气喘吁吁咬牙欲横抽一刀时翻身稳稳踩在他刀尖上,抬腿踹飞脚底下这把刀,毫不犹豫抬掌朝着小刀对过去一掌。 小刀被这电光火石之间的凌厉攻击逼得脑门上全是汗,避无可避不得不硬着头皮抬手迎上这一掌。 两掌相接,他只觉得如触泰山之力,整个人控制不住往后横飞去去,狼狈胡乱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闻遥轻巧落在地面,垂在身侧的手捻了捻。她方才用五分力道试探小刀有没有藏劲,结果就是没有,这人是真就这样的水平。 猜错了,和小刀没关系。 闻遥呼出一口气,心里霎时轻松下来。想想也是,延陵这么大,哪会她随便租个院子就碰到要找的人。 “嫂嫂,嫂嫂。”青年没什么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摇头,虽有些狼狈,但眼睛亮亮的,面上带着惊叹:“您这种身手,绝对不是一般人,您在西北可有名号?” 酣畅淋漓打过一架,即便一直处于挨打的地位,他也觉得颇有收获。 闻遥笑着走过去,扣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我都隐退了,过去什么名号都不重要。” 小刀深以为然,龇着一口大白牙傻乐:“是了是了,嫂嫂说的对。” 一旁巷子拐角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阿音手里拖着包袱,小心地瞧着这边。 闻遥一拍小刀后背,说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带着阿音回家去吧。几天没见,她一直很想你。” 小刀自然也发现了阿音,“诶”一下快乐地向妹妹跑去,猛地一个急刹一把举起阿音转圈圈。小姑娘笑叫,眼睛眯成弯弯的两条缝。 小刀蹲下来就地拆包袱,迫不及待地邀功道:“哥给你带了稀罕东西,来,这看看这个,这个叫九连环……” 一个包袱本来就不大,其中有一大半都装着特意给阿音带的新奇玩意。 闻遥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瞧着,不由得也笑起来,走上前看包袱里精巧的玩具。正准备开口,眼珠子不期然一瞥,落在包袱角落一个模样奇怪的纸包上。 纸包边沿因为晃动散开了一些,灰白色的结晶粉末落在缝隙里,丝丝缕缕奇特的苦味溢散而出,萦绕在闻遥鼻端。 这东西,不管是看着闻着都很熟悉。 闻遥来到天水后什么都能适应,唯独有些适应不了夏天苦热。没有空调电扇,她就经常自己买些硝石做些冰块纳凉。硝石可以制作火器,天水朝虽然不禁止民间买卖硝石,却明令禁止边关集市向外邦出售。柳叶城靠近边关,周围多是荒漠,大夏天天热先不说,硝石的价格都比关内高,购置还麻烦,闻遥跑熟好几个药铺才叫人家每日为她留足硝石。 还有几天就要立冬了,显然用不到冰块纳凉。 闻遥挑眉,拿起那包东西在手里垫了掂,发现量还挺大:“这是硝石?小刀兄弟生病了?” 小刀蹲在地上瞧着闻遥手上的那包东西,一愣后点头:“是,是有些不舒服。” “哦。”闻遥顿时怜悯起来,心想你也不容易。 天水药铺里硝石一般用来治疗痔疮,下面都这么艰难了还要骑马走镖,还被她怀疑是杀人凶手。 闻遥心中一动,看着小刀的眼神越发宽和。 应是被人戳破隐疾的缘故,一直爽朗大方的小刀难得瞧上去有些不自在,低下头避开闻遥的视线:“那、那嫂嫂,我先带阿音回去了。” 阿音小胖脸蛋红红,幸福地抓着兄长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玩具吃食,被小刀抗到肩膀上。 小刀拍拍小姑娘的腿:“要开始跑喽,东西抓好了!” 阿音快乐蹬腿,直拍小刀脑袋:“好!赵姐姐再见!” 闻遥微笑看着一大一小跑着回家。 “诶呀。”巷子口处慢悠悠晃出来一道高瘦人影,正是吴佩鸣。他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走到闻遥身边,啧啧感慨道:“不太像,不太像连杀十一人的人。” 闻遥拍拍手,瞧他:“来做什么?” “来找主子。”吴佩鸣嘿嘿一笑,笑中全是幸灾乐祸:“新消息,汴梁城里雍王坐不下去了。” 高少山要在县令府衙做戏,吴佩鸣一个鹫台小官跟在后面也是不太显眼,就经常溜溜哒哒来递消息,专挑吃饭的时候来。 赵玄序神情不定,吴佩鸣淡然自若,自在拿出碗筷摆到桌上。 瞧瞧看这一桌菜,兖王殿下亲手做的!皇帝都没吃过,叫他沾着闻统领的光尝到了。这事说出去,三司十二卫里有谁敢信?他回汴梁能吹一辈子! 赵玄序挽着衣袖给闻遥盛鸡汤,坐下后抬眼扫过吴佩鸣,后者面上飘飘然的神色蓦然一收,放下手上夹着的鸡腿,下桌麻溜跪在赵玄序脚边。 “雍王派来的人是广清玉。”吴佩鸣低着头:“一炷香之前入的城门,现在徐丰和与知县已经去见她了。” 赵玄序垂目,听了没什么反应。 “这女人不好混弄,见到替身怕是会知晓您不在知县府。高将军让我来问您,如若广清玉求见,是见还是不见?” “不见。”赵玄序烦躁,颜色浓深的眉蹙起,对这些打搅他与阿遥好日子的人厌恶至极,郁郁说道:“不识好歹就杀了。“ “诶,等等。”闻遥拿筷子一拍赵玄序的手:“这又是雍王身边的哪位大将?” “阿遥见过的。”赵玄序神色缓和下来一些,柔声道:“上次寸英山十年会盟,她跟在雍王身后。” 寸英山跟在雍王后面的只有钟离鹤与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 闻遥一挑眉:“那个姑娘?” “那个奇才。”吴佩鸣坐回凳子上开始咬鸡腿:“世道对女子不公。我天水比起前朝,虽对女子管制颇松,但能以女子之身位列雍王府众多幕僚之首,与钟离小将军合称“双谋”的也就这广清玉一人。” 听上去好了不起。 闻遥笑一下:“这样的人物该是雍王臂膀。雍王派她来延陵,看来还是不死心,想再谈谈条件。” 她并不意外雍王会这么做。 闻遥见过雍王次数不多,也就短短两面。与骄悍声明在外的秦王不同,雍王性子温和仁善,眉心生着小痣,端得一副菩萨样。但这世道有几个权贵把底下人的命当命的?哪怕斥责恼怒徐家作为,更多也是因为事情被捅出来了会影响雍王党在朝野中的地位,而不是因为老丈人不成器的儿子强占百姓几亩薄田。 赵玄序眼睛眨也不眨:“不谈,我就要弄徐家。” ……说的好,虽然你估计也不是因为心中正义感维护百姓利益。 闻遥咬着筷子支脸瞧赵玄序,突然有些好奇。既不给雍王脸面又和秦王不对付,这人不怕将来两人之一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削权夺藩? 第36章 风雨欲来 闻遥张张嘴,还没等她出声,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她闭上嘴放下筷子朝外面看去,见几个穿着暗色麻衣的人匆匆经过。最前面的老翁年纪不小,一头灰白的发,其上缠着的粗布凌乱不堪,背上背着一个用外袍裹着的人。 那人身形纤细,头发散乱,隐约能看出来是个姑娘。 他们是朝小刀院子去的。 片刻后,急切匆忙的叫喊与敲门声响起,闻遥心里莫名腾起不妙的预感。她盯着外面一下子站起来,推开篱笆大步走出去。 隔壁院落的门也早已打开。往日只有小刀与阿音兄妹二人的小院挤下五六个人。除却紧跟在老翁身边的妇人外,都是些身形枯槁瘦弱的男人。年纪都不小,面颊黝黑,垂在身侧的手指肿胀粗糙。一看便是从泥里长出来,在泥里扛着锄头讨生活。 老翁跪在地上,怀里托着一个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刺目浑浊的泪痕。而那老妇早已哭得声嘶力竭,死死拽住小刀的衣角拜在地上,面庞深深埋到尘土中。 闻遥的心越跳越快,到后面简直如同擂鼓。她快步走上前越过人群,当下躺在地上的姑娘那布满污渍青紫血痕的脸一下子烙进她眼中。 这张脸的主人几日前正羞怯地交予她盛慢清水的水囊。闻遥抱着她与她阿妹从高高的树梢跃下,亲手往她们怀里塞了满满一把香酥的桂花糖。姑娘站在闻遥面前羞怯地抬眼瞧她,眼中的恐惧褪去,柔软明澈。 现在姑娘躺在黄泥上,身边有着阿爹阿娘,却了无生机。唇色灰白头发凌乱,露在外面耳朵脖子脸颊全是血渍与伤痕。 小刀的脸色也从没有这样的凝重过。方才在巷子里的快活还有往日的热情爽朗这一刻彻底从他身上抽离。他拉起老妇,匆匆折返回屋取出一个钱囊。 一脚迈出门槛,他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闻遥。短暂的犹豫后,小刀快步走上前,垂着眼嗓音艰涩道:“嫂嫂,我现在要去医馆。阿音在屋里,拜托你看顾片刻。” 闻遥凝滞在姑娘面上的目光猛然收回,转而落在小刀脸上,点点头。 小刀谢过她,随后上前背起姑娘,轻柔地用袍子将她裹好,带着这些一路从玉山别庄徒步急跑过来的佃户朝城中医馆而去。 “哥哥!”阿音突然叫了一声。她站在门里面,一手扶着门框,看着大人离开的身影,泪珠大滴大滴从通红的眼眶中落下。 小孩心思灵敏细腻,他们或许还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事,理解不了生离死别的悲剧,却也嗅到了空气中的不安与惶恐。 她另一只手松开了,色泽鲜艳的九连环掉在一边。 闻遥两步跨入屋里把她抱起来,轻轻摸摸她的脸,一下一下拍着她幼小的脊背,安抚道:“不怕,你哥哥去救人了,马上就会回来。” “阿伯阿姐……”阿音趴在闻遥肩上,手紧紧揪着她的衣服,抽泣不断:“阿姐怎么了,阿姐怎么了。” 小刀阿音果然与玉山别庄的佃户相识。 “阿姐生病了,阿伯带着阿姐来看病呢。”闻遥手掌贴近阿音后脑,声音轻淡:“马上回来了。” 赵玄序从后面踱步而来,俯身捡起九连环放在桌上。一旁还有几碟小菜和饭汤,几根筷子胡乱滚落在桌面。 闻遥将阿音抱进卧室放到床上。 小孩已经不哭了,抹着眼睛里的眼泪,没缓过气来小声抽噎。闻遥起身退开两步,后脚不期然碰上一个坚硬光滑的厚实物什。 她转身低头一看,见一个大坛子里盛着水,中间叠着一个稍小些的坛子。此时屋内并不寒冷,可这小坛子里却结了厚厚一坛子冰。 ……原来硝石买来是跟她一样制冰的,不是治痔疮。 闻遥眉头皱起来,盯着这一坛突兀的冰看了一会,半晌才收回目光,说道:“我要去医馆,吴佩鸣要回话给少山,你看下孩子。” 赵玄序挑眉看了看团在一边的阿音,平静应下。 闻遥拍拍他的手臂,转身追出去。 离巷子近的医馆不止一家,不过闻遥也不用猜小刀他们去的是哪一处。她站在巷子外,瞧着街上行人窃窃私语,纷纷向一个方向涌过去。 挂着黄旗的医馆外围拢一圈又一圈的人,沙哑的恸哭与哀求从里面传出来。 闻遥从角落里拨开人群走上去,见小刀站在一旁,老妇紧抓大夫的手,几次跪下又被无奈的大夫拽起来。 “实在无能为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大夫看一眼躺在门后木床上的姑娘,不停叹气。医者仁心,他行医多年,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过这样狠毒的伤口,心中也是同情怜悯。 “令爱受伤太重,送来太晚,人已经走了。” 人已经死了,就算他不忍心也没办法让一个死人活过来。 老妇顿时散了魂,软软在地上滑了下去。老翁拽起妻子,同一旁衣着粗烂的佃户站在一起,口齿不清地哀求。他们身躯都佝偻,露在外面的脖颈小臂都有伤痕。一旁的姑娘一只手从床架上垂落,指尖血迹斑斑,几枚指甲都尽数折断,其状凄惨可怖。 闻遥哑然,心尖霎时发麻发苦。 她原以为…原以为将那几个找麻烦的处理掉,这些人就暂时没事。监察抚司已经快要查到被徐家藏起来的账本和府衙鱼麟册,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闻遥忽然又想起这姑娘与她妹妹要好,现在出事,那小姑娘怕是又惊又怕又惧。爹娘失去女儿,妹妹没了阿姐,以后这一家境况又会怎样。 青天白日下,人流喧闹的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纷纷杂杂的同情好奇的议论在不知何人蹦出一句“徐家的佃户”后消失殆尽,古怪的沉默横亘在人群之上。 延陵于汴梁而言不算天高皇帝远,但徐家有个做王妃的女儿,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庞然大物。 “唉。”有人轻轻说道:“前段日子也有一个,从衙门被扔出来的时候腿都断了。” 这句话犹如渐入油锅的一滴水,霎时间激起千层浪。 “徐家实在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又怎么样,县老爷都不敢管人家,我们能有什么话好说。到汴梁去告御状怕都会死在路上……” “说的不错,谁敢管徐家。” “不是说汴梁来了个厉害的王爷?” “人家是一家人,是来帮徐家查案子的,没听说过吗——”那人的声音往下压:“徐家死好多人了,查不到杀人的是谁,死法跟“阎王戳青印案”一模一样。我看就是阎王看不下去这些人欺负咱,教训他们呢。” 徐家做贼心虚,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引朝堂瞩目,加上死的不过是一些管事,也就一直竭力压着消息。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延陵城中或多或少还是有人知道玉山别庄发生的诡事。 “不管是人是鬼!杀的好,那些人就该死!” 医馆外面喧腾的吵闹和里面的哭喊好似都没有影响小刀。闻遥看着他面上寥冷,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在大夫的推拒下给了诊金,然后重新用衣袍将姑娘小心裹住,背在身上。他走出门,身后跟着互相搀扶的佃户,越过莫名噤声分开一条小道的人群,一步步朝东街街角的棺材铺子走去。 这个时候的天已经黑的越来越早。闻遥从医馆回来,给阿音烧水洗了澡喂了汤,一直到这时候小刀才回来。 他无声走到床前看了看睡着的妹妹,然后向一旁的闻遥与赵玄序道谢。 他应该是把那姑娘送回家中去了,一来一回路途遥远,面色也疲惫至极。 闻遥摇头,没再久留,与赵玄序回到自家院子。而几乎是她前脚刚走,小刀房里的烛火便迅速熄灭。 闻遥站在院子中看着隔壁黑黝黝的寂静院落,忽而开口道:“今天医馆外,动静闹得很大。” 她扯唇,嘲讽道:“人都把街堵死了,平时耀武扬威的巡街捕快今日却没来一个。” 世态浑浊,本就如此。 闻遥其实也是见惯了世间不平事的,但可能是一个人潇洒的久了些,再来看这些事一时间竟然压抑不下滔天怒火。她回去后也没睡着,换上自从来到延陵城就压入箱底的夜行衣,坐在窗户上曲着腿一下一下擦拭星夷剑。 外面没有风,月亮被黑压压的云层掩盖的没有一点光彩。星夷剑借着一点微光依旧泛起刺骨寒芒,剑纹如游龙,叫人看了心尖发颤。 一直到后半夜,篱笆外小道上微不可闻传来一点脚步声。 闻遥神情凝住,手上动作也停了,半晌才突然吐出一口气。 自从怀疑小刀是“阎罗”后,她多次求证,心情起伏不定。今日看到那坛子冰,她心中其实便又有猜测,现在总算是有了定数。 闻遥一把扔掉手上白布,翻身悄无声息落在地上,足尖点过篱笆轻飘飘落在门外的树梢。 原本正在低头看树下走过去那人的千影一顿,转头看到闻遥凑近的一张脸。 “闻统领。” “我跟着他。”闻遥没带人皮面具,膝上压着星夷剑,眉眼压低,锐利万分:“你去准备一匹马带到这里来。” “是。” 闻遥点头,转身没入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中。 下一刻,院中原本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赵玄序冰凉墨发垂下,玄色衣袍略长的后摆拖在地上。他推开门走到院中驻足,看着闻遥离去的方向。 赵玄序忽然道:“阿遥说什么了?” 千影从树上跃下,单膝跪地低头道:“闻统领吩咐准备一匹马带到这里候着。” “嗯,那就去吧。”赵玄序神情淡淡:“鱼麟册和账簿还没送来。” “鱼麟册已经拿到了,只是徐家账簿,抓来的人嘴里撬不出话,应是真的不知道。”总归是自己办事不利,千影心中懊恼,抿唇继续道:“有可能在徐丰和自己身上。” “如今广清玉日日与徐家人还有孟高在一处,身边有若干死士。我们怕会打草惊蛇,便没有贸然靠近。” 孟高便是延陵县令,汴梁人士。他参与秋闱之时,监考考官正是雍王妃徐氏之父徐执怀徐大学士。因着这一层座师门生关系,他来延陵做了父母官后与延陵徐家的关系愈发密切。 赵玄序冷笑,扔出一块腰牌给千影:“跟过去叫高少山把人扣住,广清玉耍手段就杀了,徐家人也一样,今日天亮之前拿到账簿。” 千影领命正要离去,却又被叫住。 “算了。” 赵玄序一顿,声音突然变得阴郁森然。 “我亲自去。” 第37章 故人又重逢 当初蜀王之乱初平,天水皇帝罢去藩镇,由朝臣出守列郡。延陵知县孟高按照规制兼兵马都监,管控延陵城内千名官兵。 闻遥着实没有想到这个孟高的胆子能够这么大。 她单膝跪在屋檐上,低头皱眉打量玉山别庄上上下下亮着的灯火与底下三人一组巡逻护卫的甲胄士兵。 上次跟高少山白日过来的时候玉山别庄还没这场面。方才她跟着前面人一路过来,才发觉这徐家是把延陵守军当做私兵用,居然调来在夜里给自己守院子。 看来“阎罗”杀人越杀越多、身份越来越高不是全然没给徐丰和徐丰平两兄弟压力,即便身边有高手护卫仍旧不放心。 很好,私自调兵,罪加一等。 闻遥抬眼瞧前面高低起伏的重重屋檐,无奈地叹气。想道她上回试探小刀武功,倒是没发觉他轻功不错。一路攀高走低,看起来对玉山别庄相当熟悉。 不过他跑过这么多屋子都没动手,应是想直接玩大的去招呼徐丰和或是上次没有露面的徐丰平。可惜今夜徐家两兄弟似乎都不在玉山别庄,遍寻不到。 闻遥屏住呼吸,悄无声息落地,半身藏匿于昏暗中准备叫人。在她四步开外窗棂前的人同样穿着夜行衣,面上覆着一副黑底白纹的阎罗面具,瞧着诡谲可怖。 突然,一道破空声在空中掠响,一支羽白的箭支倏然射来直冲面戴阎罗面具男人的后心! 居然有埋伏。 闻遥眼瞳一缩,右手飞快下摸从小腿上拔出匕首甩出。匕首横中击打在箭支之上,铁制长箭猝然从中断开,摔在地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响。 带着阎罗面具的男人微微转过头,见地上断箭顿时知晓自己已被人发现,稍抬视线在闻遥身上一转,见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女人后当即伸手一撑跃上屋檐就要离开。 ……不是,其实对面那个射箭的劲挺厉害的,哥们你跳上面去是准备给人家当活靶子吗? 闻遥无奈至极,眼睛一瞥见对面又是几支凌厉的箭破空而来,立即欺身上前捡起匕首,三两步踏在柱上蹿至屋檐。她手指一抹,星夷剑出鞘,剑芒如练将箭矢砍落。 下面陡然人声鼎沸,火把漫漫朝这边迅速汇聚而来。闻遥借着底下摇曳的火光,终于看清楚了对面屋檐上背长弓的男人。 很好,长的好陌生,不认识。 这种身手不会是府衙的人,是徐家自己豢养的高手还是雍王派来的人? 来不及思考更多,闻遥跨步上前一把扣住小刀的肩膀。靠近时她被小刀挂在身侧皮兜里散发的寒气刺激了一下,没忍住呲牙小小吸一口凉气:“你这冰……哎,算了,徐家这次是请高手打算瓮中捉鳖,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跟我走。” 她手底下的人原本欲要挣扎的动作在听到她的声音时猛然顿住,面具窟窿里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小刀不可置信,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有些变调:“嫂、嫂嫂?” “别喊了。”闻遥拎起他的衣领往后一拽,带着他躲过一箭:“看看地下的兵和对面那人,都是来抓你的,荣幸吗?” 屋檐对面的男人见闻遥居然如此轻松就带人躲过了自己的剑,面色一下子也凝重起来。底下有人抬头冲他喊了一句什么,他听完后挥挥手,从各处探出身来的弓箭手便拉开手上弓箭,箭尖齐齐对准闻遥小刀二人。 “先带你走,去延陵城里再说。”闻遥眼神蓦然一冷,手上星夷剑震鸣声声。她单手挽剑,剑气扫荡犹如长虹贯下,瞬时劈落周围箭矢。随后她提着小刀的领子在一处又一处屋檐上飞奔,迈出两步踏空而起,甩开身后的追兵投身入了玉山别庄之外的密林。 她速度实在太快,天底下怕是只有飞叶客郝春和能够与她一较高下。小刀纵使想使点劲给她减轻负担也没有发挥的地方,到后面干脆放弃,任由自己被人拎小鸡仔一样拎着走。 两人在树梢一路飞驰,身后冲天的叫喊绵延不绝。闻遥回头一看,这些追兵甚至骑着快马,那副拼命的样子让她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都杀了十一个人了,前面怎么没有这种待遇。 延陵城就在眼前,这个点城门早关了。闻遥一只手稳稳当当拎着小刀,另一只手下意识要去摸匕首,像与郝春和攀爬峭壁一样带着人上去。 小刀连忙从自己怀里面掏出一带着飞爪的勾绳,举手示意自己可以:“嫂、呃,我,我自己来吧。” 闻遥看他一眼,松开他拍拍他的肩膀。 小刀讪讪,面上狰狞的面具在他清澈的眼神里都褪去几分摄人。他带着闻遥熟练地绕到城墙偏僻处,振臂甩上勾绳,动作麻利爬了上去。 等他又从城墙上如法炮制爬到城内时,闻遥已经双手抱胸在地上等了他一会儿了。 满腹疑问噎在小刀喉中,他看着“赵嫂嫂”陌生的一张脸和身后背着的威风凛凛的长剑,有许多话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方才落地,刀剑摩挲声便在四周响起,在寂静的夜晚听着异常明显,叫人牙齿发酸。延陵城城门前平坦无人的街道陡然从各个巷子涌出许多与玉山别庄的追兵装扮一致的士兵,举刀向前面涌来。 城内居然也有人埋伏在此处。 小刀都有些震惊,面色一下子不是很好看。 闻遥在一旁感慨:“这么大阵仗,看出来对面是真的很想抓你。不过不太像为那十一条人命,你除了杀人外是不是还干了什么?” 小刀不太适应闻遥这张陌生的脸,嘴唇嗫嚅几下,低头没说话。 短短几息内,冲在前面的人已经看见站在城墙前面的两个黑衣人,顿时挥舞长刀朝这边冲过来。 都是听命行事,闻遥不想伤人。 她抬头看看天际,估摸一下时候,而后重新拎起小刀跃上屋檐朝城中繁华处去。 两人在屋檐上跑,官兵举着大刀火把在底下追。各个街口皆站着身着衙吏衣服的提着铜锣,一下一下敲。清越响亮的锣声在大街小巷回荡,小吏拉长嗓子吆喝:“捉拿‘阎王戳’青印案凶贼,闲人闭户勿出!生人勿进!” 原本已经半睡的寂静延陵城在这一阵又一阵的喧哗中惊醒。许多人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点上烛火披上衣服挨到窗户上眯眼看着外面的一片兵荒马乱。 估计孟高等人是把延陵所有守军都调过来了,街上一片肃杀。刀剑倒映火光寒芒阵阵,那些士兵甚至开始挨家挨户推开门搜查。 闻遥还记得先前陪赵玄序逛延陵城时瞧见过一条卖酒的深巷,里面七拐八拐的小道尤其多,其中一条便直通医馆外的街道。 她脚下一转,带着小刀直奔那条巷子而去,暂时甩开追兵后在两屋相抵的一方檐下砖石凸起处停下。 “好了,说罢。”闻遥松开小刀皱巴巴的领子:“到底怎么回事。” 小刀退后一步,狭小的空间里他的背抵在墙上,黑色眼瞳静谧地瞧着闻遥,犹豫道:“你是谁?赵兄又是谁?” 好好好,我先回答你。 “城里前几日来了一个厉害的亲王。”闻遥眼睛弯了弯,说道:“我以为你听说过。” 亲王,当今天水皇室便是赵姓。 小刀面色一变:“赵兄…竟然是兖王?” 传闻中大权在握阴晴不定杀人如麻的兖王? 可赵兄分明待人清舒有礼,是不可多得的翩翩君子。 “先跟你说啊,我们不是刻意与你结识,真的就是随便租了套院子,你就提着菜自己送上门来了。”闻遥一顿,嘴边那缕笑弧迅速淡下去,回归正题:“你扮作阎罗杀徐家人,是不是为了帮那些佃户报仇?” 小刀低个头不说话。 “少侠。”闻遥:“你这是为民除害?” 小刀舒出一口气,闭目摇头,从腰间取下一个皮袋子打开。 闻遥探眼去看,只见里面是一个一个拇指大小的冰球,散发幽幽寒气。冰球到现在已经有些化了,这让皮袋子摸上去有些湿濡冰凉。 “是。”小刀直率道:“那些人倚仗着徐家,肆意欺压佃户。一亩田的收成,他们要占去六分,这让底下人怎么过活?不仅如此,他们对人如同对待猪羊牲畜,动辄打骂,侮辱其妻女。这些年来与官府两相勾结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就连阿音的父母也是死在徐家还有那帮恶人手上。” 他本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全赖阿音父母好心救济才能活过前些年动荡的冬日,才能有命跟随班子到四处的瓦子里耍杂活赚口饭吃。 “知道我的诨号是怎么来的吗?”小刀摘下面具抱在怀里,对着闻遥一笑:“我其实没什么练武的天赋,所有本事里我学的最好的就是飞刀。” 他说着从皮袋子里取出一枚冰球,对着底下的巷子弹指而出。冰球击在石砖面上猝然碎裂,化为莹莹的冰屑。现在这种天气,用不了多久这些冰屑就会尽数化开,了无踪迹,只留下墙面上一点拇指大小的圆印。 闻遥先前的猜想在此刻终于被证实。 “后来遇到我师父,他老人家看到我玩飞刀玩的好,从班主手里把我要过去,我就开始跟着他习武了。”小刀眼睛眨眨,回忆其年少时浪迹天涯的场景,神情柔和下来,有些恍若隔世的味道:“我师父教了我很多本事,但最后我用的最好的还是当初在班子里混饭吃的飞刀。” 闻遥哑然,“你师父……” “他走了。”小刀轻松道:“我从前是在延陵,他走了后我没有别的地方想去,就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当时救济过他的好心夫妻。可惜等他凭着记忆找到那处房屋时,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 里面现住着的人告诉他,那对夫妻已经卖了田去玉山别庄做佃户去了。 佃户不是一个好活计,那对夫妻勤劳能干,家里还有牛,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怎么会卖了地去做佃户呢。 他当时便觉得惊讶,马上又赶去玉山别庄求见恩人。 哪想到没见到那对夫妻,只见到了缩在破烂棚屋中浑身脏污的阿音。 附近的佃户告诉他,阿音是那对夫妻的女儿。 阿音的爹有一次与徐府管事起了冲突,被人活活打死在了田埂上。阿音的娘为女儿咬牙硬撑,白日耕种,晚上就替城里人浆洗缝补衣物。一次从她城里赶着回来的时候,不止怎的跌到路边沟子里,再也没能够爬起来。 人命如同草芥啊。 高高在上的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叫原本幸福美满的一户人家家破人亡,余下一个稚嫩的女儿漂泊在人世。 “这世道上的法是王法,不是百姓的法。”小刀感叹,而后又不禁苦笑:“除却照顾阿音,我不知如何回报恩情。徐家人丝毫不知收敛,昨日那些佃户还要在他们手上一天天熬日子。我不服气啊,王法讨不回来的公道,我要用我自己的手段拿回来。” 可江湖毕竟只是江湖。 那些快意恩仇、仗剑天涯在朝堂规矩之外,注定官府之人不会喜欢这群凭着好武功屡次挑战府衙威严的江湖人。不管你在百晓生高手榜上排老几,就算你武功已经天下独绝,那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抵得过朝廷千军万马吗? “对了。”小刀忽然看向闻遥,问道:“仔细想来,我从前误会你与赵兄,哦,不,我从前莽撞,误会了姑娘与兖王殿下的关系,现在细想竟不知姑娘名讳,实在抱歉。” “吱呀。” 他话音刚落,一旁二楼的雕花木窗忽然被推开。 闻遥反应极快,在动静刚响起的时候就掐上小刀脖子打算提溜着他换位置。下一秒,从那扇窗户里飘出略带笑意的声音就叫她一下子钉住了脚。 “她的名讳,小兄弟你肯定是听说过的。”一身着灰白团花交领长衫,银冠高束一头墨发的男人背着手站在窗边,身后跟着一黑衣侍者。他隔着满屋摇曳的烛火看过来,颇深的眼窝带出笑意,冷峻眉目缓和,偏薄的唇勾着笑:“星夷剑闻遥,看看这满城的大动静,你的风采真是不减当年。” 闻遥微愣,随后看着他神情好似白日撞鬼:“步观澜?!你从岛上出来了?!” 她眉目间的震惊结结实实,步观澜看得摇头失笑,继而抬目瞧她说道:“都说了我不是不能从岛上出来,从前只是不想罢了。” 在一旁的小刀更震惊,他是双重震惊。 “星夷剑闻遥?”他喃喃道:“琉璃岛步观澜?两个传说在我面前,神奇,好神奇。” 闻遥道:“我也觉得神奇。”天下这么大,延陵又不靠海,怎么她随便往一个地方一站,窗户一开里面就是步观澜呢。 她缓过劲儿,清清嗓子,说道:“我刚从柳叶城出来不久,听说你现在是百晓生的头牌?” 步观澜挑眉不语,站在他身后的罗九却没能绷住,低头掩唇一笑。 “你既然出来了,是不是还不一定。”步观澜一只手背在身后,嗓音偏沉:“若你想,我们可以打一场试试看。” “不打不打,现在逃命呢没功夫跟你打。”闻遥说着往巷子外面看了一眼,见人头攒动的官兵快要朝这边过来,伸手拿过小刀怀里的面具给自己戴上。 “你现在回家去,我给你准备好了一匹马,天亮以后你就带着阿音离开延陵。”闻遥说完转身要走。 小刀瞬间明白了闻遥的意图,她居然是要替他引开那些追兵,这怎么能行。 情急之下,他连忙伸手扯出闻遥的手腕,开口就要拒绝。 “我是你前辈吧,乖乖听前辈的话。”闻遥回头看着他,已经拉上面巾的脸上只露出一双亮的惊人的眼睛:“阿音不能失去你,她今天已经被吓坏了,回去陪她吧,我不会有事的。” 说着说着,闻遥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步观澜。 也是巧,当年她就是帮这人去西朝王宫偷的琉璃观音像,遇到郝春和,被红禁卫追的满城跑。 今日之景与当年真是相似。 “你在为兖王做事?”步观澜推开一点窗户,在闻遥即将走时问了一个楼乘衣郝春和等人都问过的问题:“为什么?” 拘束在汴梁,牵扯进这天底下最大的麻烦里——着实不像闻遥会做的事。 闻遥没说话,一摆手轻飘飘落到对面屋檐上走了。 第38章 背后一箭 偌大的延陵城,孟高的一千多守城军肯定不够铺天盖分散在每一处。城门口守军数量最多,再往城内各条街道上走就变成七八人一队,挨家挨户敲开门搜查。 “快看上面!”一人刚走出一户人家,抬头即看到了对面屋檐上面带阎罗面具、身穿夜行衣之人。 短暂的一瞬惊愕后,他瞪大眼,拔出身侧长刀对准追捕目标,大声叫喊:“叫人过来!” 一旁的人立即拔出鸣镝朝天上放去。 尖锐惊响过后,周围街道上的官兵闻声而动,纷纷朝这边赶过来,脚步杂乱急促。 闻遥刻意在屋檐上蹲了会儿,确保这附近的人都将她瞧了个清清楚楚才转身朝远处奔去。 遛人跟遛狗其实差别不大。 闻遥面上戴着的面具落在这些人眼中就是勒在他们脖颈上的缰绳片刻之间,半边街道的官兵都放弃了原本的搜捕方向,被闻遥引着往远离医馆小巷的地方去。 也是因为这片地方离县衙近,搜捕的人估计也不觉得他们追捕的逃犯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住在县衙边,很轻易就被调开了这里。 “咻!” 劲风阵阵,十几只长箭眨眼间从两侧酒楼商铺袭至闻遥面前。射箭的都是普通士兵,比先前玉山别庄的那个男人好对付许多。闻遥也并不在意这些铁雨,身形快如鬼魅,一下子就冲出了包围圈,回首面上阎罗面具在夜空中突然透出的月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摄人。 不好的预感传来,追在最前面的官兵心中一紧,眼睁睁看着那“阎罗”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支箭羽,脱手而出,悍戾无比直直冲着他而来! 锐利杀意自上而下笼罩着他,在这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动弹,只能堪堪闭上眼。 本以为自己即将命丧黄泉,却不想那箭不是对准他的面门,而是往下直直没入他靴前两寸的地方,小半端穿透了青石砖。 他心口砰砰直跳,没感受到痛感才浑身冷汗地睁开眼,下意识低头去看。看到那箭的状况后一口气捏在心间,怎么都散不掉,甚至有些恍惚。 常人、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力量?他奉命追捕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头儿。”身边人颤巍巍叫地他:“那人不见了。” 他抬目,果然,前面那屋檐上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 闻遥这边吓唬完人,一路窜高走墙来到城中的市楼。市楼依靠两边店面而立,有四层高,足以俯瞰延陵城中大部分景色。 她单膝压下蹲在市楼顶上,看着城中绝大部分搜捕的人都成功被引到这边来,成串火把在她脚底下绵延不绝。 很好,小刀那边应该没什么人了。他只需要回到院子换下衣服,安安静静待到天亮城门开,就可以带着阿音出城。 虽说目前应该无人知晓“阎罗”的样貌,但闻遥还是希望小刀能够带着阿音离开延陵,到另一个地方轻轻松松开始新生活。 高处起了风,闻遥发丝随风而动。她眯着眼,顺着风的方向朝小院那片巷子看过去。 与一片嘈杂的延陵各处相比,那一小块挨着县衙的巷子安静极了。没有一点火把晃动在深夜里的光彩,如同昏睡巨兽,静静蜷缩蛰伏在黑暗中。 闻遥盯着看了一会,舔舔有些干燥的唇,蓦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算是被她故意引走了一部分的人,那块区域与其他地方相比也有些过于安静了,格格不入的安静。 她若有所思,下意识抬手按上腰侧的星夷剑,握住剑柄往外拔。随着剑出鞘的清越声响,闻遥猛地起身没入眼前的黑暗。 满城风雨飘荡。 身披重甲骑的翎羽卫精锐一左一右矗立在县衙门口,与更远些街口处的翎羽卫一样,沉默而锋芒毕露。 县衙内,广清玉坐在椅子上,面上依旧戴着面纱,有些讥诮地抬眼扫过摘掉官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孟高。 “孟大人这又是何必。”她淡淡开口:“兖王殿下的性子,你即便不在汴梁也应该早有耳闻。既然如此,又何必下跪求饶,自取欺辱。” 孟高听到这话心中更是悔不当初,一下重重把头磕在地上,即便额头已经青紫出血也哆嗦着身子不敢起来。 高少山身侧立着四位翎羽卫,半道被人从床上揪起来干活的吴佩鸣打着哈欠,睡眼稀松,慢吞吞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盒子翻找。 随着他的动作,光滑的瓷瓶和模样古怪狰狞的刀钳针具被一样样摆在地上。 吴佩鸣挑挑拣拣,从这堆鹫台出品的折磨人的物件中选出一根长针,又打开一个瓷瓶,奇异惑人的香味立即弥漫开来。 “主子请看,此物乃是吴某人其亲手研制,名为‘牵肠挂肚’。”吴佩鸣捧着瓶子,朝坐在最上面孟高位子上的赵玄序献宝,声情并茂道:“只消一针,浑身便会剧痛难忍,肚腹处尤其。内脏会在一炷香之内慢慢溶解,随扩散孔窍排出体外。” 赵玄序乌发垂落披散,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搭在膝上,神色淡淡,说不上难看也说不上好看。 站在下面的吴佩鸣和高少山偷偷抬头瞧他眼尾那一抹妖异的红,都觉得孟高和这“双谋”广清玉要完蛋。 就在这时,千影带着两人从侧门匆匆走出来。挡在一边的帘子被他掀开,露出外面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地死人。 看穿着打扮,这些都不是府衙的人,身上挂着的腰牌和广清玉腰间的十足相像。 赵玄序破开府衙门时,这些人忠心耿耿冲在最前面,当即就被了结了性命。 “主子。”千影低头道:“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账簿。” 赵玄序目光落在广清玉身上,不带半点温度,不甚耐烦:“交出来。” “殿下不是已经差人查过,我身上没有藏匿账簿吗?”即便到这个时候,广清玉仍旧不慌不急。这份心性叫一旁的高少山与吴佩鸣都有些钦佩。 她轻声道:“没有的东西,我上哪里给你找出来。” 吴佩鸣哇一下,转身殷勤地向赵玄序展示手上的瓶子:“主子,她不肯说,要灌下去吗?” 说实话,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广清玉而是钟离鹤,他与高将军说不定还会劝劝主子。毕竟钟离鹤是世家子,钟离老将军在朝中影响颇大,杀掉钟离鹤总归有些麻烦的。 这广清玉嘛,就无所谓了。 反正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她令人瞩目的身份也只是“雍王倚重信赖的谋士”。虽然杀这样一个有脑子有胆子的姑娘让吴佩鸣觉得有些可惜,但除却雍王府,没人会追究一个白身谋士的死活,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雍王之所以派广清玉来替徐家周旋,除她确实有智谋能成办事以外,未必没存着这样的想法。知道赵玄序疯起来没人制得住,他自然不敢拿钟离鹤来犯险。 赵玄序眉目深浓,里面有些倦怠,撑着头居高临下看着广清玉:“吴佩鸣,把她的皮剥下来,收好带回去给赵玄奉。” 吴佩鸣笑着躬身:“是。” 随后他没有一点犹豫,走到广清玉面前伸手就要去抓她的头发把她拖出去。 广清玉眉心直跳,心道这个兖王可真是难对付,不管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她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男人,高声道:“慢着。” 鹫台班常的那个高瘦徒弟笑眯眯挡在她面前,笑得虚伪万分:“怎么,姑娘这是又想起来账簿放在何处了?” “没有。”广清玉眉眼浅淡,神色冷冷,继续道:“这次徐家出事,殿下与王妃又惊又怒,特意进宫见了陛下,恳请陛下下令彻查。如果情况属实,绝不会包庇徐家、罔顾律法。皇后娘娘对此也甚是关心,听闻殿下派我来协同您处理此事,允诺我只要如实汇报案情,就算将徐家送进牢狱也不算背主,会保我不死。” “自从来到延陵,我不曾包庇过徐家,即便知晓院子里住着您的替身也没有对旁人提及过。皇后娘娘懿旨,殿下为人子嗣,又有什么理由为此杀我呢?” 赵玄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身子往前倾,面上泛起一个叫人心里发毛的笑容:“你觉得,我会在乎皇后懿旨?” 广清玉不说话。 赵玄序:“拖出去,剥皮。” “主子!” 一翎羽卫从门外拖着一人大步走来,在府衙厅前停下,松手将手里的人扔在地上。 那人也是身着甲胄,一副官兵模样。 翎羽卫:“城内突然出现大量守军,说是在追捕阎罗。” 屋内寂静片刻,赵玄序忽然明白了:“你调了兵,刚才是在拖延时间。” 他从上首的位置上站起来,一步步往下走:“你知道今日会有人去玉山别庄,提前安排人在城里蹲守。我再猜猜看,你已经知道是谁在装神弄鬼。昨天那些佃户是你特意安排的,就是为了今天能够抓住他。” 即便他的阿遥不说,赵玄序也能看出来阿遥为昨日那个女人的死感到不快。他是天生恶鬼心肠,淡薄他人性命,对死人心里没什么感觉。 但闻遥不高兴,他也就不高兴。他不高兴,那就要有人倒大霉。 “为什么会以为一道皇后懿旨就能拦着我杀你。”赵玄序把手压在广清玉脖子上,下一刻骤然束紧将人直直提了起来。 他手上力道大到有些怪异,广清玉只觉得胸腔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要被迫榨空。面纱在扯动间落下,露出一张清秀漂亮的脸。 吴佩鸣还是第一次看到广清玉长什么样,看了两眼后不免有些可惜。 可惜,挺好看的一张脸,马上就要死了。 “你杀我就等于打雍王的脸面,哪怕殿下再宽和,追随殿下的诸臣也不会再接受你。”广清玉死死按着赵玄序的手腕,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一些话:“你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要么殿下,要么秦王,总要选一边站的。殿下待你赤忱,特意交代我不要与你起冲突,你又是何必——” 她的话彻底被掐灭在喉咙里,即将窒息。 须臾之间,外面陡然传来一道尖锐嘹亮的动静,像有什么东西冲天而起,划破了寂静夜空,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少山敏锐转头朝外看去,沉声道:“是鸣镝,外面出什么事了?” 赵玄序眉头皱起来,松手挥袖将广清玉甩在一边。 广清玉脖子上已经是狠毒火辣的一片红痕,背狠狠磕在地上,狼狈地侧身躺在地上咳嗽。 她面色难看极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抬眼看着赵玄序衣角飘动,大步跨出门。 靠近县衙的街道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小刀行走在屋檐上。 他被今日种种变故折腾的脑袋晕晕乎乎,一下子想到他管兖王喊赵兄的样子,一下子又想到方才闻遥替他引开追兵。 走到半路,他眼睛不经意往下一瞥,看到一家白日里生意很好的糖糕店。 这家糖糕铺子的手艺很好,蒸出的糖糕酥软甜糯,阿音很喜欢吃。昨日他心绪不好,阿音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估计也是被吓到了。 是他的不对,他没有把事情处理好。 等明日这家糖糕铺子开了,买多些糖糕吧。 小刀想道。 带在路上,阿音也能当零嘴。 他脚下一跃,整个人如同游燕,轻飘飘要归入一道幽暗小巷。 “噗呲!” 利箭强势破开空气,冰冷铁制的箭杆自后没入小刀胸口。 这一箭内劲太大,穿透他的胸膛后继续往前,带着连串滚落的血珠没入对面糖糕铺的柱子。 小刀略有些怔愣,直到剧痛传来仍旧有些茫茫然不知所以。他突然卸了力,整个人直直往下坠,摔在地上看着夜空仰面吐出一口血。 有人落在了他的身边。 小刀睁开眼,见前不久玉山别庄背着长弓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自己身边。 “账簿拿来。”男人冷冷道:“否则,她跟你一起死。” 听到这话,小刀眼睛颤巍巍的,费劲又睁大了些。 他看到四周巷子里虽然没有火把,却不知何时站满了戒备森严的兵。一人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出来了。在这有些寒冷的夜晚,小姑娘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脸颊失色,瑟瑟发抖。 “阿……阿音。”小刀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欲抬起手从地上站起来,把他的妹妹从这些人手里接回来。 男人抬脚将他的头狠狠踩了下去。 阿音瞧见了,她隔了这么远,一眼就认出躺在地上的人是她的哥哥。 她惊惧不已,抹着眼睛开始抽泣:“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哥哥……” 小刀咬着牙,想安慰她哥哥没事,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男人挥手,一有人拔出刀,将森然的刀尖碰在阿音的脖颈上。 小刀的眼睛霎时睁大,眼珠都泛起一层红,手臂青筋暴起再次试图挣扎,却仍旧被人死死踩在脚下。 “我最后问一遍,被你偷走的账簿在哪?”背着长弓的男人快要失去所有的耐心。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那个星夷剑主不在,省去了他许多功夫。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对不是闻遥的对手。再拖下去等到闻遥过来,今日要拿到账簿怕就难了。 广清玉吩咐过,他今日必须要从这个小贼手上拿回徐家被偷走的账簿。鱼鳞册被赵玄序拿到手不要紧,只要徐家账簿不落在赵玄序手上,就可以一口咬定是底下恶仆欺主,狐假虎威做的这些事。加上雍王运作,王妃两个族叔这事轻拿轻放也就过了。 刀尖毫不犹豫擦近阿音,在她幼小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小刀呲目欲裂,气喘得像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往外喷着血腥气:“在…在左边第四根篱笆下,你们放过她、放过她……” 男人眼睛一瞥,立即有人跑过去找账簿。没过多久就拿着一个木盒子出来了,打开取出里面的册子交给男人。 粗粗翻看一遍,确定这真的是徐家账簿后,男人笑了笑,心口郁气顿解。他反手取下背上弓箭搭弓对准小刀的脑袋,冷笑:“好,去吧,你妹妹马上就会来见你,不会活着受苦的。” 小刀眼瞳紧缩,死死盯着上方蓄势待发的箭,心好似灌进一滩铅水中。 忽然,天际月色散开,龙吟似的剑鸣响起,从天而降的刺目寒光翻转,掠过小刀眼角。 他不由得闭眼,随后便听到了什么东西沉闷落地的声响。一阵温热、泛着血腥味的液体源源不断洒在他面上身上。 第39章 去琉璃岛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砸落在地上,顺势滚了两圈。男人血红眼睛睁着,面上还留有先前的得意神情,死不瞑目。 鲜血随之飞溅,小刀闭着眼,兜头浇了满面满身红色粘稠的人血。 背弓男人人头落地,身体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才膝盖一软倒在一边,长弓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尸体脖颈切口整齐湿濡,粘稠鲜红的血液在底下迅速扩大。 拿刀指着阿音的人呆愣一瞬,随后手腕剧痛,血流如注。他痉挛着松开刀,捂住手腕浑身冷汗跪倒在地上。 闻遥伸手,阿音被她从那人手上捞过来,稳稳当当抱在手臂上。小孩面色惨白,轻微打着抖,紧紧抓住着闻遥的衣角。 此时此刻,小刀凝着的眼珠终于动了动,面上开始出现一种奇异的神采。他露出一个笑,扯动嘴唇费劲张口吐出两个字:“账、账簿……” 闻遥迅速打断他:“行了,闭嘴,别说话。” 她来到小刀身边蹲下,抬手封住他的穴位止血,另一只手则探上他的脉搏细细感受。 这一箭射的实在凶狠。 还好那人顾忌着要问话,没直接下死手。力道虽然狠辣,却有刻意偏开心口两寸位置,没叫小刀立即毙命。不过现在小刀脉搏紊乱微弱,估计也撑不了太久,必须马上找大夫救治。 闻遥眉眼压低,戾气沉沉。 阿音趴在地上,居然一点都不怕小刀身上的血,把脸凑上去与小刀紧紧相贴,一颗一颗掉眼泪。 闻遥摸摸小孩的头,弯下腰一手揽住小刀的背一手绕过他的膝盖弯,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 她个子高,抱着一个男人也轻轻松松。星夷剑杀了一人又断了一人的手,依旧光洁如初,只在锋芒处留有一线红痕,被她利落收回鞘中。 闻遥眉眼平静,转身看着这些延陵守军,开口道:“兖王要这两个人活着。你们是延陵守军,不是孟高的私兵。现在散去,兖王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 一时间没有人动弹,所有人都包含警惕与畏惧地瞧着闻遥。 闻遥不再说什么,迈开腿大步往前走。 阿音跟在一旁,紧紧抓着闻遥的衣角。闻遥每走一步,周围拿着刀对准两人的人就往后退一步双方诡异对峙着,就这样一步步来到昨日那家医馆前。 医馆的门没有闭紧,留有一道缝隙。昨日的老大夫被街上的动静惊起,正带着徒弟躲在门后面瞧。见闻遥抱着小刀走过来,他立马拉开门,急急挥手道:“莫要多话,快,快把人放到后面竹床上去。” “多谢大夫。”闻遥点头,快步走向屏风后的竹床,轻轻放下小刀。 小刀已经昏了过去。 他先前能够清醒完全是因为阿音还在对面手上,强行吊着一口气。闻遥一来,他这口气一松,剧痛之下早就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不怕。”闻遥转身蹲下看向阿音,摸摸她的脸,声音缓和下来:“你冷吗?” 阿音眼睛红肿,脸颊鼓鼓满面泪痕,用力摇头:“不冷,我要陪着哥哥。”现在要她离开小刀,是万万不可能的。 “好。” 闻遥点头,接过一旁学徒递过来的外袍将阿音整个人包裹住:“你陪着哥哥。”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甲胄摩擦声与刀剑被丢在地上的声响连绵不断。一旁垂落的帘子被掀开,赵玄序大步流星走过来,目光瞬间锁住闻遥,定定看着她:“阿遥。” 闻遥摘下脸上的面具放在一边:“账簿在外面,我——” 赵玄序眉头皱起来,走到闻遥身边自顾自伸手捂住她的额头。 他的手指很冷,没有一点温度。 “阿遥。”赵玄序慢慢说道:“你脸色好难看。” 闻遥沉默一会儿:“小刀刚才差点死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但凡她反应慢一点、晚来一步…… 闻遥闭眼又睁开:“我真有点生气。” “别生气,生气伤身体。”赵玄序轻声道:“那就杀了他们,杀了就不气了。” 吴佩鸣捧着账簿,从屏风后面探出一个脑袋左顾右盼,说道:“主子,广清玉跟过来了,说要见闻统领。” 他是真要佩服这女人了,胆子是真的大,现在居然还敢跟过来。 赵玄序侧眼瞧着闻遥,轻声问道:“阿遥,要见她吗?” 闻遥皱了皱眉:“见就见吧。” 事到如今,场上局面早已一清二楚。徐家或者说广清玉怕是早就发现了小刀的身份。这有可能是因为小刀与佃户往来过多让他们心生疑窦,也有可能是小刀自己漏了马脚,叫人知道了面容与住处。 玉山别庄与延陵城内的守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埋伏。请君入瓮、瓮中捉鳖,这位广姑娘神机妙算,倘若闻遥与赵玄序没有机缘巧合结识小刀,小刀与阿音今日都必死无疑。 闻遥不知道方才县衙中发生了什么事。广清玉没带面纱,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 脖颈上一片青紫掐痕异常醒目。 她不卑不亢,向赵玄序行礼后又向闻遥礼貌问好:“闻统领,今夜辛苦了。” 闻遥眉头一挑:“这话怎么说?” “我来延陵已经有一段时日。出发前,雍王殿下与皇后娘娘都特意交代过我秉公办事。”广清玉声音淡淡:“徐丰和与徐丰平告知账簿失窃,当时我便猜想徐家为恶恐怕属实。奈何账簿不在手中,没有证据足以向汴梁回禀。如今被恶贼偷走的账簿已经找到,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我没出什么力,全仰仗兖王殿下与闻统领,因此特来拜会感谢。” 一番话,颠倒黑白摘清关系面不改色心不跳,看得一旁的吴佩鸣啧啧惊叹。这种临场应变的能力,要不然怎么说人家是雍王身边的得力干将呢。 “时间紧迫。”广清玉说道:“不如我们即刻启程,将徐家二人与里面那恶贼押至汴梁,各自发落。” 闻遥瞧着她,有点想笑:“外面射箭的是谁的人?” “自然是徐家的人。” 闻遥哦了一下:“豢养这种级别的高手在身边,你王妃的娘家还真是厉害。” “再高的武功,也是一剑就折损于闻统领剑下。”广清玉面色不变:“不过如此助纣为虐之人,倒也是死有余辜。” 你同事血都还在地上没干呢,这么说话好吗。 闻遥笑了:“广……姑娘,你脖子上的伤最好还是擦些药,否则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 广清玉一愣,皱眉:“闻统领——” “广姑娘。”吴佩鸣笑嘻嘻挡在她前面:“谢也谢过了,你还是先出去吧。” 主子在闻统领面前只是能装,又不是真脾气好不会动手杀人。 广清玉感受着赵玄序越发不善的目光,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她不再说什么,深深看了看闻遥,转身离开。 “姐姐。”阿音不知何时站在屏风边,将大人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脸颊苍白,一双黑色的眼睛格外醒目:“你要带哥哥走吗?” “你哥哥要先养伤。”闻遥弯下腰看她:“阿音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生病。等哥哥伤口好了,阿音可能就要搬家了,好吗?” “好。”阿音点头,脆生生道:“和哥哥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闻遥想让小刀阿音跟步观澜走,去琉璃岛这是今日她见到步观澜后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不管小刀杀人动机如何、杀的是不是该死之人,他总归杀了十一人。照天水朝律法是重刑犯,难逃一死。 只是闻遥觉得,小刀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世间少见的好人。好人杀坏人,保护那些无力反抗的良善之人是替天行道,为什么该死? 反正这狗屁律法在这群封建权贵面前也没什么作用。 闻遥破罐子破摔,耍赖一般地想道。 那干脆就让小刀走好了。 只是小刀伤的实在太重,老大夫一顿抢救之下勉强保住性命。等到他能下床,已经过了足足五日。 这五日里广清玉曾多次求见,都被高少山与吴佩鸣挡了回去。 第五日上午,步观澜与罗九在闻遥邀请下登门拜访小院。 他刚进来就看见闻遥憋着气蹲在地上给药炉子扇风,没一点绝世高手的形象。 她的衣袖用粗布条绑着,靠近炉子的脸被火光映出一片昏黄色泽。头发有点乱,黏在耳侧,眼神认真专注。 步观澜站在院子门口看了会儿,唇角一勾,又是要笑。 “来了啊。”闻遥忙忙碌碌,抬头看两人一眼:“自己坐吧。” 步观澜开口欲说话,门边帘子就被人一把撩开。 赵玄序手上拿着用热水打湿的帕子,视线轻飘飘掠过步观澜,而后迈步向闻遥走去:“阿遥,擦擦汗去招呼客人,药放着我来。” 闻遥应了一声,动作自然地接过帕子擦擦汗,站了起来。 她转头,看到步观澜和罗九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有些奇怪:“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啊,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步观澜垂眼,唇边笑意收敛:“认识这么久,你还是第一次有事要跟我商量。” 他带着罗九走到石桌前坐下,闻遥拿起倒扣在石桌上的茶盏给两人倒水:“上次见面时机不太好,没来得及仔细问问,你俩来延陵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做生意,养家糊口。”步观澜接过茶盏,淡声道。 “哦,对对对,你还有步家。”闻遥猛然反应过来不是谁都像她一样潇洒,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琉璃岛远在海外,虽是天水领土,但受管制很少。步观澜出身步家,步家在琉璃岛上威望很高,每一任步家家主就是实质上的琉璃岛岛主。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生意早就谈完了,早该回去了。”步观澜抬眼:“我也是觉得上次见面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好好叙旧,才在这里等你。” 闻遥大喜:“那正好,你们今天就走吧。” 步观澜望着她,突然笑了笑。 他样貌冷峻威严,笑起来眼皮褶子会浅浅弯下去,顿时散去几分攻击性,显得深邃柔和:“哦,为什么?” “这屋里躺着的是我朋友,是个好人。他杀了人,但我觉得他不该死。”闻遥三言两语,简略概括事情发展,说道:“你带他和他妹妹去琉璃岛吧,有什么费用记我账上。” “好。”步观澜也不探究,眼睛不眨一下一口应下了这个麻烦。而后他问闻遥:“那我上次问你的问题,现在能回答了吗?” 闻遥有点疑惑:“…你问我什么问题?” 步观澜丝毫不在乎旁边的赵玄序,直言不讳:“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在汴梁。” “自然是为了我。”赵玄序端着药款款走来。 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疑似与阿遥有点关系的男人,漂亮却丝毫不显女气的眉目间展露出赤裸尖锐的攻击性:“阿遥留在汴梁,自然是为了我。” 第40章 下跪(已修改) 步观澜垂眸,站起抱拳对赵玄序行礼,面上轻松的神色霎时消失,重归一片冷肃:“见过兖王殿下。” “你既是阿遥的朋友,就不必多礼了。”赵玄序岿然不动,泰然受下这一礼。眯眼打量步观澜片刻后,他面上突然泛起假惺惺的笑,口中宽和道:“阿遥为我留居汴梁,受拘颇多。我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她向来广交好友。你若是来汴梁,可直接来兖王府留居,我与阿遥一定尽全地主之谊。” 罗九站在后面,面上露出有些惊奇的神色。 什么叫做“一句话里半瓶醋,一个字里三根刺”,今日他竟是在名声鼎盛的兖王这里见识到了。 “……他是我救命恩人的徒弟,我要在他身边待几年。”闻遥一巴掌拍上赵玄序的腰:“药快凉了,快送进去。” “原是如此。”步观澜立即开口应道。 他眼珠幽幽,声音平淡:“谢过殿下好意,步某若去汴梁,定会登门拜访。” 他看向赵玄序手里冒着热气的药碗,目光移向屋内:“今日末时,车行会在外面等候。里面那位小兄弟若是准备好了,届时便出来吧。” 小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伤口稍好些,能经受起海上的颠簸风浪。 他对突然远去海外这件事并不抵触,接受良好,左右他在带回阿音前也是一个人漂泊四方。 小刀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知道除非他带着阿音远去北辽西朝,否则已经被知晓身份的他带着阿音绝对没有安生日子过。 下午末时,步观澜的车队准时抵达巷子口。他排场也很大,马车一路从街头排到街尾,共有七辆。相比之下,行礼加起来不过几个包裹的小刀与阿音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闻遥与赵玄序站在巷子口相送。小刀面色虽然苍白,人也消瘦不少,但精神头却很好。他一手搭在阿音肩上,抬头看向闻遥,有些犹豫道:“闻前辈,我想问问……那些佃户会怎么样?” 闻遥想了想,如实道:“要看徐家的处理结果,不过应当没什么问题,他们能分到田好好过日子。” “好。”小刀点头郑重道:“前辈,兖王殿下,大恩大德,小刀这辈子没齿难忘。” 他会些武功拳脚,能在这世道上活下去,却也只会些武功拳脚,抵不过滔天权势。 之所以照着“阎王戳”折子戏杀人,就是知道人力微博不能及,要借鬼神威慑人心。可每杀一个畜牲,小刀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没有畅快也没有得意,只有一层层往上浇的无奈与担忧。 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前些日子,我听说书人讲宫里来了一个新娘娘。原是平江府官吏之女,替父鸣冤告御状才入了汴梁城见到皇上。所以我偷了徐家账簿,就是想着知县知府包庇徐家无所谓,还可以找去汴梁,见京官。” 小刀笑着,俊朗眉目柔和,轻轻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可我也知道告御状的艰难。阿音还小,不能跟着我去冒这个风险。这事耽搁了下来,一直到您二位到延陵。” “前辈救了我一命,救了阿音一命,救了别庄百姓一命。”小刀抱拳,深深弯着腰,郑重万分:“多谢。” “行了,走吧,别谢了。”闻遥笑了,把手里拎着的桂花糖和花团糕递给小刀:“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琉璃岛我去过,风景好,气候宜人适合养伤,你伤好了可以在岛上谋份差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好好过吧。” 小刀点头,牵着阿音往马车上走。 走到一半,阿音突然挣开小刀的手,掉头跑过来在闻遥小腿上狠狠抱了一下。接着又转过身怯生生靠近稍稍贴了贴赵玄序,而后飞快跑回哥哥身边,鼓鼓脸颊通红一片。 赵玄序面色莫名,闻遥与小刀倒是笑得开心。 小刀摸摸妹妹的脑袋,再次对着闻遥与赵玄序行礼,而后登上马车去了。 步观澜站在一边旁观已久,小刀上车后他才走过来。身后的罗九叫了声闻遥,递给闻遥一个玉盒。 “龙鱼油。”步观澜言简意赅:“好好养剑,下次见面再切磋。” “好好好。”闻遥接过:“谢谢。” 步观澜颔首,鎏金发冠衬得他不似江湖剑客,通身贵气逼人。他看看闻遥,眉目柔和下来,又看看赵玄序,淡声道:“告辞。” 马夫扬鞭,车队辘辘向前去。它们将沿着官道去到海州,从那里登船前往万里波涛之外的琉璃岛。有步家家主照拂,小刀与阿音在琉璃岛会过的很好。 小刀走了,广清玉还在。 她行事干净利落,处令果决。知道事情难有回旋余地后当即叫人把藏匿好的徐丰和徐丰平两兄弟抓了起来,秉持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连番催促兖王启程回汴梁。 这便是要断去徐家保住雍王的名声了。 听闻连杀十一人的恶贼在翎羽卫的包围下带着幼妹逃出生天,广清玉眼睛都没眨一下,坦然接受此事。 她本来就不在意这样一个无名小贼。若不是至关重要的账簿落在这人手上,她不会设计捉他,跑了就跑了吧。与此相比,没完成雍王嘱托、让徐家落下了话柄才是她真正忧心之事。 果不其然,当延陵消息不再遮掩传入汴梁时,朝野上下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先是徐大学士求见陛下,摘掉官帽说自己没有管束好家人,才让他们瞒着他,仪仗荫蔽危害一方,自请辞官。大学士态度诚恳,泪声俱下。皇帝顺着台阶往下走,小惩大诫后驳回了他辞官的帖子。 接着雍王就带着雍王妃入宫,长跪皇帝书房前不起。表明绝不包庇,要求严惩延陵徐家人。 秦王畅快无比,在朝堂之上冷嘲热讽;张鋆换进户部的人揪住这个机会上上下下来大换血,可算扬眉吐气。张鋆乐得跑了几趟兖王府,送了不少好东西。 跑的次数多了,他与闻遥也就熟悉了。 朝堂上的风波诡谲各方博弈在兖王府高墙之外。赵玄序上朝全看心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回来也不爱聊政事,只爱洗手作羹汤。 这些朝廷笑话都是张鋆坐着喝茶时讲给闻遥听的。 闻遥听得直乐,乐完后又关系道:“那延陵那边怎么处理?” “延陵县令孟高已被革去官职。”张鋆大口嚼花生:“闻统领放心。张某略施小计,疏通了一下关系。延陵即将赴任的新县令是张某的后辈,为人正直,会看顾好那些佃户的。” “多谢多谢。”闻遥又抓一把煮花生递给张鋆,豪气道:“张大人吃,别客气。” 两人蹲在檐下磕花生,赵玄序进来了。 如今已入冬,赵玄序身上衣裳却依旧单薄,与裹得严严实实的张鋆截然相反。因为习武之人体热,内力强盛不畏寒冷。闻遥也是如此,常年穿着单衣。更不用说赵玄序修炼焚心诀,内力至阳至烈,不发火毒就不错了,压根感受不到冷。 张鋆蹭一下站起来,两步和闻遥拉开距离,谄笑道:“殿下,您回来了。” “阿遥。” 赵玄序身后跟着几位游魂一样的侍女,垂着头安静无声地走进来,依次放下手中的食盒。 一共六个食盒,打开来里面全都是香酥软烂的窑鸡。 闻遥一愣。 赵玄序道:“方才挂在门口树上的。” 姜乔生实在是喜欢烤窑鸡。 闻遥有时候估摸着,这丫头成天估计不是在杀人就是在烤窑鸡,每两日就差人送一只来。闻遥去一趟延陵,她便一口气送来六只——这是要把这些天的分一起补上。 “诶呦。”张鋆凑近一些,对这些卖相极佳的窑鸡垂涎欲滴:“好香啊,闻统领这朋友是开酒楼的?这般好手艺,肯定生意兴隆。” 差不多。 只不过不是酒楼,是杀手楼,做的是人命生意,生意倒确实兴隆。 “你拿只走吧。”闻遥看到窑鸡就想起姜乔生,顺着又想起离开前不欢而散的楼乘衣。她顿时有些头痛,叹气重新蹲下来,满面忧愁地磕花生。 “好啊。” 张鋆毫不客气,拎起食盒放在手里掂量。青竹般俊秀的状元郎笑得见牙不见眼,心满意足地走了。 赵玄序走过来,斯文撩起衣袖学闻遥样子蹲下,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过来:“阿遥,给你。” “什么?”闻遥腾出一只手接过纸展开,定睛一看有些惊讶:“房契?” “院子的房契。”赵玄序低眉顺眼:“我雇了人看顾,以后若是到延陵也方便些,有地方住。你管钱,房契你拿着。” 闻遥捏着这张薄薄的房契,慢吞吞把手里最后几个花生吃完了才收起来。 赵玄序唇边顿时带起笑,眉眼弯弯,一副很高兴的神色,略带孩子气的天真。他偏头瞧闻遥,说道:“对了,明日我进宫见母妃,阿遥——” 赵玄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宫看令嫔,这事闻遥知道。他平日里黏闻遥黏的紧,唯独这时候不会要求闻遥同去。 闻遥以为这次也是一样,没想到赵玄序接下去说道:“——阿遥随我一同去吧。” 闻遥一顿,神情略惊恐:“你这边进度这么快的吗?” “嗯?”赵玄序不明所以,有些疑惑茫然:“赵玄奉向皇帝叙说了你的功绩,皇帝要见你。” “哦,哦哦。”闻遥大大松下一口气。 原来是如此,吓死她了。 “你这大哥真能忍啊。”闻遥忍不住感慨道:“体面人,都这样了还能夸我。” “自然,他由皇后教养大,惯会装模作样。”赵玄序笑起来,语气古怪起来:“阿遥觉不觉得血脉亲缘很有意思。冯氏跋扈,赵玄硕与她如出一辙。敬妃富贵闲散,赵玄风便也不涉朝政。我……” 赵玄序停了片刻,笑得更欢了,语气阴恻恻叫人心里发凉:“我和我母妃也是十足相似。” 天子家事,闻遥到现在为止都还不知道多少,只知赵玄序自小受母妃父皇冷待。 可她虽然不清楚其中隐秘,听到这话心里还是不是滋味。她站起拽下根大鸡腿塞到赵玄序手里面:“明天陪你去。吃吧吃吧,现在还是热的,好吃。” 赵玄序身上阴郁顿散,瞬间恢复乖巧模样,好看的手指握住晶莹油润的鸡腿,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闻遥招呼一个暗卫过来,叫他把剩下的窑鸡拿回去分了,细细叮嘱道:“下回看着点,再有人往门口树上挂食盒就招呼一声,叫他们主子别送了,吃不掉。” 她又不是黄鼠狼,哪受得了隔两天就吃一次窑鸡。 暗卫沉稳点头,一人拎着四个食盒下去了。 第二天进宫,闻遥打开衣柜换上了新做的衣裳。兖王府找的绣娘裁缝手艺很好,主打一个低调奢华。款式虽还是劲装,衣摆处却盘旋而上修满华美纹路,质感十足。 闻遥站在镜子面左右照照,觉得自己威风凛凛。 果然还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她推门出去的时候赵玄序还在外面摆弄着花。天气冷了,按道理有许多花都养不活,但赵玄序铁了心要养,开石槽引热水,所以现在花开的还很是不错。 他细致摸过娇艳的花瓣,转头看到闻遥出来,眼里立即有了笑:“阿遥真好看。” 夸夸夸,你这个夸夸机。 闻遥咳嗽一下,说道:“进宫不能带剑吧,我那匕首和暗器——” “带着便是。”赵玄序说道:“我会在旁边,阿遥不用担心。” “嗐。” 闻遥倒不是担心害怕。怎么说她也是救过皇帝的人,也不是第一回进宫了。上回进宫除却和高少山搭伙的一顿又贵又一般的膳食外,也没什么别的印象。 只不过这次她是用“闻遥”名头进宫,是天下皆知的兖王党。赵玄序一路嚣张招惹,雍王秦王,朝堂后宫,怕死不知道有多少对眼睛盯着。 不管怎么样,气势上咱不能输。 这次进宫的程序步骤与上回略有不同。来宫门口接应的不是宋明德,而是一个笑颜和蔼的小太监。去的也不是雍和宫,而是演武场。 宫中自然是有演武场的。 君子六艺包括骑射,皇子要做天下人的表率,未能够出宫立府的年纪自然要留在宫中由专人教养。 闻遥踏入宽阔的演武场时,皇帝正坐在一处屏风前的软塌上,专心致志看着擂台上人的打斗。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粉色宫装美人,满头珠翠,明艳万分,正是上次惊鸿一眼的丽妃。 丽妃手指纤长柔白,小意温柔替皇帝奉茶。在赵玄序与闻遥踏入演武场的瞬间,她却立即抬眼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赵玄序身上,在兖王身上游移片刻,而后才看向闻遥。 目光依旧不是很友善。 好吧,大美人又瞪我。 闻遥回想上次贺神节初见,丽妃好似一开始就认识她,还不是什么友善的认识。她觉得奇怪,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皇帝宠妃。 而且吧,她总觉得丽妃对赵玄序怪怪的,有点古怪的热络。可单赵玄序身边,无论是高少山还是张鋆,提及丽妃又都是一脸难言。 到底又是有什么纠葛? 见皇帝要下跪行礼。 赵玄序径直带着闻遥往前走,没有要下跪的意思。皇帝丽妃与周围伺候的宫人都是习以为常,皇帝目光甚至还停留在前方打斗不断的擂台上,没看赵玄序。 倒是丽妃先开口了。 “你是何人?” 丽妃果真是担得起她的封号。不光长得美,声音也婉转动人:“兖王身子不好,陛下疼惜赐下恩典不必跪见,你怎么也不跪?” 赵玄序芙蓉面上天生缱绻的神色霎时荡然无存。他抬眼看向丽妃,眼瞳漆黑如点墨,层层笼下厌恶与杀意。 该死。 该死。 该死的东西。 他悄无声息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面色苍白,浓眉深目,气势瞧着极其吓人,踏入四四方方的宫廷起就腾起的烦躁怎么都压不下去。 看着赵玄序的神色,站在丽妃身侧的宫女身子绷紧,鼻尖冒出一点汗。一根簪子悄无声息滑到她手中被她紧紧握住,戒备地盯着赵玄序,整个人蓄势待发。 闻遥看看丽妃,又看看装聋作哑不说话的皇帝,一时间也是默然无语。眼见赵玄序黑着脸磨着牙森然开口要说话,闻遥当即一撩衣摆果断跪下。 开玩笑,不就跪一跪,多大点事。 想她闻遥,开局一个破碗,混到如今这个江湖地位主打就是能伸能屈。绝世高手、世外高人的高洁风范,她这里通通没有。 再说了,封建时代跪皇帝,多正常啊。 入乡随俗嘛。 闻遥跪得很快,干净利落。 “草民闻遥拜见陛下。” 她跪在地上,直着腰板,中气十足:“不知陛下召见草民前来所为何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震惊 皇帝好似现在才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及闻遥,悠悠从擂台上收回目光。 他年纪不小了,精神气瞧起来比上回贺神节上还要好,面颊红润,精神奕奕。 皇帝看着闻遥:“你是闻遥。” “是。” “有人跟朕说,你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闻遥嘿一下,谦逊地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抬举了。” 她神色自若,虽然跪着,眼里却没有寻常人面见天子的敬畏紧张,干干净净。 皇帝笑了笑,眼角乍然泛起细小皱纹,卸去了方才威严的气势:“好了,起来吧,朕知道你。贺神节你拦下刺客,这次延陵青印案,老大也说你费了许多心力,朕理应封赏你。兖王说你心在江湖,要了免跪面圣的赏赐,以后见朕站着便是。” 赵玄序走到闻遥身边,手指搭在闻遥手臂将她带起来。他神色不定,表情有些难看。 旁边上来两个太监,依次在左边放下两个座位。闻遥对皇帝抱拳行礼,手肘轻触赵玄序示意他过去坐下。 皇帝遥遥指向前面的擂台:“这上面的都是我军中人才,你且看看他们身手如何。” 闻遥目光移动往前看去。 演武场擂台周围围着一大圈人,擂台上两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底下人看得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闻遥不知道皇帝这是唱哪出戏,斟酌片刻道:“此二人身手尚佳。” “能在你手下撑过几招?” “陛下,草民一介江湖人,单打独斗或许强些,排兵布阵却一窍不通。”闻遥面上神色瞧着诚恳万分:“两位将军是难得将才,打斗方面可能稍稍吃点亏。” “他们可不是什么将军。”皇帝摆手:“究竟能过几招,你旦说无妨。” “三十招。” 是两个一起上三十招。 皇帝凝视前方,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说话。 对面擂台上交手的两人已经分出胜负。两人都受了伤,其中一人抓住时机,终于将另一人掀飞至擂台下,周围顿时掀起欢呼热浪。 “天水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文强武弱。如今北辽西朝盘踞一方虎视眈眈,更是缺少勇猛之才。”皇帝突然开口道:“不若朕授你官职,你入军中做天水独一份的女将军,将来青史留名、百世传芳,如何?” “谢过陛下厚爱。”闻遥道:“可惜草民贪图市井,志不在此。” 皇帝身子稍稍前移,看着闻遥:“你不愿替朕做事,却愿意在兖王身边做事?”这语气倒还不错,话里的意味就有些危险了。 全天下人都是皇帝的臣民。不愿意替皇帝做事却愿意给兖王卖命,莫不是你胆大包天,认为兖王功高盖过九五之尊? 闻遥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张口就来:“实不相瞒,草民是仰慕兖王殿下已久,特此投效。” “是吗?”皇帝这下真的有点惊讶。 一旁丽妃慢慢放下茶盏,漂亮脸蛋面色难看起来。 “兖王殿下龙章凤姿,骁勇善战。”闻遥忽略赵玄序看过来的炙热视线,把话说完了:“草民自听闻那日起便心向往之。” 这番话当着皇帝和兖王的面说出来,直白热烈。周围太监宫女或明或暗的视线不住往闻遥与赵玄序身上扫,里头含着的惊叹简直无以复加。 赵玄序面色变化几下,郁气一扫而空,眉眼舒缓露出笑。虽然依旧没说话,但那种无比受用的喜悦藏也藏不住,危险锋锐的眉梢萦绕上鲜活气息,全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好吧,你既是此意,朕也就不勉强了。”皇帝挥挥手:“今年岁末元旦朝宴,你跟着来。” 元旦朝宴在每年岁末年初,是天水大宴,北辽、西朝、高丽诸国皆要来使拜贺。宫中会在集英殿设山楼排场,列群仙对仗,奢靡锦绣,金玉堆砌,品阶一般的官员都坐不进正殿。 皇帝叫她过来一趟就是为了喊她元旦一起吃个饭? 直到走出演武场,闻遥依旧对皇帝突然搞的这出心有疑虑。 赵玄序唇角勾着笑痕,转身五指伸出来,亲亲密密抓住闻遥手臂上的袖子,嗓音缠绕着蜜糖,又低又苏:“阿遥对我原来这般情深义重。是我会意晚了,实在蠢钝。” ……你会意什么了会意晚了。 闻遥一噎,转移话题:“不是要去看你母妃?走吧。” “不”。赵玄序摇头,发丝轻晃神色愉悦:“今日我心情好,不想去看她。” 这话听起来很有几分古怪。 心情好的时候不想去看母妃,那什么时候想去,心情不好的时候? 闻遥知道赵玄序与令嫔母子关系不好。可赵玄序偏偏又一月三次定时探望,行动言语矛盾至极。 她没说话,与赵玄序并排朝外面走。 走着走着,赵玄序突然来了一句:“阿遥再等等。” 闻遥挑眉:“等什么?” “用不到三年,我们很快就能走。”赵玄序眉眼弯弯柔和,心里一个接一个盘旋而上的想法却泛着血腥气。他语气和缓,慢条斯理道:“离开这些脏东西。” 让阿遥下跪的,他要一根一根剔出骨头,磨碎了喂狗。 孩子,请问你说的脏东西是指你爹和你小娘吗? 闻遥哑然,抬眼看走在一边的赵玄序。她发觉这人是真的厌恶汴梁这群姓赵的。不是那种利益冲突带来的敌对,是一种看到污秽之物打心底里冒出来的厌烦恶心。 所以他这段时日既搞秦王又坑雍王,是因为他压根不想选边站,平等厌恶每一个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这个答案放在刀光剑影诡谲严肃的政斗里可能显得有点荒谬,但和赵玄序间歇暴起发疯的人设连在一起,就显得特别和谐有信服力。 两人各有所思,往前走跨过一道宫门。 一旁突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叫喊,一队宫女太监从角落里冲出来,哆哆嗦嗦把赵玄序与闻遥拦下了。 明明是主动拦人的,这些人面上的恐惧却实在明显。为首大宫女闻遥瞧着十分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直到这宫女开口说话,闻遥才恍然—— 这是上回御膳房里叫高少山出去的那人,是丽妃的人。 宫女名叫杏儿,被丽妃派过来请兖王的她此刻很想死。 但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在兖王阴冷似毒蛇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开口道:“令嫔娘娘今日又发病了,很是思念殿下。” 杏儿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个字来:“丽妃娘娘关怀令嫔,特来告知殿下此事。殿下……殿下不若跟着奴婢去、去看看令嫔娘娘。” 赵玄序定定看着这些奴才,猝然笑起来。他笑声低低,森白的牙与鲜红的舌交织,面容横生妖异戾气:“好啊。” 赵玄序一口应下了,杏儿的心却更冷了。她身后的宫人也是如此,一瞬间居然没有人动弹。 赵玄序抓着闻遥小臂,自顾自转了一个方向。 赵玄序的母妃令嫔是前任大理国主的女儿,现任大理国主的姊妹。大理曾出兵协助天水收复蜀地,与天水交情不错。这样的身份加上孕育了一个成年皇子,即便不受皇帝宠爱居住的地方也不会太差。 闻遥跟着赵玄序七拐八拐走过重重朱门宫道,讶异地瞧着眼前格外冷寂的宫殿。 宫殿不大,因为人少而显得空荡。柱子和窗棂都有些剥落,勉强称得上干净整齐。 说是探望令嫔,赵玄序径直走入这座宫殿后就在正厅大马金刀地坐下。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瘦弱宫女来,小心捧着茶炉给赵玄序与闻遥倒上茶奉上点心。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脚步声。来的不是其他人,正是本该在演武场侍奉皇帝的丽妃。 丽妃生的美艳动人,满头珠翠,步摇层层压下。眉间花钿点缀珍珠,更显得娇艳。她进门后,杏儿和其它宫女太监便自觉退出正厅,还把门带上了。 殿内一下子昏暗不少,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 先前那宫女端上来的不仅仅是茶,还有些果脯糕点。赵玄序垂眼挑挑拣拣,最终捏起一个精致可爱的枣泥糕放到闻遥手心里,倾情推荐:“阿遥,这个不太甜,好吃。” 丽妃看过来的目光顿时变成刀子,锐利无比,叫闻遥浑身刺挠。她人有点麻,不是很想说话,默不作声接过枣泥糕一口塞进嘴里。 见赵玄序一直看着闻遥,没有转头看自己的意思,丽妃不得不先开口说话。 “度妄,你许久不曾见我。”她涂的鲜红的手扶上自己的鬓发,微翘眼尾含着无限情谊,朝赵玄序盈盈递去一眼。 “天水宫中耳目多,见你一面是多么不容易。”丽妃步步走近:“也不知道究竟何时你我才能光明正大——” 赵玄序捏碎茶盏,一枚碎片毫不犹豫投掷而出,锋锐边沿刮过丽妃的脸,在那张漂亮面庞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 丽妃一下子就不动了。她感受着脸上鲜明的疼痛,眼里柔情蜜意消散,恶意不断从深处翻滚上来,美目圆瞪死死盯着赵玄序。 “再敢污言碎语。”赵玄序冷淡:“下次就是心口。” “你又是要拒绝我?!”丽妃咬牙:“度妄,你到底是如何做想?看清楚了,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只要与我在一起,给我一个孩子,我们就能赢过赵家,我们就能让赵家的江山从此改姓段——可你不但拒绝我,如今还找女人来搪塞我!” 我去! 闻遥眨眼,彻底震惊,枣泥糕都忘记嚼了。 她听到什么?什么叫做给一个孩子? 好小众的文字。 “阿遥,看见了吗?”赵玄序从旁边靠过来,附在闻遥耳边,轻缓吐息:“我早说过段薇是蠢货。这样一个恶心的疯子,我们要离她远一些。” 他好似没听到丽妃的话,全然无视的态度无疑是在丽妃神经上狠狠撩拨。 她不受控制又上前一步,面容微微扭曲,质问道:“我哪里想的不对?你我身上都有大理的血,我是你表亲,娶嫁才是正常。天水老皇帝昏庸无德,不管是雍王还是秦王,论手段论能力他们都比不上你。凭什么我要嫁给一个老东西,凭什么你不能坐上那个位置?” 赵玄序继续捂在闻遥耳边絮絮私语:“阿遥,她胡说八道。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也不喜欢这里,等事情结束,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闻遥此时此刻才堪堪从丽妃精彩绝伦的言论中回过神,听到这话下意识追问:“等什么事情结束?” 丽妃被两人无视,胸口起伏几下,眉目陡然阴沉。 第42章 过往(已修改) 段薇,也就是丽妃,她还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她慢慢从牙缝里磨出几个字,眼中那点子虚乌有的情谊荡然无存,只余下满腔怒火:“赵玄序,你当真是不知好歹。” 段薇是大理王第三个孩子,自小聪慧,长相出众。大理王宠爱她,她作为和亲公主来到天水,嫁妆宫婢是所有姊妹里最隆重的。 但段薇不甘心。 她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糊弄过去的女人,段薇清醒的要命,所以心存怨怼———她是怎样的美丽动人、大好年华!千里迢迢从大理来,却是要嫁给一个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老男人,甚至生下的孩子连参与争储的资格都没有,这让段薇如何甘心?! 这种不甘越来越浓烈,并且在他第一次随一众妃嫔看到得胜归来被陛下封为兖王的赵玄序时达到顶峰。 抛去脾性,赵玄序皮囊生的十足好看。更何况他还权势滔天,段薇心动不已。 她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天水皇帝老了不中用,她迟迟没有怀上孩子。没有孩子,这就意味着她往后只能老死在后宫之中。从前她还会着急,从那以后段薇不会了。 她不再想要皇帝的孩子,她想法设法接近赵玄序,她想要赵玄序给她一个孩子。 一个姓赵,身上流淌大理血脉,有大权在握的亲生父亲支持庇护的孩子。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当皇上,她段薇要当太后。什么异族血脉者不能为帝 空口无凭的规矩绝对抵不过绝对的权利。 可过了这么多年,她的计划却连第一步都没能进行下去。赵玄序古怪,除却杀人没别的癖好,不亲近女人。不管段薇如何讨好引诱他都没一点反应,看她的眼神似在看什么滑稽的东西,那种目光一度叫段薇难受至极。 往日如此也就罢,可人不能有比较。对比如今赵玄序对闻遥的痴缠纵容,段薇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觉得耻辱。 一国公主,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江湖草莽? 气急之下,段薇口不择言,居然开始威胁:“赵玄序,别忘了你能有三司十二卫我也出了不少力,你便如此回报我吗?” 赵玄序顿时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他手肘撑在一边,衣裳如水垂落,眼尾层层叠叠泛起薄红。 “你…”他胸腔震动,笑得声音都略有颤抖:“你为什么会以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和亲公主,床上说几句话就能帮到我?皇后与冯氏也是觉得你蠢到可笑才不处理你吗?” 这话实在尖酸刻薄。 段薇涂着朱红豆蔻的手登时狠狠攥紧,面上伤口幻化出鞭抽一样的疼,火辣一片。 她待不下去了,拂袖哗啦啦带着人离开。 段薇一走,宫殿就又安静下来。 赵玄序从演武场出来后情绪明显比往常高涨许多,否则也不会有心情见段薇。他成功把人气走,正神色愉悦,给闻遥倒茶却没得到回应才又变了神色。 他转头瞧着闻遥,面上蝮蛇一般充满毒性的锋锐感没有了,变得谨慎又小心。 “阿遥。”赵玄序紧紧盯着闻言,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你怎么不说话?” “嗯?哦,没事。”闻遥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丽妃原来是抱着这么一个想法啊。怪不得老送东西来兖王府,还老瞪她。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偷天换日,大美人很有胆色也很敢想啊。 大多数和亲公主即便再不情愿也只是哀哀叹叹、恨海情天,像段薇这般敢想敢做的真是少数。虽然立场不同不与为盟,可闻遥看的到段薇的不甘和背后缘由,她对丽妃没有主动的恶感。 闻遥有些神游天外,突然觉得右手侧帘子边有道强烈的目光正不避不闪看着她。她眉头一挑,眼珠微转落向一边,出声问道:“谁?” 那是一处垂落的宫帘,隔着正厅与侧殿。闻遥话音刚落,垂下的帘子摇摇摆摆两下,从后面探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不知何时躲在了帘子后面,披头散发,干枯细瘦的手骨伶仃凸起,死死抓着帘子上装饰用的珠子。 她衣服穿得不端正,脸上没有妆点,眼窝深深凹陷,眼珠在眼眶神经质的颤抖。慌怕、恐惧的神情萦绕在她畏缩的眉宇间,挥之不散。 这里是赵玄序母妃令嫔的宫殿,这里住着的主子模样的女人只可能有一位。 这是令嫔。 这居然是令嫔。 闻遥放下手里赵玄序塞过来的茶盏,段薇被她抛在脑后,她惊讶地看着这样落魄的令嫔。 闻遥进宫两回,加上贺神节,皇子公主以及高位妃嫔已经见了大半,独独没有见过令嫔。宫里宫外的口径倒是统一,都说令嫔身子不好一直卧病在床才不能见外人。 可令嫔如今这个样子不像是身体抱恙。她神色麻木,眼珠凝固,像两个黑窟窿,更像是得了癔症,精神不正常。 两道脚步声迅速从令嫔身后传来,声音很轻步伐稳健,显然是练家子。 闻遥见两位身着灰色衣裳的宫女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从后靠近令嫔。她们静默着向前面坐在椅子上的赵玄序行过一礼,随后一左一右扣住令嫔的肩膀将人往后扯,动作粗鲁,毫不客气。 原本还算安静的令嫔受到这刺激顿时开始撕咬抽打,尖锐地叫着。她眼珠子凸起死死盯着赵玄序,仿若前面坐着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吃人血肉的魔鬼。 “孽种!孽种!”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扑打,模样看起来恨不得冲上来咬赵玄序的肉、喝他的血:“我不该把你生下来,我根本不该把你生下来,你该去死!” 赵玄序面色毫无波澜,好似听惯这些污言秽语。他悠悠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着令嫔走去。随着他的靠近,原本张牙舞爪的女人反而安静下来,眼中的憎恶被恐惧而替代,挣脱两个宫女的钳制软倒在地上,瑟缩地捂着嘴巴往后退。 “母妃精神看起来好多了。”赵玄序轻柔地笑着。他从袖子中拿出一个木盒,从里面拽出一根红绳。 一股幽香率先在宫殿中散发开来,随之而来的是掩饰不住的血腥味。 闻遥定睛看过去,那根被红绳系着的是一根手指,一根完整的手指。骨切面平整光滑,擦拭的很干净。她还看到赵玄序手上被压出一道道红痕,显然那红绳不是真正的红绳,而是被鲜血染成这般红色。 赵玄序伸出手掐住令嫔的脸,强硬地将这根断指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笑起来。眉目舒展,十足畅快。 “母妃穿戴素了些。这项链是从柳连城身上拿来的,很衬母妃。” “柳连城”三个字好似什么开关,令嫔听到这三个字就开始紧紧捂着耳朵大声尖叫痛哭流涕,身子斜斜倒在一边,显然是濒临崩溃。 闻遥站起来几步走到赵玄序身边,抬手在令嫔后脑轻点,叫她昏了过去。 赵玄序没有拦着闻遥动作,只是伸出手重新抓住闻遥的袖子。随后他顿了一下,手指缓缓往下移,松松圈住闻遥手腕。 两个宫女拖起令嫔,安静地退下了。 闻遥看着她们的动作,忽然明白这两个宫女给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她们很像赵玄序府中的那些丫鬟,苍白、安静,宛若一道游魂。 闻遥:“这俩是你的人?” “嗯。”赵玄序转过身,视线黏在闻遥面上:“留两个人,我才放心。” 赵玄序离闻遥很近,呼吸间炙热的气息密密麻麻喷洒在闻遥的额角鬓发。她摸一把额头,反手拽住赵玄序的手腕拉着这状况又不对的人坐回椅子上。 闻遥拿起茶杯倒满一杯茶,递到赵玄序嘴边:“喝。” 赵玄序眼睛眨两下,乖巧地把水喝完了。 闻遥看着他呼吸均匀下来,继续问道:“刚才那根手指头是谁的?” 赵玄序笑一下:“阿遥有没有听过玉面柳郎?” 闻遥觉得耳熟,她一皱眉,继而恍然:“哦,那个采花盗,他叫做柳连城?” 玉面柳郎,多年前此人名气不小,不是什么好名声,他是江湖中著名采花大盗,不知道哄骗糟蹋多少姑娘。 不过很久以前他就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许久没有动静。 大多数人不会在乎这样一个夜探女子香闺的毛贼,偶尔说起几句也是猜想他是在哪里失手叫人家给杀了。 这样一个不入流的毛贼,怎么会和赵玄序扯上关系? “他是我母妃的情人。”赵玄序坐着,闻遥站着,他拉着闻遥的手,自下而上看着闻遥:“我抓了他,每次来宫里看母妃,都会给她带一块柳连城的肉,他现在快死了。阿遥,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来赵玄序身边这么久,闻遥确确实实有纠结过一个问题,那就是赵玄序到底是不是变态。 这会儿她看着赵玄序专注的目光,思考一下后还是觉得他不是。 于是她说道:“他们对你很不好?” 赵玄序笑一下,脸颊边露出小小的笑窝,手握在闻遥手上轻轻地晃:“阿遥可知我从前为何多病?” “我母妃像段薇,恨天水,恨大理,恨赵津。我母妃比段薇多一样,她还恨我。” 令嫔对皇帝冷淡,不打算孕育子嗣。可一次醉酒,皇帝强迫了她,她又不幸地怀上了——自然而然,令嫔不喜欢这个孩子。她对皇帝对大理的怨恨,尽数转移到了赵玄序身上。 这么多年,赵玄序唯一从母妃身上学到的只有恨,浓烈的恨。他在冬日里没有热水火炭,夏日里不能到荫蔽之下,饿到昏死会被灌下一些米粥。平日被丢在偏殿,因为除却虐打他,令嫔不想看到他。 他穿着皇子的衣服,衣服下面却是重重叠叠的伤痕。 当然,里头不全是令嫔的功劳。皇子公主教习读书,当时还不是秦王的四皇子嚣张跋扈,惯常欺辱没人撑腰的三皇兄。大皇子自持是嫡长子,一般都会装模作样劝阻一番。可他的劝说除了让四皇子下手更重外没一点作用。 晦涩过往如同一张薄纸,在时间的焚烧里消失殆尽。赵玄序神色漠然,已然回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感受。 他只记得一点。 “其实那时我不恨她。”赵玄序轻声道。 陪同令嫔出嫁到天水的年老宫人会接济他衣服与食物,会给他上药,会劝说他,说令嫔不是不爱他。 老嬷嬷粗糙的手指一下一下摸过小玄序的头,被后者皱着眉冷然推开。她没什么反应,浑浊眼睛木愣愣的,低声喃喃道:“公主只是心里太苦了。她不愿来天水,她心里太苦了。” 小玄序听到这些话心里总没有任何波动,只觉得既然是这叫作“母妃”的女人让他来到世上,她要他死,他便死好了。 宫殿很大,里面每个人的心思都太沉太杂。他日复一日经历折磨与痛苦,看着重重宫影只觉厌恶烦躁。 如果这就是活,那活着也没什么好的。 “一开始我觉得她可怜。”赵玄序又开始笑,眼尾红红:“她那么恶心赵津,还被迫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后来她遇到柳连城,两人在我面前颠鸾倒凤,我开始觉得恶心。” 柳连城胆大包天,居然敢用易容术和缩骨术混进皇宫,与后妃偷情。他喜欢让赵玄序撞破自己与令嫔之事,他喜欢在皇子注视下与他母妃偷情的刺激。 而令嫔,她在爱情的滋润中重获新生。作为宫妃,她本来就不缺乏物质,现在连空虚的精神都满足了。柳连城甚至说有一日会带她假死离开,从此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满心欢喜,迫不及待——赵玄序就显得越发不顺眼。 这个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的孩子代表她的软弱无能,代表她的屈辱,代表她对自己的情郎并不完全忠贞。 “那年我落下荷花池,她隔着一扇窗户和柳连城厮混。”赵玄序平静地阐述,手指一松一紧圈着闻遥的手腕:“燕苍把我拉上来。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徒弟。” 他浑身湿透,面颊惨白,眼瞳黝黑,被一身黑衣的三司首领拍着背咳出几口水,耳中钝痛散去,听清燕苍说的话后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没有理由。 只是突然厌烦那对男女脸上的笑容,想着他们从此以后都不要再笑就好了。 第43章 使团抵达 宫殿昏暗,外面的光影透过朱红落漆的锁窗落进殿内,笼罩住赵玄序大半个身子。他凤眼弧度微挑,眼尾一片桃然熏红,眉梢总带着的愁情暖意铺散化开,如同幽潭般寂静危险。 时至今日,他身上看不出一点无能为力任由旁人欺凌的影子。 那个柔弱的稚童被母亲推着“咕噜”一下淹死在了荷花池,燕苍从里面捞出来的是一只满心戾气、意图报复的恶鬼。 赵玄序垂下头,额角慢慢靠近紧贴在闻遥手背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焚心诀的关系,他每回情绪起伏一大,身上温度就会很高。现在整个人伏在闻遥身前,额头滚烫,触在闻遥微凉的手背上像块热铁。 情态模样极其依赖又伏低做小。 闻遥垂眸看着这人的脑袋,心里想的是赵玄序今日为什么肯带她来见令嫔。 今日肯,从前自然是不肯。 她这暗卫统领兼贴身护卫几乎与赵玄序形影不离,除却每次赵玄序进宫看令嫔。以前理由是宫内规矩多没意思,闻遥也从不多想,最多只当赵玄序与令嫔母子之间有些隔阂,不愿人看到两人相处。 哪想到是因为令嫔压根不是卧病在床,她被赵玄序亲手逼疯了。 逼疯生母,惊世骇俗。 从前不肯让她知道,现在忽然肯了,是觉得从延陵回来后更亲近了吗。 赵玄序整个人半靠在闻遥身上,沉甸甸的。闻遥觉得他很像前世朋友家养的阿拉斯加大狗子,挨在人身边硕大一只还没自知之明,哼哼唧唧撒着娇往人身上扒拉。 她稍稍一抬手腕,把赵玄序的脑袋掂起来,问道:“燕苍为什么救你?” 燕苍老混蛋不是善心大发爱管闲事的人。据他自己说,当初救闻遥是因为闻遥孤身一人闯石窟,他正好在南诏,闲来无事混进一帮江湖人里看热闹。完了觉得闻遥年纪小身手好,身中数种蛊毒却还撑着一口气挑战完石窟所有老毒虫的样子身残志坚,他被闻遥的坚强意志深深感动,于是才把闻遥拖上马带回去救治。 这理由勉强过得去,但放赵玄序身上就说不通。 再不受宠赵玄序都是皇子。三司首领收皇帝儿子做徒弟的事情闻所未闻,一旦被外人知道会非常麻烦。燕苍知道这一点,总不会还因为欣赏赵玄序溺水的姿态就决定救人。 赵玄序鸦羽一样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扫在闻遥手背上,带来一股钻心的痒,透过皮肉往骨头缝里钻。 闻遥没绷住,手腕一转反手扣住赵玄序的下巴抬起来,笑道:“难不成他眼睛一过,就从一众皇子公主里看出你根骨清奇天赋非凡了?” “不知道。”赵玄序任由闻遥掐着脸,看着她的眼睛笑的活色生香,眉眼中透着融融春意:“他以前常常进宫,不走正门,蹿高走墙。这里偏僻,人少,走屋顶方便。他每次都能看到我,说不定是瞧顺眼了。” 这宫殿后面有一隅四方小院,曾经是赵玄序常待的地方。他无所事事坐台阶上看天,屋檐上一串人跟在燕苍身后,低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一天一趟或是两三天一趟,燕苍身边跟着蹿高走墙的亲信都记住了这个处境古怪的小皇子。 溺水的那次老宫女不在,是真正的险象环生。赵玄序差点溺死在池子里的时候,燕苍踩着屋顶瓦片过来了。 威严莫测的三司首领目不斜视,直直飞出去一段路,半晌又飞回来把人捞上了岸。他没走近窗户往里面看,令嫔和柳连城依旧在床上吓得缩成一团。 只能说老混蛋和小混蛋意外的有缘分。 闻遥听赵玄序讲这些过去的事,能想象出老友昔日勇捞落水孩童的英勇场景。她手指头无意识卡着赵玄序的颔骨,突然问道:“欸,刚才丽妃叫你的,是你的字?”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赵玄序:“哪两个字?” 赵玄序:“普度众生的度,妄念的妄。” 闻遥没有字,她习惯一个名号走天下,没去搞什么名啊字啊号啊的。 她夸赵玄序:“听起来很伟大。” “及冠时一个道士说我债孽太多,破不了妄念容易死,还容易拉着别人一起死。”赵玄序淡淡道:“他让我有空自己平复消化一下,每天看开点。” ……哪位道长说话这么直接,直中要害。 不过仔细想想话糙理不糙,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那你今天带我过来说这些,是彻底跟我交底了?”闻遥回过神,捏着赵玄序的手用了点力。她想起燕苍的那封信,到现在都还有些咬牙切齿:“燕苍真行。你看过那封信没有?他居然好意思说你柔弱可怜,骗我快马加鞭往汴梁赶,就怕晚一步你被别人扒皮抽骨。” 赵玄序轻声:“没骗你,你不来的确不行。” “我来了又怎么样?” “把我带走。”赵玄序无赖:“等开春我就送柳连城上路。赵玄硕我一定不会放过,其它人就算了。你再等等我,我跟你走。” “跟你走”,这话里面的含义不言而喻,与上次的“我心悦你”异曲同工。 闻遥没说话。 赵玄序歪着脑袋冲她一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往外面走:“我们回家吧,阿遥。” 后面几日,汴梁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呼啸,人人都穿上了厚冬装。朝宴将近,各国使团抵达汴梁,街上经常看得见外藩人。 赵玄序往日不上朝,成天无所事事赖在闻遥身边躺平。上次从宫里出来后,他突然变忙了许多,最直观的就是三司动静越来越大,整日都有人往赵玄序书房里跑。 吴佩鸣现在被调到赵玄序身边做事,与高少山一人一边负责三司十二卫。闻遥听他说,赵玄序最近开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换撤监察抚司。 “这和延陵的事属于拔出萝卜带出泥。”吴佩鸣说道:“以前体系太老,人都被地方上摸透了。年关,除旧换新,撤下来也好。” 就是鹫台与东狱每天爆满,闻遥跟着赵玄序出门一趟回来,身上都时常裹裹挟浓烈的血腥气。不是动手杀了人,就是单纯沾上味了。可见这一趟大清洗下来死的人数有多夸张。 有日下午,三司难得没事。赵玄序没出门,闻遥吃完午饭去暗卫营看郝春和训练新的一批暗卫。溜一圈回来,她看到高少山带着几个衣着打扮奇特的男人进了赵玄序的书房。 这些人身着白色对襟、外套绸缎挂领,浅色为主深色相称,挑绣精美。闻遥在南诏时经常可以看到做这幅打扮的大理国人。 大理国使团居然来见赵玄序了。 书房外墙上的暗窗开着,闻遥轻巧攀进窗户,翻身到里面的横梁上坐下。 赵玄序坐在上首,右腿抬起踩在脚踏上,手里翻着一本折子。高少山带人穿过一扇扇屏风走到面前也没抬头。 大理和天水关系亲近,底下大理官员会说一口流畅的天水官话。只是个个看起来都拘谨,显然畏惧这位有一半大理血脉的兖王。 这些人前面还照常说些客套话,赵玄序一句不接。为首官员见状话锋一转,直入他们此次前来的主题,提到了段薇。 “外臣听闻丽妃娘娘昨日在虎园被疯虎所伤。”问这话的大理国官员是段薇母妃的哥哥,段薇的亲舅舅。 宫中的老虎有人专门饲养调教,性格乖顺柔和,哪里会轻易伤人。 “丽妃娘娘伤的很重。”大理国官员忧心忡忡:“身边的得力宫婢被发狂的老虎当场扯下了一只胳膊。” 听起来就凶险。 闻遥还不知道这事,她在房梁上面蹲着,猜想那被老虎咬掉一只胳膊的宫婢会不会是上回拦路的姑娘。 赵玄序眼皮也不抬一下,坐在椅子上兴致缺缺,聊赖道:“段薇被畜生咬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听出他这话里的漠然不耐,大理国官员额头上出了一点汗:“这…娘娘性子率直,宫中人心险恶,平日还要仰仗殿下多多看护。” 赵玄序没应。 大理使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开口,放下礼物后跟着高少山灿灿离开。 闻遥坐在房梁上,从怀里摸出一枚果子扔到赵玄序面前,自己也掏出一个啃,边咬边问,道:“你做的?” 宫妃在宫里被老虎咬,太扯淡了,一听就是人为。 “小惩大诫。”赵玄序放下折子,把果子握进掌心,丝毫不在意昨日慌成一团的玉容宫。 他看着闻遥说道:“北辽使团昨日抵达汴梁,为首的是北辽皇帝次子耶律汇时。宋明德疑心重,上回虽在琼玉楼扑了空,但不会打消怀疑,只会想法设法抓错处。他不好糊弄,那位楼老板要小心了。” 抵达汴梁的使团里排场最大最张扬的就是那群北辽人。几年前两国交战,北辽大胜天水,气焰水涨船高,背地小动作不断。这次说是参加朝宴,意图与天水洽谈边境茶马市集,实际上却来势汹汹。 北辽使团既然抵达汴梁,一定会与楼乘衣楼取得联系。汴梁外藩暗探归属宋明德管辖。琼玉楼买卖消息,老板还是绿眼珠子,两样要素叠加,琼玉楼就是宋督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闻遥想起上回吵架吵完后楼乘衣黑的跟锅底一样的脸,嘴里啃果子的动作停下,表情麻木:“哦,这样啊。不过楼乘衣可太有主意了,管不了,随他去吧。” 第44章 见面礼 前往兖王府拜访的大理国使臣在左将军礼貌的护送下悻悻而归。与此同时,汴梁都亭驿,北辽皇帝嫡次子耶律汇时带着两个身材高大的辽人武者推开门,大步踏进布置典雅焚着香料的房间。 虽然都是外国使臣居住的地方,都亭驿相对其他中央客馆而言显然更为独立,规模更大,能居住在这里的自然只有国力最为雄厚的北辽。 “皇后已经带着安端前往黑山准备祭祀。”跟在耶律汇时身后的身穿皮甲的汉子说道。 他说的是北辽话,语句艰涩,但不难听出其中的愤愤不平。 黑山是辽人的圣山,黑山神掌管辽人的魂灵。每年冬日,皇帝携群臣焚山而祭之。如此,辽人即便身死,身躯远在千里之外,魂魄也会随着祭祀的鼓声和白马白羊一起回到黑山神的庇护下。 这样盛大隆重的祭祀典礼,往年都是皇太子耶律崇牙随同皇帝陛下一起进行。可今年,皇后朵月丽居然让小儿子耶律安端跟着去了。 “没什么奇怪。”耶律汇时面容深邃,五官线条冷硬。听到这话,他棕色的眼瞳泛起不屑的神情,随手拔出自己身侧的匕首扔出去,正好打翻角落里袅袅冒着香气的香炉。 耶律汇时是个传统的辽人汉子,闻不惯天水人惯常用的甜腻柔软的香料。 相比天水,北辽女人跟男人一样也要放牛放羊,没有女德规训,略显彪悍自由。北辽皇后朵月丽来自迭勒部,家族势力强大,早年随着父兄征战,嫁给皇帝后也跟着上战场,勇猛铁血,在北辽威望很高。她与皇帝一共生育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里她最宠爱的是小儿子耶律安端,最不喜爱的是皇太子耶律崇牙。皇太子性格温和,她却认为其软弱,一直想方设法说服皇帝重选皇太子。 耶律汇时排行老二,不上不下,也并不受母亲重视。他继续大步往前走,抬手挥开一层又一层的帘子,冷笑道:“为了安端,她也不是第一次打崇牙的脸面。” 从没有过皇帝与皇太子祭祀,旁边还有一个皇子跟着的先例。 等到最后一层帘子被撩起来,耶律汇时的目光自然往前扫,无意间落在床边的案桌上。 他的面色突然变了,身后的两位壮汉也齐齐拔出刀剑,上前几步将耶律汇时护在身后,警惕地瞧着案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口红木盒子。 红木盒子色泽鲜艳,纹理流畅,木材一看便十分贵重。盒子里面垫着洁白柔软的绢布,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块干瘪的肉块。 屋子里很安静,窗户紧闭,除却三人外再无其它人影。 一个汉子上前,用刀尖小心挑起一个肉块看了看,有些犹豫道:“…这是什么?” 耶律汇时目光冷冷,在这个完全封闭的房间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盒子下方。深红色的木盒下面露出米白色的一角,像是有一张纸被压在下面。 他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上前将下面的纸张抽出来。纸张上有一排整齐的字符,不是天水字,是辽文。 耶律汇时往这张纸上扫了一眼,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舌头。” 是他先前派来汴梁的人的舌头。 他身边的两人面色一变。 三根舌头被拔下来的时间有些久了,端口边缘用石灰粉抹住,失去水分的组织凹陷下去,变成干瘪的肉块。除此之外这些舌头可以说保存相当完好,没什么异味,还泛着一种诡异甜腻的浓香。 耶律汇时察觉到那股香味,表情更加难看。 他方才便觉得今日房间里的熏香格外浓厚,还泛着一股古怪的甜,但没多想,只以为香味是从前面的香炉里散发出来的。而那几人一直没消息传回来,耶律汇时也只想过他们谈判失败被扣押,没想到他们居然被杀了。 耶律汇时面上肌肉抽搐几下,胸膛起伏不定,突然夺过一人手中刀狠狠将木盒劈砍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他这是在警告我?”耶律汇时咬牙切齿:“还是在威胁我?!完颜部在天水长大的杂种,也敢来威胁我?!” 都亭驿周围早就布满北辽高手,这盒子出现在耶律汇时桌案上居然没一个人发现,怎么能不算是警告威胁呢。 一个汉子依旧警惕地环视整个房间,另一个人则劝说道:“耶律都罕性格狡猾,像头野狼。皇帝陛下说他这次一定要与我们回去,我们少不了和他们接触,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 和耶律汇时不一样,此人先前在上京接触过暗探布置,知道早年皇帝陛下的二儿子不知曾的去到天水汴梁接手了那里的暗桩。 然后北辽就与汴梁断了联系。 这么多年对方态度冷淡,不把北辽指令放在眼里,还帮着天水拔除新的暗桩,几乎做到一家独大。若不是偶尔传回的一些重要情报,不少人都怀疑这位从未回来过的二皇子已经投效了天水。 总之,绝对不是简单人物。 像这样的人他们本该来到汴梁后亲自会见。可完颜部被吞并已久,耶律汇时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兄弟嗤之以鼻,堪堪派遣几个虾兵蟹将去见人,实在是有些粗鲁的挑衅意味。对方但凡有些脾气都会觉得不满,只是没想到手段如此干净利落,居然直接把人杀了。 汉子继续劝说:“毕竟我们在汴梁,不在上京,要做的事情很多。耶律都罕应当成为帮手,而不是对手,今夜就去见见吧。” 在这名为阿古的汉子的劝说下,耶律汇时终于冷静下来。 他叫人把掉在地上的舌头干收好,在房间里等到了天黑。 他并没有掩饰踪迹,出门骑马大摇大摆直奔汴河便最为繁华的地界,张扬至极。等到琼玉楼,耶律汇时挥鞭抽飞好几个拦路的仆从,跨过长桥直抵琼玉楼门口。 许多正要出门或进去的客人被这些粗犷的辽人吓了一跳,狼狈朝两边退避。 耶律汇时倨傲地瞧着走出来迎接的侍者。 侍者不卑不亢,上前问好。 “听说天水的女人和北辽的不一样。”耶律汇时棕色眼瞳泛着精光:“我要最漂亮的。” 他天水话说的不太利索,语调古怪,但不妨碍周围其它客人将他的话听了进去。烟花柳巷多是浪荡子,听到这话,即便对方是北辽的皇子他们也都感同身受的笑起来,起哄要凝儿姑娘出来。 侍者面上笑容一寸未变,冲着一旁盘旋而下的台阶伸手,示意耶律汇时往这边来。 耶律汇时翻身下马,带着两个人跟着侍者上阶梯,一直走到七楼。 琼玉楼是典型的天水式建筑,也有层层珠帘垂落,上面串着颇有西域风情的珠宝,随着周围烛火,晃得人眼睛疼。 从踏入这层楼开始,耶律汇时鼻端就又弥漫上一股甜香,和方才他屋里的一模一样,浓到化不开,沉沉压入心肺。 装模作样。 他冷哼,正要开口让里面的人滚出来,前面的帘子就被几根洁白柔滑的手指掀起来了。穿着蓝色华服、面上带着雪白面纱的姑娘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他们笑,音色婉转动人:“诸位贵客,凝儿等候许久了。” 凝儿说着,挥手示意一旁人:“去把我的灯点上。今夜妾身就陪耶律皇子,尝尝天水琴和茶。” 侍者应声离去。马上,底下大堂红台上的灯笼墙的最上方,写着“凝儿”两字的精致灯笼亮了。 琼玉楼多是清倌,陪的是诗词歌赋,点茶抚琴。其中凝儿姑娘色艺双绝,一手琵琶名动汴梁,每日晚上都有大把的王公贵族想着一度芳容。此时大堂里的人看到凝儿姑娘高高挂起的灯笼亮了,再想想方才上去的凶神恶煞的辽人,不由得摇头叹息——那些蛮荒人,能品的出茶香、听得懂琵琶吗? 在底下人摇头叹息时,耶律汇时迈步踏入眼前的房间。 巨大空旷,地面铺满兽类皮毛,烛火在周围摇晃。除却一张桌案和对面的两把矮凳,什么都没有。 楼乘衣站在一旁的护栏边居高临下往下看。他依旧辫着发辫,只不过没有戴惯常的那条鸽子血宝石抹额。银狐绒的衣服绣着层叠暗纹,线条流畅结实手臂,镶嵌金玉的臂环华贵非常。 他转过头,耶律汇时发现楼乘衣个头很高。一只眼睛翠碧如翡,面上没一点表情。 其实辽人很少有绿眼睛。 耶律汇时对这个自小活在汴梁的哥哥没印象,也没见过早死的完颜夫人。他盯着楼乘衣的绿眼睛。对方眉弓很高,眼睛轮廓锋利,再加上绿眼睛,十足肖像草原上的野狼。 耶律汇语气森寒:“图勒他们是你杀的?” “见面礼,而且不会只有一个。”楼乘衣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泛起笑。 他眉梢压低,原本英俊肃然的面上带上邪气:“毕竟托你母亲的福,现在在汴梁,我算半个东道主。” “铮!” 寒光乍现。 北辽尚武,大多数辽人的脾气都火爆直爽。耶律汇时对楼乘衣敌意本来浓厚,当即不顾阿古阻拦,拔出穿有铜环的大刀对准楼乘衣。 然后被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凝儿拦下。 软剑和大刀缠在一起,凝儿眉眼弯弯,手腕一震内劲散出,当即将长刀搅成好几截。 耶律汇时的长刀可是用精铁打造的,居然这么轻而易举的碎了。 这个十足漂亮的女人是个绝顶的高手。 “殿下。”凝儿嗓音温柔:“请坐,让凝儿给您倒茶。” 阿古上前一步,侧身挡在耶律汇时身前,警惕地将凝儿与他隔开。 楼乘衣面露嘲讽,踱步走过来施施然坐下。凝儿退后两步,站到楼乘衣身边给桌上倒了两杯茶。 茶的确是好茶,千金难买,宫里也没多少。凝儿泡茶的手艺也是极好的,行云流水,热热的茶水散发着甘甜的香味。 可惜没有人喝上一口。 楼乘衣的面容在氤氲而起的茶水的雾气中几乎有些灼人,藏匿不住的冷漠阴冷透过他的眼睛泛开。 耶律汇时使胸膛起伏,缓缓开口道:“等朝宴结束,你带人跟我走,会有人接手汴梁。” “接手汴梁。”楼乘衣掀唇,尖尖犬齿森白,恶劣地勾出一个笑:“从我手上抢东西…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还是说,你这蠢货自作主张,觉得我和你一样蠢?” 七层高楼外风更大了些,窗户没关紧,经过夜风拍打发出轻微声响。 底下,河道中,几艘船缓缓驶出桥洞。上面站着的人腰间配长刀,个个面容俊秀,面白无须,头上带着乌纱璞帽,满身煞气跟在一个男人后面。 男人穿着绯红衣袍,面色苍白,面容俊美,眉间郁郁,正是宋明德。 第45章 谈崩了 汴梁城没人不知道一手遮天的宋督主。 宋明德带着十余人浩浩荡荡踏上岸,气势排场格外醒目。人一多,岸边挂着的灯笼明晃晃一照,立马就有人看到了他。 认出宋明德的人骇然,扯起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匆匆往后退。他一退,周围人也都下意识朝这边看。琼玉楼往来的多是达官显贵,这下认出宋明德的人更多了,方才因耶律汇时粗鲁闯入混乱过的琼玉楼门口又乱起来。 有人畏惧厂监头目爪牙,却又因他们的身份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辽人来也就算了,怎么今天太监也来琼——呃!” 宋明德目不斜视,红色蟒袍衣角飞扬龙行虎步往前走。他身后青衣番子面无表情抹开刀柄,刺骨寒光绽开,随即先前说话的人脖子上一痛一热,颤巍巍抬手去摸,沾到满手温热。 他登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淋漓,惊恐地喘气。 乱糟糟的门口一下安静下来。 七层楼房间内剑拔弩张。 阿古知道耶律汇时脾气不好,有些急躁莽撞。但他本以为耶律都罕能在皇后追杀下活着逃到汴梁,站稳脚跟壮大势力,怎么说都应是城府深沉极富心计之人。没想到一打照面,这张口就嘲讽的脾气跟耶律汇时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他不由得伸出手紧紧按在耶律汇时肩头。 而耶律汇时接连两次被楼乘义驳去面子,心中对其的恼恨已经无以复加。他强压恼怒,冷笑道:“嘴上逞能。我告诉你,如今早没有完颜部!你在上京,没有任何依凭。痛快把汴梁桩子让出来,回到上京,皇帝自会把你的名字昭告天下,否则——你就是投效天水,别怪我让你永远回不到上京。” 他语气里含着警告。 楼乘衣一手支在桌边,臂环触在梨木边沿,指尖点着茶盏。 交出汴梁暗桩……怕是把手里的人交出来,他才永远回不到上京。 自北辽天水交战以来,燕云十六州悬而未决。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但北辽的冬天会过去。开春后水草渐肥,战马与骑兵会被喂的膘肥体壮,届时挥兵南下,很可能还会与天水一战。 到那时,汴梁耳目何其重要不必多言。 他在外面太久了,久到完颜部被突吕部吞并,久到他在上京朝中孤立无援。皇后害死完颜夫人,自然也就不会放过楼乘衣,北辽皇帝也不见得会多信任他。这种情况下,他就更不可能放权,把自己的脖颈递到对面的铡刀下。 北辽渴慕拿到的琼玉楼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消息网,那琼玉楼便是楼乘衣手里最大的筹码,汴梁的消息必须捏在他一人手上。 耶律汇时面色难看,楼乘衣握着杯子没说话,空荡房间内气氛陡然沉寂。 “笃笃笃……” 有点顿感的敲打声从侧面传来,屋内人一怔,偏过头循声看过去。 七层高楼,有人从外面打开雕花窗,往窗户边搭上一只手。一张带着面具的脸从下面探出来,目光炯炯,迎上屋内对峙人的视线。 “宋明德在楼下了。”有些变调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可以听得出是个姑娘:“你要走还是要藏?” 这是在跟谁说话? 阿古与耶律汇时在短暂怔愣后下意识看向对面坐着的楼乘衣。 楼乘衣只顾盯着窗边,已经没有再看他们。他面色微微变了,眉宇间阴鸷邪气散去,显出点讶然。握着茶盏的手也松开,不由自主撑在桌面上。 隐藏在纷乱楼层间的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冲七楼来。 闻遥很有耐心,稳稳当当扒在高楼窗户上又问了一遍:“他带了不少人,现在快到了,你是要走还是留下来找地方藏?” “……哼。” 楼乘衣脸色忽然沉下,语气莫名:“你还知道过来了。” 呵。 闻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在面具后面翻白眼。 啊对啊对,我来了,我就不该来。 她思来想去,磨了大半天,最后还是戴上面具在赵玄序“不是说不管他吗”的目光中翻墙出门一路直奔琼玉楼,然后在琼玉楼门口撞见了宋明德。 闻遥就知道事情要糟,宋明德出宫果然是来琼玉楼,被赵玄序说中了。 水道很拥挤,到处都是挂着红灯笼的小舟,闻遥的船混在大部队里不显眼。 她让船家将船靠在宋明德的船后,紧紧跟着宋督主。眼看着宋明德走入琼玉楼,她立马勾着外面的屋檐一层层翻上七楼。 好心来提醒,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呢。 外面逐渐混乱起来,凝儿也听到了动静。她止言又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主子和闻姑娘说话的时候,旁人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闻遥等了等,楼乘衣还是坐在椅子上。她耐心彻底没了,开口道:“快滚过来。” “哼。”楼乘衣站起来,步步朝窗边走过去:“怕那太监做什么,汴梁有律法规定北辽皇子不能逛花楼?” 闻遥抬手,在外面的人即将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勾着楼乘衣的脖子带着他翻身跃下。 她动作毫不犹豫干脆利落,掩藏在暗处的护卫见她带着主子跳楼,一下子心惊胆战,几乎忍不住探身去接。 闻遥一手扶在楼乘衣后腰,一手掏出个巴掌大小的铁盒子,瞄准一根柱子按下开关。小指粗细的绳索由锋锐抓钩带着冲出,闷声没入柱子内。闻遥单手抓住铁盒,手腕一用力就带着楼乘衣稳稳踩在下一重屋檐上。 夜风呼啸,河面上的小舟聚拢成掌心细叶。流水一样的灯火辉映,在红绸飘飘的高楼间,五指修长,拇指带着白玉扳指的手稳稳压在七楼窗棂上。 宋明德走到窗前,身上红色袍角被风吹的翻飞,垂眸看着外面空荡荡的一片。 没人,什么人都没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凝儿手上没了软剑,抱着琵琶站在一边,一惊慌又强自镇定的神色,变脸快的叫对面三个辽人咋舌:“为何突然闯进来,妾——” “你主子在哪?”宋明德心绪不佳,懒得多话:“让他出来。” 凝儿一顿:“主子还有其它生意,这段时日并不在琼玉楼。” 宋明德转过身,摘下腰间令牌扔在一旁人手上:“搜。” 那些跟进来的番子当即开始在屋中翻找,极有经验地一下下按过周围墙壁,查找里面是否有隔间暗室,对站在屋子里的耶律汇时等人视若无睹。 耶律汇时心头萦绕已久的火气炸开了,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挥在地上,拍桌站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哦。”宋明德终于看向耶律汇时,眼珠轻轻睨着,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除却在皇帝跟前是笑着的,他在旁人面前永远是带着戾气的阴森:“殿下有什么指教?” 耶律汇时站起来了,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他实在是不想替楼乘衣遮掩,如果可以,他很希望楼乘衣身份败露死在汴梁。 “这里就只有四个人。”他眼睛眯起来,最终还是慢慢开口道:“你眼睛是瞎了,看不见吗?” “咱家眼睛很好,殿下不用关心。”宋明德不为所动,清俊眉目间厌烦不耐毫不遮掩,说道:“殿下身份贵重,平日不要随意走动。若在天水出了事,只怕对两国邦交不利。你们几个,护送殿下回都亭驿。” 几个番子应是,上前几步扬手拔出长刀。 阿古没想到这宋明德如此嚣张,拔出刀挡在耶律汇时身前,同时忍不住想道天水重礼数,怎么这些在汴梁待久了的人个个蛮横,说话做事半点情面都不留。 阿古犹豫片刻,上前附在耶律汇时耳边低语几句。后者面色虽然依旧难看,但却没有再说什么,狠狠剜了宋明德一眼后大步离开。 等人走了,凝儿站在一边低声道:“大人要查,查便是。若是大人想见主子,妾身也可代为通传引荐。” 宋明德不看她,轻轻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 这个房间虽然大,四周墙面却都是实心的,还就真的没有暗道。几个番子搜查一圈一无所获。 宋明德抬手,几个人当即停住动作噤声,看着督主重新走到窗户前面色不定向下看。 而这时,闻遥和楼乘衣坐在一处巷子的馄饨摊上吃馄饨。冬瓜肉骨熬的馄饨汤徐徐冒着热气,鲜香扑鼻。 楼乘衣坐在粗糙的木头长椅上盯着闻遥看。 两碗大馄饨上桌,闻遥将其中一碗推在楼乘衣面前,拿起一旁的罐子晃晃:“加醋吗?” “加,怎么不加。”楼乘衣一开口就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出来找我做什么?兖王不给你馄饨吃?” 闻遥往他碗里泼了一大勺醋:“打算什么时候走?最好不要和使团一起,容易引起宋明德注意。他已经盯上你了。” “……朝宴以后,不和耶律汇时一起走。”楼乘衣舀馄饨,一口汤下去被冲天酸气熏得直皱眉头。 明明要加醋的是他现在嫌弃的也是他。 “你干什么加这么多醋。” 闻遥理都没理,继续说道:“刚才你跟耶律汇时不愉快,没谈拢吧。回北辽,你会跟更多的人不愉快,往后几年估计也不太好过。” 楼乘衣盯着她看一会儿,哼笑道:“要当北辽皇帝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已经准备很多年了。” “有志气。”闻遥呼啦呼啦吹馄饨,一口吞下去:“走的那天我送你,送你到城门口。” 楼乘衣的目光微动,又没说话,坐在对面看着闻遥挑出馄饨里的葱,把馄饨一个个捞出来吃掉。 馄饨汤热,她面具摘掉放在一边,额头鼻尖冒出层汗,气色很好,泛着鲜活气。 楼乘衣喉咙上下一动,手探向袖子拿出一块令牌,递给闻遥:“等我当上皇帝,你来找我,带你在北辽逛逛。” “诶呦。”闻遥一抹嘴接过令牌看了看。令牌沉甸甸的,中间颜色近黑,一只极其雄壮悍戾的海东青展翅于上:“这鹰好俊。” “这是完颜部的图腾。”楼乘衣看着她,从来傲慢凌人的神色有些软化,前些日不欢而散的怒火全部消散。 当初从北辽王账狼狈出逃,他拼死也要护着的东西就是这块母亲死前塞给他的令牌,用来在汴梁与舅父相认。 “收好。”楼乘衣往前倾,盯着闻遥的眼睛再次叮嘱:“等我当上皇帝,记得过来见我。” “行。”闻遥当这玩意是通行手令,当即挂在腰间拍了拍,抬头勾唇对楼乘衣笑:“等我混不下去了,就到你那白吃白喝。” 第46章 孤星台 吃完馄饨,闻遥与楼乘衣在巷子口分别,拎着楼乘衣补买给她的灸骨头打道回府。 走进院子时赵玄序正坐在石桌前,修长指间夹着一张信纸若有所思。他膝头滑过的单薄黑色长袍垂落与漆黑发丝纠缠不清,几乎分不出界限 闻遥哼歌,晃着灸骨头走上去:“怎么啦,监察抚司出事了?” 赵玄序要换血,那就是给监察抚司大动筋骨。总会有胆子大的不乐意试图临死反扑,叫赵玄序这段时间杀的人越来越多。 “没有。”赵玄序站起来走到闻遥身边,把手里信纸递给她。同时不露声色将闻遥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遍。 “是西朝使团,里面随行的一人是左凤江的徒弟。” 闻遥霎时精神抖擞:“他也练焚心决?” “还没找人试过,等朝宴就知道了。”赵玄序伸手抓住闻遥的袖子,在指尖勾了勾,还有些按捺不住想去碰闻遥的手腕。但到底他没有,只是指头又在布料上绕了一圈:“他也会上孤星台。” 闻遥已经熟悉赵玄序爱抓人袖子的习惯,没什么反应。她拿着信纸仔细地记了一下左凤江徒弟的讯息,准备在孤星台上试这人一试。 自北辽使团抵达汴梁后,闻遥便知道了皇帝为什么突然把自己叫过去问话,还特地嘱咐她一同出席朝宴。 当初天水太祖皇帝立国,定都汴梁。他下旨重建皇宫,并在宫内修筑起一座十丈高台,名唤孤星。 孤星台平日里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供着块剔透白玉。相传这玉是天水朝建国后昔日鸾鸟自天上缬来的神玉,上面刻有仙人题字。 传说故事听听就行,但这块白玉的确是天水的脸面。平日锁在高台之上看顾严密,唯有春秋大宴与朝宴或着祭祀之时,皇帝才会登上孤星台亲自拜祭。 而这次北辽使团抵达汴梁后照例先行入宫觐见皇帝,谁都没想到,耶律汇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出狂言,说天水若为中原之主、有天人相护,那么任凭周围群雄并起,天水也自当安然无恙,如同孤星台上的神玉。 朝宴那日,不若各国勇士同天水勇士共登高台,各凭手段。半个时辰内,若在高台上最后一人为天水人,北辽愿将燕云十六州之外的驻军退后撤三十里,以示敬意。若胜者为他国之人,天水就应当让出神玉,不得有悔。 去掉修饰词,简单的说就是北辽约大家吃完饭后一起打一架。 从皇帝早早把闻遥叫过去谈话来看,这估计是北辽朝堂内早定好的计谋,很是阴损。 天水要是赢了,北辽退不退兵另当别论。天水要是输了,脸面尽失丢掉神玉。事后反悔不给神玉,北辽借此大军压境挑起战争都是可能的。 那天水还打不打? 当然要打,不打就是怕了。不战而怯,更丢人显眼。不仅要打,天水以一对多,必须要赢且赢的漂亮。 闻遥的注意力却全在左凤江徒弟身上。 要是确定这人功法与左凤江一致,那她就不必特意跑一趟西朝,直接把人扣下逼他交出心法就行,多方便。 几日光阴转瞬即逝,琼玉楼都亭驿和宋明德都是一片安静,没再有什么动静。朝宴那日,天地肃寒澄明,日有熹光。南北御街车如流水马如龙,凤箫声动,人影参差。 闻遥在寒冷的空气里闻到了爆竹的味道,也有点乐,背着星夷剑爬上马车,抬头问坐在里面的赵玄序道:“诶,我们晚上回来放烟花吗?” 兖王府从来冷清,不放烟花。 “放。”赵玄序从善如流:“我差人去买。” 等靠近皇宫,马车还是照常在凤鸣街口停下。朝宴规模盛大,依照规矩设在集英殿。从正殿到两廊,亲王使臣以及诸道进奉军将依次落座。 赵玄序和闻遥踏步入殿,一旁立马上来一个引路的小太监,弓着身直接把他们领到皇帝左下侧第三个位置,刚好和北辽诸国使臣面对面。 位置是按照皇子序列安排的。四位皇子雍王为首,其次是相王,赵玄序。秦王与赵玄序隔开一臂距离,坐在闻遥的左前方。 闻遥的位置在赵玄序身后,旁边就是一列宗室重臣。张鋆身列其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完全不似前几日和闻遥蹲着嚼花生的样子。 对上闻遥目光后,张鋆朝她眨眨眼,倒是显露一点狭促的调笑意味。 其余大臣也是各个身着朝服,仪表威严。反观闻遥,红绳束发、一身黑衣劲装,背上还背着长剑,与周围格格不入。 她一坐下来,周围人的交谈声就停了,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秦王在旁意味不明地冷笑。雍王与这边隔着一个心宽体胖的相王,淡然自若地喝酒,面色和煦若春风,坐的稳稳当当,没一点其它反应。 延陵事毕,雍王妃的两个族叔被削去功名流放到百里之外的幽州。徐大学士跪得快,认错也快,倒是没有受太大牵扯,只是被罚俸三年。这么看,雍王党似是没什么重大损失,可只有内部人才知道其中抓心挠肝的苦滋味。 江湖少侠巧扮鬼神惩戒皇亲国戚,老百姓就喜欢看这种热闹。雍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温和仁善好名声经过此事后已经变味,都说雍王软弱连王妃母族都管束不好,不是太子佳选。 皇帝没来,菜还没上,闻遥面前只有一些水果。虽说这个时候水果蔬菜价比黄金,但赵玄序郊外有温泉庄子,种花一样种了许多果蔬,没缺闻遥新鲜瓜果。她掰着橘瓣,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耶律汇时。 耶律汇时正好也在打量闻遥。 上回琼玉楼闻遥戴面具,耶律汇时没认出她。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中原顶级武林高手。 上次贺神节后,星夷剑重出江湖归于庙堂的消息已传遍天下,他也有所耳闻。 百晓生天下高手榜排名不包括域外高手。耶律汇时心里忍不住有些怀疑,一个看起来并不健壮的女人,当真有那么高的武功? 殿内诸多人心思流转,面容秀美的宫女掀起珠帘,一太监走出来,高高唱一声陛下驾到。群臣相继起身,拱手行礼。 皇帝身着冕服,由宫人搀扶着坐在宝座上。走在皇帝后面的是打扮比往日更加隆重的宋明德。他腰间挎着一把金刀,刀鞘纹路华美,刀柄还有宝石镶嵌,几乎不像见血封喉的凶器。 站定后,宋明德抬目向下方扫视一眼,目光略过赵玄序准确无比地钉在闻遥身上。 闻遥知道宋明德在琼玉楼没看到自己,任由她看,坦然随众人行礼而后坐下。 是这样子的,皇宫大宴,不能说非常精彩,也能说十分无聊。 菜肴一道道按照顺序端上来,冷都冷了,荤腥略显油腻。闻遥咬下两片鹿肉,兴致聊赖看着各国使团拿出贺礼展示。她的目光在对面使臣间巡视,最后落在西朝正使身后一个面相阴柔的男子身上。 男子大概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正是左凤江的那个徒弟,名叫薛慎。 闻遥在席间也是焦点,她目光紧紧盯着一处,薛慎自然不会没有察觉。他迎着闻遥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转念想想师父对星夷剑法的评价,再想想马上就要开始的孤星台比武,心中立马一沉,面色凝重起来。 跟耶律汇时不一样,薛慎跟在左凤江身边有些年了,他从左凤江嘴里听到过不止一次星夷剑闻遥的名号,知道当年夜闯西朝皇宫拦下师父的并非飞叶客郝春和,而是闻遥。 可当时闻遥才几岁?有没有双十年华? 如此年轻就能与师父打得不相上下,到如今又会有怎样恐怖的实力? 北辽把剑指燕云十六州的野心摆在明面上,可西朝没有,西朝暂时没有与天水正面开战的准备。此次薛慎等人此次前来目的是两面逢源,求娶天水公主顺带与北辽商谈边疆事宜,因此来使中武功最好的就是薛慎。 北辽对这次挑事摩拳擦掌,带来诸多勇士。其中有一人名叫迭剌,天生巨力,悍勇之名贯彻草原。迭剌不在席间,闻遥撑着头坐在位置上,听到不下三次他的名字。 很快,表面其乐融融的晚宴结束,皇帝许下缙云公主与西朝联姻后,酒酣宴毕,起身带着群臣移步前往孤星台。 今日重头戏终于是要来了。 孤星台周围早就已经设下看座,宫女太监手持仪仗,垂目看着贵人依次入内。 闻遥是第一次看到孤星台,她发觉孤星台不似其它高台,形状更似高塔,巍然屹立于一偌大湖泊之上,金石为基,拔天倚地。 宫人撑着船缓缓靠近湖上长桥,动手解开桥桩上的锁链,将桥面沉入湖底。 旁边的人都有些激动,甚至宫妃也由皇后领着过来坐在竹帘之后观看。 一穿着湖蓝色宫装,样貌气质清婉动人的妃嫔忍不住靠近竹帘,纤纤玉指搭在帘上,面颊绯红,难掩激动地盯着前面格外出挑的闻遥看。 “娘娘。”一旁宫婢想提醒她不要御前失仪,落下冯贵妃把柄,却被苏怡骤然冷淡下来的眼神扼住了接下的话。 苏怡抬手理理鬓发:“点心收好了吗?记得待会结束,找机会给闻统领送过去。” 有兖王府做依凭,她已经与之前凄惨的孤女截然不同。 宫女低声应是。 在周围众多低声交谈里,赵玄序突然伸手轻轻握住闻遥的手腕。 “嗯?”闻遥不明所以,转头朝他看过去。 赵玄序凑到她耳边,呼吸浅淡又炙热万分:“我让人先回去备宴,今日元旦,阿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真贴心,方才虚有其表的饭菜她压根没吃几口。 闻遥严肃点头,拉着赵玄序嘀嘀咕咕报菜名。 而此时此刻,周围诸国武者早就迈步走到场间空地上。他们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闻遥,见她如此轻松轻松自若的神态,心中警惕提高好几个度,同时也生出一些被轻视的不甘。 星夷剑已经不在高手榜上许多年,谁都不知道闻遥如今实力如何,更不知道当初她为何退出排行榜。 说不定就是受了重伤,不能再经受起武林残酷的层层挑战了呢。他们今日若是能在此打败闻遥,天下闻名指日可待。 众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闻遥说完想吃的菜面点心后也是心满意足,站起来越过诸位大臣走到钟离鹤身边。 钟离鹤今日一身银白劲装,俊朗不凡。他看起来也没有因为徐家的事情对闻遥有意见,面色是惯常冷峻不苟言笑,等闻遥走到他身边才客客气气叫了声闻统领。 闻遥挥手示意不用这么客气。 旁边罐鼓轰然一声响,这场饱含天水北辽各自心思的博弈正式开始。 鼓声刚落,闻遥两步踏出原地拔起,转瞬间已经站到孤星台顶端。 孤星台高十丈,无异于悬崖峭壁。她居然不借力,就这么轻飘飘地飞上去,轻松自若。这样的轻功身法完全不似人间所有。底下看座中众人当即抽气连连,抬头吃惊地瞧着闻遥。 薛慎站在一边,想到当年与闻遥一起夜闯西朝皇宫的飞叶客郝春和,面色复杂起来。 其实上场的人中只有北辽是来找事儿的。其他人虽谈不上什么和睦,但也都卖天水面子,不会真要动人家祖传的白玉,就是参与参与,冲在最前面的都是北辽武者。 钟离鹤率领其它人成功拦下大部分人,他们没来得及拦住的人里有个男人格外魁梧壮硕,肌肉鼓起似山峦。留着髡头,眼睛小而浑黄,样貌狰狞如恶鬼。 方才冲出时,这男人一手推开一旁的人,那人当场便飞出去仰面砸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候在一旁太医上前查看,惊讶地发觉这人竟是断了几根肋骨。 而且这样一身蛮力如同凶神野兽一般的人,居然也身手敏捷、轻功了得,踩着湖面上几个残余的木桩子直冲闻遥而去。 此人便是凶名在外的迭剌。 据说他悍勇无比,隶属北辽皇帝亲军斡鲁朵战骑,上过战场,活屠过天水边疆好几个村镇。 迭剌如同野兽攀岩,不多时便站到闻遥面前,抬起蒲扇大小的拳头对准闻遥面门呼啸而来。 他面上肌肉横生,微微有些抽搐,这个漂亮女人脑袋变成稀泥的预想让他止不住的兴奋。 这一拳带着深厚内劲,裹挟雷霆之势,保守估计可以打穿一块半人多宽的石头。 闻遥身形在迭剌面前显得非常的瘦小,极端的画面冲击感让底下看着的几个文官不忍直视闭上了眼。 闻遥眼珠定定,面色分毫不变,右脚向后退一步的同时抬手毫不犹豫对上这一拳。 两人拳风相接,闻遥手臂稳极了,脚下孤星台屋檐砖瓦如同蛛网般碎裂,发出清脆的断裂脆响。 一拳之后,往后退一步的是迭剌。 他后退一步在孤星台边沿站稳,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闻遥。 闻遥勾唇,觉得这人劲儿确实挺大,她手心都有些发麻。然后她低头看了一下脚底碎的不成样子的琉璃砖,第一个反应是幸好不是在琼玉楼,不用她赔钱。 不过为了孤星台在打完这一架后还能好好的,闻遥拔出星夷剑清越似龙吟的剑鸣过后,闪烁如星的剑尖已经贴在迭剌眼前一寸的地方。 这一剑气势如虹,内劲强悍排山倒海,不可躲避也不可阻挡。 迭剌眼珠微缩,不得不往后退一步,跃下孤星台。落地之后星夷剑依然如影随形,眼看就要刺穿迭剌眉心。 迭剌侧身往地上一拍,接着冲劲勉强躲开这一杀招,肩背处留下一道淋漓血痕。 远处耶律汇时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他想过这女人强悍,没想到会这么强悍。 剧痛刺激了迭剌,他的喘气越发粗重,手臂并向后腰拔出一对弯月似的双刀,怒吼一声朝闻遥直直冲上来。 他内劲刚直悍戾,招式大开大合之中又非常灵活,其实没有愧对他的名声。无奈对面站着的是闻遥,招招都被稳稳接了下来。 闻遥握着星夷剑,挥出的每一下动作都行云流水般轻巧,落在他人头上却又重于泰山。她招数很密,当真如同星河散落人间,铺天盖地的绝对威压。站在她对面的人极容易被这遍布四周的杀机晃得心神不宁,逼得喘不过气。 时间一长,迭剌心境越发不稳。 他与北辽人的心不稳了,天水诸人的心却安定下来。 “这迭剌似乎做过骑兵。”有人道:“虽然北辽强悍,但我天水人杰地灵,强者辈出,也不输给他们。” 这话说完立马就有人应和:“不错,中原武学源远流长,岂是蛮夷可比。” “是呀,秦王当初招安不就是打这个念头吗?” 耶律汇时盯着湖中心,面色已经难看至极,暗骂一句废物之后突然起身,用辽语对着迭剌喊了一句话。 那些还在湖边缠斗的辽人顿时咬牙逼退对手,转身也踩着木桩向孤星台去,准备围攻闻遥。 “三皇子,稍安勿躁啊。”秦王坐在他对面喝酒,语气半是讽刺:“时间不是才过了一半吗? 耶律汇时闭上嘴,脸色难看地站了一会,慢慢准备坐下。 可他屁股还没沾上凳子、秦王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在这短短瞬息之间,场中众人耳畔忽然有如惊雷炸响,清晰地听到了自后方传来的惊恐声音:“不好!有刺客!快护驾!” 护驾。 这两个字代表着特定的含义,一般会在皇帝遭到刺杀后由身边人掷地有声地喊出来。 可现在是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到处都是护卫,哪里会有刺客呢?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包括皇帝自己。 原先簇拥在皇帝身边,捧着香炉绢布的几位宫女突然毫无征兆扔掉手中物什,或是从腰间抽出匕首软剑,或是从头上拔出长簪,飞身掠至皇帝面前就要扎下去。 宋明德面颊边的肌肉绷紧,猛然抽出腰间金刀,横着挡住这一击。 谁都没有想到贺神节过去后不久,在皇宫中、在这个时候又会来一次刺杀。隐藏在暗处的护卫纷纷闪身而出挡下刺客,谁料这些刺客身手不凡,一时间陷入不利境况的居然是他们。 宋明德拦住为首的女刺客样貌美丽。 宋明德视线划过她面庞边缘,立即便知道此人戴了人皮面具。这张脸是陌生的,但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却让他有些熟悉。 那日贺神节,也是他拦下的红阁刺客。 宋明德认出了这双眼睛。 他皱着眉,面色不太好看,声音发狠:“红阁,又是你们这帮宵小。” 戴着人皮面具的姜乔生蓦然弯眼,手腕翻转几根银针毫不留情飞向宋明德。 银针上面光泽闪烁,一看便是涂抹了剧毒。 宋明德肩背肌肉紧绷,骤然发力转过刀面挡下毒针。又不避不闪上前一步,把扶着椅子站起来面色铁青的皇帝护在身后。 姜乔生盯着他的动作,夸他:“好狗,我也想问呢,怎么又是你。” 真是个麻烦的太监。 第47章 二次刺杀 远处骤然变得混乱,动静吵嚷远远传开,闻遥不是听不到。 可她身侧虎视眈眈围住了三四个人。迭剌双手各持双月弯刀,次次下手都是狠辣无比,直冲闻遥命门。闻遥刚抬头往皇帝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他便立即抓住空档破空砍来。 闻遥抬手架住这有千钧之力的一刀,迭剌紧跟着右手横抬,刀刃朝着她腰侧横斩。周围其余辽人也都围上来,手中刀剑从各个方向朝闻遥刺去。 钟离鹤正一剑穿透挡在他身前的辽人的肩膀。他拔出剑,面上溅开两滴血,长腿抬起当胸一脚把人踢飞。转头看到这如此凶险的一幕,即便知道闻遥的身手,他也不由得眼瞳微缩,脱口而出道:“小心!” 闻遥握着星夷剑的手很稳,与她眼中的神色如出一辙。 她腰身轻旋,整个人迅速腾空而起。星夷剑与迭剌弯月刀紧贴着摩擦,发出叫人牙龈发酸的声响。她抬腿蹬在另一人背上,星夷剑寒光泛开,内劲雄浑无比,猛然一剑斩断迭剌一把弯月刀。 闻遥轻盈落地,再次抬头遥遥看向远处。皇帝跟前三步远的地方,那个拿着长簪与宋明德对峙的女人背对着这边。可哪怕只有一个背影,闻遥也立即认出了那是谁。 她几乎要气笑出来。 好啊,厉害。一直躲着不见她,三天两头送窑鸡,她还以为是偃旗息鼓了,没想到是攢着劲头留到今天。往前翻翻,有哪个能在一月之内刺杀当朝天子两次?真给她长脸。 皇帝突然遇刺打断了孤星台这边的进程。不管湖边还是台下,诸国诸人纷纷停手,在一片混乱中回赶护卫自家使臣,避免殃及池鱼。 唯有迭剌等人还在死死围着闻遥不放。 钟离鹤下意识迈向闻遥的脚步及时停住,他看一眼闻遥,随后转身离开奔去救驾。 这是天水朝文官们第二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上回是在大街上,这回周围是露天场地,空荡荡无处遮掩,他们只能哆哆嗦嗦挤成一团,完全不复方才集英殿中的君子仪态。 越来越多的宫女太监扯下人皮面具,掏出武器杀向混乱中心。宫妃们惊慌失措,竹帘被扯下来,美酒撒落满地。武将们倒是想冲上去救驾,奈何身上没有刀剑,赤手空拳对上刺客也处于下风,血腥味在这片空间中弥漫,每个人都狼狈至极。 张鋆扯着袖子遮着面,口中哎呦呦叫,动作却极为迅速,灵活挤过其它人躲到赵玄序身后,险险松一口气。他可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这要是被刺客劫持或者是莫名奇妙挨上一刀可就惨了。 他擦擦额头上的虚汗,抬眼去看赵玄序。 赵玄序已经站起来,深漆眼瞳牢牢看着闻遥,右手捏着一根银筷,手指在上面轻轻捻动,手臂线条绷得很紧。 张鋆也算熟悉赵玄序,看他这模样以为他是要上前去帮闻遥。可赵玄序没有。他不管周围的混乱,也没去看皇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闻遥身上,整个人呈现一种勃然待发的状态,却又不动也不说话。 张鋆眼珠子乱转,目光往皇帝身侧一扫,又看看一时间脱不了身但也不会出事的闻遥,心里突然冒出的一点想法迅速淡去,也老神在在站在一边不出声。 几个人里最先开口的反而是相王。 他乐呵呵老好人弥勒佛一样的神情消失不见,骤然沉下脸来,乍一看竟也很有几分威慑力:“北辽这是什么意思?!还不快快住手!” 耶律汇时在原地站得稳稳当当,眯着眼睛看着御驾前挤成一团的人。诚然,他也完全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刺杀天水皇帝。眼下宫中禁军还没赶过来,最厉害的人又正被迭剌拖着……耶律汇时扯唇,假惺惺道:“相王,迭剌非我部下。他出手必须要见血,我没办法让他停手。” 你带出来的人不听你的话,这话说出来有人信吗? 秦王当即抬腿一脚踹飞桌案,结实桌板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你废话这么多,不肯放人,莫不是这些刺客本就是与北辽勾结!” “秦王殿下。”阿古站在耶律汇时身边,警告道:“话不能乱说。” 秦王冷笑:“这里没有奴才说话的份!” 雍王站起来。 他看看赵玄序,转身推开挡在他周围的宫人,大步朝雍王妃走去,把面色苍白的雍王妃紧紧护在怀里。 这边短短几句争执,远处的高台上,姜乔生已再次和宋明德缠斗在一起。 宋明德武功其实很好,只是要与专吃杀人这碗饭的姜乔生相比,还是差得太远。姜乔生招式路数诡秘莫测,内力阴狠毒辣如呲着獠牙的毒蛇。若不是红阁阁主从不露面,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杀手完成嘱托杀了人,姜乔生估计也能在百晓生高手榜上位居前列。 而且这次她也实在选了个很好的时机动手。 姜乔生圆而翘的眼睛带着笑,长簪干脆挑开宋明德的刀,快如鬼魅欺身而上一掌拍在宋明德胸口。巨大的内劲下,宋明德五脏六腑好似要碎裂开来,他喉咙一热,嘴唇边涌上腥甜血液,唇瓣鲜红一片。 他稍稍分神,姜乔生长簪当即脱手而出,眼看就要没入皇帝心口。 钟离鹤心跳如同擂鼓,来不及赶到便随手捡起一颗散落的果脯弹指而出,击打在长簪上。 长簪射向皇帝的力道很足,仅仅只被打偏一点方向,擦过皇帝的心脏穿透他的胸膛,带着一串血迹钉在皇帝身后的玉石屏风上。 真实的死亡威胁下,一旁的宫人太监惊恐散开。留下皇帝整个人瘫软在长椅上,发冠歪歪斜斜,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大口呼吸,面色难看至极。 簪子是戴在头上的,不好涂抹毒药。 姜乔生眉头皱起来,啧一声,觉得有点可惜。她对受伤的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毫无敬畏,目光像看着一头待宰的畜生。两步上前,她出伸手,竟是要直接去拧皇帝的头。 宋明德勉力咽下喉咙里的血,与此同时钟离鹤也及时赶到。两个人一言不发攻向姜乔生,迫使后者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从发髻中拔出另一根长簪迎上两人。 而闻遥这边,弯月刀被毁,迭剌愤怒至极,怒吼一声冲向闻遥。 闻遥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犹如大型猛兽一般扑上来的迭剌,也是失去了耐心。 皇帝都遇刺了,这场文绉绉的友谊赛也应该结束了。 星夷剑不再刻意避开迭剌命门,剑意比先前更加杀气凛然。闻遥凌厉的眉目间沁上一层冰冷的阴影,一剑利落砍断迭剌的左臂。鲜血自鲜红断口喷射而出,湿濡闻遥小半张脸。 迭剌双目死死瞪大,看着自己的手臂摔在地上。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他喉间一痛,星夷剑刺穿皮肉一翻一转,轻松割去他的脑袋。闻遥再度转身,瞧着已经被包围起来的姜乔生深吸一口气,一脚踢在一个辽人身上飞身离开孤星台。 而直到这时,她的辽人居然还要再追。 赵玄序手中一直捏着不放的银筷飞出,在一人眉中心穿出一个血淋淋的孔洞。闻遥落地后挥剑,湖边栏杆上花盆里冬日依旧开着的花朵花瓣纷飞,被闻遥一掌拢在手里而后拍出。 内力灌入,原本娇艳柔弱的花瓣变得比刀锋更加锋锐,从各个关节没入辽人身体。这些人闷哼一声,脚下失去力气落入湖水中,随即大片大片血雾在湖水中飘荡起来。 还没来得及追上来的人心中一沉。 世间武功至高者,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再上前一步。”闻遥目光如刀落在那些人身上,声音冷硬:“我叫你们人头落地。” 前车之鉴的脑袋还在地上,血都还没有凝固。这一句威胁从闻遥嘴里说出来十分奏效。 那些辽人脚上像是生出根,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闻遥沉沉呼出一口气,转过身。 她与赵玄序之间横亘着翻滚一片的桌椅与荒乱奔走的宫人,但就这一瞬间,她看过去的目光立即被一瞬不瞬看着她的赵玄序捕获了。两人视线交错,闻遥清楚地看到赵玄序的眼瞳。 他远离刺杀混乱的中心,而且也不会有人去绑架挟持充满危险与不定的兖王,毫无疑问是安全的。 确认这一点,闻遥放下心,提着剑朝与宋明德钟离鹤缠斗的姜乔生走去。 一个宋明德,姜乔生可以对付。再加上一个钟离鹤,她便腾不出手再去杀皇帝了。 眼尾余光瞧见怒气冲冲杀过来的闻遥,姜乔生心道不好,面上的笑容收拢,手掌反转间一阵毒雾散开。 这雾气古怪,落在人的肌肤上火烧一样疼痛无比。 宋明德和钟离鹤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沾到了毒雾。只觉得眼睛口鼻皆是剧痛无比,不得不后退几步抬起手臂掩住面,让姜乔生离开此处。 不知什么时候,一边腊梅掩映的假山里居然赫然打开一道石门。 石门隐秘至极,两个红阁刺客手持刀刃站在前面。姜乔生越过他们,头也不回矮身进入石门。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场上刺客纷纷收手,迅速奔赴石门鱼贯而入。唯有靠近耶律汇时的几个刺客不同,他们没跟着同伴走,反而悄无声息缓缓靠近耶律汇时。 无人察觉这一变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石门和皇帝身上。 就在这时,几个刺客突然上前,袖中弓弩箭射出,沾染剧毒的短箭四面八方而来,猝不及防穿透耶律汇时的身体! 谁都没有想到,原本刺杀天水皇帝的刺客会毫无预兆去杀北辽皇子。 耶律汇时面上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睁着眼仰头倒下。阿古在短暂的怔愣后大喊一声,扑上前接住耶律汇时不断打颤的身体。 耶律汇时一共中了三箭,伤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阿古顿时焦急万分,抬头呼喊:“找医师来!” 赵玄序站在旁边,衣摆垂落在地上,依旧是身长玉立雍容华贵。他看一眼耶律汇时青白的唇瓣,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居然是一点不管。 事发太突然,秦王等到阿古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他心头一凛,警惕地瞧着那些刺客。那些刺客没有管他,也没有上来给他几箭,干错利落地咬开牙关藏着的毒囊后立即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秦王咬牙,怒目冲一边人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太医!” 天水与北辽之间的事态已经足够焦灼,耶律汇时可以死,但绝不能在天水断气。 他的怒吼远远传到假山边。 守石门的两个刺客闪身进入通道,随后石门里传来一声巨大闷响,巨大石块掉落将门死死堵住断掉追路。 闻遥晚了一步。她收剑,手掌抚上巨石,内力灌入试探性推推,巨石纹丝不动。 宋明德衣角翻飞大步走来,面色苍白,唇瓣被血染得血红,越发突显他眉目间的煞气:“打开它。” 闻遥嘴角一抽:“打不开。” 宋明德显然不相信:“你劈不碎这块石头?” 闻遥胡扯:“这是墓里的青石。等我打开了,那些刺客也都跑了,你还是拿火药来炸快一些。” 宋明德面色不定,盯着闻遥还要说什么。 不等他开口,赵玄序自后面走过来,旁若无人上前拉住闻遥的手腕。 他一天要泡好几次澡,身上发间总泛着淡淡的清香,随着他的靠近,这股幽绵的味道一下子就冲淡了闻遥鼻端的血腥味。 赵玄序掠一眼宋明德:“不去看皇帝?” 眼下刺客走了,宫人妃嫔又敢冒出来了,一拥而上哭天抢围着椅子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另一边辽人嗓门也很大,声势全然不输。 好好的朝宴全毁,因为荒谬到极致,这一刻的场景甚至显出一种诡异的滑稽。 宋明德额角突突直跳,眼神狠厉,拂袖离开。钟离鹤深深看了一眼闻遥,也转身去找雍王去了。 周围安静下来,赵玄序伸手,温热指腹细致擦去闻遥面庞脖子上的血珠,轻声道:“耶律汇时要死了。阿遥朋友这次来不是杀皇帝,是来杀他的。” 耶律汇时身上的毒狠辣,见效很快。与他相比,皇帝尽管受伤躺在椅子上却没有中毒,太医一来,活下去的概率比耶律汇时大。 闻遥一顿,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猜测犹如霹雳在她脑中炸开。 她的手有点冷,突然回想起那日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前,她与楼乘衣说他走时去相送,而楼乘衣当时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应答。 第48章 密道 闻遥的面色不太对。 她眉头低压,唇抿得变成一条淡红的线,垂目看着宫中地面上齐整砖石,上面的卵石铺砌出各色花样纹路。闻遥思绪翩飞,想到她第一次进宫走在雍和宫前,抬脚踏在地面上注意到的怪异。 天水皇宫地底下很古怪,走起路来空空荡荡,应当有不少密道。 比如说眼前突兀镶嵌在假山里的石门。 可姜乔生就算手眼通天,也绝对不可能没有半点声响在宫里自己修出一条密道。 那么问题来了,宫中密道,姜乔生又是如何知晓? 赵玄序看出闻遥所想。 他的目光落在闻遥侧脸,她刚刚杀掉迭剌,那蛮人的血带着腥热溅在她下颔,像从衣领下攀延出活色生香的花。 看了一会,赵玄序突然从袖中取出帕子,靠近闻遥。他离得十足近,捏着帕子轻柔擦拭闻遥的脸,并且很有分寸地在闻遥侧身后退一步之前收回手。 殷红的血痕落到洁白柔软的缎子里,碾开浓厚的色彩,当真犹如花汁。 赵玄序面色坦然,动作也做得坦然,闻遥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心尖正在抑制不住的滚烫发热。 他很正经地说道:“天水太祖皇帝原是前朝殿前诸班都点检。称帝之后,他将前朝皇宫稍加修缮,方有如今天水皇宫。大部分的暗道都是前朝遗留,如果阿遥朋友有心,找到当年匠人图纸,知道密道不是难事。” 闻遥的目光掠过手帕,片刻之后摇头:“光找图纸就已经够难了。” 场上混乱方且有些平息,太医院判被人带着匆匆赶来。白胡子老头为皇帝查看伤势,随后众人立即前呼后拥将皇帝与耶律汇时抬下去救治。 禁军落锁宫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入皇宫。不过眼下刺客消失,真实的生死威胁散去,诸位大臣妃嫔面上虽然一片沉重惨淡,心思却止不住开始活泛起来。 如果…如果这次皇帝没挺过去,他估计会成为天水第一个在皇宫朝宴上被杀的皇帝。 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只怕天水朝政要陷入风雨飘摇。他们反正早就已经各自站队各为其主,要不要联络宫外下手为强,就看皇帝这次能不能挺过来。 所幸太医院判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各种针灸提气和名贵汤药都往皇帝身上使,没一个时辰就让天子在一众人的或真或假的殷切期盼之下睁开眼。 皇帝尚且虚弱,勉强提着气嘱咐雍王与秦王共理朝政,命宋明德协同兖王,不管如何一定要彻底拔除红阁后才又昏迷过去。 只是天水皇帝这边是救回来了,耶律汇时身中烈毒,毒性发作猛烈无可挽回。即便太医院全力救治,也还是在一众辽人绝望的眼神中咽下气。 听闻此消息时,雍王与秦王正率领一众重臣在雍和宫商议刺客抓捕之事。不论是雍王党还是秦王党,众人面上神情都很精彩,直觉黑云压城大事不妙。 天水积弱,战事难抵北辽是大部分人的共识。多年前一战后,燕云十六州始终是两国之间的隐患。此时耶律汇时死在天水皇宫,天水与北辽势必要掀起战事。 雍和宫外传开一阵推搡吵嚷声,阿古带着一众辽人冲进来,腰间跨剑,一向来稳重自持的汉子双眼通红。 “我北辽三皇子在天水遇难。”阿古从牙缝里磨出一个一个字,恨得咬牙切齿:“你们难道不准备给北辽一个说法吗?!” 雍王连忙从一众人身后走到他面前,安抚道:“天水自会给北辽一个说法。陛下遇刺、耶律皇子身陨都是红阁刺客所为,天水必定全力抓捕刺客。届时将其交给北辽,任由北辽处置。” 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个回答当然不足以安抚阿古。 他年岁比耶律汇时大,是耶律汇时的心腹,感情深厚,接受不了耶律汇时如此这般草率惨淡的收场。 阿古面上肌肉抽搐,眸中泛起兽类光泽,显然是恨极了。他身后的辽人也都握紧了手中刀剑。 他们来者不善不错,想要找理由同天水开战也不错。可这代价绝对不包括折损一名皇子。耶律汇时是朵月丽的亲生儿子,来一趟天水却再也回不去北辽草原,可想而知朵月丽会何其愤怒。 阿古语气恐怖,轻轻道:“北辽绝不会让耶律汇时白白丧命。” 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太重,丝毫不给面子,当下天水众人的面色也难看起来。 这些辽人现在根本听不进去话。秦王挥手,禁军直接涌入将这些群龙无首难以自抑的北辽使臣都“请”了下去。 “现在该如何是好?”张鋆站在赵玄序身后叹息:“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都不用辽使回到北辽,只要北辽收到耶律汇时身死的消息,定会暴怒,进而向天水宣战。 大殿中有一瞬间没人接他这话,气氛很是微妙。 诸位大臣泾渭分明成几派,雍王党对面是秦王党,以高少山为首的川西各路武将以及张鋆等人则站赵玄序身边。 闻遥是女子,且身无官职,此刻却无人对她也在雍和宫提出异议。 而赵玄序压根就没把张鋆的话听进去。 他垂着眼,漫不经心,不想留在殿内听一群人七嘴八舌讨论如何捉刺客,他只想回去和闻遥吃饭放烟火。 他不关心,闻遥关心啊。 她拇指按着星夷剑,站在旁边听得聚精会神。只是还没等一帮肱股之臣讨论出如何把红阁打成邪|教逆党,外面就有一人匆匆来报。 那人跪下:“报!宋督主带着腰牌调取禁军五百,连同厂监一起围住了琼玉楼。” 闻遥脊背顿时紧绷。 除却她与赵玄序,大殿中其它人听闻这个消息,面上都有些疑惑。 琼玉楼名满汴梁,从贩夫走卒到天潢贵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奇怪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宋明德不去排查刺客,围一栋青楼是为了什么。 秦王眸色一暗,似有所觉,开口道:“本王记得前几日辽使刚到汴梁时去过琼玉楼,且不知为何,与宋督主发生过冲突。” 果然,任何风吹草动,但凡和阴谋诡计沾上点边都瞒不住这帮狐狸。 雍王看一眼秦王,语气轻柔:“红阁刺杀父皇,蓄意杀害耶律皇子,挑起两国争端,实为天下逆贼乱党。宋督主多年以来忠心耿耿尽心尽力,莫不是查到红阁与琼玉楼有牵扯?” ……天才,真相就这么被你讲出来了。 琼玉楼是琼玉楼,红阁是红阁。楼乘衣与姜乔生之前有没有生意往来,闻遥不知道。但这次朝宴刺杀,两人是肯定有过联系。 也不知道楼乘衣允诺什么代价,可以让姜乔生松口为他去杀耶律汇时,让红阁一下子变成天水北辽两边的眼中钉肉中刺。 闻遥一下子皱起眉,很快就又放松下来,面色恢复如初。她身体挨近赵玄序,轻缓碰碰他的手臂。 赵玄序看看她,接着低头,修长有力的手指解开缠绕在腰间的令牌,丢给高少山。他声音不大,但在开口的一瞬整个雍和宫都安静下来。 “调翎羽卫与虎贲军,围住城门,搜寻街道,包括地下暗市。琼玉楼范围之内,任何人都不得轻举妄动。”赵玄序瞥一眼高少山:“不听话的杀了。” 翎羽卫与虎贲军的数量加起来已经过万人,且都是十二卫中的精锐。高少山和一个中年武将站出来领命而去,留下殿中诸人面面向觎,都不由得觉得有些古怪。 兖王的性子……即便如今是陛下遇刺,此时也有些反常的积极。而且“任何人都不得轻举妄动”,这话的对象应当也是包括宋督主? 兖王殿下这分明是与宋督主不和,要与之争功呐! 皇帝昏迷前亲口说保卫汴梁追查刺客之事交由赵玄序与宋明德负责,金口玉言,此刻谁都不能对这两人所做作为发表什么意见。何况不管是赵玄序还是宋明德,这两人,就算是旁人发表意见他们也不会在乎,更不会听从。 没有人说话,赵玄序也没打算等谁说话,下令后他就转身走出了雍和宫。 闻遥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殿内人视线所及范围才靠上去,开口道:“楼乘衣今日要走。” “哦。”她一开口,赵玄序就停下脚步,垂头仔细听她说话。 他眼睛一眨:“阿遥要去送他?” 闻遥深深叹气:“幽默了,现在还送个屁。” 只怕楼乘衣自己都没想过要闻遥相送,因为他在汴梁最后一日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联合姜乔生杀掉耶律汇时。 闻遥没想到这两人会合作,但却能明白为何楼乘衣要杀耶律汇时。 他要回北辽站稳脚跟,北辽与天水自然都是越乱越好。越乱他的价值就越大,就越是能抓住机会往上爬。安稳世道没有上升空间,只有战争乱世才能造就名垂千古的英雄豪杰。 索性楼乘衣本来就与北辽皇后不死不休,也不怕他们报复,干脆乘机除掉作为北辽皇位竞争者之一的耶律汇时,让他的生命在天水发挥最后一点余热。 不过耶律汇时毕竟是北辽皇子。一国皇子说杀就杀,狠辣果断胆大妄为。亏的楼乘衣与姜乔生两个人一个敢提一个敢接。 思索间,前面走过来两个身着甲胄的禁军军官,手里各自牵着马匹。 宫中不得有车马入内,禁军为皇帝亲辖,独立于十二卫,并不是赵玄序的人。眼下两个禁军统领面上略带讨好,对闻遥身侧的赵玄序谄媚道:“殿下要前去捉拿逆贼,耽误不得时候。事急从权,还请殿下与闻统领快快上马。” 显然二人花下一番心思,知道兖王这段时间与身边闻名天下的闻统领形影不离,特意备下两匹马。 他们的心思并没隐藏,很好理解。 禁军职责就是护卫皇宫保护皇帝。今日刺客就算是早就埋伏好从密道潜入,也是禁军履职不利。陛下年纪大了,脾气越发不好。现在是受伤还没缓过劲,一旦缓过这口气,必定会像上次贺神节那样大发雷霆惩治禁军。 他们两个方才调上来就遇到这种事,心里苦不堪言。现在对兖王讨好卖乖,也是期盼将来能够得御前几句美言。 只能说他们这么想还是对赵玄序不够了解。 赵玄序表面雍柔华贵忧郁惹人怜,实际内里极其漠然,很多时候简直是缺乏一种人性的认同感。 他连亲娘都敢逼疯,甚至还想着把亲爹兄弟一锅端,完全不管自己也姓赵。除却部分少之又少的特定人物,旁人对他的示好,赵玄序压根不会放在眼里。 果然,赵玄序看都没有看两位禁军统领一眼,只自然地伸手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闻遥。两人翻身上马,驱马在宫中奔驰。守在宫门口的司阍远远看到赵玄序,登时一口气提在心里,慌忙打开城门。 闻遥与赵玄序速度半分未减,卷着一阵寒风消失在凤鸣街头。 天子脚下,汴梁的百姓过得也不安生。皇帝一个月遭两回行刺,每次都弄得天翻地覆,阵仗极大。这次还是在元旦,闻遥早上出门时闻到的爆竹味已经消失不见,如织行人也都不敢上街。 凤鸣街出来到南北御街,到处都是凶神恶煞的翎羽卫与虎贲军,铁甲加身,手握刀枪,森寒如阎罗,吓得百姓都是紧闭门窗。 闻遥从宫中出来后便策马直奔琼玉楼。 越往汴河方向走,街边散落的摊贩物什就越多。宋明德动手太快,第一时间就带人赶来围困琼玉楼。四边是繁华汴河商铺,店家和摊贩来不及走,都要站在一边被厂监搜过身才能离开。 赵玄序刚露面,立即就有翎羽卫驱马上前一左一右护卫在侧为他开道。嘈杂人群在翎羽卫的铁甲压迫下噤声,周围禁军也不由得退散,齐刷刷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大道另一边,宋明德面色苍白,眉间颜色深沉,提刀立在琼玉楼门口,暗红衣裳张扬万分。 他身侧的番子转头看看赵玄序,上前轻声道:“督主,人来了。” 宋明德并不意外闻遥与赵玄序会来,或者说,他早就料到闻遥会来。 他神情不定,抬掌轻抚胸口,那里的五脏六腑至今还隐隐钝痛。姜乔生那掌是十足的狠辣,宋明德也没休息调理片刻,匆匆灌下一碗汤药便带人过来了。 他心中有一个猜想需要证实。 宋明德转头看向闻遥,鼻腔呼吸中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第49章 试探 宋明德抬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沾有丝丝缕缕血迹,诡谲危险。他的目光越过赵玄序,紧紧看向他身侧的闻遥,冷声说:“不必拦,叫他们过来。” 番子咽下嘴里的话,点头应是。周围举着刀尖的番子也略微放下手中长刀,往后退一步,闻遥和赵玄序身前的大道更显宽敞。 赵玄序黑色衣袖盖在手背上,拎着缰绳,青色筋脉便从手背肌肤处稍稍浮起。他一扯缰绳,胯|下良驹打着鼻响,铁蹄踏在地上声音清脆响亮。在周围番子难看的面色下,兖王毫不客气,驱马步步走到宋明德跟前,马脸快贴着人家宋督主的脸。 赵玄序长眉敛起,深漆眼珠往下睨,全然没有下去的意思。 宋明德嗤笑,犹且带着血色的唇牵扯,讽刺道:“翎羽卫,虎贲军,兖王殿下好大排场好大阵仗。这么快赶过来,不知二位有什么话要提点咱家?” 作为他口中的“二位”之一,闻遥也骑在马上没有下来。倒不是和赵玄序一样不礼貌,她是莫名有些走神,一开始甚至没听清宋明德的话,微微皱着眉,鼻尖轻轻嗅闻。 琼玉楼里常年焚香,每回靠近这朱红大门,闻遥就能嗅到那股香甜的气味。只是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琼玉楼的香与往日不同,似乎格外沉闷厚实些,有点细微的怪异。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看向宋明德。 当初寸英山道上狭路相逢,宋督主也是如此,被一众青衣番子拱卫在中间,一言一行都透着骄臣戾宦的气息,摆明自己是厂监窝里最凶狠的豺豹毒蛇,要叫人人退避。 她看不明白宋明德。 照道理讲,作为秉笔太监、厂监督主,宋明德已然依靠皇帝权势站在太监能到的最高位置。如果还有野心想继续往上爬,只剩下弄死一众壮年皇子、扶持幼主上位,把持朝政的路可走。如果只想在有生之年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也该早日择主,在未来陛下潜邸之际跟随帮扶,这样才能在改朝换代后不被清算继续风光。 排除赵玄序,雍王狐狡秦王虎戾,相王不管事情却也不是傻子,都不好对付。若是选第二条路——也没听闻宋明德接触雍王或者秦王,他倒是莫名和赵玄序有诡异的合作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闻遥不知该把他放哪个阵营。 赵玄序握着缰绳的手一动,没管他阴阳怪气,说:“为何带人围困琼玉楼?” 不管是大门口还是河道花船,琼玉楼被厂监和禁军团团包围。行人不准通过,船只不得离开,全糟糟挤成一团糨糊。 不同于寻常烟花柳巷,琼玉楼白日时常举办诗词佳宴,贵族公子哥和风流才子往来不绝。如今他们一出门就被大刀架在脖子上逼回去,起先惧怕,后见这些番子没进一步的动作,心里的恐惧就退散一些,聚在门口开始质问推搡,场面也就更乱了。 当然,也有人认出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兖王以及阴沉着脸的厂监督主。虽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心却一下子凉掉半截,缩在后头不敢出声。 君子大度,小人记仇。宋明德不是君子,他从脏污丑泥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是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小人。比方说方才那红阁刺客的一掌,他必定千百倍奉还。 思及此处,宋明德不由得又抬手按一下胸口,那里依旧隐隐作痛。他目光冰冷,掠过闻遥阴森森道:“咱家自然是怀疑琼玉楼与红阁有牵扯,说不准,如今刺客就藏在琼玉楼里。咱家是个讲理的人,楼老板有一炷香时间。要么他出来,要么他把刺客交出来。若是都办不到,那琼玉楼的姑娘小厮,咱家今日便要全杀了。” 他口中说的是怀疑,语气却是笃定。厂监和三司一样,皇权特许,办事不需要证据。哪怕只有一点猜测,区区琼玉楼,宋明德也是想围就围。 闻遥迎着他的目光,面色不变,坦坦荡荡。心道威胁就威胁,看着她做什么,要看也该看着楼乘衣才对。 不过仔细想想,对着楼乘衣说也没用。宋明德就算把全汴梁的人都杀掉,尸体在楼乘衣面前堆成山,楼乘衣除却嫌弃臭与难看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宋明德说一炷香,旁边就真有人捧过来一个铜炉,在上面点上了一炷香。香灰簌簌落下,一炷香时间转瞬即逝。最后一点吞吐亮意的香火落下后,琼玉楼大门口依旧没有楼乘衣的身影。 门口的两个番子立刻按着刀上前,片刻后从楼里面扯出来两个穿着纱衣不住叫喊的姑娘,狠狠甩在地上。泛着寒光的刀尖刺破纱衣,贴到姑娘心口的肌肤。那层外罩纱衣一下子就被刺穿,皮肉破碎,姑娘面色惨白发着抖,不住说着大人饶命。 宋明德依旧在看着闻遥。 他这番作态不像是要楼乘衣从琼玉楼里出来,倒像是试探闻遥与琼玉楼的关系。 闻遥面色不变,任由他打量。 可刀剑无情,眼看番子手腕微旋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闻遥捏着缰绳的手终于松开,在宋明德的目光下缓缓按在星夷剑上。 千钧一发之际,琼玉楼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且慢!” 闻遥动作停住,循声看过去,见凝儿匆匆从楼里走出来。 她今日穿着与往日格外不同,不是美丽繁琐挂着叮当饰物的衣裙,略显简单素淡。但这丝毫不损毁她的美,反而更显出一种沉静。 她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姑娘,只看向宋明德。周围那些番子的刀尖对准她,她也毫不畏惧。 “宋督主已经来过一次琼玉楼。”凝儿直直看向宋明德说:“妾身那日便告知主子不在汴梁,督主带人搜查也没有找到人。当时耶律皇子在侧,可为人证。况且,不提琼玉楼头上有没有乱党罪名,无中生有给您变出一个主子来,妾身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说话逻辑清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你倒是伶牙俐齿。”宋明德面上突然泛起笑。他平日里不爱笑,一笑起来杀气重重,叫人从脊椎骨上往上蹿起寒意:“耶律皇子……你说的耶律皇子今日刚好死了。正好你是楼乘衣的身边人,他不出来,咱家就敲碎你的牙,剥掉你的皮,挂在琼玉楼门口给他看,如何?” 这种话从宋明德嘴里说出来,绝对不只是威胁。扒皮抽筋的事,他手下番子做的非常熟练,不输鹫台。 凝儿暗自咬牙,看起来却是整个人一抖,脸色惨白,很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模样:“耶律皇子死了…怎么、怎么会呢?他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 美人捧心,模样作态我见犹怜。琼玉楼里有人看不多去,暗骂死太监不懂怜香惜玉。宫中出事和琼玉楼怎么会有关系?跟凝儿姑娘就更没关系了。 宋明德不为所动,看着凝儿的目光犹如看地上的砖石草木,冷冷冰冰不带一点温度。他手下番子也是如此,当真上前,伸手要去抓凝儿。 闻遥一边思考楼乘衣现在在哪儿,一边想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把人救下,握着星夷剑的手再次捏紧。 “唰!”又是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赵玄序没有说话,旁边翎羽卫在番子上前的那一刻拔出刀剑。寒光晃过众人眼睛,刀锋架在外围番子脖颈上。而厂监番子跟着他们督主横行霸道,也不畏惧十二卫,相继拔刀对峙。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唯有禁军两边都不敢得罪,没敢动手。面面相觑后一齐后退几步,让出地方给兖王与宋督主。 闻遥还是想岔了。赵玄序与宋明德,汴梁城两大流氓,遇上就是比谁拳头大,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道理。 “兖王殿下。”宋明德似笑非笑:“你是要拦咱家?” “我说了,谁都不准轻举妄动。”赵玄序坐在马上,双手交叠,蛮横戾气透过他美而惑人的皮囊淌出来:“你不是人吗?” 宋明德唇边的笑一下子变得阴冷:“琼玉楼与红阁逆党有瓜葛,陛下遇刺,耶律皇子遇害,殿下一点不着急,还要当着咱家的面包庇琼玉楼?” 这番话下来,当即就给赵玄序扣了个好大的帽子。 远处紧赶慢赶赶过来的吴佩鸣刚到场就听到这话,登时急了。他大步推开周围的禁军翎羽卫与厂监,挤到中心圈高声说道:“宋督主这话偏颇。陛下授权三司协查此事,这些人自当随在下回鹫台。就算要剥皮拆骨,也该由鹫台来办!” 宋明德只是冷笑,眉间煞气浓浓。 闻遥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凝儿身上。她身后走上来两个侍从将地上的姑娘拉起来。闻遥刚看过去,凝儿立即抬眼看着她,目光柔和,对着闻遥轻轻摇头。 嗯? 闻遥略挑眉。 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闻遥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下一瞬,一道震天撼地的巨响突然在琼玉楼里炸开。众人离得近又猝不及防,巨大动静之下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心口砰砰狂跳不已。 随后炙热火光伴着浓烟滚滚从琼玉楼高处倾泻而下。破碎木头横梁从外面砸落,离得近的几个人当场就被压断了气。 闻遥反应极快,眼瞳微缩,高声说:“快退开!” 不等外面堵着的各路人马离开,琼玉楼里被围困的人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他们顾不得拦在门口的番子,披上衣服挨挨挤挤就要往外冲。谁都不明白眼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谁都不想被困死在火海里。 他们出来,原本就挤满官兵的琼玉楼门口顿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不知何处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人群中有两个人迅速靠过来,一左一右拉起凝儿。凝儿干脆利落地拽下外袍扔在一边,露出底下干练劲装。她腰间绑着一把软剑,面上柔弱神情荡然无存,漂亮的眉目带上锋芒,神采奕奕,一如初见时蹲在客栈窗前给闻遥送酒的模样。 宋明德瞧见了,毫不犹豫抽出金刀砍翻几个挨上来的人,厉声呵斥:“拦住他们!” 凝儿深深看向闻遥,而后随着两人凭空掠起,足尖点在周围人头上肩上瞬息便突到外围。那里的巷子口突然跑出来三匹马,三人准确无误落在马背上,一抽鞭子马匹飞奔离去。 爆炸声还在不住响起。隔岸相望、奢靡锦绣的琼玉楼,屹立汴梁十几年、名满天下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就这样不住在滔天焰火中坍塌。 闻遥眼瞳被冲天火焰撩得微亮,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就算琼玉楼大部分是木头建筑,也不应该烧的这么快。直到有木头在她眼前掉落,方才鼻尖似有似无的滑腻味道再次浮现,闻遥才恍然。 她认出了这是什么味道。 是松油,今日琼玉楼的砖瓦横木上应是浇了松油。 楼乘衣早就料到会有人来琼玉楼找他。 本来翎羽卫和虎贲军人数众多,拦下凝儿三人绰绰有余。可众将士牢记兖王吩咐,绝不轻举妄动,个个跟雕塑一样站在原地没有去追。禁军和厂监被牵制住,一下也没把人拦下来,居然就让人给跑了。 宋明德的脸色霎时变得比锅底黑,手中金刀握紧,翻身跃上番子牵来的马。细细鞭子破空落出嘹亮的一声响,他不管马蹄下的人,驱马疾驰出去。 闻遥舔唇,猛然勒起手上缰绳调转方向追了过去。 汴梁一共有三重城墙,皇城之外是内城,内城之外还有罗城。 刺杀之后,汴梁城门本该便通通关闭。可闻遥伏身在马上,瞧着凝儿与另外两人快马加鞭目标明确的模样,直觉事情不对劲。 她来汴梁的时候走的也是北面城墙。如果没有记错,凝儿现在赶往的方向应该是安远门。安远门是北面最大城门之一,守卫森严,逃命往这个方向走基本就是死路。凝儿不像慌不择路的样子,如果是这样,那么—— 闻遥撑起手臂直起身,抬眼向前眺望。在马背上的颠簸里,她眼中远远映出一线宏伟城门,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与满地的鲜血。 一处城门近五十余人的守卫,此时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本来应该随宫中传令关闭的安远门城门大开,高耸城墙之上立着数道身影。最叫人瞩目的便是站在最前面迎风而立、手持一副镶嵌珠玉长弓的楼乘衣。 他今日难得没穿亮色张扬的衣裳,唯一一抹惹眼的色彩就是压在额心的红宝石抹额。身边跟着的数人皆身材高大,样貌不似天水人。 一人见到紧跟在凝儿身后的人马,面色微变,劝说:“殿下,走吧。” 一是因为天水追兵跟的很紧,二来,那个女人本就是放在琼玉楼吸引天水官兵注意的靶子,没有费劲救出来的必要。 另一人却有些犹豫,说:“她知道太多事,万一被天水人捉去,嘴巴又没有闭紧……” 这些人说的是辽语,他们的话尽数落入楼乘衣耳中,却又在这瞬间全部离去。 他一动不动,额上抹额熠熠生辉,目光穿过底下追逐的所有人,准确无误地落在闻遥身上,如鹰隼般牢牢锁定。 他的不做声让一旁的人疑惑不解,正要开口劝第二次。楼乘衣苍翠的眼珠子忽而一闪,突然反手从背后抽出箭来。肩背绷出强悍弧线,十石强弓被他握在掌心稳稳拉开,箭尖寒芒闪烁,毫不犹豫一箭射出! 第50章 两箭 闻遥紧紧握着缰绳,马背上剧烈颠簸让她呼吸略微加快。她脊背挺直,仰头往城门上看,目光触到楼乘衣身影时她心跳如擂鼓,今日种种猜想都得到证实。 深巷馄饨摊,楼乘衣氤氲在热气里的面容在这一瞬变得无比真实。闻遥透过水雾,看到他薄唇拉直,眉目间挥之不散某种情绪。锋锐漠然,冷硬而顽固,与现在持箭立在城墙上的高大男人完全重合。 她心中先是一沉,而后又像石头落了地,泛起轻松。 好吧,果然是这样。 闻遥想道。 不过心可真是狠,走便走了,连琼玉楼都要烧掉。 多年来自己亲手经营的产业,脱身之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毫不回头,破釜沉舟,仿若要将在天水晦暗的过往连同两座迤逦辉煌的红绸高楼一同焚烧殆尽。 这很像楼乘衣干出来的事。 他自小有种古怪的拧巴与狠劲,小时候简直就是头野狼崽子。闻遥可以看见他的警惕与沉默,还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仇恨的血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变,楼乘衣眼前始终悬着被丝线吊着的血肉,拼命叫嚣提醒他要回去,回到北辽远阔草原。去那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厂监的马都是好马,厂监的人有些功夫在身上,骑射本事也都不错。紧咬在凝儿身后的宋明德没过多久就成功带人追上去,在凝儿距离城门仅有小段距离时将人团团围停。 他苍白面孔浮出一坨病态的红,抬眼看向不知为何一动不动站在城墙上的楼乘衣,唇边缓缓露出一缕笑痕,对着身边的番子说:“出城门,另从两侧登城墙,三路围堵逆贼。” 跟着过来的翎羽卫虎贲军按兵不动,看着前面的青衣番子迅速分成几波人,冲着城门策马而去抓捕逆贼。 闻遥盯着楼乘衣看了会儿,然后低头收回目光,口中轻斥驱使马匹上前。 她挤进番子对凝儿的包围圈里,周围番子下意识想拦,可兖王紧随闻遥之后。他们再一动,周围人数比他们多出好些倍的翎羽卫虎贲军就立即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不是,都是一起抓人的,干什么啊? 赵玄序勒马进入包围圈,立在闻遥身侧,神色静静。他没看凝儿,而是与宋明德一样,长眉抬起,直直望向站在城墙上的楼乘衣。 这个男人很早就和阿瑶认识。这么多年阿遥偏居柳叶,似乎也与他有书信往来。 宋明德办事最好牢靠。 赵玄序柔情似水的眉目间结上一层冰,无甚波动地想道。 最好将其当场诛杀人头落地,好了却他这一桩心腹大患。 此时凝儿与她身边二人已经被人从各个方向堵住去路。周围是厂监爪牙,背后是刚过来的闻遥与赵玄序。 凝儿看着周围的人,轻轻叹出一口气,面上倒是没有落败的惶恐。从以身为饵、转移汴梁城中诸多势力的视线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今日大概率不能逃出生天。她早就在牙齿立藏好毒囊,做好被抓后立即上路的准备。 主子救她一命,将差点被老鸨打死的她带回琼玉楼。如今将恩情俱还给主子,轻轻松松上路,免去一番酷刑折磨,也是一件美事。 只可惜两个接应自己的人,今日也要丧命于此。 凝儿轻缓眨眼,回过神来看向闻遥,眉眼舒展,露出点动人温柔的笑。 这笑和平日精明强干八面玲珑的凝儿姑娘不太像,更像云宴那日挥鞭给闻遥圈出一片亮晶晶河灯时的模样。 “还笑,厚颜无耻。”一旁番子嗤笑道:“帮辽鬼做事,枉你生做天水人。” 他说这话倒不一定是因为他有多么忠肝义胆,很可能只是番子嘴皮滑,随口溜出来的一句嘲讽。 凝儿面上的笑容迅速变得浅淡。她沉默一瞬,说:“我生于动乱,母亲将我卖于人牙子换走米麦抚育弟弟。自那时起,我还清她的生育之恩。” “天水从未养育过我,我无亲无故苦挨日子时天水没给我一点恩惠。是主子救我性命给我吃穿,是他让我活。难道你们不是如此?若是身在太平盛世富贵人家,怎么会入厂监为人诟病?我叛国自是死罪当诛,辩无可辩。可若有来生,我也无愿为人,不用做乱世里的蓬草,生死不由己。” 番子牙齿咬紧,只觉自己被这个女人戳中痛脚,恼怒起来,不愿再听她说话,从袖子里抓出一锁链要上前扣住凝儿。 闻遥靴子一踢,驱马挡在凝儿身前,伸手压住锁链。她手上力道极大,番子挣扎不出,看看她又看看旁边虽没看过来却依旧存在感十足的赵玄序,面上露出一点警惕和畏惧。 闻遥背对着凝儿,看着番子笑了笑,跟他商量:“这个就去牢里再戴呗。姑娘家往日爱俏,待会回去大街上那么多人,戴根链子不——” 话到半截突兀堵在喉里闻遥眼皮忽然一跳,莫名的尖锐危险感从心中腾起。她几乎是在强悍的本能直觉的驱动下拔出星夷剑,猛然转过头。 空中呼啸而来的一箭实在太快太快。 “别动!”闻遥眼瞳一缩,立即呵道。她翻身从马背上起来,抬手自半空砍落将箭矢砍落。星夷剑与箭矢上狠辣的内力相撞,发出“嗡”的一声剑鸣。 可闻遥心中的不安却没有随着摔落在地上的箭矢消失,她落在地上,耳畔忽而想起一声细微的、利器没入血肉的声响。 那人竟是一共射出两箭。 一箭在前,一箭隔两个呼吸,顺着同一个角度同一个方向紧跟在后。 凝儿听从闻遥的话,当真是没动。然后另外一支箭就如同穿透豆腐一样穿透她的心口。她嘴巴一张,眼睛讶异地睁大,感受到箭矢末梢的羽毛在她胸腔那块活肉里刮过。 十石强弓的威力加上射箭者过人的内力让这最后的一箭极其恐怖,威力远胜第一箭。 箭矢在轻松洞穿凝儿身体后势头半分未减,直直冲向她正对面的赵玄序。 闻遥知道楼乘衣一直有练箭的习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紫藤香,楼乘衣日复一日在盘踞琼玉楼七层的空荡屋子里,一支支劈开前面钉在靶心的箭矢。 她因武重光去找他时还调笑让他别练了,说距离太短速度太慢,练不出成果。 没想到楼乘衣在她面前射的那几箭当真只是放松时柔弱无害的玩闹。如今这一箭凌厉无比,经过从城墙到此处的蓄力,莫说血肉之躯,怕是石头也能射穿。 而一前一后共两箭,则是因为楼乘衣太过了解闻遥。 闻遥转头,穿透凝儿身体的那支箭在她眼中无限拉长,变得缓慢。随后仿若无穷无尽的血从凝儿身体里涌出来,将衣裳尽数打湿。 闻遥心头一窒,口中欲喊出的话只言片语都来不及泄出。 赵玄序从来不带兵器,惯常用手杀人。闻遥多多少少觉得这样太血腥不美观,想过给他找一把趁手的兵器,培养一个卫生杀人的习惯,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动手去做。 此刻,她看着赵玄序反应极快,险险侧过身,直接抬手在身侧紧握住箭矢。 寒铁锻造的箭尖边沿勾着狰狞倒刺,赵玄序掌心瞬时被削去大片血肉,露出底下的白骨,鲜血淋漓、惨烈无比。赵玄序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手腕紧绷一直不曾放松,这才堪堪握在箭矢末端止住箭矢的势头。让箭尖在他脸颊边擦过,刮出一道血痕。 凝儿眼睛睁大,浓翘眼睫像蝴蝶振翅般轻微地眨。她好似突然反应过来,身体气力随着血液涌出一起消失,再也不能稳当骑在马上。唇色骤白,身体一晃往旁边栽倒。 闻遥猛地动了,快她一步上前跪在地上,把她的身体轻柔搂进怀里,迅速封住穴道想为她止血。 “主、主子……” 正如闻遥可以一眼认出楼乘衣的箭,凝儿曾为楼乘衣一支支擦拭这些箭矢,此刻望着赵玄序沾满血的手里握着的箭羽时,她也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凝儿费力握着闻遥的手,口中涌出的血液大股大股打湿雪白面颊。她只念了这一句,随后很快闭上眼不再说话,很痛似地轻轻喘气。 闻遥望着她,肩背伏下,眉眼压低,神情难得无措。 她摸摸身上,一模一个空。 独来独往太久了,闻遥自己又许久不曾受伤,身上哪怕带烧烤的盐块都不会带止血药。 因为这当空两箭,前面的宋明德也回过头朝这边看过来。周围番子与翎羽卫虎贲军齐齐拔出腰间刀剑,对着城墙的方向戒备万分,几欲冲杀。 城墙之上,握着长弓的翠眸男人没有再拿箭。他定定往此处看了一眼,随后将弓箭抛给一旁人,果断转身带着一众下属干脆利落跃下数十丈高的城墙。 外面传来几声嘹亮的马咴,马蹄踏地急速离去。 赵玄序看着跪在地上的闻遥,手一松,鲜血淋漓的箭被他扔在地上,沾满尘土。他翻身下马,大步往闻遥身边走,经过一边众人时简单扔下一个字:“追。” 掷地有声,言简意赅。 周围的翎羽卫虎贲军立即调转方向,策马飞快朝着城外涌去。番子围到宋明德身边,红衣督主向闻遥看两眼,神情略有些古怪,转身也带着人驱马追赶出城。 日头落下的安远门,冬日荒芜的枯草遍地从生,乱糟糟被温热的血打湿成一团。 凝儿的手被闻遥反握着,她很用力才喘出一口气,积蓄起一点力气,满是血的面上露出笑,乍看与往常一般无二:“闻……闻姑娘,我的尸首,可以……拜托你来处理吗?” “埋在……琼玉楼下面吧,深一点。”凝儿的声音和她的心跳呼吸一样,渐渐微弱下去,直到不可听闻:“我……实在没地方可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埋葬 凝儿手上没有沾到血,干干净净冰凉一片,被闻遥捉住拉在胸前,死死握着也捂不热。她没了声息,静静靠着闻遥肩头,眼睫投下小片阴影。 和上次小刀中箭不同,雍王的人要留着小刀问话,没下死手。楼乘衣却是一点没留手,他是真要凝儿死。 闻遥呼吸急促两下,突然闭眼,手臂绕过凝儿膝弯,另一只手横在她背后,打横将人稳稳抱起来。 她眼珠黑亮,脸上出现种从未有过的神色,仿若有簇热火自她心里烧起,映亮那方曾经自由却漂浮不定的天地。 赵玄序微微歪过头,淌着淅沥粘稠血液的手垂在身侧,目光专注盯着闻遥看。 “她已经死了。”闻遥看向一旁那个先前与凝儿说话的番子,嗓音略有凝滞,暗哑下来,说:“我可以带她走吗?” 接连两次刺杀,天家颜面尽失。叛党的尸体,说不定督主和皇帝会想要悬尸示众呢。 番子这么想道。 但是他没说话,看着闻遥抱着人稳稳坐上马。 闻遥穿的黑衣服,她先用袖子把凝儿的脸擦干净,然后脱下外袍盖在凝儿身上,策马朝汴河州桥疾驰而去。 琼玉楼占地面积庞大,松油加持下两幢红楼烈焰滔天。炭黑木架上摇曳焰火,浓烟滚滚携带残落物不断向河道坍塌。外面围住一圈禁军,禁军不动,没人敢上前救火。汴梁百姓远远隔着段距离,看着昔日灯火鼎盛的琼玉楼毁于一旦。 楼里的人大都逃出升天,旁边空地上挨挨挤挤站满许多姑娘。她们暴露在日光下,面色畏缩不安,恍若被赶出巢穴的幼鸟,茫然无措,低泣垂泪。她们大多孤苦,不管琼玉楼在外人眼中是什么地方,最起码没有短过她们吃穿用度。女子不容易,不像男子可以随意外出谋生。她们又只会写弹琴调香的小手艺,没了琼玉楼庇护,从今往后,又该如何活下去? 闻遥勒马在禁军外停下,嘴里呼出一口气,抱着凝儿翻身下来。凝儿曾以剑舞名动天下,许多人都认识凝儿,闻遥便把凝儿的面容遮掩严实,紧紧抱在怀里大步往前走去。 她身后还跟着赵玄序。周围禁军看到兖王,也顾不得探究闻遥怀里躺着的人是谁,赶忙撤开让出一条路。 赵玄序走在闻遥身后两步,面色微动,突然招手。 禁军将领赶忙上前躬身,谨慎道:“殿下?” “外面的人清理干净,琼玉楼的人一个不许少,先找地方带下去安置。”前者是指周围探头探脑的百姓,后者是指琼玉楼的姑娘。 赵玄序冷淡说完,而后迈步跟上闻遥。 闻遥绕到琼玉楼背面一处隐蔽地,让凝儿躺在一边,拔出星夷剑开始挖地。尚未烧干净的物什在一旁掉落,砸到地上扑腾起小小的灰尘,她目光专注,全然不惧。 赵玄序手上没东西,就弯腰随手捡起地上的木头。他血肉模糊略见白骨的手掌就这样按在木头上,沾上满手脏,看着就叫人龇牙咧嘴的疼,赵玄序面上却毫无异色。 闻遥忽然抬眼看他,嘴唇一扯,说:“你不疼?” “嗯。”赵玄序轻轻说:“不疼。” “……放下,你先回去找白让把手处理好。” 听到闻遥这么说,赵玄序从善如流放下木头,却又不走,站在旁边看着。 闻遥沉默着挖坑,过一会,又说:“怎么还不去?” “我现在想站在你身边。”赵玄序发丝微乱,眼中情绪奇异安静,像静静蛰伏的深潭。明明底下有肉眼可见的万丈深渊,可当闻遥站在里面的时候,凶蛮的水流就只是温情缠绕,轻轻堆叠在她小腿,摇曳宛如丝团水草,脉脉一片。 在延陵时闻遥和赵玄序坐在石桌上吃饭,篱笆外虫鸣一二,晚风微凉,她偶尔抬头去看赵玄序就能看见这种眼神。 太温柔了,几乎不像能出现在这人身上的情绪,但却偏偏真实出现在这人眼中。 闻遥低下头,手上星夷剑削铁如泥,混杂内劲几下就挖穿青石板,裸出底下的泥地。 没有棺材,汴梁城棺材铺子多在城郊,大老远拉个棺材过来太显眼。宋明德和赵玄序似敌非敌,倒是有可能不追究楼乘衣身边一个女侍尸体的去向。可赵玄序树敌颇多,如果被有心人瞧见,就算宋明德不追究,也可能会被捅到皇帝面前。 赵玄序可以肆无忌惮毫不在乎,闻遥却不能给他沾惹麻烦事。她如果和叛党扯在一起,两回刺杀她又都在场却都没抓住刺客,难保皇帝不会猜疑。 挖好土坑,闻遥理理凝儿身上的外袍,抱起她轻轻放到平整略带湿濡的泥土上。闻遥站起来,突然恍惚一瞬,眼前迷蒙上漫天黄沙。 她跪在粗粝荒芜的戈壁上,手上沾满黄土。身前有一个挖好的土坑,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人。 闻遥喘了口气,手撑着膝盖,神色忽有些痛苦。 赵玄序面色骤变,两步走上前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出来。尚且干净的手碰上闻遥的脸,指腹带着些微热度:“阿遥?” 幻觉忽然消散。 闻遥被他托一下,猛然回神。片刻后摇摇头,说:“……没事。” 她重新站起来走到一边将堆在一旁的泥土一把把洒在凝儿身上。等泥土被抚平,闻遥一言不发挥剑,一旁孤立支撑的横梁被切成数段,连带着上面尚未坍塌的檐角摔落在地上。灰烬伴随火星飞扬,彻底将底下的人遮盖住。 街道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飞扬的轰响,宋明德身后跟着大队,人马直冲这边而来。他红色衮袍醒目张扬,锋锐眉眼却沉着,身边没有楼乘衣,显然没抓到人。 厂监加上翎羽卫与虎贲军,这么多人居然还是让楼乘衣带人逃出生天,宋明德面色难看至极。 闻遥握住星夷剑,隔着被汴河边的风掀起的烟尘热浪与他遥遥对视。 短暂沉默,宋明德率先皱眉,目光一扫闻遥身后坍塌成废墟的琼玉楼,一拎缰绳策马离去。站在远处许久的禁军统领战战兢兢,始终不敢上前。 半晌,闻遥看向赵玄序,说:“走吧。” 外面天大的风波都于兖王府内隔着一丈高墙。闻遥与赵玄序两人有些狼狈地回到兖王府中时,白让还蹲在他院子里摆弄架子上的花花草草。 他留居在兖王府中偏僻小院,院子里开了药田,养着几只兔子用来试药。 白让不知道外面已经翻了天,见闻遥与赵玄序进来,拍拍站起来。等看到赵玄序手上的伤口后,又霎时瞪大了眼睛:“这是出了何事啊?!” 有闻统领在,难道赵玄序还能发病把自己的肉削下吗? 这句话压在白让舌头上滚一圈后咽下,他转身进屋取出药箱子给赵玄序处理伤口。 赵玄序手上情况很难看。血肉外翻,绽开的伤口上还有刚才拿木头时留下的一层灰黑,伤口横贯手掌,隐约可见白骨。 “被什么东西伤着的?”白让虽然怕赵玄序,但到底医者的责任心占据上风,絮絮叨叨,说:“伤着筋骨,再来晚一些这手以后可怎么办。” 他动作很轻,手上镊着块纱布小心挑开干涸的血痂。轻微撕裂后,伤口被牵动,粘稠的鲜血又一次汩汩涌出,看着触目惊心。 闻遥抱着星夷剑垂头站在旁边,心中窒闷。 赵玄序反而跟没事人似的,微凉长发散在身后,姿态娴静,摊开手任由白让动作。他另一只手不肯空着,紧紧拉着闻遥。这次拉着的还不是袖子,是手腕。 闻遥没有出声也没抽出手。 白让不知道两人在外面发生什么事,帮赵玄序止住血后站起来,没忍住也往闻遥面上看了一眼。 与从来病郁鬼气森然的赵玄序相比,闻遥向来很有气色,有着医者看到都要夸赞的好身体,无时无刻不神采奕奕。她蓬勃鲜活气,跟兖王府上无论谁都能聊几句。今天不同,白让觉得闻遥今日有些沉寂,面色瞧着也有点苍白。 他从药箱取出个小罐子,药粉蹭蹭往赵玄序手上撒。这药是王浮留下的,可肉活人白骨,价值千金。落在白让手里就像在案板前往下撒面粉,框框一顿倒,半点看不出来稀罕。 他给赵玄序包扎好,又头也不回掀开厨房帘子进去,端出来两碗热腾腾的粥。 “喝吧。”白让说:“刚炖好的药粥。” 手里的粥碗发烫。闻遥道过谢,把星夷剑压在桌上,捧着碗凑到唇边开始喝粥。赵玄序撩过一眼白让,握着闻遥手腕的手指松开,拿起碗也咽下一口热粥。 从白天到现在闻遥都没怎么进过米汤,热粥顺着喉咙往下,几乎叫她僵冷的腹部生出被烫坏的错觉。 这份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底下人过来传话,说宫里来了人侯在外厅,皇后与一众亲王大臣都等在雍和宫,请兖王殿下与闻统领过去一趟。 闻遥早已料到少不了这一趟。喝完最后一口粥,她把碗放下来,伸手拉住赵玄序完好的那只手带着他往外走。 赵玄序浓眉扬起,眼眸瞬间亮起来,亦步亦趋跟在闻遥后面。 因为赵玄序手上的伤,这次闻遥与他乘车马入宫,到宫门口后下马车换成轿撵。外面天色重重昏暗下来,高耸宫墙残留白日惊变的惶恐。宫里宫外禁军人数翻倍,原本驻扎城郊的十二卫也抽调人马守在宫外。整个皇宫围成铜墙铁壁,戒备森严。 轿子一晃一晃,闻遥额头抵在车壁上。眼下境况复杂,宋明德此时也应当在雍和宫。她忽而想起什么,膝盖碰碰赵玄序,说:“诶,你和宋明德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今天肯定是怀疑我了。” 看宋明德今日的反应,这人最起码已经想到她与楼乘衣有联系。但是他至今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阻止她埋葬凝儿。 在外人看来,兖王与宋督主自当不和。 皇帝设三司,又另设厂监予以牵制,就是要让二者争斗,好叫皇帝的刀剑与鹰犬相平衡。赵玄序与宋明德一个狠辣无情一个阴险狡诈,两人也的的确确争锋相对。今日你来刺杀我,明日我就把尸体挂在你家门口。最后的成果就是众人心照不宣认为兖王与宋督主势同水火,高居皇座上的天子相当满意,松下口气。 轿子不稳,摇摇晃晃。昏暗的光线从轿帘缝隙外透进来,赵玄序自显漂亮多情的面庞明灭不定,晦暗不明。他被重重包扎的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却缠着闻遥的身后的发丝。 赵玄序歪着头,说:“阿遥,皇宫不是好地方,要在这里出头很难。” 没有根基人脉,在这样一个勾心斗角错综复杂的地方连活下去都艰难。从这个方面看,宋明德一个小太监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升迁之快,权势之大,堪称传奇。 别说宋明德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效死忠的人,就算他是,仅凭着对皇帝的忠心,也绝对不能这么年轻就够爬到今天的位置。 “皇帝不喜欢和尚,他喜欢道士,因为道士能给他炼丹药。而如今宫里的道士都是宋明德的人。”赵玄序唇边勾起笑,问闻遥,说:“阿遥记不记得我的字是一个道士取的。” 皇子取字极其庄严肃。即便不受皇帝宠爱,没有皇帝亲自赐字,也应由礼部摘选送至皇帝案头挑选。 “我从蜀地来汴梁,宋明德把那道士引荐给皇帝,圣眷正浓。” 衣带飘飘仙风道骨的仙长在城门口一见到带着昔日翎羽卫班师回朝的赵玄序就突得天机示意,说这位久不归京的三皇子身上血孽太重,恐生离霍连累至亲。天机赐下‘度妄’箴言,须以此为字,方得镇压。 而就因自己近来宠幸方士的一句话,自己儿子的字就这样上了皇家名册。这对于得胜归来、本该享受荣耀的皇子来说是多大的侮辱。 赵玄序对那两个字是什么、是由谁取的都无所谓。可惜闲言碎语多了,少年赵玄序又戾气不输今日,立马决定要杀掉道士,切碎舌头,好叫人闭嘴。 道长得赐道观,住在汴梁城中。千影带人摸黑进去正好撞见炼丹房满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不乏历朝历代被禁止的妖药。 用这些东西炼制而成的灵丹妙药根本不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只是补足一时气血,内里反而更加亏空。 就是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把九五之尊哄得团团转。皇帝高看那些方士,连带着重用通晓自己心意的宋明德,这才有宋督主后来的步步高升。 “宋明德买通太医院判。”赵玄序微微一笑,说:“满皇宫的人,无人告知皇帝他已病入膏肓,为时不多。” 其实照宋明德那段时日三天两头献宝的频率,皇帝能活到今天都不容易。 闻遥恍然:“怪不得,你那天说宋明德给皇帝喂药。” 原来是这个意思。 宋明德落下话柄在赵玄序手上,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派人刺杀皇子这事,宋督主在还不是督主的时候就干得出来。 不过交手次数多了,除却刚开始的刀光剑影,到后面两边都心照不宣,没有彼此下死手。多是演演戏装给皇帝看罢,偶尔还拿对方当由头解决自己的对手,一举多得。这种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关系堪堪维持到现在。 话到此处,轿子摇摇晃晃地停下。眼前的雍和宫金碧辉煌,灯火万千。 闻遥跟在赵玄序身后进殿,见最上方横摆着一扇屏风,依稀可见一妇人的身影。 皇帝用药之后还在昏睡,皇后以此为由,坐镇旁听雍王秦王协理朝政。屏风之后便是皇后,底下是三位亲王与一众心腹大臣,以及独自站在一旁的宋明德。 刚走进大殿,赵玄序里三层外三层被包裹起来的手就引起众人瞩目。 “皇兄这是受伤了?”秦王语气森森,阴阳怪气:“那些刺客多么了不得。皇兄带了这么多人,不仅让他们在城墙下面跑了,自己也受了伤。” 他对赵玄序有怨气,毕竟之前才被赵玄序抽掉户部。户部富庶,各层油水香线层层搜刮足以养活整个秦王党。自户部换上张鋆的人,秦王党难免大受打击。 然而带兵追刺客的活可不是赵玄序一人在做。 秦王这话刚说出来,宋督主的脸就层层黑下,在旁冷然道:“刺客自然狡猾,于城外早有接应,分散几路混淆视线。不过今日逃出城外的只是部分刺客叛党,更多余党仍旧藏匿于汴梁。咱家办事不利,等陛下醒来自会请罪,剩下的刺客咱家也定会捉拿,以国法论处,不劳秦王忧心。” 第52章 朝堂之争(修改、作话) 宋明德这一番话,闻遥在旁听得默不作声。 自圣学兴起,中原地界向来是奴畏主、子畏父、臣畏君,尊卑有别罔敢逾越。私底下如何暂且不提,雍和宫大殿上,当着群臣甚至秦王外祖冯相的面,宋明德居然也这么不给秦王面子,着实让她对宋明德奸佞名声的认识再上一层楼。 秦王被这话一激,抵着牙齿磨了磨,冷笑两下,显有怒火。但毕竟在群臣面前,他最终按捺下脾性,没再多言其它。他身边立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正是武将出身,传闻中性子刚直骄悍的冯丞相冯骥。 冯丞相只是看过一眼宋明德,显然也对他说出这番话毫不意外。 “好了。” 话说到这份上,屏风后端坐的皇后才叫停。她头上珠翠微动,发出一点细微声响。 闻遥在贺神节上见过皇后。不似冯贵妃那样千娇百媚,皇后面庞白皙柔和,叫人心中舒缓。她吐字稳重,温和大气、如沐春风。只能说与雍王不愧是母子,连说话调调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皇后是皇帝发妻,父亲就是站在一边的王太师,一代大儒德高望重。北地王家是簪缨大族世家之首,北地文风鼎盛,这些年,凡科举中者十有六七为北人,或师从北地大儒。 因此种种,即便皇帝多年宠爱冯贵妃,皇后的中宫宝座依旧稳如泰山。 皇后坐在屏风之后,闻遥只能看到屏风上的一点影子。她就这样隔着屏风不疾不徐地关怀赵玄序,说:“老三伤势如何?可有找太医瞧过?” 赵玄序垂袖站在一边,眼睛半睁不睁,聊赖万分。他本不想开口应答,余光一瞥,见闻遥意欲上前替自己回话,赵玄序眉头一皱,突然开口说:“处理过了。” 殿中发出些微动静。除却张鋆外,站在一旁的诸位大臣面上神情纷纷显出讶然,抬眼看向赵玄序, “哦?” 皇后的语气听起来也惊讶的。 赵玄序多年行事狂悖疯癫,不遵循任何礼数。她完全是为表一国之母对皇帝子嗣的关心,才开口问问走走场面,压根没指望赵玄序回答她。 雍王在底下也准备好开口给皇后递台阶,赵玄序一接话,他眉头一挑,立即面带春风,笑语晏晏,说:“皇弟与宋公公为父皇排忧解难,尽力而为便是尽忠尽孝。刺客凶残,二位行事还需小心为上。” “不错。”皇后声音更为缓和了,说:“既然老三受了伤,不若就好好在府中休息……闻统领武功高强,胆识过人,便由闻统领协助宋公公追查刺客吧。” 她说这话,本意是体恤兖王,向赵玄序示好。没成想马屁拍在马腿上,赵玄序面色非但不见好,眉头还皱得更紧,面上明晃晃带出种不满。 闻遥在旁边看着,眼皮子一跳,立即上前一步拱手,说:“是草民竭尽所能,协助殿下与宋公公追查刺客。” 赵玄序顿时闭嘴,欲言又止。宋明德蓦然一声冷笑,面露嘲讽。 “宋公公。” 站在一边的王太师开口了。他年纪比冯丞相长上许多,岁末一过便是古稀,声音老迈,胡子干枯花白,但精神头却很好。 王太师缓缓说:“今日,你与兖王追捕的刺客,可是与城中琼玉楼有干系?” 今日变故,他们这帮臣子为稳定时局没有出宫。但琼玉楼今夜煌煌烈焰滔天,映亮小半个汴梁,刚才火光才彻底下去,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闻遥垂眸,眼神落在雍和宫平整光滑的金砖。周围烛光明亮,满殿人影倒映在地板上拉长扭曲成一团。 “自是有干系。”宋明德下颔微抬,开口,说:“今日逃脱刺客为首者便是琼玉楼的东家,名叫楼乘衣。” “此人与贺神节行刺逆贼可是同党?”有人道:“也是红阁中人?” “今日确有红阁刺客。”宋明德唇角缓缓勾起,偏细的声音邪气万分:“楼乘衣与红阁也确有联系,但其并非红阁之人。诸位可知,当初耶律汇时初到汴梁便曾去过琼玉楼。” 冯丞相背着手,声音洪亮如钟:“宋公公有话不妨直言,无需拐弯抹角!” 宋明德欣然:“此人样貌特异,生一只绿眸,非我天水族人。咱家先前对这厮便诸多怀疑,可惜其长在天水,手段了得,一直没能将其捉拿审问。今日咱家与其对峙,却见楼乘衣身边之人也皆是蛮夷样貌,口中所言皆是辽语!” 此番话说完,满殿皆惊。 众人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议论纷纷。 “这……”就连皇后都站起来,由宫女扶着走到屏风前,犹疑道:“宋公公此话当真?可他们若是辽人,今日行刺陛下后又为何杀害耶律皇子?” “北辽朝内之事,咱家又怎知晓。”宋明德嗓音阴柔,冷嗖嗖地说:“琼玉楼被一把火烧掉也好。北辽如若在汴梁设置暗探,其中之一定是这琼玉楼。” 还真是如此。 闻遥垂眼。 而且楼乘衣虽带人返回北辽,但汴梁城的暗探却是万万不会就此撤出也不会拱手让人,汴梁城乃至官宦府衙里一定还有他的人。 比起王太师与冯丞相,现任同知枢密院事的张鋆低调许多,一直不曾开口。等宋明德此话说完,他在边上悠然拱手,面上一副忧愤模样,说:“诸公,现耶律皇子身故,汴梁城中诸国使团皆惊扰不已,纷纷辞行。待此消息北上,北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如若借此开战,我天水该如何应对?” 回归正题,雍和宫内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还能如何应对?”冯丞相挥袖子:“要打就打!我天水将士岂会畏惧蛮夷之族!” “冯大人此话偏颇。”王太师语气淡淡,说:“两国开战,百姓涂炭。何况马上就要开春,北辽届时兵强马壮,我朝边境驻军疲弱,又如何能够抵挡北辽南下铁蹄?莫不是还要重蹈昔日燕云十六州之覆辙?” 一旁武将闻言,顿时像被人戳住心窝,瞧着王太师身边的文官党羽,面色不太好看。钟离老将军头发花白,脊背挺直,听到这话后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竟露出些许哀沉。 当年燕云十六州平州一战,天水险些大败。全靠钟离老将军率领众将士拼死抵抗守城三月,等到北辽皇帝崩殂,北辽内乱四起撤兵才守住关口。否则燕山山脉拱手让人,北辽铁骑大可越过关口长驱直入,直捣天水腹地。 那一战,天水死伤惨重。钟离老将军唯一的儿子、钟离鹤的父亲被俘,宁死不屈。辽人绑他上阵向天水示威,他当着三军的面自刎以殉国。 “岂有不战而屈人之兵!”冯丞相沉声说:“北辽对我天水虎视眈眈已久,燕云十六州迟早会再打一仗。不若尽早准备,一旦北境生变,我天水兵贵神速,定能打北辽一个措手不及。” 王太师寸步不让:“派遣使臣随同辽使返回北辽,携绢布银器作为吊唁之礼,维护两国邦交、广开贸易之司才是正理。” “如若北辽当真开战,王太师这是想与北辽议和?”秦王扯唇:“辽人贪婪,怕是不知要索取多少财昂。这些钱财取之于民,难道就不浪费子民血汗、消弭我天水尊严!” 雍王面上笑意收敛,说:“些许钱财不会叫百姓伤筋动骨。一旦开战,街头巷末人去楼空,这才是乱世之兆。” …… 庙堂上的唇枪舌战刀光剑影,闻遥至此算是知晓。短短时间内殿中吵成一团。平日文雅端方的文臣恨不得扑上去与对方撕打。武将嘴皮子不如文人利索,更是涨得脸红脖子粗。 或许是今日变故太多,现在听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闻遥觉得有些头疼。 赵玄序走过来,轻轻拍拍闻遥的手臂,随后抬头看向屏风,对皇后说道:“十二卫随同禁军护卫皇城,汴梁城这几日当戒严宵禁,夜市罢免。” 他声音不大,一开口,殿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冯丞相没说话。王太师一颔首,语气缓和下来:“兖王说的是,自当如此。” 赵玄序眼珠一睨,视线轻轻划过他,转身衣袍摇曳离开。闻遥再次对着屏风后的皇后一拱手,快步跟着赵玄序离开。 待出雍和宫们,冰冷但清爽的空气涌入,闻遥才觉得精神一震,长长舒出一口气:“他们真能吵架。倘若日日如此,怪不得你不去上朝。” 习武之人本就五感敏锐,方才殿内好比有一百只鸭子在耳边叫,时常如此如何受得了? 赵玄序侧脸望着闻遥。这是她自凝儿出事后,面上神色头回显露些轻松。 他轻轻笑出声来:“是如此。阿遥自此当知晓我有多不情愿待在汴梁。从前更是,恨不得马上去边疆寻你,与你共同逍遥。” 赵玄序如今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在闻遥面前卖惨示好的机会。 闻遥还没来得及说话,后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相王略带些气喘的声音:“三皇弟、闻统领,稍等稍等!” 闻遥惊讶,转身见宫廊之下,圆润的相王带着侍从匆匆追上来。还差闻遥一段距离的时候,相王抬手叫侍从止步,喘匀气后独自走上前。 在朝臣面前如同透明人一般的相王率先看向赵玄序,客客气气笑了笑:“三皇弟的伤可有大碍?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乃昔日医圣王浮所留,可肉活人白骨,十分难得,已经叫人送到皇弟府上。皇弟要多加歇息,好好修养才是。” ……不知道你口中十分难得的医疗圣品,是不是白让今日撒面粉一样撒的那瓶? 相王身上没什么凤子龙孙的架子,说完这一句话后看向闻遥,说:“今日进宫前,有人特意拜托本王向闻统领传句话。” 能要相王向闻遥传话的,除却楚玉堂也不会有别人了。 相王没把话说全,估计是顾虑这一旁的赵玄序。 闻遥说:“他说了什么,殿下但说无妨。” 这便是能在赵玄序面前直说的意思。 相王视线划过赵玄序,半晌落回闻遥脸上,开口说:“楚公子说,如果有什么是他能帮上忙的,闻统领尽管开口。” 特意拜托相王,只为他进宫后能第一之间告知闻遥这话。不管如何,楚玉堂此番都是心意十足。 闻遥短暂沉默一会,随后开口道:“多谢相王告知。” 不提还好,一提,她还真有要楚玉堂帮忙的。 琼玉楼被焚,汴河边的两块地就空出来了,不知会做何用处。现下凝儿葬在那,琼玉楼满楼的姑娘也需要安置。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赵玄序不好直接干涉琼玉楼地块买卖。而除却鬼市主,闻遥一时间也不知该找谁帮忙。 “诶,都是小事。不足挂齿。”相王爽朗挥手,与赵玄序闻遥告别后转身带人离去。 他接下来也要忙碌一段时日。 北边快要大乱,他和楚玉堂有商队往来北辽天水,需要加急出售手上货物然后撤出,避免折损。 赵玄序站在一边,举着被包成粽子的手听两人打哑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渐渐阴沉下去。 几乎是等相王一走,他便柔下声音,轻声开口,说:“阿遥,这位楚公子又是谁?” 这些年闻遥起先行踪不定,后来又偏居漠北柳叶城,与关内只有些书信往来。 赵玄序早就仔仔细细查过一遍,大抵知道闻遥有哪些玩得好的江湖朋友。唯独汴梁城内的几个难缠些,他一直没摸到最后身份。 如今已经知道一个是楼乘衣,一个是传说中的红阁阁主。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人,还与相王相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楚公子是老是少,与阿瑶又有怎样的交情关系? 警惕与酸水在赵玄序心中咕噜咕噜冒泡,他面上仍旧体贴不已,说:“阿遥这位朋友我可认识?当然,若是阿遥不方便告诉,那便算了。” 便算了便算了,听你这语气一点都不像能轻松算了的样子。 “他是个好人,有机会可以介绍你们认识。”闻遥轻轻舒出一口气,伸手小心翼翼托起赵玄序缠着纱布的手背,说:“回去吧,明天开壶好酒带些纸钱,去看看凝儿。” 赵玄序神情倏忽一变。 他像是见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垂下头直愣愣瞧着两人相接的手。半晌后,赵玄序喉结滚动,有些僵直地应好。 闻遥的手温热,十指修长,稳稳当当托在他手背下。昏暗宫阙中,他那被削掉血肉、涂抹膏药后依旧剧痛的伤口突然就变得一片酥麻。 宫人在前面带路,手里拿着灯笼不敢回头看。闻遥与赵玄序如来时一样,坐上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到兖王府。 第53章 阿弟 闻遥说不让赵玄序去查,就是真的不让赵玄序去查。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手不好好养着,以后是真的可能握不住东西。”闻遥把衣袖从赵玄序左手里扯出来,说:“别太要强,用膳出恭如若不方便,就让白让和千影帮你。” 暗处千影听到这话,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缩脖不敢看周边暗卫望过来的眼神。 赵玄序面色黑如锅铁,一条长腿曲起踩在脚垫,受伤的那只手搭在膝盖处,气闷地坐在塌上。 闻遥背起星夷剑,回头看他:“听到没?” 赵玄序:“……听到了。” 郝春和坐在一边窗户上直乐,笑完对闻遥说:“红阁立阁至今五十余年,不好招惹。继续查下去,万一惹恼你那位朋友,兖王府岂不是天天都有蹿高走墙的?” 天水朝立国不过五代,红阁与天水共存时间快要超过一半,是江湖中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以前不沾朝廷,如今都敢对皇帝下悬赏令,也是千古一奇。 闻遥没应他这话,一抹星夷剑,说:“走了。” * 闻遥一路赶赴皇宫。她到孤星台时,宋明德正站在假山边背手转着翠玉扳指。假山前围拢一群番子,七手八脚挖取爆裂后震碎的假山石块。 他还真在皇宫把假山炸了。 宋明德转身,狭长如刀裂的眼睑抬起,不甚友好地睨向闻遥:‘’楼乘衣就这么走了,不知闻统领心中作何感受?“ “北辽暗桩,关我何事。”闻遥装傻装纯:“宋督主此话何意?” 宋明德整个人都转过来,正对闻遥,语气莫名:“闻统领是江湖中人,对红阁可有了解?” “听过,不了解。”闻遥满目真诚:“宋督主大可打听打听,他们做刀口舔血的生意。我是正派人士,江湖名流,跟他们没一点关系。” 宋明德定定看她一会,鼻腔里哼出一声,转身向假山走去。 他果然不止怀疑闻遥与楼乘衣有关,他还怀疑闻遥与红阁有联系。 假山在硝石烈火中四分五裂,连同堵在暗道中的千斤石一起变成碎石块。番子把表层碎末石块清理干净,露出底部宽敞幽邃的通道。 闻遥走到宋明德身前,一脚踩在台阶上跺跺,确定下面是实心的后,当即弯下腰往下走。 宋明德瞧着她,对周身人扔下两个字,掷地有声:“跟上。” 暗道不知有多长,里面空气有些浑浊,但依旧有流通的风。闻遥手里举着的火折子在一片黑暗的环境中明明灭灭,仅可照亮她手臂底下一点范围。宋明德带着一众番子跟在闻遥身后,无人说话,一群习武之人呼吸缓长,脚步声也难听到。 依照闻遥对姜乔生的了解,这丫头既然留下这条暗道,就一定也会在里面留下其它东西。 脚下坚硬石梯忽然一软,利风闪过。闻遥侧脸,数排毒针擦着她脸颊从左至右没入两边石壁,还不等人反应,空荡石壁中兀然开始回荡地动雷鸣似的轰然。 察觉到轰鸣声的具体方向,闻遥面色微变,极快转头强硬扯过宋明德,带着他一连往下连退好几步。一块材质与外面青石墙一般无二的巨石落下,险险压着宋明德衣角从天而降堵死过道。厂监番子在一侧,她与宋明德在另一侧。 ……居然还有这种机关。很好,死丫头,你今天真的死定了。 闻遥方才是下意识把宋明德往自己这边拽。她要是动作慢一点,宋明德刚好在石板下面,现在早就变成肉泥碎成一地。 “督主?” 石块不厚,短暂寂静后,敲打与喊叫声从石板另一面传来:“可安好?” 闻遥松开抓在宋明德小臂上的手。宋明德转转手腕,也撤开一步,略抬起声音,说:“无碍。” 那边番子连忙道:“那……小的现在去取震天雷!” 闻遥默然无语。 天才,拿炸药来炸,万一把过道里面弄塌了,哪怕是我也救不了你们督主。 “震天雷,你是要本督与闻统领死在这里吗?”宋明德冷笑一下:“尔等不用跟了,带人去汴梁城中巡视。本督倒要看看,这暗道究竟通往何处。” 石板后面仓促应下,接着就是细微地脚步浮动,番子们顺着台阶回到皇宫。 闻遥一吹火折子,细碎光彩在她眼中晃动,忽明忽暗:“那就走呗,宋督主。” 宋明德“铮”的一下拔出腰侧斜跨的金刀,继续一言不发跟在闻遥身后。还好,一路上除却毒针陷阱、断石匝道,再没其它怪东西。等越往里走,原本狭窄经容一人正身通过的石道越发宽敞。最后穿过几块碎石叠成的缺口,一个灰蒙蒙的杂乱地窖出现在两人眼前。 地窖旁边摆着木架子,地上还堆着大堆干草蔬果。地窖之上暗门开着,通道里流通的空气就是这么来的。闻遥蹲下捡起一根木棍向上面扔去,“啪嗒”一声脆响结束,上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为何不将此处堵死。”宋明德手臂环抱金刀,语气冷冷,说:“莫不是就等着人追过来?” 他这人刻薄不输赵玄序,有事没事说话带刺。 闻遥叹气,拍落手上灰尘,转身看着宋明德,直言道:“宋督主,凝儿之事多谢你。” 宋明德俊脸苍白,漠然地瞧着她。 “你不追究,让她得以入葬,我承欠你一个人情。”闻遥说:“现你我一同办事,宋督主若是信得过我,我会尽我所能保宋督主这一趟安然无恙。可如若宋督主对我不甚信任多加猜忌,万一出现什么变故,我怕是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哦。”半晌,宋明德倏忽一笑:“闻统领这是在威胁咱家呢。” “不敢不敢,宋督主。”闻遥指指上面:“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后撤一步,整个人纵跃而上攀着暗口爬出去。闻遥拍拍衣服,推门而出,发现外面是个破败庭院,杂草从生。落漆大门从外面锁住,闻遥伸手一推没能推开。 后面传出动静,宋明德也攀上来了。闻遥没有回头,三两下越到围墙上,压低身体往外看。外面是条僻静小道,对面巷子口站荆钗布裙的妇人带着稚童玩闹。风平浪静,半点不似红阁刺客藏身之所。 估摸着距离,这里离大内不远。 “宋督主,这附近好像是曹门大街啊。”闻遥转头,看着站在地上的宋明德:“外面就是土瓦子,鱼龙混杂,人多的很。您要不给我些银子,我先去趟成衣铺子给您买套衣服?不然这身幞头帽红蟒袍,一出去整个汴梁都知道您来这追查刺客了。” 宋明德没说话,从袖子里掏出鼓鼓钱袋扔给闻遥。 闻遥接住钱袋,翻墙而出,没多久拎着身修竹长衫回来。 能跟在皇帝跟前伺候的没有丑人。宋明德样貌清俊,换上这身斯文衣服后,除却面色依旧阴鸷给人不好招惹的感觉,周身极富攻击性的气场却缓和下来,宛若一位俊俏书生。 为避免打草惊蛇,宋明德并没有召集厂监番子。两人再次翻墙出去,稳稳落在僻静巷子里。 闻遥大步朝巷子口的妇人去,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娘子,知道附近哪有空宅出赁吗?” 妇人警惕地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后:“租宅子?你打哪来的人啊?” “原先住在东前门。”闻遥对着她一笑,下巴抬起点点宋明德,说:“我阿弟,附近学堂念书呢。先生说他聪明,光宗耀祖的料子。爹娘死的早,我就这一个弟弟,想着搬到学堂附近方便些。旁边这个宅子就不错,好像也没人住……娘子可知这家主人现在何处?” 听到“阿弟”二字,宋明德脸色莫名,森森盯着闻遥。 曹门大街附近确有私塾,且教书先生名气不小,周围家境殷实的人家都想尽办法把孩子送进去。天水重文轻武,读书人若是考下些微博功名,家里也能跟着飞黄腾达。听闻遥这么说,又见她身后年轻人一副文弱白净的模样,妇人也没有多怀疑。 她警惕神色消散,开口说:“那你来晚了。这宅子先前是没人,这几日怕是有人要搬进去了。不停往里面倒腾东西,还拉进去好几车菜呢。” 汴梁冬日寒冷,很多人都会囤菜米。尤其是大户人家,一车一车往家里面拉米拉菜都是常有的事。 妇人感慨:“不过那些菜是真新鲜,叶子绿油,不知道大冬天哪来的新菜。” 她原先还想问问。奈何那人长得实在凶,汗巾蒙着面,她没敢问。 冬天,就算是皇宫里头,成色嫩的叶子菜也是要紧着主子的。 闻遥一笑,向妇人道谢,带着“阿弟”上别处看宅子去。绕过一个巷口,闻遥与宋明德齐齐停住脚步。 宋明德垂目看向闻遥,阴阳怪气,说:“阿弟?” “宋督主年轻嘛。”闻遥笑笑,扯开话题:“方才那妇人的话督主也听到了。菜篮子下藏着的说不准不是菜,是人。” 方才屋内密道一看就刚被人清理过,那么大的工程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曹门大街在封城之前很热闹,一荒芜宅院若是忽然有人进进出出,时间又紧着宫内行刺,很容易要人怀疑。伪装成送菜仆从把人运进去再运出来就显得正常许多。 冬日鲜菜难寻,闻遥只知道汴梁城年内有一个地方冬天也有新鲜绿叶菜。 宋明德也知道。 他瞧着闻遥,语气沉下,说:“红阁老巢居然在汤山?” 汤山是汴梁城内的一处山脉,因山中热气凝聚,多汤泉而闻名。这种宝地,一早就被皇家和各个达官显贵瓜分完毕。赵玄序在汤山也有庄子,专种植菜肴瓜果供给兖王府。 宋明德冷笑:“狡兔三窟,在府衙的眼皮子底下耍这些把戏,红阁果真是好大胆子。” 闻遥瞧着宋明德,说:“那宋督主现在是要与我同去,还是召集人马围困汤山?” “不可能召集人马冲过去。”宋明德淡淡说:“太显眼。” 红阁不会不提防朝廷,估计番子快马还没到,红阁众人就逃之夭夭。 闻遥:“那宋督主便随我骑马去吧。” 花着宋明德的银子,闻遥从马市牵来两匹马,直奔汤山。汤山山谷苍烟薄,树木密密匝匝,难以透光。汤泉在南面,贵人的汤泉庄子也聚在山南,别的地方人烟罕至。 野山闻遥再熟悉不过,她从前走镖时天天在山里过夜。 不知道红阁会不会在周围有哨子,两人早早下马,把马牵到路面下一道隐秘山沟处栓住,踩着一地湿润枝叶踏入密林。林子不见人声,偶有虫鸣。起伏草丛间趴伏嶙峋怪石,树木倒在地上,树皮褶皱布满厚厚滑腻青。有水声,透彻溪流从石头缝隙中蜿蜒而过。 闻遥走几步,忽而不动了,站在原地敛声屏气,两个呼吸后猛然拔出匕首扬手飞掷。 匕首犹如惊雷划过,迅猛无比,穿透枯草后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人埋伏?! 宋明德面色骤变,紧紧攥住金刀。 闻遥大步朝半人高的草丛走去,弯腰从里面捡起一只肥胖野兔。那匕首正好穿过野兔腹部,将其钉死在地面上。 宋明德的手一松,站在远处瞧着闻遥熟练地在兔子腹部划开一道,然后拎到潺潺溪边开始清洗。 他眼神怪异,幽幽开口,说:“闻统领这是在干什么?” “宋督主。”闻遥蹲在地上,红绳高束起的发丝落满肩头。她抬眼看向宋明德,手上利落剥兔皮,匕首咬在嘴巴里,眉眼挑起示意宋明德去看天上的日头:“您要不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晌午,饭点。 从大内皇宫地道走到曹门大街花掉不少功夫,再骑马奔赴汤山——闻遥饿了。 “宋督主不饿?饿着肚子办不成事。汤山这么大,红阁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我们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找,不如先把肚子填饱。”闻遥相当自在,坐在溪边石头上招呼宋明德:“宋督主别站着啊,过来坐呗。” 奇怪,很奇怪。 宋明德盯着闻遥,背在身后的拇指食指又开始缓缓转着价值连城的翠玉扳指。 这么多年,没人用这样轻松自在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闻遥不怕他。 不怕他的人自然是有的,但闻遥和那些人不一样。出身皇家的龙子凤孙不怕他,也不敢得罪他。面上做出亲切和善,背地里却瞧不上他是个阉人。皇帝重用他也是因为他是个阉人。阉人不算人,像他这样的,顶多算把趁手好用的刀。 宋明德在闻遥身上看不到这种感觉。她或许觉得他麻烦,但看过来时眼神清清和和,外人眼中奸佞的宋督主在她眼中好似与别的麻烦人一般无二。 他也见过闻遥是如何对赵玄序的,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看着那个疯子,眼神里带着纵容,甚至还有点保护欲。他每次见到都觉得匪夷所思——赵玄序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怎么会有人用那样肉麻的眼神看着他? 闻遥处理兔子的动作行云流水,清理干净串好架上火堆。她身上常年带着个小皮袋,里面装着盐巴和调料。闻遥把盐巴掏出来洒在野兔肉上,不一会儿野兔就被烤的滋滋冒油。她大方撕下条腿递给宋明德:“环境简陋,宋督主将就着尝尝。” 半晌,宋明德伸手接过兔腿。 兔腿很肥硕,他白皙干净的手指掐在兔腿上,烤出来的油脂顺着指缝往下滑。这让他不由得往前伸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将袖子挽上去,跟闻遥一样坐在溪边开始咬兔腿。 咬了两口,宋明德猛然反应过来,低骂一句见鬼,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闻遥嘴里全是肉,说:“是不是没有味道啊?要不要加点盐?” 宋督主这次停顿了许久才把兔腿递出去,让闻遥又在上面撒下一层细盐。 别看宋明德如今呼风唤雨、众人簇拥,他也是一无所有,从苦日子里爬出来的。宋明德吃东西的姿态和赵玄序大为不同,赵玄序不重口腹之欲,吃饭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宋明德吃东西很快,只不过仪态还算优雅,不叫人觉得粗鲁。 一只完整的兔腿很快就被宋督主吃的干干净净。 闻遥吃东西也很快。她嚼着嘴巴里的肉,眼睛眯起视线落在眼前苍翠的密林中。忽然,闻遥停住咀嚼的动作,吐出嘴巴里的骨头,低身把手浸在溪水里涮涮,说:“来了。” 一圈又一圈,细密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 宋明德把骨头扔到火堆中,也在溪水中洗手。等他站起来,闻遥抬脚将火堆踹灭,灰烬飞扬渐落,空气中猛然舞动起小股烟尘。 与此同时,数十条面蒙黑巾的人影从起伏草丛中蹿出,手中长剑闪光,飞快奔袭向两人。 有句话闻遥一直挺认同。找不到的东西就别找,过会儿它会自己冒出来,“东西”是人也一样。 看看,现在不就出来了。 闻遥舔舔唇,眼睛眯起来,心里掂量着该怎么样留下活口逼他说出红阁藏处。 杀掉专业杀手不难,难道是专业杀手嘴里都藏着毒囊,很难留住活口。 没有对峙。 风吹过,林间叶子落下,倏忽之间两边猛然开始动手。 这回闻遥手下是从未有过的狠辣,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浓厚杀气。或者说,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自从贺神节过后,她心里对姜乔生始终压有火气。 她把楼乘衣当朋友,把姜乔生当朋友。结果这两人一个压根不叫楼乘衣,叫耶律都罕,一个有事瞒着她不肯说,神神秘秘跑去刺杀皇帝。 这是把她闻遥当成什么人了?若非现在宋明德跟在身边,闻遥定要跑到前面山崖上大喊姜乔生滚出来。 天气寒朔,耀目剑光裂变而开,刺客的脖子像旁边被剑气带到的野草一样斩断。 杀人如剪草。 宋明德手中金刀斩破一圈血肉,回头讶异地瞧着闻遥身上浓厚的凶杀气。这一刻她与蹲在溪水边烤野兔的人截然相反,转而贴近无数江湖传说中遥不可及的绝顶高手。 血气弥漫,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满地尸体。最后一个刺客见事不妙,嘴巴一动便要咬破毒囊自禁。闻遥鬼魅一般贴近他,脸直直怼在刺客的脸上,双目对视。她快速伸手掐住刺客下颔,一掰一拉,清脆一声响。 “你还想死。” 闻遥语气沉沉,手上带着些力气,咬牙切齿,说:“不知道你们阁主知不知道,这几天我也挺想死的。” 宋明德走过来,金刀明晃晃沾着一圈血迹,顺着刀尖滑落滴在草叶上。他拽下这刺客的面巾,露出后边平平无奇的脸,然后把刀尖抵在这张脸上,说:“带我们去红阁,若是不,咱家就把你的皮剥下来!” 宋督主还是这么爱剥皮。 “闻姑娘。” 一道人声乍然响起,林中三人目光往旁边一转,落在从密林中缓缓走出的男人身上。男人面上也蒙着黑巾,闻遥看着他,无端觉得这人的眼睛和声音有点熟悉。 男人从腰间掏出一枚青色的令牌。 闻遥忽然想起来了。 她来汴梁第一日有三拨人敲过她的窗户,第一位是凝儿,第二位便是眼前这人,来给她送窑鸡。 他应该是姜乔生亲信之人。 看着闻遥的眼神,黑衣青年便知道她认出自己了。他继续开口,说:“主子让我带您过去。” “好啊。”闻遥松开掐住刺客下颔的手:“你带路。” 男人目光一扫,落在宋明德身上:“主子也说了,只让您一人过去。” 宋明德面色霎时阴沉,沉沉扯唇,讽刺不已。他将金刀刀尖对准男人,冷声说:“江湖宵小也敢在本督主面前大放厥词。你主子不出来,本督主便烧了这汤山,本督主倒要看看,尔等鼠辈该往哪里藏!” 话音刚落,宋明德突然感觉脖颈边有一寸劲风袭来。 意识到这代表什么,宋明德眼睛微睁,心中破天荒涌上不敢置信,面露错愕。 闻遥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后脑一痛,霎时天旋地转,眼睛闭上失去意识往地上倒。 闻遥一伸手臂,将人稳稳接住。 宋明德个子高,骨架大,搭在闻遥肩上脑袋往下垂,脸颊蹭在闻遥耳后,高挺鼻尖触在她侧脸。这一下蛮狠的,他脖子后面很快就浮肿出一片青痕。 闻遥揭开他衣领子看了一眼,有些心虚。 宋督主虽然为人很辣,但是样貌看起来确实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她有种欺负老实人的错觉。 第54章 颠颠的 闻遥动手太快,眼睛也没眨一下,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对面男人自然也没料到闻遥动手如此果断。他看着宋明德闷哼一声倒下,跟着愣在原地。 “好了,他晕了。”闻遥架起宋明德,看向对面的男人,说:“带他一起进去喽?” 男人看着闻遥,犹豫一会儿,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远远抛过来。 闻遥接住,挑眉:“什么?” “迷药。”男人言简意赅:“宋明德不用迷药,很快会醒来。” 闻遥捏着药瓶子晃晃,抬眼看一下男人。 男人语气平静,说:“确是迷药,不会损害身体。” 闻遥拨开药瓶,打开在宋明德鼻端轻轻晃了晃。轻飘粉末逸散在宋明德鼻端,他原本有些挣扎颤抖的眼珠顿时平静下去,陷入深眠,压在闻遥身上的重量蓦然一沉。 红阁在汴梁城的据点确是在汤山之中,不过不是山沟野岭里的山庄。 闻遥架着宋明德跟在前面的男人和先前那个险些被杀的黑衣刺客身后,四人一道来到一面陡峭石壁前。 粗粝不平的岩面陡峭,杂草丛生,长长垂挂下来,看着与普通悬崖峭壁一般无二。 男人走上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按,一道一人高的门从那原本完好无损的石壁缝隙中裂开。里边诡谲幽邃,青白灯火悠悠。 红阁老巢竟在汤山山体之中。 闻遥有些惊叹,跟着两人进去。越是往里走,里面的空间就越大。原先的通道两侧生出许多条弯弯曲曲的隧道。头顶传来金属摩擦的动静,闻遥驻足抬头看去,见顶上的山体俱被挖空,四面八方悬挂数不清的纵横铁索,条条人影轻盈地踩在上边走过,如履平地。 挖空一座山头,这么大的动作居然无人察觉。山体里的构造,夸一句巧夺天空也不为过。红阁底蕴深厚,绝非浪得虚名。 一路上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多,各个都蒙着黑色面巾,对跟在男人身后的闻遥与宋明德视若无睹,幽灵一般从四人身边经过。走到一个岔路口,前面迎来三人在闻遥面前停下。 男人转头看向闻遥,说道:“宋明德交给他们,闻姑娘且随我来。” 闻遥把宋明德交给其中一人,俯身将他腰间的金刀轻轻系好,说:“你们最好留人看着他,醒来就给他在吸点迷药。不过,他不能死。” 她抬眼看向男人:“我说过了,你知道的,嗯?” 男人讶异闻遥对宋明德的重视。和外面所有人一样,他认为闻遥是兖王的人,兖王与宋明德争锋相对,三司与厂监互相夺权,自然而然闻遥与宋明德也应当站在对面才是。 这时,方才过来的三人之一说道:“闻姑娘放心,宋督主不会有事,我等会在一旁候着。” “他脾气挺暴。”闻遥直起身看着眼睛紧闭的宋明德,目光不由得又落在他脖子后,摸摸鼻子,说:“我之前下手有点狠,你们要是有药往他脖子上揉揉,药记你们阁主账上。” 等宋明德醒来,看到自己脖子后面一道淤青——她有点不敢细想宋督主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那人点头,架着宋明德离开。男人带着闻遥七拐八拐,越过重重阶梯,脚下的山势变得陡峭,一节节阶梯接近笔直。 闻遥察觉出男人正带着她一路向上走。 跨过一道窄门,白煦浮光豁然浮洒。闻遥看到一片山谷,山光黛浮,草木混杂烟火气弥漫。 一个灰扑扑的、半人高的土窑极其煞风景地立在这片雅致景色中央。 土窑上面凌乱盖着一堆砖石,底下吞吐滚滚的烈火。姜乔生穿着蓝色衣裳,头发绑在身后,衣袖用布条绑着,很不雅观地蹲在地上往火膛里塞干柴。 ……怪不得草木清香里面会有一股烟味,一旁的树也是秃的。 “来了啊,饭吃了吗?”姜乔生没有抬头,手上动作麻利,嘟嘟囔囔的声音传到闻遥耳边:“比我想的要快一点。窑鸡还没熟,桌上有糕点,你先去垫垫肚子。” 闻遥定定站在原地,两秒后大步迈腿走向前,一把将握着火钳的姜乔生从土窑面前拎起来。 姜乔生暗道不好,她可太熟悉这串动作了,下意识就闭眼往后缩脖子。 闻遥扬手,“啪”一下就往她后脑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姜乔生诶呦一下,龇牙咧嘴,猫一样末尾弯弯的眼睛瞪得圆溜,看向闻遥:“你、你……” 闻遥冷淡:“我怎么样?” 姜乔生一下子泄气,心虚不已:“诶呀,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啦。” 她个头比闻遥矮一些,声音清脆,娇娇赖赖,撒娇似的,天真娇憨。任由谁看到这样一位小姑娘,都不会想到她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红阁阁主、刺杀过皇帝两回的逆贼。 “你说呢?刺杀皇帝,不告诉我为什么,还帮着楼乘衣做事。哦,你们现在关系好了,合起伙来糊弄我?”闻遥冷笑连连,讽刺道:“对,他不是楼乘衣,他是耶律都罕。你呢,你莫不是也不叫姜乔生?你叫什么?” “别嘛,谁和那疯狗一样混账!我姜乔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姜乔生挽起闻遥的手,整个人顺着她肩膀挂上去,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撒娇:“我好想你嘛,一直好想你。你不来见我,我怕给你惹麻烦,也不敢去柳叶城找你。你来汴梁也是跟兖王在一起,我更见不到你……杀皇帝的时候,你倒是都在旁边。” 闻遥闭眼,深深吸气,然后肩膀上挂着个姜乔生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一旁的八角亭。亭子里边摆满糕点,看样式不是汴梁城常有的,更偏向北地样式。闻遥眼睛粗略扫视一圈,停在一碟金黄炸团上。 这是从前她与姜乔生楼乘衣居住小镇里特有的点心,裹满面粉炸过的鱼肉团。 “都是我做的。”姜乔生按着闻遥坐下,自己坐在闻遥旁边,撑着下巴眉眼弯弯,笑道:“你快吃啊。” 一边的男人悄无声息退下。神仙秘境一样的山谷中就剩下闻遥与姜乔生两人。 闻遥拿起一边的筷子,快准狠捅穿一个炸鱼团,看的姜乔生又是背后发毛。 “说吧。”闻遥语气凉凉,斜睨着姜乔生,说:“底怎么回事?” “楼乘衣给我付了一大笔钱,让我替他杀掉耶律汇时。他回北辽当上皇帝就给我大笔的好处。我想了一下,反正都是进宫杀人,多杀一个人多赚一笔钱,也不麻烦,就答应了嘛。” 话题一下子就到了关键点。 “红阁为什么要杀皇帝?”闻遥直直问道。 从前红阁不沾朝廷,现在直接玩大的,刺杀封建皇权的头头对吧? “红阁怎么会不沾朝廷事呢,遥遥。红阁从前只不过不想引人注目,打草惊蛇罢了。”姜乔生笑得轻飘,说:“从一开始,红阁的目的就是为杀天水皇帝。” 闻遥皱眉,说:“什么意思?” 姜乔生瞧她:“遥遥,你是真的半点不关注这些…姜是前朝国姓。” 这话好似青天白日下闪过一道惊雷。 闻遥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手上力道猛然加重,鲜嫩鱼肉团子在她筷子里断成两半掉在桌面。 她难得愣神,看着姜乔生,颇为怀疑,又问了一遍:“什么?” 姜乔生乐了,指指自己:“按照红阁里边的说法,我是亡国公主,看不出来吧!” “你等一下。”闻遥冷静下来,迅速从这些消息里理出思路:“前朝,前朝都没了快两百年了,你——” 姜乔生下巴撑在手上,唇边弧度稍平:“是啊,我也觉得扯。老祖宗的事情都快过去两百年了,怎么就是有人贼心不死,到现在都还想着要复国呢?” 奈何红阁就是由这么一群疯子握在手里。成日痴心妄想,还硬要别人陪着一起演戏。 姜乔生烦不胜烦。 “快吃吧。”她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一下,说道:“我既然带你进来,不过多时,你便能瞧见那些人了。” 她手撑在石凳上,膝盖向前打直,靴子摇摇晃晃蹭在闻遥小腿边。模样情态都与多年前围在闻遥身边团团转的少女一般无二。 闻遥是在捡到楼乘衣不久后捡到的姜乔生。 边北小镇,各家各户门前没有水渠,洗衣洗菜都去河边。那天闻遥扛着衣服去河边桥下,意外发现脚前边的淤泥浅滩里仰面躺着一个人。 趴在污泥里,面颊耳后身上,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划伤。血氤氲在水里,把那滩积蓄浅滩染红。闻遥在没走近之前都不确定这是个死人还是活人 闻遥在河边站一会儿,短暂犹豫后放下木桶上前,把那人翻了一个面。 居然是个小姑娘,嘴唇发白,面容稚嫩,脉搏虽然微弱,但确实是有气的。 她有些犯难,蹲在地上纠结要不要将这个小姑娘带回去。 江湖凶险,不止快意恩仇,更多充斥仇杀,血雨腥风。看着小姑娘身上伤口就知道她肯定不是一般人,说不准,她这边把人捡回去,后边仇家就追上来了。 若是只有闻遥一人也就罢,可如今家里面还有一个小孩儿。 闻遥最后还是把姜乔生带回去了。 闻遥当时身体年纪也不大,把换下来的衣裳胡乱给姜乔生一裹,把她背在背上回到当时住的屋子。 楼乘衣下了工,坐在院子里杀鱼。看到闻遥背着个浑身血的人进来,当即拍了菜刀。 “你干什么。”绿眼小孩脸色阴沉,周身气质成熟的像个大人,看着闻遥身上趴着的人,面上敌意浓浓:“别随便捡东西回来。” 他的天水话说不利索,语调古怪,听起来艰涩。 闻遥不管他,他的反对直接被闻遥镇压。 “你也是我捡回来的。”闻遥把姜乔生放到床上,打开热水搅和里面的巾布:“而且你现在有工钱,要是不想在我这待,可以去旁边自己租地方住,连累不到你。” 楼乘衣牙齿咬紧,登时转身气咻咻跑出去,啪一下把门甩上,带出好大一声响。 叛逆小鬼。 闻遥不管他,低头,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珠。 姜乔生居然醒来了。 闻遥特别惊讶。 伤口是她替姜乔生处理的,没人比她清楚姜乔生伤的有多么重。一条胳膊险些断裂,身上伤口全都落在致命处,很难想象谁会对这一个小姑娘下如此毒手。姜乔生能这么快清醒来,出乎她意料。 和冷漠死倔故作深沉的楼乘衣不一样,姜乔生看到闻遥,面上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轻声道:“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闻遥扒开她的衣服,手腕一抖哗啦往她的伤口上倒在一大片药。剧痛传来,一下子就让小孩儿脸上假惺惺的甜笑收了回去,变得有些痛苦的扭曲。 这样真实多了。 “别说话。”闻遥轻轻道:“翻个面儿,你背后还有伤。” 从那以后姜乔生就顺理成章地在闻遥家中留了下来。幸运的是,并没有仇家追上来。 姜乔生嘴巴甜,天天围着闻遥转悠,遥遥姐长遥遥姐短的叫。让闻遥意外的是姜乔生很有厨艺天赋,烧的菜色香味俱全。 闻遥的厨艺就不太行,只能做些炒菜,味道不太好。 有回闻遥带着姜乔生和楼乘衣去镇子上赶集,买了一碟镇子口酒楼里的窑鸡。姜乔生至此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回家自己动手盖了个土窑,一次就烧出了味道极好的窑鸡,甚至还靠这一手去外面赚过外快。若是后来没有回汴梁,说不定就有一个知名窑鸡字号要在天水冉冉升起。 楼乘衣走后不久,姜乔生也同闻遥说她家中有事,要赶回汴梁。闻遥没有多问,给足盘缠把姜乔生送上船。两个小孩都走了,没过多久,闻遥也就随着商队去到漠北。 几年后姜乔生给闻遥写信,才向闻遥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姜乔生信中欢欣雀跃:“遥遥,我刚刚杀掉我兄长,现在我是红阁阁主啦。” 江湖传言中凶神恶煞,生着三头六臂的红阁阁主就很难跟闻遥记忆中穿着粉色长裙甜糯糯笑着的女孩重合到一起,她在惊讶过后一直没什么实感。直到这次来到汴梁,看着姜乔生胆大包天前去刺杀皇帝。 闻遥沉默地开始吃东西,桌上的糕点和鱼团很快就被她一扫而尽。山谷中方才退下的男人又重新出现,对着姜乔生一拱手,说:“阁主,老阁主来了。” 老阁主? 闻遥听到这三个字,吐出嘴巴里的鸡骨头:“谁?” “我爹呗。”这一桌子的菜都是姜乔生自己做的,从早上一直忙活到现在。看着闻遥把东西都吃完,姜乔生满意至极,撑着下巴专注看着闻遥。 闻言,她撇撇嘴,说:“一个老疯子,天天做梦。和三四十个女人生下三四十个孩子,还逼我们喊他父皇。” 闻遥抬眼,看着一队人出现在山谷缺口。她的面色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古怪,因为率先冒出来的是一顶轿子。 方才闻遥可就是从那边上来的,知道那里的斜道有多么陡。这顶轿子硬生生被人抬上来,坐在里面的人肯定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最关键的是,闻遥觉得这顶轿子很眼熟。 进宫三次,她看过皇帝的轿辇。眼前这顶轿子模样和皇帝龙辇十分相似,就是小了点。 轿子颤巍巍从石门里出来,一前一后共十二人跟着,几个女人手里还举着仪仗、捧着香炉。 ……颠颠的。 姜乔生抓起桌上的筷子往前丢,动作轻飘的,筷子却好似利箭破空而去,穿过那些人死死钉入轿子。 “滚出去。”姜乔生唇边依然挂着笑:“你的脚要是敢踩在这片地方,我就砍掉它。” 片刻寂静后,轿子没有落地。 轿子旁边的两个衣着漂亮的女人低眉顺眼,上前挑起轿子垂落的帐纱。轿子里面端坐着一个衣着明黄的高大男人,看起来尚且年轻,头发乌黑,脸色同样很黑。 他果然没下来,目光锐利直直看向闻遥:“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带外人进来的?” “闭嘴。”姜乔生手上又拿起一根筷子,轻轻点着男人,弯着唇角:“再吵杀掉你。” 第55章 鬼灯一线 姜乔生毫不留情面,从她骨子里淌出的轻蔑犹如往男人脊背上浇下一瓢热油。男人大怒,却又怒的毫无依凭,只徒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你放肆!我是你父亲!” “哈哈哈!”姜乔生抚掌大笑,眼角弯起一道弧线,眼珠定定瞧着男人:“父亲?这辈子我杀的血亲还少吗?多你一个,倒是也不会嫌多。” 男人胸腔起伏不定,垫在扶手上的软绸在他凹陷如爪的手掌下拧揪出深深褶痕。渐渐的,他在姜乔生冰冷戏谑的目光下打起哆嗦,眉宇间虚妄的威严打破,居然显出一点怯弱。 “你敢来见我,当是风纪珉回来了。”姜乔生手上的银筷一下下点着桌面。 “不错!” 闻遥不知这风纪珉是何人。一听到这三个字,男人的脊骨又复挺直,头颅稍抬,敢与一直隐秘畏惧着的女儿对视:“风长老已经回来。你两次行刺此次失败,坏了我姜朝大计。” 浓厚的恶毒和掩饰不住的敌意从男人眉宇稍带出:“与其在我这里呈口舌之快,不如先行想想怎样在长老面前跪地求饶讨得解药!” 闻遥坐在旁边一直很安静,直到听到这句话才骤然变化面色。 姜乔生撇嘴,又作势要将筷子扔出去。男人吓出鹌鹑样,连连摆手催促底下充做滚轮的侍从抬着他退出山谷。 人一走,闻遥抬手按在姜乔生脖颈上,沉沉压下把她的脸压在桌面:“他说什么,什么解药?姜乔生我告诉你,你若要以后我再管你,这回就把所有事都交代完!” 姜乔生脸压在桌面上,颇为费力地在闻遥手底下转了一个面,抬眼看着她,忽然闭上眼闷闷哼一声。 “我爹有十八个儿子,十三个女儿。从小到大耳提面命,谁当上阁主谁就是最厉害的。”姜乔生眼睫轻轻颤动:“我赢了,我还把其它兄弟姐妹全杀了,稳坐红阁阁主之位,还以为无人管我可以逍遥快活了,谁知道风纪珉那个贱|人居然给我下了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可疼死我了。” 应当是真的很疼很疼,曾经满身伤痕泡在水里仍旧可以面带微笑的姜乔生,这会儿眼尾热热的,极尽委屈去贴闻遥的手。 “这毒的解药在这个风纪珉手里,是吗。”闻遥眼神冷下来,当机立断:“我去杀了他,把解药带出来。然后带你去找王浮,他可以重新配出药。” “遥遥。” 姜乔生看着她,忽而笑起来,抬手覆在闻遥手上慢慢与她掌心摩挲:“我中的毒名唤‘鬼灯一线’,是姜朝宫廷秘药,本作豢养死士之用。当初天水太祖荡平各路反贼杀进汴梁,姜朝皇室见无力回天以身殉国,这当是现为人所众知的说法。实则不然,姜朝皇室是被太宗屠戮殆尽,只余下旁支宗室封为侯爵堵住世人悠悠众口。” 可惜千算万算,太宗还是叫当时姜朝死士阁阁主狸猫换太子,携一年幼皇子出逃,为姜朝皇室留下了血脉。 这本是忠君之举,若是传出当为千古绝唱。死士阁阁主出逃汴梁创立红阁,收养孤儿日益壮大。至此红阁中二脉共存,姜朝皇室一脉名义上为主,死士阁阁主代代为长老。 “老祖宗的规矩远了,早就不管用了。”姜乔生聊赖道:“阁主与长老早就开始争权夺势。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我坐上这个位置,本打算立即杀掉风纪珉。可不知他打哪来的‘鬼灯一线‘’。这毒忒狠,药引里面最为关键的是控毒者的血。我若是想活,就不能杀他。” 姜乔生憋屈万分。 风纪珉年纪轻轻八百个心眼。杀人简单,不把人弄死加以控制却难上加难。 闻遥听到‘以血作引’后一惊,立即想到西南那群老毒虫。她眉头蹙起,思索一会儿后:“先把人打晕带走关起来,等王浮回来再说,总得试一试。你,你刺杀皇帝,是真的想要复国?” “哦,当然不是。”姜乔生摇首:“红阁立身就打着复国的由头,每任红阁阁主都刺杀过皇帝。除却小部分我爹那样的疯子,大部分人都知道复国是痴心妄想,只是意思意思表个态度,没用红阁旗号罢了。” 这次姜乔生直接用红阁名义刺杀天水皇帝,一下子将红阁推上风口浪尖,着实是让红阁中的某些实权人物大为震怒。 “我又不在乎红阁死活。”姜乔生眉眼畅快,肆意笑起来:“躲躲藏藏多没意思。再说,我帮了楼乘衣,他若真君临北辽,迟早会发兵攻打天水。到时看在我与他一点情分上让我手刃天水皇帝,也算是为列祖列宗报仇,我也好当一当世间一等孝子贤孙!” 还孝子贤孙,疯疯癫癫。 闻遥习惯姜乔生这种偶尔痴嗔的样子,挥手又是一巴掌盖在她后脑:“你就不行安生过日子!” “想过啊。”姜乔生收敛笑,捂着脑袋嘟嘟囔囔:“红阁阁主十分无趣,若是没有‘鬼灯一线’,我老早来漠北寻你。” 闻遥听着这话,忽而皱眉,却是又想起来一件事:“风纪珉可知你无意把持红阁与他争权?如若这样,他可愿交出解药?” “他知道。”提起风纪珉,姜乔生眉间眼梢明晃晃挂上厌恶烦躁:“瘸腿的死疯子,谁知道他如何做想。” 姜乔生性格绵里藏针,往常就爱在闻遥面前卖乖,即便是楼乘衣在她手上也很多次没讨到好处。能叫她这般无力摆脱的人物真是少之又少。 “遥遥这次是来抓人的。”姜乔生提起精神,双目炯炯望过来:“红阁遍布各地,有些据点在我手上,有些在风纪珉手上。我手上的我都给你,汴梁是总舵,这次你就先把我爹抓走交差吧。” 姜乔生语气兴奋,闻遥眼睑抬起冷冷睨着姜乔生,厉声道:“我该先把你抓回去!” “我都将功折罪了,遥遥网开一面。”姜乔生浑然不惧,双臂张开扑上来环抱在闻遥腰际。 闻遥深深几个呼吸,压下心头的火气:“你既然有这个打算就该早知会我一声,为什么瞒着不说?我大可一个人过来擒住风纪珉。现在弄出这么大动静,风纪珉若是真如你说的那般狡诈,万一跑了——” 方才一路走过来看到闻遥的人很多,红阁刺客走南闯北,认得闻遥这张脸的人不少。 姜乔生却说:“我原先也不知你帮着兖王了,以为你无事一身轻,怎么舍得给你惹麻烦。” 这倒是和楼乘衣先前那套说辞一般无二。如果闻遥没有千里迢迢下汴梁,不管是天水北辽还是红阁,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大可继续逍遥自在,做关外神仙。 “可是你都为兖王来了。”姜乔生半抬起眼睛看着闻遥,雪白手臂将她的腰勒得紧紧的,宛如一条美人毒蛇:“这汴梁城是世间权势纷争之地,一脚踏进来沾染了干系,想要再走可就不容易。” “我从前是不惹事。”闻遥轻声道:“不是怕事。赵玄序师父的人情我一定要换,况且现在……” 她轻轻迟疑,面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犹豫。 姜乔生蹭在她肩窝里,敏锐察觉到这特殊的情绪,扬眉追问:“况且现在什么?” 她这话没有得到回答。 闻遥张口欲言时,眼神忽而一厉,抬眼朝洞口去,同时一手将姜乔生拉起来:“有人来了。” 一个呼吸后,两位面覆盖纯白面具的男人沿石梯走上来,恭恭敬敬向姜乔生揖了一揖:“阁主,风长老在千烛厅等您。” 姜乔生坐直了,眯起眼忽而高声道:“雪客!” 雪客便是方才黑巾蒙面的男人。 “右统领先走一步,去千烛厅了。”一人恭敬地语气毫无起伏,继续说:“还请阁主——” “噗呲—” 姜乔生没对老阁主用出去的筷子洞穿此人的心脏。那人膝盖软倒跪在地上,血溅三尺。 眼瞧着同伴死在自己一步开外,另一人依旧弓腰维持先前的姿势,语气平静无波道:“还请阁主移步。” 姜乔生大怒,三两下摘掉小臂上的束缚,拉着闻遥步履匆匆往洞口走。走到白面男人身侧后又是一掌打碎他的心脉,地上多出一俱尚且温热的尸体。 姜乔生面上哪还有方才天真娇憨的神情,倒是与传言中嗜血好杀的红阁阁主对上了。她不在乎在闻遥面前杀人,拉着闻遥快步往外走,绕过一重一重的石门暗道,一副煞气腾腾找人麻烦的样子。 两人衣角牵扯在一起,一黑一蓝,晃动生波。姜乔生一口气拉着闻遥走到一个巨大的石窟,还没进门便怒喊道:“风纪珉,你好大的狗胆!敢动雪客!” 闻遥跟着姜乔生踏入石窟,迎面扑来满室清辉。她定睛一看,瞬间明白为何这里叫做千烛厅。 石窟很大,一座又一座木台并列排两侧,高高矗立。木台分成许多层,每一层上都摆放无数白色烛台,烛火幽隐,硬是叫石窟亮堂无比。坐在石窟中央的是个坐在古怪木椅上、被数十个白面具人簇拥的男人。 这便是风纪珉。 闻遥看见他,不觉微愣。 风纪珉有着一头纯白的头发,垂挂到手肘侧,像月光雪缎。于此格格不入的是,他面容极其年轻,眼睫俱白,瞳孔接近于浅红。 就……很不像人。 闻遥第一个反应是风纪珉有白化病,但她前世也见过许多白化病人,模样于风纪珉格外不同。 雪客的面具被打落在一边,单膝跪地,一只手被一把匕首钉死在地上。姜乔生大步走过去,弯腰直接从雪客血肉之中拔出匕首,毫不犹疑扔向风纪珉,然后被一个白面具拔剑挡下。 “他陪你胡闹,把星夷剑和厂监督主引入汤山。”风纪珉声音也特殊,很清冽,冷冷淡淡:“本该处死。因是循这你的命令,我只废他一只手。” 姜乔生舔舐唇瓣,杀意毕露:“我要砍掉你的头。” 风纪珉好像没听到这话,他转头看向闻遥,竟然是很有礼貌的颔首:“百闻不如一见,星夷剑闻遥,不知今日红阁倾巢而出围而攻之,能不能要你折损于此。” “应当是不行。”闻遥微抬下颔,抱着星夷剑靠在一边,明明是一身黑衣,此偏偏灼人眼目:“我把你舌头拔掉,砍去四肢带回去做药人,倒是可以。” 她说的冷静,此话说完,满室皆是一寂。周围的白面具显然是警惕万分,纷纷握紧了腰侧的刀剑。 风纪珉面上忽而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打破沉重氛围:“你为兖王做事,我不与他为敌。这两次刺杀我不在汴梁,并不知情。若你带着宋督主离开此处,不再追究,我可以卖给兖王人情。他若是想要登上皇位,我帮他除去政敌。” 得了吧,赵玄序的精神状态没比你们好到哪里去,自己先前就琢磨着怎么弄垮天水赵家。 这倒是和姜乔生意外相像。可见一个正常的生长环境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闻遥耸肩摇头:“宋督主是何许人也,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而且我闻遥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第三次还抓不住红阁刺客,你要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风纪珉倒也不气恼,他的神色从一开始就很平静,与姜乔生截然不同。听到闻遥这话后也只是微微叹息,说道:“看来今日无法善了,只能请你和宋督主留在此处了。” 第56章 人头 闻遥直接给听笑了。 “很多人都和我说过这句话。”她挑眉,神情透出些混不吝的痞气:“现在他们都不能开口说话了。” 气氛一寂。 风纪珉冷呵:“杀了她。” 灯影幢幢,面覆僵白面具的杀手如莲花般散开,手提刀剑向闻遥袭来。 闻遥拔出星夷剑,双臂一抬挡住两人合击,翻身抬腿连着将人踹飞出去。只这一个交手,她便发觉这群白面具的武功比外面拦路的杀手高上许多。招式狠厉毒辣,绞成杀阵,围困阵中之人密不透风不留生门。 转瞬之间,双方混战已过百来招。 “不愧是星夷剑闻遥。”风纪珉身边还守着几个白面具,其中一人面具上有道红色落痕,他盯着闻遥语气难掩惊叹,说:“她和步观澜可有过交手?若是打起来谁输谁赢?” “她没机会与琉璃岛主交手了。”另一人语气更冷些,听上去有点倨傲,说:“鬼莲杀阵下没走出过活人。” 几人的对话在混乱中穿过互相交抵的刀剑清晰传入闻遥耳中。她面前拦着三人,同时后侧方各有一人袭来,寒光迫近,几乎刺入血肉。闻遥面色不变,横剑破开身前之人后险险转身,肩背与左右交叉刺来的剑锋错开,硬生生恰着诡谲刁钻的角度突出包围。 她右侧手臂后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肩胛至手肘的衣裳绽开一道划痕,淡淡的血腥味飘散而出。 随后方才袭向闻遥的两人就被迅速靠过来的姜乔生两掌拍在心肺处,捂着心口急急退开,面具之下渗出鲜血。 方才还信誓旦旦说鬼莲杀阵不会输的面具人猛然变了面色,眼珠子垂下落在坐在他前方的风纪珉身上,犹疑道:“阁主也在阵中,万一——” “无碍。”风纪珉纯白眼睫轻颤,昏幽之中,他露出一个笑,近乎鬼魅:“她坏不了事。” 他话音刚落,方才逼退两人的姜乔生突然僵立原地,一个呼吸后浑身颤抖跪倒在地。 雪客被洞穿的右手无力握剑,便用左手颇为艰难地与几个白面具纠缠。几乎是姜乔生一出现异样,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猛然抬头朝姜乔生看过去,口中急急呼喊:“阁主!” 他身后的白面具没有一刻停留,趁此空隙毫不犹豫挥剑,刺穿他的肩胛!若非雪客最后一瞬反应过来退开一步,此刻被洞穿的便是心脏。 闻遥手腕翻转,剑尖一连滑抵挑开数人喉咙。她两步来到姜乔生面前,沾染血迹的手握着姜乔生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姜乔生脸白的像鬼,两片唇瓣血淋淋,几乎被她自己咬下一块肉。就这么短的一瞬间,她瞳孔已经涣散,犹遭雷击火烧,额头冷汗涔涔,已经神志不清。她看不见闻遥,挥开闻遥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狼狈地打着颤向一旁倒过去。 闻遥心中一沉,同时侧面劲风袭来。她侧身一步竖起星夷剑,剑刃与猛然刺过来的一剑悍然撕扯、火星迸出。 “闻姑娘,‘鬼灯一线’发作可是很苦的。”风纪珉安然端坐于形制奇怪的木椅,如雪发丝柔顺垂落挂在肩头:“碎骨烂肉的痛楚,万蚁入脑的难熬。若是不立马吃下解药,只怕人会活生生疼死。姜乔生爱你信你,闻姑娘不若就莫要挣扎。你死了,我自然会把解药交于她。” 雪客猛然喊道:“莫要信他,他次次都故意拖延几日回汴梁,就是谋算让阁主受辱——” 风纪珉唇边笑痕顿散,重归冷厉:“杀了他!” 雪客身边的白面人立即挥剑向雪客心口刺去,却“叮”一下被闻遥掷来匕首击飞。动作一大,闻遥手臂上的伤口裂开,血液泅湿衣面。 她立于一边,单手握剑柄直视风纪珉,横剑将踉跄而来跪在姜乔生面前的雪客和姜乔生圈在身后。 “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人一个都没过来。”闻遥眉目冰寒:“看来汤山红阁已经完全在你掌握之下。” 风纪珉也不否认,神色淡淡瞧着闻遥。 “姜乔生不想当红阁阁主。”闻遥手腕翻转,剑锋横着对向风纪珉:“她若走,无人与你争权,你为何不放她走,而是要给她下毒?” “姜朝血脉,自当在红阁之中。”风纪珉道:“如何能够流落在外。” 胡扯。 闻遥双唇微张,擦出一个气音。随后她猛然闭紧唇,起剑飞身点过几人脑袋,当空一剑骤如雷电,斩向被身侧几人牢牢护卫在身后的风纪珉! 一侧白面落有红痕的人反应极快,拔出长剑挡住闻遥一击,手中宽五指的长剑架在星夷剑下寸寸碎裂。 闻遥悬空后翻一脚踢断此人几根肋骨,在落地之后、身后鬼莲杀阵还未裹挟而来时迅速摸出半个手掌大小的漆黑菱形匣,指尖在侧面突起上一按,数道寒芒飞出,半寸常的银针泛着青光,直直冲着前面几人而去。 暗器匣子是十年会盟过后赵玄序硬塞过来的,闻遥还找白让添了些毒,这么久还没用过,今日倒是在红阁见了血。 大抵是星夷剑绝世剑客光明磊落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一下又猝不及防,几人闪避不及时纷纷中招。风纪珉的手臂上也没入一根银针,牢牢卡在血肉中,让他手臂打颤的麻痹感自那一小片血肉迅速扩散。 闻遥看着他微微变化的面色,拇指一搓将沿着小臂流的手腕内侧下的血线擦掉。 这人麻烦难缠,偏偏只能制服不能杀,她现在可算是体会到姜乔生的烦躁。 “上面也有毒,一炷香内不解开你必死无疑。”闻遥站直身体,手腕搭在剑柄处,剑尖没入地下几寸:“把‘鬼灯一线’的解药给我——听好了,不是三个月压制一次的药,是彻底解开‘鬼灯一线’的解药。” 一个面具人指着闻遥,语气森森:“没想到星夷剑主也这般下作狡诈!” 闻遥语气凉凉:“贱招对付贱人,有什么问题?” “你——” “阁主!”千烛厅门外突然泛起一阵浓厚血腥气,三个面蒙黑色面巾的人浑身浴血,朝着这边快步而来。 闻遥侧面回头,看到他们后脑中忽然过一道灵光,暗道不好,忘记宋明德还在外面晕着了。 三人来的很不容易,风纪珉这次做好万全准备,从分处带来大批人手控制住汤山红阁上下。他们三人忙着对敌,又要护着宋明德,一下子没注意忘记给宋明德喂迷药。 然后宋明德就醒过来了。 醒来后看着混乱的场面,宋督主的脸色难看,吓人至极。 他们才往前踏出几步,周围白面具迅速将剑尖对准他们。 闻遥转过头高声道:“宋明德人呢?” “宋督主醒来后就杀上去了。”一人略去一些细枝末节,道:“当是去找人来汤山支援。” 很好。 闻遥剑尖遥遥对准风纪珉:“毒还有半炷香,厂监兵马一来,你们很难跑。解药,你是给还是不给。” 风纪珉捂着手臂,面色更显苍白,神色倒是平缓如常,说道:“'鬼灯一线’无法彻底解开,只有以我之血入药,三月服用一次压抑毒性。兖王府与神医王浮私交甚好,前朝宫廷秘药,神医毕生钻研药学想必也有涉猎,你若是不信,大可杀掉我而后带姜乔生去找他一问。只是没有我活血入药,她只怕会生生疼死。” “所以,何必呢。”他语气轻飘飘,相当和缓:“我们之间本无仇怨,何必死拼。不若各退一步,我每三个月差人给姜乔生送药,闻姑娘就拿汤山红阁向皇帝交差,放我等离去,如何?” 闻遥眉目沉沉,上前在两边白面人警惕地目光下递出星夷剑,剑尖贴在风纪珉面前:“药先拿来。” 风纪珉全然不见方才要置闻遥于死地的阴狠毒辣,从善如流,从雪白的袖子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星夷剑尖。 闻遥手腕一转,接过瓷瓶快步走到姜乔生面前,把快被她咬烂的唇瓣撑开,倒出瓶中圆滚滚的药丸让她咽下去。 ‘鬼灯一线’诡谲万分,见效极快。不过两个呼吸间,姜乔生在猝然一抖后就睁开了眼。地狱般的痛楚还没过去,她的眼瞳依旧是涣散的,照不到闻遥的身影。她只是习惯在保有一丝意识后立马睁眼,一如当年被闻遥捡回去那样。 确定她的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确是在慢慢恢复后,闻遥头也不回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扔给风纪珉。 他身边一人伸手接住,抵在掌心一转,开启取出一粒药咽下。 等候两秒后,他把瓶子递给风纪珉:“药没问题。” 风纪珉低声说了句什么,这人迅速离去。片刻之后,手中提着惨叫不断的男人过来扔在闻遥面前。 男人衣着明黄,不久之前还坐在奢华轿辇上。现在却如同死狗一般被人一路拖过来,头发散开一半,趴伏在地上狼狈茫然地看着风纪珉,又看看闻遥。 他眼睛瞪大随后竟然双掌撑地膝行向风纪珉而去,口中喃喃道:“风长老、风长老,你这是要干什么?” 风纪珉并没看向男人。 这趴在地上的上任红阁阁主与姜乔生截然不同,是被他师父刻意选出的蠢货,傀儡罢了。 就在男人即将拽上风纪珉衣角时,一旁的白面人猛然拔剑将男人的头颅砍下。 这一剑的力道极其精妙,离得这样近,却没有一滴鲜血溅在风纪珉袍角。他依旧如同一抹月光,一捧初雪,不染尘埃端坐在众人眼前。 “咕噜。” 一声闷响,人头落地。 男人死不瞑目,狰狞的头颅被白面人捡起,丢到闻遥脚边。 风纪珉看向闻遥,道:”此人交于星夷剑主,今日,我便先行一步。” 他话音落下,周围围住闻遥的白面人便如同潮水般收拢退去。一人伸手按住风纪珉身后木椅,齿轮绞合,椅子下稳稳升起四个转轮。 白面人带着风纪珉从千烛厅后面的小门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雪客和三个黑巾杀手都还没来及松下一口气,周围忽然地动山摇,猛烈的爆炸声自石窟外腾起,轰得人头脑发胀。 闻遥面色一变,心道这宋明德不会气到发疯,要炸掉这里连带着把她埋了。 她迅速弯腰把姜乔生捞进怀里打横抱起,背上星夷剑,快步离开千烛厅往通道口走。 外面碎石滚滚落下,雪客一拦闻遥,指着上面晃动不已的铁索,说道:“走上面快,不用绕路。” 闻遥提气而起,一脚踏在一侧石柱,飞身到数丈高的铁索上,飞快向山洞入口掠去。 山洞出口处早已硝烟滚滚、堆满碎石。宋明德尚且穿着闻遥给他的衣裳,双手背在身后略显急促地拨动玉扳指。 几乎是闻遥普一露面,他的目光就牢牢锁了过来。 “嘿,宋督主。”闻遥轻巧落地,视线划过他身边拿着霹雳雷的一队番子,不动声色将姜乔生的脑袋往自己怀里面拨。 她对面色黑沉看过来的厂监督主一笑:“那个,权宜之计,都是为了进入红阁……您摸摸脖子,应该给您涂过药了吧?” 估计是自觉理亏,闻遥面上的笑有些讨饶。 宋明德紧蹙眉峰不觉散开。他似笑非笑,脖子冰凉的触感在闻遥这话说完后再度卷来,一股子药味缠绵在他鼻尖。他目光落在姜乔生身上,开口道:“这是何人?” 闻遥:“我朋友。” “又是朋友。”宋明德点头,无不嘲讽,道:“琼玉楼、红阁,你可真是会挑朋友。” “他们虽是红阁之人,但从今日起弃暗从明了。”闻遥看一眼沉默不语的雪客,后者立即走上前,把手里的人头交给一个番子:“这是他们上任阁主的项上人头。” 宋明德下颔紧绷:“上任阁主?” “这任阁主方才跑了。但我朋友手上有红阁据点,她很愿意交出来。这些想必也能与陛下交差。剩下的人,日后再慢慢抓也不迟。” “哦,那现在你是要我保下他们。”宋明德转翠玉扳指的速度缓下来,声音也跟着缓下来:“可我为何要帮你?抓住他们带回去,我自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们开口。” 闻遥面上依旧挂着笑,正欲继续开口,地面忽然细细颤抖,铁蹄踏过的声响闷闷从远处滚来。 一个番子迅速挤上前:“督主,是翎羽卫。” 宋明德转翠玉扳指的手陡然停下,他看着闻遥望向自己身后的目光,慢慢收紧手指,挥袖转身。 周围番子散开,翎羽卫犹如黑云压来,停在他们跟前。随后泾渭分明成两道,露出后面驶来的马车。 马车停下。 车门猛然被踢开,赵玄序欺身而出,走下马车大步流星直直走到闻遥身边。他只看了闻遥一眼,浓黑长眉就拧在一起,眼底霎时阴沉。 他伸手摸摸闻遥肩背,指尖血红一片。 第57章 男朋友 从闻遥早上出门开始,赵玄序心中就全然不是滋味。他看不到闻遥,也失去暗哨对闻遥的消息,拿着折子倚坐书房,面色不定,心中刺痒焦灼在白让颤巍巍提着药箱进来要给他拆纱布换药时达到顶峰。 汤山到汴梁城距离不短。宋明德点燃信烟到靠近城门的厂监番子看到带人赶过来,已经过去不短时间,足够赵玄序听到消息迅速调兵亲自赶来。 “受伤了。”不知为何,赵玄序觉得闻遥的血似乎与他人格外不同。他用不知沾染过多少人血的手去碰,却恍然觉得指尖被燎的发烫,轻轻颤抖。 他心平气和,柔声对闻遥说:“肩膀伤了就莫要抱着人,快去车上,回府让白让给你开药。快去。” 他语调轻轻,一连说了两个快去。 “哦,好。”闻遥抱着姜乔生的手臂稍稍往上一颠,把人抱紧些,绕过赵玄序与宋明德走向马车,动作利落爬上去。 赵玄序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走两步,眼珠子紧紧吸在闻遥手臂上的伤口处,甚至没注意到一边还站着宋明德。 宋明德紧捏翠玉扳指的手陡然松开,手指凹陷下深深一圈痕迹。他打理衣襟,开口不阴不阳:“兖王殿下,你这是要当着咱家的面把红阁之人带走?” 他出声,赵玄序这才停住脚,侧过点身看他。 “两淮地区大雪封路,户部工部提防开春淮河水患,这几日都在盘查粮饷。张鋆查旧账翻出宿州兵马钤辖这三年来,陆陆续续贪墨十万两军饷。” 宋明德面色慢慢阴沉:“兖王与咱家说此话何意。” “宿州兵马钤辖姓韦,曾是宫中内官,投效秦王后驰驿勘合,官迁别处。” 天水朝规矩,兵马钤辖可由宦官兼任,兼任宦官多为宫中大档。 “他尚在宫中时,你与他有仇怨。”赵玄序侧着脸,凤眼垂出条流畅的线:“你别追究此事,他,我帮你弄死。” 这位韦钤辖统领一州兵马,算是秦王党羽中坚势力。宋明德向来睚眦必报,这么多年没有动手并非没有其把柄。只是一因厂监主责追拿暗探,私自越权恐惹皇帝不快。二便是他虽无与秦王交好之意,但也不想与秦王党撕破脸。 虽然在众人眼中,他与赵玄序跋扈之名不相上下。但他与赵玄序到底不同。宋明德一步步走到今天,顾虑要多上许多。 宋明德脖子上清凉活血的膏药过去药效,被闻遥击打的部位传来一阵顿顿痛感。他伸手拦下周围欲上前的番子,不做声看着赵玄序迈步向前走,踩着马凳推门矮身进入马车。 他身侧的番子小心开口:“督主,就这样让他们走?” 宋明德没应答,甩袖转身瞧着红阁坍塌的洞口,开口煞气难抑:“查封汤山红阁,还在里面的人通通带走!” 而在兖王府,白让怎么也想不到方才出去一个病人,现在会回来三个伤患。 他提着药箱匆匆赶过来,闻遥看到他便从床上起身,掀起帘子招呼他过来:“白兄,快来看看她身上的毒如何。” “毒?”白让不知躺在闻遥床上青白面色的女子是谁。闻言,他取出棉布垫在姜乔生手腕下,搭腕细细感受。 他眉头越皱越紧,惊奇不已,说:“果真是中毒,此为何毒?甚是诡谲!毒性藏于五脏六腑,如今似被压制,隐而不发。” “可有办法彻底拔除?” “毒血交融,彻底去除很难。”白让犹疑一会,说到:“除非将体内毒血清出,换成无毒之血。可换血之法极其凶险,我学艺不精,还需询问我师父。” 闻遥稍稍松下一口气,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她点头问道:“好。你师父云游天下,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老人家未曾告知。”白让颇无奈:“师父向来行踪不定,只有他联络我,没有我联络他的份。” 赵玄序走过来扶住闻遥的手臂,垂眸细细看着闻遥手臂上的伤口。 他掌心温度奇高,隔着衣服闻遥也能感受到他皮肉里传来的热:“我会差各地监察抚司找他。” 他的语气在闻遥面前很难得的强硬:“你现在先处理你自己的伤口。” 今天以前都还是闻遥催促赵玄序包扎换药,没想到这回就轮到自己了。 闻遥下意识摸自己的手臂,然后在桌子前坐下,抬头触到赵玄序眼中藏匿不住压抑紧张后微愣,想要开口安慰不过是被稍稍划一下,没有大碍。 哪知下一刻,过来查看闻遥伤口的白让也哎呦一声,跟着忧心忡忡道:“伤口怎么碎的这么厉害?衣服都黏进去了,得重新划开,把碎片取出来。” 白面人手里的长剑形制挺特殊,边沿铸就锯齿波痕,往皮肉上一带就是皮肉破碎外翻的伤口。闻遥伤在两侧肩胛至手肘处,那一块的衣裳从内到外被血打湿,因是黑衣才看不出来,血腥味却是很浓郁。 那什么鬼莲杀阵确实有点精妙。闻遥一动肩膀,她许久没受伤,对伤口是程度已经没概念,听到这话只是爽快道:“行,你来吧。” “会有些疼。”毕竟是要重新把黏上的伤口重新划开。 白让取出一个小盒子,犹豫一会儿后问闻遥:“要用麻沸散吗?” “不用,直接来就好,做这玩意用了手软脚软,不舒坦。” 赵玄序站在一旁,一手抬起按在闻遥肩头,听到这话喉结上下滚动,最后到底没说话。 他知道,阿遥从前也是受惯了伤的。 白让点头,放下盒子重新取出一把剪刀。赵玄序还在,他没敢让闻遥把衣服脱掉,只是小心地将那一圈衣服剪开,然后取出一把匕首放火上烧得通红,轻轻刺入闻遥猩红黏连的伤口。 伤口重新被划开,凝滞的鲜血再一次汩汩涌出。 闻遥微微闭着眼,一动不动。 白让迅速挑开伤口里的布屑脏污,清理干净后上药止血包扎。 他叮嘱:“伤口不能沾水。” 闻遥:“哦。”她没放在心上。今日东奔西跑沾了满身灰尘,她必须沐浴。 白让见过的不听话的病人何其之多,在这方面堪称火眼金睛。听到闻遥这声应答,他一下子回头看着闻遥,认认真真道:“就算要沐浴,结束后也得重新清理伤口,重新包扎换药!” 闻遥心虚,摸摸鼻子:“好的,我知道了。” 白让这才哼一声,给姜乔生了些安神止痛的汤药,提着药箱下去。 “跟着她过来的四人都已安排住下。”赵玄序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姜乔生,眼中没一丝一毫的情绪,极其冷淡。仔细看过去,他的眼神还有点厌恶。 就是为了这人,阿遥忧心忡忡一段时日不说,如今更是受了伤。 他对姜乔生难掩敌意。 赵玄序俯身,鼻尖触在闻遥发间,若即若离,轻声道:“她与那些人在同一个院子,也能互相照应。” 他特意安排的院子,距离他与阿遥很远,一南一北,走过来得绕过大花园。 闻遥不知兖王殿下暗地里的心思,起来看看还在昏睡之中的姜乔生,说:“那就先让她在这里休息,晚上再说吧。” 白让给闻遥涂抹的药粉也带着一点止痛的功效,软和精神。闻遥几日变故以来一直没怎么合眼,当下药效一上来也觉得困倦,就到隔壁卧房趴着憩息。 这一觉,难得睡到夜幕四合。 闻遥睁眼时屋内昏暗不已,雕花窗户外,女侍正用竹竿挑着橙黄灯笼挂到廊下去。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精神抖擞爬起来要热水准备洗漱。她拒绝女侍帮忙的提议,自己清清爽爽洗了澡,用软布把湿头发包在头顶上,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哼着歌往院子外走。 院子里竖着莹莹灯架,空气干冷,所幸习武之人并不畏寒。闻遥推门出去,正好看到散着柔光的灯架边石桌上摆满一桌好菜。 姜乔生坐在一边,手里掰着一把匕首,抬头颇为挑衅地瞧着赵玄序。赵玄序则立在石桌外两步的地方,眼神不耐。 这又是怎么了? 闻遥挑眉。 她一推开门,两人都齐齐转头看过来。 赵玄序眉目上浇下化开的春水,霎时变的乖巧柔和,迈步欲向闻遥走过来。 姜乔生“啪”把匕首拍在桌上,快他一步蹦到闻遥面前伸手揽住闻遥的腰:“遥遥,为什么我不可以和你一起住?” 赵玄序停住脚,盯着姜乔生抱着闻遥的手,眼神吓人的很。 闻遥拍拍姜乔生的脑袋:“自己住去,多大人了还和我一起住。” “那你为什么和他住在对门?”姜乔生一指赵玄序:“你不是来报还人情的吗?需要和他离得这么近?” 闻言,闻遥下意识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向赵玄序。 赵玄序一直在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又正好一旁灯架上的灯笼绘满花草图案,老旧晕黄的光影层层叠叠落在赵玄序眼中,顺着他眉目细细染开,平和下他眉目间惯常萦绕的郁气,无端静谧深沉。 短短一瞬间,闻遥心中一动。 姜乔生避开闻遥伤口,去勒她腰:“遥遥!” 闻遥从那双眼浓烈到叫人心惊胆战的情愫里回过神,暗自想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居然看着赵玄序发呆。莫不是不是色中饿鬼、色迷心窍才会对人家有不一样的悸动。 闻遥上辈子虽然也是孤家寡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都是成年人,自己的心思或许一时半弄不清,但是身体下意识的喜欢与关注却是半点都骗不了人。 她心中有了定数,迎着赵玄序的目光,按着姜乔生的脖子把人扯开一点,果断开口道:“因为我心悦他。” 姜乔生瞪眼看着她,大惊失色:“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呗。”闻遥纳闷,压抑着心尖的颤抖,说道:“我年纪也差不多了,谈个朋友怎么了?” 赵玄序则是整个人怔愣在对面。 他垂在袖子中的手指忽而一动,压抑不住的欣喜从心窍窜入,胸腔好似被人破开,猝不及防塞进去一团棉花,又往里面加了许多糖碎,软绵甜蜜,不可思议。 他呼吸起伏两下,忽而眉目舒展上前两步挤开姜乔生,伸手牢牢握住闻遥的手指,笃定开口道:“我亦恋慕阿遥已久。我与阿遥如今是两情相悦,相许终身。” “胡说八道!”姜乔生眼神凶悍,开口道:“你姓赵,天下最麻烦最多事的就是天家人。遥遥什么都不缺,你给不了她什么,遥遥凭什么嫁给你徒惹麻烦!在外面和我逍遥自在多好,不用困在一个地方,还要动不动对着一群人下跪。” 两次宫中盛典,姜乔生都在场。除却叫人眼花缭乱的奢华金玉,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宫里那一套套礼数。 赵玄序牢牢握紧闻遥的手,根根纠缠交叠,闻言居然也没有反驳,反而深以为然,赞同道:“你说的对。” “所以,若阿遥要走,我会陪着她。”赵玄序想起上回闻遥见皇帝,皇帝先前分明许诺阿遥免跪,却在丽妃出声时没有发话阻止的情形,心中一冷,沉声继续说道:“或者,逼宫造——” “唉。”闻遥啪一下拍在赵玄序背上:“你俩都闭嘴,给我坐下去吃饭。” 即使在这时候,闻遥发话还是很管用的。不管是赵玄序还是姜乔生都安静下来,明显心不在焉、各怀心思吃完这顿饭。 刚放下筷子,赵玄序就以闻遥需要早些休息为由把姜乔生赶回去,他自己则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瓶子药和纱布,说帮闻遥换药。 “白让说过的,阿遥先前也说过要遵循医嘱。”赵玄序拢着袖子,垂在肩头的头发垂出一个很柔美漂亮的弯弯弧度,低眉顺眼:“阿遥伤口在背后,不方便,我来帮你可好?” 闻遥开口:“不方便可以让女侍来。” 赵玄序眼睑一下子垂下去,闷闷把药瓶子握在手中,哦一声,转身真要叫人来给闻遥换药。 闻遥依在门边瞧着他这模样,短促地笑了笑,伸手拉住他:“诶,算了,别麻烦别人,还是你来帮我吧。” 赵玄序眼中霎时亮起,豁然转身,宽大丝绸衣袖晃动,如水波般蔓延在闻遥身上。 他看着闻遥,郑重说道:“好!” 闻遥伤口在后背,沿着后侧手臂一路向下,隐没在手肘处的肌肤。伤口也确实狰狞,像两道细细的长蜈蚣,在她肩背张牙舞爪。 闻遥盘腿背对赵玄序坐在床榻上,伸手把半干不干的头发划拨到身前,微微垂着头,催促身后一动不动的人:“好了,擦吧。” 她脱去外袍,内裳层层叠叠堆砌在臂弯,肩背脖颈大片肌肤光裸在外。一根芙蓉色的缎带从她脖子后面绕一圈,没入身前。 天水女子束胸一般是方尺之布,禁束胸前,类似抹胸,不沾肩背,倒是方便现在上药包扎。 短暂沉默过后,赵玄序侧坐闻遥身后,修长漂亮的指尖挑开白净细腻的药粉,目光忽然专注下来,紧紧落在猩红一片的伤口上。 他抿唇,不吭声贴近闻遥,一边用指尖轻轻点涂药粉在伤口边沿,一边轻缓朝外翻的皮肉上吹气。 他一口气吹出来,带着点凉意打在伤口边沿,原本药粉带来痛感顿时不见 闻遥脊背却猛然挺直一僵,觉得一股钻心的痒从脊椎骨直直冲向天灵盖。不觉微微挺腰扬起头,竭力克制呼吸,心脏直跳,侧过脸去看身后,语气古怪:“……你在干嘛?” “吹吹。”赵玄序高挺的鼻梁抵在闻遥肩胛处,热息喷洒,自下而上抬眼觑她:“我手上也是用的这个药。阿遥如今当是疼的,吹吹就不疼了。” “你——”闻遥黑润发丝缠绕紧贴在她侧脸脖颈,一时间不知道这人是发自内心这么想还是在和她调情:“那你涂的时候也没见你边涂边吹。” 赵玄序一本正经说:“我不怕疼。” 闻遥立即道:“我也不怕。” “可是我怕你疼。”赵玄序抬指在闻遥背上轻轻一按,示意她不要动,口中哄劝似的:“马上就要好了,阿遥别乱动。” 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来和闻遥说话,闻遥听得一阵别扭。 她身上零零散散有不少伤疤,都是这些年落下的陈年旧伤。可当时伤口还热乎乎冒血的时候,也没人给她边涂药边吹气。药品是珍贵的,时间是宝贵的,习武之人身体好,伤口是会迅速恢复的,闻遥自己都不在意,莫要说旁人。 星夷剑闻遥可是江湖传说,当代天骄剑客。一般人只有敬畏艳羡之意,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心思。 于是此时此刻,兖王府西窗下床榻前,闻遥咬牙,难得窘迫起来,耳根弥漫殷红,沁亮如血。 她抓着衣服,熬到赵玄序一圈一圈把她包扎好,立即拉上衣服跪直腿往前移。哪知赵玄序也跟着坐直,趁着闻遥还没离远,忽而扬唇贴上来在闻遥耳廓上轻轻一啄。 这一下当真如同蜻蜓点水,速度非常快。闻遥刚察觉到那一点软绵,赵玄序整个人又迅速起身退开,站在床前微微歪着头,远山似的眉目舒展,对着闻遥笑:“阿遥,我好心悦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成亲拜堂?我想唤你娘子,像在延陵一样。” 闻遥看鬼似地盯着他看半响,察觉那股邪门的热意还在顺着她耳根子往面颊上涌,彻底闭上眼,抬手覆在自己脸上直直往后倒下,陷入云层一样的锦被里。 赵玄序顿时面色大变,慌慌忙忙要上来翻她:“阿遥,你别这样躺着,压到伤口了。” 闻遥气沉丹田,任由他怎么拉都不肯动。赵玄序又不敢真下力气上手拉,两人就这样衣袖混乱在床榻前拉拉扯扯,僵持起来。 闻遥一只手抬起,牢牢盖住自己的眼睛,另外一只手准确无误一指门口:“你出去我就起来了。” “好。”赵玄序立即松开她,连连退几步,掀开帘子站到门外。他一手扶着门框,在外面暗卫诡异的目光下,如云鬓发微乱,探头往卧床方向看一眼,轻柔地喊道:“阿遥,我站在门外面了,你快点起来,不要躺着。” 闻遥猛地放下手,睁眼看着窗幔上花鸟虫鱼的纹路,过一会发出懊恼的一声叹气,翻了一个面扯住枕头盖住整个脑袋。 一夜无眠。 等第二日,姜乔生绕过大花园溜达来找闻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无精打采的一张脸。 姜乔生唬了一跳:“你,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没怎么,就是趴着睡不习惯。”闻遥撩眼看她:“你来有事?” 姜乔生从怀里面掏出一张纸:“喏,这是我知道的红阁的全部据点。尽管查,放心查,我的资产全部都移出来了。” 她语气还挺得意。 闻遥接过纸,展开来看看,上面密密麻麻标有十来处地方:“哦,看来你先前是早就有这个打算喽。” “我这叫远见卓识,未雨绸缪。”姜乔生把脸凑过来:“我等下要在院里搭个土窑,你要不要来看?” “不,我要进宫复命。”闻遥打哈欠:“昨天晚上就听赵玄序说皇帝能起身了,今天估计会把我叫过去。” “好吧。”姜乔生闷闷应一下,然后贴着闻遥一起去前厅用早膳。 两人到时,赵玄序正坐在桌前喝茶。 闻遥一进来,他立即抬眼微笑着看过来,叫她:“阿遥。” 闻遥一看到他,昨天晚上朦胧灯影下的情形就一股脑涌入脑中,她还是头回知道,谈上恋爱见着新鲜出炉的男朋友居然会这么不自在。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身份转变带来的心理作用,闻遥今日莫名觉得赵玄序整个人与往日相比,格外不同。 原先赵玄序继承令嫔美貌,已经是活色生香大美人。可是现在他端坐明堂,闻遥竟然觉他姿容更盛,比先前更加好看。 是有哪里不一样吗? 闻遥细细打量赵玄序。 赵玄序白玉簪束发,墨白衣裳间系着玄色腰封,上缀明玉。衣袖衣襟上纹路风流贵气,还罩着一层纱。 的确,的确和从前单穿黑衣散着头发艳鬼一样的兖王殿下大为不同,称得上一声花枝招展。 看着看着,闻遥忽然有些想笑,心定下来,撩起衣服在赵玄序旁侧坐下,问道:“用完早膳可是要进宫?” “嗯。”赵玄序细致地托着袖子给闻遥盛汤:“该来的人都来了,宋明德那处我已经安排好,阿遥不用担心。” 姜乔生坐在旁边扒拉碗筷,看着赵玄序这幅模样,由衷地觉得这人狐媚手段高。瞧瞧,这柔情蜜意的,甩某些人话都不会说的东西八百条街,怪不得能赢。 虽然她还是觉得赵玄序并非良人……无所谓,反正都还没成亲呢,成亲也能合离。赵玄序要是敢对不起遥遥,她就放干他的血、剁碎他喂狗。遥遥若是厌倦赵玄序,那她就带着遥遥走,自在逍遥去。 怎么想着,姜乔生眯眼,满意地喝王府厨子炖的酥烂香粥。 一顿饭很快结束,宫里的人也来了,果然是让赵玄序带着闻遥入宫面圣。 闻遥这回已经轻车熟路。 依旧是雍和宫,满殿站着的依旧是那些大臣,几位亲王也都在场。上方黄金宝座上坐着头戴流冕的九五之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前一后走进来的闻遥与赵玄序身上。 闻遥对着皇帝一拱手,声音洪亮:“草民参见陛下。” 她仍自称草民,因为她身上没有一官半职,名义上只是兖王身边的一个护卫,顶多算作门客。 皇帝挥手让闻遥起来:“朕听说,你和宋明德一起把红阁在汴梁的老巢处理了?” 闻遥抬头看皇帝,发现他伤势才好,可面色居然就显得红润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宋明德又给皇帝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她答道:“草民不敢居功。此次全仰仗宋公公以身犯险,我等才可深入红阁” 身着朱紫蟒袍站在皇帝左侧的宋明德听到这话,表情难言。 “是吗?”皇帝点头。 “闻统领过谦,若非闻统领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红阁众人弃暗投明。”厂监督主居高临下看着闻遥,最后四个字刻意咬重:“事情也不会进展如此顺利。陛下,那些红阁之人还交出不少红阁据点,以及老阁主的项上人头。” 皇帝听完两人的话,觉得自己在两次刺杀里丢完的面子被找了回来,龙颜大悦,抚掌道:“你们都做得不错。朕,就赏你们绢布四十,金器银器各二十,另赐黄金百两!” 闻遥一拱手:“谢过陛下。” “陛下。”等闻遥退下,站在一旁的冯丞相忽然上前几步,面色严肃开口道:“红阁宵小,已然并非当下要事。陛下可知,这次北辽与这红阁有联系。他们先是行刺陛下,又转头杀害耶律皇子,恐怕是居心不轨,意图以此为由发兵燕云十六州。燕山山脉依托关口,扼平原咽喉,万不得失!还请陛下加拨军款,防范未然!” 他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面色都微妙一变。 闻遥心知场上冯王两党人又要吵起来,拉着赵玄序不动声色往后推开几步,给两边腾出位置。 果然,冯丞相话音刚落,王太师就上前一步,白胡子一颤一颤,进言道:“陛下,耶律皇子为北辽皇后二子,很受北辽帝后重视,绝不可能作为引战弃子前来我朝,此前种种定有误会!现北辽使团将启程离开,还请陛下遣人携带悼念之礼器与之同去,厘清其中幽误原由,维护边土稳定、百姓安宁!” 雍和宫外头的日光白炽,落在宫廷琼枝玉树上晃得人头脑发晕。雍和宫内昏暗一筹,文武百官穿着鲜红朝服,像被四周宫阁凶兽投下的阴影所笼罩,神情晦涩,人心浮动。 第58章 狐狸张 宫室内有短暂的寂静。 天水皇帝端坐高台,头上冕旒晃动。他垂下眼,视线缓缓划过分立两侧的老臣和默不作声的一众儿子,最后落在立于众人旁侧的张鋆身上。 皇帝的声音远远落下来:“张卿,你来说说,朕该如何决断啊。” 皇帝的话犹如一滴清水入湖,掀起涟漪。诸公手中拿着笏板,表面毕恭毕敬规规矩矩,眼睛却都不动声色向张鋆看去。 在场都是狐狸,唯独这只年轻的皮毛最顺,滑不留手。 这些年随着诸位皇子纷纷加封出宫,王冯两党争端愈大、牵扯越广。漩涡暗涌之中为求自保,朝廷中大多数人只能闭眼咬牙,冒着结党营私的风险择一党而入。人多了,普遍了,满朝文武‘和光同尘’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张鋆倒好,布衣之身,一朝登科。手腕、胆子、眼界、心气,无不毒辣!他敢断然回拒王冯两党抛来的橄榄枝,在汴梁诸人叹他骨头太锋心气太高时转头攀上兖王府的大树,一下在汴梁城站稳脚跟。 陛下不愿立太子,对绕着这点紧咬不放的王冯两党隐隐不悦。张鋆无党派牵扯,在陛下面前端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直臣纯臣模样,几年来倒是圣眷越浓,往上爬的速度快到叫人咂舌。 不过陛下在这个时候问话……也不知是何想法。是要推张鋆出去消冯王两党气焰,还是逼张鋆表态站队,又或者只是无意一问? 张鋆任由众多明里暗里的视线扎在自己身上,坦然自若,上前两步踏出队列站在王太师与冯丞相之间,朝着皇帝一拱手,铿锵有力道:“陛下,依臣之见,派使访辽护两国边盟之安宁,实为今之上策。” 此话一出,周围人面色各异。雍王菩萨似的笑脸更加宽和,秦王狼目乍沉,隐见戾色。还有不少人虽是在听张鋆说话,视线却有意无意往赵玄序身上瞟。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张鋆是赵玄序的人。张鋆做事,其中难保没有兖王的意思。 皇帝坐直了些,眯眼看向当年自己亲手点的状元郎:“何以见得啊?” “自古以来战乱苦民。两国交战往往十室九空,民不聊生。”张鋆缓沉道:“我天水商贾繁盛,除却盐铁,其余行当皆不与民争利,民间藏富者众多。与辽议和或要给付安抚之财帛,但民衍财生,生生不息,并不毁天水之根本。故臣以为,眼下若要速速决断,自当派侍北上稳住大局。日后可移民屯田,充实边塞,以防后战。” 张鋆话说的漂亮,虽是支持王太师之策,却也没有全然拂去冯丞相和一众武将的意思。 皇帝显然挺高兴听到他这说法,面上有了笑,一连说两个“好”,并在秦王皱眉欲开口说话时抬手制止,盖棺定论:“张卿所言极是。朕为天下百姓着想,也实在不想见天水战乱迭起。好了,此事就这么办,无须再议!着令吏部礼部拟定使臣人选吧。” 张鋆狐狸眼垂下,双臂往前一递,弯腰应是。 而比起一旁老老实实低头不敢直视天颜的一帮大臣,闻遥在角落里站得笔直,抬眼看着皇帝,将这满殿人的心思看懂个七七八八。 看皇帝这个表情,应该早就属意王太师派人安抚北辽之法。拉扯张鋆出来不过是为不被以为偏袒王党罢了。 她忽然从眼前君臣一唱一和的戏码里觉出些滑稽。事到如今,皇帝居然还在能着端水扯大旗。还说什么为民考虑深远,分明就是早年在北辽手上败仗吃多了,打怕了。 敲定此事,这场雍和宫小朝会很快结束。宋明德引着皇帝从侧门走了,站在最前面的太师丞相雍王秦王也相继离开,底下官员三三两两往外走。 “闻统领。”张鋆快走两步,叫住闻遥。即便被皇帝拉出来挡箭,他却依旧一副笑模样。狐狸眼弯起来,又变成和闻遥蹲屋檐下搓花生的吊儿郎当的青年,关怀道:“听闻你昨日也伤着了,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好着呢。”闻遥浑不在意:“皮外伤罢了。” 张鋆:“那就好那就好。” 三人一道往外走,等走的离周围人远了些,张鋆突然问闻遥道:“闻统领啊,刚才雍和宫里的事,若是依你之见,是该派使议和还是戍边备战?” “还问啊。”闻遥斜一眼这穿着官服的狐狸:“皇帝都说了,此事不准再议。” “诶,私下问问,算不得数。” “我觉得你刚才说的挺好。”闻遥正经道:“跟那两拨人比起来,你无根无凭,挑皇帝想听的说才不会出错。” 张鋆眨眼,感慨:“闻统领看出来了!” 闻遥耸肩一笑:“你说完,皇帝呲着大牙做上面乐呢。那么明显看不出来才有鬼。刚刚满殿的人,你告诉我有谁没看出来你在陪皇帝演戏?” 张鋆笑着:“可觉得我迎合圣意,是个佞臣?” “干什么了就佞臣,你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闻遥说着,忽然停住脚看看头顶被四方高耸宫墙圈起来的湛白的天,沉默一会儿道:“北辽从不怕和天水打仗。死了个耶律汇时,不派人安抚北辽给他们脸面,他们怕是当下就会打过来。派遣使者去北辽是必要的,戍边屯田备战也是必要的。北辽和天水迟早打仗,那一天,不会太远。” 闻遥对天水北辽之间的事知道的不多,但她无比清晰地知道一点,那就是楼乘衣如今已返回北辽。他这人,一旦入了上京必定想尽办法搅乱天下风云,好作他化龙的登云梯。更不用说他还留有不少暗探爪牙在汴梁。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事比北辽天水打一仗更能助他直上青云? 没有了,闻遥想不出来。 张鋆还不知楼乘衣之事,听到此话却也赞同,点头应是,眼中笑意更加真切。直到眼睛一瞥,看到旁边见他与闻遥搭话渐渐不耐烦起来的赵玄序,才笑着拱手潇洒离开。 闻遥疑惑:“这赶上来没头没脑问一通,为什么?” 赵玄序说道:“不用管他。” 言罢,花枝招展一早上的兖王殿下伸手自然地想去拉闻遥的袖子。可他手指还没碰上衣料,两人身后又是传来一声叫喊。 “闻统领!请留步!” 这一嗓子尖锐细长,听得闻遥直起鸡皮疙瘩。她转过头,看一面白无须、手拿浮尘的内侍满脸欣喜,带人走到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施礼,说:“闻统领,陛下方才传令,让您去一趟云锦阁。” 云锦阁? 闻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略带惊讶地挑眉看着这传话内侍。 内侍笑笑,喜气洋洋:“今日早膳时候,苏嫔娘娘忽然身子不适,传唤太医看诊。哪知太医一搭脉,竟是苏嫔娘娘是有喜了!方才陛下出雍和宫,门口就有人守着告诉这个好消息。最近不太平,可红阁逆贼刚被擒拿马上就有龙嗣托生,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听闻此言,闻遥也是一惊,没想到苏怡居然这么快有了身孕。她对苏怡的印象只有浅薄的一层影子,停留在兵荒马乱的琼玉楼中孤身入汴梁为父鸣冤的姑娘上。 “啊,好事好事。”闻遥朝着内侍一拱手,说:“敢问公公,苏嫔怀有身孕,陛下唤我前去作甚?” 孩子又不是她的,她又不是这孩子的爹,要去也该是皇帝去才对。 “诶呦。”内侍连忙还礼,腰又往下弯了一些:“闻统领有所不知,方才大高玄殿的道长又炼制出了灵丹妙药,陛下亲近道法,已经由宋公公陪着过去了。苏嫔与闻统领有渊源,听闻统领入宫,特地嘱咐方才传话之人央着陛下想要见您一见。” 哦,合着孩子爹自己不着急,拿她当筏子呢。 闻遥了然,抬眼瞧瞧赵玄序。 皇子成年后与后宫年轻妃嫔间一向诸多避讳。可赵玄序却毫无顾虑,紧站闻遥身后一副要跟着一起走的模样。这会儿触到闻遥眼神才悻悻松开手,体贴识趣道:“阿遥去吧,我在马车上等你。” “嗯。”闻遥对着内侍说:“那就劳烦公公引路了。” 苏怡如今已经位居嫔位,住的地方是一座宫殿的偏殿,叫做云锦阁。宫墙之内栽种着一颗巨大的木棉树。闻遥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位宫女正引着太医从院里走出去。 内侍笑道:“陛下对苏嫔娘娘还是关切着的,赏赐药材都送过来了。闻统领,前边便到地方了,奴才就送您到此处,先行告退。” 闻遥并不觉得自己女人怀孕,皇帝宁可去看炼丹都不来探望是什么劳子的“关切”。她无言,瞧着内侍离开,转身进入云锦阁。 苏怡正坐在花厅中。一瞧见闻遥,她撑着头的手立马放下了,满头珠翠微晃,激动地提着一身浅绿的繁琐宫裙快步走出来:“闻姑娘来了!是哪个公公引你过来的?红漱,去派些银子去。” 她身后的宫女点头应是,朝着方才内侍离开的方向追出去。 “闻姑娘快来这边坐。”苏怡快步走过来,紧紧拉住闻遥手腕,转头对一旁人说:“快去,去把我做的点心取来。然后都退下,退远些,我与闻姑娘有体己话要说。” 她这热情的反应多多少少有点出乎闻遥意料。她走到桌边坐下,看看周围雅致温馨的布置,说:“看起来你在这儿过得不错。” 她这是句无心之语,哪想对面苏嫔一听,方才还带笑的眼倏忽垂下,竟是迅速泛红聚起两汪水汽,自面颊盈盈落下几滴泪。 闻遥吃惊,有些坐不住了,看着她:“你,你哭什么?” 苏怡摇头:“姑娘,宫里的日子都是富贵给外人看,自己才知其中辛酸。如今满宫都以为我背后有兖王殿下,这才给我几分薄面。贵妃娘娘也收敛了些,我才不像前段时日那样难熬。” 她这幅模样说出这番话叫人平白心酸不已。可闻遥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沉默一会儿,犹疑道:“这个孩子——” “孩子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提及孩子,苏嫔这才收住眼泪,唇边又带上笑:“至此我在这宫墙之中总算不是一个人。” 门扉被推开,珠帘卷起,宫女端着模样精致粉嫩的糕点过来,轻手轻脚在桌前放下。苏嫔推着碟子,柔声说道:“平江府的点心,自己做的,味道赶不上膳房,闻姑娘快尝尝。” 她这话实在是过谦。眼前这点心不管是卖相还是酥软甜糯的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好。可闻遥吃了两个,心里莫名发堵,实在吃不下去。 她不吃了,看向苏怡:“娘娘特意唤我过来,只是想要请我吃点心?” “自然不是。”苏嫔望着她笑笑,手又抚上小腹:“这次叫闻姑娘来,主要是想与闻姑娘商量商量。这孩子,将来的大名自当由礼部呈定,小名嘛,不若就麻烦姑娘来取一个。” 闻遥始料未及,手一抖,立即道:“这不妥。” “有何不妥?若非你救我,这世上哪还有我苏怡,哪还有这个孩子?您是我的恩人,也是他的恩人,这是怎么都错不了的。”苏嫔又激动起来,身子往前倾,诚恳道:“闻姑娘莫要推拒了。” 闻遥定定看着苏嫔,忽然收敛所有表情,说道:“我这人不太喜欢别人绕我。今日你若是有事,就直说吧。” 若是从前,苏嫔这话话闻遥听了也就听了。给小辈取个小名,她还真不会多想。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她难免多想一些。 苏嫔从进宫开始就一直千方百计地联系她。或者说,千方百计想要借她这根线搭上赵玄序。诚然,除非赵玄序真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否则他不可能登上九五至尊。但不管怎样,赵玄序如今都是权势鼎盛的亲王。打着赵玄序的名头,没有母族支持的苏嫔在宫中的日子想来能好过不少。 所以她先前送的信、说的话,在闻遥看来都无可厚非。 可今天闻遥坐在这听苏嫔说话,却从里面敏锐地察觉出一点别的意味。 苏嫔缓缓舒出一口气,神情陡然冷静下俩。这一刻,她的模样与当时琼玉楼惶惶然的孤女截然不同了。 她唇角抿直,冷静而压抑地站起来,然后提着衣裙毫不犹豫对着闻遥跪下。 闻遥唬了一跳,反应迅速在苏嫔双膝触地前稳稳扶住她的手臂把人带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要赌一赌。”苏嫔定定瞧着闻遥,白皙纤长的手指异常用力,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抓住闻遥的手腕:“闻姑娘,我想要赌一赌。” 第59章 身份不同 苏嫔的话没有说完,闻遥却已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自入宫以来,我无不念着阿爹阿娘。可比起逃亡汴梁时的滋味,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苏嫔眼睛睁着,神情痴怔,死死陷入对过去的回忆:“我为何会家破人亡?我阿爹分明为官正直,与旁人不同。因为他没有握住权柄,他是空有一腔热血忠心,这才死于非命。我不想再任人宰割,不是次次都有好运气,往后,或许再也没第二个你出手救我。” “你想要赌什么?”闻遥强硬拉着她在桌前坐下,一手按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你也想要你的孩子坐上那个位置?你糊涂,你竟当真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临近午时,窗外静谧一片。云锦阁外守着的太监宫女被红漱带离此处,屋脚香炉袅袅薄烟弥漫,扭曲渐淡。 闻遥看着被她亲手救下来送去鹫台的姑娘,认真道:“坐上去又怎样?按现在的局势,你孩子要是真坐上去,龙争虎斗之下要去掉半条命。你若真心疼爱他,倒不如为他讨个闲散王爷的爵位,富足潇洒,无忧无虑。” 苏嫔眼中噙着泪,望着闻遥轻轻摇头:“世上事岂会如此简单。如今外人眼中能坐上帝位的无非就是雍王与秦王。若是雍王也就罢,皇后起码表明宽和,哪怕为了礼数脸面也不会苛待后宫妃嫔。可若是秦王……先不提我父与秦王党的过节,就是冯贵妃骄横跋扈的性子,她若坐上太后之位,先帝之妃嫔怕是没一个会有活路。” “何况,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苏嫔拭去泪水,忽然又笑起来,凄然道:“我也并非淡泊名利不争不抢之人,即入宫闱怀了孩子,怎么可能不想去争上一争!输了无非一死。赢了,那就叫江山改头换面,无人再能凭着手中权势随意折辱、毁我所爱。” 她这般清醒决绝,倒是让闻遥没有想到。 “闻姑娘就算为着兖王也不妨考虑考虑我的话。”苏嫔抓着闻遥手腕。她没摘护甲,坚硬冰凉的金属烙在闻遥手腕皮肉上,给闻遥带来一阵轻微刺痛:“自古帝王兄弟薄情,何况川西重镇,削藩常有发生。我就如实说了,陛下身子恐撑不太久,若下任皇帝不喜兖王,不但兖王身陷囹圄,身边的高将军诸人也会被牵扯。” “若殿下扶持我儿,我垂帘听政又无根基,殿下大可借此稳坐藩地。百年两百年之后如何我不敢猜想,两代之内川西蜀地与朝廷定亲如一家,不好吗?” “这些话,你或许说的早了。”闻遥低头,许久才道:“若生下的是女孩——” “不。”苏嫔一字一顿,语气很重地打断闻遥的话:“这个孩子,他只会是男孩。” 闻遥瞬时明了,她望着苏嫔,大为震撼。 苏嫔轻轻道:“姑娘为何这般看我。皇宫之内真真假假偷龙转凤之事,难道还少吗?” “你等等。”闻遥摇头道:“我需要缓缓。” 苏嫔松开她的手:“姑娘大可慢慢考虑……这些点心我叫红漱装起来些,今日言尽于此,还望闻姑娘劝说兖王殿下,给一个准话。” 最后,红漱给装起来的点心不只有一些,而是满满当当一个三层食盒。 闻遥一手拎着颇沉的红木食盒走到翎羽卫马车前。没等她上车,车门从里面打开,赵玄序探出身,朝她伸手:“阿遥。” 闻遥提着衣服,心事重重,爬上马车把方才苏嫔所说的话与赵玄序说了一遍。 “阿遥觉得她说的对吗。”赵玄序打开食盒,愈合不少的右手随意拿起一块糕点捏捏:“阿遥想帮就帮吧。” “她今日提醒到我了。你随我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少山千影他们又该如何。”闻遥坐在他身侧,右手被赵玄序紧紧攥着,压在他腿上:“张鋆也是。他们毕竟不是你,臣不与君斗。雍王我总觉得古怪,谈不上喜欢。相王倒还说得过去,可惜,他志不在此也不像装的——这些事你从前可有考虑过?” “哦。”赵玄序听着她说话,手里却闲不下来,一连捏扁好几个花朵样的点心:“没有。” 他从前可没现在这样平静稳定,一天天就犯病去了,哪还有心情琢磨这些。 “唉。” 闻遥叹气。 马车动起来。 “阿遥。”赵玄序想到什么,忽然扔下糕点,抽出帕子随意擦擦手,整个人朝着闻遥挨过来:“姜乔生在府上,她太烦人,我不想回去。我们今日去樊楼用膳罢。” “樊楼?” 自从相王点出汴梁城还有个楚公子,赵玄序回去就把人查了个底朝天。 他坦然,瞧着闻遥说道:“先前不是说有事要与鬼市主商议?正好,我如今身份也不同了,该见见阿遥的朋友。” 他想一茬是一茬,生生把原本尔虞我诈的沉重话题拐到另一个方向上。 闻遥猝不及防,赵玄序凑的相当近,鸦羽似的浓长眼睫快要扫到她侧脸上,她一下子只能瞧见兖王殿下端丽冠绝、风流蕴藉的一张脸,当下也卡了壳,差点结巴起来:“好,好啊。不过现在楚玉堂在不在樊楼,我也不清楚。” “瞧瞧无妨。”赵玄序半个胸膛挤在车壁和闻遥肩背之间,抽出手臂小心垫在她后腰。笼罩住她大半个人,却又不碰到她的伤口:“不在,请过来便是。” 偌大马车内,两人依偎在一处,亲密无间。 赵玄序另一只手也揽过来,越过闻遥面前,将她那侧的车窗开启一些。闻遥贴在他心口,感受到他胸腔震动,对着外面说道:“掉头,去樊楼。” 外面翎羽卫应是,随后马车转换方向朝东华门去。 樊楼在景明坊,正对着皇宫东华门。五座三层高楼,珠廊相接,可纳千人。与琼玉楼不一样,樊楼顶层有雅间阁坐,底下也有门床马道。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都可以踏入樊楼大门。这里昼夜灯火通明,除却祭祀寒食,樊楼大门从来没有关上过。 闻遥来到汴梁已经很有一段时日,可却是头回来樊楼。 不管去什么地方,翎羽卫杀神一到,兖王殿下的排场自然是最大的。 热闹走道沉寂下去,原本推杯换盏的众人目光汇聚,看着兖王施施然走下马车,就连殷勤接待客人的店伙计也是一愣。 樊楼的伙计也是见惯大人物的,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带着几人快步迎上,弯腰对着赵玄序深深拜下一拜:“兖王殿下!” 赵玄序抬目扫视,楼底下都是散座,坐着吃饭的人大多是平头百姓。见到传说中的兖王以及翎羽卫腰间挎着的大刀,个个都缩紧脖子,面露畏惧。 “挑个临街雅间。”赵玄序背对闻遥,下颔微抬。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总归不太友善:“你们老板可在?” “老,老板?”伙计下意识朝从一旁长柜台中走出的管事看去。 闻遥叹气,走上来,说道:“不是他。你们的楚老板在何处?我与他有些交情,他若是在汴梁,还请劳烦通传他,就说我请他来樊楼吃饭。” 楚家家业庞杂,层级森严。这伙计压根不知道‘楚老板’是谁,听眼前黑衣女子说话只是发愣。 但走到他身后的掌事却是知道的。听到这三个字,他面上更加慎微,小心道:“不知姑娘的名讳——” “闻遥。”闻遥说道:“他若是无事,就叫他快些,今日是他为数不多宰我钱囊的机会……” “好,好。”掌事反应出闻遥是谁,顿时连连点头,亲自带两人出门快马向鬼市而去。店伙计咽下疑惑,伸手把闻遥与赵玄序引上三楼最好的雅间,询问是否要现在点膳。 闻遥道:“等你们老板来了再点。” 伙计应是,而后又带人端上瓜果糕点酒水。所用碗碟酒壶都是银器,上面花样纹路精致,价值不菲。江南的绸缎充作桌布,镂空粉身花瓶堆放屋角,雅间里的富贵简直要化作水随处流淌。 自前朝便闻名天下的樊楼,果真是与别处不同。 人还没来。赵玄序给闻遥倒甜浆,状似随口般问道:“阿遥与楚老板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寻常一句话,赵玄序表情也寻常,可就是有股隐隐的提防与酸味不住飘荡。 闻遥摸摸鼻子,听着他这男朋友吃醋式的语气,有点不自在,但又有点想笑,想了想说道:“我跟他认识,比与楼乘衣姜乔生和你还早些。我无父无母,最开始在商队做杂活混饭吃,后来本事上来才开始走镖。他家世代经商,最初收留我的商队就是他家的。” 不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人一旦有钱了,家里的麻烦事也会多起来。 楚玉堂出身楚家,本该是富贵滔天、金尊玉贵养着的大少爷。偏偏八岁那年先后死了爹娘,家里几个叔叔随便找由头把他扔出去跑商队。名为历练,实为放逐,伺机侵吞楚玉堂的那份家产。 巧的是,当时楚玉堂来的就是闻遥所在商队,走的是襄北茶马古道,在楚家庞大的商业队伍中尤其不起眼。 商队里的人不知道楚玉堂的细切身份,但都知道这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把他当菩萨供着。楚玉堂那时也不似现在,话少,天天缩在马车里很少出来。闻遥帮着厨娘干活,天天杀鱼择菜。除却楚玉堂来时隔着围观的人群远远看过眼从白马上下来的一身锦绣的少爷,两人再也没有别的交集。 只是没想到这交集不来还好,一来就异常猛烈。 一次行至山谷,大家原地歇脚过夜。闻遥喝多面汤,半夜爬起来起夜。 她绕远了些,却意外在浮动雾气的荒郊野岭中看见一人拿着匕首对着楚玉堂。白日里神仙一样冷漠的少爷满身泥泞,被粗麻绳捆在树上,死死勒住嘴巴叫喊不出,狼狈万分。 闻遥站在灌木丛中,那人背对着闻遥,楚玉堂先行看到了她。 他眼中登时爆发出一种极为强烈的情绪,死死盯着闻遥看,磨着牙,额角青筋浮起,眼圈血红。 祈求中混杂恨意不甘,也夹杂些恐惧。 他不想死。 拿匕首的是商队中的一个镖师,不知为何要杀楚玉堂。闻遥眼里楚玉堂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或许还有点内敛怕人。 站一会,眼瞧那人匕首对准楚玉堂的脖子要刺下,闻遥抱起地上沾满泥土的嶙峋石头悄无声息走到那人后面,高高举起手臂一石头把人砸倒在地! 鲜血破皮溢出,那人闷哼一声,犹如死狗般倒在地上。 闻遥扔掉石头蹲下来冷静碰碰他,确定还有气后站起来给楚玉堂解绑。 那人手劲大,绑的紧,麻绳死死陷入楚玉堂身上,闻遥费去老大劲才把绳子解开。 她把绳子扔到地上,退后一步,开口道:“这人——”该什么处理。 楚玉堂猛地扑过来抱住她。 男孩比女孩发育迟,他个头比闻遥矮,散发好闻香气的发丝和他这人一样金贵,毛茸茸抵在闻遥下巴处。 他细细发着抖,手臂却热乎乎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怕。” 闻遥一愣。 楚玉堂以为闻遥把人砸死了。他抬眼,眼中清明无比,牢牢盯着闻遥,明明自己怕的要死却还跟她保证:“没人会抓你,你不会有事,别怕。” 第60章 佛寺尸骸 闻遥想到楚玉堂当时的反应,现在都还有些想笑。 这也是楚玉堂与楼乘衣姜乔生的不同之处。他自小是当真被万人捧着长大,一朝跌落泥潭,时间尚短,也还没改稚子真心。父母早亡,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亲戚只是更为坚韧。 “他是性情中人,与楼乘衣不同。”闻遥说完,忽而注意赵玄序捏着戳水果的银簪子侧目沉沉望过来,整个人竟然是绷着的。 闻遥一愣,而后伸手覆在赵玄序手掌上。她突然发觉从昨日表明心意到现在,赵玄序好似都没什么安全感,情绪诡异高涨中夹杂紧张,生怕她改口不认似的。 赵玄序飞快扔掉银簪子,反过来与闻遥十指相扣。 “我与楚玉堂是朋友,这次让你们见面,不许胡闹。”闻遥想想,说道:“他生意做得很大,相王也与他兄弟相称。待会人来了,你亲切些,给些脸面。” 此话虽是叮嘱,但将赵玄序划在内、楚玉堂划在外的意思却鲜明的很。赵玄序迅速捕捉到这点微妙的偏颇,心里顿时灌入一大勺蜜,面上不自觉生出笑。 他摩挲闻遥的指骨,很好说话似的,点头答应:“嗯,我知晓,不会叫你为难。” 而楚玉堂也来的很快。闻遥桌上茶水方才吃下一半,一旁闭合的房门就被一把温润的白玉扇抵着推开。除楚玉堂,闻遥还没见过第二个大冬天也要扇扇子的人。 “二位久等了。”清亮温润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楚玉堂踏入雅间内,打眼看过来就是望着闻遥笑。 他今日穿着身晃人眼睛的银狐缎纱月牙袍,手里白玉扇尾系着一段红玉绳。他手腕放下,红玉绳就好似如红鱼般甩身一晃从门扉上收回来,带出一段风流倜傥之色。 与当年害怕得抱住闻遥哭鼻子的少年大为不同。 楚玉堂视线晃过闻遥与赵玄序靠在一起的手臂,手掌一搓白玉扇骨,而后又是一笑,拱手对赵玄序行礼,客气道:“兖王殿下大驾光临,我樊楼真是蓬荜生辉。” “瞎客气什么。”闻遥一扔手上的糕点:“过来坐,点菜。” 楚玉堂长眉一挑,佯装惊讶:“诶呦,你竟是当真要请我。我还以为你是框我来此处,想要白吃白喝一顿。” 他生的好看,高鼻薄唇,如玉公子模样。清肃潇洒之意从言行举止自然流露,亲近熟稔却又不显轻浮,叫人生厌。 楚玉堂踱步自闻遥身侧坐下,与赵玄序正好一左一右。外面的掌柜亲自带着人进来,听楚玉堂一连报上十三道菜名,每一道都昂贵非常。 闻遥听着那红参血燕的名字就觉得钱囊作痛,听到后面干脆掏出钱袋子拍在桌上,木着眼说道:“就这些,够就上菜,不够就减去几道菜。你几天没吃饭?饿成这样子。” 楚玉堂诶一声,白玉扇合拢压在眉梢,朝闻遥狭促眨眼,道:“有兖王殿下坐镇,闻统领还怕付不起樊楼一顿饭钱?” “府中由阿遥执掌中馈。”赵玄序把闻遥身侧的茶盏斟满,自然而然开口道:“钱财几何,阿遥心里预计着怎么用,自然都是随着她,我不敢多说。” “哦。”楚玉堂掠过一眼闻遥,见她端坐如初并未反驳,还忍痛看着那钱袋子,心下顿时明了。 他忽而放下了白玉扇,扯开唇轻轻叹气,不知什么意味:“好吧,好吧。都随着你。” 管事带着人鱼贯而出,不过多时就又端上道道精美菜肴。汇聚天南海北,无不精细。闻遥是个爱吃的,每道都尝,每道都觉得合乎心意。她在这边抡筷子,楚玉堂却一直没怎么动筷,手里端着碗血燕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 “今天叫我过来是要说琼玉楼的事吧。”楚玉堂开门见山,说:“你要我怎么做?” 此话语气平铺直叙,大有闻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的意思。 琼玉楼化为烟尘废土,可汴河边大好的地界不可能就这样空着,经界所迟早把两块地皮重新整理拿出售卖。凝儿的尸骨还埋在地下,琼玉楼诸多姑娘还没地方安置……这些都是闻遥这几日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涉及楼乘衣,你怕是不便干涉。”楚玉堂点明闻遥心思:“想要我在朝廷手里买下那两块地?” 闻遥点头,说道:“你明面上买,我暗地里把银子补给你。还有那些姑娘,又地方去的我都叫她们去了。剩下的无依无靠又正好会些泡茶弹琴的手艺,不如就在樊楼做女侍。自由身契,头两个月的月银由我给。” 她说的坦然,楚玉堂面上详尽听着,底下白玉扇却一下下无意识敲在掌心。 他清楚知晓闻遥这些年闯荡江湖,向来独来独往,不受任何门派世家供奉。潇洒是潇洒,钱财嘛,也是一点都没有的。这些年他写信去往柳叶城,时常附带些金玉奇玩,无不被退回来。 不肯收他的东西,现在用起兖王的钱倒是这么自然,真是——— 闻遥说完了,抬头看他,问:“怎么样?” “好啊。”楚玉堂莞尔一笑,痛快答应道:“那些姑娘都可送到我这里来。至于琼玉楼,我本也打算盘下开两码头,这钱就不用你出了。你若是不想让那凝儿姑娘尸骨压在底下,倒是可以出钱向我买下她周身的地方盖个小屋,也算充作尸冢。” 闻遥颇为惊喜,拽起桌上酒壶连敬楚玉堂三杯。 “大恩不言谢。”她豪气万分,把杯子朝下抖抖:“话都在酒里了。” 楚玉堂肩膀抖两下,失笑:“这又是从哪学的调调。” 赵玄序突然伸手轻轻拨开闻遥手指,取过她手中的杯子倒满,说道:“我也该敬楚公子这些年帮顾阿遥良多。往后若有事是我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他听从闻遥的话,果真是给面子。兖王殿下人模人样的口吻可不多见。 楚玉堂继续笑,眼睛弯弯,抬起杯子往前一递,道:“好,那楚某人可就记下了。” 谈妥事情,饭也吃完了。楚玉堂说跟闻遥和赵玄序一起下去太显眼,稳坐不动,挥挥扇子让两人先走。 而闻遥钱袋子全空,与赵玄序一前一后走出樊楼,坐到马车上才始觉松下一口气。 困扰多日的烦心事终于解开。 她心情不错,赵玄序不知为何心情也不错。他的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到府中,姜乔生等在一边像个炮仗一样蹦到闻遥身上来。 姜乔生气愤嚷嚷:“你与他上哪里去!为何不带我?” 闻遥稳稳把人接住:“我找人处理琼玉楼呢。” 她无奈:“鬼市主答应帮忙,我不得请人家吃一顿饭?” “鬼市主?那个姓楚的?”姜乔生听到也没惊讶。汴梁城藏满天水各处大佛,闻遥先前书信很多都是从楚家商队里来,她知道闻遥与鬼市主有交情。 她撇嘴,道:“琼玉楼,楼乘衣自己都不要了,你还替他操心。” “不是替他。”闻遥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说道:“有人为他死,也有人身如浮萍,不知道往何处去。我既然与这事有牵扯,能帮就帮一帮。对我只是麻烦一些,对那些人来说却是一辈子。” 闻遥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往下说。她看姜乔生仰首盯着她,神色懵懂,显然没往心中去。 姜乔生养在红阁,小时训练搏杀只知杀戮,汤山红阁又昏不见日,里面除却杀手就只有风纪珉一众疯子。故而她的心性本就不似寻常人,七情六欲都被放大,不懂遮掩,唯独少掉怜悯同情,兽类执着残忍莫过于此。 “你——”姜乔生此时却在闻遥看她的这一眼中打了个激灵。她又上来勒闻遥的腰,面露出些委屈:“你干嘛这么看我,你还在生我的气?” “什么气?” “气我和楼乘衣串通闹事,却不告诉你。”姜乔生呐呐道,低头靠在闻遥怀中。 她与闻遥一番话下来几乎就没分开过,可劲粘人。赵玄序被排在外,已经笑意全失,面无表情。守在一旁的雪客担心姜乔生今晚会被兖王的人暗杀,不得不在旁边委婉提点道:“主子,钱庄的人已经在等着,您现在得出去了。” 姜乔生这些年的红阁阁主没白当,资产颇丰,早早分批转移地方就等着今日盘点。可她如今抱着闻遥不肯撒手,侧脸看向雪客,大有张嘴让外面的人都滚蛋的意思。 闻遥及时捂住她的嘴,推一把她的肩膀,说道:“快去,早去早回。” 姜乔生哼哼两下,这才不情不愿的走了。 闻遥回头,赵玄序已站在她身侧,伸手慢慢把她被姜乔生弄皱的衣服理好。他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蹙眉,神色忍耐至极:“她果真好烦。” “她的性子就是个孩子。”闻遥轻叹:“她长成如今这样,其实也怪不得她。” 像个孩子…… 赵玄序忽然若有所思。 “女子生育亏空心血。”他五指入闻遥指缝,突然道:“孩子又是这样惹人生厌。阿遥,以后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 话说的自然,倒是半点没有什么‘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的想法。 闻遥先前就没想过这辈子还会莫名其妙谈一个男朋友,自然也没想过要孩子。她垂目看着赵玄序痴痴缠缠追逐上来的手指,也笑笑,应道:“好。” 然后一转眼看到背着手刚走过来的郝春和。 闻遥陡然一僵。 郝春和昨日没在府中,有些事情尚不清楚。他盯着闻遥和赵玄序相握的手,缓缓道:“你不是说‘以后注意分寸’吗?” 当时在自己悬崖上放出的话重归耳畔,闻遥难得脸热,下意识把手从赵玄序手掌中抽出来,羞赧道:“嗐,世事多变。我算是知晓了,往后这般笃定的话我绝不再说。” 郝春和当下没说什么,哼声跳上屋檐走了。等姜乔生雪客等人回来,众人聚在越发热闹的兖王府中热热闹闹吃过一顿饭后散开,郝春和才又提着两壶酒敲开闻遥房间的窗户。 “上去。”当上兖王府的暗卫教习,郝春和依旧是与开始没什么两样的粗布麻衣,布条胡乱捆着花白的头发。 他一指屋顶,说:“咱俩喝个酒。” 今日晚上当真是个好天气,白天有大太阳,夜里温度还没有褪去,没有风,并不冷。天上清辉闪烁,闻遥仰头灌下一口辛辣老酒,破天荒想到柳叶城大漠中的星空。那里也是这么安静亮堂,就是相比汴梁,稍稍显得寂寞一些。 “唉。”郝春和斜眼看她:“这才多久?真不争气!” 闻遥砸吧嘴:“是啊,我居然跟燕苍的小徒弟在一起了……我从前叫燕苍大哥,这算不算乱了辈分?” “本来就是胡来的辈分。”郝春和说道,突然又叹息:“你不是轻浮之人,这般一定是想好了。以后什么打算,一直留在汴梁?” 闻遥摇头:“不,我不大喜欢汴梁。还是想到处走走,多看看。”“ “那他呢,藩王之位不要,跟你隐退山野?” 闻遥淡声:“嗯。”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郝春和啧啧道:“这还真是只有赵玄序能做出来的事。行,到那时候你就跟他走吧。只是别忘记我老头子,偶尔来看看我。如果到时候我已经死了,就清明回来给我上上坟。” 闻遥叱骂:“喝酒喝晕了,凭空说什么鬼话?” 郝春和不搭理,反而借着酒意越说越起劲:“既然看定人家就跟人家好好过。世上人潮翻涌,皆为利逐。肯抛下一切,不管仇怨,不要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就这样跟你走的人估计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话到此处,他忽然哽住一下,眼中竟不知为何闪现点点泪光。郝春和一抹眼睛扬起脖子,又灌下去一大口烈酒。灼人的烈酒好似锋锐刀子顺着喉管滑落,烫进心里。 “好好过。”郝春和喃喃道:“别像我一样混账,对不起晚娘,对不起我闺女。” 妻子晚娘和两人的孩子一直是郝春和心中的隐痛。他装疯卖傻痴痴癫癫,这么多年龟缩在汴梁,想来也是为了不再想这两个人。伤落在心尖上,太深太深,莫说旁人,就算是自己也是碰不得。 闻遥没想到郝春和会在这时候突然说起此事。 她握紧粗糙酒瓮,看着郝春和:“春燕子——” “不碍事,我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人,马上就要去见他们了,到时候再向她们娘俩赔罪。在此之前,你若能定下任来,也是了却我一桩心事。”郝春河把闻遥当做自己小辈看待:“你的日子还长,好日子在后头。跟赵玄序把这辈子过好,顺遂心意,切莫糊涂。” 闻遥抹一把脸,看着郝春和杂乱苍老的面孔,拽过他手中的酒壶跟他一碰,一口烈酒跟着灌下去。 * 汴梁的冬天很快就过去,在汴河初化的时候,京中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皇帝派遣使臣、备着厚礼,随北辽使团带着耶律汇时的尸体北去上京;二是宿州大雪开融,淮河水线果然日益高涨。有些湍急河段堤坝已经坍塌,河水脱缰淹没良田村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第三件事嘛,就与前两件事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它不是什么民生大事,而是一件江湖事。又因江湖事牵扯到官府,才又变得引人注目。 立春重立,姑苏江畔千年古寺慈怀古刹翻修庙宇。匠人移动石砖板块,竟在泥地里发现一截人的掌骨。匠人始料未及、惊慌失措,脚下一不小心又被一粗粝颅骨绊倒在地。 报到衙门,府衙迅速清理现场,最后居然一共从慈怀寺挖出大大小小二十多具腐朽发黄的骨头。消息一传出来立即传遍姑苏大街小巷,最后竟一路传到汴梁,传进大内,传到天子耳根子旁。 皇帝顿时连前两件事都顾不得了,大手一挥叫监察抚司去查。 这一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在是意韵明显。 “怎么,秃驴和尚庙里也有哪个皇亲国戚?”姜乔生舒舒服服瘫在闻遥身上,闻遥正揪着她给她编头发。她嘴里还嚼着干果,问话同时还抽空挑衅地瞧着被她排挤到一边,冷冷看过来的赵玄序。 跟本姑娘争遥遥,你争得过吗? 姜乔生越发畅快得意,懒洋洋娇滴滴道:“什么凶杀案都要交给监察抚司,府衙的月钱是不是也要让出来一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吻 姜乔生话音刚落,一旁微敞的马车窗户外就凑过来一张脸。 吴佩鸣万分赞同,说道:“是嘛,拿一份月钱做一份工。就好比说我,我随着殿下出外差,好歹也和我师父说说,给我也加点银子啊。” 赵玄序眉眼沉沉,一眼就唬得吴佩鸣闭上嘴飞快缩回去。 闻遥不太会编发辫,她自己的头发每次长及腰部就会叫她一剑削掉,随便找根带子或者发冠束起来。姜乔生硬是赖在她怀里要她编发辫,她也就只能给她编个松松的发辫,半扎在身后充作发髻。 她把一拇指大小的银梳推进发髻中,摸摸姜乔生的鬓角,说:“因为皇帝不喜欢和尚,他喜欢道士,一直都想改立道教为国教。” 道士能给皇帝炼丹,能教皇帝长生之术,和尚不能。且因前朝尚佛广修佛寺,覆灭后任有数百座寺庙绵延至今,香火鼎盛,信徒众多,影响深厚。太祖立国时为安抚百姓彰显仁义,特地定下规矩,严明佛寺周围田地属佛田,不用缴纳赋税。老祖宗上下嘴皮子一碰,天水就又少掉一大笔进项。 赶着慈怀寺出事,皇帝特意把赵玄序这把不管任何人脸面的快刀派出来查案。明眼人都知道,不论真相如何,皇帝是要借此大做文章,叫佛祖收收佛光。 姑苏城是古来称谓,天水以后,改县为府,姑苏便成平江府。但除却奏章弄文时呼平江,世间诸人提及还是惯用古称姑苏。平江府盐运一事后,这次又挖出佛寺骸骨,新上任的平江知府估计也是够呛。 正值三月,细雨缥缈浸润在三十三里青街。翎羽卫浩浩荡荡行至姑苏城西北阊门前,看着平江知府仇回郢带着众人作揖行礼。 这次查案不涉及什么雍王岳家,闻遥一行人过来没有掩藏身份,一路声势浩大。 马车停下,车门紧闭,久无动静。知府身后的大小官员久闻兖王悍名,见此难免有些不安。独仇回郢不卑不亢,不卑不亢,双臂往前一伸,说道:“平江知府事仇回郢,参见兖王殿下。” 马车依旧没有动静。 吴佩鸣驱马上前,笑道:“雨见大,诸位大人莫要拘泥虚礼,先回去再言其它吧。” 仇回郢平静应下,朝着吴佩鸣点头,随后回到自己的马车,带着壮大的队伍去往自家府邸。 没有掩盖身份,兖王出行住宿自然由知府安排负责。等马车停在气派的知府府邸门口,众人才瞧着那扇门开了,下来两个女子。一个身形高挑,背后背着把用布条缠绕而起的长剑。一个稍稍矮些,贴着背剑女子走。再后面才下来一个男人,墨玉束发,刺金玄色长袍,气势非凡。 就是面色难看了些,显然心情不快。 油头粉面的官员擦去额间虚汗,低声道:“兄台可知兖王身边的两位女子是何许人也?兖王未曾娶亲,莫不是特意带过来的侍妾?” 仇回郢那个老古板,不管怎么暗示都吃不进去半点人情油水。他不甘心浪费这个向大人物套近乎的好机会,还特意物色了几名绝色歌姬,准备找机会向兖王示好,万不可马屁拍在马腿上,冲撞成人之美。 “那背剑的应是风头鼎盛的星夷剑主。”被他拉住袖子的人嫌弃他身上的油汗味,扯出自己的衣服,心不在焉道:“另外一个不知道,说不定是呢。” 众人跨进朱红大门,仇回郢府邸随之紧闭,隔绝几丈外街头看客好奇的目光。 闻遥被兴致勃勃的姜乔生扯进来,还没抬头就听到一清亮女声从旁边冲出来:“闻姑娘,许久未见!” 没想到有人会叫住她,闻遥惊讶抬眼。赵玄序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听到这声也循着看过去。 众人纷纷站住脚,见从一旁绿树修竹荫道上大步走出一队人。为首女子三十余岁,衣着简单。她叫住闻遥,白皙面容泛起笑,爽朗夺目。 一直站在后面的仇回郢这时上前几步,冲着这女子唤道:“夫人——” “你让开,别打岔。”刘素灵挥手,后者立即闭嘴,听话乖巧站地在一边。刘素灵着衣裙,言行举止干脆利落,几步走到闻遥跟前把闻遥上下看一番,眉梢带出欣慰之意:“过得不错,比上回分别精神许多。” 闻遥认出她来,讶异道:“素灵长老?” “还认得我。”刘素灵含笑点头,然后扯过站在自己身后之人,说:“喏,星夷剑闻遥。大清早跑到我这儿嚷嚷,不是想看吗?让你看个够。” 这语气多是嗔怪打趣。 被刘素灵扯出来的是个身着银白劲装的姑娘,眉眼非常英气,就是现在面上透着窘迫,挠着头半天才对闻遥问了一声好:“闻前辈。” “这是我师侄,带着山门中人下山历练,顺道过来看看我。”刘素灵说完,然后才看到一旁的赵玄序和姜乔生。 这男人应该就是兖王。 她稍稍收敛面色,抱拳行礼道:“草民梅山派刘素灵,参见兖王。” “内子无状。”仇回郢深知兖王枭心鹤貌、睚眦必报的名声,心中一紧,背后出汗,不得不出声道:“冲撞殿下,还望殿下勿怪。” 赵玄序却不看他,神色淡淡,说:“你认识阿遥?” 阿遥? 听到这个称谓,刘素灵惊讶,视线一移看向闻遥。 她自知道闻遥入兖王府办天家事,但兖王如此称呼一个女子,实在有些亲密无状——还是说汴梁风情温婉雅致,叫门客幕僚就是这个调调? “素灵长老是梅山派执剑长老,是我的江湖故人。”闻遥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刘素灵,回想起方才仇回郢的称呼,大概也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您竟已经成了婚。” 还嫁给了平江知府。 她可还记得梅山派这位执剑长老的性格。说一不二、义薄云天,江湖上有名的侠女,巾帼豪杰。且先不提身份,这样女子与内敛严肃的仇回郢光是站在一起就已经够割裂。 刘素灵笑一下,转头高声说:“诸位都不必在此耗着,花园里已备好酒席,还请入座吧。” 言罢,她伸手对着赵玄序与闻遥比了个请,率先迈步向不远处的园子走去。 吴佩鸣站在一边,从仇回郢木头似的面上瞧出些紧张。他对这人印象不错,故而开口安慰,说道:“无事无事,令夫人都是闻统领的故人了,仇大人还怕什么?”言罢,拍拍仇回郢僵硬的肩膀,笑着跟上去。 闻遥边跟着刘素灵走,边看着她身边的姑娘。梅山派许多人她都认识,但这是一张生面孔,她从未见过。 虞乐在闻遥的注视下,面孔越来越红,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 当年闻遥还没有从高手榜上销声匿迹,榜上前十无不是绝顶高手。她因曾见过闻遥在逐光山石上舞剑,星夷剑飒飒如秋水滔天,从此将闻遥视作心中第一人,仰慕至今。 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闻遥,还是站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着她…… “这是我师侄,虞乐。”刘素灵注意到两人,直言说:“听到你要过来,好几个晚上没睡了,恨不能在阊门口站着等。” “全然没有这般夸张。”虞乐低声道。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一旁梅山派诸位弟子就开始低低谈笑。显然他们执剑长老说的都是真话,半点都没有作假。 闻遥也跟着笑起来:“素灵长老成婚几年了?” “有三年了。” 三年,那时闻遥已隐居柳叶城漫天黄沙中,久不闻外事,无怪没有听说过她成婚的消息。 刘素灵也想到这一点。这位侠女并没有探问闻遥这么多年销声匿迹是去了何处,三言两语道:“三年前我在随手救下个被乡匪劫持的书生,没成想后来他高中进士会来梅山派提亲。他长得挺俊,我也就答应了。现在来姑苏,山水好,花好,人也好,就是无趣了些。正好门派小辈下山历练,拐过来看看我,正好碰上你过来。” “没想到还有这段故事。”闻遥乐了:“知府大人的样子,看不住来还是个知恩图报的性情中人。” “报恩?”刘素灵哼一声:“他这以身相许,那是占了大便宜。” 周围人轰然笑开,落后几步严肃守礼的仇回郢耳根子通红一片,显然不能适应自家夫人这般直言不讳的调侃。 几句话间,众人已到花园宴厅。长桌一道摆开,上面的吃食陆陆续续被端上来,丰简得当,很有分寸。 仇回郢快走几步对着赵玄序弯下腰:“请殿下上座。” “不必。”这人与闻遥的江湖故人有些关系,赵玄序看仇回郢一眼,语气明显好上许多,说:“我与阿遥同席。” 正式宴会之上,同席之人只有夫妻。 仇回郢对此没有任何表露想法,低头应是。身边管家迅速下去撤掉为兖王特意准备的位置,换做一道长案桌,重新布上饭菜汤水。 赵玄序上前两步,抢在姜乔生面前牵着闻遥袖子施施然入席,拉着她并排坐下。周围官员明里暗里看过来的目光瞬间都落在闻遥身上。刘素灵道果然,虞乐略有震惊,姜乔生,她站在一旁朝天上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席间的菜大多是春菜,丰盛却不夸张。侍女站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瞧着兖王殿下亲自挽袖盛好豆腐汤,放到闻遥手边,然后又去仔细地给鱼挑刺,忙得自得趣味、不亦乐乎。 闻遥舀一勺豆腐汤拌上鱼肉咽下,觉得滋味鲜美,正在感叹,忽而瞧见对面刘素灵正笑看向自己的目光。 刘素灵开口说道:“你与以前相比大为不同。” 闻遥挑眉:“哪里不同?” “心落地了。”刘素灵笑着,没详细说这话,一笔带过转而道:“我这帮小辈都很崇拜你,尤其是虞乐。她的剑与你一样是快剑。既来查案,不若就让她跟着你打下手,也好多学点东西,开开眼界。” 虞乐身子一下子坐直,眼睛微亮望过来。 闻遥相当好说话,痛快答应道:“好,明日起她就跟着我。” 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宴散时闻遥还发现仇回郢挺会来事,临时把她和赵玄序的屋子安排到一起。 打发掉跳脚的姜乔生,闻遥手肘支在窗棂上,伸手推开面前的窗户。外面绵延不绝的雨丝迷蒙成微凉的轻纱,飘飘忽忽盖在她面上。 周围忽而安静下来,很舒服。 闻遥微微闭上眼。 她听到一边夹竹桃簌簌晃动的声音,还有从檐下传来的一点脚步声。 闻遥没有睁眼。耳畔的脚步声停了,随后她唇上一热 赵玄序高挺鼻梁抵在她面颊,俯身唇瓣轻柔触上她的唇珠。 一个突如其然、缠绵浅谈的吻、 这些时日过去,赵玄序手上纱布早就拆下。多亏白让给的好药,那凶险万分的一箭只在他掌心处留下一道凸起的疤痕。 赵玄序上半身探入窗内,双手各自搭在闻遥放在窗棂上的手背上,眼睫垂落。这一刻,神情接近于一种静谧无声的痴迷。 闻遥感受到他柔软温热的唇,短暂分开后又轻轻碰上来,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许久,赵玄序急促地呼吸慢慢平缓,侧过脸埋入闻遥脖颈间把她搂紧。 闻遥感受到他的情绪蓦然有些低落,开口低声问道:“怎么了?” 赵玄序按着她的腰,说:“今天晚上姜乔生会不会过来找你?” 闻遥哑然:“这我怎么知道。” “我觉得她会,她太没有分寸。”赵玄序歪着头蹭在闻遥脸颊上,丝毫不觉得从他嘴巴里吐出分寸二字也相当怪异:“我们没有坐船来。如果走水路,今日可以在枫桥渡口下船。听说那有条老街,有很多新鲜玩意。” 他说这话,语气听着居然是有些遗憾。 闻遥被他带着淡香的发丝弄得脖子痒痒,忍不住笑起来:“你还做攻略了。” 赵玄序抬眼瞧她,侧脸姿容瑰丽,眼珠圆乎发亮。神态说不上来,喝多席间春酒般粘糊绵软。 “什么叫‘攻略’?” 闻遥手抱在他结实有劲的腰身上,想了想,说道:“就是,你很希望跟我好好看看姑苏,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 赵玄序乖乖点头,邀功道:“嗯,那我做了很多攻略。” 闻遥简直被他这幅情态弄得十足爱怜。 她摸摸赵玄序手心的那道疤,突然道:“那我们现在去枫桥渡口吧,正好明天就要去查案了,也没时间多看看。” 第62章 枫桥渡口 外面还下着雨,闻遥关门揣上银两,牵起赵玄序的手,拉着他提气而起几下翩飞点在屋檐角落。飞檐铜铃挂满雨滴,两人掀起的风带得它一晃,随即砸落几滴透明雨水。 跃出一段距离,闻遥发觉赵玄序轻功居然很好。她在雨雾中回头,笑着看向赵玄序:“你的功夫比燕苍要好。” “嗯。”赵玄序毫不犹疑地应下,坦然自若,说:“你走以后,他很快就打不过我。” 一番话丝毫不为师父遮掩,很不尊师重道。 闻遥一乐,蹲在知府高墙上笑。 她底下是撑着油纸伞来来往往旋开的行人,浅白米黄的伞面将她和赵玄序与其它人隔开两个世界。只要姑苏城的雨不停,底下人不收伞抬头,谁都不会发觉自己脑袋上正蹲有两个人。 闻遥鼻子一动,忽而嗅嗅空气里的味道,感慨说:“什么味道,好香。” “琼花香。”赵玄序在她身边,轻轻道:“花朝节在这几日,姑苏城会很热闹。” 闻言,闻遥视线穿过往来不绝的行人朝街边店家看去。见每家每户门前的木柱上都用细细的草木线挂着几束花,白色的花瓣点缀娇黄花蕊,大团大团,随风轻晃。慈怀寺挖出众多尸首骸骨也没能挡住漫天春华。 不在汴梁,不在江湖,只在混杂花香的姑苏青街,星夷剑主与兖王殿下宛若两个不懂事的少年人,瞒着姜乔生偷偷翻出高墙,跑到对面街角摊贩买了“春三样”。 酒酿饼、春卷和青团,用油纸荷叶包着,结结实实一大捆。 闻遥提着荷叶包,转身凑到赵玄序面前叫他闻一下:“香不香?” 荷叶包晃两下,赵玄序凤眼碎满笑,拉过闻遥的手,难得朗声带笑,道:“很香。” 两人溜溜达达一路走到枫桥渡口,天色早就昏暗。深深浅浅的蓝与昏黑铺在天上,底下水波糅杂画舫与摇橹船的艳红如云的灯火安安静静飘在雾水江面。千年渡口,璀璨绮丽,打眼望过去叫人心尖发颤。 “漂亮。”闻遥知道赵玄序三番两次提及此处不是没有道理,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攻略没白做。” 赵玄序捉住她的手牵在手中,唤来一旁船家,精挑细选一艘摇橹船包下。 姑苏烟雨里划船,好有意境。 闻遥眼睛亮亮,束在身后的长发一甩,提着荷叶包动作麻利钻进温暖的船舱。 船舱里有成套的桌案坐垫与茶炉,上面热着酒,一边还有干净的被褥。文人风雅,许多人会来枫桥渡口吟诗作画、秉烛夜谈。若是赶上天气好心情好,直接歇在船舱里的也大有人在,所以这些船只上的物什一向齐全。 今夜江面下雨还有风,泊船上留宿的人很少,大多只剩守船船家。倒是便宜了闻遥与赵玄序。 坐船不稀罕,闻遥从前常坐船。跟商走队的时候她几乎走遍天水,陆路去不了的地方就走水路。赶路行色匆匆,要么运货要么杀人要么被追杀,还没有这么闲情逸致的时候,这就是一番闻遥从未体会过的新奇感。 她掀起竹帘子往外看,专注看着蒙蒙夜雨没入江面,莫名想到上辈子老旧电影里雨天一起牵手躲雨的小情侣。 这样纯情的人设和声名在外的兖王很不搭。 闻遥突然笑起来,赵玄序不知她在笑什么,但却知晓她此番心情很好。蓬松柔软的云朵降临在他身边,赵玄序难得彻底放松,显出一种无害的悠然自得。 他动作慢慢,一块一块把酒酿饼取到茶炉顶上烘,温热后切成小块喂到闻遥嘴边。酒酿饼是松仁馅,香甜软糯,闻遥一口气吃下三四枚,而后挥手取过一旁热着的酒抵到赵玄序嘴边。 由着那么点戏弄的心态,她眉梢带上点肆意的痞气,言简意赅说:“喝。” 赵玄序喉结滚动,温柔顺从,闻遥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就着闻遥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一杯又一杯,小小的酒壶很快见底。春卷和酒酿饼也都没了,剩下几个甜糯的青团滚落一边。 赵玄序凤眼氤氲水雾,向后仰躺着,双臂支起。墨发从他耳畔垂下,袖子上砸着一枚被闻遥随手拽下来的的墨玉簪。他眼尾红红,嘴唇也红的不正常,透着沉沦的妖邪气,瞧着格外煽情。 闻遥的头发也散了,发带随手绑在手腕上,靠在船舱边沿看着赵玄序笑。 赵玄序望着她,忽而抬手灌下最后一口酒。酒壶被他扔在一边,他覆过来牢牢扣住闻遥的腰,去咬住她唇。力道起初很重,但马上轻柔下来,如同外面的雨水。 雨打波澜生,江面春水起伏摇晃,闻遥与赵玄序置身的摇橹船也在跟着天地晃动。酒香随着皮肉的温热散开,层层渡过来。闻遥分明没醉,身上却很热很热。有团火自她心里面烧起来,烧得她头脑晕晕乎乎,眼中铺天盖地是赵玄序眼中的神色。 细碎、顽固,蔓草般铺天盖地。 闻遥伸手把赵玄序的眼睛捂住,喃喃道:“赵玄序,你生的真好看。” “阿遥喜欢吗?”赵玄序任由她捂,声音透出股执着:“那阿遥会一直喜欢吗?” 一直这个时间跨度太远,谁都无法保证里面会不会横生波澜。赵玄序是很聪明的人,可在闻遥身上,他仿佛没有经历过诸多阴谋诡计腥风血雨,只渴求爱人肯定的答复。 “人会老,再好的皮囊也抵不过时间侵蚀……“闻遥鬓发微微汗湿,她指尖摸过赵玄序同样带着水意的额角,只说道:“人的心思也会变。” “那你看着我吧。”赵玄序鼻尖蹭着闻遥的鼻尖,听到这话后没有一点不悦,反而微微笑起来:“阿遥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的心意,它永远也不会变。” 他说着,从闻遥腰间抽出一只手臂垫在闻遥脑后,让人离自己近了些。两人的发逶迤纠缠不分彼此,衣袍坠在船舱,和外面春水一样皱出波纹。 直到后半夜,淅淅沥沥的雨才停下来。 闻遥拉起竹帘往外看,外面的天还没亮,依旧昏黑。雨后空气浮动着涌进来围在她光裸在外的肌肤上,带来点凉意。赵玄序靠过来,手里拿着衣裳,仔仔细细帮闻遥穿上。他把闻遥束在衣领里的长发拨出,然后翻过一边他的衣袍,从里面取出一把淡红色的梳篦。 闻遥笑起来:“怎么会把这个带过来。” “阿遥买给我的。”赵玄序跪坐在闻遥身后,五指没入闻遥发间,另一只手握着梳篦轻柔的往下拉。 他想着那簪花婆婆说的话,缓缓一梳子将闻遥的头发梳到发尾,指腹在发尾尖尖揉揉。闻遥向来只是简单束发,很快就打理好了。她要起身,赵玄序却低下头把脑袋往闻遥手下一递。 “阿遥帮姜乔生挽发。”赵玄序认认真真道:“我也要。” 对姜乔生,兖王着实小心眼。 闻遥只得接过梳篦,把兖王殿下这一头黑柔顺滑的长发梳一边,不甚熟练地挽在脑后。 “好了。”闻遥拍拍赵玄序的脸:“我们去找间客栈。”出不少汗,没有换衣洗漱,她有些不舒服。 街头没什么人,两人随便找间客栈,闻遥叫来热水到屏风后面洗漱。赵玄序要凑上来,闻遥劈头盖脸扔去来一条面巾,轻叱道:“你先去买早饭去。” 赵玄序攥住从脸上滑落的温热的面巾,点头:“阿遥想吃什么?” 闻遥沉到浴桶里,咕噜咕噜冒出两个泡泡。她刚才不觉,这时候天亮了反而有些脸热。暗道果然是美色夜色迷人心神,叫人尽做些糊涂事。还好被热气熏着,她面上的红看不大出来。 闻遥探出水面,闷闷说:“桂花圆子,还要鏊饼。” 赵玄序应了一声,门被打开,他出去了。 闻遥在浴桶里呆坐一会,盯着水波。昨夜清雨混杂江面,天地都仿佛倒转的情形再度浮现。她暗道两声不能想不能想,往脸上拍满水,胡乱揉着面颊。 而赵玄序这厢方打门出去,外头立马就有店小二迎上来。 做生意的眼光都不差,店小二一眼就看出这位爷身上光是衣服就价值千金。 店小二殷勤地问道:“公子,可是房里缺了什么?” 赵玄序说:“何处有桂花圆子和鏊饼作卖?” “有有有。”店小二连忙道:“就是有些远,公子等着,我叫人去买。” 赵玄序看向他:“有马?” 这是一家不小的客栈,时常有客人有需要跑腿的活计,故而掌柜是养了一匹马的。 见店小二点头,赵玄序随手扔给他一颗分量十足的金珠子:“牵过来。” 一匹俊俏的好马立刻就被牵到殿门口来。 店小二握着金子,按捺激动心情,仔细指认铺子方向。赵玄序双腿一夹马腹,衣袂摆动绝尘而去,不多时便到了几条街外。 卖膳食的店家听到马蹄声,抬头见着一位尊贵迫人的公子停在摊子前,不由得愣神。 赵玄序瞥眼,看到一旁红泥炉子里的雪梨苏芡汤。 阿遥吃了这么多酒酿饼,怕是喉咙干渴。桂花圆子稠腻,应当再喝些清爽的梨汤。 赵玄序握在手中的马鞭一动,正要指向红炉,一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店家,这些梨汤我都要了。”女声温温柔柔,明亮动人却很有礼教:“麻烦帮它装起来。” 赵玄序慢慢直起身,黑漆眼瞳漠然往下睨。 袁媚带着侍女移步而来,身后跟着许多背剑的年轻男女。除却她穿一身白裙,环佩叮当作响,其余人都是一身劲装,打扮与梅山派的人很相似。 仿若才注意到赵玄序,袁媚抬眼看过来,又好似瞬间明白什么,颔首笑道:“这位公子可也是要买梨汤?我可以匀你一份。” 温柔大方,善解人意。 袁媚本在对面客栈大厅用早膳,突然起身往外走到这摊子前。其余人习惯簇拥她,虽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也都跟了出来。 他们起先被眼前骑在高头大马上,气势卓绝、绝非寻常人物的男人吸住目光。听到袁媚这番话,倒皆是面带笑容,眼带喜爱之意看向她。 袁姑娘出身武林世家,天赋极高成名极早不说,还貌若神仙妃子,不骄不躁平易近人,实在是叫人钦佩。 可惜他们怜香惜玉心慕美人,有人却接收不到半点这样的心思。 赵玄序手上的马鞭在他掌心转一圈。若是熟悉他性情的人见到此番场景,估计已经觉得面皮幻痛,毫不怀疑下一刻兖王的鞭子会往他们脸上抽过来。 马匹不安地喷出一个响鼻,赵玄序侧过鞭子,从袖中取出袋金珠子扔在案面上,略带不耐道:“梨汤,装起来。” “诶呦,好好。”再美的美人,在讨生活的人眼中都比不过一袋实实在在的金珠子。店家眼睛都被金光晃直了,反应过来后动作迅速一把拿过袋子死死捂在怀里,转头对袁媚说:“这位姑娘,我这梨汤是这位公子早早定下的,您上别处看看吧。” “你说什么呢!”袁媚身后的丫鬟连忙出头,道:“刚才他分明还没付银子。” 是没付银子,人家给的是金子。 店家估计觉得这丫鬟脑子不好,并不理会,打着哈哈迅速取过几根竹筒巴把梨汤装起来,连着桂花圆子和热乎的鏊饼装在一起,小跑着送到赵玄序面前:“公子,东西拿好了。” 赵玄序不置一语,将竹筒和油纸包拎在手上,手腕扯动胯|下骏马高高扬起马头,转过方向疾驰而去,徒留一地灰尘。 丫鬟瞧着比袁媚还气,连连跺脚:“小姐,您看这人多没有教养!” “不可胡说。”袁媚理理袖子,依旧平和,只说道:“人家说的不错,我还没付钱,店家也没说卖于我。价高者的,本就如此。” 她这么得体懂事的话一说出来,身后那群人顿时更加不满:“可方才那人是什么态度,他难道不是以钱财压人吗?” “不错,刚才那位是何人?可是城内哪位官员豪绅的儿子?” 袁媚一言不发,细细回想方才赵玄序垂在她眼前的长袖。上面的金线混杂暗纹,隐成四爪游龙的模样。 若是她没有看错,那针法奢丽,当是汴绣。 等身后诸人七嘴八舌停下,她转身去问店家:“劳烦问问,刚才那位是哪家的公子?” 店家平白得一笔横财,无心应话,只想尽早收摊,摇头道:“从没见过,不清楚,姑娘去别处打听去吧。” 袁媚身后的人又开始指责起店家,说些市井小民唯利是图之类的话。店家的媳妇儿子上前理论,隐隐要吵起来。袁媚这个中心人物反而置身一边,白衣白剑不染尘埃,瞧着赵玄序绝尘而去消失在街头,神色若有所思。 第63章 又见故人 赵玄序推门进来的时候闻遥正坐桌前抛果子。听到声响她头也没转,只说:“热水在后面。” 赵玄序先是顿住,瞧而后着她侧耳上的一点红,眼中弥漫上笑。他把纸包和竹筒放到闻遥面前,打开竹筒摇摇。 梨肉清甜香味扑面而来,闻遥鼻子一吸,低头看一眼:“梨汤啊。” “润润嗓子。”赵玄序说着走向屏风,脱下外袍挂在屏风上。随后是腰封,再是内罩衫。 闻遥盯着屏风上的倒影看了半响,转过一个面,一口一口灌着梨汤,手上鏊饼掰的细碎。等赵玄序洗漱好,她把剩下的吃食往他面前一推,道:“等会儿回去带人直接去府衙,时候不早了。” 兖王殿下昏聩,无心公事,乐得逍遥。 闻遥一提回去,赵玄序的眉梢就皱起来,喝梨汤的速度都慢下,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小口小口呷着。闻遥倒也不催,坐在一旁等他吃完。于是等两人回到仇回郢府上,一踏进大门,率先看到的就是姜乔生黑沉一片的面色。 姜乔生着身鹅黄衣裳,明丽漂亮,脸色却难看。她视线在闻遥身上绕过一圈,突然发难,一言不发欺身而上掌风毒辣对着赵玄序心口就是一掌。 赵玄序神色自若,撤开一步不避不闪抬手对上。 掌风相对,一个呼吸后姜乔生退开两步。她面色不定甩甩手,语气颇为古怪,问道:“你练的什么功法?”打上去跟碰到火炭似的烫手。 闻遥双手抱胸站在一边,无奈:“你这是干什么?” 姜乔生:“哼,看不惯有些人耍狐媚手段,尽哄着你出去。” 一边的吴佩鸣虞乐等人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眼睛瞎了。 仇回郢也尴尬,而且此刻他不得不发话,只得上前轻咳一声,说道:“殿下,空寂法师已到府衙,我们可以走了。” 怀慈古寺声名远扬,藏经万千,能与汴梁大相国寺南北呼应不是没有缘由。寺中主持空寂佛法高深,心怀天下。一年平江府灾荒,暴民动乱围攻时任知府府衙,空寂法师自慈怀寺中出,携一众武僧不带利刃迈步进入府衙跪坐诵经,不言不语以身为盾,最终感化民众,使其放下武器,救下当年知府一条性命。也免去朝廷开拔军队,与为时局所迫的民众兵戎相见。 听着跟传说故事似的。自那以后慈怀寺香火愈盛,平江府知府府衙坐着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好几趟,每一任知府都给空寂法师几分薄面。这次慈化寺出事,仇回郢也只是封了慈化寺,寺中僧人除却问话都不曾被带离寺中,直到这次赵玄序亲临平江府。 闻遥还没与和尚打过交道。概因佛法文辩压过武经,江湖中少出佛门高手。 她怀着些好奇,抵达府衙朝暂置尸体的堂屋走,而后看到屋前院中坐着满院僧人,面前各自摆着木鱼佛珠,盘腿而坐,敲击声和诵经声交织一片。 她微晒:“和尚怎么都来了。” 一旁官吏也无奈,说道:“我们只传唤空寂法师和几位住得近的和尚,这些是硬要跟过来为那些尸骸超度的,赶也赶不走。” “还超度呢。”姜乔生嗤笑:“死尸不天天躺在佛祖脚下?念经有用早就去西天极乐了,用得着现在来装上一装。” 她不信鬼神之说,说话毫无畏惧,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一圈和尚听了个清清楚楚。除却几个小沙弥忍不住抬眼看过来,其余和尚眼皮都没动一下,丝毫没受影响。 闻遥走上前两步,看到最前面跪着一个身披袈裟,长须雪白垂下的老和尚,这应当就是空寂法师。 空寂是难得一见的高个子,年纪大了也能看得出身体健朗。面容很符合一般人对高僧的想象,慈眉善目。 忽然,一道极其强烈的视线从空寂身边传来。 闻遥目光下意识一移,与跪在空寂身边的一个大高个子对上。 看衣着,束手束腿,身上肌肉隆起结实,应该是个武僧。头上光溜,受了戒疤,浓眉大目,跪在空寂身边,此时却是略直起一点身抬眼直直朝着闻遥看过来。 难以形容这一眼。出家人本该有着慈悲心肠,闻遥却生生从这一眼中瞧出几分煞气。她一眨眼,再看过去时那武僧已经不再看她,形容无异。 仇回郢走上前,语气温和,对着那诵经的老和尚说道:“空寂法师,兖王殿下来了,您先起来吧。” “阿弥陀佛。”最后一声悠远的木鱼声落下,空寂缓缓睁开眼,由一旁的武僧扶着站起来,双手合十,拇指牵着胸前垂落佛珠,躬身朝赵玄序行礼。 赵玄序目不斜视,站在闻遥身后盯着她头上的发带,视线飘忽,显然心思不在此处,估计还在昨夜江面春潮中。吴佩鸣在一旁小声喊了声殿下,他才堪堪回神,眼神微冷抬眼看那些僧人。 赵玄序自不会与他们说什么客套话,抬腿迈步直接走向停放尸体的隔屋。 闻遥跟上,看到屋内整齐排着一排木床,各自躺着一具骸骨。尸体新旧程度不一,有的只剩累累白骨,有的倒还有些皮肉。身上都只是盖着一层白布,没穿衣裳。 屋子不见光,透着森然,加上尸体腐烂,气味自然也不好闻。门边站着两个仵作,到兖王这等大人物居然毫不避讳地要直接走进来,瞬间惊讶后上前,取出蒙面白布递到赵玄序手边。 吴佩鸣再度从后面挤上来,笑着一拱手,说:“诸位到现在都有什么发现啊?” “大部分尸体起码过去两三年,已化白骨,查不出来什么。”一人道:“但是新的两具尸体死了不过十几日。那时天气还未转暖,他们身上烂的不多,都已经找到家里人了。” “是吗?”吴佩鸣上前,掩住鼻子瞧瞧那句面目全非的尸体,说道:“这是何许人也?” 那人继续说道::“那人五指内侧有老茧,肩膀一高一低,应常挑重物,循着姑苏城南挑夫找找到了人。这人手指粗些,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处有茧——” 吴佩鸣了然:“拉二胡的?” 仵作看一眼吴佩鸣腰间的黑玉坠,点点头说道:“正是,此人是城北酒楼的乐师。家中有妻儿老小,此前已报过他失踪,前两日方来认过尸体。” 一个挑夫,一个乐师;一个住在城南,一个家在城北。据家人指认两人应当并不相识,怎么会一同死在慈怀古寺?何况,背着一具尸体走进人流如织的慈怀古寺已经不容易,更别说这些人还被埋到了一处,这动静想来是无论如何也小不了的。而慈怀古寺诸多僧侣武僧,居然无一人发现。 姜乔生头一次办案,兴致勃勃,拉着闻遥胡乱出主意:“外面那些秃驴没有鬼,我姜字倒过来写。若是交由我处理,干脆全抓起来拷问一遍。严刑之下,自然会有人如实交代。” 听到这话,赵玄序面上意外流露出些许深以为然。一旁的仇回郢出点汗,实在觉得兖王很有可能一口答应这做法,连忙说道:“万万不可,既然没有定罪,如何严刑拷打?何况这些是僧人,更不能够轻举妄动,否则怕是会叫天下信徒非议。” “哪又怎么样嘛。”姜乔生朝他一笑:“皇帝不喜欢和尚,这群秃驴早晚都得遭殃。” 闻遥往她头上拍一巴掌,朝着仇回郢歉意笑笑:“不用搭理她……仇大人,空寂法师身边跪着的那人是谁?” “妙善法师,空寂法师的关门弟子。”仇回郢不知闻遥为何突然这样问,回忆一会后,说道:“此人勇猛,曾上山打过大虫,寺中武僧属他第一” “哦。”闻遥揉揉胳膊,不知自己为何有些介怀妙善方才看过来的神情。他的那一眼,给她的感觉是在太过强烈。眼神如刀,准确无误,不太像只是知晓星夷剑闻遥,倒像是认识她。 “殿下,臣有些话想说。”或许是听到姜乔生的话,仇回郢忍耐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不知宫中圣意如何,但空寂法师与寺中僧人品行端洁是姑苏城百姓有目共睹。挖出尸首的虽然是慈怀寺,但却杀人的却未必是寺中僧人。” “您这话说的。”吴佩鸣高瘦,穿着灰袍,把手往袖子里面一揣,轻笑道:“我家主子是来查案的,怎么叫您说着,像是特意赶来为难几位法师的。” “此番死的都是市井小民,多为私仇,无势力牵扯。按例由我知府衙门处理即可,哪需劳烦兖王殿下。”仇回郢语气淡淡,思路清晰:“陛下派殿下过来,自是别有深意。” 赵玄序这时候才抬头看向仇回郢,神情略带疑惑,说:“佛多误国,处理掉一些没什么不好。你读书为官,到今日难道还信漫天神佛?” 倘若世上真有神佛,时间诸多苦厄皆为般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生死茫茫世事难料。 仇回郢这回没吭声。 闻遥打圆场,说道:“这两人的家属呢?可有问清楚失踪前两人各自去到何处?” “只知道是照常做工,”仇回郢道:“都是土生土长的姑苏人,又都是男人,没人切实问过他们去哪,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就卡在这里,二十几具老旧尸体,好似凭空出现在慈怀古寺围墙之下。城中信徒筹钱翻修庙舍,恐怕根本难以发现。 众人出屋,外面和尚以空寂法师为首,俱是肃穆而立。 姜乔生笑一下,带着点挑事的坏劲,放声说:“这么多死人又不是猫猫狗狗,埋到自己家里居然会不知道?” 空寂法师情态无甚变化,只缓缓又念一句佛号,不再开口。 就在这时,一旁有衙役捉着刀匆匆跑进来,犹豫一会后上前站到闻遥面前,说:“闻姑娘,外头有一人找您。” 闻遥挑起一边眉毛:“找我?谁?” “没说是谁,只说带一句话给您。”衙役想了半天,说道:“满洞苔钱,买断风烟。” 闻遥霎时间恍然,一拍手,讶然道:“他!他居然在姑苏?” 真是奇了怪,小半个江湖,今日竟然都聚在姑苏了。 第64章 江湖美人榜 众人惑然,看着闻遥绕过一众僧人大步向外走。 兖王殿下整个人顿时紧绷。 这次又是什么人? 赵玄序拢在袖中的手微动,心里下意识浮起一层警惕醋意。 阿遥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极好的,唯独交朋友不行,没几个安好心。不论男女,明里暗里都想着从他手里把人撬走。走掉一个楼乘衣又来一个姜乔生,汴梁还有个鬼市主。现在来趟姑苏,照样也能遇上一堆又一堆。 很是扫人兴致。 衙役把闻遥引至小门。闻遥兴致勃勃踩过门槛,抬眼一看就见一人影埋头坐在墙角,手里扯着草根,光是背影就透着低丧躁郁。听到动静,人影从膝盖里抬起头,露出一张似哭似笑的脸,呐呐两声唤道:“闻、闻——” 闻遥走上去一把揪住百晓生的衣领把他拽进府衙。 “这是怎么了?”闻遥看着百晓生雪白衣袖上的脏污,拍拍他头上的草屑。 赵玄序慢慢走过来站定,刀锋一般的目光落过来率先将百晓生刮一遍,从样貌到身形。其余人也跟着看过来,百晓生猛然被诸多目光包围,本就紧张的心情更是焦灼万分。 “我、我来给你、你送消息。”他咽口水:“不要你钱。” “你还会做赔本买卖。”闻遥微笑。 百晓生眼下有青黑,面上有胡茬,眼底血丝遍布,眼球不安颤抖。她正面对着偏门外,神色不变,按在百晓生肩膀处的手的力度却大了些,轻声道:“怎么这幅样子,外面有人跟着你?” “不、不是跟我。”百晓生舌根颤抖:“有、有人绑了我、我的徒弟,要、要我给你带、带句话。” 众人看出来了。 这人不是紧张,他是个结巴。 虞乐越想越觉得不对,喃喃道:“满洞苔钱,买断风烟……这话好生耳熟。”说罢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她反应过来,猛然一拍手,震惊不已脱口而出:“百晓生?!” “不不不,应当不是。”她立马自我反驳:“这么年轻,天下高手榜却是从来就有……” 而且百晓生号称江湖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手绘立天下高手榜。这样的人物当像诸葛先生一样神机妙算运筹全局才是。 眼前的青年文弱、白净,甚至还是个结巴,怎么可能是百晓生? “正、正是在下。”百晓生一眼瞧出虞乐心思,苦笑,朝虞乐一拱手,说:“百晓生是、是江湖名号。我、我师门代、代代相传。” 他说完,又着急起来:“闻遥,我、我徒弟——” “谁绑的你徒弟?”闻遥:“可与慈怀寺有干系?” 闻遥问这话,百晓生看着她,却忽而又犹豫起来,半天不曾开口。半晌,他像从胸腔底部呼出一口沉浊的气,闭上眼破釜沉舟般道:“抓我徒儿的、的是漠、漠会余孽!” 院中静静,百晓生话音落下,一阵风掀过,草木摇曳。 漠会。 姜乔生与虞乐齐齐变化面色,瞬间看向闻遥。 她们的反应太激烈明显,纵使院中其它人没听过漠会的名头也察觉出不对。 赵玄序一抿唇,眼瞳黑漆。 漠会? 又是他不知道的事。 闻遥放下搭在百晓生肩上的手,眉头朝中拢起,歪着脑袋,疑惑地将他的话重复一遍:“漠会?” “可我当年分明用他们的血给星夷剑开了锋。”她语气平静:“他们已经叫我杀干净了。” “确是、是漠会余孽。”百晓生紧张,手上又开始抓袖子:“姑苏城出、出事,我带徒、徒儿探探风口。本来都没、没事,就昨日晚、晚上,他们抓我徒儿让、让我来找你。不知和慈、慈怀寺有没、有关系。” 闻遥若有所思,点点头:“好,你说,他们在哪?”她的拇指不知不觉按在星夷剑上,指腹轻轻擦过剑鞘冷硬凸起的流纹,。 “两日后,汇峰崖。”百晓生补充一句:“他们说,你只能一、一人上去。” 大概凡是抓人威胁,劫匪都要加上这么一句话。 吴佩鸣在旁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了,觉得这句话实在不怀好意,闻遥贸然答应下来太过冒险。他抬眼看着前面的赵玄序,赵玄序背手站着,面上没表情,眉宇凝然,应当也不赞成。吴佩鸣以为他会开口制止,可最后赵玄序只是看着闻遥毫不犹豫应下,没有说话。 来府尹查案,结果案子没查出来,反倒是又牵扯出一桩绑架案。 仇回郢止不住叹气,问道:“现在又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打发走百晓生,闻遥神色如常,看不出来一点不对的情绪,说:“他们要我两日后去就两日后去。现在,不如再查查挑夫与乐师之间有没有联系,我着实觉得两个毫无干系的人没多大可能一块死在慈怀寺。” 仇回郢:“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干系。” 据查探上来的消息,那屋里躺着的乐师生前在姑苏城内咸丰楼做差,平日晚上拉拉曲子,城中有人婚嫁出葬,他就替人家吹吹喜乐丧乐。 “为人是勤奋的,只有一点习惯不好。好赌,经常去赌坊。”仇回郢道:“原本家中的两亩薄田和一些家产都被他输出去了。如今一走,家中妻子还有一儿一女守着一点家产,日子怕是更加难熬。” 赌坊一听就很像是会因为点赌债杀人的地方。可仇回郢下一句话就打破这个想法:“不过这乐师胆子小,每次都有及时把钱还上,欠赌坊的数目不大。为这点银两,还犯不着杀人抵偿。” 闻遥点头,说道: “挑夫也去赌坊?” “不,他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从不与人起口角,也没有沾染恶习。”仇回郢说道:“平日就是帮着货行挑些杂货,走街串巷他每日都会去赌坊送熟食。但我们已经查过赌坊,他们没有理由杀人,一无所获。” 闻遥又摸索一下星夷剑,说:“那就再去赌坊看看。” 姑苏城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此话半点不作假。街坊市里特意划出一条街,其上遍布一片大大小小的赌坊。而且因为不在天子脚下,这些赌坊又按时纳税,就光明正大设在街边。不像在汴梁,大部分赌坊都开在鬼市。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大人物只有进到鬼市戴上面具才好意思做这些不太体面的勾当。 衙役一指前面的一家赌坊,道:“最后看到乐师的就是这家坊子。” 瞧见衙役那身黑红衣裳,赌坊门口的两个打手一个激灵变了面色。一人推开门进屋,另一个人围上前想要说好话。 闻遥抬剑挥开他,两步高抬腿一脚踹在门扉。“碰”一声巨大声响,赌坊两扇结实的木门破开朝两边狠狠摔墙上,木轴衔接处出现数道裂缝。 果然。 闻遥身后,众人心中横亘一个想法。 果然是生气了。 闻遥性情肆意潇洒,从来不给自己心里揽事。就算不舒坦,一般情况下她也自会去喝酒睡觉,不会叫这口气淤积在心里。唯独这次,“漠会”二字好似在一口沸腾的油锅上盖盖子,猛烈动静压在底下,不会变得平静,只叫人更发心惊胆战。 这么不客气的进门法子瞬时吸引赌坊内全部人的注意。里面原先也乱腾腾,外边围着圈看热闹的,里边站着两拨人各自对峙。他们齐齐朝闻遥看过来,因为逆着天光,一时间看不清踏步进来的是什么人,只能瞧见是个女人。 莫不是哪家娘子来找相公的。 赌坊管事眯着眼,手中仍旧拿着一把刀,刀尖闪闪发亮对着桌上人的手掌。他身侧围拢一圈人高马大的打手,帮着他按着桌上的人。他一个眼神甩过去,登时分出两人朝闻遥走去:“什么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好不快——” 闻遥抵开星夷剑,剑鸣隐隐,走上前的两打手无端感觉脖子一阵刺痛,下意识用手一摸,竟然瞧见手指上有浅淡如粉的红。 他们手一颤。 血……是血! “官府问话!”闻遥身后的衙役连忙挤上来,说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禁止私斗!” 赌场众人对面的那波人身着劲装,护在一白衣飘飘的貌美女子身侧。袁媚朝门口看去,视线越过闻遥众人,直直落在赵玄序身上,面上莞尔绽开些许惊喜神色,轻轻握住丫鬟的手。 “诶呦,官老爷不是问过好几遍了吗?我这每天人来人往的,那还能记住一个穷酸乐师!”管事放下刀。能在赌坊混饭吃的,无一不是厚脸皮,江湖老油条,胡扯的幌子张口就来:“至于这人,欠债不还,我把他抓来吓吓。不是私斗,官老爷,吓人不犯法吧?” 闻遥手指一抹,匕首幽寒悄然透出袖子,紧而如电光蹿过擦着管事的面钉死在赌桌。管事只觉面上一冷,随后那星点冷意就迅速扩至骨髓,白毛汗顿起。 他牙齿关不由得颤两下,咯咯作响,说道:“你、你们这是要杀人——” “我不是官府的人。”闻遥把星夷剑往臂弯一靠,双手抱胸,下颔微抬。她也感觉到自己不正常蓬勃的心跳和怒气,所以此刻已经尽量放松,好言好语:“我也就跟你开个不犯法的玩笑,不介意吧。” 袁媚目光落到闻遥身上,秀美精致的眉头蹙起。 她觉得这个女人很是面熟,但一时半会却是想不起来。不过她身后的这几个人里有人她却记得,是梅山派一脉的大弟子。梅山派鼎鼎有名的素灵侠女嫁给了平江府知府,他们跟府衙的人一起出现在这里倒是不稀奇。 她端正姿态,抬眼去看站在那黑衣女子身后的男人,一个想法涌出,叫她心跳快了几拍。 听闻这几日慈怀寺出事,官府一力追查。又听说圣上命兖王接手此案,他……莫不是兖王? “今日,你得写张单子。”闻遥走上前,伸手把没入桌面的匕首拔出,刀面贴着手指转过一圈:“乐师来这的最后一日,在场还有哪些人,全都写下来,一个不许少。” “这、这……”管事眼珠子黏在匕首上,觉得面颊火辣一片疼:“这怎么写得出来!” 闻遥垂眼,手上匕首一转,尖端漫不经心对着管事的面,低声道:“莫要耍滑头,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你们有多少手段我一清二楚。我说了我不是官府的人,不查你的账,不管你偷昧下多少钱款,你只管把暗本拿出来告诉我那天都来了谁,说完我走,不说,今日谁都走不了。” 话到此处,管事也就明白眼前站着的女人果真是行家。他看看匕首,又看看衙役,最后还是咬牙哆哆嗦嗦取来一册巴掌大小的本子。 通常有些规模的赌坊,都会有一明一暗两本册子。明账存流水,暗账记老客桌局。哪些人技术好、哪些人要腰包肥,哪些人是头一回来但却是个有钱的主……这些杂七杂八的消息都会被记下来。 赌这东西,但凡沾染上就戒不掉。赌坊往来几乎都是熟客,生人很少。有经验的管事只要坐在一边抬眼往场子里面扫一眼就知道来了那些人、今夜大概会有多少的进账。 “你自己拿着。”闻遥:“我不砸你饭碗。纸拿出来写,一个不许漏。” 她只有一人,说话也有理有据好声好气。可往常横行霸道、恶犬一般的赌场管事偏偏憋屈又忌惮,只得找到乐师最后一晚来赌坊时的帐子,一个个开始记名字。没有名字就写他们给诨号,还要向衙役解释这诨号是什么意思。 这时,站在一旁的袁媚终于等到时机,娉娉袅袅从众人簇拥之下走出来。白玉环佩垂下,清脆悦耳。她眼中带笑,落落大方,朝赵玄序道:“公子,又见面了。” 赵玄序目光停在闻遥后背,岿然不动。 袁媚笑容微收,面带歉意:“早上那些梨汤……是我们冒犯。素不相识却两次相遇,我与公子也算极有缘分,还望公子莫要再介怀。” 提到梨汤,赵玄序终于有了反应。眼珠微动,睨在袁媚脸上。 今日街头他跨骑高头大马之上,一袋金子扔出去就走,压根没往旁边聒噪的人上看,自然对袁媚毫无印象。 但这不妨碍赵玄序如今心中猛然烦躁。 这又是什么东西。 赵玄序略带戾气,想她方才那些不怀好意的话说出来,莫不是胆大包天,就瞄准眼下他与阿遥更近一步的档口企图离间。 他神色中的不耐和凶煞气太过明显,众目睽睽之下袁媚没得到半点回应,面上笑容渐渐僵住,有些挂不住脸。 虞乐先前看着闻遥动手简直心醉神迷,太过入神,甚至没注意到对面还站着一拨人。直到现在袁媚自己走出来喊了一声,她转头看过去,才一愣,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姜乔生听见,看向虞乐:“你认识?” “见过,知道,但不认识。”虞乐摇摇头,说:“山阴袁家袁媚。袁家镖局规模庞大,号称天下第一镖。袁媚姿容出众,听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武功也不弱,还会弹曲项琵琶,是江湖美人榜榜首。” “第一美人。”姜乔生看着袁媚,唇角一勾:“的确漂亮。不过江湖美人榜,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 红阁昏不见天日,她沉迷窑鸡于杀人,平时杀客户杀任务对象杀红阁自己人,少关注江湖风云,自不知道这些。 “因为这几年江湖高手前辈纷纷隐退,天下高手榜都看着没意思了。百晓生就搞出什么武器榜、美人榜……想要上榜也简单。”虞乐一搓手指,好好一个侠女,显得万分市侩:“塞银子就成。” 第65章 越长抟 百晓生也算找到一条敛财好路。 袁媚微微抿唇,美人面上些许落寞。她身后众人恨不得把她看做天上仙女,自是看不下去。丫鬟最是忠心,立即上前扶住袁媚手臂,冲着赵玄序瞪眼,一心护主,叱骂道:“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礼教!” 吴佩鸣面色当即大变。 他衣袖挥动,自旁大步迈上前,抬腿当胸一脚踹在丫鬟心口! 这一脚夹杂内力,力道极大。丫鬟是个普通人,气血翻涌下心口剧痛,惨叫一声掀翻在地动弹不得。 众人一惊,跟着眼神惶惶面色戚戚。 “哪来的刁奴。”鹫台前不久新封的少使语气阴沉,浪催气的神情荡然无存,隐有他师父班常的影子,如豺狼般吓人:“奴才都管不好,养的这样无法无天。你看着精明,原也是个蠢货。” 前一句说的是丫鬟,后面一句说的是袁媚。此话不客气,用词也不文雅,颇为刻薄。 袁媚自诩聪明,人心搅弄多了,不怕阴阳怪气的讽刺。但偏是这般直白的言语让她一时间张口结舌,脸皮子火辣。只得强撑气势仪态,冷下脸质问吴佩鸣:“阁下何须恶语相向、出手伤人!” “纵容奴才指摘兖王殿下。”吴佩鸣凉飕飕,只是冷笑:“本官不知你家有几个脑袋,够不够砍!” 一句话如同霹雳,当即崩的原本还要上前出头的人头晕脑胀,呐呐止住步伐不敢上前。袁媚心中虽早有预料,此时却也是一惊,心跳越快。先前猜想得到证实。宫中贵人就在眼前,但事情偏偏又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她竭力维持神色,仍旧不由得心生懊恼,责怪自己不该激进。 “兖王殿下!”袁媚心中立断,提裙跪下,恭敬柔顺垂下头,说:“民女拜见殿下。这丫鬟不知殿下身份,又年纪尚小,言行有失,民女回去定会责罚,还望殿下宽宏大量,宽恕她这一次。” 宽宏大量? 这话落到汴梁那群人耳中怕是要听笑出来。 兖王骄戾跋扈,不知礼数是真的,而且从不宽宏大量。这些年赵玄序除却和九五之尊互相维持些若有若无的冷漠疏远,还给过谁面子? 而且,赵玄序浸泡在人心诡谲的后宫长到七八岁,跪在地上的女人的一些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说话,懒懒转过头又去看闻遥。吴佩鸣朝门外一挥手,叫来两个衙役:“带下去,按律法收押,慈怀寺事了一并处置。” “不,不……”丫鬟被衙役扯起来,强忍疼痛,连连泣泪,去抓袁媚裙摆:“小姐,小姐救我,小姐救我!” 她万般恐惧交集,抓得袁媚裙摆乱遭,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对一个丫鬟,她心中自然是没什么怜悯。如今她还跪在地上,这丫鬟让她愈加狼狈,心中那点不舍更是荡然无存。 心中漠然,袁媚面上却依旧风光霁月,紧紧握住丫鬟的手,劝慰道:“莫怕莫怕,我自会想办法救你。” 丫鬟被衙役扯着带走了,袁媚乘机跟着站起来走出几步,眼中泪光盈盈。可惜这会她身后的江湖少侠见识到兖王的威风,没人敢替她出头。只能眼含怜惜地瞧着江湖第一美人,而后对着兖王怒目而视。 “瞪什么瞪。”姜乔生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跟着恐吓:“再看兖王把你们的眼珠子全部挖出来捏碎。” 她一头明丽发饰,衣着鲜亮,站在赵玄序身侧毫不畏惧。袁媚摸不准姜乔生的身份,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片混乱中,闻遥总算压着管事写完了名单。 她接过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大都是切确姓名,几个只有诨号的也都写上了身形样貌,唯有一名为‘七顺子’的人旁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点点纸面:“这人——” “七、七顺子,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管事方才听到赵玄序的身份,此时已经两股颤颤面如土色,生怕闻遥以为自己在耍滑头,忙道:“他回回来都戴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不怎么说话。倒是能吃,我们这能喝酒吃肉,他胃口极大,要吃掉几张大饼几斤肉才会走。” “吃这么多。”闻遥问:“个子高吗?” “大高个,相当壮实。”管事尽力回忆,说:“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不过来了有许多年了。是老客人,手气运气都不错,脾气不差,付账也爽快。” “那天给你们店里送熟食的挑夫是哪个?” “我们惯常是同一人来送。”管事犹豫一会,轻声道:“便是如今出事的那个。” 闻遥心中明了,把手里的纸递给衙役,随后看一眼瘫倒在赌桌上满脸泪水、先前被管事压着要剁手的赌客。 要赌庄帮着剁手的人,家中的钱袋子血袋子想必都已经干干净净,一分都掏不出来了。 闻遥不同情这种人,相反,她还觉得赌坊帮这些人剁手抵债,从某种方面看也是给这赌鬼的家里人一条活路。 管事不知道啊,他对上闻遥目光,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大人!我们就是吓吓他,真就是吓吓他,这就叫他走了!” 先前要剁手,这人嚎叫如猪,把街上的袁媚等人吸引过来。袁媚自是看不得这种血腥事发生,当即上来阻止,慷慨激昂。管事站在一旁听的冷笑,暗道什么袁家大小姐,只叫他放人,却不说替这人偿还欠下的大笔银两,光出气不拔毛。 但现在当着兖王和眼前这杀神的面,他却说不出这话,立马就要开口说放人走。 然后就听闻遥说:“剁手都不还你钱,当真是没钱了。你把他手脚全砍了都还不了。赌庄钱生钱你,其实也没什么实际亏损。不砍他的手,留他下来做洒扫活计,直到他把债还完好了。如果他要还去别家庄子赌——那你还是砍掉他的手罢。” 管事惊诧,看着闻遥。 “不可!”袁媚在旁边慢慢握紧拳头,忽然又开口道:“姑娘这么做就是枉送一条性命。” 闻遥看她,目光颇为新奇。 袁媚挺胸抬头,说:“这赌庄都是恶人,此人若落到他们手上做牛做马,岂有活路可言?” “赌庄都是恶人,赌的倾家荡产的赌鬼也不是什么好人。”闻遥语气平静,说:“恶人让恶人来磨。何况今日府衙的人在这,官府已经知晓此事,难道他们日后还敢杀人?” 闻遥说着,看向管事:“你们敢吗?” 管事哪里敢接这么大一顶帽子,连连点头:“不敢不敢!我们只是做做生意赚点钱,不害人性命。” 闻遥点头,又去看袁媚身上叮当作响的玉佩,笑了一下:“或者你替他把钱换上,最好再留个联络方式,以后他继续赌,被人按着剁手,也好来找你。” “我自当准备替他还钱,助他渡过此关。”袁媚说得隐忍:“姑娘何必强词夺理,咄咄逼人。” 一旁的赌鬼听到此话简直是大喜过望,跪在地上不住冲着袁媚磕头:“谢谢姑娘!姑娘菩萨心肠!谢谢姑娘!” 还真是得了,活菩萨姑娘。 闻遥不再说什么,看向赵玄序。 兖王杀气腾腾的眼神陡然捋顺温柔,走上前拉着闻遥转身离开。 袁媚眼皮一跳,手在袖子下悄悄攥紧,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诧异 这……她记得兖王并未娶妻,这女子又是何人?莫不是什么武将家的小姐? 她思索太过专注,视线不由得落实了些。直到感受到一道目光自旁看向自己,袁媚才堪堪回过神,绷紧身体回看过去。 姜乔生朝她璀然一笑,转身离开。 兖王殿下查案,大驾光临姑苏赌坊的事很快就会传开。闻遥与赵玄序带人浩浩荡荡走出去老远,赌坊里屏气坐着的人才敢开始纷纷议论,袁媚身后的人也围上来宽慰她。 嫌这些人软弱无能,袁媚心下不耐,面上却焦急委屈,眼里挤出几滴眼泪,又得到诸人好一番怜惜安慰。 * 仇回郢手底下的人办事很快。闻遥这头打通赌坊脉络拿到名单,衙役立即就下去一个个找人。快傍晚的时候,姑苏城又落了雨,办事衙役一身黑红衣裳湿透,裤腿紧贴腿面,收伞匆匆跨过门槛奔向议事厅。 偌大议事厅里只坐着三个人,赵玄序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单手撑头心不在焉。吴佩鸣与仇回郢分坐下侧左右,看着快步走进来的衙役。 闻遥从回来就回屋去了。她心情不好,人人都能看出来,就连赵玄序都没立马跟过去。 “查的怎么样?”事到如今,仇回郢是一个头两个大。他看见人进来,放下手里茶盏,赶忙问道:“顺着那些人查,有没有一点眉目?” 衙役犹豫:“这……或许有。” 仇回郢没好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或许有!” 衙役挠头,说道:“名单上的人基本查到了,都说是老实人,与乐师挑夫连口角都没有过,不会去杀人。但那个‘七顺子’,我们挨个问挨个找都没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 既然如今什么人都没查到,便只有这个七顺子嫌疑最大。 赵玄序墨簪挽起的头发散落一背。他看看衙役湿透的衣角,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站起掀开帘子绕过小门出去。 仇回郢诧异,刚想开口就被吴佩鸣止住。 吴佩鸣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乐师挑夫的尸首烂的差不多,两人唯一的交集是在赌坊,偏偏所有人只有这七顺子找不到……知府大人,当务之急还是再查查七顺子,多叫人在赌场附近守着,指不定能逮着人呢。” 雨声清透,淅淅沥沥。赵玄序没撑伞,大步走过连廊,等到靠近闻遥屋前才慢下步子。 屋子没关门,窗户也开着。闻遥盘腿抱着星夷剑坐在门槛上,手边躺着旋开盖的小盒,里面盛着上回步观澜给的护剑鱼油。 她在想事情,衣服被斜过来的雨丝打湿大半都没有察觉。手里拿着白棉布蘸取鱼油,细细擦拭星夷剑面。 闻遥微微转过手腕,手上世间罕见的神兵利器仿若通晓主人心意,嗡出声剑鸣。她垂着眼,神情寥寥,也没抬头,说:“查到人了吗?” “没有,七顺子大抵有问题。” 赵玄序撩起衣摆,走到她身侧坐下。 他眼神沉沉,太专注。闻遥手上动作一顿,终于看他:“你干嘛。” “阿遥,我对你知道的太少。”赵玄序:“你心情不好,我竟不知从何安慰。” “你说漠会?”闻遥沉默一会,风轻云淡道:“其实也还好。人活世上,谁还没有几个仇家。很多年前,他们杀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原以为已经将他们杀干净了,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他们杀了谁?” “越长抟。”闻遥抬起星夷剑:“没听过吧?他没名气,江湖上认识他的人估计没有……星夷剑是他为我铸的。他于我,好比燕苍于你。不过你拜了燕苍做师父,我没有。他是个打铁的,不会武功,半辈子都在西北黑城子,做点小生意过日子。” 黑城子是漠北小城,比柳叶城更荒凉,更偏远,已经快要靠近西夏边疆。漫天黄土,黄沙飞扬,能活在上面的只有红柳与胡杨。黑城子与周边其它几座城镇一样,不太受天水官府管制。或者说,它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座汇聚八方的村寨。 不管是谁,说的是天水话还是西夏话,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黑城子里都没有人会过问你的过往。你来道黑城子,那就是黑城子的人。 闻遥当年跟着商队做杂活时不过七八岁,遇上楚玉堂时十二岁。楚大少爷没在商队待多久,很快就因为楚家争端,泪眼朦胧同闻遥道别,被人接回汴梁。他走后,商队西去运货去西夏,在黑城子外的大漠上遇到沙尘暴,被冲得七零八落。 闻遥脱离商队,手上空空如也,饥渴难熬。大漠又不分南北,到处都一模一样。她走不出去,烈日下暴晒一天,临近日落时脱水晕死过去。苦中做乐,还想着这辈子这么快就结束了,下回要是还能睁眼,可别开局给她一个碗。 然后她就在一个阴凉的屋子里睁开了眼。身下是干净的床铺,空气中不再有尘沙。 好消息,她还没死。坏消息,她的皮肉被毒辣烈日晒坏了,手上身上脸上红都是肿脱皮,钻心疼痒。 闻遥一摸脸,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该松下一口气。 下一刻,大门被人径直推开,闻遥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憋得她一阵难受。她抬头,越长抟手上端着碗水和两片饼走过来。看到闻遥醒来也一句话没说,东西放下就走。 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身短打,鬓发乱糟糟,面容像石头般冷硬,手指格外粗大,布满厚厚的简直。 一言不发给吃给喝……哇,酷毙了。 也不用他说话,他东西放下闻遥就扑上去死死护在手里。 水里加了盐,闻遥觉得她两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一饮而下还意犹未尽。她舔舔干裂的唇,拿起一旁两个饼掰着往嘴里塞。 饼里掺着谷衣,粗粝,刮喉咙。闻遥一捋脖子咽下去,嘴巴动着,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去听外面的声响。 她分明记得自己是晕死在沙漠里。当时都快要天黑了,这都能被好心人救下,实在太幸运,幸运到闻遥有些不相信。 门没关紧,从那一指宽的缝隙里,闻遥看到越长抟在和一个衣着胡服的人说话,说的还不是天水话,叽里咕噜,她一个字都听不懂。闻遥盯着外面看,嘴里不停,又掰下一快饼塞到嘴里嚼,咕噜一声咽下肚。 她胃都饿抽了。 越长抟话少,没说几句转身交给胡人一个木盒子。闻遥睁大眼,看着他从木盒子里扯出一把长剑。那是很漂亮的一把剑,寒光闪闪,直晃人眼睛。 闻遥习武,但她没有剑,只有一把匕首。她没忍住,眼睛凑得更近去看。 胡人显然也很满意,拿过剑,交给越长抟一个钱袋子后离开。 越长抟转身,目光直直看向闻遥。闻遥一惊,嘴里的饼下意识咽下去,差点没给她噎死。 “醒了就走。”越长抟开口,嗓子像被烟火熏过,沙哑难听:“我不留人。” “哦,好。”闻遥把最后一块饼塞到嘴里,推开门大大方方走出来。她方才查过,贴身放着的几两碎银子还在,这让她大大松下一口气。 闻遥挠头,看向越长抟:“你救了我啊?” “路过,顺手带回来。” “好好好。”闻遥笑了,一拱手,郑重其事地行礼:“敢问恩公名讳,来日我好报答。” “一碗水,两块饼,没什么好报答。”越长抟没耐心听,一指门外,闷头道:“走。” 闻遥顺从地出去了。 她来到外面,先去集市上混了一圈弄明白了自己在哪里。想了一下,闻遥觉得商队的人生还概率不大,于是果断转身去街上店铺一家一家问有没有要招杂工的。 闻遥面上带笑,言辞稳重,认字又会算账,很快就找到一份差事,在药材铺子切药材。没什么工钱,单纯混口饭吃。 药材铺子老板娘看闻遥脸上身上黑黑红红的晒伤,好心给些药让她擦擦,闻遥才没毁容。 就这样过去一段时日,闻遥也打听好了当初救自己的人是谁。那人名叫越长抟,天水人,黑城子里最好的铁匠,很会锻造武器。平日经常会去沙漠砍些枯树木头烧火,所以上回才会遇到闻遥。 大恩必须谢。 闻遥当即开始抽时间去大漠捡木头,一捡就是一个晚上。天亮了,她肩上扛着一筐枯树草根,左右手还各提着一筐,轻轻松松站在越长抟家门口。 “恩公。”闻遥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给你送点木头。” 越长抟看看她,一个瘦弱的女娃娃,背着这么沉的实心木头居然连腰都没弯,脸不红气不喘。他也不推辞拒绝,指指旁边的柴火堆:“放那里去。” 闻遥弯眼:“好嘞!” 这木头一背就是三年。三年了,闻遥已经不在药铺当值,又开始跟着商队干活。但只要她在黑城子,就会跑到沙漠去给越长抟捡木头、偶尔还带些稀罕的吃食衣裳挂在越长抟门上。邻居纷纷感慨闻遥知恩图报,打趣越长抟捡回来一个孝顺闺女。 越长抟对此从来不搭话,在闻遥熟门熟路走进来倒柴火的时候叫住她,语气难得有些郁闷。 他说:“你的恩还没有报完吗?” 闻遥想笑。 “没有。”她摇摇头:“我觉得吧,我的命比这些木头值钱太多了。” “那我说,你报完了。”越长抟冷脸拒绝,很冷漠,说道:“你以后不必再来。” 结果就是第二天闻遥照来不误。越长抟还提过几次,但说说没用,次数多了也就不再管她。 过了段时日,闻遥攒些银子交给越长抟,叫他给她留意块好料子,帮她铸一把剑。 “知道吧,最近黑城子不太平,不知道打哪跑出来一个漠会。”昏暗的铸铁房,闻遥靠在门边看着越长抟打铁,说道:“那群人功夫很厉害,抢了不少铺子和商队。你虽然没有铺面,但名气不小,保不齐他们哪天就来抢你了。给我铸把好剑吧,我保护你。” 她随口一说,接过没几日,越长抟当真找到一块料子开始给闻遥铸剑。 闻遥特意过来看,看着越长抟手上动作不停,铁砧一下下敲在一块通红发亮的长铁上,火星点点,飘散在铸铁房昏暗的空气中。 闻遥看不懂,但不妨碍她张口就夸:“好铁,好手法,一定能炼出一把好剑!” 越长抟如今是不赶闻遥走了,但会嫌弃她话多。他挥手,意思是让闻遥闭嘴出去。 闻遥摸摸鼻子,说:“你打这块料子看起来很费力气……” “这是十多年前掉在沙漠里的陨铁。”越长抟把铁块浸到水里,霎时水汽弥漫:“世上就这一块。” 闻遥嘴巴张开又闭上:“这、这么贵重,我可能没这么多钱。” 越长抟没搭理她,专注地打量着手上的铁,忽而皱眉,说道:“还能做一把匕首……匕首就算了,剑的名字就叫‘星夷’。拿着这把剑,你以后走的路上星汉绛河作伴,倒也不至于四下皆空,周围无光。” 他第一次说这种情绪流露的话,闻遥不由得哑然。她看着越长抟又一次将铁块投进水槽,水雾“哧”腾起,充斥小小的铸铁房,淹掉越长抟的身影。 “这把剑是他给我的,是世上顶好的剑。”闻遥一顿:“可我只来得及付给他定金。” 也是那年夏天,西夏与天水情势恶化,两国之间茶马市场关闭,走私茶叶利润巨大。闻遥筹谋着跟商队走了一趟,一走大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刚踏进城门就看到被串在长杆上的越长抟。 毫不夸张,当时分明烈日当空,闻遥却浑身霎时冰冷。 她抬头,眯眼盯着那句略微萎缩干枯的尸体看了一会。说实话,她有些认不出来这是越长抟。随后闻遥不顾药铺老板娘劝阻,爬上杆子解下越长抟,背着他回家。 家也没了,剩下一片灰烬。砖石倒还在,被火燎得一片漆黑。 两世为人,闻遥还从来没有这般浑然无措过。 她背着越长抟站了很久,累了,就把他放下来,陪他坐着继续盯着眼前的废墟看。她看到在一片漆黑混乱中的一抹煞白如雪的寒芒。好半天,闻遥踉跄而起,迈入废墟拔出星夷剑。 赵玄序浓眉蹙起:“漠会杀的他?” “嗯,那时候漠会规模庞大,有数百人,盘桓黑城子以及周边城镇。官府不管,他们便强迫商队交钱,凌虐百姓。一开始他们对越长抟倒是客气,只叫越长抟给他们铸剑。”闻遥慢慢把星夷剑推回剑鞘中:“我不知道漠会的人为什么要杀他。我在黑城子留了两年,两年后,我杀上漠会老巢,不管是谁,一个都没放过,包括他们的妻儿。” “斩草除根。”闻遥有点走神:“不后悔,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拿着星夷剑,一片片割下漠会头领的血肉,逼问出他为何要杀越长抟。 很可笑的理由。 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越长抟手上有块陨铁,举世罕见,就逼着越长抟交出陨铁。越长抟不给,他们便随手杀掉越长抟,像杀害其它百姓一样。他们嬉笑,轻飘飘满不在乎,把这个铁匠的尸体挂在城中长杆上,还烧掉了越长抟的家。 听完这个答案,闻遥一言不发,硬是拿着星夷剑把漠会头领的血肉全给割完了。 恰逢中原武林听闻漠会在西北的所作所为,以梅山派刘素灵为首的正道人士千里迢迢赶赴边疆除恶。没成想翻入漠会老巢,看不到一个活人,只见满地鲜血淋漓,血气冲天,恍如地狱。 在最里面的屋子,他们看到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女拎着长剑站在一具骨架子面前,在那瞬间他们还以为是遇到了残忍嗜杀的沙漠女妖。 “当年带队的就是素灵长老。”闻遥笑一下,回忆道:“她是个好人。我跟着她来到中原,开始还是跑商队赚外快,慢慢有了名声,入过山林出过海。先是遇到楼乘衣姜乔生,后来脑抽跑去西南找老毒虫打架,又遇到了你和燕苍,挺好的。” 第66章 怕你看不出来(改错) 她在天水漂泊这么多年,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数都数不清。对她恩重如山的两个,此时却全都躺在地下。 燕苍好歹算寿终正寝,越长抟对她亦兄亦友,却因她死于非命。 “我对越长抟有愧。待在边疆,想着离他近一点,却又不敢去见他。”闻遥唇角一动,察觉眼角有点酸意后轻而快地眨眼,转头去看赵玄序。 他散去排场气势,安安静静孩子般坐在旁边,手掌规矩安然放在膝盖上。目光纯粹,眼神专注,仿佛天地淡去,眼里唯独剩下一个闻遥。 “若是这次当真是漠会余孽,我会亲手杀他。” 闻遥说道。 过往伤疤被撕开,她回到报仇的那天。大漠长河落日,支着长剑,面上脖子上手上肩上都是血,走一步落下一个血脚印。她把漠会首领的人头提到越长抟墓前,陪越长抟喝了一夜的冷酒。 “这是私仇。”闻遥慢慢把话说完,眉宇间戾气浮现:“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赵玄序伸手捂上闻遥肩头,被雨水打湿的衣料湿濡冰冷,他掌心滚烫,温度透过衣料直直传到闻遥同样冰冷的皮肉上,几乎将那小块肌肤融化。 “鹫台有种药,专用来剐人。不到最后一滴血流干净,那人都会清醒受着,一刻也昏不过去,让吴佩鸣给你。”赵玄序拉闻遥站起来往屋子里走,走到衣柜前取出新衣物,然后站在闻遥身后,帮她脱下湿透的外衫。 闻遥腰带被他解下,绕一圈绕在手腕上。她闭眼,有些倦怠地抬着手臂,把内衫也解下来递了过去。 赵玄序突然道:“今日,你可是觉得妙善有古怪。” “嗯。”闻遥轻轻哼出一声:“空寂这个徒弟,不像个和尚。而且慈怀寺与漠会凑到一起,有些巧合了。” 更巧的是,七顺子是高个子,妙善也是高个子。七顺子在赌坊碰着乐师和挑夫,尸体就出现在妙善所在的慈怀寺。 赵玄序目光停留在她线条清瘦流畅的背部,替她重新穿上衣服,低头束好腰带:“赌坊管事认得人,明日让他们都过来。” 对于这个要求,仇回郢竟然表现地有些为难。 实在是空寂法师声名在外。慈怀寺常年施粥,姑苏城内名声极好。他今日传唤空寂,才半日过去,城中就开始传言说府衙无能抓不住真凶,要把杀人的帽子扣在空寂法师身上,本就惶惶的人心更添几分不满抱怨。 赵玄序说:“好办,要么你请他们过来,要么翎羽卫请他们过来。” 仇回郢一时语噎,最终选择前者。 第二日,兖王殿下突然想听习佛经,派人浩浩荡荡将空寂法师迎到仇府,跟随而来的自有妙善还有几个小沙弥。仇回郢焚香设宴,在两侧立下屏风,命赌坊管事藏身于后。 姜乔生听到这么一大通阵仗,悠悠翻了个白眼:“几个秃驴,至于吗?” “至于,当然至于。世上大多事情都不是靠拳头能摆平的,阴谋阳谋,最是磨人。”吴佩鸣幽幽叹道:“人言可畏呐。陛下要效仿古人灭佛,又想要自己有一个好名声,不叫天下人非议,在没有定论之前,面上自然还是要做好看。” 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闲扯,闻遥推门从屋里走出来。她今日早早起来练剑,大汗淋漓,方才洗漱过。将头发用红绳系好,闻遥看一眼两人,说:“走吧,要开始了。” 还是上回设宴款待赵玄序的花园,左右各自摆着屏风,斜前支起竹帘,后头坐着女眷。闻遥与姜乔生走入竹帘后,但见刘素灵坐在上首,虞乐坐在下面,看着对面一人面色古怪。 闻遥挑眉看过去,袁媚那张动人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诶呦,活菩萨姑娘。 今日活菩萨姑娘妆容极盛,玲珑纱裙窈窕动人。闻遥多看她一眼,袁媚便立即抬眼,面上挂笑回看过来。 刘素灵显然不知昨天在赌坊内发生的事,还对闻遥姜乔生以及虞乐介绍:“这是袁媚,山阴袁家大小姐,这次过来主要是特意拜访星夷剑主。” “哦。”闻遥笑一下,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拜访我。” 听到此话,袁媚面上笑容一僵:“你……你是闻前辈?” “没想到?”刘素灵笑着感慨道:“也是,你们岁数差不多。闻遥少年成名,十五六岁闻名天下。许多人光知道她六年破五人稳居天下高手榜,不知晓她如此年轻。诶,当年皎皎星夷剑,真是一度叫我等自诩天赋好的自惭形秽啊。” 闻遥抬手压在椅子扶手上,跟着笑起来。 袁媚面上的笑挂不住只是一瞬间的事,她迅速想通其中关节,调整神色对着闻遥颔首,说:“是没想到。闻姑娘天资卓绝,如今又在兖王身边当差,想来是前程无忧。” “你今天倒是客气。”姜乔生跟姑奶奶一样瘫坐在一边,手里抛着果子,嗤笑:“昨天慷慨激昂,本阁……本姑娘,还以为你要以头抢地,反抗强权呢。” 一句话,直白打破所有恰到好处的客套。袁媚有点笑不下去,生涩尴尬。 这下刘素灵瞧出不对了。 今日袁媚突然递上拜帖说要来拜访她,她与袁家虽交情不深,但袁媚怎么说也是江湖后辈,她也就没有推辞拒绝。刘素灵虽豪爽大方,但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做筏子,当下笑容少掉几分,淡声道:“原你们早就见过。” “仅仅昨日赌坊一面,我的过错,与闻姑娘起了些口角。”袁媚今日身边换了一个丫鬟,同样也是个忠心耿耿的。见到袁媚被呛,面上流露出熟悉的忿忿不平,几次想要开口。 袁媚还在说话,闻遥却已经移开目光。她走上前,挑开点竹帘去看前面的场子。 佛场礼数,空寂可以进内宅讲经,但不能直面女眷,所以才隔了这道碍事的破帘子。透过缝隙,闻遥瞧见空寂和妙善及几个小沙弥被人带着入座,他们侧面是张巨大的屏风,屏风上有个小口,隐约可见后面人影晃动。 空寂抚开经书,开始讲述经文。他声音老迈,沙哑缓缓,身后妙善垂头坐着,两个小沙弥一下下敲打木鱼。大概一炷香后,一队小厮取来雅香奉炉,状似无意往妙善身边靠。小厮手上托盘垂下的雪白枕巾垂下一个角,自侧面屏风看,正好挡住妙善上半张脸。 赵玄序半靠在梨木椅上,右手举着茶盏一下一下转悠,些许聊赖。仇回郢面上虽然严肃,心中却也定不下来,目光几次往屏风后面扫。 屏风一角挂着串红穗。片刻之后,那串穗子急促地抖动起来。 仇回郢豁然起身,摔掉手里杯子,面色沉下。一旁霎时冲出一群衙役,上前将妙善狠狠压到地上。 悠然木鱼声如滚珠断裂,空寂半闭的眼睛睁开,瞧向面前的混乱。妙善耸在地上,双肘支撑地面,脊背弓着。他力道极大且并不很安分,三个衙役按着他,只觉自己按着的是一头大型猛兽。 “阿弥陀佛。”空寂双手于胸前合十:“这是做何?” 仇回郢挥手,赌坊管事擦着汗从屏风后面走上来。 事先约定好,如果能够确定妙善就是七顺子,他便摇动红穗,衙役会立即把人压下。 仇回郢问道:“能确定吗?” “千真万确。”管事是市井泼皮,也是个胆子大的。大抵因为能开赌坊的都有几分背景的缘故,见妙善煞气腾腾地瞧过来也半点不怕,还凑上前去拿袖子把妙善的上半张脸捂住,仔细辨认一番,确凿道:“这张脸我看了许多年,绝不会有错。若大人怀疑我的眼力,大可蒙住他带到赌坊转一圈——都是老熟人,谁都能认得出来这就是七顺子。” “一派胡言!”妙善没说话,空寂没说话,一旁小沙弥年纪尚小,最是沉不住气,怒气四溢开口叱道。 妙善在慈怀寺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少与周围僧人说话。唯独对这些小沙弥例外,时常给他们买些烙饼干果,还会带他们到山上玩。因为这样,整个慈怀寺的小沙弥都是很喜欢这个大块头师叔的。 小沙弥握着拳头,不许对方诬蔑妙善:“妙善师兄是我们方丈的关门弟子,不是什么七顺子!” “诶呦,小师父,我这双眼睛每日要见几百个人。不是我自夸,很多人但凡叫我记着一面,我都能记他个几年。”管事冷笑一声:“我坊子里的老手七顺子居然是空寂法师的弟子。这事要是宣扬出去,我的赌坊岂不是要闻名天下。” “阿弥陀佛。”空寂起身。他脖颈上环绕而下一圈菩提珠,随动作碰撞,声响钝而闷。他看向仇回郢,微微躬身,道:“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赌坊赌徒七顺子,此人恐与你慈怀寺杀人案有关系。七顺子常戴面具,这位是赌坊老板。方才,他指认妙善就是七顺子。”仇回郢一指妙善:“这是你徒弟,尸体在你慈怀寺,你说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定有误会。”空寂声音淡淡:“妙善日日伴随贫僧身边,随贫僧洒扫庙堂、抄颂经文。怎会破戒前往赌坊,枉杀无冤无仇之人,滥造杀孽。” “谁说杀人一动要有仇怨。”闻遥挥开竹帘从后面走出来:“身怀强权者以之欺凌弱小,随意杀剐,并不罕见。” 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走到妙善面前,一把揪住妙善的衣领把他扯起来。见状,压着妙善的衙役松开手,后退两步。 闻遥面无表情,凑在妙善面前仔细打量这张脸。距离太近了,一旁空寂似觉不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闻遥忽然抬手,一掌直直朝着妙善面门而去。 她掌风呼啸,力道极猛烈,一掌落实定能叫一个脑袋稀巴烂。仇回郢猝不及防,跟着走出来的刘素灵和虞乐错愕不已。就在闻遥手掌差点落实时,妙善抬手,手臂肌肉鼓张,青筋迸起,硬生生接下这一掌,同时另外一只手迅速勾拳,朝着闻遥太阳穴狠命砸去! 空寂眼睛睁开了,口吻严厉,高声呵斥:“逆徒,还不住手!” 妙善置若未闻,佛门拳脚功法刚阳猛烈,杀机毕露。闻遥面色一动,神色却缓和下来。她与妙善过了几招,反身抽剑翩若惊鸿,寒芒隔一寸停在妙善喉前,刺出点点猩红。 妙善用的是少林武学,不是漠会那套功法。 确定这一点,即便妙善方才反击冲着自己死穴而来,闻遥也没有半点气恼,笑眯眯道:“少林拳脚学的不错,慈怀寺武僧恐怕没有几个比你强。就是赌博不是一个好习惯,杀人也不是,还把人埋在你的佛脚下……透露一下是怎么考虑的呗?”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妙善身体紧绷,牙关咬紧,盯着闻遥:“我不是什么七顺子。” “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认识我。”闻遥一笑:“你告诉我,是我想多了吗?” 妙善不说话,因为赵玄序从一边上来了。兖王面无表情,流畅抽过一旁衙役的剑一剑刺穿妙善的肩胛。 妙善猝不及防被他来这么一下,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那两个小沙弥先是没想到妙善会动手,再是没想到赵玄序会动手,支支吾吾站在原地,着急地互相推搡。 “何须与他多话。”赵玄序拿出帕子,绕着闻遥手指擦过一圈,吩咐:“带下去,吴佩鸣,从他嘴里把话掏出来。” 吴佩鸣笑着旁边一拱手,带着一旁衙役拉着妙善下去了。 仇回郢说道:“空寂法师,事情究竟如何,兖王殿下会给出一个公平的交代。若妙善无辜,殿下定不会冤枉了他。” 空寂摇头,看起来不太相信,居然说道:“陛下深意,殿下深意。我佛门之浩劫,今日竟是要从我慈怀寺开始应验。” 仇回郢哑然。 赵玄序挥手,一旁已经被他使唤习惯的衙役上前,把空寂和两位沙弥请出去。 人都走了,仇回郢面色严肃,环顾四周沉声道:“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今日之事,不得于外人说。” 他一顿,目光停留在袁媚身上:“若是有人传播谣言,干扰城中言论,本官抓到定会严惩。” 袁媚被他看得不自在,偏过脸去,轻轻咬住唇。 “袁姑娘,今日的佛经是听不到了。”刘素灵对她说:“府中有些杂事,我要赶去处理。姑娘今日不若先行回去吧。” 袁媚捏紧手,她今日过来可不是真来听和尚念经的。还没和兖王说上几句话,现在让她走,她如何能够甘心。 “这次,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袁媚松开唇瓣,缓缓道:“我这次来是来给殿下与闻姑娘赔罪的。我管束不当,身边丫鬟冲撞殿下,罪该万死。可那时我等并不知晓殿下身份,不知者无罪,还请殿下宽恕!” “是呀,是该宽恕。”姜乔生走过来,贴着闻遥大笑:“小丫鬟说的大实话,哪里不对?” 闻遥抬起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嘴巴。 这张嘴,真是有事没事就要刺别人一下。 “说了慈怀寺事毕解决。”赵玄序眉目淡漠,声音平白直述:“你聋了吗。” 袁媚瞠目结舌:“我、我……” 赵玄序拉着闻遥转头走了。 闻遥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有些想笑:“你别听姜乔生说。但袁媚说的不知者无罪倒是真的,人家为主子抱不平,随口一说罢。放了吧放了吧。” “哦。”赵玄序低低应下一声,忽而停下步子转身看向闻遥,神色颇为郁闷,说:“阿遥,你可看得出来她想勾引我。” “你。”闻遥咂舌,看着他:“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赵玄序很固执,重复道:“你看出来了吗?” “一点,一点吧。”闻遥摸鼻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宫里宫外,这种把戏我见看得习惯。”赵玄序从鼻腔里哼笑出声,挨近闻遥:“你刚到汴梁那段时日,对你,我也如她一般是有心引诱,换来阿遥如今与我情投意合。得偿所愿固然欣喜,但我有时也不免担忧 。倘若以后有人要和我抢,你——” “谁要跟你抢。”闻遥莞尔:“你该不会要说姜乔生吧?” 不,不止。 赵玄序唇角轻轻一扯,面色冷不丁有些危险。 姓楼的姓步的姓楚的,太多了,多到他有时都不敢细想。一想到他们和闻遥各自有段过往,而他不在其中,赵玄序就忍不住杀意泛滥,心中毒汁四溢。 第67章 汇峰崖 “不是。”他伫立闻遥面前,嘴唇微动,咽下嘴里的话。 狗东西的心思上不了台面,阿遥不知道就不知道,对他们坦坦荡荡毫无感觉自是最好。 他眉眼中的刺意忽而又收拢回去,闻遥在旁边看着,可算体会到兖王的喜怒无常。她轻轻握住赵玄序的手,捏在他指骨上,说道:“明日汇峰崖,你在山下等我。” “不行。”赵玄序毫不犹豫,一张脸又拉老长。 “干嘛,人家手里捏着百晓生的徒弟,特意说叫我一人上去。”闻遥扯着他的手臂叫他俯身靠近自己,在兖王殿下尊贵的头上狠命揉揉,略带笑意:“你在下面等着,我提那人的头来见你。” 两墙之隔,袁媚得刘素灵下逐客令,由一脸不满的丫鬟搀扶着向外走。门外马车车夫匆匆搬下脚凳,她面色如常带笑,提裙踏上马车弯腰入帘。 “小姐,兖王与那闻遥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丫鬟跟在后面,仿若那天大的委屈压在自己身上,絮絮叨叨地念。 袁媚笑笑,自嘲般说道:“欺人太甚……他们欺人太甚又怎样。我家没有一官半职,我不过是江湖草莽的女儿,兖王殿下瞧不上我也是应当。” “才不是,小姐你名满天下,是多少郎君的意中人。”丫头嚷嚷:“那星夷剑也不过是江湖人,兖王殿下倒是对她多有纵容。还有那秋屏烟,看看她在寿宴上得意的样子,商贾之女,秦王为何向她示好。” 是啊,闻遥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个江湖人,兖王殿下却对她另眼相待。就像即便秋家与楚家分长天下漕运,也不过是一介商贾。可这次秋家老爷子大寿,秦王却千里迢迢派人来送上贺礼。 所有人都知道她与秋家小姐私交甚好,她应邀前往宿州参宴,一人入内阁,却意外撞见那满厅宝贝,秋屏烟手上扶着红珊瑚,得意万分。 凭什么? 江湖美人榜,她袁媚多年来稳居第一。秋屏烟次次被她压下一头,无人能夺她的锋芒——可偏偏,秋家就是攀上了汴梁贵人的高枝!袁媚从宿州出来心里便觉得难受的很,听闻兖王来姑苏查案,自己也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思,鬼使神差过来示好,却又落得个没脸没皮。 丫鬟没有发现自己善良大方的小姐手指死死扣住手绢,面色越来越不对劲,自顾自嚷嚷:“还有她身边那女子,伶牙俐齿好生厉害——啊!” 她话到一半飞身狠狠撞到马车壁上,两眼翻白晕死过去。袁媚瞬间反应过来,美目瞪圆,扶着墙惊恐后缩,瞧着破窗而入的姜乔生。 马车还在继续匀速往前走,马夫倒在一边,一黑衣男子接过缰绳一扯,将马车速度稳稳降下,行在青石板路面上没有一点颠簸。 袁媚心脏怦怦直跳,这回是当真被吓的,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本来是来听你们夸我伶牙俐齿的。”姜乔生踩在案桌上,单膝触在桌面,逗猫逗狗似的朝她招招手。姜乔生眼瞳似猫,剔透,毫无人情,邪肆危险感横生:“现在不了,刚才那秋家,你仔细说说。” 袁媚表情几经变化,意识到事情不对,张嘴想要抵赖。 姜乔生笑眯眯,说:“说了,你活着回去,不说,你的皮得留下来给我做靶子。” * 百晓生救徒心切,第二日天色雾蒙蒙的就站在仇府大门外等着。守门的下人看不过他浑身露水冻得打哆嗦的模样,让他先行进来,百晓生却是拒绝,固执地站在外面。 闻遥听到消息,拉下赵玄序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袍衣带匆匆往外走,把消瘦的百晓生提进屋子抖抖水雾:“来这么早干嘛,估计人家都还没起呢。” “我一宿没、没睡,睡不着。”百晓生摇摇头,说道:“欠你大、大人人情,日后我必、必定报答。” “不算欠我人情。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就算你徒弟不在他手上,我也会去杀他。”闻遥想了想,说道:“以前拿剑敲你逼你改榜,后来想想手段是有些粗暴,一直挺不好意思,以后咱俩扯平呗。” 百晓生一怔:“我、我从未——” “来都来了,用完早膳在走吧。”赵玄序自然踏步而出,身上只穿着一件光滑如水的绸缎黑衣,外面披着大氅,一看便是刚从酣眠之中醒来。如云黑发坠坠垂在腰侧,他贴在闻遥身后,一手自然揽着闻遥的腰,语气很友好,说:“天亮兵马封山,你可随同在山下等候。” 百晓生不仅对江湖之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随着这些年江湖与朝廷紧密相依,那金雕玉砌金玉铺就得皇城根下的事情,也知道不少。所以此时他难免有些震惊,盯着兖王那条手臂看了好一会,恍恍惚惚点点头。 早膳很快被端上来,闻着香,同样一晚上没怎么合眼的仇回郢顶着眼下偌大青黑进来,朝赵玄序一拱手:“殿下,已经布置下去,山中每条下山的路都守着精兵强将。” 汇峰崖如同其名,地势险峻,陡峭如刀削,直立姑苏城外。峰顶之下万丈深渊,一条溪流潺潺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说着说着,难掩担忧:“漠会余孽为何要选汇峰崖?如此这般,他没了退路,一旦败落难有回旋余地,不符常理。” 除非对面根本就是打算与闻遥拼死一搏,根本没想着活着下山。 “挺好。”闻遥筷子点点,简单评价:“自己冒头让我知晓,还给我机会杀他,不错。” 正说话,姜乔生打着哈欠甩开帘子进来了,没骨头一样绕到闻遥背后趴在她身上。 闻遥侧头看她:“上去哪了?一晚上没见着你人。” “听故事去了,等你打完架告诉你。”姜乔生蹭闻遥的脸:“我也要去!” “去去去。”闻遥道:“人够多了,你去干什么?不许捣乱。” “遥遥,你放我一人在这里我才会捣乱。”姜乔生笑靥如花。 闻遥很难拗得过姜乔生。姜阁主最后当着赵玄序的面踩上马车,挨在她亲爱的遥遥身边坐下。她抱着闻遥的手臂,感受闻遥紧绷的身体,一句话也没说,闭上眼静静贴在闻遥怀里。 破晓之际,孤星点在灰蓝天机。汇峰崖下火影晃动,闻遥跳下马车,握紧星夷剑。赵玄序垂眼看她,闻遥安抚地朝他一笑,随后毫不犹豫转身足尖轻点飞上树梢,于山间而去。 她的手臂、身体开始发热,带着当初大漠余血的残温。不出半炷香,闻遥在汇峰崖顶端的平台上落下,抬眼目光牢牢盯着前面身着灰袍之人。猎风鼓鼓,灰袍扬起,那人拉着手中绳子转身,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年轻,岁数不大,闻遥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可灰袍人显然认识闻遥。在看到闻遥的那一刻,他的眼中便射出惊人的仇恨与寒光,带着滔天恨意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闻、遥!” “诶。”闻遥应一下,手腕一抖星夷剑当即出鞘。这把用天上陨铁打造的绝世神兵对准灰袍人,剑芒锋白,杀气毕露。因为对这张脸实在没有印象,闻遥在动手之前还极其礼貌性地确认一遍:“你是漠会的人?” 灰袍人惨然一笑,大笑过后他面色渐渐阴沉下来,怒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你当初血洗漠会闻名中原武林,已经杀光漠会所有人了吗?!” “没数过。”闻遥眉梢松松扬起:“我只是从外到里逛一遍,见一个杀一个,一个活口都没留。” 灰袍人气喘如牛,眼球凸出充血。他死死盯着星夷剑,牙关颤抖道:“是,就是这把剑,当初,你就是用这把剑刺进我的左胸。只可惜天意要我活,天意要我报仇!若不是你当初刺我的一剑,我也不会知道我天生异于常人,心脏生于右侧!” “这么好。”闻遥勾唇笑一下:“我又要杀你了,你这次给我友情提示?” “你休要张狂!”灰袍人怒吼,手臂一拉,垂在他身后的一根绳子被他拉上来一些,悬崖地下霎时间传来一男童已经有些沙哑的哭叫:“哇!师父!师父救我!师父!” 闻遥听着觉得百晓生徒弟倒还中气十足,应当没受什么折磨。 她握着星夷剑的手松开一些。 灰袍人面上肌肉怪异抽动:“这是百晓生的徒弟,我听闻你与他私交甚好,他唯一的徒弟,你应当是不舍得他今日死在这里。现在,你立刻挥剑自断右臂!否则,我便将这小儿从此处扔下去!” 果然是这样。 闻遥舔了舔唇,目光落到灰袍人手上扯着的绳索上,语气随意,说道:“哦,你扔吧。” “你、你说什么?”灰袍人表情僵住,明显一愣,显然闻遥方才的话不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就是这个空档! 闻遥眉眼猛然一凛,没有一刻停留、身形快如鬼魅,飞身旋起抬腿一脚踹在灰袍人的心口! “你敢!”灰袍人大惊,回身险险避开。他抬脸,不敢置信闻遥居然当真不顾百晓生徒弟性命,惊怒之下额角青筋暴露。 “好!原来你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他忽然怒喝一声,手腕翻转,长绳应声而断。在男童的大叫声中,他拔出腰间长剑对着闻遥而去:“今日你我只有一人能活!” 闻遥抬剑,星夷剑与长剑擦着剑身而过迸出叫人牙酸的火星。一个瞬间两人错身而过,闻遥立于万刃悬崖边,毫不犹豫跟着跃下! 第68章 妙善出逃 她身体压得极稳,左手伸出牢牢抓住绑在一闭目大叫的垂髫孩童身上的麻绳,随后翻身用右手拔剑。星夷剑削铁如泥,深深钉入粗劣陡直的崖面,将两人挂在半空。 底下云雾缭绕,山涧清溪是细若发丝的白线。百晓生的徒儿猛地被一股巨力勒住止住迅速下坠之势,极惧极喜之下已经有些恍惚,呆呆侧过头看着头顶。 他看到一袭黑衣。女子牢牢握住剑柄,垂眉底目朝他看过来,耳畔风声呼啸,他恍惚见到传言中白玉京里仗剑平天下的剑仙,震撼非常。 “没哭。”剑仙看着他,突然笑一下,说:“你不怕高?” “还、还好。”孩童喃喃道。 他已经被灰袍人帮着吊在悬崖上很长一段时间,双臂犹如撕裂,剧痛不已。但他尚能够清醒,并不十分恐惧,这份胆量在他这样的年纪里已经是难得可贵。 不愧是百晓生亲自选定的一脉单传的弟子。 “我去把上面的人杀了,然后送你去你师父身边,他快担心死你了。”闻遥左手稳稳上拉:“抓着我的衣服,把绳子绕一圈绑我身上来,趴我背上。” 孩童咽着口水往下面看一眼,随后闭上眼毫不犹豫抓住闻遥衣摆小心往上爬。从自己腰间理出麻绳,一圈两圈绕在闻遥腰间背上,把自己和她绑在一起。他扒拉闻遥头发,小小声道:“他的功法很古怪,你小心点。” “嗯,我知道。”闻遥应声。 她话音方才应下,俩人头顶忽然传来哗啦哗啦一片声响。半人高、沉重无比的石块伴随泥土铺天盖地从头上砸下。 要是被砸结实了,都不用等掉下悬崖摔死,只怕是当场就能够毙命。 闻遥不慌不忙:“抓好我,我们要上去了。” 说罢,她身体往后一跃拔出星夷剑,同时侧面一脚踏在突出岩石上,挥剑腾空而起。劲风闪过,头顶上的巨石当即纹路遍布,先碎为块后化齑粉。男童没被砸到,就是吃进去满面沙土,只得紧紧闭上眼睛。他觉得身子一轻,盘踞身边的风掉落,等睁开眼后,闻遥已单手拎剑背着他稳稳当当站在汇峰崖顶面,身前是举着剑满脸戒备的灰袍人。 闻遥抬手,星夷剑朝着自己身上一划拉,绳子瞬间节节断落。男童被绑架后两天没都吃饭,普一落地,头晕眼花,软着腿谈倒在地上。 隐约发现闻遥在看着自己,男童立即挥手,赶忙道:“我不乱跑不乱动,你杀人吧,不用想着我。” 他自来熟的很,也很会借别人的势。前不久还叫嚷着师父来救自己,现在已经倚仗闻遥,敢当着灰袍人的面说这种话,很不把灰袍人放在眼里。 灰袍人闻言自然大怒,容不得这两人如此嚣张。他猛然起剑,剑快如鹰爪、内力阴寒,速度极快朝闻遥袭来。 是闻遥熟悉的漠会功法招数,这人说的没错,他当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怪不得这些年我梦不到越长抟。”闻遥双臂朝前一送,稳稳架住这如有雷霆之势的一击。她眉目颜色深,这一刻显得尤其专注,像只极富耐心与执着的兽摩擦獠牙捕获猎物:“我与他说已经把人都杀干净了,没想到还漏了你。” “闻遥!你手上沾着我多少兄弟姐妹的性命!”灰袍人瞪眼,字字泣血:“这么多年,他们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而我苟且偷生,苦练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杀你!” 两句话间二人身形贴近分开,剑影如莲,已然交手百招。灰袍实力要是放在当今江湖,也能称得上绝顶高手。若到名门大派做供奉长老,从此也能生活无忧。可灰袍人报仇之心切切,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就是为了今天与闻遥一战。 此情此景,若他要为之复仇的不是漠会,闻遥也能夸奖他一句重情重义。 可惜八年习武时间还是太短,转瞬之间输赢已定。两人手中长剑再次交错,星夷剑威势惶惶,掠起擦过串鲜血滑落。灰袍人手臂抖如簸箕,手筋断裂,剧痛之下再也无力拿剑。他下意识松开手,“哐当”一声,剑尖朝下没入地面。 闻遥跟着收剑,抬腿翻身横踢在灰袍人胸口,将人踢飞出去,而后一剑刺向他,隔着一寸距离在他面前停下,漠然瞧着灰袍人捂住心口大吐鲜血。 “我,我输了……我究竟是输了。”灰袍心口剧痛,口吻含糊不清,气喘如牛。他陡然松出一口气,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跨下去,显出心死如灰的颓唐:“你杀我吧,让我去见我的家人。” “我当然会杀你。”闻遥道:“当年漠北百姓与越长抟没有你们强,你们虐待他们、肆意杀害他。你们没有我强,所以我八年前能杀你的兄弟姐妹为越长抟报仇,八年后的今天,还能够杀掉你。” 说罢,她手上的剑往前轻轻一送,剑尖立即没入灰袍咽喉。粘稠液体喷溅而出,几滴落下沾染在闻遥手背上。 “血脉仇杀,你杀我我杀你,本就理不清楚,我也问心无愧。你下了地府,如果要去阎王殿前告我——那就去吧。” 灰袍人断气,面颊迅速灰白下去,只是双目依旧圆瞪看闻遥。闻遥迟迟没有收剑,站在灰袍人尸体面前。 男童站在一旁看了半晌,走过来伸手把灰袍的眼睛抚闭,叹息道:“为了已死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他与百晓生不同。年纪不大,口齿清晰,此刻神色故作老神在在,稳重的像个大人。 闻遥:“世上的人又不是杆秤,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以道理衡量。” 因为灰袍有几分胆色,不贪生怕死。再加上八年以前,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闻遥放弃了原先千刀万剐的想法,给灰袍留下了一个全尸。 她收剑,转头看向一旁背着手长吁短叹的男童,道:“走得动路吗?我背你?” “走不动走不动。”男童褪去初见的紧张,理直气壮朝着闻遥一伸手,说道:“背我。” 于是闻遥留下灰袍人的尸体在原地,背起男童跃上层层树梢,一路往山下赶。 山脚依旧是闻遥离开时的样子,赵玄序定定站在原地没离开过一步。仇回郢见闻遥不多时便折返落地,背上趴着一个孩童,很有几分惊讶。他知道闻遥武功高强,可对面有人质在手,闻遥能够这么快把人救出来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男童远远瞧见底下满山甲胄的士兵,不由咂舌:“这些是府衙的人吧?我师父还能有这兴师动众的本事?还有,你真厉害!但你这么厉害,这几年天下高手榜,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还有你的那把剑?” 他虽年幼,但跟在百晓生身边耳濡目染,已是对江湖高手与绝世兵器有几番自己的见解。他知晓闻遥这般身手与胆量,绝对不是一般人,言语间隐隐试探。 闻遥看着越过众人快步走出来的百晓生,把他的宝贝徒弟从自己后背上扯下来递过去:“以前在,后来老有人来烦我要打架,就不想待在上面,请你师父把我划掉了。” “哦、哦,原来如此——啊?”男童猛然反应过来:“你,你是星夷剑闻遥啊?” 百晓生快步走过来,看到小徒弟好端端站着,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欣慰非常,蹲下来抱着徒弟两眼湿润。赵玄序拉过闻遥手臂,将人细细打量一番。 闻遥毫发无损,只身上有一点血腥味和脏污,他自然瞧不出些什么。 赵玄序面色稍霁,拿出细绢擦过闻遥手背上的几滴血,而后简单吩咐身后的翎羽卫:“上山把尸首带下来,破皮剁碎喂狗。” “是,殿下。”翎羽卫低头,立马按着剑就要上山。 闻遥诶一下,伸手给人拦下来,说:“算了,留他个全尸。” 赵玄序低头看她。 闻遥不解释,只摸摸自己的肚子叹气:“早饭没吃饱…咱回去吃饭吧。” 赵玄序这下点头,握住闻遥手臂转身,带着她往马车上走。两人身侧的翎羽卫与衙役便纷纷向两边让去,退出条康庄大道车。姜乔生推开车窗,趴在上面着看闻遥,细细打量一番她的面色,正待张口唤她。 忽然,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马蹄声,一衙役挥着鞭子飞快驰马赶来,到仇回郢面前后急急勒住马,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慌乱急促:“报!妙善打伤狱卒潜逃!慈怀寺突发大火,人都被困死在里面!” 听到这话,仇回郢面色一变,几乎立刻就把妙善出逃和慈怀寺大火联系到一起:“莫不是——” 可话到一半,他却是没说下去,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妙善干的,空寂法师与妙善师徒情深,妙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回郢面色难看,急急往马边走,呼喊道:“快!随本官速速回城!” 佛门强势久了,民间一呼百应,信徒众多。皇帝还要图一个仁善的好名声呢,即便想要打压佛教也不敢硬着来,只能借慈怀寺一案逼迫慈怀寺主动承认自己失德无能,紧而顺理成章削弱佛教。 可空寂法师偏偏闻名天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只怕会叫天下信徒不满,这绝不是皇帝想要看见的。 于是乎大队人马匆忙赶回姑苏城。天灰白一片,原本平静的清晨被滚滚浓烟搅动的支离破碎。姑苏守军非知府之令不可调,一些守军又随着知府出城去了,城内只剩下一些衙役,面对搅动浓烟滚滚的慈怀寺狼狈奔走,总算控制住火势。 旁边空地上站着一群衣衫散乱的僧人,在不复往日从容,神色模样都是狼狈。 其中便有空寂。 他没穿那身华丽袈裟,麻衣粗布,手里紧紧捏着菩提珠。方才着火,他由着两个武僧搀扶而出才捡回一条命。 他站在一边,出城人马返回抵达慈怀寺,闻遥掀开帘子就在昭昭大火前看到他的身影。在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站在那里的我是妙善。 街道人来人往,混乱一片。角街胡同里,几个小沙弥手抱素面饼从冲出来,脸上挂着笑。等凑近看到慈怀寺火光冲天,几人都是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空寂,张口叫喊道:“住持!” 闻遥眨眨眼,确定此刻眼前站着的是空寂,不是妙善。 她觉得有点奇怪。 空寂与妙善,忽略脾气,这对师徒从身形上来说实在有些相似,都是天水人中难得的大高个子。 闻遥若有所思,慢慢抬眼去看空寂的脸。 空寂的岁数已经很大了,一张脸皱巴,遍布皱纹,只能从眉眼处依稀瞧出他年轻时的眉目十分英朗。 几个小沙弥看到空寂,瞬间便找到主心骨,抱着怀里的素饼凑上去。空寂身边的大和尚立即皱眉,高声呵斥:“你们几个是去哪儿了?这个时辰是洒扫庭院的时候,为何不在!寺中为何会失火?” 小沙弥察觉出不对,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最终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妙善师叔回来,交于我们银两,让我们去巷子外买些素饼回来。” 他们与妙善向来玩的好,今日一见师叔回来,还以为府衙知道自己抓错了人才把师叔放回来,顿时兴高采烈,开开心心拿着钱结伴出去买饼。 却不、不曾想到—— “阿弥陀佛。”空寂缓缓压下身侧大和尚的手,低声说道:“不怪他们,怪不了他们。今日之果,恶因在我,这是我亲手栽下苦果!” 他声音沙哑而沉痛,带着彻底死心的晦暗,叫人听到不由得内心震慑。闻遥摩挲一下车壁,忽而推开车窗从车里探出身,对着驾车的吴佩鸣说道:“去赌坊!” 她猛然反应过来,妙善出逃,连自己的师父都没放过,那他肯定也不会放过指认他的赌坊管事。如此这般,那管事乃至此时待在赌坊里的人…… 闻遥到底来晚一步。 往日这个时候是赌坊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晚上的赌客吃饱酒,或是满载而归或是输的一个子都不剩。 可今日,即便是这个时候,赌坊也有些过于安静了。 大门紧闭,闻遥从马车上下来,一靠近就闻到股浓厚血腥味。 她抿唇,一把打开门。 空气里的血腥味更加浓厚,地上一滩一滩全是血,尸体乱七八糟歪倒在一边。赌坊管事脚尖点地垂着头,胸口当胸破开个大洞钉死在柱子上,死状凄惨无比。 第69章 承认 闻遥抬脚把门彻底踹开,走上前握住管事胸前刀柄拔出。赌坊管事已然冰凉的尸体滑落下来,“噗通”砸到地上。 “居然全杀了。”姜乔生进来打眼一看,见满屋子尸体东倒西歪,妙善显然连还没来得及走的几个赌客都没放过。杀手阁阁主眉眼弯弯笑起来:“和尚下手挺狠。” “他知道今天晚上我们不在城内。”闻遥垂目看着管事的尸体,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百晓生徒弟被绑,这事没谁出去张扬,仇回郢都是今日方去巡城司调兵。从他们出发到回城,不过一个时辰,妙善在牢狱中怎么会偏偏这么凑巧,趁着这个空档跑出来? 空寂法师在炙热火浪前的身影扭曲一瞬,闻遥蹙眉,把手里的刀扔在一边。 吴佩鸣匆匆赶来,见赌坊内的惨状咋舌,颇为纳闷:“不能吧,我拆掉他一只手,还给他下了软筋散,越是动用内力药效就越强悍。他杀人又放火,居然还能跑。” 赵玄序原本站在闻遥身后,吴佩鸣的话说完,他忽而上前一步,居高打量着倒在一边的尸体,说:“他们死多久了?” 吴佩鸣凑近仔细看看:“已经发僵,现在的天气……得快一个时辰。” 闻遥一愣,猛然反应过来:“刚才慈怀寺的火势刚烧起来不久,妙善先来赌坊杀人,才去慈怀寺。” 赌坊的人不是一般地痞流氓,要杀掉他们,妙善免不了一番打斗。而后赶去慈怀寺,软筋散肯定发作到筋骨,跑不了多远。或者他就藏在慈怀寺中,亦或是混在那群和尚里面。 慈怀寺的火自东南围墙树下烧起。那颗老树随慈怀寺立寺到现在已过数百载,今日付之一炬。衙役累出满身汗,众和尚于周边盘腿而坐,面对寺庙低声念诵般若经。 姑苏城天大亮,城中百姓富商听闻慈怀寺失火的消息已经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添钱。多的是人抱着孩子过来交钱,诚心诚意想沾些善缘。 “让开——” 迅疾猛烈的马蹄声混杂马鞭破空鞭笞的毒辣声响,层层叠叠从街口拍打而来。包括正要上马的仇回郢,众人皆循着声响回头看去。自汴梁皇城来的翎羽卫威风赫赫,黑云压下,结结实实把街口堵死。他们在众人胆颤中停下,又从两边分开,露出正中间缓缓驶来的一架玄黑马车。 仇回郢松开缰绳提着衣袖匆匆上前,躬一躬身:“兖王殿下,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闻遥掀开帘子,从里面探出一张脸:“仇大人,先叫百姓都散去。和尚一个不许放走,让空寂法师过来。” 仇回郢不明所以,一一照办。衙役手中举着木棍抵住外围的人,催促他们快快往后退。有人记得慈怀寺尸体的事,大着胆子,隔老远举着手臂,嚷嚷:“命案必定与空寂法师无关,官差查案不行,不许诬蔑好人!” 此话一出,竟是有诸多回应。 一片嘈杂声中,空寂手持佛珠串,微微闭眼步步走向前。 闻遥看一眼外面的百姓,距离有点远,大抵能看到他们,却听不到里面说的话。她一手拉着帘子,对空寂道:“空寂法师,当日指认妙善是七顺子的赌坊老板方才被人杀了。包括赌客小厮,无一人幸免于难。” 菩提木经过常年累月的摩挲,会变得坚硬而圆润。空寂呼吸略快,手指一颗一颗拨动那些珠子。 “有人说妙善是五六年前才来到姑苏,剃度出家,做你的关门弟子。我看你们师徒缘分不浅,长相上亦是相似,很是难得。”闻遥看着空寂,笑笑,说道:“事到如今了,法师不若别念佛号,说句话呗。” 菩提木拨动的清脆声响停下。空寂手腕细细发抖,雪白须发也在颤动:“女施主……” 闻遥:“妙善是不是你儿子?” 此话一出,仇回郢与周边府尹衙役瞬间瞪直眼,周围的和尚听到的也错愕不已,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 空寂定定看着闻遥。 闻遥一指慈怀寺:“当着你的佛的面,就说是还是不是。” “贫僧的罪过。”空寂沉默良久,久到周围人以为他不会回答。但他最终还是开口了。极疲惫、极沉重,有一口淤积在他胸口许久许久的气缓缓吐出:“他早年丧母,流落在外,心性歪劣。我将他寻回便是存一份教化之心,哪知造成今日结果。” 空寂竟然真的承认了。 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要知空寂年少成名,一生都在钻研佛道。如果妙善是他的孩子,就说明大名鼎鼎的空寂法师居然破了色戒,还把孩子找回来接到自己身边教养。佛祖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情,安安稳稳过了这么多年——这不管是不是佛心佛骨,这份心态倒确实是常人罕有。 仇回郢率先消化完这个叫人震惊的消息,身子忍不住前倾,开口说:“先前那些人也都是妙善杀的,他埋尸慈怀寺,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贫僧不知他杀人。”空寂垂下头,伶仃瘦削的骨头从他后背处浮起,苍老萧瑟:“他对我有怨。今日之因我种,今日之果我偿,贫僧无话可说。” 闻遥讨厌和尚就讨厌在这。秃驴,一问话就犯职业病。满口佛偈,神神道道故弄玄虚。 “好啊,你要反省有大把功夫跪在佛祖面前反省,现在先还几十条人命一个交代。我问你。妙善现在哪?” 空寂:“贫僧——” 物件碎裂的脆响。 赵玄序探手伸出车门,修长白皙指间有一翠玉茶杯。他忽而松手,茶盏摔落地上,瓷片四分五裂,滚烫茶水浸湿空寂衣角。 “我这次来只是寻个由头借口,你当知晓。”赵玄序浓长眼睫抬起,略有不耐、他挥手,一旁翎羽卫上前束住车帘。赵玄序往后靠,手搭在闻遥身后,眼瞳黝黑不透光泽:“说出来,让你体面些。不说,慈怀寺地库藏经万千,一把火殃及不了南佛传承,我再烧一次,如何?” 慈怀寺历史悠久,号称藏天下一半经文。若是一把火烧了,天水佛教说不定都会因此断掉传承。这无异于焚书坑儒,要真做此事,必会遭天下人攻讦。但赵玄序说这话的可信度就相当高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兖王殿下真不在乎,也是真干得出来这事。 仇回郢在旁边看着,听到这话忍不住张口,而后又沉默着闭上。 空寂手垂下,苍老指间无力挂着那串菩提木的佛珠,说:“他受了重伤。方才他寻来我处要我庇护,我回绝了。他换衣离开,而后厢房古木便燃起大火,我亦不是他现在何处。” 他不再自称“贫僧”而是称“我”。这一刻他也不是闻名天下的佛骨名僧空寂,只是一个年老无能的父亲。 妙善报复心极重,而且行事手段如同野兽般蛮横残忍。自牢狱出逃后,他第一时间便是拖着血淋淋的胳膊去赌坊杀人。软筋散发作,他自知凭借自己绝不可能逃出生天,又撑着气力回慈怀寺找空寂。 妙善避过所有人,披一身脏污血渍立于佛前,要同样立身佛下的父亲将自己藏起来,躲过这一劫。 空寂拒绝了。 妙善怒极,一掌打碎空寂身侧桌案。无奈寺中有武僧,他不能弄出太大声响,只能换身衣服匆匆离开。走时碰巧遇上凌晨起来洒扫的小沙弥,妙善倒没有杀他们,只是顺手支开,在慈怀寺放下一把大火。 冲天的不满与怨愤。 “他天性混恶,远大于善。这么多年,我以菩提,以金刚慈悲经教诲,终究还是无济于事,反酿今日恶果。”空寂佝偻下身,面容掩进手掌中,颓唐万分,面色灰白。 闻遥不听他絮絮叨叨仓皇万分的言语。她在想,妙善是跑不远的。他既不在这,又会去哪?官兵会搜城,街上绝不是好去处。他受了重伤,会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调养。 “妙善可还有其它去处?”闻遥问空寂:“他每日都住在慈怀寺?” 空寂没有答话,他身边的大和尚已经松开搀扶他的手,见状,上前颔首道:“是,妙善每日都回来。” 姜乔生靠在马车边上,诶呦一下,笑道:“要不再搜搜庙好了,说不定就藏在大佛肚子里呢。”她声音清清甜甜,笑语晏晏,天真烂漫,说出来的话却叫众僧人蓦然变了面色。 闻遥没出声,赵玄序继续靠在一边毫无反应。一边翎羽卫卫看看主子,接收到其中默许的意思,驱动胯、下马匹跃跃欲试想要踏进慈怀寺。 “不可,万万不可!”大和尚以及周围慈怀寺的僧人都焦急起来,所有人催促的目光如同烙铁,不约而同印在空寂身上滋滋作响。 曾经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一朝落入这般田地,闻遥也不知空寂心中是哪般滋味。 空寂垂着头,须发在湿润微寒的风中颤动。半晌,他木着眼睛,嘴唇与眼珠子一并颤动,艰涩开口,说:“他娘的牌位在两条街外的宅子,檐下雕刻尾燕,他无处可去,当在那处。” 挽着车帘的翎羽卫退下,吴佩鸣一抖缰绳,驱使马车离开,随之是翎羽卫。仇回郢身边的人扯他的袖子,小心道:“大人,我们是跟过去,还是先处理这边?” 仇回郢看一眼空寂。他曾经敬佩过空寂高深佛谈与高尚为人,见他这般,一时间也是心绪复杂难言:“不用跟,先将僧人送去安置,空寂……暂时收监。没有我的手令,谁都不得靠近慈怀寺!” 第70章 打压 慈怀寺在城中,周围坊市繁华。唯独两条街外景色大为不同,窄门面、矮进角,排排挤在一起像密不透风的蜂窝。前来领路的衙役越往这边走,面色越不对劲,憋着股古怪神色。 翎羽卫行动动静大,周围门面惊动,从里面各自探出脑袋。众多身着轻挑薄布、浓妆艳抹的女人推开破败木门,沉沉靠在门框边,瞧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倒也不畏惧,面上带着调笑轻浮的好奇。 她们身上脂粉味很浓重,与青楼女子如出一辙。但她们不是青楼女子,这是条暗娼街,她们暗娼,专门接待长工船夫。世人眼中下三滥的男人与下三滥的女人滚在一起,于是乎在旁人眼里,暗娼街上的女人顺理成章比青楼妓子还下贱。 暗娼门前多多少少都系着红布子。挂着一条红布,就说明这道门里面有一个女人可以接客。扑面而来的直率坦白的情、色意味,粗鲁直接。 衙役满脸冒冷汗,带着翎羽卫等众兖王殿下的人马走在这条巷子里,远远瞧见前面一处低矮门前刻有只展翅欲飞的尾燕,赶忙挥手叫众人停下。 照空寂所说,便是这处了。 这道窄门前干干净净,一条红布子都没有。门外落了锁,是把铁锁,上面锈迹斑斑。闻遥推开车门跃下,伸手正要去推门,一旁弄子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姑娘这是做什么?”女人打着哈欠靠在门槛边,开口说道。她看上去年纪不小,过了四十。倚靠在门边露出雪白的大半胸脯,面色却平静疏懒,并不畏惧闻遥,也不怕周围身着甲胄的翎羽卫,还自顾自摆弄涂抹豆蔻染色的指甲,说:“这家人死好久啦,没见有人进出,诸位军爷这是要找哪个?” 她嗓音尖长,说话间音量不小,隔着围墙远远落进院子。 闻遥看她一眼,也不说什么话,抬腿一脚把门直接踹开。门外面挂着锁,里边用木栓子扣着,到闻遥脚底下却跟豆腐没多大区别,门后木栓碎成一地木渣子。旁边围观的女人见状,发出一阵子高高低低的惊叹惊呼。最先开口的女人不说话了,直起身子眉头皱着,瞧翎羽卫鱼贯而入。 赵玄序单手拎着衣摆,缓步踏下马车站到闻遥身边。闻遥视线落在周边晃一圈,略过墙壁上摆放整齐的蓑衣斗笠。一旁水缸是满的,边沿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半点不像没有人住的样子。 方才那女人一看便是在说假话,她出声显然也是在提醒屋子里的人。她在帮着妙善,不知与妙善是何关系。 闻遥鼻尖一嗅,敏锐地在空气中捕捉到些微血味。空寂说的不错,人就在这里,没跑。吴佩鸣动手向来不留情。妙善受一遍刑还与人打斗,伤势只重不轻。 赵玄序挥手,两侧翎羽卫上前,森然刀尖一把挑开里面紧闭的一扇内门。门缝开启的刹那,一尾寒芒就钻出来,大刀劲风赫赫,直击闯入者面门,到一半叫一旁翎羽卫挥刀砍下。 吴佩鸣看着这刀的力道,简直有点怀疑自己拿软筋散的药效,火气上来一把推开门率先大步走进去。 门里面只有一间屋子,窄窄长长,门边靠着一张床,里面靠着一张香案供桌,上面立着一块醒目的牌位。牌位用的是好料子,上面刻着的字也好看,显得“七顺子之母杨阿妹”几个字庄重威严。 排位前,妙善身上胡乱披着僧袍瘫坐地上,一条手臂已经被鲜血浸湿,袖子瘪瘪,袖子边沿不见皮肉,只余白骨。 吴佩鸣说拆掉妙善一条胳膊,绝对是在写实,不是夸张。 “你们果然还是找到这里来。”妙善面色灰白,唇色也灰白,只浓眉大目间依旧一片凶悍,神色半点没有收敛。他如同第一次见面一般抬眼不偏不倚直直看向闻遥,咧嘴道:“他被你杀了?苦练这么多年功夫,到底是挡不住你两个时辰。” “你说今晚那个漠会余孽。”闻遥点头:“是,杀掉了。你认识他?” 妙善抬起手掌胡乱抹过面上血迹,喘着粗气:“认识,当然认识。当初那小子和我一起在这条街上混,同流氓乞丐野狗争食。我娘下葬,他与我一起偷钱凑了一副棺材,是我七顺子的兄弟。今日是我们特意算过的日子,是个好日子。我兄弟两人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不会孤单。” 闻遥垂眸,眉目间忽而流露一种漠然:“是你爹让我们来这里找你。” 闻言,方才情绪还算稳定的妙善瞬时勃然大怒,尚且完好的手重重拍打地面,厉声咆哮起来:“闭嘴!那个老东西不是我爹!” 赵玄序面无表情,上前迈出一步抬脚踩着他的头毫不留情一脚将妙善踩到地上,靴底重重碾压在妙善侧面。 妙善受伤的手臂被他自己压在底下,登时痛的眼冒白芒,天旋地转冷汗连连,牙齿关都在打颤。 “他不是我爹。”即便如此,妙善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声音发抖,语气嘲讽不已:“他满嘴虚伪仁善,当年游历边南时与我娘在一起,我娘有了身孕后他却又怕了,不愿负责。我娘背负未婚先孕的骂名千里迢迢来姑苏寻他,他却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我娘被流氓逼的流落到这种地方。直到死,我娘都没有说他一句不好……他这般没心肝,逼死我娘,我早该杀他!” 原是这么个情况。 闻遥听着,点点头,倒是赞同,说:“确实不是好东西,你要杀他能理解。可埋在慈怀寺里的人与你又有什么过节,为何要杀他们?” 妙善神色阴冷,语气中透着冥顽不灵:“还能为什么,他们从前都来过里,骂我娘是婊|子,骂我是婊|子的儿子,我为什么不杀他们?凡是欺辱过我娘的,我都杀了。至于后面几人,他们倒霉瞧到我的脸,认出我是妙善,自然也该死。” 他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空寂这些年天天往他耳朵里灌佛法,没养出一颗慈悲之心,甚至连妙善身上根深蒂固的街头恶痞的习性都没改。他兽性难除,只认拳头大小,不认天水律法。 闻遥去看妙善身后的牌位,里面香炉正燃着香线,是上好的香,味道闻着与慈怀寺中的佛香很相似。 “你把尸体埋在慈怀寺,是不是一开始就筹谋叫人发现拉慈怀寺下水?” “不,老子只是要瞎眼的佛祖睁眼看看!”妙善脸被踩在地板上,畅快大笑:“看看那些人虚伪的嘴脸,看看这世间荒谬!皇帝老儿要毁佛,老子给他送上刀柄,也算是报我心中之仇!” 他笑得张狂万分,惊天动地,与此同时大口大口咳血。忽然,妙善的胸口像漏风的火灶般发出唬人的嗬嗬声,抽搐几下后不动了。 赵玄序抬腿踩在妙善肩头将他翻过一个面,见妙善七窍涌出大股大股血液,竟是自绝心脉而亡。 吴佩鸣上前看一眼:“死了,怎么办?” 闻遥看一眼香案上供奉着的牌位,略一闭眼,说道:“先带回去。” 人死了,另外几十人的性命也该有个交代。 姑苏府尹,翎羽卫抬着妙善的尸体到外堂放下。空寂在一旁枯坐许久,走上前揭开白布看一眼后怔怔站在原地出神。他嘴唇嗡动开始念地藏佛经,几句过后无力停下,手指兀然扯断菩提手串。圆润的菩提珠滚落在地面,沾染地上聚积的些许水泽,像一团团吸饱脏水的棉花般萎顿不已。 闻遥握着星夷剑靠在一旁廊下红柱边,垂目看着一代名僧狼狈失神的模样。赵玄序走过来,柔软顺滑的发丝轻轻触碰在闻遥肩头,身上浅淡的温度层层传递。他忽而手指伸出点在闻遥眉间,一点点按开:“明日我们要走了。” 有点突然。 “嗯。”闻遥挑眉,惊讶:“这么快?” 赵玄序说:“朝廷出了事,张鋆摆不平,连着给我寄三封百里加急。” 还有张鋆摆平不了的事?王太师和冯丞相终于朝野上相互扯住胡子打起来了? “行。”闻遥点头:“我准备准备,来的时候苏嫔特意传话让我带些老铺子干果回去,还没买呢。”苏怡怀孕后就爱吃酸的,宫中吃食不得她胃口。闻遥正巧要去平江府,她听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闻遥给她带些家乡吃食。 第二日,闻遥大早上就爬起来收拾好了东西。仇回郢刘素灵带着梅山派众人前来相送,百晓生也抱着徒弟立在城头,小孩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冲闻遥不停地晃。 随同翎羽卫一起返回汴梁的还有空寂。慈怀寺藏尸一案告破,仇回郢立即贴出告示。杀人的居然是空寂法师的亲传弟子,此消息一出立即传遍汴梁,震惊众人。 信的人有,不信的更多。但不管如何,佛门藏尸影响极其恶劣,慈怀寺往后估计难以维持往日香火鼎盛。 空寂法师自言自己管教不力,卸去慈怀寺主持之位,北上前往大相国寺修习佛法。中原佛门本应慈悲为怀,万千佛教弟子中居然出现一个连杀几十人的煞星,朝廷准备已久,此时反应迅速,乘机下旨要天水各大佛寺削减佛田一半,寺中僧人按人头缴纳税款,与民等同。 天水佛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一下子多出来的田税和人头税不是个小数目。户部勘定名册、收纳账目又有一顿好忙活。 恰好回到汴梁的当日,赵玄序焚心又犯。 姜乔生是头回看他发病,有点惊奇,啧啧摇头,往嘴里一个接一个塞果脯,无不恶意道:“你这看起来没比我好多少啊,不会死的很早吧?” 赵玄序墨发披散,身上衣袍穿得严严实实,艳丽红色从领口一路蔓延至面颊而后,眼尾弧度锋锐如刀。听着姜乔生的话,他连眼皮子都没掀开一下,只伸着一只手臂叫白让把脉扎针。 他如今已经能极好地克制自己,发病时也很平静。除非有人找死往他手上撞,否则基本不会杀人,连大的动静都没有,顶多黏黏糊糊贴在闻遥身上挂一会,比一开始简直可以用人畜无害来形容。兖王府上上下下,包括千影等人都放松不少。暗卫值班时坐在头顶横梁上,也能轻松分些没什么大味道的吃食。 说起来,值班分吃的也是闻遥一开始带起来的风潮。 白让也放松许多。他虽然还是解决不了焚心,却可以开些镇定安神的汤药给赵玄序缓和非人的痛楚。先前是赵玄序自己不愿意喝药扎针,焚心一发作便游荡在死寂一片的兖王府,谁撞见谁倒霉。 跟随即刷新的副本大BOSS似的。 闻遥坐在赵玄序身边,看不下去了,伸手把姜乔生面前的一大盒果脯扯过来。这是她带给苏怡的果脯,连同车上到现在已经被姜乔生吃掉小半,再吃下去她都不知道明日进宫该怎么交给人家。 姜乔生眼睛瞪起来,闻遥连忙转移她注意力:“你说上回有事要讲,到底是什么事?” “哦。”姜乔生想起来了,一撇嘴:“从袁媚嘴里问出来的,说秦王与宿州秋家有联系,听她的意思,秦王是要娶秋家大小姐。” 天下水运,楚家与秋家各占一半,此话不是空言。可即便如此秋家也是商贾世家,士农工商,秋家和秦王之间隔着的可不止一层。 “真的假的?”闻遥惊讶一瞬,心道秦王那样的人竟然也会不顾世俗勇敢追爱,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宿州?听着耳熟。” 这次张鋆也摆平不了、急匆匆摇赵玄序回来的事好像也发生在宿州。 几句话的功夫,白让在旁边已经把赵玄序身上的银针拔下来。他一边收拾药盒子一边催促赵玄序去泡药浴。 每次焚心发作,赵玄序的状况就基本是暴躁中含着倦怠,处于两者混合的矛盾体。他听着白让的催促,稳坐不动,一手牢牢握在闻遥手臂上。 直到闻遥拍拍他示意他走,赵玄序这才慢吞吞松开手,起身跟在白让身后晃出去。 姜乔生撑着下巴看着赵玄序的背影,冷不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闻遥手里。 “喏。”姜乔生挑眉示意:“要看就看,不想看,撕了也成。” 信封没有署名,一递出来,上面传来的紫藤花香便如同蛛网,层层将人束缚其中。 闻遥于是一下子明了,这是楼乘衣,或者说耶律都罕来的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喝你的破酒 姜乔生带上门走了。 闻遥手上拿着信封,素白纸面,曲曲萦萦的紫藤香融化在须臾间。 上京到汴梁,相距千里。这封信传出来不知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见鬼的居然还能留的住紫藤香。 她拆开封口摸出一张纸,楼乘衣铁画银钩的字迹力透纸背,张狂万分。第一句话是“已抵上京”,第二句话是“楼外桥头,埋风月酿十坛,开春可饮。” 闻遥看完,探手又摸摸信封,把信纸翻过来仔细瞧瞧,确定楼乘衣千里迢迢送过来一封信就只留下这两句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提。 她沉着脸,哗哗几下把信纸撕碎扔到一边,心道谁他娘要喝你的破酒。 第二日,宫里传话的中官早早到兖王府外候着。皇帝宣赵玄序入宫,另有口令叫闻遥一同入宫探望苏嫔。闻遥不意外,装好果脯同赵玄序骑马入皇城。赵玄序去雍和宫,后宫与雍和宫一北一南,两人在宫门口分开。 “走了。”闻遥朝他挥手,招呼一声拎食盒随一个小太监离开。赵玄序站在原地看着闻遥走远,身侧一大堆太监催不敢催他,欲言又止,心里干着急。好不容易等到闻遥拐过一个拐角彻底看不见人影,赵玄序收回目光,转身迈开腿大步往前走。 他身侧的太监松下口气,急急跟在他身侧,阿谀奉承道:“殿下这次可是替陛下解去一个心头困顿,陛下早早要司礼监拟好赏赐品列,就等殿下功成归来好行嘉奖!” 赵玄序双耳不闻,毫无反应,龙行虎步衣袖翩飞,越过俯身行礼的众人抬腿跨入雍和宫。 他甫一踏步进去,殿内众人的目光就唰唰朝他身上汇聚。 张鋆原本混在人堆里垂着脑袋装怂,赵玄序一进来,他松下一口气,动动肩膀站直身体。 其余人的神色就要复杂许多。高兴的、厌恶的、冷淡的,多种多样。小太监守在旁边,手里银簪子缓缓拨动香炉。气味特殊的香雾随之扩散,游蛇般消失于煦煦春日里。镶嵌珠玉的帘子从中间分开,后头坐着皇帝。 今日皇帝模样颇为不同,居然衣着鹤纹道袍,头戴银冠。他面色红润,再被那香雾一包围,当真有几分仙人姿态。 赵玄序在他面前站定。 “事情办的不错。”皇帝也不在意他,一指旁边:“淮河水灾,宿州遭难。有人给朕上折子,商议在宿州收买百姓田亩,推行以桑代田,增加丝绸产量以充盈国库。来都来了,在旁边听着。” “父皇,儿臣还是觉得这是良策。” 皇帝话音刚落,秦王当即上前一步,拱手,率先开口:“边疆屯田、锻造甲胄、兵马粮草……处处都要用到钱。既然南洋人看中天水丝绸,愿送百万两白银购买,何不能以桑代田,提高纺织司丝绸产量换取白银,以解决国库空虚的难处?” “四皇弟。”雍王声音温和而坚定,道:“民以食为天。宿州水患淹没良田,眼看就要春种,百姓心中本就焦急。以桑代田,桑苗成熟还需不断时日,百姓何来米粮?如何能够吃饱饭?即便从外省借调,米价也定会上涨,百姓必定心有不满。” 秦王怒视雍王,语气冷嗖,说:“皇兄何不提以桑代田百姓能够从中取得的钱财?钱财充裕,百姓又怎么会买不起外省米粮?” “因为以桑代田兼并田地,获益的是商贾不是百姓!”雍王也沉下声:“水患不除,农田贱卖,百姓如何安身立命!” 秦王咬牙:“何必如此固执,充盈国库戍边,以防止北辽南下,这才是如今头等大事!” 两位亲王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周围人包括皇帝都没太大反应,显然这段时日已经吵过不止一次。就在这时,门外卷帘掀开走进来一个小太监,附在皇帝近旁几步,轻轻说了几句话。 “果真?神丹成了?”皇帝一下子精神许多,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殷殷问太监:“好好好,快,快随朕去看看!” 说罢,竟是不管还站在地下大的众臣与儿子,拂袖要走。迈出去几步,皇帝又想到什么,转头目光准确落到躲在人堆里的张鋆身上,声音缓缓,道:“以桑代田之事再议。张爱卿,今年户部的花石纲需多花心思。” 张鋆一张俊脸皱成苦瓜,闭闭眼,低头上前两步拱手:“是。” 皇帝点头,转身离开。外面銮驾落下,太监尖长的声音响起,随后一众宫人浩浩荡荡拥着天水九五之尊往丹药房去。 皇帝找重臣商议国事,商议到一半道士丹药好了,于是就兴冲冲抛下大臣离开——这事怎么看怎么荒谬。 没有人动,有人轻轻叹着气。 赵玄序冷淡厌烦,深觉这一趟浪费时间,不如在宫门口等闻遥,率先转身往外走。张鋆连忙跟上,一路追着走到连廊下,气喘吁吁:“等等等等,有事要商量!” 赵玄序瞥眼:“花石纲?” 张鋆点头又摇头,伸手比了一个数字:“今年司礼监递过来的数目比往年翻了整整一倍,他们还真敢开口要!回去细说,闻遥人呢?” 闻遥自然是还在云锦阁。 她一来,苏嫔心情就大好,笑声隔着一层窗户都能叫人听见。内屋软塌上,苏嫔肚子盖着一层狐绒布,手边放着果脯,褪去鞋袜躺在上面笑得花枝招展,一只手紧紧握着闻遥:“就是这个味道,我已经想了许久了。” 苏嫔苦孕。据红漱说平日里闻着一点荤腥就想吐,压根用不进去肉食。但怀孕的人光吃素怎么行,只能憋着气强撑着吃下去。结果折腾小半个月,人又清减下去许多,下巴尖细尖细。 皇帝老来得子,虽然说算不上多么重视,但也有些关心。闻遥看看周围,这才几天过去,云锦阁就又添置不少好物件。 门口响起轻快脚步声,红漱端来碗燕耳羹,捧到苏嫔面前小心劝慰:“娘娘,早上就没怎么用膳,现在时候还早,喝点东西垫垫吧。” 苏嫔没有一点胃口。 她描摹的越发弯挑的眉毛扬起,漫不经心摸摸手上的护甲。当着闻遥的面,她怀孕后越发古怪的脾气没有发作,口吻尚好,缓声道:“那就用些吧。” “好。”红漱相当高兴,取过一个小碗盛两勺燕耳放在里面。一旁悄无声息走上来一个小宫女,先用银针在小碗里刺一下,而后端起燕耳羹一言不发大口吞咽下肚,垂头退至一边。 闻遥一愣:“这是——” 苏嫔笑起来,掩着红唇:“宫里手段,脏的臭的都有。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吃穿用度就都要更加小心。”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宫女和银针都没有异样。红漱另行盛些燕耳递给苏嫔,还给了闻遥一碗。 这种清淡如稀粥却又没有粥香的汤汤水水,闻遥也不爱吃。她仰头一口囫囵咽下,放下碗站起来。 苏嫔赶忙抓住她的手:“这就要走了?” “嗯,雍和宫那边差不多快结束了。” 苏嫔手指头一松,略有不舍。但马上就笑起来,往后理理头发,说:“好,那就拜托姑娘替我向兖王殿下问好。另外,丽妃娘娘前段时日被老虎伤着,这几日又大病一场,许久没见过她出来。兖王殿下要是想,我可以代为探望。” 如果不是她提,闻遥都忘记后宫里还有个琢磨和赵玄序生孩子的丽妃。 闻遥犹疑片刻,说:“这,应当是不用。你如今小心身体,最好还是不要去丽妃处走动。” 她话说的隐晦,说完就走。 红漱看着闻遥一抹黑色衣角走出门外,低头道:“娘娘,那丽妃娘娘那儿,雪肌膏还要送过去吗?” 丽妃姿容出众,也是宠冠六宫。但自从她莫名被老虎伤了,动静就小掉许多,没再有什么声响。 苏嫔不在乎丽妃是不是宠冠六宫。闻遥一走,她立即点点唇角,把碗放到一边,思虑片刻后道:“不用送了,兖王想来并不在意这个姐姐。那盒雪肌膏赏给你了。” 雪肌膏可以淡化疤痕,增白肌肤,价值不菲,很是难得。 红漱闻言大喜,连连点头应是。 而闻遥那厢才出云锦阁,还不待她松下一口气,往前走几步迎面就遇上一个叫她意想不到之人。 宫内走道,她与广清玉对面而立、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颇为尴尬。 “闻统领。”广清玉率先开口,抬脚朝闻遥走来。她面上依旧覆戴面纱,一身素淡衣裙,头发用簪子挽在后脑,身边没人随侍。 闻遥站在原地不动,对她点头,客客气气问好:“广姑娘好。” 广清玉盯着她看一会儿,忽然道:“闻统领不愿见我。” 闻遥抬眼看她。 广清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上回在延陵,是我多有得罪。只是你我各为其主,皆是奉命行事。还望闻统领勿要怪我不择手段。” 闻遥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她瞧着对面女子,略有惊讶。广清玉性格孤高傲然,她没想到延陵一别后再见,广清玉开口第一句话会是挑明道歉。 “闻统领是世上难得之人,我敬佩你。”广清玉语气缓和,下一句话锋一转,陡然又变得强硬:“但倘若日后你我再次相对,我当还是会如上次一般,绝不手软。” 闻遥听着,也不由得笑一下:“雍王麾下第一谋士都敬佩我,那看来我是真的厉害。” 广清玉:“不过虚名,闻统领……”她看一眼闻遥身后:“这次是来探望苏嫔?” “嗯。”闻遥不欲多言,一拱手:“探望完了,马上就要出宫。广姑娘,不多叨扰。” 说罢,她转头匆匆离开。 闻遥走的快,一口气走到宫门口。翎羽卫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闻遥攀着车沿翻身而上,推开车门坐进去。 哪想到刚进去就看见张鋆坐在赵玄序右手边,笑眯眯冲她打招呼:“闻统领好啊!” 闻遥挑眉,回头看看外面又看看张鋆:“这可是宫门口,你就这样上来?” “我天水的朝堂,如今管什么都不会管结党营私。”张鋆半开玩笑:“咱陛下快成神仙了,越发不爱管凡俗事。” 赵玄序把闻遥拉到身边,低头看她神色,敏锐无比,一伸手抚在她背上,问:“怎么了?” “没事,刚遇到广清玉。”闻遥往后一靠,语气或多或少有些郁闷,说:“苏怡变的挺多……诶,你说这宫里的风水是不是不好,怎么每回来都是麻烦事?” 第72章 缙云公主 闻遥感慨,抬眼扫一下张鋆:“你呢,急匆匆叫我们回来,出什么事了?” 马车一动,厚重车轮辘辘往前朝兖王府而去。 “不是我出事,是天下黎民百姓出事。”张鋆敲敲膝盖,摇头晃脑地叹气:“陛下这段时日是越发信奉方士,干出不少荒唐事,取道号、建道观,这几天还说要建紫霄道场……呵,建道场,银子呢?边关修缮、河内赈灾,哪哪都吃紧,上哪里掏银子建道场?要我加收花石纲,奇珍异宝从民间搜刮过来,哪样不沾点百姓的血?” 可如今皇帝心意已决,一定要向上天表这个忠诚。劝也劝不住,更无人敢劝。 张鋆说着,伸手推开点车窗户。锦绣汴梁是天下风流之地,人群围绕兖王府车马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叫喊随风吹拂入车。 这其实不算多太平的日子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这段时日,宿州还出了事。”他说道:“水患,延河各县皆成巨浸,人畜死伤枕籍。” 其实淮水泛滥朝廷早有预见,可没想到来势如此凶猛,大水决堤,吞没十几县田舍。先宿州兵马钤辖勾结上下,其它官员跟着有样学样,官场贪墨横行。朝廷要开仓赈灾,户部派人过去清点米仓才发现里面大半都是烂米沙土。地区守军也是,像样的刀都拿不出几把。 “监察抚司处置先钤辖,陛下派了宋明德亲自带人去宿州。宋明德宋督主办事,何等雷厉风行,却也至今未归,没什么消息。” “那赈灾款呢?”闻遥混于民间,知晓寻常百姓心中所想:“百姓不过求一口饭吃,肚子饱了心就定了。” “坏就坏在这。国库空虚,偏四处都要用钱。”张鋆说道:“朝宴过后,西域诸国使臣愿以百万两白银购换天水丝绸。陛下一口应下,可现桑丝产量远远不够。朝廷拨出去几大艘都到江口了,偏朝廷里有人提出以桑代田,要百姓改种桑苗,改种桑苗者才可换粮。” “谁提的主意。”闻遥吃了一惊,低声骂道:“八辈子阴德都给他损完了。” “黄回书,一言官的儿子,你不认识。”张鋆道:“他才入官场不久,估计着急想在皇帝面前冒头,居然上折提出这么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也是有单子。” 当然,黄回书明面上不是这样说的。皇帝倚重的大臣,包括张鋆在内都传阅了黄回书的折子。此人说改稻为桑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百姓可种桑苗纺织丝绸,行销海外换取银钱后再去别省买粮。 听上去似乎有理有据,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大户兼并,小户就要吃紧。朝廷对桑田与农田收税不一,一趟折腾下来不知有多少人要吃回扣。田地贱卖、粮价太高,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张鋆朝靠在懒散靠在一边的赵玄序拱手:“殿下,臣在这里恳请您出手给个反应。今年快过插秧时候了,若还僵持不下,来年宿州百姓又得饿肚子。桑苗长不成,丝绸也成一场空!” 闻遥听着肃然点头,也转头去看赵玄序。 赵玄序撑在闻遥后腰的手臂往前面移:“从现在赋闲官员里挑几个干净胆大的,呈道折子去吏部调去治水。改稻为桑就改。谁吃回扣兼并田亩,无论身份,监察抚司就地诛杀。” “殿下思虑果真与臣一般。”张鋆松一口气,眉宇间如丝凝重散去,狐狸眼登时恢复神韵,漫上吊儿郎当的笑意:“就是这么一来,雍王秦王恐怕都不高兴。” 雍王纯属就是为了反对秦王而反对改稻为桑;黄回书是秦王的人,为趁水患低价拿下百姓田亩才上这道折子。监察抚司进驻、宿州知县换人,想暗箱操作大肆敛财就不这么容易。 “哦。”赵玄序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张鋆卸下一桩心事,放松不少,整个人往下瘫。只是还没等他靠到车壁,原本前行的车马忽然停下。踏雪良驹嘶鸣一声,紧接着车窗外响起翎羽卫的声音:“主子,是缙云公主。” 闻遥疑惑:“缙云公主?” 张鋆蹭一下立直了,捂着心口简直花容失色:“缙云公主?!” “嚯哟。”闻遥猝不及防,被差点从位置上跳起来的张大人唬了一跳,她还没见过张鋆如此模样,惊讶道:“你喊什么,有故事啊?” 当今天水皇帝子嗣并不多,除却苏嫔肚子里的龙嗣与四位皇子,剩下便只有三个女儿。大的两个都嫁了人,剩下一个最小的缙云公主还没有尚驸马。 张鋆声音大了些,清清楚楚落在马车外。在短暂寂静后,外面突然传来“啪”的一记嘹亮鞭响,伴随一道清脆但怒气冲冲的女声响彻闻遥耳畔:“好啊!果然在三皇兄这儿!张鋆,你敢躲着本宫!还不快给本宫滚下来!” 外面是凤鸣街,这个时间点可是人来人往。闻遥听着那中气十足的叫喊,没想到缙云公主会是一个这样的性子,挑眉侧过脸与赵玄序视线相对。 张鋆狐狸眼瞪老大,慌忙不已摸摸车壁摸摸袖子,简直恨不得在这车上找个洞钻进去。 “煞星!煞星!”车是兖王府特制的,自然找不到洞。张鋆无法,只得转头去看赵玄序:“殿下,咱们快走快走!” “咱们?”赵玄序薄唇轻挑,懒散靠坐,显出点恣睢之态,丝毫不买账:“你的话已经说完了,还想同我回府?” 兖王府已经足够拥挤,姜乔生碍眼,不需再来个多话的打扰阿遥。他先前肯让张鋆坐上马车已经很不容易。 赵玄序一抬下巴,淡淡示意:“滚吧。” “张鋆!你这个无耻之徒!” 外面又传来一声喊叫,紧随其后又是一道清脆的鞭子声响:“下来!” 闻遥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稍稍靠后,肩膀挨在赵玄序胸膛处,转头透过窗户的缝隙朝外面看去。 毕竟周围人来人往的,挡在翎羽卫面前也就算了,堂堂公主,居然当街朝着一个朝廷重臣这般言语,实在是有些特立独行。 闻遥看到一抹亮丽的裙摆,热烈痛快的红,像漫天艳霞。缙云乌发如云,明眸善睐,带着女侍拦在传说中如吃人恶鬼般的兖王的车架前骂骂咧咧。话语虽然多是指责,闻遥却没从这些话里听出一点真正动怒的火气。 她转头去看张鋆,见置身朝堂暗涌中依旧能够先谋身再谋国的年轻能臣急头白脸,忽然觉出些狭促,焉坏焉坏,催促道:“张大人,人家公主在外面说要你下去,你躲什么呢?” 不躲,我不躲能成吗? “她这人不讲道理啊!”张鋆没忍住,哀嚎一声:“我就是买了一个玉佩,至于堵我到现在?做生意不都是价高者得?何况当时我也不知她是缙云公主,她……她会使鞭子,一鞭子抽在人身上是真的疼啊!” 赵玄序不耐烦,略微坐起臂弯往下压在闻遥肩胛骨,长腿将车门抵开,一手拎在张鋆衣领后直接把人扔出去。张鋆慌忙万分由翎羽卫搀扶勉强落地,还不待他反应,缙云冷哼着挥手,一边立即走上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在中间。 翎羽卫准备拨马前行,张鋆当即连形象也不要了,扶着腰去扯翎羽卫的衣服。 缙云啪啪两下拍掉他的手,转头下巴微抬,看着眼前气派万分的马车,坦坦荡荡道谢:“缙云多谢皇兄。” 赵玄序没说话,一踢门边。翎羽卫立即挥鞭子赶马,抛下苦哈哈的张鋆辘辘前行。 叫喊声远远落在后面,闻遥凑近窗户边推开一点窗户,看着街上百姓渐渐围拢过去凑热闹,开始笑起来:“你可真是不厚道。” “原先还在想为何今日他非要坐上车。”赵玄序轻哼:“原是拿我做挡箭牌。” “那缙云公主与他是——” “当年张鋆状元及第,缙云向皇帝请婚,张鋆誓死不从。”赵玄序对这些一向关注不多,闻遥问起,他眉头拧其仔细想想,说道:“当时他年轻气盛,话说的些许难听,差点被皇帝砍头。缙云拦下皇帝保住张鋆的命,自己亲自上手天天与张鋆不对付。” 起初张鋆傲骨铮铮,与缙云公主针锋对麦芒绝不退步。后来不知怎的,他见到缙云越发像老鼠见到猫,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乖顺到不行。 “哦。”闻遥了然,霎时放松:“原来是这样。” 确定张鋆不会真吃什么苦头,闻遥迅速心安理得地把他抛在脑后。岂料回到兖王府,绕过花园刚踏进院子,一柄小刀飞快袭来,快如幻影。 闻遥反应更快,迅速侧身抬手夹住小刀,手指一转把刀拨到手掌心,充满疑惑地看着前面对立而站的姜乔生于郝春和:“干什么,你们也要打架?” 雪客站在姜乔生身边,黑衣长剑,面带面具,依旧是那个酷哥。郝春和对面的树上则蹲着满树的暗卫,眼睛亮亮,显然也很激动。 “我这辈子杀过很多人,轻功自认是数一数二的好。”姜乔生转着手腕,眼睛牢牢盯住郝春和,舔着唇依旧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可居然半点比不过他。” “这……”闻遥委婉劝说:“他毕竟是飞叶客,咱们有时候也不必要这么要强。” “就是就是。比轻功就比轻功,你上来就招呼暗器,我个老头子经得起这种折腾?”郝春和半点都不想再和这心黑手黑的女娃娃折腾下去,见到闻遥回来,连忙开口说道:“不打啦不打啦,到吃饭的点,吃饭!该吃饭了!” 第73章 武召司 这半年兖王府对外广招厨子,做菜花样越来越多。郝春和撇下姜乔生拔腿往饭厅走,抓起筷子坐下来闷不吭声就开始吃饭。 姜乔生从红阁一路厮杀坐上阁主之位,自然也是争强好胜的。她坐下来在碗里挑挑拣拣,还咬着筷子斜眼瞧着郝春和,显然没死心。雪客坐在旁边显出点拘谨,吃完就催促姜乔生出门理事。 姜乔生在院子里转,被他跟在屁股后面硬生生念叨得烦起来,发了好一顿脾气后甩手气冲冲出门。 闻遥瞧着她的背影,靠在椅背上笑。 赵玄序踱步走过来,立在闻遥身边,伸手覆在她后心:“几日连日奔波,累吗?” 从汴梁去到姑苏,从姑苏回来又立马进宫。基本连轴转,行程着实忙了些。 “嗐。”闻遥伸手抓起桌上的花生,慢慢搓:“这才什么强度,不累不累。” 赵玄序:“有时候身体察觉不到累,心却可以。” 闻遥挑眉:“这么文艺的话,居然从你嘴里说出来。” “因为我知道啊。”赵玄序一本正经,按着闻遥的背:“只要看见外面那些蠢货,我就觉得烦累。” 闻遥:“那你怎么办?” “不上朝,不见他们就可以了。”赵玄序把疲懒怠政说得理直气壮:“事情都可以交给张鋆和高少山。” “你可真是好老板。”闻遥牙齿间咬着颗圆滚滚的花生,抬头瞧着赵玄序乐。 赵玄序垂头盯着她看了会,忽而毫无征兆弯下腰,拇指轻轻卡住她的下巴凑过来在嘴角亲亲,然后牵起闻遥的手拉她起来往外走:“阿遥,走,我们去泡池子。” 闻遥早发现赵玄序喜欢洗澡。他这个人,不杀人的时候很有些龟毛,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细致又讲究,一天洗两三遍澡。闻遥起初还以为赵玄序是杀人杀多了怕身上有味儿,可后来在她身边,赵玄序不常杀人,却也是天天洗两三遍澡。 猫一样,隔段时间就要给自己舔一次毛。 她被赵玄序带着走到一个院子里。院子外长着一棵榕树,院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方往上冒热气大水池子。半圆玉雕的管子架在旁边,几个女侍提着水桶往玉管里面加热水。 闻遥环顾四周,认出来这是她与赵玄序第一日重逢时相见的院子。那时候她抱着试探的想法趴在那颗榕树上,看着赵玄序动手干脆利落拧断侍女的头。 她盯着热水池看了半晌,不由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我刚来的时候,哪能想到会和你谈恋爱。” 女侍提着水桶下去,沉默守在院子外。赵玄序乌发披散,捻着衣带解开挂在一边,外袍被他脱到手臂弯,层层堆叠。听到闻遥的话,赵玄序转过头盯着闻遥:“我就不一样,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你在一起。” 闻遥不是个薄面皮,听着这话都有点不好意思,心道男朋友怎么这么会说好听话。她耳朵尖发热,看着赵玄序脱到仅剩一件内袍,身上肌肉线条紧实流畅,长腿迈开踏到水里。 “阿遥。”赵玄序之下而上瞧着闻遥:“过来。”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闻遥也不在忸怩,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掉踩着池边下去。满池热水,里面不知加了什么,散发着一种清清淡淡的香。闻遥头一回闻,觉得还蛮好闻。她扒拉自己的头发,掬起一捧水凑到鼻子边上嗅。 赵玄序踩着池底靠过来。 两人纯白的衣袖被搅动的热水温柔托起,缠绵萦绕成一团。赵玄序把闻遥手臂握在手里,从手指头开始一根根揉捏。 他力道不轻不重,闻遥整个人一僵:“你干什么?” “活血化瘀,舒缓疲劳。”赵玄序低笑,把下巴靠在闻遥肩头:“找白让学的。” “不愧是我男朋友。”闻遥渐渐放松下来,觉得被他按过的位置酥麻一片,开始夸他:“又会煮粥又会按摩,厉害!” 她念叨许多遍,赵玄序已经知道“男朋友”大概是什么意思。他欣然接受闻遥的夸赞,贴在她脸颊边笑,唇齿呼吸间热气簇簇打在闻遥耳朵软肉上。 兖王殿下以一种极其专业的手法,从闻遥的手腕骨顺着捏到小臂又捏到肩胛骨。闻遥泡在热水里面,浑身暖洋洋,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快要睡过去。忽然,她感觉她的头发被轻轻扯了一下。 闻遥撩起一只眼皮,单眯着眼看。见赵玄序伸手捞起两人飘在水池里的发丝,取出两小缕打了个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无端想到这句诗,赵玄序眉眼霎时漫上奇异天真的温柔。他的手穿过温热流水,扣住闻遥手指轻轻地摇,絮絮道:“送给我吧。” 闻遥当即觉得赵玄序可爱到爆。 她带着赵玄序往池边靠,在两人脱下的外袍中摸索取出匕首,干脆利落将那打结的发丝削断,放到一边。 “送你了,收着吧。” 翌日,闻遥刚练过两遍剑,兖王府八百年没外人来访的大门就被敲响了。管事跑来找闻遥,闻遥收剑入鞘,挑眉:“找我,谁啊?” “是百里将军。” 管事引着闻遥一路走出去到会客厅,里边坐着两个男人,手边各自放着一盏茶。在兖王府喝茶显然叫这两人很不习惯,茶是一口也没动。闻遥迈步走近,两人站起,朝着闻遥拱手:“闻统领。” 闻遥认出其中一人是骠骑将军百里丞。 她见过百里丞两面,一次在寸英山一次在贺神节刺杀现场。那日混乱中,百里丞一眼认出红阁追杀令,被红阁刺客的梅花刀一刀穿透左肩。刀上抹了正儿八经的毒,厉害得很。这几个月百里丞都在调养,在朝堂上远没有前段时间踊跃。 至于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的中年男人,闻遥没有什么印象。 百里家是走秦王的路子进的朝堂,不折不扣的秦王党。而如今赵玄序在表面上虽然还是两不相帮,但朝廷人心浮动,不少人都觉得兖王偏向于雍王。所以百里丞上门来找她,闻遥着实是惊讶。 闻遥在上首坐下,接过管事递过来的茶,格调拿捏稳稳当当:“百里将军找我?” “本该在寸英山就谢谢闻统领维护天水脸面。”百里丞是个聪明人,武夫的狂和官场人的狡猾被他很好结合在一起,络腮胡下心眼比蜂窝还要密。他开口,客客气气,说的不是朝廷而是江湖:“闻统领武功盖世,当日一众江湖弟兄即便不知统领的身份,也对统领心服口服。” 闻统领谦虚:“客气客气。” “没有没有。”百里丞一挥手:“我天水朝哪哪都需要人才,寸英山那次也是打着擢拔人才入朝为官的旗子。闻统领,奈何效果不佳啊。” 闻遥只是笑笑,低头喝茶,不接这话。 庙堂之事归于庙堂,江湖之事归于江湖。两者泾渭分明、互不沾染几乎就是江湖铁律。故而上回寸英山,来的都是些小鱼虾,有名有号的一个都没有来。 那还招什么?招一群废物不如不招。 就在这时,百里丞身后的男人一直看着闻遥,一拱手,郑重说道:“星夷剑,久仰大名。” 星夷剑、星夷剑主,这才是江湖人见着闻遥打的招呼。譬如刘素灵、虞乐,她们即便知道闻遥在替兖王做事都没有喊闻遥闻统领。 闻遥放下茶盏,抬眼看过去:“你是?” “我姓百里,是江湖之中的无名剑客。”这位百里家的剑客正是寸英山时站在秦王身后为江湖申辩之人。他没有像百里丞一样绕弯子,而是直言不讳,说道:“我自年少起就在江湖上行走,见过许多人,他们都是百姓,都吃不饱饭。我的剑可以惩恶扬善却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可见有些事也不是游侠仗剑能够解决的。后来我便改了志向,从老家来到了汴梁。闻姑娘以为,何为“侠”者?” “我只是个用剑的,不清楚这些。”闻遥一摊手,说道:“不过兄台若让我猜,我猜是鸣天下所不平。” “正是如此。”百里剑客忽而激动起来,高声道:“如今天水周围强国环绕,北辽虎视眈眈。若只顾着老规矩守在江湖,不曾为国着想为国效力,那就不配为侠,只是太平盛世里的地痞流氓!” 闻遥听懂了。 她手肘一移,身子往前倾斜一些,说:“所以你们这次过来,是要我再办一次比武大会,把其它人都请过来?” “是要借闻统领的名头,不过不是比武。”百里丞见闻遥态度松动,连忙开口道:“我已上奏陛下筹办武召司推选江湖人才,武召司每三月推举人入朝为官。” 也就是武人的国子监。 “江湖强者为尊。”百里丞说:“在星夷剑的名号比什么都好使。如果武召司能够挂着闻统领的名,想来会有更多少年英才赶赴汴梁。” 闻遥一点头:“可我已经在为兖王做事。” 就这一句话,百里丞就敏锐地察觉到闻遥松了口风。他赶忙道:“闻统领若是觉得麻烦,那就只是挂提司腰牌,名号而已。只要您肯出面说话,各门各派都会卖您一个面子。总归是不伤江湖根本,也有利于天水国事,还请闻统领多加思虑。” 这番话说的倒是诚恳。 闻遥指尖一抹茶盏,忽而道:“百里将军来找我,秦王殿下可是知晓?” 百里丞深深看了闻遥一眼,坦言道:“知晓,此事我没有瞒着。雍王、相王,满朝文武都知晓。闻统领,今日百里丞只是一个说客。” “好!”闻遥抚掌,站起来:“你说的很对,有些事情不是江湖人靠着手里一把剑能够解决的。这件事,我应下了。” 百里丞与那百里家的剑客瞬间大喜。 百里丞一拱手,说道:“后日便是春蒐,届时陛下当会过问此事。我百里丞就先在此谢过闻统领深明大义。” 第74章 草笛(改错字) 春蒐,孟春之际,皇帝携群臣往猎场围猎。 闻遥掂掂手里的一把弓,发觉这围场里提供的弓箭都是轻弓,很快失去兴趣把手上的弓箭挂随手搁到一边。 一回过头,她身边站着数十身着甲胄的男人,年纪不一,皆是目光炯炯盯着她看。 高少山站在前面热情介绍:“诸位将军,这位便是闻统领。闻统领,这些都是十二军中的领兵将军,都是自己人!” 十二军中除却翎羽卫,其余都是一直驻扎汴梁的天子近军。赵玄序执掌十二军之初,怀有异心的不是没有,只是都没能留下来。如今能站在闻遥面前的同兖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是自己人。 “诶。”闻遥笑眯眯:“见过诸位将军。” “不敢当不敢当!” “闻统领真是客气了!” 十二军中领兵的将领最起码都是正五品以上官衔,个个虎背熊腰,对着闻遥笑得春风化雨,眼神上下把闻遥打量一遍,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没有恶意,只是眼中的好奇怎么都挡不住。 一生的虎头虎脑的年轻人最大胆,捧一根长枪凑上来对闻遥说:“闻统领武功高强。我是耍枪的,不知闻统领可会枪法?” 闻遥惯常用剑,但在还没遇上越长抟的时候也由不得她挑剔,有什么用什么。她接过这小将递过来的红缨长枪,手腕一震,枪头红缨飒飒甩开,破空声隐隐。只这一下架势摆开,内行人就能一眼看出这是个行家。 不远处,赵玄序手里拿着张薄纸,身边站在一衣着朴素的男人。他听到动静后把纸递给男人,转身朝闻遥走过来。 闻遥猛地抬臂,红缨长枪被她抛起。她抬腿拧腰一脚稳准狠踢在长枪末端,长枪如脱弦之箭瞬间破入一颗碗口粗细的树中。清脆断裂声响起,树木拦腰而断轰然往后倒去。 “好!”小将眼睛一亮,大声鼓掌,突然被身后的高少山扯一下才闭上嘴懵懵退开一步,看着赵玄序擦过自己大步走到闻遥身边。 闻遥笑着看向赵玄序,一指架子上的弓箭:“怎么都是轻弓?” “春蒐不猎有孕禽畜,不备重弓。”赵玄序伸手把她袖子上的绑绳理好:“让人回去取重弓来。” “算了,不打。打着玩的又不是肚子饿了打来吃,平白别造杀孽。”皇家狩猎一套形式一套样子,展示一下天子对百姓农猎耕种的关怀,增进一番天子与重臣之间的感情罢。闻遥瞥过眼去看悄然离开的男人,问:“宿州的消息?” “宋明德杀贪官污吏斩首示众,压富商家眷,盯着商贾买卖粮田。成效不错,等几个县县令赴任,他就能回来。” 闻遥点头。 成效听上去是不错,就是手段也难看了点,不过也很符合宋督主的行事作风。 她余光里忽然人影一晃,看到一队太监束手垂头小步急走过来。太监走到跟前,对赵玄序和闻遥躬下一躬,细声细气说道:“兖王殿下,闻统领,陛下宣诸位大人过去了。” 帝王行帐与旁人不同,格外宽敞气派。这次春蒐,皇帝共带三位后宫妃嫔前来。除却皇后和冯贵妃就是因为怀有龙嗣、风头无二的苏嫔。三位娘娘都不在此处,与各位官员家眷在另一面帐篷里。 闻遥踏入其中环视一圈,周围站着雍王秦王相王还有王冯两党,都是老熟人。张鋆上回被缙云公主当街揪住带下去,现在也和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闻遥看他手脚完好,精神头看起来也正常,挑眉对着面露哀怨的张鋆一笑。 开始照例是君臣闲扯,上下最起码看起来其乐融融,一起说堆有用没用的屁话。话到一半,皇帝瞥眼看见闻遥,忽而往前倾过身,问道:“闻遥,百里将军于朕说,你有办法能收拢江湖人心叫他们为朝廷办事?” “回陛下。”闻遥上前,一拱手:“江湖人亦是天水人,他们都是天水百姓,自然关心国家大事,想着盼着为国效力。我不过凑巧与他们认识,做中间人行个方便而已。” 皇帝喜欢听这话,欣然认同闻遥的说法。他是皇帝,万民之主,天下所有人自然都是要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他面色缓和,点点头说:“百里将军说要办武召司,那就去办吧。” 百里丞面露欣喜,赶紧从后排人堆里挤出来走到闻遥身边,对着皇帝深深鞠躬:“微臣定不辱命!” 看着百里丞喜不自胜的模样,闻遥心下了然。上回寸英山的事情没有办好,百里丞在秦王处怕是受到不少冷遇,应当是着急了才跳出来另辟蹊径,直接来找她。 有些小心思,不过不要紧。 众人身后的帘子被掀开,一臂弯挂着浮尘,面孔很是陌生的太监手里捧着锦布托盘缓步走入。闻遥侧身回到赵玄序身边,抬眼看一眼这太监,确定自己从来没在宋明德身边见过此人。 “陛下。”陌生太监对皇帝说:“时辰到了。” 皇帝点头,随手拿起托盘上的酒盏将里面酒液往地下一倒,然后怦然摔碎玉杯。营帐外鼓角声连天响起,太监又高声念叨几句吉祥话,春蒐便开始了。 闻遥跟在赵玄序身后往外走,赵玄序走两步就停下来看她,说道:“想待吗?不想我们就回家。” 兖王殿下垂着眼,神情聊赖,一听就知道是不想待下去。闻遥正要点头,旁边斜里插进来一道声音:“来都来了,闻统领不若陪着本宫逛逛。” 两人一齐望过去,见支起帐篷的木桩子后面走出身着一袭亮丽裙装的女子。乌发如云,肤色胜血,富贵昳丽,不是别人,正是缙云公主。她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仆婢,没去看一眼不远处的张鋆,而是好奇地看着闻遥与赵玄序,随后对着闻遥笑。 “好。”闻遥反手拍拍赵玄序的手臂,抬脚走向缙云走。一旁的侍从连忙从外面行马厩下牵来两匹马,递过缰绳后毕恭毕敬站在一边。 这些马都是好马,被驯养的很服帖,对人亲近温柔。闻遥翻身上马,一边的缙云动作也娴熟利索。她挥开周围试图搀扶她的人,稳稳当当坐在马背后,一挥马鞭率先冲出去。她身后的人吓了一大跳,口中呼喊着公主慌慌张张要追上去。 闻遥不知道这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缙云公主闹的哪一出,勒着缰绳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周围树木越来越繁盛茂密,缙云策马狂奔,一直到一口湖泊边上才停下。她呼出一口气,畅快淋漓地瞧着闪亮亮的湖泊,一甩鞭子大笑出声。 闻遥驱马慢慢降下速度走到缙云身边,看着她额头上的一层汗水:“殿下骑术很好。” “当然,我辛辛苦苦练的。”缙云笑看闻遥一眼,随后把鞭子扔到一边,翻身下马。她走到湖边上,弯下腰随手从地上草丛里择下一片扁长的草叶,抵在唇边吹起来。 缙云闭着眼,清脆细长的声响高高低低盘旋在湖面上,惊起一群白鸟飞掠上天。这似乎是一曲完整的调子,闻遥听了会儿,从马上下来扯下一根草放进嘴巴里嚼了。 悠扬曲调陡然颤一下,停下来。缙云转头瞧着闻遥,静默片刻后忽然又开始笑。她弯下腰撑住膝盖,抬头瞧闻遥,眼睛亮亮:“什么啊,我以为你也要吹草笛。” “不会嘛,舌头笨。”闻遥也笑,把手里剩下一根草芯子剥开递给缙云:“喏,这个是甜的,能吃。” 缙云身后的一个宫女看到,眉头一皱张口要阻止。缙云动作比她快,接过闻遥递过来的草芯扔到嘴里两下嚼碎了,随后略带惊奇地瞧着闻遥:“真的是甜的。” 宫女没忍住:“殿下——” “闭嘴。”缙云转头,面色骤然冷下,眉目带上倨傲骄纵,一指他们:“待在这儿,不许跟。我同闻统领到前面走走。” 闻遥看那宫女一眼,跟着缙云踩进湖边飘荡的芦苇往远处走。 “平日呆在宫里差点憋死我,好不容易出来活动一下,还得带着一队人在我耳朵边上念叨。”缙云边走边拔草,动作熟练地开始编圆环:“闻统领——我叫你闻遥吧?” “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她忽然转过身倒退着走,盯着闻遥:“雨夜、竹林、高手过招?我从话本子里面看的。” “自然是有。”闻遥目光分出一些落在缙云脚下,随时准备在她绊倒的时候把人拉回来。 “那你们孤身纵马,到长亭酒家里是不是一买就是十斤羊肉?然后一人甩下筷子,周围就刷刷站起来许多人开始打架?”缙云说:“但画本子里也没说把店打坏了谁赔店家钱。” “自然自然。”闻遥听着听着,有些忍俊不禁,说:“不过在荒郊野岭接待江湖人的酒家都不是好惹的,大家打架也一般都会出去打,不会影响别人吃饭做生意。” “哦!”缙云长长地叹一声气,满是神往:“真好啊。闻遥,我听人说你和三皇兄已经相许终身。你是因为这才离开江湖到汴梁来陪三皇兄吗?” 不待闻遥说话,她就继续自顾自说道:“你真傻,这里可不是什么快活地方。你原先过着这么好的日子,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闻遥没否认,她仔细想了想,说道:“江湖的潇洒快活属于高手,江湖里的普通人大多一辈子兢兢战战过不上好日子。他们做梦都想安定下来,像汴梁城的百姓一样安居乐业,过安过日子。” “那他们估计不行了。”缙云手上的草环已经编好了,她把草环递给闻遥,说道:“北辽死了皇子,父皇派出使臣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估计北辽是要和我们打仗了。不过,我倒是能帮帮他们。我是要去西夏和亲的,西夏和天水站在一起,那些当兵打仗的百姓是不是可以好过一些?” 闻遥闻言猛然一愣。 缙云又把草环往她手上推推,她才伸手怔怔接过有些粗糙的草环。闻遥目光陡然往下移,落到缙云公主腰间。她看到那里挂着一枚鱼形玉佩,尾巴翘着,鱼身拱成一弯小月亮,最妙的是鱼的脊背处天然泛起红,从栩栩如生的背鳍鳞片抹开,异常漂亮。 这玉佩眼熟。 闻遥想起她头一回见张鋆的时候,张鋆身上穿着一身青衣,腰间就系着一圆满如月的双鱼玉佩。两条鱼犹如太极八卦盘一样紧密衔接在一起,很打眼,她记到现在。 缙云注意到闻遥的目光,随手扯下那枚玉佩晃晃:“这个,从张鋆手上抢来的。” 闻遥咂舌。 “一开始就是我看中的这对玉佩,当时我偷跑出宫,身上没带够钱。我还特意叫那荣华斋的掌柜帮我留着,没想到转头他就把这玉佩卖给了张鋆。”缙云哼哼,似乎即便现在想到当时的事情还生气,站在原地按着眉尾翻白眼,很没有一个公主的礼节:“后来父皇想给我在当年春闱三甲中择婿,我隔着屏风都一眼看到了这枚玉佩。” 闻遥没忍住:“所以公主选了张鋆?” “嗯,吓吓他。”缙云偏过头,满不在乎:“当驸马就不能做官。他那么聪明那么有野心,无依无靠辛辛苦苦,靠读书挤兑过那些权贵子弟站到雍和宫,肯定不甘心做我的驸马。” “草民到汴梁也很久了,竟然从没听过这段故事。” “他拒绝父皇了。抗旨,他抗旨也不娶我。”缙云直言不讳:“还对父皇横眉冷对,气的父皇要杀他。我多大度啊,保他一命,这玉佩他合该给我。” “这……”闻遥没想到叫缙云当街拦车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牙疼似的呲牙,为缙云公主天不怕地不怕、把事情往大里搞的性子。她干巴巴憋出一句:“张大人说话或许有时跳脱了些,但心思却是不坏的,是个难得的君子。” “所以才没让他死。”缙云把鱼玉佩重新挂回腰间,拍拍手上草屑对着闻遥说:“你武功很高,上次朝宴,我看到你能在天上飞。” “草民不能飞。”闻遥如实道:“那是轻功。” “我不管是什么。”缙云对着闻遥张开手臂:“快来抱我,带我飞一次!” 闻遥无法,只得上前勾住缙云腰肢,足尖点地带着小声叫起来的公主跃上树梢,像是两阵轻盈的凤,轻飘飘在树梢顶晃了一圈。等落地的时候缙云还是意犹未尽,抱着闻遥说再来一次。 闻遥从善如流,再次拎着她飞起来。只不过改了方向,在硕大的密林中往营地驻扎的方向靠。没想到缙云的方向感特别好,当即就发现了闻遥的小动作,一下子松开了搂着闻遥脖子的手。闻遥被这祖宗吓一跳,手臂上立马加大力气箍着她的腰,以防人掉下去:“殿下,不要乱动。” “我不回去。”缙云立即跟闻遥讲条件:“我不想回去,你带我走,我们走远一点好不好?” 闻遥抿唇,立在树梢搂着她转过方向,准备往远处走。 忽然,趴在她怀里的缙云又小声叫起来,伸手扯扯闻遥衣袖:“诶,等等,你低头看看,那边是不是三皇兄?他身边的女人是谁?” 闻遥挑眉,低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期然看到高少山带着翎羽卫远远站在一旁,赵玄序立身一道溪水畔,手里握着长弓,侧过脸垂眼看着一衣着粉裙、圆脸圆眼的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岁数不大,生的娇憨可爱。因为紧张,她额角冒着细汗,但目光却很坚定,手里举着一绣工精美的护臂递给赵玄序。 “不走了不走了。”缙云看看底下又看看闻遥,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们下去!” 第75章 猎狐 闻遥跟着缙云走了。 赵玄序站在原地看着前方那群飞驰入密林消失不见的骏马,眉梢眼角挂着的浅谈和煦消失,眉眼陡然冷下,锋锐危险,宛如色彩斑斓的婀娜蛇类高张獠牙。 他觉得缙云胆子太大。 她母妃是后宫里难得的老实人,不该教出这样一个女儿。 一旁众人战战兢兢,偷偷看着赵玄序。赵玄序面色不定,转身迈步向兖王府帐篷。 还差两步走到营帐,旁边木栏围住的小道忽然涌上一群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各个身姿挺拔,手拿长弓,一副偷溜出去后从外面归来小有所获的样子,热热闹闹哄笑往里走。 赵玄序面对他们,带着身后的高少山和随行太监站在一顶帐篷后,和前面的小道隔着几排一人高的木栏彩绸。那帮公子哥经过,没看见帐篷后面有人,嬉嬉笑笑就要离开。 小太监心中一紧,看着兖王神色,想快步走出去叫停他们行礼,却冷不丁被赵玄序打断。 赵玄序略带疑惑:“他们手上为何都有狐狸?” 狐狸? 太监和高少山看过去。 这群公子哥前呼后拥,身边多少都有几个劲装打扮的随从。随从身上的背篓已经满了,装着山鸡野兔之类的猎物,不尽相同。唯一一样相同的就是这些公子哥手里大多拎着狐狸,灰狐、棕狐、火狐……什么颜色都有。 漫山遍野的狐狸在今天算是倒了霉。 太监转念一想,顿时了然:“回禀殿下,估摸着是因为快春林宴了。今年春闱一放榜,诸位大人榜下捉婿,这些公子也要会见各位才子。春林宴挨着春闱后,各位小姐也能随同长辈参加,许多都想着能结识青年才俊——” “我说。”赵玄序面无表情:“为什么他们都拿着狐狸?” “这,这,……”太监头上冒出一点汗,省去赘话:“自是因为姑娘家大多喜欢狐狸。春林宴上诸位公子与各家小姐互赠字帖礼物,最近年好似流行送姑娘家皮毛锦缎。若是姑娘和姑娘家中有意,回头就可差人说亲,在乞巧节那日回赠皮毛锦缎织成的饰品。” 赵玄序眉头迅速皱起来:“麻烦。” “是是是,是有些繁琐。”太监连连点头。 王公贵族嘛,最喜欢的就是附庸古人风雅,礼节越繁琐约好。古时男子打猎女子纺织,勤顺柔和、琴瑟和鸣方能结为夫妻。汴梁这些权贵人家闲的没事干,琢磨半天才琢磨出这么一套,很是沾沾自喜。 赵玄序抛下“麻烦”二字后再没说话,注目看着那群毫不知情的公子哥走远,他站在帐篷后,苍白修长的手拢在衣袖之下,歪着点头忽而道:“去把我的弓拿来。” 狂风卷过街面,翎羽卫挥鞭快马从兖王府匆匆取来半人高的强弓。兖王要进密林狩猎,翎羽卫山水云纹黑旗一字排开,威风赫赫。 赵玄序单手拿弓,另一只手握住缰绳往手腕上绕过几圈。他小臂结实有力,线条流畅,手指修长,缰绳握得稳稳当当往自己身侧一扯,调转马头选定处人罕少进入的小道,一踢马腹驱马入林。 这样的阵仗,高少山开始还以为主子是要打几头熊瞎子回去挖熊掌熊胆,没想到主子一路垂头,就光盯着草丛里的狐狸看。 赵玄序骑在马上,手指虚虚搭着弓箭。茂盛草丛中偶尔闪过一点动静都全部落入他眼中。 他面无表情地挑剔,这只皮毛太杂,不好看;那只太消瘦,不好看……赵玄序的眉头慢慢皱起来,很不满。 这么大一个林子,难道没有一只好看些、配得上闻遥的狐狸? 旁边突然蹿出一道火红的影子。 赵玄序眉眼一动,眼神倏然落向草丛。那里摇摆着一条顺滑蓬松的长尾,一只肥硕的、毛色比朱砂还要浓烈的狐狸举着爪子拼命在一处隐秘巨石底下挖洞。 赵玄序抬箭,扣住弓弦的手臂慢慢拉紧,紧绷的弓被强悍的臂力扯开,圆满如月。泛着寒芒的箭头对准红狐狸的尾巴尖,正要射出,一旁忽然传来一道紧张到结巴的声音:“兖、兖王殿下!” 狐狸陡然被惊动,飞快收回爪子灵活飞速跃上几块石头往远处奔逃。赵玄序不为所动,继续举着弓,箭尖微微一动后猛然松开手指。 利箭穿空,狐狸发出哀鸣,被极悍戾的一箭射穿脑子,整只狐狸都被力道带的翻起来串在箭杆子上,四爪抽搐。 一翎羽卫迅速上前,拔起半支没入地面的箭杆子,提着血淋淋的狐狸回到赵玄序身边。兖王居高临下垂眼挑剔打量这红毛畜生,半晌后觉得尚可入眼,于是翻身下马亲自接过狐狸来到一旁的溪水边,朝高少山伸手。 高少山登时心领神会,拔出把匕首递过去。赵玄序接过匕首,动作娴熟流产从狐狸头颅划开一刀,开始剥皮。 血腥味和狐狸特有的骚味不断蔓延,一旁身着粉色衣裙,带着两个女护卫出现在这密林当中的姑娘惨遭无视,呆呆站在旁边好半天。最初的勇气突然褪去,她不敢开口,面色渐渐涨红。 倒是高少山转头看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他皱着眉使劲想想,恍然,说道:“哦,姑娘可是尹将军的女儿?” 尹怡莼被叫这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她的视线划过蹲在潺潺溪流边的赵玄序,落在他的侧脸上,然后捏紧袖中的软物,再一次鼓起勇气:“是我,我来找兖王殿下。” “尹小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高少山笑得憨厚,挡在尹怡莼面前寸步不让:“主子在忙呢。” 尹怡莼顿时咬牙,略微气恼起来,暗骂这高少山不懂事情。少女怀春的心思,敢于跟上来已经是她最大的勇气,怎么能够当着这么多人的直接说出口呢。 她是十二军中虎贲军将军的独女。将门独女,总有些其它闺中女子没有的胆量与气魄。尤其是尹怡莼的老爹老来得女,把尹怡莼如珠似宝地养大。从川西将这姑娘一路带来汴梁,要星星不会给月亮,疼爱非常。自然而然,面对凶神恶煞的翎羽卫以及旁边与她爹同级的高少山,尹怡莼并没有其它女子那般惧怕。 她甚至不像旁人对凶名在外、枭心鹤貌的兖王避之不及,……无人知晓,尹怡莼爱慕兖王,她对赵玄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恋慕。 当年她不过十一二岁,随着阿爹住在川西军营。乳母抱着她在外头玩耍,时常能够见到赵玄序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外面进来。赵玄序生的好,身份高贵,更关键的是,军中人人都夸赞不过十七八岁的兖王用兵如神,她爹爹回来也对兖王赞不绝口。 少年慕艾,尹怡莼性子骄傲,眼光极高,却渐渐对那位从未搭过话的兖王充满好感,并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执着浓烈。 尹怡莼自是知道赵玄序从没对什么女子上过心,她对赵玄序有些惧怕,更多的是兴奋和一点幽微的自喜。她爹爹是殿下的得力手下,她天生就和他是一边的。她在军营长大,相较于其它女人,她离殿下最近,自然也是最为亲密。殿下有朝一日若是要择妃,这世上还有谁比她尹怡莼更加适合? 她一直这么认为,心中欢喜似花苞一样几欲待放。 直到这段时日,她听闻兖王身边莫名其妙来了个江湖女剑客,不知用什么样的手段得到殿下的青眼,居然贴身护卫在侧,鲜少分离。 那女剑客据说是什么天下第一,还亲口承认是仰慕兖王殿下才来汴梁城追随——当陛下的面说出这样不知道廉耻的话,果真是粗鄙不要脸! 天下第一又如何?天下第一依旧是江湖草莽,哪能嫁入皇家做兖王妃?论身份,怕是做滕妾都不够。她不一样,她爹爹是朝堂四品大将军,前途无量。她也不是什么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能够比的上的。 这些话翻来覆去被尹怡莼在心里面念叨了好几个月,起初还能勉强叫她的心安定下来。可是时间越久,兖王与那女剑客的传言越盛,她的心就越是嫉妒焦灼。 她如今不能随意进出军营,也许久不曾遇到兖王殿下,这次的春蒐是她等待许久的机会。往年殿下并不参加,她心里暗自祈祷许久,终于从爹爹口中试探到今年殿下会来围场狩猎。 尹怡莼一到围场就派人在外盯着,等兖王从陛下营帐出来,她便立即带两个女侍偷偷跑出皇后营帐过来见殿下。尹怡莼见到了赵玄序,也在赵玄序身边瞧见了那个风头鼎盛的女剑客。 样貌…倒是不错,无怪能笼络殿下。但尹怡莼自认自己的样貌也不差。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要争上一争,绝不会将殿下拱手让人。 尹怡莼没搭理高少山,取出藏在袖子里面的一对护腕,压着砰砰直跳的心脏步步走向远处的赵玄序。她嘴唇都有些发抖,舌根发甜,坚定地朝赵玄序伸手递出自己缝制许久的护腕。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赵玄序拨动水花的动静。高少山包括翎羽卫全都眼神幽幽,跟随尹怡莼过来的两个女侍早就汗湿衣服,紧张戒备地瞧着赵玄序手上翻转的匕首,生怕兖王突然发疯给自家小姐脖子上面来一刀。 “殿下。”尹怡莼压着激动的嗓音,说:“用弓要戴护腕,还请殿下收下。” 赵玄序置若未闻。 他细致清理狐狸的皮毛,掬起清水将每一点血沫肉碎都冲干净。狐狸皮腥臭,他眉头蹙起,想到闻遥好似喜欢那日池子里的白蝶香,准备将狐狸皮收好带回去腌一腌,然后做对护腕送给阿遥。 护腕? 赵玄序站起来,手上湿漉漉,拎着一张狐狸皮。他脚底下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血沫在溪水里泛滥。赵玄序眉目深刻,周围又是这番情景,看起来难免吓人。 尹怡莼心里鼓起的勇气退散,手腕举久了开始细细发抖。 “你做的?”赵玄序盯着她手上洁白的护腕。绣工精致,边角上落有花草图案,瞧起来活泼可爱。 绣的不错。外面人送给心上人的饰品都是这样吗? 赵玄序没裁剪过衣物,更没碰过绣花针。简而言之,兖王殿下会杀人会剥皮会按摩会做饭,唯独不会缝制护腕。 既是要送给阿遥自然要送最好的。若是他绣的不如这些女人做的好看,阿遥戴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赵玄序的目光停留在护腕上的时间太久。 尹怡莼开始还以为是兖王喜欢自己的护腕,心里顿时涌起一片欣喜。可兖王只是盯着看,没半点伸手接过去的意思,她被兴奋激动冲昏的头脑就渐渐冷静下来,觉出一点不对劲,抬眼去看赵玄序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回离兖王殿下这般近。 即便周身狼狈,兖王殿下的气势也丝毫不减。尹怡莼脸红心跳,不由得再次低下头。 然后赵玄序就拎着狐狸皮径直掠过尹怡莼走了。 他将狐狸皮放入竹筐,翻身上马毫不犹豫挥鞭离开。 尹怡莼不可置信,猛然抬头。 高少山在走前看一眼满脸呆愣怔怔站着的尹怡莼,心知肚明主子已经是看在她老爹的面子上放过了她。 否则,主子看谁都觉得是要挑拨他与闻统领关系,对这方面可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早就连同旁边两个女侍一起打杀扔一边去了。总归荒郊野外没有别人,做干净点,尹怡莼的老爹也想不到是兖王杀的人。 “走!”高少山振臂一挥,跟着翻身上马。翎羽卫马蹄铮铮,随着主子狂风般匆匆卷袭离开。 “哇。”远处,高高树梢上,闻遥一把捂住缙云的嘴,逼她咽下感慨。 缙云不满,揪她的衣服。闻遥也不管,硬是等到赵玄序走远了才松开手。 缙云捂住自己的嘴巴,怒视闻遥:“你干嘛!好大的胆子!” “殿下恕罪。”闻遥:“你那声喊出来,可要叫他们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我还要下去看呢。”缙云抓着闻遥袖子:“你看到了吧?三皇兄没搭理那个女人,他是真喜欢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下去叫那女人知道三皇兄究竟是谁的人?” 明晃晃唯恐天下不乱。 闻遥无奈。 她下去做什么? “嘘,嘘,殿下。”闻遥抬手揽住缙云的腰,转移她注意:“刚才过来的时候草民看见野蜂巢了,殿下吃过野蜂蜜吗?草民带你去采。” 第76章 毒蛇(改错字) 闻遥说到做到,果真带缙云到一颗槐花树下掏了野蜂巢。她揽着缙云回到驻扎地,缙云还在回想方才蜂巢被树藤拽下,野蜂倾巢而出去围拢野兔的场景,深觉惊险又刺激,紧紧抓住手中包裹一大块蜂巢的大叶子。 看见两人,徘徊外面已久的侍从几乎狠狠落泪。 这么久都不见人回来,他们差点以为公主出事,自己与九族要人头不保。 “殿下,殿下!”闻遥刚带缙云落地,一群人就立即前呼后拥上来把她挤到外面去。先前试图制止缙云嚼草根的宫女抓起缙云,上下打量个遍,有点心疼地责备:“都晌午了,您是跑哪去了?” 她的话是对着缙云说的,眼神却不住瞟向闻遥。 闻遥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能陪着缙云闹腾这么久。赵玄序刚才如果是直接回营地,到现在也该等久了。 “对不住。”她笑笑,一拱手:“我的疏忽,没注意时候。” “关你何事。”缙云推开身边的人,高声说道:“本宫心里自有分寸,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闻遥没说话,趁场面混乱后退一步开溜。她取下腰间草藤挂着一块野蜂巢,拎着一晃一晃去到翎羽卫驻扎的帐篷面前。翎羽卫守军身着重甲,手握长枪,看见闻遥自发向两边靠,给她让路。 闻遥脚步轻快,掀开门前垂落的帘子弯腰钻进帐篷。 对面,正巧雍王半扶徐氏从雍王府营帐中走出,抬头就看到闻遥拎着个模样古怪的草包越过翎羽卫进入帐中。 雍王一袭白月长袍,袖口金线游走,温文尔雅,看着闻遥笑了一下,眉间小痣生动,恍如谪仙:“我这三弟弟,当真与闻统领形影不离。” 徐氏也笑了,道:“你说方才在父皇面前,闻统领答应与百里丞同办武召司?”这段时日,她的身子面容比先前更为消瘦一些。细细眉头皱起,无不忧愁。 承办武召司,明眼人都知道会是闻统领出力占大头。可皇帝金口玉言,闻遥只得一提司身份,往后有好处的还是百里丞。百里丞是铁板钉钉的秦王党,很难不叫人怀疑这是否是兖王有意同秦王交好。 “换做旁人不一定,但若是三皇弟,他绝无可能与老四站在一处。”雍王眸光清明,嗓音带笑闲适柔和:“闻统领是个赤诚之士,或许做此事并不为名利,只是想要帮朝廷一把。” “这样叫人误解的事,兖王竟然由着她去做。”徐氏感慨:“对闻姑娘,兖王这样的人都能情真意切。” 跟在两人身后的是徐氏的贴身丫鬟,年龄尚小。加之两位主子都脾气柔和,这丫鬟一向快言快语成习惯,闻言竟笑道:“可即便这闻遥武功高强,终究也是一介江湖闲散人士,并无家族势力,兖王如若要娶这样一个女子——” 徐氏面上笑容倏忽淡下,惊起回头,压声道:“还不住嘴!有你多话的地方!” 丫鬟一愣,当即还没反应过来。可紧接着雍王眼珠轻轻一瞥,看过来的一眼却无端叫她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说什么,她面色刷白,立马颤抖着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三皇弟功勋卓著。”雍王面上带笑:“以后藩王戍边靠得就是这份勇猛智谋,何须与朝中势力有所牵扯。” 丫鬟不知想到什么,战战兢兢点头:“是、是,奴婢失言,奴婢失言了!” 徐氏有些不忍心,看着她,却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轻轻叹气。雍王拍拍她的手:“午宴要开始了。你身子不利爽,荤腥就少沾,回来给你炖些清粥。你们两个,跟去伺候王妃。” 他随意点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最后头也不回,轻飘飘落下一句:“处置了吧。” 丫鬟瞪大眼,雍王身后走出来一个男人,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入身后的帐篷。轻微的利器刺破皮肉的声响,空气弥漫起一点点的血腥味。 对面帐篷,闻遥掀开帘帐走进去。 赵玄序正坐在长塌边,一脚抬起压在矮凳上,专心致志剥东西。 “什么啊。”闻遥拎着草绳子好奇凑上去一看,看到他手边碟子里落满香榧:“这么麻烦的东西,你也能耐性子给剥出来。” “嗯。”赵玄序慢悠悠把最后一点香榧剥好,放到一边:“给阿遥吃。” “回来再吃。”闻遥提着野蜂巢在赵玄序眼前转一圈,然后把散漫不成样子的兖王殿下拉起来:“我看外面的人都出去了,是不是要吃饭了?” 这种场合,午膳照样是男女分开。女眷跟着皇后在帐篷用膳,皇帝携一众大臣在外宴饮。 “嗯。”赵玄序垂眸,指尖漫不经心搓搓捏碎一个香榧,随手洒在地上。这种浪费食物的行为很快换来闻遥落在他手背上轻轻的一个巴掌。他顺势耍无赖,整个人压在闻遥肩上:“我不去,看那些碍眼的东西就烦,吃不下饭,你也别去。” “你说不去就不去?”闻遥掐他脸,拇指按进赵玄序脸颊单侧的酒窝里,握着往外扯扯。她把他拉起来往外走:“去席面上坐着,吃不下去也坐着。大不了咱两回家去再吃一顿,做人要低调谦虚,不能太张扬跋扈。” 已经张扬跋扈十几年的兖王殿下贴着闻遥弯下腰,一句话都没敢说,亦步亦趋随着她往外走。 好说歹说,总算把赵玄序送去外宴。闻遥自个儿绕过弯去到女眷的帐篷,见里面人都来齐了。 皇后坐上首,下面左右分别是冯贵妃和苏嫔。她跨步进门,里面热闹的气氛立即安静下来,朝中诸位重臣骄臣的妻女纷纷看向闻遥。闻遥目光上抬,对上苏嫔视线。 苏嫔如今已经快四月身孕,肚子有些隆起,穿着漂亮,腹部盖着毯子,整个人显得丰腴了些,目光盈盈望着闻遥笑。 “闻统领,不用多礼,快过来坐。”皇后衣发端正雍容。闻遥迟来片刻,可以说有些失礼无状,她却不见丝毫气恼,坐上首一招手,门口宫女立即上前为闻遥引路。 “谢皇后娘娘。” 闻遥跟着宫女往帐篷里面走。 她的位置意外地被排在很上面的地方,紧挨几个国公家诰命夫人,对面坐着雍王妃,前面就是三位公主。缙云换身衣裳坐在自己位置上,面上的张扬神色消失殆尽,眉目聊赖,摆弄杯中清酒。见到闻遥后倒是坐直了一些,一个劲盯着她瞧,又使使眼色往一个方向看。 嗯?看什么? 闻遥接受到她的意思,下意识往一旁看去,不期然却对上一双红肿似核桃的眼睛,唬了一跳。核桃眼的主人也看着她,粉色衣裙,满头珠翠,正是方才在溪边赠赵玄序护腕的姑娘。 与闻遥对视,小姑娘没绷住,埋下脸去又是一声抽泣。 …得了得了,真够造孽的。 闻遥收回目光,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对面雍王妃抬起茶盏对她示意,闻遥也笑笑回敬,茶盏边沿抵在手掌心的时候一转,浅尝截止。 帐篷中的气氛原先很是融洽。闻遥一进来,光是一身打扮就和宽袍缓带的官员女眷格格不入,场面难免有些冷落。 皇后眉眼温温柔柔,说道:“不必繁琐了,把看盘都撤下去,开宴吧。” 她话音刚落,底下候着的人便鱼贯而入端上道道菜肴。闻遥都不需要尝,看一眼就知道这些都是从宫里膳房做好带过来的。冷都冷了,油水都凝固了。可见赵玄序点评实诚,说菜没法吃那就真的是没办法吃。 在周围人看过来的火辣目光中,闻遥坦然伸筷子夹菜。哪知她普一动筷,先是有人轻笑,再就是一阵细细索索的议论声响。 闻遥筷子停住,她身后宫女飞快靠过来,说道:“大人,让奴婢为您奉筷吧。” “哦。”闻遥懂了。这桌上的菜汤虽然就摆放在她面前,但她不能夹,得让别人来帮她。真乃国宴,高端大气,有排场。 她从善如流,递出筷子。 闻遥不觉得有什么,苏嫔却是不乐意。 “闻统领巾帼豪杰,不拘小节。屡次救驾,功勋卓著。”苏嫔眉头一挑,尖尖护甲划过自己眉梢,说出来的话却叫底下许多人低头:“方才是谁家这么没礼教发出动静?” 她这话说出口,底下一众惯常在这方面拿捏挑刺的臣子家眷才想起上边坐着的不是闺阁小姐,是大功臣、兖王面前红人,与她们的丈夫平起平坐。 没人再吱声,方才口中嘲笑议论的几个更是低头,面皮子一顿火辣。 “苏嫔倒是识大体。”冯贵妃年纪不小,但保养得当,看起来还是个美人。她柳眉吊起,面上傲慢,冷冷淡淡嘲讽道:“看来平江府小门小户出来的,却是最有眼界礼数的。” “贪党严峻,家父风骨不败。便是因为懂得大义,所以才得了陛下赏封。”苏嫔抚着肚子,神色半点没变,眉梢依旧带笑:“言传身教,有些事情本宫自然也是谨记于心。” 顶上两位主子娘娘三两句话,现场的气氛顿时焦灼,闻遥身边夹菜的宫女也不夹菜了。闻遥不做声,从她手里接过筷子静静往嘴里塞肉,瞧着最中间的皇后娘娘不言不语,稳坐钓鱼台。 过好半晌,皇后娘娘才终于看够了戏,挥手淡淡抛下一句:“折腾什么。苏嫔,你怀有身孕,切莫动气。去,把暖汤端上来,给苏嫔盛一碗。” 暖汤是用各种清甜谷子掺和甜浆炖的,鲜糯非常。从宫里带出来,用三层红木盒层层包裹,抬上来的时候那宫女都显得有些吃力。 哪知盒子一开,宫女都还没得及让开,一条长长绿影就从里面蹿出,顺着地面爬上苏嫔的袖子。浑黄眼睛,紫红信子徐徐吐出,惨白獠牙显露在外。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苏嫔自己以及她身后的红漱,都是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 闻遥手中筷子甩出,将那条半人长的毒蛇打落在地下。毒蛇鳞片幽绿,黑纹盘踞,在地上翻滚挣扎,长长的身躯扭结,惊起一片尖叫和碗筷齐飞。 “啊!”苏嫔似是反应过来,捂着心口掩着肚子往后退去,没走几步她的眉头便狠狠皱起来,像忽然被抽掉骨头似的往后坐,倒在一众宫人身上,面色惨白,捂着小腹痛苦呻吟。 闻遥站起来几步跨到苏嫔身边,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快!”皇后发冠微乱,气息也乱。谁都没有想到暖汤的盒子一打开,竟然会从里面蹿出一条毒蛇。暖汤还是皇后亲口叫人端上来的,她现在的面色自然不好看,难得厉声道:“快去传太医!” 宫女太监急匆匆往外跑。很快,女眷帐篷里的动静就惊动到前宴。 皇帝被扫去兴致,起初还有不满。来传话的小太监触怒天颜,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在众人目光下说道:“方才苏嫔娘娘撞了蛇,腹中龙子……腹中龙子怕是出事了!” 皇帝撑着椅子:“蛇?围场帐篷里哪来的蛇?” “这……这……皇后娘娘赐苏嫔娘娘暖汤,一开盖,蛇便出来了!”这小太监着实不会说话。短短几个字说的虽是实情,说出来后却又变了味道。 雍王面色一沉,手上的筷子停下,对面的秦王也皱起眉头。唯有赵玄序还在喝酒,眼睛垂着,不见丝毫情绪。 周围大臣突然听到皇帝家事,立即自觉把头垂下。皇帝率先离场,紧接着几位皇子相继离开。 赵玄序走在最后。 他站起来,衣摆流水般垂下。手里的酒杯被他随手一扔,很不客气地砸落在桌案,撞击碗碟发出巨大声响,吓得一边的几个小太监慌忙连忙跪下。 皇帝到的时候,苏嫔帐篷外已经外围满人。太医进去了,仆婢捧着热水白布来回跑。大臣女眷被另行安置。皇后冯贵妃两边各搬把椅子对面而坐,一句话不说。 皇后满面肃容,眉宇间是风雨欲来的怒色。冯贵妃坐在对面,妩媚眉眼中也是带着几分惊疑不定,来来回回打量皇后。 太监唱喏:“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皇后站起来,由贴身侍女搀扶着快步迎上去:“陛下!” 皇帝匆匆摆手:“情况如何?孩子怎么样?” 皇后紧紧抓着身后侍女的手,呼出一口气:“孩子…孩子已经没了。苏嫔身子弱,现在太医还在里面,没有准话。” 皇帝大怒,一脚踢翻旁边的桌案。茶盏破碎,茶水四溅:“蛇……朕问你们!好好的暖汤里怎么会跑出来一条蛇!” “陛下息怒!” 周围一众太监宫女纷纷呼喊,跪倒在地。 帐篷外乱成一团,帐篷里空气弥漫腥味血味。闻遥站在一边,看着方才还好好的苏嫔此刻面色苍白,躺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好似死过去一般。 她面上汗水凝结,乌发弯曲沾连。面色灰蒙,像结了层翳,唇色也是灰白干裂。 随行而来的两名太医都在此处,跪在一边替苏嫔细细把脉。 苏嫔睁眼,直直望着头顶,眼睛通红,全是血丝:“本宫的孩子,是没了吗?” “臣无能。”太医下跪,额头碰在地上:“娘娘节哀。” 苏嫔的眼睛闭上了。 帐篷外传来声响,皇帝传太医出去回话。太医匆匆离开,随后一直跪在一边抓着苏嫔手腕的红漱站了起来,神色冷静,叫一旁的婆子和宫女全都下去,让苏嫔娘娘静养。 第77章 转折 宫女跟随红漱俯身退下,偌大帐篷中忽然安静下来。闻遥目送所有人离开,目光重新落回软塌上看着单薄瘦削、身形掩在毯子下几乎不见起伏的苏嫔。 苏嫔仰面躺着,忽而动弹一下,睁开眼,指尖费劲朝闻遥一动。 闻遥走过去,她冰冷的手指便立即搭上闻遥手腕,面上抽动,竟然极其缓慢的、对闻遥笑了笑。 “闻姑娘。”苏嫔声音轻轻,气若游丝:“别担心,我没事。” 她额头上依旧挂着汗珠,眼睛雾蒙,面上神色却平静,平静到让闻遥觉得不对劲,方才在宫人和太医面前悲伤欲绝的痛苦仿若突然从苏嫔身上抽离殆尽。 闻遥盯着苏嫔看了会儿,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反应过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猛然炸开,叫她悚然一惊!闻遥惊疑不定,背后隐约起了层鸡皮疙瘩:“你——” 苏嫔一笑,眼中平静猝然碎开,化为酸楚凄然:“不关那条蛇的事……我吃了药,这孩子与我缘分不到,是我叫它走的。” 她苍白嘴唇开合,眼睛一眨,里面的雾气就变成泪水顺着姣好侧面滑落,没入枕面消失不见,哑着嗓子,有些狼狈地哽咽,吐露道:“在你从平江府回来的前两日我便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不对劲。宫中各处耳目众多,我没敢贸然去太医院。兖王殿下于我说,若是宫中有事摆平不了就去找宋公公,我便往厂监去折子。隔天,太医院来人给我问诊,便告诉我孩子已经没了,是个死胎。” 闻遥喉咙一动:“怎么会?” “皇帝吃丹药坏了身,这个孩子本就活不了。”苏嫔声音轻缓,陡然又沉下,其中透出的固执叫人心惊胆战:“可这怎么可以?我苏怡,是必须要有一个儿子的。” 她的话停下,因为帐篷的帘子叫人掀起来了。红漱把人带出去后,手里重新端着一碗人参汤走进来:“娘娘,快喝些东西。” 苏嫔起不了身。 闻遥取来软枕垫在她腰下,接过红漱手里的瓷碗,一勺一勺喂给她。 苏嫔眼角还有泪水,恍惚回到她被带回兖王府上的第一晚。她原先有些紧绷的身体蓦然放松下来,身体疼痛便又漫上,额角又出了一些汗。 一碗参汤很快见底。 “我还在想你为何会参与春蒐。”闻遥拿温热布子拭去苏嫔面上的汗水。事情发生虽猝不及防,但到如今这个地步,她也不会看不出苏嫔的打算:“你打掉这个孩子,是想从宗室里过继一个男孩?” “是,老郡王爷有个小孙子,今年正好五岁,进宫就能念书。”望着闻遥的眼睛,苏嫔用尽此刻力气抓住她的手腕,紧而接一句:“他若有野心,这次入局来便是他的造化。若是没有,他因我远离亲身父母,我定会对他犹如亲子、绝不苛刻。” 闻遥垂眼沉默。 “你莫要怪我不同你说,此事重大,宫里我能信的人不多。这些时日我白日里风光,夜里惶惶,实在到昨晚上才打定主意。”苏怡闭眼,眼泪又流下来,哽咽不已:“我入宫走到现在,让我就此放弃,实在心有不甘。” 红漱由苏怡进宫后亲自挑选提拔,对苏怡忠心耿耿,听到这话也是眼圈泛红。 “好。” 过去许久,闻遥低声问道:“今日随行的太医看不出来?” 苏嫔观察她的神情变化,见此终于彻底松下一口气,往后仰头更深地陷到枕头里:“他们是宋公公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如此一来,苏怡便是欠下尚在宿州的宋明德一个天大的人情,且还叫他知晓了这个了不得的秘密。 闻遥侧过脸,看一眼紧闭的帐篷门。外面的人似乎已经撤走了,她没听到什么动静。 “你先休息。”她说道:“红漱,好好陪着你家娘娘。” 红漱点头。 闻遥按一下苏嫔的额头,确定她体温正常,而后给她拉好毯子起身掀开门帘出去。 外面果然已经空了,栅栏边上只站着几名禁军。 赵玄序袖手站在一旁,衣袖飘飘。闻遥一出来,他的目光便立刻看过来。 闻遥走到赵玄序身边,一句话不说,忽然用脑袋重重砸在他手臂上。她心里说不出的有些难受,泄气又郁闷,闷声道:“……皇帝呢?” “在大帐审人。”赵玄序揽过她后背:“他不信盒子里无缘无故会蹿出一条毒蛇。” 野地里当然会有蛇,但是这是皇家猎场,皇帝的驻扎之地。周围早就被人仔仔细细清理过一遍,怎么可能有条蛇流窜进来,好巧不巧还藏入暖汤的盒子里?一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企图暗害苏嫔以及她腹中龙嗣。 皇帝倒不一定多在乎苏嫔,但他在乎孩子啊。故此时此刻营地中央大帐里也跪倒满地的人,从膳房活计到看顾暖汤的宫女通通被捆起来压在了地上。 白发苍苍的太医跪在一边,说道:“苏嫔娘娘体弱,怀胎四月本就有滑脉之像。此次陡然受惊致使小产,怕是伤到根本,以后再难有孕。” 太医话音落下,地上几个奴婢瞬间面如土色,心都凉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发生何事?只知道应是顶上神仙打架,叫他们几个小鬼遭殃。惊惧之下只能趴在地上就连连磕头,连声说陛下饶命、说自己不知情。 “不知道?”皇帝撑在手坐在上首,面色难看:“那样的长虫跑到主子面前,你们居然不知道?” “或许是真的不知道呢,陛下。”冯贵妃依靠椅背坐一边,目光划过皇后,闲闲道:“苏嫔入宫不久,与人和善,不曾结仇。这些人又都是御膳房的人,与苏嫔没有交集,更不会有这胆子谋害皇嗣。即便真是他们做了,这背后也肯定有人指使。” 皇后面色蓦然沉下,雍王亦是抬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一眼冯贵妃。 皇后对后宫权柄向来把控极严,这次春蒐亦是如此,上上下下由她一手包办。冯贵妃这话意有所指、含沙射影,实在不怀好意。 “老四之后,宫中已许久没有喜事。”皇后淡淡道:“若真是如贵妃所言,背后指使之人便是抄家灭门也不为过的。陛下,还请陛下肃查此事,给苏嫔妹妹一个交代。” “当然要查。”皇帝站起来来回走几步,越发觉得怒气上涌,一指下面厉声道:“孙才善!将这些奴才带下去!务必给朕查个清楚明白!” 他身边那个叫闻遥觉得面生的大太监应一声,佛尘一挥围上来几人,把跪在地上哭叫不断的奴婢带下去了。 春蒐因苏嫔小产匆匆结束。皇帝雷霆震怒,銮驾车马浩浩荡荡摆驾回宫。各家大臣缄默着各自回府,红漱走时给闻遥传信,说娘娘安好,叫闻遥莫要担心,安心回去。 “她这次的胆子是真的大,忍得也好,居然一点异样都没显露出来。”闻遥推开窗户,外面月光落进洒在她雪白里衣上。她手边桌案摆着碟子香榧,便是赵玄序在围场剥好的那些。 她捡起几个扔到嘴里嚼,转头看坐在远处床上的赵玄序,说:“你还和苏嫔说过叫她有事摆平不了就去找宋明德?为什么?你料定宋明德会帮忙?” “宋明德是个太监。”赵玄序手里拿着一块胭脂一样火红的皮料子,放在手里摩挲,语调轻轻:“厂监如同三司,只能站在皇帝身边。宋明德瞧不上赵玄奉赵玄硕,苏嫔曾过同你说的话若是对他说,他也未必不会心动。” 良禽择木而栖,人为利益往来。太监是宦臣,权势滔天犹如彩云琉璃易散易碎。下任皇帝是谁对于厂监而言至关重要,宋明德先前不站队必然不是因为对老皇帝一片忠心,而是别有考量。 扶持一个皇子走上帝王宝座临深履薄。若苏嫔光挺着肚子去找宋明德,依照宋督主城府之深沉未必会在她身上下注。但如果苏嫔已经有了赵玄序闻遥的支持,那事情就截然不同。 宋明德是极其聪明的人。他远在宿州,苏嫔那日仅是往厂监去信就得到援手,可见宋明德平日对底下人早有过吩咐。 那么如今的问题便是,皇帝不缺儿子,他会同意苏嫔过继子嗣吗? 闻遥沉思片刻,说道:“蛇是厂监塞的,估计查不出来。皇后与此事多少有牵扯,苏嫔开口要过继孩子,她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反对。至于冯贵妃——” 明日再查查,那条蛇不定就要与冯氏有牵扯了。 这就是抢先动手的好处。狠下心,主动权就在苏怡手上,一堵可以赌两个人嘴。无人反对,皇帝身边厂监的几个小太监给点提议,苏嫔再拖着身子哭一哭求一求,过继之事在此刻看上去居然不难。 闻遥捏着香榧出神。 赵玄序看着她,忽而把手里的狐狸毛撇在一边,掀开身边被子拍拍床榻,示意闻遥走过来。 自平江府回来,赵玄序就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在姜乔生的气急败坏中和闻遥住到一块。他在闻遥屋子里收拾出一个桌案,平日闻遥坐在窗沿擦剑,他偶尔坐在桌案前写东西。更多时候是坐在一边,衣服散着头发披落,安安静静看着闻遥,细致地剥些水果果脯。 赵玄序道:“若是担心,明日进宫看她。” “不成。”闻遥走过去和男朋友坐一起,动作流畅踢掉鞋子上床,盘腿坐下,深深叹气:“不能表现的太亲密,这个时候惹人议论,对苏嫔没好处。” 赵玄序不说话了,他手臂撑在身后,歪着点头仔细端详闻遥面上的神情。看着她皱着眉,带着愁,为白天死了一个孩子心惊。 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因为他知道皇宫里每年要死多少个孩子。后宫厮杀的严峻不比朝廷党争弱,要是婴孩真有冤魂,宫里只怕瓦缝中都早就爬满婴儿鬼。而闻遥虽然能杀人,有些时候心也狠,但在某些方面反倒不如曾天真无邪的苏怡习惯的快。 赵玄序伸手抱住闻遥的腰,搂到自己身上,带着她两人一起仰面躺倒在软乎乎的被褥中。闻遥整个人摊开,右腿横压在赵玄序腿上,手臂搭在他脖颈处,呼吸浅浅洒在他的锁骨。 地牢里的柳连城可以杀掉了。 赵玄序紧紧按着闻遥清瘦的脊背,有些餍足、又十足散漫。 天水的麻烦事要一桩桩解决,他的阿遥有些累,他得快些做好准备同她远走高飞,去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第78章 步观澜来了 事实证明,苏嫔计划的确成功。 春蒐流产,太医当场看诊,回宫后太医院院判重诊,确定她身体损伤,以后子嗣艰难。 苏嫔拖着身子,在皇帝来看她时哭得险些晕厥,手中死死拽着为孩子缝制的虎头鞋,一番慈母之心叫人动容。 皇帝身边的人适时排解圣愁,提出为苏嫔过继子嗣。皇后为撇清干系默不作声。冯贵妃起先有异议,但随厂监查探,查出当日暖汤从御膳房送出时撞见过她宫中的人后就没什么话了。 没等几天,闻遥就听到宫里传来消息。皇帝晋苏嫔为妃位,且召见了淮南郡王,过继老郡王的小孙子给苏妃做儿子。 闻遥耐心等待,等事情平息一些后,她进宫去探望苏妃。 红漱带她进到暖阁,苏妃躺在窗前软塌上不言不语看外面的花。闻遥走过来,她转头一笑:“那孩子下月月初进宫。先前你答应我要给孩子取小字,可莫忘了。” 闻遥坐下,说:”他原先的小字和名字都要改过?” “今年刚五岁,只认得一些人。这些东西改的越早对这个孩子越好。” “好。”闻遥站起来,在红漱铺开的宣纸上提笔写下两个字。小孩小字通常故意贱俗,但毕竟是皇家子弟,直接叫阿猫阿狗还是不太好:“你对他希冀颇高,便叫他望奴吧。” “望奴。”苏妃点头:“好。我会告诉他,这是你为他取的小字。” 闻遥望着她,面上露出笑,心中却毫无喜意。等陪苏妃用完膳,闻遥回到兖王府,马上又收到百里将军府递过来的消息。 这几日波折归波折,百里丞筹办武召司之事一点没耽搁。能带着百里家半只脚踏入朝廷,百里丞显然不会是一般人。秦王的隐隐冷待叫没有让他诚惶诚恐,百里丞死死抓住北边僵局和闻遥这个契机,蓄力想为自己扳回一局。 闻遥展开请柬粗略扫视一圈,上面说武召司落定,百里丞邀百晓生天下英雄榜前百名侠客参宴,比武切磋,共襄盛会。期间多次提及闻遥,摆明星夷剑提司身份,话里话外都是拿着闻遥做令箭 闻遥目光下移落到接风宴承办地。 “鬼市?”她挑起一边眉头。 下一秒,“砰”一声,姜乔生推开门大步走进来。 她身后跟着雪客,雪客身上挂满各种提绳纸包,十根手指各自拎着小食,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 姜乔生冷着脸,拿出一袋酥饼桂花糖往闻遥面前一放,咬牙切齿道:“我这几日要出去一趟,十几日后回来。” “你去哪?” “杀人。”姜乔生气势汹汹:“我江南的几所绸缎庄过的是从前红阁的明账,风纪珉那个狗东西,居然到我那去杀人!我杀他——” 闻遥拦不下姜乔生,姜乔生撂下一句话后掉头就走。雪客极其有礼貌地对闻遥点点头,把手里的各种吃食饰品全都放到闻遥面前,继而跟着跑出去了。 汤山红阁被宋明德炸毁,姜乔生也拿出几个据点堵住朝廷的嘴。可红阁庞然大物,折腾一番下来仅仅损伤皮毛。风纪珉江湖生意照做,一改从前不碰朝堂的规矩,业务面拓宽一倍不止。闻遥不知他为何无缘无故招惹姜乔生,索性“鬼灯一线”发作还有月余,有雪客跟着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时通传,也就没管。 接下来几日,东西南北各路人马汇聚,汴梁鬼市叫一个沸反盈天的热闹。 如果百里丞单打出武召司的旗号,最后效果可能与上回寸英山相差无几。但加上武召司提司星夷剑主的名头后,一切都全然不同。 闻遥提剑挑江湖,打出来的名号是实打实的。 不管有没有收到请帖,离得近些的江湖侠客与武林世家无不快马加鞭早早赶到汴梁城。天山雪域、西南毒林有些远,武召司的请帖写下双份算作阐明缘由,恭请诸位高手随时来武召司受试。 叫闻遥感到些许意外与惊喜的,是步观澜写来一封信。琉璃岛主说原本年后就要来汴梁同楚玉堂谈生意,正好赶上武召司承办,给闻遥一个面子,他也会参加,顺带和着小刀阿音来汴梁玩一趟。 闻遥挺高兴,原本兴致寥寥的郝春和听闻这个消息也激动起来,跑来向闻遥讨要请帖,说他届时要进去观战。 “来都来了,你和步观澜得打一场吧?”郝春和啧啧:“当年你压他一头,如今人家是高手榜上的第一,你们打一场也不知谁输谁赢,有看头。” 闻遥扔他果子:“你看我好戏?” 小老头怀里揣着请柬,倒挂在屋檐下嘿嘿一笑,溜之大吉。 赵玄序坐在一边看,脸沉着不说话。闻遥收回手,走到他身边揉他下巴,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小刀他们要过来,你不开心?” “很多人都会把你和步观澜放在一起。”赵玄序气势汹汹,眉目皱起来,凶神恶煞:“我也要和他打。” 闻遥没反驳,认认真真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道:“我替你打成吗?你自己上估计打不过。” 一句话,里外亲疏格外分明,疗效极好。 兖王殿下心里那点疙瘩瞬间消失不见,心里塞了蜜一样的甜,甚至还能假惺惺地说道:“当日延陵一别,说定若是他前来汴梁我当好好招待。小刀和阿音自然要住兖王府,我叫人收拾一间院子,等人到汴梁就接进来。” 别的不提,赵玄序对小刀是真的亲切温和,比与雍王秦王相王更有几分做兄弟的样子。 闻遥现在回想,大抵能猜到是当初小刀阴差阳错一句“赵兄和嫂嫂”叫到兖王心坎里。 她笑笑,然后拒绝了兖王殿下的提议:“玉山别庄阎王戳的事儿已经翻篇。小刀阿音既去琉璃岛重新来过,我们也不用与他们太过熟稔,引人注目,他们跟着步观澜挺好的。” 赵玄序贴着闻遥的手,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平静,低声应一下。 又过几日,江湖涌动,风云变幻。梅山派、莲山坊、明台剑冢等一众江湖豪强势力都陆陆续续抵达汴梁。 比对上回寸英山的小鱼小虾,这回是真出动天水江湖半壁江山,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赶过来的都来了。 闻遥刚擦拭好星夷剑,百里丞就派人给她送来新鲜出炉的提司腰牌。加上这块腰牌,她手里各种表明身份的玉佩腰牌已经可以叮叮当当串成一大束。 她摸一下沉甸甸的腰牌,没往身上绑,随手一塞到衣袋里,同赵玄序出门朝鬼市去。 这次有官府插手,鬼市暂时清场,两人没戴面具。倒是果真跟来凑热闹的郝春和倒往脸上糊了层人皮套。他在荷娘等一众老伙计面前只想做春燕子,不想当飞叶客。 赵玄序头回跟闻遥来汴梁鬼市,对建在地下的坊市接受良好。 宴会设在鬼市八方街道交汇的空地,地底下黯淡无光,红擂台周边便束起红木杆子,彩绸一路拉下,周围摆满灯笼架子。 和上回不一样,闻遥与赵玄序这次是压着时间入场。场内位置坐满了,大家不管有仇没仇混成一团,都是老熟人,都认得彼此的脸。 闻遥打拐口进来,当即被人一眼看见,高声叫住。 “闻遥!”背着重剑的男人冲着闻遥喊:“这么多年,你跑哪里去逍遥快活!” “是啊!当初一觉醒来,百晓生把你名字抹了。我们还以为你是遭人害了,琢磨有缘替你报仇呢。”三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坐在一块。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腰间各自挂着长剑,额间都点着花钿。与柔媚的样貌格格不入的是她们桌上桌下摆着的空酒坛,一眼望过去大概有十几个。 她们周围的人都知道明台剑冢的疯婆子们发起酒疯六亲不认,不动声色把桌椅位置扯远了,生怕波及到自己。 “有缘替我报仇?”这话的意思就是打探一番是谁害的闻遥,若是打得过、有机会、遇上了就顺手杀掉。闻遥弯眼,唇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领着赵玄序走过去朝这三位女子拱手:“好好好,多谢几位姐姐。” 为首女子美目一转,目光落到闻遥身后,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好俊俏的郎君,你的人?” 闻遥还没说话,赵玄序便坦然果断应道:“是。” “哦。”另一女子凑上来:“有成亲的打算吗?要是有,到时候别忘记请我们喝喜酒。” 闻遥有点不好意思了,偏过头去。 实在是周围太多熟人,不乏她刚开始混江湖时结识的。闻遥脸皮厚,但当这么多熟人的面开这种玩笑,再想起她当年混迹市坊没个正形的样儿,再厚的脸皮子也还是有些发热。 偏偏赵玄序每每聊及这种话题就格外温和爱说话。他长身玉立于闻遥身侧,泰然自若:“自然,只要是阿遥的朋友,都可以来吃酒。” “诶呦,那可有不少人呢。”最后一女子笑嘻嘻,说道:“你有没有家底请得起半个江湖?” 郝春和站在一边,闻言心道那自然是有的,天底下恐怕没有人比汴梁赵家更有家底了。 闻遥捂着脸哀叹:“姐姐们,他实诚,别逗他了。” 周围侠客好汉哈哈大笑。 江湖儿女爱恨情仇张扬浓烈,不怎么受礼教约束。闻遥一手拉着赵玄序,硬是把还有意要和人家细聊婚宴流程的赵玄序扯到他们的位置上。 擂台周边华彩漫天,热闹非凡。不远处屋檐下,楚玉堂一身锦袍,手握白玉扇,定定望着挽手穿行于众人之间的两个人。 一旁的管事习惯观摩楚玉堂的神情,偷偷觑一眼就知道他现在这个神情绝对称不上心情愉快,便赶紧抬手让身后端着托盘的一众人停下,伫立一旁不发出一点声响。 “啪。” 华贵万分的白玉扇不轻不重扣在掌心。 楚玉堂舒出一口气,摇头,唇边勾起:“好啊。琉璃岛,兖王府,今天晚上我这是真要热闹了。” 第79章 潮生剑 言罢,楚玉堂晃晃扇子,一派倜傥风流,步调轻缓上前。他在闻遥与赵玄序桌前站定,一拱手朗声道:“草民见过兖王殿下。” 声音算不上轻,正好能清清楚楚落进周围江湖人敏锐无比的耳朵里。而“兖王殿下”四个字也着实如雷贯耳,周围吵吵嚷嚷的声响慢慢消失,先前与闻遥搭话的几人转过头,都有些吃惊,瞧瞧闻遥又瞧瞧赵玄序。 楚玉堂恍然不觉,一指头顶。那里由木台架着一只华灯,金粉描绘细纹,八个面上各自绘着奇珍异草,明珠为衔,熠熠生辉。 “灯点宴开,大家伙都到了,就等二位和步兄。” 天知道这场宴会有多少人是为着看闻遥与步观澜交战才赶来的。闻遥姗姗来迟也就罢,步观澜向来性子谨慎做事周全,最重承诺,到现在居然也还没有来。 “我可没迟到。”闻遥一笑:“是步观澜来迟了,叫他给大家倒酒赔罪。” 众人听闻都笑,心知这是玩笑话。琉璃岛在海外,虽属中原武林,与各大山门世家之间的联系却不深。步家家大业大,琉璃岛全岛人都仰仗步家吃饭过活,步观澜作为步家家主,在一方的威望不言而喻。这样的人,即便登上百晓生高手榜,始终也和大多江湖人隔着一层。 简单地说就是步观澜和在场除闻遥楚玉堂外的人不熟,谁都不好意思喝琉璃岛主罚的酒。 闻遥话音刚落,后面遥遥传来声响。一道声音斜进来,声线冷冽偏低,说:“请帖上定酉时初刻,时候未到。你却就把我许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一行人朝这里走来。 步观澜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高大。古铜发冠鎏金,贵气凌人。一身劲装,眉目冷峻威严。 跟在他身后的依旧是罗九,抬目对闻遥一笑。闻遥目光在这对主仆身上停下一瞬,立马看向步观澜身后。果不其然,许久未见的小刀抱着阿音站在那儿冲她招手。 几个月不见,阿音长高许多,脸蛋圆润一些,脑袋扎两个圆鼓鼓的小包,很激动又很害羞地盯着闻遥看,手上又开始没轻没重勒她哥的脖子。 小刀诶一声连忙把人放下。阿音小短腿一通扑腾快速跑到闻遥腿边,狠狠抱住闻遥的腿。末了又很公平地转过身,张开手抱了抱赵玄序。 闻遥看的心中一暖。 真是个好孩子。 她弯下腰,坏心眼地捏捏阿音头上的小圆包。 小刀衣着整齐干净,精神头饱满,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怪步兄,是阿音晚膳后困了,怎么都喊不起来,所以才耽误了些时候。” 阿音一抿唇,羞怯地把脸埋到闻遥衣服里。 闻遥拍拍她的头,从桌子上拿起些米糕塞给小孩:“好了,现在人都来齐整了。楚公子,点灯吧。” 江湖众人坐在一侧,对面稍小些的地方坐着一圈身着甲胄的官兵,为首的便是百里丞。他知道这次来的人不会想达官贵人把自己当猴看,所以除却他自己和跟随闻遥过来的赵玄序,在场无一人有爵位官职。即便如此,百里丞也一直没有出声,一副全权交给闻遥他只看看不插手的样子。 楚玉堂挥手,管事连忙从托盘里拿出一个半人手臂粗的杆子展开成一条长杆,杆子前点上了烛火,颤巍巍伸过去一碰灯笼芯,这盏称得上巧夺天工的灯笼就徐徐亮起来,光彩夺目。 底下当即有人叫好,一拍桌子站起来:“闲话莫要多说,我来摘这灯笼!” 今天晚上过来是做什么的,大家伙心里都清清楚楚。 要不要进武召司先两说,一旁挂着的木牌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晚谁能摘下这盏灯笼,谁就能拿到武召司备下的百两黄金。 黄金,人人都爱。 最先站起来的便是一开始与闻遥搭话的重剑男子。他刚才一掌直接拍碎了桌案,挥舞重剑踏步往台上飞身而去又搅起一阵烈风。周围人纷纷遮住脸,口中笑骂起来:“黄石!你赶着要这金子,是不是又出去喝酒耍完了你娘子的钱!” 还有人起身跟着掠出,是打定主意要让黄石拿不到百两黄金,好叫他家中的铁娘子将他好好修理一顿。 一旁的官兵看得身上冷汗直冒。在他们眼中,场上交战的人越来越多,出手都是杀招。刀光剑影交织,削得周围木屑狂飞,叫人不禁猜想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仇怨才上来就下如此狠手。 百里丞坐在一边瞧着也有些激动。哪怕他的武学天赋不算好,也忍不住感慨:“都是百晓生帮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才是江湖。” 随着兴致起来提剑混战的人越来越多,灯笼被剑气刀风搅合地摇摇晃晃。索幸楚玉堂早有先见之明,特意命人拿几道绳把灯笼捆得结结实实。 楚玉堂收回目光到闻遥近旁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步观澜坐在闻遥另一侧的桌案上。 小刀抱着阿音,阿音抱着米糕,两人全神贯注盯着台上的打斗瞧,全然没有察觉到此刻周围一言不发的气氛有些怪异。 赵玄序在闻遥身边,稳稳当当将闻遥与步观澜隔开。一手紧紧握住闻遥的手,压在自己膝盖上。 他平日里也是如此,时不时就会突然黏上来,闻遥已经习以为常。她眼睛转一圈打量场中的人,猜测有哪些人在今晚后会加入武召司,心中思绪翩飞。 步观澜目视前方,方才刚来时的一点笑意荡然无存,眼底平静无波。 他与闻遥都是稳坐不动。 在场的都是江湖高手,大混战中也总会有优先胜出者。很快,一人使一杆长枪,得了空隙后枪如银龙、游蹿而出,一把射穿系着灯笼的长绳,将灯笼揽入怀中。 一明台剑冢的女子见状,身形轻飘如提剑迎上,红唇勾起笑:“小兄弟,这盏灯笼俊,让与我罢。黄金可以给你,我不与你争。” 而黄石摆脱周围人,见灯笼已被人捷足先登摘下,也当即挥着重剑来要抢夺。 “黄老兄!等等等!”这人不但武艺高强,脑子也聪明。见周围人纷纷转眼看过来,明白自己是一下子站上风口浪尖,连忙开口道:“黄金分你四十两,灯笼就给明台剑冢的这位女侠。你若不讲理,我立马到你家去告诉你娘子,你喝酒喝光了钱!” 周围人冲天大笑。 这人说罢,眼珠子忽而一转看到坐在前面的闻遥,喊道:“剩下的六十两黄金就由我来设个局,赌星夷剑与琉璃岛步观澜今日打一场,究竟谁是天下第一人!” 他话音落下,场上当即热闹万分。桌面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中间横枪拦开,两面立即有人跟着下注。 这群人,开赌局开的是十分熟练。 闻遥瞠目结舌,瞧着桌面上堆满的银子珠宝:“真来啊。” 而且从数目上看,她与步观澜得的银钱不相上下。 有人高声喊道:“鬼市主何不跟注?” “诶。”楚玉堂一会挥扇子,道:“不赌不赌,楚某不沾赌。” 郝春和混迹人堆里,偷摸走过去塞了一包银钱压在闻遥这边。 赵玄序打眼看一下桌上的银钱,甚至还有些不满意,抬手要去摸袖子里的钱袋,看起来是要给闻遥这边添砖加瓦。 闻遥深知他没轻没重撒钱的属性,当即把他的手给按住。 “别闹。” 她和步观澜差不了多少,真要认真打分出一个胜负,那就只有一死一活。 正想着,闻遥看步观澜兀然起身,朝身侧伸手。罗九迅速打开他背着的剑匣,从里面取出一把通体玄色、刃面剔透的长剑。 这是一把相当威风且漂亮的剑。 周围人当即压低声,不约而同朝着这把剑看过来。 自古名剑如美人,天下闻名者比比皆是。而近五十年只有一把剑横空出世,惊才绝艳无人出其左右,那便是星夷剑。 步观澜手上的这把剑名为潮生,闻名已久,为历代步家家主所有。相传是融入龙骨所铸,所以格外锋锐悍戾。 “来吧。”步观澜视线不偏不倚,只看向闻遥:“在延陵没有机会。你我分别多年,算起来已经许久未曾切磋过了。” 他说这话,语气里有遥想当年的怀念,有惺惺相惜,还有几分郑重。 闻遥收敛声色跟着严肃起来,手腕一转示意赵玄序松开,站起反手握住星夷剑拔出。 星夷剑似星光夺目,灌入内力后不断嗡动。 步观澜最先动手,手腕一抬剑气横出。他原本坐着的桌椅被强悍无匹的内劲荡出直直往后退,相当蛮横地清出一大片空地。随后他猛然抬手格挡,星夷剑的剑面擦着潮生而过,燎起火星点点。 星夷剑法是闻遥自己多年来在不断被杀和反杀的实战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剑法。特点鲜明,那就是又快又密,围的人密不透风。 步观澜丝毫不见慌乱,潮生剑大开大合,内劲排山倒海,威压一切。 短短瞬息,两人过手已超百招,且速度越来越快。在场武功稍弱些的已经认不清两人的剑招与样式,离得近的一圈人早就连人带桌扛起来站远了。 “哎。”有人下了注,观望已久,见此不免问道:“到底是谁更胜一筹?我可压下八十两白银!” “我怎么晓得……嘶,当初闻遥为什么排在步观澜之上?” 天下高手榜的排名大致是照交手前后结果来排。但仔细想想,在场竟没人听过闻遥与步观澜在哪里打过架,也不知结果如何。只记得突然有一天,闻遥的名字忽然跃居步观澜之上。 “鬼市主。”一明台剑冢的女子幽幽走到楚玉堂身边,道:“你是不是料到他们今日分不出上下,所以才不下注?” “楚某不做不赚钱的生意和没有把握的事。”楚玉堂笑眯眯,说:“而且楚某是真的不好赌。” 底下说话,忽然听闻“噗呲”一声,淡淡的血腥味逸散而出。 闻遥手背上被潮生刮出一道伤口,颇深,血液立即涌出。她面不改色手腕翻挑,同样干脆利落地在步观澜小臂上留下一道印记。星夷剑锋顺势往上,直直冲向步观澜的脖颈,又被紧随而来的潮生打落。 两把绝世名剑再次相接,动静叫人心惊肉跳。这回后,闻遥与步观澜各退两步,没再动手。 “平局。” 闻遥甩手,手背血珠溅落一边,变成几点猩红的圆:“这几年你进步很大啊。” 步观澜也毫不在乎手臂上狭长的伤口。略带笑意,沉声道:“还是打不过你。” “你还想和我打成什么样?”闻遥被他这话逗得一笑,随即收剑入鞘,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赵玄序站起,三两步跨过来,拿着张帕子捂在闻遥伤口上。 “方才那一剑,”赵玄序原形毕露,煞气冰冷,阴森森道:“你分明可以直接削掉他的胳膊。” 第80章 世界真小 “噢。”闻遥失笑。 她手背上的伤口从食指末端延展到腕骨,鲜血涌出,很快湿濡手绢。 楚玉堂侧坐,看一眼闻遥手上的伤,唇角弧度稍稍平下。他身边管事见到立即匆匆迈步上前,从一旁侍者手中的木盒中取出两支瓷瓶药分别递给闻遥与步观澜。 瓷瓶里装着上好的药。 赵玄序将膏体挖出在指腹揉开,握住闻遥的手轻轻在伤口上抹。原本还有些火辣痛感的伤口登时清凉一片,血也不流了。 “好!”周围人影幢幢,噼里啪啦掌声雷动。他们热血沸腾,即便闻遥与步观澜最后未分输赢也激动得很。 趁着这个氛围,闻遥转身挥手,高声道:“诸位!” “今日武召司牵头,鬼市主做东,我在请帖上留名,诚邀诸位前来是为了什么想必大家也都知道。” “知道知道!”黄石跨腿坐在最前面,重剑“哗”被他甩在地上,剑尖自然而然深深没入地面:“想劝我们进武召司做官嘛……我反正不干!朝廷多狗官,我是粗人,进朝廷玩心眼的事做不来!闻遥,你从前也是快活人,莫不是因为这兖王来汴梁?江湖女儿好志气,我今日劝你一句,莫要被情情爱爱束缚住手脚,委屈自己!” 他性格当真豪爽万张,这种话,即便当着赵玄序的面也要说出来。 “不错,开始我确实为他出西北入汴梁,且只打算在汴梁留三年时间。”闻遥也是,相当大方地承认:“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是心甘情愿留下来。你们都知道,北辽老皇帝的儿子死在了我们天水!和北辽的一仗,我们怕是必然要打。你们都是江湖大人物,天水数一数二的高手,且都有德行,踏入这江湖都心存大义,想要惩奸除恶。当游侠只能趁一时之快,不能匡扶社稷百姓,只有做将军才可以!如今有直接做武官的机会,为什么不干?” “江湖朝廷两不相干。” “是有这个规矩。”闻遥点点头:“可你们不是被虚名束缚的人。国难当头,难不成反要顾及这种莫须有的规矩?我今日就可以告诉大家,武召司已经请下特令,诸位若进武召司非见皇帝不需跪。不论男女都能上战场挣功名,封狼居胥、留名青史也不是没可能!” 一番话落下,方才热热闹闹的众人安静下来,或是转着酒盏,或是倚靠长刀,一言不发。 百里丞撑着桌案站起,走到中间对四周拱手:“诸位应该都有听说我百里家。当初投效朝廷,江湖中对我百里家颇有微词。是,我不能说百里家是全然不慕权势!但我百里丞心里面也的确是痛恨天水武弱,想尽自己一番薄力为国效忠。我知道诸位的顾虑,只想请诸位信我一次,百里家先走一步,是甘为踏石!叫武召司扶持诸位向前!” 他态度谦卑,全然看不出一点傲慢。且也是年纪老大不小的人了,这番言辞恳切,倒是叫人体会到他的诚心诚意。好些人看着他,面色和缓下来。 “武召司就在南北御街。诸位这段时日留居汴梁,若是有心,随时都可以前来武召司登记留名。武召司即刻就为诸位安排住所,登发俸禄,接洽入军。”百里丞说完,又是拱手深深拜下:“我百里丞先替天下百姓,谢过诸位!” 差不多了。 楚玉堂手上扇子一收。 “百里将军快快请起。在座都是聪明人,已经知道将军心意。接下来要走要留,那就各自随各自的意。”他站起来,朗声笑道:“今天来鬼市是吃饭的。为这顿,我抽调樊楼一半的厨子过来,都是好酒好菜。难得琉璃岛主也来了,往后天南海北,还有几个机会能叫大家伙坐那么整齐?” “好酒?”明台剑冢都是酒鬼,一听这话眼睛登时亮起:“比方才那几坛子还要好?” 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侍从鱼贯而入端上各色好酒好菜。不是樊楼常有的精细,都是大块肉整条鱼,整扇的羊腿码的整整齐齐,很合这帮江湖草莽的胃口。 饭菜吃饱,酒过三巡,热气上头就有人拎着酒坛子站起来提剑起舞。甚至还有人起哄:“星夷剑的人,一定也要会绝顶的武功!兖王从前在蜀地大名鼎鼎,今日难道不露一手?” 赵玄序被点到名字时手上还在帮闻遥剥虾。闻遥爱吃虾,但考虑到她手上那条伤口,赵玄序看着她的面色,很谨慎地剥了三四只,点到为止。 黄石抹嘴挥手,拿起桌上倒满的大酒盏,大嗓门拉起来犹如锣鼓:“闻遥从前来我家小住过一段时日,我娘子把她看做自己的妹子。今日难得见到个王爷,这杯酒,我黄石敬你!” 说罢内劲运行,手上酒杯裹挟劲风直直飞向赵玄序面孔。赵玄序正好擦干净手指,抬手不偏不倚轻轻松松扣住杯盏,锋锐内劲被他尽数化去,一滴酒水都没溅出来。 他仰头,喉结滚动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闻遥当即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赵玄序不喝还好,一喝,不只是黄石,周围其他人也兴奋起来,接二连三给赵玄序敬酒。 眼看他们越来越过火,闻遥抬手截住第八盏酒杯,皮笑肉不笑:“差不多得了,再闹,小心我揍人。” “诶呦诶呦。”明台剑冢酒鬼醉呼呼,东倒西歪趴在桌上哈哈大笑:“长大了,懂心疼男人了!” 嬉嬉闹闹,一片欢腾。 罗九盯着众人看,忽而目光移向一边不言不语也不笑,正襟危坐的步观澜。 “主子。”他道:“上回给闻姑娘的鱼油该用完了,不是特意带来了吗?这几日找个机会送出去吧。” 步观澜衣袖挽在臂弯,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的小臂,上面绑着白布。他手指转杯子,神色淡淡,点头:“好。” 然后就没了,罗九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下言。 他看看步观澜又看看对面的兖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叹自己主子是个哑巴,光做事不说话。 看看人家,不管在外面什么样,对着闻姑娘就是柔情蜜意。无怪哄得闻姑娘乐不思蜀,待汴梁不走了。遥想当年在琉璃岛,主子对闻姑娘也是事事过问——奈何竟是个哑巴! 各人心思各异。总的来说,这顿饭主尽宾宜,许多人酩酊大醉归去歇息。梅山派这回来的人不是虞乐或是刘素灵,而是几个闻遥从没见过的年轻人。 他们倒是认得闻遥,走上来与闻遥搭话。 “大师姐说她一定会来武召司。”梅山派弟子道:“这次下山,她须在外游历满两年,两年后她再来汴梁。” 大师姐便是指虞乐。 “她有这个心思,武召司就会一直有她的位置。”闻遥手里还抱着阿音。她微笑点头,与梅山派弟子别过,而后把阿音交给小刀。 百里丞也走上来:“闻统领,这次多谢你。” “你自己说武召司是为天水百姓立的。”闻遥:“那我这次就不算帮你办事,你不用谢我。” “不管如何,你我都尽了力。武召司最后怎么样,就端看这几日了。”百里丞拱手:“殿下,闻统领,楚市主,我先走一步。” “将军慢走。” 楚玉堂漫步上前,看着百里丞的背影,略带感叹:“他也是不容易啊。”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闻遥一拍楚玉堂:“今天多谢款待。” “我是沾你的光,多认识认识朋友,往后多给我一些面子,不亏。”楚玉堂风度翩翩摇扇子,端的是浊世贵公子的姿态:“怎么样,我那还有酒,要不我们几个——” 白玉扇子对着闻遥赵玄序步观澜转一圈,楚玉堂停一停,意味深长道:“继续喝?” “还喝,都喝成什么样了。”闻遥抬头看一眼赵玄序。 今晚都是陈年烈酒,被那几个不知轻重的灌下几大杯,赵玄序神色虽依旧清明,下颔耳垂处却染上薄薄一层红。 闻遥:“你自个儿喝去。步观澜,同楚玉堂做生意可要小心。这人鬼精,别被他坑了。”说罢,她牵起赵玄序的手扬长而去。 罗九见到这一幕,又是深深叹气。惹得小刀抱着阿音频频侧目,不明白沉稳冷静办事可靠的罗剑侍突然是怎么了。 外面,闻遥与赵玄序走出一条街,都隐隐约约还能够听见那群酒鬼的喧哗。两人十指相扣,漫步鬼市。赵玄序手心很热,温度很高,骨骼宽大修长,握着很叫人舒服。 “阿遥。”赵玄序笑起来,牵着闻遥的书晃荡,说:“你这些朋友都很有意思。” 闻遥点头:“就是吵了点,人还是不错的……诶,春燕子呢?”她站住脚,发现春燕子不知何时没跟在自己身后。 去荷娘店里了? 闻遥脚下一转,拉着赵玄序朝两条街外的永州食肆去。不曾想,她才刚走近就听到前面街口传来一阵充满脏污的谩骂。 郝春和是在这没错。他手上拿把菜刀,伸手护着永州食肆的一个小伙计,沉脸看着对面一帮子人。闻遥远远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他衣服上的几个鞋印子。她面上笑容倏忽平淡,如同雨后初雪般消失不见。 为这次武召司择人,鬼市难得闭市。纵使有些人出入,看在官兵以及楚玉堂的面上也都很懂事,没干往日里杀人越货的事。 可现在,站在郝春和对面的那伙人各个都是大体格子,腰挂大刀,凶神恶煞。为首的男子身形高瘦,眼下黑青,牙齿泛黄,昂贵的锦袍套在他身上极其不相称,活脱脱一只穿着金壳的癞蛤蟆。 “老不死的,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男子捂住手臂,指缝隐隐渗出鲜血,显然又惊又怒,气急败坏道:“把这家店给老子砸了!里面那个臭娘们,老子今天一定要尝尝看她的滋味!” 话音刚落,荷娘拎着长木凳气势汹汹冲出来,一凳子狠狠贯在他脚边发出一声巨响。她泼辣起来,叉腰骂道:“管你是谁!春燕子让开,老娘今天就要割了这龟孙的舌头!” 男子冷笑连连,后退一步挥手,身后的人同恶犬般抄起刀冲郝春和与荷娘去。 闻遥站在原地没动,想着对付几个小啰啰郝春和肯定不会有事。哪想到郝春和手拿菜刀犹犹豫豫畏畏缩缩,一味避让,还要护住荷娘与伙计,几次险些被那伙人长刀砍到。 闻遥大为疑惑不解。 她弯腰随手捡起街边堆放的木柴,甩臂一扔精准无比得砸在那男人脸上,瞬间是鼻血横流,男人吃痛,跌坐地上。 “哪个找死的!”男人闭眼一摸脸,面上血迹糊开更显得狰狞万分。他喘着气,睁眼转头朝站在街角的闻遥看过来,煞气十足。 闻遥一点不想跟他废话,抬腿朝他走去。 她背着剑,一看就不好惹。周围拿刀的人瞬间警惕,不打郝春和了,举着刀朝闻遥劈砍。 闻遥轻松拧断一人手腕抢过刀,随后刀背流畅抽打在几人身上,破空声阵阵,一听就知道力道狠辣无比。不多时,地上躺倒一圈的人,哀哀叫着捂着身体滚动。 男人见状爬地而起,手脚并用就要往外蹿,没几步背上蓦然一重。闻遥一脚狠狠踏在他后背,叫他下巴一下子磕在地上,瞬间去掉一大层血皮。 “你、你!”男人惊惧万分,四肢挣扎胡乱叫嚷:“我是当今厂监督主宋督主的哥哥!你若是敢动我,你们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哦。” 闻遥没想到世界这么小,随便打一架还能听到宋明德的名号。 她踩死在男人背上的腿一动不动,双手环胸,身子压低,高束的发丝垂落一边,细细打量底下这张脸。 “宋明德的哥哥?亲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宋明德兄长(改错) 看着也不像啊。 闻遥脚一动,慢悠悠移到男人面上,毫不留情往下踩,说:“宋督主确实凶。但我打都打了,这样,先把这顿打完,然后我放你们走。你该找谁找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看我怕不怕。” 男人呆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往日里作威作福,不管对面是谁,听到宋明德宋督主的名号全都畏惧退让,还没遇到过现在这种状况。 他口中含混:“什、什么……”话到一半,闻遥弯腰捏着他的衣领抓他起来,一拳头结结实实砸他面上。这一下鼻骨断裂,鼻血流的越加汹涌澎湃。极大的疼痛与恐惧之下,男人涕泪横流,双股战战,从中间淌下一串腥臭液体。 居然吓尿了。 闻遥一掌将他推出四米远,头一偏,示意他滚。周围呐呐不敢上前的狗腿子得到这个间隙,登时七手八脚围拢上来抓起男人就跑,一下没掉踪影。 郝春和走到闻遥身边,有些担忧:“他刚才说宋督主——” “没事。”宋明德在旁边站着也照揍不误。闻遥扯过他的手,几下拍掉他身上灰扑扑的鞋印。 她没问郝春和刚才为什么不动手,只看向鬓发微乱的荷娘,略带几分安抚之意,笑道:“老板娘,好久不见,还记我吗?” 荷娘还未从激烈的情绪中缓和下来,整条手臂连带牙关都在发颤,多半是气的。她转头看向闻遥,勉强笑笑:“当然记得。算上这次,姑娘两次到我店里都打了人。今日多谢姑娘仗义出手,方才那厮恐怕有些来头,避免拖累姑娘,姑娘还是快快离去吧。” 说罢她又看向郝春和:“春燕子,你也走!” 恰在此时,今日守鬼市的官兵姗姗来迟。为首者步履匆匆,面带不快,身后踉踉跄跄跟着的竟然是方才出去的男人。 “看来一拳头打轻了。”闻遥慢慢道:“还敢回来。” “贾大人,就是此人!”男人血沫星子从口里横飞出来,面孔狰狞无比:“把他们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 而他颇为依仗的贾大人威威风风带人冲过来,瞧见闻遥与赵玄序,目光停留在赵玄序身上,片刻后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结实跪下。 “兖、兖、兖……”贾大人趴伏在地上,舌头打结,冷汗涔涔。 “大人?”男人傻眼:“你——” 他反应一会儿,瞧瞧贾大人又看看赵玄序,被酒肉混沌麻痹的脑子里兀然有道白光闪过,反应过来自己是遇上个硬骨头。一口气没喘上来,身上的伤口更加疼痛,叫他头晕眼花也跟着跪倒在地。 好,现在两个人都跪在地上,看着倒是整整齐齐。 “押东狱去。”赵玄序眼皮子不抬一下,扔下这句话。 街道周边霎时围拢过来一圈身穿黑衣面蒙黑布的人,为首者正是千影。他手中抓住一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破布,一把扔在男人身上,与另外一个暗卫一起将男人扯起来带走了。闻遥看不到千影的脸,光看他的动作就能从中感受到满满的嫌弃。 留在原地的贾大人牙关打颤,终于把话说出来:“兖王殿下!殿下饶命!小的、小的不知是殿下,殿下饶命啊!” 他的恐惧太过明显太过浓烈。 这位贾大人曾在十二军中当差,亲眼看到过赵玄序将人剥皮串在竹竿子上,一点点沥干血,晒成半人高的枯槁尸体。现在回想起来,那股冲天的腥臭依旧萦绕在他鼻端不散。 他能不怕吗? 赵玄序置若未闻,没看他,低头去检查闻遥手背的伤口。 荷娘听了个大概,隐约猜测到赵玄序的身份,微张开嘴有些说不出话。 闻遥把手抽出来走到她身边:“不怕,这事到此了结。往后你们安生做生意,一如从前,没人会来找你麻烦。” “这真是……多谢姑娘。”荷娘蹙眉,弯唇笑一下,眼眶没忍住泛起微红,说话点点哽咽。她孤身一人从永州到汴梁鬼市来开食肆,不是寻常女子。但对着方才那自称与厂监督主有干系、硬是要纳她为九房小妾的男人却还是没办法。就刚才那么点工夫,她已然想好收拾变卖店中物什,与伙计分了离开汴梁。 “谢什么。”闻遥知晓这些年荷娘对郝春和的照顾。 当初郝春和一个小老头心灰意冷从西朝回返,千里迢迢跑来汴梁,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又不肯重操旧业劫富济贫,又不想被人认出身份,不接走镖的活计,只能浑浑噩噩混在汴梁。是荷娘给郝春和一个容身之所,不至叫他颠沛流离。 郝春和要留下来帮荷娘清理店中被砸碎的桌椅,闻遥与赵玄序先行离开。荷娘看着闻遥的背影,突然对着拧抹布的郝春和道:“她是星夷剑主闻遥?” 郝春和动作麻利扶起桌椅:“认出来了?” “最近江湖上再没有比闻遥和兖王更出风头的人。”荷娘瞧着郝春和:“你这死燕子,没想到还认识这种大人物……这些东西先别收拾了,去厨房把那些鸡鸭宰了。今儿不做生意,我们自己吃一顿。” 而闻遥从鬼市出来,坐上马车都还在想着方才那男人叫嚷的话。 “官兵帮他,难不成他真是宋明德的哥哥。”闻遥喃喃道:“基因突变啊,一点不像。” 宋督主性格如何暂且不提,一副皮囊是实打实的漂亮。方才那男人说周正都勉强,与宋明德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两三年前,宋明德从外面接回一个哥哥。”赵玄序漫不经心:“要是这人,宋明德回来叫他来领便是。” 话是怎么说,但你都把人关东狱里去了。等宋明德从宿州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到的不会只有具死尸吧? 以东狱地严苛程度来看,闻遥这个担心是很有可能的。还好在它成为现实之前,宋明德及时从宿州回来了。 这几日武召司陆续有二十多人加入,编成小队混入军中,做各将军手下将领。闻遥作为挂名提司什么事也没有,乐得清闲。 一日,汴梁城门边响起马蹄声,城门大开,守军卑躬屈膝。月余前去宿州解决水患推行改稻为桑的宋督主回来了。一回来,一刻没有停歇,从城门口就挥鞭策马直直奔向兖王府。 恰逢今日十二军中有急事,赵玄序刚才临时出去一趟。闻遥喊他带些白糖糕,自个儿待在花园里,摆开满地竹条编竹筐竹篾。 上回她带着阿音去逛街,阿音看中个做成狸奴脑袋模样竹篓子。可惜那是叫人家订走的,没买到。闻遥哄阿音开心,亲口允诺要亲手编一个竹篓送给她。 话都说出来了,那就编呗。 闻遥拍拍手,看着满地凌乱的竹条子,对进来禀话的女侍说道:“叫他过来吧。” 园子门口花卉掩映,一派生机盎然、锦绣迤逦,假山之后摆着一副双面刺绣的华贵屏风。闻遥盘腿坐在地上,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角亮红的衣袍从屏风后赫然摇曳而出,一双黑靴踩在兖王府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她嘴里咬着竹条,抬眼看到宋明德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看过来。 出去大半个月,宋督主半点没变,依旧阴郁苍白。眼珠子黑黑沉沉,面无表情,不见欣喜也不见怒容。 “来赎你哥啊。”闻遥乐了,扯出竹条把最后一点编好:“那真是你哥?” 宋明德阴沉沉反问:“你觉得不像?” “诶呦。”闻遥反问:“你觉得像?看不出来啊,宋督主还挺谦虚。” 宋明德一动不动,仿若定在原地,静静打量着闻遥。今日天气好,太阴暖融,她没高束头发,只用带子绑着垂落在腰侧。宽大的袖子系在手臂上,脚边散乱满地竹条。 他奔波多日也不觉得累,这会却突然被股蓬蓬的朝气燎到眼,忍不住一眨。 “放人。”宋明德把手背在身后,拇指按着玉扳指开始转。他打量着闻遥,慢慢道:“要什么,尽管提,我能给的都会给。” 哇。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没想到真有亲情。 “什么都不要,人在东狱,你带回去好了。看好他,要是再敢跑去找麻烦,我当场打死。”闻遥低头继续编篓子。 她手上篓子是蝴蝶模样,勉强能看出轮廓。 宋明德垂眸,忽而迈步走近,很矜贵地把周围的竹条子捡起来收拾在一边,盘腿在闻遥身边坐下。 他捡起两根竹条按在一起,居然就这样认认真真编起来,手法还很熟练,一根一根朝着里添加竹条。不过一会儿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竹蛐蛐就趴他的手掌心。 闻遥手上没动了,看着他编完:“宋督主手艺很好,博学多才。” “没进宫的时候靠这个过活。”宋明德手上拿着竹蛐蛐,坐在地上的样子有点不像阴郁残忍的宋督主。他把蛐蛐放在地上,看向闻遥手里的竹篓子,问道:“你要编什么?” “猫头竹篓。”闻遥加一句:“我得自己编啊,要送小孩儿的。” 宋明德没说话,又抽出两根竹条子压在手指上。没过多长时间,他修长白皙的指间就冒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猫头。 闻遥惊叹宋督主心灵手巧,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看出一点门道,放下手里的蝴蝶篓拿起竹条,也跟着编出一个猫头的样子,比起先前的蝴蝶看上去精致许多。 “多谢多谢。”她大喜:“多谢赐教。” 宋明德没说什么,又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拎着猫猫头自顾自大步走出门。 第82章 打杀 门外,一排腰挂长刀的青衣番子手牵缰绳站在大街上。周围行人见之如见猛虎野兽,纷纷掩面避行。 宋明德大步从兖王府朱门内走出来,那站在最前面的番子登时弯腰迎上,把手中的缰绳递出去:“主子。” “去东狱,把人带回府。”宋明德言简意赅,利落翻身上马。竹编猫猫头被他单手握在掌心,他的另一只手拽着缰绳,狠狠抽在马脖子上,策马奔离。 厂监督主出门一月有余,今日总算归来。府中下人接到宋明德回来的消息,早早洒扫打理好事宜,在府门口恭敬站成两排。 宋明德下马,缰绳随手一扔,头也不回龙行虎步大步走向书房。青衣番子跟随身侧,说道:“督主,都查清楚了。宫中共进三名道长,都是孙才善从闽南搜刮入宫。道场、道观还有加收生辰纲之事,也是他撺掇陛下去做。” 他语气不善,有些轻蔑。为着这区区一个孙才善,自以为有冯贵妃撑腰,居然有胆子趁督主下宿州时贴上去向皇帝示好谄媚。 “撺掇?”宋明德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有些沉闷的香一下子冒出来。他意思不明地冷笑一下,语气没多少对九五之尊的恭敬,反倒有些嘲讽:“若自己没这个意思,旁人就算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去做。” 番子不敢接这话,另起话头,继续说道:“还有那苏嫔——现在的苏妃。您出去的时候她给我们递了条子。底下人按照您的吩咐,帮她把肚子里的孩子送走了。” 宋明德面色不改:“尾巴扫干净了吗?” 番子:“处理得很干净,从开始到最后都是我们的人。” 几句话的功夫,宋明德越过种着翠竹的庭院,穿过层层垂落珠帘,走到桌案前。他伸手铺平一张宣纸,很有眼力见的番子立即往砚台里加水磨墨。 宋明德提笔,微微弯下腰凝神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宋督主是秉笔太监,一手字写得尤其好,行笔峥嵘孤高,清荣风骨。就算是一直攻讦他的文人清流,对着这手字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你将冯贵妃宫里的事拿一件出来。”宋明德写完秘信,交由番子:“我不过出去一段时日,孙才善就敢仗着她越俎代庖,该吃点苦头。” “是。”番子双手伸到头顶接过密信:“太医院还说,这段时日陛下丹药用的厉害,这样下去身子里丹毒淤积,恐有损龙体,我们要不要着人去拦一栏?还有孙才善需不需奴才寻个错处调他入厂监?” 只要人捏在厂监,搓扁揉圆还不是由着他们。 “不用麻烦。”宋明德语气轻飘飘,垂下的眼睫浓密的像一道黑色弧线:“至于孙才善,就叫他染病,去了吧。” 前一句话在说皇帝,后面一句话在说孙才善。 番子闭上嘴,躬身,悄无声息退下。 偌大奢侈的书房内就剩下宋明德一个人。 他背手站在桌案桌前伫立片刻,忽而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猫头竹编放到眼前端详。 又过了一会儿,他毫无征兆地抬手把猫猫头扔到窗户外。 守在外面的侍从吓一大跳,以为是宋明德发了火摔东西,赶忙要上前收拾。岂料才刚弯下腰,手还没碰到猫头竹编,头上冷不丁就传来一道声音:“别碰。” 侍从浑身激灵,手指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惊惧抬头,对上宋明德的视线:“大、大人……” 宋明德眉头狠狠皱着,整个人更显苍白阴鸷:“滚下去,滚远点。” 侍从求之不得,连连点头,转身飞快离开。 片刻之后,几个青衣番子拎着人匆匆走进来。进到书房,看见宋明德站在书案前,正垂眸瞧着一个嫩黄圆乎的竹编。 为首的番子上前几步,把手上软着腿的人丢到地上,动作相当不客气:“督主,人带回来了。” 瘫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被千影压入东狱的男人。 他叫宋庆。此刻他面颊凹陷,整个人落下一层黄白,眼瞳涣散,丝毫没有先前满脑肥肠的奢淫模样,被扔到地上都没缓过神。 宋明德从书桌后面绕出来,一尘不染的锦绣靴子踩在宋庆面前。 这一下,好像往宋庆眼睛里注入了神韵,叫他喘着粗气猛然回过神,眼睛紧接着湿润起来,扯着嗓子嚎叫:“阿弟,阿弟啊!你回来了,你可算是回来了……” 宋庆哆嗦爬起,伸出手死死抓住宋明德袍角:“你可知东狱的狗吏是怎么对我的?他们把我掉在房梁上,一口水、一口水都不给。昨日听到你要回来了,我才稍稍闭眼睡了个觉。阿弟,你要为我报仇啊!” 宋明德任由宋庆跪在脚下,下颔微抬,眼神睨着,凉凉道:“哥哥要我如何为你报仇?” “先杀东狱那些狗东西!”宋庆眼神瞬间毒辣,充满恶意道:“兖王是主子,我们碰不得便碰不得。但他身边那个背剑的女人,听闻阿弟你的名号后居然还敢对我动手!她必须要死!阿弟,你将她手脚折断捉来给我,我自会处置。” 一番他自认为进退有度通情达理的话,几乎叫一旁的几个番子冷笑出声。 折断手脚…那可是名冠天下的星夷剑,宋庆怎么这么不要脸面。 “哥哥。”宋明德弯腰,五指倏然张开抓住宋庆的头发将他直直提拉起来。苍白指间上翠玉扳指华美万分、闪闪发光。 宋明德很不解,皱着眉头,苦惑道:“你是我亲自找回来的。胎记,儿时家在何处,爹娘的模样全都一一对上,你就是我哥哥——但为什么你我一点都不像呢。” 头皮传开撕裂的剧痛。 震惊之下,宋庆的错愕多过痛苦。 他愕然:“阿弟——” “啪!”混杂内力、毫不留情面的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他面上。宋庆先是觉得面上一阵火辣,随后那点痛感就被肿胀感吞噬。他牙关发麻,一张嘴,吐出几颗断牙。 宋明德声音似毒蛇吐信,阴森森道:“你去鬼市抢女人,惹到兖王头上,我为何要替你报仇?” 一直以来虚幻飘渺的好弟弟伪面破碎破裂,冷漠狰狞的凶兽吐露獠牙,贴面凑上来。 宋庆当真被吓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被抛弃的预警在他心中疯狂升腾。宋明德手上力气大的吓人,他被抓的发疼,但不敢去扯宋明德的手,只能勉强伸直胳膊摸到宋明德的衣角,泪水一下子流下来:“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我是怕咱家绝后,所以、所以…” 昏头昏脑说出来的蠢话。 宋明德一下子笑出声来,眼睛弧度弯弯:“这是你这几年你娶二十多房小妾,生十几个孩子的缘由?” “不,不是。”宋庆也是着急才脱口而出这样一句滑稽的辩解。说完后就反应过来,脸色刷白,后悔不已。 在他看来,厂监督主也是太监。太监没了命根,不算男人。这事是很多太监的禁忌,提也不能提。 当年闹饥荒紧赶上瘟疫,他爹妈一共生下两个孩子,实在养不活,只能卖掉一个换取米粮。他年纪大,壮实一些,能跑能跳能干些活,所以被留下来,眼看着瘦瘦小小经常生病的弟弟因白净的样貌被人牙子挑走。 这么多年,他只以为弟弟早死了。他躺在爹娘留下来的破屋里,一直觉得自己幸运。直到一群番子破门而入,将他带来汴梁,带进一个仙宫一样的大宅。 他跪在地下打哆嗦,看着上首位置上锦衣华贵的男人,惶惶不已。 上面的贵人走下来,说他是他的弟弟。 弟弟? 宋庆茫然不已。 这种茫然在得知宋明德的身份后迅速变为狂喜。厂监督主,皇帝宠臣,那是天底下顶顶大的官! 他原先不过市坊地痞流氓,一朝鸡犬升天,就成了人人都要给三分面子的督主兄长! 巨大的落差,好似青天白日走在大街上凭遭神仙点化。而且这几年宋明德几乎予取予求,让他更加飘飘然。 飘然到虽然对宋明德依旧畏惧,但在畏惧中又掺杂一些古怪的傲气得意。 不错。对于这个没了根的弟弟,宋庆心中一直都有隐约的傲气感。 他是没本事,但他有根啊! 可以给家里留后,难道不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本事吗?宋明德再风光,也是个太监,将来还是要靠着他宋庆的儿子入葬摔盆。自然,宋明德的钱财也会是他儿子的,说不准他儿子还能当个一品大臣、皇亲国戚! 一直以来浅薄愚昧的妄想在今天暴露在外,并且被宋明德冷漠狠辣的一巴掌拍了个粉碎。 “哥不惹事了,哥不报仇了,阿弟,阿弟!”牙齿断裂的剧痛也止不住宋庆内心的恐惧,他死死抓着宋明德的衣角,说道:“哥知道自己错了!” 宋明德挑剔地打量宋庆:“虽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你和我的确不像。不知道你那几个儿子里,会不会有和我相像的?” 他说着袖子一挥,宋庆瞬间飞身出去撞在对面墙上,口吐鲜血。鲜血里面混杂肉块,这一下,宋庆竟被当场震碎五脏六腑断了气! “风光葬了吧。”宋明德收回手,施施然走到一旁,撩起紫檀木架子上放着的铜盆里的清水细细洗手:“他家里的人都看顾好。几个孩子带过来,叫人去教养。” 宋明德当场杀掉宋庆,一旁的番子都是他的心腹,见此也是吃了一惊。 毕竟当年督主寻自己家里人,动静闹得很大。这些年对这宋庆也一直很容忍,方才也是,一回城就亲自去兖王府要人。他们还以为督主对这宋庆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血脉亲情。 没想到今日就这么打杀了。 几个番子什么也不说,什么情绪也不露,拖着地上尚冒热气、瘫软成烂泥的尸体下去了。 第83章 急报 宋明德宋督主返回汴梁城的第二日清晨,天色尚且昏沉乌蒙,罗城城门外便忽然响起连串马蹄声。城门关轴拧动,缓缓向两面敞开。矫健战马踏过石面,骑手高举烽火,八百里加急的塘报自边关而来由信使经由凤鸣门直接送入宫中。 层层宫帐掀起,丹药余香被夜风卷散。当今天子从床榻上起身,接过信件看一眼后就愤然将纸掷在地上。没过多久,司阍开宫门。队队侍者从宫门骑马飞奔而出,直冲贵族大臣聚居的东兴街。 外面刚吵闹起来,闻遥就在一片静谧无声的黑暗中睁开眼。 她眼睛亮极了,精神的很,半点看不出是从睡梦中醒来。闻遥胳膊下意识一动,猛然定住动作。 赵玄序还没醒。 他闭目躺在闻遥身后,下巴搁在她发顶,一手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横亘在她腰际,双腿也与她纠缠。这是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恶狠狠抱着的姿势,也亏闻遥适应能力强,野山挂树上也能睡,被这样抱着睡几天就很习惯赵玄序这种将人死死箍着的姿势。 闻遥琢磨着外面是出了什么事,没动弹。等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靠过来,赵玄序呼吸猛然变化,她才摸摸赵玄序的手,把他的胳膊推开。 “外面出事了。” 闻遥披上衣服坐起,点亮一边的灯盏。摇曳的烛火和管事敲门的声音一同出现在这间卧房。 赵玄序从身后撑着手臂靠过来,火热的胸膛贴在闻遥后背,微凉顺滑的发丝垂下,顺着动作滑进闻遥的衣领带来一阵瘙痒。 他尚且困倦,而且不耐,具体表现在兖王殿下径直拉起被子将自己与闻遥团团围住,拥着闻遥,不让她站起来。 管事不知道房间里面是什么状况,但也能想到这个点打搅主子休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故而声音放得轻之又轻,说道:“主子,是宫中传唤,让诸班直大臣以及几位亲王速速进宫。” 赵玄序眼睛微阖,鼻尖埋在闻遥的发丝里,咬字冷而凶:“什么事?” 管事更加恭敬:“传话的番子只特意过来交代和北边有关系。其余的,暂且就不知道了。” 北边。 听到这两个字,闻遥侧过脸,面颊和赵玄序的面颊贴在一起,呼吸纠缠。她一摸赵玄序靠在自己肩上的头,说:“快去,省得张鋆叽叽哇哇过来找你。” 赵玄序停顿两秒,慢吞吞应一声,掀开被子赤脚踩下地面。 外面管事听到动静,赶忙推开门挥手叫人进去伺候。婢女鱼贯而入,捧着衣服及洗漱用具伺候赵玄序到屏风后更衣。 一侍女捧着托盘走到闻遥面前,低声问道:“大人可要起了?” 闻遥:“起起起,我自己来就行。” 她的衣服样式简单,不像赵玄序的那样长长一串,穿起来麻烦无比要人帮忙。 闻遥趿拉鞋走到屏风后麻利换好衣服系好腰带,到一边涣牙洗面。一转头,赵玄序也已穿戴整齐。鸦青暗花锦缎袍华贵万分,在摇曳的烛火与外面昏暗的夜色中,兖王沉脸站着,气势迫人。 “快去快去。”闻遥:“袖子里装点糖糕,路上吃。” 跟送小孩上学似的。 兖王府外传唤的宦官等候许久,终于见到大门敞开。兖王带着翎羽卫气势汹汹走过来,袖口微沉,翻身上马往宫里去。 爬都爬起来了。闻遥练一遍剑,嘴里咬着油饼,提上新鲜出炉的猫猫头竹编溜溜达达出门去。 步观澜下榻的酒店离东兴街不远,都在汴梁最富庶繁华之地。 闻遥到的时候,天色比刚刚只微微亮起一点。她轻车熟路攀上酒楼三楼檐角,推开走廊悬窗,在几个琉璃岛护卫的默然注视下稳当落地。 “闻姑娘?” “诶。”闻遥晃晃猫猫头:“步观澜在哪里?” 她问的是步观澜在哪,而不是步观澜起了没。 护卫也直接答道:“在后院。” 这栋酒楼已经被步观澜包下,这也是他与一般江湖剑客不一样的地方,他出行的阵仗总是很大的。不仅要带侍女仆从护卫,还要自己带医者厨子,浩浩荡荡一船人从琉璃岛过来,眼下这栋三层酒楼里外住着的都是步家人。 闻遥刚走到后院便见满院水缸摇晃,水波被横生的剑气掀起,跃起半人高,而后又落回缸中。 这是步观澜的习惯,天天这个点爬起来到琉璃岛海边悬崖上练剑,风雨无阻。闻遥初到琉璃岛的那几天还觉得特别新鲜,抱着星夷剑蹲树杈子上看步观澜凌冽的剑气与精绝的剑招。 剑起潮动,白浪拍崖,何为潮生剑、何为潮生剑法便一目了然。 闻遥踏步入内,步观澜面色不变,手腕一转,剑气偏斜。落在地上的一片嫩叶被他用剑锋拾起,轻轻递送到闻遥面前。 闻遥笑着接过那片叶子,弹了弹:“你还真是专一啊,一件事情天天重复,重复十几年都没厌。” “只要心中喜欢,便是重复一辈子也不会厌烦。”步观澜微微一笑,收剑入鞘。站在一旁的罗九立即走上前接过潮生妥善仔细收入剑匣。 步观澜望向闻遥,目光在她身侧顿一下:“兖王没跟过来?” “有事儿,进宫了。”闻遥提起猫猫头:“等他回来我估计也要忙起来。这个是要给阿音的,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就给她送过来。” 罗九听着,走上前手肘悄无声息撞一下步观澜后腰。 步观澜紧握的手登时松下,开口道:“鱼油用完了吧。” “嗯,差不多。” 步观澜:“待会儿走的时候带几盒去。” 闻遥也不客气:“好啊!多谢步老板。” 英俊潇洒、颇讨姑娘喜欢的罗九站在一旁绝望地闭上眼。 闻遥本来还想在酒楼待一段时候,等阿音起来亲手把竹编交给她。没成想天光大亮的时候,街上又好像出了事,突然吵闹起来。 她手里端着碗走到窗前,看底下人头涌动,众多百姓奔忙,纷纷朝一个方向去。 闻遥往嘴里塞樱桃煎,把头探出窗户一看,认出那正是皇宫凤鸣门的方向。 ……嘴里的樱桃煎一下子不香了, “诶!”她喊住楼下一人:“咋的了?看什么热闹去?” “听说北边辽鬼把我们天水使臣的脑袋砍了,要我们年年上供。要是不答应,辽鬼就要发兵南下,打到汴梁来!”那人急急说道:“今年来参加春闱的举人老爷现在都去皇宫门口了,说要打就打,绝不能丢天水的骨气!大家赶着过去瞧呢。” 闻遥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提起星夷剑一跃踩上窗户。 步观澜在旁边听,叫住她:“你要去拦那些举人?” “皇帝脾气不好,皇宫门口聚众闹事,说不准出人命。”闻遥道:“而且皇帝才召大臣入宫,我都还不知道宫中出了什么事。我有点好奇,举人和百姓是怎么这么清楚地知道宫里发生的事的。” 步观澜点头:“好,你去吧。鱼油我会差人送到兖王府上。” 闻遥一路踩着屋檐,直直掠向总是那不太平的凤鸣门。 她到的时候宫中禁军早就出来了,腰间刀剑俱出,寒光闪闪对着跪在凤鸣门前的近百读书人。百姓们赶早看热闹围,在远处成密密麻麻一圈,议论声震天响。 闻遥刚在就近屋檐蹲下,正好听到为首那举人振臂高呼:“绝不降辽!北蛮之人猖狂万分,杀我血脉同胞,抢掠我天水城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一呼百应。 他话音落下,追随他过来的众多举人纷纷举手,情绪更加激动:“当年燕云十六州之耻早该洗刷!北辽欺人太甚,我天水自当捍卫国威!” “主议和者实为我天水之内贼!” 议和的可是当今两党之一的雍王党,这话说的着实大胆,闻遥听到都忍不住要鼓掌。 她不由得细细看过去,见这些人皆布衣长袍,衣着简约,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出身的读书人,一个比一个清瘦文弱。故而此刻跪在地上正对禁军大刀、怒目而视,反倒显出种倔强的强硬与不屈。 “我辈有志之士,血性男儿,绝不坐视此等辱国之约签署!”为首男子掷地有声,唾沫星子溅了凑上来的禁军一脸:“今日即便尔等将我压入刑部大牢,我也要把话说完!” 禁军可是天子近军,不是普通护卫,基本是官宦子弟。除却对宫中贵人,脾气都大的很。那禁军神情不定一抹脸,当即踢脚当胸踹在男子肩上,怒喝道:“大胆!宫门之禁,法度最严!胆敢扰乱宫门,你们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闻遥心道不好。 果然,禁军一脚踢出来,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顿时倒在地上捂着肩膀说不出来话。此人在这帮举人中很有地位,仰面倒下后一帮子人七手八脚搀扶他,口中呼喊不已,面上神情更加愤愤。 远处围观的百姓中也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为这些铁骨铮铮、为国为民的举人大人捏把汗。甚至开始议论投降耻辱、陛下若答应向北辽称臣便是亡国之兆云云。 “不是啊大哥?”闻遥蹲在屋檐上嘴角一扯,很无语:“大庭广众直接动手,禁军选拔光看体格子不看脑子?” 显然这么想的不只有她。 远处马蹄奔腾,一人黑衣纵马,挥鞭自长街尽头奔来,见状怒气满怀,高声呵斥道:“都我住手!不得擅动!” 人群循声望去,当即安静下来:“钟离小将军……钟离小将军来了。” 闻遥抬眼,钟离鹤在远处下马大步朝这走来。 他是功臣之后,是少年得志的将军,汴梁城中的百姓为他迎过城门、抛过花果,自然都认识他,自发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路让钟离鹤走到前面。 禁军忙松开抓着那举人衣领的手,拱手恭敬道:“钟离将军。” 钟离鹤眼神如刀,冷漠而锋锐。他浑身绷紧,眉眼间神色越发冷峻,萦绕逼人煞气:“宫里如何了?” “大人们都在雍和宫议事。上头的意思是不准有人在宫门口聚众闹事。”禁军其实也是为难,握着腰间长刀抬眼看钟离鹤神情:“要我们尽快把这些人处理掉。” “他们可没说错话。”钟离鹤丝毫不给面子,冷冷道:“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人,直接打死吗?” 天水重文,士大夫哪怕犯死罪也少有赐死,最多不过是流放。这是太祖当年定下的铁律,禁军怎敢应这话,连说不敢。 第84章 脑子坏掉 禁军这边被钟离鹤呵退,那尚且被人搀扶着的举人反而抬头,瞪眼怒视,一字一顿道:“不管你敢还是不敢,我今日都要在这把该说的话说完!不愧对我这么多年写下的策论、读过的诗书大义!” 好一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我朝厚待文人,可死在断头台上的文人不是也没有。”钟离鹤拧着眉,尤其不理解:“人死灯灭万事空,你们寒窗苦读数年,还没进官场实现心中大义,难道便要如此愚钝顽固,白白在凤鸣门前断送仕途?” “有何不可?今两党相争、国将不国!以头抢地死在这里也是明志!”举人毫不退让,望着钟离鹤:“钟离将军,你满门忠烈,本该是平定天下之能臣。可如今大敌当前,为何也蜷缩于党羽之下,毫不顾天水风雨欲来大厦将倾!难道你也以为我天水可以与北辽议和?难道你不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钟离鹤的唇抿成细细一条线,许久没有说话。 闻遥蹲在屋檐盯着他看,从他眉目间瞧出一种沉重与凝闷。 她忽然想起钟离将军府是雍王党。雍王主和不主战,在对辽态度上,钟离将军府在雍王面前想必也是处境尴尬。 闻遥与钟离鹤接触不多,但就几次接触来看,钟离鹤爱武惜才、心胸宽明、不贪权势,加上难得的勇武与谋略,实在是可贵将才。 雍王想必也是知晓,所以才一口一个灵瀚亲亲热热。可架不住雍王党极力支持与北辽议和,钟离鹤心里怕是纠结至极。 举人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后百姓振臂高呼:“北辽磨刀霍霍,我天水却意图摇尾祈怜,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话音刚落,人群轰然。并非为他的话撼动,而是面带畏惧连连后退。 闻遥抬眼,见凤鸣门嗡然打开,里面冲出几十青衣番子,手握砍刀冲杀上前,毫不犹豫朝这些举人劈砍。 钟离鹤眉眼猛然一厉,挡住一人质问道:“厂监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叫闻遥觉得有些眼熟的番子悠悠迈步上前。 对着钟离鹤,番子嘴上带笑,眼中无敬,手拢在袖子里,倨傲道:“传厂监督主令。今已查明闹事者与北辽暗探勾结,企图诬蔑朝纲,霍乱民心。着令,立即将为首闹事者投入刑部牢狱,择日问斩!” “你们这些阉狗!蛊惑陛下的佞臣!也胆敢来逮捕我!”举人周围的追随者被隔开,他在一个番子铁爪般的手上猛烈挣扎,大声道:“太祖遗命竟是不顾了吗?” “对勾结北辽人霍乱民心者,可用不着遵守太祖遗命。”番子好神在在拢着手,嗓门不比举人小,说出来的话也是叫百姓听得清楚明白:“密信方才送到陛下手里,朝中各位大人都是进宫后方才知晓发生何事。你不过进京赶考的举人,蜗居市井野庙,所闻所见不过诗书礼乐。若非与北辽暗探勾结,怎会知道北辽乃至方才那封密信的动静,啊?” 举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呛吞掉言语,默然半响,额头不知为何渗出层汗。半晌,他咬牙抬头,说道:“知晓便是知晓,这些事难道还能瞒住天下人!” 番子挥手,不耐:“把他给我带下去。其余闲杂人等不要逗留,速速离开,否则便是与此人同罪!” 闻遥盯着这番子看,认出来了——他便是楼乘衣离开汴梁之日凝儿争辩的那人。如今看他衣着打扮与当时不同,似乎很得宋明德重用。 番子说的话也有道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进心里,也是开始猜疑,对着这些举人指指点点。跟着一起过来的同窗好友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一个发展,不由上前阻拦:“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李兄绝不可能与北辽勾结——” “还不滚开!”番子仰面,阴森森呵斥:“都想进刑部大牢吗!” 方才要以头抢地的气势忽而散了,众人遭到斥骂,呆头呆脑站在原地,呐呐不言。 一场混乱的临时请命就这样被简单粗暴地消弭。 番子转身,朝钟离鹤一拱手:“钟离将军轻便,奴才还得去向督主复命。” 凤鸣门再次阖上,禁军各司其职,徒留钟离鹤站在原处。 闻遥站起来,一踏屋檐飞身掠到钟离鹤身边。 钟离鹤身子下意识绷紧,手按上腰间长剑。转眼见是闻遥,他颇为错愕,不觉松开手。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闻遥下巴一抬,对着宫门内:“北辽在天水暗探桩子密布,那举人指不定就是热血上头,受人挑拨。” 钟离鹤沉默片刻,道:“可看他神色,我信他确为天水考量。如此遭难,实在可惜。” “他被带去的是刑部,秦王的地方。一个主战的举人,说不定在问出他从何得知消息后,秦王会向陛下求情放了他,搏一个好名声。”闻遥端详钟离鹤的神色,开口问道:“雍王不想打仗,钟离将军府想打吗?” 钟离鹤抬眼看她。 闻遥眉眼清凌凌,相当坦然:“我一直不觉得你和钟离老将军会是参与党争之人,但偏偏钟离将军府是雍王党的中流砥柱。我就是想问问,若真有一天北辽大军压境,钟离将军府是会主动请缨上战场,还是追随雍王,主张献礼议和?” 钟离鹤转头,望向面前深红巍峨的宫门,缓缓道:“钟离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逃兵懦夫。” “哦。” 闻遥点点头,知晓了。 随后她转身,干脆利落跃上屋檐离开。 押人的番子还没走远,一个转角,面前一阵风袭来,睁眼就看到闻遥站在他们身前。 “闻统领。”这些番子竟然都认识闻遥,拱手,态度难得客气,问道:“您有何事?” 闻遥指指被捆住手腕压着走的举人:“我问他几句话呗。” 几个番子对视一眼,也就这样松开手:“闻统领请便。” 他们好说话的让闻遥觉得有些奇怪。 但她也没有多想,走上前拉过举人走到巷子角落里,开门见山:“家中有妻儿老小吗?想活吗?” 举人原先失魂落魄,颓败地垂着头。听到这话抬眼,警惕地瞧着闻遥:“你是何人?” “被你一番诚心打动,赶着来救你的人。”闻遥笑一下:“兄台,贵姓啊?” 举人沉默一会儿:“我姓李。” “好,李兄。劳烦李兄告诉我,是谁与你说密信之事。”闻遥道:“我信你忠君爱国,你也当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当刀子用,背后告诉你消息撺掇你来的人才是真正包藏祸心,要对天水不利。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捉了他押到宋督主面前去,你自然也不必去刑部大牢遭一遍罪。” 可李举人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偏偏在此刻又黏住分不开了。 “李兄不想出卖朋友,我很理解。”闻遥走近,抬手按上他的肩膀:“但小义小信与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李兄也要想清楚才对。” 又是一阵沉默。 “十里坊拐角,有个字画店。”李举人面部肌肉抽动,咬牙开口道:“是店老板告诉我此事。” “他是何人?这样的消息,他告诉你你便信了?” “我家中贫寒,留居汴梁参考无处可去,是他收留我住了两年。”李举人声音隐隐颤抖,忍不住抬手掩面:“我与他一见如故引为友人,两年相识早已知己。听闻消息,我一时怒火涌上心头,竟、竟是未加考虑。” 方才对着番子的大刀都还能怒吼出声的人,此刻意识到自己怕是被挚友蒙蔽利用,却是悄然湿润眼眶。 倒也是性情中人。 闻遥点头,伸手拎着他走出巷子,随后转身朝十里坊去。 她心中隐约有个预感,这预感在她依照李举人的话走到十里坊字画铺,看到那敞开的大门以及端端正正坐在门口的青年人时彻底落实。 闻遥握住星夷剑,手腕轻轻往外转:“特意等着呢?” “对,特意等着闻姑娘。”青年人面貌普通,怕放到人堆里立即就会泯然众人。偏偏他丝毫不慌乱,见到闻遥后站起来,规规矩矩行礼。 “知道我会来?”闻遥道:“按道理,抓暗探,来的该是厂监番子。” “先来的是谁都无所谓,我领了命,一定要见到姑娘。”青年人叹息:“楼外桥头十坛风月酿,你没有去拿,消息穿到上京,详隐司便知道你对他生了气。” “你等会儿。”闻遥挑眉,叫住他:“什么隐什么司?” “北辽官职,突吕部详隐司。”青年人道:“主子归去上京,此中种种杀机艰辛不必多言。幸而如今已在上京站稳脚跟,任突吕部详隐司,兼任南府官职。” “哦。”闻遥眼睫一动,扯开唇:“我还当是谁,云里雾里讲半天,原来是说楼乘衣——不,耶律都罕啊。” 她心微微沉下,翻来覆去考量这人说的话。 突吕部,突吕部……闻遥回想起楼乘衣说过完颜部破败后是被突吕兼并。 那么这突吕部应当是北辽皇后的势力,楼乘衣怎么会去突吕部? “详隐司交代说你可能是为凝儿姑娘的死与他生气。”青年劝说道:“其实大可不必,天水有句古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详隐司在汴梁隐忍多年、藏刃于怀,杀回上京之日必然要流血。况且详隐司对凝儿姑娘恩重如山,能为详隐司死,凝儿姑娘在九泉之下,也定是能够瞑目。” “铮!” 星夷剑忽然出鞘。 闻遥手指稳稳当当,握着剑柄:“你今天就是为了替他传达这些废话,特意送死吗?” “不止。”青年正色:“还有你与兖王之间的传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详隐司听闻后很生气。” 他话说的委婉。 要照上京那群人的说法,详隐司可不止是生气。尤其是平江府探子传信回上京之后——详隐司那猫憎狗嫌的脾气,简直是暴跳如雷的发疯。 对面暗探的话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对劲。 闻遥觉得有点荒谬,皱着眉,把星夷剑放下一些,语气古怪:“他生气?你说他生什么气?” 哪知青年也奇怪,他甚至比闻遥还觉得奇怪,瞅着闻遥:“什么什么,详隐司心悦你,你不知?” “详隐司说他也惹你生了气。故今日之前种种扯平,互不追究。但今日后你就莫要与闲杂人等纠缠。” 青年一板一眼:“你手里拿着完颜部令牌。待两国开战,详隐司带兵马踏燕云十六州时你就去找他。要么你过去,要么他带兵过来。” 闻遥难得震撼,觉得言语浅薄,不足聊表心中懵然。 “上京风水不适合他,他可能是脑子坏掉了。”她惊诧:“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第85章 韩兆 “这些话皆是详隐司亲口所言,不敢添改半句。”青年言之凿凿。接着坦然挥袖,看向从闻遥身后走出来的几个番子:“详隐司嘱托已毕,诸位可以带我走了。” 他语气神态从容自若,宛若不知厂监是和鬼煞之地、自己此去会遭何等待遇。几个番子还未见过这种人,面面相觑后迈步上前。 闻遥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放下星夷剑,任由几个一路跟着过来的番子将青年团团压住。 “闻统领可还有什么要问的。”番子道:“若是没有,奴才便将此人压去厂监审问。” 闻遥摇头,目送番子将毫无反抗的人拉走。 她回到兖王府,赵玄序还没回来,她便躺在窗边竹椅上望着房梁发呆。只是现在一静下来,闻遥脑子里就又开始循环播放方才那北辽暗探说的话。 她一下子琢磨那人为何自己送上门来毫不反抗,一下子琢磨楼乘衣怎么会对她有意思。 怎么会对她有意思呢? 楼乘衣骨子里恶劣,桀骜不驯,打小就是长刺的硬骨头,相当难搞。闻遥头回带孩子,常被气到不能自己,无法宽容教育,没少揍他。 后面几年相隔千里,偶有书信。只要不见面说话,两人间勉强算得上温情脉脉。这次汴梁重逢,楼乘衣狗脾气不改,嘴里吐不出好话,见面大都不欢而散—— 闻遥将这十几年复盘一遍,当真完全看不出楼乘衣对她有意思。 “还带兵过来……说什么屁话。”闻遥喃喃,摸出腰侧匕首破空而过,匕首尖深深没入对面柱子,匕首末端丝毫不见颤抖。 赵玄序这趟留在宫里的时间有点长,午膳过后才回来。听那帮人吵吵嚷嚷一上午,赵玄序心烦气躁,迈步进门时面色难看。 闻遥在窗边躺着,他便游魂般从廊下悄无声息走过来。闻遥当即起身,隔着窗弦将他一把扯住。 她面色严肃地瞧着赵玄序。 赵玄序衣襟被扯歪了也不反抗,弯着腰在窗外停下来,浓眉抚平松开,神色登时和善。 “你——”闻遥张口欲言又觉得不对,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口:“我——” “哎。” 终归不知从何说起,闻遥颓唐,头碰一下狠狠砸在赵玄序手臂上。 赵玄序少见闻遥此般神情,五指张开,撩起她垂落的长发:“怎么了?” “密信消息泄漏,北辽暗探挑拨举人在凤鸣门前闹事。”闻遥道:“这事宫里可知道了?” “禁军已经回禀。”赵玄序手指松松,与发丝缠绵在一起,说道:“没人在乎,还在吵架。”还是吵老问题,打架还是送钱,老生常谈,异常无趣。 “北辽开出什么条件?” “天水让出山前诸州,或者送钱。”赵玄序语气淡淡:“年贡五十万两白银,绢布各三十万匹,金银瓷器各百箱。天水与北辽约为兄弟之国,北辽皇帝年长,天水需称北辽为兄、” “……不要脸。”闻遥坐起来:“居然要的这么多,胃口真大。” 燕云十六州分南北,以燕山和北陵关为界限划做山前诸州与山后诸州。自草原南下百里便是燕山,燕山过后就是辽阔平原,往下挥兵可直贯天水腹地。 这样重要的门户,除非天水皇帝及满朝文武脑子都傻了,否则绝不可能相让。那么余下的就只有给钱。 天水商贸富庶,税收昌达。北辽开口要的这笔钱虽然数目巨大,但天水却还是给的起。就是名头实在难听。岁贡,还兄弟之国,摆明就是让盘踞中原的天水当周边诸国的面向北辽俯首。 这要是答应下来,天水皇帝这么大年纪突然多出一个讲北辽语的哥哥,耻辱万分不必多说,天水上下臣子百姓也是颜面扫地。往后史书秉笔功过,还不定遭后人怎么议论。 赵玄序摸一下闻遥的头发,忽而想到什么:“北辽还说要保一人。若是答应供给岁银,天水便要重遣使者将银子绢布以及此人送往北辽。” “谁?” “韩兆。” “这是谁?” “不知道。”赵玄序松开手,从一旁门边拐进来:“辽人不曾提身份,只说了名字。” 满朝文武,耳目遍布汴梁城,谁都没听过韩兆此人。 闻遥沉默一会儿,艰难道:“这人,估计是在厂监。”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被抓还不慌不忙,原来真的是有恃无恐。 闻遥撑在塌上瞧着走过来的赵玄序,心里想过许多上辈子网上传的风风火火的恋爱法则,开口道:“你过来。” 她整理好心情,拉过赵玄序坐下,按着他的肩膀,纠结一会后深吸一口气,委婉道:“你知道,楼乘衣,他脑袋不太好。” “为何突然提他?” 赵玄序柔和乃至温顺的神色蓦然变化,眉眼梢沉沉下压,眼尾弧度变得诡谲危险:“你说韩兆与他有关?方才有人来找你?” 兖王殿下这时候精神万分,嗅觉格外敏锐,方才在朝廷之上的倦怠懒散一扫而空,两句问句就迅速切进重点。 “举人闹事背后是北辽暗探挑拨,方才我过去凤鸣门,顺手摸到十里坊捉到一人。”闻遥道:“我去抓他,番子就跟在后面,他发现后也不惊慌,给我带几句话后就自己跟着番子去到厂监。” 话到此处,赵玄序心下了然,冷然扯唇,他开始盘算这几日从北辽传回的消息,心中颠来倒去杀意滔天。可偏偏又要压下心绪,抬眼去看闻遥,眼底沉着铅黑幽光,细细舔舐她面上每一分表情变化:“他说了什么?” 闻遥与他面面相对,忽而抬手拍上他的脸:“做什么样子。他说什么,我还能答应不成?” “楼乘衣。”赵玄序光是念出这个名字就勉强的很,喉咙哽着,直犯恶心:“他说什么了?” “一大堆,总结一下就是他对我有意思。”闻遥一手压着兖王的肩膀,一手摸他脸,全然安抚:“我全当他是我相逢相识的友人,有打死他的想法,但从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你信不信我?” 赵玄序把闻遥的手死死抓在手心,语调扬起来:“为什么要问我信不信?”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全然信你。” “那便好。”闻遥重重点头,道:“以后我不再管他。我既然与你在一起,旁人想做朋友可以。如果生出别的想法,我会与他划清界限。” 她说的认真,眼瞳在窗外希光中淡去颜色,里面什么都没有,平静笃定。 赵玄序便安静下来,微微侧面,脸颊紧紧贴着闻遥的手掌心。他眼睫极长,透着惊心动魄的漂亮,直直垂在闻遥手里:“阿遥,我记着了。” * 闻遥的猜测当真是不错。那有史以来第一个自己拎着衣袍施施然走入厂监暗牢的年轻人,果然就是北辽点明要保的韩兆。 “此人并非辽人,不知为何软下骨头做了北辽在汴梁的耳目。”宋明德归手,身侧掌印太监的牌令淌在腰间,闪闪夺目。 皇帝坐在书房宽大奢侈的横塌上,依旧一身绸缎织就的道袍,只是面色不若前几日那样饱满有红光,眼下眉间泛着青色。 大殿雕刻蟠龙的柱子边绕过一个太监,手里端着托盘,盛着碗热气腾腾的清心汤。他踏步走到九五之尊身边,与宋明德错身而过。后者没有别的举动,仅仅是退后一步,就让他背后登时冒出一层白毛汗。 他畏惧这位厂监督主,或者说,宫中谁人不怕这位手腕通天、牢牢把持厂监与兖王的三司斗得不相上下的督主? 上一个不怕的是孙才善。背靠冯贵妃,趁老虎出山调来陛下身边献媚。结果呢?不过风光月余,宋督主一回来就害了急病,诡异蹊跷,听说是快撑不下去了。冯贵妃打死几个宫女的小事也被皇后抓住把柄,借着由他又是狠狠一通责罚,几日都没怎么出宫门。 “人在厂监暗牢。”宋明德站在皇帝上边,微微垂头,腰背弯下一点弧度:“奴才扣着人没动,端看陛下是要杀还是要留。” 杀还是留,换句话来说,就是天水是要向北辽示弱送钱还是与北辽开战。若是前者,人不仅要留着,还得好好伺候,不能缺胳膊少腿。若是后者,人也可以留。在两军交战之际抹脖子取人头,祭奠军旗。 皇帝许久不应,等一旁太监端着盘子的手臂开始颤抖才端起清心汤,沾沾唇角,缓缓开口道:“凡俗政事,果真是扰人清修。明德,你刚回来,许久没看那帮人吵架。今日见到,觉得如何啊?” “诸位大人皆是肱股之臣。”宋明德清隽的眉目拢着一层阴翳:“心优则乱,尚在人情之中。” “朕自是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国事好。”皇帝幽幽道:“朕是皇帝,是天子,自然也是一心为着天下黎民百姓。可你看看,今日不过一妄悖之徒几句言语挑拨,那些举人和百姓就做出如此之举,全然不顾朕派使往北是为护住如今的太平盛世。” “他们空有一腔热血,看不到北辽兵强马壮。若是朕选了第二条路,天下人岂不是要戳破朕的脊梁骨?” 帝王话到后来已有怒音。 一旁的太监宫女早颤巍巍跪下,神志贴在地上,偌大书房寂静无声。下宋明德一人站在一边面上依旧没什么大的神色波动。 “陛下言重。”宋明德声音偏清,缓缓说话时便像极一把窄利的刀,带着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寒光:“普天之下,天子最为尊贵。江山是陛下的江山,百姓是陛下的百姓。陛下为人君,自是没有人胆敢妄议陛下。至于那些闹事的举人百姓,愚昧之才尔,成不了大事。厂监自会会陛下排忧解难,陛下无需在意。” 真是好一番奸臣当道、摄威擅势的发言。 偏偏皇帝喜欢。 九五之尊缓缓道:“好,为人臣者当似你。如今悍臣满朝,各有各的心思,唯有你最得朕心……朕听闻你那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哥哥醉酒落水淹死了?” “是。”宋明德垂着眼:“先前奴才在世的便只有这个哥哥。到底是强行寻来的,亲缘浅薄,只能做几年兄弟。” “人命如灯,飘忽不定,自有命数。”皇帝挥手,开了天恩:“将你兄长的牌位送去九阳道长观中吧。收受香火,好为下辈子积福。” 九阳道长便是孙才善这次找来的得道术士,有几招把戏,很得皇帝宠幸。不仅赐下爵位宅邸,还在汴梁城为他修建了道观,是近日御前头等大红人。 “陛下隆恩。” 宋明德垂头,唇边笑意似有似无,冰凉无际。 自古为帝者都是自己卧看江山,容不得旁人在自己塌边指手画脚。皇帝眼中可没有忠臣奸臣,也没有雍王党秦王党,只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想听的话。有些话由一个贤明有为的皇帝来说不太恰当,由他宋明德来说,那便是刚刚好。 “那韩兆,要在厂监好好看顾。”皇帝抬手理着自己身上的道袍,缓缓道:“莫要叫他死了。” 第86章 王老爷子 且不论楼乘衣在北辽如何搅风弄雨、拾级而上,韩兆被捕入厂监,先前带头闹事的举人经由一众文人求情倒是捡回一条性命。皇帝愿意得一个良善之名,打发其三年不得科举便就叫他回乡去了。 第二日,闻遥精神抖擞从床上爬起来,用过早膳,拎上星夷剑翻出窗户练剑。赵玄序驻足廊下,注视她翻挑起身,星夷剑锋绽开寒光刺破空气发出赫然声响。 千影悄无声息从后面走上来,说:“主子,人带过来了。” 赵玄序恍若无闻。待闻遥一段剑式落下,他往前一步,开口唤道:“阿遥,今天吃白糖糕吗?” 闻遥停住手,侧脸:“你出门啊。” “嗯。”赵玄序点头,道:“食甜旺肝火,不要白糖糕,我带些饮子回来如何?” 这段时日天气急剧回暖,特别是午后,日头也能晒的人头昏脑胀。 闻遥:“好哦。” 赵玄序遂转身出长廊,迈步出府。兖王府台阶下停候一架马车,他提衣迈步而上,马车缓缓驶离到宫城红墙外一道小门前停下。小门开着,内面停一顶软轿。两个宫人从里出来,手脚麻利打开马车下的一扇缺口,从里面抗出一人俑扔到轿上。 人俑一动也不动,白布盖过全身,手脚处勒死麻绳。厚厚的白布湿濡地贴在麻绳上,炸开一团醒目的猩红。四肢无力垂下,竟是被挑断了手脚经脉、 软轿悄无声息从小门离开。 半炷香后兖王殿下入宫探望令嫔娘娘。 依旧是空荡破落的宫殿。令嫔长发披散,脸颊凹陷,畏畏缩缩靠在脱漆水缸边发怔。赵玄序步履轻缓踏入这四方院子,侯在两边看守令嫔的宫女见到他及他身后两步搬着的人俑宫人后,一语不发垂首退下。 赵玄序在令嫔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他略一偏头,两个宫人手脚麻利放下人俑,将捆扎的麻绳以及白布掀开。白布浸染香料,很好吸收一部分的血腥味。现在一解开,热气哄哄的浓烈腥锈气腾腾泛开。 赵玄序站着,眼睫垂下,睨着靠在水缸边的女人:“我把他带来了。” 令嫔一动不动,眼睛虚焦定在半空中,伶仃的手指开始一下一下扣着身边水缸的陶面。 赵玄序眉目间噙上深冷意味,衣袖晃动,往旁边侧过一步。 宫人之一从袖中拔出一把刀,刀尖对准从人俑中剥出的人,狠狠扎下去。 柳连城被割掉舌头,牙也没了。眉毛下面两个血窟窿淌着脓水,宛若一尾被刮去鳞片的白鱼,躺在砧板上泛着黏糊臭气。一刀狠狠扎进血肉,柳连城早对痛楚麻木,只是闷哼一声,胸膛起伏。 这一声就够了。 令嫔回神,仿若散掉的魂魄聚拢一点,被情郎笼罩在迷雾中昔日轮廓吸引,一点点转过头,目光落在手脚锯断挂在宫人身上的男人上。 她认出了这是谁。 霎时,令嫔惊惶地打起颤,口中喃喃,踉跄起身朝柳连城走去。等靠近血腥味传来,情郎身上昔日迷雾被扯开,令嫔已经混沌成浆糊的脑子清醒一瞬,垂目却对上两个生漫腐败黑肉的血窟窿。 那里本该有一双格外多情的眼睛,给她异国他乡、深宫里的慰藉。 现在眼睛不见了,白糯蛆虫在肉坑里翻卷身体,男人面颊泡水似的苍白。 “啊!”令嫔尖叫,双手胡乱拍打往后退,一个不稳狠狠摔在地上,手掌蹭出两道血痕。她怕极,牙齿关打颤,缩着手脚蜷在地上呜呜流眼泪。 “今天是你的生辰。”赵玄序无动于衷:“今天送他上路,免掉他的苦楚,也让你们临终见一面——这样的生辰礼,你应当喜欢。” 此话他说的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嘲讽。 原本柳连城在他手上还能活好长一段时日。白让屈服赵玄序淫威,三天两头往地牢里面跑,去救半死不活的柳连城。每次从昏不见天日的腐朽地牢里出来,白让抬头看外面暖呼呼的太阳都想掉眼泪。 他好好一个医者,刚刚也是在救人,可就是觉得做了大孽。 “我爱之人,也喜爱我。”赵玄序瞧了令嫔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上苍眷怜,天地之大,她独留我身边,待我极好。她回汴梁时拜过燕苍,我会跟她往西北大漠见她师父,便是拜过高堂。” 他破天荒、头回在令嫔面前说这么多话,甚至眉眼带笑。说完,朝旁边伸出手,拿着刀的宫人立即恭恭敬敬把刀放在他手上。赵玄序漫不经心,刀面在指尖抹开:“往后,他就留在这陪你。” 从始至终柳连城都如死狗一般没什么动静,利刃穿透他心脏时也没有丁点挣扎反抗。甚至嘴唇一动,嘴角咧开,流露出解脱的快慰。 赵玄序眉目颜色浓而鲜明,眼尾泛红,显然畅快至极。他拔出匕首带出一串弧线的鲜血,红绸般落在哆嗦成鹌鹑的令嫔身上。令嫔便好似被火燎到,往前扑在地上,指甲都折断了,胡乱蹬腿捂着脸大声哭嚎。 赵玄序歪着头,眼里无甚情绪地瞧着她。他握着匕首的手垂下,落在袖中:“把柳连城埋在令嫔床下,往后好好照顾她安寝。” 偌大一个宫殿,外殿门扉紧锁,宫人徘徊在外,对里面的动静置若未闻。宫人手脚麻利,挖开地砖将尚且温热的尸体埋在令嫔床底下。赵玄序没再看令嫔一眼,扔掉匕首转身走了。 “你!”令嫔这时候忽然追出来,被宫人死死按住趴在地上。她眼睛血红,口齿不清地叫骂:“怪胎,坏种,你该死,你去死!” 旁人听的心惊胆战,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也埋到地底下去。 赵玄序却是浑不在意,大步流星离开这座困兽一般的宫殿。往日旧影重重被他抛在身后,他眉目豁然,满心记挂御街边有家饮子店专卖乌梅渴水,卖的极好,过午就没,他一定要叫阿遥尝尝。于是出宫后赵玄序弃掉马车,身后随侍远远跟在身后,长街纵马而去。 闻遥自是不知道赵玄序做什么去,她在花园陪郝春和考矫暗卫身法。 她蹲在一边瞧,暗卫虽然一个个都蒙着脸,却依旧能从他们眼睛里瞧出一点灰败。赵玄序走进来的时候,闻遥略略转过头,眉目带笑看向他。 “什么饮子啊。”她怕拍手站起来,飞快凑到赵玄序身边。 闻遥如今也算是吃遍汴梁城,鼻子一嗅便知道竹筒纸包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乌梅渴水?好好好,我喜欢。” “乌梅酿成酒也好喝。”赵玄序换了一件衣裳,袖口掐金,头发披散在身后。 闻遥看他这样子便知道他大白天又去泡澡。 赵玄序:“汤山庄子外有一片乌梅树,天气热起来,带你去玩。” 闻遥没说什么,一只手把乌梅渴水拎过来,另一只手牵赵玄序的手,拉他去亭子里边坐下。 她从怀中取出一根发带——赵玄序挺喜欢披着头发,其实闻遥也喜欢,这样舒服,在自己家里也不用有什么讲究。 但赵玄序头发太长,散着做事不方便。于是如今她袖里总备着条发带,放洗完澡的兖王溜达一会儿,就把人逮回来绑头发。 闻遥五指没在赵玄序冰冷光顺似绸缎的发丝中,梳理几下,忽而憋着点坏心思,几下给他编成松松的发辫。 她上下打量一番,乐起来,后抱住赵玄序一边肩膀靠在他身上,闷笑道:“你知道我来汴梁刚见到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 “你有点像长发公主。” “长发公主?”赵玄序身子一动不动,手臂抬起往后拦在闻遥身边。当然闻遥不可能摔出去,纯属是赵玄序下意识的动作。 他仔细想想,很诚实地说道:“这是哪朝的公主?我从未听闻过。” 闻遥说不上来话,只是趴在他脸边一下下笑。 赵玄序感受到她呼吸间细小急促的温热气流,蝴蝶一样扑腾在脸颊边。 他忽而抬手,宽大袖子遮住两人的脸,转过头闭眼,轻而专注地亲上闻遥唇角。闻遥也没抗拒,自然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纯情浅淡的吻。完了还扒拉下他的手,捧过兖王的脸:“笑一个。” 赵玄序挑眉,很听话地看着她露出一个笑。 闻遥掐住他的脸,看准上面甚少在外人面前流露的酒窝,快准狠地亲在上面。力道很大,姿态相当豪放,发出吧唧一声清脆的声响。 “嗯!”闻遥揉揉赵玄序的脸,吊儿郎当浪催不羁的混子模样,厚着脸皮夸赞:“好亲!” 她耳根子有一点点热,还有一点点红。 凉亭建在假山边,也算有个遮挡。闻遥既然拉着赵玄序进来,自然也没人敢冒被兖王拧掉脑袋的风险,不识好歹凑上去打扰。 哦,不,还是有的。 这一口刚才亲完,花园前厅边忽然传来极大阵仗,吵嚷一片。闻遥一惊,方才有些砰砰跳的心口猛然静下来。 她一撑桌面与赵玄序分开,起身往外看去。 鹅黄衣角翻飞,风风火火大步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扬言去杀风纪珉的姜乔生。 “遥遥!”姜乔生手上抓着一个白发白胡子小老头,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雪客,跨过门槛朝这边走过来。她人未到声先至,听上去很兴奋:“我回来啦!看看我给你带回来谁!” 她手上的老头被不知轻重一路抓着飞快地走,早就苦不堪言,使劲掰着她的手:“你这黄毛丫头忒没有礼貌,松开!快给老夫松开!” 闻遥一听这声音就认出来这是哪个了。 “王老爷子。”她讶然:“你回来了啊?” 第87章 分明喜欢 闻遥惊讶,略略转头瞧一眼一边蹲着的暗卫。暗卫心领神会,起身飞掠而起往白让院子里去。 姜乔生松开手,白胡子小老头立刻离她远远的,冷哼伸手整理衣领子,后怒视姜乔生,指着她:“这丫头是谁!简直是毫无礼教可言!” 姜乔生半点不生气,冲王浮一笑:“说的对,我的确从来不管礼教。” 闻遥一捂她嘴巴将她摁到自己身后:“她不懂事……老爷子回春圣手,神医之名冠天下,别和她计较,快过来坐。” “老夫不坐,老夫不是要来汴梁城!老夫就是路过!路过!是她半道上见着老夫把老夫拽过来的!”王浮的脾气那可不是一般的大。他与燕苍很有交情,即便如此,燕苍要他办事也是直接把人压过来:“老夫要走了!” 王浮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下一刻,踏着轻功飞速离去的暗卫去而复返,手里揪着一人。 白让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骨脆的不行,被一路提过来就跟他师父一样吱呀乱叫。一落地晕头转向,猛然看到王浮,呆愣过后一下子热泪盈眶。 “师父哇!”他冲出去抱着王浮大腿跪下:“你回来看我了?多年不见,徒儿好生想念师父!” 王浮腿被死死抱住,好似绑上一个大秤砣沉得动弹不得。他暗自使劲,几次没拔出来。低头对上徒弟泪汪汪的眼睛后,王浮不自在握拳轻咳,说:“是,是,顺道过来看看你……现在看到你很不错,为师也就放心了。现在时候还早,为师就先走了。你记得勤练医术,救死扶伤啊。” 白让声音霎时哽在喉咙里,面上流露出一点迷茫。 闻遥站在一边朝他使眼色,白让福至心灵,牙关咬紧死死抱着王浮不让走:“师父!徒儿遇到一人,身中前朝迷药鬼灯一线。徒儿才疏学浅,束手无策,还请师父点拨!” 王浮这下子不动了,眼睛泛起光,手捋上胡子:“哦,鬼灯一线?此乃姜朝秘药,只在古籍上听闻,应当早已绝迹才是……那人在哪儿?” 姜乔生双手环胸,站在一边似笑非笑,说道:“就是我啊,老头。” 王浮盯着她看半晌,猛然挥手:“不治不治!不会治!走了!” 挂在他腿上的白让发出惨叫:“医者仁心啊师父!鬼灯一线从古至今都没人能解开,徒儿思来想去,这世间也就只有您能够一试了啊师父!” “王老爷子,先前失礼之处,,我待乔生向您致歉。”闻遥恭恭敬敬对王浮拜下:“乔生似我妹妹,您救她一命,往后闻遥任您驱驰。” “哼,闻丫头,这句话我十年前救你的时候,你已经说过了,这种誓言难道还能说两次不成?”王浮毫不留情戳破闻遥。 但他也没要走了,指指罗九手上捧着的药箱和肩上扛着的包袱,说道:“去给我收拾一个避阳的院子,搭一个药棚,我要种药草。” 一旁下人瞧着赵玄序。 赵玄序轻轻颔首,立即有人上来接过王浮的行礼去收拾院子。 王浮顺势看一眼他:“你小子看上去倒是比几年前倒是好上许多,过来。” 从前赵玄序的身体便是一手由他调理。 赵玄序慢吞吞走过去,在凉亭石桌前坐下,王浮老神在在抬手搭上他手腕。 闻遥刚想问问赵玄序如今怎么样,话还没说出口,旦见王浮眉头挑起,眼珠子一瞪,惊讶至极道:“嗯?居然破了元阳?!” 王浮老爷子年纪虽大,但健步如飞、精神矍铄,声如洪钟,一句话嚷嚷的结结实实,当头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 微风拂过枝头,死寂一般的静谧无言。 闻遥一下子闭嘴闭眼,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玄序泰若自然,应一声,还拿起茶盏给王浮倒了杯茶:“破了元阳又如何?” “哦,没事,没影响。阴阳调和是好事。”王浮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他满心以为赵玄序会和他那叫人讨厌的师父一样孤寡一辈子。 他捋捋胡子,继续把脉。查探过赵玄序的身体状况后,他连惯常劝年轻人节制的话也说不出来。 精血旺盛,阳气内蕴,好的很。 王浮道:“症由心结,你如今已经好上许多,若能解决焚心决的错处便无大碍。” 说罢,他瞧一眼姜乔生:“至于你这丫头,先跟老夫去放一碗血。老夫倒是要会一会这传闻中解无可解的鬼灯一线。” 王浮一来,原本就日渐热闹的兖王府更加热闹。白让一改原先不出院子的毛病,天天往他师父这边跑。姜乔生被闻遥看着,也不得不每天也去王浮院子里报道,放完血还得和汤药,等药的间隙没事可干就跟白让聊天。 “我出去这些时日,不仅砍下风纪珉得力干将的一条手臂,还往他肩膀上射了一箭!”她洋洋得意,故作矜持道:“姑且算是给雪客报仇吧。” “哇。”白让也很给面子地鼓掌:“厉害厉害!” 雪客站在一旁,不管姜乔生说什么都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闻遥躺在一边看话本,嘴里咬着酥饼,目光一点一点移向他。雪客反应敏锐的很,闻遥视线刚挪过去,他便转头看过来,正好与闻遥四目相对。 闻遥掂掂手上的书,点头对他一笑。 兖王府内岁月静好,外界却很不太平。 这两日,朝堂上争论不休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皇帝一锤定音,在群臣喧哗中接受北辽开出的条件。选好侍者,准备派遣使团带上韩兆和银钱再次出发去往北辽。 消息一出,沸反盈天,士农工商五行八作大多是叫骂天水当官的没骨气,对辽鬼下跪。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便是步观澜同楚玉堂的生意谈完了,准备返回琉璃岛。楚玉堂做东,特意选在城门口的一家小酒楼里给步观澜践行。 闻遥坐在窗户边,听到外面的动静,伸手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窗户外面就是街道,小孩满大街乱跑,哼唱童谣玩闹。童谣唱的稚气,话里话外却是在嘲讽雍王党软弱无能、狗宦官迷惑皇帝。 “听听。”楚玉堂摇头:“这几日汴梁城都是这般光景。” “雍王与王太师不想武官做大,主张议和。这是事实,被骂可以理解。”闻遥一手肘杵在窗户边上:“但这与宋明德有什么什么干系?” 楚玉堂说:“说是陛下定夺此事时,宋督主也应下了主和的主张。” “是吗。” 这种事,原本不是天子近臣都不一定知道,现在却传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说里面没有人刻意推波助澜,闻遥半点都不信。 她挑眉:“罢了,今日不提糟心事。” “不错。”楚玉堂笑起来,一身银白罩纱长衫风流倜傥:“难得今日没有兖王殿下,只有我们三人。来,我先敬步兄一杯。这批货走完,下次再见也不知什么时候。” 步观澜沉默着喝完一杯酒,而后看向闻遥,说道:“你留在汴梁城?” 闻遥夹肉:“嗯。” 步观澜:“兖王有军职,若有一日天水北辽交战,他上战场,你可要随他一同前去?” “去呗,还能不管?” “步老兄啊步兄,看看,星夷剑可是变了不少。”楚玉堂长吁短叹摇头晃脑:“从前是不见踪影的关外神仙,现在——” 闻遥扒饭:“我算是成家的人,和以前能一样吗?” 楚玉堂唇边笑意倏忽落下,但也只有一瞬。马上,他再次笑意盈盈,拖着声应道:“是是是。” 步观澜垂眸,忽而开口道:“兖王不错,配得上你。” 鬼市主拿着的酒杯登时转个方向,被他牢牢握在手里。楚玉堂抬眼,意味不明看向步观澜。 闻遥坦然点头:“他自是极好。” 步观澜:“若是世上若是有谁能够抛下一切同你离开,便只有他了。” 所以说疯子有疯子的好处。旁人身在红尘俗世,为名为利为亲缘人情,总是牵扯纠缠不清。只有赵玄序那般为世人惊愕的狂悖之徒可以全然不顾,说断就断。 步观澜语气静静:“私心里,我望你安乐。若是有机会,与他尽早抽身。” “好!”闻遥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真心实意,举起酒杯朝着步观澜敬了一下:“我心里有分寸。” “嗯。”步观澜略略点头,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楚玉堂手掌仍旧抵着酒杯,一动未动。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底下人匆匆来报,说阿音午睡醒了。偌大一个商队,那么多人马,却都在等一个娃娃睡醒后再启程,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闻遥看在心里,明白步观澜真是将小刀与阿音照顾的极好。 步观澜起身:“走了。” 闻遥与楚玉堂一同站起来,送步观澜下楼。小刀抱着阿音,阿音一看到闻遥就张手要她。闻遥笑着抱抱她,叮嘱到:“回去听哥哥的话,没事儿少勒你哥脖子。” 都快给勒细了。 阿音羞怯地红了脸蛋。 步观澜侧过身,目光落在闻遥身上。 “走吧。”闻遥笑起来,潇洒挥手:“改天去琉璃岛看你们啊。” 琉璃岛与汴梁相距甚远,闻遥说出来却仿若近在咫尺。 步观澜点头,走到一匹黑亮骏马前翻身而上。小刀与抱着猫猫头竹编的阿音也上了马车,车队随即浩浩荡荡离开。 闻遥与楚玉堂站在城门边,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快要看不见。 步观澜从始至终腰身挺直,双目定定看着前方。倒是罗九,在快要彻底看不到闻遥时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感叹着对步观澜道:“你二人不愧是江湖绝顶高手。离别不言伤,跟话本子里一样潇洒。” 步观澜微微垂眼:“人生在世,只要活着终可相见,为何伤感?” “不打算说明白?” “没有什么可说。” “你分明喜欢她。” “喜欢就一定要说?我知她有心悦之人,且她也心悦对方,这就很好。”步观澜在罗九古怪的目光下继续说道:“琉璃岛于她太小,我也不会放弃步家。我与她之间没有可能,很早就知道,心思说出来不会有半点好处。” 从闻遥随商队来到琉璃岛,步观澜便觉得此人古怪。他总觉得一个人要是太自由豁达,到了极致也是一种凉薄。 怎么会有一个人同你说说笑笑、近在咫尺,可又像海上潮汐时的明月,捉不到手心呢? 俗人留不住闻遥,现在便来了个同样在世俗之外的赵玄序。 步观澜无话可说,明白有些人是上天注定、恰到好处的缘分。 得了吧,这话可太磨人了。 罗九摇头,不得明白,一抽马鞭走远了点。 第88章 无话可说(捉虫) 步观澜走了,闻遥喝下不少酒,即便都是些清淡酒水,此刻面上也有些发热。她眯着眼,迎面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吹风,半晌后发现楚玉堂也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诶。”闻遥转头看他:“你还不走?不是每天忙得团团转,帐库里的金子跟瀑布一样哗啦哗啦响?” 楚玉堂晃着扇子,笑得恣睢多情:“等等嘛……你方才说你算是成家,我觉得这话不对。礼节没落成,婚宴也还没办,怎么能胡乱算作成家?兖王前几日还说要宴邀整个江湖,这便不作数了?” 闻遥:“你着急喝我喜酒?我想先带他去看看越长抟。” 楚玉堂百书扇展开抵在下颔,半笑不笑没说话。 闻遥扬起巴掌往他肩膀上来一下:“走了!” 楚玉堂身子往前一晃,应一下,看着闻遥抱剑哼歌,沿着汴梁包罗万象的长街石板道往兖王府方向走去。 给步观澜践行设宴的酒楼靠近城门,离兖王府有段距离。闻遥晃悠悠穿行于往来不绝的行人商贩。她抱着星夷剑,红绳束缚长发垂在身后,嘴里轻轻哼着调子,拐过弯迈步往前走。忽然一旁小巷冒出两三个人,皆是灰扑不打眼的衣服,立在一边毕恭毕敬弯下腰叫一声闻统领。 小调停在闻遥嘴里。 她打量这三人。全然陌生的脸,没有丝毫印象。 闻遥歪头笑笑:“找我啊?” “督主有请,闻统领,随我们来。”几人并不做过多解释,言简意赅,说完后侧身向前伸出一只手臂。 闻遥才注意到几人都面白无须,说话人的声音也尖细。 行,宋督主有请,走就走。 厂监在皇城根底下,督主府在东兴街,这几人带闻遥去到的一间小宅院既不在厂监也不是督主府。黛青色砖瓦,院子里开着一株很漂亮的桃花树,光华落在枝头燃烧一样的夺目。半人高的水缸蓄着水,浮萍点缀,好似市井恬淡人家。 “这边请。”一人为闻遥引路。 闻遥收回看向那株灼灼桃树的目光,随那人走到一处小门,踏过一段分外逼仄的小道来到一间密室。 她跨步进门,宋明德站在灯架边,手中信纸边角触碰火芯。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在处理机密文件。 闻遥当即停住脚,觉得这时候走进去有些不太妥当。 宋明德抬眼看过来,随后把纸扔到灯盏里:“韩兆今晚便走,他要见你。” 闻遥惊讶一瞬:“这么快?还晚上走?怎么觉得那么见不得人呢。” “不然呢。”宋明德今日没有穿那身煊赫的红袍,潋滟的灰青色衣裳文质彬彬,阴郁苍白的眉眼似笑非笑:“天水朝内,西朝,其余诸国……想着要让韩兆死的人大把的是,自然低调为好。闻统领也要记得这句话,做人小心些,交朋友的时候选一选。否则走掉一个声名大噪的北辽三皇子耶律都罕耶,下次又冒出个什么东西来,可说不准。” 闻遥装作没听见他这话。 宋明德伸手推开一旁书架,自顾自躬身走入地道。房间底下有一处地牢,稻草铺在地上。韩兆盘腿端坐,发丝整齐,衣裳也整齐,旁边还摆着清水糕点,待遇比寻常犯人好上不少。 韩兆见到闻遥,笑眯眯挥手打招呼:“闻姑娘,又见面了。” 闻遥盯着他:“你见我干嘛?” 韩兆不说话,视线轻轻转向一边的宋明德。 宋明德面色沉沉:“半炷香时间。”说罢转身上去了。 韩兆向后撑着手:“上次时候比较赶,忘记问闻姑娘有没有话要带给详隐司。若是有,我代为转交。” “其实吧。”闻遥真心实意道:“我跟他一见面就吵,没有半点好话可说。” “闻姑娘此言差矣。”韩兆叹息:“你或许是第一次知晓我,但我等追随大人在天水之人却对你早有耳闻。当年你在漠北与汴梁相距千里,且不知大人身份,每每来信都由同一支商队带回。大人做事向来谨慎求全,唯独这封信定要亲自去拿,不准旁人经手。大人脾性不温和,说不出漂亮话,但对你是确有真心,做不得假。” 当时厂监都摸到这个规律,当天都会到商会处蹲守。详隐司一向奉承隐秘行事,为着一封信倒是杀掉不少番子。 “拿封信而已,嫌麻烦可以不拿。”闻遥不为所动:“就这件事?没事我走了。” “诶,等等等等,稍安勿躁嘛。”韩兆正色,叫住闻遥:“我是信得过姑娘的,十里坊字画铺房梁上存放了千两银票,劳烦姑娘取用三百两做烛火钱。我与凝儿姑娘也有几分交情,往后忌日寒食我不便归汴梁,便拜请姑娘添上我的这一份。另五百两劳烦姑娘寄给李回,他是个赤诚之人,我坑害了他,这笔钱就算作给他的补偿。余下的,便算我请姑娘喝杯茶水” 李回便是先前带头闹事的举人。 “他有才华,先前得罪考官才屡试不得中,经过这么一次他在天水怕是再没有出路。”韩兆无不惋惜:“他若是愿意,其实可去北辽谋出路,我愿代为引荐。” “得了吧。”闻遥说:“一个宁肯死在宫门口都不愿天水屈服北辽之人,是绝对不会去北辽谋生的。你也是天水人,干什么了要帮着楼乘衣做事?他也救过你的命?” “差不多。我是罪臣之身,在天水一辈子不得科举。”韩兆笑笑,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倨傲:“韩某自认才华不输如今风头鼎盛的张鋆张侍郎。有一身才华,却不得不空耗一生,百年后化为世间最无用的一捧尘土,籍籍无名,岂不可惜?不若另择明主前往北辽,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他姿态闲适,手松松架在膝盖上,无比坦然,毫不掩饰野心昭昭:“详隐司大人潜龙在渊,手腕通天。跟着他,我日后也能在天下棋局上有一席之地。” 闻遥没说话,脚下转个方向推开门离开地牢。 韩兆追在后面喊了一声:“当真没话要对详隐司大人说吗?” 闻遥一挥手:“没有!” 地牢里点着烛火,但还是太昏暗。迈步出地牢的那一刻,煦煦日光从门外刺进来,竟是一瞬间恍惚闻遥的视线。 待定下神,她看到宋明德站在院子那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满枝丫灼华,手指间落有一朵娇嫩粉白的花。难得平和,整个人透着气定神闲的斯文与贵气,像世家大族沉迷于山水奇玩的公子哥。 闻遥想起宋明德说他曾经以编草为生。 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十几年来年踟蹰独行,华贵深红的宫廷阆苑加诸给宋明德的印记太深,深到已经磨灭过往苦难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记。世人惊羡的权柄、荣耀尽数加诸在他身上。在外面人眼里,厂监督主宋明德便是恶毒狠辣,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宋明德听到动静,捧着那朵花转过身瞧着闻遥,然后毫不犹豫将那朵娇柔的花掐碎扔到地上。 闻遥回过神:“你,你哥哥怎样?” “还好。”宋明德语气平和:“已经埋地里去了。” 闻遥猝不及防:“啊?” “他去逛花坊,吃醉酒半路落进水沟淹死了。” 就你哥哥出门拿前呼后拥的架势,还能掉进水沟里淹死?多么拙劣的杀人理由,连掩盖都不屑于掩盖。 闻遥面色古怪,讪讪一笑道:“为何我从未听过这消息?” “兖王府如今铁板一片,少有外界消息能传进去,除非兖王殿下觉得无伤大雅。很显然——”宋明德眼中带上几分叫人捉摸不透的嘲讽:“兖王可瞧不上咱家” …… 嗯,你这话我没法接,下一个。 闻遥当即转移话题:“那个,苏妃之事,还没和你道谢。” “各取所需,无需道谢。”宋明德慢慢朝闻遥走过来:“储位之争,多方下注。我为着自己选苏妃娘娘,顺手卖一个人情,不吃亏。” “那你先前为何不下场?”这个问题闻遥一直很好奇。皇位更迭,满朝文武或是自愿或是被迫也都跟着站队。与他们相比,恶贯满盈的厂监反倒是个纯臣。连与赵玄序合作也只是做戏给皇帝看。 简直是天水百姓的地狱笑话。 秦王,或是雍王,无不权势煊赫。宋明德哪边都不接近,两边送来的好处,厂监都大胃口照单全收。此番用意,一直叫外界不好琢磨。 宋明德走到闻遥身边:“这么关心我做什么。今日韩兆要见你,想来是为耶律都罕。此番旧情未了依依不舍,他日若是战场相逢,还希望闻统领家国大意为先,莫要手下留情才是。” 好生阴阳怪气。 “好吧。”闻遥叹气:“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不打扰你。” 她莫名其妙见了一趟韩兆,酒意也散了。回到兖王府,刚进门打眼就看到赵玄序手上拎着东西站在廊下。 “等我啊。” 闻遥快步走上去,赵玄序顺势握住她的手。 “嗯。”赵玄序给她看自己手里拎着的食盒:“甜果汤,醒酒的。” “我今天没怎么喝酒。”闻遥端起食盒里的小瓷盅,将里面的汤水一饮而尽:“好喝。” 她面色如常,语气也无恙。赵玄序凑的很近,弯腰瞧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若是觉得舍不得,我们往后同去琉璃岛探望。” 闻遥抹嘴,有气无力一挥手:“我刚才去见韩兆了,他今晚便要启程。宋明德说很多人都想杀他,这一路得偷摸着走。” 原来有点不开心是因为这个。 那更进一步,便是因为楼乘衣。 赵玄序神情毫无波动,心中迅速完成代换。他伸手摸摸闻遥的脸:“天热起来,我叫汤山庄子收拾出来,明日便过去住吧。” 叮,你的男朋友向你发出了度假请求。 闻遥注意力顿时被分散,有些犹豫道:“朝堂上的事——” “朝廷有张鋆,三司有吴佩鸣,十二卫有高少山。”赵玄序毫不犹豫,语气理所当然:“他们会把事情处理好。” 哇。 把什么事情都甩给人家,这就是吴佩鸣与高少山忙的脚不着地许久没露面的原因吗? 第89章 正常 闻遥有时觉得若是赵玄序生在她上辈子,估计也是被打工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扒皮老板。 今年不过四月末,天却热的格外早。汴梁城多日未下雨,已经有炎炎暑意。赵玄序在闻遥面前反复提及汤山庄子外绿荫成片,凉快非常,所以闻遥最后还是去了。 韩兆离开汴梁,闻遥替他处理完千两银票后就收拾东西随赵玄序去到汤山庄子。 姜乔生跟了过来,王浮白让师徒在兖王府扎根,天天捣鼓院子里的药草,压根不想挪地方。王浮大手一挥,令姜乔生每三天回去一趟放血后就没再管她。 姜乔生高兴了,臭着一张脸的就成了赵玄序。赵玄序将姜乔生视作狗皮膏药,觉得她烦人至极,怎么都甩不掉。 “他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不顺眼。”姜乔生抱着闻遥脖子嘀嘀咕咕:“遥遥你可知同年大会?” 闻遥躺在躺椅上,姜乔生跟她挤一块,脑袋搁在她肩膀处。 “今年新科进士放榜,同年大会定在汤山山脚。曲水流觞,游玩踏青,各家小姐到年纪都要参与。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老皇帝要给秦王兖王相王择妃。”姜乔生凑近一点,呵气如兰:“姓赵的一家子憋着坏,你和兖王的事,江湖朝堂乃至汴梁城风言风语,谁人不知?偏偏把赵玄序的名字也写上去,同年大会非官眷不得入,遥遥,有人恶心你呢。” 闻遥拍拍她脑袋,一指旁边小桌:“那枇杷刚摘的,好甜,吃不吃?” 姜乔生不满:“遥遥!” 赵玄序迈步下台阶,阴恻恻瞧着靠在闻遥身上的姜乔生:“下来。” 姜乔生冷笑回看:“不下。” 赵玄序眼中登时带上结结实实的杀意。姜乔生嘲讽扯唇,心道要不是她遥遥坐在这,她分分钟摘掉你的项上人头。 雪客从一边匆匆赶过来,二话不说上前板着姜乔生的肩膀把她从闻遥身上扯下,对赵玄序与闻遥很是歉意的点头:“主子还有事要做,我们先走了。” “雪客!”姜乔生一甩手,阴晴不定瞧着雪客:“你胆子也大了。” “主子,这几日的账簿都堆着没看。”雪客泰若自然:“您的确有事要做。账簿迟早要看完,你就勿要拖延。” 姜乔生与他对视一会儿,最后噔噔噔跑过来端起桌子上枇杷骂骂咧咧走了。 闻遥早就在一边开始笑,盘腿坐在摇椅上看着姜乔生与雪客离开。 “你听她胡说八道。”赵玄序走过来,手指搭在闻遥后脖颈:“我不去同年大会。” “我知道。” 赵玄序盯着她,忽而道:“礼部昨日开始准备缙云去往西朝的嫁妆,她跑到皇帝面前说要我为她送亲。就这个机会,我们离开天水吧。” 天水朝规矩,若有公主和亲他国,出嫁时由同胞兄弟送亲至两国边境。若无同胞兄弟,则在一众皇子中择一人送亲。 闻遥一愣,撑着手坐起来。那日春蒐湖边草笛声落下,缙云歪着头看过来的目光和说出来的话忽而浮现在她脑中。 ——我是要去西朝和亲的。如果我去西朝和亲,将士和百姓会不会好过一点? “和亲?”闻遥哑然:“这便要开始了?” “皇帝两年前定下她去西朝,已经拖了两年。” 如今情况瞬息万变,缙云这时候过去倒是正好。 不管天水是向北辽示好还是准备交战,两国间情况肯定不容乐观,思变是迟早的事。送一个公主去和亲,最起码明面上能稳定住天水与西朝的关系,避免左右夹击腹背受敌,稳定民心。 且北辽势大,受其苦的可不止是提天水。西朝与北辽交接,同样屡次遭到北辽外扩掠夺。缙云和亲在两国看来都是有利无弊、天大的好事。 “我杀了柳连城。”赵玄序提及那些人,轻嗤一声:“原来还想杀赵玄硕……如今便留他一命。” 赵玄硕便是秦王。 闻遥把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低头短暂思索后,她点头道:“好,我们送缙云一程。顺便去看看越长抟,到左凤江那拿焚心残卷——但我们不能走。” 赵玄序眼睫倏忽垂下,些许疑惑:“为何?” 闻遥抬手不轻不重往赵玄序身上拍一巴掌:“你现在可以把事情丢给张鋆丢给吴佩鸣丢给高少山,是因为你还在汴梁。你要是真甩手不管,他们三个很难办,三司十二卫也会很难办。三司是燕苍的心血,十二卫是你辛苦攥在手里的,不能不担半点责任就扔掉。” “可以啊。”赵玄序语气沉沉:“我可以不管——” 闻遥一下子起身伸出两根手指把他的嘴巴给捏住了,捏得扁扁的,显出几分古怪的滑稽。闻遥忍不住笑起来,随后哄劝道:“再等等,我陪你一起等。等……等吴佩有能力成为下一任三司首领,等高少山能自己担起翎羽卫,等张鋆能在王冯两党里站稳脚跟,不至于……” 她细细地想,一连说了好多个等,说道最后自己都在赵玄序的注视下闭上嘴。 “反正,我们等时候好一点再走。”闻遥一锤定音,推开他站起来:“从今往后,不管在哪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陪着你呢,在哪儿都不差的。” “怎么不差。”一向乖巧的兖王殿下这次却低低开口,唱起反调:“我们在延陵时多自在逍遥。可在这里你身边都是人,我不喜欢。” 他神色很矜持,意有所指方才赖着不走的姜乔生。 “这也没办法。”闻遥:“我身边总不能都是鬼。” 她胡乱扯扯,三言两语,赵玄序的这点子不满暂时就被压下去。 庄子周围风光秀美,虽然时候早了点,原先说好的乌梅树还没结果,但却也是一片盎然绿意,凉意阵阵。枇杷树结了许多果子,枇杷清甜多汁。闻遥爱吃,就天天练完剑跳出去爬树上摘。 一日,她嘴里咬着匕首,弓着身站在一根树桠上去摘一簇枇杷,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闻遥下意识停住动作往下看,见三两个身着鲜亮衣裙的姑娘相互搀扶着,身后缀一大串仆妇,慢慢朝这边走来。 枇杷树在庄子围墙外一段距离,翎羽卫不在此处。这些人边走边抬头向远处的庄子张望,低低说话。 闻遥绝不是有意偷听,她看到有人过来就收手站直,兜着满衣兜的果子准备等这些人走后从树上下来。奈何这些人说话没有压低声音,她耳力又好,一下就将几个衣着奢华、估计是官家小姐的姑娘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兖王殿下不来参宴,却带着那个江湖女子在此处厮混。”一人轻笑道:“可真是有意思。” “看到尹怡莼的面色没?打扮得那般花枝招展地过来,却连兖王的面都见不到。” 另一人扯她一下:“她也是可怜人……心慕一人有何错?又没有逾越礼教,不比无名无分待在一处的人好?” 闻遥摸着树干,悄无声息在枝丫上盘腿坐下。随手掏出一个枇杷搓干净,剥开皮咬果肉。 原来山下同年大会开始了啊。这三姑娘应当是在宴会上待闷了,带着丫鬟婆子出门逛逛,姐妹之间看看风景顺带随便闲聊扯些东西。 虽然话题的中心人物是自己,但闻遥倒是不生气,边吃枇杷边听,津津有味。挺稀罕,没想到她闻遥有朝一日也能混一个蛊惑人心的江湖妖女的名声。 等这些人走远了,闻遥一抹嘴站起来,足尖轻点抱着枇杷回去。 岂料刚到大门口,一打眼就看到翎羽卫拦着几个人。为首人口中嚷嚷:“我等是奉秦王之命来情兖王殿下赴宴,尔等作何相拦!” “主子敕令,无关者不得入此门。”翎羽卫的声音透过盔甲传出来,闷闷一片:“违者杀。” 三个字砸下来,登时把那人想说的话堵个结结实实。那人嗫嚅一番说不出话,无奈得放下东西在一边转身走。闻遥顺着他的动作看向门边,只见那已经高高垒砌一大堆东西。 她不过出去一会儿,这是有多少人来吃闭门羹。 闻遥惊讶,几步落下站到大门口。翎羽卫当即一左一右撤开挡在前面的长枪让开大门,闻遥顺手往他们手上塞过去两个枇杷。 再后来便是上午,赵玄序又弄来花盆折腾花,闻遥在旁边搓饵料喂池子里的鱼。这时,当空一个漂亮的纸鸳鸯晃悠悠飘下来,直接越过围墙落在院子假山里。围墙上的角门传来敲门声,女子娇滴滴的声音越过来:“劳驾开开门,让我们进去捡个鸳鸯。” 千影看赵玄序一眼,立马上前毫不犹豫掏出到割断鸳鸯绳子,在围墙外的惊呼声里把鸳鸯扔出去了。 闻遥撒掉手里的饵料,洗洗手,试探道:“要不,你去露个面意思意思好了?”不然今天是别想安生了。 “不去。”赵玄序头也不抬:“千影,再来人就杀了。” “等等等等。”闻遥叫住千影,蹲在另一边搓下巴看他:“诶,往常也不见你这么受姑娘家欢迎,今天这是怎么了。” 其实不难理解。 论脸论身份论功绩,兖王在四个皇子里是出类拔萃头一份,理应是官眷小姐属意的婚姻对象。奈何赵玄序以往十几年在外人眼里就是个活疯子,有监察使司在,一般朝廷官员也不敢轻易亲近,各家小姐里像尹怡莼一样的勇猛之士更是寥寥无几。 但现在不一样,太阳在转人在变。今年汴梁城最大的奇迹就是能在御街上瞧见兖王亲自下马在摊贩店铺中买吃食,还有年前汴梁城铺子里几乎被包圆的时兴料子——种种迹象都在昭示一件事,那就是哪怕是兖王,喜欢起一个人来也是正常的。 第90章 龙园胜雪 是正常人好啊,是正常人就能用常理揣测,不会叫他们觉得毫无拿捏之处,动心思再正常不过。大权在握,赵玄序哪怕当不上皇帝,手里的东西也叫人垂涎欲滴。 姜乔生在一旁指着赵玄序,放肆大声嘲笑:“你个麻烦鬼!” 搭在赵玄序修长苍白指间的花枝一下就被捏碎,他颇有些几分阴怒,将它扔在一边,冷冷看一眼姜乔生,走到闻遥身边拉起她手腕往外走。 闻遥顺着他往外走两步,委婉地试图拒绝:“别了吧,我就不去了。”就冲今天上午来的几波人,她要是过去,那是想而知的麻烦。 赵玄序遂一下子停住脚看她,凤眼微微睁大。 “阿遥,你昨日还说——”赵玄序颇有些不敢置信:“说不管在哪儿都会跟我在一块。” 闻遥哑然:“我、我……是,好,我们走吧。” 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得认。 闻遥只得迈步往前走,跨过门槛时回首,眼神警告蠢蠢欲动要跟上来凑热闹的姜乔生好好待在庄子里,随后被赵玄序扯出去。 同年大会往年都办在北阆苑,唯独今年在汤山脚下的皇庄。皇庄没山上院子那般风光秀美,胜在奴仆齐全,面积大,容得下几百人共宴。 赵玄序既下山,翎羽卫自然跟着。从山顶上急速而下,黑压压一片,排场很大。门口守卫老远就瞧见这番动静与阵仗,胆颤不已,几欲退却,偏又得上头叮嘱兖王驾到定要恭迎。 可此番兖王显然不是心情愉快过来参宴,黑袍衣袖翻飞,自马车上下来手中扣着个高挑女郎,通身低压气势,面色沉沉龙行虎步往前走,像是来抄家的。 赵玄序此番实实在在很想杀掉一些不识好歹的人。原本设想的与闻遥两人的温情日子里横插一个甩不掉的姜乔生已经叫他怒火腾腾,打算往肚子里咽也就算了,现在又冒出来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企图离间打扰他与阿遥。 姜乔生他弄不死,这些人还不行吗?送到吴佩鸣手上活刮死一千遍也不够。 朱红大门被翎羽卫从两边推得更开,里头四散各处风雅交谈的书生公子猝不及防呆愣原地,猛地被这番架势惊出些寒毛来。 所幸方才老远有人瞧见赵玄序车架,跑去后面知会。几位皇子相继走出,雍王秦王一左一右走在前面,后面远远跟着一个相王。 闻遥看向相王,相王也没去看赵玄序,反拍着肚子冲她弥勒佛似地乐呵笑。 “你们磨蹭好半天,可算到了。”雍王迎面走过来,笑得如沐春风,口吻亲近自然,略带抱怨:“还当你们不下来,我这有对钧窑龙耳杯,上等的成色,正准备给你们送上去。” 闻遥到现在已经很熟悉雍王这番说话调调,反正他笑她也笑。 闻遥开口道谢:“多谢雍王殿下。” 雍王也是当真好气度,冲闻遥点头:“自家人,不用这么生分。快进去坐,一会儿曲水宴就要开始了。” 赵玄序此时倒抬眼看他,垂手自衣袖间拉过闻遥的手与她五指紧紧相扣,掠过三人向前面花厅去。闻遥与秦王擦肩而过,后者玄衣金冠,从头至尾面色不变,薄而直的眼睛垂下,冷淡万分。 居然没有阴阳怪气一句。 闻遥略感惊讶。 秦王武勇张狂,路边茶楼敢当街箭射赵玄序车架,可见其狠厉气性。今日又是差人拿东西上门来找赵玄序,又是站在一边不说话,真的好有些诡异的违和感。 闻遥迈步往前走,想着过会儿桌上的酒水不得有毒吧。 周围都是人,一路上她与赵玄序走到哪儿,哪儿的视线就齐刷刷看过来,犹如热针滚在背部。大半都在看她和赵玄序相握大的手,光天化日之下,惊世骇俗。可偏偏干出这事的是赵玄序,皇家别庄,这么多人,愣是没一个人敢发表见解。 至此也没有什么问题。走到里面去,一旁侍立的仆从捧着珠帘欲言又止,不敢看赵玄序,只敢瞧着闻遥。哪怕是各家心照不宣的相亲宴,也是男女分席。中间用杆子挂着竹帘,中间石板地上刻着流杯渠,汤山上引来的泉水从中间汩汩而过。 闻遥手腕一转当即从赵玄序手里抽出手来,没看他,朝一旁侍女道:“劳烦姑娘为我带路。” 侍女松下一口气,点头挑起一边帘子,恭敬道:“这边请。” 此番场景似曾相识。 闻遥迈步走进去,里面笑语晏晏就顿时消弭。庭院零零散散坐着不下三四十人,皆是钗环銮佩,容色娇妍。 雍王妃穿着宝蓝对襟百迭,坐在最上首弯着眉眼抬手朝闻遥招了招:“闻姑娘,快过来。今日外面日头不小,坐下吃口茶。” 她指指左下,旁边的丫鬟婆子立即给一张空着的桌案添茶水。闻遥一路往前走,看到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有昨日到庄子外瞎转悠的小姐们,还有上回在春蒐围场给赵玄序送东西的小姑娘——好像叫尹怡莼,后来听高少山说是十二军将领的女儿。 “闻姑娘,用不着拘束。”雍王妃与雍王很是有夫妻相,温柔端庄,面上笑容温柔。 闻遥看着她,没忍住,眉目也柔下一些:“不拘束,就是方才在外面看着院子里的水渠,有些好奇。” 她可以清楚感受到雍王妃的温柔与她夫君和皇后略显虚假的菩萨样不同。雍王妃眉眼纤弱,自带三分清愁如黛,一眼看过去便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且半点看不出先前延陵徐家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她看向闻遥的眼神煦煦,没恶意。 “那是流杯渠,宫里头是有的,待会就在那开诗宴。”雍王妃温温柔柔笑起来:“外面廊下还有投壶,你有兴趣就去耍一耍。” 闻遥笑着点头应下,目光在雍王妃面上一扫而过。 施了粉黛,颧骨扫了胭脂,瞧起来精神头饱满得很。仔细一看,又觉得眼下虚浮,说话声音沙哑软绵,像害了病。 雍王妃的身子好似的确不大好,常染病喝药。成婚多年,与雍王伉俪情深为外人称道,两人却一直没有子嗣。 闻遥扣住一旁温热的杯盏,抬起往嘴边送。 动作到一半,她忽而察觉到一道极其强烈的注视目光,不由得顿住抬头看过去。 尹怡莼不避不闪,手紧紧握着桌角,面带愤恨瞧过来。她在心里已然将闻遥骂上一百遍,好一个放荡不堪的女人! 既无媒妁之言,也无陛下亲口认定,无名无分不清不楚就缠着兖王殿下出入成双,还好意思跟来同年大会,简直、简直就是不知廉耻!无耻至极! 闻遥面色岿然不动,在尹怡莼炙热的目光下硬是把手上那杯没滋没味的茶给喝完了。 她放下杯子,看尹怡莼对着身侧一姑娘使眼色,心道终于要来了,电视剧里的经典剧目、她来天水这么多年在江湖中从来没有开出的剧本。 果然,那姑娘接收信息,一抿唇后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闻姑娘平日喜欢饮些什么茶?这龙园胜雪喝得可习惯?” 龙园胜雪乃水芽,细如银丝,整个天水年产不过几十斤,实实在在贵如黄金,若非皇家御赐根本无福享受。 “哦,我是乡野人,平日里也不爱喝茶,最多喝些酒水饮子。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世上的东西都是各有各的滋味。”闻遥指尖一转茶盏,说道:“各位姑娘出生大家,这茶既然能在这儿被姑娘特意点出来,自然是极其名贵的。” 她坦坦荡荡,反倒叫对面意欲嘲讽她粗俗之人说不出话,悻悻闭上嘴。 雍王妃含笑抬眼瞧闻遥,看她取下剑靠在一边,姿态闲适,眼里清清亮亮,甚至略带点笑,满座的姑娘对她而言不过是些无害的春草。 真好啊,无怪连兖王都会喜欢。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点羡慕,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轻舒出一口气,感慨道:“姑娘是随性之人。” 话音落下,竹帘前面,柱廊右侧,以屏风遮挡的高台上忽然传来悠扬清脆的琴声。如清风入松林,叫人心中一静。 外面婆子匆匆迈步进来,在底下朝雍王妃行礼:“王妃,开宴了。” “是吗,那这是便传闻中容月姑娘的琴咯。”底下有人低声道:“弹得真是好。一声入耳,我心都安静下来。” “哼,很好,我倒是觉得不过尔尔,有些人只是徒有虚名。”尹怡莼忽然开口,冷哼道:“这容月的七弦琴和先前汴梁一风尘女子的剑舞并为汴梁双绝,一听便知是坊市见胡乱传闻,如今一听,果真如此。” “风尘女子?”有人好奇道:“这又是何许人?”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先前汴河那儿,那座被火烧掉的红楼。”在座都是女子,又大多结识,即便如此,谈起琼玉楼也是矜持的,偷偷摸摸点到为止:“现在好似被一豪商盘下做了码头。” “听闻那风尘女子在大火之后就再没消息,汴梁城不少浪荡子都在寻她,还有酸秀才为她写酸诗。”尹怡莼望着闻遥,嗤笑:“也不知有什么好。见惯正经的,对那些来历不明的倒有兴趣。” 不愧是武将家的女儿,直白大胆,一番话噼里啪啦妙语连珠,看不出一点先前在赵玄序面前话都说不出来的羞怯模样,旁边的姑娘连应都不敢应。 雍王妃的脸陡然沉下,温柔如水的神情荡然无存,觉得这尹怡莼着实娇蛮不知礼数,准备开口说话。 闻遥却面不改色,将茶水一饮而尽,轻轻巧巧放下杯子。杯子放到桌案上,也不见得发出多大的声音,偏偏在触到桌面的一刻均匀裂开,继而化为一小堆齑粉,只留有一片捏在闻遥指尖。 “手重了。”闻遥看向先前谈及龙园胜雪的姑娘:“这杯子不贵吧?” 姑娘一瞪眼,迷迷糊糊盯着那搓粉末,胡乱摇头:“不、不贵,不贵。” “不贵就好。”闻遥干净温燥的指腹抵着杯子片习惯性转一圈,而后弹指,杯子片猝然飞出将前头半掩的屏风推的更开,外面的琴声传入,更为动人。 她轻轻巧巧一笑,眉眼灼灼,带上点混戾之气:“果真很好听。” 尹怡莼就坐在闻遥斜对面,那片破碎的瓷盏擦着她侧面划过去,细微但却清晰的疼痛从面上传来。 尹怡莼没想到闻遥敢公然动手,面色骤变,着急忙慌抬手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一片平滑没有划痕的肌肤后,狂跳的心脏才稍稍缓和下来,只是后背出了一层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辛蛮 尹怡莼咬牙,心中觉得屈辱的同时更添几分憎恶,梗着脖子不说话。 小姑娘,嘴巴快,吓唬吓唬就行。 闻遥没再动作,收回手四处打量。 琴声幽幽,席间一时间有些沉默。 雍王妃对破碎的杯盏熟视无睹,好似全然没有看见闻遥的动作,笑道:“既然开始弹琴了,曲水宴也是要开始了。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还特意叫人掺了香粉。皇后娘娘嘱咐,若是有人能够拔的诗会头筹,便赐一匹织金锦。这是难得之物,诸位好好把握。” 外面有人开始击鼓。 闻遥抬眼,透过前面悬挂着的影影绰绰的竹帘隐约看见对面坐着一片人。琴声徐徐,面前水渠自上漂浮下木质托盘,上摆粉嫩可爱的点心果子。 闻遥一扫身边人的动作,拿起筷子伸手向水渠中的盘子夹过去。 陆陆续续,自上方有酒杯飘下来。谁若是拿了酒杯便要站起吟诗,由对面来承接。 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你来我往,玩的就是高雅含蓄的暧昧。就这么一会功夫,两边的男女席位已经对上好几首诗。 闻遥有点走神,咬着手里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闻遥眼神放空,视线一点一点偏移落在前面的屏风上。素面屏风,丹青绘踏青图景,隐约可见一女子身影绰绰,坐在其后抚琴。 容月是乐坊的姑娘,久负盛名,是各个权贵宴会的上宾。闻遥从没见过容月,她也不是个好音律的,但就是觉得此时这琴声非常耳熟。 好像在哪里听过,在一个很特殊的场景,叫她到现在都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闻遥思绪不由得沉下来。 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呢? 尹怡莼手紧紧握着袖子,忽而豁出去一般,回头对一旁侍者说道:“去把酒拿来,我要与斗诗。” 流觞宴,两人约定诗眼平仄,同倒酒于杯中,便可开始斗诗。 尹怡莼不是才女,却也学过诗词歌赋。她笃定闻遥对此一无所知,挥开丫鬟劝阻的手固执地看向闻遥,憋着一口气道:“我要于你斗诗。” 话音落下,对面男子席间传来一些动静。所有人都被尹怡莼的话吸引注意,目光聚拢到中间竹帘上。 尹怡莼憋着一股气,抬着下巴,等闻遥反应。却见闻遥压根就没有看着自己,而是抬头直直看着前面的屏风,手里的筷子慢慢按到桌上不动。 “闻姑娘。”她差点没岔气,声音尖刻起来,咄咄逼人:“莫非是不敢吗?” 闻遥看着前面的屏风,思索自己心里那种不妙的预感从何而来。 要知道,她的直觉向来很准,甚少出错。 忽然,闻遥眼神猛然定住。 前面屏风上原本绘着山水虫鱼,栩栩如生。此刻在琴影之前,一道拇指大小的黑点慢慢在屏风之上游走,由一个圆点变成细长的一条,底下冒出一个圆乎的去壳,斜拉着慢慢变大。于此同时,闻遥身边的姑娘一低头看到什么后失手摔掉杯子惊叫提裙站起,打破现场的凝滞:“好大一条蜈蚣!” 闻遥下意识看过去,见一条足足有成年人半边手掌粗细的蜈蚣,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斜趴在姑娘粉色衣裙角上。足肢密密麻麻,背面甲壳泛着一层油量的红光,肥硕无比,看得人喉头滚动直泛恶心。 姑娘猝不及防被这狰狞毒虫爬上鞋面,慌慌不已,眼含泪花。闻遥倏然起身在她肩膀一按,抬脚将这东西踩在脚下碾碎。姑娘心尖一颤,眼泪差点掉下来,呼吸急促看向闻遥开口想要道谢。 闻遥没看她,也没看对面站着的尹怡莼。她在周围人茫然的注视下抬脚一勾将身侧星夷剑勾起,手臂撑起整个人越过案桌,手里筷子凌厉无比破空飞去,霎那间穿透屏风。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闻遥翻身而起,踏步拔出星夷剑飞身朝着屏风刺去。 琴声戛然而止。 在闻遥星夷剑气触上屏风面前,屏风猝然裂开。一把环首直刃、两侧铸有血槽以及波形印花纹的碧色短刀就从女子袖中抽出,猛然和星夷剑撞在一而后分开。 女子抬头,长发随风扬起,对着闻遥露出一个笑:“居然这么快就认出我来,是否因为心怀愧疚,对我念念不忘。” 她说着垂在身侧的手轻抚过一遍古琴,琴声铮然传出。立刻惊叫四起,人群慌忙起来,掀翻面前桌案。一大堆一大堆腹部通红滑腻的蜈蚣从角角落落里面钻出来,足肢扭动,口器展开朝众人扑过来。 闻罕见警惕,眉目压着,起剑将星夷剑紧紧压在手背上。 “辛蛮。”她叫女子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西南多林瘴,其民尚武尚蛊。尤其是南诏,那的十万大山里藏着一个西南毒窟,里面有一群不出世的老毒物,占山为王,在瘴气里建营安寨。不管是天水官府还是大理土司,见着这群驱使毒虫毒蛇的老毒物都敬畏不已,免去赋税不说,还要定期送钱送粮送奴隶。 闻遥与西南毒窟有交集,是因为当年走货,大老板家里人害急病,一大家子跪着求到闻遥面前来点名要深山里的龙螭草。闻遥想着干这一票就能实现接下来五六年的财富自由,干脆就接下这笔单子。 现在回想,当年到底是年少轻狂被百晓生榜单上蹭蹭往上涨的排名弄花了眼,大意轻敌,差点在几个同样采摘龙螭草的老毒虫手里遭了难,交代在南诏。 ……不过她倒是也没进吃亏,反杀了一个玩蛇的老毒物。没成想,老毒物还有个徒弟,瘦瘦小小一个姑娘,名叫辛蛮,一路跟着闻遥出南诏北上,路上没少下毒添麻烦。小毒物吹一手好笛子,也会弹天水的琴,养着一条人手臂大的毒蝎子,剧毒无比,杀死过一个村庄九户人家的命。 “来中原,自然是来杀你。”对面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摸,撕扯下来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露出底下五官秾醴、眉眼深邃的脸。辛蛮盯着闻遥,手臂翻转,一只恐怖唬人的火红蝎子就爬到她小臂上来。 闻遥一脚踢开周围的碎木板:“容月呢?” 席间早就混乱不已。主子不敢走,仆从不敢动,乱糟糟叫成一片。尹怡莼周围也围满了蜈蚣,被惊叫的侍女推着踩到案桌上,脑袋被这突发状况弄成一团浆糊。 “杀了。”恰好辛蛮扔掉手里的面具,正好扔在女眷席位上,落在尹怡莼面前。她呆愣看着眼前的那张透白东西,接下来辛蛮说的话差点就她晕过去。 辛蛮扯唇,天水官话语调古怪:“那个女人的皮肤很滑,面皮戴着也很舒服。” 人…人皮! 尹怡莼嘴唇颤抖,腿软下来。 闻遥不说话,剑尖举起对准辛蛮。 “我这次来杀你。”辛蛮:“为卓娅报仇。” “这么多年不来杀,现在倒是来了。”闻遥不吃她这一套:“谁指使的你?”她心里清楚得很,辛蛮对天水外界一无所知,要是没人指使,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汤山同年大会,还提前杀掉容月混进来。 辛蛮竖起手指,笑容古怪僵硬,反问闻遥:“我在水渠里下了毒,你管不管这些人的命?” 闻遥眼珠一转,霎时感受到四肢传来的剧痛。她身体一滞,下意识回头想去看赵玄序,不待她动作,辛蛮手里的翠刀抬起,再次劈砍而来。 辛蛮抵着星夷剑:“我杀你,杀了你,给药,如何?” “这里有天水的皇子,有满朝文武的家眷。”闻遥声音几乎结成寒冰:“你要你的寨子被朝廷兵马夷为平地吗。” 辛蛮却道:“我已经不是寨子里的人,不管他们,我只管为卓娅报仇。”她说话间,手背蝎子行动迅速,攀着辛蛮的手臂爬上肩头,尾针竖起向着闻遥扎过来。闻遥陡然收手,侧开身子躲过这一击,迅速往后退。 一旁挂珠帘的木桩子被紧随而来的翠刀砍断,直直砸向流杯渠,眼看就要砸到一边女眷。她们被脚下一堆一堆长蜈蚣困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沉重的木桩带着竹帘成片朝自己砸下来。 闻遥唇抿直,飞身越回毫不在意一脚踩进毒虫堆,跺脚内劲散开掀飞一片长虫,另一只手挡在一女子面前,将直直向她砸去的木桩子挡住,手臂曲起伸直把它推开。 “每回开宴都要有人折腾事。”闻遥回首:“拖你们的福,这种稀罕场面,我还没安生吃过饭。” 她语气依旧稳当轻松,额角却冒出一点细细的汗。 辛蛮没有空口放屁,她当真在曲水流觞的水里下了毒。就这么点功夫,闻遥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内力像浆糊一样粘稠起来,手脚经脉刺痛不已,血管破裂,细小血迹在手腕以及脚腕处渗透。 她停止运用内力,抬手在自己身上点两下,封住穴道。 好,果然,闻遥发现自己还是讨厌这些动不动给别人下毒的。 辛蛮眼珠抖动,如同一只观察猎物的毒蜘蛛一般捕捉到闻遥身上细微的变化。她咧开嘴,正要开口,身后狠辣蛮横袭来的一刀霎时将她的话斩断。她急往旁边闪避,腹部又被紧跟着变化方向的刀锋破开血肉。 赵玄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满身煞气,眼瞳黑沉,手里提着一把从翎羽卫身上拔出来的刀。 “你——”辛蛮惊讶一瞬:“怎么会,你没有中毒?” 她下的毒并不见血封喉,只是叫人自手腕脚腕处开始溃烂,叫习武之人内力流转中断。但是眼前这个高挑的男人分明武功不低,却丝毫不受她的毒的影响。辛蛮又惊讶又疑惑,皱着眉盯着赵玄序看,突然道:“是你,燕——” 雍王秦王还在场,闻遥刚听一个开口就暗道不好。 赵玄序反应更快。 终归是用刀用剑不顺手,他面无表情扔掉刀,抬掌直接朝辛蛮打去。 辛蛮眼神一冷,立即回身避开。她练毒,少练招式内力,纯拼武力她绝非是此人对手。 转身之间,辛蛮腰间散开一拇指大小的囊袋,无色无味粉末飘散而出。这是她亲手调制的奇毒,寻常人沾到一点就会从鼻腔一路烂到胃里。 可在辛蛮的注视下,赵玄序偏偏是毫无反应。他欺身而上一掌穿透那些粉末,直直拍在辛蛮右肩! 剧烈疼痛从肩胛传来,辛蛮闷哼,脚下蹬地飞快退开,捂着肩膀。 她右肩骨头从锁骨处起到小臂,全部碎裂了。若非方才稍稍避开,只怕现在已经被眼前人掏出心脏。 对,不错,就是掏心。 辛蛮很确定方才这个男人五指微弯,是要活掏她的心脏。 她望着曾经跟着卓娅见过的人,苦惑:“为什么,你不怕毒?” 第92章 江湖仇杀 赵玄序为什么不怕毒? 当年闻遥找龙螭草与西南毒窟里的人缠斗,被燕苍所救的先决条件就是她在与老毒物缠斗时燕苍也在。 她豁出命打架,三司首领带人在一旁树上悄咪咪蹲着。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然后大发慈悲顺手把闻遥拖走救了。 这也无怪燕苍。赵玄序儿时羸弱,经脉骨骼都有伤。体弱多病,两三天小病一次,逢天气变化就大病卧床。 燕苍费尽心思,几乎挖空南诏深山里的名贵药材。王浮为赵玄序亲手调制药浴,泡了不知凡几才一一根除他身上的毛病打通习武筋骨。因祸得福,从那之后,西南危困三军的瘴气毒虫从没对赵玄序起过作用。 只是没想到当年药浴的效用这般强大,辛蛮调配的毒也奈何不了赵玄序。只能感慨王浮果真医术超绝,回春圣手之名名不虚传。 闻遥深吸一口气,趁着这空档迅速转头冲外面还没进来的翎羽卫高喊一声:“立刻回府,叫王浮过来!” 听到“王浮”二字,辛蛮面色立刻一变。 她不知晓王浮已经回到汴梁。 王浮医术冠绝天下,她比谁都清楚决计不能叫他过来此处。当即,辛蛮毫不犹豫拍起一掌,斜里拍碎七弦古琴下的桌案,掀飞古琴,完好的手臂伸出稳稳当当接住琴身夹在身侧,弹指拨弦。众人脚下逐渐安静下来的蜈蚣堆受到刺激,疯一般扭动起来,口器翁张直直冲外圈翎羽卫扑过去,顺着盔甲缝隙钻入衣物扑咬 经过人精心豢养的蜈蚣毒性无比强烈,钻入衣物后咬下一口就叫人闷哼出声,面色瞬间青紫,踉跄倒在地上。 “铮!” 琴声戛然而止。 赵玄序已然逼近辛蛮,抬手侧擦过她脖颈,打断其手上动作。他的内力滚烫强悍,杀气腾腾,辛蛮忍着肩膀剧痛勉强躲过一掌,却被赵玄序抬腿踹飞手里抱着的琴。来不及回头看,辛蛮凭本能架起双臂格挡,生生吃下一击后整个人横飞出去,脚下带出一道白痕,七弦琴摔在地上七零八落。 赵玄序眼锋如刀,欺身而上瞬至辛蛮面前,伸手毫不犹豫牢牢扼住辛蛮脖颈,手指力道狠辣收紧,眼看就要拧断她的脖子。 闻遥匆匆叫停:“别杀她!” 她声音一出,赵玄序手上的力道骤然松下。随后他小臂肌肉绷紧,掐住辛蛮脖颈将人高高举起,侧身狠狠甩到一边。 脆响传来,辛蛮倒地而后迅速撑着一只手爬地而起,估计是断了一根肋骨。碎裂的肩膀也与地面相撞,那种剧痛足以叫人晕厥。 辛蛮面色煞白,整个人都在出汗,状若被人从水里捞出。她完好的手臂细细打哆嗦,勉力握住翠刀支撑地面,单膝跪地。 此时院子里已晕倒一大片人,全都是被蜈蚣咬住晕死过去不省人事的。加上水里原本掺和的毒,双毒并发,许多人呼吸日趋微弱。 琴声消失,蜈蚣失去控制后安静下来,拧动身体层层往周围散。外面的仆从终于敢进门,赶紧各自冲到各自主子身边殷殷呼唤。 “闻统领!闻统领!” 闻遥看过去,见一人抱着秦王不撒手,扭头扯着嗓子喊道:“快让这女人交出解药!” 一旁雍王相王情况还好,倒是秦王,脖子上手背上赫然是两个巨大的孔洞,泛着青紫。面色苍白,嘴唇紧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对了,秦王武功不差,起码内力远胜过一边的雍王相王。他又不像闻遥那般反应迅速,及时点穴封住毒素。直接导致三人中他中毒最深,反应最大,四肢全是血,模样看上去十分吓人。 闻遥手腕处从毛孔里渗透出的鲜血也已经打湿她的袖口,可她依旧稳稳当当拿着星夷剑。赵玄序走过来一言不发伸出手掌企图托住她的小臂,却被闻遥不轻不重推一下,空着手站到一边。 “辛蛮,我一点不想杀你。”闻遥一指倒地的人,直白道:“你也不想死。给解药,我留你一命,往后你大可以再来杀我。” 辛蛮额头汗珠滚滚,抬头看闻遥一眼。随后在场清醒的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没一刻犹豫立即应下闻遥的话,并果断在腰部掏出一个瓷瓶滚到闻遥脚下,动作干脆利落。 在如今这样的场合,辛蛮居然就这样轻松相信了闻遥,半点不像不死不休的敌人。她甚至一指旁边的水缸,示意道:“倒进去,打水给他们喝了就行。” 而对辛蛮这种叫旁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痛快,闻遥半点不觉惊讶。她弯腰捡起瓷瓶,挥手示意外面的人进来打水。辛蛮便站在原地摸自己肩膀,低头让毒蝎子爬到自己发上,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药吃下。肩膀上的剧痛瞬间麻痹消失,她面色好看许多。 仆从赶忙取来碗筷,一份份分发解药。花厅内昏迷的人不少,各家的反应却是各异。有些人立即仰头喝下药,有些人却捧着碗犹豫不决。 秦王身边的随从便是后者。他看看辛蛮,又看看自己主子的惨状,实在是警惕万分,心惊胆战道:“这……闻统领,这解药如何确定是真的?” 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方才还又是下毒又是放蝎子,现在解药却给的如此痛快,实在是叫人不由不多想。 闻遥宽慰道:“喝吧喝吧,她跑不了。要敢骗人,我砍她手脚。” 见这些人还没有动作,闻遥干脆走过去接过一人手里的碗,抬头将里面的水一饮而下。她把碗倒扣着抖了抖,放在一边,抹嘴说道:“先前水里的药是死不了人,但现在的蝎子毒再不解开,你主子被咬到的手和脚可就不能要了。” 她方才搬出王浮只是为唬住辛蛮。实际上闻遥心里头清楚得很,汤山距离汴梁城东兴街距离不短。真要等王浮赶过来配出解药,这帮人早就撑不下去了。 一衣着粉色衣裙的姑娘听到这话,忽然骨气勇气推开了身边侍女,屏气垫脚找寻虫堆里的空隙,几步走到秦王身边跪下。她从旁边侍从的手上接过药水,捧起秦王的脸,用勺子一点点把药喂给他。 闻遥略略挑起眉头,认出这是方才率先发现衣裙上爬有蜈蚣的姑娘。 周围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从惊魂未定中冷静下来,对这显然有悖礼数的一幕没有太大反应,秦王侍从也让开位置任由那姑娘给秦王喂药。一时间,花厅里除却粗壮浑浊的呼吸声便是小声的议论与抽泣。 辛蛮冷眼旁观。等到休息够了,便忽而一撑刀,慢慢站起越过闻遥朝门口去。 闻遥侧首,抬起星夷剑将她拦下。 辛蛮捂着肩膀,那只油光发亮的大蝎子又顺着她的头发爬到她肩膀上,举着尾针与闻遥对峙。 “干什么?”辛蛮侧目:“你说我给药,你让我走。” “让你走让你走。”闻遥:“着什么急,等他们毒性解开就让你走。现在你先告诉我,谁让你过来的?” 辛蛮:“我说了,我是来杀你的。” 闻遥走近几步,贴到辛蛮身边,衣料若有若无碰上蝎子泛着幽光的尾针。她挡住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声音压低,说道:“是秦王让你来这里的?” “哪个是秦王?”辛蛮按着肩膀,道:“我不晓得。” 秦王在一边被人掰着下巴灌药,气若游丝。辛蛮神情平淡又真挚,不似作伪。闻遥握着星夷剑的手一松,继续道:“你说你要杀我,你是如何知晓今日我会在这?还为此提前杀了乐师?” 问到这里,辛蛮不肯说了。她颇为气恼地拧着眉,说:“你只说我给药你放我走,没说还有这么多话问我。” 闻遥放下星夷剑:“那就等着,等他们醒过来你就走。” 辛蛮的解药见效很快,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原本晕厥过去的人就陆陆续续清醒过来。 “他们醒了。”辛蛮握着翠刀的手一动:“让我走。” 闻遥脚下微动,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辛蛮步步向外走,她走到哪,哪的蜈蚣就四散开。周围人躲在两侧畏惧万分地瞧着她,直到辛蛮走到门边,门外围拢的护卫立即噌一下拔出刀围过来。辛蛮扯唇,眼睫一动看向闻遥。 这些守卫都是从外面赶来,大多是三位皇子殿下的护卫。 闻遥叹气,对这些护卫道:“方才讲定给药放行,诸位让条路出来吧。” 没人动弹,所有人都在看雍王等人的眼色。 赵玄序缓步上前走到闻遥身边,途中顺手拔出先前被他插在地上的长刀,一扬手擦着为首护卫的脸扔出去。翎羽卫闻讯而动,顿时哗啦啦包围过来,对这些护卫虎视眈眈。 雍王搀扶着唇色发紫的雍王妃,高声呵斥道:“全都退下,让她走!” 这下周围的守卫才向后一步撤开,让出一条道叫辛蛮离开。 辛蛮走后不久,周围的蜈蚣就渐渐钻入四处不见了。徒留周围一片狼藉,碗筷遍地。事已至此,这院子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惊魂未定的贵人主子是腿软脚也软,尹怡莼也由下人搀扶着,再没气力想别的,出门登上马车返回城内 秦王还没醒,那粉色衣裙的姑娘也依旧跪在地上,紧紧握着秦王的手,担忧异常。注意到闻遥视线,姑娘抬头勉力对闻遥笑一笑,说道:“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如今秦王殿下已经喝下解药,何时才会醒来?” 她面容饱满,一双眼睛极其灵动,是个样貌叫人觉得极其舒心的姑娘。 “解药喝下去,秦王殿下性命坑定无虞。”闻遥说道:“只是中毒太深,还是尽快回宫找太医瞧瞧,开些解毒的药剂。” 相王也并无大碍,他站在一边瞧着被雍王搀扶着的雍王妃,忍不住关怀道:“皇嫂如何?” “你皇嫂刚病过,身子本就不大好。方才受了吓,瞧着有些发热。”雍王地圈着妻子,表情也有些难看,说道:“所幸没让毒虫咬到。二弟,三弟,闻统领,我就不留了,先走一步。” 雍王离开后,相王、秦王一及那粉衣姑娘也相继离开。闻遥胳膊肘一捅赵玄序,问道:“秦王身边的那姑娘,是谁啊?” 赵玄序眼睛全胶着在闻遥小臂上和裤腿上,听到问话勉力回想一番,一五一十说道:“好像是范家人。” “范家?” “兵部侍郎姓范,冯氏的妹妹嫁给他,两人生了个女儿。” 范姑娘也就是秦王的表姐妹,与秦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这次皇上有意为秦王择妃,冯贵妃属意的便是她。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儿,闻遥登时便想起在平江府时姜乔生说的话。 “如此,秦王可是喜欢这个范姑娘?”闻遥略带疑惑:“那他与宿州秋小姐又是怎么个情况?而且这段时间也没听到有动静,难道是已经作罢?” 谈及此话时,两人已经回到山顶庄子上。赵玄序坐在旁边,一条白布搭在他膝头。他伸手没入水中试探铜盆水温,而后给闻遥挽起袖子。 “正妃之位应当会给范家。”他一点点擦掉闻遥手腕上干涸的血迹:“赵玄序还有侧妃及一众夫人的位置可以给秋家。” “那他究竟为何与秋家搅合在一起。”闻遥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府如今很缺钱?不会吧?” 赵玄序不是很想管赵玄硕娶几个女人。他抬手把白布扔到铜盆,溅起一小圈水花。 闻遥回神看向他。 “方才那女人是谁。”赵玄序眉头紧皱,拇指虚虚触在闻遥伤口狰狞的手腕,心惊胆战不敢用一点力气。他一闭眼,压下眼底被闻遥手上鲜红刺到的灼烫,轻声说道:“她好像认得我,也认得燕苍。” “她从南诏来,是毒窟祭司的徒弟。至于认得你和燕苍,应是跟着她师父远远见过你几面。诶,不是我瞒着你,我没想到会见到她。”闻遥道:“我杀了她师父,是她仇人。她师父不止她一个徒弟,却只有她一路跟着我离开南诏一路下毒追杀,小小年纪,胆子很大。” 辛蛮当年就是一头倔驴,跟了闻遥足足一年时间,实在杀不掉闻遥才在某天突然消失,后就再没在闻遥面前出现过。 “江湖仇杀嘛。她师父要杀我,我杀她师父,如今她来杀我,都正常。”闻遥拿起白布在手腕上按一下,登时白布上就染上一层绯红:”不过今天她说是说来杀我,不知为什么,我偏不这么觉得。” 第93章 行军 世上兵刃万千,刀剑无眼却有形,唯蛊毒阴幽难测,叫人防不胜防,故而从心里生出万般的恐惧。一擅毒之人,若下定决心要杀一人,只会是可怕非常。 闻遥一下子回想起当年被辛蛮追着跑的苦日子,那时候可真是吃喝拉撒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中招。可今日刺杀,她全无防备。辛蛮若来杀她,大可直接往餐食酒水里下见血封喉的剧毒。哪怕闻遥对气息味道及体内变化感知控制细致入微,也定会吃一番大苦头。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看似凶险实则不痛不痒,雷声大雨点小。 “她师父卓娅是毒窟祭司,她在寨子里向来备受尊崇。可方才,她却说她如今并非寨子里的人。”闻遥当真是困惑,说道:“这么多年没动静,到今天突然冒出来杀我,果真古怪。今天秦王也怪,我开始还以为他要搞事情,结果一直没动静。看刚才他半死不活的样儿,辛蛮当不是他的安排……要这都是在演戏,那他想当个皇帝也怪不容易。” 闻遥话音刚落,旁侧半掩的窗户被人轻轻叩响。她抬眼看过去,见窗户面上透过一道高瘦人影。 千影侧身站在外面,低声道:“主子,闻统领,那女子离开汤山后一路往城中去。我们的人一路追随,在州桥附近跟丢了。” 赵玄序没说话,弯腰握住闻遥小腿肚,将她的腿抬起剥去靴子,长袜褪至脚踝。他神情不定瞧着那片狰狞伤口,手上拿过帕子,犹豫不决。 水渠里的毒破坏经脉,习武之人内息涌动间又往往先抵手脚经脉,故毒性纠缠,经脉血管破碎出血。闻遥被他抓着腿,下意识蹬蹬脚。其实她自个儿倒觉着还行,就是阴疼了些。抹些膏药捂一捂,过几天就好的大差不差。 赵玄序显然不怎么觉得,他觉得闻遥疼极了。 千影屏息站在窗户外,半晌,听到赵玄序说:“叫高少山带上白让,一家家搜。抓到送去鹫台,反抗就杀了。” 千影低头应是,转身带一众弟兄领命离开。 闻遥脚脖子一片冰凉。赵玄序为她细细擦过血迹,在伤口上均匀涂抹膏药。闻遥看着他垂眼低眉的样子,想想,终究还是闭嘴把叫千影‘别查了算了吧’的话咽下了肚子。 查就查吧。 汴梁城人那么多地方那么大,辛蛮滑不溜秋,背后又有人相助,应当不会被抓住,就暂且叫赵玄序撒撒气。 汤山皇庄出了这档子事儿,在汴梁城里却没掀起什么动静,只在参宴人与权贵阶层有些流传。毕竟当时刺客嚷嚷的是杀闻遥,这位闻统领在兖王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各人各自心里门儿清,不会有人大肆宣扬此事触兖王霉头。况且这场刺杀也没耽误什么。秦王回去后不久就清醒过来,身无大碍,顺利与范家定下婚期。 倒是相王,皇帝要给他赐婚,他一反往常缩在兄弟后面的温顺样,拉着一风尘女子入宫跪在皇帝门外,扬言娶王妃可以,但要先迎娶那风尘女子为侧妃,好一通胡搅蛮缠。老皇帝被这个二儿子气个半死,从书房里扔砚台砸了相王一脸让他滚。相王目的达成,洗把脸潇潇洒洒离开宫门去自己府上禁足,就这样揭过了自己的婚事。 至于兖王殿下的婚事,反正皇帝没提。皇帝不提,皇后自然也不敢提。两位天家夫妻不提,群臣哪怕有别有心思也不能主动提及,只能暗自惋惜打消主意。 闻遥也没想错。那日之后,辛蛮便好似人间蒸发,任由高少山带着巡检司将汴梁城搜了个底朝天也一无所获。闻遥不觉有什么,高少山却万分羞愧,深觉浪费赵玄序培养,一头扎进十二军中越发勤勉,操练的手底下将士叫苦连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月有余。汴梁多日未雨,暑气渐盛。庄外乌梅熟透,绿叶繁盛,林间清风一吹清凉一片。闻遥毒伤大好,整日无所事事就去抓鸟摸鱼,摘乌梅做饮子酿酒,陶然自乐。 一日午后,张鋆坐马车来汤山,携一身滚烫暑意从外面走进来,正巧碰上闻遥在做梅子酥。他看着满院晒花晒梅的竹架,又看看坐在另一边挽袖专心倒腾梅子酱的赵玄序,啧啧称奇:“外面已然翻天,你们却在这儿过神仙日子,当真是不理凡尘。” 闻遥递他一碗绿豆汤,听到这话,问道:“怎么,又出什么事?” 张鋆一手拿碗一手拎着衣服,在丝瓜架下找片阴凉蹲下,唏哩呼噜喝完一大碗绿豆汤,抹嘴说道:“今年开春早,天气暖,雪化的快。淮水水患刚平息下去,现在呢,南边又快一个月不下雨。乡间田地,井里溪里都快干了,眼看要有大旱。这也就罢,毕竟是天灾,非人力能够左右,叫各府县间借粮调粮开仓赈灾便是。” 说着说着,张鋆向来挂笑的脸也沉下来,嘲讽之意毫不掩饰:“可这段时日,陛下还要升仙。压着户部征收花石纲,数目额度一翻再翻。苛政猛于虎,原先改稻为桑的几十个县本就有大把耕农对朝廷不满,这次干脆借这股风,举着皇帝失德的旗号反了。” 闻遥结结实实吃下一惊:“造反?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听闻什么动静。原先推行改稻为桑的地方,那就又是有宿州。宋明德不是前阵子才处理好吗?” “厂监强压民意,只能处理一时。宋督主一走群龙无首,下面那群酒囊饭袋自然镇不住场子。”张鋆道:“现在内忧外患,有动静也不可能大张旗鼓闹出来。各官府把造反的耕户一律打做强盗山匪,调兵镇压。效果不好,消息盖不了多久。” 闻遥叹息:“还真是多灾多难。” 张鋆没说话,眯眼盯着头顶瓜藤上胖乎乎的青瓜看了一会儿,忽而说道:“缙云公主的婚期提前到了秋后。” 闻遥一愣:“是口头提及还是已经下旨?” “下旨,已差人给西朝送去消息。” 原本公主前往他国和亲,从出纳嫁妆到正式和亲会有一年多的时间。皇帝叫缙云秋后启程,便是叫缙云提早一半时候嫁过去,未免有些过于心急仓促。 看来陛下求仙问道不够专注,四起的暴动还是在他心里放了一把火,烧的他焦躁起来。 闻遥下意识去看张鋆腰际,那里空荡荡,原本一对双鱼玉佩被缙云拿走一半,留在张鋆手里的另一半也从来没有被他戴过。 “缙云出嫁。”闻遥道:“你如何觉得。” 张鋆没有丝毫犹豫:“可怜。” “自古以来两国交往,送公主和亲不过是送作添头。女子命薄,贵为公主也是如此。若有一日两国反目成仇交战,公主要么以身殉国要么以身殉夫。就算没有变故,那也要远离故友亲朋,死在异国他乡,总归没有好下场。” 他目光清亮,语气略显平和:“缙云公主本性不坏,我总觉得她可怜。” 闻遥按着膝盖蹲一会儿,半晌,站起来对赵玄序说道:”走吧,我们在庄子上待太久了,该回去了。” 汤山庄子离汴梁城到底远了些,回城闻遥才切实体会到张鋆口中大肆加收花石纲是个什么意思。 每日从辰时到未时,都有高头大马拉着一车一车奇珍异宝从城门进来,直通皇帝私库。白玉堪作砂砾,南海珠搪塞期间,半人高的珊瑚随处可见。还有虎皮、鹿角、凤羽……这些稀罕物以花石纲的名义从百姓身上拿来,朝廷不予补偿,只降些赋税,最后百姓还是吃亏。户部收的银两也变少了,只有皇帝私库慢慢充盈,汴梁城的紫霄道场日渐辉煌。 皇帝只管升仙,对民众暴动不闻不问,也不管南方大旱愈演愈烈。难民渐多,许多都往汴梁跑,城外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者横躺荒野。如此场景,即便汴梁城百姓在天子脚下安逸久了,也逐渐嗅出风雨欲来的惶惶不安。 内忧外患,闻遥凭借上辈子朴素无华的历史素养,深觉天水这艘庞然大物已行至暗礁,危机四伏。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闻遥一人。 胶着数日后,一日朝会,两党人马罕见抛去互唱反调的惯例,浩浩荡荡在雍和宫跪下,一同递折子恳请皇帝开仓赈灾,同时排厢军京畿守军南下平息百姓暴动。午后,宫中侍从策马而出,手里拿着调令圣旨直奔兖王府,带来皇帝旨意。 皇帝对花石纲半个字不提,只允开仓放粮。同时命秦王兖王各带手下兵马,兵分两路南下,沿途清缴所遇暴民,平定叛乱。一道圣旨下来,消息传入各家,瞬间又激起千种心思。 闻遥打开手上圣旨仔细看看,上面字迹锋芒毕露,就连收笔也锐意万分。她摸着下巴,说道:“皇帝让你和秦王去平乱,雍王留在朝中处理政事。这是不是有点定雍王为储,让太子爷监国的意思?” 还真别说,除去秦王冯贵妃母子这些年来深受皇帝宠爱,雍王为中宫嫡出长子,为人谦和,这次对北辽态度还和皇帝一致,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皇帝立储天平已经隐约倾向雍王。 不知秦王和冯贵妃那边如何做想,最起码表面上秦王和赵玄序各自领旨,两日整理军队,随后就离开汴梁平叛。 闻遥头回随军赶路。她骑在马上,身边是赵玄序,侧后是高少山。姜乔生嫌自个儿骑马累,躺车上不动弹。 十二卫快出来一半,浩浩荡荡长队保持一种均匀又迅速的脚程,已经绕过几座远山。一直到日暮四合,高少山下令整军休息,山间野地迅速扎起一个个简单营帐开始生火做饭。 军粮粗糙,只有米粥和面饼。闻遥拍拍身上的草木屑,正寻思上山抓点野味改善改善饮食环境,就看见千影带着人从山上下来,手里捉着野鸡野猪,正好和拎着野兔和野果的雪客碰上。 两边人面面相觑,闻遥笑起来,冲他们竖大拇指:“动作真是快。” 暗卫和杀手都常在树上蹿,攀高走低采摘野果野味再适合不过,动作自然是快。千影身后跟着的暗卫是曾被闻遥揪住问话的小孩,如今个子蹿的飞快,已经赶上千影。他瞧着闻遥的动作,犹豫后悄咪咪走过来问:“闻统领,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冲闻遥竖起大拇指。 “厉害的意思。”姜乔生躺在一边矮树上,斜眼看赵玄序:“夸人呢。” 赵玄序跟闻遥到现在,自然也知道闻遥偶尔冒出来的古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对姜乔生幼稚的挑衅不屑一顾,自顾自削木头签子,准备给闻遥烤肉串。千影等人利索割肉放血,处理好猎物穿上树枝架到火上烤,没过一会儿,泛着油脂味的肉香就散出来。 闻遥爱吃肉,没有什么调味品的肉也爱吃。她吃饱喝足,又灌下一碗粥。姜乔生吃完饭被雪客催着去看账本,好一通抱怨后扯着头发走了。 赵玄序冷眼旁观这两人的动静,扭头对闻遥道:“雪客不错,忍得了姜乔生江的脾气。我可为姜乔生和他各备嫁妆彩礼,置办宅院,让他们成婚。” 闻遥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你想的倒还挺远。”虽然她也不是瞎子,也看出来雪客对姜乔生有意思,但姜乔生对雪客没意思也是很明显的事。她主张自由恋爱,绝对不会做封建家长。 慢悠悠拎上水桶,闻遥走到溪边正准备打水洗漱。一抬头,立即看到漫天融融银河。 夏夜的天总是这样漂亮。 赵玄序也提着一个桶跟过来,接过闻遥手里的木桶。他看看闻遥,而后也眯眼抬头去看天上。 闻遥一指上边,说:“漂亮吧,大漠晚上比这里还要漂亮。”大漠的夜空是另外一份旷达意境,她在柳叶城的时候喜欢坐在屋顶看天,有时候吃醉了酒,觉得天地颠倒倾斜,寰宇都在围着自己转,心醉神迷。 “漂亮。”赵玄序走上前,踩在石头上俯身打水。水温还泛着白日的温度,并不冷。赵玄序手指沾一点水,弹在闻遥面上,语气颇为天真:“阿遥,水是温的。” 闻遥一笑,说:“温的好,免得再烧。” 周围并不安静,能听到下游溪涧远远传来的嬉笑。有将领扯开衣襟,木头敲在锅上扯着嗓子开唱,汉子粗狂的歌调在山间弥漫成一片。 闻遥一抹面上的水珠,看着赵玄序提着两大桶水走过来,长发被发冠束扎脑后,整个人在月光星辉下好看的不可思议。 她摸摸心口,上前提起一桶水:“明天早上得很早起来赶路,回去洗洗赶紧睡。” 行军途中,赵玄序也不甚讲究。四根杆子围起帘帐、中间垫一块木板就是洗澡的地方。千影高少山等人早就没了踪影,帐子外只有闻遥与赵玄序两人。 赵玄序坦然解下外袍挂在一边,牵起闻遥往帘帐里面走。他不害臊,闻遥也不怯场,走进去后扬手就给他冲下一桶水,看他衣料湿漉漉黏在身上,勾勒肩背起伏连绵的线条。 赵玄序漂亮的脸都被沾湿了,长睫挂着水珠,唇色鲜红,偏头朝闻遥看过来,眼睛里面带着钩子:“阿遥?” 闻遥忽略自己耳后的热度,拍拍他后腰,手腕一转从他手里挣出来,顺便把木桶塞到他手上:“你先去洗,空桶递出来,我再给你打水。” 等赵玄序冲洗过后,溪水已经散去温度。 他湿发垂下,坐在石头边一根一根把木头塞到铁锅下面给闻遥烧水,然后用凉水兑了送进帘帐。闻遥舒舒服服洗过澡,趿拉着鞋走到营帐。刚进去就被赵玄序捉住手臂,塞了件东西。 闻遥定睛一看,发觉是一对狐狸皮做成的护腕。她捏一下,觉得这护腕毛茸茸软绵绵,手感很好。上面还绣了花草,样子十足精美。 她望向赵玄序。 赵玄序矜持点头,说:“上次春蒐打了只狐狸,想着给你做护腕。不曾做过,生疏了些,这几日方才做好。” 闻遥惊讶,说:“你自己做的?什么时候做的?”毫不夸张,赵玄序几乎与她形影不离,闻遥从没瞧见赵玄序缝这玩意儿。 自然是特意挑闻遥不在的时候做的。 赵玄序轻描淡写略去翻覆拆剪针线的过程,说:“现在天热,穿戴不合时宜。等天凉下来便戴着吧。” “好啊!”男朋友第一次给自己送手工制品,闻遥也高兴,抬手勾下赵玄序脖颈,在他面颊处响亮地亲了一下。 赵玄序眉头当即一动,立即牢牢按住闻遥后背亲上来。他第一个吻落在闻遥眼梢,再就一路往下,细细密密直到亲到唇角。这着实是一种很磨人的亲法,炙热澎湃的感情痴缠,呼之欲出毫不掩饰。赵玄序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他凝神细细望着闻遥每一寸的神情变化,堪称贪婪。扣在闻遥腰侧的手指张开,指腹温度灼人。 闻遥被他亲的热起来,又觉得有些痒,止不住地笑。胡闹一阵,她拉着赵玄序走到床边躺下,扯过旁边挂着的一块干净的白布,伸手撩进他头发慢慢地揉。赵玄序紧紧揽住闻遥的腰,额头抵在闻遥脸侧,呼吸一下下打过来,眼睫颤动。 “明天是不是还要早起行军?”闻遥内力烘出,将他的头发一点点擦干,低头在赵玄序高挺的鼻侧亲一下,满意道:“睡觉吧。” 第94章 比我狠心(微调) 此次灾民暴动大体在淮南东路,以扬州为中心,宿州、泰州南北呼应,殃及周围十几州县。淮南东路自古富庶,水网密布,北接汴河南通淮水,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汴梁脖子上。如此险要之地突发流民暴动,无怪皇帝和满朝文武开始心急。 钟离鹤代钟离大将军守汴梁城,秦王率京畿五万守军中的三万人马向东南而下,沿淮南西路途径宿州通往扬州。赵玄序率半数十二卫将近三万人马,向东越楚州往泰州,最后与秦王夹击扬州。此番布局由群臣商议而出,可谓万般慎重。 第二日天光堪明,军队便继续行军,炊烟同朝阳升起,绵延山间。简单用过早膳,长队浩浩荡荡开拔前往楚州。 闻遥沿途见道路多泥泞,山路盘旋,周围树干曲折损毁众多,一半都被扒掉树皮和嫩叶。分明是盛夏,烈阳当空,周围景色却十分凄惨荒芜。 她瞧着瞧着,心不住下沉。此番场景着实不陌生,当年天水内战,叛王作乱还有雪灾水灾,她跟着商队一路行进,沿途看到都的是这番场景。 “诶。”她叫赵玄序:“对那些反抗的百姓,朝廷一般怎么处理?” “打到他们自行散去。”赵玄序眼神瞥过来,一顿,略带安抚道:“不难打。杀几个出头的,其余人便会自行散去归乡,死不了太多人。” 闻遥:“这回应当与往常不一样。” 高少山接过话茬,感慨道:“是不一样。这次闹事造反有规模,那些人占据诸州府衙下辖乡县,有粮也有刀,不太像往常遭天灾的流民啊。” 天水各地每年都有地方要遭灾,老天惯常为难可怜人,看不得天下人人平安顺遂。百姓平日给上头地主官员当牛做马,趴在地上趴习惯了,所求不过有口饭吃。等最后的底线也被踩着才会站起来打砸呐喊一阵,叫上头人注意到他们活命的需求,给口饭吃。但也不过如此,米面一,他们就又会安静下来,老实本分恭颂陛下天恩。 闻遥摸把脸,叹息:“得了,人想活命没毛病。赈灾粮一到,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因为怕遭受暴民百姓哄抢,赈灾粮即便走水路行程更快,也还是跟在赵玄序身后晃悠。 相对于宿州泰州扬州,最东边的楚州地方小,农事不盛、遭灾较小,动乱势力不大。一开始就被原本守军控制了个七七八八。沿途偶尔入村县遇到些流寇,军队抵达城门之下时城门大开,知府率一众官员相迎接,热络地表示兖王殿下一路辛苦,要给赵玄序设宴接风洗尘。 闻遥略略错过身看着城门内空无一人的街道,挥鞭抽打身下马匹往前走。赵玄序几乎和她一同动作,高踞马背之上勒住缰绳,肥头大耳的知府被马蹄子晃一下,叫身边人一扯才及时让开步子。 来者不善,汴梁贵人看上去心情不甚愉悦 面对鱼贯而入凶神恶煞的翎羽卫,知府什么都不敢表露,只压着惶惶不安的心跟在赵玄序后面。 没走出几步路,前面出现一个草棚。下面架着好几口一人高的大锅,锅上热气滚滚,其边一众百姓手捧着碗站在一边。闻遥走近了,见他们几乎就是一把把枯瘦的骨头架子,面上也没有什么反应,长队一直排到街角,像队苍白的游魂。唯有分发米粥的官吏伸出手中长勺在他们碗里打一下,落下一碗混合菜叶的米粥时他们眼神才泛起热,不顾菜粥滚烫往就嘴边送,囫囵大口吞咽。 知府背着手,大肚圆滚滚挺着,面带悲悯摇头晃脑叹息一句:“民生多艰,民生多艰。” 闻遥盯着那些灾民看半晌,又垂头去看他,莫名笑一下,说道:“你们这粥看起来不错。” 知府其实并不知道闻遥是谁。先前看到这一与兖王齐头并进的女子,他就已经开始揣测她的身份。闻言,总归是恭恭敬敬低头,说道:“是,楚州虽今年遭了灾,但承蒙陛下庇佑,往年风调雨顺,米仓有些存粮。也因这个,那些乱军无法蛊惑人心,下官也算为殿下守住一城。” 他话里话外带着炫耀谄媚,明里暗里吹捧一番自己的功绩。可惜这群从汴梁来的大人物都十足冷淡,看着他毫无反应。 既楚州无事,赵玄序不会在此停留。围看一圈城内景象,修整一番,补充物资后便迅速策马离城,赶往反抗军集聚的泰州扬州去了。 送走这帮瘟神后已到傍晚。 知府长舒一口气,弓着的腰板直起来,挥袖回到府衙中。一进门,往凳子上一坐,登时就有娇美侍女上前为他跪地脱靴捏脚。 知府手下人匆匆走进来,回禀道:“大人,兖王已出城外亭角。” “嗯,知晓了。这兖王殿下果真如同传言一般,无端吓人。可惜这回殿下身边跟了个女人,本官准备好的美娇娘都没能送出去。”知府舒舒服服塌下腰,想起那些漂亮的舞女,眼睛又色气昏沉起来,笑一下:“罢,兖王没福气!让她们都上来伺候吧。” 一旁下人立即转身下去唤人。 “大人。”手下人一顿,有些可惜的样子,说道:“防着兖王殿下留一晚上,底下人可是煮了两顿的米面。真是可惜,白花花的米,全都进那些贱民的肚子。” “两顿?”知府眼睛一瞪:“这日头还没下,剩下的一顿快快给我免了,换成原来的。” 手下人一口应下,飞快出门去。迎面撞上缓步而来衣着绸缎的舞女,顿时陶醉地嗅闻气香风,伸手欲捉美人衣袖,想起后面看着是知府又不敢擅动,只得憋着鼓气快步走到一处屋舍,喝止搬米的人,把一股火气全都撒出去。 “别搬了别搬了!都把东西放下换成原来的!随后快快送到粥棚,莫要延误时候!” 今日晚上街道等待施粥的人是以往的两三倍,连家里有些余米的人也来了。都是听闻中午的赈灾粮是顶好的粥,又稠又甜。这种灾荒年月,野菜粥可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好吃食。 青壮年挤在前面,老人孩子被挤在后头。大热天的,骷髅似的手臂从两侧伸出来,哭闹四起,臭气熏天。 官吏一身鲜亮的衣服,腰间挎长刀,扛着几袋米大摇大摆走过来。动作慢悠悠地架锅,在里面浇水。赈灾米倒进去,热气腾腾而起,没过多久第一口锅的粥就熟了。 冲在第一个的人不住吞咽唾沫,极力把手举锅头顶换府衙大人慢悠悠伸出勺子在碗边敲一下。他激动不已,把碗凑到嘴边猛灌一口却只喝到一口昏黄的米汤,淅淅沥沥飘着一层烂米。 “下一个下一个!”他不及说话,后面的人就把他给挤走了。 官吏高扯着嗓子喊话:“别给我挤!把锅给我挤倒了,你们就给我爬地上舔去!” 他正发号施令呢,忽而有人凑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被锅里冒出来的热气蒸起一身汗,正烦躁着,不耐烦地回了一下手:“做什么?有话就说。” 随后他的脖子就被骤然勒紧了。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死死扣住他的脖子,又将他扯起来扔在地上。这一下砸的结结实实,他头晕眼花,胡乱睁眼一看率先看到晃荡在一边的墨发红绳。女人眉眼干净利落,此刻透着股勃发的浑戾气。 他只是一个小啰啰,知府大人过去接驾兖王的时候他都不在场,自然没认出闻遥。可周围肃然安静,等着派粥的百姓畏惧都退让开来,一圈穿戴盔甲的兵围拢上来——他哪怕是个傻子也该看出大事不妙。 闻遥松手,掀开锅盖见那一大半人高的大口锅中米汤素淡一片,淅淅沥沥和水差多不。用勺子一刮,锅底少得可怜的米才浮起来。米汤还是昏黄的,闻遥仔细看看,居然发现米间夹杂一层细沙。 她暗骂一句见鬼,转身手腕一偏把这勺子“粥水”浇到了地上躺着的人脸上。 远处响起马蹄声,两个翎羽卫去而复返,拖着衣衫不整的知府匆匆走过来,往地上一扔:“大人,人带来了。” 知府刚被人从美人肚皮上拉起来,脑袋还昏昏沉沉。他是先看到问闻遥,目光往后一移,看到站在闻遥身后眼神冷淡的赵玄序。 膝盖骨顿时像被人抽走了,知府整个人下滑,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少山。”赵玄序有些不耐烦,眉间戾气腾腾冒出来,开口说:“朝廷发放赈灾粮应当如何?” “筷立粥中不倒。”高少山声如洪钟,同时上前一脚狠狠踩在知府肩膀上,力道之大,几乎叫人骨头生生裂开。 先前都说了,楚州遭灾不严重。何况海运昌达,有上京路一路向这里运米,就算朝廷的赈灾还没下来,也不会叫百姓活活饿这个样子。 赵玄序垂眸,看着楚州知府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死人:“把他剁碎扔进锅里煮了,少放水,立筷不倒。” “不,不不不!”知府一听这话,整个人登时从牙齿开始发抖:“殿下,我错了,我错了!我把米面还回来!我——” 高少山看出赵玄序当真是要杀此人,便毫不犹豫拔出腰间长刀,挥刀砍下。腥臭血液飞溅,一颗肥硕的人头翻滚几圈落在地上。 百姓们被吓着了,挤在后面缩成一团跪下,惊惧万分。闻遥看他们个个饿的面黄肌瘦,孩子的手臂瘦成竹竿子,一折就断,肋骨突出根根分明。 姜乔生也凑过去瞧了一眼锅里的粥,而后嬉笑着去踩知府肥头大耳的脸,幸灾乐祸道:“江湖上的人畏我如虎,可我每次不过杀一人杀几人。天水随随便便一个知府都是这般的好气魄,一口气便要杀上千人上万人,比我狠心,比我大气,赵玄序,你家江山也要完蛋喽。” 赵玄序不在乎自己家的江山有没有完蛋,他转头看一眼闻遥十足难看的面色,思索片刻后道:“拖下去,剁碎熬粥喂狗。传楚州监察抚司,清查赈灾粮去向,放粮于民。违背者杀,藏粮者杀,作乱者杀。” 他一连说好几个杀,语气平缓却犹如重锤落在人心。 立马有人上来把知府的尸体拖走了。 “楚州都如此,难保其它地方不是这样。”闻遥有看一眼锅里的东西,怒气从心里涨起,丝丝缕缕缠绕在言语间:“天天喝这种东西,换做是我,我也造反。” “我们就不按原来线路走。”赵玄序拉起她的手腕,拇指错开摩挲几下:“留一万人马与监察抚司驻扎各府县管控赈灾状况。其余人调转漕运司水军,取道高邮南下。” 他平静道:“我要打扬州。” 第95章 火烧赤壁(微调) 打扬州,高邮湖是一条近道。 高邮湖是扬州近前大湖,走水路过此湖,免绕路泰州,可直攻扬州城下。 兖王殿下突然改主意要走这条道,军中几个将领听闻,面面相觑后竟然都有些犹豫。 这次朝廷兴师动众要求兖王与秦王一路带兵压过去,显然不只为对付淮南东路几个州府的暴民,还想要弘扬朝廷威严,镇镇民间动荡之心。况且若是走高邮湖便要大船,天水水军多在东南沿海抵御倭寇,兼除海上与域外诸国贸易,留在附近水域的楼船着实不多。 “高邮湖上的五支船只,最多装下一万人马。”有将领单膝跪在地下,双手呈上漕运司布防图:“即便如此,粮草也只能带足三日的量。” 闻遥想了想,建议道:“其实要是朝廷的船不够,可以租赁商会漕运船只,楚——”楚玉堂超级有钱啊,楚老板干漕运的,楚老板有好多大船。 “不用。”赵玄序听到一个楚字,浓眉一跳,想也不想一口否决。 他坐在上首,双膝分开,一手掌着额头。高少山将那布防图递到他手边,他勾过来,随意瞥眼一看便扔在地上站起来,衣袖垂在身侧,语气有些不好,对着高少山吩咐道:“带八千人去泰州,五日内攻城。粮草不够,就去监察抚司拿名单抄家。” 这是要两个地方一起打。 听上去几乎有些冒进了,但高少山从不质疑赵玄序的话,立即点头应是。 好好好,说干就干,真是绝佳的行动力。 兖王发话要船抄近道,漕运司万万不敢违背,先给了船,而后一封急报送去汴梁。一万将士追随赵玄序弃马登船,行于高邮湖上。高邮湖仅仅次于太湖,无比辽阔,波涛磷磷,苍茫一片好风光。 闻遥站在船头,被湖面上凶猛的风吹得头发糊了自己一脸。千里江陵一日还,果真不是假话。他们顺风而行,早上登船到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对面遥遥的湖岸。 忽而,前面那片湖岸动了一下。 闻遥一愣,细细望过去,见前面那道河岸线越来越近,由长变短,到近处变成一些细细的船只。 先前所看到的竟然不是湖岸,而是一字排开的船只。 闻遥:“船?” 凑近了看,看得出来这些船都不大,只是普通渔民的渔船。 赵玄序忽而拉过她走到船侧,回首往后面看去。果然,不只前面,后面左右侧面不知何时也冒出将近五十几艘渔船,前后左右围拢过来将五艘战船牢牢包围。 闻遥眼瞳一动,看对面离她最近的船只上冒出来许多人。皆身着短打,头围头巾,手举弓箭,其上夹着的剑羽泛着油光牢牢对准这边。有人举着蜡烛在箭头一晃,箭羽倏然被火焰围住,灼灼燃烧带着火光朝她飞射而来。 闻遥扬手拔出星夷剑,挥剑剑气一连砍落四五支箭羽。她看着这些船,意外过后首先觉得奇怪,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改走水路?” 赵玄序独断专行,注意当天做出即刻执行。漕运司禀报朝廷的密函飞鸽传书此刻都不一定送到汴梁城,这些人是如何知晓此消息? 千影自后面走来,同一众暗卫拿剑不断将漫天箭雨击落。 赵玄序眼睫一动,吩咐道:“帆拉满,就近登船,不留活口。” 旁边的将士立即应下,五艘煌煌大船风帆拉满,巨大船身破开水浪带起强劲暗流,快速朝前船只撞去。对面船只上的人瞧出朝廷兵马想做什么,急急往后退。 闻遥看到周围的火箭不断落到船上。箭是特制的,下面还帮着油囊。一落到船上,火箭沾染油脂立即烧起来。不过还好,船上人也多,火势不大可以控制。 她目光往上抬落在帆布上,觉得要是把帆布点着了天黑之前不能登岸,这才是个大麻烦。 闻遥一按赵玄序手臂示意他松手,向前跑两步踏空而起跃上数丈高空,单脚立在勒着风帆的长绳上,挥剑砍落一支支火箭。姜乔生踏着桅杆也上去了。见状,雪客与千影对视一眼,留两人护在赵玄序身侧,随后带着余下暗卫飞身至其余船只,攀着桅杆护着船帆。 湖面上的风愈发大,楼船与几艘小船险险撞在一起。有箭的可不止对面,旋梯架起,船上弓箭手迅速跃至前排,满天箭雨落向前面的船只,霎时就将上面站着的几个人万箭穿心射成了刺猬。 见势不妙,左右后面的船只改方向就要跑。闻遥翻身一踏桅杆,轻飘飘越过数百米的距离精确落在一艘船上,转身把拿着刀捅上来的一个人打晕了。然后迅速点住一个人的穴位,一手抓着一人拎回到船上。 “留活口问问。”闻遥松开人,看着他们被人压在地上:“人家这是早早埋伏好等着我们过来,玩火烧赤壁这一套。” 两人被封住穴道,是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在他们被带下去之前,闻遥仔细打量两人一圈,指指他们手指头上厚厚的一层茧子:“当过兵?” 方才那满天火雨密密麻麻的架势,可不是普通百姓打打猎能有的。 那人穴道被解开,吐出一口水唾沫:“当你娘的兵,要杀要剐随便!你们这群狗官!别想从老子这里问出话!” 赵玄序忽然抬脚直直踩住这人腿骨,清脆的骨裂声随后响起,落在四周清晰可闻。 姜乔生似笑非笑,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一把小刀,伸手就要挖这人的舌头:“好好跟你说话呢,嘴巴怎么就不干净。” 闻遥将她拉开:“看他样子,以前应是当过兵。而且就这么几艘船,拦我们显然不可能。他就是被送来找死的,不会知道太多东西。杀没必要,问不出什么的话,靠岸放了。” 赵玄序一抬手,千影立即走上来。 “走监察抚司的线,通知高少山内有耳目。”赵玄序说:“我给他全权,叫他随机应变。” 千影迅速点头:“是。” 对面火烧赤壁没玩成。经过这一波偷袭,没过多久船就靠了岸。牵下马匹,整理粮草,一万余人在高邮湖边稍作休息。 闻遥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拿出肉干,又掏出水囊。她看向赵玄序,见他站在旁边,凝神望着一个方向。她顺着赵玄序的视线看过去,隐约可见城池轮廓。 “那是高邮城。”闻遥凑过去:“怎么了?” 她靠过来,赵玄序当即抬手习惯性圈住她手腕,眉眼间霎时冷郁全散,柔和情绪化开:“我听人说过高邮糯米藕和鱼汤面鲜美。等从扬州回来,我们缓缓返程,去高邮逛逛。” 闻遥笑着看他。 其实她一直觉得挺奇怪,赵玄序怎么就那么爱给她吃东西。她是挺好吃食,但和赵玄序在一块儿后吃的最多,每日都有新花样,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尝遍了。赵玄序好像很怕她饿着,反倒是他自己挑嘴,不重口腹之欲。这几天行军路上,除却闻遥烤的山鸡他会吃几口,其余东西一概没动。 “好哦。”闻遥逮着机会,拧下手里的肉干往他嘴里塞:“等赈灾粮发放好,大家伙好好过日子没什么事儿了,我们就去逛逛。” 只是现在的情况变得有些复杂。 他们原本只是来打流民暴民,按照往常的经验,那就是压制一头发脾气的猛兽。天水皇室的愚民政策和其它朝代一样玩的明明白白,百姓大字不识,掀不起多大风浪。但这绝对不包括现在这群又是探听消息又是提前埋伏的流民。 本事有点超了。 说背后没有高人指点,闻遥不相信。 高邮城离扬州城共八十里路,离开高邮湖周围平坦的滩涂往前,官道两侧就都是高耸的山谷。闻遥勒马朝两侧山坡高耸处郁郁葱葱的野林望过去,倒也没拔星夷剑,拍拍姜乔生后跃起,两人一左一右隐没入旁边高耸草从,掩盖身形迅速向山坡而去。 赵玄序坐在马背上,面上没有丝毫变化,静静地等待。大约五个呼吸后,山坡后传来阵阵惨叫,原本埋伏好的人没想到会有人从天而降,三两下放到一片人。慌乱之下,有人直接拿出匕首割断捆绑在巨石上的长绳。刹那间山谷轰鸣天地震动,数不清的巨石接二连三从坡上滚落,悍然朝山谷中砸来。 泥土飞溅,空气中尘土飞扬叫人睁不开眼。若是方才直接走上这条道,那么道上的人应该已经被这些巨石砸成肉泥。现在前行的道路也都被堵死,到处都是断裂的木头石块,马蹄子根本没地方落。 千影迅速带人上前,翻身下马抱起石块往旁边扔,短短时间内就清理出一条道儿来。 赵玄序乌发垂在身后,定定瞧着闻遥消失的地方。没过一会儿,闻遥从山坡后冒出来,手里抓一个看上去像小头目的,飞身到赵玄序身侧将人扔到地上,示意千影同先前那人一样拉下去问话。 倒是姜乔生不知道怎么迟迟没有下来。她办事诡异,不能说不靠谱,但也实在算不上靠谱。雪客着实不放心,按捺不住提剑在一边等着。等了会儿后,他忍不住要往山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状况。 这时候,姜乔生倏忽从树梢里冒出来。 与闻遥不一样,她面色变得很难看,恶狠狠的,咬牙切齿杀气四溢。她从山上飞掠而下,手里同样拿着东西,不过不是活人,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咕噜。” 一声沉闷的响。姜乔生狠狠把那颗人头扔在地上,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当即跳脚指着这颗几乎被她硬生生扯下来的人头破口大骂,当真是厌烦至极气急败坏:“怎么走哪儿都有他,还真就甩不掉了!风纪珉!我迟早杀他!” 第96章 入城 听她这话,闻遥低头去看这颗被血染透看不清面容的人头。 雪客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蹲下撩开这颗人头的头发,露出耳后狰狞的鬼首刺青:“红阁的人?” 姜乔生冷冷纠正:“是风纪珉的人。” 汤山覆灭后红阁一分二,大块在风纪珉手上,姜乔生只留下几个据点。她的人也没再接杀人的活计,从做人命生意到做正经生意,差不多算是金盆洗手、半隐于市。风纪珉在江湖之上还是十分活跃,甚至比原先更肆无忌惮,直接把手伸向朝廷,收受押金杀了好几个朝廷命官。 汴梁城没他们的踪迹,宋明德厂监番子没法管。监察抚司游走各方倒意外和红阁交过手,闹出不小动静,又被吴佩鸣一手压下。 闻遥不知道为什么风纪珉的人会和反叛军待在一起。不过,若淮南东路暴乱有他插手,反叛军的怪异之处就可以解释了。 她蹲在地上盯着那颗脑袋看一会,再次感慨着问姜乔生:“他到底为什么缠着你放?以前揍过他?” “不知道。”姜乔生阴沉沉:“从小就是个死疯子,以前训练选拔的时候就专挑我下手。早知他如今这么麻烦,倒不如以前找机会弄死他。” 上任红阁阁主生了二三十个孩子,方便从择优选出下任红阁阁主。上一任红阁长老也有过许多弟子,风纪珉只是其中之一,甚至因为他从小武功不出众,除却皮囊比较惹人注意,在长老一众弟子里面并不算出挑,谁知道后来会是他坐上长老的位置。 闻遥敏锐听出一个问题:“那时候风纪珉的腿没问题?” “何止是腿,他那时还不是白毛。”姜乔生抬腿把那颗脑袋踹飞:“他现在一身病,该是杀他师父杀的。具体不清楚,没问过。” “不气。”闻遥按揉她柔软的发丝,想想,说:“他在也好,再试试能不能把他抓回去。王浮也回来了,让他仔细看看。” 这时候,前面的场地差不多被清理出来。千影看向赵玄序,赵玄序拉过闻遥从怀里取出帕子,细细擦过她摸过姜乔生的那只手,施令道:“继续往前走。” 看得出来反叛军竭力想让兖王兵马留在扬州城外,一路上各种埋伏不断。估计也知道他们的实力或许能勉强与各府守军一战,但若正面对上兖王十二卫,大概率就是拿豆腐去撞刀尖。 闻遥骑在马上有些走神。她一想到反叛军居然和风纪珉早有勾结,眼皮子就一直跳。 姜乔生同她说刺杀皇帝颠覆天水朝只不过是红阁的传统运动,意思意思罢了。可风纪珉心思鬼魅难测,明知如今反叛军对上朝堂毫无胜算,为什么还要参与反叛军?难道风纪珉是真的想造反当皇帝? 不不不,应当不会,太扯了。 闻遥想着,随手抓住一支从树林里射出来的箭羽,顺手扔了回去。箭杆速度没比先前慢多少,直溜溜穿过人体,血花飞溅。 如果风纪珉现在在扬州城,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叫他给跑了。 思及此处,闻遥转头对赵玄序道:“我去前面扫一遍,抓紧时间在天黑前到扬州城下扎营。” 赵玄序看闻遥一眼,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抛给千影,单手握着马鞭,长腿一踢马腹,朝闻遥走近。 “雪客。”姜乔生森森磨牙:“我们也去。老娘今天一定要抓住这只躲躲藏藏的白毛老鼠。” 闻遥曾对人家说过她有些功夫,百万敌军中取上将首级勉强可以,领兵打仗不大行。如今四匹骏马呼啸冲出,脱离黑压压的部队冲前面去,碰上的些许埋伏人马顺手就叫几人解决掉。 距扬州城十里,杭河河滩边。闻遥割断这片灌木丛中低矮交错的绊马绳,拍拍手看向赵玄序。赵玄序方才掐断几人脖子,手上沾染不少血。他垂眸往自己手上看一眼,掏出手帕来擦。 这也是赵玄序矛盾的一点。他杀人不爱用刀剑,闻遥先前给他带来一把长剑,他悄咪放回去,结果现在活掏心肺又嫌脏。要不是这没洗澡的条件,赵玄序估计立马就要去泡澡。 闻拿出赵玄序先前送给她的暗器匣子,拽过赵玄序的手给他戴上,又把她一直带着的匕首递过去,教育兖王:“别什么东西都拿手去掏,怪不干净的。” 赵玄序接过匕首,低低应下一声。 他对闻遥特有的低眉顺眼的神情又冒出来,姜乔生看得犯恶心,站在一边面色阴晴不定。 她自知道风纪珉也在扬州城后,心里就躁。几次目光朝城门看,恨不得立即进去杀人。 雪客走过来。 他出去的时间长一点,不仅查探好了远处埋火药的壕沟,还做好标记传给了千影。 雪客说道:“城门没开,上面有人守着。” 扬州城,十二门。闻遥等人此刻就在扬州城东北方向的一处城门,正对着杭河相当繁华的渡口东关。往日这条官道行人如织、商旅不绝,现在城门紧闭,大道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影。 “居然没动静。”闻遥若有所思:“为什么不撤走,还在守城,是真准备跟我们打。” 究竟是胆子大底气足还是另有仪仗,说不清楚。闻遥心里有根细线紧紧绷着,总觉前面不远处的扬州城里外透着古怪。 “走不走?”闻遥看向赵玄序:“来都来了,要不干脆先进去看看怎么回事,把城里的埋伏布置也传给千影。” 赵玄序把匕首拢在手里,毫不犹疑应道:“好。”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很多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不管前面有多大艰辛,看到这四个字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往前面的坑里跳一跳。 几人弃马而行,很快靠近扬州城东北处城门。闻遥侧首压着姜乔生脑袋隐匿于城外树林,眯眼去看城门上状况。扬州城乃富庶风流之地,城门十足气派,夹城瓮城一概不缺。此刻丈高大门紧闭,确如雪客所说,每隔几米就有身着褂衫巾之人守着。不是扬州城原来的守城军,而是暴乱的流民。 姜乔生的脑袋一直试图突破闻遥的手探出去:“杀?” “杀个头,不杀。”闻遥拍一下她:“聪明人有聪明办法。” 扬州是一方大城,这样的地方鬼市绝不缺席。闻遥也来过扬州,知道扬州城内商贾繁盛,坊市间有一片瓦子,占地庞杂,内有河道交叉,都和城外杭河相连。那片瓦子构造特殊,白天还算正常,晚上牛鬼蛇神出动便是扬州鬼市。 闻遥转身往杭河边上走,绕过树林子便看到一片平静的护城河。因十天半个月没下雨,烈日连续暴晒,护城河又不如高邮湖那般浩瀚,所以已经接近于干涸。已什么都没有,烂鱼烂虾臭气熏天。 她熟门熟路往河道边上走,几步后蹲下推开河堤边一堆碎石头,往里面一模。一道细微声响传来,赵玄序偏头去看,见树林子里一道青幽的石门打开,露出里面一条通道。 “狡兔三窟,这是鬼市自己人的道。”闻遥挥挥手,石门开了后空气里便飘扬起浓浓的灰尘。看这情况,也不知道这条道是有多久没人走过了。 “当时刚从琉璃岛回来在扬州城落脚,总有人想着法儿堵我打架。鬼市的人把这条道告诉我,我从这出的城门。” “路数多。”闻遥一边说话一边往里面钻:“混江湖嘛,不奇怪。” 这条暗道极其隐秘,里面全是灰尘,空气不新鲜,应当许久没有被人用过。闻遥早有预料,提前扯块布捂着脸。即便如此,出来时她也还是被呛的打喷嚏,揉着鼻子推开外面靠在墙上遮掩的凉席。 四人相继出来,周围是一方狭小的巷子里,安静一片,什么都没有。 赵玄序扯住闻遥,上下为她拍去身上灰尘,而后扫视周围,问:“这是扬州鬼市?” “是啊。奇怪,人呢?”闻遥环顾一圈,挑眉。 他们现在所在处就是扬州城内瓦子场。和延陵完全不同,这里大小道路密集,巷子交错纵横,每条巷子都只能让两个人并排走。周围的店铺更是奇形怪状,密密麻麻开在夹缝中。 闻遥走出巷子转一圈,周围的小商铺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她眉头皱起,驻足原地细细思索后突然转身朝一个地方走去。 几条巷子交汇处夹着一条小河,河上有桥,石柱布满湿冷青苔。现在这条河也干的差不多了,露出桥洞底下一堆破碎的砖瓦。 闻遥停在这片砖瓦前,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地上。几乎是下一刻,碎石堆里赫然伸出一只苍老褶皱的人手,飞快将这块银两扒拉走。 “老爷子,问个话。”闻遥蹲着朝里面喊:“这儿怎么没人了?” 听到这话,桥洞底下传来动静。碎石块被推开一些,一个乱糟糟的头探出来,头发缝里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睛,朝闻遥瞥一眼。 “星夷剑?”只一眼,这老乞丐模样的人就认出了闻遥。他声音呕哑嘲哳,卡着痰:“你来了?如何进来的,朝廷的人也来了?” 闻遥朝周围看一圈,又从腰间掏出一块银两放在老人面前:“附近没人,出来说话。” 老乞丐便再一次收下银子,推开堵在他身边的碎石块,从桥洞底下的一个破口处爬出来。他的腿从小腿往下便消失了,深色裤腿空荡荡贴在地上。动作很利落从栖息的洞口爬出来,像一只被人叫醒的长虫。 “现在扬州城是什么情况?鬼市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老乞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都走了。那群造皇帝反的封了城,鬼市他们消息灵通,听到消息早走了。” “城中百姓怎么样?” “原先还好,只是不能出入城门。”老乞丐回首掏掏,掏出来一个酒坛子,往下灌下一口酒:“这两天有人搜人。男的被拉过去当兵干活,女的就烧水做饭洗衣服。” 这话又不知戳中姜乔生哪个笑点,她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起来:“还抓人?他们不是说是为民请命才造老皇帝的反?” “皇帝轮流当,谁当都一样。”老乞丐说着,慢慢爬回去:“那些人有刀,你做事小心。” 闻遥当然知道那些人有刀。方才高邮湖,还有这一路上埋伏的人,他们不仅有刀有弓,甚至还有炸药,装备无比齐全。 她帮老乞丐把碎石摆好,又摸出一两银子塞给他,而后牵起赵玄序的手带他七拐八拐走在这些蛛网般密布的小巷子里。 暗道设在鬼市的内侧,走到大街上要横穿半个鬼市,一路上居然没有撞见一个人。大街上也没什么人,只有巡逻军,头系头巾,腰间挂大砍刀,每条街都有人在巡逻。 戒备挺森严。 不过巡逻军对闻遥等人算不了什么,一路畅通无阻穿行扬州城。姜乔生跟在闻遥后面抬头打量扬州城,嘴里轻轻哼着歌。 闻遥正琢磨一会先去知府府邸看看是什么个情况,很突然的,她耳朵旁边欢快的调子陡然停住。 “嗯?”闻遥下意识去看姜乔生,头刚转过一半,她眉目一冷,猛然扭过头朝着左前茶馆二楼看过去。 那里有人。 寥无人烟的街道上,风纪珉赫然坐在路边茶馆的二楼。雪发白睫红瞳,一身素净的衣裳,身后围拢五六个面覆白面具的男人,左右打着伞。 晴天白日,茶馆无人,帘子在旁拉下,里面洞洞昏暗。乍一眼看过去,风纪珉都不太像人,像大白天也出来晃悠的森罗厉鬼。 第97章 天灾人祸 风纪珉坐在椅子上,两把青伞挡在他前面遮去暴烈的日光。他垂眸看向姜乔生,继而目光移向闻遥与赵玄序。 “闻姑娘,又见面了。”他挺有礼貌地与闻遥颔首打招呼,也看向赵玄序:“兖王殿下,久仰大名。” 赵玄序没见过风纪珉,不知道这相貌奇异的男人是谁,但他听过姜乔生嚷嚷不下许多遍要杀风纪珉要刮风纪珉。 赵玄序凤眼轻轻一瞥,看过闻遥与姜乔生的反应,当即猜想出风纪珉身份。 他有些漠然,一言不发。 “遥遥。”姜乔生眉梢间的轻松愉快赫然不见,阴沉足以滴水。她盯着上面耀武扬威的那只白毛老鼠,心中杀机四起,对闻遥慢慢说道:“你去办你的事。” 说罢,抬掌飞掠起直直打向风纪珉面门,也不顾会不会把巡逻军引来。 闻遥没拦她。 “鬼灯一线”解药吃下不久,姜乔生现在不会犯病。风纪珉身边人不多,还要护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主子。姜乔生还有雪客看着,真打起来最起码也和他们五五开,不会出什么事。 闻遥拍拍雪客肩膀,叮嘱道:“多看着点,有事放鸣镝,放着我来。” 雪客点头,闻遥转身拉着站在一边,一副挺想看热闹的样子的赵玄序离开。 姜乔生不在,赵玄序简直显而易见精神焕发,他兴致盎然,凑在闻遥耳边闻道:“方才那是给姜乔生下毒的人?” “红阁长老,红阁背后庄家。”闻遥言简意赅:“好像是个神经病,脑子不大正常。” 她来过几趟扬州城,对这布局大概有印象。说话间步履不停,拉着赵玄序一路翻巷抄近道,不过盏茶功夫脚下一拐就到了知府府邸。 闻遥侧身隐匿在暗处,打量前面并没有关上的大门,以及门口站着的与高邮湖人马打扮别无二致的护卫。 她稍稍偏头,问赵玄序:“现在扬州知府在哪?” 赵玄序弯腰,下巴隔在她发顶,微微眯眼享受难能可贵的二人时光,语气听上去还挺高兴:“被斩首示众了。” “那也是惨。”闻遥瞧前面防守严密的府邸大院,倒真想看看反叛军的头是谁,能操控反叛军。 她绕了一点路,从知府大院后面的院子里翻进去。围墙之内就是正常宅院,只不过也有巡逻的反叛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死守。换做其它人,估计进来就被发现了。 可今天偏偏来的是闻遥和赵玄序。二人闲庭漫步,没过多久摸到一处屋子。闻遥老远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拉着赵玄序蹲在屋顶上扒开瓦片。瓦片被移开,里面的声音清晰无比传出来。 “……早说兖王是个疯子,他的想法我如何知道!” 说话人掷地有声,中气十足扔出来一句话。 赵玄序陡然被点名,没什么反应,五指轻轻扣在闻遥手背上细致摩挲。 “那现在待如何?都说兖王会先到泰州,我们的人都在泰州准备解决他。现在扬州城就剩下万把人,如何抵得过兖王手底下的强兵悍将!”里面一共有两道呼吸声。第一个开口的人话音刚落,另外一人便立马开口。 这人来回反反复复踱着步,即便刻意压着说话,也能听出他抓心挠肺的焦躁:“为今之计只能快快撤到泰州去。车马已经在南城门口等着,不能再拖了,我们立刻离开!” 闻言,另一人冷笑连连,说:“你急什么。朝廷要兖王往经泰州到扬州,兖王说改就改,毫不遵循诸位大人布局。消息到了汴梁城也是要给兖王定罪的。现在泰州也有将近万人,由左将军高少山带着攻城。泰州兵马粮草充裕,重墙顽守,短时日内打不下来,朝廷派粮草也不容他们这么打!等他们粮草耗尽,泰州守军大可倾巢而出剿灭朝廷兵马。所以现在我们绝不能撤,一定要拖住兖王,不能让他回去支援。” 慷慨激昂一通,那人声音又和缓下来:“老兄,我知道你心里急,还请再等等!秋家日前收到消息,今晚便能把援兵经高邮湖送过来!” 嗯?什么秋家,哪个秋家?宿州的那个秋家? 两个字犹如重重两锤砸在闻遥心尖。她浑身一震,扭头与赵玄序对视一眼。 “殿下处情况安好,等他布局稳妥,实在不行,我们也无需和兖王纠缠不清!西去宿州便是。”这人一锤定音:“秋家的船马上就到,前后包抄,即便是兖王也要吃一番苦头!” 话到此处,底下两个人彻底闭上嘴。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动静,似乎是他们掏出一叠纸来在一边烧。 闻遥颇为震撼,被这两人对话中暗藏着的巨大信息量所冲击,盯着赵玄序许久才缓缓眨眼。 赵玄序凑得相当近,闻遥一转过头,他高挺的鼻尖就蹭上闻遥的鼻头。 闻遥心里梳理目前场上的状况。 这里面两人是反叛军的人,也是秦王的人。秦王与秋家有联系,秋家在淮南东路暴乱中有出手。那就是说秦王在背地里挑动叛乱,然后又带兵离京镇压? 这是要造反逼宫,还是要逼宫造反? 北辽蓄势待发,西朝结盟未定,天灾人祸,秦王造反可真会挑时候。 闻遥眼睛垂下,视线落在赵玄序殷红的唇瓣上,气声道:“你那秦王弟弟,好像要造反哦。” 赵玄序眼窝颇深,眉目诡艳迫人。他像昏了头,专心致志盯着闻遥看。在这般要紧的情况下也不知听没听到闻遥的话,漫不经心应一声,头往下压就要往前凑去亲闻遥。 闻遥稳稳半跪在屋顶上,抬手给他按回去:“先把这两个人解决掉。” 赵玄序遗憾极了,很刻意的一抿唇,在闻遥注视下慢慢松开手。 闻遥悄无声息落地,趁着院内交班的空隙手起刀落打晕外面守卫。赵玄序下来,伸手直接推门走进房间。 两倒霉蛋原本站在火盆前忙活,抬头猝不及防瞪大眼睛,连一声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赵玄序一手一个掐着脖子一拧,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下,如死鱼一般往下滑。 闻遥扯过桌上布帘,拎起两人吊着手臂绑在房梁上。而后与赵玄序如同两道灰色的影子般掠过底下巡逻的人,翻到院子外的后巷里。 赵玄序稳当落地,手掌在闻遥腰侧,摸着她的脸低头亲过来。 兖王显然不在乎秦王和宿州秋家造不造他老子的反,很昏聩,很不上道。 闻遥让他逮着亲了两口,伸手攀着他后脖子把他扯开:“秦王和秋家有联系。秋家在宿州,秋家有大船,秋家还有钱。这些人身上的刀弓都是统一制作,需要大把银子。说不定,这些银子也是秋家供给秦王的。” 无怪秦王会与秋家小姐有联系。秋家一介商贾,参与夺嫡,还参与造反,胆子大的闻遥叹为观止。 “就是不知道风纪珉又是怎么掺和进去,在里头是个怎样的角色。” 辛蛮的事情都还没有头绪,现在又一个接一个冒出这些事。闻遥眉头皱起来,朝四周天上望望:“还有姜乔生,这都过去多久了,雪客怎么还没把她带回来。” 赵玄序亲到女朋友,心满意足,神情缓和许多,捻着闻遥发丝在手里揉搓,神不思属,漫不经心:“总归没放信号弹……你若担心,就去找找。” “罢了,还是先出城。”闻遥犹疑片刻,说道:“既然后面有追兵要过来,我们就先行回去。” 虽只见过风纪珉见过两次,但不知道为何,闻遥觉得他不会杀姜乔生只有姜乔生活着,他的血才有用处。若是姜乔生死了,闻遥绝不会放他活在世上。红阁庞杂,很难处理干净,也正因为此,风纪珉总会露出马脚,不可能毫无踪迹。 两人又绕道出城,闻遥在街上撞见一个买烧饼的铺子有动静,掏钱买些饼送给老乞丐。而后才离开鬼市暗道,回到近乎干枯的河滩。 进城小半天功夫,大军已按他们先前探听的状况绕过重重陷阱埋伏,在扬州城外不远处的密林中驻扎下来。 几位将军在营帐里商议攻城之事,闻遥与赵玄序前后进来,他们立即站起,从前围拢过来。 “殿下,闻统领。” 闻遥大概讲述一番方才听到的话,掩去了秦王与秋家的联系,只说暴民有大船,援兵就在后头,马上就到扬州城。 “竟是如此,他们究竟是何处来的船与消息?”几位将军俱是震惊不已。 不过好歹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短暂震撼后便立即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不知来的是何等兵马,又有多少人数。”一将领思索道:“从后阻击包围,或是想困我们与此,耗尽我们粮草。” 他口中这么说着,看他面上神色却并不见丝毫紧张。 他们都和赵玄序上过川蜀战场,当年那真是横死万里的大战。他们是蹈锋饮血的悍将,即便知道后有追兵也不会畏惧。 “殿下,不若我们即刻攻城。”一人建议道:“先把里面的打趴下,等人送上门来,再诱敌深入,一同清缴!” 闻遥挑眉。 这么莽? “扬州城内有万人。”赵玄序从进帘帐后走到一边,拿起茶壶给倒茶水,去掉浮沫后递给闻遥:“攻城要多久。” 将领们对视一眼,抱手道:“不过是些流民,拿上刀剑也不足为惧。城门倒是高大些,至多两个时辰便可攻下。” “太慢。”赵玄序斜长凤眼抬起,看一眼外面的日头,道:“一个时辰,见乱党之首级。” 几位将军不敢有丝毫异议,点头应是。 第98章 破城 这几日来扬州城依旧未降雨,天气越发闷热。头顶上烈日高悬,坚硬赤裸的城墙又没丝毫遮挡物,即便反叛军中多是惯常顶着日头耕作的农民也坚持不下去,许多人脑袋一片晕眩,唇瓣干裂,喉管都仿佛在燃烧 但他们不敢动弹。 当初加入反叛军,只不过为有口饭吃。到现在,上头的法令越发严苛,只要他们不听从命令,旁边看守的头目就会毫不留情朝他们抽下一鞭。那可是牛皮拧成的鞭子,一鞭落下皮开肉绽的疼。 他们是人,不是老黄牛,经不住这般打。一回两回,记住教训后已经无人再敢闹事。 一上年纪的守城兵一天一夜没有闭眼,早上吃的也不过稀粥,身子晃晃荡荡摇摇欲坠。他身后巡视的人眼睛尖刻的像老鹰,手上鞭子毒蛇般蹿出,下一刻破空抽在这人后背,抽破衣裳,血花四溅。 “老东西,叫你站着,你给我晃当什么!”头目口中骂骂咧咧,手里不停,鞭子又高高扬起对准面前人的皱巴脱皮的侧面抽去。 被抽打的人头上裹着头巾,大汗淋漓不敢防抗,闭眼准备等疼痛落在面上。没想到眼睛是闭上了,等来的不是疼,而是一阵黏糊温热的液体。周围响起慌张的叫喊,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睁眼,看到先前举着鞭子要打他的人眉心被一根箭穿过,力道之大,洞穿头颅后让整个脑袋都有了裂痕,带出一串红白粘稠的液体。 他回过神,反应过来溅在他面上的是人血。眼珠颤抖往地下看,又见远处天地交接处的官道拢上细细黑线,地面颤动,石子飞溅,草木惊慌。 不过呼吸间,黑压压的铁骑从两侧密林中铺天盖地冲出来,瞬至城下。后面来的铁骑里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一男一女,分骑两匹高大骏马。女人红绳束发,一身墨色劲装,后背压着一指长剑。男人金边黑袍,单手举弓,样貌好看似神仙。 他不知为什么怔住,直到旁边的同伴推他,冲到一边击鼓大喊:“朝廷兵马过来了!朝廷兵马过来了!” 闻遥骑马奔至城下,抬头看着面前高若悬崖的森严壁垒。在箭雨来临之前,她伸手在马匹上轻轻巧巧一撑,整个人原地拔高凌空落在城墙,一下踹翻两个守城兵。星夷剑没出鞘,闻遥用剑鞘结结实实敲在这些人后脖颈,敲一下就昏倒一人,眨眼功夫已然倒下一片。 而在鼓声炸响的那一刻,扬州城里掀起轩然大波。瓮城以内大片平地顷刻冒出将近万人,都穿着短褂手拿大刀,朝城门口不住围拢。城门口的千斤闸紧闭,即便如此也有人举着粗壮无比的守城木死死压在城墙上。 攻城战从来都是艰辛的。肉泥横飞,城外的人不择手段要破城而入,城墙上的人或用巨石或用热油往下倒,鲜血和人肉焦香交缠。这次不一样,闻遥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城墙,身影闪过放到一片人,一条狭长无边的城墙让她清理出来。身后甲胄兵看准这片空地,飞爪斜出挂在城墙垛口迅速往上攀爬,翻身站在城墙上与后面登上来的人纠缠在一起。 短短时间,厮杀震天响。 动静远远传到城中坊市,百姓惊恐不已躲在屋内,死死抵着门窗。知府府邸书房外,有人焦急地朝里面喊两声,见迟迟无人回应后推门而入。 迎面瞧见摇摇晃晃挂在空中的两双人脚,一下子冷汗练练,膝盖发软。赶忙把人放下来,一摸鼻息确定人真的死了才彻底慌神,不知如何是好。 血腥味弥漫,闻遥站在城墙上望向城内,见密密麻麻的反叛军在城内涌动,朝着这边冲过来。 擒贼先擒王。 知府府邸的两人已经死了,姜乔生对上风纪珉却还没有消息。 闻遥环顾四周仍旧不见姜乔生踪迹,低头回看赵玄序,冲他一点头,翻身跃下城墙。 赵玄序隔着一片混乱,仰头注视待闻遥身影从城墙上消失不见。 她一走,城墙上便有几十道身影飞掠而下,手起刀落摘下就近几个翎羽卫头颅。这些人脖子右侧的猩红鬼首狰狞万分,张牙舞爪昭示身份。千影拔剑上前挡住两人,其余暗卫立即也跟着迎上。有部分翎羽卫没有出去冲杀,拱卫在赵玄序身侧,警惕万分把赵玄序簇拥在中间。 赵玄序随手把弓箭扔给一人,抹开长剑缓缓指向前面紧闭的城门,剑尖锋芒在烈日之下闪烁灼灼的寒光,刺目万分。 他冷冷道:“破城。” 城门内,闻遥赶着去找姜乔生,自城墙上踏空而起,衣裳猎猎,立刻就成了反叛军的活靶子。大刀好似两面荆棘,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朝她过来。闻遥侧身避开一击,拇指一划星夷剑出鞘,寒芒泛开,周围一圈刀刃当即从中断开,碎落一地。 闻遥目不斜视,一路急奔,在人浪涌动里生生杀出一条道。她没有回头,却能够清晰辨别出身后动静。 有翎羽卫带着人从高耸城墙上翻下,开始解决城门内的守军。金属刀面碰撞声不断,战场搏击蛮横凶残,与不羁孤寡的江湖比试全然不同。杀红眼的时候,脚下全是残肢断臂,呼进肺里的都是血沫。 斜上方猛然砍下一把大刀,闻遥眼睛不眨抬手挡住直接震碎,随后不再与周围人纠缠,翻身踩着周围头顶跃起到屋檐上,拔出腰间的鸣镝放出。长长一声呼啸过后,城区东南侧,也同样传来一声响。 在那儿。 闻遥收起鸣镝,迅速往动静传来的方向赶去。她依着那声动静落在一片空旷的街道,还没看清眼前耳朵场景,鼻尖率先弥漫上一股血腥气。 闻遥提高声音:“在哪儿呢?!” 她声音落下,暗里幽芒一转。闻遥转身架剑挡住一击,一根拇指长短的钢针摔落地上,尖端闪烁黑色,一看就知道毒性不轻。射出这最后一针,那只沾满血的手终于支撑不住砸在地上,倒在地上面带白面具的人断了气。 闻遥上前查看死在街角尚且温热的尸体,从他胸口混杂的大片血迹和内脏碎块中看出他是被人一掌拍碎心脏而亡。 这种手法,应该是姜乔生。 周边血迹淅淅沥沥散落一地,闻遥摸着墙边血迹走,过一个转角,刚好看到雪客浑身血与两个白面具缠斗在一起。姜乔生背对闻遥,面对风纪珉,手里短匕首割破风纪珉的肩胛,削下一大块血肉,深可见白骨。 看上去姜乔生没吃亏,但这不是最关键的。 闻遥目光钉在风纪珉站起的双腿上,惊讶不已。 风纪珉一开始就坐在木椅上,她一直以为这人腿是坏的,无法行走。 原来能站起来啊。 那就好,不算她欺负人。 闻遥握着星夷剑朝着风纪珉走。她出剑罕有失手,这次也不例外。 风纪珉本拿剑挡着姜乔生,背后是他的空门。闻遥当空一剑刺穿他右心口,毫不犹豫掐着他的脖子腰身猛然翻转,生生将其砸在地上。 风纪珉后背与地面狠狠相撞,发出巨大沉闷的响动。他不由得呛咳几声,唇边溢出鲜血,抬头欲起身,鲜红的眼瞳直直对上星夷剑尖。 “别动。”闻遥居高临下看着他,剑气微动,风纪抿右手拿剑的手腕立即炸开血花。 风纪珉吃痛松手,剑摔在地上,人也颇为狼狈地倒下。身上雪白衣襟沾染在脏污泥地面,泛开一圈泥水渍。 姜乔生也不是全占好处,她腹部豁开一个大口,脖颈处一片温热,呼吸炙热略带急促。可姜乔生并不在意这点痛楚,她看着风纪珉冷笑,袖子的匕首滑到掌心毫不犹豫朝着风纪珉心口刺去,杀意昭昭。 风纪珉抬头,纯白眼睫似一片微凉的雪,不避不闪。面上也实在平静,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最起码看起来心情不差。若是换个场景换一批人,风纪珉现在不像在战场,像卧在花丛间听雨赏花的病弱文人。 这就叫闻遥彻底看不懂了。 她抬手挡住姜乔生,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药瓶扔给她:“擦药,帮雪客去。” 雪客拦着的两个白面具对风纪珉可谓忠心耿耿。见他遭殃,心里焦急,手上攻势愈发凌冽,拼命要往风纪珉这边靠,却愣是被雪客困住抽不开身。 支走姜乔生,闻遥蹲下来看着对风纪珉开口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的腿原来能走路?” 第二句是:“这次带着人,是来找死的?” “托星夷剑的福气,风某离开汴梁后不久,腿上旧伤便大好,能走动了。”手腕经脉被残忍挑断,当痛苦万分。风纪珉却好似没事人,除却额角沁出一层薄汗,雪白发丝污浊月光般黏连一片。 “至于来送死,自然不是。”他笑一下,温温和和看着姜乔生去杀自己两个下属,表情丝毫未变:“她没什么脑子,脾气大,也是真想杀我。若只有她,我绝不会只带这几个人过来。可现在还有闻姑娘在,听闻王浮归京,再怎么样你也应带我回汴梁,岂会在此杀我。” “其实。”闻遥道:“若是你肯配合王浮解毒,从此不再纠缠姜乔生,我可以放你一条命。” “我纠缠她?”听到这里,风纪珉笑起来:“如何是我纠缠他?” “给她下鬼灯一线,说明你不想要她的命,只是想把控她。我不清楚你和姜乔生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但解开鬼灯一线是我最后的底线。以及,我问你——你为何会与反叛军在一起?” “红阁立身便是便是颠覆天水,有人造反,我若不从中帮一帮,实在太过可惜。”风纪珉声音淡淡,态度相当坦然,理由和当初姜乔生帮着楼乘衣做事差不多。 闻遥听到这就听出来了。 风纪珉或许不知流民暴动和秦王有关,只是差人混在反叛军中,帮着武力参差不齐的反叛军杀杀人。 她盯着风纪珉看一会,蹲下来,叹息:“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对男女之事也才方开窍,并不十分清楚。总觉你对姜乔生有些别样心思,可看看你一路做的事情,又觉得不像。若是我察觉错了也就罢,若是我察觉的没错,奉劝你,追人就要有追人的姿态,要当狗就好好当,别随便发疯,叫人留在你身边记着你,太蠢太幼稚。” 此番话突如其然。风纪珉面上一成不变的笑容终于消失,嘴角弧度收敛,目光冷冷望着闻遥:“你说什么?” “我说。”闻遥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腕,风纪珉另一只完好手腕也炸开血花。他疼的眉心一跳,呼吸急促,又听到闻遥不轻不重的声音:“你的腿好不容易才好,我便不动你的腿了,废你两只手吧。” 第99章 马踏扬州 闻遥挑破风纪珉双手经脉,动静着实不小。雪客拖住的两个白面人仓促回头,睁眼睛高声喊道:“主子!” 下一刻叫喊戛然而止,姜乔生骂骂咧咧沉脸走过去,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剑捅穿一人脑袋,白花花的脑汁溅开来,落在地上连成一串。雪客动作越见狠辣,下个近身后手起刀落干脆割下剩下白面人的头颅。 从始至终风纪珉都没朝那两个面具人看一眼。他手肘往后曲起撑在地上,溢满鲜血的手腕细细颤抖,面上不管不顾、颇为凶狠地盯着闻遥,装模作样的神情消失不见,清透眉目泛出残忍杀意。 他缓缓道:“你说什么?” “做人,总不能腿刚好,耳朵又聋。”闻遥一挑眉头,反倒微微笑起来,透出些混不吝的锐气。 她俯身靠近风纪珉要去封他穴位防止他出状况。等扬州泰州事了,返回汴梁,她就把将此人带上,带给王浮好好观察观察如何解鬼灯一线。姜乔生的命门被别人握在手里,总归不是件好事。 就在此时,闻遥倏忽听到她先前走过的巷子角传来一阵动静。 本就为风纪珉这次轻易被抓感到隐隐疑虑,她当即停住动作,看着风纪珉说:“…你还有后手?” 风纪珉面上神色恢复平静,垂眼并不答闻遥的话。 一句话的功夫,巷子角的动静变得更加明显。姜乔生挥手,匕首飞出没入石墙,呵斥道:“滚出来!” 拐角处走出来十几个白面人,手里各自要挟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女人孩子。闻遥看她们身上衣着,猛然回想起这附近好像有个豢养孤儿的济慈院。冰冷沉重的刀剑架在这些人的脖子上,落下深深印痕,隐约渗透血迹。 “放了主子,我便放了这些人。”为首白面人的声音闷在面具下,听得不是很真切:“星夷剑名满天下,应不会对这些人性命不管不顾。” 威胁的明明白白。 “哦。”闻遥心下竟有几分恍然:“我还当你这次是送上门来找死,原来是算准我不会让去街上杀你,也算准我不会拿她们的命换你。” “知己知彼。”风纪珉不阴不阳,说:“风谋行走江湖,习惯做事前先做些准备。” 闻遥很冷静,也不意外,很痛快地收起了剑,说道:“好,那你走吧。” 星夷剑尖移开,她往后退两步,看着两个垂手立在一边的白面人过来扶起风纪珉。风纪珉双脚踩在地上,站直以后个子意外地非常高,高出闻遥小半个头,很有身长玉立的味道。 他垂目,手腕无力垂下,指尖往下面不住滴着鲜血。通红眸子冷飕飕瞥过闻遥,连那点虚假的温文尔雅也懒得装。两个白面人带上风纪珉,马上跃上屋檐几个呼吸间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白面人一面盯着闻遥,一面盯着姜乔生。等确定风纪珉已经离开,他们抓着那些女人孩子的手一紧,抬手欲杀。闻遥同样不惊讶他们撕票的举动,身法快如鬼魅,也没用星夷剑,犹如一阵风刮过,轻飘飘就将那些人的脑袋拧了下来。 她不太常拧别人的脑袋,杀人杀的不顺手,袖子上都染上了血,黏腻腻,同时泛着一股很浓稠的叫人隐隐作呕的铁锈味儿。那些老弱妇孺失去桎梏,立马跪下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敢看周围倒下一地的尸体。 姜乔生哼哼,颇为不甘心:“又跑了。” “没事,他还会凑上来,下次再给你抓。”闻遥说完一顿,不知为何举起手来嗅闻一下自己的指尖,露出一个颇为嫌弃的表情。 血腥味层层叠叠难闻至极。她总算明白一点为什么赵玄序每次拧完人的脑袋都要去洗澡,以他龟毛挑剔的性子,这味道沾在身上确实受不了。 闻遥一搓手上的血,让这些女人孩子离开回家中不要出来。远处城中交战的厮杀动乱已经往此处蔓延,战场逐渐扩大。闻遥听到铁马交戈,听到许多人的惨叫哀嚎。她轻松攀上屋檐。迎着扬州城外巨大无垠的血金色落日,看到半边城浸润在夕阳与血中的场景。 朝廷先行军攻入城门后早就将千斤闸打开大开城门。门外强军虎视眈眈,当即涌入城中,如同虎入羊群般冲杀。他们身上镀着金光,面上手上的血迹和满地的残肢泛着一样的颜色,像盖着一层红色的薄纱。 压倒性的胜利。 也正常,暴民反抗凭的是心中一股气血,能压过没多少人数的地方厢军,却肯定抵不过朝廷精心培育的精锐兵马。许多反叛军早就生出胆怯,扔下刀剑不管不顾开始逃窜。 闻遥还看到了赵玄序。他下了马,一身黑袍,凤目微扬,拎着把长剑不紧不慢走在扬州城大道上。剑上全是血,一路上过来也是杀了不少人。 行,好歹没伸手去拧人脑袋。 闻遥看着赵玄序,下一刻,与她相隔甚远的赵玄序心有所觉般抬头,毫不迟疑隔过扬州城雕梁画栋的重重屋檐撞上闻遥的目光。 靠近城门处的街道上忽然响起哗然大波,闻遥半蹲在屋檐上,握着星夷剑慢慢站起来,知晓这是知府府邸两人口中的援兵来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从高邮湖上坐着秋家大船赶来支援的万余人以为自己是天降神兵,没想到扬州城城门竟然会这么快被赵玄序攻破。先前的守军已成溃势,夹着尾巴跑了。援军领头人在从后面带兵涌入城门试图两面夹击也不成样子。 朝廷军浴血拼杀,士气一路高昂。人杀红眼的时候很难叫停,这样下去,不管是反叛军还是朝廷军,伤亡都会持续大量增加。 闻遥觉得没必要。总归都是自己人,输赢已定,再杀下去没意思。有这股劲头还是往后对着北辽的人使吧。 姜乔生和雪客从下面上来,她转过头对着两人说:“去帮忙,风纪珉的事回去说。” 恰好,虽风纪珉先一步走了,后来的援军里却也有他的人。虽然没戴白面具,但这些人衣着整洁,没戴头巾,脖子右侧血红的鬼首面章十分的醒目。他们不管守城输赢,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入城后,他们迅速从援军中脱离出来,足尖点地飞掠而起拔剑直向赵玄序。 千影率人上前抵挡,奈何红阁杀手人多,且武功各个都不低,分出人杀掉周边翎羽卫后拔剑砍向赵玄序。 赵玄序手上长剑一转换个方向握着,并不阻挡对面攻势,也是挥剑。红阁之人脑袋和脖子骤然分离,掉在地上滚了两圈被马蹄踏碎。 红阁之人没想到赵玄序内力如此强悍霸道,毒辣似火焰,每一击都像在人经脉处点上一簇火,钻心挠肺的疼,他们几人围攻也束手无策。 姜乔生的心思全被红阁的人吸引。她舔舔唇,被风纪珉三翻四次挑衅点燃的怒火高涨,带着雪客率先飞掠屋檐,直直奔向红阁刺客。 闻遥也迅速靠近战场,没往赵玄序那边去,直直冲向城门口的援军统领。她走直线,一路上拔剑厮杀毫不犹豫,密密麻麻的人潮愣是被她分开一条道。她面上温热,星夷剑温和澄明的剑身被鲜血重重包裹洗刷。 自越长抟打造出星夷剑,这它第二次染上这么多血, 三人都是当世难得的高手,下场以后战局立即微妙扭转。援军头领寸步不得进,原本要从城门处涌入四面包抄朝廷兵马的援军居然就这样被拖延此处,待冲在前面的朝廷兵回过头来吞咬。 局势翻天覆地,谋划已久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草草收场。 “快快快!快让开!”眼见那黑衣煞星拿着剑,显然是冲着自己项上人头而来,援军首领早已惊慌不已,勒马调头,呵斥周围的人给他让道。 “噗呲。” 丝绢断裂的声音响起。他口中还在嚷嚷着却视线骤矮,脖子一热,从马背上摔下脑袋咕噜噜滚到地上。 闻遥自然还没到他跟前。她随手杀掉一人夺过那人手里的刀,右臂后举掷出刀刃。全是血迹的刀穿过重重人影,极其精准地破开他的脖子斩断生机。 援军头领死了,周围人惶惶然发出呼喊。闻遥目标明确,迅速靠近他们翻身上前扯过他们的旗帜,单手握着旗杆跃上城楼,背对煌煌落日高举杆子扬声呵道:“尔等主将已死!战局已定!此刻放下刀刃跪地降者不杀!不予追责!朝廷震灾粮已到,尔等应当速速归乡,何必陪同叛党,赌上九族性命!” 她气沉丹田,声音被内力拨着往外传。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大街小巷。先硬后软,恩威并施,这句话在这种时候比强悍的兵马更有用,因为人心一旦动摇,手上便没有了力气。反叛军中许多人听到此番话都停住动作,毫不犹豫扔下手中大刀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这样的举动如浪花传开至远处,短短时间内,城内打斗迅速落下帷幕。 城外马踏黄土,尘沙飞扬。闻遥立于城墙上耳尖一动扭头看过去,见一队翎羽卫不知是何时出的城门,拨开反叛军长驱直入,手里拖着几个人下马扔到赵玄序脚边。 “报!此等皆为船上头目!” 被拖过来的几人不是反叛军打扮,一身长衫,像是管事。骤然撞进尸山血海,周围满身鲜血的翎羽军垂眸看过来,前面还站着一个面色冷淡却更加吓人的兖王。他们当即便知晓大势已去,三魂六魄齐飞。哆哆嗦嗦不敢言语。 千影解决手上刺客,走上来利落掰断这些人下巴防止他们自尽,而后和众暗卫一起将这些疑似是秋家人的人带下去了。 输赢已定,满城潦潦。输者跪地匍匐,胜者高举兵刃嘶吼。 闻遥瞧一番城中场景,随后抬腿干脆利落折断旗杆,从高耸城墙上跃下。刚落地,她就听到一位将军凑过来,面上还糊着血,喜气洋洋大声恭维,说:“区区三万流寇草莽,果真是不堪一击!我此番等大捷,全仰赖殿下与闻统领谋划!” ……真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英武将军,这个时候,拍起马屁也是如此熟练。 赵玄序显然听得习惯,对这些屁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衣袍上沾着血,因为挥剑杀人,袖口一圈被打湿,湿漉漉垂在腰侧。 闻遥看见他紧紧皱起的眉头,估计是再也忍不下去通身血腥气,神情瞧起来格外阴骛。 赵玄序一言不发朝闻遥走过来,牵起闻遥就近走向街边一家客栈。两个暗卫很有眼力见,立即上前两步为破开客栈紧闭的大门往两边推。原先说话的将军等殿下和闻统领进门后,挥着马鞭大声命令,高声喊道:”叛军已败!传令三军整军修整,查探城中叛军粮草!驻扎城外,明日启程往泰州!” 第100章 大雨 闻遥被赵玄序扯着走入客栈,恰逢掌柜带着店小二哆哆嗦嗦从一边水缸里往外爬。城中混乱,反叛军封城,他们舍不下店,没跑,这几日一直藏在后院吃余粮。方才被外面血肉横飞的场景吓破胆蜷在水缸出不来,听到动静变小了才准备爬出来看看情况。岂料探出一双眼就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朝这边走过来,一步一个血脚印,分外吓人。 掌柜和几个店小二呆住了,不敢动弹。赵玄序也不看他们,从腰间摸出块沉甸甸的金子扔在桌上继续拉着闻遥往楼上走。 闻遥握着栏杆扭过头:“掌柜,一间上房。店里还有存水?有的话烧些来。” 金子纯净的色泽晃过眼睛,掌柜猛然回神,听到这话连连点头,说道:“有的有的!城里有水队去高邮运水,后院还有口水井,不愁水!快,快送两位上去!” 店小二年纪不大,还是有些怕,畏畏缩缩跟在后两步不敢越过赵玄序走到前面去,怯声道:“上房在二楼南面,水马上送过来,二位大人还请先稍做歇息。” 闻遥瞧出他不自在,挥手让他下去了。客栈掌柜虽然不知她与赵玄序确切身份,但也知道是两位顶厉害的人。给出最高规格服务,没一会儿动作麻利抬上两大桶半人高浴桶装的热水,另放些滚水凉水在旁侧,还在桌上放了水果吃食。 掌柜搓着手站在一边,委婉道:“大人,扬州城被封久了,附近乡下田庄里的菜送不进来,店里只有些余粮,您看……” “挺好的。”闻遥看看桌上的小粥馅饼,又想起之前饼铺里寥寥无几拿出来售卖的一筐饼,宽慰道:“明天城门会开,乡下的菜农就能把东西送进来了。” 赵玄序站在屏风面前脱下被血打湿的外袍,弹指又扔出去一块金子砸在掌柜心口,落在他伸出的手心:“都出去。” 掌柜眼睛都直了,乐呵呵笑起来飞快带着人出去。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屋边角窗被人敲两下。闻遥走过去,打开发现是个小暗卫,蝙蝠一样挂在窗户外面,递进来两套换洗衣物:“千影大人让我送来的。” “好嘞。”闻遥接过衣服,说:“这段时日辛苦你们。这里我看着,你们不用留人,都下去换衣服睡觉。” 小暗卫倒挂着一点头,起腰翻到屋檐上去了。 这趟澡洗的前所未有的舒畅。闻遥洗的快,半拥着衣服坐在屏风外椅子上吃水果喝粥的时候,赵玄序方才散着一头湿润长发,绕过屏风朝她走过来。墨黑长发垂在他脸侧,眉似园山,鼻梁高挺,唇色红艳,眼睫毛处的颜色格外浓一些,横生股邪肆。 角窗没关,因为晚间扬州城热度散去些,且难得起风,吹得窗边垂落的铜铃一阵一阵响。赵玄序接过闻遥手边白帕,修长有力五指缓缓摩挲入闻遥发根,炙热内力细致涌出,一点点烘干闻遥的头发。 闻遥嘴里叼着果脯仰头靠在他身前,半闭着眼睛,忽然想到吹风机。 嗯,赵氏吹风机,吹头发有效率不伤发质且附带按摩功能,天水至此一支,不对外出售。 怎么想都是她赚。 赵玄序垂着眼,直到闻遥头发差不多干了才按着闻遥脖子让她仰着头彻底靠在自己身上,手指穿过闻遥发丝,轻轻碰碰她脸颊:“笑什么?” “男朋友。”闻遥朝上伸直手,给赵玄序嘴巴里塞了一口果肉,戳兖王殿下的笑窝:“吹头发麻烦,突然觉得自己赚大了。” 赵玄序握住她的手,咽下酸甜果脯,低头自然地在闻遥眉心亲一下,从一边桌上拿起熟悉的桃粉色梳篦一下下给闻遥梳发尾。他倒也没说话,情绪难得很温和,很放松,像刚结束捕猎后卧趴在领地懒洋洋甩尾巴的雄师,先前的阴鸷迫人荡然无存。 猫科动物,果然是猫科动物,舔完毛变干净了心情就变好。 闻遥张张嘴正想说什么,窗外一阵微凉的风就吹进来扑在她侧脸,感觉有点凉,还有点湿润。 “诶。”闻遥惊奇,推着赵玄序劲瘦结实的小腹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出手。屋角铜铃被越来越密集的雨丝打的胡乱蹿,透着一副可怜样儿,被她伸手捂住。 下雨了,大战之后,竟是下雨了。 久旱逢甘霖。 黑压压的天上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快两个月没来的雨水在这一刻尽数从天阙倾泻而下,裹挟扬州城里尚带血腥味的风急速落在大街小巷。雷声在天际隐隐泛开,白蛇急蹿,雨势绵延天地间且越来越大,噼里啪啦不给人留喘气的机会。 扬州城大街小巷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搅乱。闻遥闭眼去听一扇扇木门被推开,家家户户移桌搬凳、拿着锅碗瓢盆放到外面接水,吵吵嚷嚷,叫喊充满惊喜。 赵玄序一条胳膊横着揽过她的腰,整个人从后面沉沉压过来:“明日若大雨未停,就暂缓一日开拔。” “终于下雨了。”闻遥叹息:“春种秋收,误了时候,明年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赵玄序侧过脸,嘴唇贴在闻遥面颊上,问:“你是不是不想推行改稻为桑?” 闻遥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从前学的是理科,没有攻读过历史政治。故而想想,很认真很慎重地说道:“百姓图饭吃,国家要花钱。只要朝廷没人贪污受贿,种粮种桑都有道理。” 可惜朝廷的蛀虫当真如同草原上的野火,怎么都杀不干净。改稻为桑之所以招人反对,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面朝廷可以操控的利润太大了。科举考试考不出一个人的道德水平,眼前挂着一块好肉,能抵挡住诱惑的人太少。 “我今天还见到风纪珉,然后让他给跑了。”雨水越来越大,雨声哗啦哗啦在昏暗连绵的扬州城里响成一片,青石板路上迅速鼓起一滩滩水迹。闻遥关窗隔绝外面欢腾的动静,趿拉着鞋走到床边:“不过也无所谓,他那副死德行我算是看出来了。只要姜乔生在,迟早就会凑上来,再揍就行。而且他不一定知道暴民动乱里有秦王秋家的手笔,单纯发疯搞事情罢了。哦,对了,还有秦王——” 闻遥絮絮叨叨一通,赵玄序亦步亦趋跟着,牢牢盯着她。手里的水果被他放在一边,走到床榻边上时他自然接过闻遥披在身上的外衫挂在一边,伸手又要去捞闻遥的腰。 很显然,兖王对白天浅浅亲的那一下很不满意,意犹未尽。 闻遥话头止住,反手掐着他的手腕,似笑非笑抬头:“做什么?” 赵玄序看着她,朝两侧张开双臂,轻声说:“快抱一下。” 快抱一下。 “诶,怎么这么磨人呢。”闻遥不是矫情的人,当即给了男朋友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然后推开他端起果盘坐到床上,继续说到:“现在场上乱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秦王勾结秋家挑动暴乱,是不是要趁乱造反?如果是,那他现在算是成功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毕竟到今天为止,淮南东路的暴乱都已经要给压下一半了。 “监察抚司会去查他与秋家联络的证据。”赵玄序说道。 闻遥不挨着他,心思也不在他身上。赵玄序垂眸,接过果盘一口一口喂给闻遥。 闻遥口吻含糊:“北辽还盯着我们,秦王冯相手里有兵权又不缺钱。现在把这事捅出去,你说他会不会干脆直接撕破脸造反?” 岂料赵玄序竟然说道:“皇帝没死,赵玄硕不会反。他对皇帝还算是有几分父子真心。” “嚯。”闻遥咽下最后一口果肉,惊异地听着这话:“真的假的。” “嗯。” 闻遥被赵玄序挨着不知不觉往床帐深处坐去。赵玄序扬手把果盘扔到几步开外的桌子上,又要去亲闻遥的唇角。就在这时候,那扇已经落下的角窗又被人长长短短地敲响。 赵玄序单膝跪在床上,依旧一动不动低头在闻遥脸侧细细密密啄吻。 “殿下。”闻遥微微侧过头去看窗户,略带几分笑意地叫他:“有人在外面喊。” 赵玄序闷声:“不用管,一会就走了。” 闻遥笑起来,扯过他的脸吧唧一下落下个大大的吻,利落拉过衣服穿上。赵玄序眉间神色难测,唇角拉直,翻身撑手坐在床上,两条长腿压在窗边脚踏,很有几分不定的怒火。他沉着脸,听着那一下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虚的敲窗户声。 他恨恨想道,到底是哪个这么没有眼力见。 闻遥打开窗,看到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格外精神的千影倒挂在外面,姿势与先前的小暗卫如出一辙。这几个月,千影明显比以前多许多活人气,闻遥闻到他身上香甜糕点的味道,估计是刚吃过东西匆匆赶过来。 外面下着雨,闻遥往后退一步,并不给千影拒绝的机会,轻轻松松把人提着进来。 “你刚才吃了什么?”她鼻尖一动,说:“好香。” 千影一愣,低头闻闻自己,下意识回答道:“蜂糖糕,甜的,上面还有果粉。” “好好吃哦?” “嗯。”千影点头:“好吃。” 赵玄序缓步自帘子后昏幽处走到亮堂的烛火中,他眼神冷嗖嗖往千影身上一看,千影当即就知道自己话多了。 他后背有些发毛,干净把怀里揣着的两封信封取出来:“一封是张大人的,一封是三司传出来的。” 他把信递给闻遥,然后后退两步转身迫不及待要从窗户离开。大抵轻功好的都有走窗户这个毛病,闻遥自己多少也沾点。她一扯千影,指指门,让他走正途不要爬到外面去淋雨。千影感受到主子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心里一紧,不敢有丝毫多余动作,脚步如飞推门出去。 扬州六月夜雨滂沱,夜色昏沉,万籁俱寂。 闻遥端着烛火趿拉着鞋到床榻边,盘腿坐在床上拆信件。她先打开张鋆寄过来的信,信纸一打开,纸面上墨迹勾连,一行大字龙飞凤舞,触目惊心:“北辽事变,陛下咳血昏迷,雍王册太子印代理朝政,事变,速归!” 闻遥手指一抖,恰逢窗外白光炸开照亮半个扬州城,贯彻天地的雷声滚落,一旁的烛火明暗不定。赵玄序靠坐在她对面,手臂斜撑在她腰后,炙热的体温在叫人进心惊的雨夜传递而来。 他也在看这张纸,看过后目光从纸面上力透三分的字迹上移开,对上闻遥的眼神。 “你刚说赵玄硕对皇帝有几分孝心,轻易不会造反。”闻遥缓缓道:“现在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回程(修改) 整个淮南东路都在下雨,连绵几日的大雨。干涸河道咕噜咕噜喝水,坚硬马蹄在一旁泥泞河堤上飞踏而过溅起连串泥点,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从北境直传天水汴梁国都。 北地荒芜,人言粗鄙。天水使臣往北,本都已与北辽说定岁银。没想到临到天水使臣启程返回的践行宴,北辽突然发难,一改原先条件。宫宴之上,几个北辽亲王当着满座大臣外臣的面大放厥词,说听闻天水送缙云公主去西朝和亲,于北辽不公,要天水也送两个公主来北辽。 态度放荡,言语轻佻。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在这群蛮人口中竟成粘板上肉货任人挑挑拣拣,轻蔑与侮辱不言而喻。皇帝在雍和宫看完这份信,饶是道心坚定、视己以外天下人为粪土也被气得仰面吐出口血,一众宫人内侍连连叫喊,太医急急奔忙。 雷声轰然炸响,汩汩雨水从阶梯铜龙口吐出,不断冲刷皇宫平整光洁的地面。 宋明德蟒袍鲜红,与周围深黑的宫闱格格不入,深白面庞冰冷不虞。他衣袖翻飞龙行虎步往前走,身后跟着连串人。跟前两个番子不顾自己淋湿大半身子,匆匆跟在他身后为他打伞。 转弯处一座假山边,苏怡身着湖蓝罗烟纱裙,紧紧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面色同样冷沉,站在这条去往皇帝寝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她一介养育皇子大的宫妃出行,这次却并没有带什么人,只带了红漱和一个小太监。 有番子眼睛尖,隔着雨幕远远瞧见她,弯腰对宋明德低声说了一句话。宋明德脚步停下,刀子一样的目光递过去扎在苏怡身上。下一刻,他脚下转了方向朝假山边走去,身后番子自觉四散开围住周围大片地方。 宋明德走近,苏怡坦然自若。领着的男孩年纪虽然稚嫩,却显然很有几分超出同龄人的心性。又是暴雨夜,又是面对别人畏之如虎的宋督主,他既不不出声,也不哭闹,只是抓着苏怡的手,眼珠子乌黑盯着宋明德看。 宋明德看着这母子连心的样儿,心中轻嘲。 他拨动一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站在苏怡面前不弯腰也不行礼,只垂眸看着她,说:“苏妃娘娘站这儿做什么。雨夜风急,早些回宫歇息为好。” “陛下迟迟不醒,雍王入住东宫。后宫的人手都由皇后抽调去东宫和陛下身边照看了,本宫殿中也不例外。”苏怡并不在意厂监督主的傲慢,缓缓说道:“入夏虫子变多,总来叨扰。闻统领曾说要为我制草药包驱蚊,如今外面风波未定,她不曾还未归来。不知宋督主能否派些人手守着,以免咬着望奴。” 望奴,大名赵玄颐,如今的五皇子,皇帝新鲜出炉的便宜儿子。 听到闻遥,宋明德眼眸一动。半晌,他微微点头道:“宫中下人欠收拾,怎能叫五皇子受惊。来福,挑几个聪明的,送到苏妃娘娘宫里治治虫子。” 苏怡压在心里的一口气猛然抒出,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推着玄颐后背屈膝道谢。宋明德冷眼看着后妃对自己行礼,也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人走远了,一抹高挑鲜红的背影在黑夜里依旧灼灼夺目。 五皇子一扯苏怡裙摆,唤道:“母妃。” 他抬起头,稚嫩脖子上赫然落着几枚青紫印记,竟是被人狠狠掐过。小孩养尊处优,皮肤白皙柔嫩,这点青紫痕迹打眼的很,看上去触目惊心。 苏怡安抚地摸他脑袋,想起方才那失足跌落荷花池淹死的宫人,眼睛里头一点一点冷下来:“望奴听话,这几日不要一个人去外面,要一直跟在母妃和红漱姑姑身边,知道吗。” 五皇子安静点头:“知道了,母妃。” 苏怡弯腰,有些吃力地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背。一边的红漱有些担心,一手打伞一手垫在她胳膊下。流产以后苏怡的身子就差了许多,常常生病。她苏怡稳稳抱着玄颐,一行人在滂沱雨夜里打着伞慢慢走回云锦阁。 前面,宋明德大步走出一段距离,身边来福低声询问道:“可是冯贵妃的人?”冯贵妃和苏怡不和,后宫之中人人都知道,对五皇子下手也很像是冯贵妃能做出来的事。 “她?她现在可没心思在乎一个五岁的孩子。”宋明德微挑眼皮,道:“挑些手脚好的送去,兖王未归前,一只蚊子也不许放进云锦阁。” 无尽的雨声淹没宫廷中起伏扭曲的人心。皇帝吐血昏迷,皇宫便一夜灯火未熄。同样点了一夜灯盏的还有宿州秋家富丽堂皇园林宅院的一处书房。 秋屏烟梳着螺髻,花钿细致在眉间描摹开。她能与袁媚齐名,自然也是一副顶好的姿容。回雪纤腰,双瞳含秋水,眉间拢着积蓄清愁。 她亲手端着托盘,托盘上放油两碗甜汤,站在书房外面安安静静地等。先前在厨房,她素白的手指被微烫的碗灼红。一边侍女看不过去要她把托盘放下,秋屏烟摇头回绝,定定看着倒映灯光的门扉。 “父亲和殿下商讨要事到现在,也该疲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愿在这里陪他们。”陪着她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门扉之内坐了不少人,气氛格外紧绷。偌大宽敞的房间,最里面坐着赵玄硕。他沉脸,膝盖头压着的一张纸被他有力的大手揉皱,紧紧攥成一团。 “吐血昏迷迟迟不醒,雍王代受太子印,暂迁东宫。”他倏然抬头,狼一样的眼睛泛着狠,咬牙切齿:“我父皇为何会突然吐血昏迷?宫中太医全死了不成?好一个皇后,好一个雍王!” “殿下,扬州城已落入兖王手上,泰州估计也撑不下多久。”一幕僚劝说道:“眼下该如何破局,是走是留,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赵玄硕冷笑:“回去?回去做什么?等他赵玄奉收我兵权,坐稳他的太子之位?” 幕僚眼中一闪,轻声说:“并非如此。陛下一贯身体硬朗,怎会无缘无故吐血昏迷。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趁着这个档口兴风作浪。殿下,殿下既然带兵在外,又有南面诸位将军大人支持……何不领兵回汴梁,清君侧,杀掉与北辽虚与委蛇的歹人,还北辽一个朗朗青天?”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敛声屏气。 赵玄硕捏着纸张的手几度攥紧松开。半晌,他拧着浓眉慢慢道:“你要我造反?” 幕僚心下莫名,暗道您先前在暴民动乱里出心出力,现在又坐在秋家书房,不就是打算造你老子的反? “只是清君侧,暂且收押朝中小人。”他说道:“旁的事,还要等到陛下醒来决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从宫里传出的消息上看,皇帝这次吐血来的突然,绝对不只被北辽蛮子气到急火攻心那么简单。这一次,皇帝恐怕不那么容易醒的过来了。 幕僚道:“殿下不在宫中,万一有人乘机伪造圣意、挑弄是非,怕是更为不妥。” 秋家家主坐在一边,屏息敛声,烛火倒映在他苍老的面容。他始终不发一言,也不抬头,坐在秦王下首像个瞎子聋子,只掌心微微打着抖。 过了许久许久,赵玄硕闭上眼,口吻陡然冷静下来,说:“有我母妃外祖在,有人想浑水摸鱼也是不简单。何况父皇身边还有宋明德——此人不见得就站在皇后赵玄奉那边,在他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种事,有些人还真当厂监是吃素的。” 幕僚犹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宿州刁民反对改稻为桑者众,暴民动乱远胜扬州。我不忍屠戮子民,决议缓慎为之,在此亲自坐镇,带兵镇压,促行改稻为桑。”赵玄硕唇边裂开一点笑,阴狠十足:“即便雍王拿着太子印给我盖急召,我这次怕也是回不去了。” 不杀进宫里逼宫造反,而是要带兵留在淮南,不听旨意宣调不回汴梁。赵玄硕这是有拥兵自重与汴梁两地抗衡的意思。 “可雍王手上还有钟离将军府。”幕僚道:“若是雍王党给殿下扣帽子,带兵来打——” “蠢货。”赵玄硕轻轻嗤笑:“赵玄奉不是傻子。现在跟我打,是觉得北辽对上天水赢面还不大,想着法儿把弱处递给北边吗。” 幕僚恍然,顿时闭上嘴不再说话。 家国当立无非内忧外患,两相制衡。北辽盘桓,此次无礼要求显然是存心挑起战事,接下来不管天水做出怎样的让步,与北辽这一仗是注定要打。 无风不起浪,对赵玄硕而言,这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北辽外患不除,谁都不敢公然把谋反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万一把他逼急了,当真联络诸位将军起兵造反,那就是把天水的脖子递到北辽手上,给北辽趁乱发兵的机会。 大胆些想,如若皇帝醒不过来,雍王占据中宫嫡子身份和如今手上的太子印真成了太子储君,赵玄硕也可扎根淮南东路,继而向南蚕食,接手冯相党羽在南边的势力,与朝廷二地为王,分庭抗衡。 这和逼宫造反也差不了多少。 赵玄硕看向秋家家主,说:“你的船被赵玄序扣下,他可会有发现?” “殿下还请放心,船上的印记都已清理干净。”秋家家主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恭敬,说道:“船上几人也不知背后是我秋家主事,只听说有人租用秋家的船,要运一批人去扬州。我秋家是做生意的,有人给钱就给船,没考虑这么多。最多,是失察之过。” “好。”赵玄硕看着这个商海沉浮多年,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语气缓和下来:“劳你费心。时候不早了,都下去休息吧,有事下次再议。” 秋家家主点头,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起身,同其他人一同向外走去。 关闭已久的门扉终于打开,秋屏烟已经有些发麻的脚手一动,望着走出来的几人,桃花般的面上泛开笑:“阿爹,女儿给你熬了甜汤。几位大人也辛苦了,后厅备下了茶点,如今雨势迅猛,不若用过热茶吃食再走吧。” 一边说,秋屏烟的目光一边往书房里望去,见秦王并没有跟着出来,她面上掩盖不住显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 姑娘家的小心思怎么能瞒的过在场这些精明人。只不过秦王与这位秋家大小姐的关系实在难说,几人不敢探听秦王私事,纷纷应下这话赶忙离开前往后厅,徒留秋家父女面对面站着。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父亲九九不说话,秋屏烟反应过来,略有不安,唤道:“阿爹?” “把汤端进去。”秋家家主回首,对一边侍女道。侍女屈膝行礼,低头走过来从秋屏烟手里端走甜汤,迈步屋内送去秦王案头。 秋家家主语气冷淡:“这是前院,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有没有一点规矩!往日不管你,如今都到这个时候了,江湖上不入流的习气也该改一改,学一点规矩。” 这话说得很重。秋屏烟不敢回话,掩下心中失落,连忙低头认错:“是,阿爹,女儿知晓错了,这就下去。” 旁边的侍女搀扶她,一行人慢慢消失在连廊。秋家家主等女儿走远,回首看向书房内。 他家书房大是大了些,可里面也不至于连一点外面的动静都听不到。 从始至终,赵玄硕坐在里面,对外面没有丝毫反应。 烛火幽影晃动,过了一会儿后,秋家家主也离开了。 赵玄硕的声音从书房里面传出来:“全都下去。” 门口围着的一圈侍女护卫纷纷屈膝行礼应是,转身离开。书房周围空出来,赵玄硕向后靠在椅子上,眼睛闭着。直到他身后走出一人,递过来一封信:“殿下,贵妃娘娘送来的。娘娘吩咐您行事小心,宫里有娘娘和冯相在,您无需记挂。还有范姑娘,范姑娘听闻宫中变故也很是担心,如今已经入宫陪在贵妃娘娘身边。” 赵玄硕睁开眼,伸手将这封信拆开看完。信里还装着一个平安扣,其上女子的字迹秀丽漂亮,轻飘飘就能落进他心里。 他合掌握紧这枚平安扣,说:“多派些人,一定要护住她们和祖父。” 秦王这边想尽办法找借口不回汴梁,闻遥与赵玄序却是要回去的。 翎羽卫马踏扬州城的消息迅速传开,泰州城内军心大乱,城外士气越发高涨。高少山酣畅淋漓打到一半,听闻他家殿下已经把扬州拿下了,顿时激动振奋,当天晚上甩小队夜袭,单刀直入浴血拼杀,愣是攻破了泰州重城,同样是大捷。 扬州城破第三日。因大雨倾盆,大军修整一日有余方才抵达高邮城。军中要去城里采买绿豆草汁煮凉水给将士消暑,闻遥和赵玄序也跟着去到城里吃了些东西。 高邮湖浩瀚,因此在先前大旱中高邮城的情况比其他地方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起码城内蔬果供应都不成问题。闻遥和赵玄序坐在摊子上,面前堆着一盘一盘糯米藕和汤面。闻遥看罢信纸后抚掌,笑笑:“行,省去我们再拐一趟泰州,接下来直接回汴梁就好。” 如今皇帝莫名其妙昏迷不醒,北辽狮子大开口,既要银两还要天水嫁出公主,同时陪嫁几座边城做嫁妆。雍王拿着太子印高坐东宫,秦王扯出借口拒不返京,事情如此复杂,她先前关于辛蛮之事首先怀疑秦王,现在却又有一番新猜想。 赵玄序终于和闻遥一起吃到糯米藕,心情也很不错。他夹起一块热乎的糯米藕往她碗里面放,说道:“召他自行前往汴梁,于京畿道前汇合。” 泰州距离京畿道近,闻遥这边又是水路又是陆路,两番折腾下来差不多和高少山人马同时抵达。原先拨出镇守各地巡灾的一万人马还和监察抚司的人一块,赵玄序大抵心知肚明底下官员大多是怎样货色,没把人召回,给监察抚司增添几分仪仗。 “殿下!闻统领!” 官道之上快马奔腾,尘土飞扬。高少山身负长剑策马最前,隔着老远一眼瞧见并肩立马的闻遥和赵玄序,眼睛一亮,扬起马鞭大声叫唤。 他声音精神奕奕,到跟前闻遥才见高少山双目青黑,下颔长出短短胡茬。 泰州围城之战,高少山怕是打得不容易。 “辛苦了。”闻遥说:“回去让赵老板给你发奖金。” 高少山常和闻遥喝酒唠嗑,听得懂她说话,摸摸脑袋爽朗而笑:“好!” “对了,殿下,我们如今快马赶回汴梁,可是因为北辽事变?” 闻遥惊讶:“你知道了?” 高少山笑两下,神色收敛。加上他如今容貌,生人勿进的大将军气质越发明显:“属下知道,这便是这件事的古怪之处。这几日走陆路,一路而来过处停歇,大街小巷上已然传遍北辽蛮人言辞无状,辱蔑天水使臣的消息。” 这种事情,朝廷使臣没有悍然回击,反而遮遮掩掩,其中情状足以叫天水上下跟着蒙羞。问题也在这儿,朝廷没有宣传,哪怕消息早晚会从北辽传来也不会这么快。这才几天功夫,淮南东路的人都知晓了,明显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就是不知背后藏着的是北辽还是秦王。 “得了,先别考虑了。”闻遥拍拍马脖子,拽起缰绳掉头:“你张大人信上跳脚,一张纸还不够他写一句话。汴梁纸贵,我们得快些回去,免他破费。” 第102章 以蛊攻毒 此番回汴梁,雍王给赵玄序排场极大。大军抵达汴梁的那日,恰逢连日大雨处歇,天光大亮。雍王一身月牙白长袍,腰佩兰茵,率文武百官在城头相迎,通身气度模样远胜从前。 闻遥打量他一会,低声道:“人逢喜事才精神爽,自己老子出事这么高兴,装都装不好。” 近旁高少山听得想笑,肩膀一下下抖。 雍王浑然不觉有人在背后蛐蛐自己,亲自走下城墙朝赵玄序这边来,俊美温和,略带笑意。姜乔生和雪客避人耳目跟随在翎羽军中,赵玄序身后的几位将军,包括高少山都纷纷翻身下马,低头行礼。唯有赵玄序与闻遥一动未动,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 或许是没想到两人到现在依旧我行我素不给面子,雍王眸色微闪,他身后一众大臣中也有些人面色不定,觉得兖王着实不识时务,倨傲乖张若此,他身后的江湖剑客也狂悖无礼。 “三皇弟辛苦。” 战马高大,凑近就要抬头看人。雍王在离赵玄序老远的地方停下脚,微微抬起头,亲亲密密说道:“你平定暴动,维护民生,实乃国之干臣。待父皇醒来,我定向父皇细禀皇弟功勋。” 人一骄傲就容易飘,此番雍王也不例外。虽然不明显,但他话一出口,那语气那神态,已经让闻遥直想摇头叹息,为着一个老戏骨的巨大退步。 情绪太假。 赵玄序垂着眼,压根懒得搭理。 闻遥清清嗓子,说道:“殿下啊,上次皇家别庄,我看王妃体弱还受了惊扰。未曾上门拜访,不知王妃现在可有大碍?” 这话出来,雍王身后众人直泛嘀咕。皇家别庄进刺客,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就算要关心雍王妃身体康健,现在来说也实在太晚。 雍王微怔,随即笑道:“她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体虚体弱,常有风寒。” “王妃待我极好。”闻遥陪着他笑:“改天我带着王神医去给王妃瞧瞧吧,总这么病着不见好也不是办法,损坏根基啊。” 神医王浮也是个怪人。不受王命,太后在世时命他救人敢回拒偷溜。众人早听闻王浮寓居兖王府,还想着怎么这么巧,汴梁城最古怪的几个人凑到同一屋檐下。没想到听闻遥这话,她与王浮感情挺好,能轻轻松松做出这样的许诺。 雍王挑眉,也是惊喜,柔声道:“如此再好不过,就劳烦神医,也劳烦闻统领。” 简单寒暄到此结束,雍王干脆转身,挥袖转身坐上轿子带人浩浩荡荡的离开。 皇帝还在龙塌上晕着,赵玄序也没进宫。闻遥回到兖王府,身上疲惫一松,还没感慨一下回家真好,方才被她提及的王浮就从外面噔噔噔快步走过来,须发乱糟,一指姜乔生得意洋洋道:“老夫找到了应对鬼灯一线之法!” 此话一出,姜乔生抬眼,雪客一惊,瞬间看向王浮。闻遥颇为冷静,抬手按住王浮肩膀,说:“不愧是你,什么办法?” “以蛊攻毒,以秘术制衡秘术。”王浮摸白胡子,十分陶醉于自己前无古人的设想,摇头晃脑,说:“这是那毒窟之人刺杀给老夫提的醒。西南毒窟里有一诡谲蛊术名为血杀,此蛊种在血中,与血相融,恰与鬼灯一线十分相似。我手里正好有一只老毒虫留下的残蛊,已经试过了。在姜乔生的血里,两毒相争如同困兽相杀。血杀霸道更甚一筹,二十余次攻击吞噬,已将鬼灯一线解决干净。” 闻遥打断王浮略带得意的语调:“理论上很通畅。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吞噬过程中人会怎么样?第二,吞噬结束后,血杀在体内,又该怎么办??” “会怎么样?会疼,非常疼,万针在体内流窜也不为过。”王浮语气夸张,恫吓望向姜乔生,要吓吓这个半点不尊敬老人的丫头。偏偏姜乔生笑眯眯,眉眼坦荡毫无惧色。 吓唬失败,小老头一撇嘴,继续说道:“不要她遭罪,我会给她另吃药遮去痛感。至于血杀,吞完鬼灯一线后也差不多死了,割几次血,喝点药排干净就好。” 姜乔生有些抑制不住,磨磨因为兴奋激动有些发酸发软的牙齿,走过来撸起袖子把胳膊放到王浮眼皮子底下,干脆道:“你现在就给我种。” “种不了。”王浮抬下巴,傲然:“老夫手上就一只血杀蛊,已经用掉了用掉了!我是神医,不是蛊师,我不会养蛊!” 雪客大步上前把姜乔生扯开,低头对着王浮说道:“还请老先生稍等些时日,我立即带人前往西南毒窟取蛊。” 闻遥摸摸下巴:“这蛊我知道,西南毒窟也难得的高级货,一般蛊师养不出来,保险起见,得去找他们的祭司。” 雪客蹙眉,有些焦急,沉默寡言的酷哥气质消失不见,断然道:“那便去找祭司。” 闻言,闻遥神色瞬间莫名,说:“别着急,倒不用老远跑一趟。他们的祭司,不,前任祭司,也不对……总归,有个人,当过西南毒窟的祭司,玩得一手好虫子,现在就在汴梁。” 西南祭司代代相传,卓娅就是其中之一。卓娅死后,应由辛蛮接替卓娅继任毒窟寨祭司。可辛蛮又不知为何出现在汴梁。祭司要祭祀山神,庇佑全寨。照规矩,除非有天大的事,祭司终生不得离开西南毒林。当然,也有可能辛蛮如今已经不是祭司了——不管她是不是,她都是西南毒窟中的佼佼者,说不准可以养血杀蛊。 姜乔生反应还好,雪客激动难以抑制。在黑衣刺客沉默焦急目光的催促包围下,闻遥第二日便早早起来,带上王浮姜乔生准备去探望雍王妃。 她没要赵玄序跟着。 闻遥清清嗓子,严肃道:“赵同志,你不用去了,反正也和雍王没话说。组织上另有一项重大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 白让替王浮背药箱子,听到这话,扭头问一遍的雪客,疑惑不解,小声道:“何为同志,什么组织?” 赵玄序牵着闻遥的手腕,低眉顺眼,无可不应:“你说。” “带着白让进宫看看皇帝。”闻遥道:“厂监权力与皇权相连,改朝换代容易大出血。宋明德应不希望皇帝死才对。他给皇帝喂药喂了这么多年,也很有经验,不可能真让皇帝现在就嗑出问题。我怀疑皇帝昏迷不醒,太医又查不出缘由,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也中了蛊。” 前朝曾闹出巫蛊之祸,洋洋洒洒殃及大半个朝堂。和毒不一样,蛊诡秘远胜于毒,带给人更加深沉的恐惧。天水朝也有类似丑闻,所以一向对蛊术讳莫如深。如果辛蛮在雍王手里,那皇帝恰到好处的昏迷可就太好解释了。 皇帝寝宫如今严防死守,能进去的除却雍王皇后就只有宋明德。若赵玄序不亲自去,光让白拿牌子进宫,闻遥担心行不通。 于是兖王殿下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孝心大爆发,听闻“甚是担心陛下,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亲自进宫探望。 赵玄序去皇宫,闻遥站在东宫门口,遵守城门前的许诺带着神医探望雍王妃。 自从本朝皇帝当上皇帝以后,东宫就一直空着,直到这次雍王隆重入驻。闻遥到的时候,恰逢雍王不在东宫,或者说,雍王接到赵玄序带人闯入皇帝寝宫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跟着进宫。 老爹和老婆,雍王最后选了老爹。 姜乔生穿着襦裙,扎着发髻,一副侍女打扮,难得乖巧,低眉敛目跟随闻遥身后。东宫极大,但闻遥没能闲逛。徐氏婢女出来相迎,就站在门口,说王妃吹不得风,一路将闻遥等人引去了卧房。 一路上,雍王妃的女侍对王浮极热络,满眼期盼王浮将王妃的身体调养好,让王妃为殿下诞下一儿半女,将来有个依仗,不至于每回都被皇后刁难。 闻遥自然瞧出她心思,没说什么。和雍王不一样,徐氏给闻遥感觉不错,温和坚韧,再典型不过的温婉闺秀。她这次来除却要在这天下第二尊贵的东宫里找找辛蛮,也是真想让王浮给徐氏好好瞧一瞧。 她踏进殿门时,徐氏正坐在桌上细细捻着针线。她手边摆着一筐刺绣的针线,手里拿着一张春景绣图。 “来了。”徐氏笑起来,恬淡柔和,面容虽然苍白,精神却还算不错。她招呼下人端来糕点茶水:“怎么今日就过来,分明这段时日辛苦,应好好歇歇才对。” “我不累。”闻遥一指王浮:“喏,神医。” 徐氏点头,由侍女搀扶着站起来,竟是向王浮轻轻行了一礼:“劳烦您。” 王浮挥手:“行了,坐吧坐吧,给你把个脉。”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间隙,姜乔生低头退至门边离开,避开眼目翻到暗处消失不见。 东宫大的很,闻遥估摸要找个人不容易。她拿出以前年少喝酒吹水的气魄,以不输说书人的语气神态向一屋子汴梁城里的富贵人描绘出一番精彩绝伦的江湖事。讲的是口干舌燥,一屋子人听得如痴如醉。 等她止住话头低头喝水,一抬眼,撞上姜乔生同样饱含惊叹的目光。 闻遥嘴里的那一口水差点叫她吐回去。 找到人了,这么快? 姜乔生弯眼,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勾。 “闻统领?”徐氏难得好奇,口吻天真:“那擅赌狗的大侠后来如何?他妻子的病可有钱医治?” 闻遥摇头。 她记得那人越赌越上瘾,运气也挺好,大部分时候都在赢。不过后来他已经忘记最开始赌钱是为了给妻子治病,完全烂在赌场,成了老赌棍。妻子不治去世后还在赌,最后被砍掉两双手臂,在一年冬天死在馒头摊前。 “原以为他是个痴情之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徐氏一惊,而后长长地叹息:“人生在世,想要的太多,守不住的也太多” 王浮看法不同:“痴情什么,不过是庸俗之辈,贪心不足而已。” 一边的女侍回过神,赶忙问道:“对了,神医,王妃的身子究竟如何?” 王浮:“天生体弱,你们仔细养着,没多大问题。” 徐氏咬咬唇,有些难以启齿:“那,那子嗣之事?” 王浮看她一眼:“你可想好了,调理调理是能生,不过极其艰辛危险。你自己的身子会亏空的不成样子,补也补不回来。” “无碍!无碍的!”徐氏赶忙开口道:“就先请神医为我调理,以后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行。”王浮摸胡子,尊重患者选择,痛快掏笔开出一张方子:“按这个吃。少吹风多动弹,各种香料胭脂,但凡加铅的都少抹点。” 侍女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将这张药方单子接过来。徐氏宽慰不已,定要留闻遥吃饭,闻遥看姜乔生一眼,找个借口回绝。待一行人离开,转身走出东宫门,她立即扯过姜乔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地方我熟嘛。以前这离皇宫近,没人,风景还不错,踩点的时候常来逛逛。”姜乔生坦然:“这里面有几个地牢暗房,我比赵玄奉清楚。” 闻遥眉眼下压,语气严肃:“真找到人了,就在东宫?” “花园湖下边有个地方,里面确实关着一个女人,身上趴着一只大蝎子。” “那便是辛蛮。”闻遥断然道。随后她注意到姜乔生的用词,一顿,问:“为什么说是关?” “那不然?”姜乔生瞧她,稀罕道:“在水牢里,脖子上还带着锁链,跟条狗一样,不是关是什么?” 第103章 夜半偷人 闻遥没想到,她是万万没想到。她只猜想辛蛮或许不知为何投效了雍王,为雍王所用。雍王不好光明正大养个为人忌惮的蛊师,故而将她藏匿在东宫,没想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另有玄机。 “她是被迫的?”闻遥舌尖一抵牙齿,心头漫上丝丝缕缕疑惑:“怎么回事儿?” “她看到我,还挺乐意跟我走。”姜乔生说:“我于她说,闻遥今天晚上会亲自带她出来。” 确定人在东宫,几人打道回府。没多久,赵玄序也带着白让从宫里回来。他尽管面色如常,身后的白让却冷汗练练,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像天底下所有的长辈,王浮看不惯白让软脚虾的样子,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背上:“鬼样子!我看你不是去见皇帝,你是去见鬼了!” “差不多,差不多。”白让讪讪。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脑袋还好端端连在上面:“师父,皇帝昏迷不醒真是因为中蛊。都说皇家辛秘知道太多容易掉脑袋,我以后的性命安危究竟能不能保住啊。” 王浮又是一巴掌往他脑袋上扇,扇得白让脑瓜子嗡嗡:“没出息!” “对上了。”闻遥看着走过来的赵玄序,说:“辛蛮确在东宫,先前是雍王派她来刺杀。现在看来,她当时的目标不是我,是秦王。” 皇家山庄守卫松懈,依照当时情况说不定真能叫辛蛮杀成功。岂料一见着闻遥,辛蛮注意力霎时走偏,大败在星夷剑下,两个都没杀掉。 赵玄序站到闻遥身后,熟练伸手绕她的头发,,说:“今晚我陪你去。” “不要。”闻遥一口回绝,说:“我和辛蛮还有事,我想与她两个人来解决。” 赵玄序把她有些毛躁的发丝理顺,说道:“好。早些回,给你留梅花汤饼。” 大半夜有觉不睡,要去打架捞人的感觉自然很苦逼。但家里有人留盏灯,做好饭等着的感觉却是实在好极了。 闻遥一乐,点头:“好!” 月黑风高夜,最适合蹿房越脊。 闻遥这事干得相当熟练,溜溜达达进到东宫,目标明前直奔花园后湖。她照姜乔生所说打开湖边竹林开关,闪身进到暗门。陡峭狭窄的台阶她视若无物,脚下就没沾着地,一路顺着势遛下去。落地抬眼,一错不错对一上两只安静到渗人的黑色眼瞳。 这对眼珠子离她很近,近到闻遥有些承受不住,破天荒朝后退一步,缩起脖子,感慨道:“奇了怪了,一好好的楼梯修这么远干什么。” 指望下来直接和绑在这儿的人嘴对嘴吗? 辛蛮站在她对面。听到这话一甩手臂,四肢乃至脖颈上沉重的铁链子全都跟着哗啦哗啦响。 她被绑在一根大石柱上,这根柱子距离台阶很近,几乎就隔着两步距离。湖底这间水牢也十分狭小,隔间放一个恭桶,外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几盘冷掉的菜,其余什么都没有。 辛蛮甩链子,略带抱怨,说:“她说你会来,你来的好慢,我都想睡觉了。” 闻遥径直走到那桌菜前拿起筷子拨弄:“菜还不错。给你吃好饭,却只给你这种环境,你和雍王在搞什么东西?” “原先不这样,闹掰了,他才关我。”桌子上的菜一口都没被人动过。辛蛮眼睛一直盯着闻遥,整个人跟着她的动作转了个面,主动开口道:“他抓了我心上人,我要救人才帮他做事。” 闻遥啪一下放下筷子,扭过头:“心上人?你喜欢的人?雍王干什么抓他?人救到了吗?” 一连串的问话,闻遥神情不见松快,心底疑虑交织。 辛蛮摇头,脖颈上锁链又是哗啦啦一阵响,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像被栓在木桩子上的狗甩脖子:“他是中原人,我陪他来这里考试。前段时间,他跑到皇帝门口闹事被抓,我回家没见到人就去牢里救他,被雍王手下的人认出来了。” 世界好小,辛蛮的心上人居然是先前凤鸣门闹事举人中的一个。 闻遥站在两步开外看她一会儿,走上前拔剑,切豆腐一样切碎辛蛮身上捆绑着的锁链。 显然,雍王差遣辛蛮,却也对她极其忌惮。捆着她的铁链粗重无比,足足有人小腿粗细。压在辛蛮手腕脚腕乃至脖颈上,留下一圈圈深紫色的淤痕,磨出血星。 偏偏辛蛮没感觉似的。手脚重获自由后,她活动活动脖子,挥手,巨大的蝎子竖着微针从屋子犄角旮旯飞快爬出,顺着辛蛮裤脚一路爬上她后背,乖乖团在头发上不动了。 “都这样了,你还帮他做事。”闻遥挑眉:“而且先前那些举人根本没被收监,关一下就放出来了,法不责众,雍王蒙你的。” “当然不止这个。” “我帮雍王杀他弟弟,雍王会让我心上人做很大的官。”辛蛮面无表情道:“中原人读书很不容易。在南诏的时候,我心上人每天要在竹楼写好久好久的字,念好多好多的书,手上长满冻疮。即便这样,他也只能做个小官。雍王一句话,就能让他留在汴梁,过想要的日子。” 闻遥听完简直啧啧称奇,说:“因为这个,你就要杀当朝秦王?” “是。”辛蛮理所当然:“我与他成亲,祭拜山神这辈子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老死魂归山林,我自然要对他好。他不愿留在南诏,我就不当祭司陪他出来;杀一个皇子能让他当大官,我就把那人杀了,给他铺路。” “那你这么爱他,怎么如今怎么又要和我走,还和雍王闹掰?” 辛蛮看她一眼,纠正道:“是以前爱,现在不爱了。上次从汤山回来,我就把他杀掉了。” 故事的发展不是叫人猝不及防。 闻遥:“啊?” “山神讨厌背弃誓言的人,我也讨厌。”辛蛮声音冷静阴狠:“外族人不守信用。他对着山神发誓这辈子与我一起过,可来到汴梁他便忘了,转头与他老师的女儿定下婚约。那女子先前不知晓,身上没有罪过,所以我放过了她。可他胆大包天蒙骗我、背弃山神,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手在蝎子背上绕了一圈,冷笑连连,言语中丝毫不见半点往日情谊,说:“我把他剁得细碎,喂给山里野蛇。” 短短时间,闻遥消化一会儿,迅速接受了辛蛮从成亲到杀夫的全过程。依照天水律法,杀人要偿命。但依照南诏毒窟原始血腥的理念关系,辛蛮杀背弃她之人,没半点毛病。 闻遥也什么都没说,只看着那对她竖尾巴的蝎子,挥手示意辛蛮快点上去。 辛蛮抿唇,低头往前迈出一步。 她一动,闻遥顿时意识到她是如何被雍王抓住了。作为一个擅用蛊毒怯有不浅内里的武者,辛蛮走路的姿势与上回见她大为不同。极其缓慢不说,从脚踝到小腿,她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打哆嗦。 闻遥双手环抱着胸,歪着头,乌黑发丝顺着她的动作自前胸倾泻而下:“你脚怎么了?” 辛蛮开口开口想要说话,脸色却一层层白下来,轻轻倒抽着气,看上去有点疼。 闻遥上前蹲下,不顾蝎子冲过来时竖起的锋锐尾针,伸手仔细看着辛蛮的脚踝。在鞋袜布料之间,她看到一点金属的润泽。有两枚细细的、铁钉大小的锥子,被人生生敲进了辛蛮脚踝骨缝。 闻遥眼皮子当即就是一跳:“多久了?” “不知道。”辛蛮垂眸看着闻遥柔软的发顶,说:“有人下送过二十次饭。” 那就最起码快六天了。就这水牢的环境,伤口肯定已经化脓发炎。 闻遥抬起头来看一眼辛蛮。 脸色真难看……要不是脸色难看,光听她说话的语气,闻遥还以为辛蛮已经炼蛊炼到不知道疼了。 “你可真厉害,都这样还能走路还能站。”她掂着脚唤个方向,背对着辛蛮,催促道:“上来,先带你走。” 辛蛮一动不动。 “先跟你说好。现在汴梁城里是雍王当家,你要敢放虫子咬我,半道上被抓住我们指不定谁更惨。”闻遥认认真真说道:“不许放虫子,好了,快上来。” 辛蛮自然知道闻遥一身轻功好的不得了,她是亲自领教过的。当年为给卓娅报仇,她一路追着闻遥离开村寨,一路上几次被闻遥甩掉,几乎被她遛着走。但像今天这样趴在她背上,两个人轻盈跃在沉谧夜色中还是头一次。 王蝎藏在她怀里没动弹,辛蛮感受着迎面吹来的久违的自由清醒的风,突然问道:“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她不傻,就凭她和闻遥过往的过节,那些横隔在她与闻遥之间的血海深仇,无缘无故闻遥会来救她才怪。 “今天白天来见你的那个姑娘。”闻遥托着辛蛮腿弯的手稳稳当当,呼吸均匀,足尖一点在屋檐上滑出长长一段距离:“她身上中了毒,要你在她身上种血杀蛊才能解。” 辛蛮不知道鬼灯一线的诡秘,不过她也不感兴趣以蛊解毒的原理。闻遥说完这话,她便想起来白天进来的那人,于是颔首道:“好。不过血杀蛊难养,我用我的血,最快也要半年时间才能成蛊。” “可以。”闻遥当即就决定秋后由她与赵玄序前往西朝送缙云出嫁,让姜乔生与雪客老老实实待在汴梁。 又越过一重屋檐,她背着辛蛮轻巧落入兖王府的院子里。对面站着好几个人,赵玄序提着灯笼拿着食盒站在老树下,姜乔生打着哈欠,偏偏又被难掩激动的雪客拽着从被窝里拖出来,大半夜站在这里等人。 闻遥没让辛蛮下去,她头也不抬,招呼道:“来个人,去白让那把木轮椅搬过来,多谢多谢。” 她话音刚落,黑暗中倏倏闪过几道身影。不过多时就有暗卫扛着一把木制轮椅过来。 闻遥走上前,转身屈膝将辛蛮放下。 姜乔生精神一点,自上而下打量着辛蛮,目光在她膝盖以下徘徊,问道:“遥遥,你怎么把她腿打断了,她要跑?” “可不是我干的,是赵玄奉打的,他那假菩萨,没品的很。”闻遥拍拍轮椅,低头看向辛蛮,语气凶一下:“你就住在这儿,跟王浮和他徒弟住一块,顺带治治你的脚。蛊养好,毒一解,天高任鸟飞,要去哪随便你。在这之前你不能离开兖王府一步,否则我真要打断你的腿。” 辛蛮仰着头,有些惊奇地瞧着她,半晌后点点头。 第104章 临行 半夜偷人回来,闻遥颇为心累。 她拉赵玄序回到屋里,被兖王端茶倒水伺候着喝下一大碗热腾腾的梅花汤饼,蒙头倒床上就睡。 第二天风和日丽,她特意起了个大早练完剑,捧着碗蹲后院大树上喝粥,笑眯眯看着底下几个人脚步轻捷神色焦急,步履匆匆经过兖王府围墙。 这些都是雍王布置在附近的探子。东宫现在估计是发现人不见了,赶着去问话呢。 闻遥昨晚出去没有避着人,因为没什么好藏的,她压根不在乎雍王会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她如今和赵玄序一样,主打一个“你怀疑怎样,有证据吗?有证据又怎样,敢动手吗”的强横无赖。 她心知肚明雍王是真的不敢动手。 如今场上局势,焦灼的是雍王和秦王。两边人马角力好比一杆秤,赵玄序就是其上沉甸甸不容小觑的砝码。头尾两端相差无几,他往哪边倒哪边就会赢。这种情况下,除非雍王是傻子才会和赵玄序撕破脸皮。 有人朝闻遥蹲着的大树走来,仅差一步停在围墙外。 闻遥唏哩呼噜吞下一口粥,听到动静,低头对上一张斯文又俊俏的脸。 张鋆站在墙外,两只手拢着,微微抬头看她。青色发带衣袖挥舞在身后,清俊绝逸,超凡脱俗。 “吃什么呢。”朝堂之上春风得意的张鋆张大人腆着脸开口,说:“给我也吃一口呗。” 闻遥仰头扒干净最后一口粥,从树上下去提着张鋆,带着他落到院子里面来,笑道:“什么都要,没吃饭啊。” “没吃啊。你这儿饭菜好,反正都要过来,就顺便来吃个饭。”张大人的面皮远比旁人优越,又好看又厚,毫不避讳应下故意卡着兖王府饭点蹭饭的心思,颠颠跟着闻遥朝花园亭子走。 亭子里摆着案桌早膳,赵玄序坐在侧边椅子上,千影躬身而立,在他旁边不知刚说完什么。 赵玄序浓郁眉头蹙着,苍白修长手指一下下揉着块糕点,无意识掐成碎末。等闻遥走过来,他眼珠子一动,视线迅速凝实落到闻遥身上,没去看一边突然多出来的张鋆,挥手撒掉手里的东西。 “好好好,碧玉粥,白香饼。”张鋆没见识地哇来哇去,潇洒撩起衣服坐下,拿起白香饼狠狠咬下一口,口齿不清,夸赞道:“好手艺,好吃好吃,深得我心。” “真是奇了怪你不是才升过官?”闻遥眼疾手快,拍下张鋆再次摸向白香饼的手,抢在他之前拿走碗里最后一块白香饼放到赵玄序手里,颇为严厉地瞧了赵玄序一眼,催促他不要挑食快点吃饭。 赵玄序碗里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被闻遥塞下一个白白软软的饼后,他才乖巧低头,撕一些放到嘴里嚼。 闻遥说:“张大学士,你的俸禄养不活你吗?” “实在是张某出身微寒,总觉得花钱的没有白拿的香。”张鋆丢了饼也不气馁,伸手又抓向桌上的糕点。吃完一整整一碟子后方才住嘴,满足地坐的七扭八扭,感慨道:“今天日子不错。太阳好,也吃的也饱,真舒服。” 赵玄序看着张鋆,眼神像在看一个垃圾:“有话就说,说完马上走。” 一天天,家里人是越来越多。 “有话说有话说,正经事。”张鋆撑手坐起来,端正面色姿态,一本正经问道:“殿下,敢问秦王殿下可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要造反。”赵玄序眼皮不抬,说:“回来干什么。” “哎,果然如此。真是偏逢屋漏连夜雨。”张鋆叹息,说:“北辽要我们嫁公主,这事没人同意,绝不可能,仗是一定要打了。” 提起这事,先不说余下二位公主年纪不过八九岁,太过年幼不可能远去和亲。北辽野心昭昭,开口就要公主陪嫁边北九城,都在山前诸州——那可是天水边防大门,能给才怪。 “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么打。”张鋆拿筷子沾沾杯盏中的水,在桌面上划出一个大圈:“北文南武,北王南冯。雍王自不愿用朝中那些武将,可单靠一个钟离府却也独木难支。所以最近,雍王和百里家走的很近。” “雍王想要武召司。”闻遥瞬间明白过来:“百里家不在秦王手底下混了?” “鸟择良木而栖,百里丞之所以为秦王党也因为秦王为他打开百里家进入官场的大门。”张鋆说道:“现在来看,他先前在秦王党中不受重视的时候,便已经转搭了雍王的线。此人审时度势,反应果断。有他是百里家的福气。” 闻遥不置可否,说道:“只怕有了武召司,赵玄奉也不敢打这一仗。” 不然朝廷和北辽干起来,赵玄硕难保不会在后面作乱。万一直接来个釜底抽薪,自立门户要分家,赵玄奉就真是后院着火,两面着急。 “不错。”张鋆道:“如今赌的就是秦王殿下也不想毁祖宗基业,成千古罪人。雍王朝野打算一面稳住北辽,一面向宿州施压,叫秦王散去兵马归汴。” 皇帝昏迷不醒,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储君之位更加叫人摸不着头脑,各方势力下场心思涌动。两个大孝子干脆都不盯着东宫了,眼珠子直接放到龙椅上。 闻遥等着张鋆把话说完,盯着他的狐狸眼,直接了当问道:“这场好戏里你想干什么?” 张鋆笑眯眯,语气诚恳万分,说:“想为天水选一个好皇帝。” “选谁?” “不管是秦王还是雍王,都不适合当天水的皇帝。”他轻飘飘落下一句堪称逾越放肆的话。 所幸这亭子周边没有侍从,只有千影站在一处。后者对张鋆这话恍若未闻,悄无声息站成一道影子。 张鋆把在心里咀嚼过许久的话吐出来,细细分析,说道:“雍王心思重,好名利,与世家来往过多,门阀压迫民生,不可取;秦王刚愎自负,性情暴烈,能领兵作战却平衡不了朝事,容易叫朝中党派横行,也不可取。” 闻遥缓缓道:“张大人,君臣有别。你为人臣者忠君爱国,好像不能妄议立储继位之事。” “非也非也。”张鋆摇头晃脑:“我读圣贤书,为万万载天下黎民,不为哪家江山。再说我一文人又不造反,说说还不行了。” 说着说着,张鋆目光轻飘飘略过赵玄序,无不叹息:“殿下您就算了。相王倒也是聪明人,可惜是真志不在此,不愿干涉权争。所以这些时日,我思来想去,觉得现在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苏妃娘娘膝下的五皇子。” “五皇子……望奴?”刚回汴梁事情就多,冲的人头晕眼花。闻遥此时听张鋆一说,才想按时候算,老郡王家的孩子早就入宫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说也给那孩子取了小名,这么久居然没有过去看看,实在不应该。 “不错。我见过五皇子,小小年纪聪慧过人,好好教养未必不能成一代贤明君王。”张鋆说道:“且苏妃娘娘自己也有此谋划,又与兖王府交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赵玄序吃完饼,指尖斯文在手边锦帕上捻过,擦去油沫子,直切重心:“你想杀赵玄奉与赵玄硕。” “不止。”张鋆恭敬而又谦逊,说道:“光死两位殿下,远远不够。” 这话说得,千影都忍不住眉头一挑,抬眼看他。 张鋆说道:“这么多年,我苦思天水为何疲弱。思来想去,大抵因天水承前朝优待官僚,冗杂堪病。世家大族盘桓各地,制约皇权,鱼肉百姓。削肉煮骨方可去病,不若就借这场动乱,除世家门阀,为后世铺路。” “好志气好志气。”闻遥给张鋆啪啪鼓掌:“请问张大人知道古往今来和世家作对的人的下场一般怎样吗?” “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单凭我一人无法与之相斗。”张鋆倒水,朝闻遥与赵玄序一举杯子,一饮而尽:“故而恳请两位相助。” * 这顿早膳,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才结束。张鋆实在喜欢白香饼,好说歹说赖去厨房带走许多。 临到他要走,闻遥跟在他身后相送。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张鋆忽而站住脚转身,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闻遥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已有预感:“关于缙云?” “昨日她跑去见雍王,说让她快快前往西朝。”张鋆说:“没人说她这话不好,和亲的日子便又要提前。你与兖王殿下护送她北上,不若……走的慢一些。” 闻遥挑眉看他。 “她没怎么出过宫门,更没有离开过汴梁。往后到西朝,便又是在西朝皇宫。此去路途遥远,路上风光无限,她应该会要你们走慢一些,多看看。”张鋆缓缓道:“不急于一时半刻,到时候就应下吧。” 闻遥一时间很难描述出此刻张鋆眉眼中的情绪。那里有种轻柔的沉甸,像一团吸饱水的棉絮。 可很显然张鋆对缙云绝无男女之情,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往日纠葛而对一个和亲公主产生的怜悯? 那么闻遥觉得他这话多少有点多余。 “她不需要你说这话。”闻遥道:“缙云公主马骑得很好,草笛吹得也好听。想要什么就说,什么都不怕。若是想在路上逛一逛,她自己就能高高兴兴提出来。” 张鋆听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笑,感慨道:“是了,不错。她鞭子使得也很好,打得我十足的疼。” 闻遥拍拍他的背,看着张鋆拎着一纸包白香饼晃悠悠离开,身影消失在人群。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狡猾,工于心计,喜欢黄白之物,偏偏又心怀天下百姓。 闻遥转头看着赵玄序,说道:“张鋆不会是皇帝的忠臣,但会是万民的好官。” “那就随他去做。”赵玄序语气平平,把张鋆安排得明明白白:“以后我们离开他也能管事,照看三司十二卫。” 闻遥仔细想了想,回房取出一个木盒,没让赵玄序跟着,自己递牌子去了一趟皇宫。 见到闻遥,苏怡从来都很高兴。 “快过来快过来!”苏怡从云锦阁快步走出,身后的红漱险些都没跟上她。苏怡一把搂过闻遥的胳膊,亲亲密密,略带一点抱怨:“回来两三日,可算是记得看我了。” “主要来看看望奴。”闻遥晃晃手里面的盒子:“皇子要习武,这是我抄录的基础心法。不知大内心法如何,但这些我都挑选过,最适合开拓筋脉打基础。” 正巧一个穿着锦衣,头上一本正经用簪子束起头发的男童由两个低眉顺眼的太监领着过来。闻遥抬眼,先看看男童,又看看两个身怀内力,显然是个中高手的太监,微微惊讶。 这是厂监的番子? 男童生的玉雪可爱,脸颊微微鼓着,神情端正,严肃地朝闻遥拱手行礼:“望奴见过闻统领。谢闻统领相赠功法,望奴往后定当勤勉研习。” 闻遥又是一愣。 这孩子也就阿音一般年纪,竟已经有一番大人模样。 “望奴就是板着,也不知是随了谁。”苏怡口吻怜爱,眉眼温柔。她把闻遥手里的盒子接过来递给望奴,又摸摸他的小脸:“去吃点心,记得不要出宫门,不要一个人。” 望奴点点头,又朝闻遥拜过一拜,而后带着两个太监下去了。 苏怡见闻遥的视线一直落在那两个太监背后,主动开口说道:“那是宋督主借我的人,留在望奴身边保护他。” 闻遥听出话里意思,看向她:“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 “是,上次凶险万分。若不是我临睡前总要看看望奴才能安心,那贱婢就要把望奴生生掐死。”苏怡声音冷狠:“有些人眼珠子毒辣,未雨绸缪,已经动到我儿子头上。” 第105章 两尊大佛 苏怡拉着闻遥到宫内坐下,红漱立即端上一盏梨肉蜜糖汤。 “新梨新糖,滋味清甜,快尝尝。” 宫里的吃食小而精致。闻遥拿勺在瓷碗里两口捞完果肉,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好喝。” “给你装了几罐,你带去西朝,路上用水冲冲就能喝。”苏怡说道:“漠北风沙大,梨膏润嗓,要多喝。” 闻遥不回绝她的好意,拨弄瓷盏,说道:“张鋆早上去我那儿吃饭,他很看好望奴。” 一听到望奴,苏怡神情就真真切切柔和下来,眉目间闪烁一种母亲对优秀孩子的嗔怪得意,说道:“其实望奴也就是性格安静,爱读书。我教他念诗,没想到全被他记在心里,现在已经会背许多书。” “他很聪明。”闻遥顿了顿,缓缓道:“娘娘可知,如今兖王、张鋆乃至宋明德都选了你。” “说不知晓,自然是假的。”苏怡收起笑,叹息道:“此乃我苦苦所求,我怎会不知晓。” 知晓现在风云场上的局势,知晓上次未遂的刺杀不会只有一次,脚下通往天下权势顶峰的路艰难险阻。 闻遥垂眸,站起身准备走了说:“不多久我就要去西朝。在汴梁,高少山和张鋆是你可以信赖的人有什么事传话三司,监察抚司会飞鸽传书告知我。” 苏怡点头,一路将她送到宫门口,说:“我知晓的,你放心。” 闻遥从云锦阁出来,本还想去见见缙云。岂料缙云这些时日清点嫁妆忙得不成样子,婚前也不见外人,闻遥才作罢。日子一晃而过,朝廷已经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适应了没有皇帝的日子。等闻遥再见到缙云,已经到和亲队伍出发的那日。 在准备出发前往西朝的日子里,辛蛮被刺穿的脚踝已经叫王浮治好。她坦然承认是她在雍王示意下给皇帝下蛊,却见一兖王府的人没有半点惊奇,也没人提及要她给皇帝解蛊。姜乔生在血杀蛊成前还需风纪珉的解药,不能同闻遥前往西朝。对此,姜乔生表露出极大不甘心,坐在一边面色阴晴不定,恨恨瞧着白让转来转去给闻遥收拾路上可能会用到得解药。 白让不止手上不停,嘴上也絮絮叨叨,说:“你不高兴,你不高兴什么呀?人家夫妻一快儿出去,你怎么总凑热闹。” 他已脱胎换骨,和刚见到姜乔生怕得要死的时候判若两人,鹌鹑大的胆子也敢对着姜大魔头指教两句。 姜乔生抓头发,暴躁道:“要你管我!” 大门口,管事吆喝收拾好东西,翎羽卫围着车队,随时准备出发。 闻遥看一屋子老老少少颇不放心,拉过最靠谱色雪客叮嘱好久:“看好姜乔生,看住辛蛮。风纪珉要有动静别一个人上,去找三司。” 雪客慎重点头,看闻遥翻身坐上赵玄序身边的大马,一夹马腹带队伍浩浩荡荡离去。车队还有许多马车,分别装着衣物用具。 最前面的马车坐一个郝春和,他难得换身精神的衣服,头发也尽数扎起,整个人与先前的破烂老头大为不同。 他慎缓考虑一段时日,决定要跟随闻遥同去西朝。 出席大场面,兖王府总姗姗来迟。等闻遥抵达城门边,汴梁高耸如云的城墙里外三层已经围满人。百姓手捧瓜果明花夹道而立,皇后和一众后宫妃嫔了宫,衣着绸缎锦绣立在城墙。 具体来说,雍王左边站着皇后,在左边站着冯贵妃。苏怡不打眼,低低调调在角落。雍王没有下来,白金色身影连同天水文武百官一起模糊成一片,恭送缙云为天水去西朝嫁一个年龄够当自己爹的皇帝。 闻遥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驱马越过城墙漫天飞扬的红色绸缎,越过长长的仪仗队,和赵玄序一道来到为首奢华无比的婚车前。 她身在局中,知道有些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三国鼎立,天水和西朝身负千万条人命的买卖,纵使世上机智近妖、武功盖世者都只能袖手旁观。 一个宫人快步走上来,低头来到闻遥面前,轻声说道:“闻统领,缙云殿下传您过去。” 闻遥点头,下马走进婚车,对着那扇半掩的车窗道:“殿下找我?” 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声,有人提着繁重衣裙朝车窗靠过来。一旁嬷嬷不甚赞同,欲开口阻止公主大庭广众之下失仪。闻遥敏锐转眼看向她,不发一言,眼神里头的深冷叫嬷嬷一悸,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车窗被打开一些,缙云凑过大半张脸,问闻遥:“有吃的吗?” 闻遥一愣:“殿下…没吃东西?” “大半夜就起来了,到现在我一口东西都没吃。”缙云捂着嘴打哈欠。 她今日格外漂亮,唇上口脂娇艳欲滴,面上丝毫不见紧张的神情。不像要远嫁他国,像去春游踏青般轻松自在。 “嫁衣麻烦嘛,如厕不方便。” 闻遥摸摸身上,从怀里掏出一张干饼递过去,这是她早上没吃完顺手揣怀里的。 “身上只有这个,后面车里有点心。先点垫垫肚,过会儿给你送来。” 缙云接过干饼扯下一大块往嘴里塞。她是真的饿极,吃得飞快,脸颊肉鼓起来口齿不清道:“我母妃这几日天天哭,刚才哭晕过去了,我就没让她来送我。这几日人人都觉得我可怜——有什么好可怜的。我是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如今要嫁的也是他国皇帝,嫁过去就是贵妃,威风凛凛,真搞不懂我母妃哭什么。” 短短几句话,一张不小的饼竟然已被她囫囵吞完。 缙云潇洒挥手让闻遥下去:“谢谢你的饼,好吃。” 闻遥心情复杂,转回赵玄序身边。 礼部的官员已扯开书卷,站在城门口大声念叨辞藻华丽的恭贺词。等他念完,送亲的队伍终于动了。 深色缰绳绕在赵玄序手上,他一扯,身下马匹迈步走开,跟在他身后整支送亲队伍便犹如被拔出的长绳,一齐向远处去。 开始没走远,缙云还算安分等城门被远远甩在身后看不真切,她便待不住了,在一旁侍从高高呼喊声里伸出一只脚踹开婚车车门,遥遥冲着闻遥挥手:“点心!” 闻遥干脆揽过她,把她接到前面的车马上。缙云利落爬上去,半跪半蹲,身上凤冠霞帔拖在一边,没一点公主样儿。闻遥给她一盒满满的点心,她就盘腿坐下往嘴里塞东西,对前面的赵玄序说道:“三皇兄,这一路上走慢一点。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 赵玄序今天刚天亮就被闻遥从床帐里拉出来,闭目养神,没搭理她。 闻遥想想,说道:“殿下喜欢看打架吗?” 缙云:“喜欢啊。” “好巧。我要护送殿下去西朝,消息一传出去,这几日我便收到好几份战帖。”闻遥道:“都是江湖人,说这一路上会来找我打架。” “真的啊。”缙云一下子精神起来,干净亮亮,唇角弯弯:“你那么厉害,怎么还有人敢来和你打架?” 闻遥:“江湖便是如此,打一架武学才能精进马。” 她一语成谶。 送亲队伍此行往西北,过凤翔府去西宁州,途中经过黑城子。就算两国和亲迫在眉睫,缙云公主千金之躯,路上也不敢有丝毫差池。故而队伍行进缓缓,都依大城前行。掩盖不了身份,闻遥这个江湖传说可就万分显眼。刚到凤翔府,落脚驿站外就来了不下十个江湖人找她打架。 来者都在百晓生高手榜榜上有名,水平颇高。打架自然也是激动人心,赏心悦目。 缙云穿身芙蓉长裙,头上钗环明艳,坐在驿站楼上边看边笑:“那人手生的好古怪,手指怎会如此细长!” 郝春和坐她对面磨一把匕首,头也不抬,说道:“他是白阴错骨手的传人嘛,功夫练久了,手自然成这般模样。” “那人分明是女人,怎么声音和男子一般?” “这个练的是双相神功,到后面就是雌雄同体,不稀奇。” “这些功法听上去都古怪。”缙云喃喃道:“和话本子里大为不同。” “因为快出中原武林了。越往边走,心法功法就越邪气。” 缙云看他:“老头,这么了解江湖,你是何方神圣?” “我?”郝春和挺直脊背,把匕首往桌面上一拍,得意道:“我的名气比底下这些人大许多。我乃十多年前赫赫有名的飞叶客,郝春和!” 缙云不知道飞叶客郝春和,问道:“那你这次跟过来干什么?怎么没人找你打架?” “因为江湖上的人多以为我死了。”郝春和说罢,沉默一会儿,口吻猛然严厉:“而我这次跟过来,是要去西朝国都,杀一个人!” “仇人?” “不共戴天之仇。此人杀我妻儿,我活着便是为了杀他。” 缙云“哦”一声,十足贴心,问道:“他当官吗?我到了西夏便是贵妃。西朝皇帝年纪也大,国政听说也乱我努努力说不定也能从中分到一杯羹。你到时候要是打不过你仇人也别着急,我帮你杀他。” 她都还没到西朝国都兴庆府,就开始野心勃勃谋划他国江山了。西朝许多人只以为他们迎了个当摆设的公主,怕是没想到娶回去一个十足能折腾的祖宗。 郝春和却没再吭声,又开始折腾他那柄看上去很有些年岁的匕首。匕首把柄上刻着一个“晚”字,字迹秀丽飘逸突起的边沿已经被摩挲的叫人看不清晰,泛着一股旧意。 今日来星夷剑下找打的人不多,闻遥收工特别早。把人从驿站扔出去,她身上也只是出了一点汗。 赵玄序坐在桌边等她,手里端着一杯凉茶,看着闻遥走过来一饮而尽。他伸手抹去闻遥额角的汗意,有些不高兴,拧着眉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往下捋:“往后来人,让千影扔出去。” “算了。都是千里迢迢赶过来,按规矩下战帖才登门的。”闻遥说道:“活动活动没什么不好。” 拒绝总归是浪费人家心意。可要是不拒绝,武林中的武痴犹如过江之卿,数不胜数。当年她就是因为天天被一群人堵,烦的受不了才提剑找百晓生叫他给她划掉名字,换个清净。 赵玄序挑眉,不甚理解。但他也没再说什么,拉闻遥坐下,手掌覆在闻遥手上:“黑城子有消息传来了。” 闻遥喝水的动作一停:“怎么样?” “月前西朝十二监军司派驻燕军司入住黑水,离黑城有段距离,实际上化归掌控。”赵玄序垂眸给闻遥擦手,说:“十天前北辽西北招讨司也进驻城中。” 闻遥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惊讶:“这是在干什么,底下发现金子了?” 黑城子荒凉,到处都是沙漠,戈壁千里渺无人烟。天水北辽与西朝,这么多年在黑城子来来走走,没谁真想管这鬼地方,否则当年的漠会也不会猖狂万分。 现在倒好,一下子有了两尊大佛。 赵玄序抬眼,凤眼长睫浓密冷沉:“大抵因为新任西北招讨使名为耶律都罕,是北辽皇帝刚找回来的儿子。” 第106章 黑城子 闻遥牙齿关瞬间合拢,一口水混杂空气咕嘟一下砸到胃里,呛得她差点咳出声。她挑起眉毛,错愕不已:“他?他不是在南边当什么详隐司?” “兼任西北招讨司使。”赵玄序摸闻遥清瘦的脊背,感受上面略微浮起的脊椎骨以及从她身体上传来的蓬勃热意,拇指力度稍稍加大:“他很受北辽皇帝重视。” “哦。”闻遥干巴巴应一声,心想楼乘衣有几分本事。北辽后族独大这么久,他这样直接莽过去还就真给他混出来了,又是详隐司又是招讨使,官名这么多。 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最要紧的是男朋友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虽然语气温温柔柔,但很明显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啊! 闻遥往四面打眼一看,头顶上缙云和郝春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没注意这边。她偷摸往下到赵玄序宽大的袖间牵他的手,郑重保证:“再三声明,我对楼乘衣没感觉,清清白白!你不高兴,我以后非必要不见他!” 赵玄序修长凤眼微垂,“嗯”一声:“我知道。” 风轻云淡,没了。 闻遥觑他面色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得闭上嘴巴。 距黑城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途中会经过许多城镇。送亲队伍遇到城镇庙会还会停一停歇一日,行进就越发缓慢。过凤翔府后一路上风沙渐大,路上走着的胡人越来越多。骆驼背上捆着干草走在道上,闻遥陪缙云在地上摊开的红布里挑选锡器。大胡子胡人操着口半生不熟的天水话一顿吹,缙云越听越高兴,大手一挥全部买下。 她兴高采烈抱起东西去看闻遥,却见她站在自己身侧,微微抬头凝神看向远方。 昏黄的天际,一座城淹没在漂浮的黄沙里若隐若现。 “那就是你和三皇兄要去的黑城子。”缙云捧着东西凑到闻遥面前:“你怎么了?走这么久的路,终于要到地方了,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闻遥回过神,哑然,说道:“没不高兴,就是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发慌。” “懂了,近乡情怯。”缙云点点头很懂地开解:“没关系,进城就好。那儿有你要见的人吗?找他说说话。有在乎的人的地方,不管离开多久都能一下亲近起来。” “闻统领。”有人过来喊话:“马吃饱了,水囊也灌满了。” 他们在这停歇的原因不全是因为缙云要买东西。这附近有个小湖泊,可以取水喂马。周边原本停了一大串商队,见着浩浩荡荡过来的朝堂兵马全都往外移好几圈,远远躲一边窃窃私语。 闻遥刚在摊子上脚蹲麻了,深一脚浅一脚返回车队。正好看到赵玄序弯腰从一架马车上清东西,摆出了一个红木圆盆,里面摆满糕点干货,还塞着一坛酒水和满满一叠纸钱。 东西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赵玄序一路上都没把东西拿出来,这时候一样样清点东西,仔仔细细往干果堆上压黄纸。 闻遥走过去:“那么多?” “还差熟食。”赵玄序把盖子盖上:“他有什么忌口?” “没,就爱吃肉,没有忌口。”闻遥仔细想想,说道:“城门口有家炮羊肉好吃,待会儿买点。” 赵玄序点头,确认红盆里的东西没差池,慎重盖上盖子。 现在黑城子有北辽人,为避免节外生枝,由闻遥和赵玄序骑马离开,千影和郝春和带着翎羽卫护送缙云继续前行。 等靠近黑城子远远排开的荒芜苍旧的城墙,闻遥手掌心又被汗湿辱,几次握不住缰绳,针刺样痛感在心尖传开,恍惚鼻间又漫上一股浓厚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赵玄序忽而靠近,轻轻勾住她手指一晃,语气破天荒听出一点紧张:“只吃羊肉?要不多买一些?” 闻遥回过神:“……行,都行。” 虽然是城池,进黑城子却不需要路引,寸草不生的鬼地方,没人有心情管来人是人是鬼。 城门没有门,只有黄土跟脚下阴影处依靠着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面上统一压着布遮掉滚烫的烈日。躺在最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耳朵一动摘掉面纱,眼皮子半耷拉,沙哑着声音有气无力:“要进城,一人一两银子。” 闻遥蹲下来,说:“分明是十文钱。” “穷人十文,你们穿的这样好,就得多交钱。”那人毫不伪装敲诈的本质,拖长声音威胁:“给不给,不给滚。” 闻遥笑一下:“老糊涂,你还真糊涂。你要不要仔细认认看我是谁。” “这儿是黑城子,你是哪个都不管用——”那人略带嘲讽,掀起眼皮要看看哪个外来人口气这么大。他目光蜻蜓点水般在闻遥脸上一碰,没讲完的半截话一下子消失在他嘴里,末调拐弯成一句变调的惊叹:“我滴个乖乖,这不是那个嘛!这不是闻遥嘛!” 几个字炸开,他身边躺着的几个弟兄也一下子瞪大眼,下一秒七八颗脑袋围拢过来仔细地凑到闻遥身边打量。 “还真是嘞!我以为是你晒太阳晒糊涂了!” “这么多年不回来,怎么现在突然回来了?” 闻遥笑着:“我成亲了,带夫婿过来看看老越。” 于是那七八颗脑袋又齐刷刷看向她身后的赵玄序。 老糊涂再次惊叹:“乖乖,男娃娃长得真是俊啊!好,配的上你!” 黑城子民风本就彪悍,赵玄序虽气势迫人,但架不住他手上提着两个大木盒,低眉顺眼跟在闻遥身后一副任劳任怨好夫婿的模样。围过来的几人都不怕他,上下将他打量好打几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去!那么热的天,去凉茶摊上喝茶,别站着啦!”老糊涂平日在城门充当守城人,大手一挥放行。等闻遥走出几步,他又想起什么,扯扯她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城里来了几个辽人。” 他们不知道那几个辽人是西北招讨司的人,甚至不知道闻遥在外面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黑城子的人知道闻遥当年是跟着中原武林的人走的,也知道天水和北辽快打仗了,所以老糊涂特地提上一嘴。 能被派来守门,老糊涂精明着呢。 闻遥眉眼弯弯笑起来:“诶,晓得了。” 一别许多年,黑城子被风沙隐藏在大漠中,没有半点变化。闻遥牵着赵玄序的手慢慢走在街上,照着记忆一家家数着店,最后在一家晒着草药的铺子边停住脚,看它旁边杂草荒芜的残垣断壁:“这是我从前的家。” 越长抟死后被漠会一把烧干净的地方。 赵玄序目光落到一处,忽而说:“那有纸钱。” 废墟坍塌倒压很占地方,但没人来动这里的一砖一瓦。大约是门口的位置,那里放着一块大石头,上用小石头压着几张陈旧的纸钱。 闻遥看一会儿,走上前把石头搬到一边:“他们不知道我把越长抟埋到哪里,估计每年就来这里看看。” 她心里突然有了安慰。虽然她混账,一别数年不敢回来看,但好歹黑城子没有把越长抟忘干净。 突然,闻遥唇边带起的柔和弧度倏忽收敛,摸在大石头上的悄无声息手转个方向,捡起两个硬石块抬手飞掷而出。 两道闷哼声与一阵细微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周围重归平静。 会武功,是辽人? 闻遥眉头蹙起:“跑了。”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快,一种被侵犯的怒火。 黑城子是三不管的荒城,没什么价值。楼乘衣在北辽升官飞快,要说西北招讨司的人出现在这和他没关系,闻遥半点不信。 让人来黑城子想干什么?想烧掉琼玉楼一样烧掉这儿,还是改了主意准备给她也来一箭? 赵玄序走上前到大石头前蹲下,衣摆垂落进尘土中,伸手把这块在黑城子中充当越长抟墓碑的大石头摆正。 闻遥看着他弧度起伏优越的侧脸,心中窜起的火气慢慢平下去。 “太阳快下山了,到时候沙漠里不好认路。”她说:“我们去前边儿打马店买些干粮水肉,今天晚上要是回不来就在羊毛毡子里睡。明天带你认认人,他们人都很好。” 当年闻遥没有把越长抟留在城内,她脑子里一片白茫轰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抱着越长的尸体走到大漠中一处胡杨树林里,周遭浅浅的水滩泛着凉意,扑在她面上,像一阵雨。 闻遥从前常来这片杨树林,这是除越长抟家里外她最常待的地方。开始是给越长抟捡柴火烧火塘,有时候来不及回去就带行囊蒙头睡一觉。 后来就纯粹因为喜欢。夏天大漠荒无人烟,头顶银河群星灿烂无比,不停流转,瑰奇壮丽。她躺在这里容易想起上辈子刚果河边的无人区,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干净漂亮。 她把越长抟留在这个很美的地方。 闻遥略微喘一口气,步步往前走。等看到树木间掩映的土堆,她的心脏就开始剧烈的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 赵玄序和她紧扣的手指换个角度力道,变成他牵着闻遥往前走,另一只手把大小包裹放到土堆前。 兖王殿下熟练摆出祭拜红盆,撩起衣摆坐下折纸钱。他折出一个个圆圆胖胖的钱币元宝,在一边堆成一堆。 闻遥挨着他蹲下,火折子点火,黄色纸钱上就燃起一道幽蓝的火光,直直照到故人面前。 “老越。”她把纸钱放到铜盆里,又打开一坛酒,而后抬头看着面前的土堆,轻轻吐出一口气,扬起笑:“回来看你了。” 第107章 临近边境 漠北有雨季,水草丰美,牛羊肥硕。此时雨季初歇,羔羊正是味美之时,黑城子这店家又特意给闻遥挑了快最劲道的羊脊肉,烤得油光发亮,滋滋冒水。 越长抟尤其爱这口。每回月亮从大漠深处爬上来,他都要切一碟子羊肉坐在气温骤降的院子里喝热酒。 闻遥“啪”一下把酒坛子上的泥封撬开,坛口倾斜凑近土堆绕一圈,笑道:“这是汴梁城的名贵好酒,你估计以前没喝过,尝尝看。” 醇香凛冽的酒水没入沙土,转瞬间被吞没的干干净净。闻遥指指赵玄序:“这是我喜欢的人,打定主意要成亲,带回来见见你。” 赵玄序听她说话,目不斜视看着眼前这方平平无奇的土堆,很谦逊地自我介绍:“汴梁人士,天水各地有房地田产,往后川南也会置办家业。我心慕阿遥已久,此生相随,您无需记挂。” “祭司成亲日子还没定好。”闻遥絮絮叨叨:“哎,忙。我现在在干大事,事情很多你知道吧。我想……到时候在这儿办一场,回汴梁办一场。实在是黑城子太偏,从中原过来不方便,路费要去掉不少。” 赵玄序听到闻遥说要结两次亲,喉头滚动,欢喜劲压着眉梢要跳出来。他极其有眼力见得紧跟倒酒,柔声道:“办几次都行,江湖友人行程费用我给。” 闻遥大笑起来:“好好好,你给你给。” 一段羊肉,两蛊黄酒,一半酒水都进闻遥肚里。酒是好酒,不熏人脑袋,闻遥脸上发烫,脑中思绪越发清明。她后撑着手坐在湖水边,怔怔凝视远处大漠中滚烫下沉的烈日,巨大红殷的圆,照得这片胡杨林跟着赤红一片。 赵玄序在一边,个高腿长,拎着张毡毯准备支帐篷。 “怎么总是这个颜色。”闻遥忽而眯眼道:“血一样。” 话音刚落,照在她面上的混红的光消失不见。赵玄序立在她身后,手上毡毯抖开把她整个圈住,结结实实盖在下面。又抬腿往地上锚钉上揣一脚,帐篷顿时支棱起来。 “阿遥,不像血,没味道。”赵玄序绕到前侧,侧身垂发凑过来,在闻遥眼睛上亲一下:“别盯着日头看,伤眼睛。” 闻遥一下子从低迷的情绪中拔出神来,拍拍脸爬起来到湖边洗漱,然后神清气爽回到帐篷里睡觉。 大漠晚上气温降得快,树林里却还算暖和。火堆一晚上没灭,闻遥睡的舒服,第二日早早爬起来收拾收拾回黑城子。越长抟以前的屋子住不了人,闻遥带着赵玄序在众人热切注视下入住了黑城子中唯一一家客栈。 客栈老板收下赵玄序好大一块银子面上笑成一朵花。闻遥让赵玄序待在屋子里,自己转身关上门带着老板出去,隔绝外面一堆热切视线。黑城子众人满肚子好奇与欣慰,七嘴八舌围着闻遥问。 赵玄序隔着一扇门,罕见不反感这些吵闹,眉头轻松舒展,细细听着一大堆脚步声越来越远,闻遥连哄带劝叫一堆人出去。 忽然,他唇边微扬的笑弧陡然凝住,转过脸,眼珠朝窗户看去,眉目间重新聚起煞气。赵玄序一言不发,像一只领地被入侵的大型凶戾猛兽,靴底落地无声步步逼近窗户。短暂寂静后,他双臂猛然舒展推窗往上探出,铁铸般扣住猝不及防转身欲逃的一人,肩背肌肉猝然绷紧,把人拽进来扔在地上,抬脚踩住脑袋。 被拖进来的人闷哼一声,想要挣扎,压在后脑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几乎要生生碾碎他的脑壳。 赵玄序曲腿,手臂压在膝盖上,杀意昭昭,毫不掩饰。 “辽人。”他居高临下俯身,凤眼低垂:“楼乘衣让你们过来找死?” 他脚底辽人留着髡发,衣着打扮俱是不错,瞧起来小有身份。此刻冷汗层层冒出,没想到兖王的武功居然也这样厉害,他在远处躲着特意等到闻遥离开后才潜入屋内,本想奉命杀兖王,却反被人制住。 辽人面容扭曲,忍着头上传来的剧痛,说道:“你不能杀我。招讨使差我向闻大人传话,你此时杀我,错漏消息,不怕闻大人怪罪?” 赵玄序神色骤然狠厉,脚下加大力道毫不犹豫踩碎了这颗脑袋。 骨裂声音清晰响起,死命挣扎的人从耳鼻口中流出大股鲜血,睁眼断气。 此时,门外轻快脚步声逐渐靠近。闻遥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大堆干果哼着调子推门而入,等看到站在窗户边的赵玄序以及倒在他身边的尸体后一愣,反手把欲阖上的门推开:“杀了啊?那别扔屋里,味道大,老板要生气的。” 她把那堆刚刚出炉的喷香干果点心往赵玄序手里一塞,豪气道:“黑城子特产,外面都吃不到,尝尝看,装几样给缙云他们带点儿。” 说完拽起尸体,顺手拿抹布抹干净地上大滩血迹,推开窗户往下喊一声。楼道响起动静,上来两个手脚干练的伙计,一边和赵玄序打招呼,一边乐呵乐呵把尸体抬出去。就跟抬花猪似的,神态自若,面色淡然,见怪不怪。 闻遥解释,说:“黑城子来往人多嘛,商队也多,又没有官府管着。杀人还挺常见,大家都不怕尸体。” 她一句话都没提及方才的辽人。既没问那人为何出现在此,也没提及楼乘衣。这让赵玄序心旷神怡,手里不怎么感兴趣的的糕点也瞬间变得芬芳扑鼻。他又开始亦步亦趋跟着闻遥,给她喂糕点,乖乖点头:“方才那些人都走了?” “下午都要干活呢,还要凑过来看热闹。”闻遥把行李铺开,嘱咐道:“今天晚上要在这办席,让他们认认你。到时候少喝酒,黑城子的酒,烧刀子一样。他们灌人酒没轻没重,喝醉爬不起来,第二天不能赶路。” 赵玄序一口答应。 结果就是晚上客栈灯火通明,整只整只烤羊端上来,满堂喝彩起哄。闻遥推开还要敬酒的七八只手,在一片笑闹中扛起赵玄序胳膊,把埋头垂脸通身酒气的人拉起来。 赵玄序比她高上许多,歪歪倒在她身上,自后将闻遥完全包裹住。他倒也是不出汗,就是热腾腾一大只。 “行了行了,人家明天早上还要走的。以为都是你们这些懒汉,要睡到太阳爬起来?”药铺老板娘高声叱骂,推开人群提着一茶壶走道闻遥身边,叮嘱道:“我送你上去。给你男人煮了点醒酒的药。你俩都是啊,喝了再睡!” 闻遥情况比赵玄序好不少。黑城子这一帮老街坊是故意为难一下闻遥带回来的夫婿,火力全在赵玄序那儿,她没怎么被人灌酒。 闻遥点头,扶赵玄序进屋让他倒在床上。药铺老板娘含笑看两人一眼,放下茶壶带上门出去了。 “想不想吐?”闻遥把赵玄序的脸抬起来:“不是跟你说过别听他们的话喝酒?” 赵玄序面若桃花,似白玉沾血,深黑的眼瞳一错不错望着近在咫尺的闻遥,手臂摸摸索索抱到闻遥腰上自发抱紧,闷声道:“他们喊我闻遥夫郎。” 闻遥简直要被他气笑出来,轻轻揪他耳朵:“没出息,起来洗澡,把药喝掉。” 赵玄序当真喝了太多酒。亏得解酒药药效好,赵玄序又是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身体强健,故而第二天他又从被窝里睁眼,没事人一样凑过来亲闻遥,一点头疼难受的症状都没有。 用过早膳,在黑城子人夹道欢送中,闻遥背着满包裹的点心,与赵玄序策马扬鞭离开了这座野蛮荒芜的城池。她把酒坛子和烤羊肉留在越长抟跟前,没表露出一点留恋不舍,快马扬鞭追赶翎羽军前行的踪迹。 他们离开才不到两天,马车队伍又刻意放慢了行程,日头落下的时候就叫闻遥追上了。缙云正好无聊抓着郝春和打叶子牌,看到从马上翻身下来的闻遥,一下子扔掉牌站起来,高高兴兴跑过去:“你回来啦!” 闻遥把包袱塞给她:“吃的。” 缙云打开看到那些形状奇特的点心,注意力顿时尽数转移,一个个试起口味不再缠着郝春和折腾。 郝春和应付不来缙云这个年纪的姑娘,短短两天被折腾的苦不堪言。他大大松下一口气,看向闻遥:“你可回来了,明天就要到与西朝的边境,西朝的前探刚走不久,说西朝二皇子李侑齐已经带着擒生军两千人在边境处等候公主大驾。” 西朝非中原氏族,但曲延儒士,潜设官邸渐有天水之风,官制也与天水相类。西朝皇帝白发苍苍,多年前还在飞叶客刺杀下瞎了一只眼,已经不太搭理朝政。皇太子李扶白与二皇子李侑齐各有派系,之间争夺丝毫不差于赵玄奉赵玄硕。 “为何会是皇子带人迎亲。”闻遥闻言一惊:“礼部呢?” 缙云入的是西朝老皇帝的后宫,名义上是两位皇子的长辈,二皇子李侑齐要恭恭敬敬喊缙云一声母妃。儿子帮老子接亲,怎么听怎么古怪。 “不清楚。”郝春和摇头:“总归明天把殿下送到边疆,翎羽军就不得往前。要入兴庆,还需改头换面。” 当年左凤江为规避自己职责,没透露夜袭皇宫的刺客有两人。历经多年未见,左凤江及红禁卫的人难保不会认出飞叶客郝春和与闻遥。一旦捅出来就是掉脑袋大罪,西朝要是伸手要人,天水不给,也会损害两国邦交。 “焚心残卷还在左凤江手上,兴庆肯定得去。你先藏在宋庆队伍里别露面,到兴庆也千万忍住,别轻举妄动。”闻遥抬眼看向郝春和,她看着他磨了一路的匕首,再清楚不过他这趟赶赴兴庆是要干什么。她不拦着,但也不想看郝春和血仇蒙眼出意外。 闻遥从怀里拿出一枚牌子,上面鎏金刻着云纹,影影绰绰。 “这趟回去,你得亲自去谢谢楚玉堂。”她晃晃腰牌:“他给我们准备好了身份路引。明日千影带着替身返回汴梁,我们跟着商队一路去往兴庆府。” 第108章 算你母妃 因临近两国边界,旷无人烟,今天晚上是必须要在山野里过夜。 缙云抱着被子站在外面,硬是挤过赵玄序过来和闻遥睡。闻遥把营帐的窗帘掀开,挂上驱虫药囊,单手垫在脑后和她躺下来看天。缙云嘴上哼歌,闲不住地拔草编东西,轻轻调子绕在耳边。 闻遥半眯着眼,忽然说道:“我和你三哥会送你去兴庆。” 三哥就是赵玄序,虽然缙云从来没有这么喊过。她手上动作一顿,看过来:“……和郝春和一起?”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最好不要太多。闻遥只斟酌道:“嗯,也是再送你一程。兴庆有监察抚司的探子,到时候给你名单,你把他们调到身边,想你娘想天水了,就让他们捎带信件物件。” 缙云笑起来:“好哦。” 第二日,边疆守军带来西朝迎亲队伍催促的信件。缙云被侍女拉着起来,面色不是很好看,捂着困倦的眼洗漱穿戴。队伍继续往前,树木越发矮小,水草愈发丰盛,周围是旷野,远处山谷高高低低回转。边疆守军早就在此候着,红缨飘扬,齐刷刷向赵玄序与缙云行礼。 闻遥举目远眺,见大地震动,远处悍然袭来一片铁甲军,精炼盔面盖住全身。为首男子一身黑红华服,浓眉修目,高鼻薄唇,略带狂放。手中拿一杆长枪压在身后,勒马停下后视线越过众人首先望向赵玄序。 “兖王。”西朝二皇子李侑齐打量对面的黑袍男子,高声道:“覆灭天水蜀王的勇猛之将,旧闻大名,今日一见却是与本王所想不同。” 他说完又看向闻遥,语气傲慢:“这位应就是大名鼎鼎的星夷剑。本王也有豢养剑客,不知何时能够与你切磋一番?” 当着天水亲王与和亲公主的面,勒马当前、张口就来,着实没有礼数。 千影满身冷意上前一步,周围翎羽卫立即寒刀出鞘,对面的西朝擒生军跟着拔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被两拨人马各自遮盖严实的礼部侍者是生怕这些莽夫打起来,焦急万分,不住往外探脑袋试图说话。 就在这时,缙云一脚踢开婚车的门,低头扶着满头步摇走出。 她由侍女扶着站在马车上抬眼看李侑齐,目光只能说比李侑齐更放肆,毫不羞怯拘谨,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语调略扬:“你是老二?” 老二? 什么鬼称呼? 闻遥挑眉,李侑齐一愣,看向从没被他放在心上的天水公主。缙云的礼仪嬷嬷站在马车下,一副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今日过了边境,本宫便是你母妃,是长辈。”缙云挥手,侍女捧着锦盒上前,打开里面端放一块上等美玉,光芒流转,一眼便知价值不菲。她略不耐烦,叫人把东西给李侑齐:“天水重礼,长辈初次面见小辈要给封钱。既然几个孩子里是你来接本宫,这块玉便是你的了,收下吧。” 一口一个本宫,一口一个孩子,李侑齐看着缙云年轻娇美的面庞,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西朝也有公主,他也有姐妹,但个个是都温顺懂事的,没有缙云这般、这般……这般言辞不俗的。 他停顿好一会,开口说道:“既然如此,缙云殿下美意,本王就收下了。” “行,收下就别愣着。快走,去城里休息。”缙云转身掀开帘子,又进了马车,抱怨声远远传到李侑齐耳边:“睡一晚上营帐,本宫头都睡疼了。” 李侑齐嘴角弧度收起,环视周围,忽然呵斥道:“都聋了没听到话吗?启程!” 被半道拦在一边的礼部官员擦着脑门上的汗,赶忙上前与天水官员交接。至此算是接亲结束,翎羽卫不得越过边境,止步于此,徒留送亲队伍带着浩荡嫁妆前往西朝国都兴庆。 擒生军开始回撤。他们一走,闻遥立即勒马掉头,带着翎羽卫返回行到一隐秘处停下。她从马车里翻出衣服与人皮面具,丢给赵玄序和郝春和,千影拍拍手,暗卫中走出一男一女一老,容貌身形与闻遥三人一般无二。 在延陵的时候闻遥就见识过此等易容术,看着那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她咬着发带冲千影竖起大拇指。 “汴梁便交给你们。”翻身骑到马背上,闻遥眉目凌厉,挥手扬鞭:“走了!” 楚玉堂安排好的商队不在此处,三人骑马赶往就近一座城池才见到商队领头人。闻遥出示令牌后,商队首领神色恭敬,立即把安排好的假身份和路引递过来。 闻遥打开一看,郝春和是管事,赵玄序是茶马商,而她是赵玄序的——妹妹? 她手指一松,由着赵玄序伸出手来将纸抽走。在商队首领错愕的视线中,赵玄序把那几张正规的身份安排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探手从袖中取出另外一叠东西,道:“监察抚司做的身份,你我夫妻带着老父北上做生意。” 闻遥连连点头:“好好好。” “老父?”郝春和挠头:“那我岂不是和皇帝一个级别?” “你比他厉害。”要从左凤江手里拿到焚心残卷且不惊动各方扰乱时局,到兴庆后还得细细布置一番。闻遥催促,说:“莫要耽搁,我们快快出发。” 兴庆在西朝靠南,此去倒不是非常遥远。商队从茶马官道出发一路北上,顺利通过各大关口查验,不过多日便抵达了兴庆安顿下来。此后第二日,全城瞩目下,护送天水公主入城的接亲队伍才堪堪抵达。 估计是被缙云拖慢了步子。 闻遥跟着西朝百姓挤到城门口看热闹,见李侑齐骑在高头大马上,面色沉沉,毫无一开始的张狂之意,就知道他一路上是被要这要那故意挑刺的缙云折腾的不轻。 看缙云一切安好,她退后两步悄无声息离开人群,回到暂居的商会会馆。 恰逢赵玄序坐在屋子软塌上,下面站着一拍监察抚司安插在兴庆的探子。闻遥翻身从窗户进来,在一行人齐刷刷的注视下落地。 “有事啊?”闻遥立即站到一边:“有事你们先说。” 探子看一下赵玄序,见主子已经从塌上站起来洗帕子给闻遥擦手,两人神情自若,当即眼眶一抽,低头道:“今晚皇宫设宴为缙云公主接风洗尘,红禁卫都统左凤江随侍西朝皇帝左右也在场。宴席散开后,左凤江会前往红禁卫指挥所处理事物。” “行。”闻遥点头,没忍住感慨道:“他跟西朝皇帝就跟长一起似的,两天了,终于等人出来。” 关于怎么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从左凤江手里拿到焚心残卷,闻遥已经思虑许久。孤星台打擂,她没来得及一试左凤江徒弟薛慎的身手,但看其招式架势与左凤江大为不同。虽是左凤江徒弟,却好似没修炼同种功法。 要从别人手里拿东西无非要等价交换威逼利诱。眼下时间紧迫,闻遥当机立断选了威逼。 怎么逼?传统手法。打一顿,抓起来,细细拷问残卷下落。 皇宫守着大堆的红禁卫,闻遥不想有人碍事也不想毁掉缙云的洗尘宴,就干脆找了把大刀,守在西朝宫门外等到明月上枝头。 终于,一顶鸦青色的轿子从里头出来。抬轿子的都是太监,里面坐着的应当就是左凤江。 等轿子拐过两条街,闻遥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挥手拔出大刀跳了下去,轻盈落地,与猝不及防面露惊愕的太监们眼对眼。 “打劫。”闻遥压着嗓子:“左统领将所练功法交出,饶你不死。” 她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好似听到什么惊天的大笑话,怔愣过后纷纷笑开。 一人道:“哪里来的疯子,还不快快打发了,莫要挡大人的路。” 眼前女人高挑细瘦,手里的刀普普通通,有气无力拖在地上。世间刀客剑客,最在乎不过的就是自己的刀剑,绝顶高手更是如此。种种来看,此人定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或许是个疯子,突然发了病,居然敢跑到红禁卫都统面前找死。 几人嬉笑,分出两人朝闻遥走过来,随后被闻遥用刀轻松放倒。余下几人面色一僵,不信邪又派出两人,又被闻遥放倒。最后干脆放下轿子一齐围拢而上,随后再一次被闻遥放倒,时间没比上次多多少。 现在就尴尬了。抬轿子的人倒在地上了,鸦青色的轿子成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岛,落在这条没什么人的街巷中。 闻遥抬腿朝轿子边走,刀柄翻转随意挥手砍出一刀,干净利落削掉半边轿门和帘子。这时若是有会武的人看着,一眼就能看出闻遥虽然拿的是刀,用的却还是剑法。 “哐当”一声,轿门连同轿子一齐在原地散开。闻遥停住脚横刀挡在面前,刀锋灌入内力,稳稳抵在袭至她面前的并拢的手指上。 左凤江白发白须,整个人皮肤皱巴干老。多年不见,他显然比以前苍老上许多许多,几乎瘦成一具可怖的骷髅架子,两只凹陷的眼睛却依旧是明锐凌厉。这是一双聪明人的眼睛,看不到一点浑浊昏沉。 刀面距离闻遥的咽喉只有两寸。 她眼睛一弯,浑然不惧,说:“最后一次机会,我问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我让你吐出来?”话到最后几个字,她语气压下收紧,手腕猛然一翻,霸道内劲散开,刀风直直逼向左凤江近在咫尺的心口。 左凤江身上红袍飘逸,整个人像大蝙蝠一样倾斜快速后退,直到脚跟抵到轿子前,那凶悍至极的刀风才堪堪被他的内劲化解。 “小友。”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意外比样貌年轻许多,似男也似女,分不出性别:“你是哪门哪派的传人?刀用的不错。这样年轻,多磨炼几年,说不准日后能有刀客逢海的水准。” “夸我?夸我也没用。”闻遥一笑:“我要你的功法,给还是不给?” 听到闻遥此话,左凤江眼神猛然凌厉,冷声道:“可惜心性张狂,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他手指佝偻如同恶鬼利爪,动作快如闪电,瞬间翩移至闻遥身后:“今天你便留在此处,算作个教训吧!” 第109章 血仇难消 左凤江在西朝是个传奇人物。 一个太监,却偏偏武功盖世,一路扶摇直上统领红禁卫。有救驾之功,深得皇帝信重。人人都认为他是西朝第一高手,左凤江从未承认过,却也没有否认,越发显得诡秘难测。 可这样的人物,在宫宴结束后平平无常的一个夜晚,出宫后突然失踪,留下一地狼藉和昏迷不醒的小太监。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红禁卫处所发现状况唤醒那些被打晕过去的人,才知自家第一高手被一个不知身份身手超绝的女刀客带走了,生死不知。 听到这话的人首先就是觉得荒谬,荒谬至极。从来走夜路被人打晕带走的只有良家女子,什么时候会有女人扛刀劫持一个武功高超的老太监? 或许因为实在耸人听闻,发现师父失踪的薛慎又着急忙慌直接把消息捅到御前,不过半日时间,西朝第一高手被人劫持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传遍了兴庆大街小巷。经过极富创造力的百姓口耳相传,扛刀女刀客已经变成绝世名刀化作的妖鬼,因主人被左凤江所杀变成人形赶来复仇。 而坊市间的一处宅院,监察抚司的几个探子带着浑身血腥气从地窖上来,正好看到一手搅动兴庆风云的“刀妖”抱着一大包热腾肉包走过来。 闻遥挨个拍拍肩膀,往他们手里塞包子:“辛苦辛苦,问出什么没有?” 一探子捧着热腾腾的包子啃,哧呼哧呼摇头:“老太监嘴硬,一个字也不肯说。”不但不肯说,还不停追问闻遥是哪门哪派,半点不在乎自己死活。 世间公认的最强刀客是已经死了的逢海,左凤江被刀驾脖子上绑回来的时候甚至已经开始怀疑闻遥是逢海弟子或女儿,百般打听,唯独没有往星夷剑身上想。 不奇怪,谁能想到已经“回程”的星夷剑会拎着把刀来西朝国都蹲守自己。 “是吗。”闻遥也感叹,随后细细叮嘱道:“左凤江岁数也不小了,弄死没必要,其它随意,抓紧时间把功法套出来。” 说完,她转头往郝春和屋子的方向看几眼,只见门窗紧闭,屋子里面没有人。 郝春和又出去了。 到兴庆后,郝春和整个人显而易见变得沉默。天不亮就往外跑,半夜三更也不回来,不知捣鼓些什么东西。 赵玄序从厨房里掀帘子出来,手里端着热汤。闻遥见状,自发走到屋内桌前坐下,把肉包放到桌上开始吃早饭。 赵玄序对闻遥心思把握细致入微,挽袖盛汤,淡淡说道:“担心就叫人去找。” 闻遥咬包子,摇头:“没必要,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春燕子自己不想说,咱就别问了。” 这次来兴庆,她和赵玄序是为从左凤江手上拿到焚心残卷,眼下已经成功大半。郝春和多年没出汴梁,这次却主动提及跟过来,闻遥立马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当年郝春和刺杀西朝皇帝,中途杀出个左凤江,搞得功亏一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一转眼快十年过去,当年的债也已经到该清算的时候。 闻遥嘴上这么讲,但明眼人都能瞧出她的忧心。 白日几次擦肩而过,郝春和风尘仆仆,看到闻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神情,两三次后就率先开了□□代了自己在干什么:“我这几日进了几趟皇宫,熟悉熟悉环境。现在左凤江被你抓了,皇帝警惕许多,红禁卫都调在他身边,夜里也都是人守着。” 闻遥点头,皱了好几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问他:“你要什么时候动手?” “再过两天。”郝春和沉默一会儿,说道:“再过两天就是晚娘和孩子的忌日,我看完她们就动手。” 他如今样貌精神与先前在汴梁是差别极大。头发扎紧,万年不打理的胡须剃干净,整个人都透着勃发的锐气。很不像混迹黑市帮人做饭切菜的春燕子,越来越像踏雪无痕的飞叶客,劫不仁之富救济天下穷苦,义满天下的江湖大侠。 日子又熬过两日。在监察抚司探子勤勤恳恳的努力,外加闻遥看薛慎与左凤江感情不错,亲自下场威胁下,左凤江终于开口告知了焚心残卷下落。 他拿到焚心残卷,只知这是大理国秘法,不知是秘法残缺的下卷,正好与上卷相对,至阴至寒。太监的身份救了他一命,若不是个太监,只怕没练多久就会真气逆转而亡。 “东西放在我书房壁画后暗格。”左凤江浑身血,好在精神头不错。他原本怎么都不愿开口,听到薛慎的名字后才态度松动。 左凤江被挂在架子上,从他这边隐约能够看到前面帘子后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没见过,女的看身形,就是那日击败他之人。 他看着那两人挨在一起的坐姿和交叠在一起的手,眉头一抽,缓缓道:“小友为何要我的功法?此功阴邪,练到最后只会变成我一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且此为内功心法,小友分明是刀客,苦苦追寻若此——莫非小友是大理国人?” 猜的真好,继续往下猜。 闻遥听到残卷下落,拉着在这事上没什么主动性的赵玄序站起来,说道:“甭管我是哪的人。老友,你放心,我拿到东西会放你回去,当然也不会动你那宝贝徒弟。” 一旁探子闻言看一眼赵玄序,欲言又止,有些犹豫到时是不是真要把左凤江放回去。其实在他们看来此举大没必要,即使如今西朝天水结盟,左凤江也是别国的高手,终归是个威胁。今日局面千载难逢,不若干脆杀掉来的好。 “一码归一码。”哪想到,他刚看过去,闻遥的眼睛立马就转了回来,里头黑白分明,瞧着吓人:“人这次肯定要活着送回去。诸位想杀自己去抓,不然他到阎王殿上诉苦,我可不认这笔账。” 探子张口结舌,看着赵玄序。奈何他主子一个眼神都欠奉,垂头盯着与闻统领亲密交握的手不知在想什么。果真应了汴梁的传闻,昔日残暴无情的主子已经为星夷剑主神魂颠倒。 闻遥与赵玄序从地牢里出来,,一个转身就撞见坐在外头台阶上的郝春和。很难得,今天郝春和没出去。他脚边放着一个纸包两坛酒,坐在台阶上眯眼晒太阳。看到闻遥赵玄序,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说道:“走,这么多天了,带你们两口子去见见晚娘和汐儿。” 晚娘姓邵,名徽华,晚娘是闺名,她是飞叶客郝春和的发妻。快十个年头过去,她与女儿紧紧睡在兴庆城外野山,早已不知岁月更迭。 多年无人问津小小的坟头趴伏在荒草中。郝春和看到的第一眼当即驻足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很重,五指青紫印记清晰浮现在他脸上。而后他一声不吭,眼含热泪,拔出匕首开始除荒草。 他拔地又快又凶,手掌被野草坚硬锋锐的边沿割破也浑然不觉。鲜血没一会儿就沾满沙土糊在伤口上,一片狰狞。 “看看,看看,跟了我,你成了现在这样子。”郝春和絮絮叨叨:“早知这样,我当初就不与你师兄争你。那小子现在是莲花宝庄庄主啦,你若嫁给他,现在也是庄主夫人,不会跟着我居无定所,命丧于此。” 莲花宝庄是江湖之上最大的武器锻造山庄。号称只要给钱给材料,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从莲花宝庄出来的武器暗器都会有莲花印记,闻遥初到汴梁,恰逢楚玉堂茶楼遇刺,刺客所用暗器之上便有莲花印记。鬼市主扒着这根线索,愣是从嘴巴严密的莲花宝庄掏出了刺客同党的讯息,抓出来一并处决了。 如今江湖少有人会记起莲花宝庄上任庄主有个小徒弟名叫邵徽华,是莲花宝庄有天赋的弟子之一。风华绝代,英姿飒爽,是江湖中不知道多少人恋慕的对象。 晚娘与郝春和相差岁数颇大,飞叶客郝春和虽名气响当当,但劫来的不义之财全散给老弱妇孺了,穷得也是响当当。 这样两个人在一次惩恶扬善中意外结识,相知相恋最后成家生子,当年也叫人大吃一惊,是满江湖议论的对象。 郝春和手上动作飞快攥住丰润野草,任凭鲜血淋漓,一下子将荒草连带着土块儿拔出来,再细细用沾着血的手掌将土层抚平,仔细压上石块,不尽温柔道:“你嫁给我,就没过什么好日子。” 嫁给郝春和后,晚娘跟着他云游天下,做神仙眷侣,不久怀孕生子有了汐儿。为着妻女,郝春和金盆洗手,干起镖局的正经营生,晚娘带着汐儿随他到西朝兴庆暂居。 岂料祸从天上来,一日寻常午后,她抱孩子上街玩耍,竟一眼被微服私访的老皇帝看上。 西朝皇帝荒淫无度,残暴成性,当即下令红禁卫将晚娘和汐儿强行带入皇宫。晚娘不愿受辱,手脚经脉俱断仍旧咬伤皇帝,被红禁卫处死。汐儿亲眼目睹母亲含恨而亡,哭喊之中也轻松被人取走性命。 两条人命,一个不识抬举的妇人,宫中高高在上的贵人只是嫌恶啐一口唾沫骂一句不识好歹。等郝春和听闻惊天噩耗匆匆折返,看到乱葬岗中用草席胡乱卷着的两具尸体,却只觉得天崩地裂,魂飞魄散。 他此生挚爱,居然以一个这么荒诞的理由死在异国他乡。 “其实那天晚上我就该来陪你和孩子。”郝春和轻声道:“你也知道,我滑溜一辈子,就逃命的功夫上乘,打架的功夫算不得好。我想着,买好棺材把你和汐儿葬了,留下衣袍和头发和你们娘俩一起。然后进宫,杀那狗贼。不管成没成,不管我死在哪里,黄泉路上都能与你们相聚。” 闻遥叹气,站在一边闭上眼。她只听郝春和说西朝皇帝杀他妻女,却不曾想到会是如此内情。 她没见过晚娘,与郝春和认识的也匆忙。月黑风高,她在偌大皇宫里蹿高走墙找藏宝库给步观澜拿琉璃岛重宝琉璃观音像,哪想迎面撞上要杀西朝皇帝的飞叶客。那时郝春和已不怕死,他已全然不顾其它任何事,一心一意要杀西朝皇帝。 星夷剑声名鹊起,飞叶客是世间宝地的常客。恰好一个找不到地方,一个对付不了红禁卫,两个人各取所需,于是便有了多年前震惊天下的国都惊变。 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杀掉皇帝,只是割掉皇帝一只耳朵。 时过境迁,如今江湖人才辈出,早就没有飞叶客和他妻子的消息。更不知往日潇洒大侠已步入暮年,潦倒乱遭,风光不在,与挚爱妻女阴阳两隔。 郝春和哑着声音,几乎要从喉咙里呕出血来:“是我糊涂,我糊涂了!我是小人,贪生怕死把你们娘俩丢在这里!我真不是个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第110章 混乱雨夜 斯人已逝,留活人在皇天后土煎熬未必是好事。郝春和当年早就心存死意,被红禁卫追上后,飞叶客轻功卓绝却没一点想跑的意思。他已经把头发和衣袍留在妻女身边算作衣冠冢,这让他感到安心,能冷眼看着无情刀剑逼近命门,心安理得准备随妻女而去。 可闻遥不知道啊。 她从来都是艰难求生,还没见过有人一心找死。秉持共同战斗过的革命友谊,闻遥见郝春和突然发呆,愣是挥剑逼退左凤江,抓起他操着并不高明的轻功溜之大吉,一路逃出皇宫到城门外。 结果都快要逃出生天了,郝春和还在她手里挣扎叫嚷让她放手,让他陪老婆女儿去死。 何其混账又窝囊的要求。闻遥闻言大怒,当即一个巴掌拍过去,怒骂道:“废物!仇人还活着,自己倒撑不住去找死,你老婆女儿死的够憋屈!” 一个巴掌,两句叱骂,唤醒郝春和的求生意志。 一直到今天,闻遥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西朝天气急转而下、寒意阵阵。她衣物穿得不多,为引开左凤江打得浑身是汗。郝春和留在城中对付其余红禁卫,恰好遇到一户人家杀狗驱邪,他拎起一桶狗血立在城门上,当空浇下,一举再次名躁江湖。 而闻遥直到将左凤江打成重伤,确定他一时间无力追上才转头去找郝春和。 她那时候功夫不到家,和老太监打一架自己也受伤不轻。左凤江的内气与她的内气冲突,搞得她一颗心脏在生理学层面上忽冷忽热,看着城门口泼狗血的一幕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掉到地上摔死。好在郝春和发觉及时,在寒夜中转头看到闻遥,踏月而来拎着闻遥就跑。 多刺激啊。红禁卫,西朝皇帝禁军,各个都是杀人好手,顶着满身狗血跟在一个刺客一个贼身后追,一路将两人逼到悬崖之上。底下是大江汹涌,拇指粗细的寒锁链在寒风中不住晃动,从悬崖这头到另外一头,长逾千米。追兵手上有弓箭,近在咫尺。 若是只有郝春和一个人还好,边退边防;可若还要带一个闻遥,那就大受拖累。 “你看着!”郝春和双目泛红,一把抓着闻遥:“内劲如何运转,你看清楚了!” 不到半柱香,飞叶客带你速成绝世轻功。 闻遥做到了,郝春和带她运功两个小周天,她便松开手溜出去十几米远。心脏怦怦跳,脚下像是踩着风,回过神已经站在悬崖另一边,后面的暗器弓箭红禁卫没一个追上来的。 那是闻遥头回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真他大爷的是个武学天才。 可惜那夜之后,郝春和虽活下来与闻遥结伴同行躲避追击,却还是大受打击。飞叶客的名号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之中,潇洒倜傥踏月而行的大盗陪着妻女葬在西朝野山上。一路流浪到汴梁,与乞丐睡桥洞、与流氓打架的只是衣衫褴褛的春燕子。 回想当年,郝春和内心凄楚更甚。他跪在焕然一新的坟前,血红一片的手掌轻轻摸着石碑,在一片虚空中恍若看到妻子音容,哑声道:“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我何其羞愧!” 好在,到该算清这笔账的时候了。 郝春和知道他年纪已经大了,恐怕以后再没如今这样的好机会。 他缓缓道:“只可惜,缙云公主才嫁到西朝,我就要杀西朝的皇帝。” “有何可惜。”赵玄序黑瞳幽深,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郝春和,淡淡道:“她嫁得是西朝,不是西朝皇帝。” 又蠢又老又坏的皇帝若是死了,缙云只怕再开心不过。且西朝的状况比天水好上太多。西朝有储君,皇帝一死,皇太子李扶白直接继位就可以稳定时局。哪怕李侑齐有意见要造反也是以后的事,一时间折腾不出什么大动静。 “这次入宫你们不用与我去,也不用管我。”郝春和对赵玄序的话不置可否,坚持道:“这是我的事,你们干完你们的活就尽早回天水,那里离不开你们,切记别耽搁!” 当着郝春和的面,闻遥一口应下说好。转头回到屋里对着赵玄序道:“先去把焚心残卷拿来,你看看有没有问题。要是没问题,今天晚上我跟着春燕子进宫,你带马在城门外面等着。” 赵玄序看着闻遥:“我陪你去。” 闻遥迅速扒拉下兖王的脑袋,响亮地在他脑门上亲一口:“不用,今天晚上动静大得很。你把左凤江和焚心决处理完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郝春和没具体是今天晚上动手,但闻遥预感就是今天。她抱着星夷剑坐窗户上边抛光边等,等到月上柳梢,一道极其细微的动静从郝春和屋子里窜出来,黑影顺着屋檐快速向远方挪动。 闻遥扭头看赵玄序一眼,对着他轻松笑笑,转身跟上了。 郝春和这次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人将全服心神投入一件事时往往会爆发出巨大的潜力,他这次就是如此。 郝春和速度太快了,快到闻遥赶到西朝皇宫前时,里面已经大乱。火光冲天,围着皇宫向里面烧。烈焰滔天宛如天雷滚落,粉碎世间一切吃人血肉的罪恶。 宫人侍女嚷嚷着走水救火,四处奔走。闻遥还听到了火器爆炸声,郝春和居然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火药。 她敛神屏息,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迅速躲到阴影处一路往里快速掠进。很快,闻遥发现了不对劲。 她过来的一路上太顺畅了,宫里头除了寻常侍卫太监与宫女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暗卫也没有死士,半天不见人出来拦路。 她一脚踏在屋柱上,抬手攀上房梁。暗卫影卫,一般就是藏在这种地方。果然,她眼前狭小拥挤的房梁上挂着两个人,一副暗卫打扮模样,已然昏迷过去。 闻遥刚凑近,一只米粒大小的血红虫子迅速从那人的眼角爬出来直直扑向闻遥,被她一道内劲挣开,落到地上后蠕动两下死掉了。 作为从西南毒窟单枪匹马闯过一回的人,闻遥认得这虫子。没什么大作用,杀不了人,只能叫人睡一会。 怪不得推进速度这么快,原来是提前向辛蛮要了东西。看这蛊虫,也不太像刚才布置下去的。郝春和这几天日日不着家,该就是忙活这个。 只是西朝皇帝身边的守军可不止暗卫与死士。 据监察抚司探子回禀,西朝两大精锐人马擒生军与弓弩军都在兴庆。一支在李侑齐手上,还有一支听太子调令行事,算是相互照看制衡。宫里还有红禁卫,也不知道郝春和带了多少虫子,够不够用。 忽而,一阵凉风迎面吹来,两滴微凉的液体随风砸落在闻遥面上。她一愣,眯眼转头朝天上看过去,差点骂出声。夜幕黑沉,贼老天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开始下雨,且短短瞬息雨势越来越大。郝春和临时放的那把火怕是不成阻拦作用了。 闻遥回忆一番皇帝寝宫的位置,拔剑翻身上重重屋脊迅速朝那边靠过去。 对这次刺杀而言,左凤江的失踪有好有坏。 一方面,郝春和行刺最大阻力被拔除一个。另一方面,惜命的西朝皇帝感受到威胁,将散落兴庆夜巡的红禁卫尽数调集到自己身边,围得密不透风。 越来越多的红禁卫从各处冒出,行动自如。郝春和带的虫子果然不够,大部分红禁卫没受影响。 红禁卫红禁卫,人如其名,特别红。一身软甲澄红,像浇透鲜血,且直接听命于西朝皇帝,两项要素叠加,威名赫赫。直到飞叶客一桶狗血当空淋下,这份威名才隐约变了味道。 血确实是血,只不过是狗血。 闻遥轻巧落地,悄无声息靠近两个红禁卫。近在咫尺之时,红禁卫感到不对迅速拔剑刺来,却被一道更加冷厉果断的寒光封了喉,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断了气。 闻遥扭头,看到前面不远处已经有几具倒下的尸体,知晓从这开始郝春和恐怕就已经被发现了。 郝春和轻功好,隐匿功法一流,刺杀尚有胜算。可红禁卫将皇帝寝宫团团围住,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这个情况下再高超的隐匿功法都没有作用,必须正面撕开一道口子才能靠近皇帝。 她抿唇,一边暗骂死燕子这次手脚动作怎么就这么快,一边一刻不敢停留再次冲进雨幕。也顾不上遮掩身份,遇上红禁卫就杀,势如破笋直接冲到西朝皇帝寝宫外。 在含混雨声中,一个红禁卫倒下,就有更多红禁卫冒出来,潮水般朝闻遥围拢。闻遥身上衣服湿透,于嘈杂中听到薛慎的声音。她扭头看过去,视线与飞奔而来的白净青年交错而过,随后又落到正前方大殿的门扉上。 闻遥不确定薛慎能不能认出她。 她此时也顾不上这个,因为就在她看向大殿时,一串液体飞溅而出落在洁白门扉上,猩红的颜色映亮了她的眼瞳。宦官刺耳细长的惊叫犹如雨夜中的一道惊雷,一圈一圈透过宫门回荡开来,强行压在众人心尖。 “陛下——!!” 雨越下越大,冲刷油迹,扑灭烈火。 快马飞出,有人夜闯皇宫行刺的消息立即传到外界。不过一炷香时间,宫门大开,两队人马自不同方向而来,急速奔驰朝宫门而来。 狭路相逢,李侑齐勒马止步,身上的衣物被雨水打湿,眸光越发冷冽。 “太子殿下。”李侑齐高声喊道。他身后跟着擒生军,且手上举动远远不如他口头上来的恭敬。他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拔剑,单手握着垂在身侧,质问道:“父皇遇刺,情况危急——你这是要拦我?” 西朝的太子李扶白瞧着是个年长些的男子,远不如李侑齐这般凶相毕露,却也不和蔼可亲。他眼睑很深,眼型又偏长,整个人显得冷淡又无情。方才李扶白先一步抢占一步先机,此刻正好堵在进宫通道面前,将入宫救驾的路堵的结结实实。 照常理而言,皇帝一死,太子即刻继位。今日胆大包天闯宫门的刺客是奔着皇帝去的,那太子想不想救自家老子,还真是难说。 任凭李侑齐挑衅,李扶白一言不发,挥手弓弩军迅速聚拢上前涌入宫门。 怎么回事? 瞧着太子这番举动,李侑齐眉宇间跋扈之意不散,心却冷沉下来。他熟悉自己的兄弟与对手,疑虑迅速冒出扩大,从李扶白反应里头瞧出一番不同寻常。 天水公主方才抵达兴庆,各部粮草未动,擒生军尚在。这种情况下,总不会如今宫里头的刺客是李扶白的人,在这儿演戏打算逼宫篡位。 这样胜算不大且败坏名声,太蠢了。他们西朝太子英明神武,可干不出这事来。 李侑齐视线一晃,突然注意到李扶白身后的弓弩军中还跟着一队人。一队身着灰袍、体魄高大健硕之人,一看便知晓都是武者。 而且方才是他没看仔细,这会儿看到了,李侑齐便紧跟着发现这伙他从没见过人的为首者,居然骑着马立在李扶白身边。也就是说,这个不知身份的人居然与西朝太子并驾齐驱! 李侑齐浓眉挑起,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握着刀的手指倏然捏紧,警惕之意不断上涌。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 下一刻,为首的灰袍人一动,忽而抬头遥遥望向混乱宫门之内。 袍沿下露出的铜质面具口吐獠牙,狰狞万状。眼窟窿处一只碧绿的眼瞳苍翠阴郁,手臂上金环熠熠生辉,格外醒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结束 一场大火烧起来需要多久? 倾倒的油迹,干燥的木墙檐角,只需要一粒火星和一阵恰当的风,火势就能滔天而起扭曲吞没一切。而一把混含毒辣恨意与思念的火焰,已经在郝春和心里燃烧太久了。即便混迹市野桥头,浑浑噩噩当了十几年软骨头的春燕子,也没能把这把火熄灭。 夜里无人时,郝春和躺在汴梁鬼市柳州食肆的窄小木床上一遍遍描摹这场大火,足足十几年。 今日,昔日名贯江湖的飞叶客终于跨越千里河山来到兴庆。洒油放火、闯入皇宫,越过一层层保护圈再次靠近昔日的仇人。 对方没有多大变化,依旧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身边躺着一个光裸的女人。女人见到郝春和,惊叫着捂着身子躲到床下去,郝春和没管她,伸手去抓皇帝的头发。 他手上都是血,浓厚血迹成串滴下,劈头盖脸打在皇帝布满惊惧的面上眼上,流过皇帝左耳出诡异的平坦。 那里本该有一只耳朵。很不巧,当年他挥匕首的时候左凤江赶到了。他那一刀本可以割掉皇帝的头,最后却只割掉皇帝一只耳朵,不痛不痒。但没关系,这回左凤江被闻遥抓了,身负重伤,根本赶不过来。 这一次,再也没人可以阻止为死去的妻女报仇雪恨。 大腹便便的西朝皇帝半道头发散乱,像世间任何一个满脑肥肠的蠢人,半点看不出皇帝陛下的威仪,惊恐万分瞧着窗前矗立着的血人。 郝春和身上都是血。因为蛊虫不够了,他后面直接一路闯过来,受了很重的伤。他跑的太快,有人为叫他停下来朝他小腿射箭。有一箭真的射中了他的小腿,箭杆一半在小腿后,箭头穿出半个露在前。他腹部也被人砍了一刀,现在那里滚烫热烈,自内向外传来沉重感,好像有什么迫不及待要从横贯半身的破口里流出来。 外面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西朝皇帝被眼前堪称鬼魅的一幕吓破了胆。奇迹般的,他居然认出了郝春和,认出这是多年前刺杀过他的刺客。两次濒临死亡的阴影在他心中烙下烙印,成倍的震惊和恐惧一下子从皇帝心头挤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郝春和居然还活着,并且又一次站在了他面前。 皇帝双目蹬圆,扯开嗓子呼喊,不住挣扎。可他实在太胖太老,挣扎地十分无力,只能伸手去握郝春和的匕首。锋锐的匕首割破养尊处优的手指,剧痛难忍。皇帝没受过这样的折磨,大叫起来:“来人!红禁卫!左凤江!护驾!” 没人救他。 辛蛮的蛊虫真的很好用,西朝又没有王浮,解不了蛊。要不是蛊虫数量有限,估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放到整个皇宫的人。可现在也够了,满宫宫女太监大多昏死过去,剩下的几个根本不敢靠过来,只敢远远呼喊陛下,指望红禁卫来救人。 可谁能来了?如今寝宫外的红禁卫被郝春和提前弄出的动静调走一部分,剩下的在他匕首下已经成了死人。 当然,援军很快就会赶来,郝春和一个人绝对走不出西朝皇宫。但是没关系,飞叶客和妻女早就长眠地下,郝春和活到今天只为给他们报仇,为蔓延十年的仇恨画上句号。 他牙齿关咬得死紧死紧,高高举起匕首。外面的火被雨扑灭,他眼瞳里的火依旧灼烧,烧的他血液鼓胀,一颗心涨满,什么都没想,抬手便割断了西朝皇帝的咽喉! 惊恐叫喊戛然而止。 皇帝喉管灌进空气,被割断后色彩艳丽的血泡沫立刻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像一株俏生生的花。 郝春和看看,觉得这朵花很好看,比赵玄序在院子里种的好看。他加大力道,在几个宫女太监的惊叫声中彻底拽下皇帝整颗头颅! 一门之隔,风雨飘摇。 闻遥眸光猛然冷厉,转身拔剑,剑光如银河绽开,一招割破许多红禁卫的喉咙。血痕很深,但不致命,只是警告。 薛慎反应很快,及时拔剑挡在自己身前。他睁眼看着闻遥手上的星夷剑,一下子愣住,眉目间染上几分不可置信,抬起头试图去看闻遥的眼睛:“你——” “陛下!” 凄惨的惊叫从紧闭门扉的寝宫内传出,生生打断薛慎的话。 他闭上嘴,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转过头就看到门扉上出现一道人影,手上抓着个圆滚滚的东西,粗粗看去有点像是人头。 也不用他胡乱猜测,下一刻,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郝春和脸上溅满鲜血,手中提着颗沉甸甸的脑袋。 郝春和抬起手臂高举起这颗头,立在夜风中,觉得天地间所有的恣意畅快都被他吸进肺腑,像溺水的人被提出水面。他从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仰天大笑,呼喊道:“晚娘!我替你报仇了!你与孩子可以安心去了!” 一道惊雷割裂天地。 闻遥浑身的衣物被雨水浇透,紧紧贴在她手臂上。她压根就没去看皇帝的人头,目光只落在郝春和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上。郝春和真的流了好多血,闻遥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眼。但她知道那是老郝,那是春燕子。春燕子杀完人报完仇,她现在要去带他回家。 赵玄序已经处理好焚心决和左凤江带着马在城门口接应,只需要摆脱红禁卫,把郝春和带出去。 闻遥手指一转,星夷剑悄无声息改换方向,准备上前捞人。 下一刻,郝春和一动。 他突然就把皇帝脑袋扔地上,圆滚滚的脑袋咕噜咕噜顺着地势往下滚,周围红禁卫看了都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随后郝春和看向闻遥,抬手按住自己的肚腹,从口中喷出一大口浓黑的鲜血! 闻遥一愣,眼瞳骤然缩小,转身暴露身后空门,足尖点地飞身往郝春和身边去。薛慎身边的红禁卫抓住时机,抬起手上弓弩连放好几箭!破空声阵阵,闻遥头也不回,挥剑砍落,落地伸手单膝跪下稳稳接住郝春和止不住往下遛的身体,带着他向后扑倒进殿中。 大事不妙,闻遥觉得郝春和身体温度有点低。不知道是不是受伤淋雨的缘故,没比她膝盖下的石砖温度高多少。闻遥迅速冷静下来,伸手为郝春和封住穴位,掏出白让塞给她的解毒丹给郝春喂进去。 郝春和还醒着,断断续续咳血。他眉间癫狂的凶煞气见到闻遥一下子全消失。他眉目彻底舒展开,又变成了那个苦口婆心的小老头,有些责备、又有些欣慰地瞧着闻遥:“…你还是来了。” “闭嘴。”闻遥指尖搭在他脉搏处,心惊胆战感受那里的起伏正在迅速减弱,白让给的据说能解好多毒的解毒丹没半点作用。 “没用的。”郝春和把血全都咳出来了,堵在心里许久气抒发出来,说话也流畅不少:“我吃的是上好的断肠枯,马上就要死了。” 闻遥咬牙,压低声音凶狠呵斥:“我让你闭嘴!” 解毒丹没用,她索性站起来,一手拿着星夷剑,另一只手托着郝春和让他趴到自己背上,准备背他逃命。 就这会儿功夫,近处远处的红禁卫已经全部赶过来了。他们拔出刀剑弓弩齐刷刷对准半掩着的宫门,忌惮万分一步步靠近。 左凤江失踪后,薛慎就是红禁卫的头头。他胡乱扯过衣服包裹起皇帝的脑袋,又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星夷剑,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 师父失踪,皇帝就这样死了,闻遥居然在兴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 刀光剑影重重包裹而来,闻遥与郝春和好似回到十年前逃命的晚上。除却下雨以及少了一个左凤江,其它如出一辙。而那个晚上郝春和没能砍下的刀,在今日终于落下。 “我带你出去治毒。”风又大了些,雨滴飘洒进来,闻遥面上沾染雨水,淅淅沥沥水珠挂在她眉毛眼睫上,成几行蜿蜒水迹沿着面颊落下:“不要运功,不要说话!” 可郝春和还是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自从晚娘和汐儿走了以后,他长时间孤身一个人。没人说话,漂泊在天水像一缕阴间游魂。只有闻遥会惦记他,常常写信过问他行踪,所以郝春和在闻遥面前就容易话多。 他觉得自己也算传授过闻遥轻功,算的上闻遥半个师父。他把闻遥当成自家的孩子,汐儿的姐姐。 “你不该来。”郝春和说,热热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不住飘出来,攀过闻遥耳后弥漫在她鼻端:“我杀了西朝皇帝,就该死在这里,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他其实知道闻遥肯定会跟过来。闻遥的心肠太软太热,轻易不会放弃身边的人。他知道自己拦不住闻遥,于是这次刺杀就拼了命,想着动作快一点,赶在闻遥出手暴露身份前杀掉皇帝再服毒自杀,这样事情就有了凶手有了交代。 左凤江当年顾忌影响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没有交代出星夷剑,十年以后就更不会开口。闻遥没有暴露,今天死在皇宫的只有蓄谋多年意图报仇的飞叶客。 这是郝春和思虑许久设想地最完美妥帖的结局。 什么破烂想法! 闻遥不说话了,有一口气直直哽在她喉咙里。让她现在有点暴躁,单手抓着星夷剑反手逼的上前的红禁卫退开好几步。 红禁卫的援兵赶来了。 寝宫周围的宫墙屋檐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趴上弓箭手,远处还有连绵不断的马蹄声,闻遥听见一大堆人朝这边赶过来。与此同时,她背上的郝春和真不说话了,他的气息逐渐微弱冰凉,很困倦似的慢慢闭上眼,沧桑面容一片平和。 郝春和死了。 闻遥搭在郝春和手腕上的手倏然移开。 她愣住一瞬,紧接着嘴唇抖动两下,胸口起伏。忽然,闻遥抬手飞快脱下自己的外袍把郝春和绑死在背上,剑尖撑地站起,侧首朝外面看过去。 援军好像有两拨人马,有一边是闻遥见过一面的擒生军,她一眼认出为首的西朝二皇子李侑齐。那另外一边就该是大名鼎鼎的弓弩军,身边站着个灰袍人的该是西朝皇太子李扶白。 “春燕子,你真是出息了。”雨珠黏连着从闻遥发丝间滚落,她的眉眼愈加鲜明,烈烈夺目:“他国皇宫斩杀皇帝,古往今来你是第一人……你等着,我带你出去。” 第112章 一年之别 雨越发大,西朝宫里铺的不是琉璃瓦,是青瓦,瓦片上深邃的青色含混在夜色中越发沉重。弓弩箭泛着寒芒,数百近千支箭从四面八方将殿前一小块牢牢包围,雨滴不断从尖端滚落。这种情况别说走高蹿墙,人从殿里走出来稍稍一动都能被射成筛子。 李侑齐勒马从散开的擒生军后慢慢往前走。白电忽而闪过天际,他眉目明灭,大半心思都在身边不知搞什么的李扶白及不知身份的灰袍人身上,细细思量太子爷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西朝政治复杂,李扶白和李侑齐两兄弟一来,薛慎立即谨慎退到一边。自从认出刺客手里长剑,他便百感交集,口舌恍如有火在烧,心中堵上重重顾虑。闻遥如今的身份,天水与西朝之间的局势在他心里快速过一遍,最后他慎重地没有出声,只沉默捧着皇帝头颅跪下。 他一跪下,半开的宫门口就连滚带爬出来两个太监,涕泪混在雨水横流在面上,伏地高呼:“殿下!陛下遇刺,已经崩殂了!” 太监嗓门高,声音尖,惊天叫喊撞在宫墙久久回荡。趴在屋檐上的弓弩军和地上的擒生军恍若未闻,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沉默成座座凝重雕塑。西朝两位皇子也没反应,薛慎看二殿下眼神不住往太子那边飘,不知道听没听到这句叫喊。 太子身边跟着一堆灰袍人,稳稳当当坐在马上,面上瞧不见一点惊异。 李扶白忽然垂眼,朝薛慎直直看过来。薛慎手上抱着皇帝的头颅,觉得太子爷的眼神有点凉,说不出什么意思。他赶紧低头,半边腿浸在雨水里,又湿又冷,生出麻意。 他一个小人物,夹在这些天水西朝大人物中间,心里发苦。 另外半扇宫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头被人拿脚踢开。闻遥后背上绑着一个人,单手拿着星夷剑,一步步从寝宫里迈步走出来。她眉眼全部湿透,发丝蜿蜒贴在面颊和脖子上,烙印一样勒紧发烫。 一阵金属滑动的声响,周围一圈弓弩军尽数举起寒冰利刃,对准闻遥蓄势待发。 闻遥抬眼一看 觉得这些箭手有些麻烦。若是没有郝春和,她倒可以试试直接突围走人,可现在不行。 闻遥略略抬头看着前面骑着马的人,眼睫轻轻一眨,掉落一滴雨珠。 她打算挟持一个人质。 见过一面的李侑齐在军中有官职,好像还挺能打。保险起见,闻遥决定抓个大的,抓太子李扶白。 她稳稳当当背着郝春和,抬腿迈出宫殿,从容自在,气势迫人。明明此刻场上人多势众的是西朝诸人,围拢在周围的擒生军看着她手上沾满血的长剑,却警惕地步步后退,包围圈不断前移,慢慢靠近两位皇子。 李侑齐看一眼闻遥,又看着李扶白身边的灰袍人,心中古怪感觉更甚。他忽而沉下面色慢慢抽出腰侧长剑,高声呵道:“擒生军听令,捉拿刺客!” 他话音未落,惊雷闪过,电光火石之间闻遥已经不在原地。李扶白眼皮一跳,只觉一道令人脊椎发冷的白芒从斜里贯彻而下,转瞬间闻遥的脸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闻遥一手抓着马鞍,翻身欲上李扶白的马背。下一刻巨力袭来、蛮横非常,错金古刀半道劈下砸在星夷剑上,愣是叫闻遥动作一停,松手重新落在地上,拔剑回击。 她动作太快,眨眼功夫已经靠近太子,弓弩手不敢擅自妄动,周围的擒生军便涌上来要将她拿下。 李扶白身后的灰袍人反应更快。 先前出手的人拎着错金古刀,一拍马鞍冲闻遥来。气若猛虎,一息间已经与闻遥连过数招。闻遥打着打着,开始觉得这人的招式路数很熟悉。 像谁呢? 有点像天水皇宫孤星台上和她打架的迭剌。 她横剑隔档,手腕略微一错剑风散开挑落灰袍人袍沿,灰袍晃荡两下滑落,露出底下一张陌生粗犷的脸,留着髡发。 是辽人。 “辽人?”李侑齐挑眉,侧首看向李扶白,盯他半晌,不阴不阳地质询:“敢问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北辽特使。”李扶白微微剧烈跳动的心率再次平复下去。他性格本就冷淡,话少许多,此时也是言简意赅:“方才抵京。” “哦?”李侑齐听到答案,差点没笑出来。他刚刚把天水公主接进西朝,怎么兴庆又来了北辽特使?且满朝文武没收到一点消息? 他的笑在雨夜下晦涩不明:“太子殿下,没过礼部审查放令的北辽人不叫特使,与之共事叫私通别国,是叛国之罪。” 李扶白抬手,身后跑上来一人,捧着一本折子和一枚印章。李扶白拿起印章随手在折子上一盖,将折子扔给李侑齐。 折子上写北辽有意遣使来西朝,章子方方正正,盖的是礼部的章。得了,立马就证件齐全了。 李侑齐唇角一扯,握着缰绳没再说话。他不说话,擒生军也就都没动弹,看着女刺客背着人和北辽武者打斗。 女刺客功夫高深莫测,那剑术极其漂亮,背着一个人都压着北辽武者打,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要定输赢。忽而马蹄声轻轻踏前,闻遥对面的北辽人犹听禁令,居然在激烈打斗中硬生生停下动作。 闻遥面色不改动作不停,手腕翻转改剑锋为剑柄,猛然贴近北辽武士攀着他的肩膀,凌空跃起,踩着屋檐就要走。 “你今日若走,飞叶客妻儿的坟就保不住。”低沉缓重的声音透过铜质面具传出,闷闷的,有些许失真,但依旧不妨碍闻遥听出这是谁在说话。 闻遥动作停住,背郝春和转身。她眼眸在这一瞬间被天空闪过的白线晃得熠熠生辉,看向李扶白身边一直低头不语的灰袍人。 那人抬头,肩背舒展,身形高大漂亮。面上铜质面具掩盖不住在北辽人中也十分罕见的翠绿眼瞳,面具上的獠牙与手臂上的金环交织,看起来像一只佩戴鎏金锁具的巨型猛兽。 是楼乘衣,或者说,是耶律都罕。 雨还在下,闻遥不动弹了,盯着耶律都罕看。或许是许久没见,耶律都罕又待在一堆陌生人里,她觉得他很陌生。 细细算起来,详隐司、西北招讨使……确实是不一样了,只有说话跟以前一样混账。 闻遥唇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一点血,她眨眼,下意识伸舌头一舔,舌尖泛开冰凉腥甜。 她问道:“你在跟我说什么?” 耶律都罕的唇抿成一条直薄的线。 “北辽特使。”李侑齐说:“刺杀我西朝皇帝的刺客乃国之罪人,合该由我西朝处置、千刀万剐以敬天下,轮不到辽人说话。” 耶律都罕一动不动,没半点反应,没看李侑齐也没看李扶白。他视线滚烫沉重,一瞬不瞬落在闻遥身上。 快一年了,他终于又见到闻遥。 随后,他很不高兴地发现闻遥看他的眼神十足冷淡,没一点波动,与看李扶白李侑齐一般无二。 耶律都罕慢慢捏紧缰绳,手指咯咯作响。忽而,他摘掉脸上面具随手扔到地上,“啪”一下溅开浑浊水花。 “天水与西朝议和,北辽也愿与西朝修为盟好。”耶律都罕微抬下颔,双腿一踢马腹,驱马越过李扶白。身后一众灰袍人算他的心腹,此刻无不低头,都从他动作语气中嗅出叫人战栗的怒火。 “此人为北辽叛党。”耶律都罕身子往前倾,压迫威胁意味溢于言表:“叛出上京,两次三番拒不归返。西北招讨司此次前来,除却应下贵朝边疆礼定之约,便是要带走此人。” “二弟。”李扶白在李侑齐听来依旧是那副鬼样子,语气没一点波动:“父皇遇刺,你我为人子、为人臣,即便悲痛欲绝,仍应以大局为重。” 两个人一唱一和,要是听到这李侑齐还没反应过来李扶白打的怎样一个算盘,他也就没这本事和李扶白分庭抗争多年。 李侑齐嘴角泛开冷然笑弧,等手底下生擒军将领小心翼翼抬头看他时又陡然阴沉下面色:“好啊。” 他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退开:“好话歹话,乖儿子好臣子,该说的都让太子您一个人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去年西朝派薛慎带队前往天水参与孤星台比斗,除却与天水商定婚事,也是想与北辽使团接触接触。西朝与北辽东西边境接壤,虽大多是戈壁荒漠,但也不是没有重要城池。此处界限模糊,谁都不肯相让。西朝不像北辽兵强马壮,不如天水民生富裕、粮草充足,无论跟哪边打起来,肯定都是他们损伤最大。 所以乍一听,楼乘衣和李扶白说的鬼话居然还有点道理。 薛慎在一边沉默,抱着皇帝脑袋的手越来越重。他垂眸与老皇帝瞪圆的眼睛对上,叹息着想念左凤江。 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究竟在何处?几位爷一唱一和,陛下被砍头的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盖过去了。 想到这里,薛慎又想起他师父失踪后兴庆闹得沸沸扬扬的“刀妖”传闻,忍不住往闻遥那边看,心里已有猜测。 如今兴庆传的沸沸扬扬横空出世的“刀妖”,十有八九就是闻遥。 闻遥听着前面三个人商议她去处,抬眼看一下天色。时候不早了,赵玄序在城门口估计等了有一会儿,再不走,她的兖王殿下该提着刀杀过来。 郝春和悄无声息趴在她背上,枯瘦的身体轻飘飘,像一片被雨打掉的老叶。闻遥肩背有些僵,她伸手,附近擒生军以及对面的灰袍人一下子都警惕起来,死死盯着她的举动。闻遥没做什么,只是抬手把郝春和的脸拨正,把他与自己绑得更牢靠了些。 耶律都罕苍翠眼珠子一瞥,立即有灰袍人走上来,伸手递给闻遥一个瓷瓶。 北辽和西朝不同。西朝开国之君本为姜朝节度使,见老赵家祖宗造了反,索性也带兵圈了一块地,自立为国。不仅官职风俗与天水相似,官话也相差无几。北辽世代雄踞草原,同天水言语不同文字不同,是彻彻底底的异族,关系针锋相对。 结果现在冒出一个耶律都罕,他身边的北辽人倒是各个都会说一口古怪生涩的天水话。 灰袍人挺恭敬,道:“请先服此丹。” “怎么?”闻遥一动不动,说:“今日是要杀我了?” 耶律都罕听到这话,面色更加黑沉,牙根痒痒。他握着缰绳的手先紧后松,反反复复几次后居然扭头不去看闻遥。 因他这么个动作,场上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时变得怪异起来。 第113章 互扯头花 闻遥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 灰袍人连忙解释,道:“只是抑制内力,并无损害。”他们能跟着详隐司出来,武功都不差,在北辽称得上高手。可对着击败迭剌的星夷剑,光小心慎重是远远不够的 郝春和在闻遥肩膀上挂不住,歪歪斜斜往一边跌。闻遥把小老头往上一颠,伸手拿过瓷瓶拿打开一口吞下里面冰凉的液体。就这见鬼的玩意,居然是甜的,闻遥尝到了槐花蜜的味道。不仅甜,见效也快,闻遥凝功于掌,内劲像半干泥水阻塞凝滞,沉在丹田处出不来。 闻遥抬眼看向李家两位皇子:“杀你西朝皇帝,这都可以放过?”到底是和耶律都罕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缙云方才嫁过来,总不至于翻脸不认人,转而和北辽联手攻打天水? 李扶白不回答她,恍若未闻。 闻遥扔掉瓶子,也不多废话,干脆利落收起星夷剑跟着灰袍人往外走。场上情况混乱,她却异常冷静,整个思绪像被一把大刀从中间劈开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感受着郝春和冰冷的温度,想着雨太大了,得给郝春和挡挡雨。另一部分抽离出来想着耶律都罕、天水西朝,最后想赵玄序。 这次有点过了。要是不能回天水,她都有点不敢想赵玄序会有多生气。 到时候难哄的哦。 一路无话,闻遥背着人一步步走在最前面。她身后是耶律都罕,马蹄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落下,最后面是擒生军与弓弩军,簇拥着两位西朝皇子往宫门口走,场面相当古怪。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闻遥看到一架马车停在外面。一灰袍人上前搬下脚凳,示意她上车。 闻遥没动弹,说道:“我要郝春和与妻女同葬。” “好。”耶律都罕垂眼,苍翠眼珠掩在长睫之后,颔首吩咐一人,说:“去准备棺椁。” 闻遥就是不上马车,继续道:“要个大的,我要让他们一家子躺在一起。” 灰袍人领命,匆匆离去。 耶律都罕忽然道:“你不想上马车是在等赵玄序?” 他天水话说的好,咬字轻曼,声音不大,压着情绪,给人的感觉诡谲危险,像丝丝吐信的蝮蛇。 “他若是聪明点,现在就该离开兴庆罢。”耶律都罕紧紧盯着闻遥,轻声道:“若是不走,那他这辈子就再也走不了了。” “给你个建议,要不还是把我杀了吧。”闻遥踩上脚凳,将郝春和慢慢放到轿子里,一手掀着帘子,回过半边脸,说道:“不然万一药没用了,死的第一个就是你。” 她话里的冷漠乃至敌意犹如一根细长的针,一下子戳破耶律都罕的心脏,在经脉表皮上吐露出浓浓毒汁。 “闻遥。”耶律都罕英俊的面容阴鸷下来,忍不住嘲讽道:“短短一年,你就当真爱他若此?庸俗至极,任凭一个有些姿色的男人说几句好听话糊弄住你!” 这话可实在太酸了,像个拈酸吃醋的深闺妇人。耶律都罕身边的几个灰袍人此刻恨不得自己听不懂天水话。 闻遥手一松,帘子落下隔开将她与耶律都罕隔开。耶律都罕被她这举动气的又是眼睛一闭,伸手狠狠拽过缰绳转身离开。 靠在马车上,周围安静下来,闻遥才觉得自己心脏狂跳,快到一种不正常的频率。她在车壁上靠一会,然后又撑着手臂坐起来去给郝春和擦脸,一边擦一边说:“看到没?现在麻烦大了。就你最舒坦,报完仇就去陪老婆孩子,什么都不用管。” 这辆马车很豪华,车上有软垫。闻遥也不客气,拽起来就去擦郝春和身上的血:“那日与你去见晚娘估计被人跟着了,晚娘和汐儿得换个地方。我看干脆就让你和她们同葬,回天水去。” 郝春和身上伤口很深,皮肉往两边翻开,非常狰狞。在雨水中泡久了,伤口被冲成淡粉色,发白变肿。闻遥把郝春和身上最后一点血迹擦干净,让他垂头靠在椅子上。随后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指尖推开一点车窗,瓶口对着外面轻轻往下倾斜,细微粉尘飘散而出。 白让出品,必是精品。 没过一会儿,马车外面接二连三传来倒地的声音。没等外面的人反应过来,闻遥深吸一口气,猛然凝聚起所有内劲往丹田处一冲。撕裂剧痛乍然炸开,她闷哼一声仰头吐出口血,内劲一下子回来五六成。 她指腹抹开唇边的血,冷冷笑一下。区区化功散,还是加了蜂蜜减了浓度的,真以为她拿他没办法。 寒光闪过,剑花秋莲绽开,偌大马车犹如被剥开的橘子,一瓣一瓣四分五裂向周围砸。闻遥恍若察觉不到丹田处火烧火燎的疼痛,面无表情冲耶律都罕去,星夷剑没有半点犹豫直向他心口命门! “铮!” 耶律都罕迅速往外倾倒,险险躲过这致命一击,右心口到左肩被星夷剑划拉出一道狰狞血痕。他反身欲拔剑,脖颈却一疼。闻遥落在他身后,星夷剑不偏不倚架在他的脖颈处。这下没蓄半点力道,他皮肉被陨铁利刃划破,汩汩流血。 外头还没倒下的灰袍人本来还要上前,一看如此场景,顿时都停住了动作。 闻遥贴在耶律都罕身后,鼻息森森吐在他耳边:“都跟你说了,还是杀了我比较好。” 淋了这么久的雨,闻遥身上却依旧温热。极具存在感的温度从两人贴着的一点肌肤处传过来,耶律都罕喉结滚动,抬起一点脖子,眼珠下意识向要往后转去看她。 “别动。”闻遥伸手,五指没入耶律都罕发根,牢牢将他后脑掌住。她抬眼看向周围的灰袍人,说:“我要你们做两件事,要是做不好,我就杀了他。” 她手上力气一重,耶律都罕脖子上的伤口迅速变深,血流的更快了。一留着大胡子的灰袍人着急了,棕色瞳孔牢牢叮住闻遥,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口音说道:“把剑放下,你要什么?” “我要一辆马车,马得是好马,停到城门口去。”闻遥一顿,说道:“我还要郝春和和妻女同葬,回去天水。正好你们有人守在坟边,那就把她们送过来,也是到城门口。” 耶律都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星夷剑架在他脖子上反而不见一点紧张惧怕,甚至他原先身上的躁郁都没了,坐在闻遥身前阴阳怪气嗤笑:“星夷剑果然是重情重义,宁可杀我,也要叫心上人与故友安然回到天水。” “不是宁可。”闻遥缓缓道:“你——我如今也不知道该叫你楼乘衣还是耶律都罕,总之,你呢,最好给我闭嘴,我真挺想杀你的。你废话一多,我万一没忍住要你人头落地,你那复仇的宏图伟计就此泡汤,未免可惜。” 说完,闻遥不管耶律都罕猛然僵住的神情,偏头看向灰袍人,低声呵道:“还不快去!” 城门口一片安静,野林中远远传来零星几下犬吠。皇宫里的混乱被人有意压下,没有传到这边来。 赵玄序站在树下,雨水被他头上密集的叶子遮去,落下后又顺着地势静静汇聚到他靴边,沾湿一圈衣袍。不远处,三匹精心挑选的马站在一边啃草,几个摊子站在一边陪着等候许久,已经渐渐察觉不对劲,开始有些焦躁。 一人低声道:“时候是不是过了?要不去趟皇宫看看吧。”进皇宫、杀皇帝,这么大的事就两个人去干。哪怕这两个人一个是飞叶客一个是星夷剑,他也觉得实在胆大妄为。 另外几个人偷偷窥着赵玄序,压根没敢开口说话。 要说他们的主子还真是古怪,明明在闻统领面前那样温柔那样好,闻统领一走,整个人立马吓人起来。黑色衣袍苍白的肤色,往这边一站,跟鬼似的吓人。 几个人正这么想着,前头沉寂的城门处一下子就传来一阵动静。两扇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出来一辆古怪的马车。 为什么说这马车古怪?因为这辆马车后面横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探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一伸脑袋去看,就瞧见马车后还有一群人,一群留着髡发的辽人。他心心念念等候已久的闻统领和一个绿眼珠子的男人坐在一匹马上,架着剑挟持身前人,面色很难看,像是受了伤。 不是去皇宫杀皇帝吗?这棺椁和这些辽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探子这么想着,忽然感觉手上一轻,他挎在肩上的长弓被赵玄序拎走了,箭筒里的剑也少了三根。 雨噼里啪啦打在林子里,周围暗得只能勉强瞧见人影。探子头回离赵玄序这么近,看着他拎着长弓和箭,直直迈步走出去。 树林离城门不远,虽然下着雨,但动静一出来,辽人还是立刻发现了。他们扭过头,齐齐注目着赵玄序拎箭踏过茂盛草丛,步步走到路中央。 “你——”耶律都罕一见到赵玄序,心里滔天的杀意立刻卷袭起来,止也止不住。他看一眼赵玄序手上的长弓,忽而一笑,满是恶意,嗓音沙哑道:“可惜当时那一箭火候不够,没能送你去死。” “巧了。”赵玄序开口,说:“我也想杀你。” 琼玉楼打第一个照面就有这想法,并且几次三番不断加深。他觉得耶律都罕该死,现在又觉得这人蠢。 当初那一箭穿过凝儿心口、没入他的手掌,那就是一根刺牢牢扎在阿遥心口。他怕阿遥难受尚且闭口不提,耶律都罕这个始作俑者,居然还敢这么说? 真是蠢货。 北辽重用这样一个蠢货,看来不用也张鋆花多少力气提防应对,自己就能给自己玩死。 赵玄序从树林里出来站到雨里,面庞一下就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眉眼泛着阴冷古怪的戾气。他目光自闻遥搭在耶律都罕肩上的小臂一晃而过,落在她毫无气色的面颊和沾染一点血迹的唇角。 一边跟着他出来的探子瞪大眼,肉疼地听着自己那副花大价钱打出的弓箭在兖王手里咯吱作响。 第114章 三箭 闻遥丹田撕裂,强行破出的内劲一阵一阵上涌,经脉钝痛,喉头不断弥漫腥甜。她估摸几番身后北辽人的战力,又舔一下唇角,冷静看向赵玄序说道:“你别气……情况特殊,你先带春燕子回天水,我在这留几天。” 赵玄序掌中长弓已见裂纹。他盯着闻遥,语气柔柔,不疾不徐:“阿遥,我可以杀了他们。” 耶律都罕冷笑:“凭你?” 闻遥手中长剑一抬,耶律都罕一顿,被迫抬起下巴郁郁闭嘴。 闻遥:“西北招讨司来西朝皇都和西朝太子讲条件谈合作,不管怎么想也不会只带这几个人。” 话音刚落,城门后马蹄惊踏,大批人马追逐而来。有身着甲胄的辽人武者,也有红禁卫。红禁卫为首为薛慎,他神色莫名,身后随一辆马车。马车停下,两名红禁卫从马车里搬下椅子,上面老神在在坐着的正是失踪几日方才现身的西朝第一高手左凤江。 白眉老太监垂头枯坐,身上披一件大袍子,乍一看更像是骷髅。他左右两侧各自有人替他打伞,电光一闪,鬼气吓人。 “人家第一高手都来了,咱不硬碰硬。”闻遥挑眉示意探子去拿马车缰绳:“你先回去,我挟持人质,等你和春燕子与翎羽卫汇合。” 她眼睛一眨,朝赵玄序做口型。 回府治病,别闹脾气,等我回去。 探子看看赵玄序又看看闻遥,眼瞧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赶紧上前牵过马车,搬下脚凳后毕恭毕敬掀开车帘。 薛慎瞧着事态发展,眉头一皱。虽然闻遥和赵玄序都还带着人皮面具,但他已经认出闻遥身份,自然也能猜出眼前黑袍男人的身份。普天之下与星夷剑如此亲密者,除天水兖王外不做他想。 别国皇子,私来兴庆,参与行刺,随便哪一件择出来,天水与西朝就别想安生。 他张口欲言,手背猛然一疼。 “慎儿。”老太监活到现在就是人精,收回手耷拉眉毛,对着徒弟言简意赅吐出两字:“闭嘴。” 薛慎乖乖闭嘴。 前边,赵玄序在闻遥面前常有的安静顺从的神色不见了。他眼瞳冷下,幽深晦暗,一手抓着弓一手抓着箭,默然站在雨中。 “我不是不回去。”闻遥轻轻道:“我现在要你先带着春燕子走。” 赵玄序拢紧的五指极缓松开,应下闻遥的话:“好。”说罢转身,衣角哗然掀起荡开,踏上脚凳俯身入车。 林中其余几个探子见状,纷纷牵马出林。他们不知闻遥与耶律都罕有何前尘往事,肃容执剑向闻遥行礼,为闻遥以身饲虎、困住西朝声名鹊起的西北招讨使动容。驾车探子一甩缰绳,马车拖着巨大棺材,在夜雨中迅速往前驶离。 “都不准追啊,刀剑无眼。”眼瞧有人按捺不住拔出剑要去追,闻遥拖声警告,手上用劲,鲜血霎时涌出淌在耶律都罕衣襟上。 西北招讨使面无表情,往旁看去一眼。 北辽人不敢再动,红禁卫也不动了。 闻遥长长叹气:“这样才对嘛。”她唇角血迹点点扩大,呼吸重一下。 耶律都罕似有所觉,眉头拧成一座黑山,沉默后开口道:“行了,这次不杀他,你的内伤——”话戛然而止,一支长箭冷不丁自前飞来,悍然洞穿耶律都罕垂在身侧的手掌。 拔刀声阵阵,辽人反应过来口中急急喊话,扑上前挥刀砍下第二支箭。第二支箭后紧跟着第三支,射箭者不管是技巧还是内劲都十分高明,三支箭并不对准致命要害,全擦着马腹往下,直冲耶律都罕手臂手掌。力道刚刚好,箭头卡在血肉中就不动了,半点伤不到后面的闻遥。 耶律都罕的反应也很迅速,中第二箭后他闷哼一声,随即毫不犹豫伸手在身前牢牢握住接踵而来的第三支箭,箭尖破开他左手掌心血肉。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耶律都罕如何不知晓,他咬牙切齿,猛然抬头望前面看去。马车渐行渐远,依旧可以看到后窗被打开,赵玄序手臂缓缓松手,抬手把长弓扔到马车外。 耶律都罕眼珠被怒火和嫉妒涩意烧得通红,恨不得将这口蜜腹剑厚颜无耻之徒千刀万剐:“赵玄序——” “喊什么喊。”闻遥对赵玄序杀个回马枪也有点惊讶,但又不是很惊讶。她往耶律都罕伤口上撩一眼,偏心的很,嘲讽道:“你一个皇子,气量就该大一点。难道只许你伤别人,别人不许还回来?” 耶律都罕气结,五指血迹一滴一滴落在马鬃上:“你是真护着他!” “监察抚司的人习惯在兵刃上涂抹毒药,不知道这些箭上有没有……耶律皇子啊,雨这么大,不然大家就都别站着说话?”闻遥等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开口说道:“去驿馆坐坐呗。” 天将放明,大雨初停,驿馆热热闹闹。薛慎去而复返带来宫中医官为耶律都罕诊治,左凤江已经知道宫中变故、老皇帝身死的消息,当年救驾立功扶摇直上的人却半点急,愣是坐在驿馆喝完一杯茶后才同薛慎一起走了。 闻遥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再次喝下加份加料的化功散,按捺翻涌气血冷眼旁观驿馆混乱。她心里琢磨西朝皇帝耽于酒肉享乐,被两个儿子架空的传闻果真半点无假——死了皇帝,方才回驿馆的路上兴庆城还是安安静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挺稀奇,闻遥不知道李扶白和李侑齐接下来要怎么分权。倘若西朝当真两面逢源和稀泥,老皇帝又死了,她要不干脆找个机会带着缙云假死离开算了,这摊子烂事,谁爱管谁管。 想到这里,外面的珠帘忽然被人打开。闻遥思绪中断,抬头看到耶律都罕换了一身圆领罩纱紫袍,束犀玉带,金冠束发,气势非凡。 他径直走到闻遥身边,手上伤口被紧急简单处理过,缠绕了一圈纱布。一只药碗被他力道很重地放到闻遥手边,“砰”一声,几滴褐色药水溅落桌案。 “强行冲破化功散,你可真是厉害。”耶律都罕直起身,张口就是闻遥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怎么,那口淤血憋在肚子里能治暗伤?” 闻遥不搭理狗叫,慢条斯理端起药碗在鼻端轻嗅。 耶律都罕:“没毒,喝不死你。” “哦。”闻遥手一抬,一口闷,喝完后面色又有些古怪。 ……还是加了槐花蜜。 槐花蜜的清甜冲淡中药的苦涩,本该更易入口。可闻遥却不太喜欢,她想起韩兆那一句“详隐司大人心悦你”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嗓子口齁甜。 “唉。”她叹气,继而大手一挥:“给我拿些酸的吃食来。” 耶律都罕语气不好:“你如今是阶下囚,还使唤我?” “我也不挑,酸的就好。”闻遥:“最好有甘草梅饼。” 耶律都罕双手抱胸,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她被热气熏润的面色,半晌后朝着门口叫人,语气很冲:“去拿甘草梅饼。” 甘草梅饼立马就被送过来了。 闻遥心不在焉,一口一个往嘴巴里面塞。吃到一半,手腕忽然一凉一重。她咀嚼动作停下,眼珠一转瞧着自己右手手腕“啪嗒”一声扣紧的锁环。 锁环大概三指宽、半指厚,松松扣在闻遥手腕处。别说,忽略这是一条镣铐的本质,这玩意下缀锁链点缀璎珞珠子,晃起来还挺好看。 闻遥嘴巴继续动起来,咽下梅饼,目光顺着锁链往上移动。锁链有两头,另外一头正被耶律都罕握在手里把玩。这条锁链的材质看起来有些特殊,不像是铁,也不像是银,颜色深沉却又泛着凛凛光泽。 看着眼熟。 耶律都罕察觉到闻遥目光,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神情舒缓下来。他俯身将手环扣在闻遥左手,松开手,锁链当即垂下在空中晃荡。闻遥拎着一拽,发觉这条锁链大概有一米长,两端扣死在她手腕上,中间挂在她身前。 “你的星夷剑是用陨铁打造。”耶律都罕翠绿眼瞳看过来,语气好似顽童炫耀:“这条锁链也是。” “是吗。”闻遥一抹嘴巴,朝他拱手,敷衍道:“那这链子不便宜。就这样送我了?大气大气,谢谢谢谢。” 她刚才还奇怪呢,都这么放心不下给她喝了三瓶化功散,怎么不干脆把星夷剑拿走,原来是有这么个东西。陨铁打造的锁链……要是她的内劲被化功散抑住,还真没办法弄断。 掩着的门被人匆匆敲响,耶律都罕退开两步,说道:“我们要在兴庆留几日,不会太久,最多后日,你便随我回南府。”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边时,他一手按着门扉,转头深深回看一眼闻遥,道:“我知道你现在还在生气。等时候久了,你会理解我的。” 理解个头。 闻遥扭头把嘴里的果核吐在碟中,慢慢往后倒,后背靠在椅背上,抬袖擦掉嘴角再次涌出的血迹。 化功散得再想办法,她不可能让这条见鬼的链子呆在手上。赵玄序虽然带着春燕子回去了,可想到他走时一连射出的三箭,闻遥就觉得不安生不放心,隐秘的担忧和不好的预感刺得她眼皮子直跳。 赵玄序回天水境内后,是会直接传信让千影带着翎羽卫调头杀回来,还是会记得告知张鋆西朝两面通吃和稀泥的做法? 要是直接带兵过来,那她和赵玄序遛进兴庆的事情就瞒不住,天水朝廷怕是要一片哗然;让张鋆知道她陪郝春和杀西朝皇帝,柔弱无力鸡都不敢杀的张大人怕是能直接气晕过去。 第115章 黑心老板 耶律都罕挺忙,出去后有一日没回来。 几个作辽人打扮的女侍送来热水衣物,闻遥这才掀开人皮面具洗漱一番,清理血污。她把头发撩到一边,靠在木桶上,伸出手臂挑起一边衣服看。 衣服是天水样式,牙白素纱百迭裙和墨蓝扎素绢褙子,旁边还贴心地放了根同色发带。闻遥歪头盯着衣服看一会儿,起身换上。 用不出内力就烘不干头发,长发搭在面巾下湿漉漉滴水。闻遥倒也不介意,意思意思拧一下就披头散发女鬼般提拖着手上链子慢吞吞敲门。 即便给闻遥吃下加量的化功散,将她双手用陨铁锁链扣住,耶律都罕也还是不放心闻遥一人待着。他知道闻遥的厉害,布置的滴水不漏。 门外守着一排辽人,都是习武之人,体型彪悍魁梧,腰间刀剑不缺。门一开,他们目光如炬刷刷看过来,警惕万分。 “我有点饿。”闻遥双手环抱在胸口,靠在门边轻轻松松朝他们笑:“你们管饭吗?” 饭当然是管的,西北招讨司少不了闻遥一张嘴。闻遥秉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观念敞开肚子大吃特吃,毫不客气地兴庆有名的糕点铺子全点一遍。外面那群看守她的北辽武者一天要出去给她买好多次点心吃食,彻底沦为跑腿小厮。 就连耶律都罕第三日上午回来的时候,手上都拎着一盒糕饼来见闻遥。 他踏进屋子就朗声道:“兴庆糕点这么好吃?” 闻遥躺在软塌上,面上盖着书,瓮声瓮气:“还成吧。” “那今日下午回南府,把你买过几家铺子的厨子带走。” 闻遥揭下面上倒扣的话本子扔在耶律都罕怀里,骂道:“带个屁,让人家背井离乡,你也好意思。” 耶律都罕今天心情显然特别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李家两兄弟的谈判中占到大便宜。他把话本子握在手里,居然没跟闻遥对呛,从善如流道:“好吧,析津府也不缺糕点铺子。” 北辽南北分治,北面王庭屹立,辽人部族世代所居。南面大部分疆土为前朝吞并,百姓与天水血脉同源,便以天水风俗设郡县治理,民风不改。耶律都罕任突吕部详隐司,统管南面都府析津府,兼任西北招讨司指挥使——闻遥目前只知道他三个名头,各个都是要职。 闻遥盘腿坐起,撑着下巴打量耶律都罕,心里觉得不太对味。虽然这人的眼睛还是以前的眼睛,嘴巴还是从前的嘴巴,但就是不像昔日与她和姜乔生阴阳怪气的楼乘衣。 可她分明知道楼乘衣小小年纪千里流亡、敌国皇都一手扶持壮大北辽暗探,绝不会是等闲人物,他的野心昭昭狠辣手段也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如今只是回到该去的地方变成耶律都罕,改个名字换个身份而已。 怎么就让她觉得那么不一样呢。 她盯着耶律都罕看的时间有点长,耶律都罕走过来把糕点盒子打开放到她身边,一推,眉目舒展神情缓和,略带悦然:“吃东西,看我做什么。” 他手臂上那对金环卸下,充满异族攻击性的危险感淡化不少。 闻遥鼻子一动,说:“你没熏紫藤香。” 耶律都罕挑眉,应道:“你不是不喜欢?” 闻遥拿起糕点往嘴里塞,手上链子随着动作哗啦哗啦响。耶律都罕听着这动静,眉间轻松散去,神情略有凝滞。她倒是坦然:“这么为我着想?韩兆说你喜欢我,我以为你被北辽皇后逼疯了。” 耶律都罕不说话,好似先前汴梁又警告又是让韩兆传话的人不是他。耶律都罕看着那条锁链,目光慢慢移动到闻遥衣服上,忽而皱眉:“你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 “漂亮裙子。”闻遥:“怎么,不是你的人给我的?” 这衣裙好看是好看,就是穿戴格外繁琐,穿起来也谈不上舒适自在。闻遥平日没个正形,这蹲蹲那躺躺,一身精致妥帖的衣裙就被她弄得不成样子。 “腰上带子这么紧,穿得能舒服?”耶律都罕莫名生气:“待会让人给你换了。” 闻遥啧啧称奇,没理解他生气的点。她觉得在耶律都罕手下做事的那几个小姐姐挺悲催,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倒霉事,这辈子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一看就不在乎员工基本人权的老板。 “好哦好哦,真贴心。”闻遥两根手指捏起链子,凑到耶律都罕眼前晃晃:“我好感动,相信你喜欢我了……这么贴心,那就把这个也解开呗。” 耶律都罕慢慢伸手,手指与闻遥的指尖隔着一点距离,轻轻碰一下链子。动作挺温柔,拒绝的停无情:“不行,我怕你跑,等到析津府再给你解开。” “你知道吧。”闻遥叹气:“乔生离开后,红阁现在的头子叫风纪珉,你和他会很有共同话题。” 这个梗,耶律都罕不懂。他眉头飞快皱一下,却也没说话,双腿舒展姿态地坐在闻遥身边,手臂搭在软塌上。 安静下来后,耶律都罕眉宇间瞧着有些疲惫。 闻遥打量他,手指细细把糕点捏碎,提要求:“走之前我要见缙云。” “缙云?”耶律都罕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号人物,天水送来和亲的公主。 现在西朝老皇帝死了,天水的这位公主封妃宴都没有就成了寡妇。西朝又与北辽暧昧不清,如今该是处境堪忧,少不了被人议论。 耶律都罕知道闻遥这次跟赵玄序是护送这位公主来西朝和亲。但闻遥这时候要见人,和这公主的关系怕是比他所想的好上许多。 左右只是个和亲公主,无足轻重。入兴庆后天水公主送去天水的每一封信件自会被细细筛过,就算闻遥是要通过公主向赵玄序传消息也没用。耶律都罕不愿在小事上拂闻遥的意,一口答应。他也说到做到,临到出发前,本在宫里的缙云果真来到驿馆来见闻遥。 闻遥打开门,看到缙云身边的侍女在一众北辽人注视下瑟瑟发抖。缙云一身桃红衣裳,满头金玉,浑然不惧周围彪形大汉,推着闻遥肩膀进到屋子里反手关门。 “老皇帝死了。”缙云抓住闻遥的手,压低声音迅速道:“宫里说有刺客,是不是郝春和?他与我说他来兴庆就是要杀一人,那人是皇帝?郝春和人呢?” 她果真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凭着只言片语就想明白了弯弯绕绕。 提及郝春和,闻遥笑意迅速淡下,脑仁又开始突突直跳,心好似淹没在冰冷雨夜中,又冷又沉。她其实到现在都没阖眼睡过,她实在睡不着。郝春和的死出乎她意料,她纵容他报仇就是以为能护着人安全离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郝春和仍旧没从晚娘汐儿的死中回过神。 闯皇宫、杀皇帝、服毒自杀,桩桩件件紧密相连,不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郝春和这个惯常拖拉絮叨的老头,这次走的是如此决绝。 缙云盯着闻遥,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语气加重:“那自杀的刺客果真是郝春和。” 闻遥轻声道:“已经让你三哥带着他回去了。” 缙云正要继续说什么,手指冷不丁碰到被闻遥袖子盖住的陨铁锁链。她一愣,低头看到闻遥情状,久久才开口道:“我原还想问你为何在这儿……不跑吗?” “这事说来话长。”闻遥晃晃链子:“出了点小意外,内劲被封暂时跑不了。先前与你说过的暗探,还记得吗?” 缙云赶忙颔首:“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暂且别和他们联系。”闻遥说:“西朝两面通吃,你传出去的信件能被他们翻看好几遍,消息传不出去还会暴露暗探身份。我接下来要去趟北辽,你一个人在西朝记得万事小心,身边切记不要离人。” 缙云一抿唇,失落道:“我帮不了你吗?” 闻遥一笑,想想,说道:“皇帝死了,李扶白和李侑齐现在是什么动静?” “李扶白准备继位。”缙云扳着手指头细细说道:“李侑齐被封离王,等李扶白继位后就要去封地。”李扶白继位在闻遥意料之中,毕竟名正言顺。可李侑齐手上有兵,母亲又是一方大族出身,看起来对李扶白夜颇为不服气,眼下居然从头到尾没有闹腾,倒是让闻遥没有想到。 她有点遗憾。看来兴庆是乱不起来了,不然还能试一试趁乱逃跑。 “笃笃笃。”门扉敲响,耶律都罕站在门外,说道:“该走了。” 缙云抓着闻遥的手一下子握紧,下意识挡在闻遥面前憋着气想要说什么。闻遥瞧出她心思,安慰地拍拍她,转身开门。 耶律都罕手臂上又戴上了金环,身后跟着一大堆护卫,气势非凡。他眸光冷冷扫过缙云,语气不善:“你跟她也有这么多话好说?” 这是缙云第一次见到耶律都罕,她面色也难看,上下将这辽人打扮却没留梳髡发的男人打量一番,敏锐地从这人看闻遥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爱慕一个人很难藏得住,何况耶律都罕压根没遮掩。 这是她三皇兄的情敌?皮相看着倒是不错。不过缙云想想闻遥手上挂着的链子,对耶律都罕没半点好印象。 闻遥示意她别开口说话,转头看着侍女说道:“公主是怎么来的?” 侍女哆哆嗦嗦:“坐、坐马车。” 闻遥点头,一推缙云,说道:“去吧,好好照顾你们公主。要是公主想家了,随时都可以给天水去信。” 真是对谁都体贴,除了对他。 耶律都罕在旁边看着,面色又臭下来。 第116章 韩大人飞黄腾达 缙云口中憋着话,在闻遥眼神示意下被提心吊胆的侍女半推半搀扶带走。闻遥对着耶律都罕一笑,越过众辽人拎着锁链晃悠悠爬上马车。 两天功夫,李扶白和李侑齐两兄弟一番角力,终于探清底线分好利益,直到今天皇帝死讯才昭告天下。这样平静冷漠的态度,闻遥都觉得他们早有杀掉没用的爹上位的想法,只不过是没来得及动手。 而对一个并不贤明的君王的死,百姓心中就更没半分波澜。除却按照规矩四处挂上白布,大家照常过日子。大街小巷雪白纸钱被风一吹,在过往匆匆行人脚下打转。 闻遥推开车窗打量这隆重的葬礼。应该是驿馆下人手脚勤快,这两天她在里面没看到漫天飘舞的纸钱。耶律都罕拎着缰绳,身下骏马踱步凑到马车边上。他微弯下腰,转头与闻遥四目相对,翠绿眸子幽冷深远,像山中精怪。 闻遥手撑在马车车窗边,往后退去一点:“做什么?” “我会带人从另外方向回析津府。”耶律都罕说:“你路上会换几辆马车,没有内劲不要乱跑,留在车队,他们会护着你安全到析津。” 闻遥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这一路上不会安全,不出意外会有人截杀。 “耶律皇子怎么回自己家也这么谨慎。”闻遥说:“看来你人缘不好,大家都不想你回去。” 这说的是实话,耶律都罕并不恼怒。他眉头一抬,朝车中座椅下示意,说道:“抽屉里有闲书,你安分打发时间,很快便能到。” 估计是时间紧急,他说完一拎缰绳,立刻带着身后蓄势待发的辽人脱离队伍。马鞭破空一抽,身影飞快消失在一条岔道上。 如耶律都罕所言,离开兴庆后不久闻遥便换乘另一架马车,跟随乔装一番更加低调的车队继续前行。从这开始,马车上也不止她一人。车门推开,一名辽人女子弯腰进来,恍若闻遥有什么传染病般贴在门边坐下,离闻遥远远的。 她腰间佩剑,目光冰冰凉凉。闻遥听到她绵延悠长的呼吸,知道这是个练家子。 闻遥明知故问,朝姑娘搭话:“你是?” 辽人女人冷冷瞥过来,眼神相当不友善,声音紧涩,天水官话语调邦硬。她不说自己是谁,只说道:“详隐司大人让我看管你。” “哦。”闻遥笑起来,赞许地点头。 吃一蟹长一智,不错不错。耶律都罕经过兴庆一遭,即便给她吃下加倍加量的化功散又扣上陨铁锁链,也不放心她一个人独处。 而接下来不到半天,闻遥还察觉到面前看守她的北辽姑娘似乎是相当讨厌她。甚至说讨厌都委婉了,人家应该是很想杀她才对。 辽人姑娘坐在对面,森然眼神时不时就刮过来,手指不住摩挲腰间配剑。杀意昭然,是攻击的前兆。 闻遥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眼睛停在话本上,心里琢磨这姑娘为何有如此反应。她对这姑娘没印象,应该没得罪过才对 途中车队休息,辽人三三两两散在周围生火做饭。闻遥刚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辽人姑娘就拿着一只烤鸡前翅和半块囊饼丢到闻遥手里,很不客气。 闻遥看看那沾灰焦黑的前翅和干巴巴的馕饼,试探性对这姑娘说:“换个腿呗?” “给你什么就吃什么。”辽人姑娘居高临下的站着,冷冰冰睨着闻遥:“不要多话。” 闻遥确定了,这姑娘是真不喜欢她。行,左右吃什么都是吃,闻遥不再说话,痛快吃掉前翅和馕饼,灌下几口水,然后拖着链子继续上车躺平。 她爬上车后,原本有些紧绷的车队顿时放松下来。周围人看着辽人姑娘开始笑,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辽人姑娘置若未闻。在火堆前坐下自顾自吃肉。有一人好事,凑过来给她递炒米奶茶,问道:“阿巳,那女人是详隐司大人喜欢的人。你这样对她,不怕详隐司大人回来罚你?” 耶律都罕罚人手段向来凌厉狠辣。问话的人回想起一些惨状,晴天白日之下忍不住打哆嗦。 阿巳也一下子握紧手里的树枝,半晌后冷冷道:“害大人受伤的天水女人,不杀已经格外开恩。难道还要好吃好喝供着?” “可大人宁愿把我们留着保护她,自己就带着几个人对付安石。”那人继续说道“她以后说不定会是大人的侍妾,还会给大人生孩子——” 阿巳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砰”一下把大半只烤鸡重重扔到火堆里,溅起一圈火星。她很有脾气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目光直直对上每个看过来的人,昂首挺胸,大声道:“我不怕她向大人告状!” 她不怕,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怕。她虽然不是贵族,但她的父兄都在详隐司大人手下做事,颇受重视。莫说闻遥还不是大人的侍妾,就算是,大人英明神武,难道还会因为一个侍妾的抱怨惩罚她吗? 问话的人也就是凑个热闹,不是真为闻遥抱不平。见阿巳不为所动,打趣几番后也就不了了之。 大约急行六七日,车队终于抵达北辽南府要城析津府。闻遥成天无所事事待在马车上,骨头缝都发酸发胀,等到地方她都跟着外面那些辽人一起舒出一口气。这些时日她算是看出耶律都罕在北辽的水深火热危机四伏。从兴庆到析津府,她同共换掉四辆马车,改掉三趟线路,即便如此都还遇上几次刺杀。 耶律都罕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不知道,但招呼他的人肯定只多不少。果然半道回家的孩子不招待见,三职在身的荣耀不那么好受。 骑马比马车快,耶律都罕据说两天前已经抵达析津府。闻遥从马车上下来后被领到一处奢侈宅院,最先见到的却不是耶律都罕,而是一位在汴梁见过一面的故人。 闻遥有些惊讶:“韩兆?” “闻姑娘。”韩兆依旧是天水衣着,只是一改在天水的低调。青灰华服,手拿羽扇,腰间玉佩成色非凡,一看就过得相当滋润。他站在花团锦簇的内庭,对闻遥手上引人注目的锁链视而不见,一本正经朝闻遥行礼,说道:“久别重逢,在下甚是挂念姑娘。” 阿巳与两个北辽武者跟在闻遥身后,怀中抱着剑,站在一边看着韩兆。她认识这个男人,大人从天水换来的谋臣,大人身边的得力干将。看上去脾气好,实际上很有些孤傲。阿巳看着他对着闻遥行礼,一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是个天水女人,一个两个,究竟为何都对闻遥另眼相待。 “确实是好久不见。”闻遥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知怎的,真升起一些诡异的亲切之感。她朝他走过去,打趣道:“你发达了,在这儿当什么大官啊?” “幸得详隐司大人青眼,在都总管府任职。”韩兆谦虚道:“在汴梁时姑娘未曾为难在下,在下感激不尽,特来探望。” “真客气。你在这儿,耶律都罕上哪儿去了?”闻遥说着说着,眼神不由自主望着他身后:“——你后面是什么?” “大人离开许久,军中有人生出异心,大人在军帐中处理,晚上会回来用膳。”韩兆转身,看闻遥直直走来掠过他到一张长桌前,俯身拿起碟子里的糕点。 他身后的桌子尤其长,堪堪摆在宽敞大厅里。上面一个个碟子密密麻麻挤着,各色甜咸糕点炸物齐全,堆码齐整,很壮观。 “大人特意交代,说姑娘好吃食,尤其爱吃糕点。”韩兆羽扇翩翩,朝满桌上百种点心一指:“知道姑娘今日到特意备下这些点心,析津府能找到的糕点都在此处了。” “嗯,好好好。”闻遥点头,嘴里已经塞下两块点心,手里还捏着一块。她转头,真心实意对着韩兆竖起大拇指,诚恳道:“是真的好吃。你也过来吃啊,站着做什么。” “韩某不吃。”韩兆瞧着闻遥不羁的吃相,摇头:“世间名士都是风流倜傥。自从来到析津府,韩某心宽体胖,腰围渐长,如今正在克制饮食。” 此番回答也是奇葩。 闻遥和他互盯,互相都觉得对方很神奇。 闻遥咽下嘴里糕点,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反应过来为何自己看到韩兆会觉得亲切——韩兆的衣着打扮乍一眼看过去居然与张鋆十分相似。都是青衣似皎皎修竹,腰佩兰黛,文弱风流。 她又想起韩兆在牢里说过的话,那时韩兆还特意提过张鋆。 这叫做什么?张鋆粉丝? 韩兆看着闻遥又抓起两块点心往嘴里放,实在忍不住,上前给她倒满一杯茶水递过去,轻声道:“姑娘还请慢用……这些点心真有这么好吃?” 闻遥摸摸鼻子,视线在一旁瞪她的阿巳身上一晃而过:“好吃。” 尤其在饿几天后,显得更好吃了。她毕竟是习武之人,一贯食量大,内劲被封又不影响她胃口。这几日天天只有些许肉和干粮,她的确有些馋饿。 韩兆凑闻遥很近,定定盯她一会,视线跟着她瞥向一边阿巳,手里羽扇晃动,语气不明:“是吗?” “是啊。”闻遥:“你说耶律都罕在军帐,析津府附近有军队驻扎?” 韩兆视线转回来,也不瞒着闻遥,点头:“析津靠近燕云十六州,一直留有重军。” “哦。”闻遥厚着脸皮:“大概多重啊?” “姑娘要是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大人。”韩兆打太极,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路过来舟车劳顿,既然姑娘一切安好,在下就放心了。再多说一句,大人有治世之才,对析津百姓非常爱护,这一年析津府两族百姓和乐、欣欣向荣。姑娘日后不妨多在析津府走走看看,莫对大人抱有偏见。除却一些细枝末节,大人实在是位雄主。” 第117章 羊角 韩兆当真只是来看看闻遥,说完就走,飘飘然清风一般。闻遥半句有用的都没从他嘴里套出来,就捧着糕点蹲在廊下发呆。 没过多久,一排辽人打扮的侍女自外鱼贯而入,手中托盘齐整垒放衣服鞋袜,发饰用具也一概不缺。她们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放好东西后齐齐退下,只在经过蹲着的闻遥时快速抬眼一瞥,神色难掩好奇。 详隐司大人政务繁忙,大部分时候都住军营。她们虽是大人宅邸的奴婢,除却与诸部大人和王帐使者会面设宴外,很少见到大人。 偏偏这两日府苑动静大得很,又是来人整理宅院,又是置办女子衣物首饰,还满城搜罗厨子……大人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闻遥一点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享受了多少殊荣,她面上发着呆,心里却在琢磨怎么这么多天过去,赵玄序那边没传来一点动静。 通常情况下孩子不哭不闹,一般都已经干了件大的。 析津府靠近燕云十六州,有重兵驻守。这么一想,胆大如闻遥都有点没安全感。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脑袋又开始疼。干脆脚下一松直接坐在地上,拿点心慢慢吃,举头怅惘望天。 但愿一切正常,但愿张鋆能帮着拦着点。 临近晚膳时候,耶律都罕果然来了。韩兆说他家大人挺忙,光看模样却看不出来。耶律都罕审美偏好向来明显,眼光钉在奢华贵美一档。天光刚昏下来的时候,他穿一身金绫袍,脚踩獞皮靴推门而来,整个人都映着光。他额前还习惯性地压一条暗金抹额,正中间宝石硕大无比,色泽奇谲。 阿巳和几个辽人连忙从暗处出来低头行礼。他们对耶律都罕是真心心悦诚服,面上神情非常虔诚。阿巳冷冰冰的脸化为春水,从草原狼变成小羊,呼吸都静默起来。 闻遥靠坐在摇椅上,瞧着这一幕甩动一下手上锁链。 耶律都罕大步径直朝她走过来,说:“没事就跟我出去看看析津府。析津是大城,以后不会比汴梁差” “去呗。”闻遥吃了许多点心,眼下胃里正好有些胀。她看一眼耶律都罕,他也不知道吃没吃晚饭,反正瞧着不饿,神采奕奕,精神得很。只一头微卷头发散落腰侧,一看便是刚从马背下来,冲淡些凛然,平添几分散漫。 闻遥仰着头看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都回北辽了,怎么不和他们一样留髡发。” 她边说边朝一边辽人抬颔示意,那几人头顶莫名一凉,不自在起来。 髡发为北辽男子发式,通常是在头上剃干净几道,剩下头发编成辫子。耶律都罕回辽已经快满一年,衣着打扮却还与在汴梁时一般无二。以及辽人虽体型通常比天水人高大些,但眼珠都是黑色褐色。耶律都罕这只绿眼珠子不仅让他在天水和周围人格格不入,在北辽也同样显眼。 耶律都罕挑眉:“习惯了,不想改……你觉得那样好看?” 你自己的人还在旁边听着呢,真是一点面子不给。 闻遥笑起来,手指一松,锁链叮当撞在椅子腿上晃。 重逢以来头一次,她与耶律都罕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一些。耶律都罕不明白闻遥突如其来的转变的缘由,但不妨碍他心情也亮堂起来,语气蓦然一软:“夜里的析津很漂亮,去看看吧。” 他从袖中取出把钥匙,俯身打开闻遥手上锁链。 锁链套手腕的环子很松,但毕竟有重量,时间一长,闻遥手腕就有一片凌乱红痕。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耶律都罕微愣,动作霎时僵住了。刚才那点微妙的松快便像活水中的一尾小鱼,被这痕迹惊扰,一摆尾巴在两人间迅速消弭不见。 闻遥活动活动手腕站起来,在一边阿巳越发冰冷的注视下脚步轻快朝外走,将耶律都罕落在身后:“可以啊。我没钱,买什么你来付。” 这幅样子,浑然没把在北辽以雷霆手段累下威名的耶律都罕放在眼里。和这满宅院的人不一样,闻遥看耶律都罕是一种平视的姿态,没有畏惧恭敬。而耶律都罕神色如常,显然也默认闻遥对他该是这般态度。 阿巳死死按着腰间长剑,被这一幕刺痛双目,咬牙想要跟上。 耶律都罕眉头皱起来,抬手叫他安排看护闻遥的侍从止步,将锁链扔到一人手上,头也没回,匆匆扔下一句不用跟,继而便大步往前跟上闻遥背影。 阿巳面色一白,手指猛然攥紧,低头没说话。 析津府两族共聚,城池风格很有特色。飞檐红窗雕刻灰色鹿纹,门挂毡毯,往来行人衣着各异。这些年闻遥已经去遍天水大江南北,唯独没来过北辽,此刻走在大街上的确也觉得挺新奇。 耶律都罕身边没跟护卫。他双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走在闻遥两步外,默不作声盯着闻遥看。 闻遥在一摊位前停下,伸手拿起一个羊角模样的挂件晃晃,问道:“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带毡帽的老人,眼眶深陷。他睁着眼看着闻遥与耶律都罕的衣着打扮,缩缩脑袋,有些畏惧地用北辽话嘀咕了几句。 耶律都罕立在闻遥身侧,往她手上看一眼,说道:“祭祀时宰杀的白羊羊角,可以祈福消灾。” 北辽与天水不同,天水人鄙夷北辽为蛮夷异族就是因为北辽虽然建国已久,但大部分辽人还是世代游牧在苍茫草原。他们信奉天地鬼神,皇帝要在秋冬用数百牲畜祭奠青牛白马。强硬铁血和古老民族的野蛮结合在一起,叫中原世家忌惮万分。 “这么好的寓意。”闻遥晃晃羊角:“我要了,你付钱。” 耶律都罕随手扔给老人一块金子,瞥眼看闻遥身侧摩挲那枚小小的羊角,说:“你喜欢这个?” “也没有。”闻遥漫不经心:“就是最近太晦气了,图个吉利。诶,你们北辽的神,保不保护外族人?” 此话一出,先前还能说温情脉脉的气氛就被瞬间戳破。两个人停下脚站在长街巷尾,气氛陡然怪异。 耶律都罕面色变了,拧着眉头定定瞧过来,半晌后嗤笑,说话语气陡然尖锐:“怎么?忍到这里就忍不下去了?你的耐心每每对上我就这样少。” “谁让你特别欠。”闻遥:“不乐意听就干脆让我走呗。” “想都别想。”耶律都罕阴狠道:“你往后都只能给我老实待在北辽。” 闻遥手指转动,烙满祝福印记的羊角在手指间灵活移挪。她对耶律都罕的威胁与警告满不在乎,转身依旧往前走走停停,四处观望。 分明是两个人吵架,却只有耶律都罕一个人生闷气。他阴沉着脸僵持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迈步跟上,语气也缓和下来:“怎么就只想着汴梁?明明从前那么爱跑,哪都能待。汴梁可以,析津就不行?你不是问韩兆析津府外驻军多少,明日军中设宴,你随我同去,想看自己看。” 闻遥转羊角的动作一停,感叹好你个韩兆,狗腿子,面上跟她你好我好,背地里居然连这种话都如实转禀给耶律都罕,半点张大人的反骨都没有。 不过军中重地,依照道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耶律都罕居然这么轻松就答应她过去看。还就真是半点不担心她会闹出什么事。 行,去就去,看就看,谁怕谁。 耶律都罕也是说到做到,第二日早中午便带着闻遥去到军中。 析津府外面是茫茫无际的草原,很难看到成片密林,地势开阔。从这里往南包括燕云十六州都是这样平坦毫无阻碍的地势,没有一点山峦可以阻止北辽骑兵南下的铁骑。 半点用兵计谋也不懂的人稍稍一想都不难知道天水为何如此看重燕云十六州,北辽又为何一直对此虎视眈眈。南下北上的大门,试问哪个不想将其握在自己手里? 出了门,一晚上不见的阿巳再一次出现在闻遥面前,跟随一起来到军营。耶律都罕刚把闻遥带到个宽大奢侈的行帐中就被人请走了,走前让阿巳领着闻遥,闻遥想去哪都随便。 阿巳当面恭谦应下,耶律都罕一走,她抬头看着闻遥的眼睛已经越发冰冷,厌恶和杀意藏也藏不住。 这天水女人哄劝大人将她带来北辽军中,究竟是要做什么坏事?! 闻遥觉得阿巳全有意思,当做看不见她的反应,把她当路牌使,在军营中四处走走逛逛。北辽军营帐篷通常全白,青牛白马的图腾巍峨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很有苍茫圣洁之意。一般人看不到这番场景,闻遥瞧着稀罕,背着手站在人群外看着一群士兵宰杀一只母羊。 他们动作利落娴熟,烤肉撒调料,不停翻动,不一会就肉香扑鼻。眼见那群人扛起羊往一个方向走,闻遥下意识迈步跟过去,却被阿巳伸手挡住。 “今日大人宴见渤海世子,那里是诸大人的宴厅。”阿巳冷冷道:“你不是辽人,身无职位,不能进去。” 闻遥收回脚,痛快点头:“行,那我去哪儿吃饭?” 阿巳从鼻孔呼出气,略带鄙夷地瞧着闻遥。 从兴庆过来,一路上不是要吃就是要喝,脾气也好拿捏,看起来没半点长处,也就一张脸长得还可以。可这世上美人千千万万,胜过闻遥的不知凡几,真不知道详隐司大人为何独独对她另眼相待。 她懒得与闻遥多说话,转头就走。 第118章 青牛白马 闻遥跟着阿巳来带另外一处空地。这里同样四面围拢北辽兵,中间支着篝火架着羊,只不过这里坐着的都是女人。有辽人,也有天水打扮的女子,都年轻貌美、衣着鲜亮轻薄。 阿巳没靠近,进场后站在旁边不动了。闻遥看着她的意思,走进去找空位坐下开始吃桌上的烤饼。周围姑娘视线晃过来,见闻遥一身劲装、背着长剑和她们一块吃饭,疑惑又好奇。 闻遥姿态闲适,虽然拿着剑,看起来却不难亲近。没过多久,近旁一个姑娘就凑过来,问闻遥:“你是哪家的?怎么从没有见过你?” 这姑娘面容像天水人,说的也是天水话。闻遥看着她,反问道:“你又是哪一家的?” “我是渤海世子新纳的妾。”姑娘乖巧道:“这次陪同他赴宴。” 渤海国,北辽以东之国。盘踞黑山白水之间,贸易昌达。闻遥略微惊讶:“渤海世子……渤海王的儿子?他在析津府啊。” 析津府靠近北辽天水边疆,与渤海国相距甚远。眼下又有作为前线要塞与天水开战的意思,渤海世子居然在这时候来这里? “是啊。”姑娘催促:“你快说啊,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怎么是这幅衣着打扮,还背着剑,一点也不好看,像个护卫。” “我?”闻遥环视一周,大概明白这满场漂亮姑娘是何身份。有权有势的男人喝酒,带在身边的女人不是歌姬就是妾室。她琢磨渤海世子出现在析津府的用意,随口敷衍道:“哦 我是韩兆家的,韩兆,韩大人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知道!”岂料姑娘一下子激动起来,伸手抓住闻遥的手,居然是满眼羡慕:“你是韩大人的人啊,真好……韩大人从天水来,脾气好,又得详隐司大人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闻遥一顿,看向这姑娘,说道:“你是天水人?” “我爹娘从前是。”姑娘摇头:“我生在析津,我是析津人。” 据她说,渤海世子几日前抵达析津,进城排场大的很,街上围着都是人。她到街上凑热闹,却意外被渤海世子相中纳为妾室,这几日被带着一起四处走动。 她语气坦然。对一个普通农家女来说,能被渤海国世子收为妾室是祖上冒青烟才有的福气。最起码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渤海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闻遥声音放轻,视线一瞥,在阿巳身上划过。阿巳很显然不喜欢这里的姑娘,站得很远,眼下也没朝这边看,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渤海很远吧,他来析津干什么?” “你原先倒底是哪里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姑娘纳闷道:“渤海与北辽关系很好啊,渤海人每年都要来一回的。” 与此同时,在姑娘口中“关系很好”的北辽渤海会宴上,气氛却异常凝固。闻遥胡乱点名的韩兆坐在一边,面上几乎挂不住笑,冷眼看着站在中间酒气熏天的渤海人,心里已经翻来覆去将此人骂上百遍。 此人是渤海使团中的一名官员,喝几两酒脑子就不清醒。一炷香功夫前,渤海使团向耶律都罕献上一只半人大的贝壳,打开后里面盛满洁白珠玉和血红珊瑚,极其华美。事情到这里都还没出差错,耶律都罕作为东道主,收下礼物与渤海世子把酒言欢便是。岂料这人却跌跌撞撞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下走到营地中间,满嘴狂妄言辞。 “详隐司大人。”他头插雉尾,一手拎着酒杯子,大着舌头嚷嚷道:“我海东盛国国力强盛,与东瀛琉球贸易来往昌达,民生富庶。听闻大人年少时南下流离,不曾在北辽皇帝陛下膝下长大。此宝出自海上仙岛,大人应当未曾见过吧!” 此话一出,原本其乐融融的宴会瞬间安静下来。在场析津府与上京的人都是一惊,目光晃过此人和一边状若无闻低头喝酒的渤海世子,纷纷往坐在上首的耶律都罕看去。 谁不知道耶律都罕的母亲出身完颜部,谁不知道他在年少时被皇后朵月丽逼得出走天水?这人莫不是疯了,提着脑袋往刀口上撞? 篝火空地最上方横陈宽大长椅。一张巨大的斑斓厚实的虎皮铺盖其上,虎爪虎头俱在,獠牙狰狞、怒目烈烈,叫人看着就胆战心惊。 耶律都罕一条长腿曲起,毫不在意踩踏在虎皮之上,额间抹额熠熠生辉,单手拎着酒壶往嘴里灌,卷曲头发散落肩头,狂放不羁。 他原本倒也喝酒到兴起,看着天气不错,想着日落时草原景色壮美,正好带闻遥出去走走逛逛。没想到有人非要不识好歹,赶在他高兴的时候泼冷水。 “海东盛国。” 一片死寂之中,耶律都罕微笑着点点头。他像极其赞许这人说的话,腿压在身前,手肘架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身体,说:“渤海富庶,名不虚传。” “这是自然。”这人继续吹嘘:“北辽虽与我渤海世代相交,亲如兄弟,但手指头仍有长短。北辽困居在草甸子上,娘们身上穿的衣裳都比我渤海单调许多!” “哦。”耶律都罕唇边笑弧更大:“原来还有这番说法。” 熟悉他性子的人这时候已经大气都不敢喘。坐在他下首的渤海国世子看他一眼,眼中精光闪烁,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肉,愣是没说一句话。 耶律都罕笑着笑着,忽然拧身探出手拔出身侧护卫腰间的刀,毫不犹豫挥臂掷出!他变脸变的太快,出手又毫无预兆,能拉开十石强弓的内劲混含在一刀里瞬间便破开血肉,将此人右臂轻松斩落。 那人双目瞪圆,笑容凝固,未尽的话语霎时堵在喉咙中咯吱作响,半晌转为一道凄厉的嚎叫! 韩兆倒霉,他坐的近,首当其冲跟着遭殃。血花四溅,那条热腾腾的手臂飞开不偏不倚砸在他面前的盘子上。文质彬彬的韩大人低头看一眼手臂的断面,文人脑袋有点发晕,面色也是惨白。 “哐当!”沾着血的刀紧跟着深深没入地面,刀锋之上,粘稠滚烫的液体不住淅淅沥沥往下滴。 渤海世子猝不及防,怔愣一瞬后大怒,吐掉嘴里的肉一拍桌子站起来,叫喊道:“耶律都罕,你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都罕短促古怪地笑一下:“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他那只被无数人非议过的眼睛一片深冷,妖异诡谲。 韩兆迅速冷静,强撑着晕眩感一推桌案站起来,冷声道:“这厮酒后无状,极其失礼!胆敢对圣皇帝之子,我北辽突吕部详隐司大人不敬,损害两国邦交,罪大恶极!大人,世子,以韩某之见,此人包藏祸心,怕是蓄谋已久。如此罪责,只断其臂不足抵过。” 耶律都罕点头:“你以为当如何?” 韩兆深深鞠下一躬:“取其心肺祭青牛白马,由大人世子共饮祭酒,以证两国情谊!” “两国情谊。”耶律都罕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很有礼貌地看向僵盏在一边的渤海国世子:“世子以为呢。” 渤海国世子未出口的诘问被韩兆快言快语堵回去,铁青着脸,嘴唇一动,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是……自当如此。” 主营的动静很快波及开,闻遥一个烧饼没吃完就听到外面吵嚷嚷的动静。士兵奔走,武器相撞,在座姑娘不知发生何事,都惴惴不安起来。阿巳眉头皱着,扭头几次三番朝闻遥看,一副很想出去看看什么情况的样子。 偏闻遥半点不着急。她看着外面的动静,愣是把烧饼吃完才一抹嘴站起来,绕过桌案朝外走。其它姑娘看看她又看看周围散开的侍卫,犹豫片刻后也忐忑不安地站起来,跟着朝外面去。 绕过几顶营帐,闻遥抬头就瞧见不远处滚滚冒出的黑烟。 “怎么?”她抱胸挑眉,真诚发问:“你们粮仓着火了?” 阿巳目光转过来,恶狠狠斥责道:“别乱说话!那是祭台,是大人在祭祀青牛白马。” 好好的,又没过节,突然搞什么祭祀。 闻遥当即迈步朝祭台走,要去凑热闹。青牛白马是北辽信仰,阿巳自己也想看,就没拦,甚至脚步急切走的比闻遥还快。 姑娘们挨挨挤挤,糊里糊涂跟着闻遥来到一处偌大的空地。空地正中间搭着一座巨大石木祭台,牛骨羊骨挂在两侧。中间的木头柱子上绑着一个人,涕泗横流,不停叫嚷。 他说的话既不是天水话也不像北辽话 闻遥听不懂,目光在场上巡视,很快就看见了耶律都罕和他身边衣着奇特穿金戴银的男人。 应该是渤海国世子吧。世子爷面色不好看,绑着被火烧的倒霉蛋该是他的人。 祭台前,一个面带巨大面具身披彩衣的祭司手举青铜匕首来回舞动。祭司在匕首上浇羊血牛血和马血,双手高举递到耶律都罕面前。 耶律都罕伸手稳稳握住匕首匕柄,随后两步登上祭台,毫不犹疑将匕首插入那人心口转斗。匕首没入血肉,就像铁撞入豆腐。耶律都罕面上溅上血珠,眼睛一眨不眨,在沙哑惨叫中将男人的心脏活活刨出,扔到一碗清水中。 跟出来的姑娘里有人没忍住,看到那团活肉后弯腰干呕起来。 闻遥手指在手臂上敲敲,若有所思,看了面色铁青的渤海国世子一眼。 这叫北辽与天水两国亲近、邦交甚密啊? 第119章 顽固 祭司脖上白骨项链哗啦作响,双手各自端起酒盏递给耶律都罕与渤海国世子。 “世子。”耶律都罕毫不在意自己面上沾着的一点血,接过酒樽,血淋淋的手指印留在樽面上。他牢牢盯住渤海世子,缓声道:“请吧。” 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两国邦交,又是北辽皇帝威严,渤海国世子本想在耶律都罕这个半道皇子身上试一试北辽对渤海的态度,如今却是自己吃了一个硬亏。他面容扭曲接过酒樽,憋着气把这杯酒灌下肚,重重放到一边侍从手上的托盘中。 祭台浓烟滚滚翻起,很快将那人吞没,空气弥漫肉焦味。 耶律都罕忽而微微侧过脸,似有所觉朝闻遥站着的方向看过来。闻遥手臂一下子松开,面色收敛暗道不好。果然,耶律都罕扔掉手里酒樽,若无旁人大步走过来。周围人不明所以纷纷退让,让出一条康庄大道直通闻遥跟前。 阿巳身体紧绷低头行礼,闻遥身边做渤海国世子侍妾的姑娘正好把胃里最后一点酸水吐出来,蓦然感到周围忽然安静。她抬头,迷惘地看着详隐司不知何时站在韩兆大人妾室面前,神态亲近自然。 耶律都罕:“怎么过来了,饭吃完了?” 闻遥一下子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泰若自然:“没,还没吃呢,你吃完了?” 姑娘目瞪口呆,仰头呆呆看着耶律都罕。 耶律都罕注意到了她,或者说,他注意到了闻遥身边聚着的一群女人。有人捧来清水递到他手边让他洗漱,他拨动着盆里的水,语气和缓:“去看歌舞了?想看就召她们去帐中看,不耽误吃饭。” 阿巳听到这话忽然咬住下唇,一声不吭低下头。 闻遥漫不经心应着,一偏头,目光越过耶律都罕去看站在远处的渤海国世子。渤海国世子被几个侍从围着,视线与闻遥远远相交。 耶律都罕擦干净手,看向韩兆。韩兆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这时才站出来,高声道:“白马青牛为证!北辽与渤海情谊永驻!把羊肉牛肉和奶酒都端上来!诸位勇士继续吃喝,不醉不归!” 他扯开嗓子喊,声音听着中气十足,就是脸色不好看,唇色发白。 闻遥不由得看向他,眼神关切,口吻温柔问道:“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啊?” “没事,就是有些晕血。”韩兆没察觉不对,呼出一口气:“坐坐就好。” 渤海世子侍妾看看韩兆又看看闻遥,再看看耶律都罕,眼神越加古怪。 耶律都罕不知道闻遥先前与旁人胡扯,只有点不满意闻遥对他的忽略,臭脸道:“那就回自己帐子坐着。你没吃饭站在这儿干什么,吃饭去。”说罢他拉过闻遥,快步走向主营旁的一个帐子。 帐子同样大,摆放床榻香炉桌案,一边屏风挂着衣物,另一边竖着面箭靶,门口挂着弓箭。太熟悉了,闻遥都不由得恍惚一瞬,以为回到了昔日的琼玉楼。 她迈步走去取下长弓,架箭弦上,箭尖对准耶律都罕,缓缓拉满。 耶律都罕都没看她,走到一边的屏风前换衣服。他毫无顾忌,当着闻遥的面脱去外裳,露出的肩背线条挺直利落,说道:“坐下吃饭,吃完去骑马。” 他话音刚落,门边帘子被掀开,几个北辽武士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盘盘切好的肉片鲜果。他们刚进来一抬头就看见闻遥拿着弓箭对着赤裸上身的耶律都罕,惊愕不已,差点摔下手里的东西拔剑。 耶律都罕不满,北辽语语气生冷,说:“愣什么,东西放下,出去。” 北辽武士面面相觑,终于还是放下手里东西离开了。 闻遥眯起一支眼,头发垂在侧脸。她一动不动,说:“北辽在打天水之前是准备先把渤海国拿下来?” 耶律都罕把长发从领口拨出,看向闻遥哼哼笑开,眉目越发显得狭长,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笑个鬼,死样。 闻遥明白了,她手里的长弓一扔,坐下开始吃饭。北辽军中不缺牛羊肉,稀罕的是蔬菜水果。可耶律都罕这里什么都不缺,鲜果冰酪蔬菜汤,花样繁多。原来两人都没什么话说,直到闻遥打开一盅汤看到里面漂浮的圆果,她一顿,尝一口后夸赞:“好喝。” 耶律都罕挑眉往那汤里看一眼,素汤,肉沫都没有,只有几个圆果子和几多菊花花瓣。闻遥却用勺子舀着那几枚果子含在嘴里,面上喜欢不似作伪。 “去。”耶律都罕转头对一边的人说道:“把做这道菜的厨子调去我府上。” 闻遥朝他一笑,把含在嘴里的果子全都嚼下去了。 吃完饭耶律都罕就带她选马。北辽铁骑闻名天下离不开北辽草原养出的野性无比的战马。闻遥看一眼马厩里的战马彪悍的体魄,也就能猜想出北辽铁骑冲杀时是何等气魄。 马通人性,她挺喜欢马的。闻遥与一只伸头看她的高大黑马对视片刻,伸手将它从马厩中牵出。这只马在她手上乖顺,到外面见到耶律都罕就开始喷气,隐隐躁动。 闻遥惊奇:“怎么连马都讨厌你。” “这是我从草原上套回来的第一只马。”耶律都罕也没想到闻遥一选选中这一匹:“它还不服我。” 有意思,不服把它从草原上强行带回来的耶律都罕,却挺喜欢闻遥。 闻遥没说什么,拽住它的缰绳翻身而上,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耶律都罕也坐上马,驱马在前面带路。很,快两匹神俊无比的马冲出军营,在茫茫夜色中奔向辽阔草原。 草原上的月亮大而饱满,洁白皎洁。月光下草浪无声涌动,狼嚎阵阵。 “今天不打狼。”耶律都罕翠色眼珠熠熠生辉:“我们去看花。” 草原上有温泉,温热泉水涌动带来生机无限。快到深秋,色彩斑斓的野花依旧郁郁葱葱、铺天盖地。两匹马到这片花田上就开始啃花,闻遥止都止不住。 “它喜欢,这花是甜的。”耶律都罕俯身,长臂伸出采来一大把花,扬手把这些花朝闻遥怀里扔过去:“从温泉水里长出来的花都是甜的。” 闻遥被扑面而来的浓郁花香熏得鼻子一痒,差点没打喷嚏。她摸摸鼻子,低头捡散落在她身上马背上鬃毛上的花,说:“你很清楚哦。” “我母亲喜欢猎马,她从前长带我去上京城外面骑马。有年生日,她送我一匹相当漂亮的马驹。”耶律都罕微微一笑,锋锐气质陡然划在音音如水的月色中:“我很喜欢。可惜后来南逃没肉吃,将它杀掉吃肉了。” 闻遥拿花喂马的手一顿。 被杀掉的不止那匹马。北辽后族独大,当年在朵月丽对完颜部的围剿中,耶律都罕的母族几乎被杀了个干净,普通族人被划并诸部当中,北辽再无完颜氏。 耶律都罕肩膀放松,举起头看着缥缈如沙的云绵延在银月边。他这样的神态也少见,眼睛睁圆,整个人都平和。 “昨晚的析津府你也看到了。”他忽然说道:“我将析津治理的很好,辽人与天水人一起生活,没有纷争。” “你想说什么?” 耶律都罕微微一笑,很有自信:“想说我将来成为天下共主后,辽人与天水人也能相处的很好。” 闻遥给他竖大拇指:“大志向。” 耶律都罕凝望着闻遥,说道:“你从前说,我回北辽报仇、北辽与天水打仗都与你无关。除这两点剩下只有赵玄序。他是天水亲王,北辽若攻打天水,我必与之为敌。闻遥,我问你,明明是我先认识你,你为何选他?他何处比我好?”无论是样貌、权利还是财富,他分明都不比赵玄序差。 “首先。”闻遥摇头:“我是因为喜欢他才选他;不喜欢你,所以不选你。没有原因,也不用比较。” 耶律都罕下颔微动,肩背绷紧了。 闻遥继续道:“我也很惊讶,你听起来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耶律都罕拧眉:“为何?” “因为你杀了凝儿。” “凝儿?”耶律都罕恍若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加重语气道:“为什么杀她,我已和你说过理由。你说因为她——她是我的奴才,为我卖命。你和她统共见过几次?她死了,你要为她与我生气?” “哪怕不说赵玄序,就说姜乔生。她手上的人命不会比我少,你若是在乎人命,怎还将她带在身边?” “我知道你和姜乔生都不是好人,也没指望你们成为好人。我手上也沾人命,都是江湖上混过来的人,说得难听点,没谁干净。”闻遥眉眼沉下,冷声道:“知道你和姜乔生的区别是什么吗?区别就是她绝不会杀陪她多年的雪客,可你却没半点犹豫杀了凝儿。” 耶律都罕抿唇,他知道雪客是谁,姜乔生手底下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他依旧不理解,顽固道:“凝儿只是一个奴才。” 两人气氛冷下,僵持起来。两匹马听不懂人话,没有受到干扰,专心致志啃花。 闻遥倏然叹气,挥手道:“算了算了。我如今也的确做不到对天水陷入战争熟视无睹。你就当我站在天水那一边,与你为敌。” 是夜,北辽军营灯火通明。北辽详隐司带着闻遥乘兴而出,裹挟怒火而归。 耶律都罕一头扎进行帐,叫醒所有人大半夜商讨军事。韩兆受到惊吓本早早就寝,硬是被人从床上请到主营帐中,半点君子风度都没有,头发胡乱扎起。 营帐屏风前地图铺展开,其上北辽天水西朝三足鼎立,互相制衡。渤海国俯卧辽东,大理国位居西南。这些年北辽天水摩擦不断,渤海反倒远离纷争,高枕无忧。 从今天渤海世子的试探上来看,他们是日子过得不错,野心越发大了。 烛火摇曳,耶律都罕侧脸紧绷,狼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瞬紧紧钉在渤海国疆土上。 “大人,上京已调兵渤海边界,随时都能够发兵。”一挺着将军肚的壮硕男人沉声道:“只要大人守住边界,待三殿下踏平渤海扫除后顾之忧,我北辽铁骑便可放心南下,攻城略地。” 韩兆眼下青灰,神情冷静至极:“天水雍王秦王两相僵持,谁都不敢应战。要速战速决拿下渤海,此刻便是最好时机,三殿下这一仗,必须打得快、打得狠。” 大国纷争,变数太多。耶律都罕前往西朝与李扶白谈妥两国边疆划线,甘愿出让河西长廊便是为此谋划。耶律都罕看出李扶白野心昭昭,不似西朝先帝软弱怕事。他新皇继位,即便有天水公主和亲也不甘心与天水结盟相助,朝廷上也一直想南下占据河西。 渤海国这几年倒是越发气焰嚣张。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待扫平渤海,便是北辽马踏燕云十六州之日。 第120章 惊变 耶律都罕缓缓道:“渤海一行何时返程?” 韩兆迅速答道:“后日出行,自东出边境。” “跟上去,出关截杀。”耶律都罕拔出桌上摆着的一柄匕首,匕首尖刺破屏风,钉在北辽以东的渤海领土上。短短几个字,野心昭昭,杀机四溢。 韩兆肃容颔首,正要应答。忽然一边帐帘掀起,来人一路驱马穿行军营,在帐中人回首看过来的目光中下马,额上滚汗,扑倒在地,连滚带爬跪到耶律都罕脚前,闭眼一嗓子抖落出一个叫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晴天霹雳。 “报!天水突袭!兵马精锐已至析津城外,眼下正在破城!” “什么?!” 惊雷炸响,满帐子辽人俱是一惊,纷纷站起,噼里啪啦带倒一片桌椅。耶律都罕回头,倏然拔出匕首,锋锐刃面危险地贴在小臂处。 “绝不可能!”韩兆惊愕过后想也不想,立即否认,快速说道:“眼下天水火烧眉毛,绝对不可能主动出兵犯境。且析津到边线一路上都有边军把守,陈列十几支巡逻骑军。大军压境动静小不了!怎可能没收到半点消息!” 其余人听到连连点头,十分赞同。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析津乃北辽要塞,南府第一据点。驻重骑六万,其余兵马十万。天水若是要攻析津,怎么着也得准备十五万大军。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开拔前来,除有神仙相助,否则怎可能毫无声响,打到析津城下才被发现! 耶律都罕阴沉沉,睨向此人涨红的脸:“消息属实?” “自然属实!”那人重重将脑袋磕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城门大火已燃,天水骑兵冲杀勇猛已在破门!城内守军不过千人,挡不住多久,还请大人速速决断!” 耶律都罕定住两秒,挥袖大步朝外走,一边走一边高声呵道:“重骑听令!出营回城!”他身后的几个将领闻言迅速散开,整理兵马调兵去。那挺着将军肚男人几步追上来,急忙问道:“详隐司可要亲去?!” “自是亲去。”耶律都罕煞气四溢,怒如雷霆:“我的地方,天水军要是来了,不管是谁,都只能有来无回!” 他走到帐子外,已经有人为他牵来战马。耶律都罕正要翻身上马,动作忽而一顿,停住两秒。而后当着一众人迷惑的目光,他断然扔掉缰绳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人要去哪儿?”将军肚男人看着他的背影,疑惑不解道。 韩兆知道耶律都罕这个时候是要去找谁。 星夷剑有一番好本事,此前在兴庆闹出来的事他也听说了。眼下还不知析津城是何情况,要真是天水攻至城下、军营大乱,保不准闻遥会不会乘机脱身。耶律都罕百般谋划,费劲心力把人带回来,绝不会叫闻遥轻松走掉,自要看牢。 “你莫管。”韩兆不纠结,挥手对将军肚男人叮嘱道:“先带兵马前去析津查探情况,大人随后便来。” * 在耶律都罕找过来之前,闻遥刚在伙房众人的瞩目下喝完一大罐汤。 她和耶律都罕吵一架回来,心满意足,回营看到阿巳冷冰冰的眼神也觉得亲切可爱,潇洒道:“跟你们详隐司大人逛一晚上,又饿了。正好今晚喝的汤不错……这样,我不麻烦底下人,自己去趟伙房可以吧。” “你不要得意。”阿巳厌恶至极,冷然道:“大人对你只是一时兴趣!大人宏图伟志,绝不可能与天水的女人有情谊!” “我说我要去伙房煲汤,你在说什么得意不得意、情谊不情谊的。”闻遥径直略过阿巳,轻飘飘道:“你不跟,我可就自己去了。” 大概是耶律都罕下过死命令要阿巳时时刻刻跟随在闻遥身边,阿巳分明已对闻遥厌恶至极,却还是跟着她来到军营伙房外。伙房里面有人,见着闻遥都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打量。 “坐坐坐,我不干什么,就炖个汤。”闻遥笑眯眯地,走到一边篮筐里翻箱倒柜地找。很快她就在一筐菊花里找到一大纸袋子圆果子,拇指大小,头尖尖朝上,泛着成熟的褐色。 今天晚上煮这道连翘菊花汤的厨子绝对是天水人,还是个懂药膳之理的妙人,闻遥都要赞叹他的奇思妙想。 连翘,清热解毒,消肿散结。药效不大,巧就巧在专克化功散,乃化功散解药主要用药。化功散嘛,这玩意在江湖里其实稀疏平常的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毕竟只是阻塞内气运行,不伤身体根本,鸡肋的很。除非像闻遥这般,每天三大碗就着饭吞下,否则过一段时日都会自行解开。 更妙的是,眼下这些辽人显然对药理一窍不通。 阿巳抱着剑,冷眼看着闻遥拿着一推破草忙活半点,喝下一大罐汤。在她看来闻遥果真是多时,喝完汤没多久就又要如厕。 阿巳掩盖不住杀心,脸色奇差无比,退至帐外等候。 毡毯垂落,隔绝里外。 闻遥面色霎时一变,扶着桌子仰头喷出大口乌黑的血。她一手按着右手筋脉,竭力稳住急促呼吸,深而缓慢地喘着气。连翘汤的药性辅助内力运转,果然成功冲破化功散。先前强行冲破化功散在体内留下的淤血,也在此刻被逼出来。 久违的雄浑内力不断在浑身上下流窜,闻遥肌肤滚烫,心跳急促。她毫不介意地笑开,靠在一边一下下吐血,黑血吐完吐红血。 毕竟还是强行运转内心,虽有连翘辅助,闻遥的经脉状况一时间也还是雪上加霜,隐隐破裂。运气时如同有上万根针在血管里流窜,闻遥笑到一半没绷住,蹲下来悄无声息龇牙咧嘴。 呲完了,她缓过气,抬头冲外面喊道:“人有三急,劳驾再等等啊!” 阿巳没说话,身影倒映在营帐上。 闻遥无声握住星夷剑,走到营帐另一面推开窗户,翻身点在营帐上迅速朝晚上马厩的方向考过去。按她如今的伤势,要从耶律都罕手底下离开可不能只靠轻功倒腾,她得有一匹快马。 几乎闻遥前脚刚走,耶律都罕后脚就带着人提着剑匆匆赶来。他的面色实在太难看,将原本看到他有些欢喜的阿巳吓的一愣,面上笑意敛去,呐呐道:“大、大人。” 耶律都罕眼神如刀,毫不留情刮过他派给闻遥的女护卫,沉声道:“她人呢?” “她吃了东西,在帐中如厕。”阿巳心中一涩,低声回话。 如厕? 耶律都罕侧耳,压根没听到帐子里有人的呼吸。他一瞬了然,随后怒极反笑,抬腿毫不留情踹在阿巳的肚腹上! 这一脚混杂内力,狠辣无比。阿巳皮下血肉瞬间肿胀青紫,人飞出去好几米远,狼狈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不敢置信地看向耶律都罕:“…大人?” 耶律都罕看也不看她,挥剑砍断帐口毡毯,大步走入。走到帐子里,他定睛一看,只看到地上两大摊血迹,营帐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搜!”耶律都罕冷着脸,下颔紧绷,从牙齿关里挤出一个个字。长剑从他手中垂下,剑尖没有触到地面,地上却已经被剑气破开口子,露出里面的土壤。 详隐司震怒的声音回荡在周围人心尖:“一寸寸找,把营帐翻过来,把草皮拔下来,把人给我找回来!” 闻遥几乎刚出去就发现了军营中的不对劲。 她看着地下来来回回跑着的人,有些逮着屋子就进,一看就是来抓她的。有些看上去是将领,却是带着人急匆匆往外跑。 往外跑,外面出事了? 闻遥在一顶营帐上蹲下,她看了会儿下面,随后转身悄无声息摸到马厩。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只靠轻功捣腾出苍莽草原,她得有一匹好马。 今天晚上还在闻遥手上啃花的马对她实在亲近的很,见着她就凑过来舔她的手掌。闻遥拍拍它,下一刻星夷剑出鞘,前面马厩围栏碎成粉末落在地上。她牵马翻身而上,神清气爽,一甩缰绳,说:“走!带我出去,放你回草原!” 闻遥策马而出,顿时惊起一片哗然。正在搜查她下落的人见状提刀欲拦,却挡不住悍马冲撞。加上时局混乱,到处都是进出军营的人,闻遥没有多费劲就顺利突围,奔出军营。 有人高声大喊:“人跑了!快!告知详隐司大人!” 托耶律都罕的福,闻遥提前出来逛了一圈,知晓了大概状况。否则军营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四处长的都一样,她还真不知道该往哪边跑。 闻遥充耳不闻身后追兵马蹄阵阵,俯身贴在马背上,一人一马踏草不留痕,如电光蹿过草原。 “闻遥!”一声呼喊,耶律都罕策马追来,几瞬甩开身后众人追在闻遥身后。 他手上紧紧勒着缰绳,高声道:“前面是沼泽地,你这样过去是想死吗!” 听到他的声音,闻遥这才转过头往回看。她眉眼肆意,因快马急奔轰轰作响的心脏如同擂鼓,轻松与自在随着疼痛充盈她每一寸骨血。 “刚才看你军营里好像有麻烦!”闻遥回想起那些急匆匆往外面赶的将领,迎着夜风大声道:“我死活跟你没关系!你既不想死,就回去处理你的麻烦,别追了!” 越往南面跑,周围草甸的颜色就越深,就越接近沼泽地。草原上的沼泽无声而凶猛,它会吞没一切,无论是牛羊马还是部落里最剽悍的战士。它是草原对凡物的威慑,叫它们时刻低头,谨慎每一步。草原上原生的生灵本能畏惧沼泽的,它们会避开沼泽地。唯独闻遥身下的这匹马,不知怎地居然拼命往沼泽地里钻。闻遥也纵着它,双手离开缰绳,没给半点拘束。 她的声音在前面顺着风远远传过来,落到耶律都罕耳中,叫他气血翻涌。他死死拉着缰绳,扬手又是一鞭抽在马上,加速靠近闻遥。 这可把他身后追着的一干骑兵吓着了。一将领扯着嗓子,焦急万分:“详隐司!不可再往前去!”沼泽地这样容易丧命的地方,详隐司如此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够为一人以身犯险! 说罢,他抓起一边弓弩往前扔向耶律都罕,示意他举弓射击。 耶律都罕看也不看,手臂往后一伸稳稳当当接住弓弩箭。他手指扣住滑扣,沉甸甸的弓弩压在他手臂上,正中间的铁箭泛着寒光,牢牢对前。 闻遥听到身后的动静,并不回头。剧烈颠簸叫她受损的内脏更加疼痛,一些鲜血弥漫在她的唇瓣上,被她伸手抹掉。 她任由这匹与她投缘的野马踏过最后一小片如因草地,在昏沉夜色中进入危险莫测的沼泽。 耶律都罕手臂上架着弓弩,好似成为一座凝固的石雕。他手指按在上面久久不动,布满野花的温泉边,闻遥说过的话和看过来的眼神在这一刻如同利刃直直插入他心口,叫那团剧烈跳动的肉块泛起猛烈的疼痛。 他眉眼压下,在最后一刻手臂肌肉收紧,恶狠狠勒住马匹。马匹扬颈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近乎垂直,轰然落地后不住焦躁地来回踱步。耶律都罕手上已经被缰绳磨破了,他望着前面消失在沼泽地中的人影,调转马头就要往另外一个方向绕过沼泽地去追。 “详隐司大人!”身后终于赶上的将领见状连忙上前,劝说道:“大人!大军袭境,眼下最为要紧的是析津城啊!大人与北辽一年的谋划布局绝对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毁在今天!望大人速速前往析津,主持大局、查明事态!” 其余人练练附和:“大人!析津有失陛下必定问责,皇后必会借此大做文章!届时大人处境堪忧!” 七言八语胡乱挤进耳中,耶律都罕坐在马上,脊背挺直,银色月光下面上神情凝固。 他一瞬不瞬望着前面一团黑暗,半晌抬手扔掉弓弩箭,回首看向几人,眼中狠辣怒火难以掩盖,厉声道:“立即回营带人围住沼泽!非我回来,谁都不能从这出去!” 无人胆敢直面详隐司怒火,低头应是。跟过来的骑兵迅速往四周散开,准备先行沿边将此地围住。几位将领聚在耶律都罕身后,随他带兵前往析津城。 今夜辽北草原是难得的圆月,月光干干净净,色白似银,澄澈如水。在这种瑰丽的色泽中,每一缕风划过草地的动静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云层飘动在地面投下阴影,在鸟类低声中缓慢游弋。 万籁俱寂。 耶律都罕马蹄方才一动,远处昏暗不明的地沟凹陷处就毫无预兆鼓起一团阴影。数十黑甲骑兵拖着长枪,拔地而起,片刻不歇直冲北辽骑!短短两个呼吸,冲在最前面的黑甲骑兵袭至辽骑眼前,黑洞洞面盔覆在面上,貌如阎罗,抬抢便洞穿一人高高挑起扔到马下! 耶律都罕一惊,拔出腰侧长剑。他周围将士也是错愕不已,悚然间牢牢将耶律都罕护在中间,高声呼喊:“是天水骑兵!果真是天水突袭!快!护送详隐司大人离开!” 突袭发动太快,他们实在太仓促,拔出腰间信号弹往天上放,随后便带着耶律都罕要走,来不及思考方才还在析津城外不知是真是假的天水大军,是如何转瞬就袭到北辽军营。 耶律都罕动作却停住了,他如同嗅闻到另一只凶猛雄性气息的猛兽,扭过头,心中腾烧着几分不可思议,看向天水骑兵之后骑马提剑而来的人。 赵玄序长发落在身后,只用一根云锦缎绑着。一身黑袍,肌肤苍白,眉间蹙着,阴郁森然,美而锋锐。他身后跟着高少山,左将军一身盔甲,雄赳赳气昂昂抬眼挑衅地看向对面绿眼珠的辽人。 “主子!”高少山声音洪亮如钟:“找到这帮子辽人的头了。” 耶律都罕面色陡然阴下,反应也是奇快,对比自己和赵玄序身边拱卫着的骑兵数量后,他迅速调转马头,调整方向,冷笑看向对面的赵玄序,阴冷道:“兖王殿下,真是没想到还能再这里见到你。” 月光之下,赵玄序看过来的目光十足阴鸷,看过耶律都罕,移向他身后沼泽地。数十日不见,他模样未变,整个人的气势却微妙地与原来大为不同。 赵玄序也并未命人进入沼泽地找寻闻遥,右手稳稳拿着长剑。他身下覆盖盔甲的骏马拧着头蠢蠢欲动,几下踱步就迈步往前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好似一团漆黑的风,直直冲向耶律都罕。 周围的北辽骑兵自然要来阻挡,却被迅速靠近翎羽卫拦住。高高哨声在草原上呼啸俯冲,高少山拎着大刀带人纵横穿刺,几下就把围在耶律都罕身边的将领逼得不得不让开。 金戈相交,寒光阵阵,两边缠斗。柔软的草地被马蹄踩烂,留下深深的痕迹。 赵玄序奔袭至耶律都罕面前,挥手抬剑,内劲霸道浓烈裹挟其上朝耶律都罕砍去!这一下要是落到实处,怕是顽石也能被削开。 耶律都罕一步未退,浑身涌动的战意杀意和浓烈的嫉恨烧得他血液沸腾,双眼泛红,毫不犹豫抬剑牢牢接住这一击。 两把精炼利刃扭转摩擦撞击,火星伴随叫人牙酸的声响迸溅。巨力之下,两人错身而过,下一刻便再一次驱马相近,刀剑相接。 招招都是杀招,处处都是杀意。两人都没考虑什么三国鼎立、天下大局,一心只叫对方去死。剑如残影,剑气锋锐。没过几招,赵玄序和耶律都罕身上都已见血。狰狞伤痕从心口开始弥漫向脖颈,所落无一不是一击即亡的死穴。 耶律都罕越打眉头皱的越紧,他觉得赵玄序内劲十足古怪,霸道滚烫,乍一接触便大团炸开,涌入经脉。看似至刚至阳,实际阴损至极,炙热过后就是深入骨髓的阴冷。 一边有北辽将领注意到耶律都罕渐渐落于下风的招式,一个咬牙逼退高少山,扑过来硬是挡下赵玄序一击,高声大喊道:“大人快走!” 北辽军营离此不远,只要摆脱这些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的天水骑兵,详隐司就能够带着大军反绞此处! 耶律都罕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勒马后退两步,闷哼一声捂住火辣疼痛的心口,喉鼻之间血腥味弥漫,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诸多疑虑沉甸甸压在耶律都罕心头,他不再犹豫,趁赵玄序被挡住的瞬间调转马头,转身疾驰离开。几个杀死翎羽卫得胜脱身的辽骑紧紧跟随,护卫在他身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造反 赵玄序手腕悍然拧动,剑光划过,拦在他身前的辽人将领脖颈上霎时炸开花,脑袋和身体一起从马背上滚下。赵玄序提剑立马,一抬手,周围翎羽卫立刻止住动作,杀气腾腾盯着耶律都罕在周围人拱卫下迅速奔逃。 远处马蹄声再次踏响,七八个翎羽卫匆匆赶来。高少山一挥刀,雪刃上残留的血点乱溅,说:“火放了?” 为首翎羽卫点头:“三处粮仓俱点了火。” 白日里,闻遥与阿巳的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不管是她,还是耶律都罕、韩兆,都没想到赵玄序恣意妄为至此,胆大包天,率五十轻骑就敢夜越两国边境,一路绞杀所遇巡逻兵,一手压下所有消息,一直杀到析津城外大营,还往北辽粮仓里丢了火把子。 于北辽人而言,天水骑兵如同天降。他们被析津城的动静吸引去全部目光,守粮仓人一时疏忽,等回过神自家粮仓已经燃起熊熊烈焰。 “好。”高少山颔首,随即看向赵玄序:“主子,闻统领——” “带人回去。”赵玄序挥动马鞭,驱马毫不犹豫踏入沼泽地:“让钟离鹤撤,退回边境,不得擅动。” 高少山立即点头,肃声应道:“是!” * 沼泽地内,四下无人,月光惨白。 闻遥眉头蹙起趴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又吐出一口血。她伸手捂住嘴巴,捂不住,又伸手去勒马的鬃毛,有气无力道:“好马好马,知道你对这块地方熟,能不能慢点跑,我真是要吐了。” 这匹马是通人性,但依旧听不懂人话。它听到闻遥的声音后扬起脖子欢快地叫,更加得意地向她炫耀自己灵活娴熟的步伐。马背上更加颠簸,闻遥差点没又吐出一口血来。 而自从郝春和身故,她一闭眼就是那日宫廷雨夜,自己跪在西朝皇帝寝宫中,郝春和躺在她怀里没掉动静,一连好几日夜里都没闭眼。眼下马背起伏,闻遥反而觉得突然松下一口气。她感受身体里细碎绵密的疼痛,慢慢地昏昏沉沉阖上眼皮。 在一片如水颠簸中,她听到赵玄序的声音。周围人影幢幢,戏台上恨海情天。坎子将她和赵玄序领到位置上,大红灯笼在旁高高挂起。昏沉光线中,她撑脸去看对面的赵玄序,赵玄序也看她。她叫他赵姑娘,赵玄序就过来牵她的手。 两人十指紧紧扣住,周边景色又是一变,颠簸变得更加明显。酒酿饼、春卷和青团散落在船舱,江上水雾弥漫,赵玄序撑在她身边,柔顺长发垂在她心口,眼睛定定固执地看着她,口中开合,似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呢? 闻遥漫不经心捻着那冰冷潮湿的头发,朝他靠过去。 “阿遥。”赵玄序眼瞳中透出一种情绪,万分顽固,浓郁不化:“你只需看着我。” “阿遥——” 闻遥倏然一惊,浑身绷紧,反射性从马背上直起身。周围的景色已然变化,早就不是方才那片死寂的沼泽地。也不知道这匹撒欢的马背着她跑了多久,天际都泛起白来,草原上的日出已经要来了。 “阿遥。” 又是一声喊。 这下闻遥迷蒙而混沌的脑子反应过来了,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她猛然回过头,朝后面看去。 远远的地方,赵玄序骑一匹高骏黑马,策马而来。 完了,还真是赵姑娘。赵姑娘从梦里跑出来了。 闻遥一愣,继而大笑。她捞起缰绳止住身下马匹,翻身下马,站在原地朝赵玄序张开双手。赵玄序衣袍鼓起,停住马抬手扔掉手里长剑,三两步走到闻遥身前。他一手按着闻遥的脊背,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紧密地按进怀里。 “阿遥。”赵玄序迅疾低头,唇瓣炙热轻柔,似一阵轻柔细密的春雨不住落在闻遥眉心眼间:“我来了,我好想你。” “诶诶。”闻遥不住笑着,回抱他:“我也想你。” 赵玄序:“你让我等你,我等了几日实在等不住。我过来找你,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闻遥从后面环抱住兖王殿下劲瘦的腰:“我今天不是出来了吗。你要是再等等,说不定就是我先来找到你了。” 赵玄序没说话,弯腰俯身,整个人盖住闻遥,闭着眼同她相抵额头。他的两条手臂环抱在闻遥身上,力道如同钢铁禁锢,却又细细打抖。 他呼吸也很急促。闻遥闷在他胸口感受一会儿,忽然说道:“……等等,先松开,我吐一吐血。” 赵玄序闻言大惊,触电般松开手臂。 闻遥冷静无比,头撇向一边,朝地上吐出一口血,一模嘴,说道:“就你一个人?你搞什么事了?”她立即把方才军营里的骚乱和赵玄序联系在一起。 “不是一个人,还有少山和钟离鹤。”她冷静,赵玄序半点冷静不下来。毫不夸张,他垂眸看着闻遥吐在地上的那口血,肝胆俱裂,居然有些结巴:“阿、阿遥,你——” “淤血淤血,吐出来好。”闻遥道:“他们在哪儿呢?算了,这不安全,我们先走。” 赵玄序不敢应声,亦步亦趋,抬手虚虚扶在她后背。闻遥走到那匹呆马面前,动作利落地将马背上的马鞍和缰绳解开,朝马屁股上一拍:“走吧!下次见到绿眼珠子的人快快跑,别被逮住了。” 束缚骤然被解开,马显然很高兴。它精神奕奕,低下头蹭闻遥的肩膀,随后转身小跑去远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简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飞快消失在远处。 闻遥远远看着它的速度和跑起来的动静,可算明白刚才她为什么会被颠得想要吐血。 赵玄序牵着马走过来,单手环住闻遥的腰将她轻轻放到马背上,随手翻身坐在她身后,两人紧紧相靠,驱马往另外一个方向赶过去。 在见到钟离鹤和高少山之前,闻遥大概猜想了一番眼下的情形。她和韩兆一样,认为眼下要天水大军压境主动袭击北辽是痴人说梦。所以她猜想,赵玄序应当是自己带着高少山和翎羽卫来救她。至于钟离鹤,或许是雍王和朝廷放心不下,派他跟随。 她感叹,觉得赵玄序这把还是有些冒进。虽然目前看来,北辽暗地里想先拿下渤海扫平隐患,但毕竟兵强马壮,不是没有两面一起打的可能性。 她是万万没想到,赵玄序骑马带着她越过边境线回到天水境内后,继续径直前往了边境处的一座边塞守城。守城规模不大,平日算上驻兵屯田也就一万余人。可闻遥骑在马上靠近时,远远就看到城墙之上高悬的天水战旗,周围遍布巡逻鸣队,戒备森严。城外驻地大军浩浩荡荡,行帐一眼望不到头。 “这……”她有些犹豫:“你把翎羽卫全都带来了?朝廷没人拦你?” 赵玄序坐在她身后,没回答。 进到成立,闻遥立即就看到了高少山。许久不见,高少山胡子多了不少,见着闻遥高兴地挥手打招呼。闻遥还看到一身银白盔甲、威风赫赫的钟离鹤,他站在高少山身边,看过来的眼神复杂无比。 赵玄序先行下马,俯身转过头说道:“阿遥,我背你去看大夫。” 与男朋友重逢的感动已经烟消云散。闻遥看着这阵仗,只觉得哪哪都不对,一巴掌拍在赵玄序背上,自己从马背上跳下来:“都说了我没事,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比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高少山,钟离小将军就要矜持许多。他抱着剑,同闻遥一点头,简略道:“兖王殿下造反了。” 闻遥一愣:“啊?” 钟离鹤紧接着说道:“我叛出雍王党,投入兖王麾下,应当也算作一起造反了。” “少山,带白让过来。”赵玄序皱眉,一手按着闻遥带着她往里走:“阿遥,先进去再说。” 闻遥觉得她是需要让白让过来仔细瞧一瞧,强行冲破化功散好像不止损伤了她的心脉,她好像还听不懂人话了。 一行人在过往士兵注视下往里走,赵玄序颇为强硬,一路牢牢半拥着闻遥。闻遥晕乎乎在椅子上坐下,在钟离鹤不忍直视的神情里被赵玄序喂着喝水,吃下两块糕点。 “来了来了!”门口传来精力充沛的叫嚷,许久未见的白让挎着药箱子匆匆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他远远见着闻遥的面色就被唬了一跳,连忙上来把脉:“诶呦,你这内伤不轻啊,经脉受损!这段时间你先不要用内劲了,我开点温补的药剂,必须得好好养着,要不然——” 赵玄序视线紧紧相随,加重语气:“要不然如何?” 白让老老实实道:“要不然怕是会损坏内劲,当不成天下第一了。” 闻遥一挥手,完全没有心思听白让的话。她打量一圈,见周围人神色平静,方才从钟离鹤嘴巴里吐露出的惊天言论好似如同梦幻泡影,当真是她听错了似的。 她犹疑道:“钟离小将军,你刚才在门口说什么?” “嗯?”钟离鹤挑眉,看着她,重复道:“我说,兖王殿下造了陛下的反,我造了雍王殿下的反。” 哦。 好消息,她脑子没出问题,没听错。坏消息,世界更新太快,她有点跟不上了。 “不对,不对啊。”闻遥喃喃道:“这才过去几天,我才几天不在,怎么就造反了。而且耶律都罕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他的那些暗探——” 赵玄序站在一边等着白让开药。他拿起药方扫视一眼,抬手一招,千影冒出来低头将药方接过去。 “耶律都罕在汴梁的探子已经被宋明德抓干净了。”赵玄序低声道:“原先随缙云北去,我一路上差令三司追捕北辽暗探……也不算造反,还没杀皇帝,只是抓住赵玄奉叫他闭嘴。” 赵玄序从不骗她,闻遥也相信他真没想造皇帝的反。她迅速梳理一番情况,说道:“你只是抓住雍王,控制了汴梁。” 皇帝如今身中辛蛮蛊毒,至今昏迷不醒。原本雍王占先,代太子印入主东宫。岂料赵玄序丢了闻遥,疯了似的冷不丁杀回汴梁,一刻不等,当即带着十二卫连夜围住东兴街,包围皇宫,亲自带人入东宫,将始料未及、满身狼狈的赵玄奉和徐氏押出来。 赵玄奉是聪明人,也自认为了解几分赵玄序,故而他也从没想过赵玄序会在这时候突然动手,很难得没绷住,失了温文尔雅的面皮。还有满京的官员,赵玄序也是一个没有放过,全都被收押在各自府上禁足。全汴梁戒备,鸟要从汴梁飞出去都会被十二卫和三司的人打下来细细搜擦一番。 可赵玄序在迅速翻脸制住汴梁后并没有像各方惶惶猜测的那样,杀掉父兄登基称帝,反而抛下汴梁不管,带着翎羽卫没有一点留恋撤离汴梁,再次赶赴边疆。 闻遥:“钟离小将军怎么帮你做事?” “我与雍王道不同,不相为谋。”钟离鹤双目垂下,淡淡说道:“强敌环饲,决定天水基业的大战在即,可不论是雍王还是秦王,都只顾争夺皇位,毫不在乎眼下局面。钟离家满门英烈,忠心耿耿,忠的是贤明君王,是天水百姓,不是自私自利蝇营狗苟的弄权之辈。” 原来如此,怪不得。十二卫虽是天水各地选拔出的精兵,但人数统共不过十五万人。方才一路走过来,有些将士身上衣着盔甲很让闻遥觉得陌生。现在就能解释通了。钟离鹤和钟离老将军驻守边疆,边疆四十万大军的调令在老将军手上。钟离鹤叛出雍王,钟离老将军没阻止没啃声,当是默认孙子的做法,把调兵虎符给了钟离鹤。 “好!”闻遥给钟离鹤竖起大拇指:“好觉悟。那现在雍王身边就只有广姑娘守着?” 钟离鹤点头。 闻遥随即感慨,这叫什么?这才叫对这雍王忠心耿耿。 不管怎么样,赵玄序此番动静着实大胆。短短几日折腾的天翻地覆,从今往后怕是没人相信他无心帝位。汴梁城的动静也封锁不了多久,兖王造反的消息马上就会举世皆知。 现在就要看赵玄硕那边是何反应。 “你在汴梁没有留人?”闻遥:“万一秦王趁机从宿州带兵北上,真把皇帝雍王杀了怎么办?” “我留了一半十二卫,还有张鋆和宋明德。”赵玄序淡淡道:“他们若是拦不住,那就让赵玄硕杀。我处理完北辽再杀回去,刚好,望奴做皇帝,你我就可以走了。” 钟离鹤不置可否:“眼下还是要先平北辽,否则天水恐有亡国之危。” 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说干就干,真有行动力啊。 闻遥深吸一口气,内劲涌动,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又猛然低头吐出一口血。白让一看,连忙开始赶人:“快快把药喝了!你们都下去,让她好好睡一觉!” 白让开给闻遥的药可以调息内伤,兼具安眠成分,闻遥喝下后就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赵玄序握着她的手,合衣躺在她身边,身上炙热温度融融传过来。 闻遥睡的深,但不踏实,眉头老皱着。赵玄序凑近盯着她看一会儿,伸手盖在她眼前,把她整个人连同软乎乎的被子一起裹进怀里,一半压在身下。 闻遥头半靠在他的手腕上,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彻底睡过去。 闻遥这一觉大约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睁开眼,入目就是赵玄序美貌无双的一张脸。 白让医术越发精进,一碗药下去闻遥身体里细密的疼痛消散不少,也不想吐血了。只是还没有缓过来,脑袋有些发麻。她慢慢凑上去,把脑袋抵在赵玄序肩窝上。 赵玄序横在她腰上的手一动,忽然睁眼,身体转动将闻遥整个人带到身上,叫她侧脸趴在心口:“还疼吗?” “不疼,本来就不怎么疼。”睡够了,闻遥思绪都清醒不少。她闭着眼睛说道:“春燕子回去了?” “嗯。我在燕苍后面挑了一块地方,他以后就在哪儿,等我们回去就去看他。”赵玄序一顿,说道:“千影他们很难过,给郝春和带去酒肉,烧了钱两。” 闻遥唇角一动,眼睛一眨:“嗯。” 她当初拿着五百两银子从汴梁鬼市永州食肆后厨带回飞叶客,让他做了王府暗卫的教头。郝春和从不私藏,虽然经常念叨千影等人天资愚钝,但该教的都教了。 闻遥觉得挺好。这样算来,千影他们和她一样都是郝春和的半个徒弟。说不定将来还能够开宗立派,立一个专教踏月摘花之术的飞叶派。她再叫百晓生拿笔好好写一写郝春和单杀西朝皇帝的光辉事迹,让春燕子千古传芳。 第122章 黑云压城 闻遥想着,一手抓起赵玄序顺滑如同绸缎的头发把玩,另外一只手往下握住赵玄序手腕,探他的脉象。果然,焚心残卷到手,赵玄序体内摧枯拉朽敌我不分的内劲一下子被中和,变得乖巧起来,脉象平稳强健。 她相当满意,顺着赵玄序手腕习惯性往上摸,意外地碰到一点绷带。 闻遥一顿,立即撑着手臂要从赵玄序身上起来,语气也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赵玄序不愿意让她动,手臂一移,重新将她按到自己心口,说:“沼泽地外遇见耶律都罕,和他动了手。不要紧,都是皮外伤。” 赵玄序的话没说错,他不过被刮过几刀,确实都是皮外伤。耶律都罕不敌赵玄序,赵玄序又是真心想要他死,耶律都罕伤势才是不轻。 闻遥想起来了,说道:“我先前在北辽军营听到外面有动静。你来军营。钟离鹤干了什么?” “他带三千骑兵去析津城将人引开。”赵玄序轻轻抚拍闻遥背部,大掌顺着节节清瘦脊椎骨往下摸,缓缓道:“三司在析津埋过钉子,知道你去军营,我来找你。” “你们俩这胆子是真的大。”闻遥轻轻扯赵玄序发丝,说道:“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打算如何收场?” 赵玄序自然而然道:“当然是和北辽开战,打赢,然后回家。” 这就是闻遥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她看着赵玄序漂漂亮亮的一双眼瞳和浓长弯翘的眼睫,严肃道:“你与我说,现在你和钟离鹤一共有多少兵马,有多少粮草?” 她觉得不对味,既然都已经出其不意打到析津城下,为何不一鼓作气继续进攻,反而要撤回来,白白让北辽得到消息提高戒备? 有两种可能。要么人手不多,只能佯装威风吓吓北辽。要么就是粮草供应有问题。析津重城坚固,周围强兵环伺。昨夜的慌乱只是因为猝不及防,一旦北辽军队冷静下来回身进攻,战局必定陷入胶着。攻城战对峙,带粮草就是性命,粮不够的不敢打这样的战。 “阿遥聪明。”赵玄序轻轻地笑:“我带来半数十二卫,近八万人。钟离鹤手上有虎符,照理可调北境三十万驻军。一路调集,如今此处拢共有六万人马。” 三十万驻军,这些年一直跟随钟离老将军和钟离鹤的父亲出生入死,对大将军府心悦诚服。钟离鹤又有虎符在手,不管外面风风雨雨传什么兖王造反的话,他们也都会听从调令。只不过如今时间紧迫了些,从最近几个驻地调兵,最快也只调来六万人马。 那拢共就是十四万人马,不到十五万。闻遥先前在北辽军营里逛了一圈,大致估算析津城外军营驻军,应当也不过二十万数。若是两军对垒,人数上不是问题。 闻遥:“人不是问题,那就是粮草有问题。” “是。”赵玄序承认地干脆利落:“走太快了,粮草还拨过来,得等上一段时日。” 有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玄序麾下十二卫兵贵神速,行进太快,十六万人马所需粮草数量又大,分拨从各地调集要不少时间。就算此地驻城有屯田存粮,但也只是一万人的供给,实在不足长久供应。 闻遥迅速冷静,说:“现在米面还能吃多久?” 赵玄序坦然:“最多两日。” 闻遥想到少,没想到这么少,她轻轻抽气,心都提起来:“你应当知道,兵吃不饱是要命的事。” “不怕,不碍事。”赵玄序轻飘飘:“从前在川蜀打仗也没粮,我照样赢。”那时天水朝廷乱糟,拨不出粮。加上山高路远、山水险恶、蜀王截杀,有粮也送不进来。整个川蜀已经被朝廷视作反王的囊中之物,谁都没想到赵玄序能在那种绝境下活活打出一条通天道。 赵玄序的办法简单粗暴,充满匪徒之气。敌人恶劣,他和他手底下的兵比敌人更加恶劣。他们是没粮,但对面有啊。兵要吃饭怎么办,抢呗! 赵玄序的语气还挺无所谓的,说道:“打赢了自然就有饭吃。” “狗话。”闻遥轻轻拍他嘴巴,说:“以战养战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还没到那地步,用不着这样犯险。” “嗯。”赵玄序乖巧点头,补充说道:“离时汴张鋆已经在想办法。” 可怜的张鋆,在户部火急火燎把算盘都拨出火星,就为了给赵玄序这个蛮横不讲道理的大老板兜底。 闻遥还是觉得不放心,她仔细一想,说道:“渤海国世子在析津,北辽和渤海之间有猫腻。看耶律都罕的意思,北辽早有吞并渤海之心。要是你没过来,此次渤海世子怕是不能活着回去,现在你来了,耶律都罕却未必会杀他。干脆我跑一趟,把他杀了吧。” 眼下局面,只要北辽能多一个对手,对天水就都是有好处的。 闻遥继续道:“先杀了,把消息传出去再说。” “你受伤了。” 赵玄序眉头顿时皱起,手臂更加用力,说:“白让说这段时日不能同人动手,阿遥,你说过受伤就要听从医嘱,你自己也要记着。” “我没事儿,白让胆小,凡事都喜欢大惊小怪。”闻遥说:“一点内伤而已,碍不了事,我可是天下第一。” “阿遥。”赵玄序温温柔柔:“纵观江湖,代代都有天下第一,但没有一个是善终,你猜为什么。” 闻遥一噎。 “因为天下第一也是肉体凡胎,受伤就应该好好养着。”赵玄序起身,拿起被子把闻遥整个人裹住,只留脑袋露在外面。他态度颇为强硬,闻遥也没再说话,侧过脸,墨发披散在枕头上,蜿蜒似水迹。正好外面高少山在喊,赵玄序弯腰与闻遥抵抵额头,转身离开。 他一走,闻遥登时推开被子盘腿坐起,右手搭在左手手腕,闭眼运功调气。 白让说的话不是全然恐吓,她接连两次强行冲破化功散,心脉经脉确有受损。但总归还好,这种程度的伤,以前被人追着打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她耐心推行内力,全然接受所有疼痛。营帐外青天白日,安安静静。赵玄序走出营帐,翎羽卫黑压压如海浪涌来,在他身后里三层外三层将营帐团团围住。 天水驻地风平浪静,百里之外,析津城详隐司府邸一片死寂低压。大厅里站满人,各个都是髡发大汉,对面耶律都罕的怒火,各个低头不敢言语。 耶律都罕面色微白,上身赤裸。两个医师哆哆嗦嗦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他则神情暴戾,骂道:“蠢货,几千个人攻城,居然把你们吓成这个模样。” “详隐司大人,这事也要怪天水人狡猾。”挺着将军肚子的男人站在一边,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假模假样劝说:“我北辽铁骑威名赫赫,都以为天水军既胆敢靠近,必举全国之力、汇聚百万大军。哪想到是声东击西,带着人过来假模假样晃一圈。” 韩兆一听到这话就知道不妙。这人名叫石康,是皇后朵月丽光明正大塞到析津的沿线。平日在析津什么事都要插几嘴,明里暗里拿着皇后当令箭。放以前,他插科打诨搅风弄雨,耶律都罕抬抬手就放过去了。现在不一样,耶律都罕到手的人丢了,怒火万丈,容不下他这点小心思。 果然,石康话音刚落,耶律都罕抬手就把手边茶盏扔出去了,正中石康的额角。瓷片砸落地上,石康懵然,闭嘴捂着头瞧着耶律都罕。 “蛊惑军心。”耶律都罕冷冷道:“拖出去剁了,扔到草原喂狼。” “不,不!”石康没料到耶律都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错愕不已。眼看着周围的辽骑虎视眈眈走上来,当真是要拖他下去,石康顿时挣扎起来,奋力望向耶律都罕,不可置信道:“你如何能够动我?我是上京王帐遣使,是圣皇后的人!” 辽骑抬头看耶律都罕一眼,见后者不说话便利落掏出腰间匕首,掰开石康的嘴巴,手起刀落把他舌头拽出来割掉。在一片凄惨的呜咽声和弥漫的血腥味中,两名辽骑一左一右将人拖了下去。 耶律都罕握着拳头:“传令各营,给我备整粮草刀剑,今夜月亮升起全军出击。摘下天水兖王项上人头者赐牛羊千头,封官赏爵!” 满大厅的人齐齐点头应是,不敢停留全都退下。唯有韩兆一动不动站着,他看一眼赤裸上身、伤口血淋的耶律都罕,叹一口气后劝阻道:“你受伤不轻,战场上瞬息万变,还是不要轻易冒险。” 耶律都罕根本听不进去,阴沉沉地看过来一眼,挥手让韩兆和医师一起滚下去。 * 等闻遥睁眼吐出一口浊气时,外面日头已经落下。 都赖化功散,给她日夜都弄得颠倒了。 闻遥穿上衣服起身,抬手舒展身体,生涩筋骨一寸一寸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舒展完了,她推门出去环顾四周,立即发觉不太对劲。早上回来这里还都是人,这会儿除却一圈翎羽卫,周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也无人值班守卫。 闻遥心里顿时横生几分不妙预感,朝一人问道:“其它人呢?” 那翎羽卫答道:“辽军开拔,我军将士随同殿下与钟离将军应战,已不在城中。” 好好好,果然如此,耶律都罕还真是半点不让她失望。 闻遥一句话没说,当即反身到帐中拿剑,骑上马匆匆出城。 第123章 围猎 两军在一处平坦荒原对峙。 天水战旗猎猎展开,对面北辽白马青牛的图腾昭昭。翎羽卫全黑铁甲覆身,手持长枪长剑,作中军在大军后。边城守军自左右两翼围上,肃然对上对面虎视眈眈的北辽铁骑。钟离鹤一身银甲,帽上红缨鲜亮,看着前面的眼神冷冷淡淡。 战鼓擂撤天地,急促迅猛鼓点的冲击叫人血脉偾张。辽骑自正中间像海浪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耶律都罕同样身覆铁甲,身侧追随两个体型魁梧壮硕的北辽武者。 其中一北辽武者使的是重锤,锤上铁牙寒光阵阵。他眯眼打量一番钟离鹤,随后居然笑开,使着半生不熟的天水话对数百米外的天水少将军大声喊道:“小子!你长的不像你爹!你爹的脑袋被我砸烂了,但我还记得他的脸!回去问问你娘,你亲爹到底是哪个!” 话音刚落,他身后听得懂天水话的辽骑都哄哄笑开。耶律都罕拽着缰绳,盯着钟离鹤身边未着盔甲骑马而立的赵玄序,面色阴沉。 两军对峙,阵前喊话挑衅是常有。但这北辽武者这般满口脏污的也是少见。追随钟离鹤的诸多将领亲卫见状都心火腾起,□□马驹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宰杀辽蛮。唯独钟离鹤面色不变,不为所动。他盯着耶律都罕身后两个辽人武者,迅速认出他们的身份。 北辽盘踞草原,周边部落小族无不避让臣服,北辽四十八部威名赫赫,响彻天下。大抵每个部族中都有武功顶尖者,突吕部便有一对双胎兄弟,力如泰山,性情残虐,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生吃过战俘血肉,即便在北辽也是恶名昭著。 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处。 耶律都罕忽然抬手拔出身侧长剑,下颔绷紧举起剑尖直对赵玄序。他身边那两个北辽武者和若干将领霎时间闭嘴安静下来,面色恭敬安顺。 耶律都罕双眼垂睨,剑光闪闪,呵道:“今日踏平此处,牛羊草场和奴隶便归属我北辽勇士!” “好!”震耳欲聋的叫喊应答接着耶律都罕的话冲天而起!耶律都罕话音落下,二十万辽骑策马奔腾犹如巨江扑面卷袭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便是那两双生兄弟,他们也果真勇猛无匹,重刀劈下将一天水将士从中间劈开,重锤砸下让一人脑花四溅。虎入羊群般迅速在天水军中撕开一条破口,直直冲向赵玄序与钟离鹤。 钟离鹤手中长剑翻转,策马犹如利箭般冲出,抬剑稳稳迎上那记重锤。侧面长剑砍来,他猛然一拍马背,整个人斜掼而起,抬腿当胸踢在一人心口。那人在马背之上避无可避,硬是吃下这一击,骨裂声清晰可闻。钟离鹤一刻不停歇,手中长剑抬起直直冲向他咽喉! 他这里酣战不休,另外一边,高少山却被被一队北辽铁骑逼开,渐渐远离赵玄序。见状,耶律都罕带着另外一对弓弩箭手迅速靠近赵玄序。 他手指搭在弓弩箭滑扣处,新仇旧恨混合在一起,他眉眼冷厉折下,毫不犹豫扣下滑扣。数柄短小而锋锐的弓弩箭飞至赵玄序近旁,箭头上毒光冷锐,只要划破皮囊沾染一点就足够要人性命。 赵玄序眼睛眨也不眨,手里拎着的长剑一横,内气回荡震落所有短箭。闻遥查探地不错,焚心残卷到手,赵玄序体内原先残缺运转的内劲补全,这会儿实力提升不止一两成。击落短箭后他反身欺上,耶律都罕迅速避让,剑尖几乎擦着咽喉划过。 而后冷光自旁边来,耶律都罕咬牙抬手竖剑挡下这一击,立即发觉了不对劲。上回军营外他是隐约不敌赵玄序,可一夜过去再次交手,赵玄序实力展露,赫然远胜昨晚! 耶律都罕心中顿时涌上重重疑虑。 为什么,既然有如此实力,为何不先前就杀了他? 一击落空,赵玄序转手挥剑,另一只手勒住缰绳,眼神厌恶落在耶律都罕身上,杀气毕露。 野狗,罪该万死盯着别人碗里的骨头叫。偏偏这只狗当真与闻遥有过一段密切的过往,这段过往里没有他赵玄序,他永远替换不了耶律都罕还是楼乘衣时与闻遥相伴的时光。 这一点,光想想就让赵玄序如鲠在喉,抓心挠肺,恨不得将那段记忆从耶律都罕脑子里连根挖出,把闻遥从里面掰下来,嚼碎咽下自己肚里。他怎么可能不想杀掉耶律都罕,他只是没在四下无人时动手的打算。 赵玄序心知肚明闻遥心软,顾念旧情。他不打算给闻遥留下哪怕一点探究猜想耶律都罕死法死状的机会。两国交战,两军对垒,他要在在三军之前、大势所趋下杀掉耶律都罕,光明正大,不容一丝质疑。楼乘衣灰飞烟灭,今天死在这里只是北辽三皇子,一点不讨闻遥喜欢的耶律都罕。 他与耶律都罕再次同时拔剑,寒光闪烁,但凡靠近的都叫两人削掉了脑袋。周围北辽的弓弩手蠢蠢欲动,可碍于赵玄序离耶律都罕太近,他们又不敢擅自动手。 耶律都罕悍然抬手,手中长剑与赵玄序剑刃纠缠。剑身在两股巨力之下不停颤动,倒压向一侧。耶律都罕迅速抬眼看向一个弓弩手,呼吸急促道:“杀了他!” 被耶律都罕点名的弓弩手咬牙,抬起弓弩对准赵玄序脑后,毫不犹疑地按下! “叮!”下一刻,一把匕首流星般蹿过直接将这柄弓弩箭击落,而后继续贯穿弓弩手的心脏! 闻遥刚到就看到耶律都罕带着一群人围剿赵玄序。她面色冷凝,踏马飞起踩过战场上冲杀的一个个人头飞快靠近,而后拔剑一挑挥退耶律都罕,紧接近身,一掌稳稳打在耶律都罕心口。 耶律都罕那只翠绿澈亮的眼瞳蓦然睁大,犹带几分不可思议。他视线缓缓在贴近的闻遥身上划过,开口欲言,张口却喷出一口浓稠无比的鲜血! 闻遥也看他,可她的神色太冷静,收手回身落在赵玄序马上,看着耶律都罕被疼地坐都坐不住,身子一歪狼狈从马上滚落在地。他手臂上金灿灿的华丽臂环一下子沾上土壤,卷发散落,面上混合血污,连额头上华丽张扬的宝石抹额都变的灰蒙。 他手臂撑起,断断续续往外吐血,抬头盯着闻遥。 闻遥在高处看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当年山寨大火,一绿眼睛小孩跟着她走出来,瘦骨嶙峋,面上满是污垢。闻遥个子比楼乘衣高上许多,低头只能看到他一身破破烂烂满是脏污的衣着和蓬乱头发间露出的一只狼一样的绿眼睛。 往日之事不可追忆,汴梁城那场叫人意料不到的离别后,汴梁城点香酿酒懒懒散散的楼乘衣就和凝儿连同华美招摇的一同化为乌有。回到北辽的耶律都罕确实是她不喜欢的,她心疼不起来。 耶律都罕受伤坠马好似在周围万马奔腾的辽骑中点了一个大炮仗,辽语闻遥是听不懂的,她只听见周围的辽人哗啦啦一顿叫喊,不要命般朝她和赵玄序涌过来。弓弩箭四射,她抬手挥剑,星夷剑剑光绽开如万千莲华,周围瞬间又是倒下一大片人。 重重人影外,耶律都罕被人搀扶着带上马。前方有数不清的人前仆后继隔绝在他与闻遥之间,将他安然隔开。他却反而似受到什么极大的刺激,双目眼白处血红一片,右手死死按着剧痛的心口,额角青筋暴起,狠狠咬一下舌头,舌尖破开,血腥味顿时弥漫在他口中。 耶律都罕抬目看过来,翠绿眼瞳深深浅浅一片,哑声道:“你方才,竟是当真要杀我!” 闻遥:“我不是将军,不太懂领兵作战,但好歹会点拳脚功夫,要你脑袋不成问题。” 耶律都罕面色惨然,却依旧顽固地抬眼看着闻遥,恨恨言道:“是你当年亲手救下我,你救下我,把我带回去,让我活下来,能够去到汴梁、回到上京——而你今日却要为他杀我,闻遥,你我至多不过一载别离,究竟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闻遥侧首抬剑,星夷剑柄瞬间穿透两三盒贴近辽骑的胸口。她眼睛眨也不眨拧动手腕,将里面的血肉搅动的一团糟乱:“让你打仗,你在这儿给我念诗呢。” 此番话叫赵玄序眉目展开,神清气爽。他单手举剑抬起,周围围拢过来的辽骑瞬间忌惮万分地后退。原先在外圈厮杀的高少山密切关注赵玄序这边的动静,见状猛然爆发,抬手砍翻三两辽人。周围翎羽卫蓄势待发,纵列为长排并肩齐驱,手上不知何时牵起锁链,毒针冷锐,为白让这段时日精心调配,霎时就搅合的前边北辽铁骑人仰马翻,由着翎羽卫长刀收割性命。 一搀扶住耶律都罕的辽人将领见状环顾四周,觉得周围状况不对,扯起嗓子大喊道:“不好!快!清理后路,送大人离开!” 从战鼓擂响的第一刻,钟离鹤带来的边军就做冲锋前阵向两边散去,了绝大部分北辽铁骑叫人闻风丧胆的冲杀。如此这般,只为天水军中间豁开一条口子。方才耶律都罕见到赵玄序杀心四起,没多过思虑,驱马带人就从这条故意放出来的口子里穿过。 这一下就是孤军深入天水军府腹地。 眼下高少山放出讯号,先前冷眼散落周围的翎羽卫瞬间策马而来,如同围猎落入陷阱权的猎物,将这一圈辽人四面包抄。铁索和越发缩紧,狭小的场地克制北辽铁骑的冲杀,战场瞬息万变,转瞬天平倾倒,一众北辽将士猝不及防,连连撤退。 大事不妙。 那几位辽人见状,更加领奋力冲出包围,抓着耶律都罕往远处奔走。耶律都罕不说话,鲜红的血顺着他唇角留下。他直而长的睫毛垂下,与闻遥之间挤进来越来越多为甘愿为他赴死的辽骑。他被人一左一右带着,没有反抗也没有什么反应,离闻遥越来越远。 第124章 皇商 战场局势顷刻变化。钟离鹤抓到破口,反手挥剑,剑气冷锐洞穿一人心口,未被盔甲覆盖的面上伻然溅上连串血珠,温热粘稠。他探舌舔舐唇瓣,抬腿就将那先前口出狂言的辽人武者踹下马,转身挥剑逼向另外一人。他呼吸间热气喘喘,抽空看一眼闻遥赵玄序,忽然抬首高声道:“收军!回撤击杀辽蛮!” 混杂在战场间的号角兵瞬间吹响三下急促沉闷的角声,原先散开左右两翼的边军勒马转身,朝战场中间急速围拢。作中军的翎羽卫则如同一把尖刀,自上而下横贯整个战场,生生冲散辽骑原本阵列。 高少山挥刀砍翻几个挡路的辽骑,奔袭至赵玄序与闻统领身边。前面迅速围拢过来的辽人切断他们追向耶律都罕的路。实际上这种切断对闻遥这种级别的高手用处不大,还是那句话,顶尖武林高手不会领兵打仗,却能够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 眼下闻遥与赵玄序同乘一匹马,星夷剑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前面重重人马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摘掉一个人的脑袋轻轻松松。 闻遥抬眼望向被人迅速带离的耶律都罕,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一抬,片刻凝滞后慢慢放下,从鼻腔中轻缓呼出一口气。她乌黑头发垂落身后,泱泱飘散,神色复杂难言。赵玄序坐在她身后牵着缰绳,垂眼瞧着她,神情看起来还挺高兴。 他微微侧过头,朝高少山抬手。高少山立即心领神会,从腰间拿起号炮朝天上连放三下。三声炮响,胜负已定。北辽铁骑的第一次冲城以耶律都罕重伤、两员大将身亡仓促结尾。 没人觉得高兴,天水死伤同样惨重。翎羽卫乃天水禁军精锐,折损将近三成,六万边军更甚。战场之上鲜血横流,断肢遍地,凝结成腥臭万分的血块,混在浓黑夜色中,狰狞万分。回营帐时吹在闻遥面上的风都是热的,宛如鲜血兜头浇下。 大战之后照例安抚伤兵,钟离鹤一刻未歇,从所剩不多的将士中排人夜巡,防止北辽人卷土重头来杀回马枪。索幸千影送过来一封信,盖着汴梁的印,八百里加急。张鋆在上面想闻遥大吐苦水,说想办法先行急调来一批粮草,可供三十五万人七日食量。闻遥算算日子,估计这批粮明日就能送达。 边军还要从别处调来,北辽肯定也会另行调兵。粮草到了,这算目前唯一一个好消息。 赵玄序扔了信,说道:“给底下人加米加面,剩下肉切块给发下去。” 肚子填饱,嘴里有油水,死气沉沉的驻城活过来。篝火照亮边疆夜空,断腿将士爬到一边,手拿木棍敲击一边金拓。家乡悠悠的调子混合金属的苍凉肃杀,说不尽的思念与悲壮,不断盘旋在夜空。 闻遥睁眼与赵玄序靠在一起听外头的调子,一听就是一个晚上。 第二日她照常起来,拿着剑准刚走出营帐,冷不丁就听到一旁传来一道声音。 “你伤的如何了?” 闻遥一愣,转头看过去。不远处站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曾见面的楚玉堂。 楚玉堂还是那副样子,白玉冠束发,一身印着山河云纹图案的锦绣白袍,腰间别着白玉扇子,真乃世间贵公子,郎朗如明月清风。只是眼下有些青黑,瞧起来许久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闻遥在短暂的惊讶后迅速笑起来,说道:“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给你送粮,刚到不久。”楚玉堂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闻遥,垂落在他身后的发丝被风吹起,莫名有些静谧深沉之感。下一刻,他就混不吝地挑起眉头,示意一边一动不动挡在前面的翎羽卫:“从凤翔到此处,陆路转水路转陆路,跨越千里给你带来第一批粮,这么大的功劳就不叫我进去坐坐?” 闻遥一伸手,说:“来来来,坐坐坐,老板大气。” 她话音刚落,挡在楚玉堂身前的两个翎羽卫就朝着两边各自撤开一步,总算是不再拦着。楚玉堂哗一下抽出腰间的扇子,一晃一晃往帐子里面走,拿扇面掀开帐帘弯腰进去,口中说道:“赵玄序造反的事,你知道了吧。” “昨天刚知道。”闻遥给他倒水:“他也不是造反,就是想把捣乱的人控制一下,好对付北辽罢了。” 楚玉堂默然无语:“这话,你觉得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 “……消息已经传开了?” “我出发的时候,汴梁的消息已经压不住。”楚玉堂说道:“秦王有秦王的门道,知道的更早。昨日已经昭告天下说兖王造反,囚禁雍王,准备带人赶赴汴梁救驾。” 他说完,看闻遥一眼,继续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钟离老将军还在,京畿道也有驻军。还有那百里丞,他带武召司的人站在兖王这一边,想想看也能守一段时日。只不过这事办的,我非常好奇最后兖王殿下准备如何收场。” “唉。”闻遥:“这也是没办法,办事要先抓主要矛盾……不管怎么样,北辽得先处理好。楚老板,张鋆怎么会叫你带粮过来,带了多少粮?” “你这拢共有快二十万人马,事发突然,张大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朝夕之间把粮草从各地调集过来。”楚玉堂坐下来,手撑在膝盖上:“正好我在凤翔府办事,就主动接下差事,从楚家各地粮仓里抽调了部分粮草从过来。算此处二十万人马,也能撑十几日。” 供二十万人马用上十几日,这笔粮草已经是个叫人咂舌的数目。 闻遥感动:“你真是个好人。” “我是个商人,不是好人。这粮食可不是白给的,算是户部朝我这里借的。”楚玉堂摇头。从腰间挑出一块腰给闻遥看:“主动请缨给兖王殿下办事,也是存着几分赌性。” 闻遥低头看清玉牌上面写着的字,微愣:“布政使?” “从二品官阶,怎么样?”楚玉堂摇头晃脑,笑道:“楚家从今往后也算是皇商,茶盐往来都能掺和一手,我楚玉堂也算是光宗耀祖。” 他这话里的惊喜或多或少有些夸张。皇商不好做,自古以来没几个富商巨贾当上皇商后能够善终。楚家原本世代经商,兼有鬼市涉及江湖,何等庞然大物,隐匿暗处才是历代楚家人行事的作风手段,楚玉堂这一下把楚家放到明面上来,实在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楚玉堂精明,闻遥也不傻,知道楚玉堂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她心中百感交集,复杂万分,笑容都微微收敛下来,望着楚玉堂叹息道:“多谢,我欠你大人情。” “你这是和我生分了,要开始算人情了。”楚玉堂桃花眼微弯起来,深处晶晶亮亮,语气相当正经万分认真道:“好,真要这么算,当年你救我一命,那我楚玉堂这一辈子都该是为你活着。” “别了别了。”闻遥忙不迭回绝,一个没忍住,眉眼舒展,终于笑起来:“楚老板身价太高,我可担不起。” 楚玉堂白玉擅自轻轻扣在膝盖上敲两下,神色蓦然严肃起来:“好了,言归正传,你身上的伤到底怎样了?看你这面色不如以前红润好看。” “真没事、”闻遥活动活动手腕,示意她现在健康的不行:“冲破两回化功散,小伤而已。哦,对了,粮既然送到了,你也别待太久,今天就回去吧。” “赶我?” “不是赶你。”闻遥叹息道:“边军急调,北辽肯定也有应对,马上就又会打仗,这么危险,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闻言,楚玉堂玩笑似的口吻收敛起来,说道:“等粮卸下归仓我便走。你可还要我做什么?” 闻遥若有所思,忽然道:“确实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在兖王府的屋子里有一方木盒,上面挂着把铜锁,你回去后想个办法取来送来给我。” 这话说得就相当不同寻常。在兖王府的东西,为何要楚玉堂去取,不叫人直接护送过来? 楚玉堂轻声道:“不让兖王知道?” 闻遥摇头:“他以后会知道的。” “好,木盒过几日给你送过来。”楚玉堂站起来:“我也就不问你要干什么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多多顾忌自身安危。” * 析津城内乱成一团,人心惶惶,都听说了大军首战失利的消息。突吕部两大高手毙命,就连详隐司大人都身受重伤。闻遥那一掌没有半点含混,直接打在耶律都罕心口。刚回到各自医馆的医师没过一日就又被请到了详隐司府邸,一帖帖珍贵的汤药流水一般送到耶律都罕床榻前。 韩兆听闻消息后也是匆匆赶来,看到耶律都罕卷发凌乱,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塌上的样子暗道作孽。他看向一边医师,连声问道:“药还没喝下去吗?怎么还没醒过来?” “药喂不下去啊。”医师苦着一张脸,说道:“大人伤重的很,内淤起高热,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妙。” 医师话音刚落,门外面就又传来一阵喧哗。韩兆刚想说话,听到外面动静后眉头狠狠皱起,眼神阴冷,对着医师沉声道:“不,你记着,详隐司大人用药后情况好得很!从现在开始,你便带着人留在此处,掰开嘴灌也要把药喂进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能从此踏出一步!” 他身后两个辽骑闻声而动,手拿刀剑堵上前冷冰冰瞧着满屋子的医者。 门外的喧哗还没有停歇,反而更加吵闹。韩兆吩咐完后拂袖推门离开,带着几人来到院中,远远就听到一人说话的声音:“……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着我!” 韩兆一顿,继而快步走上前,跨过院门。不知何时,院子里站了数十个辽人,都是从未在析津府出现过的生面孔。府内的辽骑得到命令不能放生人进门,便在此处同这伙来势汹汹明显不善的人对峙僵持。若闻遥在,看到站在为首男子身后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或许还能记得此人是谁。 当初北辽皇后朵月丽二儿子耶律都罕来访汴梁,被红阁刺客于天水皇宫中刺杀,直接导致北辽与天水撕破脸面,连番要挟天水给钱给地。而当时收尾带着耶律都罕尸首北上返回北辽的就是耶律都罕身边亲信,一个名叫阿古的辽人。 与一年前相比,阿古变化相当大。圣皇后朵月丽死了儿子,惊怒至极,下令处死耶律都罕所有随侍。她念及耶律都罕活着的时候最信赖阿古,便留下了阿古性命,只让他砍下自己左手手臂随耶律都罕入葬。 此刻,阿古站在耶律安端身后垂着头,沉默寡言,眼中的光彩阴沉晦暗,全然不似从前冷静稳重。 第125章 为何不杀 韩兆挥袖,跨步上前,原先挡在耶律安端身前的辽骑看到他纷纷撤开让步。耶律安端看着这一幕顿时心头火起,面上泛起讥讽的笑。 他太年轻,是朵月丽最宠爱的孩子,北辽这位追随皇帝出生入死的圣皇后甚至明确表示让皇太子将储位让给自己最小的兄弟。母亲大权在握,对他诸多偏爱,耶律安顿便更加无法无天、蛮横跋扈,辽人贵族的傲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天水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两条腿站立的猪狗。 “哦,我知道你。”耶律安端慢慢道:“你是杂种从天水带回来的狗。怎么,你要在我面前叫吗?” “殿下。”韩兆对这番挑衅侮辱的言辞置若未闻,朝着耶律安端躬下身,语气平静无波,说道:“详隐司不慎受了些轻伤,如今刚服药歇下。陛下命殿下驻守东境待命,殿下突然从赶来,可是有要事找详隐司商议?” 明着是问耶律安端为何会在这时候来析津,实则暗指他擅离职守,违背皇帝命令。 耶律安端如何听不出来韩兆话里的意思。的确,按照上京王帐原本的计划部署,他此刻应当留守东境,待渤海世子殒命后乘机挑战攻打渤海。 “天水兖王造他老子的反,先一步打上门来。既然如此,渤海小国自然应当放一放,先行了结当年燕云十六州之憾。”耶律安端恶意笑道:“轻伤?动手伤他的是天水大名鼎鼎的星夷剑,那样的高手,他如何只受轻伤?我在东境听到天水突袭的消息匆匆赶来,路上就听到与天水的第一仗打输了。果真废物,丢尽北辽脸面,枉费父亲高看他一眼。” “他要是快死了就安心去,北辽有我,用不着他死了又活,叫人生厌。” 这小孩,嘴真臭。 韩兆一拱手:“殿下说笑。详隐司在房中休息,殿下若无要紧事,还请改日再来。” 耶律安端嘴角闪烁的那点笑弧慢慢收回,冷声道:“你胆敢拦我?”他身后辽人唰唰拔出刀剑,面色不善瞧着眼前颇受耶律都罕身边倚重的天水谋士。 “让你滚,你就滚。”一道略沉些的声音忽然从韩兆身后传来,韩兆略微一顿,扭头往后面看去。 方才还昏迷着的耶律都罕从韩兆身后院子圆门拐角处走出,披着外袍,微卷头发散落身后,像一头脾气暴躁的雄师。他眉头紧蹙,神色阴鸷暴戾,盯着耶律安端慢慢走过来,继续道:“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他走路步子很稳当,除却脸色苍白些,看不出身受重伤的迹象。他来了,韩兆也就用不着提着脑袋顶在北辽小霸王面前。 韩兆松下口气退后两步,想着耶律都罕这把醒的可真够及时的。 耶律安端看到耶律都罕,眼中敌意几乎要泛滥开来。他上下将耶律都罕扫视一番,嗤笑道:“可惜了,居然是真没死。” 被闻遥当着心口打了一掌,耶律都罕没死,但此刻绝对不好受,心口一阵翻江倒海的疼,额角鼓胀好似针扎锥刺。这些□□上的疼痛比起方才他睁开眼那一刻感到的痛苦和嫉怨相比不过木上浮稍,不值一提。他嘴角拉直,冷冷说道:“看完了?看完就给我滚回东境。” 听闻此言,耶律安端神色似有得意。他睨向身侧一人,那人立即上前,也不向耶律都罕行礼,挺胸抬头大声道:“殿下是奉皇后旨意,携宫卫骑军十万、精骑二十万前来析津,与详隐司共理战事!” 耶律都罕闻言,当即冷笑。 奉皇后旨意?赵玄序带人突袭到现在还不到两日,上京城的鸽子就飞得这样快,这么快就来了皇后旨意? 耶律安端蠢材,好大喜功,本来就对皇帝将南线交给他心怀不满。一听事情有变急匆匆带兵赶来,究竟是要协理局面还是压制抢功,是个人都能看明白。 耶律都罕不发一言,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说话那人身上:“你是什么人?” 那人面上傲然更甚,道:“我名卓别,乃群马太保司督领。”北辽铁骑之所以能够闻名天下,依靠得就是数量庞杂的彪悍战马。群马太保司在东境协管战马,是重职肥差,里面大多是辽人贵族。 耶律都罕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最后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阿古,而后微微一笑,面色豁然开朗,说道:“耶律汇时死后,你竟在耶律安端手下做事。罢了,也算是高升。之前没来得及给你送礼,今日既然来了,就带一壶好酒走吧。” 听听,这话说的,详隐司的这一张嘴可真是会往别人心窝窝里捅刀子。 韩兆没忍住,抬头望阿古的方向看,果真瞧见这位与耶律汇时感情深厚的汉子眼中带上凛然杀意,恨不得掏刀往详隐司身上扎。 耶律汇时怎么说都是耶律安端的亲哥哥,听到这句话,耶律安端也不由得回看阿古一眼,迅速丢了逞口舌之快的兴致,没继续说什么,眼刀剜过带人拂袖离开。 韩兆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去,一转头,心惊胆战看着耶律都罕倏然抬手按着胸口,整个人冷汗涔涔,脱力往一边墙上靠。 “大人!” 耶律都罕抬手挡住他伸过来欲要搀扶的手:“不碍事,你把人都叫到书房去。” “大人该好好休息。”韩兆苦口婆心:“身体为重。” 耶律都罕心里涌上一股烦躁,张嘴欲要呵斥,忽然眼神顿住,按在韩兆手臂上的手松开,整个人强行直起脊背站起来。韩兆不明所以,以为耶律安端杀了回马枪,转头却看到闻遥一张贴近的脸。 ——!! 这个惊吓比耶律安端大多了,他搀扶着耶律都罕,狠狠纠结一把是要自己跑还是要挡在耶律都罕面前。 “你这个弟弟脾气跟你很像啊。”闻遥趴在屋檐上看老半天,等人走了才下来。她似一根鸿毛,轻飘飘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响,面无表情走近看着耶律都罕嘴边缓缓溢出一点鲜血。 她看出韩兆对她的警惕,没管,目光转开在耶律都罕身上转一圈,却有些意外的没在他身上看到警惕和惧怕。 闻遥奇了怪了,把星夷剑抱进怀里,点头说道:“你看起来不怕我杀你。” “不怕?怎么不怕?昨天你对我出手,我便以为我会死。”耶律都罕胸膛起伏,每一下呼吸都鼓动着浓厚血腥气。他扯开嘴,面对闻遥,没能维持住神情。这时间他竭力维持的亲近与熟稔被昨日闻遥一掌击的粉碎,他终于是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耶律都罕神情似哭似笑,很难看:“可我没有。我也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是喜欢赵玄序?不是一直要回他身边去?不是不要我?星夷剑一剑可以碎裂千金巨石,既然如此,昨日为何不杀我?!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耶律都罕喉结滚动,推开韩兆往闻遥面前走了两步。他的心脏仍旧狂跳不止,看到闻遥一派平静的面容,活肉收缩,几乎在无尽的酸涩中化为一滩水。他回想方才叫他惊惧万分挣扎醒来的梦境,缓缓道:“梦到我从寨子里出来,跟在你后面,你没回头看我,跳上林子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被一只野熊撕开肚腹,吃下了肚子。” 那只野熊首先掏出的是他的心脏——真疼啊,筋肉尽碎的疼。 闻遥眼睫一颤,唇不甚明显地一抿,说道:“跟我说有什么用,我不会解梦,说不定你是亏心事做多了心虚。行了,不扯别的。耶律都罕,你以前说过你回北辽为两件事,第一是为母报仇,第二是要当北辽皇帝。” “我那时候没说什么,因为这是你的事,我没资格拦发表意见。”闻遥盯着耶律都罕,说道:“现在,我想帮你。” 她这话,在诸多事情发生后的今天来听简直匪夷所思。耶律都罕眉头皱起,当真不能理解闻遥话中意思:“你说什么?” “你可以回北辽做皇帝,报你的仇。但无论是天水百姓还是你北辽子民,他们都是无辜的,不该为谁的宏图霸业百年芳名去死。”闻遥一眨眼,耳边回荡起昨夜凄怆无比含混金属调子的旋律。 她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天水盘桓中原已久,实力不会没有。我这次没杀你,下次不一定。何必呢,你要威望要排除异己,不只与天水开战一条路。” 耶律都罕眉头蹙成一座黑蜂,似有所感,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捏紧。 闻遥冷静无比,扔下一句话,轰轰在他耳边炸响:“北辽皇帝如今还剩三个儿子,只要皇后与其余两个人死了,你不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吗?” 什么权谋斗争,什么部族派系,这些东西存在都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人活着。死了就没这么多事了。剩下各方角逐,耶律都罕想必不会没用到输给谁。 韩兆看着闻遥,瞠目结舌,神情失态。耶律都罕面色万分难看,止不住微微摇头,盯着闻遥哑声道:“闻遥,你武功高强不错。可高手榜千山老人排你之前,当年两国交战,他曾入上京意图斩杀皇帝止战,险些被四十八部高手耗死在上京。你以为你杀掉的几人当真是北辽顶尖武者?天水继承姜朝,武学散尽江湖,北辽不同,北辽高手尽在王帐左右,你去了就是九死一生。” 他一番话说完,深深喘气,惨然而笑,眼眶陡然流露出点红意:“还是说,你为他你甘愿送死?” “为他?为谁?赵玄序?”闻遥眉头一皱:“关他什么事。” 她男朋友不是尔等俗人,压根不在乎天水北辽,一句话立马就能跟她骑骆驼走人。 闻遥看着耶律都罕那副丝毫不能理解的神情,一笑,真情实意说道:“你知道,天水现在麻烦事多。我呢,答应许多人要去做一些事。所以天水不能乱,我没空和你耗。你呢,也不容易,跟我拼死拼活,结果一大家子背刺你,功劳还被抢。现在我给你机会,只要你答应我,当上皇帝后与天水停战,订立盟约重修百年之好,我就救你救到底,再拉你一把,送你上青天。” 这话听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大烙饼。 “不,不对。”韩兆在旁边听得直摇头,还是不敢置信:“不是为了赵玄序是为了谁?有谁值得你去拼命?” “韩大人,你瞎啊?”闻遥嘴角放平:“昨天只打了一仗,死多少人你看不见?我杀四个人止天下战乱,要是有诺奖还不得颁给我?” 她说话稀里糊涂,最后一句话韩兆没能听懂。不过大意他是懂的,因为懂,所以越发不理解:“人和人怎能一样?有的人命比泰山重,有的人命比茅草轻。不过区区几万人的性命——”不过区区几万人的性命,如何同一国帝后相比?如果天下权谋都是杀来杀去,那得是何等荒谬! 闻遥敏锐极了,一指他:“闭嘴,我本事大,爱杀谁就杀谁。我现在火气也大,看到你们就烦,别说让我不高兴的话。今天你们不答应不成,不答应,我立即杀了你们,再去杀掉刚才那人,再杀去上京王帐,总归结果一样。若是答应……”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瓶子。 当初临走的时候,王浮站在旁边看着白让忙忙碌碌准备东西。老头好面子,背着手溜达走了,后来才过来塞给闻遥一瓶药。这药不是速发药,闯兴庆皇宫的时候她没带,留在赵玄序手上,今天刚翻出来。 闻遥把药瓶子扔到耶律都罕手上,冷森道:“吃下去,往后每年我会送解药。你要是出尔反尔,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敢发兵打仗,就当我救你是错的,昨日放过你也是错的。一错再错,别的不说,你的这条狗命我一定会收回去!” 第126章 蛊解 闻遥翻身回到军帐的时候,赵玄序正站在门边。身边千影一脸肃容在跟他说话,可赵玄序定定望天,眉目神色渺远,右手垂落身侧,拇指中指轻轻捻动,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话。闻遥落地后悄无声息走进,千影还没反应过来,赵玄序先把头扭过来看向闻遥。 “阿遥。”他眉目漠然尽数散去,一下子化进亮晶晶的柔情里,肉眼可见愉悦起来。一旁千影闭上嘴,对着闻遥点头示意,随后无声退下。 “有好消息,你听了肯定高兴,”赵玄序走到闻遥身边,从袖里取出一封信:“辛蛮给姜乔生炼的血杀蛊大成。王浮看护,已经蛊解鬼灯一线。” 这的的确确是个非常好的消息。 闻遥接过信看,挑眉大笑:“这么好!” 赵玄序点头,不加任何拘束的发丝轻轻回荡在身后。他生的美,美得锋锐沉甸,没半分中性,不会叫人模糊性别。此刻眉压着眼,背对屋外天光,姿容诡艳。闻遥从前不以相貌看人,实在是上辈子在雨林草原上待得久了,见狮子比见人多,见老虎觉得比人漂亮。可现在她看着赵玄序老是晃神,觉得兖王殿下怎么看怎么俊俏。 老祖宗的话错不了,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且她这个还是真西施,赵西施。 不过析津城离这挺远,即便她快马加鞭来去匆匆,离帐也有一段时间。赵西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估计等了一段时候,也该知道她离开驻城了。 就算是这样,赵玄序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低头垂眸,静默瞧着闻遥。兖王殿下固然乖张阴郁,在闻遥面前却没一点锐气,任她搓揉拿捏,向来如此。 他盯闻遥看一会儿,见闻遥果真没有主动开口说方才去哪儿的意思,便不再过问。只缓缓伸出手摸闻遥的手臂,顺着衣料一路滑下,五指牢牢扣进闻遥指缝,牵她到一边坐下。 方才一路急行,闻遥头发有些凌乱。赵玄序自然而然从袖中取出桃红梳篦,手指轻柔细腻将闻遥发丝理顺,而后自上而下一点点梳理她的头发。 闻遥头发被摸顺,舒服地眯眼,忽然道:“我昨天没杀耶律都罕。” “嗯。”赵玄序眼睛弯起来,略带笑意:“阿遥想说什么?” 闻遥双手按在自己腿侧,微微歪过一点脑袋:“我没杀他是因为有自己的考量,不是因为对他有意思。” “对,阿遥只心悦我,我知晓。”赵玄序目光专注手上,修长白皙略带薄茧的手指撩起闻遥发丝,说道:“你做想做的事就好,只是最好不要瞒我。我通常能猜得你有事瞒着,也知道你厉害,但我还是会担心。” “阿遥,心疼我,就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你这……”点我呢? 闻遥笑起来,抬手按住赵玄序的手腕,轻轻拍拍:“来来来,耳朵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赵玄序从后面环抱过来,跟闻遥在一起后他身上味道很安静,就是皂角混合一点柔顺的香,跟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格格不入。闻遥有些感慨,凑到赵玄序耳边,轻声说出这个世上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秘密。 “赵玄序,我有上辈子的记忆,我上辈子不是这儿的人。” 这个时代刀耕火种,冷兵器横行。许多人信奉鬼神,相信命缘天定死有轮回。但闻遥发现坚定笃信这些的大多是平民百姓,那些站在时代顶峰的人一手操纵权势,反而不信鬼神不行命数。她也知道赵玄序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因为小时候道士批命赐字,他很有几分讨厌游方术士。 但现在赵玄序显然听进去了。他轻轻搭在闻遥肩膀上的手骤然握紧,这一瞬间力气惊人的大,大到让闻遥都觉得疼痛。只一瞬,赵玄序马上松开,改捏为抚,轻轻摸着那块受疼的地方,低声道:“上辈子?你死过?” 他嗓音不能自抑地带上戾气:“是不是有谁——” 闻遥知道他想岔了,连忙道:“没有没有,没死过。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一睁眼就到这来了。大冬天躺在巷子里,差点没给我饿死。” 赵玄序手掌一动不动掌在闻遥肩头,呼吸轻轻压下来:“你说你突然来,那你会突然走吗?” “说实话,我以前不知道,有段时间还等着呢,也没把周围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我有一种感觉,我这辈子是不会走了。”闻遥转身按在赵玄序后脖颈,把他轻轻拉下来,凑上前在他唇上一吻,两人温热柔软的唇瓣一触及分,呼吸缠绵纠缠。 闻遥一笑:“这两天我才想明白,老天让我来这原来是来拯救世界的。” “不要你救。”赵玄序打断闻遥的话:“你自己好好的就行。”他多聪明,显然联想起闻遥方才出去干的事,难以避免与闻遥现在说的话相联系,一把心提到嗓子眼,眉眼层层阴郁下来。 “阿遥,你瞒我可以,但不要去做危险的事。”赵玄序一字一顿,神色冷静认真,显然没再开玩笑,十足具有威慑力地道:“不然,我要关你了。” ……男朋友,这种逆天的情趣类词汇不太适合出现在你嘴里。 闻遥半点不怕,闻遥哈哈大笑。 笑完了,她撑着脸,喃喃说道:“话是这么说。” 她是个老江湖,趋利避害是她从前期弱小时活到现在的本能。她并不伟大,不是心有山河、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她才是最狭隘的人,只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对旁人,最多不主动出手害人,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上一帮罢了。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闻遥在这儿认识这么多朋友,走过这么多地方,吃过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米菜。别的不说,就说卖她和赵玄序梳篦的老媪、姑苏城蒸青团的小贩,哪个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哪个活着心里没有自己盼头? 偏偏他们最弱小,命运对他们最残酷。天下雄主搅动风云,这些命如浮萍的平头老百姓就要不知道飘向何方。 闻遥又看向赵玄序。赵玄序生在天家,虽然小时候倒霉遇上抽风的爹娘,但怎么说呢,总归因为这个时代的规则享受到了恩惠。有来有往,有些事情既然如今就阴差阳错落在她和赵玄序肩膀上了,那就得上,不能怂。 她想想,说道:“北辽和天水并立百年,打了好多年的仗。从前的天水城池如今不少在北辽境内,析津只是其中一座。这里面的人虽说天水话,却不认为自己是天水人,他们和北辽人紧密联系在一起,摆脱不了干系。可北辽贵族对这些人不好,并不把他们当人看。” “耶律都罕,起码他在汴梁活了这么多年,如今看看析津城,被他管的也不算差。”闻遥说道:“若是他当上北辽皇帝,像析津人一般的百姓,日子应该能够好过一些,不用被划分等级,层层压下。” 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嘛,自古都有摩擦。只有两者文化出现交汇点的时候才有可能和平相处。就现在局面来看,耶律都罕就是这个交汇点。 闻遥望着赵玄序,语气轻松:“听说耶律安端带三十万兵马到析津府,接下来也会上场。北辽有两个主帅,杀哪个都是威慑,就拿耶律安端开刀吧。” “好。”赵玄序从后面把闻遥抱紧,闻遥不管说什么他都说好。可他眉间固执又涌上来,一遍遍向闻遥强调,道:“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够伤害自己,不能够丢下我。” “哈哈……”这孩子,她都转移话题了他怎么还绕在里面呢。闻遥轻易不骗人,她目光从赵玄序脸上慢慢游移到他的发顶,轻轻应了一声:“嗯。” * 接下来两三日,天水与北辽都是整军待发。耶律安端带来三十万大军,钟离鹤也用虎符从几路辖军调来二十万人马,两边气氛越加紧绷。 闻遥几天都没往外面跑,而是戴上赵玄序去年亲手给她缝制的护腕在校场上练箭。她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对各路武器都是无师自通。从一箭到三箭齐发,只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惊呆旁边一众教头的下巴。 “闻统领!”有人匆匆跑进来:“有个商队停在外面,说是要见您。” 闻遥一拨弓弦,扔到一边,清晰干净的眉目拢着一层微薄汗意,恣意勃勃:“谁?” 传一个样貌端正的中年男人被带上来,一副富贵行商的打扮,身处军营却半点不惊慌。他抬手向闻遥行礼,袖口处的山水云纹清晰可见。 这么快? 闻遥挑眉,挥手示意周围人下去。她带这人进帐篷:“辛苦了,急行赶来的吧。” “不辛苦,我等起先乘船,日行千里。”男人慎重地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上面落着一把精巧的锁。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总算见到大人,没辜负主子嘱托。” 闻遥接过木盒,手上运起内气轻松一捏,那把看上去挺结实的铜锁就从中间断开。她看着静静躺在木盒里的东西,那是一方令牌,中间泛着极其深沉的黑。悍戾的海东青利爪锋锐,翎羽尽数铺展,雄壮凌人。 闻遥把盒子盖上,对男人抬手行礼:“实在多谢,辛苦你了。” 军营重地,不宜久留。男人将东西带给闻遥,很快就被人领着离开。他不止带来这一木盒,为了掩人耳目林林总总带来不少东西,包括姜乔生写来的一封信。 这丫头重获新生,从字迹就能看出来扬眉吐气。她让闻遥等她,她先去杀风纪珉一雪前耻,然后就来帮闻遥杀耶律都罕。 ——兜兜转转,姜乔生总算是看清闻遥一颗心全在赵玄序身上。楼乘衣半道脱身成了耶律都罕,彻底没机会和赵玄序争什么了。她也全然不顾儿时作伴的情谊,兴高采烈帮闻遥策划一百种杀耶律都罕的方式,完全忘记自己当初还和耶律都罕做过交易。 第127章 请君入瓮 闻遥笑笑,把信收在一边掀开帘子走出营帐,一直走到城外荒地。草原辽阔荒芜,她眯眼看向远方,忽而弯腰折下一根蓬草抵在唇边用力吹响。细长调子悠悠盘桓,没过一会儿,远方天地交际处突然出现一个黑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她靠近。 极其俊美的野马奔向闻遥,鬃毛浓密,飒飒扬在风中。闻遥伸手,这匹撒欢的野马立即缓下速度,晃悠悠朝闻遥凑过来,鼻吻嗡动去嗅闻遥的衣襟。 “馋死你。”闻遥忍俊不禁,从衣襟内取出一大块纸包的糖块掰下一块塞到马嘴里,亲昵地拍马脸。 上回沼泽地一别,闻遥割断缰绳放这匹意外流落军营的野马自由。本来吧,草原之大,要是不刻意寻觅或许这辈子闻遥都不会再见到这匹马。但就是这么巧,几日整军,闻遥闲着没事去附近勘探搜查,居然又跟这匹马遇上了。 她也高兴,当时正好带了一袋赵玄序早上给她蒸的糕点,顺手就往马嘴里塞。这马桀骜不驯爱啃温泉花,显而易见贪吃嗜甜。闻遥喂它糖,它就很没出息地嘚嘚跟着闻遥来驻城,半点没有在耶律都罕面前暴烈的样子。闻遥有空会出城来喂它,顺便骑着它转一圈。 闻遥摸它粗糙顺滑的鬃毛,说道:“好马,明日有一场大戏要唱,你帮帮我,好不好?” 马欢快地嚼糖,蹭着她的脸颊打响鼻。 大军原定第二日袭击北辽援兵营地。实际上,早在几日前赵玄序与钟离鹤率大军先一步在靠近析津城的河谷丘陵中安营结寨。赵玄序是翎羽军的主心骨,明面上还拿着“收拢钟离将军造反”的野心勃勃的人设,那么多眼睛盯着他,只有他随军而行才能叫大军安定。 闻遥也明白这个道理,高少山三催四请,她干脆利落,态度强硬将赵玄序送去营地,一个人留在驻城喂马。驻城内兵马不丰,只有余兵与转运夫配合大军行动调配粮草,临近第二日快天亮的时候闻遥才领兵压送粮草前往大军驻地。 丘陵山地间早早热闹,操练吆喝不断。中央大帐烛火通明,闻遥足尖点地从高处掠下,吓周围守军一跳,纷纷握紧手中刀尖长枪,看到是闻遥后才放松警惕。围堵严密的大帐前防给她让开一条路,叫闻遥进去。 闻遥迈步进帘帐,坐在帘帐中拧眉思索的一众武将幕僚纷纷起身向她行礼。钟离鹤站在桌前看上面铺展开的羊皮图纸,赵玄序坐在最上首,撑着脑袋,指骨抵在深邃眉眼边,耷拉着眼皮神情倦怠。 看得出来天光大亮后面临的是一场旷世之战,连赵玄序这么个喜好披头散发穿宽大衣裳的任都换上了戎装。金冠乌发,袖口紧束,宽大绣金腰封显出精窄利落的腰线,肩背肌肉线条隐约起伏,威武霸气。且神态渺远,眼瞳黑沉映着烛火,整个人隐晦不明,显得极有城府。 很冷漠,很不好惹,很有功高盖主起兵造反的反王的样子。 闻遥打眼一看 就知道他在发呆。 她了解赵玄序,兖王殿下神游天外有可能是心情不好,也有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这时候赵玄序就不太耐烦上班,会变得非常暴躁。看看眼下一帐子人唯唯诺诺的神情,闻遥就知道他们应该是领略赵玄序的脾气了。 看到闻遥,赵玄序眉目登时一动,回魂了,放下手站起两三步朝这边走来。闻遥有心叫他精神精神,不待他开口反手将姜乔生写过来的信拍在他胸口。 果不其然,赵玄序低头拿信将将扫过一眼,没绷住,眉头皱起来:“她一定要过来吗?” “嗯。”闻遥:“身体没事了也就不用拘着她,跟耶律都罕掐架她也熟,做起来得心应手……她才多大,你别老和她计较。” 赵玄序没啃声,攥着纸站在一边。围着闻遥的所有人里他最烦姜乔生。姜乔生是女的,偏又喜欢缠着阿遥,他甚至因为这个不能将其从闻遥身边赶走。 很憋屈。 闻遥与赵玄序的话半遮半藏,帐中其余人并不清楚,面色有些茫然。闻遥朝钟离鹤走过去,垂眼去看桌面上铺着的地图。 这都是这几天斥候在这附近绘探而得,简单粗略,许多都不清晰。 钟离鹤站在她身边,看一眼莫名冷脸的赵玄序,又看闻遥,说道:“现北辽援军在析津城外十五里处扎下五十座营盘,连营六十里,周二十五里,状若盘蛇,首尾联结,不好袭营。” 闻遥:“不袭营,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等先发制人占据丘陵山间,此处道路密窄,若是能引北辽主动出击,北辽铁骑的优势便能够化为乌有。”钟离鹤摇摇头:“可惜,这样的道理北辽也懂,怕是很难上钩。” 谁说的。 闻遥舌尖抵在齿列上,不自觉轻舔,说道:“这道理北辽懂,蠢货却未必懂。耶律安端岁数不大,脾气很差,读书写字兵法战略都不精通。唯一优点是脑子够蠢够莽撞,好掌控,讨北辽圣皇后喜欢。他大军压境和耶律都罕抢功劳,他老娘知道儿子是个什么货色,送他过来是名义挂帅,实际上做主的是个叫答巴勒的人。” 一番话听到营帐中人是面面相觑。这样的情报可不止在析津城待上两天道听途说能够知晓的。不过他们包括钟离鹤在内都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赵玄序在耶律都罕身边埋了眼线。钟离鹤思索片刻,很快同意闻遥的构想,说道:“那就兵分两路将此人引走,而后率兵突袭,将耶律安端引来此处。” 闻遥眼睛一弯,刚要说话,一边的赵玄序就冷不丁开口了。 “前锋兵马调度交给你。”赵玄序眼神不明不白看一眼闻遥,继续道:“用不着恋战,把人引开后回撤即可。” 钟离鹤与一众将领肃然点头。 天光大亮,钟离鹤点三万兵马离开营地,前往北辽驻地挑衅。他带的都是精锐骑兵,短途突进神速非常,悍然与发现状况的北辽铁骑碰上。闻遥和赵玄序坐镇营帐,赵玄序坐在主位上,她抱着剑坐在一边,没去看赵玄序,只是撑着脸看着一份份实时战情报告雪花般飞到赵玄序案头。 战事如火如荼,不知道钟离鹤是如何操作的,答巴勒果真率兵五万出营回击。钟离鹤事先将人马分为两半,在苍莽草原上散成左右两翼,从两个方向成钳形围攻,成功牵制住答巴勒。与此同时,高少山也带人一路疾行到了北辽援军营地前,左将军将兵痞阵前叫骂的混蛋样表演的淋漓尽致。 耶律安端张扬跋扈,是何等暴烈的脾性!天水人在他眼中就是两脚羊,他遭到高少山的辱骂后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即顾不了答巴勒对他的叮嘱,清点兵马就要出营应战。一边的谋士对他是苦苦相劝,怒气上涌的耶律安端一概不听,只知道天水此战兵马并不充足,自以为自己是世间良将,绝不会输。 他非但不听,别人越劝他还越上头。一边的谋士说的口干舌燥也动摇不了他的想法,无奈之下,转眼看向坐在一旁端坐喝茶的耶律都罕,说道:“详隐司大人就没什么话要说?” 耶律都罕这几日突然收敛锋芒,不再与耶律安端争锋相对。在旁人眼中就是首战未捷对他打击极大,不敢再拂耶律安端的意。 耶律都罕长睫微动,浓眉单边挑起,不轻不重放下杯子抬眸望向耶律都罕,说道:“答巴勒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耶律安端,做好儿子,听阿娘的话。别去了,乖乖缩在帐子里等答巴勒回来。” 这话讥讽至极,阴阳怪气。半点不像是劝解,火上浇油的效果显著。耶律安端一脚踹飞桌案,当即带着亲卫匆匆离开率兵下场与高少山交战。 北辽骑兵骁勇善战绝非浪得虚名,重骑冲刺在辽阔草原上,简直无人可敌。高少山所带人马不多,很快显出颓势只能吃力招架,且战且退迅速朝着天水驻地去。这一幕给耶律安端极大信心,他热血沸腾,血染盔甲杀红了眼,彻底将答巴勒的叮嘱抛在脑后,举起刀刃命令继续乘胜追击,一路追到天水大营。 耶律安端年轻面庞气血翻涌,挥刀嘶吼:“给我杀!杀光里面的天水人!拿他们的脑袋装酒祭拜白马青牛!” 密集骑兵开始冲锋。草原上的丘陵坡度低缓,并不崎岖。但山就是山,山间的道路就是狭窄。北辽骑兵人数众多,在耶律安端命令之下一股脑往山上涌,道路立即显得万分拥挤。 周围寂静的山林里忽然一阵响动,传来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箭羽。 北辽兵都身覆重甲,箭羽伤不了他们,但也不是冲他们来,而是对准在山路上攀登原本就显得笨拙的战马。一阵箭雨过后人仰马翻、惨叫连连,原本有利于北辽的场面乱成一锅粥。 不知什么时候,道路之上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天水兵,手举大盾长枪自上而下朝着北辽军捅杀冲锋。山路过于狭窄,后头又都是自己人,冲在最前面的北辽军一时间进退两难,避无可避,活活被天水军串在长枪之上。天水军排枪冲锋,不过几个呼吸间就扭转战局。 这下耶律安端上涌的热血冷却下来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却叫他轻易靠近的天水营地,面色慢慢阴沉下来,终于反应出情况的不对劲。 上当了! 身边的亲卫牢牢护着他,耶律安端调转马头振臂高呼:“撤退!全军撤退!立即退到平地之上!” 在他的呵令之下,一路顺畅抵达陷阱的北辽军开始狼狈地撤退。几乎是他们刚离开山地,无数股天水军就从山上冲下,犹如洪水一般朝着北辽军反扑过来,首当其冲便是几匹高骏的马。 耶律安端似有所觉抬首看去,认出最右边骑马的是方才骂阵的高少山。高少山身边刀光凌冽,玄衣划过,赵玄序纵马跃下山路,苍鹰一般的眼睛瞬间牢牢锁住耶律安端,眉眼深沉阴冷。 姓耶律的,都很让他讨厌。 没有半刻迟疑,赵玄序手中长弓举起,肩背肌肉绷直,一箭破空而出穿过万千人影!纯黑的箭羽裹挟千钧力道,快如闪电,转瞬就到了耶律安端面前。 耶律都罕呼吸屏住,眼瞳急剧收缩。“噗呲”一声响,那支长箭直直没入耶律安端右肩,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个人带飞掀翻落在马下,差点没被马蹄踏死! 第128章 被俘 千钧一发之际,耶律安端身侧的北辽人反应极快,手臂一伸将他捞回来躲过受惊的马蹄。马蹄上坚硬的铁角几乎擦着他眼睛划过,耶律安端脸白下一层,在剧痛和死亡的恐惧之下冷汗滚滚,粘稠鲜血翻涌而出,整个人都在打哆嗦。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毙命于赵玄序箭下! “回撤!”军旗舞动,阵阵号角回荡。毕竟骁勇善战,大乱的北辽铁骑迅速恢复有序阵营往后撤去,企图退回到平原之上。北辽人扶着耶律安端,惴惴不安。耶律安端可是圣皇后最宠爱的儿子,为此不惜派出身边得力干将答巴勒协助他成事。若是耶律安端意外死在南府,他们这些亲卫怕是要和曾经侍候耶律汇时的人一样给他陪葬,连和阿古一样断臂求生的机会都没有。 周围战马不断冲撞交战,闻遥上半身压低,抬手按住星夷剑,忽然扭头对赵玄序说:“留耶律安端一条命,拿来跟他们谈。” 赵玄序手已搭在箭上,第二箭蓄势待发。他小臂肌肉绷紧,手腕腕骨凸起,腕见线条凌厉清晰。闻遥话出口,他没什么表示,修长手指依旧牢牢束缚箭弦,而后箭头微微偏转,毫不犹豫松开! 耶律安端身侧坐着的那个北辽人霎时被一杆长箭穿透脑袋,他再也不用忧心要不要给耶律安端陪葬了。 耶律安端猛然回神,一扯缰绳往后急急退。他想到了天水将北辽铁骑困死山路的计谋,眼下只有后退,立即后退,退去更辽阔的草原,退出这片狭小的山前平地。只要到平原上,北辽铁骑就有重新发起冲锋的空间,他就能摆脱劣势重掌握战局。 高少山气沉丹田,振臂高呼:“追击辽蛮!活捉耶律安端!” 天水士气大振,战马呼啸从丘陵山地掼下。两侧包抄,有意无意驱逐北辽铁骑渐渐拐过弯朝一个方向奔去。 狩猎是武力和智慧的胶着,北辽人在草原上狩猎会追逐的猎物朝陷阱的方向跑。天水骑兵明明占据优势,却一直咬在后头没有出手,这太不同寻常了,可耶律安端半点没有意识到不对,他带着人驱驰在草原之上,一心想要摆脱如今的困境。 闻遥轻轻抽动缰绳。她身下的马通她心意,四只蹄子抡出残影迅速脱出天水军靠近前方辽骑。闻遥拔出星夷剑,不避不闪剑光横扫,周身的北辽兵就接二连三坠马。她犹如一柄匕首插入横扫,很快穿透浩荡北辽军,不断靠近耶律安端。 耶律安端身边亲卫咬牙拔刀围拢开始打斗。耶律安端一只肩膀不能动弹,目光阴狠瞧着闻遥,手里暗自从摸出一只弓弩箭对准欲射。突然,队伍前段传来一阵惊叫,奔袭在最前面的北辽铁骑身下战马嘶鸣,膝盖忽然软倒直直跪了下去。 这只是一个先兆。没有号令,奔袭的铁骑不会停下来。前面接二连三传来混乱的动静,马匹纷纷跪倒挣扎。耶律安端惊疑不定,正扭头去看发生何事,他胯下战马往前蹿出几步,忽然就不动了,整匹马往下矮下去,开始惊慌的嘶鸣。 耶律安端眼珠子往下,指尖战马蹄子破开草皮,被柔软泥泞的沼泽尽数吞没。 “沼泽地!”他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了。周围看似是一片正常的草地,实则是被人铺上草甸子的沼泽!难怪天水人一路追着他们躯赶,原是要将他们逼入此处,叫泥巴困住北辽战马的铁蹄!沼泽是草原上凝固的流沙群,异常恐怖,会吞噬上面的一切东西。眼下小半的北辽铁骑都踏入了这片辽阔的沼泽地,后小部分虽然及时停了下来,却也不得不对上天水军的围剿。 可是不对! 耶律安端转头去看闻遥。闻遥分明也置身在他们中间,却丝毫不受沼泽地影响。身下骏马肌肉矫健,轻快地在周围来回踱步。 “老马识途。”闻遥朝他微微一笑:“外来马有些时候还是不如本地马好使。” 片刻后,几十里之外,留着一脸浓密大胡子的答巴勒接到天水大军突袭,耶律都罕不顾劝阻带兵出击然后被俘的消息。 要不是他是臣子,耶律安端是主子,答巴勒早就摔掉手上结实的牛鞭子大骂出声。 蠢货!蠢货!十足的蠢货! 答巴勒面上肌肉抽搐,壮硕像老虎的筋肉绷紧。他一挥手,牛鞭结结实实抽在传话的身上,霎时间皮开肉绽,翻起狰狞血色。传话人一声不敢啃,任由答巴勒宣泄怒火。 “殿下莽撞!”答巴勒怒火意思,责问道:“耶律都罕没拦着?” “拦了。”传话人忍痛道:“详隐司与殿下吵了两句,殿下就立马带兵出去了。” 答巴勒:“你们也不拦着?” 这下子没人说话,他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答巴勒,以耶律安端说一不二的性格,即便他们上前劝阻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答巴勒还没从这个坏消息里回过神,急轰轰的马蹄声就从远处传来。来人面上站着血灰,大声请求答巴勒下一步的指令。他们如今还在于天水交战,对面带兵是钟离鹤。那个男人极其敏锐果决且手腕非常、进退有度,他们已经被拖住相当长的时间,谁也奈何不掉谁,谁也摆脱不了谁。 答巴勒听到这话,面色更加难看。他原本是隐约觉得钟离鹤行军方式古怪,大敌当前,为何只退不攻?现在听到耶律安端出兵被生擒的消息,他终于明白钟离鹤方才行事的目的。 好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大人,我们现在——”答巴勒蓦然抬手,那人立即闭上嘴巴。 答巴勒抬头,视线悠长、锐利不减,直直看向远处交战地。在对面阵营中,钟离鹤身着银色盔甲威风凛凛,下颔绷直不避不闪对上自己目光,紧而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从行帐调兵。”答巴勒冷冷道:“把人都调过来,不惜一切代价活捉钟离鹤。”钟离家是北辽老对手,他在抵达析津城的时候就听说钟离家唯一的小子跟随天水兖王造反,手里拿着虎符调令边军。答巴勒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意识到活捉钟离鹤换取耶律安端是破解如今局面唯一的办法。 钟离鹤带的人也不多,只要现在调兵围拢攻拿,答巴勒有把握能够捉住钟离鹤! 传令兵来去匆匆,脸色黑青说道:“详隐司不同意调兵。” 答巴勒虎目圆瞪,扭头说道:“什么?!” “大局当前,详隐司大人说要带兵防止天水军队袭城,让您好自为之。” 答巴勒不敢置信,他怒气冲冲,废老大劲摆脱死咬着他不放的钟离鹤,带着剩余兵马奔回行帐来到耶律都罕面前。他看着坐在上首一动不动的耶律都罕,眼中没有尊敬也没有轻蔑,凝结着深深的忌惮与猜忌。 “你为什么不派兵!”答巴勒紧盯着耶律都罕,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一点反应。他从牙缝里僵硬地挤出一个个字:“没有人质,我们要换回殿下只能答应天水更多的条件!” 耶律都罕漠然地瞧着他,眼中的神情叫答巴勒心里发凉,只能压下心中的惊惧,缓慢而包含威胁地说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打算从天水人手里救殿下?你别忘记皇后与陛下!”是了,如果耶律安端出事,局面不仅有益于天水,从某个方面来讲同样有益于耶律都罕。 听着答巴勒的质问,感受则周围北辽将军越来越古怪的目光,耶律都罕面上没有半分表情。眉梢紧绷,显出一种勃然的压抑感。他今日穿着戎装,面料极其深沉,恍若鲜血,衣摆绣着黑纹。头发束在身后,额前压着抹额,金臂环挂在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上。 答巴勒话音刚落,耶律都罕手掌下的木质扶手被他生生掐碎,显示出蛛网一般的裂痕。 答巴勒闭上嘴,警惕地瞧着他,手缓缓搭上腰间长刀。 片刻之后,耶律都罕开口,声音低沉缓慢,苍翠眼瞳阴沉沉盯着答巴勒:“当然要救。他再蠢,也是北辽皇子,临阵被俘死在天水人手里太窝囊,我不会让北辽北天下人耻笑。” 答巴勒质问:“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派兵!” “因为比耶律安端更重要的是析津府。”耶律都罕眼神嘲讽:“天水人狡诈,我调兵帮你未必不在他们计谋之中。若他们趁此机会越过营帐攻下析津,那就是丢掉整个燕云十六州的大门!这个责任我担不起,你担不起,皇后同样担不起!” 他这一番话落下,就算其余北辽将领碍于答巴勒没有说话,可面上神色显然也是赞同的。耶律安端自己过鲁莽导致被俘,要是他们贸然行事,弄丢析津城,恐怕皇帝陛下会摘掉他们脑袋喂野狼。北辽的勇士可以为部族战死,为兄弟姐妹战死,但唯独不能为一个鲁莽愚蠢的殿下去死。 耶律都罕口才好,一番话叫答巴勒无话可说,心中对于耶律安端刚恨铁不成钢。可是没有办法,他必须想办法救出耶律安端。 他缓下语气,再次开口道:“那详隐司打算如何救出殿下?” 耶律都罕想出来的办法很简单。第二日,北辽要求停战谈判交换战俘的信件就送到了天水驻城。 高少山接过这封信看了又看,有些惊奇,叹道:“耶律都罕要和我们讲和?就因为抓住耶律安端?真的假的,太容易了吧?” 钟离鹤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纸上字迹锋芒毕露,力透纸背。他是武将,感觉敏锐,此刻拧着眉,越来越觉得不正常,很不正常,他们这场仗打的不正常。 发展太顺遂了些。 是,他们奇招制胜抓住了对方的主将,这个主将还是皇子,北辽要和他们讲和可以理解。但根据他知道的消息,北辽那位详隐司身世不一般,与皇后有深仇大恨,而且野心昭昭。耶律安端死在天水对这位详隐司有利无害,对方为何如此顺从积极地与他们接洽? 其中怕是有诈。 钟离鹤看向赵玄序与坐在他一侧拿着星夷剑削水果的闻遥,谨慎万分分析自己的顾虑,慎重道:“会不会他们放弃耶律安端,正在调兵准备等我们放松警惕后突袭?” 闻遥听着钟离鹤这番周全的顾虑,面色泰然自若,手上给野果削皮的动作稳稳当当。可她的眼睛却一转,想要悄悄去看赵玄序的面色。 然后她直接对上了赵玄序的眼睛。 赵玄序也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久,与她对视后倾身接过她手上的果子,用匕首把它切块放进盘子里,然后塞回闻遥手上,同时淡淡开口说道:“派人查探北辽后方动静,若有调兵痕迹立即回禀。” 这就是要和耶律都罕谈条件的意思了。 钟离鹤有点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常理之中。这几天秦王纠集几路大军开拔到京畿道,宿州秋家公然给秦王提供钱财粮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管兖王是不是在造反,秦王反正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反了。 如今汴梁能够调动的兵马不多,他们不能够和北辽耗太久,必须尽快稳定局面去解决汴梁的麻烦。耶律安端落入他们手里,不失为他们破局的机会。 第129章 察觉 钟离鹤点头,同其它人一同走出大帐。赵玄序仍旧一动不动坐着,一手牢牢按住闻遥膝盖,手指轻轻滑动,动作细腻随意,像抚摸一块结构精巧的宝石。 他摸着摸着,闻遥就觉出不对劲来了,嘴里有些酸涩的野果顿时变得没滋没味,如同嚼蜡。她眼珠慢慢溜回来,嘴巴又嚼两下,随后嘴边就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阿遥。”赵玄序声音柔柔,温絮体贴:“不好吃就吐出来。” 闻遥耳后起鸡皮疙瘩,喉咙一缩咕噜一声硬把那团嚼出渣的果肉咽下。赵玄序的手停在她脸侧一动不动,看过来的眼神也一动不动。 很好,真的不对劲了。 “你好像心情不好哦。”闻遥按下男朋友的手,一把握手里:“汴梁出事啦?” “汴梁暂时无事。”在闻遥面前,绝大多数时候,赵玄序温情脉脉,无害的像一潭泉水。只有在极个别时候,通常是闻遥受伤或者不顾及自己安危康健的时候,赵玄序眼里的温柔泉水才会泥泞湿重,泛着幽冷。 他半笑不笑:“我的心情的确不好,因为阿遥有事瞒着我。夫妻本一体,阿遥有事却不愿和我说。” 他离的近,吐息像一簇簇温热的花朵不断扑洒在闻遥脖颈上:“前几日阿遥出城,今日耶律都罕就如此配合,阿遥还要和我说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吗?” 赵玄序聪明,猜到了闻遥与耶律安端有接触。好在他还不是神仙,知道的也不多。 闻遥提起的心放下,说道:“是是是,我的确找过耶律都罕。主要是报仇嘛,把他狠揍一顿顺带下了点王浮给的药,让他答应和我们签订休战协议。天底下老百姓苦太久,打仗,不管赢得是哪边,受累的都是他们,我不想天水和北辽继续打下去了。” 她深知这个世界强权压迫,阶级壁垒赤裸血色。可当她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人不为国家大义民族存亡、只为统治者倾轧私欲战死沙场,她心里实实在在涌出叫停的欲望。 恰好,闻遥觉得自己好像有叫停的能力,就是危险了一点。 她不是一个狂妄的人,她以一种极端冷静的态度评估自己决定可能带来的后果——内伤未愈,此番去上京肯定会受伤甚至重伤。但她不会死,她肯定能够回来,然后带所有人一起回家。 这番笃定来的莫名其妙、匪夷所思、没有依据。闻遥自己愿意相信,却不能成为说服赵玄序的理由。她若是告诉赵玄序自己准备去做的事,赵玄序未必会拦她,但绝对会要求同她一起去。现在局势复杂,各种势力相互掺和。赵玄序是不喜欢上班的甩手掌柜,偏偏权势被他握在手里。他不能离开,边疆战役离不开他,汴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张鋆和百里丞也离不开他。 闻遥咽下一半真相,让赵玄序的手指搭在她脖颈处的经脉,感受里面汹涌澎湃的血液和生气,说道:“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回到你身边,不用担心。” 不管怎么说,此次开战接连大捷,还俘获了北辽皇子,狠狠挫伤北辽的气焰。几个领兵将军商议一番,不敢直接找赵玄序和时时刻刻关注汴梁城对峙状况的钟离鹤,就转而来找闻遥。 “办庆功宴?”闻遥算算张鋆新运过来的粮食,点头:“行,也该给大家吃点好的了,办吧。” 军中庆功宴形式简单,无非宰杀猪羊犒劳功臣,下发米面肉汤犒劳将士。简单的是吃食,繁盛的是人心。篝火点燃,黄亮焰光在难得的欢腾和喧闹中简直要烧到天上去,各色方言和酒歌吆喝混杂在一起,在苍茫草原之上回荡出去很远很远。 闻遥没想到最先喝醉的会是钟离鹤。毕竟钟离小将军从小在军营糙汉中间长大,军中烈酒向来都是拿海碗喝,实在有着好酒量。 但或许两次连胜太过高兴,或许再回边疆心里激动,又或者是这一年功夫里汴梁天翻地覆、他与过去效忠的明主分道扬镳,庆功宴开始没多久钟离鹤腿边就堆积起几个空酒坛子,面上有了醉意。 闻遥正弯腰去拿火堆上架着的烤肉,钟离鹤突然拿着酒坛子站起来大步朝这里走来。闻遥眼前的火光一暗,抬眼莫名地盯着脸和脖子都在发红的钟离鹤:“钟离小将军?” 靠在一边拿酒杯浅酌的赵玄序目光登时斜过来,酒也不喝了,手中杯子放下,脊背慢慢挺直。 “闻统领。”趁着酒劲,钟离鹤直接忽视赵玄序的目光,对闻遥举起酒坛子:“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我那时莽撞,贸然出手,实在对不住。” “客气客气。”闻遥赶紧起来回敬他:“我与你是不打不相识。” “闻统领武功高强,乃我所见第一人。”自叛出雍王麾下,有些话堵在钟离鹤心中许久。身边高少山上来扯他,他不明所以,内力一震将人震开,随后说道:“广清玉从延陵回来后多次在雍王面前提及你,劝说他尽快见你击杀。广清玉眼光高、性子傲、说话难听,让她这么看重的人,少有,闻统领也是第一人。” 闻遥一噎:“嗯……那真是多谢广姑娘赞誉。”广清玉这个名字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钟离鹤此番突然提及,闻遥猝不及防,心里却对钟离鹤接下去要说的话有了几分猜想。 果然,钟离鹤继续道:“世道对女子刻薄,不活在世人眼光中的,闻统领是一个,她也算一个。她并非不知雍王虚于表面,只是受惠于雍王,决心回报,从一而终。也是忠良之才,若有朝一日大局已定,她不自戕,不如留她一条性命,堪可留用。” 这番话憋到现在,憋到两场仗后同兖王这边差不多熟悉才讲出来,看得出来,曾经雍王麾下“双谋”关系不错。 闻遥笑了,颔首,简单道:“我也觉得广姑娘有意思,是难得有才干的人。”她没明说什么,但口吻是赞赏的。 这就足够了。 钟离鹤看一眼撑坐在闻遥身后的赵玄序,抬手把酒坛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 闻遥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往后靠。她今夜兴致也很高,喝了许多酒,双颊微烫,眼瞳黑润,看起来极其清亮。营地之外羌笛悠悠,她不动声色在心里算着拍子数着时候。终于,远处火光炸开,突然传来一阵叫喊。 “刺客!有刺客劫持耶律安端出逃!” 周围人一愣,饮酒吃肉的动作停下。下一秒,不知何处射来一只暗箭直直冲向营帐中间篝火,将其击碎。火星四散,周围霎那黑沉,只剩周围营帐火把余光和天上星辉。 闻遥手臂撑起,上半身像头捕猎的豹子一样压下,欲跃起离开。 没离成,她肩背突然搭上了一只手。 “千影。”赵玄序按着闻遥的肩膀,另只手不知何时拔出一长剑,眉目间冷意萦绕,说道:“带人去追。” 他身侧倏然划过几道暗影朝乱哄哄的地方去。闻遥暗道不好,反握住赵玄序的手:“我也过去看看,十有八九是北辽人来劫狱。” “若什么事都需你亲自动手,旁人留着有什么用?”赵玄序手劲古怪地大,语气不容置疑:“你待在这儿。” 诶呦。 闻遥缓缓松开手,呼出一口气,状若无事道:“好,我待着。” 又等一会儿,周围暗箭不断,远处骚乱不减。钟离鹤酒气满身,走到别处拎起水桶兜头浇下,神色顿时清醒。他朝赵玄序行礼,带人离去支援。其余在座也都是武将,都不唬几支暗箭,当即拔刀挡下、怒目四顾,打算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刺客抓起来千刀万剐。 一片混乱中,闻遥抬头去看赵玄序。 他下颔线条凌冽,鼻梁高挺,长睫微垂,双眉蹙起,显然愠怒。 唉。 她叹气,自说自话般:“我答应过你什么呢?” “我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也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这是闻遥第一次对赵玄序出手。 她动作快若闪电,肩背一矮从赵玄序手下挣脱,紧接着星夷剑出鞘,同赵玄序手上长剑相撞,火光四溅。 赵玄序手上的剑质量不错,没断。他表情却变了,苍白阴郁眉目升腾起火气,手腕一转剑尖擦着闻遥衣摆而过,扯下小块布料钉死地上。 闻遥不与他纠缠,在周围人惊愕看过来的视线中,她犹如一只鹞鹰,足尖点出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军营里确有刺客,也确有人闯牢劫出耶律安端。这些人一看衣着打扮就是被辽人,各个身手非凡。千影等人与之交手,虽拖着没让人走,但一时间也奈何不了对方。所幸钟离鹤带人赶来改变了战局,场上形式迅速朝天水倾倒。 为首刺客拎着半昏不昏的耶律安端,心中焦急,提剑接下千影砍下的一剑。突然,他眼前划过一道白亮的锋芒,不仅将他的剑击退,也将千影的剑拨开。 来了。 他心顿时落下,抬头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闻遥握剑而立,近在咫尺。 刺客瞥她一眼,抓起耶律安端转身踏过重重营帐往外奔袭。千影被闻遥一剑挑开,手臂有瞬间发麻,等他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闻遥追着刺客离去。来不及思考心中一闪而过的困惑怪异,千影看着闻遥追逐刺客离去的方向,高声呵令道:“追上去!” 第130章 大戏 燕云十六州之外是辽阔的草原,无边无际。草原之上并非是全然的平坦,有丘陵、有河谷、有沼泽以及曲萦回荡的江河。 月光之下,过草不留痕。四五个刺客在前面跑,为首者手上半挟着耶律安端,闻遥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千影等人坠在她身后,由刺客引着窜进一片丘陵河谷。 这片山地和先前天水军驻地属同一地脉,树木虽然算不上浓密,好歹地形复杂,能跑能藏。 似乎是被闻遥追得慌不择路,这几个劫人的刺客闯进一片山间平地。周围树干稀疏,旁侧陡坡高达百米,底下草原河流静谧宽广。 没地方跑了。为首刺客忽然停下,伸手把耶律安端推到一边,拔剑朝闻遥袭来!他也是个高手,能力雄浑招式狠辣。闻遥手指搭在星夷剑上,剑鞘都没拔,随意格挡,目光斜出看向迅速靠近的千影等人。 还有人在朝这边来。 林子里传来脚步声,赵玄序在月光下隐过半边身,从大步林间走出来。他发丝微乱,呼吸略有急促黑色袖子垂在身侧,极漂亮的面容此刻表情极难看,手里依旧见鬼地拎着那把长剑。 他身后跟着还钟离鹤、高少山和其余一行暗卫。 千影见此脊背瞬间放松,方才心里的一点怪异彻底被他抛在脑后。他觉得好了,没问题了,眼下局面已然明了。刺客同党被处决,余下劫持耶律安端的一人不足为惧。待闻遥出手制服,他就立马带人上去将耶律安端重新关押,重新排查营地巡卫状况。 可千影等一会儿,没等到此刻被闻遥击毙,只等到赵玄序往前走两步,眉间神色似枝头凝固的春花,拢着一层妖异邪气的。 高少山与钟离鹤的神情也十足怪异,站在原地没动弹。反而是另外跟来的暗卫沉默拔刀上前,将来往打斗的闻遥与刺客围在中间。 ……这? 千影愣住,向来机敏的脑袋有些反应不过来,抬头看向闻遥。 闻遥手上稳稳架着刺客捅过来的剑,偏头对上赵玄序的目光,缓慢眨眼。 她眼睛有点不舒服,耶律都罕存心报复,办事还不忘让人在天水行帐放火。方才她目光匆匆掠过,恍惚竟被在黑夜里极其显眼的火光刺到双目,眼角又胀又痛。 她对面刺客体力内力开始不支,与闻遥角力的手有点抖。背着同伴看过来的目光强烈,竟含几分询问之意。 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硬演呗。 “阿遥。”一片怪异的寂静中,赵玄序终于开了尊口。他视线冷腻似缠绕的藤蔓,将闻遥紧紧束缚在中间,偏偏嘴边挂着笑痕,轻声道:“怎么还不杀了他呢。” 闻遥不说话,抬手挥开刺客,一掌将倒在地上耶律安端挑飞出去推向千影。然后她起剑,剑气卷起刺客手上拿着的长剑,偏身冒进,好似猝不及防露出破绽,稳稳当当被这一剑捅穿心口! 她动作连串,速度很快,堪称行云流水。温热血液溅出,赵玄序面色陡变,大步上前。 一边众人呆愣住了,反倒刺客反应快,顺势牵制住闻遥脖颈把她往后勒,几步靠近陡峭崖边。他的同伴从傻眼中反应过来,纷纷拔剑上前阻挡周围的暗卫,离得远的两个被靠过来的赵玄序拧开脑袋,剩下两个得到机会靠近崖边,随着横刀闻遥脖颈的刺客一起推着闻遥从山崖跃下。 “闻统领!”高少山眉心一跳,忍不住叫喊出声。然后闭上嘴,心惊胆战地看着赵玄序走到崖边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 悬崖悬崖悬崖!毕竟是悬崖! 钟离鹤未能被冷水冲散的醉意在一阵深秋的寒风里被吹散了。即便已经看出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劫持坠崖里头有隐情,他也还是被这一群人的举动弄得额角抽搐。 “去!”他猛然回身,高高呵令道:“速速下崖搜查!” 夜晚草原的河水冰冷而刺骨。草原上的河通常不深,但是很宽阔,曲曲绕绕,像条蜿蜒的蝰蛇。河水并不十分湍急,要命的是里头碎裂的石块木头多,苍翠水草丛生,从高处坠下万一磕着碰着或者被水草缠绕住身体,都只有一个死字。 几个刺客从河里爬出来,低头看着脚底下高高浅浅的石头,都觉得自己福大命大。而且他们奉答巴勒的命令前来营救耶律安端,眼下人虽然没有救出来,但有意外之喜啊,他们几个居然把闻遥绑回来了。 闻遥,星夷剑。这天水女人名气大的很,北辽都有许多人听过她。且和兖王关系不一般,拿来谈判是极好的人质与筹码。 闻遥心口遭一剑穿过,面色惨白,乌黑发丝贴在脸侧,整个人湿透,模样遭乱。可让这些刺客都佩服的是,她受这么严重的伤,又从悬崖坠下,寻常人早在砸到水面上的那一刻就一命呜呼,可她却还能站起来,不仅还站着,手里的剑拿的稳稳当当,没半点虚晃。 这份毅力和耐心远超一般人想象 “不要耽误。”先前挟持闻遥的刺客看着闻遥的样子,神色也是相当复杂。他一甩剑沉声道:“抓她回去见大人。” 天知道,他方才也被吓一大跳。原本只是约定作戏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崖脱身而已,没想到闻遥对自己下手如此狠辣,居然拿着他的剑往胸口捅。 在那一瞬间,他也想到诸多星夷剑的风言风语,不过不是和天水兖王的,而是他们详隐司的,想完就忍不住打哆嗦——这一剑可不在事先商议的范围之内,这是闻遥控制他自己捅的,要出什么事可不能赖他。 刺客想罢摸摸袖子里密封的竹筒,确定东西完好无损后朝闻遥走去。眼神交汇间,闻遥撩起头发朝几人一笑,一直没有出鞘的星夷剑剑光猛然贯出、快若闪电朝他们袭来,除却胸口晕染开的大片血迹,她此时的动作简直半点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为首刺客一愣,两个刺客也懵,搞不清这是不是闻遥绝境时的反扑,当即拔剑与闻遥缠斗,然后迅速确定闻遥确实伸手重伤,内里混乱,招招看起来都像勉力支撑。一个闪身,闻遥朝刺客肩上拍去一掌,而后回退,手里悄然握住一枚细长的密封竹筒。 她抬眼看这刺客一眼,不再恋战,三两步奔袭摆脱他们。两个刺客见状拔腿就要追,却还是没能留住闻遥,只能看着她踏过枯枝荒草离开。 遭了。 答巴勒派过来的两个刺客停下动作互相对视,面色都很难看。耶律安端没能救出来,到手的星夷剑又飞了。他们办事接连失利,这样回去说不低答巴勒会先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 交出竹筒的刺客的心情就和他们截然相反。漫长的一出戏演完,身边两人看起来也没做怀疑,他大大松下一口气,简直是神情气爽,面上瞥眼冷声说道:“起码重伤星夷剑,也算为详隐司大人报仇。现在速速随我回城禀告,不可耽误。” * 闻遥一口气溜出好几十里地才停下来,停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里被河水泡湿一半的药往嘴里塞。 为达良好效果,方才那一剑她可没留情,虽然看准地方伤的不是要害,但又是跳崖又是在水里泡,她还是被疼到了,撕开衣服包扎眼皮子都一跳一跳。 简单处理过伤口,闻遥随便找一根树杈子坐下,将星夷剑支在一边,闭目吐息疗养。可惜她脑子纷纷乱乱,赵玄序的脸来来回回在她眼前晃,忍不住想,刚才跳下悬崖的时候没注意,赵玄序是不是也跟着跳下来了? 唉,难搞了难搞了,这回难搞了。 闻遥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干脆睁眼打开耶律都罕送过来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窄小的羊皮纸,放在手心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羊皮纸上文字缭绕,图案纵横,很详细地记述上京王宫和太子府邸的布局。字是天水字,字迹也很熟悉,锋芒毕露,张扬跋扈。 耶律都罕在纸上说了不少机密,还抖落出两个据点,让闻遥有需要随时差遣。 闻遥一挑眉,把羊皮纸塞回去。 不错,还算可以。 今夜之后,按照计划,北辽派人营救耶律安端失败的消息会立马传遍北辽。她在帐子里也留了密信,怕赵玄序出岔子,还特地抄送两封送到钟离鹤与高少山案前。若是没有意外,她重伤逃脱回到天水卧床修养的消息也会传得沸沸扬扬。 到此为止她与耶律都罕商议出来的好戏才算顺利地开了头。很折腾,可曲折,但是没办法,实在是不得不大费周章。 战况吃紧,北辽各处都盯着耶律都罕,耶律都罕纵然想耶律安端死也不能真不救人;闻遥要杀皇帝皇后止战,却不能真以她的身份光明正大杀人。家国脸面关系重大,天水星夷剑要是诛杀北辽帝后,北辽不蒸馒头争口气,咬牙也得继续跟天水打下去。 一言蔽之,北辽皇帝皇后得死,但得和天水无关,最起码明面上无关。耶律都罕必须有所表示,得动手去救耶律安端,这样才能安抚上京朝廷顺便牵制战局,拖延时间,一步步扯着两边坐下来谈。经过刻意安排,方才刺客里有答巴勒的人。答巴勒的人就是皇后的人,闻遥重伤有这些人亲眼所见,会更有信服力。 一次刺杀解决多方顾虑,堪称一石三鸟,效率极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37 第131章 姚文 北辽地域辽阔,越往北去越是苦寒。估计是因为这一点,上京离南府不算远,只取三山之势,在北辽草原择地沃宜耕、水草便畜处建城。 出发上京第一件事,闻遥把自己卖了。 大风刮过,马队驮着茶盐走在道上。闻遥肩上压着半人高的竹筐,里头结结实实全是货包。她面上蒙着面巾,半低头走在一众天水奴隶中间,半点不打眼。马队主运货,兼运天水奴隶,几个北辽人高坐马背上,手里鞭子抽的哗哗响。 现在局势紧张,天水面孔孤身一人去上京太引人注目,混在奴隶堆里就自然很多。而且还包吃住,提供关口路引,性价比极高。就是偶尔要挨两下打,辽人像赶牛羊一样赶着自己买来的天水奴隶,鞭子肆意挥过来,眼看就要抽在闻遥后肩。闻遥脑后好像长了眼睛,往旁自然迈出一步避开鞭子。辽人没注意,也不起疑,下一鞭紧接着过来抽在闻遥身侧一清瘦女孩身上。 闻遥一偏头,听到女孩吃痛的吸气声。 车队已经一连走好几日,马上要到上京。晚上停下歇息放饭,辽人扔下一袋豆饼。一干奴隶一哄而上伸手哄抢,被打女孩受了伤,没挤上去,空着手吞咽唾沫坐回地上。 闻遥走到她身边坐下,掰下半个豆饼递给她。姑娘一惊,看看闻遥又看看豆饼,一下子伸手接过来大口大口往嘴巴里面塞。 闻遥跟着咬饼:“会说天水话吗?” 女孩点头。 “知道这些人拉我们去上京做什么吗?” “知道,做奴隶。”女孩声音细若蚊呐:“辽人都喜欢天水奴隶。” “你爹娘呢?” “被辽人杀了。” “嗯。”闻遥把自己嘴里的豆饼咽下,把剩下的一点再次放到小姑娘面前:“我不饿,你吃吧。” 车队在第二天上京。上京城分为北南,南城各族混居,市集遍地。北城庄重肃穆,只有辽人居住。北辽以王庭代指皇宫,坐落在北城中央,坐西朝东。闻遥运气不错,她跟着的奴隶主拎出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天水女子,直接带她们去了北城。原因也简单,货好,模样周正,要到北城卖给大户人家做奴隶。 闻遥不打算真去哪个辽人家做工,她退后一步靠在奴隶集市墙上,手指摸上链子准备扯断去找耶律都罕的人。忽然她眼睛一瞥,瞧见几个衣着鲜亮的人走过来。奴隶主看到这几人眼珠子都在发直,忙不迭走上去应话。几人视线往闻遥这边一扫,低头与奴隶主交代几句。奴隶主随后转身指着闻遥与几个姑娘,就用半生不熟的天水话说道:“把面纱摘下来。” 闻遥手指下意识从链子移到袖里。她袖里放着一把匕首,星夷剑太大太显眼,她要隐藏身份不好带,离开河谷后干脆就找了个地方埋了,准备回去之后再挖出来。 停顿片刻,闻遥随同周围人一起扯下面纱。 那几人打量几圈,目光在闻遥脸上停留许久,久到闻遥都怀疑她是被人认出来了。随后有人点头,态度倨傲地对奴隶主说了什么。奴隶主连连应声,忙不迭将闻遥以及其余几个女孩的链子交到几人手里。 闻遥明白了,她这是又被卖了。 买她的人不知是什么身份,应该有几分势力,连采买奴隶的奴仆穿的都鲜亮好看。闻遥被带进一处府邸,听一管事模样的人用天水话呵斥:“都机灵点。你们要侍候的是北辽皇太子,犯错的就拉出去砍头喂狼。” 哦,她当是谁,原来是北辽皇太……嗯?谁? 闻遥挑眉,片刻惊讶后差点没笑出来。 她这是什么绝佳的好运气。 北辽皇后朵月丽一共孕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耶律崇牙是北辽皇帝长子,出生就被定为皇太子。虽是一个妈生的,这位北辽皇太子的名气却和残忍暴虐的耶律安端截然相反,听说是老实又温和,和民风彪悍的北辽格格不入。因此不讨自己老娘喜欢,整天挤兑要他把皇太子的位置让给弟弟耶律安端。 闻遥对这位北辽太子爷还挺好奇的。 过午宅邸就来了人,骏马在外停下,当先走进来一排壮硕的辽人武者。走在最后的男人梳髡发,身形高大,五官硬朗,从模样到衣着都是在正统不过的辽人模样。偏偏手上抱着一卷长纸,走路时眼睛也不抬,就盯在纸上,没摔倒全赖周围人小心引导看顾。 闻遥跟着其他人走上前,凑近就听到与这位与众不同的北辽皇太子摇头晃脑低声念诗,念得是天水诗,口音标准,感情充沛。 眼前这一幕实在有够抽象,闻遥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笑。 她这一笑立马就被人发现了。周围护卫虎着脸看过来,二话不说拧着闻遥的手腕把她扔到前面去。辽人功法大多蛮力大,闻遥勉力抑制自己反拧过去的冲动,老老实实站在耶律崇牙面前。 耶律崇牙抬着头,先是疑惑,而后略有几分惊奇地看着闻遥:“你笑什么?” 他说的也是天水话。 闻遥把头压得低低的,乖顺无害道:“不笑什么,只是觉得殿下诗念得的好。” 耶律崇牙一下子就对闻遥有了兴趣:“你识字?” “我爹以前是教书匠。”闻遥张口就来:“我也爱读诗。” “好。”耶律崇牙意外的好说话,听到闻遥这么说便点头随意道:“那以后我来,你就来陪我念诗。” 在一干下人怪异的目光中,闻遥凭借文艺人设一下子完成身份迁跃,从下等仆人变成了府上的高等女侍。平日里无所事事,耶律崇牙来府上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跟着,看着北辽太子爷读天水诗文,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闻遥发觉这哥们是真爱念诗。在外边估计皇太子的身份会束缚他,所以特意弄出这么一个宅子出来看书念诗。为追求氛围感还把特意宅子里的仆从都换成了天水人,这一下天水奴隶的需求量就大大增多,也无怪底下人要到奴隶集市上采买奴隶。 闻遥上辈子读的是理科,和诗词歌赋的缘分到高考截止。但她依旧头一回吃到穿越者福利,靠脑子里几首传颂千古的名句把耶律崇牙哄得一愣一愣。她有意讨好亲近,短短几天内耶律崇牙来得越发勤快,日日都要来转一圈。许多权贵都听闻皇太子新的一天水女奴,才情斐然,颇受皇太子宠爱。 “姚文,你实在是个奇才。”耶律牙手上拿着纸,摇头晃脑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念了第一百遍。他坐在湖边木椅上,闻遥很荣幸得他赐座坐在一边,伸手帮他削水果皮。她想着时候差不多了。一如先前计划,她身受重伤的消息在这几天传的沸沸扬扬,今天晚上就混进王帐看一看好了。 闻遥脑中思索,手上小刀转的飞快,不一会儿就削完一个果子放到耶律崇牙面前。她听着这行事诡异的皇太子叫她假名,一脸谦虚:“殿下谬赞。” “孤记得,你说你家是被北辽骑掠城的时踏破的,这实在是一件好事情。”耶律崇牙咬果子,说道:“天水女人不能从政,听说许多连家都不能出,见自己的丈夫还要下跪。你们天水人古怪,平日讲仁义道德,却把自己的妻子养成奴隶。但在北辽不一样,我们北辽女人有自己的牛羊车马,朝廷上也有许多女官。你安安心心留在北辽,我可以举荐你入朝做个南面官。” 闻遥堪堪回过神,低下头笑道:“殿下说得很对,多谢殿下。” 耶律崇牙在这儿给她画大饼,结果下午就有人给闻遥送来一个大惊喜。 北辽皇帝的几个儿子里耶律崇牙年岁最大,已经成亲。太子妃是乌首王的女儿,家族势力颇大,带过兵打过仗,手里实实在在有兵权。耶律崇牙性子温和,太子妃与他截然相反。估计是姚文的事迹传到她耳朵里,这位太子妃特意派人过来给了一个警告。 满院人风声鹤唳,看着几个天水奴隶被拉扯到院子里。闻遥跟在耶律崇牙身后,他们从湖边喂完鱼出来,冷不丁看到架在院子里那口滚烫沸腾的大锅。有人上前和耶律崇牙说了什么,说得是北辽话,闻遥没听懂。她只听到耶律崇牙应了一声,随后就到一边坐下开始吃水果。 那几个骨瘦嶙峋的天水人被推搡到大锅前,他们望着前面沸腾的滚水,意识到自己将要遭受何等待遇,拼命的挣扎。闻遥面上轻松自若的神情慢慢就消失不见,她看着有人将这些天水人架起,扔进那口沸锅! 滚水瞬间翻开血色,破裂的皮肤迅速变熟,惨嚎声一下子冲破天际。有人手上拿着长竹竿像搅合一锅肉泥一样将这些不断挣扎的人按下,没一会儿的功夫,肉消骨现,烹煮的香气一下子挥发出来。院子里站满下人,大部分被辽人都没什么反应,面色惨白捂着喉咙准备吐出来的都是天水人。 这些突然闯入小院的人只是来煮人的,煮完了也没耽搁,朝耶律崇牙行礼后就带着一锅散乱的肉汤走人。满院子的人三三两两散去,低沉的气氛笼罩整个院落。 “人走了,坐吧。”耶律崇牙拿起一个果子扔给闻遥:“赏你了。” “殿下。”闻遥接住果子,手指稍稍用了一点劲,一道细小的裂痕登时出现在在果子上:“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啊。” “孤最近与你走的有些近,你是天水人,传出去不好听。”耶律崇牙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闻遥:“太子妃不介意孤有几个女人,但不能容忍孤和一个天水女人混在一起。” 闻遥慢慢道:“殿下,那我可真是冤枉,只是念诗,我与殿下分明什么关系都没有。” “无碍无碍!”耶律崇牙哈哈大笑:“不用管她,你继续给孤念诗!” 好嘛,喜欢天水的诗词歌赋,喜欢天水的道义,但却还是不把天水人当人,只当做两脚羊。倘若北辽贵族都是这样的态度,难怪北辽天天盯着土地肥沃的燕云十六州不放。 闻遥没说什么。当天晚上天黑下来,她先去联系了一趟耶律都罕的人,然后摸黑去了王庭。 北辽王庭布局和天水西朝都大为不同,银器漆花,墙都是用厚实的石砖盖的。一座座宫殿不能说精致美丽,只能说是大气磅礴。北辽皇帝不常居住在上京,北辽一共有五个都城,皇帝每年会在这些都城中轮流居住,就像他们的祖先追赶水草而居。这几年北辽皇帝耶律昊的身体越发不好,朝廷中事情大多交给皇后朵月丽,这才开始久居上京。 而北辽四十八部高手是北辽顶尖武者的统称。这伙人有多少人不知道,据耶律都罕的说法,先前她在孤星台上击败的那人与前几天钟离鹤杀的两个人在这帮人里面都排不上什么名号。他们围而攻之,即便曾经千山老人也铩羽而归。 时间紧迫又不能暴露身份。怎么杀?如何杀? 月亮在天上厚厚的云层里被埋的很深,闻遥脚步极轻落到一处厚墙红砖的排房前。她打量一圈,目光落在一处绯红的毛毡门帘。她匕首尖闪亮,轻轻挑开拢下的毛毡门帘。 闻遥没收敛脚步声,里面的人似有疑惑,从隔间里走出来,一出来就和闻遥面对面。那是个女人,瞧见闻遥后眼睛顿时睁大拿起桌上的瓶子要往地上砸,然后就被闻遥轻松割断了喉咙。 鲜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细细小小,很不引人注意。从见到闻遥的那一刻到咽气,女人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她是朵月丽身边很受宠幸的女官。最近几日“恰好”伤了喉咙,说不了话,从皇后身边调离到这处修养处理事物。 耶律都罕手底下的人办事妥帖,挑的人身形与闻遥极其相似 闻遥拿起灯凑到女人身边仔细看着她的面容,然后掏出东西给自己捏脸。 第132章 孤掌难鸣 距离闻遥坠崖已经过去整整十日。兖王在众目睽睽下毫不犹豫跟着闻遥跳下山崖,然后在深秋寒冷的夜色中一个人从河里爬出来。 高少山与钟离鹤匆匆带人下来,刚好看到赵玄序站在河边。他发冠断裂,头发全散湿漉漉贴在身上,像只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恶鬼。众人看到他胳膊腿完好,还没来的及松一口气就听见赵玄序吩咐,极其森寒:“回营点兵。” 高少山一愣,有点结巴:“现在?打谁?” 赵玄序呼吸很重,一抹鲜血从他额角被乱石划破的伤口流下,沾在长长眼睫上要掉不掉:“围困析津,我要打耶律都罕。” 大半夜,整个天水驻城都醒着。赵玄序没玩笑,他当真要打析津城。幸好钟离鹤抢先发现闻遥留在桌上的信匆忙交到赵玄序手里。他看过信上闻遥交代的前因后果,心里也掀起惊涛骇浪,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大胆,更不确定按照他们兖王殿下如今这幅被气疯了的样子能不能按照闻遥的计划部署。 上回闻遥意外被耶律都罕带走,赵玄序干了什么事?他带翎羽卫杀回汴梁夜围东宫,拖着雍王扔到大街上,反抗者杀,意逃者杀,不顺者杀,杀得汴梁城家家户户门前沟渠里都是红血。一年来的休养生息,种种正常行事与好脾气让汴梁一些人淡忘从前的记忆。一姓黄的言官投靠过秦王,被拖走前指着赵玄序大骂乱臣贼子,秦王定会救驾。赵玄序抬腿跨过满地尸首和血泊走到他面前,弯腰拧断他的头颅。内力灌入的一瞬间,炸开的脑壳子混合血花崩了旁边的人一脸。 当天晚上,秦王留在汴梁没带走的人就全被赵玄序杀完了,只留着贵妃丞相以及秦王的未婚妻没动。旁人只道兖王意图造反,他们这些身旁人倒是看得明白,兖王根本不在乎谁来坐江山,只是单纯泄愤发脾气。他性格古怪恣睢,虽姓赵,但对天下黎民百姓的顾念远远比不上张鋆钟离鹤,甚至比不过闻遥。 这也是钟离鹤从前为什么不喜欢赵玄序的缘故,赵玄序身上看到的常人理智太少,手握重权如同高空走绳,极不稳定,叫人心惊胆战。闻遥出现后情况好许多,但也证明闻遥对赵玄序多么重要。这么重要的人丢了一次,现在又丢第二次,闻遥还要主动为赵玄序压根不在乎的两国和平百姓苍生刺杀敌国帝后……哪怕赵玄序现在弃汴梁不顾杀往上京钟离鹤都觉得正常。 赵玄序坐在上首,手肘抵在膝盖上掌着额头。听钟离鹤说完,他俯身面无表情拿过信来看,底下人呼吸屏住,眼珠子不敢乱瞟心惊胆战停在散乱一边的瓜果酒盏上。 赵玄序看完信,修长手指慢慢将它拢在掌心一点点撕干净。 “她不让我和耶律都罕打。”赵玄序扔掉手里纸屑,动作间细小的声音听得下面的人脑壳发麻。 高少山小心翼翼,问道:“那还打吗?” 赵玄序没说话。 那就是不打了。 高少山与一众人狠松一口气,然后由衷地开始佩服起闻遥。看看,一边给北辽皇子下毒说服合作,一边安抚兖王,还能施巧计脱身去上京城杀北辽皇帝。这里头随便哪件事挑出来都够呛,三件事情一起干,全天下能干成的也就只有闻遥。 钟离鹤眉头拧着,说道:“既然耶律都罕答应合作,析津应该马上就会派人来议和。扣住耶律安端谈判,北辽朝廷也不会有争议。”也就是说这一仗被闻遥生生叫停了,估计短时间内打不起来。 “汴梁局势不太好,武召司孤掌难鸣。不若立即从汴梁派使与北辽合谈,另派人赶回汴梁解决秦王围城之困。”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争论声渐渐打起来。从始至终,赵玄序一言不发,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一层纸屑上。烛火光辉照不亮他的脸,从眉骨到鼻梁晦暗不清,湿透衣领里露出的肌肤苍白到吓人。 高少山到底跟赵玄序跟久了,见状眼睛都要闭上,心里不停念叨闻统领保佑不要出事。 第二天,大帐空空荡荡,兖王殿下消失不见。高少山木着眼想果然如此,钟离鹤眼皮子直跳,怒气上涌,但也没办法。他迅速封锁住消息后就传信叫汴梁派人来和谈,准备让高少山留守,自己带兵马回去对付秦王。 只能期望闻遥在上京一切安好,不要出差错 * 闻遥不知道男朋友在几天前失踪了,她刚换上假脸和女官的衣裳,根据地图一路去到朵月丽的皇宫。暗处隐隐约约的呼吸和目光不断在她身上巡视,在看清她面容和腰间挂着的腰牌后又无声地移开。 闻遥垂着眼步子不快不慢,慢慢数着周围藏着的人和呼吸。一道,两道……十四道,朵月丽寝宫外面守着十四个人,呼吸非常轻微,都是高手。 寝宫外,侍女认出闻遥伪装的女官,上来对着闻遥说了句什么话。语言不通就是这点不好,闻遥听不懂,只能维持面上肃穆的神情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示意有要紧事要面见皇后。侍女并未深究,估计也是没想到女官的皮子下还能换人,很快就让闻遥进去了。 朵月丽,北辽这位传奇皇后的寝宫出乎闻遥意料,并不富丽堂皇。她刚走进去就看到摆在正中间的青铜牛首象。巨牛双目圆瞪,神情泛着冷锐的煞气,扑面而来的粗粝野性。周围墙壁上挂着匕首弓箭,几位侍女立在一边,垂首恭顺无比。 闻遥步步走进帘子里,首先看到一面巨大的铜镜,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梳妆。 女人不年轻,眉毛浓挑,耳垂挂着耳饰。她从铜镜里看向闻遥,眼神平静而锐利,锋锐威严几乎从眉眼中透出,灼灼逼人。 这边是掌控北辽半边天下的圣皇后朵月丽。 朵月丽手上拿着一把羊角梳,她近来休息的不好,耶律安端被抓的消息让她头疼。朵月丽实在没想到,即便是将答巴勒派出去看着,耶律安端还是能够被天水生擒。分明她年轻时也在马背上征战,北辽疆土有她亲手划上去的痕迹——怎么生出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顶用。反而是完颜枫的儿子有本事。不仅活了下来,还在天水处处与自己掣肘。回来不过一年,草原诸部就有不少临阵倒戈,改了口风心意。 她将手上的羊角梳子扔出去:“什么事情,需要现在来见我。” 喉咙受伤不能说话的女官沉默着将手上信封递给一边侍候的婢女。朵月丽起初没在意,可在一边侍女即将把信封拆开时,朵月丽一抬眼,不期然对上镜子里女武官的眼睛。 漂亮的一双眼,眼尾微微往上拉,眼瞳黑亮,两色分明。 朵月丽一顿说道:“我上次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女武官又是摇头。这下连站在一边的侍女都皱眉看过来,觉得今日的女武官有些奇怪。 朵月丽神色不变,目光也移开了:“下去吧。” 女武官抬眼—— 下一刻匕首猛然折回,如同幽灵蹿出贴上朵月丽脖颈! 朵月丽往后摸向桌下弓弩箭的手和头顶房梁上几个人拔刀的动作一下子停住。女武官稍稍用力,朵月丽的脖颈上立刻流出一点血。 “砰!”极度惊愕下,有宫女失手碰翻了一边的杯子。动静一大,有几道呼吸从房梁上飘过,悄无声息落在门外。闻遥轻笑,眼睛弯弯打量手底下的北辽皇后。她发现在场所有人里是朵月丽最先察觉出不对劲,也是朵月丽最镇定。 “你是什么人?”朵月丽仰着脖子,避免自己被匕首划伤。致命处被别人攥在手上,她面上却没有一点惊慌,还能稳着声音对闻遥说话:“外面这么多人看着,你还能进来,很有本事。” 闻遥听不懂,也不打算与圣皇后聊天。她手臂滑落,在朵月丽手上一拽一拉,骨裂声清晰响起,她直接拧断了朵月丽的手臂,拽着她往外面走。 痛感是实打实的,朵月丽额头上立即蒙盖一层冷汗。 她盯着闻遥看一会儿,突然用天水话问道:“你不说话,是因为你是哑巴,还是因为你是天水人?” “天水正与我北辽议和,如今派人行刺,莫不是不想坐下来谈了!?” 喊吧喊吧,听不懂听不懂。 闻遥装完哑巴装聋子,泰然自若。 皇后遇刺的动静传开,除却围拢过来的护卫,还有站在最前面十几个年纪各异的人,有老有少,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面色都很难看。 四十八部高手护卫帝后,结果居然让人悄无声息混进去劫持住了皇后,这简直就是往他们脸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朵月丽没得到回答,笃定道:“你想必不会是哑巴,那就是天——”闻遥手指在她身上一点,她声音立即堙灭。 耳边清净,闻遥回忆耶律都罕给的地图,准备带着皇后去皇帝寝宫。进来一趟太费劲,能杀的话还是一次性杀两个,她不太想戒备翻严后再跑一趟。 片刻沉默,一把拇指大小薄如蝉翼的小刀从人群空隙射出。闻遥改匕首为手掌扼住朵月丽的脖颈,匕首一挥将小刀打落,架起朵月丽往前两步掠起越过周围的宫墙往外去。她记东西的速度快,方向感很好。远处晃动的灯影映入她眼眸的一刻,她和朵月丽双双落地。 前面宫殿大门猛然从里面打开,密密麻麻涌出的铁甲晃动。一干枯男人在别人搀扶下走出,目光落在闻遥面上,眼眶一圈凹陷,高鼻深目,面颊泛灰。 这便是当今北辽的皇帝耶律昊,当年差点踏平燕云十六州的人。 第133章 夫妻 夫妻相见,朵月丽看到皇帝就笑了。她原先一直没有挣扎,现在却抬手按在闻遥手腕上,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响。 闻遥垂眸看她,正想着她年轻时随皇帝征战四方,如今又和他共享天下、稳坐高位,想来是有真情谊。没想对面干枯如同骷髅一般的皇帝隔着众人看过来一眼,抬手密密麻麻的弓箭和利刃就都朝闻遥过来。闻遥一惊,眉眼下压改握为扼,扯着朵月丽脖子带着她往后掠,一退再退堪堪没被戳成马蜂窝。 箭镞没入地面,攻势不由得丝毫作假,毫无疑问是真半点不在乎朵月丽。 闻遥方才稳住身体,数道身影就从她身后掠出。方才追着她跑的北辽四十八部高手终于赶到,追上来后不对闻遥出手,而是各个面露警惕地挡在闻遥身前对上皇帝的人。 朵月丽的肌肤在闻遥手掌下细细颤抖。闻遥这回看出来了,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想笑。 闻遥手一动,堵在朵月丽身体里的内气散去,穴道被解开。朵月丽立刻大笑出声,眼角纹路隐隐约约:“你劫持我来威胁他?哈哈!告诉你,天底下最想杀我的人就是他,现在这个局面最高兴的人也是他。我杀他最爱的女人,又逼走他的儿子,他可不会顾及我!” 不待她说完,前面的人再次战成一团。北辽四十八部高手分为两派,一派拥护皇帝,另一派拱卫朵月丽。他们也确实是高手,打起来动静气吞山河。只是眼下局面割裂,分明闻遥才是行刺的刺客,现在却被这两拨人排除在外。闻遥手指一动,匕首锋刃再次贴上朵月丽动脉。那里皮肤脆弱,血液奔腾,只用轻轻来上一刀,神仙也难救。 她不关心这一家子的爱恨情仇。她来杀人,皇帝皇后都要杀。让这对夫妻再打一会儿,人多死几个她再动手。 念头刚冒出来,混战之中不知是哪边的几个人就调头冲着闻遥过来了。闻遥按着朵月丽肩膀抬腿踢开一人的剑,顺势侧身翻出,匕首在一人脖颈上留下血痕,那人闪避及时才没当场咽气。 趁着这个空档,朵月丽忽然侧身,手肘在身侧一撞,一柄小刀从她袖子里直直飞出冲向闻遥心脏。这一下的劲道竟然很强,闻遥回首用匕首去挡,手腕都有一瞬间发麻。她身侧有人抬手将她挡开,红衣女武者握住百斤长戟在头顶轮转两圈,直直向闻遥劈砍而下。 闻遥翻身向后跃起,靴底踩住长戟,挥手无形剑气如同白浪涌出,下一刻武者的人头就猛然飞起滚落一边。闻遥下颔绷紧反手握着长戟飞掷,悍戾无匹瞬间穿透侧面一人心口。 朵月丽快速后退,她看着闻遥踏过的地面被荡开的内气留出印痕,饶是她见多识广此刻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几个武者摆脱战局过来挡在朵月丽身前。有人被闻遥密集的攻势逼得喘不过气,下手阴狠,几根细弱牛毛的毒针悄无声息朝闻遥蹿出,闻遥及时避开却还是被一根银针擦破脖颈。那武者见此来不及欣喜,眼前骤然一黑,闻遥站他身前挥刃割下他的脑袋。 “见血封喉的剧毒。”有人低声道:“为何此人没有一点反应?” 没反应自然因为闻遥进宫前提前吃下王浮配置的解毒丹。被耶律都罕连着喂了这么多天的化功散,她吃一蟹长一智,往哪走都带着瓶瓶罐罐。 不远处台阶战况倾斜,朵月丽的人着急出来对付闻遥,寡不敌众,已经落入下风。闻遥一抹脸,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抬腿一踢,刀撞在朵月丽身侧最后一人剑上,逼得那人后退一步,抬手格挡。可下一秒闻遥突然转身飞跃,足尖飞点地面,调转方向朝着站在众人身后的北辽皇帝而去! 她这一下折返来的猝不及防,匕首在她手掌转动,寒光如同星辉散落。她用的是剑招,涌动的是星芒般的剑气。一路杀过去,四处都是破开的血花。寻常护卫无法阻挡,竟然让她到了北辽皇帝身前! 久病干枯的皇帝眼神猛然一厉,抓起身边的人挡在自己面前。闻遥身后也有一把刀锋遥遥追来,在她毫不犹豫划开前人脖颈的时狠狠砸在她后背,刀气四溢,炸开一片血色。 闻遥神情不变,动作没半分凝滞。北辽曾经英勇无畏的皇帝已经被病气耗干了心血,在这场突如起来没有任何预兆的凶猛刺杀中连连后退。 第一刀,闻遥割开他的双眼;第二道,闻遥在一片哗然声中割开了他的咽喉。她落在地上,背后穿透血肉打断骨头的剧痛越来越强烈。皇帝捂着自己的脖颈,血红的断口处不断咕噜咕噜冒上鲜红的血泡。 朵月丽在后面急急呵斥,或许是让人控制住皇帝的人手,或许让人一起上把她干掉。闻遥不为所动,脚跟一转踩在身后掉落的刀柄上,一勾一挑把刀拎到自己手里。她抬眼看向前面一人,挥手把刀扔回去。 这一下用上十成十的力道,无形力量横贯刀面,周围人伸手拦都难。那人手上没有武器,一时间只能快步连退,眼瞳在死亡锋芒的逼迫下迅速缩小。在被自己的刀贯穿脑子的最后一刻,他认出了夺他性命是剑招。 剑招,当今天下剑道第一人是—— “噗呲!” 血液飞溅,尸体僵着膝盖瘫软在地上。 皇帝死的草率,亲兵停下动作,效忠于他的武者后退企图脱身,群龙无首。朵月丽没有分给自己丈夫半个眼神,厉声呵斥:“都不许退!给我杀了她!” 短暂的寂静。 下一刻,原本效忠于皇帝的弓弩队转头对上闻遥。估计想着将功折罪,所有人都十分卖命,密密麻麻的箭雨笼罩成一张大网朝闻遥兜头盖过来。闻遥披着女武官的皮,在煌煌箭雨之下显得万分渺小,仿若下一刻就将被万箭穿心! 箭,又是箭,这种群殴远攻的冷兵器如今是闻遥最讨厌的兵器。她呼吸略有急促,唇瓣因为剧烈运动有些开裂,泛着湿咸铁锈气。她目光落在漫天箭雨上,好似又穿过这些箭雨落在朵月丽身上。匕首在她掌心翻转,砍落一大片箭雨。距离太短,许多箭擦过闻遥身体,在她身上各处破开道道血痕,不乏致命之处。 朵月丽眉间包含一种冰冷压迫感,她对上闻遥的眼睛,没有在那里看到一点焦急与恐惧,让她想起捕猎时的海东青。那种神骏无匹的猛禽一旦确定目标就不会更改,会自九天之上俯冲而下,在众多奔逃的动物中准确无比地叼住自己的目标。 闻遥也正如同海东青一样朝她靠过来,快如鬼魅。 不破不立,闻遥干脆放弃抵抗,除却挡下致命处的箭羽,她放任其余利箭划过身体穿透血肉。因为前面拦路的不是无名之辈,而是威震草原的四十八部高手。即便闻遥杀过许多人,也同许多人生死斗,可她从未像这次一样摒弃所有念头。 没有星夷剑也没关系,悍戾的、密密麻麻如同银河一般的剑招和剑意在寸铁中爆开,转瞬杀掉最后几个拦路人。 朵月丽不知何时安好了她的腕骨。 她目光冰冷似铁,从袖里拿出方才的暗器盒。这里原先共有六把飞刃,此刻只剩最后一把。她将最后一把刀对准闻遥,毫不犹豫扣下滑扣! 这一刀直接切入闻遥腹部,与此同时闻遥匕首尖没入朵月丽的脖颈。一边北辽武者抬掌往匕首打过来,匕首被浑厚内力一冲下滑卸力。朵月丽挥袖往后退一步,也同皇帝一般抬手按住脖子,血液不断从手指缝隙里漏出。 闻遥低头,墨发垂下,闷哼一声,额间渗出汗水。她有些可惜,抬眼看着周围围拢过来准备群攻的亲卫和北辽武者,启唇呼出一口气,折身跃起冲出包围。 这把不太顺,只能杀到这里了。 闻遥浑身上下各处伤口的血液不断溢出、打湿衣服,小雨一样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上。王浮的解毒丹厉害,但闻遥运气实在剧烈,还是有微末毒素在她体内扩散开。具体表现为她脑子好似被人打一拳,眼前像罩着一层纱。但她速度丝毫不减,郝春和不在,世上再难有人能与她的轻功相媲美。 底下吵吵闹闹是她听不懂的北辽话,她身后那群武者追不上她,越落越远。闻遥就这样飞离北辽王庭,一刻未停径直回到耶律崇牙的小院。 自从她成为皇太子身边的红人,她的待遇就直线提升,都是一个人住单间。也幸好是住单间,她三更半夜血淋淋地回来,没引起一点注意。 屋子里放着一盆提前准备的好的水,闻遥进屋后脱下衣服和人皮面具扔到一边,拿起浸泡在水里的白布直接按上伤口。凉水带着寒气侵入,刺骨剧痛阵阵泛滥开。她眉目平静,神色也平静,擦汗一样擦干净伤口上的血后,又像往烤肉上倒盐一样倒止血药粉,然后拿起白布囫囵包扎起来,穿上好几层厚厚的衣服。 她刚把沾满血的衣服和沾满血的水扔到后院湖泊处理掉,外面哗然的动静就如同浪潮般朝着小院过来。门房不明所以打开门,迎面就冲进来一堆兵,上上下下开始搜查。 闻遥在深秋的夜晚裹挟一身寒气,默不作声混入人群,站到先前她给豆饼的姑娘身边。 她若无其事,探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听不懂北辽话,姑娘自小生活在边疆,听得懂。姑娘惶惶不安,侧耳去听前面人说的话。闻遥原以为她会说皇帝遇刺身亡皇后受伤之类的消息,不曾想小姑娘脸色一白,扭过脸来惊慌道:“皇、皇太子死了!” 第134章 和你一样 闻遥眉头往上一抽,也是结结实实一惊,跟着垂头小声道:“什么?” “好、好像说有刺客刺杀了皇太子。”姑娘心脏被这大消息惊得怦怦直跳。鼎沸人声中,她抬手按在心口回首看闻遥,一看又是一愣。 闻遥一向很有气色,不管看谁,拓落不羁的笑意都能从眼底淌出来。这回不知是不是眼下的状况和传来的消息太吓人了,她觉得闻遥脸颊苍白,面色有点不好看。 “你、你别害怕。”她想起来了,闻遥如今与耶律崇牙关系匪浅。犹豫片刻,她握住闻遥的手低声道:“太子妃……太子妃现在肯定把你忘了。我身上还有点银两,大不了我们一起逃吧,逃回天水去!” 她缩着脖子说要逃跑,自己鹌鹑大的胆子,眼下却还来安慰闻遥。 好孩子,我不是害怕,是惊讶。耶律崇牙也是要杀的,可这还没来的及动手,不知哪位壮士替我把活干了。 闻遥手指抚上手臂伤痕用力一按,伤口破开,尖锐刺痛让她的脑子连带眼前雾蒙蒙的视线都清晰许多。 这些奉命搜查的人没有在院子里久留,各个房间翻找一阵后就匆匆离去。院里众人惶惶不已,可喧哗讨论声还没歇下,大门就再次被人砸开。这回来的是王庭的人,相当不客气,踏进院子环顾四周,大手一挥要把所有天水奴隶押走。 姑娘茫然又惊慌,望着这些人手上泛着寒光的刀打哆嗦:“他、他们要抓天水人,好像是宫里出事了。” 嗯,知道,这把是我干的。 虽然闻遥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朵月丽却还是怀疑闻遥是天水人。她守着皇帝的尸体,另一边接到大儿子的死讯。宫里宫外一团乱,处处人仰马翻。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下令把上京城内所有天水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冷静的心性让闻遥都有点佩服。 闻遥拍拍姑娘的脊背:“不怕。”她早有预料。 话音刚落,第三波人来了。小院的大门再次被人撞开,摇摇欲坠。这些人穿着打扮就与众不同,白色毛段,背后背箭,体格彪悍魁梧。 有人往这些人里看一眼,面色骤变,低声道:“斡鲁朵帐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巡卫上京城是斡鲁朵帐的事。”为首人神色冰冷,态度倨傲:“应该由我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等奉皇后手令搜查刺客——” 斡鲁朵将领掏出一块牌子晃晃,对面人说话声戛然而止,面色更加难看:“突吕部手令,你们居然投靠了突吕部详隐司。” “斡鲁朵帐听从北辽皇帝的话。”斡鲁朵将领高声道:“无令不得惊扰上京,你们速速离去,要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胡话。 斡鲁朵是陛下亲卫。可在如今的突吕部详隐司耶律都罕从天水归来后,陛下就一直有把这只重要力量交给耶律都罕的意思,因为后族阻拦才迟迟没有成功。 大胆些仔细想想,今天晚上先是王庭出事,接着就是皇太子身死……如今局面最有利谁? 想到此处,众人一惊,心道莫非不是天水刺客,而是详隐司开始动手为完颜部报仇雪恨。 “上京大变,皇后身受重伤。”斡鲁朵将领继续说道:“析津城如今已和天水使臣议和。南边的仗不打了,详隐司马上就会带着大军回来。路该怎么选,你们自己看。” 在闻遥看来,眼前两拨人凑一起叽里咕噜囫囵几番话,僵持片刻后就一起走了。她身上血还没完全止住,一面冷眼看着两拨人走,一面在心里挂念白布兜不兜得住她的血。匆匆安慰两句小姑娘,闻遥立刻转身回到自己屋子。 她几步走到门口,手碰在门上刚要推门进去就停住动作。屋子里本该没有人,此刻却有传来清浅呼吸声。 闻遥手指一勾,匕首攥在手心,脚尖推开点门。柔和烛火渗透出来,桌边坐着的人也跟着抬头看过来。 黑衣蒙面,只有一双狭长漂亮的眼在外面。凤眼上挑,眼睫漂亮,眼瞳被烛火倒映异常璀璨。 哦。 闻遥小拇指无意识在门扉上划划,踏步入内反手关门:“……你什么时候追过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 赵玄序伸手拉下面巾放到桌子上,面巾底下的面容苍白,瘦削俊美,深而立体的眉目下有些青黑,更显阴森鬼气。他歪着脑袋盯过来,发现闻遥站在门边不动弹,遂站身朝这边走过来。 走过来的第一件事,他伸手给闻遥脱衣服。动作熟练,也很轻柔,衣服解开掉在地上,露出闻遥被纱布包裹的结结实实的身体。伤口处尚未干涸的血液让雪白的纱布透出粉色,深深浅浅,很吓人。 “只是看着有点严重。”闻遥下巴被他用手指勾着,拉在一边。赵玄序低头看她脖颈处的一道伤痕,炙热鼻息几乎让闻遥觉得伤口要烧起来。她不知怎么难得有些尴尬窘迫,想着高少山钟离鹤怎么没把人拦住,喃喃道:“四十八部高手是挺厉害,我搞突袭呢,都没把朵月丽杀掉。” “刀伤。”赵玄序手指落在闻遥小腹,继而上移,按在闻遥脖颈处:“剑伤,还有弓弩箭。我以为阿遥会继续给耶律崇牙念几天诗,没想到是今天晚上动手。我没赶过来,我的错。阿遥,有人受外伤会发热不止。你这次要是死了,我们就一起埋在这里吧。” “别死不死的。”闻遥被他平静的语气弄得心里发毛:“我涂了王浮的药,不会有事。” “嗯。”赵玄序的手又开始动,勾着闻遥下巴的拇指一移按在闻遥唇瓣上,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捏住闻遥耳垂,力气有点大,带着一股湿漉冰冷的锐气:“阿遥今天晚上打算怎么睡觉。背后前胸都是伤,怎么都会压到,会很疼。” 这是一个很小的点,也很实际。闻遥注意力立马就被拽过去,愣了愣后说道:“没事,我睡觉老实——” 赵玄序手指一重:“把这个喝了去睡觉。” 他依旧捏着闻遥耳垂,那块小而柔软的肉被在他指尖揉搓下肿胀发烫。只是松开了闻遥的脸,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打开送到闻遥唇瓣边。 好好好,喝喝喝。 闻遥就着赵玄序的手把药喝了。赵玄序看她吞咽药汁,取出一块糖塞到闻遥嘴里,拉着她走到床让她躺下,自己撑着膝盖坐在一边,大有看着闻遥入眠的的意思。 闻遥顺从闭眼,心里翻来覆去想着钟离鹤高少山现在的情况,眼珠子在眼皮下面乱动。忽然眼皮一沉,赵玄序伸手盖住她眼睛。 因为焚心决,赵玄序身上温度一直比旁人高。他气息干净温热,闻遥被他手一捂,一股难以言喻的困意立即涌上来。没过一会儿,她的呼吸就渐渐平稳悠长。 赵玄序手掌盖住闻遥大半张脸,在朦胧的烛火下专注地看闻遥尖尖的下巴和唇瓣,目光痴缠。 一路策马,诸多不易。他是北辽重点关注对象,为不走漏风声破坏闻遥计划,他杀了不少人。到上京城后第一个听到的消息是耶律崇牙身边有一个天水女奴,很得耶律崇牙喜爱,他立马便知道闻遥在哪里了。 赵玄序脊背弯下,和闻遥额头抵着额头,指尖骤然泛出寒光,其间刀片轻薄锐利。他紧盯闻遥,伸手扯开自己的腰封扔到一边。等脱下最后一件衣服,赵玄序将刀片抵在自己心口。 闻遥这个位置有一道剑伤,约莫四寸长。 锋锐匕首划破苍白的皮肤,滚烫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出。四寸长的伤口,从深度到走向,与闻遥身上的伤一模一样。 赵玄序闭着眼亲闻遥眉眼,神色虔诚,动作片刻不停,直到将闻遥身上每一处伤口烙在他身上。 一滴血滴下,不偏不倚落在闻遥面颊划,拉开一道细长如同蛛丝般的痕迹。赵玄序盖着闻遥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血落在闻遥面上,心里骤然泛起痛快。他低头往闻遥唇瓣上一抿,舌尖伸出舔舐,眼睫沉沉阖上。 闻遥这一觉睡的特别沉。 她身上的伤口不怎么痛,应该是王浮给的药好。赵玄序给的那瓶子药似乎能封闭五感,她醒来的时候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眼睫颤抖几次都没能睁开眼。 一旁传来脚步声,紧接脸颊边热意凑过来。赵玄序拿着被热水打湿的帕子给闻遥擦脸,伸手垫在闻遥后腰将她揽起在怀里。 “阿遥,醒了就喝水。” 茶杯就在嘴边,腰被有力的手臂拖着。闻遥觉得挺舒服,闭着眼咕噜咕噜把水喝完,脑袋清醒许多,然后才慢悠悠把眼睛睁开。 抬眼看向身侧人的那一刹那,闻遥眼睛一下子瞪大,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下意识伸手把赵玄序的手腕扯住,碰到赵玄序手腕上的伤口后后改扯为抓,改抓为两根手指头拎着,瞠目结舌:“你、你——” 昨天睡觉前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个晚上过去身上就不成样子呢? 赵玄序身上到处都是伤,伤口裸露在外面,道道切口平直光滑。看得出来下手的人手很稳,半点没抖。 赵玄序坐在床边,愉悦万分。他手里拿着茶盏贴心地又给闻遥倒了一杯茶,说道:“阿遥别怕,我也涂了王浮给的药。” 闻遥一口气一下子憋回去,噎地嗓子眼胀。 赵玄序偏偏还要凑过来,眼窝浓俊,笑道:“阿遥跳崖我也跳,阿遥受伤我也受伤,这样就都和阿遥一样了。” 好家伙,她以为他晚上又去杀朵月丽了,敢情是自残啊。 “——你。”闻遥深呼吸,呼出一口气:“你是真有病。” 第135章 相逢 赵玄序凑上来,侧过脸,鼻尖亲昵在闻遥侧脸一蹭,低声道:“我就是想同你一样。” 他声音低,从鼻腔里哼出来,刮的人后脑酥麻一片。 闻遥:“……好了好了,起开,饿了,我去拿吃的。” 赵玄序杀掉耶律崇牙,这处专供他吟诗作对的院子就没了主子。北辽有活人殉葬的风俗,有人害怕遭殃,昨夜里就早早收拾东西逃跑。如今没人管事,厨房只有冷锅菜。闻遥挑拣半天,端着饼和两碗粥转回房里。 赵玄序穿戴整齐坐在桌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被衣物遮掩,面色如常,像个没事人。他接过东西,斯文掰饼泡到粥里:“还杀朵月丽?” “不杀了,这次没杀成,接下来几天整个王庭就是铁桶一片。”闻遥咽一口饼,撩赵玄序一眼,幽幽叹息:“我还是得活命。” 况且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北辽皇帝已死,四个皇子如今死了两个,耶律安端还被耶律都罕握在手上。等北辽天水合谈结束,他的生死自然由着耶律都罕。剩下一个朵月丽……哪怕后族势大,局面也是全然朝耶律都罕倾斜。接下来的事就让耶律都罕自己和朵月丽掰扯,杀母之仇,他憋这么多年到现在想必也想手刃仇人。 “你也是。”闻遥咬饼,口齿含混道:“大军扔在析津自己跑过来,真有你的。” “管他们作甚。”赵玄序正襟危坐,笑意盈盈,轻声道:“阿遥还记不记得你到汴梁是答应燕苍照看我三年。” 闻遥唏哩呼噜喝汤:“嗯?记得,怎么说?” “北辽临近茶马道,关门外有车马行,再往外走有骆驼商队。”赵玄序循循善诱,道:“脚程快些,从上京往西直去不用十日就能到河西走廊。” 闻遥咬下一大口饼:“你想走?不是要杀秦王,杀雍王,杀皇帝报仇?” “可以不杀。”赵玄序淡淡道:“如今想想,若非他们,或许我不会去到南诏见到你。因果循环,该是我谢谢他们。” “哇,好新的道理。”闻遥摇摇头,继续喝粥:“别想啊,要走也不是现在。” 赵玄序叹气:“阿遥本是关外神仙,为我入局,怎么事到临头反而是你舍不得。” “什么怎么……不是,你怎么就那么多的话!粥都要凉了你喝不喝!”闻遥伸筷子敲赵玄序的碗:“快喝!喝了跟我去见耶律都罕的人,我有东西要还给他。” 米面饱人,一碗粥两张饼下肚,闻遥一下子精神焕发。外面大街小巷围着官兵,斡鲁朵帐的人将上京城包围的密不透风。闻遥大摇大摆走出去掏令牌,海东青展翅欲飞威风凛凛。原本要拦人的斡鲁朵将领看一眼令牌又看看眼前两个天水人,惊疑不定抬手放行。 这东西还真挺好用。 闻遥上下抛动令牌,切实体会到耶律都罕慢慢在上京城乃至在整个北辽膨胀起来的权力。只是当初坐在馄饨摊子前给她令牌的是楼乘衣,往后在北辽草原上威势鼎盛的是耶律家的皇帝。这块令牌是烫手山芋,尽早交出去为好。 她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在对方恭迎下交出令牌,嘱咐道:“东西给耶律都罕,另外劳驾准备一架马车和一些吃食。” 耶律都罕手下人一口应下,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备好了东西,一路将闻遥和赵玄序送出了上京城。皇宫内的局面差不多被耶律都罕的人掌控住,闻遥走的大摇大摆,守城门的士兵对一架宽大豪华的马车视若无睹。 他国皇都杀他国皇帝,最后还从正大门安然离开。可惜这事不能大肆宣扬,要不然闻遥星夷剑的名号怕死会更加响亮。 马车一摇一晃跑在路上,闻遥嘴里叼着根草,脚尖踹踹驾车的赵玄序:“汴梁派谁来谈判?不会发现你不在军中,回去和秦王通风报信吧?” 赵玄序比她晚上几日才到上京,中途耽搁的时候久,听到的消息也多。他原先不在乎,听到闻遥问才在脑袋里搜刮一番,无所谓道:“好像是赵玄风。” “相王?”闻遥讶然。 相王富贵闲散人,从不沾手半点朝堂政事,她没想到会是他出使谈判。 赵玄序哼笑:“天下大变,他还算聪明。要安然活到新皇登基,怎么能没有投名状。” “他能跟楚玉堂做生意不吃亏,自然是聪明人,跟耶律都罕谈事应该也不会出差错。好!等两边条约一签,就该各自班师回朝关上门处理自家事。”闻遥越说越精神振奋,觉得胜利在望:“把你那俩兄弟处理了,天水万事大吉,乱世终结。剩下的太平盛世里的麻烦,大可以丢给张鋆。” 闻遥不是拖沓的性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是能日行千里,早就一鼓作气回汴梁把事情了解。奈何赵玄序不配合,慢悠悠赶路慢悠悠做事,入关后更是以补给的借口拉着闻遥在一座小城逗留两日。 闻遥看他精神不正常,这段时间对他极其宽和,饶是如此也忍无可忍。路边酒楼,她看赵玄序面若桃花悠哉饮茶,晃晃碗里的汤丸子,幽幽道:“我们买的东西就算不回驻城直接回汴梁都够了,我劝你最好适可而止。”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步履匆匆进来几个人。闻遥眼睛不经意瞥过去,神色一变,掐着赵玄序的下巴让他低头:“别动。” 赵玄序挑眉,配合地低下头:“什么人?” “老熟人,红阁,风纪珉。”闻遥侧身回首去看,宽大柱子挡住她大半身形。 她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风纪珉。 虽然是杀手组织的头子,但风纪珉行事向来高调。这回走进酒楼的有四五个白面具,他走在最中间,面上拢着纱,意思意思遮去与众不同的白发红瞳。其中一人向面露畏惧战战兢兢的掌柜丢了些银子,随后一行人便步履匆匆直接上到二楼。 “天下真小,这都能遇到。”闻遥松开手,突然想到什么:“姜乔生说她去杀风纪珉,她——”会不会也在这儿附近? “阿遥。”赵玄序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说的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吃完饭立刻就走。” 晚了。 门边再次传来两道脚步声。一道略沉,另一道则轻快异常。闻遥抬眼看过去,刚好看到姜乔生穿一身团蝶百花裙走进来。她描着弯弯的眉毛,红唇含笑,径直走向掌柜面前,手上转动的匕首尖一下子插到木头里。 都不用再说什么,掌柜立即哆哆嗦嗦将风纪珉包下的雅间告诉姜乔生。 姜乔生转身掠起飞到二楼,没过一会儿木门被踹破的声响传来,随后一个胸口豁开大洞的白面具人被从楼上丢下来,尸体软绵绵倒在地上。事情发生在转瞬间,周围还在吃饭的人一愣过后惊叫往外跑。雪客冲目瞪口呆的掌柜点头,掏出一大袋银子放在柜台前,算作姜乔生砸坏东西的赔偿。 然后他一转身,不偏不倚对上闻遥的眼。 闻遥一手撑在脸边,斜过身子,另一只手举起来和他打招呼。 雪客惊讶,立马迈步朝闻这边走来,看看闻遥又看看赵玄序,唤道:“闻姑娘,兖王殿下。” 闻遥下巴一抬,冲着二楼:“什么情况?” “鬼灯一线解开,主子说要找风纪珉报此辱,一路拔红阁驻点追到这里。”雪客道:“能有今日全仪仗闻姑娘,姑娘大恩,我永世难忘。” 闻遥拨着碗里的甜丸子:“不是吧,我帮姜乔生,你做什么永世难忘?” 雪客低头不说话。 得得得,小年轻。 闻遥听着顶上越来越激烈的动静:“你不去帮着?” 雪客:“主子手刃风纪珉,旁人不得干涉。” 他们一路追杀,姜乔生刻意找红阁分舵一个个摧毁,大有把红阁两连根拔起的意思。一帮人都急了,偏偏风纪珉那时候还坐得住,就是不露面。后等该鬼灯一线毒发,姜乔生却没半点反应他才出现在姜乔生面前,面色难看吓人,白发森然,像只怒气勃发的鬼。 雪客话音刚落,又是“砰”的一声响。 这回从楼上被姜乔生击落的不是别人,正是风纪珉。他面罩不知所踪,黯淡无光的白发散落满地,眉头蹙着,胸前下巴上都是血。姜乔生出现在二楼栏杆,手上牢牢抓着一个人的脖子。她这一点和赵玄序挺像,杀人图方面不爱用刀剑,就爱用手。 她居高临下盯着风纪珉,笑得恶意浑然,手上一个用力拧断那人人头丢在地上。 然后她一转眼看到了坐在雪客身边的闻遥。 瞬间,姜乔生眉间乖戾消弭大半。她又惊又喜,血淋淋的手撑在栏杆上踮起脚朝闻遥挥手:“遥遥!” 风纪珉跟着猛然朝这边看过来。他看到闻遥,两只被挑断经脉不能握物的手立刻开始隐隐作痛。 “闻遥!”风纪珉手肘撑在地上,狼狈万分,像咬着血肉一样叫闻遥。没半点汤山红阁运筹帷幄淡定自若的模样。 “诶。”闻遥转过脸朝他笑:“别来无恙啊。” 风纪珉眼中仿若能够淌出毒汁:“你是如何解开的鬼灯一线!” 这人真有意思,不问天下大局不问红阁安危,开口闭口注意力全在鬼灯一线上。红阁也是真倒霉,时运不济,前后两个领导精神状况都不正常。 闻遥看着姜乔生从二楼跃下一步步走到风纪珉身前,摆摆手说道:“不难解,你实在想知道,明年烧给你。” 风纪珉喘着气扭过头,下巴抬起看着近在咫尺的姜乔生。他眼中蓦然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痴缠的、憎恶的、渴望的……最后一闭眼,种种情绪尽数被他遮掩于长睫之下。 “狗东西。”姜乔生天生淡漠,体会不到这一瞬间的复杂。她勾唇:“还跑吗?” 原本她早在几日前就能杀掉风纪珉,之所以让这只白毛老鼠活到今天,全都因为要靠他找红阁舵点。 “今天见着遥遥了,本姑娘心情好。”她蹲下来,指尖凝聚内力变得坚硬锋锐:“本来打算将你千刀万剐,便宜你,让你死痛快些。””噗呲”。 响动伴随水声传来,姜乔生面上溅落一串血珠,她像摘一朵花一样摘掉风纪珉的心脏。风纪珉雪一样的眼睫轻颤,头满满向后面倒去,本来就苍白的面色迅速灰败。 姜乔生随手掐碎红肉,一转身发丝扬起,环佩叮当,快乐地朝闻遥跑过去:“遥遥!” 在她身后,至始至终风纪珉的眼睛都没闭上。他目光凝聚在面前的虚空,直到里头的神采涣散消失。这个曾一手掌控红阁、控制姜乔生的风长老在数十日的逃窜奔波后,死在一座不知名小城的酒楼中。 第136章 物是人非 “遥遥!”姜乔生杀完风纪珉,一甩手上的肉块血沫欢欢喜喜朝闻遥跑过来。 赵玄序眉头直跳,分明他也惯掏人心肺,此时却一抬筷子抵在姜乔生眼前三寸处,厌恶道:“很脏。” 姜乔生但凡看到他就没好脸色,眼珠子朝上一翻就要开口阴阳怪气。雪客在她呛声前拉过她,熟练地拿起一边茶壶给她冲手。姜乔生洗干净手蹭到闻遥身边和她脸贴脸:“遥遥,想你哦——吃窑鸡吗?” “不想,你别随地乱搭土台子。”闻遥捏姜乔生耳朵:“我也最后提醒你一次,这次杀风纪珉就算了,下回杀人别这么放肆,你当官府干什么用的?” “我知道,直到知道。”姜乔生连忙答应,挑眼看向赵玄序,嘴唇一扯:“你不是在造反?你兄弟打着进宫勤王的名号,都要杀入汴梁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缠着遥遥?” 赵玄序长长眼睫耷拉,甚至懒得答话。 闻遥:“杀进汴梁,真的假的?” 秦王手上是有几路兵马,但原先效忠他的武将被上次突然杀回汴梁的赵玄序杀了个干净,人头排排挂在旗杆上晒太阳。武召司和钟离鹤都在汴梁,兵马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让秦王打到家门口,也就不用再当大将军,跳河自尽得了。 “秦王还算有点本事,手下能用的人不少。我之前在姑苏和你说过的那个,那个什么……宿州秋家。姓秋的有钱,兵刃、粮草还有火器,一船一船运过来。”姜乔生似笑非笑:“也就现在北辽议和,钟离鹤及时回来了,先前武召司那帮单打独斗只会杀人的可是够呛。” 那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闻遥当机立断:“快把风纪珉的尸体收拾了,我们立刻回去。” 风纪珉的尸体被拖出去埋在城外,姜乔生在埋他的树上挂上一根丝带,上面写着红阁标识,说是要看看能不能引出红阁剩下的人。 要速回汴梁,最快该走水路。碍于秋家船只遍布京畿道附近水道,闻遥最后还是骑马回到汴梁城。数月再见,汴梁模样大变,靠近汴梁城的几个乡县戒严,一路走过去都是风声鹤唳,到处驻守禁军重兵。马车摇摇晃晃快要靠近城门的时候马蹄声响起,一人举兵旗超过马车冲到城门下,城门打开一条缝放人进去。 闻遥眯眼:“那是前线战报吧,看来打得还挺激烈。” 赵玄序坐在闻遥身后,手指绕着闻遥的头发丝。闻遥一拽缰绳,马车轱辘晃晃悠悠靠近城门,老远就叫人拿长矛逼停。 “通牒关令!没有不得放行!” 闻遥想说话,朝前探出脸。拦路人看清她的脸,面色顿变,手上长矛“唰”收回:“敢问可是闻大人?” “啊?对,我是。”闻遥挑眉:“你认识我?” “张大人特地交给小的们两张画像,您和兖王殿下的脸,小的们如今万万不会认错。”此人说着一挥手,城门大开。 闻遥道谢,驱马入城。瓮城之后就是外城,原本这里白日都是商旅排队等候进出,现在却是一片萧瑟,半个人影都没有。数月之别,汴梁城遭逢几次大变,已经与从前不同。 “张鋆让人记咱的画像。”闻遥手肘抵住赵玄序的腰:“他现在肯定忙得脚不着地,急得嘴角燎泡……一大半都是你的功劳。” 张鋆倒霉,摊上一个不负责任的领导。赵玄序办事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想一出是一出,很多时候全凭心情。他打下汴梁城、围困东宫,不待局面稳定甩手就走,给张鋆留下偌大烂摊子。 当然,张鋆不敢对着赵玄序有微词,他只能凑到闻遥耳边叨叨。 闻遥叹气,把马车赶得更快,碾过空旷的街道朝着兖王府去,忧愁道:“怎么办?我怕他吊死在家门口。” 还好,张鋆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兖王府,手里没拿绳子,看来没有上吊的意思。他身着官服。罕见浑身透着威严,不只是如同修竹一般的翩翩公子。 张鋆先老实本分地向赵玄序行礼,而后双手环胸,很不客气地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憋出一句话:“都活着回来了?你们办的是什么事,怎么就这么大胆呢。“ “人没那么容易死。”闻遥一挥手:“说罢,现在情况怎么样?” “京畿道混战,因边关战事回缓,钟离将军及时带兵赶来,秦王人马寸步不得进。”张鋆说着说着,内心汹汹燃烧的好奇心止不住冒出来:“你如何与耶律都罕共谋此事?此人短短一年不断高升,是操权弄势个中高手,说服他冒险合作应当不容易。” 汴梁城内除却闻遥赵玄序姜乔生,知道耶律都罕底细的只有天天盯着北辽暗探的宋明德宋督主。 闻遥简略道:“我给他喂了点只有王浮能解开的毒药。再说,我都替他杀他老子了,天大的好处是让他拿的,又不吃亏,他做什么不答应?” 张鋆摇头感慨道:“竟是如此!剑走偏锋,我看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夸我?”闻遥挑眉:“怎么着,京畿道僵持不下,我去一趟,把秦王也杀了?”她语气轻松,好像说口渴了去一边瓜田里掏个瓜。 赵玄序率先一口否决:“阿遥,你伤还没好全。” 张鋆也道:“若是什么事情都靠你杀人解决,那我们这一干人也就不用活着了。放心,这段时日秦王之所以能和钟离将军僵持不下,是因为军中幕僚混入了广清玉的人,暗自向秦王传递消息。此人人头已被钟离将军摘下,局势很快就会有改变。” 闻遥略略挑眉:“她给秦王传消息?” “嗯,想我们与秦王僵持,给雍王争取时间。”张鋆瞧赵玄序:“她大概以为如今殿下不取雍王性命是因为雍王私藏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这玩意吧,它在两方交战相斗、局势尚不明晰时很重要。谁拿着玉玺,谁就有正统继承的身份。一旦秦王落败,无人去争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这玩意也就不过是个盖章的。 广清玉大概以为赵玄序稳操大局后会不管传国玉玺,直取雍王性命。 “此人谋划千般,大费周章搅乱浑水不过是想要保雍王一命。”张鋆赞叹道:“忠心耿耿叫人动容。照理来说此人不可留,但广清玉身份有些特殊,殿下不回来,我们不敢擅自定夺。殿下,闻统领,此人留还是不留?” “你不是不敢,是钟离鹤想保她吧?”闻遥摸摸下巴,直言不讳:“他俩同事多年,关系不错,钟离小将军特意提过留广清玉一命。” 张鋆提醒:“广清玉对雍王效死忠,且很有几分搅弄风云的本事。保险起见,不应当留。” “有何为难?”赵玄序冷冷道:“他要保的人让他自己看,广清玉闹出什么事,我会全算在钟离将军府上。” “那成。”张鋆点头,看向闻遥:“还有一件事,雍王妃要见你。” 宫变之后雍王被单独收押,皇后与雍王妃徐氏被关在宫中。雍王妃自汴梁兵变的那一夜就要求要见闻遥,但直到今天闻遥才回来。想想也知道,要么是痛骂闻遥赵玄序,要么是来给雍王和徐家求情。 张鋆说,见或者不见看闻遥自己。 闻遥入了宫。 与从前相比,凤鸣街内的变化才是最大的。皇帝昏迷,后宫势大多年的皇后贵妃一朝成为阶下囚,满皇宫只有苏妃所在云锦阁繁华围簇、权力鼎盛。 闻遥头回没在宫门前被要求下马,过来领她的小太监低着头,恭恭敬敬道:“苏妃娘娘特意嘱咐让闻大人不用拘泥于虚礼,大人尽快做您的事儿就好。” “不用。”闻遥翻身从马背上下来:“我脚程快,用不着骑马。” 小太监不再说什么,径直将闻遥领去一座宫阁院落。里头很安静,一路走进去,偶尔有几个宫女在做洒扫活计。闻遥绕到最里面,迎面撞上由侍女搀扶着走出来的雍王妃徐氏。 两人四目相对,闻遥当下就被徐氏枯瘦苍白的面容惊的一愣。而徐氏瞧见她,布满血丝的眼里登时包含一汪清泪,膝盖一软朝闻遥跪下来。 闻遥如何能叫她跪,跨前一步伸手将人捞起来:“王妃有事开口便是,何至于如此。” “我有身孕了。”岂料徐氏虽人单薄下去许多,手上的气力却是意外的大。她手指紧紧锢在闻遥手上,像抓着救命稻草,眼珠一瞬不瞬看着闻遥:“你们放心,我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你们添麻烦,只求你们放过我爹娘!放过我夫君!将我们流放也好,将我们关一辈子也好,只要留一条命!只要你们留我们一条命!” 闻遥视线往下落,这才发现徐氏小腹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凸起。 王浮的药果真是很有用,徐氏居然真的有了身孕。 闻遥一手按上徐氏脉搏,觉得她现在无论是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况都不太好,开口道:“既然有了身孕,王妃更要好好休息,待会儿叫太医过来给您——” “不要太医!我会自己拿掉这个孩子!”徐氏突然伸手在闻遥袖子上一扯,歇斯底里地尖叫,全然不似过去温柔体面:“我留它到今天只是为向你们换我家人一命!不然、不然……对,天水以德治国,兖王从前名声就不好,若让人知道他不但逼宫篡位,还迫害兄长为出世的孩子!日后他在皇位上坐的稳吗?!” 徐氏胸膛不断起伏,眼见要背过气去的样子。闻遥当机立断,抬手要先将她打晕。 就在此时,几道脚步声伴随环佩叮当作响从闻遥身后传来。苏怡跨步进门,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太医上前搀扶住徐氏,取出一个药囊在徐氏鼻子下面晃一圈。 “这是安神香,安人心神叫人入眠。闻的多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所以这段时日我都不让人进来,就怕刺激到她。” 闻遥,闻遥松开手,转头看向走过来的苏怡。 苏怡穿一身素净衣裳,头上没戴什么发饰,只腰间系几根坠玉。她面色很好,面上不施粉黛,言语间轻松自在,不像从前对周围满是警惕。 她径直超闻遥走过来,拉过闻遥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松下一口气:“你办的事我都听张大人说了。你胆子着实大,幸好没出事。” 徐氏闻到安神香,整个人安静下来,眼神怔怔,由着人扶到一边去。 闻遥视线跟着转:“她……” “没人要她打掉孩子。”苏怡道:“你不用担心,是她忧思过度,心中魔怔。日后大局落定,徐家人打发归乡,雍王不像秦王带兵围困京畿道,关入皇陵便是。” 闻遥神色猛然一松。 苏怡笑起来:“你依旧这么心软,真好。当初你心软救我一命又护我到今日,如今你心软,又保下这个孩子一条性命。闻大人这一路走过来不知救了多少人,真是功德无量。” 闻遥微笑:“大家都不容易,能活着就活着。” “走吧,好不容易回来了,跟我去见见望奴。”苏怡:“他今日与宋公公习字,你考矫考矫他的功课。” * 宋明德先作为皇帝的秉笔太监,然后才一步步当上厂监督主。哪怕他声名狼藉、人人攻讦,也没有一个文人言官骂他字写得难看。由此可见,宋督主那一手字是真好看。 苏怡说,望奴无意间看到宋明德写的字,欢喜非常,硬要跟着宋督主学。 这里面有几分真假、多少逢场作戏顺水推舟,闻遥不得而知。她跟苏怡去到皇子公主读书的尚书房,一进门就看到宋明德弯腰站在望奴身边,垂眼看着宣纸上的字。 闻遥许久没有见过宋明德。这厮半点没有变,紫金冠、云锦靴,蟒袍华丽张扬无比。明明早就听到她与苏怡走进来,非得装作不知道,等苏怡开口后装模作样抬眼看过来,细白的一张脸阴沉沉,看着就不好相与。 很久没见到这么装的人,闻遥有点想笑。她也确实笑出来了,眉眼朝宋明德一弯。 宋明德目光倏然浮动,背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转一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直起身:“苏妃娘娘……闻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或许是因为折腾久了,闻遥总觉得物是人非。这时候瞧宋明德与从前一样阴恻恻的样子,她还觉的挺欣慰。 望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抬着头,那么小一个人,看向闻遥的目光却很安静,口吻老神在在的:“闻大人得胜归来,辛苦了。” “殿下练字也辛苦了。”闻遥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糖块放在望奴面前:“殿下的字真好看。” 望奴把糖块拿在手里,一本正经道:“宋公公教的好。” 闻遥抬眼看宋明德。后者依旧阴鸷,笑起来跟蛇一样,更加不像好人:“殿下谬赞。” 陪望奴说几句话,苏怡就让宫人将他带下去休息。她自己也离开,将书房留给有话要说的闻遥与宋明德。 闻遥靠在书桌上,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宋明德一番,说道:“宋督主面色看起来不错啊。” “你的脸色却不好。”宋明德轻嘲:“听说你几次差点死了,一路上非常狼狈。” “我是干大事去了。”闻遥轻描淡写,其中的生离死别被她一笔带过:“跟你商量个事。” “说。” “古往今来坐到厂监督主位置上的,没几个有好下场。唯独宋督主胜券在握,如今看来也能笑到最后。”闻遥挑眉,眉眼灼灼夺目:“将来望奴继位,朝堂上的事就由你、张鋆、钟离鹤商量着来。苏怡是个聪明人,不会多加过问朝堂事。你们三个也算知根知底,大家不用争来争去,做该做的事就行,老了之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多好。” 宋明德瞥眼看向她:“张鋆和钟离鹤未必信我,你替我作保?” 闻遥欣然:“可以啊。条件是望奴亲政以后,厂监三司合并交给他。” 屋子里霎时陷入寂静,宋明德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拧眉细细打量闻遥,若有所思:“你不打算留在汴梁?” 闻遥:“我自有去处,宋督主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自有去处。 天地之大,浩浩茫茫,却少有人能够如此笃定地说自有去处。 宋明德挺直脊背,外面光影透过半开半阖的雕花窗落到桌上笔墨处,水一般将那些字迹晕染开。这是尚书房,皇子公主读书习字的地方,宋明德作为厂监督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宋明德衣裳鲜红跋扈,里面流淌着的滔天权势让他与巨大昏暗的皇宫分外相称。他才像这些宫室的主人,与皇宫骨血相融、密不可分,出现在哪都不足为奇。从前穿青衫蹲在闻遥身后吃烤兔腿的男人才不像他。 “你要保我有个善终。”他点点头,唇角扯开一个弧度:“好,我答应了。” 第137章 大局已定 过几日,兖王与星夷剑归来的消息在张鋆授意下传出。同时,相王临危不惧,身入虎狼之地与北辽约谈,两国休战。百姓图活命,听闻此消息民心大震。秦王人马就不太好,军中已然起了议论。 原本他们蛰伏宿州,起兵是看赵玄序被北辽牵制,后守空虚。天水与北辽燕云十四州之争酝酿已久,照道理应该打好几个年头。谁曾想兖王和那耶律皇子打了几次就鸣金收兵、坐下合谈,简直匪夷所思。 赵玄硕看完密信,一把将桌上摆放的酒樽扔出去。正好踏入营帐的秋屏烟脚下一顿,酒樽力道迅猛险险擦着她的身体划过,滚到一边洒落一地酒水。 赵玄硕阴沉地看她一眼,眼睛闭上,额头青筋鼓起起伏不断。 秋屏烟端着汤水糕点走到桌前放下:“殿下,出什么事了?” “钟离鹤有几分本事。”赵玄硕左手按在膝盖上握成拳头,语气不好:“广清玉的人被他清理干净了。” 秋屏烟无言以对。最近战况不好,名震天下的星夷剑现身后,赵玄硕立即从各处调来高手围在营帐左右,十分警惕,警惕到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她走上前,手指欲按上赵玄硕紧绷的额角给他按摩放松,赵玄硕挥手拨开她,冷淡道:“请你父亲过来,我与他有要事商议。” 秋屏烟手指缩回,一抿唇,低低应一声。 秋父也随军来到了战场。如今的秋家和赵玄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秋家全部家当都压在赵玄硕身上。赵玄硕赢,秋家摆脱商贾身份步入一流世家,赵玄硕兵败,秋家满门老小,杀到明年也杀不完。 秋父很快就来了。 秋屏烟上前,开口道:“父亲,殿下他——” 秋父挥袖匆匆打断:“营帐里面的事女人少开口,快给我下去!” 接连两次被驳,秋屏烟神色猛然一动,保养得当的指甲霎时深深掐进手指肉。身边侍女看她脸色吓了一跳,连声唤道:“小姐?小姐……” 一连叫好几声,秋屏烟才堪堪回过神。她紧握的手立即松开,几个鲜明的血印出现在白皙皮肉上,神色恢复正常,变回柔柔和和的秋大小姐,说道:“我没事。边疆事定,两王陈兵京畿道,马上在龙燕坡大战。殿下和父亲心中忧烦,我们不打扰了,回去吧。” 不止秋屏烟,所有人都知道龙燕坡大战即将决定谁能坐上汴梁城皇宫最高处,成为九五之尊,手握天下江山。闻遥临近大战才与赵玄序赶赴战场。她背着手特意去练武场转一圈,不出意料看到好几张熟悉面孔。 一干投效武召司的江湖高手见着闻遥,也都挺高兴,放下手里的事过来热热闹闹地和闻遥打招呼。闻遥一一应下,完了一提衣摆蹲在地上。其它人跟着她蹲下来,都是身上有官爵的人了,江湖习气半点不改。 闻遥笑眯眯听这些人炫耀自己在战场上如何以一当百、摘下对方将领头颅。 “厉害厉害!”闻遥十分捧场:“等龙燕坡大战结束,各位加官进爵,别忘记喊我吃酒!” “你才厉害。”有人凑过来:“这几天北辽的事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干的吧?除了你,天底下想不出谁能干成这事儿!” “王老兄说什么?”闻遥佯装错愕:“我坠崖受重伤天水北辽人尽皆知。我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仙,还能做什么?” 蹲成一圈的人霎时发出嘘声,对闻遥指指点点。 闻遥挥手,不跟他们掰扯,起身去找被钟离鹤请过去的赵玄序。 今天兖王殿下难得做点人事,闻遥看到赵玄序的时候他没跟往常一样喝酒发呆,坐在案前一张张翻看几张纸。钟离鹤双手抱胸站在一边,神色十分古怪。 闻遥凑上去,赵玄序手指一放,将白纸完全展现在闻遥眼前。 “左翼围攻,中路回击包抄。”闻遥薅几眼,挑眉:“这上面写的怎么是秦王的兵马名号?” “因为这是赵玄硕的兵马部署。”赵玄序一扯闻遥,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早上有人送来的。” “谁?” “秋屏烟。” “秋家大小姐?” 赵玄序右手摩挲几番,下滑找到闻遥的手扣住:“她说她爹糊涂,她将这些东西献出来,希望他日留住自家人性命。” “真的假的。”闻遥拿起纸张翻看:“要是真的,能弄到这些消息还能送出来,大小姐也是厉害角色。” 无凭无据,消息未必完全可信。钟离鹤连开几个战略会议,多方布局做万全准备。双方在京畿道上两边盘踞,气势汹汹,火药味愈加浓烈。 一日细雨绵绵,大军开拔。 闻遥和武召司一干人勾肩搭背站在远处,看赵玄序长袍曳地在三军面前登高台点烽火。他手上拽着根火棍,姿势和杀人提剑一般无二,与底下气势高涨的三军相比,面色着实有些冷淡。 一人咋舌:“闻妹子,你这夫婿瞧起来真不像个好人。” 闻遥:“胡说,我夫婿长这么好看,肯定是大好人。” 一众人轰然笑开,有人取过一坛酒打开往嘴里倒,末了一抹嘴摔掉酒坛子站起来:“好!龙燕坡一战!也且看我为我家那婆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闻遥也笑,目光远去,看赵玄序握着火棍凑近烽火台,熏人烟火冲着雨丝直上天际。有人递给赵玄序一坛酒,赵玄序拎起酒坛子把酒撒入烽火台,一时间火势猛烈,火舌攒动,招得周围人面颊火红。 钟离鹤手指用力拔出腰间长剑,厉声呵道:“诛杀秦党!护卫河山!” “诛杀秦党!护卫河山!” “诛杀秦党!护卫河山!” 众军挥舞兵刃挥拳呐喊,呼声腾起,气吞山海。 闻遥抬手朝背后背着的剑鞘上一拍,豪气万丈,说道:“今日我必率先拿下对面主帅首级!你们哪个抢先我一步,我包一年酒钱,还找百晓生亲自把他名字写到步观澜前面去!” 众人闻言轰然笑开。大军开拔,一来自明台剑冢的姑娘一甩马鞭一马当先,非要让星夷剑主包她一年酒钱。 大军在龙燕坡遥遥相见。 相比汴梁大军士气高涨相比,秦王军马多少有点人心不齐。对面杀过来的是天生将才钟离鹤及曾经带兵生生踏平蜀地的兖王,他们心里没底,心中多少有预感,知晓这仗很难打赢。 有人怕了,半夜想跑,赵玄硕连抓百人于三军前烧死祭军旗方才止住骚乱。他一身玄甲,抬剑割下一人脑袋,杀意昭昭:“只有死在战场上的兵,没有跪着活下去的狗!轻兵在前,重兵压阵,立即开拔!谁要敢给本王退一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天上飘的雨越来越大,到后面几乎倾盆而下。大军在一处野地相对相接,冲杀声震天响起。明台剑冢的姑娘一马当先,纵身而起抢在三军前杀入敌军,白衣绽开,快剑割人如割草。武召司一帮人见状知道剑冢的酒鬼馋极了星夷剑的酒,呼喊大笑跟着纵马杀上前。 不得不说,武召司每次在大军正面交锋时都发挥了巨大作用。领兵打仗,这帮人不行。杀人,他们是个中高手。一杀一大片,很有威慑力,很能够振奋人心。更不用说这次压阵的还有快成汴梁传说的星夷剑主。 星夷剑主正与兖王殿下并驾齐驱。 闻遥抬手拔剑,剑气如虹,杀意挡开叫人心底不由自主生出寒意。她回头与赵玄序四目相对,询问道:“你杀还是我杀?” 这个杀是指杀秦王。 “我杀你杀都一样。”眼见闻遥骨头里的好胜心全都被武召司人召起来,赵玄序立马便知今日是拦不住闻遥。四目相对,停顿片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补充一句:“阿遥小心,你伤哪儿,我伤哪儿。” 嚯,竟敢拿自残来威胁我。 好,知道了。 考虑到百晓生的胆子比老鼠小,闻遥也不打算提刀再去见他。她反手握住星夷剑横在脸侧,目光直直投向对面扑面而来的千军万马。一眼看不到主帅的兵车,赵玄硕在她手上连吃好几次亏,应当不敢冲到前面来,只会在后方镇守。 闻遥回忆秋屏烟递来的密信,抬手将星夷剑的剑鞘扔到赵玄序手上,头也不回飞踏出去:“走了,替你报仇。” 出于某种说不上来的直觉,她准备信那封密信一把。 这次打仗与在边关驻城的体验很不一样,这次拦在闻遥面前的都是天水人。他们说着与她一般言语,共生于一片天地,如今却刀剑相向,成为生死仇敌。 闻遥不想一路杀过去,所幸她的剑用的实在好,致命剑光落在这些人身上快而细密,像此刻天上的雨一般叫人无可回避,又不伤到这些人的要害,只逼退他们扑上来的动作。 即便如此,依旧有人心生畏惧往后退。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长矛穿透,跟在步兵后面的骑兵毫不犹豫刺穿他,将他高高挑起摔向闻遥。 这是两军正面相撞时常见的无声威慑,后军逼迫所有人只能前进、不得后退,不是死在敌人手中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闻遥眸光一闪,回首一剑结束骑兵性命。 骑兵作冲杀用,本该在中军之中。现在出现在侧翼,说明一点,那就是秋大小姐还真没骗他们。 确定方向,闻遥不再留手,出招越发狠辣无情。她面无表情,星夷剑染红,衣服和手迅速被旁人鲜血打湿,唯独速度丝毫不减,硬生生在骑兵中杀出一条路直指后方。 层层叠叠的兵马中,闻遥很快看到一辆与众不同的兵车。驱使兵车的人看到她,一张脸惊慌试错,勒着马头就要往后面躲。与此同时,高高低低的号角声在雨声中回荡开。闻遥发觉周围兵马行军走势变了,战场左侧军队快速下切阻隔,试图将汴梁城兵马分外两块清缴。可马上赵玄硕手下将领就发现汴梁兵马反应出奇的快,好似提前知道布局一般,骑兵杀出开始纠缠。 有人发现这个情况,大惊失色,低声喊道:“怎会如此!快,传令殿下!” 传递战况的斥候奔马要往兵车跑。闻遥挡开一人,见状随手拔起插入地面的一杆长枪扔出去,破空利刃穿透他的肩膀将他击落在地。 “秦王殿下!”闻遥面颊被雨水打湿,她此时已经离那辆重军护卫的兵车相当近了,水珠挂着的含笑的眉眼往下滴。她言笑晏晏,朗声道:“咱俩好久没见了,不出来见见我吗?” 话音刚落,前兵车的门倏忽打开。赵玄硕轻甲覆身坐在里面,面色难看,手中架着弓弩箭朝闻遥连发几箭! 这一幕出奇肖似当初他的人居高临下临街刺杀赵玄序。 过往回忆涌上心头,闻遥一边心道你小子从小欺负我男朋友今日必死,一边回身轻松避开箭矢。下一刻几把刀刃贴着她的心口擦过,几个面生武者从暗处闪出争相与闻遥交手。同时有人勒马,叫兵车迅速往后退去,欲脱离此地。 闻遥还能叫到手的人跑了? 唰唰几道剑光闪过,几个武者人头落地。还没等人回过神,闻遥人已到兵车前,抬脚踹开门矮身进去,一撩头发把星夷剑架在赵玄硕脖子上。 “直到我回来了还敢亲自上战场指挥。”她笑一下:“是不是已经想好遗言了?” 赵玄硕抬起头,按在弓弩箭上的手指依旧毫不犹豫地扣下。闻遥弹指内气射出,赵玄硕手腕一抖,弓弩箭接连没入兵车侧壁。他闷哼一声,手腕鲜血汩汩涌出。 他的面色着实难看,浓眉压下,直到此刻他眼中依旧没有半分畏惧,依旧闪着锐利如狼的光。 “挺镇定。”闻遥:“你心里是不是也知道北辽事定,自己必输无疑啊。” 的确如此。赵玄硕是个聪明人,他从赵玄序杀回汴梁、钟离鹤反叛雍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谋划已久的大事终究还是斗不过上天安排,要半道夭折了。 赵玄硕面上不显,冷哼嘲讽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本王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会是他赵玄序。一个杂种,坐上皇位也是混淆天水血脉——” 闻遥握住他下巴一掰,骨裂声传来,赵玄硕的声音顿时堙灭口中。他愤然无比,眼光如刀割在闻遥身上。闻遥将他拽出去,两人现身于外的那一刻,周围慌乱的动静立即安静了。 闻遥笑起来,眼中毫无温度:“诶,那个吹号子穿军令的,过来,给我传,就传‘秦王被俘,降者不杀’!” 号角伴随歇斯底里的呐喊在战场传开的那一刻,钟离鹤已经根据密信上透露的部署全盘掌握战局。战争结束的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号角回荡在天地,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望着周围面容相似言语想通的同族,丢下手上的刀剑。 “秦王被俘!降者不杀!” “秦王被俘!降者不杀——” 明台剑冢的姑娘身上秀美的白衣已经全部染红,她听闻此消息狠狠把长剑插入地上,愤然道:“这么快!我都还没找着那什么王藏哪!” 错失一年好酒! 在全场瞩目和明台剑冢姑娘的怨怼之下,闻遥拧断赵玄硕的四肢,拖着他一步步走在军中。原本慌乱的战场此刻已经全部安静下来,偌大天地,晃动的只有雨水。她手上星夷剑的血迹被冲刷干净,剑面亮的似雪,晃晃夺目。 下肢被拖在地上,赵玄硕疼痛难忍,狼狈地抬头喘气。他被闻遥扔到一匹骏马面前,因为充血而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隐约有一道人影晃动。 赵玄硕一眨眼,雨水顺着他眼尾滑下。他看着走过来的赵玄序,嘴角越咧越开,嘲弄至极,怨怼和怒火终于冲到他心头。 今日之景,昨日之因。他和赵玄奉龙争虎斗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被赵玄序摘了桃子。他后悔,真后悔,后悔小时候不够狠辣,没有直接将这个杂种捏死。且如今濒死回想,这一切局势转换在当初闻遥出现在汴梁的时候就有了苗头。是他的错,他不该太过大意傲气,落到今日下场。 赵玄序下颔紧绷,看也没看赵玄硕一眼,视线跟着闻遥转,众目睽睽下跨过赵玄硕欲去牵闻遥的手,看看他的阿遥有没有受伤。 闻遥咳嗽一声:“殿下,反王已擒,如何处理啊?” 如何处理? 赵玄序这才停住脚步,低头去看赵玄硕。赵玄硕躺在他脚底下,衣角面上混合泥水,狼狈至极。 赵玄序其实早就不注意这些曾让他夜夜坐在窗前想着如何折磨解恨的人。过往晦暗回忆被他与闻遥一路走来的记忆挤在边边角角,自闻遥答应和他在一起之后,他在很长一段时日内浑身轻飘,满心只考虑如何对付围在闻遥身边转的人。 听到闻遥问,他这才皱眉回想一下从前将赵玄硕剥皮抽骨的计划,觉得甚是麻烦,浪费时间。 于是赵玄序弯下腰,修长宽大的手指张开盖在赵玄硕头上,青色经脉浮起。他像过去每一次杀人一般,面色坦然自若拧下了赵玄硕的头颅。 “反王已死!”纵马从远处赶来的钟离鹤见此,猛然举起手上战旗,湿透的布料沉重万分却依旧被他挥舞的虎虎生风。他战甲沾满血污,眼睛亮若寒星,声音混杂内力远远传开:“大局已定!收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番外 第138章 正文完结 快马踏深秋,马背上三面军旗徐徐展开,传讯将士一路急呼,龙燕坡大胜的消息霎那传遍大街小巷,传入深深宫阙。全城惊动,家家户户大敞家门,争相涌入街头。 “娘娘!”报喜小太监一路从前朝跑着到云锦阁,跨进门槛膝盖一软就跪下,浑身激动地打哆嗦,高声唤道:“娘娘!娘娘!龙燕坡大胜!反王已死!” 珠帘猛然被掀开,苏怡在桌边僵坐一日,听闻这个消息骤然起身大步走出来,手上紧紧牵着望奴,身后跟着红漱。她呼吸急促停下脚,目光紧盯小太监,连声问道:“消息可确切了?闻大人有没有出事?” 太监砰砰磕着头:“确切确切!确切的不能再确切!宋公公和张鋆大人刚从重明殿出来就立即差遣奴才来与娘娘报喜了!恭喜娘娘!恭喜殿下!” “好,好。”惊天的好消息来的实在太快,抱着望奴等候许久的苏怡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切。她松下一口气,头脑骤然发热发昏,看向外面的天,眼眶一下子变得滚烫。 望奴抬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目光流露些许担心,伸手扯扯她的衣角。苏怡这才回过神,转身蹲下抱住望奴,从肩膀到手臂都在颤抖,呼吸急促无比:“好孩子,结束了,都结束了!往后在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够欺辱我们母子!” 从家破人亡的小官之女到宫中苏妃,家人、孩子……一路上她已经失去太多太多。此番乍然回首,唯一庆幸地就是当初冒险踏入琼玉楼,被黑衣红带束发的侠女于众人中揽腰而救。若非如此,她如今早就深埋黄土下任虫蚁啃咬,连父母兄弟的冤屈都无力申报,哪里会有今日。 “快!望奴过来,母妃给你换衣裳,我们去见你闻姨!”苏怡笑起来,抹去面颊上沾染的泪珠拉着望奴起身往屋子里走。她发钗晃动,面色切切,难得显露出曾经的活泼灵动。 等到苏妃换好衣裳带着望奴走到重明殿,大殿内早就已经站满文武百官。被赵玄序杀掉的那批人已经由张鋆重新选人补上,朝堂上根基深厚的世家被剔除将近一半,原先两党相争的局面不复存在。 苏怡脊背挺直,紧握着望奴的手走到大殿侧门外。宋明德原本背着手,目光沉沉看向天际,听到动静后转身拱手朝苏怡行礼,语气和缓:“娘娘,五殿下,这边请。” 苏怡已然重新恢复冷静,她问宋明德,说道:“宋公公,闻大人和兖王殿下可归来了?” “她已经带着反王项上人头过了凤鸣门。”宋明德垂眼:“殿中有张大人看顾,都已经准备好了,娘娘无需担忧。” 苏怡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牵着望奴一步步走入殿中。隔着一道珠帘,张鋆和钟离老将军分别站在文官武官行列首位,她与两人目光相接,在底下哗然声中带着望奴坐到上方珠帘后宽大的梨花木长椅上。 “这……”有人不甚明了眼下局面,低声道:“这是何意啊?” 不止他一个人不理解。大部分人看来,兖王把南南北北杀了个遍,摆明剑指皇座。不少人都以为下任九五之尊会有一半大理国血脉,连向新皇示好的祝词和与天下舆论对唱的说法都想好了。 可如今怎会是苏妃带着过继来的五皇子坐到重明殿中?难道事情还有反转? 他们的疑虑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殿外宦官的唱喏一重重传来,紧接着就是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跟着夜风飘入。率先踏入大殿的是赵玄序,这次终战,他作为主帅不亲临战场,故而没穿戴盔甲。 赵玄序黑色长袍拖曳在地,面白唇红,眉目雍容诡艳,手里拎着一颗死死睁着眼睛的人头。这样的威势气魄,活脱脱的暴戾魔王。他积威实在深厚,几天内血洗汴梁朝野的手段魄力至今是很多人的半夜梦魇,一踏步入殿内,所有细细碎碎的动静就都停下,满朝文武闭上嘴,拱手行礼,将头深深埋下。 赵玄序没给旁人一点眼神。他直直走到最前面,手指一松将人头扔到地上。人头咕噜噜滚几圈,在一边停下。 苏怡手指一紧,站起来走到珠帘前看着这颗人头。 她——以及满朝文武都确定了,这的的确确是赵玄硕的脑袋。 苏怡喉咙滚动,目光穿过珠帘落在赵玄序身后站着的闻遥身上。闻遥感官敏锐,立刻抬头回看过来。星夷剑被她抱在怀里,她站在一众大臣的目光中,十分自在,挑眉冲苏怡一笑。 苏怡战栗的心脏忽然安静下来。 站在一边的张鋆看时候差不多,悠然踏步出列,手中笏板举起,慷概激昂道:“苏妃娘娘!北疆大定,内贼已除,这实在是天佑我朝!” 他身后几个文臣连忙开口附和,有人跟着走出来,说道:“相王已与北辽签订盟约,两国互开关市贸易,燕云十四州大患不再,实乃苍生大幸!” “是啊是啊,上苍垂怜我天水朝!” 下一刻,张鋆话锋一转,继续道:“然,如今两党尽数入狱,皇后王氏与贵妃冯氏罪同其族;雍王野心昭昭,假传圣旨,欺瞒朝野,不堪为储君!国不可一日无君,依微臣之见,五殿下钟敏灵秀,慧智过人,性情温良,实当秉承国难,登临宝座,承继神器,护天水昌盛百姓安宁!”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一个字一个字砸入百官耳中,砸的人脑壳子嗡嗡作响。这回没人应和了,整个重明殿的人的目光控制不住纷纷看向赵玄序,在张鋆和赵玄序之间来回转悠,惊疑不定。 这……张鋆不是兖王一手擢拔耳朵宠臣?为何在重明殿上开口要让五皇子继位啊? 不怪众人糊涂,在全天下人眼中,兖王一路所作所为都是野心昭昭。兖王正值盛年,对着唾手可得的皇位,试问世间有谁能够拒绝? 偌大重明殿陷入极致的寂静中。赵玄序从一旁侍者手中的金盆里洗过手,抬眼瞥这些蠢人一眼,眉头皱起,声音如同刮骨刀,顺着众人脊椎刮过,刮得森寒阵阵:“太上皇昏迷不醒,陛下是该早日登基昭告天下。怎么,谁有异议?” 谁不想活? 他更绝,直接改口叫太上皇与陛下,承认了皇位归属。 如今还能站在大殿上的都是聪明人,听到赵玄序这番说辞,看看最上面神色自若的宋明德和钟离老将军,立即明白朝野上权势鼎盛的几个人早就已经把皇椅归属安排好了。 他们在赵玄序目光下一下子接受了五殿下登基为帝的事实。 仔细想想,由五殿下来做皇帝挺好。虽说主少国疑,但起码孩子年纪小,性情可以慢慢教导。总比迎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上位好。 满朝文武无人反对,一齐向望奴行礼,齐声道:“臣等恳请陛下登临大宝,护佑天下!” 至此,继位之事顺利定下。大战方歇,打赢还是最基础的,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置。闻遥站大殿上站的腿麻,终于等一众事宜商讨结束。文武百官避她和赵玄序如同瘟神,快步朝外走去。张鋆拍拍钟离鹤和钟离老将军的肩膀,溜溜哒哒离开,准备加班加点处理事情。宋明德最后才走,他看闻遥一眼,转身消失在侧门。 人都走完了,金阶之上,珠帘猛然被扯下。苏怡几步从上面走下来,一把将闻遥狠狠抱住。 “多谢!”苏怡看到闻遥,眼眶止不住红起来,声音颤抖:“这一路走来诸多艰辛,我实在是不知如何谢你。” “好了好了。”眼瞧赵玄序面色开始变臭,闻遥拍拍苏怡肩膀将她推开,劝慰道:“眼下可还不能放轻松,接下来这段时日有你忙活的。时候不早,望奴也累了,带他下去好好歇息吧。” “好。”苏怡点头,带着望奴走出去几步。突然,她又回头目光深深看向闻遥,说道:“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雍王和徐氏我不会动他们,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徐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安然度日,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少了她们宗室的体面。” 说罢,她抱起望奴出去。 闻遥跟着赵玄序踏出重明殿,看着苏怡身后跟随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后宫走去。她抬着头,背影已经很有威严,闻遥无法将这位苏太后与昔日孤女联系在一起。 果然,世界是发展的,人是会变的。 雨停了,夜凤渐起,吹得闻遥听舒服。她的思绪不由得有些涣散,满脑袋乱糟糟的胡思乱想。散落头发被风撩的往后飘,她任由赵玄序牵起她的手,与他一同站在重明殿高台之上。 或许因为万事将尽,心境有了一番变化,昔日高大巍峨如同临渊巨兽的宫殿在今日看来也不过尔尔。 闻遥闭眼,整个人忽而放松下来。她深深喟叹,抬眼看向一边的赵玄序,然后她一眼望入一对纯黑的、如深水般安静的眼眸。 赵玄序长身玉立在她身侧,一直都在垂眼看她。 “看我做什么?”闻遥说道,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说来怕是无人会信,他们眼中行事肆无忌惮暴戾恣睢的赵玄序,在她面前从头到尾懂事乖巧,偶有炸毛也是一撸就顺。 闻遥很喜欢。 她喜欢兖王,喜欢赵玄序,喜欢她的赵姑娘。 世间人潮翻涌,熙熙攘攘。她来到这个世界踟蹰独行渡过二十几载春秋冬夏,相伴者敬重者相继离她而去。越长抟怕她一个人独行、四下无光,郝春和忧她心无所定、眼下缥缈。她原先也的确如蓬草、如浮萍。世道险恶,她不怕这个它,却也对它没有眷恋。她心知肚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友人知己,她可以做到不联系,只要知道他们好好活着就行。 现在她自己想想,从某个方面来讲,她这何尝不是一种淡薄。 赵玄序盯闻遥看一会儿,伸出手摸摸闻遥的眼睛,说道:“阿遥,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他这个话题开始的突然又跳脱。闻遥歪头看着赵玄序笑,墨发披散身后,其间红绳同眼瞳一般灼灼:“成亲啊,我想想……嗯,我们最好马上就成亲。” “阿遥说的很对!”赵玄序眉梢立即带上喜色。他拉着闻遥往外走,习惯性把闻遥手揉在自己手掌里,甚至还惦记着昔日酒后满堂喝彩的许诺,方才恐吓群臣的兖王如今一本正经,说道:“先前答应阿遥的朋友,大宴江湖。礼乐为重,阿遥朋友多,请帖不若从明日准备。阿遥回去给一份名单,我来拟写。” 嘿呦,你上朝听政、领兵打仗可远远没有这么积极。 “行!”闻遥大笑,没规没矩伸手揽上赵玄序脖子,逼他弯下腰身。她迈步往外走,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那我跟你讲哦,那帮酒鬼来了能喝空兖王府酒窖。这样,咱明天先写三份帖子烧给春燕子凝儿和燕苍,再提前给他们留下几坛子好酒。诶!婚宴得办两场,一场在汴梁城,还有一场得去黑城子找越长抟——” 赵玄序认真应和,弯下脊背亦步亦趋跟着闻遥往前走。 清爽敢冽的秋风高高低低盘旋而起,掠过两人冲向万千宫阙和幽深宫道。月色满汴梁,凤鸣门外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百姓手里扔出的花果堆满街道,欢呼震天而起。 乱世初定,从此以后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全文完。 番外一 楼乘衣篇 夜半大雨, 楼乘衣猛然睁眼,手臂一撑竹床翻坐起来咬紧牙关喘气。聒噪雨声轰然敲打,他额角炙热突突直跳, 梦境血沼劈砍而来的尖刀狰狞妖异, 甚至渗人寒意已经攀爬上他的眉心, 却又被阿娘以身体?当下。无数双手从他背后推过来, 叫他跌跌撞撞狼狈地往前跑。哗然乃至尖锐的叫喊堆叠到他耳畔,都是?叫他快些逃命, 逃出王庭、逃去天水。 于是?他就被一路驱逐鞭笞着?来到天水。 没关的窗户被风吹开, 发出“咯吱——”一声响, 冷意灌入, 瞬间干透楼乘衣一身冷汗。他面色惨白,眼中惶惶,僵坐许久方才缓和下来。 庭院外面忽然传来一点动静。 楼乘衣回神,转头推开半掩窗户往外面看。夜色浓黑不化, 一个身影猫着?腰站在院子晾衣杆边,鬼鬼祟祟把被雨水浇透的衣服往下扯。 楼乘衣定定盯着?那道身影看一会儿,忽然起身两步走过去, 开口道:“你又没收衣服——你刚回来?晚上去哪儿了?” 身上挂满衣服的身影猛然僵住。 楼乘衣望着?那道身影,不自觉舔一下唇瓣。他知道闻遥的性子, 已经猜到闻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果?不其?然,闻遥干笑两下回头看过来:“啊,我忘了。” 灯烛油线都要银子,晚上不写?书信时他们并?不点烛火。狭小的院落很黑, 十步开外看不清神情,楼乘衣却轻而易举勾勒出闻遥沾湿的眉眼和略带一点不好意思的笑。他看到她眉目亮亮,唇角弯起来, 有点讨饶:“不好意思哦。” 楼乘衣不被她模样哄骗,语气冷静:“吃完饭后我提醒过你三次,你三次都在和姜乔生斗蛐蛐,所以才忘了。” “吱呀——” 对面屋子的门被推开,姜乔生披散头发抱着?枕头靠在门边打哈欠,声音娇娇,略带不满:“忘记就忘记,你凶什么。” “我凶什么?”楼乘衣看到她就没好心情,眉目瞬间沉下:“衣服都是?我洗,你说?我凶什么。反倒你,废物一个,偏有脸皮白吃白住,当然是?无所谓。” 几个月的功夫,他天水话的水平在与姜乔生轮番对骂中进步飞快,阴阳怪气引经据典已然一把好手。 “狗东西。”姜乔生身子站直手指一翻,几枚银针夹在指缝里闪烁不定:“你说?什么。” 楼乘衣寸步不让,阴烈郁气:“我说?什么,你是?聋了听不清楚?” 破空声倏忽响起,银针破开雨幕迅速朝楼乘衣眼睛去。楼乘衣退后一步抬掌要挡,一件衣服突然从旁边扔过来结结实实团住银针掉在地上。 “别打别打!我的错。”闻遥蹭蹭往前几步站到两人中间,手臂张开,上面各自挂着?衣服,模样有些滑稽,像只张开翅膀劝架的鸡妈妈:“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衣服我再?洗一遍,你们快去睡,明天村头窑鸡支摊早,去晚了毛都买不到。” 姜乔生不甘心,狠狠瞪楼乘衣,抬脚踢门转身进屋。楼乘衣从闻遥方才说?话起就没再?注意姜乔生,他眉头皱起来,绿眼珠子在浓夜里亮的像鬼,紧紧落在闻遥身上。 雨不小,空气潮味夹杂土腥气遮盖不少细微气息。闻遥抱着?那些衣服走到偏屋放下,然后就回屋去了。楼乘衣在站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走到灶房。他出来后手上端着?碗甜蛋花汤,打散的鸡蛋是?乳白色,里头撒一圈糖粉,很漂亮。 他臭着?一张脸绕到另一面去敲闻遥的窗户。 窗户又开了,闻遥拥着?被子站在窗户边,说?话声音果?然有点厚,仔细听还?有一点鼻音:“做什么?” 楼乘衣把蛋花汤放在窗户上,冷声道:“早说?过你不应该捡她回来,她特别吵。” 闻遥对他和姜乔生互相中伤已经习以为常,摸摸鼻子接过蛋花汤,凑到嘴边喝一口。温热的液体?不腥,带着?弥足珍贵的丝丝甜意,一下子沁到心肝脾肺。 楼乘衣听到闻遥的叹息,她夸他:“好喝,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楼乘衣沉默一瞬,唇往下抿了一点,说?道:“你的伤,淋到雨了没?” 闻遥惊讶地望过来,神情有些纳闷:“你发现啦?” 楼乘衣低声道:“我不是?姜乔生,蠢到连这都看不出来。怎么受的伤?” “意外意外,刚才的外快,老板跟江湖门派有旧仇,人截货来了。”闻遥扔开被子,楼乘衣这才看到她肩膀到腹部沾染血迹,一道血痕豁然出现在上面。这会儿离得近,伤口的血腥气立即渗透出来。 闻遥颇为自得,捧着?碗凑过来:“这把我一挑二十,什么名门大派江湖高手,我面巾都摘不下来。猜猜赚了多少?两百两银子!明天赶集,给你俩买衣服买鞋子。还?得买点书,小孩得读书,不写?作业天天在家打架叫什么事。” 她声音轻轻,带一点抱怨,刻意压着?不让姜乔生听见。落入楼乘衣耳朵里就是?又热又软,自适的、慵懒的笑意从她说?话的震动声中传出来,顺着?耳廓直冲天灵盖。 黑灯瞎火,大雨滂沱,楼乘衣怔愣过后从脖子到耳朵根一下全红。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僵硬地往后退几步,劈手从闻遥手里接过空碗:“你——你休息吧!” 他转身脚步凌乱往自己?屋里走,闻遥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回头。 这一晚上楼乘衣都没睡着?,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闻遥身上的伤口以及她面上的笑。乌黑头发垂在脑后,她拥着?白软的被子,挑眉笑着?看过来,模样竟然、竟然十分好看—— ——他一把掀开被子往后捋一把头发,再?次从床上坐起来。 楼乘衣颇具邪肆俊气的眉目狠狠拧在一起,怀疑姜乔生给他下了毒,叫他脑子不清醒才会想一晚上的闻遥。 天亮了,雨停了。楼乘衣一声不吭穿衣洗漱,开门走到偏屋端起那一盘衣服。他脸板着?,揣起皂角往镇中河道走,举着?木杵蹲在一众老婆婆中间捣衣服,一下下动作利落无比。 俊美的少年郎,即便衣着?朴素还?是?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周边老婆婆多少知道楼乘衣的情况,把他当镇口走镖的闻姑娘的弟弟,热情地给他塞了不少豆子,叫他换些豆腐回家煮。 楼乘衣不知道怎么跟这些热情的天水人说?话,僵硬地站着?被塞豆子,好半晌才脱身回到小院。闻遥已经起来,捧着?一碗白粥睡眼惺忪蹲在台阶上往嘴里扒。楼乘衣走过去,身上皂角清香扑面而来,原本还?有些困倦的闻遥一下子精神万分,看着?他乐呵呵地笑:“好孩子,你干嘛去啦!” 在辽北草原,男娃各个立志要做最勇猛的武者,没人会被夸好孩子。更何况——楼乘衣搞不懂闻遥怎么老把他当小孩,她分明没比他大多少。 他没搭话,一声不吭去把衣服晾了,走到灶房里端来闻遥留着?的白粥炊饼。雨后清晨空气很新?鲜,两个人谁都没进屋,闻遥打完招呼后蹲在地上继续神游,楼乘衣站在一边时不时低头去看她。 姜乔生过好一会儿才从屋里走出来。她冲到一边石槽边洗漱,噔噔跑来牵闻遥的手:“走啊,去看烤窑鸡!” 她一开口楼乘衣就觉得吵闹,眉头皱起来,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如此重口腹之欲。 闻遥毫不犹豫点头答应:“好哇!还?要买桂花糕麻饼,弄些羊肉,咱吃顿好的!” 她随手把碗搁在一边站起来去屋里拿钱袋。楼乘衣静默片刻,弯腰把碗从地上捡起来,免得在周围散步的鸡探头去啄,然后走到灶房把碗洗干净,站到院子里等。他浓黑的眉峰蹙起,一只绿眼睛幽幽瞥在闻遥身上。 叫姜乔生日思夜想的窑鸡是?镇子口酒楼里的招牌,只在赶集的时候摆在外面单独卖。窑鸡肉香扑鼻,汁水饱满,去晚一刻就没。闻遥空手拿着?一根糖葫芦咬,楼乘衣到一边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把匕首,侧身避开周围的人到她身边站定。 “有什么好看。”楼乘衣看一眼场间搭起的几个土台,不解为什么姜乔生和闻遥都乐意在这里凑热闹。因为他的眼睛总是?惹人注目与非议,楼乘衣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走。比方说?现在他就挺不习惯,已经想要回家去。 “她人呢?”楼乘衣不悦:“买到就走,耽搁什么?” 眼下站在这里的只有闻遥,姜乔生不知跑哪去,不见人影。 闻遥咬糖葫芦,脸凑过来的时候楼乘衣又是?呼吸一窒。他屏息片刻,自己?都没发觉他的眼珠子粘在闻遥脸上扯不下来。 “她在偷师。”闻遥压低声音,说?完嘎嘎乐:“窑鸡里塞的料子不外传,她摸去人家灶头看了。” 好歹算个武者,这叫什么事! 楼乘衣当即黑脸。 不管怎么说?他心里都是?有点北辽皇子高高在上的矜持的,为闻遥洗衣服洗碗已经是?他的底线。听到闻遥的话,他一把拽过她的手腕低声道:“怎么什么都由她!算了,不等她,我们走。” 闻遥刚被他拽出去两步,姜乔生就从对面人堆里走出来了。姜乔生本来还?挺高兴,细细扎很久的发髻垂在脑后,上面别一根珍珠发簪,哼调子走来的样子像闺阁里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结果?出来定睛一看就见楼乘衣抓着?闻遥要走,瞬间翻脸,举着?银针气势汹汹冲过来扎楼乘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闻遥稳压两人,在市井烟火中一手一个抱在一边分开,给周围人赔不是?:“弟弟妹妹年纪小,喜欢闹,大家别介意。” 围着?看人烧窑鸡的都是?些上年纪的闲人,看着?闻遥怀里的楼乘衣和姜乔生纷纷表示解,善意哄笑。楼乘衣被闻遥结结实实勒在怀里,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气涨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北辽规训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化作一股火漫到脸上。 他脸红了,他越发羞恼,最后几乎他恶狠狠盯着?朝他蹬腿的姜乔生,低声呵斥道:“我又没揍你,你能不能小声点,这么多人看着?,难道很光彩吗?” “你要脸!你个假惺惺的还?要脸!”姜乔生闻言蹬腿地越发厉害,不住在闻遥怀里面扑腾。 楼乘衣那一天被姜乔生踢了好几脚,回到家后还?在拍衣服上的脚印。他站在廊下灯火里皱眉,觉得姜乔生很邪门,每次跟她吵架都没好结果?。 姜乔生已然把楼乘衣抛在脑后,她偷师成功,回来就兴致勃勃在院子搭好土窑子做窑鸡。楼乘衣冷眼旁观,在窑鸡被铁钳子勾出来的一刻抛却了他的矜持,一个冲步上前抢过窑鸡拔腿就跑。 他腿长,铁钳被他举高,窑鸡挂在半空摇摇晃晃,热油点点滴滴溅到姜乔生衣服上。姜乔生尖叫冲破云霄:“楼乘衣!我杀你!” 楼乘衣心中憋了两天的郁闷之气登时纾解,苦大仇深的眉目都缓和下来,回头嘲讽地朝姜乔生笑。忽然他手一轻,整个人冷不丁被闻遥捞起来放到一边台阶上。闻遥一手按他,另一边探头嗅着?窑鸡的味道,深深感?叹:“好香啊!闻起来和酒楼里的一模一样。” 楼乘衣一下子难受至极,他的不对劲还?没过去,现在特别受不了闻遥碰他。闻遥一碰他,他的心就很酸麻,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他觉得她的脸在窑火辉映下很暖,让他像想起和阿娘在上京城外露宿猎马的感?觉。 “好了好了,都别闹。”闻遥把两个小孩拽到一边让他们坐下,开始分窑鸡:“真香!乔生真棒!” 姜乔生方才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下子翻了篇,眉眼梢羞涩柔和,娇滴滴的。她挑衅地看过楼乘衣一眼,凑到闻遥面前:“那是?自然,我做什么都是?最好的。我家兄弟姐妹好多,我总是?第?一!” 楼乘衣手里被闻遥塞进来一只鸡腿,他看姜乔生一眼,垂头抓着?鸡腿杆子咬。 姜乔生笑眯眯,撑着?下巴盯着?闻遥看一会儿,忽然道:“遥遥,我明天要走了。” 楼乘衣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下。 闻遥很惊讶,咽下嘴里的肉问姜乔生:“去哪?” “汴梁。”姜乔生抚平膝盖上铺着?的帕子,笑出一口小白牙:“我家里人八成以为我死?了,我得回去杀几个人,立立规矩。” 她身份不一般,这小半年从未掩饰过,只是?楼乘衣没想到她也要去汴梁。 汴梁,天水皇都,北辽暗探扎根的地方,他舅父在那里等他。 楼乘衣忽然沉默,觉得那柔和的像北辽篝火的光辉一下子远去。他放下鸡腿看向闻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也要走了。” “你。”闻遥转过头:“你又要去哪儿?” “也是?汴梁。”楼乘衣:“我去找人。” “这么巧。”姜乔生语气古怪:“我要去汴梁,你也要去汴梁。好哦,我路上就杀了你!” 楼乘衣没搭她,只看着?闻遥。 闻遥在想事情,慢慢把手上那块热乎多汁的鸡肉嗦完,然后起身进屋。她再?次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个钱囊,分别放到他和姜乔生面前:“各自八十两!哪个都没偏心!你们坐船去吧,安全,路上还?有伴。汴梁是?大地方,人多路数多,你们两个多长些心眼,遇事小心点。” 她什么都没问。 楼乘衣倏然垂眼,说?不此时此刻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口吻陡然冷然下来:“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有。” “就你抗沙袋赚的那些铜板能让你走到汴梁?”闻遥撑着?脸,看过来的眼睛带笑:“这钱算我投资,你俩好好混,出人头地我就去找你们蹭吃蹭喝。” 她说?的随意,楼乘衣眉头皱得更紧,问闻遥:“什么叫投资?” “投资就是?说?,我是?你们的天使。” 这句话楼乘衣还?是?没听懂,眉头簇成一座黑山。 闻遥看着?他哈哈大笑:“就是?说?,我拿这笔钱支持你俩展翅高飞,将?来你们还?我本金和利息的,我要分你们的荣华富贵。” 楼乘衣这下听懂了。 他心头陡然充盈,方才毫无缘由的不愉忽然散去。他点头,肯定闻遥的眼光:“那你很聪明,你做了个很厉害的投资。” 冲这句话,虽然闻遥不尊重他、随便抱他掐他脸,还?让他洗衣服洗碗打扫院子——但他想好了,等他日后杀回上京报仇雪恨,坐上草原皇帝的位置,他要给闻遥贵族的姓氏和数不清的牛羊。如果?闻遥开口,他还?可以给闻遥城池和官职,说?不定会在王庭,离他近一些。 “你来!”姜乔生一拍桌子:“等我收拾好家里人,你就来汴梁!你提前给我写?信,我带着?窑鸡去接你!” 楼乘衣听不得姜乔生在闻遥面前邀功,他抬起下巴矜持表示:“我会给你酿好酒,比窑鸡更香。” 他知道闻遥喜欢酒,他曾随镇上酒坊的人给做过青梅酿,闻遥特别喜欢,天天装水囊里带去走镖。 闻遥又开始笑,伸手在他与姜乔生头上各自摸一把:“好!我闻遥在天子脚下也算是?有人了。” 楼乘心想你在上京也有人了,你以后跟我回北辽就能知道。 那日窑里的火大半夜才灭下,因为闻遥后来又在里面搞烧烤。楼乘衣被她允许喝一点酒,他喝得上头,眼尾滚烫恍惚,软绵绵依靠在竹椅上,眼前一下子是?母妃临死?前的样子,一下子是?朵月丽冰冷的目光。 最后,他被人从冰冷的地面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被子很柔软,干干净净带着?日头晒过的香。是?闻遥,她动作相当熟练,将?他里外三层裹成虫蛹,只有闻遥会这么裹他。 关得严严实实的雕花窗户外蓦然炸开一道惊雷,层层叠叠垂下的纱幔间,北辽皇帝猛然睁开眼。 浓郁到化不开的紫藤顺着?耶律都罕的呼吸往他肺里涌,他坐起身,面色有些痛苦,手指重重按着?额头。外面雨声滂沱和惊雷不止,他从幻梦中醒来,身上滚着?一身热汗,额角不住跳动。 梦境里热乎乎的被子香不见了,耶律都罕单手拧住柔滑似水的锦缎布料,挥手一把将?它扔到地上,起身毫不犹豫踩在上面朝宫门走。 宫殿很大,空旷寂静。不同于天水皇宫精致奢华的风格,北辽的皇宫中的色彩更加鲜艳,金子和银子编成白马青牛的图腾挂在四?周,其?上眼睛格外逼真有神,藏在昏暗中幽幽窥视大步流星往外走的皇帝。 耶律都罕赤足,脚背都浮现青筋,面色惨白,一只绿眼珠腾起邪火,整个人高大俊美宛如妖魔。大殿空无一人,没有守卫也没有妃嫔。殿门被他推开,外面守着?的护卫一惊,齐齐后退朝他跪下。 他的斡鲁朵班直跪在最前面,面色也最严肃。他看出耶律都罕面色不愉,不敢触霉头,小心翼翼道:“陛下,有何吩咐?” 耶律都罕闭着?眼,下巴紧绷,抬手指着?殿中:“紫藤香,哪个点的?” 乌泱泱归了满地的人群躁动片刻,一宫女膝行而出触头在地,身体?抖如簸箕:“是?、是?奴婢” “太淡了。”耶律都罕睁开眼:“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语气平铺直叙,语气并?不激烈,一旁听着?的宫女却整个人瘫软下来。一边跟着?站起两个斡鲁朵,一左一右上前挎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拖下去。 他们北辽如今这位皇帝,很年轻、也很有作为。在位不过三年,北辽境内边城安稳,各大部族归顺。米麦从南府长出来,北边子民帐下的牛羊翻了好几翻,大家都不用忍饥受冻。唯一不太好的就是?皇帝陛下脾气暴烈,比起先?帝来说?只差不好。 皇帝性子古怪,不爱居上京,偏爱长住析津府。性子阴晴不定,发脾气的时候谁碰到霉头就是?一个死?字。这三年,从王庭拖出去的尸骨加在一起,能垒成一座小山。 但对一位皇帝来说?这些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北辽崇尚血腥冲杀,皇帝的冷漠暴虐甚至根本不会被百姓指摘。 反正遭殃的只有贵族和王庭里的人。 “慢着?。”耶律都罕眼睫一动,忽然转头改了心意:“算了,放了吧。” 周围人这下可真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耶律都罕身边跪着?的斡鲁朵班直更是?惊讶地抬头直视耶律都罕,咂舌,重复一遍:“啊,放了?” “你聋了?” “不,不。”斡鲁朵班直赶紧低头,两个钳制宫女的人也赶忙撒开手,单膝跪倒地上。 耶律都罕揉揉额角:“叫韩兆滚过来。” 说?罢,他转身朝紫藤香堆叠的大殿深处走去。 韩兆也是?倒霉,半夜被人拽起来匆匆赶来见耶律都罕。他还?以为是?几个大贵族那里又出什么事了,没想到他赶到的时候耶律都罕正站在寒凉的宫殿里点烛火,周围夜明珠和烛火柔和的光线混在一起,熠熠生辉。 “有信送来吗?”皇帝陛下半夜不睡觉点蜡烛,头也不回,如是?问他。 韩兆想翻白眼,白眼没翻成,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被这殿里浓郁的香气刺激地连连打喷嚏。 耶律都罕眉头皱起来,总算转过头,翠绿的眸子有些嫌恶。 韩兆摸摸鼻子,瓮声瓮气:“没有。”他清楚地知道耶律都罕问地这封信是?什么信,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想翻白眼。 人家闻遥都和天水摄政王连办两次婚宴、豪气万丈宴请江湖了,你怎么就还?是?放不下!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人家除却每个月给你我寄过解药,也没多说?过只言片语。 “陛下。”韩兆怀疑耶律都罕是?天天点紫藤香把脑袋点坏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我们的毒已经完全解开了,闻姑娘她应当不会再?有解药寄过来了。” “啪嗒!” 金剪刀剪掉烛芯,耶律都罕隔着?火焰炙烤的滚烫温度把剪刀尖端握入掌心,皮肉灼烧的疼痛毒蛇一般窜起。他却恍然不觉,只扭头看向韩兆,问道:“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在生气?” “陛下。”韩兆几乎想要叹气。他抬头看着?耶律都罕,这个他年少还?在天水时就跟定的主子,半辈子杀伐果?断,一路血雨腥风走到今天,偏偏就在闻遥的事上执迷不悟。他语重心长地劝,语气诚恳:“或许不是?生气,只是?天下浩大,闻姑娘与您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闻遥同耶律都罕说?过。 耶律都罕很不喜欢。 他把剪刀丢到韩兆脚底下,猛然转身,一瞬间怒气勃发,面色十足恐怖,偏偏语气缓缓,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诶呦。”韩兆怕倒是?不怕,低头下跪爬到地上。北辽位高权重的南府宰相,这一溜动作做得十分娴熟:“臣不敢,臣惶恐,臣知错了。”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你懂什么。”耶律都罕盯着?韩兆,低声说?道。可说?完他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脚下生了根。过许久才转身越过重重纱幔消失在宫殿深处,撂下一个字,铿锵有力:“滚!” 韩兆从善如流,捏着?金剪刀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外面。 殿外斡鲁朵班直凑上前,有些讨好地从他手上接过剪刀,忍耐不住好奇,大着?胆子问道:“月月都要来这么一回,比女人的月信还?准,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又是?空等一天鸽子没等到信呗。 韩兆叹息,一拍斡鲁朵班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敢问这种?话,脑袋痒痒了?” 斡鲁朵班直连忙摇头:“不不不,没有没有!” “那就把嘴巴闭紧,好好受着?。”北辽南府宰相作为某段惊天爱恨纠葛的知情人,不住摇头,晃悠悠朝外面走,嘴里哼哼段调子:“……唉,这也就是?老天爷一番教训!教他收余恨,免娇嗔,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番外二 宋明德篇 文德九年, 新帝继位九载,太上皇,崩。 满殿太监宫女?鸦雀无声, 明黄床帏外, 宋明德背手而?立, 转拇指上华丽昂贵的翠玉扳指。他面色苍白, 偏细长眉微蹙,鲜红唇线压平压直, 金冠束发?, 猩红蟒袍盛气凌人。 宋督主, 恶名满天下?, 不用开口说话浑身上下?自然透着薄情?寡义,活脱脱的狠厉奸臣。 太医院院判做事细致,垂首敛目将手指搭在床上骷髅老者腕间,再三确定太上皇已经咽气才?将膝盖一转, 手高举过头顶朝宋明德深深拜伏,压着声音说道:“宋公公,太上皇已经去了。” 他话音落下?, 本就安静的宫室更加寂静,无人说话, 无人悲哭。 宋明德心中不耐,游魂般从窗外收回视线,问身侧的番子,道:“陛下?与太后现在何处?” 番子低声回禀:“陛下?留张丞相商议缙云长公主归朝之事;太后娘娘说身子抱恙, 起不了身,不来了。” 宦官声音偏细偏轻,寥寥两句话, 各处贵人对床上躺着的太上皇的轻漫几乎溢出。话不避讳人,跪在一边的太医院判听得冷汗直冒,低头闭眼只当自己是个傻子听不懂人话。 自九年前边疆事定,叛王伏诛,天水连大些的天灾都没有。皇宫风平浪静,朝野稳定。可风浪没有了,汴梁顶上的主子却是个顶个古怪。兖王尚在汴梁时册一字并肩王,统摄朝野权势滔天。天水上下?颇有微词,说主少?国疑、天子年少?大权旁落。后来摄政王大办婚宴,没几天交还兵权,消失不见。没等某些人松口气,满朝文武便以张鋆张丞相为?首,大刀阔斧清?世?家。皇权对上世?家,这对厮杀无数朝代的势力纠缠拼杀,天水又?是狠狠动荡几年。 如今天子年满十五,太后放政干脆利落,带人居汴梁城外汤山宫殿,无事不回宫。可太上皇崩殂,太后竟然也能轻飘飘一句不来就不来? 还真能。 当今陛下?虽不是太后亲子,却由太后一手抚育成人,与太后感?情?甚笃,最是孝顺。 珠帘晃动的声响从外殿传来,紧接是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和脚步声。 “母后身子不好,汤山到汴梁也有段路途,莫叫母后奔波了。”少?年天子步履匆匆,身后跟着身着便服的张鋆。 宋明德转头,视线划过后者。年轻丞相白衣胜雪,气质出尘,狐狸眼弯弯朝他笑一下?。 宋明德对这滑头狐狸没好感?,面无表情?,抬手朝皇帝行礼。 赵玄颐挥手让他起身,迈步走到床塌前一把将纱幔掀起。他打量一会?儿?床上躺着的老者,眼神里头有些好奇。半晌,赵玄颐头也不回地?说道:“都下?去。” 宋明德垂手而?立,身侧番子看看他的脸色,随众宫人鱼贯而?出。 朱红大门自外缓缓合上,赵玄颐踱步坐下?。时光飞逝,短短几年,他个子拔的飞快,面容褪去稚嫩,俊朗轮廓已然分明。明黄衣裳在他身上分外合适,言行举止从容自若,贵不可言。 张鋆同宋明德一左一右站在天子面前。 “父皇去了。”赵玄颐按着额头,老成地?叹息:“缙云长公主归朝,年宴本该大办,可眼下?这种情?况却是不好操持。” 宋明德淡淡道:“我朝以仁孝治国,公主自然体谅。” “老师不知道?”赵玄颐看张鋆一眼,笑起来:“西朝来信,长公主特意提及张爱卿同礼部置办相迎。眼下?不能铺张又?要叫长公主称心如意,张爱卿怕要几夜不能寐。” 当今天子年少?随厂监督主习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尊一太监为?师长。 张鋆听不得这事,一听到这事,他就想到缙云那?手耍得虎虎生风的鞭子,身上立即开始幻痛。他那?装模作?样的名臣风范端不住了,龇牙咧嘴,开始苦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太上皇国葬,兖王可会?归来?” “兄长云游天下?,听说前阵子开始准备西行。如此关头,依兄长性子,朕看他与闻统领不会?回来。”皇帝笑意收敛,叹息道:“母后想念闻统领已久,借长公主归来之迹多番探问这偌大的皇宫与汴梁城,没了闻统领,她待不下?去。” 说罢,皇帝眼睛轻轻一扫,道:“朕也知道,待不下?去的不只母后。老师请辞的折子朕压下?三次,昨日就又?收到了第四封。” “厂监和三司相合,繁杂枝干已除,奴才?要做的事已经快做完了。”宋明德眼睫垂下?,似笑非笑:“功德圆满,奴才盼着的就是衣锦还乡。” 皇帝摇头,指指他又指指张鋆:“可除却母后,如今能这般与朕说话的只有老师和张爱卿。老师一走,朕当真要成孤家寡人。” 皇帝语气平平,话说的却真心实意。 张鋆没吭声。 孤家寡人,自古为?帝者无不称孤道寡。高处不胜寒,皇帝尚且年轻,又?从小?在长辈的关怀下?长大,性子温凉,有如此感慨并不稀奇。 宋明德笑意收敛,淡淡道:“陛下?言重了。” 宫里地?火烧的旺盛,躺在巨大床铺上的尸体是朝堂上权势鼎盛三人谈话的点缀。宫殿大门从外面打开,呼呼灌进大股寒风。宋明德至死至终不肯松口,皇帝也就不再多说,挥手叫他与张鋆退下?。 宋明德并不看张鋆。他跨出殿门,周围的番子立即簇拥而?上。宽大衣袍袖角飞起,他大步离去,骑马赶回自己的府邸。 与九年前相比,厂监府邸一切如旧,只是宋明德这几年很少?回来。厂监与三司合并不容易,即便是宋明德亲手促就也一样。他狠辣无情?的手段用在自己人身上,一根根拔掉厂监身上的刺,动了不少?人盘子里的肉。他杀掉很多人,也有许多人来杀他。他忙得天昏地?暗,许多时候都是直接歇在厂监宿处。 门房远远瞧见番子奔行的骏马,一个激灵迎上前。宋明德扔掉马鞭,翻身从玉鞍马上下?来,大步跨进门往书房走。结果没走几步,后院就传来一阵喧哗。宋明德喜静,贯来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吵闹,当下?就蹙起眉,眼风如刀冷冷向动静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几个身着锦袍的公子携小?厮侍者迎面过来,原本还都春风得意。扭头看到远处立着的宋明德和他身边虎狼般的番子,一个个全傻了,眉宇间傲气荡然无存,推搡一番后唯唯诺诺袖手站在一边,朝宋明德问好。 宋明德没说话,眉目间的凝然晃然透着一个意思。 这些花花绿绿的都是什么东西? 番子低声提醒道:“主子,他们是宋庆的儿?子。” 哦,宋庆的儿?子。 宋明德想起来了。 宋庆是他唯一的哥哥,血肉至亲。他当初随手将人打杀,然后又?派人在宋庆众多子女?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放到身边教养。但那?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除却几个孩子进府的那?一日,宋明德从没有主动召见过他们,在宋督主手底下?办事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得出宋督主对养孩子没兴趣。 这种态度如此鲜明,几个孩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没关系,从他们叔伯手指头缝里漏出的滔天富贵已经够他们在汴梁城权贵堆里抬起头走路。他们也识趣,平日都躲着宋明德。今日宋明德从皇宫匆匆回府,并没有提前知会?,这才?意外撞上了。 几个少?年低着头,犹如被猫盯上的老鼠,僵站着一动不敢动,冷汗直流。 宋明德好似突然有了兴致,他负手走近几步,细细打量几人,居然屈尊降贵开口问道:“春闱准备如何?” 他平日积威甚重,几人低头呐呐不敢答话。反倒是跟着一人的书童,长得看起来聪慧伶俐,胆子也大,估计是想着在宋督主面前露头,竟然抢先替主子答话,说道:“少?爷日日用功读书,天资又?好,想必定能金榜题名,让您面上增光!” 闻言,宋明德鲜红的唇往上挑了挑,似乎是笑了一下?。 宋明德身侧的番子冷下?脸,当即拔刀上前毫不留情?一刀狠狠抽书童脸上。用的刀面,没见血,只是力道迅猛。书童猝不及防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半边脸全红,火辣辣的痛感?铺天盖地?,他眼前发?黑,脑瓜子嗡嗡作?响。 “督主饶命!”来不及反应,巨大的惶恐摄住书童心脏。他连滚带爬捂着脸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能言善道的舌头打了结,反反复复只能够吐露出一句话:“督主饶命!督主饶命!” 两个番子上前一左一右扯着他将他带下?去,哭喊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宋明德自始至终没开口,垂眼打量这些他亲缘上侄子们的反应。 他们面色惨白,吓得如同簸箕般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不像,一点都不像。 得出这个结论后,宋明德有些失望。 他想起他去赎宋庆回来时,闻遥坐在庭院台阶上打竹篾,说他和宋庆一点都不像。 的确不像,若非宋庆是他自己亲自找回来的,宋明德都要怀疑有没有找错人。现在倒好,非但宋庆不像他,宋庆生下?的这么多儿?子里也没一人像他。 宋明德索然无味,不再看这些人,径直转身朝书房走。 他的书房是厂督府上的禁地?,平日连洒扫的人都不能进去。 宋明德推开门,番子自觉在门外停下?脚。许久没有人踏入的书房依旧明亮整洁,烛台边上有一个圆台,上面垫着锦绣软帕,嫩黄色的圆圆猫猫头竹编端正安静的待在在上面。 宋明德是回来取东西的,他走到书架后面的暗格里抽出一封信,展开慢慢看。看着看着,他眼神忽而?一移,落在猫猫头上面。 今天虽然有风,但天气还算不错。微光从窗户外面漏进来,照的猫猫头明亮柔软。 算算行程,缙云的车队马上就要到汴梁。 闻遥不会?回来了。 宋明德的消息比小?皇帝更敏锐,他早知道楚家的那?位家主派遣商队前往边关,据说已经到河西走廊处,马上就要过商道去月氏。只要赵玄序不说,闻遥说不定都不会?知道缙云归朝的消息。 闻遥要去大罗。 空无一人的书房,宋明德目光从那?封十万火急的密信上移开,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他盯着嫩黄色的猫猫头,无意识且娴熟地?伸手摩挲它的脑壳子。他实在搞不懂闻遥到底为?什么要去大罗。大漠风沙漫天,大罗更是隔着不知多少?距离,商队使团往返一次便要耗去快十年的光阴。人生在世?才?几个十年?大费周章折腾一趟,对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好处? 这天底下?就这么好玩? 宋明德满面郁气地?想。 他伸手把信纸揉皱放到一边烛台上烧毁,回身取出一个匣子,将猫猫头连带锦缎一起放进去,随后推门走出。侯在外面的番子叫一声主子,说道:“吴佩鸣说的那?些人在东狱了。” 宋明德应一声,有点漫不经心:“一个不少??” “受过一遍审,死了两个。”番子犹豫片刻,还是道:“里面毕竟有我们的人,要不要将人提出来?” 宋明德没答这话,略过他直直朝外走。番子便知道自家督主是个什么意思了,忍不住叹口气。虽然现在是一边的,但这么多年与三司争权夺势的惯性,让他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又?白白送出去一个大好的机会?! 他们督主这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与从前相比宛若吃错药。权不要,钱不在乎,一门心思要从前视为?眼中钉的三司和厂监合并 两个庞然大物,不打起来就好了,还要合并。一开始外人不明就里,表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却等着看笑话。没想到不仅宋督主抽风,三司新任首领吴佩鸣也跟着胡闹。在两边头子强权促使下?,两边人马捏着鼻子接触。几年下?来还真慢慢将手头上的事归到一起,没出大岔子。 不仅如此,主子还天天惦记着告老还乡。 抛去年纪不谈,主子这个时候主子圣眷正浓、被皇帝尊称为?师长,怎样的皇恩浩荡。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主子日后定能够平步青云。他就想不明白,主子怎么就偏偏要在这个关头告老还乡?这不是摆明要把厂监的权柄交到皇帝手上? 皇帝要是接下?厂监,厂监又?和三司密不可分,那?可真成了最大赢家,一下?子对三司厂监的掌控力大大提高,等于踏着他主子办到了皇帝名义上的老爹甚至爷爷都没有办到的事。 番子这么想着,偷偷抬头看自家督主一眼。 这些年他跟在督主身边,对一些事情?看得真切,明白这些事并不是皇帝威逼,全都是督主自己赶着往做。牺牲自己惠利君王,如此忠臣之举要早几年在主子身上看到,他早请人来驱邪了。 大人物的想法,真是叫他看得两眼茫然,万分不?解。 * 紧赶慢赶,缙云公主的仪仗队终于在年宴前几天抵达汴梁。 这位远嫁西朝和亲的缙云公主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传奇人物。据说公主还在汴梁时颇受太上皇宠爱,后来天水和西朝结盟,公主顺势去西朝和亲。谁曾想刚入西朝,西朝皇帝就受刺死了。 江湖秘传,那?日闯入西朝皇宫的刺客有两人,一人是二三十年前就杀入西朝皇宫一次过的飞叶客郝春和,另外一位是顶厉害的刀客,一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来历。 后来西朝太子登基,离王远去边地?,与西朝朝廷暗自抗衡——这些风波诡谲和缙云公主没关系。她年纪轻轻成了太妃,地?位崇高。这几年天水朝内局势稳定,国力日益强盛,皇帝感?念这个姐姐在外不易,时常与西朝联络。凭借娘家的倚仗,缙云殿下?在西朝过得更加快活。她宫里豢养的乐师戏班子闻名天下?,蓝颜知己数不胜数;她与如今有“白衣丞相”美誉的张丞相有过纠葛爱恨,两人间的那?点事更是被搬上戏台子反复唱了许多年,越唱越夸张。 对着这位年轻恣意的太妃,西朝皇帝估计也头疼。天水只是略略交涉几番,他就很快放人,与天水重订盟约,将缙云公主送回天水。只是赶上太上皇崩殂,举国国葬,原本的要给缙云接风洗尘的年宴简办小?办,最后只定下?几个重臣和皇帝小?聚一番。 宋明德自然是要去的。 一日大雪纷飞,他处?好厂监事务,换身衣裳进宫赴宴。 宴会?丝竹不绝,缙云公主一身红衣,满头珠翠,神采飞扬,但看面色比皇帝还红润。她进殿后先同皇帝问好,而?后左右环顾,目光准确无比落在张鋆身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在旁人诡异的视线下?,缙云放肆笑出声,中气十足道:“张鋆,你不过当了几年丞相,怎么就老了这么多?不如年轻时好看了。” 宋明德端坐一边喝酒,腕骨冷白,眼神漠然,冷眼看戏。 缙云这话说得很偏颇。张鋆这些年事务繁忙,的确瘦削不少?,但反而?更显清雅风骨,更加俊美。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又?生的一副定好的皮囊,这些年有意和丞相府搭上关系的人多入过江之鲫。只是天水第一名臣忙得要死,一分功夫恨不得掰两半用,不近女?色,至今未娶。 张鋆看着缙云,眼中也带上笑,丝毫不介意:“殿下?的风采却是不减当年。” “那?是自然。”缙云洋洋得意,视线在宴桌上一转,忽然撇嘴,说道:“还以为?本宫回来,闻遥和三皇兄也会?回来看看,没成想他们是真不回来。亏得他们成亲,本宫还千挑万选送去新婚贺礼。哼,真是没良心的。” “可不止皇姐吃了这亏。”皇帝笑道:“母后亲自绣了枕套,朕抄写上林赋相赠,张爱卿更是将收藏已久的古琴相赠,寓意琴瑟和鸣。朕听说老师也差人送礼了,不知送的是什么宝贝?” 什么宝贝? 或许宴会?太过无聊,宋明德心重陡然泛起聊赖。 “奴才?是个俗人。”他露出厂监督主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轻声道:“金银玉器,全作?添头而?已。” 他位高权重,即便这么说,底下?还是立即有人大声恭维他。明亮的大殿,欢声笑语簇成一团。宋明德却笑不出来,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垂眸继续喝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冷了的缘故,他手中的酒突然就没了味道。 宋明德表情?一变,身后为?他温酒的宫女?立即吓得够呛,哆哆嗦嗦要给他换酒。 “这酒是清酿,老师酒量素来好,喝得的确不会?爽快。”皇帝朝宋明德这边看一眼,挥手豪气万丈道:“去取烈酒陈酿来,今日皇姐归朝,朕心中高兴,与诸位爱卿一醉方休。” 他说这话,底下?席间有几人听到,心下?思绪登时千回百转。 皇帝居然如此关照宋明德,语气亲近,不像威逼厂监交权的样子。莫非宋明德递上去的几封请辞的折子当真是他自己意愿,并没有被皇帝逼迫? 烛火煌煌,宋明德谢过皇帝,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温热酒水一饮而?尽。酒的确是好酒,满满一樽酒水入喉,辛辣回甘当即顺着宋明德喉管一路窜起。 他指尖发?热,清醒这么多年的脑袋很罕见的发?晕。有些空茫的躯体和思绪被一把利剑破成两半。无尽的炙热中,微渺冰冷的灵魂自躯体上浮起,抱手浮于上空看一身红袍的厂监督主一杯一杯往嘴里送。 皇帝略带惊讶声音隔着很远传来,宋明德站起身,脚步略有跌撞,推开周围伸过来试图搀扶的手从殿门走出去。 天幕灰蒙,天地?之间雪刮的很大。殿内地?火烧得旺盛,叫人觉不出一点冷,从殿内迈步出来却是扑面而?来沁到耳根的冷意。 白雪无尽落下?,落到宋明德的华服与眉眼处。他举目站在天地?间,忽然记起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爹娘将他插上草标,领着他带到市场卖了。 时间过去太久,事情?经历的太多,他早就忘记了爹娘的样貌。但他却依旧记得那?几日爹娘待他极好。面容模糊的娘温柔地?用粗糙手掌摩挲他的脸颊,给他穿干净的衣裳,还偷偷给他吃了一枚鸡蛋。 可他自小?就聪明,与村里其他孩童不一样。面对如此反常的爹娘,他心中立即就有了预感?。终于,在一天早上,阿娘抱着宋庆,哭着将他与阿爹送出门。他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跟着阿爹来到一处拥挤肮脏的市场。 那?时候天水和北辽在打仗,是乱世?,但乱世?也不缺权贵人家。他虽然瘦骨嶙峋,但依旧可以看出生的一副好相貌。人牙子对他很满意,给了他阿爹很好看的价钱。他被人推到墙角,用麻绳困住手,冷眼看着阿爹接过碎银子,顺着人流消失不见。 从此他再也没见过他的阿爹与阿娘。 他的运气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那?一日官府正好来挑选奴才?进宫伺候。太上皇年轻的时候足够奢侈,宫里需要大把伺候的人,奴才?不够就会?到汴梁附近村镇挑选。他那?时还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入宫代表什么。但他看着爹瑟缩惶恐的背影消失在世?间,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很快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番处境。 因为?没有钱,因为?没有权,因为?乱世?之中,平头百姓命如草芥。 想清楚这一点,他很快调整好心态,以一种与周围哭闹孩童截然不同的冷静主动走向那?队衣着华丽面白无须的人。 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随一个说话刻薄的老太监入了宫,去了势,进到天底下?权势最鼎盛的地?方。他记得他爹姓宋,便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然后就将半身扎在皇城当中。他打定主意,他不仅要活,还要活的很好。他看过世?上最肮脏的烂泥,就想着往上爬,去看看最顶上的天。 感?念老天垂怜,他实在是有搅弄风云的天赋。他阴狠无情?,睚眦必报,憋着一股气一步步往上爬,手上不知沾染多少?人命。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到一人之下?的天子近臣、厂监督主,人人说他似豺狼毒蛇,守着嘴里的肉不放,他嗤之以鼻却从不否认,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他暗通方士,以丹药操纵蛊惑皇帝,他掌握厂监,不知牵扯多少?利益往来他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拎出去都要在正史上受后人口诛笔伐。 他和皇帝那?个半疯的三儿?子一起,做了皇帝手上最趁手的刀。 满朝文武都是他的敌人,他也早就做好有朝一日维持不了局面粉身碎骨的打算。无所谓,总归活着的时候风光,世?家子弟、高官大爵,都要对他一个阉人谄媚逢迎,这就够了。 甚至直到今天,宋明德也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若是再要他选一次,他还是会?毅然决然走向老太监。他骨子里天生有反骨,渴慕权势,叫他趴在地?上看人,尤其是看那?些满脑肥肠、凭着祖父荣光作?威作?福的官宦子弟,他是万万不甘心的。 酒气再次上涌,宋明德忽然踉跄一下?,身形不稳,抬手扶在一面栏杆上。刺骨冰寒的冷意瞬间从手掌上蹿上,叫他脑中清明。 也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那?日曹门大街坊市内,他穿着一身修竹衣裳跟闻遥走在街上的情?形。 闻遥此人,胆大包天,分明与他不熟,却开口就叫他阿弟,几句话把那?妇人哄得一愣一愣。 平白无故被人占了便宜,他当时自然不高兴,为?着那?句阿弟皱眉头。可如今站在深深宫阙中,漫天白雪从无尽天穹落下?,洋洋洒洒落在他衣袍袖角,他又?忽然陷入一种无端幻境中。 在这场幻觉里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他在清贫却和睦的家中长大。他很聪明,即便家中贫寒也学?会?了读书写字,替人写信抄书补贴家用。或许他还会?和天下?读书人一样,进京赶考考取功名。也或许他没有念书,而?是积攒银钱做一些小?生意。总归,他过得很自在。 然后有一天,他会?在天底下?某个地?方遇到一个黑衣背剑的女?侠客。 女?侠客武功非凡,眼睛很亮很亮,头上绑着红发?带,笑起来叫人心里发?暖。他向来刻薄,脾气不好,她脾气却很好。他们的初见或许不会?太愉快,但最后还是会?成朋友。女?侠客有空的时候会?来找他说说话,更多时候却喜欢往外面跑。他会?买下?一个院子,在周围挂满灯笼,在一边竹架子上摆满竹编狸奴。 偶尔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出门踏青。更多时候他在书房写字,女?侠客手中捧着竹编猫猫头,带着新出炉的烤饼,在书房外面慢悠悠敲他的窗户,在他略微的斥责声中笑眯眯地?探头找他说话。 很好,这样就很好。 “宋公公,宋公公!”天寒地?冻,后面追出来的人捧着披风和伞,自左右将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的宋督主遮挡在伞下?,好言劝道:“雪越来越大了,您还是要小?心身子,莫要打湿衣裳——” 心中一悸,眼前明媚的春光、温柔的小?溪与回头找他说话的女?侠客化作?翩然碎片消失不见。宋明德宛如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人一把按到冰凉刺骨的水里去,总之,他猛然回过神。 恶贯满盈的厂监督主眼睫沾满冰凉的白,他举目望着纷乱的苍穹,忽而?笑一下?,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挥掉一边横过来的伞,孤身迈步向宫门外走去。 番外三 步观澜篇 海外有仙岛, 名琉璃,岛藏百年前剑仙步长乐所著绝世剑法。步家?后代持剑法立身、广招弟子门客,居海外, 声名煊赫中原武林。 传了近百来年, 步家?这代唯一的?嫡系血脉是个男孩, 名叫步观澜。 与旁人不同?, 步观澜年少早慧,从记事起便知晓自己肩上重担, 知晓自己受尽众人殷殷期盼。三岁那年他跪在宗祠祖宗牌位前, 母亲将一柄木剑交到他手上, 郑重地告诉他、他这辈子该怎么活。 “观澜, 你是步家?少主,步家?下任家?主。” “旁系不安分,观澜,你要给爹娘争气” “步家?虽居海外, 但与中原的?联系绝不能断。明日楚家?家?主夫人携子拜访,你须与楚家?少主楚玉堂交好?。” 步家?、步家?,步家?步家?步家? 步观澜跪在陈旧的?祠堂中, 周围青烟扬起,层层叠叠模糊前方牌位上先祖的?姓名。高大?木柱将他周身层层禁锢, 他睁眼将这些话刻到心里,明白步观澜与步家?骨肉相连、脱不开关?系。他这辈子将为琉璃岛步家?的?荣耀鞠躬尽瘁,等他死?后,他的?骨头被焚烧成灰、摆上祠堂, 与先辈们和光同?尘。 他也没有辜负爹娘的?期盼。 三岁拿剑,七岁出入演武堂,十五岁击败父亲继位家?主, 接过潮生剑主持步家?。他性子淡,脾气却独,重诺言。他不轻易对别?人说谎,更不许别?人对他存有欺瞒之心。他雷霆手段,手刃至亲,发落几位叔叔伯伯表兄表弟后,族人算是怕了他;步家?产业在他主持下越加富庶,琉璃岛上几乎全部产业又都归属于步家?,百姓在此谋生得了好?处,故而也敬畏他。 又是怕、又是敬。 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亲密如半身的?剑侍罗九对他说:“主子,你快和祠堂以前供着的?琉璃观音一个样,我听说岛上还真有百姓逢年过节拜你的?。” 步观澜看他,看他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静默片刻后说道:“琉璃观音被盗一事未尚了结,往后不可拿此开玩笑。你也不要每天往码头跑,那里鱼龙混杂,没什么好?。” 说罢,步观澜转身走向去飞岩崖岸。 步家?山庄蜿蜒横亘于琉璃岛,庞杂华丽。地方太?大?,东西太?多人太?多,有些确不为步观澜所喜,但终归有两件东西是他确定自己喜欢的?。 一是飞岩崖岸;二是他手上的?潮生剑。 飞岩崖岸坐落琉璃岛边际,孤峰横亘万里碧波。天气好?的?时候东边海面上刺进来第一缕霞光,步观澜会带罗九去飞岩崖岸习剑。飞岩崖岸是无主之地,琉璃岛上的?人都知道步观澜常来此处,无事从不靠近,故往日飞岩崖岸只?会有步观澜与罗九二人。但那天,步观澜却在飞岩崖岸看到了第三人。 黑色衣摆从崖边树上垂下,女人翘腿坐在崖边树上,黑亮的?发丝混杂红发绳一同?垂落,亮得惊人。 步观澜停下脚,眉头蹙起,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人? 女人显然?不认识他,听到动静从树上倒挂下来,看他一眼,眉眼弯弯跟他打招呼:“那么早,练剑啊。” 步观澜目光一移,看到此人背上有一把长剑,用厚布层层包裹着。 眼前人也是一名剑客。 对用剑的?人,步观澜一向好?说话几分。他眉头松开,开口道:“我练剑时,勿要靠近。”潮生剑法霸道凶悍,他内力大?起大?落如同?万里潮涌,容易伤人。 女剑客没说话,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合并?,比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手势,再次翻上树去。 她没要走的?意思,步观澜也不再劝,总归飞岩崖岸是无主之地。他从罗九手上拔出潮生,通体剔透玄色的?长剑一拔出来,他立即敏锐地察觉到前面树上叶子动了动,那张明亮的?笑眯眯的?脸又挂下来了。 闻遥盯着潮生,大?声赞叹:“好?剑!”声音又清又亮,中气十足。 站在步观澜身后的?罗九觉得有意思,直直抬头盯着闻遥看。步观澜已经起剑,剑出心随,他目光不变,对闻遥的?话置若未闻,内气顺着剑锋蔓延向海天一线处。他抬臂,内劲随之涌动,剑气磅礴涌出,伴随着海崖下的?白浪层层叠叠拍打而来。 剑起潮生,故为潮生剑。 “啪啪啪啪——”响亮的?巴掌声连绵不绝,闻遥腿弯挂在树桠上,整个人垂下,红色发绳绕着发丝层层叠叠压在她脸颊处,再一次大?声夸赞:“好?剑!” 她确不知步观澜身份,因此夸得十足真诚,不会叫人心中不爽快。 步观澜毕竟是武林世家养出的君子,一套剑招锋芒敛尽,通透剑身靠在手臂上,他抬眼看向这个有些古怪的?陌生女子,颔首示意,语气和缓下来,再次开口道:“海上天气莫测,此处常有暴雨,尽快离去为好?。” “我就是上来看看天气怎么样。”闻遥摸摸鼻子,说道:“我不是岛上的?人,带我来这儿的?商队说撞上海上雷暴季,一时半会走不了。”这要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偏偏她后面还有几个大?主顾等着她护送东西。要是时间到了赶不回去,违约金就够她掏空家?底。 女剑客面上神?色忽然?有些为难,整个人转回去对着一望无际的?碧波叹息。步观澜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收剑离开飞岩崖岸。 往后半个月,步观澜日日清晨都会去海崖练剑,一日不落;闻遥日日都坐在树杈子上看他练剑,一日不缺。到最后几日,她已然?自己拎着吃食茶水上来,罗九也已经站到树底下,伸手去接闻遥递过来的?炊饼。 这两个人熟络的倒是快。 步观澜不惊讶,罗九不着调,却很讨岛上姑娘的?欢心,那个叫“闻遥”的?剑客脾气也很好?,这两个人凑到一处去,十分合。 这么想着,剑招结束,步观澜没有收剑。他靴底一转剑身飞起,直直朝着闻遥而去。罗九惊讶,闻遥挑眉,稳稳当当叼住炊饼,一个背身也拔出她背在身后的?长剑, 那是步观澜第一次看到星夷剑。 剑鸣阵阵,细密剑光如同?漫天星辰。剑花秋莲绽开,寒气细密无漏,剑身晶莹悍戾,其上纹路斜长。 闻遥抬剑稳稳当当将潮生剑尖挡下任,凭潮生剑剑气霸道,也是寸步不得进。 罗九原本蹲在一边,看到这一幕,一撑膝盖站起来。 中原和琉璃岛有些距离,近来百晓生高手榜上的?排名连连变动,刷刷往上蹿的?星夷剑主在琉璃岛还没什么名气。 步观澜瞧着近在咫尺的?闻遥,心下一沉,有些防备。 这样身手的?人守在他身边十几日看他练剑,没有半点别?的?打算,这话说出来谁信?反正步观澜不信,琉璃观音被盗一事历历在目,职责驱使,他不由得去想闻遥潜伏琉璃岛是要加入步家?,还是别?有所图。 步观澜手上攻势越发凌冽。潮生剑大?开大?合,每一剑剑气带过都在地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痕。他浓黑眉目压低,眼中探究神?色极其迫人。 “诶。”这时候,他听到对面的?人笑一下,说道:“你这人,怎么打着打着还急眼呢。”话音落下,对面那把异常美丽,在步观澜看来可以同?潮生媲美的?长剑忽然?嗡动一声,不避不闪硬生迎上潮生剑。 两股强横霸道的?剑气撞在一起,强劲气浪翻涌,罗九站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喘不上气。 步观澜看不出闻遥的?招式路数。闻遥出手角度刁钻至极,剑招没有半点错处,铺天盖地而来,围的?人密不透风,很容易叫人心生畏惧。步观澜纵然?不怕,他心中毫无无避让之意,潮生剑招也不止退让。 他和闻遥过招数千下,两人越打越知道对方的?底细,越打下手越狠。不知道是谁先受了伤到后面毫不夸张、血雾四溅。这不是比武切磋,这分明是玩命的?打法。罗九在旁边看着,渐渐笑不出来,一头雾水又提心吊胆。可没有步观澜的?命令,他又不能上前阻拦。 在那天前,无论是琉璃岛还是中原,剑道之上,步观澜从没败过。潮生剑和这琉璃岛巨浪融为一体,世间无人能敌。 但那天,步观澜输了。 闻遥内力不知疲倦,几乎像个怪物。最后一招,她手中星夷剑鬼魅般滑出,率先一步碰上步观澜的?脖颈。那一刻,潮生剑剑尖才堪堪碰上闻遥的?心口的?衣料。 一线之差,生死?已定。 罗九面色大?变,拔剑朝这边要过来。 步观澜脖子一疼,血痕迅速扩大?。他顾不上这点疼,因为他也听到对面传来的?呼吸与心跳。闻遥显然?也不游刃有余。她凑近他胸前喘气,神?色郁闷:“兄弟,我干什么了你要跟我拼命,看你练剑要交钱啊?” 步观澜有些不适应,他从未和哪个姑娘贴的?这样近,即便此时是因为两人手上的?剑相互架在对方命穴处。他不顾被长剑划开脖颈的?风险,扬起脖子往后退几分,勉强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什么人?”闻遥给听笑了:“你不晓得我是什么人就跟我拼命?你的?脾气比这岛上的?天气还要叫人看不透。” 步观澜语气平静,道:“你这般身手,我很难相信你来琉璃岛别?无所求。” 闻遥纳闷:“什么别?无所求,谁说我别?无所求?我跟着楚家?船队来此处歇脚,我是来赚他们银子的?。” “楚家??可是汴梁鬼市楚家??”罗九忍不住开口道:“你是楚家?的?门客?不、不对,你这般身手,就算是楚家?门客也该随侍家?主左右,怎么会让你跟随商队运货?” “我乐意运货。”闻遥说道,站直身体,率先把手上长剑移开:“你这么为琉璃岛着想,你又是什么人?” 步观澜也放下了剑。 楚家?和步家?向来交好?,他这几年与楚家?新任当家?楚玉堂很有几分交情,他打算让人去到楚家?商队验证闻遥身份。 不可否认,听到对面的?女剑客或许不是混入琉璃岛意图不轨之人,他心里感到松快。人生在世,不论遇到知己或者遇到对手都该高兴。一个绝世剑客,且目前不是他的?对手,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 步观澜告诉女剑客他的?身份:“我是步观澜。” 人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是步观澜”和“我叫步观澜”,两个说法只?差一个字,里头的?意思却差距不小。 闻遥细细擦去星夷剑上的?一点痕迹,倒也不生气,因为刚才那一架她打得也爽快。她走到树下去把没吃完的?炊饼和酒打包装起来带走,临走前听到一身锦衣跟他打架的?男人突然?开始自我介绍,也没多想,挥挥手道:“步观澜步观澜行!我的?名字早告诉你们了,我明天也不来看你练剑了。你这人不行,瞎打人。” 罗九站在旁边看一脸哑然?的?主子和转身往山崖下面走的?闻遥,硬是憋下去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笑。 当天晚上回去,步观澜差人去打探闻遥的?身份。 琉璃岛远在海外,步家?管控严格,平日只?有几只?商队自由出入。其中一支便是楚家?的?船队。海外珍宝一口气运不到中原,要琉璃岛作为中途补给点提供依托。楚家?要给琉璃岛几分薄面,罗九作为步观澜的?剑侍,岛上威望极高,他亲自前去询问闻遥的?身份,船老?大?即便得过楚玉堂的?嘱托也不得不回答。 他说得含蓄:“闻姑娘,那是我们家?主十分看重的?友人,近段时日百晓生高手榜跃居前十的?剑客。” 步观澜在步家?山庄的?院子里,仔仔细细将这个消息嚼过一番:“剑客?她的?确用的?一手好?剑,那剑叫什么名字?” 罗九道:“星夷剑。” 星夷剑,星夷剑是把顶好?的?剑,也是个顶好?的?名字。 步观澜点头:“去准备东西,今晚随我过去一趟。” 罗九跟他装傻:“东西?准备什么东西,过去哪里?” 步观澜背手身后,金冠华服,威严十足。他瞥罗九一眼,说道:“我不是不讲道的?人。”先前是他贸然?出手,那么此时登门拜访也是所当然?。 于是乎这天晚上,楚家?商队停泊的?码头等到了步家?家?主亲自拜访,态度诚恳要找闻遥。 罗九站在一边同?楚家?主事说话,步观澜很有耐心,站在一楼船舱,抬头看二楼的?动静。等了许久,那扇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走出来一串很轻的?脚步声。 闻遥还是那副样子,撑着头低头打量过来。她眼神?很分明,黑白之间的?界限鲜明的?很,以至于乍一眼看过来的?时候,步观澜觉得自己心头莫名被人压了一下。 “步家?家?主?”闻遥声音懒洋洋听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您也不是故意的?,我哪里好?意思收您这些东西。” 步观澜点头:“好?,你今日不想收,我便明日再来。”说罢,他转头向其他人:“扔了吧。” 令行禁止,他发了话,一边浩浩荡荡的?侍者立即上前打开一边的?窗户,将一箱又一箱子的?珠宝船上扔下去。箱子一个个,分量都不轻,瞬间就被吞没在碧波当中。 闻遥手撑到栏杆上,呼吸轻轻一窒,咂舌道:“你真扔啊。” “给你的?,你不要,就只?能处掉。”步观澜道。 他看着闻遥,觉得自己摸清一点闻遥的?性格。 果然?,闻遥挠挠头,叫停最后几箱子珠宝。 “好?了好?了,收了收了。”闻遥朝他看过来:“赶着给别?人送钱,你还真是财大?气粗。” 步观澜看她把匣子收好?,喉咙一动,又对闻遥说道:“明日练剑,你还来吗?” 他这话刚说出口,一旁的?人就是一愣,都就觉得不妥。步观澜这句话的?语气太?怪异,声音太?轻柔,里面期盼有点多。 旁人觉得不对,两个当事人却谁都没有发觉。步观澜想着闻遥剑道造诣如此高超,若是能够与她时刻切磋,潮生剑法想必能够快速精进。闻遥更没多想,这种盼望她提剑揍人的?语气从她出名后听得太?多了。 江湖之上,不论男女老?少,逮着她就喜欢同?他比武。闻遥也就纳了闷,怎么旁人没有这种烦恼,难道百晓生高手榜上就她看上去好?欺负? 她问这话的?时候步观澜正坐在海崖上擦剑。他手边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堆满热气腾腾的?面饼汤水。闻遥跟他打完,手臂底下支着星夷剑叹气。他垂眸听见闻遥这般抱怨,想想,说道:“你若在比武之时废去他们几分内气,伤他们几分躯体,想必他们也就不会缠着你不放。” 江湖比斗肯定有些风险,其他人打斗切磋可不像闻遥这般轻拿轻放点到为止。相较于步观澜和其他几位前辈高手,百晓生高手榜前十之列,闻遥踪迹最好?找,脾气还好?,那帮人是武痴又不是傻子,自然?喜欢跟着闻遥屁股后面转悠,时不时跳出来挑战一把。 他语气冷淡平静,闻遥笑眯眯灌下一口热汤,岔开话题:“诶,上回你说琉璃岛上有件重宝贝丢在外面,是什么呀。” 步观澜财大?气粗,连价值万金的?珊瑚珠宝都能一箱一箱往海里面扔,想必这个丢在外面的?宝贝与众不同?,才让步家?家?主如此记挂。她和步观澜不打不相识,这几天关?系迅速亲近起来。白无所事事,步观澜带着闻遥回步家?山庄瞎转悠,自然?也就让她知晓琉璃观音失窃一事。 步观澜:“前些年步家?一位门客盗走琉璃岛重宝琉璃观音像。此人不是天水人士,有消息说他以观音像向西朝皇帝献宝,得资格随侍皇帝左右。” “这观音像很重要?” “步长乐所留。”步观澜言简意赅:“我的?传家?宝。” “你不能亲去西朝,所以准备找人替你拿回传家?宝?” “观音像必须拿回来。”步观澜道:“兴庆毕竟是一国?之都,远在千里,我要照看步家?,走不脱身,只?能重金悬赏,重金之下——” “——必有勇夫。”闻遥从地上站起来,手一撑桌子凑到他面前。步观澜一愣,呼吸屏住瞧着闻遥分明的?眉眼,两个瞬息后他才有些失态地往后退,扬起脖子:“你做什么?” 罗九坐在两个人中间,咬包子的?动作都停下了,一个劲儿盯着步观澜看。 “我是勇夫。”闻遥坦诚道:“我缺钱,而且也挺能打。你这钱要不就让我赚吧。” 罗九目光炯炯,步观澜冷静道:“潜入皇宫找琉璃像很危险你缺钱?” “缺缺缺。”闻遥大?力点头。步观澜之前硬塞给她的?珠宝她不能要,几趟进步家?,通通叫她塞回去了。她这次被风暴困在琉璃岛,后面排着的?几家?主顾一个都赶不及,闻遥当初细细挑选的?大?单子,结果现在反而叫她讨不到好?,几笔偿金加起来的?数字能吓死?人,她还不上。 步观澜也想起先前闻遥坐在树杈子上看海叹气的?样子,眉头皱起来。琉璃岛主财大?气粗,毫不犹豫开口道:“我替你还。” “犯不着。”闻遥摆手,站起来伸懒腰:“就这么说定了,等风暴过去能出海,我走一趟兴庆,给你把那个传家?宝带回来。” 闻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两个月后,西朝皇帝遇刺一事震惊天下。江湖纷纷传言飞叶客轻功盖世,溜那西朝的?红禁卫跟溜狗一般,不仅成功割掉西朝皇帝一只?耳朵,还在城墙之上将红禁卫好?生羞辱。 夜色浓厚,步观澜不得眠。窗外海浪一阵一阵,他谁都没惊动,披上外袍独自坐在窗户边。昏暗灯火糅杂入他眉眼,很端正,很好?看。他就这么坐着,直到手边灯火烧成灰烬,直到罗□□尘仆仆,带着一封信走到他面前。 步观澜接过自己等了一个晚上的?信。纸面铺展开来,入目即是闻遥一手很特殊的?字。字体有些圆,很稚气,孩童一般。可偏偏是这孩童一般的?字,霸气四溢,上书?几个大?字:“观音到手,老?板打钱。” 步观澜猛然?出了一口气,盯着外面许久才缓过神?。他听到兴庆消息后乱糟糟的?心情平复下来,有闲心慢慢想着打钱是什么意思。 “主子。”罗九在一旁冷不丁出声。 步观澜漫不经心,想着该如何给闻遥合的?加钱:“嗯?” “您喜欢闻姑娘吗?” 喜欢。 “嗯?” 步观澜猛然?回神?,看向罗九:“什么喜欢?我喜欢什么?” 确定了。 罗九点点头:“您喜欢。” “胡说八道。”步观澜心口悚然?,诡异的?酸楚悸动几乎穿透心脏。他抬手按着自己乱跳的?心脏,斥责道:“闻遥是女子,往后这种话莫要轻易说出口。” 罗九无奈:“可主子,闻姑娘这样的?人物,走到哪都不缺人喜欢。” “嗯。”步观澜应一声:“我知道。” 罗九继续道:“别?的?不说,光是看楚家?那位鬼市主一天三封信的?样子,您当真觉得人家?对闻姑娘只?是朋友?您不开口,闻姑娘不会知道您的?心思。” “罗九。”步观澜再次开口。他开窗坐了一夜,长发早被初秋露水浸湿,湿漉漉贴在身上,无端柔和他过于锋锐英俊的?眉眼。他盯着窗外初升的?朝阳看一会儿,直到眼睛酸涩无比,才转开视线轻轻闭上眼:“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好?,好?好?好?。”罗九连连答应,转头不住叹息,想着怪不得戏本子里那么多生生错过的?痴男怨女,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人没长嘴巴。 西朝与琉璃岛相距千里,人腿不如消息跑得快。大?约是飞叶客郝春和壮举传遍天下之时,闻遥方才带着琉璃观音像匆匆返回琉璃岛。 步观澜扔下一屋子长老?,匆匆前往飞岩海崖见人。 人见到了,步观澜实?在是敏锐,几乎立刻就意识到闻遥身上细微的?差别?。他背手看着闻遥踩在一根指头般粗细的?柔韧树枝上,半晌开口道:“这是飞叶客的?轻功?” “是,我跟他夜闯皇宫,过命的?交情,传给我了。”闻遥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一指旁边案桌。案桌上有一方木盒,木盒打开,里头琉璃观音像通体剔透,熠熠生辉,不愧为世间重宝。 步观澜在先前苦苦寻觅的?琉璃像上轻描淡写扫过一眼,抬眼眼神?尽数回到闻遥身上。这一来一回,他自己不自觉,一旁的?罗九看的?连连叹息。 步观澜说道:“这次为何只?有飞叶客的?名声,没有星夷剑的?大?名?” “我在后边儿跟人打架呢,没凑前面去。”闻遥在树枝上蹲下来。 去了一趟西朝皇宫,除却眉宇间有些疲惫外,她精神?头却依旧很好?,样子看上去与从前没有变化。 步观澜抬起头,专注盯着闻遥的?眼睛,问道:“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随便走走看看。”闻遥漫不经心:“把这天下看遍了,我大?概会去柳叶城。” 步观澜知道柳叶城,边陲重城,各路人马交汇,鱼龙混杂。 “去做什么?” “去那先歇歇脚,等缓过劲儿,我从柳叶城直接骑着骆驼往西去,看看西域好?风光。” 罗九听到这话,不由得咂舌。他看看步观澜,也跟着蹲下来,说道:“你真是喜欢到处跑。” “生命在于运动。”闻遥点头:“这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回事,世间风光却不一样,我乐意把它?们瞧一遍。” 步观澜看着她,喉咙莫名有些堵,说不出话。闻遥把那半块饼咬在嘴上,伸手拍拍他和罗九的?肩膀,轻声道:“走了,有机会给你俩写信。” 说罢,她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 罗九一惊,两步冲上前看着那红发带飘扬而起,见闻遥安然?落在地上,往远处停在海面上的?楚家?商队上走,才松下一口气,喃喃道:“飞叶客的?轻功果然?非同?一般,真是厉害人都要走了,你当真不说?” “说什么?”步观澜反问。 他伸手把琉璃观音像的?盒子盖上。他神?情恢复冷峻沉静,当真如罗九所说,同?被人放在神?龛里日夜供奉的?观音像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转身朝悬崖边走去,看着那些风帆被船上的?水手扬起来,看着那些船队缓缓消失在海雾当中。 步观澜眉头皱起,而后又缓缓松开。 起风了,雾很快就会散掉,楚家?商船这一路顺风而行,不会难走。 他想到。 琉璃岛留不住风,他很清醒,知道这辈子他都脱不下这副躯壳,摆脱不了扎根在他血肉中的?步家?。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关?住风?为什么要让风停下脚?风喜欢走,走就好?,风合该来去自由。 “罗九。”步观澜盯着海天一线处的?白帆,缓缓道:“你说,第一封信什么时候会来?” 番外四(大修!增加三千字) 姜乔生篇…… 一、 江湖中有红阁, 姜乔生有个疯子?爹。 红阁乃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前身为姜朝死士机构,成?立至今五十余年, 阁内高手如云。鬼首血章之下, 红阁追杀令困杀过不知多少英雄好汉。只要?给够钱, 哪怕要?杀的人远在大漠雪山、海外诸岛, 红阁也会替雇主摘掉其项上人头。 姜乔生的疯子?爹是前朝皇室的遗孤。 姜朝覆灭,疯子?爹平日无所事事就生孩子?。直到姜乔生出生了, 疯子?爹都还在做复国的春秋大梦。他?给自己每一个孩子?定好封号, 在红阁摆皇帝架子?。姜乔生对此?烦不胜烦, 她?第一次杀人, 杀完人后还被?匆匆召去跪听红阁“皇帝”的教?诲——她?握着沾满鲜血的手跪在一众兄弟姊妹之间,对着眼前的灯盏诚恳地许下了她?这辈子?第一个愿望。 有朝一日,她?要?杀她?爹、炸红阁。 一群疯子?,烦死了。 可惜红阁不好炸。红阁百年经营, 乃是庞然大物,分舵遍布天下。总舵位于汤山之内,汴梁近旁, 天子?脚下。汤山山体?洞窟错综复杂,石壁上常年燃着昏暗烛火, 煌煌幢幢,宛若幽冥地狱。 姜乔生就是在这无间地狱里遇到了风纪珉,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当年天水太祖起义,姜朝覆灭, 姜朝死士阁阁主携带姜朝皇帝血脉出逃,一手创立红阁。姜朝皇族血脉永为红阁阁主,姜朝死士位居长老一脉。传到今日, 昔日主仆早就变了味道,相互争权打压的事没少干。这一代红阁阁主子?嗣繁盛,红阁长老并无子?嗣,只收了几个徒弟,风纪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身子?弱,根骨差。红阁实力为尊,光这两?点就够其余人爬到风纪珉头上作威作福,对他?百般欺辱。 一日,红阁长老的几个弟子?照常压着他?们的废物师弟来到汤山山谷,准备进行一番欺辱戏弄。结果刚踏入山谷,为首之人行动不慎,一脚踹飞姜乔生摆在地上的瓶瓶罐罐,麻油与香粉的味道飘散而出。 下一刻,一根木棍从林间射出,骤然穿透那人手臂。那人猝不及防,惨叫一身倒在地上,姜乔生举着一只拔干净毛光溜串在木杆上的鸡从林间走出来,面色阴沉吓人。 “这是我的地方。”她?盯着倒在地上的人,森森威胁:“要?还敢有下回,我把?你们皮拔了串起来一起烤。” 红阁之内没人不认识姜乔生。她?是阁主天资最为聪颖的女儿,是脾气最为古怪暴戾的孩子?。她?若是放话要?把?长老弟子?架火上烤熟,说不定还真没人能拦。 几人预备对风纪珉进行的凌辱不了了之,实乃得意洋洋而来,屁滚尿流而去。不过姜乔生也没有要?帮风纪珉的意思。她?冷眼盯着身形瘦削干枯的少年一步步挪出,转身回去继续烤她?的窑鸡。 至此?,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对味儿起来。姜乔生发现?自己开始频繁遇到红阁长老最不成?器的弟子?。通常情况都是风纪珉身后追着几个人准备揍他?,结果一抬头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姜乔生。当着这位活祖宗的面,一时?间无人敢上前。三番四?次下来,倒好像姜乔生成?了他?风纪珉的免死金牌。 风纪珉在拿姜乔生做筏子?,意图这么明显,几乎就是没遮掩。姜乔生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懂风纪珉的意图。她?也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吃不了半点亏。于是在风纪珉又一次晃到她?身边后,姜乔生率先转身掐住他?的脖子?,绕有趣味盯着他?,说道:“上我这儿藏?借我的名号招摇撞骗?你胆挺大。” 心思被?发现?,风纪珉面上仍旧不带一点情绪。他?面庞清俊,身形单薄,与红阁里各个体?格健壮的死士相比可以用伶仃来形容。 这副皮囊倒是好看。 “你帮我。”风纪珉声音低低的,他?盯着姜乔生:“你帮我,日后我帮你争红阁阁主的位置。” 风纪珉声音平静,眼中情绪浓烈,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在此?番情景下莫名蛊惑人心。要?是换一个人,没准就答应下来了,奈何风纪珉遇上的是姜乔生。 姜乔生可没觉得他?有意思,她?掐在风纪珉脖子?上的手指上移,“啪嗒”一声干脆利落卸掉了他?的下巴,掐断他?没说完的话。 姜乔生冷笑道:“我要?当红阁阁主,还需要?你来帮我?” 说罢,她挨个卸掉风纪珉的四肢,将他?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事实证明,此?番威胁警告很是有用。那日以后,风纪珉再也没来找过她?;等风纪珉再次出现?在姜乔生面前,他?已经是白发红瞳,瘸腿坐在木椅上的模样。且不知道长老阁那边出了什?么事,他?的师父,红阁长老以及长老的其余弟子?全都死了。头上的两?座大山相继推翻,没有竞争者,风纪珉今非昔比,一跃成?为红阁权利最大者之一。 此?番变化不可谓为不大,可惜风纪珉爱在姜乔生面前转悠的习惯还是半点没变,且随着年岁逐渐增长,他?那张嘴,牙尖嘴利,呛人功夫也日渐上涨,冷嘲热讽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姜乔生。 这人着实烦人,偏偏一时?间又杀不掉。拜他?所赐,姜乔生更改了自己先前朴素的愿望,在预备杀人的名单里加进风纪珉的名字,并且在他?一次次挑衅中将此?项优先级不断上调。 二、 遇到雪客的那一天,姜乔生正好杀掉几个兄弟姐妹,准备去楼乘衣那儿拿闻遥给她写的信。 她?光是想着这件事心里就挺高兴,拧断手里握着的胳膊后伸手要?去拧人脖子?。被?她?钳制在手中的人不住挣扎,怨毒惨叫声源源不断,到后面尽数变为哽咽求饶。四?面光滑的石壁布满潮湿滑腻的苔藓,这些叫喊顺着石壁往上蹿,尽数落入井口处垂首而立的数道黑影的耳中。无人动弹,所有人都对底下的惨叫置若未闻。 “你赢了!你赢了!”地井内血腥味弥漫,少年捂着断臂伤口倒在姜乔生脚下。他满脸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扭动挣扎,额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又伸出手去拉姜乔生的裙摆,哽咽道:“阿姐!阿姐!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我饶你一命。”姜乔生甩手,浓厚的血沫从她?指尖甩出,溅落一旁。她?并不弯腰,歪头垂眸,鞋尖将这人的下巴挑起一点看他?的容貌。可惜,还是没能从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认出这个是她?爹给她?生的哪个兄弟。 姜乔生看着这张脸上的血,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她?一点点将自己的裙摆从少年手中扯出,饶有兴致,问道:“先前你杀她?的时?候她?也求过你,你怎么说的?” “什?、什?么”少年听到这话浑身打起颤,眼神不住往一旁飘。在距离他?和?姜乔生两?三步远的地方倒着一具尸体?,一个姑娘,瞧起来也不过豆蔻年华。一刻钟前她?与少年在地井出口相逢,半句话不说立即打斗起来。少女实力不济,落在下风,一个破绽后被?少年活活踩断了踩断脖子?。 少年涕泪横流:“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去,这是红阁的规矩。”红阁规矩,凡是阁主子?女,每三个月就要?进行一次死斗。届时?会将几人同时?放入一处地井迷宫,最后只有一人能活着从地井走出去。 少年一路厮杀,自以为成?功杀掉所有对手,欣喜若狂准备出地井。怎料“碰”的一声巨响,姜乔生一脚踹开暗门从甬道走出来。 人都是有预感的,那一刻,少年就知道自己今日大概是要?死了。 他?倒也没有立即放弃。剧毒、暗器、偷袭该用的手段都用了,然后不出二十招,他?还是被?姜乔生踩在了地上。 与前来死斗的其它人相比,姜乔生打扮的很漂亮。她?头上梳发髻,额间花钿灼灼,眼睛大而润,尾部圆翘似猫眼,整个人透着娇憨,半点不像来参与兄弟手足之间三月一次的厮杀。姜乔生今日也确实挺高兴,她?算算日子?,闻遥给她?来的信,今日应该送到琼玉楼了。 “有什?么不想。”姜乔生弯眼,抬起脚尖踢踢商人:“给你个表现?的机会,跟她?一块死呗。”说罢,她?抬脚,毫不犹豫踩断了少年的脖子?。断裂的骨头与精纯的鲜血源源不断喷洒而出,“哗啦”溅满姜乔生一裙摆的血。 她?抬头看向井边站着的人,舔唇,下一秒径直翻身站到出口处。井口看守的人见这次活着出来的人又是姜乔生,心道大事不妙、立即拔剑后退。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姜乔生迅速贴近,几下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杀他?们纯属姜乔生这段时?日养成?的习惯。这些人负责看守地井,若是最后走到井口的两?人不肯决一死战,他?们就要?跳下去诛杀两?人。这帮人先前看戏一样站在井边,姜乔生没有给人耍猴戏的习惯,胆敢看她?的热闹,就得拿命来交还。 姜乔生随手甩着手上的浓血,心情尚好,嘴里哼着调。她?脚下轻旋走过一方阶梯,绸缎裙摆转开,明媚的像朵花。紧接着,姜乔生在甬道尽头迎面撞上两?人。来人面上带着白面具,看到姜乔生后立即分开朝两?边退去。 “白毛老鼠。”姜乔生看着白面具,勾唇笑一下。严严密密的血腥味伴随她?的行动传开,她?垂在身侧的手被?鲜血染的红艳艳,伸手去抓裙摆,刺目的红色立即在漂亮的纱裙上泛开。 挡在她?面前的两?个白面具身子?抽搐一番,脖子?上豁然出现?一个巨大划口,仰面倒在地上断了气。头顶铁锁处再次传来响动,又有两?个面带白面具的人跳下,托起两?人准备离开。下一秒,他?们也被?拧断脖颈软绵绵倒在地上。 连续损失四?人,至此?无人敢再下来。一道道目光明里暗里停在姜乔生和?她?跟前的那堆尸体?上,阴冷似毒蛇。 姜乔生撇嘴,抬脚踩在一人身上踢踢,扬声道:“滚出来。” 三个字,杀气四?溢。 滚轮滑动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一抹月光般的白色出现?在黑暗尽头。风纪珉身后跟着许多白面具,整个人枯瘦清隽,由人推着朝姜乔生走来。 “你今天杀的很快。”风纪珉声音轻柔,像划开的糖丝。他?的眼眸深深凝望姜乔生:“这段时?日每隔几天就要?出去一趟,是去做什?么?” “哦。”姜乔生听到这话才笑了,眼睛转过去盯着风纪珉:“那几个跟着我的原来是你的人。” “用不着生气。你把?他?们都杀了,我没能知道这些时?日你出去做什?么。”风纪珉制止身侧人警惕防备预备拔剑的动作,伸手慢慢将轮椅拨向姜乔生。他?温和?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出去做什?么。回来以后,你变得与从前很不一样。” 他?的目光与姜乔生的视线在半空中胶着,一个毫不掩盖杀意,一个挂着虚假的无害。 风纪珉此?人就是这幅狗样子?,光有一副好皮囊,里边早就发烂发臭。 “弄死你的想法倒是没变。”姜乔生扯唇,视线划过围拢在风纪珉身边满面警惕之色的护卫,嗤笑:“今天怎么就带这几个人过来,准备好找死了?” 她?话音落下,护卫在风纪珉左右的白面具越发警惕。 现?任红阁阁主子?女众多,其中数姜乔生最为暴戾嗜杀,武功也最是高强。她?与风纪珉有过节,连带看不顺眼长老阁白面具团。平日要?么不要?叫她?撞见,撞见了,一出手就是要?人性?命。 气氛越加剑拔弩张,风纪珉毒蛇一般、一动不动盯着姜乔生。他?的视线就是蛇信,滑腻地在空中划过,嘶嘶收集姜乔生周身的信息,半晌,说道:“今日是你选死士的日子?,我带你去挑人。” 凡是红阁阁主的子?女、姜乔生的兄弟姊妹,只要?活过一定岁数都会有自己的死士。从此?形影不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去。” 这是红阁的传统项目,可惜姜乔生对此?毫无兴趣。她?盯着风纪珉,活像猛兽盯着自己爪牙尖的一块肉。奈何如今翅膀还不够硬,这块活肉外有红阁现?任长老挡着,不好下口。她?在一众护卫聚焦的目光里打量风纪珉,半响,遗憾放弃了今天杀死白毛老鼠的想法,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好。”风纪珉欣然颔首,眉目舒展,转头嘱咐道:“她?不想要?就不要?,将那些人都杀了吧。” 姜乔生的脚步忽然停下,说道:“慢着。” 她?名声凶残,积威甚重。先前得了风纪珉命令准备去杀人的白面具一个激灵,下意识站住脚。 姜乔生抬起下颔,说道:“我改主意了,带路吧。” 她?对着风纪珉浑身反骨。不选死士是一回事,风纪珉听起来很高兴又是什?么道?她?这辈子?断断不会去做叫这死瘸子?高兴的事。 于是片刻之后,姜乔生大驾光临,来到一处宽阔的石厅。石厅中间凿空,上方横亘几簇锁链,下面密密麻麻挤着一大堆人,皆着麻布衣,头发蓬乱无章。他?们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听到头顶上传来的一点动静,纷纷抬头往上看。 他?们面上都是脏污,仰头看到第一幕就是纱裙艳丽的色彩。柔软华贵的衣料落在布满血污的锁链上,一个极其漂亮的姑娘垂眸看着他?们,雪白的面容硬生生在昏暗的空间劈出一道空隙。越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越是喜欢夺目的东西?,不管这夺目的东西?是要?给他?们活路还是要?将他?们引入万丈深渊。 石坑里许多人立即盯着姜乔生不动了。 “就这些?”姜乔生看着石坑里站着的人,莫名想到镇上早晨随闻遥出去买泥鳅。泥鳅便是这样,一条条密密麻麻堆在一起。 泥鳅有什?么好看的呢? 姜乔生兴致寥寥,开始考虑怎么摆脱风纪珉出去找闻遥寄过来的信。 她?撤回脚站到石坑边际,扯下自己挂在腰际的香囊,举起香囊,在石坑里众多人的目光下晃晃,道:“一炷香内,香囊在谁手上我就选谁,开始吧。” 依旧是红阁规矩,今日没有被?选中的人只有一个死字。一炷香的世间过得很快,死士没有武器,赤手空拳进行的打斗血腥无比。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时?间越是紧迫,香囊在每个人手里轮转的就越快。 姜乔生盘腿坐在石坑边上,手指夹着一簇柔软的发丝摆弄。风纪珉拨轮椅到她?身边,跟着垂眼看向坑内血腥场景,说道:“你最近行事越发张狂,阁主越发不喜欢你。看来大难不死,回来未必会有后福。” “他?不喜欢我?”姜乔生哼笑:“我也不喜欢他?,你不知道吗。我想杀他?很久了。” “你势单力薄,如何与阁主长老相争。”风纪珉笑温和?,缓声道:“怎么就光长脾气不长脑子?。” 姜乔生这回出乎意料没搭他?的冷嘲热讽。不知何时?,她?捻动发丝的手指停住了,目光定定停留在石坑之中。风纪珉没有得到预计的反应,面上的笑容隐去一些,眉头微微蹙起看向石坑。 短短一炷香内,狭小石坑里已经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许多人被?硬生生砸死或踩死,血腥味混合一股腥燥气蓬勃在空气中。石坑内尸体?最多的地方立着一个少年,粗布麻衣遮盖不住他?悍戾的身形,他?踩在一众尸体?上,抬起头定定看着姜乔生,手中紧握香囊。 “我赢了。”少年忽然开口,声音粗粝难听:“我是您的了,带我走吧。” 姜乔生瞧着他?这幅样子?,总算起了点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我没名字。” 红阁死士大多是红阁自小收养的孤儿,无父无母、朝不保夕,自然没有人会给他?们取名字。 姜乔生这下彻底满意了,点点头道:“行,就你了,自己爬上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姜乔生的人。” 说罢,她?指着一边的风纪珉,说道:“记住这张脸,往后若是有机会,不用犹豫,立马杀掉他?。” 三、 姜乔生给少年取名“雪客”。这名字很有意境,是某一个晚上,她?躺在闻遥身边看话本时?记下的,顺手就按在少年头上。本来想着把?人留在身边将就着用用,不成?想一用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里,她?杀光所有兄弟姐妹踏上红阁阁主之位,雪客是她?的护法;她?中了风纪珉的“鬼灯一线”,毒发之时?疼痛难忍,也是雪客抱着剑守在她?身边。她?杀人雪客递剑,她?饿了雪客煮饭,就连她?的衣裳都是雪客亲手洗的。明明也是红阁护法,江湖上排的进名号的高手,却偏偏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姜乔生身边,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絮叨老婆子?。 姜乔生真是奇了怪。 她?可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别看她?平日老骂她?爹和?风纪珉不干人事,她?自己和?那二人也是不相上下,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所以话又说回来了,雪客凭什?么对她?这样好? 闻遥与赵玄序成?亲的前一个晚上,姜乔生和?闻遥躺在一个暖呼呼的被?窝,慎重地问出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闻遥笑了,伸手在她?头发上摸一把?,目光声音一片柔和?:“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 “雪客喜欢我?”姜乔生起初一惊,从床上撑着手臂坐起来一些。说实话,姜乔生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诡异的是她?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原来他?是喜欢哦,怪不得。” “嗯。”闻遥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在片刻犹豫后,补充道:“其实风纪珉也喜欢你。” 这下姜乔生没话说了,她?面上神情一下子?变得怪异十足:“雪客喜欢我是对我好,他?喜欢我,给我下‘鬼灯一线’?” “每个人喜欢一个人的表达不一样。”闻遥说道:“不过风纪珉的喜欢的确是糟糕透顶。” 姜乔生不明白风纪珉为什?么会喜欢她?,但她?对闻遥的话深以为然。她?当天晚上就从闻遥床上爬起来,走到隔壁雪客的屋子?里把?人摇醒了。 雪客懵然:“主子??” 姜乔生:“你喜欢我。” 雪客一愣,雪客僵硬,雪客一张俊脸瞬间爆红。他?紧张地快要?握不住自己手上的剑,结结巴巴说道:“谁谁说的?” 姜乔生凝神看他?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来你是真喜欢我。” 雪客整个人忽然安静下来。 他?抬头看着姜乔生,轻声道:“那么,您喜欢我吗?” “喜欢啊,一个遥遥,一个你。”姜乔生坐在桌子?上晃腿,伸出两?个手指头拦在雪客面前:“这个世上我只喜欢你们两?个人。” 雪客的脸又红了。 “明天遥遥和?赵玄序成?亲。”姜乔生一撇嘴,继而说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成?亲以后,钱庄和?铺面的账自可以不要?我来看了吗?雪客?雪客——” 姜乔生忽然安静下来。 深夜的床榻边灯火朦胧,屋外更声隐隐。面红耳赤的死士凑过来,在她?额前轻轻一碰,往日英俊冷峻的面容甜蜜地能够掐出水。 “成?亲可以。”雪客柔声道:“账簿您还得继续看。” 姜乔生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闻遥为何被?赵玄序哄得团团转——雪客都这样放肆地同她?说话了,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只想着亲回去。 四?、 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闻遥和?赵玄序从柳叶城出发,沿着商道往西?去了大罗。兖王府原先的那群护卫无所事事,在江湖上成?立了一个门派,专门教?授轻功身法和?藏匿气息的本事,取名叫做飞叶派。 楚玉堂对此?非常支持。但自从闻遥离开以后楚家家主就越发忙碌,鬼市里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只大手一挥给飞叶派拨出大笔银子?,随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此?事。在汴梁余下的人里面挑挑拣拣,反而就剩下姜乔生好歹当过几年红阁阁主,对这些事情多多少少知晓一些。 于是这重建飞叶派的活计所当然落到了姜乔生肩上。 姜乔生震惊,姜乔生抗拒,姜乔生说什?么都不想做事情。她?极其不耐烦的将腿架在椅子?上,手指间夹着一根银筷,随着她?的动作翩飞出残影。 她?语气恹恹:“我想和?遥遥一起去大罗。” 雪客稳稳当当坐在一边吃饭,说道:“摄政王不会想要?您去的。” “谁管他?想不想。”姜乔生翻白眼:“我要?跟着的人是遥遥。” 她?话音刚落,亭子?外面的帷幕被?掀起来。千影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混杂内力分外,嘹亮:“姜姑娘——,正——了——吗——” 听到这声,姜乔生眼珠子?转回来,手下意识撑在桌面上往外面看了一眼。 外头日头不错,暖融融一片洒在空地上。平整光滑的石雕被?几个暗卫扛着摆放在空地中间,身着粗布麻衣的小老头背着手,从眼睛道须发都生动传神,同郝春和?一模一样。 姜乔生手指轻轻点在下巴上,嘴边忽然漫上一点笑,扯着嗓子?漫声道:“左一点,右一点歪了歪了,转回去!”她?刻意使坏,一帮子?伸手敏捷的暗卫给她?指挥的团团转,好不可怜。最后还是雪客看不下去,起身走出亭子?伸手托着石雕放到一边,解救一干老实人。 姜乔生瞧着他?那副严肃的模样,一下子?失去所有兴致,将手中银筷拍在桌面上,随后整个人往后倒。 闻遥走后,姜乔生一个人留在天水留在汴梁可以说是无聊至极。此?刻仰面躺在长椅盯着凉亭上方枋子?的纹路发呆,一向明媚跋扈的眉眼都有些萎靡。直到耳边重新响起雪客的脚步声,姜乔生方才一撇嘴,聊赖地将整个人转过面去,不去看雪客。 木盒被?放到石桌上的声音响起。雪客走出凉亭时?两?手空空,回来时?手上却拎着大包小包。 姜乔生好奇心旺盛,她?没忍住,挂在椅背上,斜斜睁开一只眼瞧着雪客:“什?么东西??” “各方势力送来的贺礼。”雪客一样样把?东西?打开:“梅山派送的翠玉,明台剑冢送上花雕,还有琉璃岛送过来的血珊瑚。” “哦。”姜乔生立即失去所有兴趣,继续瘫在椅子?上。直到雪客放下那些贺礼走到她?身边,低头自然地与她?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雪客声音带笑,说道:“这些东西?留作门派库房用,您不喜欢没关系,您喜欢我就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