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穿成过气万人迷后》 1、青楼01 ‘我是死了吗?’ 黑暗中,这个问题先一步出现在林娴脑海中。 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和记忆中熟悉的钢筋铁壁或断壁残垣不同,屋内的摆设可以说相当古香古色。 ‘我在哪里?’ 这是第二个问题。 林娴挣扎着坐起身,知觉逐渐恢复,脑袋像炸开般疼痛起来,高热,缺水,全身无力,意识模糊。 她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态相当不妙。 林娴的记忆还停留在丧尸围攻的那场爆炸中,眼前一黑,还未感觉到疼痛,下一秒她就来到了这里。 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她用新奇的目光注视着四周,大脑开始分析起来。 按照常理,每当她结束一个末日世界的任务,就会获得相应积分,在兑换所需要的技能奖励之后,就会立刻被投入到下一个末日世界中。 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没有光屏上显示的世界介绍,没有机械的任务提示音,就连积分兑换页面消失掉,像从未存在过般。 更重要的是—— 她低下头,注视着自身,鸦黑的长发柔顺的垂下,纤细的四肢,淡雪般的肤色,只需要一眼扫视就知道是ccup的尺寸。 这绝不是她的身体。 她这是从末日轮回中脱离了吗? 这个猜测忽然从心中冒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还没来得及细想,一声铁盆掉落的巨响打断思绪。 林娴猛然转过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林、林姑娘。”小丫头惊讶的望着她,结结巴巴的开口:“您终于醒了。” * 小丫头的名字叫做小昭。 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放在现代也只是上小学的年纪。几年前镇上闹饥荒,她被人牙子以五两银子卖掉。“至少这样能吃饱饭。”那个满口黄牙的男人这么说。 自那之后,小昭老实本分的干着主子吩咐的每一件活儿,就为了吃上饱饭。 林娴从她口中套出很多信息来。 比如说她所在的地方叫做吟风阁,虽然名字取得风雅,却是家实打实的青楼。再比如说她曾经是这家青楼的头牌,长得相当漂亮,行为相当放荡。 自几个月前,原身大病了一场。 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接着是持续一个月的咳嗽,如果好好养着也罢,但这姑娘着实作死——暴饮暴食,酗酒,滥|交,骚操作一条龙不间断。 不出意外,病情加重,最后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那原来伺候我的小丫头呢?” 整理好情况,林娴似乎不经意的发问。 小昭说:“小月姐姐不久前被芸姑娘要走了。” 林娴‘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芸娘是曾经和原身扯过头花的一个‘同僚’,以前捧原身的那几个客人都被她撬走,最近风头正盛。比起快要病死的原身来说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去帮我端碗粥来,顺便拿几个馒头。” 这下小昭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她和这个林姑娘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也完全了解她的脾气。虽然平时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但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从不会委屈自己半分。 今天是彻底转性了吗? 小昭迷迷糊糊地出去办事,林娴却没有闲下来,她捻起桌上的药闻了闻,然后表情平淡地放回原位。 这药被人动过手脚。 林娴没太在意,她的注意力被自己捻药的右手吸引住。 毫无疑问,这副身体有着双相当漂亮的手。白玉般的手指,手型优美修长。放在现代,这很适合弹钢琴,林娴却注意到虎口和指侧的薄茧。 ——这是一双习过武的手。 林娴表情微妙起来。 一个青楼的妓女,每天活动的地方也就方寸之间,从哪儿学的武功? 根据小昭的反应不难看出,原身这个林姑娘不是的好相处的人,她性格乖张孤僻,每天不是在酗酒就是滥|交的路上,平时处事还有点潜在的自毁倾向。 偌大的一个吟风阁,没有人过问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也没有人了解她的来历。 她到底是什么人? * 林娴的视线落在四周。 她住的这个地方看上去真不像个客房,充其量也只是个储物用的库房。灰扑扑的门帘,老式陈旧的衣柜安静地立在角落,里面只挂了几件灰扑扑的常服。 整间屋子里一件值钱的饰品或者财宝也没有,也不知道是被人偷走还是原身全部花掉了。 这当然不该是吟风阁头牌该呆的住所。 曾经的林娘也不住在这,只不过是生病后,居所的档次一步步下调,最后沦落此处而已。 一个不能为窑里挣钱的hooker不是个好hooker。原身的病始终不见好,挣不了钱还一直烧钱卖药。店里的老鸨当然不喜欢这赔本的生意。 一个貌美的花魁没了纵然可惜,但替补的姑娘多了去了。对于她的病,老鸨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她安排到角落的偏房里慢慢耗着等死而已。 原身的确死了,但林娴来了。 小昭的饭很快就打来。 林娴拿起碗筷。 碗里的粥半冷不冷,馒头有点硬。但林娴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她吃得很慢,嚼得很细,像是口中的每一点食物都很宝贵。 这是被饿过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一顿饭后,林娴的思绪也整理完毕。 不管她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毕竟来都来了。原来的林娘已死,既然占了她的身体,那林娴也得替她好好活下去才行。 虽说目前林娴对未来还没什么打算,但这青楼是肯定没法长久呆下去。 她最讨厌的就是替别人打工了。 思索间,林娴看着小昭还在看着她,有些诧异。 “怎么了?” 小昭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开口:“我觉得,姑娘您好像变了。” “那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小丫头想了想:“以前的姑娘......一直都想死,怪让人害怕的。” “那现在呢?” 小昭回答:“好像不想死了。” 林娴笑了。 这小丫头怪有意思的,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就算看出林娴的异常,她也只是相当平淡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小昭当然不傻,她只是不在乎。 林娴问:“那你觉得,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当然是活着好。” 林娴拍拍她的肩膀:“这不就结了。” * 林娴是在清醒后的第三天,才第一次看到原主的长相时,当时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淦,好伟大的一张脸。 林娴震惊,虽然一直知道原身长相肯定不差,但却没想过她能美到这种程度,这让她这个看惯了互联网各种精修美图的现代人都忍不住感叹。 果然,美到一定程度的确能靠脸吃饭。 林娴觉得看着自己这张脸,她平时都能多干一碗饭。 自这以后,她也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 但结果,不大妙。 和她熟悉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的能量大多处于相当原始的状态,散落漂浮,连形状都未曾固定。 这里的世界意志并不欢迎她。 林娴能察觉到。 这样一来,她的保命手段在这儿就失效了大半。 她现在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为所欲为的末日高阶玩家了,而是一个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会咽气的妓女,身上还背负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身份秘密,暗处还躲着不知多少的仇家。 林娴沉吟片刻,原本蹙起的眉头又很快舒展开,眼中闪动着没心没肺的快活。 管他的,能捡回一条命总是好的。 养病的这段时间大概是她最轻松的一周。 每天就吃吃睡睡,闲时就拿着话本翻一翻。比起末日世界的尔虞我诈,生死逃亡,这青楼的偏房里的小日子简直快乐似神仙。 不过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没过几天,林娴的养病生活就被小昭带来的一道消息打断——吟风阁的老鸨李妈妈想要见她。 * 对于这个李妈妈,林娴并不算了解。 但老实说,她不算太坏。 在原身生了病没法赚钱后,也没有把她赶出去,而是打发到偏房勉勉强强养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这个李妈妈现在还算是她老板,林娴自然是要去瞅瞅她,掂量下她几斤几两。 “林娘,”隔着几步远,那中年女人款款朝她走来,同时口中唤道。还没走近,她就先亲亲热热地拉住林娴的手:“看到你这病一好,我心里就放心多了。” 林娴忍不住失笑。 瞧瞧,这才是千层饼该有的素质。难怪这女人能把手下这一百来号人治得服服帖帖,自然是有点能力的,至少从脸皮厚度上是达标了。 “多亏李妈妈的挂念,我的病都好得快些了。” “何必提这些,我一直视你为自己的女儿。”她拍拍林娴的手:“二楼的主屋一直都替你空着呢,就等你病一好我就差人帮你搬回来。” 虽然奇怪这女人态度过于热情了点,但林娴脸上不显,就这样耐着性子和她进行了几轮商业互吹,终于李妈妈还算率先不耐烦了。 她凑近,低声开口:“林娘啊,曹公子今天来了。” “我带你上楼见见他去?” 林娴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噢,原来是她的老嫖客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青楼02 林娴了解到,这曹公子曹添是曹家的长子,下一任的家主继位者,曹家是靠皇商采买发的家,做的生意遍布各地,产业更是涉及各行各业,是出了名了豪富。 对于李妈妈来说,这可不是一条大鱼嘛。 要不是这条大鱼只对她手下的林娘表示过感兴趣,李妈妈估计恨不得把手下的所有姑娘都安排上,就算自己撩起袖子上也行啊。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安排好林娴之后,李妈妈笑靥如花,“林娘,好好伺候曹公子。” 说罢,这老鸨很有眼色的退场。 就留下林娴独自在屋里和曹添面面相觑。林娴是真的尴尬,遇到这种情况她应该说些什么好?就这样呆愣了近几十秒,她最终还是叹口气。 “你怎么来了?” “林娘……”听见她这句话后,曹添怔了怔,似乎误会了什么,“你莫非是在生气?” “我生气什么?” 林娴一脸懵逼。不知为何这反而让曹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他露出笑容,走上前柔声道:“林娘,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道歉。” 男人细细宽慰,同时解释自己不来并非是不想见她,只是不得不去外地经营生意。 “我听说你生了一场重病?” “放心吧,病好了。” “那真太好了。” 曹添柔情脉脉的看着她,伸手拂过她的乌发:“我之前送你的簪子呢?” 林娴还真想了想,不确定的给出答案。 “被偷了。” 或者被原主卖掉换酒了。 “被偷了?!”曹添皱眉,随即勃然大怒,“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起了这个胆子?” 林娴摆摆手。 “这些都是小事,我不在意。” 林娴这下能确定了,这个男人要么城府不深,要么和原主是属于走肾不走心的关系。凭他和她在这儿侃这么久都没发现坐在他身边的红颜知己换了个芯子,就能看出他算不上靠谱了。 看着林娴脸上的无动于衷和兴致缺缺,曹添心中一怔,随即几分柔情涌上心头。说到底。他的确有几分喜欢这个叫林娘的女人的。 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 她不在乎金银珠宝,更是对世俗名利嗤之以鼻。虽然就站在他的面前,曹添却总是觉得她离他很远,就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令她动容的东西。 “林娘,我带你去江南如何?” 然后他看见面前这女人视线终于落在了他身上。 “江南?” 林娴问:“李妈妈会同意吗?” “我自然会让她同意。”曹添平静的开口。 林娴心中一动,随即问:“那你呢曹添?你对我这么好,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们之间,说到底也就是嫖与被嫖的关系。 对于喜爱的金丝雀赏赐她金银财宝,平时说些好话哄哄就够了。带着她去游览江南?可以,但有些过头了。 其实他没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夜色下,曹添注视着女人美丽的侧颜,男人不由滚动下喉结,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林娘,我想好了。等从江南回来,我就替你赎身。” 这倒是林娴没想到的展开。 “我喜欢你。”他一字一句说道,低声承诺:“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辱你半分,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相信我,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快乐的女人。” 林娴没有笑,她那双平静的眼眸中甚至看不到喜悦。 “你想带我走?”她问。 “是。” “你要娶我吗?”她笑。 曹添哑口无言。 他愣住了,有些想问林娴是怎么有脸说出口。 这女人身无分文,地位卑贱。 更重要的是…… ——她是个妓女。 他本该有各种各样拒绝的理由,但对上林娴那双沉静的眼睛,曹添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那双略带讥嘲的眼眸仿佛看透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心思。 曹添莫名羞愧,但随之升起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恼怒。 她只是个妓女而已。 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 但林娴只是用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怒火。 “为什么我们要讨论这些。”她叹口气,声音柔和中带着丝勾人的沙哑,右手轻佻的勾了勾他的手心:“让我们做些愉快的事如何?” *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不断起伏的影子倒映在墙上。 “林娘,林娘……” 男人忘情呼唤着这个带给他极致快乐的女人。 无论任何人看到屋内这个画面都会觉得诡异至极——曹添半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双眼失焦,英挺的脸庞上带着扭曲的神情,像是凭借本能行事的野兽般扭动着腰身,双手虚浮,似乎搂着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而林娴一脸平静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新的话本,时不时附和他几句。 ——催眠术。 这是林娴在第三个末世中和一个老人学到的把戏,他是那个世界最杰出的魔术师。在灾变之后,凭着魔力加持,他曾经让一座城的居民前仆后继的自焚而亡。 “言语才是杀人于无形的刀。” 那老家伙这么说。 魔术师最后是被一个高手用斧子一刀砍下了头——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林娴当然是达不到他那种高度,不过蛊惑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普通人倒是完全没问题的。 她将书籍放在桌面上,起身走向窗边。 冷风吹拂下,林娴闭上眼,知觉逐渐向远方延伸。月色下,景色模糊一片,树叶‘沙沙’摩擦着,飞鸟扑着翅膀从树枝上窜起,远方是溪水流下冲击石块的声音。 过了良久,女人露出一个惬意的微笑。 “江南啊……” * 第二天,当林娴回偏房时,却被等候在一旁的小厮告知,她的居处被重新移回来原处。 “小昭呢?” “李妈妈安排她从今以后就跟着林姑娘你了。” 林娴没再多说:“让小昭来见我。”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 林现扫视她一眼后忍不住失笑,感叹这个李妈妈的确是个人物——她太懂如何去拿捏一个人了。 和原本的破旧麻衣不同,小昭如今穿着的都是上好料子制作的衣服。在林娴成功笼络住曹添后,她在这吟风阁的地位又回来了,连着小丫头小昭用度的水涨船高。 李妈妈是故意为之,她就是想要所有人都认识到这种差距——资源只会供给最有价值的人。 你也想被捧着? 好,那你先提升业绩再说。 所以她手下的姑娘们才像斗鸡一样天天斗来斗去。难怪李妈妈不在原主生病后将她赶出去,就这资源竞争的激烈程度,有的是人替她出手收拾掉原主。 至少在这方寸之间,这老鸨的确是生杀予夺的土皇帝。无论她手下的姑娘斗得再凶,得利最多的也是她。就像在赌桌上,从没听说过庄家会输的。 林娴眼中闪过几分嘲弄,可惜她掀桌子不想玩了。 “姑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娴拍拍身旁的椅子。 “坐。” 小丫头坐下,又像是不太习惯这种平等距离般局促不安起来,可惜林娴没有给她慢慢适应的时间。 “你是个好姑娘,小昭。” 她想了想,这样开头。 “你很通透又有股韧性,老实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是没有你这份心性。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 林娴带着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听到了,人生苦短,别把时间浪费到这里。” 看到她脸上懵懂的表情,林娴叹了口气。 “曹添打算带我去江南,下个月启程。” 终于意识到什么,小昭连忙发问:“姑娘是打算离开吟风阁吗?” “我是注定要走的,但不一定跟他走。”林娴话音一转,“你也不一定非得跟我走。” “如果你愿意,我打算给你一笔钱赎身。出去学门手艺傍身,或者去读书识字也好。总之别在这儿混日子了,你不适合这里。” 林娴预想过小昭的各种反应,她或者会挣扎会犹豫,却没想到听到这话后,小昭却直接朝她跪下了。 “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给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请让我呆在您身边。” 林娴皱眉。 她还真没料想到这个展开。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她难得耐下心来给这小姑娘掰扯利害:“跟着我没有你想的那些荣华富贵。” “我这个人最讨厌对别人负责了,就算你跟我走,你也最好别对我抱什么期待。说不定哪天因我而死,我都不会挂念你,这样也无所谓?” “这些我知道。” 小昭始终没抬起头,她的声音闷闷从地上出来,“我都不在意,无论您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就算死掉也无所谓?” “就算死掉也无所谓。” 看到她这副一条路走到黑的执拗模样,林娴微微皱眉,随即无所谓的开口。 “行吧,这是你的选择。” 林娴向来是渣男作风,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人小姑娘主动贴上来想在她手下干活,对她又没什么坏处。反正她正好缺个跑腿的。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杀人啦!” 林娴动作一顿,随即立即窜出身。 只见楼下大厅中一片混乱,一个身着锦衣的男人倒在地上了生死不明,血流一地。骚乱之中,林娴很快将目光锁定作势要逃的黑衣人身上。 那人身法诡异,如滑不溜秋的鱼躲过攻击,反倒让追击他的将士乱作一团。黑衣人轻松一跃,翻过二楼,朝着林娴所在的房间奔来,伴随着一声暴喝:“别挡路。” 林娴眼疾手快地拉过小昭,避至角落。 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当再次睁眼,屋内已经没有他的身影,只有窗外被踏过的树枝微微摇晃着。 在她身旁的小昭瞪大眼睛:“那是轻功?!” 林娴没有说话。 ——她内心是震惊的。 林娴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个普普通通唯物主义价值观下的古代,没想到武侠小说在这儿真就照进了现实,这刷新三观的程度无异于在第一个末世里碰到丧尸。 林娴心有戚戚地琢磨起该怎么搞点防身手段来。 这个世界的魔力着实稀薄了点,她这么扣扣搜搜的攒了一个多月,魔法池里储存的魔力连个三级魔法阵都开不起来,就更别提其他的。 虽然看上去这就是个低武世界,但搞不准哪天就碰上什么开了挂般逆天的存在。要是沦落到魔术师老头子的下场,这才是真的翻车翻到家了。 嘴炮爽是爽,但还是得有实力浪才行啊。 * 刺杀一事在全城都闹得轰轰烈烈,据说死掉的家伙是个高官的儿子,不少人怀疑这是朝野斗争的阴谋。但行凶者一直没被抓获,最终整个事件不了了之。 曹添的江南之行在有条不紊的筹划中定了下来。 虽然对林娴吹得好听,但曹添此次去江南也不是单纯带她游玩。应该说,他是在去江南行商的过程中,顺便带上她来个公费旅游。 林娴对此倒不介意。 她只是想蹭个船而已,等到了江南自然是好聚好散。她既不想留在吟风阁里,也不想做曹添的妾室。说实话,在林娴看来这两条路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世界上没什么是比看别人脸色过活更难受的了。 * 登船那日是难得的晴天。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林娴吹着江风,惬意的眯起眼睛。似乎感应到什么,她原本懒散的神情骤然认真起来。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人出现在视线内。 那是个称得上英俊的男人,一身白衣,看不出年纪。他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着背,低垂着眉眼,像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生活给磨散。 打眼一看,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但林娴却能感受出来,她太清楚了,求生多年带来的经验让她本能般锁定一切能带给她威胁的存在。 而这个男人,给她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 林娴问:“那个人是谁?” 曹添神情微妙:“他啊,他的来头就大了。” “你听说过昔年江湖中由百晓生制作的兵器谱吗?” “兵器谱?” “没错,那位正是兵器谱中排名第五的英杰,银戟温侯——吕凤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江南01 站在船头这两人,一个有心捧,一个有心吹,至少看上去是相谈甚欢。 林娴不动声色地从曹添身上套起话来,时不时捧捧场来几句‘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轶闻’、‘还是曹公子厉害,能请到这种人物来当护卫’。 在她的吹捧下,曹添很快就把情报给倒了个干净。男人脸上浮现几分自得神色,忍不住开始点评江山。 “要我说,真正的英雄还得数李寻欢。追查梅花盗,威震少林寺,决战上官金虹……”他不由摇摇头,“可惜当年我没有机会,见不到小李探花的风采。” 然后林娴清晰的听见脑中传来一声轻嗤声。 ‘不过是个懦夫。’ 林娴脸色不变,像没听到般继续恭维着曹添。 这样融洽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那白衣男走近,名叫吕凤先的男人不经意间抬头,当他看到林娴时。脸色骤然大变,仿佛见到什么恐怖的事情般。 林娴心中一动。 难道这个人曾经认识原主? 纵然猜测万千,林娴脸上未曾显露,只是淡淡的扫视那人一眼,随即错开视线,参与进一旁的谈话中。 “说起来,李寻欢的故事已经成为了过去式,那如今江湖里最出风头的又是谁?”林娴问。 “那必定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了。”曹添笑了,“关于那个人的故事,那可真就多得说都说不过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这个人,喜欢美酒美食,也喜欢管闲事凑热闹,但最喜欢的还是交朋友了。这么多年,有人看不惯他,也有人不服气他,但最后这些人还是都成为他的朋友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亲近,林娴问:“你也是他朋友?” 曹添笑了:“我自然是把他当做朋友的。” 虽然本职工作是经商,但曹添对于江湖轶闻到是相当熟知。听他讲各家八卦,林娴还是听得挺起劲。直到曹添的手下带着工作来打断,这社畜不得不跑去干活儿。 林娴也乐得清闲,四处晃悠几转后便回了客房。 * 将小昭遣走后,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时候林娴终于不装了。 寂静中,她淡漠下眉眼,在脑海中开口:“出来吧,我知道你听得见。” 依旧是一片寂静。 “放心吧,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毫无反应。 林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再不出来我就出去裸奔了,我是认真的,说到做到。”林娴说,“之前那个吕凤先是你认识的人吧,我不要脸,这世间总有什么是你在乎的吧。” “事实上,还真没什么值得我在乎的。” 终于,她听到了回应。 林娴转身看去,一道妍丽的身影浮现在半空中。 很奇妙,这个女人明明和林娴共用着同一张脸,但绝没有一个人会将她们认错。 这个穿白裙的女人美得是如此惊心动魄,就像块淬了砒霜的蜜糖,纵然知道她有毒也让人甘之若饴。世界上总有她这样的人,只是一现身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而林娴不一样,她无声无色,就像个浅淡的影子。 “你就是林娘?”林娴望着她。 “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女人一挑眉,算是默认了。 林娴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按道理,她是个外来者。无论怎么说,作为这副身体的原主,林娘对她的态度应该更激烈才对。 而不是现在这样,平静得有些诡异。 “所以说,你现在是什么状态?”林娴问。 “我想是死了吧。”像是看出了林娴的心思,她不屑嗤笑道:“放心,这副身体归你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况且你也清楚,我也做不了什么不是么。” 林娴若有所思。 在她曾经历过的末世中也见识过类似的情况。原主应该是已经消散了,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林娘说到底,只是道停留于世的残魂,或者说执念。 “你有什么想让我替你做的事吗?” “就你?” 林娘歪着头看着她,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也配? “别这样嘛。”林娴好脾气地笑:“你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嘛,万一哪天我就能帮上点忙。你也能早日放下心结转世投胎了啊。” ——就冲她留给林娴这么张伟大的脸,她就没法对她生起气来。 女人冷嘲热讽道:“等你先活着站稳脚跟再说吧。” 林娴心想,难怪这家伙没有朋友。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发问。林娴莫名有预感,这家伙留给她的绝对是一大堆烂摊子。 “不告诉你,自己想去。” “那吕凤先呢,他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林娘倒是回答了,用一种轻飘飘,很是无关紧要的语气:“哦,他是我曾经的嫖客。” 林娴试探:“和曹添那种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的。” 女人嗤笑一声,然后什么也没解释地消失了。 林娴有些无奈,这着实不是一场有收获的谈话。 除了知道自己接手了个烂摊子,以及背着几朵烂桃花外,林娘几乎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告诉她。 不过公平来讲,她也没有告知她的义务。 林娴能使用她死去的身体,已经算占便宜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活第二次的机会。 * 海风吹拂,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林娴背靠着栏杆,毫不讲究的席地而坐。她左手拿着从厨房里偷拿的鸡腿,右手拎着坛上好的烈酒。每当天空中的海鸟飞过一圈,她就喝上一口酒,吃上一口肉。 这样称得上古怪的场景,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却径直走过,没有一个人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自然不正常。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段,林娴不过是将学会的心理暗示术,通过魔法阵将效果放大化而已 ——只要她不出声,存在感在环境中就会无限降低,就算从她眼皮底下经过的人也不会察觉到。 林娴自上辈子起,用的最熟练的便是这个技巧。 无他,能苟命尔。 当她终于将手中的酒喝完后,林娴拎起酒坛慢慢往回走。再走进几步,当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时,林娴一愣。 那不是吕凤先嘛? 她还一直琢磨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聊一聊呢,他现在在干什么? 只见那白衣男人先是谨慎的向四周张望着,在确定四周没人后,他转头隐身没入一间不起眼的客房。 林娴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林娴悄悄走进,那只是间相当普通的客房。 几个男人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林娴模模糊糊只听到了几个词,像什么“太平王”、“曹家”、“账本”之类。 她直觉其中大有深意。 而她不幸撞见了阴谋诞生现场。 林娴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虽然听起来很有趣,但她只是个来蹭船的。林娴不确定这个世界的高手是到了什么样的水平,所以该苟还是苟。 就在这时。一个人猛然抓住她的手腕。 林娴想也不想地反手攻去,那人措不及防的后退几步,挡住她的袭击。 “是我!” 那人低声开口。 林娴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是吕凤先。 男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了,他问了林娴也想问的那个问题, 搞不懂对方问话的意图,林娴选择谨慎的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男人深吸一口气,压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总之,不要参与到这件事来,这对你没好处。” 听起来他似乎对没有她恶意?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林娴心中一诧,她思绪片刻,换了种问法:“你认识我?” 吕凤先心中闪过一丝怀疑。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不久前我重病一场,等醒来后就失去了所有记忆。” ——这句话算不上说谎。林娴的确没有继承原身的记忆,而林娘也什么都不告诉他。 吕凤先不傻。 如果不透点儿底是没法从他身上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来的。虽然这个人看她的眼神相当复杂,但林娴倒是真没从他身上感觉出什么敌意。 “你真的忘记了?” 他还是不信。 林娴想,估计原身也是个骗人精,或者这家伙被骗过很多次所以才会这么多疑。 “我真忘记了。你说我现在有什么骗你的必要?” 似乎误会了什么,白衣男的脸色更灰败了点。他哑声开口:“你说得对,现在的我,的确没必要……” “所以我到底是谁?” 她问。 吕凤先看她的表情变得更复杂了。 “你是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你的义姐是兴云庄的林诗音。昔日梅花盗作乱,你曾许诺江湖人,谁能杀死梅花盗你就嫁谁为妻。” 林娴一挑眉。 “那为什么现在我会沦落成一个妓女?” 吕凤先深吸一口气。 “因为你是个婊子。”他表情冷淡,语气中带着淡淡嘲讽,“你什么都想要,所以你可以对任何人张开大腿。” 林娴一怔。 她错开视线,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浮出现空中的身影。那个被称为林仙儿的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平淡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消散在空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江南02 吕凤先静静地等着林娴的反应,他预想过林仙儿会惊慌失措或者拼命否认,但她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林娴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噗’的笑出声。 “我曾经肯定把你伤的不轻。” 她这么说。 单是这一句话就让吕凤先的脸色变了。 “吕凤先,现在的我是没法做出你想要的反应的,因为我什么都忘记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就以这么平淡的语气一举道破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心思, “所以,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得让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才行。” 他没办法拒绝。 - 吕凤先的故事从江湖中的梅花盗开始,结束于飞剑客和林仙儿分道扬镳,而上官金虹败于李寻欢手中。 “自那之后,你就渺无音讯,不知所踪。” 虽然这厮的语言水平着实平淡,甚至思绪跳跃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林娴还是从中捕捉出重点,勉勉强强勾勒出林仙儿的人生轨迹来。 “所以说,我是梅花盗?” “没错。” “事情败露后阿飞没有杀我,反而带我隐退江湖了?” “没错。” “但我死性不改,瞒着他还勾搭了不少男人” “没错。” “你是受李寻欢的请求来杀我的,但最后你没有下手,反而和我上床了。” 吕凤先的脸抽了抽,。 “然后我挑拨你杀了背叛我的侍女?” “……没错。” “再然后,我又背叛你选择了上官金虹?” “没错。” 消化完这些事实后,林娴耸耸肩。 “看来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她颇为光棍的开口:“虽然凭你我曾经的关系,现在说什么做朋友多少是有些不要脸。不过看见你现在也活得不赖,我心里也甚是宽慰。” 说到底,林娴想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 虽然咱们曾经是有恩怨,但过去既然已成过去,那就让它过去。做不到一笑泯恩仇,那相忘于江湖也好。总之你大人有大量,有仇就别报了看在我失忆的份上。 她是这么想的,但面前这人却未必如她所愿。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回想那天。” 吕凤先这样开口。 林娴一怔,抬头看向他。 白衣男的表情淡淡,声音却多了几分嘶哑:“那天……你选择了上官金虹,而我始终没有挥出那一剑。” 自那之后,他再没有挥过剑。 吕凤先的脸色紧绷,握剑的手不由颤抖起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再次见到你,我该做什么。” 林娴了然:“你是想复仇?” 没想到吕凤先却摇了摇头:“不,我原谅你了。” 当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出乎意料,他却觉得浑身都随着出口的这句话轻松了起来。 他终于放过了自己。 “我曾设想过无数次,如果再次遇见你,我该怎么杀你。也许我会一刀斩断你的脖子,又可能我只会挑断你的筋骨,慢慢折磨你。” 但当他真的看到林仙儿站在他面前,用那双澄澈平静的眼眸注视着他时,吕凤先却有种莫名的荒谬感。 她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像故事刚起了个开头就草草结束,太荒谬了,连带着他这么多年的痛苦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原谅你了。” 他就和自己和解了。 没想到,听到这话的林娴却脸色古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好吧,谢谢你的原谅。” 吕凤先眯起眼睛。 “怎么?你觉得我做不到放下你?” “不。” 林娴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吕凤先瞪着她,没有说话。 “你肯定觉得不服气,但你仔细想想吧吕凤先。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我的错吗?” 林娴看他的眼神宽容得像看待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当初李寻欢让你杀我,为什么你答应了他?” “因为你佩服李寻欢的为人,所以愿意替他铲除掉我这个危害。纵然我和你无冤无仇,但一个下贱的女人而已,杀了就杀了又算得了什么。” “在我跟你走之后,为什么你要杀了侍女林铃铃?” “是你挑拨我。” “是啊,但我又没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林娴微笑,轻柔的声线却宛若魔鬼的低语。 “因为你觉得没有杀我,对不起李寻欢。 而铃铃背叛了我,她和李寻欢是一伙儿的。你每次看见她,就想起了李寻欢。每次她看向你的眼神都在提醒着你,其实你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高尚,只是个不忠不义的伪君子罢了。 所以,还是让她永远也不会再看向你为好。” 吕凤先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林娴笑:“上官金虹也是我挑唆你去挑战他的吗?” 男人的脸色变得灰败起来。 “不是。” 他以前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势必要成为兵器谱上的第一。纵然没有林仙儿,迟早一天他也会对上官金虹下战书的。 “其实我应该第一次见面就杀了你。”吕凤先说。 “是啊,但你没有下手。”林娴淡淡道,“这都是你的选择不是么?” 吕凤先哑口无言。 事实上,林娴还真不觉得林仙儿的那些骈夫没几个无辜的。纵然吕凤先想给自己脸上贴金,塑造出一个被渣女欺骗的老实人形象,这也得看观众答不答应啊。 整个故事里,林娴只觉得那个被骗了好几轮,头上带了个青青大草原的飞剑客是实惨。 其他人爱哪儿玩哪儿玩去,都是成年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各取所需也就得了,非得用什么‘真情’来遮遮掩掩的别太虚伪。 想是这样想的,但话却不能这么说。 林娴叹了口气,放柔语气:“但我的确欠你个道歉。” “吕凤先,我无意让你痛苦。” “如果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造成了这个结果。”林娴露出她最诚恳的表情:“对不起。” 吕凤先看她的眼神不由松动了,心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开始涌动。他不由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面前这女人,林仙儿和他印象中似乎的确有所不同。 是的,人都是会变的。 那她呢? 她对他这么说,是不是说明她心底对他有所不同?还没来得及细思,然后他听见林娴不紧不慢地补充。 “现在你可以说‘我原谅你’了。” 最后吕凤先是铁青着脸离开的。 - “你不该向他道歉。” 等男人走远后,林仙儿用不赞同的语气说。 林娴莞尔:“怎么?这样崩你人设了?” 林仙儿绷着个脸似乎觉得不好笑,但林娴猜她应该是没听懂这个梗。林娴多少觉得有些兴意阑珊,敛起笑,淡淡解释:“我道歉不是为了他,而是为我自己。” “你在收买人心?” “说收买有些过头了,”林娴淡淡道:“事实上为什么不呢,世界上少一个敌人有什么不好。况且,我只是帮他明白,他恨的人不该是我才对。” 林仙儿露出古怪的笑。 “他当然不该恨你,因为毁掉他人生的是我不是你。” 林娴笑了笑,没有对她说的这句话做出评价,只是淡淡转移话题:“吕凤先说的话有几分真?” “从他的角度,应该都是真的吧。” 林仙儿玩着头发,随意地回答。纵然年过二十,她举手投足间仍带着股少女的天真和娇媚感。 “那你呢?”林娴问:“从林仙儿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又有多少是真实的?” 没想到听到提问之后,林仙儿脸色却顿时阴沉。 “你到底想听到什么?” “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 她的情绪变动太快,总是在漫不经心和偏激易怒间反复横跳,旁人也不知道什么举措就会碰到她敏感的神经,难怪吟风阁的小丫头都觉得她不好伺候。 “告诉你我是逼不得已,告诉你我已经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冷笑,“还是说,非得让我像个婊子一样贩卖自己的故事才能让你满意?” “如果真是这样我反而不会满意。” 林娴轻声说,“你不仅看错了我,也看轻了自己。” “林仙儿,我不觉得你该死,但也对你没有什么多余同情怜悯。事实上,你也不需要这些不是么?” 听到这句话,半空中那个白衣女人终于正视她起来。 “你要问我从这个故事里看到了什么,”林娴说,“我只能说,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林仙儿轻声问:“那是什么样的女人?” “相当年轻,相当傲慢,她对真情不屑一顾,是如此醉心于手中的权力。” 林仙儿沉默了一会儿,问:“她的结局是什么?” 林娴回答:“她败给了权力。” 林娴太了解了,在末世里像林仙儿这种人多的是,和他们提什么道德伦理都是空的,他们遵守的就是最原始最质朴的社会达尔文原则。 ——弱者不该被同情而且被鄙夷,无论用什么手段反正笑到最后的人就值得尊敬的。 在故事的最后,林仙儿又去找了飞剑客一次。 她是在后悔被她践踏的感情吗? 她是真的想挽回阿飞吗? 不一定,对于林仙儿这种人,只有一种情况她会谈真情,那就是在她输了的时候。 林仙儿笑了,笑得越来越大,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半响,她脸上的表情又逐渐冷淡了下来。不知是想到什么,一抹讥嘲从她眼中闪过。 “你又了解我什么。” 她这样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江南03 林娴自然是对林仙儿的过去不甚了解。 在了解吕凤先讲的简略版故事无误后,她也对此失去了大部分兴趣。 知道了林仙儿的身份,除了几笔桃花债之外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以后,林娴就放平了心态。 她年轻,又漂亮,还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除了每天应付一下曹添外,林娴的生活简直过得美滋滋。这里山清水秀,空气质量要比被工业污染的现代社会好上太多,总之就是超适合养老。 当然,要是有电子鸦|片来填满她空虚的精神生活就更好了,林娴不免可惜的想。她对市面上流行的戏曲和话本是真欣赏不来,每天闲得发慌,除了跑到甲板上吹吹风看看海,就真没什么可做的了。 曹添倒是总想带着她一同四处交际,林娴对此避之不及,每次都找个借口溜了,但总有些人是避不开的。 ——比如说现在。 “又见面了林姑娘。” 她转头望向来人,那是个衣着华贵的青年,脸圆圆的,脸上带着讨喜的精明劲。林娴知道他的身份,这个人是曹添的弟弟,曹家的二公子曹勉。 林娴对他的印象起初并不深。直到上次在客房里撞见的那一伙人里有他的存在,林娴才开始有意无意的注意起这曹勉来。 比起他的大哥曹添,这个人的确不算起眼。提起这曹家二公子,人们往往这样说:曹二公子啊,他的确是个好人,但比起他大哥就差远了,虽然人还算机灵。 而这个人还算机灵的曹勉,最近却总朝她搭话。 “你似乎很喜欢海。”青年问。 “因为海总是能让人平静。”林娴微笑,她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愉快的模样,“每当见识到大海的辽阔时,我就会意识到自己该是多么的渺小。” 相比起自然的瑰丽壮阔,人类因欲望而生的种种执念和烦恼又是多么不值一提。 “是啊,”曹勉也跟着感慨:“海能包容万物。” 说起来,这着实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只要把尸体往海里一抛,那就什么也找不到。想到这儿林娴忍不住发散思维,想起上辈子见识过的种种凶杀案来。 曹勉用一句话拉回了她的思绪。 “林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林娴心中一动,保守的回答:“我?我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咯。” “以我看,什么承诺和誓言都是虚的,林姑娘不如将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给攥紧,这样就不必担心日后了。” 曹勉略有深意的开口。 林娴心中一动:“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钱。” 曹勉笑了笑,将手中的一锭金子推到她面前。 林娴心中多了丝明悟:“曹公子认为我该怎么做?” “我的大哥很中意你。”他顿了顿,脸上多了丝感慨:“我大哥这个人,憎恶一个人能将他贬到尘埃,而真心宠爱一个人的时候能把她捧到天上去。” “而财宝对我们家来说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了。”曹勉意有所指:“你是个聪明人林姑娘,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这小子,和她兜圈子扯了一大堆,林娴算是听懂他的意图了,说到底曹勉就想让她在船上这段时间缠住曹添,分走他的心神。 给自家大哥身边塞女人。 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林娴想起曹勉之前和几个陌生面孔在暗室密谋接头的场景,曹添对这件事又知不知情? 他们说的‘货’指的是什么? 在一旁偷听监视的吕风先又是出自哪一方势力? 一个武林高手跑去做护卫,林娴是不信,别的不提,就吕凤先那么玻璃心的性格,他可能看别人脸色打工? 林娴将这件事透露给吕凤先,企图从他口中再套出点情报来。但听完之后,吕凤先只是皱着眉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后严肃的告诫她不要插手这件事。 林娴深思其中藏着什么奥秘。 看见她面无表情,男人却误以为她生气了。 吕凤先伸手在她头上薅了一把,以并不温柔的语气硬邦邦的开头:“别管了林仙儿,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吐了一口气,“至少现在,我不想你因我而死。” 林娴没辙。 行吧,反正她也就只是想蹭个船而已。既然吕凤先都这么说了,她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她就管好她和小昭两人就够了。 * 在大海上飘了快半个月,离靠岸的日子越来越近。 一天,林娴收到了吕风先的信。 上面的信息倒是很简单,他想约她见上一面。 到点后林娴收拾妥当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这是船上的一间客房,不知为什么一直是空着的状态。林娴坐在木椅上打量着房内的装饰。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架空置的床,上好的木料,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起伏的线条像灵动的游鱼。林娴看不出这代表着什么寓意,但很显然在这生产力低下的古代能造出这玩意儿,所耗费的心血绝不是一点两点。 曹家果然很财大气粗。 林娴感慨。 她无聊手贱四处翻了翻,房内很空,柜子里只放置着一个木鱼。 林娴知道木鱼的来历。 曹添和她提过一嘴,他们此行做的就是木鱼生意。海外的扶桑岛内崇佛风气很重,但却没什么精巧的匠人和相关技术,因为运去的佛像木鱼往往能卖出暴利的价格。 林娴边等着吕凤先,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木鱼来。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吕凤先不是个会不守时的人。 像他这样的性格,应该是会提前到达等在这里才对。手信的确是他本人写的没错,这一点林娴确信。那就是他被什么不得已的理由给绊住了。 想到这儿,林娴当机立断闪身离开。 她蹲在偏僻的角落里静静等待着,还没过多久,只见曹二公子曹勉正带着一帮壮汉正破门在附近寻找着什么。 林娴在心中暗骂几句,抄近道奔回房间。 “今天我身体不舒服,染上了风寒,所以一直都呆在屋里。”她朝小昭吩咐道。 小丫头没多问,点点头表示明白。 * 吕凤先失踪了。 据说他从商队里偷走了某样贵重的商品后跑路了。但一个人在大海上还能逃到哪儿去? 曹勉在接下来的几天,将船内翻了个遍。 “林姑娘知道这吕凤先吗?” “知道。” “你和他聊过几句?” “聊过。”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谁知道,”林娴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又不是所有的搭讪我都会有印象。” “自然。”曹添紧紧盯着她一会儿,然后嗤笑:“但你们是旧识不是么?” 林娴心中一紧。 曹勉知道她的身份了? 是谁告诉他的? “那你更应该知道,他和我有仇在前。”林娴说,“更何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 “什么?” “钱。” 林娴补充,“这可是吕凤先给不了的。” 曹勉走了,不知道对她的话信了几分。但他走后,林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吕凤先是失踪了,他起初想和她接头告诉她点什么,但还没到达就出了意外。曹勉似乎也的确丢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然他不会这么神经兮兮,看谁都有嫌疑。 应该说,吕凤先是从他们手中偷走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就被抓住了。 总之,还是得先找到吕凤先才行。 林娴叹口气。 现在想来,她还真不该跟这孙子扯上什么联系,一点好处没捞到还惹上一身腥。 林娴拿出之前吕凤先交给他的口信来,扣扣搜搜的分出点魔力来,使出个追踪法阵。 手中的纸如同有意识般跳跃到地上。 一跳一跳的前进着,林娴跟着纸条,避开人群,左拐右拐,然后来到船上的一道门前。 那是仓库。 曹添曾经带她看过,里面除了堆积成山的木鱼和几座佛像外,里面没有别的了。 林娴推门而入。 阴暗的环境下,烛光明灭不定。林娴看着角落里垂眸敛目的佛像,圆润的嘴角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不知为何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诡异可怖。 纸人在一座佛像前停驻,翻滚几分又归于平静。 它应该带她找到吕凤先的。 但这里没有吕凤先,只有一尊佛像。 林娴皱了皱眉,走上前,手上带了点力敲击,碎泥土落了下来,从佛像的碎缝里露出一只眼睛。 那双眼睛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感情。 里面迸发出来的对生的渴望和惊喜交杂在一起,足以让最无动于衷的人为之动容。 这是吕凤先的眼睛。 他是被谁困在这佛像里?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如今的形象和她记忆中的简直判若两人。短短几天未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形若枯稿,颧骨凹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出奇。 林娴连忙把他从中放了出来, 吕凤先的嘴巴动了动,他的嘴唇干裂,整个人已经完全虚脱。肮脏的头发贴在他的脸颊上,呼吸近乎微弱,显而易见,生机正一点点从他体内流逝着。 林娴皱了皱眉,要是现在她的身边带着水和流食就好了,但很显然吕凤先如今的状态已经撑不到那一刻。 “是谁把你困在这里面的?” “你之前想告诉我什么?” 她挑重点发问,林娴真恨死故事里面那些角色还没说完遗言就挂掉了的戏码了。 很可惜她今天注定经历这么一遭。 吕凤先喘着气,忽然瞪大眼睛,伸手最后一丝力气紧抓住她的胳膊,用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开口。 “太平王,红鱼,花……” 他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她,里面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似乎在央求些什么。 林娴握住他的手。 这时他的目光已经逐渐抽离,不知看到了什么,吕凤先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临死的老狗般涌出热泪。 “仙儿……” 低不可闻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在他生命的终结,这个男人的神色竟然出人意料的安宁。 林娴合起他的眼,平静的站起身。 她始终没承诺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江南04 吕凤先就这么死了。 在临死前他和自己和解了吗? 林娴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吕凤先是个高手,而能将这么个人困在佛像里毫无办法,那至少有一个身手不亚于他的人正藏匿于船上。他上船就是为了调查这曹家,然而这曹家兄弟之前似乎也并非亲密无间——这曹勉明显瞒了曹添不少事。 ‘太平王、红鱼、花。’ 这是吕凤先临死前吐露的信息。 林娴不自觉地敲了敲手指,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她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了,当年在末日轮回中林娴的诨名是搅屎棍子。每个被她动过蛋糕的人都恨她得牙痒痒,还偏偏怎么都奈何不了她。 太平王肯定就是这整个事件的源头了,至于‘红鱼’和‘花’又代表什么,林娴目前就不得而知。 她看着吕凤先的尸体,对着不知何时浮现的那道身影出声:“你说,他为什么死之前叫的是你的名字?” “谁知道。” 林仙儿有些嫌弃的躲远,她不喜欢人死后的模样。 “这里不是久待之地,你该尽快离开。”林仙儿劝道。 “我知道,我在想尸体该怎么办?” 按照林娴原本的做法,她肯定是把挂到曹勉的门前,有什么用暂不说,单是想想曹勉的脸色就肯定会很有趣。但这次她却没了这个兴致。 吕凤先孤身一人潜入曹家的船队,他是想调查些什么?临死时他又想拜托他什么? 他的眼神林娴并不陌生,那是具有信念的人才拥有的眼神。他们不在乎什么得失,更不会计较生死,这种人为了达成心中的理念,无论什么都不惜牺牲。 这个男人在和上官金虹那一战中的确败了,但他又重新将破碎的尊严拼凑回来,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虽然最后他还是死在微不足道的角落里,但意义已经不一样了。 “项羽不是英雄,但司马迁是……”林娴若有所思。 “什么?”林仙儿问。 “没什么。” 林娴不由兴意阑珊起来。 她伸出手,冷白色的火焰自她的指尖燃起,像是有意识般落在吕凤先的尸体上,跃动的火在夜里安静的燃烧着,顷刻间连灰烬都不曾存在。 ——这才是毁尸灭迹的居家良备。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仙儿忍不住问。 “我?”林娴站起身,不在意的笑了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林娴的前半生轨迹实在没什么好提的。她出身富裕,父母恩爱,不需要她努力挣钱,所以她凭着兴趣,普普通通的选了哲学专业,然后普普通通的读了硕,再普普通通的读了个博…… 该找不到工作的还是找不到工作。 再然后末日‘啪’地一下子降临,她的人生和三观就这么普普通通的被颠覆了。 朋友不再是朋友,家人不再是家人。 她见过在哀嚎里跳舞的末日狂徒,也见过最虔诚悲壮的殉道者。她遭遇过暴力、欺诈和背叛,也被人帮助,信任和拯救过。 而最后这些人都死了,林娴还活着。 而这并没有任何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她多了那么一点点谨慎和亿点点运气罢了。 说到底,她既成不了项羽,也成不了司马迁。 她既没有不惜生命也要维持的骄傲,也没有舍弃尊严也要达成的‘道’,她踏着无数尸骨前进,用尽卑劣手段,而驱使她的不过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而已。 “你在想什么?”林仙儿忍不住问。 她这才发现,当林娴安静下来的时候,她身上的那种非人特质就会格外明显,就像某种恐怖的存在即将挣脱桎梏降临于世,再无束缚。 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寒,出声打断。 “我在想,”林娴的声音依旧很渺远,“其实我不过是基因的奴隶而已。” 林仙儿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女人笑起来:“抱歉抱歉,是我着相了。” 那股非人感顿时消散。 “说起来,这个太平王是谁?” 林仙儿顺着她的注意转移换题。 “他是当今皇帝的弟弟。”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可就问到林仙儿了。她对朝野向来关注不多,更何况这太平王着实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他很少出现在公众视线内,没做出什么功绩,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的名声。 “他是一个闲散王爷,平时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最后她这么开口,然后林仙儿问:“你打算怎么做?” 林娴随便把玩着手中的雕像。 “关键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别人打算怎么做。” - 曹勉从睡梦中醒来。 美梦。 梦中他才是曹家的掌权人,而曹添是那个毫无作为的次子。别误会,他很敬爱他的大哥。 曹添性格恭良温,自幼博学多才,经商手段虽称不上了得,但守成足矣。就算这个曹大公子在女人方面有些拎不清,但谁又是完人呢? 族中宗老都对这个掌权人相当满意, 但曹勉不满意。 他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在功课中表现得比曹勉更出色时,曹家主母看他的眼神。自那以后他就只能是那个胸无大才,但足够招人喜欢的曹二公子。 虽然曹添和她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人。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甚是庇护,但就凭这个原因,他就要一辈子都屈居他之后吗? 曹勉是不甘的。 搭上太平王这条线是他计划已久的举措。 如今天子的位子做得可不算太平,无嗣,病弱,势强的诸王在封地虎视眈眈。 而曹勉毫不怀疑太平王会成为最后的胜者,越是对这位王爷背后的势力有所了解,他心中就越是火热。 曹勉知道很多事情。 他知道这一船运输的并非是行商所用的木鱼和佛像,而是为太平王一方起事所准备的三十万黄金。他知道曾经的银戟温侯吕凤先上船就是为了调查他们的底细,他当然也知道曹添带在身边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林仙儿,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 他那傻哥哥还只以为她只是个可怜的风尘女。 曹勉自然也知道吕凤先和林仙儿曾经的过节,但时过境迁,人的立场会变,利益的纠葛却永恒不变。只要给他足够利益,曹勉连自己亲爹都敢杀,更何况只是和曾经的仇敌握手言和呢。 他是这样的人,他也坚信林仙儿也是这样的人。 一个见识浅短的女人而已,就算被人买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曹勉毫不怀疑,吕凤先会想方设法将情报传到林仙儿手中,那女人要做什么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果不其然,今天就有手下来汇报林仙儿的举动了。 曹勉擦擦脸,望着窗外天空灰蒙蒙一片,灰蓝色的海面浩瀚辽阔,一望无垠,起伏不断的波浪拍打着船底。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无论千百年间人类王朝迭代多少,大海依然存在于世,从未变化,包容万物。 眼看着明天就要靠岸了,就将这些秘辛都留在大海里吧。曹勉放下毛巾,迎着冷风推门而出。 他带领曹家走向兴盛。 - 林娴是在之前和吕凤先约定的那间小屋被抓到的。她揣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将她团团围住的随从身上的配饰,丝毫不见急躁之意。 作为一个被抓了个现行的女人她倒是意外的镇定。 曹勉看着她,叹息着摇了摇头。 “林姑娘,看来你没有我所想的那般聪明。” “曹二公子何处此言?” “你站错了队,”曹勉淡淡道,“你应该明白,无论吕凤先能给你多少,曹家能给你的只有更多。” 林娴笑了。 “是曹家,还是别人?” 曹勉淡淡道:“你知道些什么?” “相信我,我知道的肯定比你所想的多多了。” 她将手中一直把玩的木鱼敲碎,出人意料,十几样东西从木鱼中掉了出来,都是光华夺目的宝石和碧玉。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不起眼的木鱼中竟藏着这种珍宝。 林娴笑,“看样子佛的确只渡有元人。” 没人理会她这烂梗,呆在屋内的人脸色各异,不少人呼吸都忍不住粗重了几分,但凡从中捡上几件,下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曹勉的脸色依旧没变。 “你在替太平王做事?”林娴问。 “是。” “木鱼只是幌子,你是想帮他将这笔财宝运到江南?” “是。” “你早就知道吕凤先上船是为了调查曹家,所以你才会想杀了他。” “我只是困住他而已。” “但他现在死了。” 曹添笑:“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娴顿了顿,又问:“太平王想做什么?” “他?”曹勉脸色古怪,他向来是个对皇权毫无敬畏的人,“他当然是想当皇帝。” 随着这话一出,四周顿时死寂一片。 林娴了然:“而你是想要这从龙之功。” “没错,”曹添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告诉你这么多秘辛?” 林娴笑得比他还要坦然。 “因为我快死了,自然不会泄密。” 曹勉不笑了,他静静注视林娴好一会儿,然后叹口气:“现在我倒是有些可惜让你死了,不过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我就会放过你。” “什么问题?” 曹勉问:“账本在哪里?” “什么账本?”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林娴却幽幽叹口气。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在想,你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又至你大哥于何地?又置曹家于何地?” 曹勉面不改色:“大哥日后会理解的。” “你是个女人,所以不会明白。我曹家虽豪富一方,但在京中那些权贵眼里也不过是条狗。” 林娴替他说下去:“而你不想做狗。” “没人想做狗。”曹勉脸色变得嫉恨起来,“无论绳子另一方的人有多仁慈多高尚,你会因为他对你好就忘记拴在脖子上的镣铐吗?” “当然不会。” 林娴叹口气,扬声道:“曹公子,你听到了。” 曹勉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他不可置信的转头,一道身影缓缓从门外走了进来。曹添站得很直,通常情况下他都是亲切的,嘴角带笑。但此时曹大公子却不笑了,他紧抿着嘴,脸色铁青。 林娴‘噗’地笑了起来。 之前她还不觉得,但当曹添和曹勉站在一块儿面面相对时,看见这两人如出一辙的五官和扮相,没人能否认他们之间存在的血缘关系。 他们还真是兄弟不是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江南05 走进的曹添首先干了一件事。他二话不说,朝着曹勉的脸上狠狠来了一个大嘴巴子。 在一旁看热闹的林娴忍不住唏嘘。 嘶,这看着就疼。 曹勉却把目光投向她:“是你做的?” “我明明一直派人在盯着你。” 林娴笑了笑。 “也许正是你把注意力过多放在了我的身上。” 曹勉明白过来:“小昭。” 纵然知道了也晚了。 曹大公子进屋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将围聚在屋内的随从全部遣散,林娴正想跟着离开,曹添却让她留下。 正好,前排吃瓜。 其实她不怎么爱看家庭伦理剧,但有得看总比没得看更好,她不挑。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失望了。 没有拳打脚踢,连扯头花的事情都没发生,曹大公子颇有涵养,就算心里连宰了这个弟弟喂狗的心都有,还是保持着风度没有骂粗。 “你怎么敢,”他瞪着眼看着曹勉,忍不住冷笑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来代表曹家做决定?” “我是为了曹家的未来。”曹勉面色沉静。 曹添深吸一口气。 “你压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要天子在世一日,他就是天子。”他压低声音警示,“曹勉,谋反可是重罪。你是在拿我曹家上百号性命陪你一起赌吗?” 曹勉淡淡道:“富贵险中求。” 曹添都快尖叫了:“这可不是我曹家想要的富贵。” 他深知,曹家能昌盛兴荣这么多年,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从不争权。管他皇帝换了几个,皇帝的钱袋子都还得是他们曹家来当。 无论是什么太平王还是南王,跟他们有关系吗?只要皇帝还需要他们来敛财,那曹家就是有用的。家中的子嗣虽做不到高官厚禄,却能衣食无忧享乐一辈子。 曹勉这个做法,无疑是将整个曹家往火坑里推。 而这个蠢弟弟还在真心实意的劝解他:“大哥,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曹添脸色阴沉如水。 是啊,他的亲亲好弟弟曹勉可是在帮太平王做事,这运去江南的三十万黄金,无论用作何事。只要是走的曹家的路子,那日后也和曹家脱不了干系。 曹家也就自此和太平王绑在了一艘船上。 “谁说没有回头路了?”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曹添回头有些讶然,林娘,这个他从吟风阁带来的女人,也是她派侍女来提醒她整件事。 她是谁,曹添不得而知。 但她的见闻举动无一不让他感到惊讶。 林娴不嫌事大的开口:“既然这船已经成了赃船,那不如靠岸一把火烧掉。这样一来,在世人眼里出来做生意的曹家不过是运气倒霉赔了底,连商船都没了,跟太平王又能扯上什么联系。” 曹添一怔:“但太平王那里……” “那就更好办了。”林娴说,“反正跟着太平王谋逆是曹勉瞒着你们做的事,只要他死了不就行了。那商船被毁,三十万黄金失踪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咬死一句什么都不知道,那太平王也没辙啊。” “救火不幸身亡,瞧,这不就一现成的理由。” 曹添迟疑。 “但这么做,就和太平王一系彻底结了仇。” “是啊,但至少不会被牵扯到谋反不是么?”林娴淡淡道:“牺牲一个曹家子,换曹家百年太平,不亏。” 曹添若有所思。 曹勉脸色发白:“大哥,你不会真想这么做吧?” 曹添悠悠叹口气,神色复杂。 “可他终究是曹家人,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 林娴明白,这个曹添说到底还是心太软,狠不下心来。她随即话音一转:“那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简单,直接让曹勉叛变不就行了。”林娴支着头,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两人一怔。 “我不会叛变。” 曹勉咬牙道,这两人压根不会明白,那个被称为太平王的男人有着多么了得的手段,在他身后又隐藏着怎样一股恐怖的势力。 “关键不在于你怎么做,关键在于太平王怎么想。”林娴徐徐善诱,“只要让太平王相信你叛变就够了。” “曹二公子虽然奉命替太平王运送着三十万黄金,但临时起了贪欲,押着这三十万黄金逃亡海外。 这个故事怎么样? 这样一来,连这把火都不用放。只需放出消息,曹二公子乘船远走海外就行了,聪明人自然会自作聪明的替你将故事补全。 这样一来,谋逆是曹勉的事,叛变也是他的事,跟整个曹家更扯不上联系,他也不用死了。” 曹添若有所思,这似乎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 曹勉却脸色发白:“大哥,你不会真的这么做吧?” 曹大公子只是淡淡看了他几眼,然后遣人将他押下。待屋内只剩下他和林娴二人时,曹添这才像终于支撑不住般摇摇欲坠的坐下。 林娴贴心地将茶水推到他身前。 “明天船就要靠岸,行动要快。”林娴说。 “当然,待会我就叫人去办。”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要是有谁开口告密那就前功尽弃了。” 曹添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没人会有开口的机会。” “是啊,除了一个人。” “谁?” “我。” 曹添抬头瞪着她。 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曹添眼神复杂的打量着面前这女人,他本以为这个林娘只是个美丽但却无用的花瓶,没想到她却屡次出乎他的意料。 林娴慢悠悠补充一句:“但我强烈建议你不要杀我。” “为什么” “因为账本在我手上。” “什么账本?” “自然不是记录着财米油盐的账本。” “你人都在船上,无论那账本里记着什么秘密,还能跑到哪儿去?”他意有所指。 “是啊。”林娴笑,“你可以试试。” 曹添不说话了,气氛僵滞下来,她能看出这个男人眼神闪动,他在思考,在权衡利弊。半响,曹大公子笑起来:“我怎么可能会杀你,林姑娘你可是我们的恩人,这些事若无你的指点,恐怕曹家会遭大劫。” 他不再叫她林娘了。 林娴也跟着他笑起来:“我只是多嘴说了几句,以曹公子的聪慧,过不久也会想到这些法子。” “下船之后,林姑娘想要做什么?”曹添问,“如果有什么曹家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其实最保险的做法还是劫持住林娴,让她永远闭嘴。但这女人莫名给他高深莫测,一望见不到底的感觉。曹添相信自己的直觉,不去轻易招惹。 既然决定不把事做绝,那自然是要百般笼络。 “怎么说呢,据说江南的秋天很美,我决定去看看。当然……”林娴用手掂了掂,“我要带走几块木鱼。” 这可都是些沉甸甸的珍宝。 虽然林娴不爱财,但出门在外没点钱还是很难受的。 曹添脸色缓和下来。 “这是自然。” 他不怕林娴什么都要,就怕她什么都不要。 * “姑娘,事情怎么样了?” 当夜深,林娴回屋后,等候已久的小昭忍不住追问。 林娴在遣她做事前已经将详情给她讲得明明白白,小姑娘吓傻了,但还是按照她的指令连忙行事。 “曹勉谋逆一事败露,曹添和他理念不同,已经派人将他关了起来。现在正忙着和太平王做利益分割呢。” 林娴将经历简略给她讲了一遍。 “这么说事情解决了?” 小丫头一听,整个眉眼都舒展开。林娴笑着摇摇头,这小姑娘真的好甜。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怎么可能? 明日就到江南了,曹勉怎么会甘心功亏一篑。曹大公子心软,但曹二公子的心可不软。 “你在玩火你知道吗?” 林仙儿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她本有无数个简单的解决方法,但林娴偏选了最危险的那一个。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样做更有趣。 那个能制服吕凤先的人就藏在船上。 她想见识一下,这世界的武功极限能到什么地步? “如果没有老祖宗玩火,我们现在也只能呆在山洞里啃骨头。”林娴淡淡道。 林仙儿的身影消散,林娴将视线投向面前的小丫头。她说:“小昭,明天这里说不定会变得相当危险。” 小昭秒懂。 “姑娘要我做什么?” “逃。”林娴回答,“在这儿你可帮不了我什么。” “等混乱到来,没人会注意一个小丫头的动静,所以到时候你先上岸。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你。” 小昭眼中多了几分忧色。 “姑娘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林娴笑:“应该说是有趣的事才对。” 小昭沉默片刻,出声道:“我希望姑娘能注意安全。” “安全?”林娴将这个词在口中咀嚼一翻,看着她若有所思:“原来你是那种认为长命百岁,家人围聚在身边的结局才是圆满的那种人啊。” “我……”不知想起了什么,小昭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闷声回答:“我没有家人。” 林娴看出了她的异样,但没点破。 每个人都有故事。 她笑眯眯的塞给小姑娘一颗有些化了的金平糖,拍拍她的肩膀:“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姑娘你呢?”小昭在她身后忽然追问,“姑娘,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林娴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实话实说,“我呢,认为人生不存在什么意义,要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理由,那我只能说是因为不想死罢了。” 小昭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江南06 第二日,拂晓。 林娴吹着海风,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光被掩盖在云层里什么也透不出来。怒浪翻滚,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变故就是在这猝不及防的时间点发生。 遥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林娴看见曹添遣散随从,独自一人走进关押着曹勉的那间屋子。 几分钟后,曹勉走了出来。 ——浑身是血。 他朝着门口几个汉子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又朝着林娴的方向指了指,仿佛在吩咐人拿下她。 再然后,众人朝她所在的位置走来。 “林姑娘,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坐坐吧。”为首那人扬声喊到,同时疾步朝她靠近。 林娴就像没听到一样躲开。她如滑不溜秋的小鱼游走在众人之中,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能将她抓住。 然后她看见一人拿起了刀,朝她砍来, 尖叫声忽然响起。 一道身影猛地扑过去挡在她的面前:“姑娘小心!” 是小昭。 小丫头背后中刀,发出一声闷哼,身形摇摇欲坠,朝她所在的方向倒下。 林娴没有上前接住她,相反,她还后退几步让出空间。下一秒。几只冷箭插着她的衣袖飞过。 被击中的船杆被凿出个深洞。 随即一声巨响,轰地炸开。 烟雾散开。 淦,在这人均使用铁器的古代竟然还有人搞出了炸弹。这不就降维打击嘛。 林娴转过头,眼前的小昭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女人,眼眸狭长,头发微卷,肤色是漂亮的小麦色。 像蛇一样。 女人娴熟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刀尖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她的眼中闪过意外的神色。 “不错嘛,竟然没骗到你。” 林娴见过她。 那是在船上曾经给她端过牛肉汤的一个婢女。 林娴问:“你叫什么名字?” “牛肉汤。” 林娴总结:“你爸妈在取名时肯定很恨你。” 牛肉汤笑而不答。 “你是太平王的手下?” “是。” “吕凤先是你动的手?” “是。” “你比他更强?” “要强的多。” 对于这个问题,牛肉汤回答得毫不迟疑。 “现在你也想杀了我?” “没错。” 清风吹拂,晦暗的天空下水面泛着碧波,江边孩童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随着风声捎来。 远方街景的轮廓若隐若现。 就快靠岸了。 林娴点点头:“好,这下我没有问题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 牛肉汤叉着腰,目光在她身上游转,冷不防的开口:“你觉得我和你谁比较漂亮?” 林娴一愣,随即笑开了。 面前这个叫牛肉汤的女孩,身形纤细,五官深邃,带着丝异域风情,眼波流转,说不出的骄傲。看得出她还相当年轻,年纪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 在该上学的年纪,她已经会提刀杀人了。 “这说不准。不过以我的审美来看还是你更漂亮点。” 牛肉汤满意的点点头。 她当然是最好的,她自幼是岛上的公主,她知道别人捧她自有她父亲的缘故,但她不在意。她年轻,拥有举世无双的身手,就连这个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都在讨好她,承认她更漂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会让你死的痛快点。” 女人出掌,攻势如疾风骤雨毫不留情面。 出乎牛肉汤的意料,林娴的身手要比她所想好很多。她的身法不算精妙,更是称不上灵敏,甚至连内力都没有使出,但偏偏能将她所有攻击都化解掉。 看着林娴那双始终平静如沉渊般的眼眸,牛肉汤不由多了几分心惊胆战的感觉。 她确信,这个女人并非凭直觉在躲闪着,而是真真切切看穿了她所有攻击意图。 就算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伏的局面中,林娴也只是把她当做个喂招机器。牛肉汤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涩变得娴熟起来。 她在快速成长! ——机动力,对战经验,速度,力量,每一项都在这顷刻间以惊人的速度攀升着。 牛肉汤思绪转了转,这种恐怖的天赋,她这辈子只从一个人身上见过…… “你在分心?” 一道视线锁定她,那道视线让她想起她曾看过的,草原中,猎豹捕捉羚羊的场景。什么凶狠什么残暴其实都不存在,那都是人类强加赋予的意义。 无关善恶,存在于捕食者眼中的只有纯粹的食欲。 ——野性强韧。 下一秒,牛肉汤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扼住咽喉。 “我会让你死的痛快。” 林娴淡淡道。 被她扼住脖子的牛肉汤只是笑,杀人者在下手的第一天就准备好随时死去。 她颤颤巍巍举起手。 似乎感应到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危机感从林娴脑中骤然窜起,她松手,想也不想拔腿就跑,短短几秒却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白光闪过。 随即破天盖地的箭雨从她袖中窜出,林娴毫无形象的闪避着,这武器给她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眼看着即将被刺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扑来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小昭! 这次是真的小昭了。小丫头疼得浑身发抖,脸色泛白,却始终没开口叫疼一句。 “看吧,你玩脱了。” 林仙儿不嫌事大地在她耳边说风凉话。 林娴抬头问:“这是什么毒?” 牛肉汤揉着泛红的脖颈,冷笑嘶声道:“自然是你解不开的毒,我劝你还是尽快给她买棺材好。” 林娴没说话。 她环顾四周,眼看着就要靠岸,抓起小昭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水里消失不见。 “大人,咱们不追吗?”一旁的随从犹豫着开口问。 牛肉汤望着江面,平静问:“你能杀了她?” 男人露出羞愧的表情。 “不能。” ——她也不能。 想到这儿,牛肉汤露出阴沉的眼神:“那就闭嘴。” * 清晨。 江南最好的酒馆里迎来一位奇怪的客人。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女人,穿着上好料子做的白衣,只是浑身湿答答的,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而她背在身后的小女孩,苍白的脸上更是泛着死气。 按常理,王掌柜应该将这种晦气鬼赶出门才对。 但他没有。 当他看清来人的那张脸后,所有的话都被咽了下去,眼中只剩惊艳之色。 “姑娘需要点什么?”他问。 “我要一间客房。”林娴轻轻敲了敲桌面,递出一小锭金子,“麻烦帮我请个大夫来。” 王主管的视线落在小昭身上片刻,随即点点头。 犹豫片刻,还是理智占据上分,他发问:“姑娘,我得看看你的路引。” 路引? 林娴一愣,随即意识到即使在古代住店也是需要身份证的,像她这种一看就有情况的人店家更会严查,生怕牵扯进什么麻烦中。 “店家你贵姓?”林娴问。 “我,我姓王。” “王掌柜啊……” 林娴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为数不多的魔力。 “放心吧,你是安全的。” “你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酒馆主管盯着她的眼睛,那双诡异的黑眸如同深渊,带着能将心神全部吸进去的力量。 “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他不由失神地跟着喃喃重复。 “没错。”林娴说:“现在你要去帮我请个大夫来。” 看着王主管失魂落魄地起身,如提线木偶般推门而出。林娴这才松口气,按道理来说催眠术实在不该用得如此粗糙,但她现在是真没心思和别人兜圈子绕话术。 小昭快死了。 她本该活着,却因她而死。 虽然林娴对于意外有所准备,但却从未想过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措不及防。她没想到,明明认识没几天,这小姑娘竟然会朝她扑来,舍命相救。 ‘看看你的傲慢造成了什么后果。’林仙儿阴魂不散地浮现在她身旁,冷嘲热讽道。 ‘闭嘴吧,你最没资格这么说了。’ 林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 过了一个时辰,昏迷的小昭终于睁开眼睛。 小姑娘眨眨眼,粘腻的头发贴合她的脸庞阻挡视线,深棕色的瞳孔努力聚焦着,不确定的开口:“……姑娘?” “我在。”林娴握住她的手,“你该躺下好好休息。” 一听到她的声音,小昭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就像整个人都找到主心骨般。 “我们逃出来了?” “没错,现在我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那太好了。”小昭扯出一个笑容,随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猩红刺眼的血从她嘴角溢出。 “姑娘,我是要死了吗?” 毫无疑问,她的状态很不好。 林娴实话实说:“有这个可能。” ‘蠢货。’林仙儿一旁嘲笑,‘你该告诉她,她会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有意义吗? 这是多么明显的事,看着小昭苍白如死灰的脸色就知道,生机正一点点从她体内流逝。如果没有解毒的方法,那就只能看着她逐步迈入死亡。 “这样啊。” 小昭叹口气,眼中释然和怅然交织。 屋内逐渐沉默下来。 在面对生命为代价的恩情,言语上的感谢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格外苍白。 “其实我不太明白,”林娴说,“我和你无亲无故,关系也没好到那一步,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因为姑娘和我不一样。”她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回想着什么,“姑娘很勇敢……无论面对什么,你都能活下去的。” “而我想让你活下去。” 林娴就像她心中那个理想自己的投射,而她想让这样的‘自己’活下去。 林娴没说话,她静静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孩。 ——她一直知道,小昭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她不说,她也不会追问。 半响,林娴终于开口。 “我曾说过,就算哪天你因我而死我也不会记住你的名字。”她叹口气,“但说不定我会记住你的故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江南07 小昭的故事不算复杂,但就像个恶俗的三流故事般充满了让匪夷所思的曲折反转。 在被卖进青楼之前,小昭的名字其实不叫小昭。 她叫铁萍姑,曾经是铁家庄庄主铁无双的外孙女。她的外公一直是个公认的英雄,性格豪爽,仗义,受人敬仰,朋友遍布各地。 他惜才如命,不惜将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改邪归正的李大嘴,只是因为赏识他的才华。 这也是小昭父母姻缘的由来。 ‘那李大嘴又是谁?’林娴在心中默问。 ‘自然是十大恶人之一的那位。’林仙儿替她科普,‘十大恶人是江湖中恶名远扬的恶人们,虽然近几年销声匿迹,但都曾作恶多端,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李大嘴绰号是「不吃人头」,意思是除了人头以外人的全身他都吃。’ ‘真的什么部位都吃?’ 林娴关注点不由跟着跑偏。 ‘当然。’林仙儿压根没想过她心里会联想到什么。 林娴努力拉回思绪,听小昭接着叙述下去。 “当时所有人都说这是门好亲,江湖中人人称道外公的善行,说他将一个走入歧路的人又拉回正道。”小昭话音一转,“但有一个人不满意。” 林娴了然:“你娘不满意。” 没有一个人询问那个碧玉年华的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一个恶贯满盈,甚至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我娘……” 小昭顿了顿,眼中透露出迷茫神色,“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没笑过。”她总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注视小昭的视线永远是那么冷漠。 她从来不是被母亲喜爱的孩子。 小昭知道。 她也知道,他爹和她娘的关系从来都不好。他们很少交流,偶尔几次对话也都是以争吵结束。人人都说,在娶了她娘后,李大嘴就改邪归正了。 但小昭知道事情不是这样。 母亲早出晚归,父亲越来越沉默,他们之间的争吵也越发激烈,不知何时开始,小昭发现,父亲看向母亲的眼神中逐渐带着让人胆寒的色彩。 再然后,那件最骇人听闻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 在吃了她娘后,李大嘴叛逃了。 自那天后,小昭的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被寄养到父亲的朋友家,然而随着李大嘴的恶名远播小昭的日子也变得不好过起来。 别人都叫她食人鬼的女人,朝她扔石子,吐口水。 怜悯和憎恶的视线在她身后如影随形,像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包袱。 林娴若有所思,同类相食在社会中注定是异端中的异端,人们排斥,憎恶,更是恐惧。 “你恨你的父亲?” 她没问出口的是,要不要她帮她杀了他?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小昭笑了,眼中绝望和痛楚却交织,她轻轻开口,吐露秘密:“其实谁也不知道,我娘死的那天,我在现场。” “其实那一天,我爹杀的不止我娘一人,还有我娘的姘头,我外公的徒弟秦叔叔。” 林娴没说话,只是静悄悄听着。 “我爹……他哭了。然后他吃了我娘,把秦叔叔的尸体丢出去喂了狗。”小昭叙述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平淡,就像整个人的情绪抽离出身体,“再然后,他把我托付给他的朋友手中,从此销声匿迹。” 没人知道,发生的这一场惨剧竟然被隔墙外的那个半大的孩童目睹了全过程。 “然而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没有告诉别人。”小昭说。 “我外公好名,如果秦叔叔和我娘的事暴露出去,他在江湖中从此再无立足之地。” “所以你父亲为了保护你外公的名声,才什么都没解释,将恶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不,他没那么好,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而已。”小昭摇摇头,冷静判断:“我父亲是个相当骄傲的人,他是不可能一辈子忍受来自我娘的侮辱,也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这份耻辱。” 她是如此早慧,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还什么都不懂得年纪,她已经察觉出大人们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更是对这起悲剧的缘由洞如烛火。 林娴注视着小昭。她的视线依旧是淡淡的,没有排斥或探究,更没有怜悯同情。 小昭总是能在她的眼中找到安宁。 似乎在这个林姑娘眼里,世间万物,无论是皇子,屠夫,商贩,还是街边一条老狗,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 “你想得很透彻,但你还是因此痛苦。” 林娴叹息。 不被期待的诞生让她痛苦,不守贞洁、和他人通奸的母亲让她痛苦,按耐不住暴虐天性、食人叛逃的父亲让她痛苦。而这种种悲剧,却源于她外公的一番好意。 小昭想恨,却又不知从何恨起。 就像面临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这份过于沉重的命运几乎要把她压垮,让她窒息。 ‘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存在。’ 思考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那之后,铁萍姑从世上消失了,只有躲在这个叫做‘小昭’的壳子里她才觉得安心。 “姑娘,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小昭断断续续的给她讲完这个故事,她脸色灰败,生命像凋零的落叶迅速败落下去。 林娴叹口气,平视小昭的眼睛。 “第一,你把我过于神话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准确来说,林仙儿也没有直面人生惨淡的那份勇气,她逃避得比小昭还彻底。 “第二,逃避既不可耻,还很有用。人性本就好逸恶劳,如果总有逃避的机会,又干嘛非得勉强自己。” 所以当年毕业时,她是该啃老就啃老。 “第三,”她摸摸小姑娘的脑袋,轻轻开口:“一个人有千万种该死的理由,但唯独不该因出身而死。” “我倒非得让你活下去不可。” * 那是相当普通的傍晚。 和他度过的无数个普通的傍晚没有任何区别,花满楼独自一人呆在小院,欣赏着窗边景色。 黄昏。 日光慵懒的从云层中泻下,透过树梢间的空隙,跃动在木板上。夕阳温暖,暮风柔软。 林娴是在这时候走进小院中。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同,男人动作一顿,缓缓起身,放在桌上的茶杯应声滑落。 没有碎响声。 林娴弯腰接过落下的茶杯,放回桌面。 “花满楼?” 她冷不防开口。 花满楼莞尔一笑,没有丝毫惊讶:“是我。” “听你的口音,姑娘不是江南人?” “不是。”林娴回答,顺势拉开椅子,坐在他身边,“我来江南,是听说江南的秋天很美。” “江南的秋天的确很美。”花满楼赞同。 “你不问我是谁吗?” 林娴好奇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穿着梅白色的衣裳,身形清隽,眉眼温和,神情中带着说不出的愉快平静——他和林娴认识的所有男人似乎都不太一样。 他很温柔。 世上温柔的人多了去了,吸引人之余多多少少都带着点锋芒。但花满楼不同,这个人和煦如春风,沉静如春水,带着永远不会灼伤人的力量。 “你是谁?”他好脾气的顺着她发问。 “我是需要你帮助的人。” 他笑起来:“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到姑娘的吗?” “据说你医术了得。”林娴用最大的诚恳,“我需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花满楼没有丝毫犹豫:“好,我答应你。” “放心,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就不必了。”他摇头,“能帮到姑娘就好。” 林娴有些错愕,她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 这几日里,牛肉汤的手下还在搜索她的下落,而小昭的病仍不见好。酒馆里人多嘴杂,是搜集情报的最好渠道。林娴呆在酒馆这几日,算是江湖中风头最劲那几人的八卦听了个干净。 她知道司空摘星最近又去偷了什么,也知道了西门吹雪的山庄里换了什么品种的树苗,其中也少不了陆小凤的种种轶闻。 但在江南的酒馆,听到最多的还是这江南豪富花家,以及小楼中那个叫花满楼的男人的故事。 据说这个人是花家的七子,却一个人独居在小院里。据说这个人自幼失明,性格却相当烂好心,之前因为好友陆小凤的缘故被一个女人骗过。 而如今…… 同样是陌生女人忽然登门拜访。 同样是请求他的帮忙。 一般来说,踩过坑的人在遇到相同套路时都会退缩,而这家伙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朝任何求助的人伸手。 他人还真怪好的。 林娴想。 当花满楼验过小昭身上的伤势后,他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浮现出疑惑的神情:“这位姑娘是中毒了?” “没错。”林娴没多解释,只是问:“你有办法治吗?” 男人微微皱眉:“我对毒理并不了解,要说治愈有些勉强,但想办法暂缓一段时日可以做到。” “这就很好了。” 林娴略微放松心神。 花满楼问:“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如果我说没有呢?” 酒馆她是不打算再待下去了,人多眼杂,牛肉汤的手下已经开始有所察觉,林娴原本是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凑活凑活,等小昭情况好转后再做决定。 花满楼的神情依旧温和:“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呆在这里。” 林娴笑:“你知道我在被人追杀么?” “我知道。” 所以花满楼才会这么问。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似乎时刻准备着为别人提供帮助,却从不期待任何形式的回报。这种善举只是出自于他先天特有的品质而已。 林娴笑起来,她开始有些喜欢面前这个男人了。 “我姓林,你可以叫我小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江南08 在花家小院住上的第二天,林娴将账本交给了花满楼,她当时的态度就像递给他一杯茶那么自然。 在得知其中内容后,花满楼却吓一大跳。 里面记录的是朝野上下,各地官员的种种阴私。单是这薄薄一本,就能让朝堂上的势力重新洗牌。 “这是什么?” “我被追杀的理由。”林娴回答。 这也是吕凤先不惜生命,也要交托给她的东西。林娴之前一直在思考他所说的‘花’又代表什么。后来她终于想通了,这男人的脑回路未必有她那么复杂。 所谓的‘花’,最直接的联想还是江南花家。 在江湖中,最出名的是花家的七子花满楼。但在朝野之上,他哥哥的名字倒是更加耳熟能详。 ——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按照现代的理解方式,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虽不掌政权,但能直通天意。 更重要的是,花家世代都是纯臣。 再加上花满楼这家伙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但着实不傻,林娴将这烂摊子塞给他,让他来处理再好不过。 “这是一个人托我带出来的情报。”林娴啜了口杯中的茶,“我现在把这账本交给你,那就是彻底交给你了,剩余的事不必告诉我。” “林姑娘你真是会为难我,”花满楼这下是真有些头疼了:“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得去找一个比你能量大的,更有责任心的人,”林娴故作玄虚的压低声音,“然后呢,把这烂摊子甩给他,你就自由了。” 花满楼听后怔了怔,随即忍俊不禁。 * 虽然没待上几天,但林娴已经喜欢上了江南。 她喜欢这里和煦的江风,喜欢这里的细柳,喜欢这繁花和蒙蒙细雨。 和她曾经见识过的洛阳不同,江南带着年轻人般的朝气和活力。这里有最繁华的商业街,最大的酒店,最热闹的市场,所有新奇玩意儿都最先从这里流出。 林娴时不时从外面闲逛带回点什么来。 有时是用草编织而成的蚱蜢,有时是雕刻精致栩栩如生的糖人,有时只是最简单的一盆盆栽。 这天,她端回来一只狗崽。 黑白相间,耷拉着耳朵,毛茸茸的,那双纯良的眼睛能让最冷酷的人为之心软。 “别误会,这是我在门口捡到的。”林娴解释,“有人故意放在了你家门前。” “大概是实在没法养活了吧。” 花满楼没有意外,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最离谱一次他还在家门口捡到过人类幼崽。 “你这是什么史诗级接盘侠。”林娴感叹。 花满楼笑了笑,没有回应。他垂眸检查了狗崽一番,确认是只健康的小狗,两个月大,哼哼唧唧的,连耳朵都还没立起来。 林娴从外面给它弄了些羊奶,从那之后,小狗就整天跌跌撞撞的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要给它取名么?”花满楼不太确定的问。 纵然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他还是摸不透这个林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娴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很多人都会被她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给迷惑住,但花满楼不会。他自幼失明,心思敏锐,观察到的细节自然和寻常人都不同。 常理来说,一个人在日常相处中难免会流露出些个人特征来,无论是偏好什么口味,喜欢什么颜色,或者思维方式都会因成长的环境而有所差异。 但林娴不同。 ——她毫无痕迹。 她不远万里将那本牵扯甚多的账本送到花满楼手中,却一副毫不在意,兴致缺缺的模样。 对待小昭也是,要说他们感情淡,而她却事事亲力亲为,照料从不假人与手;要说感情深,对方命悬一线,而林娴还是每天该吃吃该喝喝,不见悲伤之意。 就像她早已习惯了死亡和离别。 这种种违和感,让花满楼忍不住好奇,在这副嬉笑怒骂的皮囊下,又是怎样一副面孔? 林娴想也不想的拒绝:“还是不了,反正也相处不了几天。”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狗崽的去向,花满楼托人四处问了问,城西有户人家愿意接手。 “其实如果你舍不得,我们可以把它留下来。” “免了。” 她低头看着狗崽,它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靠在她身边,格外亲呢。 “其实我于它,不过是出自对护卫者和食物提供者的依赖,以及被驯化的家犬天性;而它于我,和对世上所有朝我摇尾巴的快乐小狗没什么不同。 它并不特别,也并非唯一。” 林娴摸摸狗头,狗崽无意识地朝她蹭了蹭。 “我向朝它伸手,却没有做好为它未来负责的准备。我的承诺既不真诚也不可靠。” “无论此刻我的情绪如何,都只是一时上头罢了。” 女人收回手。 花满楼沉默不语。 他忽然隐隐抓住着实感来,昏黄烛光下,林娴低垂着眼表情平静,她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 林娴每天都去见小昭。 自从花满楼接手她的治疗后,小昭的病就没再恶化下去,但也没有好转。以他们的知识储备都不能判断出小昭体内的毒到底是什么成分。 林娴觉得这毒相当诡异。 在肉眼无法观测到的领域,林娴看得一清二楚,小昭中箭之后,一股诡异的‘气’沿着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朝四周腐烂蔓延,就像有生命般。 她伸手化解掉那‘气’,没想到这才是个开始。 自那之后,毒的特性就从原本的霸道至极变得阴狠连绵,它不让人死,但让人痛苦得想死。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小昭虚弱地笑:“不好也不坏。” 看见林娴的眼神,她轻轻开口:“姑娘不必太介怀,我救你,是我的决定,就算因此而死也心甘情愿。” 林娴看她这副‘我心愿已了,死无遗憾’的模样是真不顺眼,她放下手中的戏本。 “你想听故事吗?” 小昭摇摇头。 林娴心中一动,随即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不动声色地开口:“真的吗?今天这个故事可不简单。” 小昭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什么故事?” 林娴笑了起来,眼中闪过几分怀念:“今天,我们就讲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和魔法石’的故事”。” 然后林娴将那本曾经风靡一时的魔幻系列儿童读物讲给小昭听。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被刷新了世界观,眼中渐渐多了几分神采。 “真的会有猫头鹰寄来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吗?” 大概所有小孩都幻想过这一点。 而这个小姑娘才十岁出头的年纪而已,纵使遭遇苦难,那双眼眸中仍保留着天真柔软的色彩。 “也许会。”林娴朝她微笑,变出朵冰花放在她身旁,“毕竟魔法是相信的力量不是么。” 看到这神乎其神的技法,小昭瞪大眼睛。 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她凑近,小心翼翼地问:“林姑娘,你是巫师吗?” 林娴也学着她的语气,神秘兮兮的回答:“不,我是魔法师。” * 在讲完故事,林娴走出门,不料一时间和呆在门外的那个人撞了个难怀。 她闻到一股浅淡的冷梅香。 “花满楼?” 白衣青年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微笑:“我是想来问问你们中午想吃什么。” 结果站在门口听入迷了。 林娴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这个理由。她顺手帮他拿起掉落在地的药箱,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 “我也都行,由你来决定。” “……” 两个选择困难症的人凑一块,总是来回推拉,打破头都不想自己做主。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忍不住换了个话题:“你说的故事里,那个救世主男孩结局是什么?” “当然是打败了反派,和朋友们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啦。”虽然他的朋友死了,导师死了,教父也死了。 关于这点林娴没说。 她知道花满楼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就算知道是虚幻故事,他也不愿看到痛苦和离别。 听了之后,青年露出微笑:“真好。” “你的故事讲得很好,”花满楼真心实意地建议,“你该把它写下来。” 林娴一本正经的拒绝:“不,这是抄袭,我怕侵权。” “什么?” “没什么。”林娴转移话题:“你听说过魔戒吗?” 花满楼脸色茫然。 林娴随即边喝着茶,一边给他讲述了另外一个传说,这个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中土大陆,从定居在夏尔屯的一个霍比特人开始…… 自此之后,她的故事会听众变成了两人。 而那天,是小昭最后决定的吃什么。 * 林娴的故事有很多。 在那个柔软的秋天,她从冰与火之歌讲到了指环王,从那个被众人排斥的妖狐之子成为英雄,讲到进入伟大航路时,在暴风雨中宣誓的海贼团一行人。 ——人类会因各种现实因素局限于方寸之间,被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住,但意识永远不会。 想象会飞。 小昭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巫师世界的故事,而花满楼出人意料的为伟大航线着迷。 “姑娘最喜欢什么故事?”小昭问。 林娴看着小姑娘神采飞扬的双眸,想了想,随意给出个答案:“我是个博爱的女人,自然是全都爱。” 感觉到被敷衍的小昭不服气的撅了撅嘴。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最近越来越孩子气了,原本麻木如死灰的眼眸也逐渐开始灵动起来。 林娴摸摸女孩脑袋上的炸毛。 * 一天,林娴找上花满楼。 “你听了我很多故事。”她开口。 “是。” “你觉得怎么样?” 花满楼如实回答:“你的故事很有趣。” “你知道,”林娴暗示:“按照社交规则,当别人替你做了一件好事,一个有礼貌的人都会想办法回报……” “林姑娘。”花满楼露出无奈又包容的笑,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们是朋友。” 她就等他这句话。 “那你愿不愿意帮朋友一个忙?” 花满楼说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江南09 林娴要花满楼帮的忙不难。 ——她要他教她内功, 虽然在逃亡途中消耗了不少能量,但这么几天积攒下来,也勉勉强强恢复了一大半。更重要的是,她在研究这个世界的能量形态上有了史诗级突破。 林娴之前探索过,这个世界的能量属于相当原始的状态,漂浮不定,不可提取也不可使用。 而她能够使用的各种异能和魔法阵都需要更复杂的能量演化形式——‘魔力’来驱动。林娴之所以积攒魔力如此艰难也是这个原因,她必须一点点点空气中的能量手动提纯加工才能使用。 但在上次和牛肉汤的对战中,林娴发现华点来。 对她来说,牛肉汤使用的招式解析起来并不困难,反而是附在她身上那一层淡淡的‘气’更让林娴感兴趣。 明明平平无奇的攻击手段,但在‘气’的附加之后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威力。 再然后,林娴了解到这就是所谓‘内力’,或者一种以她的说法——能够自由操纵的能量形态。 她有预感,只要有了这内力,她就再也不用这么低效的从空气中提纯能量。而是直接将更加精纯的内力转化魔力的形式就行了。 就相当于自行车直接换成了超跑啊! 这样一来,很多原本限制于‘精少’用不了的魔法阵和异术,在这个世界她又可以使用了。 林娴快眼馋死了。 按道理来说,习过武的林仙儿体内也该有内力流转周身才对。但林娴想方设法,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感应出来。本该存在她体内的内力就像凭空消失般不见了。 她也问过林仙儿相关问题,可这女人对此事也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林娴没辙。 没有就没有吧,大不了她重新练起。 花满楼教她的练气方法正是以最基础的吐纳开始,没隔几天,她就感受到微弱的‘气’在她身上周转起来。这本该是她有天赋的象征。 但接下来几周,林娴像是却困死在了这一步。 始终停滞不前。 花满楼摸不着头脑:“这不应该啊。”她的经脉无损,但能运行的‘气’却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相当微弱。 林娴没说话,但却隐隐有所猜测。 她毕竟是异世界的孤魂野鬼,就算占据了林仙儿的身体,也终究被这个世界所排斥。 林娴倒是不算太遗憾。 足够了足够了,至少要比当初好上太多。 ——她再也不用苦哈哈地攒魔力了,现在运行的那点‘内力’已经够她浪了。 * 没隔几天,小院里来了个陌生人。 “那是花家的管事王叔。” 被介绍的男人不作声的朝林娴一颔首,他满脸皱纹,服饰质朴。纵然看上去不再年轻,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闪烁着摄人的光芒,整个人看起来老练精干。 花家的管事到来,名义上是来接狗,但实则还是为了带走这份要命的账本。他负责秘密送去京城,交给花满楼在朝中当差的大哥。 当正事谈完后,男人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柔和慈爱之意:“小少爷最近过得可好?” “你就别担心了,我在这儿都挺好的,”花满楼笑:“我父母呢?父亲的腿在阴天还痛得利害吗?” 王叔叹口气。 “老爷还行,倒是夫人,最近一直在念叨着你来。” “过几天我会回家看望他们。” “那再好不过。” 一阵寒暄后,王叔顿了顿,视线颇有深意的在林娴身上停留很久。他最终还是什么什么都没说,驾着马车缓缓离开。 直到他走之后,林娴才悠悠吐槽:“那个王叔,从进门到离开,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友好啊。” 花满楼看她的眼神略带歉意。 “抱歉,王叔对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有些警戒。” 这个王叔是从小看着花满楼长大的长辈,自然对他感情亲厚如自家子侄。再加上之前金鹏王朝丹凤公主那一出之后,他就更警惕了。 同样是漂亮女人。 同样来历不明。 同样的套路王叔真怕花满楼上当两次。 对于失恋被骗这一事,花满楼自己是不太在意的。他对上官飞燕是有过几分懵懂的感情,但还没等他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上官就已经死了。 更何况,林姑娘和上官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花满楼是不在意。 但八卦永远流传得最快。 还没等他回到家门口,陆小凤和金鹏王朝真假公主的故事就已经开始在江湖里传播开来。没过几天,就连他远在京城的大哥都特意写信来凑了一番热闹。 在家里,这都快成了大家的快乐源泉,就连家里的最小的侄女都知道小叔叔被漂亮女人给骗了。每次过年聚在一起,总有人提上一嘴公开处刑。 “为什么他要警戒?”林娴问。 花满楼微笑:“因为他怕你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 “那你呢,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你是坏人么?” 林娴耸耸肩:“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在花满楼身边,她总是不由自主变得更真实一点。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王叔的想法,只要稍微有心人去查查她的背景就知道,她的过去可不算干净。林仙儿当初可着实将江湖这一潭水给搅混过,她长的漂亮,又有手段,最关键是野心勃勃,冷酷无情。 而这样一个女人最近又和自家最最傻甜白的小少爷混在一起,换谁谁也操心。 “其实他担心也有道理。” 花满楼倒茶的手一顿,静静听她说下去。 “你可不能不知道,我长得很好看。”林娴耸耸肩,“我是指,相当好看的程度,好看到一般男人看到我就想和我睡觉的程度,而我又是挺没节操的一个人。” “其实你也知道我的来历了吧。” 花满楼没说话。 他虽然没去刻意调查,但总有人会将调查结果摆到他的面前来。 林娴接过花满楼手中的茶壶,自饮自酌。 “我承认,我做过很多在世人眼中不算道德的事,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或许我不会这么做。”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但要说后悔,其实也没多后悔,毕竟做都做了。” 林娴抬起头,目光和那个白衣女人遥遥对视。林仙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身形像个影子般浅淡下去。 林娴一直是这样想的。 她是她,林仙儿是林仙儿,但既然她占了林仙儿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也是得了她的好处。要是再否定她曾经活过的痕迹,摆出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姿态来,那未免太无耻了点。 “但过去的事不会困扰你吗?” 花满楼笑容淡了淡,他心思细腻,同理心强,不由有些替林娴担忧。他不是一个会以世俗评判她的人,但世间多的是这样的人。 林娴笑了:“小少爷,只要我无论做什么,只要还存在,还呼吸,就不会被接纳的。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 世人总对异类格外苛责。 像林仙儿这样生得极美,是异类。 虽然表面向她迎来的都是笑容,背后追逐她的目光总包含着各色各样的野望。到最后,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别人眼中被塑造成什么。 而林娴更是异类中的异类,不过她很聪明,隐藏得相当好罢了。 “就像你的王叔,明明你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他不也还是认为我能勾搭你么。” 花满楼有些尴尬。 “但放心,我没有那种想法。”林娴澄清,顺道一问:“你对我也没那份意思对吧?” 花满楼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对你并无爱慕。” 他只是为她感到有些难过而已。 这个人真真可怜。 林娴的目光看得太透,太远,在别人还沉迷于宴会把酒狂欢中,她已经遥遥望见曲终人散后的凋零百落,所以她什么也不敢拥有,什么也不敢伸手。 或许连林娴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孤独。 就像在冬天,看见一个人赤着脚单衣行走在雪地,别人看着都替她冷,她却浑然不觉。 “其实也挺可惜的,我长得真挺好看,你却看不见。” 林娴这么说,花满楼却微笑起来。 “也不可惜。” 林娴向他投来好奇的眼神。 花满楼没说话,那双无神的眼眸却带着看透人心的力量。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染力,能让呆在他身边的人都感觉心旷神怡。 “林姑娘你虽然总是在笑,但其实却离我很远。” 他忽然这么开口。 林娴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他。花满楼一身白衣,乌发散落在肩头,眉眼舒展,经烛光一照,泛着如玉般的细腻光泽。 “我虽自幼失明,但家人对我甚是呵护关爱,也不觉得自己缺失过什么。我一直困惑为何世人如此自苦,但现在想来,像我这样幸运儿也是少数。” 看见这个雪地里独自一人的身影,他心中焦急,没法转身离去,更没法置之不理。 “世人多迷恋你的长相,或对你别有所图,所以你从不与人交心。” 花满楼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相信。 所以他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一步步向那个被困于雪地的人走去,抢先一步主动向她伸手。 “但我没法为你相貌所迷惑,也对你无所求。” 他轻轻开口,神色带着丝认真。 “这样你就能相信,我会成为你的朋友,只会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 林娴一愣,随即笑起来。 她有种预感,她和这个人的友谊可以持续到永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江南10 一天,小昭的伤势忽然恶化起来。 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孩痛苦地喘着气,双眼紧闭,冷汗直流。她的肤色苍白到几乎透明,脸上血管的青黑纹路透过薄薄一层皮肤,显得格外明显。 林娴摸摸她的脑袋。 “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吗,花满楼?” 白衣青年眉头紧蹙。 “老实说,到现在我都没找到这种毒的解法。” 他本不擅长毒理,小昭身上的毒更是诡异至极,闻所未闻。应该说,她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全凭借一种名叫‘莲心草’的昂贵药草吊着命。 坏消息是,他手上的‘莲心草’库存快没了,而且这种草药产生的功效也在逐渐减弱。 次日,王叔带回来了个更糟糕的消息。 ——所有的莲心草都售空了。 他跑遍了江南大大小小所有药铺,都没找到一根草药来。到最后,甚至还引起了一伙人的注意。他们悄不作声的跟踪了他一路,要不是王叔生性谨慎,还真被他们摸上门来。 林娴知道这肯定是牛肉汤搞的鬼。 牛肉汤是这淬毒暗器的主人,她知道毒的由来,肯定也知道如何化解。 虽然她在这江南找不到林娴,但给她添点麻烦也是可以的。不,她肯定想不到这么远。牛肉汤对暗器上的毒相当自信,她肯定没想过小昭还能活着。 莲心草的确有解百毒的功效。 而她一口气将江南所有莲心草都买下来,无非是担心别人能够在江南买到解药续命。那只能说明,牛肉汤又有人要杀了。 难道是太平王政敌? “最近江南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她问。 花满楼想了想:“江湖中倒是平静,但朝中,有位内阁大臣李大人最近到了江南。”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可就问到花满楼了,幸好在一旁的王叔跟着补充:“那位大人平日清明廉洁,平时心系百姓,只不过,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推行海禁。” 海禁? 那太平王之前还勾结曹家的船队将三十万黄金送往海外,这不就说明他的老窝不就在海外嘛。 哦,看来这位李大人最近怕是要遭。 林娴拉回思绪,却听花满楼问:“王叔,这次麻烦你了,没受伤吧?” 中年人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即正色道:“那些人怎么可能伤的到我。不过那帮人训练有素,明显不是普通人,虽然不知道来历,但他们是有组织的。” “他们是太平王的人。” 听到这话,王叔一愣,锐利的目光随即向她投来,林娴迎着他的视线,不慌不忙的开口:“我和他们曾有过节,小昭的毒就是他们下的手。” 王叔问:“太平王要这莲心草做什么?” “这莲心草当然是只能用来救人。” 林娴意有所指。王叔皱起眉深思,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僵住动作,冷汗直流。他猛地抬头,投向林娴目光惊疑不定。 这时候,门外送药材的伙计来了。花满楼连忙起身,朝门外迎去。 只留下林娴和王叔两人面面相觑。 当两个气场不合的人单独处一室时,气氛总是尴尬的。然后王叔忍不住开口:“李大人有危险?” 林娴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中年男人沉默了,和林娴这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情况不同,他是花家的管事,也是花家的人,站在一个家族的立场,需要考虑的东西自然多得多。 这位李大人是肱骨之臣,不忍见他死于阴谋是一回事,出手救他又是另一回事。一想到这些政治上的考量,男人就有些头疼。 抬眼看到面前这个事不关己,一副毫不意外模样的女人,他头就更疼了。 说到底,这一切都和林娴有关。 “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你。”他道。 林娴笑:“我知道。” “小少爷对你很特别,但你着实不是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他叹口气,“我知道你曾经都做过的事,说实话,我是真看不上眼。但传言也证明不了什么,我否定你也不是因为你过去的经历,而是你这个人。”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眼神锐利。 “当我站在你面前,用眼睛亲自注视着你,观察着你,而我判断你这个人不可信。” 林娴抬头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人,他已年老,岁月在他身上留下重重痕迹,而他的眼神依旧清明,那股老道狠辣的经验更不是年轻人能媲美。 而这样一个人,对她下了这么一个定论。 “你这个人没有归属感,更没有多少敬畏心,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迟早都会惹出些乱子来。” “我是看着小少爷长大的,他很好,也值得最好的,所以他应该离你远点。”王叔淡淡道,“靠近你的人总有一天因你而死,就像你的侍女。” 林娴笑了。 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被恶婆婆拿着几百万打发,要求离开自家儿子的言情剧女主角。 按照常理,她现在应该将这茶水泼上去,义正言辞的痛斥自己才不稀罕这点臭钱,你侮辱的不止是我的灵魂,还有我全家的灵魂。 但中年男人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顿住了动作。 “其实,当今世上还有一人能够救小昭。” 林娴一顿,问:“谁?” “当年名动江湖的怪医万春流。”王叔说:“要说世界上有谁医毒双绝,那就非他莫属了。” “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此人就在……” “王叔!” 白衣青年出现在门口,猛地出声打断。花满楼在她印象中是温和从容的样子,林娴之前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生气的。 而如今那个好脾气的男人却皱着眉,面沉如水。 林娴问:“其实你一早就知道。” 花满楼叹了口气。 “没错。” 他一直知道,如果是万春流,或许会对着小昭的病又。但他宁愿一掷千金用莲心草吊住小昭的命,也不愿林娴和那个地方的人扯上联系。 “花满楼,你知道我终究会找到答案。” 林娴注视着他轻声说,她不是在讲道理,而且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青年沉默了。 随即林娴转头问:“那人在哪里?” 王叔只说了三个字, ——恶人谷。 * 恶人谷在哪里? 它位于山势险峻的昆仑山群之下,是四山合抱的山谷。这里是天下恶人的聚集地。 无数恶贯满盈,不为世人所容的渣滓终将投入这里的怀抱。无论是欺师灭祖的恶徒,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赌棍,或者只是单纯在外面活不下去、走投无路的失败者,都在此聚集。 它不隶属于任何门派,也没有任何规矩制度。 这座山谷一视同仁的接纳了所有不为世人所容的异类,所以也有人称它是恶人最后的归处。 江湖正道谈之面露厌恶,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起眼的恐惧。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但千百年来,江湖中的大侠豪杰换了一代又一代,无数门派崛起又湮灭于尘土。 ——而恶人谷却仍然存在。 “当年名满江湖的江湖第一神剑,大侠燕南天独闯恶人谷,从此也是销声匿迹。” “他死了吗?” 王叔摇了摇头:“不知道。” “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要进这恶人谷很容易,但少有人能够出来。”男人话音一顿,还是开口,“而像你这样貌美的女人在里面更是凶多吉少。” 林娴不置可否,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味。 * 夜深,月圆。 驿道上。 一辆马车缓缓从青花石板上驶过,如果这么晚还有行人路过,肯定会吃惊地瞪大眼睛,因为驾车的并非一个普通车夫,而是个绝色美人。 “姑娘,我们真的不和花公子告个别吗?” 林娴拉了拉缰绳:“不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不习惯告别。”一道声音替她回答,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月色下,花满楼静静的注视着他,神情温和。他站在明暗交织处,身形欣长,像个寂寥的影子。 “你回去吧,花满楼。” 林娴牵马,隔着几米的距离朝他开口,“江南的快过去了,我也该走了。” “江南还有很多个。”青年轻声说。 “你说的没错,”林娴微笑:“所以下一个我还会再来,但不是现在。” 花满楼沉默了,像是妥协般。 林娴刚想松口气,然后她听见面前的男人忽然开口道:“你知道,江南有很多个。” “而我已经看过很多个,所以就算错过一个也没什么大碍。”他语气轻松走上前,甚至还在开玩笑,“就像你讲过的那些故事里面一样,怎么说,冒险?” 青年像是早有预料般提了提手中的包袱。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劝住林娴,但他不放心她,也没打算让她一个人前往这恶人谷。花满楼颇为愉快的决定道:“没错,你需要一个陪你冒险的伙伴。” 林娴有些头疼。 “你的家人呢?王叔那边你怎么解释?” “我之后会寄信的。” “那你的朋友呢?如果他回江南,没看到你肯定会很失望。”在她过去和花满楼的交谈里,青年口中提到最多的便是那个名叫陆小凤的朋友了。 他相当喜欢他,并为他的朋友而自豪。 “林姑娘。” 青年温柔的笑起来,“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眼里你也是我朋友,而我珍惜你。” 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走来,理所当然接过缰绳坐上车:“我们去哪边?” 林娴叹口气。 “去西边。” 她警告:“提前打个招呼,我没带多少粮食。” 青年微笑:“我吃的不多。” 林娴没说话。 静静的夜中只剩车轮滚过路面和马蹄声。青年没说话,心中却感到有些开心。他认为林娴接纳他同行,是对他敞开心扉的第一步。 并肩坐着的两人心思各异。 夜已深,但并不黑暗,寂静的四周只听见马蹄声,凉风轻柔绕过衣角。 不知过了多久,林娴忽然开口。 “花满楼。” 林娴转身环住手,给他一个拥抱。 青年有些疑惑。 “怎么了?” 没等到回答,下一秒,花满楼只感觉脖间一痛,顿时失去意识。女人托住他的肩,淡淡温热传过她的指尖,逐渐驱散了冷意。 “你也是我朋友。” 林娴附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花满楼属于这细柳清泉,红叶白雪,属于这花团景簇,风景美如画的江南,他应该在众人的簇拥下微笑,而不是去穷凶险恶,人人排斥的恶人谷。 “姑娘?” 感受到外面安静下来,小昭不确定地喊道。 “你先在这儿等等。” 林娴运转魔力,闪身将花满楼送回小院。 就连她自己都没想过自己竟然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这小院里的路径她已经走过无数次,林娴甚至能清晰说出一些花草背后的故事。 “那是茉莉,开在夏季的花。”青年蹲在她身边,无奈制止住林娴薅草叶子的举动,耐心温和的解释。 “夏天啊。”林娴拉长语调,“那还要等好久。” 花满楼笑得温和。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等,时间还长着呢。” 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心无阴霾,热爱生命的人,就算对于来历不明的她也是毫无保留的接纳。 林娴将花满楼放回床上。 黑夜中烛光微摇。 青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般,花满楼睡的并不安稳,他像是在担忧什么似的微微皱眉。 林娴垂眸,明暗不定的烛光在她眼中起伏。 她缓缓伸手,想替他抚平眉间,那一抹温暖似乎还萦绕在她指尖。 有那么一瞬间林娴甚至错以为这是她自己的温度。 下一秒,像被烫到般。 林娴收回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恶人谷01 去恶人谷的路绝不好走。 林娴坐在马车上,整天一颠一颠的,人都快颠傻了。她是这样,就更别提生着病的小昭了。 小姑娘惨白着一张脸,却连一声累都不叫。 一周后,马车车轮不幸报废。 荒郊野岭,林娴不死心地挣扎下,最后还是只能无能狂怒。纵使她会能杀鸡会屠龙,还能当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但还是没法将坏掉的车轮恢复如新。 林娴松开缰绳,拍拍马屁,看着那匹白马慢腾腾的走远。她不无可惜的叹口气,收拾好行李,背着小昭准备徒步穿过深林。 这一路上,人烟稀少,越发荒凉。 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细细的枝条交错缠绕在一起,蔓延至视线尽头。阳光透过细碎的叶片缝隙洒落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影。暗淡的翠绿和灼眼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时,像一副怪诞奇异的油画。 除开风景,这野外求生的日子没有一点是让人留念的。每天风餐饮露,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在这葱郁寂寥的森林中,她的魔法阵没有用,绝世美貌没有用,携带的金银财宝没有用。 要不是林娴在末世里吃过苦,怕是完全习惯不了这里的生活。 所以当找到那小溪时,她是真有点高兴。 “看样子有鱼。” 林娴喃喃道,撩起裙角走进溪中抓鱼去了。溪水湍急,这时候还是刺骨的寒冷,林娴弯腰抓了半天什么也没捞到,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小昭在树下休息,什么也没看见,但看到这一幕的林仙儿倒是毫不客气地对她展开嘲笑。 呆在花满楼小院的那段日子,林仙儿销声匿迹、鲜少现身,就像消失了般。 而自从离开后,她出现的次数倒多了起来。 但这家伙也是个生活技能为零的大小姐。除了在林娴出丑时会出来冷嘲热讽一番外,她是什么用也没有。 林娴没辙干脆,直接开个雷系魔法放电。 最后,捡着一篓的死鱼走回去时林娴深深怀疑她之前在折腾个什么劲。 * 傍晚。 她将烤好的鱼递给小昭, “吃吧。” 只可惜没放盐,她真该带点调料来,林娴这样想着。没想到接过鱼后,面前的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却抽抽噎噎地默默抹起眼泪来,。 “对不起,姑娘……” “林娴问为什么要道歉?” “你……你们都对我太好了。” 她吸了吸鼻子说道,小昭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慌,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身上。 花满楼不惜重金求购莲心草就为了她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林娴,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带她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恶人谷,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女孩呜咽。 她只是个无人在乎,人人鄙薄的孤女,还有着那样一对父母,那样可怕的身世…… 当她的姑娘和花满楼想方设法,费力想救下她时,小昭不觉得高兴,反而惶恐不安。在潜意识里,她一直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 林娴没说话。 她伸出手,释放出电流。 漆黑的夜中,绚烂耀眼的白光骤然亮起,不断变换交织着,像极了今晚上辈子看过的烟花。 小昭有些不明所以。 “不觉得很漂亮么。”林娴轻声说,“这光是由内力转化维持的,换句话说,这可是来自生命的力量。” “生命就是这样燃烧着。” ——看啊,如此绚丽。 小姑娘渐渐止住哭声,通红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光,那双黑眸似乎也被这烟花照亮。 不知不觉她看入了迷。 林娴以前哄家里的小侄女也是这个套路,在她哭惨了的时候什么都不劝,而是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虽然世界不同,但对付小孩的招式同样有用。 “我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林娴说,“而这些都是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死了就看不到了。” “如果感到痛苦,那就打住不要细想,想想高兴的事吧,那就是你活下去的理由。想想毛茸茸,想想猫,狗狗,花,大海……” 林娴垂眸,细数着这世间让她高兴的事情。 “你曾经问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她说,“其实活下去不需要理由,每个个体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真正应该叩问的是,为什么现在你不去死?” “我……”女孩咬了咬唇,开口道:“因为姑娘你和花公子不想我死。” 小昭以为自己不怕死,至少她曾经是不怕的。 但她现在怕了。 每次闭眼时,小昭都满怀恐惧,怕迎来永远的黑暗。每天她睁眼意识回笼,感受到那微弱的心跳搏动,每次都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她不怕黑暗,黑暗是宁静的归处。 只是她怕她就这么死了,花满楼和林娴在她身上付出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怕让他们失望。 林娴摸摸她的头。 “好,那这就是你目前活下去的理由。” 女孩迟疑道:“……我还想再多听姑娘讲几个故事。” 林娴揽过她的肩:“哦,那这也是你的理由。” 小昭呜咽着,像小兽一般全然信任地蜷在她的怀里,林娴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感觉脖间传来一阵湿润。就那么一瞬间,一种顿悟猛然击中她心底。 林娴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这小姑娘似乎已成了她的责任。 * 在那一夜,从始至终林仙儿都没出过声。 但在第二天一早,她又在林娴面前晃悠起来。抱怨着深林里的泥巴有多恶心,看到的虫子有多讨厌。嘴巴还是那么毒,脾气还是那么差。 就这么徒步行走数十里后,终于,林娴遥遥看到一人赶着车朝她们摇摇晃晃驶来。 她顿时喜出望外。 等那人靠近,林娴才发现车辆后堆积着箱子,而驾车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肤如雪,发色鸦黑。 一袭妍丽的红衣,在常人身上显得过于浮夸的颜色在她身上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味道。 这人给林娴的感觉和牛肉汤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牛肉汤的美是妍丽的。而她不同,这个女人五官秀美,气质沉静,但眼睛带着股世间少见的邪气。 少有人能将红色穿得如此好看。 也少有人能将内敛和张扬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杂糅得如此恰当。 而那红衣女人就这么坐在马车上,淡淡看着她。 ——像是在评估她几斤几两。 “真是稀奇,在这儿荒郊野外竟然能遇见两个女人,”女人脸上透出一丝兴味。 林娴仰头,对她露出最乖巧的笑。 “我姓林,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人思考片刻:“就叫我阿玉好了。” “阿玉姑娘是要往哪儿去?” “西边。” “那能带我们一程吗?放心我会给路费的。” “谁要你那点臭钱啊。”她不屑地嗤笑,随即开口:“算了,当我今天发好心,上来吧。” 林娴从善如流的带着小昭坐上车。 她没多看,林仙儿倒是凑上前,仔细打量了阿玉好一会儿。最后她点头确信:“还是我长的好看点。这女人贼眉鼠眼的,邪得有点变态,你最好对她小心点。” 林娴回嘴:‘闭嘴吧你。’ 上车后,林娴转头望了眼堆在身后的货箱,透过缝隙,她能看到里面堆积的不过是最普通的日用品。 这红衣女人说在荒郊野岭里碰到她和小昭是怪事一桩,殊不知在林娴看来,碰到阿玉这样漂亮的女人走小道,押送满车货物也是古怪得离奇。 林娴开口问:“这些东西……” “这些都是从附近村庄的村民手中收来的。”阿玉倒是大大方方的解释,对他来说这些事情不是什么机密。 “那是要送去何处?” 阿玉笑:“当然是恶人谷外面。” 林娴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不再多问。 她将昏迷的小昭抱起,喂了点水,然后替她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注意到阿玉有些好奇的视线,林娴笑了笑:“这是我妹妹,她生病了。我打算带她去治病呢。” “你父母呢?” 林娴谎话张口就来:“死了。” 听到这句话,红衣姑娘的表情仍没多大变化,她对别人的苦难向来无动于衷,又问:“你要到哪儿去?” 林娴回答:“恶人谷。” 阿玉动作一顿:“恶人谷?” “没错,听说恶人谷有个叫‘万春流’的怪医,说不定他会对我妹妹的病有办法。” 阿玉这才认真打量起靠在一旁的小昭来。 半响,她若有所思:“你妹妹不是生病,是中毒啊。” 林娴讶然:“阿玉姑娘你懂医术。” “不。只是略通毒理。”红衣女人没多透露自己的底细,只是说,“她的毒看起来不好治。” 林娴顺着回答:“是啊。” “恶人谷更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啊。” 林娴感慨,在她来之前花满楼已经给她强调这点无数次,最后甚至不放心地想跟她一同上路。林娴领他的情,但不愿欠他大多。 “况且就算你找上这万春流,你妹妹也不一定就有活命的机会。”她语气平淡,像在讨论无关紧要的天气。 “我知道。” “就算这样,你要去试试?” 林娴摸摸小昭的头发。 “她是我妹妹。” 听到她的回答,阿玉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复杂神情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林娴问:“阿玉姑娘是恶人谷里面的人?” 听到她这个问题,红衣女人一挑眉:“你觉得我像是恶人谷里的人?” “不,你不像,”林娴端详着他,好久之后摇了摇头,判断道,“你更像个社畜。” 阿玉有些好奇:“什么是社畜?” “就是悲催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儿搬。老板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加薪没有你,干活少不了你。” 阿玉哈哈大笑:“没错,我就是社畜。” 随即她叹了口气。 “现在我倒是真有些喜欢你了小林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恶人谷02 林娴微笑。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和任何人处好关系。 阿玉的车开了很久,最后在一个山庄的门口停了下来——这就是她和雇主的交货地。 收这粮草的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人,佝偻着背,满头银发,衣着相当朴素。似乎注意到她的存在,老人朝林娴这方向看来。 阿玉挡住他的视线,站在门口和他聊上几句。 隔着挺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林娴着实有些好奇,刚想使出个魔法来作弊。此时,一旁的小昭却闷哼一声。 “姑娘,我们出来了吗?” 小昭幽幽转醒,脸上带着几丝茫然。 “没错,有人好心捎了我们一程。”林娴估摸着,“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咱们就能到恶人谷了。” 她还没来得及多说,就看见阿玉朝她慢慢走来。 “下车吧。” 林娴知道,阿玉已经将货送到,她任务完成。林娴也到了恶人谷附近,该到了和阿玉分别的时候了。她没想到,红衣女人却平淡地开口。 “走,我送你去恶人谷。” 林娴有些诧异,看到她的表情阿玉却勾唇笑起来:“难得我做好事,当然要做到底。你不知道恶人谷怎么走对吧,我带你去。” 林娴背起小昭,跟在她身后。 红衣女人走在她前面,不近不远两步的距离,林娴看着她的背影,阿玉身形有些单薄,背却挺得很直。 “阿玉,你在恶人谷呆过,请问进谷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地方么?”林娴问。 “哈,那就多了去了。” 阿玉嗤笑,随即还真的想了想,她慢慢开口:“洗澡时记得锁门,真有精虫上脑不怕死的龟孙要来偷看。” “钱藏起来没用,里面轻功好的贼多了去了。” 又想到什么,她语气微妙。 “当然,在里面钱也没多大用处就是了。” 阿玉一边讲着,一边带着林娴左拐右拐,穿过小道,山路崎岖曲折,并不好过。 但行走的两人却神情自若,不见丝毫疲惫。阿玉还好,但林娴身上还背着个小昭。一想到这点,红衣女人看她的眼神顿时不同起来。 终于到了终点。 此时,天色逐渐暗淡。 云雾压的很低,山风呼啸,巧妙嵌在山石避风处中的那盏竹灯,火光幽幽跃动着,在这阴暗的天色下,无端添了几分诡异来。 而在道路分岔口的山石上,不知被谁刻上了一行字,风吹雨打,不知过了多少年,路面变了模样,而那字迹依旧清晰如新。 入谷如登天, 来人走这边。 两行字下,有支箭头,指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用尽目力,便可瞧出这条路正是通向四山合抱的山谷。昆仑山势虽险绝,进谷的这条路却巧妙地穿过群山,那恶人谷便正是群山围绕的谷底。(注1) “就是这儿了。”阿玉低声开口,她用手指了指,“一直向前,你就能找到。” “谢谢你,阿玉姑娘。” 林娴认真开口。 如果没有这个人搭手帮忙,她这一路上肯定要比现在多艰难几分。 “免了吧。”红衣女人露出不屑的神情,“你可别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不是什么好人。” 林娴说:“但你帮了我,对我来说你就是好人。” 阿玉没说话了。 她注视着林娴,神情有些复杂。想多说几句,又似乎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空的。 “小林子,我忘了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她叹口气,忽然伸手抚上林娴侧脸。 阿玉姑娘慢慢凑近,她半磕着眼,睫毛很长,又黑又浓,细密地像小扇子般。这时候她身上那股刺人的疏离感消散,显得柔软又安宁。 女人修长如玉的手指慢慢下滑。 落至白皙的脖颈。 温热的温度逐渐染上冰冷的指尖,在皮肤下是流动的鲜血,只要她愿意,下一秒就可以结束她的生命。 林娴浑身绷紧,努力压抑住即将暴起的求生本能反应——她是真不习惯一个人靠她这么近。 红衣女人微微俯身,手中力度像无意识般收紧。 林娴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啪’地一声挥开。 阿玉没有生气,反而像恶作剧成功般,狭促地指着她笑起来:“最重要一点,在这里谁也不要相信。” 林娴有些错愕。 一旁看好戏的林仙儿啧啧称奇。 ‘看吧,我就说她有点变态。’ ——这个女人太过喜怒无常了点,让人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你不会以为我要亲你。” 她无情嘲笑。 林娴摇摇头,实话实说:“我怕你杀我。” 阿玉一愣,看林娴的眼光顿时多了几分复杂:“看样子你会在恶人谷里活得很好。” “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活得很好。” 林娴微笑。 原本有些古怪的气氛随着她这一句话又消散。 “再见了小林子。” 阿玉微微一笑,那股略带邪气的风流染上眉梢。她走之前留下一句话来。 “说不定我们真的会再见。” * 林娴背着小昭慢慢行走在道路上。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山路越发曲折蜿蜒,一旁的林中树叶摩挲,丛林传来的猫头鹰的古怪嚎叫,无端为这道路增添几分诡异来。 “小昭,你害怕吗?” 在她背后的小姑娘摇摇头,搂紧她的胳膊。只要在林娴身边,她就无端多了几分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林娴终于走到尽头。 在她想象中,这恶人谷应该是说不出的阴森恐怖,再不济也该去刀光剑影,混乱异常。没想到映入她眼底的却是一片辉煌的灯火。 街道上井然有序,安详平和。 就和外面任何一个繁华热闹的小镇没什么不同。 灯光下,林娴看着立在道路旁的那石碑。 “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林娴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走进谷,夜已深。 林娴深吸一口气,冷风顿时灌满胸腔,带着泥土和绿植的气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饭菜的香味,对于一个饿了的人来说,这味道又是多么明显。 她就是在这时发现了前面的那家酒馆。 林娴推开门。 原本热闹非凡,夹杂着嬉笑怒骂声的酒馆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朝她扫来。 恶人谷中来过女人。 但没有来过这样特别的一个女人。 她的美丽犹如异端,反而和这周遭格格不入起来,就更别提她还背着个病怏怏的小丫头。 林娴对于视线熟若无睹,一步步走向柜台。 “住店多少钱?”她问。 坐在柜台后的是个普通的男人,穿着一身淡蓝色衣袍,扮相就像戏文中常见的书生,他没抬头,对着账本拨弄算盘,淡淡回答:“一金。” 林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又问:“多少钱?” 男人终于放下手中的算盘,他将账本往柜台前一推,躺在椅子上揣着手,抬头朝她望来。 “一两金子。” 他慢悠悠开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恶人谷03 他怎么不去抢? ——这是林娴的第一个想法。 这黑店怎么还没倒闭? ——这是林娴的第二个想法。 酒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注视着这场冲突,眼中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司马烟自从来了恶人谷后就开始经营这酒馆。 到今日已过多年。 他自称是三流的武艺,一流的脸皮,超会看碟下菜,见风使舵。整个酒店的定价都是凭他心意决定的,面对强者,他从不多收一个子,而对于囊中羞涩的弱者,他偏偏要从人家身上刮层皮下来才甘心。 对于林娴,他更是狮子大开口,喊出了一个天价来。司马烟是想为难林娴一番,但事情的发展注定要让他失望,女人没有露出他预期的震惊或愤怒。 “真的要一两金子?”林娴问。 “没错。”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没办法啦,小姑娘。毕竟我开店又不是开做慈善的。”司马烟说。 林娴没说话,叹口气。 男人不为所动,司马烟对美色不感兴趣,在他眼里林娴和那些交不出钱,抱着他大腿哭得涕泗横流的穷鬼没什么不同。 司马烟是不为所动,但周围人却不一样。 这个女人长的太漂亮了,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光看着她的脸也忍不住让人跟着叹息。 有的人看痴了。 身旁人忍不住替她说话。 “司马烟,你这个被猪油蒙了心的东西,就知道哄抬高价宰生客,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啊。” 这话一出,一旁人纷纷附和起来。 司马烟诧异,平时他这般刁难别的住客,可没见有人理会过。偏偏换成了这女人,在场的食客却不约而同的义愤填膺,演得像个路见不平的好人。 他见形势不对,顿时换了副嘴脸。 司马烟笑道:“当然在开玩笑的。像姑娘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怎么会收这么贵的价钱。” 他略微肉疼地伸出手指比了比。 “十两银子就够了。 ”对司马烟这个铁公鸡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折扣了。纵然这样,他的报价也远比江南最上档的酒馆的要价高上许多。 一个青年抢先出头:“她的房价今天就由我来付。” “不,由我来。” “由我来……” 这世间天生对美丽的事物多包容,而林娴掌握着其中最强大的武器。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也有人眼巴巴替她打理好一切捧上来。 林娴心情有些微妙。 难怪林仙儿在这众星捧月的氛围中被哄得飘飘然,野望能膨胀到那种程度。 ‘这次我倒是沾了你的光。’林娴这么说。 林仙儿得意的笑,她的虚影在夜中有些透明。女人凑近她耳边,轻声开口,仿佛吐露最隐秘的秘密—— ‘你根本不明白,我们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些。’ ‘不,我知道。’ 林娴轻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逃不过这双眼睛,惊艳,痴迷,满怀欲|望。 她没多说什么,付了钱后带着小昭上楼。 直到走进屋,林娴才发现这包房比她刚穿到吟风阁时住的库房还破旧。 狭窄的空间只堪堪容下两人。 这并非司马烟在故意针对她,楼上的客房一路走过去,无论哪间都是同样逼仄。这黑心老板为了赚更多人的钱,故意将每间客房空间无限压缩。 到最后,只要能躺进一个人就能收钱。 林娴叹口气,起身拉开帘子。 这时候小昭已经睡下。 皎洁的明月挂在天空,散发着淡淡光芒,夜幕里楼下的街景模糊不清,吹着这冷风,林娴却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又回到那吟风阁中。 还没等细想,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骚动。 林娴皱眉,放出感知法阵来。 * 深夜。 空荡荡的街道旁,一个懒汉靠在路边的不起眼角落躺下,断断续续咳嗽着,他大概是没钱住宿又别无去处。只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凑活凑活。 林娴微微松眉。 不知何时,谷中的灯光已经熄灭掉。 黑暗,死寂。 一道如鬼魅般的高大身影,一步步从这儿月光挥洒的街道上走过。他的脚步比猫还轻,动作比豹子还快。眨眼之间在那汉子身边。 他停步注视,整个人都带着森冷寒气,阴恻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呼喊。 “你违反了规定。” 懒汉的脸顿时白了,冷汗落下。 他似乎已经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了。 “放过我吧大人,我是真的没法子了。”他跪地涕泗横流,不住磕头求饶,“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那道声音叹息:“你不该留在这里。” “对,我走!我明天就走!”他像是听到释令般,挣扎着想抓住这一线生机:“我明天就离开恶人谷。” “可惜,晚了。”那人说,“你走不掉了。” 随即掌风猛然挥过,还没看得清他什么时候出手,那一招便着着实实击中懒汉的身体。懒汉双目圆睁,从喉咙里‘嗬嗬’两声,轰然倒了下去。 四周静悄悄的,街道两旁的住户紧紧关着房门,闭门不出,像对门外的动静全然不知。 那道鬼魅的身影是谁? 他说的规矩是什么? 林娴瞳孔微缩,魔力自眼中流转。她努力想从这模糊的夜色中看出点信息来。 终于,她看到了。 那瘦高的身影拖起尸体,转过头。 他很高,很瘦,穿着一身肃杀的黑衣。兜帽下的一张脸被面具给挡住了。 而那张面具说不出的古怪。 仿佛是从噩梦中诞生般,诡异的形状宛若扭曲的头骨,漆黑的眼洞透着阴影,抽象怪诞的黑色纹路沿着轮廓不断蔓延,像个毛骨悚言的符号。 ——黑面具。 * 第二天,林娴推门而出。 她要去找那神医万春流去治小昭的病 昨晚见到的那桩怪事就像梦一般不可思议,街道上依旧热闹非凡,行人脸上依旧带着那平和安宁的笑,没人在乎街上的一个流浪汉去了哪里。 林娴站在街上,先是买了一笼包子,后喝了一大碗稀饭。她神态很镇定,像是完全没感知到从暗处向她投来的那无数恶意。 那些人就像盘旋在天空的秃鹰,静静观察着这个新来者,不论是最初的挑衅还是所谓好意相助都是一种试探,试探她有几斤几两。而一旦林娴露出丝毫软弱之意,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分食她的血肉。 而林娴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一个人要适应一个新环境,首先需要知道在这新环境中权力制度的运转模式,或者说所谓规则。也就是在这时,她注意到从角落里的那道视线。 那是个小孩子。 男孩,十岁出头的年纪,脸上带着道显眼的疤痕,却长得很可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大大方方朝她望来,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看上去很机灵。 林娴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 那小子想了想,慢吞吞地朝她走了过来, 林娴蹲下身,和他平视。 “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他说了个让人没法质疑的理由:“因为你漂亮呗。” 林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的眼珠转了转,开口反问:“在了解别人的底细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才对嘛?” “你说的对,”林娴点点头,说:“我姓林。” “那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林娴说:“该你了。” “小鱼儿。” “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 林娴觉得这小子有点像在故意和她作对。不过眼前她也找不到更好的人,只好跟这条小鱼儿继续套近乎。 “为什么你会在这恶人谷里?” 小鱼儿理所当然的开口:“我从出生起就呆在这里。” “那你肯定对这里很熟悉。” “没错。” 林娴直接了当:“我想向你打听个事。” “你说。” “我想知道万春流在哪里?” “万叔叔啊——”他故意拉长语调,随即嬉笑道:“我当然知道他在哪儿,但告诉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林娴笑了。 这小孩和小昭明明年龄相当,性格却截然不同。她伸出手,运转魔力凭空变出朵冰花来,递给小鱼儿。 小鱼儿顿时瞪大眼睛。 ——同一个招式能糊弄两个小朋友。 林娴诱惑:“如果你告诉我,我就把这个送给你。” “不,我才不要这玩意儿呢。”小鱼儿不屑的摇摇头,他目光灼灼,露出有些顽皮的笑容,提出的要求直击本质:“我要你教我这一招是怎么做到的。” 林娴顿时觉得这小子不一般。 “也行。”她无所谓的说,“我可以教你,但最后你学不学得会就不是我的事了。” “成交。” 他自信满满,坚信以自己的天赋肯定能学会。 * 在那之后,小鱼儿带她左拐右拐,找到万春流的住处。进门前他动作一顿:“先告诉你一声,见万叔叔容易,但他同不同意替你治病就是另一回事了。” 林娴颔首:“我知道。” 走进屋,林娴闻到一股混杂着苦涩的草药味,屋内灯光昏黄,书卷古籍对得到处都是,墙上挂满了穴位经脉图,都是些她看不懂的名词。 而坐在角落里的那瘦高中年人埋头看着什么,眉头紧锁。林娴见状,也不急着出声。 她就这么坐在一旁,随意找了本书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万春流终于抬头。 “你……”他迟疑。 “我姓林。” 林娴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被他淡淡打断,“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林仙儿。”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林娴还是没错过见到她时,万春流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她这份美貌被一部分人欣赏追逐,也被一部分人视为灾祸,避如蛇蝎。 万春流让她坐下,让人倒茶。 林娴没有入口,习惯性举杯先闻了闻。 茶叶不算上好。 闻起来不比她在花满楼家喝过的香。 林娴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的来意,这时候,另一个汉子却突然冲了进来,焦急地嚷嚷道:“不好了万春流,我兄弟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吧!” 万春流立即起身,随即望了林娴一眼,冷淡开口:“林姑娘你也看到了,我这儿忙着呢,你先回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恶人谷04 纵然拒绝之意相当明显,万春流的语气却很客气,这就是成年人的生存之道,无论做什么,只要不做绝,那就保留几分体面。 林娴没有死缠烂打。 “我明天会再来。” 留下这句话后她转身离开。 ‘你就这么放弃了?’林仙儿问。 林娴笑了笑。 ‘搞医闹最不值得了,做事得讲个心甘情愿才行,如果强迫让他真的上手我也不放心。况且你也看到了,’她慢悠悠说,‘人家忙着呢。’ ‘他不是在忙,’林仙儿冷笑,‘他是不想搭理我们。’ 这句话林娴倒没反驳。 万春流和她无冤无仇,就算知道她曾经的恶名,不愿和她牵扯过多,但也没必要刻意针对她。 唯一的理由无非是觉得那走进来截胡的汉子比她更有结交价值罢了。作为一个武力值不高,靠脑子过活的医生,在这恶人谷中仰仗强者是他的生存哲学。 万春流这么做其实也无可厚非。 走出门,林娴看见小鱼儿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蚂蚁。 她忍不住微笑。 一看到她走出来,小鱼儿顿时迎上前:“怎么样?” 林娴朝他耸了耸肩:“连茶水都没捞到。” 少年笑:“看吧,我就说万叔叔他不会答应的。” 林娴脸色不变:“我会让他答应。” “噢——那估计就难了。”小鱼儿双手枕头,替她分析,“你瞧,你除了长得很好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而万叔叔这个人偏偏之前吃过亏,对漂亮女人格外忌惮,你要让他答应帮忙,就要给他展现你别的价值才行。” 林娴笑:“你觉得我没有价值?” 小鱼儿点点头,补充一句:“还很弱。” 不仅是他这么想,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谷中不少人知道她的来历,却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在众人看来,她就是个花瓶。 美丽,但相当愚蠢。 在被偏见蒙蔽双眼后,很少有人关注真相是什么。 “其实我会魔法的。” 林娴悄悄对小鱼儿了个透底。 没想到听这句话,小鱼儿却露出一副‘别装了’的表情:“你骗谁呢,我可是看过大世面的。你那是戏法不是魔法,魔法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林娴笑,没再解释:“那你还想不想学?” “学!为什么不学?”小鱼儿一骨碌站起来,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假的也好,能凭空变出花来还是很酷。 林娴想了想,再次抛出鱼饵来,“你知道,其实我还可以教你更多有趣的东西。” 小鱼儿很聪明,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知道什么?” 昨夜街道中窥见的那血腥的一幕自她脑中再次闪现,林娴吐出三个字来。 “黑面具。” 小鱼儿眼睛扑闪:“原来你已经听说了啊。” 林娴问:“他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小鱼儿耸了耸肩,“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搞明白他们到底是谁。”他小时候曾问屠娇娇一次,然而对他最亲近的屠姑姑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很严肃的告诫他不要探究此事。 这黑面具就像恶人谷中的魅影,每个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他们?”林娴敏锐的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关键点:“黑面具不止一个?” “当然不止一个。” 就算脸能被这面具挡住,可这身形和体态缺骗不了人的。在小鱼儿记忆中这面具之下的人有男有女,有老者也有青年,其中的人员还时不时变更着,光他知道的就不止替换过一轮。 这面具之下,说不定还有几张他颇为熟悉的面孔。小鱼儿这样猜测过,却没人承认。 “不过你不用害怕他们。”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只要不违反规定,他们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林娴突然说:“昨天,我看见一个男人被杀掉了。” 小鱼儿问:“什么时候?” “半夜。” “那就正常啦,在恶人谷里是不能睡街头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住处,不被人收留,也没交钱住酒馆的人,只要还坚持这恶人谷逗留下去就会被黑面具找上门杀掉。”林娴若有所思,“这就是他们的规矩,或者说规矩之一?” 小鱼儿点头:“没错。” 林娴语气微妙:“就因为这样的小事杀人?” 没想到小鱼儿听后却不高兴地反驳起来。“这就是恶人谷的规矩,又没有人逼着他们来,逼着他们留下。” “如果怕死,那他在来这儿之前就应该想好才对。” 小鱼儿表情有点冷,语气中全然是维护之意——他不怎么看重生命,并认为一个人死于弱小,就如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那般自然。 林娴摸摸他的脑袋,没再开口。 这个在恶人谷中长大的孩子,无论是价值观还是行事手段都与普通小孩不同。不管他今后走到哪里,也不论他承认与否,恶人谷早在他身上打下深深烙印。 一个江湖人避之不及,人人排斥的地方,对于无父无母的小孩却成了归属般的存在。 ——真有趣。 林娴想。 她原本以为这恶人谷是毫无规矩可言,讲究的只是最质朴无华的拳头大就是老大。但当真正进谷后,她才发现这种认知错的离谱。 这里当然存在规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 只不过恶人谷的规矩被藏在悄无声息涌动的暗流里,藏在谷中人的一句暗语,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里。一些神经粗放的家伙就算在这谷中呆上数年,甚至也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些‘规矩’。 ‘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她在心中将这句话咀嚼几番,越发觉得精妙。 “你在想什么?” ——问话的是小鱼儿。 “我在想,在谷口刻上那石碑的肯定是个妙人。” 小鱼儿一脸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林娴没有解释。 她抬脚往酒馆回路走,小鱼儿本想跟上去,但又想起下午还去哈哈儿手下报道的惯例。只得不死心地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那把戏?” 林娴回答得也干脆:“你想什么时候学?” 她这么好说话,反而让小鱼儿纠结起来了。他平时也忙着呢,每天不是跟着屠姑姑学易容术,就是被杜叔叔逼着杀狗。像今天这段空闲都是难得的自由时间。 最终还是玩心战胜好奇心。 “那就再说吧。”他犹犹豫豫开口,不放心的再三叮嘱,“不过你可不要忘了哦。” “放心吧,不会的。” 林娴慢慢走在街道上。 昨天进谷匆忙,加上天色已黑,她压根没有细看,而当如今走在街道上,林娴顿时察觉出不同来。 这谷中的建筑相当精致古朴,甚至要比她在江南见过的街景更加华美。但古怪的是,街道两旁的房屋一字排开,竟是一模一样的外观。 如果放在住格子楼的现代,那是正常现象。 但在这古代,房屋大多是房主花钱请工人独立建造。无论怎样,其中的布局和细节都会有所差异。而像这样一模一样,宛若复制粘贴的房屋建筑,只可能是有人花重金请工人大规模同批建造的。 林娴皱眉,从这个事实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恶人谷的出现并非偶然。 而是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暗中推动着,像建设城镇般,耗费经年,刻意打造出这个‘恶人的归属地’。 整个谷中如今居住着上千号人,虽然个个恶贯满盈,是江湖中臭名昭著兴风作浪的恶棍,但能杀人不代表能挥的动出锄头,种得了地。 这里的人不会酿酒,不会编织,甚至不会做饭。 应该说,整个恶人谷都是不具备生产力的。吃穿住行,这里所有的生活物资只可能是由外界提供好送进来,而谷中人只需要掏钱就是了。 林娴看见街道小摊上摆出的货物。里面的东西和她在阿玉姑娘车上见过的那些东西相差无几。 阿玉的货就是奉命运往恶人谷的。 她垂下眼。 可关键点在于,她是受什么人指使? 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望着这如同粘贴复制的平房,林娴若有所思,她感觉到自己隐隐抓住些思路来。 * 当林娴回到酒馆,司马烟拦住她。 “林姑娘,该付今天的房费了。”他笑眯眯的说。 林娴诧异:“不是昨天才交了么?” “昨天交的是昨天的房钱,今天该交的是今天的房钱。”司马烟理直气壮的回答。 林娴没再多说,将一两银子放到他面前。没想到司马烟看见这银两却摇摇头:“不,今天房租涨价了。” “涨价了?” “没错。” 林娴问:“那今日的房价又是多少?” “今日就不是一两银子了,而是十两银子。” 林娴不动声色:“你这涨得够快啊。” 司马烟依旧笑:“是啊,林姑娘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出去寻找别的住处。” 林娴没说话了。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众人皆知司马烟开的是家黑店,每天的住客却还这么多。 ——碍于黑面具的胁迫,没人敢睡大街上,所有没住处又不愿出谷的人自然会挤进司马烟这家黑店。 所以这奸商才敢这么宰客。 看着男人得意的眼神,林娴觉得他着实欠揍了点。 ‘其实你知道,对付他很简单。’ 林仙儿站在她身后,轻轻伸手按住林娴的肩头,她眸光微动,语气轻柔,仿佛诱惑人吃下禁果的蛇。 ‘坐在这大厅的男人有很多,而他们都可为我们所用。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动手,只要一个小小的诱导……’ 林娴不为所动。 ‘是挺简单。’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那是你的做法,’ 林娴慢悠悠补充,‘而我不会这么做。’ 林仙儿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她难得耐住脾气问:‘那你会怎么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恶人谷05 林娴的做法也很简单,她直接付了房钱,上了楼。 林仙儿气急败坏。 ‘白痴!’ ‘蠢货!’ 听她破口骂街,林娴没有搭话,不一会儿她不由也开始觉得有些烦了。这女人说的话夹杂的私货太多,还总是不死心想摆布她。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林仙儿警告,‘恶人谷崇尚力量,你绝不能在这里示弱!’ ‘凭借我们的手段,明明……’ ‘什么我们,’林娴打断,她本就是心理暗示的行家,也是真不耐烦林仙儿话里话外留下的圈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从来不是一伙儿的。’ 她放下话本,叹息。 ‘林仙儿,那你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这辈子又到底追逐个什么?’ 这还是林娴第一次叫她名字。林仙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沉默不语。 ‘你原本是江湖第一美人,有身份也有名气,就算什么都不做你也能过得很好。’林娴问,‘为什么要去做那梅花盗?为什么非得搅动江湖一番腥风血雨? ‘还是说,只有走在钢丝上你才高兴?’ 林仙儿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双手抱胸,静默的注视着林娴,半响,勾出个满是嘲意的笑:‘因为人性本贱吧。’ 林娴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看不起我又都想成为我。男人瞧不上我,但最终还是拜倒在我脚下。’女人冷笑,多了几分愤世嫉俗,‘这副丑恶的嘴脸岂不可笑?我又做了什么?我做的只不过是揭下他们的面具罢了。’ 美貌是她的馈赠,也是她的诅咒。 林仙儿在第一次做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感慨。她躺在床上,注视着那些男人因欲望而潮红扭曲的面庞。她情绪抽离,只是想:看,多搞笑啊,这个人就像只狗。 这一刻,她明明仰视着对方,却又感觉她在俯视。 ——她一个人,俯视他们所有。 ‘你很享受这个过程?’ ‘我当然享受。’ 林仙儿回答的毫不犹豫。 她喜欢把人掌握在手心里的感觉,喜欢所有风云都因她而起。她就是想看到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因她心生嫌隙,就是想让李寻欢揭下伪君子的一面,恨极了她,却又杀她不能。 ‘那阿飞呢?’林娴问。 林仙儿笑意淡了,垂下的眼眸遮住情绪:‘在他眼里,我是个神圣不容侵犯的圣女不是么?’ ‘但你不是。’ 林仙儿平静说:‘我不是。’ 她曾有无数次和阿飞退隐江湖的机会,但她从没这么选。她也想过,如果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会不会改邪归正就此收手? ——她想过无数次,可她心底深知,无论再来多少次,她都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那时候的她是如此沉迷于支配别人的快感中,为自己拥有摆布别人的力量而着迷。 林娴沉默。 ‘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的确真心喜欢过我,’林仙儿自己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谈及此事。 ‘而我更喜欢权力。’ 林娴沉默地注视着她,半响,她叹口气。 ‘那不是权力,林仙儿。’ 林仙儿皱眉,有点不耐烦了:‘那什么是权力?’ 林娴始终没有回答。 * 第二天,林娴再次出门去找万春流,没想到却在那里看到了小鱼儿。 “你来晚一步,万叔叔出门了。” 当林娴看到他时,这小孩整个人都被关在一个大缸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显得颇为滑稽。 “如果他知道你会来,说不定会留下来。” 林娴笑,没有问小鱼儿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那不一定,他只会跑的更快一点。” 她决定在这儿等等,便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来往小鱼儿的缸里倒了一桶药水。 这小孩顿时大叫起来:“烫!烫!齐叔叔再帮我加点冰水吧。” 那男人沉默点点头,拎着桶一瘸一拐的走出门。 林娴问:“那是谁?” “那是齐叔叔,万叔叔的药仆。”小鱼儿回答,“他的脚筋曾经被仇家挑断,走起路来不太利索。” “然后万春流收留了他?” “也不算,一大堆人想要他嘞。”小鱼儿笑嘻嘻的,说出口的话却格外老成,“齐叔叔的舌头被割掉了,所以他从不说话,也不识字。要让他干些脏活再方便不过。更何况,他的要求又不多,雇他性价比很高的。” 林娴觉得,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来讲,小鱼儿实在是敏锐聪慧得超乎常人。 她问:“那他要求了些什么?” “只要包吃包住,让他能留在恶人谷就够了。” 林娴一愣,没想到有些人死也不想来的地方,对有点人来说却死也不想离开。 过了一会儿,林娴又问。 “这万春流的房子这么大,他的租金又是多少?” 小孩眼睛一转,从缸中伸出一根指头,笑嘻嘻的开口:“这个数,你猜猜?” “我猜一百两银子。” 他摇摇头。 “难道是金子?” 小鱼儿再次摇摇头,最终公布答案:“十两银子。” 林娴:....... 想想自己和小昭住的那个连脚都伸不开的小隔间,再想想万春流这大平房。 她忽然觉得这苦不吃也罢。 “你也别太羡慕了,万叔叔和你不一样。”小鱼儿补充这句。 林娴故意问:“有什么不一样?” “万叔叔医术高超,又是谷中唯一的医生,大家都求着他呢。而你嘛.......”他上下打量林娴几眼。 “其实你长得也很好看,这谷里上千人,住得豪宅的高手有很多,如果你勾搭上一个,那也能从司马烟那儿搬出去住大房子。” 他慢悠悠开口:“不过,你肯这么干么?” 林娴不答反问:“如果我真像你说的那样,利用美貌勾搭个男人仰仗他生存后,你还会和我聊天?” 小鱼儿理直气壮的回答:“会啊,怎么不会?我还等着你教我变戏法呢。” 林娴一愣,随即微笑:“你还不赖嘛小鱼儿。” 这小子还挺对她脾气的。 “什么?” 小鱼儿有些茫然,没多做反应他便听林娴又问:“那你住的又是什么屋?” 这下子,这臭屁小鬼忍不住得瑟起来:“我当然住的是这谷中最好的屋子。” 林娴相当给面子的惊叹道:“哇,那得多少钱。” 小鱼儿的表情更得意了:“自然是不要钱。” “不要钱的房子别人不会眼馋么?” “眼馋就来抢呗,抢不过就忍着呗。”再说谁有胆子敢抢十大恶人的住处啊。 林娴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小鱼儿反应过来:“你不是在套我话吧?” 林娴耸耸肩:“这些事随便找人问问就知道了,难道我还能从你口中推出什么机密不成。” 小鱼儿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但隐隐又觉得林娴似乎有什么在瞒着他。 林娴其实没有骗他,她的确没有推出什么机密。 她只是摸清了这恶人谷中,那看似毫不起眼,却又影响方方面面的权力结构而已。 在恶人谷内生活的人大致划分为四个阶层。 别的不提,就拿着最明显的住所来说—— 最顶层的便是十大恶人这种级别的高手大佬,他们住着恶人谷中最上档的房子,却一分钱也不掏。凭他们的实力几乎能在这谷中横着走。 次一级是住平房的。他们人数是最多的,实力要么中规中矩,要么是像万春流这样别有所长。 再次一级的便是林娴这种了,没钱也没力量,被人看轻却又不愿离开恶人谷,只能花高价钱,挤在司马烟的黑店里。 最底层的是像这姓齐的药仆一般,没有钱也没有实力,只能依附这别人过活。 说到底这里的规则运转,只是将‘实力为尊’的丛林法则换了种形式而已。 这并不复杂,但却有效可行。 能投身进这恶人谷的,大多都是不为外界所容,作恶多端的恶棍,本身信奉的就是这一套生存法则。 林娴点着手指,思绪转动,将所有细节拼凑起来。 恶人谷在整个江湖闻名已久。 每年都会有相当一批数量的恶徒,从四面八方投奔到这儿来,既然是逃命,那他们身上必然会携带大量金银财宝来这儿安家。 而黑面具那个组织,不仅是这恶人谷的治安队,同时也维持着整个山谷的正常运转。 食材,衣服,住房,还有娱乐场所,虽然并不起眼,但他们的能量渗透到这个山谷的方方面面。 就拿司马烟来说。 林娴可不相信这孙贼能独立开起谷中这唯一一家酒馆来,他充其量就是个放在明面上的幌子。 黑面具树立谷中留人的规矩,司马烟的这家黑店就负责敲竹杆敛财。 而谷中的各种店铺,多是这个套路。 看上去都是个人经营,但实际都和活动在暗中的那个组织少不了联系。别的不说,那些日用物资就是靠阿玉这种人从谷外运进来的。 小鱼儿是自幼在恶人谷长大的。 也就是说,扶养他的那几大恶人至少在这谷中待了上十年。这么多年,身处权力结构上层的人始终不变,而下层的却来来往往,淘过不知多少轮。 呆在这谷中,住房要钱,食物要钱,布料要钱。 身手高超的人还好,而实力不济又想留下的人只能掏钱。等钱财耗尽后,等待他们的路也只有滚蛋,和留下卖身两条路可走。 而这样的压榨剥削,却偏偏被隐藏在财货交易下。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无话可说,甚至完全意识不到。 ——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其实这一‘标语’才是真的高明。 要是没有这一个标语凝聚人心。整个恶人谷充其量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刻在谷口石板上的这块标语,几乎嵌进了谷中每个居民的脑海里,所有人都对此坚信不疑。 自我洗脑才最要命。 为什么像齐姓药仆之流宁愿死也不愿离开? ——因为他们坚信,在外面他们永远被看轻被鄙薄,被过去死死纠缠,但在这里他们能做个人。 就像明明将人慢慢推进悬崖,却偏偏给人一个希望,告诉你只要努力你还能爬起来。 而希望才是最可怕的。 想到这林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现在倒真对这恶人谷的幕后势力产生了几分兴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恶人谷06 林娴在万春流的小院里等了很久。但这神医自早上一走,就没回来过。 直到日午。 小鱼儿的药浴终于泡完了,他对林娴说:“我觉得万叔叔今天是不会回来了。” 林娴叹气,悠悠起身往回走。 “我也这么觉得。” ——第二天,她仍然没喝上万春流的茶。 * 林娴和这小鱼儿的关系越来越好。 直到一天,这小孩一脸严肃的找上门。 “怎么了?”林娴问。 小鱼儿说:“小林,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 林娴只是笑:“为什么?” “因为你不适合恶人谷。” 他仰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原本嬉皮笑脸的顽劣模样被收起来。林娴这才发现,其实他生得相当好看,浅栗色的眼眸圆溜溜的像猫,而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已经带着几分未来风流绝代的影子。 “你不适合恶人谷,你在这里是会死的!” “我不能走。”林娴不慌不忙的回答,“小昭生病了,我还要让万春流帮她治病呢。” 看她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小鱼儿有些焦急。 “万叔叔是不会帮你治病的!”他大声开口:“你不知道吧,你已经被盯上了!” 林娴好奇,放下书:“被谁盯上了?” “‘追风剑’葛耿放出话说一定要娶你当‘小老婆’,他早就收买好司马烟了。那些人就是在合伙搞你!” “原来是这样。” 林娴若有所思。 就算在这黑心酒馆中,司马烟对她的报价也是高的离谱,完全不合理。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第一天时别人帮她说话,下了司马烟的面子让他记恨了。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隐情。 林娴对这‘追风剑’有点印象。 葛耿就是她第一天到的时候,率先帮她出头说话的那青年,至少看起来是副憨厚老实的样子。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她又抬起手上的那本书来。 小鱼儿一把夺过,说:“做点什么啊,小林,坐以待毙是没有好下场的!” “放心吧。”林娴微笑,“他们不会出手的,至少现在不会。” 小鱼儿一愣,这才发现原来林娴对于自己的处境并非浑然不觉——相反,她是不要太了解。 “为什么他们不会?” “因为他们在等。” “等什么?” “一个机会。” “那你呢?” “我也在等。”林娴揉揉他脑袋。 小鱼儿不自在地后退一步,将被林娴揉乱的炸毛理好。其实他挺喜欢林娴摸他脑袋的,但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你在等什么?”他问。 林娴笑了,某种更漆黑,更深沉的东西在她眼底慢慢酝酿:“等一场宴会。” * 在接下来几天,林娴坚持每天拜访万春流。 但没有一天万春流是见她的。 司马烟要的房租是越来越高,林娴也不恼,他要多少就给多少,任凭林仙儿在她耳边咆哮。 ‘你就作死吧。’她冷笑。 林娴没觉得自己在做死,但周围人对她的态度的确一天比一天意味深长。就算她走在街上,周围人打量她的眼神也越发直白,其中的恶意几乎藏不住了。 就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鹰,耐心的盘旋在空中。 就等着一个机会。 终于,林娴将这个机会递到他们手上。 * 那是个相当普通的傍晚。 残阳如血,树木和街边建筑都不由染上赤红,如一层血与火的残酷。 恶人谷中的食客就如往常一样慢慢聚集在这酒馆中。这里人很多,流动很快,要找人、打听消息都很方便。更别提还能喝喝酒、吹吹牛。 而最近,这酒馆中人是越来越多。 虽然没人说出真实原因,但所有人都在翘首以望。 ——他们在赌,赌这新来的林姑娘什么时候屈服,又会被哪位收入麾下。 而事到如今,赌注越加越多。 就连谷中最与世隔绝的人也忍不住关注起来。 这一热度更是司马烟笑得合不拢嘴。 最开始他答应葛耿刁难林娴的计划,只是不想得罪葛耿这个阴险记仇的小人而已,哪会想到酒馆的生意会因此变得像现在这般火爆。 司马烟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他能在恶人谷里开这么长时间的酒馆,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太明白什么能招惹,什么又不能招惹。 那些青衣落拓,沉默谨慎的老江湖不能得罪。 他们一刀就能宰了他。 像万春流之流的医者毒师不能得罪。 他们可以杀他也可以救他。 甚至连整天在这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大汉,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他们不怕死、很阴险,还有朋友。 而林娴就不一样了。 虽然她很漂亮,但那又怎样?无论再漂亮她也只是个玩意儿,自然是得罪了就过了。 司马烟赌林娴今晚就会屈服。 他心中其实有几分遗憾,今后的生意是不会像如今这么好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他心想。 司马烟不知道的是,他说对了。 * 恶人谷里的这酒馆本不大,这傍晚更是坐的满满当当,分外拥挤。觥筹交错,笑声和嘈杂的谈话交织在一起,似乎没人注意在柜台旁发生的这一小小插曲。 “十两金子。”司马烟开口, 林娴没说话,沉默。 司马烟假惺惺的叹息:“你是不知道林姑娘,今天的房价又涨了。” 林娴也跟着他叹息:“你这房价涨个不停啊。” ——要是她买过的股票也这样涨过就好了。 “是啊,没办法,最近生意不好做。”司马烟的视线移向林娴牵着的那女孩,淡淡开口:“你要的是单间,住的却是两个人,我也从没说过什么。” “体谅体谅,毕竟大家都有难处。” 小昭不由自主的颤了颤,林娴握住她的手。 她不动声色说:“那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什么难处?” “我交不起这么多钱。” 林娴平静开口。 司马烟笑了,他仿佛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林姑娘啊,交不起房费,可就不能住在这儿的。”他叹口气,像是真心实意替她做打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娴也笑了,似乎真求着他帮忙拿主意。 一人扬声开口,猛地从大厅中站了起来。 “我知道怎么办。” ——是葛耿。 “林姑娘,跟我走吧。”男人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我的房子宽着呢,多住一个你不成问题。” 林娴看看他,又看看司马烟,问:“我和你走,那我的丫头呢。” “简单,”瘦高青年笑嘻嘻开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葛耿就当买一送一,得了个添头。 林娴也跟着他笑,笑意不进眼底:“那我又该交你多少房费才好。” 青年注视着她漂亮的眉眼,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柔情:“你一分也不用给,也什么也不用做。” 林娴一本正经:“那不行,借助你的屋子是人情,我当然是要给钱的。” 葛耿眼珠一转。 “这也简单,你在这旅店住了多少天?” “快半个月。” “那你在这客栈交了多少房费。” “上百两。” 葛耿点点头,转头道:“司马烟,咱么是老熟人了,你不至于也收我这么多房费吧?” 司马烟讪笑:“自然是不会。” “那这半个月的房费我替林姑娘出了,你把之前收她的钱都交出来吧。” 这下林娴是真的笑了。 这男的是真不要脸,不仅打起她的算盘,还想直接将林娴之前交的房费一并占为据有。 就连司马烟听到他这不要脸的说法也不由脸一僵。 但很快他态度就调整过来,笑得看不出任何不满:“既然葛兄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拒绝呢?” 葛耿看着她,柔声道:“林姑娘,这样一来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自然是没有什么顾虑。” “那还等什么?” 林娴顿了顿,笑着叹息:“我同意和你走,别人可不一定同意。” 葛耿脸色一寒,暴喝一声:“谁敢不同意?” 这嘈杂的酒馆瞬息安静了一秒,随即几道声音慢悠悠响起。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葛耿大惊,转头望去,从角落里起身的是个蓝色布衫的中年汉子,身形欣长,一双手却相当粗壮。这人就是曾经叱咤风云的镖师‘郎中龙’李承,他曾毁约杀掉一队的同伴,携奇宝投奔恶人谷。 葛耿瞪着他,不说话。 他不确定能不能打过这家伙。 只见李承冷哼一声:“得了吧葛耿,林姑娘想走,能接纳她的地方多的是。哪还轮得着你?” “况且,我也想尝尝这江湖第一美人的滋味。” 葛耿又转头看向另一人。 那是个白袍银发的老人,杵着根拐杖站起身,他双眼无神,脸上满是皱纹,但在场的宾客没有一个人敢小瞧这个又瞎又老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呼吸很稳,脚步很稳,手也很稳。 一时间,竟没人说出这老者的来历。 疑惑之中,只听大厅中一人惊呼道:“这位莫不是几十年前名动江湖的梦师陈老?” ——江湖人只知他几年前销声匿迹,还没想到他竟然逃到这恶人谷里。 白袍瞎子没答话,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珠盯着林娴,慢慢开口:“听他们说,你似乎长得很漂亮。” 林娴说:“没错。” 瞎子说:“而我正好缺个暖床的丫鬟。” 葛耿忍不住插嘴。 “但你是瞎子,什么看不见。” “没关系,只要别人看得见就行。”他笑,意有所指,“更何况,关了灯女人其实都一个样。” 周围人心照不宣的哄笑起来。 一旁的林仙儿笑得几乎快打滚了,语气中却带着嘲意:‘糟糕,这么多人都想要你,而你却只有一个,怕不是要你一个人切成几份?’ 林娴也跟着笑。 笑罢,过了一会儿,她却忽然提起曾经那个话题,用的是讨论天气般轻飘飘的语气。 ‘你曾经问,什么是权力。’ 林仙儿不笑了,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你要做什么?” 林娴没有回答,她只是眼神淡漠,微笑着望向发生在客栈的这一出好戏,像看闹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恶人谷07 嘈杂喧嚣的酒馆渐渐安静下来。 随着葛耿这一问,一时间,五六个人纷纷从客栈的四面八方站了出来。 葛耿脸色难看,朝最后起身那人发问:“你也是为了林姑娘?” “不,我对她不感兴趣。” “那又是为什么?” 那青衫人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因为我不服你。” 就算他对林娴不感兴趣,但也忍不了葛耿那份狂傲。如果在这里退让,那岂不是日后见他都得无端低上一头?他对这美人没兴趣,但若这美人象征着权力,那还是难免争上一争。 大厅里寂静得一根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 没人敢站起来。 而站着的那几人神情肃穆,如蓄势待发的豹子又如绷紧的弦。在这立夏时节,面色却冷如寒冰。 他们手中或带长剑,或执薄刀。 有的是剑客,是杀手,是毒师。而无论哪一个,放在江湖中都是叫得出名堂的个中好手。 看到这仗势,司马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有预感,今天这一事不见血是收不了场。 他干笑着,起身打圆场:“这好说啊,好说。” “林姑娘只有一个,可这一周可是有七天。” 青衣人又问:“那这七天,又该如何分成六份?” “这也不难,”司马烟一拍大腿:“六天轮流属于几位好汉,这第七天自然是属于林姑娘自己的。” 林娴面无表情,心想:是了没错,司马烟小子还挺有人文关怀,毕竟上帝七天创造世界都留了一天给自己放假。没道理她比造物主还累。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神色纷纷缓和。 动手总是要见血的,而在这恶人谷中,没人敢轻易在别人面前见血。 这闹哄哄的现场全凭司马烟积极周旋,几个男人你拉我扯,终于勉勉强强谈妥了利益分割。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反对了?” 众人纷纷点头。 司马烟长呼一口气,刚想放下心来,却听林娴忽然出口:“还有一个人不同意。”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落在她身上。 即使站在角落里,就如待宰的羔羊般被人谈论着自己的命运,这女人依旧是那副神态自若的模样。就仿佛这僵滞的局面、这即将爆发的冲突与她全然无关。 一般这样的人不是疯子,就是有所依仗。 林娴像个疯子吗? 司马烟忽然觉得有点冷了。 “谁不同意?” 林娴指了指自己,微笑道:“我不同意。” 见状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没人打算和她多争辩什么,李承朝她抓来:“林姑娘,今天你还是跟我回吧。” 林娴没有动。 她甚至没抬眼。 眼瞧着李承的手就要碰到她的衣角。 只见白光一闪。 李承的身体自胸壁裂开,鲜血喷溅,他骇然惨叫,双目圆瞪,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你——”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靠的最近的葛耿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只感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把脸,在满手血红的指尖中,他看到了瘫软倒地的腿。 是李承的腿。 寂静中,林娴轻松上前几步,从死人手中捡起的那把剑。哟,看这装备爆得不错。剑柄泛着银,剑身薄而长,刃面极利,削铁如泥。 林娴赞叹:“好剑。” 青衫人冷笑:“那把剑当然很好,价值千金。” ——这就是李承在走镖途中,不惜舍弃名声,坑杀同袍也要据为己有的宝剑。 林娴轻轻摇头。 “我说它好,并非因为它价值多少。” 她开口,语气森然又平淡,“我说它好,是因为这把剑适合杀人。” * 变故就在那么一瞬间。 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动手,但走江湖多年的所练出来的老辣让他们本能般嗅到死亡的气息。 他们必须动手! 葛耿离的最近,他原本就在林娴身旁不到一米远,他该动手,但他偏偏迟了一步。 青衣人率先出招,拔刀而起。 骤然,他的招被截断。 刹那,他的刀被切断。 顷刻,他的人被斩断。 鲜血染满墙壁,那坐在大厅右侧的中年人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的酒碗甩过,随即整个人身子飞展。 左方的黄衫人慢了一拍,出刀。 酒碗浮空炸裂,这迎面而来的是各式各样的暗器,把把淬毒,招招致命。 在林娴左边,暴起的黄衫人举刀直斩而下,在右边,是那使毒的中年人,身后,葛耿虎视眈眈。 她似乎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林娴没有退。 她甚至没用出最大的底牌,她只是拔剑。 拔剑拔剑拔剑! 剑光灿目,如流星般划过长空,甚至没人看清林娴是什么时候出手。 那一剑劈向那中年人,血花顺着刃尖挥洒,随即一折,照出黄衫人苍白惶恐的脸。 好准的一剑,好快的一剑,好狠的一剑! 殷红的血飞溅,连带着他的脑袋也飞上了天,没了头的身体瘫软倒下。 血流一地。 那坐在角落里的老者终于起身。 只听‘啪嗒’‘啪嗒’,竹节敲击地面的声音。这声音短促,清脆,却带着让人如痴如醉的奇异魅力。 所有人都痴了。 就连林娴也似乎放下了刀,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 老者闲庭信步,手中敲着着竹节,一步一步朝林娴走来,就算像他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忍不住在此时面露得意之色。 在他当年名动江湖时,什么‘四条眉毛’陆小凤,什么‘白云城主’叶孤城还没出生呢。而他成名的便是这一招,教他的人称之为‘催眠术’,是说不入流的小把戏。 这都算小把戏? 老人倒觉得倒像是神乎其神的奇技。 能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神奇的呢? 他走到林娴面前。 那规律的竹节声依旧没停,大厅内的人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失神痴迷的表情。只要这轻轻一刀,面前这女人就能毙命于他手下。 但老者没有这么做。 他开口,嘶哑的语气中带着奇异的力量:“我是你的主人,从今以后,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是啊,杀了林娴算什么。 他要她做他的奴仆,让所有人都看见。看呐,就算年华已逝,他仍不改当年风采。光想象着这样的景象,老人脸色泛红,眼中兴奋的神色闪动。 蓦地,老人的语音被切断,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他脸色是白的,头发是白的,衣服是白的。 只有那喉间一点红。 “其实我是个相当尊老爱幼的一个人。” 林娴突然这么说,她眼底一片清明,冷眼看着面前这人慢慢滑落倒地。 “但是你未免也太为老不尊了点。” 老者骇然瞪着她,没开口,他开不了口。鲜血正止不住得从喉间涌出,老人捂住脖子,死死盯着林娴,眼中带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怎么可能? 老人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当一个人精神气消散时总要显得更老一些,他的意识渐渐消散,眼神空洞起来,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到死也没想明白。 他苦练多年的奇技怎么会被破解? 林娴叹息。 “你真不该在我面前用这招儿。” 虽然在这方面她称不上行家,但这世界的暗示术对她来说都无异于三脚猫的功夫。 * 转眼间,大厅里已浮尸四具,只剩下‘追风剑’葛耿。 葛耿怎么想? 葛耿面无表情,心中拔凉, 早在林娴和老者对话时,他已经从催眠中惊醒。 那时候他就反应过来。 这林娴城府极深,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她在这谷中装了这么久的孙子就为了今天杀他们立威! 葛耿一咬牙,趁着林娴和那老人说话的空隙。他悬空一折,想也不想朝小昭奔去。 林娴不是最在乎的就是这小侍女么,他打定主意要用这小侍女作人质。 “不想她受伤就别动!” 葛根大吼一声,伸手朝小昭抓去。 没想到林娴的反应速度远比他预料得更乖,而她的动作也堪堪慢上他一步,转眼逼近。 “你在威胁我?” 她笑。 “你敢威胁我?” 她笑意渐顿,消失不见,随即杀性顿起。 葛耿毛骨悚然。 他从没像此刻这么清晰的感受死亡降临。 处于本能的预警让他手中动作又是一顿,青年当机立断,抛出小昭,身法又是一折。 林娴跃起,伸手揽过小昭。 葛根抓住这空隙,返身迈步拔腿就跑。 他要逃走! 他必须得逃走! 客栈大门近在咫尺,只需短短一瞬。 他能逃走! 眼瞧靠近门槛,葛耿眼中一喜。 只要迈出这一步…… 下一秒,微凉的刀尖擦着他的脖颈,像死神最轻柔的吐息,又像情人最温柔的指尖。 然后葛耿听到一声叹息。 天旋地转,视角倒置,他看到存在青石板间的污泥,看到屋檐上的破旧鸟巢,看到客栈内众人震惊茫然的表情,而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双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的眼睛——似乎什么都没法让她动容。 葛耿的血洒出门外,深红色的血浸进泥土。 而他到死都没迈出那一步。 全场一片寂静。 死寂。 暗红色的血自林娴脚下蔓延。 短短几分钟前,这大厅里还站着几个凶神恶煞,无人敢惹的恶徒,商量着该如何瓜分这绝世美人。谁也没想到,不到顷刻,他们竟都倒在地上咽了气。 而这绝世美人还站在这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恶人谷08 “姑娘。” 小丫头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递上一张手帕。她对地上躺着的几具死尸表现得出人意料的漠然,小昭只在意着林娴身上被溅起的血迹。 林娴低头没说话。 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兴奋感依旧残留,林娴的状态还停留在那生死搏斗的状态中。恍惚间她似乎记起末世的冷风,血腥气中夹杂着腐肉的味道,刺激得每一根毛孔都忍不住战栗。 林娴执剑站立,杀气未散。 四周寂静,剩余在场的人都僵硬在站在原地,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缓起来,纷纷惶恐地回想着自己曾经是否得罪过这林姑娘。 “姑娘。”小昭又轻声唤了她一声。 林娴回过神。 嗅着这满屋血腥气,望着稍略放松的气氛,林娴的目光透过层层人群,看到了林仙儿静悄悄站在角落里。 ‘你问我什么是权力。’ 女人淡漠地抬了抬眼。 林娴轻声发问:“现在应该没人再反对了吧。” 没人知道她在问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在问谁。但司马烟知道,无论如何都还有个人回答。寂静中,他只得艰难点点头。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是在同意什么又是在反对什么。 在所有人中,司马烟最惶恐。 按照他之前做的好事,怕是把这最不该得罪的杀神给得罪完了,司马烟悔不当初,只求速死,心中又惴惴期待着自己能绝路逢生,逃过此劫。 林娴仿佛找到了人群中主心骨,朝向他笑眯眯开头:“按照规矩,他们的房子是不是归我所有?” “是。” 林娴又问:“但我对他们的住宿不满意,是不是也可以找别的地方?” “凭姑娘你......”这般美貌—— 话还没出口,司马烟本能地脑中一紧,连忙换个方向拍马屁:“凭姑娘你这般手段,在这恶人谷中自然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这人是有点眼力劲的。 但着实欠揍。 林娴饶有兴致地看着司马烟,秋后算起账来。 ‘你收了我很多银子。’ 她对司马烟说。 一听这话,这孙贼秒跪,‘啪啪啪’抽自己几大嘴巴,声音超响:“是我的错,我怎么敢收您的钱呢。我马上将姑娘的一百两银子交出来。” “一百两多少?” 司马烟一顿,接口:“当然是一百两金子。” “姑娘能住我的酒馆可真是让我蓬荜生辉啊,剩下的钱自然是我的一番小小谢礼。” 他马屁功底是真不错,但林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林娴微笑,又问:“你的酒馆?”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司马烟脸色顿时苍白。 男人脸皮抽了抽,痛苦的情绪在他眼底交织挣扎。就像某种不可抵抗的压力正无形中胁迫着他般,司马烟呼吸越发急促,脸色变了又变。 沉默良久,他长呼一口气,还是顺从地垂下头。 “不,当然是您的酒馆。”他恭恭敬敬开口。 “很好。” 这一刻林娴倒欣赏他这么上道来。 她随即抬起头,视线从在场宾客中一一扫过。 众人神情各异,投向她的视线有敬畏,有恐惧,甚至还有几分向往。 原本的轻视和嘲弄消失不见。 自此以后,在这恶人谷中不再会有人用那种视线看她了,也没人敢用那种视线看她。 ——权力是什么? 迎着目光,林娴露出笑容来。 她这一笑就如消融的春水,原本锋利的眉眼顿时柔下去,仿佛某种让人胆寒的特质也随之消散。 “大家都听到了,司马烟可是亲口说了啊。以后这酒馆他就送给我啦。当然,谢谢司马兄的厚意,我会好好经营的。”林娴颇为愉悦的宣布,随即拱了拱手,“还是欢迎大家多来捧场。”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被她这一反转搞得不知所措,似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林娴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 “今后三日由我掏钱庆祝,店里酒水全免。” 这句话一出,人群中几个原本畏惧的酒鬼忍不住心动起来,壮着胆子问:“当真全免?” “当真全免。” “林姑娘,你可要说话算话呀。” 林娴笑:“我一向说话算话。” 气氛略略松弛,在场人似乎又记了起来。 ——是的,没错,这林姑娘平时是再随和不过的人了,就算被万春流放过这么多次鸽子,被司马烟敲过这么多次竹竿,她也从不生气。 而今天也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遇到这种事就算是个泥人都得多上几分火气,更何况这林姑娘还是个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说到底,人天生只会注意到表象。 就算狮子老虎收起爪子懒洋洋地睡在他们身边,两脚兽们也不会有多害怕,相反,他们会大肆赞叹这些大型猫科动物神态有多威严,身形有多矫健优美,而不是想着它一口能吞几个小朋友。 在场人脸色逐渐和悦下来,在心中已经不知不觉给林娴找好了理由。 众所周知,强者都是有自己的脾气。 葛耿几人冒犯了她的尊严,自然应该用生命的代价来偿还。司马烟之前如此欺辱她,单单用恶人谷客栈的经营权来偿还已经够便宜他了。 “咦,你们怎么不笑啊?” 在逐渐松弛的气氛里,林娴冷不防问,“我可是放出了这么大个福利优惠,大家不该高兴才对。” 她语气平淡,众人听后却是一惊。 司马烟率先做表率,一拍大腿大笑起来,随即笑声像会传染般顿时此起彼伏,尖利的粗嘎的混合在一起,远远听起来还颇有几分哭丧风。 林娴有些嫌弃的摆摆手叫停:“算了算了,你们笑得太难听,吓到小昭了。” 她命令一出,笑声戛然而断。 林娴望了眼浮空那道身影,没有什么多余情绪。 “行啦抱歉各位,今天就不接客了。毕竟还要找人收拾残局,打扫着大厅呢。”她这样说。 众人毫无异议,鱼贯而出。 ——权力是什么? 权力,不是花言巧语以利相许,更不是锦戈美色收买人心。权力是掌控,是支配,是凌驾于众人之上,不容任何讨价还价,彻彻底底的暴力。 权力是一个人骑在一个人头上拉屎,而对方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必要时还得谄媚地递上纸。 林娴透过人群和那女人视线交汇,轻声开口。 ‘这才是权力。’ 林仙儿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这排队走出的人群。 她见过男人最痴迷的表情,最丑陋的表情,最痛苦的表情,但她还从没见过男人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此谦卑,如此顺从,却一无所求。 这一次林仙儿没有消失了。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沉默地看着,从头看到了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恶人谷09 第二天一早,在万春流的信来时,林娴还忙着收拾客栈的残局。 负责送信的时万春里那姓齐的药仆。 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把身子压得很低,恭恭敬敬的将手中的信双手奉上。 林娴接过一看,是一份邀约。 ——哟,她终于喝上万春流院里的茶了。 注意到林娴脸上的笑,小昭有些茫然:“姑娘,怎么了?” “待会儿和我出趟门。” 小昭点点头,问:“咱们去哪儿?” 林娴转头,当对上那双黑白分明,毫无保留的信任眼神后,她下意识错开视线。扬了扬手中的信,林娴微笑开口:“治病。” - 当林娴刚带着小昭踏进小院,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男人就迎了上来。 万春流不自在地理了理下服饰,脸色扯出一个不算太成功的笑容,他本不是爱笑的人,可还是勉强自己硬生生摆出副热情的姿态。 “林姑娘,你可算来了。” 林娴微笑:“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 说罢,万春流脸上露出几分尬尴。 “之前几日不凑巧,是我太忙了,对姑娘你有些招待不周,现在向你赔罪。” 林娴心想:这万春流的面子功夫比起司马烟还是差远了。毕竟算个文人,心中还是放不下身段。若放在司马烟这碧莲身上,早就顶着狗腿的态度笑脸相迎了,压根不会把曾经的龃龉当回事。 “万神医,没关系我理解。”她开口安抚。 “谷中人之前对我多有误会,而你在这谷中本就不易,更是不好公开站队表示和我关系亲近。现在误会解除了,自然什么都好说了。” 听她这么一说,万春流表情一松。 ——他没想到林娴竟然真能了解他的难处。 “但我本是个医生.......” 林娴给他台阶:“医生也是要生存吃饭的。” 万春流对她的态度顿时真诚不少,直接了当的问:“林姑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么?” 林娴将小昭推进他视线。 “我想让你帮忙一个人瞧瞧病,放心,我会报答你的。” 万春流朝小昭望了一眼,看向她又摇摇头:“报答就不必了,能帮到林姑娘你就好。” 林娴一愣。 她想起初见花满楼时,那个人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虽然是出自完全不同的理由。 * 当万春流给小昭看诊后,不由摸起胡子来:“这病,是中毒了啊。” 他随即追问:“是暗器上的毒?” “没错。” “这毒,看着倒有些熟悉,但又让人瞧不出是什么路子。”万春流沉吟片刻,眉头忍不住越皱越深,“这制毒的人倒是个高手。” 他随即一叹:“若现在我出手,大概只有五成把握祛掉毒。” 四周沉默下来了。 这时,小昭却忽然开口:“五分把握就很好了。” 她面色沉静,早已坦然接受任何结局。 林娴摸摸她脑袋。 万春流话音一转:“别着急啊,我说现在是五成把握,未必日后就只有五成。” “容我去翻翻医书,说不定能找出些新的头绪。” 林娴心底忍不住松口气。 这次倒真心实意感激起他来。 - 待万春流进小屋查阅起资料时,林娴坐在客厅,视线落在四周的布置上。万春流这小院的大厅,她来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能找出些新花样。 她首先望向角落里那个被装在木桶里的男人身上。 林娴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几年前独闯恶人谷的大侠‘燕南天’。 虽然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但他还活着,虽然活成这副活死人的样子。 林娴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男人双眼紧闭,面容憔悴,但五官仍透着几分曾经的俊朗。每一次林娴看到他时,他都和上一次见面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他身上的气。 燕南天身上的气一直是流动,而且流动的方式相当奇异。这总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没过多久,林娴就腻了。 她抽回视线,随手拿起摊开摆在桌面上的笔记。 ——上面记录的是关于时疫的知识。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林仙儿在她脑海中冷不防开口:‘据说这万春流在开封府里曾治死过很多人。’ 林娴说:‘看样子,他现在倒改了不少。’ 林仙儿反驳:‘人能改好吗?’ 听到她这么说,林娴好脾气回答:‘他毕竟是个医生,只会希望自己治的病人活,不会希望病人死。’ 她一语戳中林仙儿的心思。 ‘至于你,你的本质问题和他不同,没有可比性。’ 林仙儿冷笑一声,没再答话。 自上次在客栈见到那一幕之后,她就不大出现了。林娴觉得她变了不少,但这家伙还是总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娴觉得有些无聊,开口道:“小昭,你觉得无聊吗?” 小昭反问:“姑娘无聊吗?” 林娴嘴硬:“我还好啊。” “那我也不无聊。” 林娴沉默片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姑娘眼睛刚一亮起,就见到一个不速之客走进来。林娴一见那来人就忍不住笑。 “小鱼儿。” “小林!” 少年看着她眼前一亮,像炮弹一样朝她扑了过来。 “听说你现在是客栈的老板娘了?” 这恶人中的消息一向传的很快,就算‘张三喝醉撞树上了’,‘李四赌的连裤子都输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人们下饭的谈资,更何况是像葛耿五人身亡,司马烟滚蛋,客栈易主这种大事。 “不是。”林娴反驳:“我是客栈的老板。” “都一样啦。” 小鱼儿摆摆手,不在意的抓了抓脸上的红痕。 林娴问:“你的脸怎么了?” 一提起这个话题,小鱼儿顿时苦着脸,大声朝她抱怨:“你不知道我最近过得多惨!” “屠姑姑和李叔叔看彼此不爽,隔着我斗法呢,再被他们这样折腾下去,我就快成条死鱼了!” 林娴从小鱼儿这里了解过很多事,但还从没了解过这个小孩的来历。 她问:“听上去你有很多叔叔姑姑?” “那当然啦。” 林娴微笑,提出讨人厌的大人逗小孩时最常用的问候:“那他们哪一个对你最重要。” 小鱼儿眼神下意识望向林娴身后,随即掩饰般露出天真微笑。 “你在说什么啊?” 林娴没错过他那一秒的异样,她知道小鱼儿看的是她身后那桶里如活死人般的燕南天。没拆穿他的伪装,林娴换了种问法:“你最喜欢哪个叔叔伯伯?” 小鱼儿目光狡黠,没难倒他:“我只有屠姑姑一个姑姑,那当然是最喜欢屠姑姑啦。” 他扳着手指算:“笑伯伯虽然和气,但跟他在一起整天笑得脸太累。杜叔叔总让我杀狗,也很累,李叔叔虽然对我还好,但整天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很不舒服。” 小昭听他盘算着,突然插话问:“他对你很好?” ——她问的是李大嘴。 纵然已经决定放下过去,但听到这个名字时,她还是忍不住心起波澜。 这时候小鱼儿才注意到小昭存在,他扬起那讨人喜欢的顽劣笑容,理所当然地开口:“我的叔叔伯伯们都对我不错。” 小昭微微垂下眼眸,语气不由冷下去。 “那你父母呢?” 小鱼儿没在意她那硬邦邦的语气,笑嘻嘻开口:“我是江边的一条小鱼儿,天生天养,哪儿来的父母?” 他本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听他这么说,小昭一愣,以为戳到他的伤心处。 “这样也很好,”沉默片刻,小姑娘语气放缓,努力安慰:“我那样的父母还不如没有。” 林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让气氛活跃点,就看见万春流从内门走了出来。 “万叔叔!” 一见到他,小鱼儿顿时笑嘻嘻打招呼。 “是你!” 一见到他,万春流忍不住脸色发黑,他还没忘记上次这小魔头将他院里种的药草损坏一事。 “你来干什么?” “我当然是来拿伤药的啦。”小鱼儿把脸上的红痕凑到他面前:“你看看我的脸。” 万春流一脸嫌弃,没理他,转头对林娴开口:“林姑娘,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林娴点点头,她对小昭说:“你在这儿乖乖等着我。” 随即望向小鱼儿:“不要捉弄她,不然就揍你。” “我才不会呢。”小鱼儿反驳。 林娴没说话,她刚才可看着清清楚楚,这家伙压根对自己身世一点都不在乎,但偏偏这么说就为了博得小昭的同情心。这小鬼虽然年纪不大,但脑子可比这谷中不少成年人聪明多了。 他本性不坏,有些顽劣,但又聪慧过人,偏偏制得住他的人又没几个。待林娴走后,小鱼儿果然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身旁的小昭来。 ——这谷中人虽多,热闹虽热闹,但他却从没见过一个同龄小孩出现过。 “你就是小昭?”他问,微微仰头。 小昭要大他几岁,纵然在同龄人中不算高,那也比小鱼儿高上半个头。小姑娘唇红齿白,却垂着眸没作声,对他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小鱼儿忽然发现,当小昭面无表情时,无端有些像林娴。 “我听小林提到过你。” 小昭一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我倒是没听说过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恶人谷10 没在乎她那硬邦邦的语气,小鱼儿脸上依旧笑嘻嘻毫不生气。他本来就是为了吸引小昭的注意力,现在他目的达到了。 “我和你家姑娘聊天的时候,你还在客栈里呆着呢。说起来,我可帮了她不少忙,她还答应教我变戏法。” 捕捉到关键词,小昭顿时警戒。 “什么戏法?” “就是那个......”小鱼儿跳起来,手舞足蹈:“一下子变出花来那一招。” “难道你没看过?” “我当然看过。” 小姑娘有些不高兴了,她感觉自己在林娴心中的地位受到了眼前这小子的威胁。 沉默片刻,小昭问:“那你听过霍格沃兹吗?” “霍什么?” “没什么。” 小昭转过头,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 - 走远了的林娴自然没注意到发生在小孩子身上的一场小小插曲,她正听万春流叮嘱病情。 这医生文绉绉地给她拽了一大堆话,总结出来大致就一点,病大概率能治,但不好治,她要做好长久抗战的心理准备,不要随随便便搞医闹。 林娴安抚他:“放心万神医,我知道你会尽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万春流神情松了松,转头就看到角落里两小孩斗嘴。 小鱼儿锲而不舍地想让小昭开口聊天,而小姑娘抱着手臂一副有些不耐的表情。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林姑娘你和这条小鱼关系不错。”万春流突然这么说。 林娴微笑:“毕竟之前他是谷中唯一一个愿意和我多说几句话的人。” 万春流想起往事,心中一噎。 随即讪讪开口:“他这孩子,虽然自幼在恶人谷长大,但性子却和我们这些老东西都不同。” 林娴说:“万神医你倒是对这小孩挺在意。” 男人眼神复杂:“我自是在意他的。” 林娴问:“因为他是燕南天带来的孩子?” 万春流身体一僵,猛地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林娴耸了耸肩:“别这么看着我,大家都知道当年燕南天独闯恶人谷时还带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恶人谷里这可不是什么秘密。” 万春流幽幽一叹。 “大概这谷中也就只有这条小鱼什么都不知情。” 这天真顽劣,却又无忧无虑的小孩,亲近地叫着养大自己的仇人叔叔伯伯,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叔伯却被他们陷害中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万春流甚至不知道小鱼儿是知道真相幸福点,还是不知道真相幸福点。 林娴不说话。 以她来看,这小鱼儿怕是什么都知道的。 虽然这小孩整天嬉皮笑脸、和谁都亲昵的模样,但对他最重要的还得是那个活死人般的燕南天。 望着小鱼儿的背影,万春流犹豫片刻,一咬牙对她开口:“林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娴从善如流:“请说。” “燕南天大侠曾经对我有恩,而小鱼儿是他带来的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林娴点头:“所以你不想看到他出事。” “就算看在我替你医治小昭的份上,如果以后这孩子有难了,请你帮帮他。” 林娴没有拒绝,没有答应,只是说:“万神医,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林姑娘请说。” 林娴微笑,笑意不进眼底:“如果别人请你治病,你会对他们提出这个要求么?” 万春流一愣,细想后不由心中入坠冰窑。 他终究还是飘了。 或者说林娴这副通情达理、温和好说话的样子太有迷惑性了,他竟然不由自主的开始和她讲起条件来。 他可以求她,但不能用小昭的病来讲条件。 这女人之前也是端着这副温和无害的模样,杀掉客栈里的葛耿五人,将司马烟赶出门的。他又是什么样的自信才觉得自己有资格和她平等交易? 万春流面色发寒,他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不由猜想着林娴接下来会怎么做。 ‘总之应该不可能杀了他,他还要保护小昭治病呢。’ 万春流这样不确定的想着。 这时候,林娴突然朝他伸手。 万春流冷汗直流,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却不敢闪身躲避。然而,预想中落下的这一击最终却变成他肩头的轻轻一拍。 “我知晓万神医你对小鱼儿的真心,你对小鱼儿视为己出,也是关注则乱。” 万春流脸色苍白,莫名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僵硬地笑:“林姑娘能体谅就好。”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很喜欢小鱼儿这孩子。”林娴话音一转,柔声道:“我和他关系不错,就算你不求我,以后能帮得上忙的我自然也会帮。” 万春流脸色稍霁:“林姑娘能这么说就够了。” 几句寒暄后,林娴便带着小昭回客栈。今日客栈没法开业,还有一大堆残局等着她去收拾。 回程上,一路静默。 林仙儿在脑海里突然开口,语调嘲讽:“你这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的手段用的可真熟练啊。” 林娴谦虚:“无他,唯手熟尔。” “但这种手段也只能对万春流或者司马烟这种软骨头有用。’ 林仙儿话音一顿,语气中染上几分复杂和苦涩。 ‘诱惑也好,权力也好......对于有的人来说,他们压根不吃这套。那种人,什么都没法让他们改变,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屈服。” 若是放在曾经,林仙儿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娴听出她话里有话,一时间有些好奇她观念转变的心路历程:‘那你说,这对哪根硬骨头没用?’ 林仙儿又不说话了。 林娴没辙,也没逼着她再开口。 她一回客栈就忙翻了。 先是叫人清理客栈内的血迹和残局,然后又和厨房佣工,干杂活的小工依次见面,安抚人心告诉他们即使换了老板该干的活也不会变,随即林娴开始处理起账本来。 就这么忙忙碌碌的,一晃就是好几天。 当事情逐渐走上正规后,林娴才猛然意识到林仙儿已经好久没再出现过了。 这女人总是喜欢时不时来几句冷嘲热讽,这阵子忽然安静下来,还真让林娴有些不习惯。 林仙儿没再出现,但与之替代,另一个人倒开始在她面前晃悠起来。 “你就没别的事情要做了吗?” 林娴一边拨弄着手中算盘,一边朝小鱼儿问。 这小少年坐在半人高的椅子上,晃着双腿,悠哉游哉地啃着苹果。 之前司马烟管这客栈时,他从没进过一次,但在林娴接手之后,小鱼儿倒是每天都来。 “我当然忙啊。”他撇了撇嘴,“上午我才被阴叔叔给放出来呢。人家有一个师傅就够忙了,我可是有五个师傅,有五门功夫要学!” “那你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小鱼儿不说话了。 虽然在这恶人谷中,没人敢招惹他,但实际上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说到底,林娴是第一个把他放在平等地位对待的人。 小鱼儿就是对她很在意,每次和林娴说话时他都觉得心里暖呼呼的,但又说不出什么感觉。 “你现在在干什么?”他颇为生硬的转移话题。 “不告诉你。” 小鱼儿不乐意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戏法?” 林娴放下手中的算盘,想了想:“最近不行,过几天再说吧。” 她认真思考把司马烟抓回来替她干活的可能性。 毕竟林娴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在这恶人谷中的地位,又不是真想在这儿打工赚钱。现在她成了这客栈的老板,每天不是盘点食材又缺了多少,酒水还剩几坛。 这活儿干也是能干,但林娴也是真干得没劲。 没道理都到了古代了,她还逃不过打工的命运啊。 “那咱们今天去玩吧!” 小鱼儿一下子跳起来,兴高采烈地提议:“说起来,你还没在这恶人谷中好好逛过,我们去市场吧。” “市场?”林娴有些困惑,“那不是天天都在去么?” 今天清晨她还在跟西市的屠夫杀价呢。 “不是那个市场啦。” 小鱼儿摆摆手,说出了另一个词。 ——人皮市场。 - 人皮市场,这是恶人谷中暗市的一个别称。 在今日之前,林娴还完全不知道恶人谷中还有这么个地方。 小鱼儿带她径直走向集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杂货铺,咋一看,那是家相当容易被忽略掉的店铺,装修不算破旧也并不精美,客人不少也不会多到让人注意。 总之是怎么平平无奇怎么来。 小鱼儿率先迈进,踮起脚敲了敲柜台。 然后一只猫窜了出来。 那守门的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之前抱着猫正在假寐。老人咳了几声,抽了下鼻子慢悠悠地起身。他看上去和任何迟暮之年的老者没有什么不同。 佝偻着腰,步履阑珊,让人没法心生警戒。 林娴和小鱼儿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挪到厅内一道红漆小门前。 老人停步,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 小鱼儿会意:“一起的。” “二两银子。” 光是进这个市场竟然还要交进门费? 林娴没辙,掏钱。 那守门人懒懒盯了他们一眼,让出个通道来。 “进去吧。” 这时候林娴才知道,原来在这店铺里这道红漆门,竟然是通向另一条不为人知的街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恶人谷11 走进街道,林娴顿时感觉出几分不同。 恶人谷外面的集市一直都相当热闹,商贩们推着小车各处叫卖,什么日用货品都有,极具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息。而这人皮市场,反倒和林娴进谷之前的想象有几分相同。 寂寥的街道,冷风拂面,无端多了几分肃杀气息。 林娴看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蹲坐在街道口,摊位上摆着一个告示。 ——卖字。 林娴一愣:“字也能卖?” “当然能啊。”小鱼儿接话,理所当然的说:“这恶人谷中又不是人人都会识字的。” 林娴反应过来。 也是,在这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光是读书识字已经是少数一部分人拥有的特权了。 恶人谷中有多是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像万春流这样饱读医理的也是少数。司马烟能当客栈掌柜,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能识字会算账了。 “按你这么一说,这人皮市场是什么都可以交易?” “当然啦,只要你拥有、而别人没有,只要你想卖,而别人愿意买,那自然什么什么都可以交易。” 小鱼儿笑嘻嘻说。 “甚至你连自己都可以卖了。” 林娴若有所思,她的视线投向街道两旁,挂在横线上一路陈列的告示牌。 这有点像林娴上辈子总在江边见过的相亲角。 卖家和买家分别将想卖和想买的信息列出来,若遇到合适的就揭下告示,自己私下联系。 上面什么信息都有。 有卖祖传医毒小药丸的,有提供情报渠道的,也有人头生意的告示——这恶人谷虽然看起来和平安宁,但私底下恩怨争斗却也从没停止。 林娴随手捻起其中一张告示。 上面歪歪扭扭的用毛笔写下寥寥几句。 断手,金二十。 杀人,金三十。 ——详情面谈。 小鱼儿看到她手中帖子,评价道:“看样子这杀手还蛮有自信的,出手费挺高啊。” 林娴重新将告示挂上去。 “这种人为什么愿意择身干脏活?” 高手不一般都有点傲气在身上么。 “或许是缺钱吧,这法子来钱快。”小鱼儿撇了撇嘴:“你不知道,西街的赌坊生意好着呢,总有人在赌坊那儿输光后,转头来这儿接一单搞点钱又能回去继续的。” “管你什么高手不高手,赌红眼上头了都一样。” 林娴一乐,果然论挣钱快的行业还得是酒色财气。 “那他们岂不是白白给赌坊送钱?”她又问,“就没有人在赌坊闹事?” “他们当然不敢啊。” “为什么?” 小鱼儿耸了耸肩:“因为闹事的第二天都死了。” 林娴了然:“黑面具。” 恶人谷中经济脉络都和黑面具扯不开联系,就连林娴在查客栈账本时,也能发现每个月有一大笔财去向不明,估计也是给这黑面具的分成。 这客栈是这样,最暴利的赌坊也不例外——都是掌权者的一种敛财手段而已。 - 再往深处走,路人逐渐开始多起来。 林娴甚至看到了一个熟面孔。 “哟,老板?” 那大汉看到林娴先是一愣,随即咧嘴笑起来:“您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娴也朝他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这个人是客栈里的常客,这一来二去林娴也对他多多少少有所了解。男人的诨名叫陈二麻子,至于真名没人知道。他平日嗜酒如命,脾气不错爱开玩笑,轻功据说相当了得。 “你到这儿来干嘛?”林娴问。 陈二麻子笑嘻嘻回答:“最近身上没几个子喝酒了,来这儿找点活儿干换钱呗。” 林娴笑了,在这人皮市场中,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 她问:“你卖的是什么?” 陈二麻子一挺胸,颇为自得地回答:“当然是我这一身好轻功呗。” 林娴点点头,很快跟上这帮人脑回路:“没错,你轻功很好,可以帮人偷东西,一定有很多人需要你。” 一听她这么说,这汉子倒忽然忸怩起来。 林娴觉着不对劲,视线立即转向他伸手想挡住的告示,只见白纸上只有一行简短的黑字。 求:客栈老板林手中宝剑一柄,赏金二十。 林娴立马反应过来这陈二麻子躲躲闪闪的意图为何:“好啊,原来你是想偷我的剑拿去换钱!” 看来她从李承身上爆的装备的确是把宝剑。 陈二麻子挠挠头,理直气壮说:“这不还没下手嘛,都被你看到了我还下什么手,不找死么。” 林娴一笑:“你可以试试。” 陈二麻子眼珠一转:“试试就试试!先说好,我要是得手了,老板你可别找我麻烦。” “我不会生气。” 那把剑对她来说又没什么大用,她生什么气。 “好,爽快人,下次再来照顾你生意。” 陈二麻子大笑几声,把告示摘下,招手匆匆离去。 目睹这一幕的小鱼儿脸色古怪:“看样子你和这帮人现在相处得还不错嘛。” 林娴淡道:“和他们相处本来就不难。” 她可是面对林仙儿和阿玉那种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人都能泰然处之的性子。 “那之前是怎么回事?” 林娴不紧不慢的解释:“噢,他们那会儿之前和我处不来,是因为他们将我当作女人看待。” “那现在呢?” “现在他们尊重我,因为我很强。”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小鱼儿歪了歪头,似乎对林娴的说法不太理解。 林娴笑了笑,没有回答。 * 天色渐暗,周围的人逐渐多起来。 有的是来发布新的告示,有的是来找活干的。 只不过,来的人大多身穿宽衣,头戴斗笠,遮住面容和身形,像林娴和小鱼儿这样毫无伪装的在其中到底变得显眼起来。 林娴和小鱼儿走在人群中,兴致盎然的观察着周围行人,心中不由猜测起伪装下又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这时候,她听见林仙儿在脑海里突然出声。 ‘我劝你现在快走。’ 林娴错愕:‘为什么?’ 她已经好久没听到林仙儿说话了,没想到难得一次她开口,却是为了这样一个提醒。 ‘因为这里,有个你我绝不想看到的人。’ 林仙儿冷冷说。 林娴一愣。 她抬眼,视线穿过人群,然后看见那道身影。 那是个穿金黄色短衫的男人,很高的个子,很瘦。五官浅淡,却轮廓分明,下垂的眼眸显得既顺从又桀骜不驯。露出的手苍白细长,握着的那柄剑薄而长。 这样一个男人,安静沉默得像个影子。 但一旦对上他的视线,人们就说不出话了,这个男人有双死灰色的眼眸,如火焰燃烧后残留的灰烬,被风一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着实不像活人的眼睛。 林娴愣了愣,感觉到心中情绪涌动,似乎林仙儿这激烈的感情也传给她几分。分不清是苦涩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分外刺痛。 她轻声问:“这个人是谁?” 林仙儿沉默片刻,一字一句开口,声音中往昔的腥风血雨已淡如云烟。 “荆无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恶人谷12 ‘荆无命?’ 林娴怔了怔,她上次听吕凤先给她讲林仙儿已经是好久之前的故事。而且故事中这个名字也算不上什么主角,顶多算个不出彩、一带而过的配角。 她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个人的身份。 ‘他是上官金虹的人?’ ‘没错。’ ‘那你和他?’ 林仙儿嗤笑一声,光瞅这反映林娴就知道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 而那黄衫人也如有所感的抬头。 ——视线对上了。 林娴不避不闪,坦荡地注视着他。 男人愣了愣,眼中闪过几分复杂,随即什么也没看到般,他垂眸移开视线。 看样子他也没有要和她叙旧的想法啊。 ——也好。 林娴心头一松。 “小林,你在看什么?”注意到她的异常,小鱼儿拉了拉她的衣袖。 林娴收回视线:“没什么,一个认识的人而已。” “不去打招呼么?” “不去,我和他关系又不好。” 小鱼儿震惊:“你竟然还会和别人关系不好?” 林娴哈哈大笑:“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 就这样,她和小鱼儿你一句我一句开着玩笑,走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中,推推攘攘,嬉笑打闹,人影穿梭杂乱,从那黄衫人身边插肩而过。 他们的目光再无交汇。 形同陌路。 - 林娴以为自此不会再和荆无命相见,毕竟天下如此之大,能三番四次的碰上熟人的概率又该多小。 她想得很好,但她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天下很大,但恶人谷不大。 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需要吃饭住宿的,而她正经营着这谷里唯一一家客栈。 天色渐暗。 客栈中依旧热闹,喝醉了的酒鬼们歪歪斜斜闹作一团,林娴坐在柜台里,低头专心拨弄着算盘。她没说话,走在她周围的人也下意识放轻声调。 这大厅里安静的一角,和这嘈杂热闹的客栈格格不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协调。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 夜间的凉风扫了进来,原本弥漫在整个客厅的微醺之意似乎也散了几分。 食客们三三两两坐在大厅的各处,看似各自交谈,但视线却不由自主投向这新来的不速之客。 那人没说话,对别人的目光也毫不在意。他一步步朝柜台走去,身上带着屋外的潮湿冷意。 “住店。” 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林娴没抬头,也没理他。 她正忙着算账。 那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敲了敲桌面:“住店。” 林娴动作一顿。 原本就快理出来的数据被这男人一出声打断后,她脑子里的思绪又全乱了,不得不从头算起。 这时候的林娴倒是和当初的司马烟共情起来。 她叹口气,放下手中账本,心中带着几分怨气。但当她抬头,和面前那人对视后。 林娴不由一愣。 这是一张才见过不久的面孔。 冷漠中带着几分萧索的表情,死灰色的眼眸轻垂,对世上任何事都仿佛不会再有兴趣。 ——荆无命。 男人看着她沉默片刻,语气有些古怪:“你是店里的老板娘?” 林娴摇摇头,纠正:“不,是老板。” “住店多少钱?” 荆无命最终问。 林娴迟疑,眼神微妙了一瞬,最终还是决定做个厚道人:“五两银子。” 荆无命抿了抿嘴,没说话,伸手准备掏钱。 这时候陈二麻子倒玩味儿地开口打断:“不行啊,老板,你做事太厚道了这店可是开不下去的啊。五两银子哪儿够啊,这样你可是亏本的。” 听他这么一说,林娴勾起笑意不答话,她知道这家伙并非想替她出头,只是单纯想找荆无命的茬而已。 周遭静默下去。 荆无命转头,看到几张笑眯眯看好戏的脸。 “五两银子不够?” “当然不够。” 荆无命皱眉,他不是新出茅庐的菜鸟,要是还没看出来这些人在故意为难他,那他这么多年就白混了。 “小哥,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恶人谷里什么都贵。吃饭贵,喝酒贵,其他就更贵了。”陈二麻子挤眉弄眼的样子让周围人忍不住跟着哄笑起来。 有不嫌事大的人跟着起哄:“要是嫌贵,你还是从哪儿来打哪儿回吧。” 随即迎来周围一堆醉鬼的附和。 林娴失笑。 荆无命初次进店的境遇又和她当初有所不同,看得出这恶人谷是相当排外的。 林娴当初还尚且受到几分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宽容’,而荆无命,作为一个看上去炫酷狂拽傲buff拉满了的新来者,自然是受到恶人谷原汁原味式款待。 这些食客虽然总是嘻嘻哈哈的模样,但都是在江湖中混不下去才来的恶人谷——换句话说,都是些挨了社会毒打也不低头的刺头。 在一群笑眯眯、看好戏的眼神中,荆无命没有笑,他眼神暗了暗,回应:“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不贵的?” “没什么是不贵的。” 荆无命表情依旧很淡:“你们的脑袋也很贵?” 不少人冷下眉眼。 “那就是天价了。” 一见气氛不对,林娴顿时开口打圆场:“行了行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吧。” 她率先抓典范:“陈二麻子,不用你操心。亏本大不了我把剑卖了,还能苟个好几年。” 男人顿时叫道:“别啊,老板,我还等着偷你剑呢!” “那就少说几句。大家回去吧回去吧,今天都散了,没热闹看了。” 林娴笑嘻嘻把他们轰走,转头处理起荆无命来。 “你要住店?” 男人一顿:“没错。” 他没想到再见到眼前这女人会是这样一个场景。 林娴倒没多说,麻利地收了银两便带他上楼一一交代好注意事项后便准备闪身。 临走时,荆无命却忽然叫住她。 “五两真的不够?” 荆无命问。 林娴嗤笑:“别听那家伙瞎扯,他们就是想为难你。” 荆无命没说话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林娴问。 荆无命摇摇头。 随即,他又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时过境迁,再次相遇却在这恶人谷,荆无命想,面前这女人终究会对他说点什么。 他想的没错,林娴的确对他有话要说。 站在门口,林娴说了两个字—— “再见。” 开玩笑,她账本都算到最后了,还没算完呢。 - 夜深,月明。 灯火熄灭,整个恶人谷陷入一片安静种, 无论白天有多少纠葛纷争,到了这夜里,似乎时间都停滞了般,所有人都进入梦乡,连狗都在熟睡。 但林娴还没有睡。 ——林娴还在干活儿。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把算盘一推,望着账本上的数据长舒一口气——她总算是把客栈的帐给算完了。 她的前任掌柜司马烟是个好打工人,不仅自己在岗时的账本数据都标的明明白白,而且经年前的账本也保存得清清楚楚。 林娴将这些都翻了个遍。 应该说,她要当这恶人谷的客栈老板,一部分就是为了这份账本。 从中能看出的东西太多了。 无数秘密隐藏在这看似普通的货物采买下,浮动于租金的升降中,林娴甚至能通过这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到这百年间,恶人谷是怎么在刻意推动下,逐渐从无建立到有。 黑夜。 女人垂眸思索,表情在烛光下有些淡漠。 似乎感知到什么,她动作一顿,抬眼,然后看见站在楼梯上的那道身影。 那黄衫人静默的注视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在众人簇拥中这女人总是嬉皮笑脸的,像是能和任何人混成一片。而这寂冷的深夜,这无人的角落,摇曳跳动的烛火下,林娴没有笑了。她面无表情,那股淡漠透着中让人不敢逼视的冷诮。 荆无命没有说,但他无端却想起记忆深处那个人。 他想起了上官金虹。 “原来你还没睡啊?”林娴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开口。 荆无命没说话。 她想了想,又问:“要喝酒嘛?” 男人还是没说话。 林娴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她直接起身,从柜中四处翻找,最终找出坛陈酿来,再转头去厨房,摸出两个小碗,几碟小菜。 直到把吃食都摆好,她看见荆无命还站在原地。 林娴一挑眉,敲了敲桌面。 “坐。” 她态度太过坦然,眼神太过平淡。甚至让荆无命无端多了几分错觉,似乎过往的恩怨情仇都如浮光掠影消散。而这深夜,坐在这寂寥无人的客栈里的,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荆无命不由自主走了过去,依言坐下。 夜已深,烛光摇曳。 荆无命到死都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憎恨了大半辈子的上官飞死了,他记挂了大半辈子的上官金虹也死了,他该憎恨余生的李寻欢现在不恨了,而他在这陌生的客栈里,和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女人坐在一起,如旧友般喝着酒。 男人心中生出几分荒谬感。 没在乎他心中所思所感,林娴给自己倒了杯酒。 醇厚又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混合着空气中陈腐的木头味和淡淡血腥味,扭曲又奇异。 林娴习惯性想帮他也倒上一杯,黄衫人伸手挡开。 “不必了,我不喝酒。” 荆无命冷淡开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恶人谷13 就算遭到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林娴也没生气,她不在意的笑了笑,也没勉强,举杯独酌,一杯酒一口菜吃得也很欢。 林娴本不是个爱酒的人。 在现代,她最常喝的是苦涩提神的咖啡。 在末世,只要有水就满足了。 呆在花满楼身边时,青年喜欢茶,她也跟着喝茶。 而在这恶人谷里,大家无酒不欢,她又当得是酒馆客栈的老板,所以林娴也开始喝酒。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适应了的一种习惯。 就像她适应了孤独,适应了离别。 林娴静默,思绪放飞,却听坐在身旁的荆无命忽然说:“你现在不穿白衣了。” 以前的林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穿着一身白衣,无论她做过什么样的事,这个女人在众人面前总保持着一副纯洁天真的模样。 林娴一愣,解释:“白色干活不方便。” 荆无命点头,像不经意般换了个话题:“听说你进谷,是为了替你的侍女治病。” 林娴动作一顿,放下酒杯。 她微微侧头,仔细打量起面前这男人。她的目光平静,眉眼锋利。在这阴暗神秘的夜里,那双幽深的黑眸无端多了几分侵略性。 “你对我好奇?” 荆无命摇摇头。 他谈不上爱过她,也谈不上恨她。无论他和面前这女人曾经有过什么爱恨情仇恩怨纠葛,随着上官金虹一死,在他心里都不重要了。 林娴又问:“我该对你好奇?” 荆无命又摇摇头。 林娴现在这幅洒脱坦然的模样让他陌生至极。这女人在恶人谷混得风生水起,明显对他这个曾经有仇的旧识没多大兴趣。 女人没说话了,她突然伸手将碗筷都移开。 荆无命面前的桌子又空了起来。 上面没有下饭的小菜,也没有夜宵。 只有一坛酒,一个酒杯。 然后林娴抬手拿起酒坛,慢慢再给自己掺酒。瓷器相碰,酒液落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女人的动作很轻,透着漫不经心的轻佻随性,又带着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 她的手很稳,液面刚满的那一瞬间便收手,放下酒坛,随即直白幽深的视线也跟着移到他身上。 她的声音很缓,轻柔中掺杂着沙哑,冷寂的夜里,不容置疑的强硬尽显无余。 “那就说重点,别问这些没用的问题。” * 荆无命脸色微微一变。 连带着周遭的氛围也不由冷上几分, 对面女人却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是慢慢饮着杯中酒,耐心等他再次开口。 荆无命独自一人来这恶人谷。 他没有什么仇家要躲,也没什么仇要报。 这男人大半夜的陪她坐在这冷寂破旧的客栈大厅里,他不喝酒,不吃夜宵,也不叙旧,只是看着她啃着冷馒头喝着冷酒。 那他还坐在这里,必然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荆无命沉默片刻。 “你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面对他复杂的眼神,林娴淡淡笑了笑,没做解释。 “人都是会变的。” “你说的没错。” 荆无命深吸一口气,他决定将记忆中的林仙儿和这面前让人摸不出深浅的女人区分开,做为不同存在来对待。而一旦这样决定后,荆无命态度好多了。 “你是这恶人谷中的客栈老板。” “没错。” 虽然不知道他提这些众做周知的消息有什么意义,不过林娴还是耐心等待著他进入正题。 “你一定对着恶人谷里流通的消息很了解。” 林娴笑得玩味:“略知一二。” 荆无命嘴唇翕动,仿佛即将出口的话对他来说如千钧重,他向来宁死不欠人,也不求人,但这样一个男人还是最终开了口。 “我这次来恶人谷,是为了找一个人。” 林娴顿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想让我帮忙?” “是。” 林娴没说话。 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掉的酒杯慢慢推到荆无命面前, “酒空了,再帮我倒点吧。” 寂静的夜,女人平静的声音在空荡冷寂的客栈大厅中回响。 荆无命也没说话。 那双苍白的手微动,青筋暴起。 他抬眼,死灰色的眼眸不悦地瞪着她。 ——对于这个如死人般情绪淡漠的人来说,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也不容易。 林娴也没催促,耐心等他做决定。 荆无命和她无旧可叙就算了,而现在这个人又有求于她,那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才行。 半响,男人屈服。 他拿起酒坛替她倒酒。 手法有一点急躁,脸色有亿点臭。 林娴倒没介意,笑吟吟接过酒杯,从善如流地问:“你想让我帮你找谁?” “一个小孩。”荆无命补充,“他叫路小佳。” 在上官金虹死于李寻欢之手后,荆无命黯然离开。他浪迹江湖,四处为家。然后他和丁家庄庄主不打不相识,接受了丁乘风的委托,收他的三儿子路小佳为徒。 而现在,荆无命还在漂泊流浪。 他徒弟却丢了。 荆无命没辙,就算对这个徒弟他没怎么上过心,但毕竟和丁乘风有约在前,怎么着也得把人看住才对。 他追踪千里,最后将线索锁定到恶人谷。 在金钱帮尚存之际,荆无命就听过这个地方的恶名。据说所有投身恶人谷的人都不得善终。年少时荆无命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而现在他更无所畏惧。 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进谷之后,荆无命才发现这个地方和江湖传闻不太一样,没那么多腥风血雨,反而颇具平和安宁的烟火气息,让他摸不着头脑又全身紧绷放不下警惕。 林娴思索片刻。 “我不能保证能找到,但我会尽力帮忙。” 荆无命点头:“这就够了。” 这几年的漂泊失意,多多少少消磨几分他曾经的戾气,让这个如剑一般冷酷的男人多了几分通情达理。 事情谈定,林娴不由有些好奇,吃起瓜来。 “这路小佳谁啊?你儿子?” 黄衫人冷冷瞟了她一眼,他成名甚早,虽然金钱帮那段经历在他记忆中已经相当渺远,但说到底,如今他也才二十余岁的年纪。 而路小佳虽说年纪不大,但也已经十岁出头。 他从哪儿蹦出个这么大的儿子? 一看他的眼神,林娴耸耸肩,马上叠甲:“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他是我徒弟。” 男人叹口气,最终还是给出答案。 荆无命起身准备回房,如今事情已经谈妥,他也没有呆在这大厅里,陪林娴熬夜吹冷风的必要了。 当他即将消失在拐角时,林娴却忽然叫住她。 “荆无命。” 黄衫人转头望去。 那女人依然坐在那角落里。光影交错,烛光明灭,莫名给这场景蒙上一层怪诞的色彩。林娴整张脸藏在阴影中,平淡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说—— “你不适合黄色。” - 望着荆无命的背影,林娴没说话,思绪飘远。 ‘你在想什么?’ 林仙儿在她脑海中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要对他这么说?’ 自上次客栈一战后,林仙儿出声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林娴甚至以为她消失了般。像今天这样开口询问,那必然是她心中对这个问题好奇到了极点。 林娴收回视线,淡淡给出个理由:‘我在想,这个人和吕凤先倒是不同。’ 吕凤先虽然落魄失意,但那个男人被打碎的筋骨却慢慢被拼凑在一起,他已明白自己为何而活,又该为何而死。荆无命则不同。 要说这么短暂相处,这黄衫人给他什么感觉,那必定是虚无了。 他找不到任何活着的理由。 这个男人似乎也对任何事都提不上兴趣。 若非和丁乘风的约定在前,他必定不会到这恶人谷走上这一遭。 如今,金钱帮已倒,上官金虹已死,而这个男人仍穿着那身黄衣。明明风华正茂,他的眼神却空洞死寂,仿佛行走在这世间的不过是具毫无感情的空壳。 林仙儿冷哼一声。 察觉到她的态度,林娴问:‘你很讨厌这个人?’ 上次她就瞅出点苗头了,同样是死情缘,林仙儿对吕风先是相当漠视的,而如今面对荆无命,却是在漠视中夹杂着明显的厌恶。 林仙儿直截了当:‘没错。’ 她和荆无命有仇在前,时至今日,纵然前尘已了,她对这个人也生不出半分好感来。 林娴笑:‘就因为他是个不会受你摆布的男人?’ 林仙儿沉默了。 有时候她真的很讨厌和林娴对话,这女人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总是能一语戳中她隐藏在心底,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沉默半响,林仙儿恶意地笑了。 她忽然想到了刺痛林娴的手段:‘其实荆无命和吕凤先不同,他倒和你有几分相似。’ 林娴笑眯眯回应,‘噢,其实我也这么想的。’ 她知道,在她观察林仙儿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在注视着她,分析她的思维模式。 在这世上,林仙儿大概是最了解她的人了。 一看林娴这副百毒不侵的模样,林仙儿顿时失去大半兴致,她淡淡评价:‘这个人是上官金虹的剑,上官金虹死了,他也没有存在意义了。’ 林娴微微一笑:‘人可不是剑。’ 人能呼吸,会思考。 会思考就会有情绪波动,就会本能去渴望什么,会不由自主追寻让自己愉悦的东西。 ‘你小看人了。’ 林娴反驳,‘人的求生本能可是很强的。’ 虽然找不到生存的意义,但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努力发挥功能,在帮助机体正常运作。 荆无命虽然想死,但他身上亿万个细胞都希望他活着。只要他没有立即死掉,活着活着他就会想活了。 林仙儿嗤笑,对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林娴其实说对了,她对荆无命这份无理由的厌恶和对李寻欢的厌恶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憎恨所有不受她支配的男人,而荆无命脖子的链子偏偏拴在一个叫上官金虹的男人手中。 无论她用尽手段,费劲力气,这链子都好端端连在那里,始终没法从荆无命脖子中扯断,也没法从上官金虹手中松开。 她气恼,她痛骂,她死心,最后只有无能狂怒。 ‘那个男人就是为上官金虹而活的。’ 林仙儿毫不迟疑的盖章定论,仿佛这结论如太阳东升西落,潮涨潮消般是世间真理。 林娴勾了勾唇角,她终于起身,语气轻松,甚至带了丝兴致勃勃:‘那我们就打个赌吧。’ 林仙儿沉默了。 她本能地察觉到这赌约的与众不同。 但林仙儿却不得不赌,就像一股奇异的力量裹挟着她前进。她知道,如果就此输掉或者退缩,某些东西将再也变不回原本的模样。 女人声音嘶哑地开口:‘赌什么?’ 林娴停顿片刻,轻笑。 ‘我赌,这个人能为我所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30 第26章 恶人谷14 人情 纵然立下这样的赌约, 林娴第二天也并没有急冲冲跑去做什么。 林仙儿也没再出声,冷眼旁观着。 荆无命在客栈住下后,其实他们也不常见面。那男人早出晚归总在独自调查着路小佳的下落,他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林娴也不急, 依旧悠哉悠哉的按照自己节奏过活。 一天, 她从市场上买回来新到货的牛奶和茶叶。 小鱼儿好奇问:“你要做什么?” “做奶茶。” 最近小昭一直在万春流那儿接受治疗。每次林娴和小鱼儿去看望她时, 都觉得小姑娘莫名有些情绪低落。 林娴决定搞点新花样哄哄她。 “什么是奶茶?” 林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新名词, 干脆装作没听到般糊弄过去。 小鱼儿不死心的追上来:“你要这些做什么?” 这小孩就是她新的跟屁虫。 林娴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上辈子起她就莫名很招孩子喜欢。 “因为我要做奶茶,所以我需要奶和茶。” 林娴叹气, 她觉得自己像在说绕口令。她以前试过,虽然没法做出现代社会标准工业化的口感来,不过勉勉强强搞个平替版倒是没问题。 问题又绕回来原点。 “什么是奶茶。” 林娴敷衍:“一种饮料啦。” 小鱼儿狐疑:“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林娴一本正经:“谷外的小朋友都知道, 所以你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我的童年本来就不完整!”小鱼儿脸皱的像个包子,哼哼唧唧地抱怨:“你看有哪家的小孩像我这么惨,每天被不同叔叔伯伯揍来揍去的。” 明明一件惨兮兮的事情, 被他用这种惨兮兮的语气一说,无端有了种搞笑的感觉 “而且我过年从来都没收到过压岁钱!” 他超大声说。 林娴瞅了他一眼:“那生日呢?” 小孩撇撇嘴:“我都不知道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嘞。” 林娴一愣。 还没等她开口安慰, 小鱼儿已经自己调节好心态,用满不在乎的神情开口:“不过无所谓,小昭说生日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他话音一顿, 询问起林娴的生日来。 女人含糊其辞, 她真不想在两个比惨的小孩面前提起自己身世。 “的确没什么不同。” “那肯定还是不一样吧?” 小鱼儿不依不饶, 他能看出林娴和他们不一样。她一看就是在不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无论做什么,举手投足都透露着有持无恐。 林娴没辙, 想了想:“有蛋糕。” “还有蜡烛。” “还有一大堆人围着你唱生日歌。” 林娴沉默下来,眼底蒙上一层淡淡的眷念。她曾经年轻气盛,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傻乎乎的,又不是拍电影。但当末日时,却是这些记忆支撑着她挨过无数艰难的深夜。 纵然如今,家人的面容已经在她记忆中模糊不清,那些如金子灿烂的记忆依旧保存在她心底。 “真好啊。” 林娴的思绪被小鱼儿拉回现实,站在她身旁的小孩轻声呢喃。当小鱼儿安静下来时,林娴忽然发现,他其实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孩而已。 那双圆溜溜的眼眸微微垂下,眼中是一丝羡慕和挥之不去的伤感。 就像饿着肚子的小孩看到橱窗里展示的精美蛋糕,他痴痴趴在窗前一眨不眨地盯了好久,馋的都快流口水了,但还是只能看着干瞪眼。 ——因为他没有钱。 ——因为一份昂贵的蛋糕注定不属于一个赤着脚衣衫褴褛的小孩。 林娴叹口气:“可恶。” 小鱼儿有些茫然地眨眨眼:“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如果不给你做个蛋糕的话,”她微笑,“我岂不是很混蛋。” 小少年顿时瞪大眼睛,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要给我过生日!?” 林娴打预防针:“只是做个蛋糕而已,你又不记得自己生日。” 小鱼儿没管,他嘴角越咧越大,语气中带着丝讨喜的臭屁和得瑟:“承认吧小林,你就是很喜欢我。” “我可不喜欢一个跟屁虫。” 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从市场经过,如今已是日暮,很多西市的摊主都慢悠悠收摊准备回家了。林娴在恶人谷早已算是混熟,很多路过的熟面孔和买卖交易过的摊主纷纷和她打招呼。 林娴边走,边点头回应。 忽然,她脚步一顿,想起一个问题。 恶人谷的货物交易都是在西市进行,连人皮市场也是设立在西市一个不起眼的街道中。 西市西市 如果有西市,常理来说不该还有个东市么? “小林,你在想什么?” 拉了拉她的衣角,小鱼儿仰头看着她,眼神柔软又没心没肺。 “没什么。” 林娴压下思绪。 这时候,她听见小鱼儿又说:“小林,那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么?” 林娴一愣。 抬眼,视线落在了前方陷入纠纷的荆无命身上。 她玩味的笑了笑:“可不是嘛。” 就这样,林娴抱着货物,和小鱼儿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黄衫人被恶人谷的无赖们缠上搞仙人跳。 他俩看的起劲。 作为当事人的荆无命表情就没那么好看了。 荆无命看得出纠缠他的这几人是在故意搞他,但偏偏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他有理说不出没法反驳,憋屈又咽不下这口恶气。 如果是对决,他大不了一剑宰了。 但偏偏这场不公又披着自由交易的壳子,若他掀桌那不占理的反而成了他这一方。 荆无命眉头紧锁青筋暴起,握剑的手越来越紧,林娴眼瞧着他就要急眼了,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这家伙是真没什么市井生活经验。 她走上前扬声打断。 * “我替他付了。” 摊位上的几个男人见她一愣:“老板?” 他们的视线在林娴和荆无命身上来回转了转。 “这人你认识啊?” 林娴笑吟吟回答:“是我熟人。” “早说啊。”那几人拍拍荆无命的肩膀,顿时笑开:“要是老板你的熟人,咱们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啊。” 林娴也没推辞:“行,下次来喝酒给你们打折。” 这一场即将掀起风波就这么平息下去。 荆无命转头,然后对上女人清淡的笑意。 他愣了愣,下意识避开视线,便看到从林娴身后探出头的小鱼儿。这小孩眼睛直直盯着他,颇为好奇的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 “小林,你不是说和这人关系不好么?” “是啊,”林娴点点头,一脸坦然,“但他现在租了我的房子,关系不好也慢慢熟起来了。” “这个人看起来不怎么样啊,他连牛大都对付不了。” 林娴笑出声。 牛大就是刚才设计荆无命仙人跳那帮人的头头。 林娴替他挽尊:“荆无命他其实很强的,他只是初来乍到,还不习惯恶人谷而已。” 荆无命脸色有点臭,但又不愿和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计较。这时候他才想起路小佳的好来。 “这是你教的小孩?” 林娴表示不背锅:“这可不是我教的。” 小鱼儿不服气:“你可说过要教我戏法的!” “好吧,这样也行吧。” 小鱼儿还是不满意:“你语气怎么这么敷衍?” 听见他们的斗嘴,荆无命没说话了,他看见林娴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货物,迟疑片刻,帮她分担一半。林娴笑眯眯道了声谢,从善如流地递给他。 夕阳下,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 回到客栈,天色渐暗,等食客散去客栈关门后,林娴又苦哈哈坐在柜台下算起账来。 深夜,暗淡的灯光下,尘埃漂动,荆无命像影子般悄无声息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林娴放下手中笔。 “有事?” 男人微微抬头,那死寂的眼神像落到她身上,又仿佛没在看她,苍白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你今日不该帮我出头。” 林娴一下子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是想说,凭你的手段也可以搞定?” 黄衫人不置可否:“那几人很弱。” “是啊,杀他们不难。”林娴点点头,随即话音一转,“但就算他们死在你手中,别人也不会服你。” 荆无命说:“我不需要他们服我。” 林娴笑了。 “噢,那我换种说法吧。如果你不想在这恶人谷里体验‘蹲坑会被别人偷袭,喝口水要先验毒’的生活,那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林娴顿了顿,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你不怕死对吧?” 荆无命摇头。 “那你觉得能投身这恶人谷里的人,又有几个怕死?” 荆无命一愣。 林娴语气放缓,真心实意劝道:“荆无命,凭你的方法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恶人谷有恶人谷的生存法则。你要是真对他们动手,只会把自己推到整个恶人谷的对立面去。 相信我,你不会想这么做的。” 男人沉默了,他轻轻抬眼,那双死灰色眼眸里终于倒映出面前这女人的模样。 “为什么你要帮我?” 林娴想了想,实话实说:“因为大部分情况下,我身心健全,为人友善。看见别人走运我不会跟着笑,但周围人倒霉也不会让我觉得有多开心。 既然如此,顺手帮一把也没什么不妥。” 荆无命一愣,似乎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林娴低头看着账本,没在意地对他挥了挥手。 “想通了么?想通了就回去歇着吧。” 男人没走。 荆无命像座雕塑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死灰色的眼眸阴晦不明的注视着她,他想说些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林娴蹙眉盯着他,琢磨着他的意图。 没过多久,她舒展开眉头,眸中多了几分了然:“你觉得我帮了你,所以你欠我人情?” 第27章 恶人谷15 面具 没等荆无命开口回答, 林娴便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你也的确欠我人情。” “从你进这客栈到现在,我帮了你不少。” 荆无命脸色紧绷,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欠人情不换的人。” “你当然不是。”林娴笑了:“那你打算怎么还?” 荆无命不说话了。 按照他以往的做法, 荆无命帮她杀几个仇家就算两清。可这么几天观察下来, 他发现林娴在这恶人谷里人缘竟然极好, 走在路上都会遇到人送小零嘴的那种。 这女人也总是一副笑眯眯从不生气的模样, 真没看出和谁有仇。 “你想要我怎么还?”他问。 林娴还真想了想。 “这样, 你暂时帮我打打杂吧。” 小昭每天都得去万春流小院里治病,平时没个人帮忙端茶磨墨, 跑跑腿什么的林娴还真觉得不大得劲。 荆无命沉默。 林娴一挑眉:“怎么,委屈你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 “不。” “放心吧,我真没折辱你的意思。”林娴认真道:“只是暂时应应急而已。” 她当这客栈掌柜也是当得真不耐烦。 不是这里盘子又坏了几个, 就是那里肉价涨了,每天都在处理杂物和算账中打转。 偏偏谷里文化人又不多,她连找个接盘侠都不容易。在把司马烟拐回来打工之前, 林娴还是得苦哈哈的凑活着将客栈的生意盘活。 男人答应得也干脆:“好。” 林娴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吩咐道:“那正好, 你去帮我倒杯酒吧。” 荆无命脸色扭曲了一秒,有点后悔了- 当男人取出酒回到大厅时,却看见林娴又俯身埋头干起活儿来。他无端驻足, 动作慢上一拍。 烛光下女人侧颜柔软, 那半垂的眼眸却带着丝冷意, 这时候她却比白天多了几分真实。 林娴和上官金虹很不同。 荆无命记忆中那个男人也总一副忙碌办公的模样。但能站着的时候, 上官金虹就绝不坐着,他认为坐下让人精神松弛,只会变得软弱。 而林娴是个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人。 因为站久了很累, 精神会疲惫,只有充足的休息,她才能遇事反应迅速。【注 1】 过了一会儿,似乎杂物终于处理完了,女人将手中账本向前一推,表情苦大仇深得像是今生再不愿多看这玩意儿半分。 荆无命时机掐得正好,伸手将酒放到她眼前。 “啊,谢了。” 林娴拿起酒杯饮了几口,随即不经意提起一个话题:“明天和我去见一个人。” “为什么我要见他?” 荆无命皱眉,他有些不悦但更多是不自在。 他的不悦,来自于林娴这种无意识透出来的上位者语气,而这份不自在,更多源自于女人对他这副理所当然般划为自己人的态度。 林娴接下来一句话让他回心转意。 “因为,那个人说不定知道你徒弟在哪里。”- 次日,清晨。 林娴带着荆无命出了门。 他们左拐右拐,穿过小道绕过丛林,最后抵达坐落在偏僻地域的一座小院前。 几簇杂草在院里肆意生长,门外的装饰落了灰,甚是破落。这小院又小又寒碜,坐落地带离谷中集市又远,看上去没人居住的模样。 而林娴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其中。 她打听到,这里就是司马烟新的住处了。之前林娴还以为这家伙已经离开了,可司马烟毕竟还是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终究对恶人谷有所眷恋,不愿轻易挪窝。 他寻思着,钱也交了,客栈也给了。林娴看着也不像个赶尽杀绝的人,虽然在这谷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避着她走总还是能苟住。 说不定哪天这女人就翻车了,他还能回头继续捞个客栈掌柜当当呢? 司马烟想得美好。 他没想到,林娴却带着荆无命堵他来了。 林娴带着荆无命蹲在角落里等。 她知道司马烟之前被她摆了一道,心中对她肯定有所怨怼,不愿相见。 林娴也看得开。 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 但没过多久,跟在她身旁的男人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嘘!” 女人一转头,脸色严肃。 荆无命愣了愣,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错开视线。 她已经打定主意摆正心态。 在这恶人谷他是新来者,虽然身手很强却处处碰壁。而林娴能在这儿混的这么开,那必然有她的道理。他要是想在这待下去,那难免要观察看她怎么做。 说不定还得从她身上学着点什么。 晨曦,鸟鸣。 野花芬芳,天空是难得的湛蓝,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息交织,清风拂过,树叶摩挲, 男人垂眸,目光落在女人鸦黑色的长发上,林娴正百无聊赖地扯着手中的狗尾巴草,神情疏懒。 荆无命看过她很多幅面孔。 他见过林娴在客栈里和人谈笑风生的模样。 见过她和那个叫小鱼儿的孩子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却柔和了眉眼。 他也见过林娴在烛光下独自喝着酒,眉眼沉郁,抬眸向他投来的视线却冷诮锋利,难得强硬。 而如今,这女人却叼着狗尾巴草,像田间老农一样揣着手,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 无端透着一股质朴老实的气场。 小院门被推开了。 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男人警惕四周瞅了瞅,然后慢慢的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和死在荆无命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如出一辙的狡猾多端,圆滑傲慢。 如出一辙的弱小。 身旁这女人以前在他印象中也是如此,但现在,荆无命却有些不确定了。 每一次,林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就要勾勒出来时,却像雾一样散开,无影无踪。她的面孔藏在阴影下,模糊不清,反而染上几分让人摸不透的高深莫测。 而这个印象一直持续到—— “司马兄!” 一道叫声打破他的思绪。 然后荆无命看着身旁这女人顿时换了幅嘴脸,她一蹦而起,喜滋滋地搓着手,然后嬉皮笑脸的迎了上去。 “哎呀,这么久不见,我可真太想你了!” 荆无命不说话了。 ——这个他真学不来。 第28章 恶人谷16 路 林娴一看到司马烟, 脸上就露出笑。 而司马烟一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他是真没想到,他都这么躲着走了,林娴竟然还能亲自找上门来。 男人脸色扭曲, 似乎想起什么, 随即硬生生又挤出几分笑意:“老板啊, 好久不见……” “哎——”林娴打断他, 干脆地开口:“咱俩哪需要这么疏远, 直接叫我林姑娘就好了。” 司马烟有点苦:“林姑娘啊,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啊。” 林娴笑吟吟开口:“当然是来看望你啦, 司马兄你可是很长时间没来客栈光顾我生意了,我还以为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呢。” 司马烟冷汗顿时滴了下来,干笑道:“没有的事, 只是因为我最近有忙。” “你忙什么啊?” 中年人看看她一副单纯好奇发问的模样,又看看面前一片荒凉的小院,半响憋出一个词:“种地。” 以司马烟的能力, 当然没有沦落到种地过活的地步。不过这突然让他解释,司马烟还真编不出什么像样的谎来。而林娴却点点头, 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 “种地可太屈才了啊司马兄。”她可惜地摇摇头,“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做更重要的事。” 这是谁的错! 司马烟一听,忍不住在心中狂骂这女人是真不要脸, 明明占尽便宜还要在这儿装模作样。 但嘴上还是不能这么说, 他只能干巴巴开口反驳:“没有的事, 种地也很重要, 种地让我快乐,没人种地大家岂不是都吃不上饭。” 林娴实在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 连眼泪都快出来了。看着司马烟脸色越来越黑,她才慢慢止住。 “是这样没错,司马兄你的思想觉悟是我所不及。” “种地虽然是件崇高的事业,但毕竟日子还是过得太辛苦了点。”她一顿,放出鱼饵:“其实你完全考虑干点别的,比如说客栈的账房怎么样?” 司马烟愣了愣,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后眼前一亮。 “你是想把客栈还给我?” 还没等他这美梦升起,林娴便无情戳破:“不,我是想要你来我手下干活。” 男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扬起就僵住了。 他神情萧索:“不了,林姑娘我还是就在这儿种地吧,种菜挺好的。” 开什么玩笑,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要是他在林娴手中干活,那日后岂不是都要对她点头哈腰低上他一头? 虽然现在看上去也一样,但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一旦他帮林娴做事,那他就相当于站了队,自此在这恶人谷里就绑在她这条船上了。 “别忙着拒绝啊,司马兄,我的提议可是很真诚的。”林娴语气一缓,“我是真不耐烦干这掌柜的活,整天算账算得我头都疼,我也对那些柴米油盐的事情不感兴趣。” “我看你之前不是干的挺好的嘛,你接着干呗。”她一顿,问,“还是说你担心我对你做什么?不至于吧,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脾气挺好,最和善了。” 司马烟一叹气。 “林姑娘,我是怕啊。” 林娴耐心问:“你怕什么?” “我怕你啊,林姑娘。” 林娴笑:“我又什么可怕的?” “因为我完全摸不情你的路子啊。”司马烟一咬牙,实话实说:“我怎么不知道跟着你走不是一条死路?” 林娴初进谷时,没有任何人把她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个花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任人欺压,所以人人都忍不住上前踩上几脚。然后忽然有一天,‘啪’地一下,血溅到身上了,葛耿死了,李承死了,连那个会催眠的老怪物也死了。 众人这才愕然,顿觉此人心机深沉,高深莫测。 林娴在这恶人谷人缘能这么好,她长得好看,性格讨喜是一点原因,别人刻意讨好是亿点原因。所有人都摸不清她下一步想做什么,所以没人愿意得罪他。 林娴一愣,还真没考虑到这点。 她的立场决定了她的思维方式和司马烟注定不同。 林娴当惯了强者,即使在最弱小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人挣扎求生,没有羁绊也不会受人牵连。所以她不会理解司马烟这种的墙头草生存哲学。 他们左右逢源,前瞻后顾,只是因为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生怕选错一步连回头路都断了。 林娴托腮想了想,决定给这男人交个底:“其实我压根没打算做什么。我没有什么理想野望,也没打算在恶人谷里施展什么抱负。” 虽然恶人谷看起来水很深,有点乐子可看,但林娴上辈子搞这一套都搞累了。 她光棍地回答:“其实我只想玩儿而已,要不是小昭还需要就在这儿治病,估计我早就溜了。” 司马烟有些傻眼了:“那你为什么要抢我这客栈啊?” 林娴看着他微笑。 “你说说为什么?” 司马烟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是之前他做人飘了。要是他做的没那么绝,那林娴估计还住在小楼上的格子间里,老老实实交着房租呢。 她见身后沉默的荆无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对了,司马兄,向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 “你知道恶人谷的小孩么?” “有啊,不就那条小鱼嘛。” 司马烟迷糊,小鱼儿是燕南天带进来的义弟遗孤,最后被‘十大恶人’捡回去养了,这件事大概除了他本人外都知道。当初算计燕南天,他司马烟还出了一份力呢。 想着想着,司马烟有些警戒。 这女人看起来和小鱼儿关系很好的样子,难道是来找他来算账了? 看见林娴表情平静,他又转眼排除这个可能性。 不对,小鱼儿又不知道内情,没人告诉他,那谁又知道他司马烟曾经算计过燕南天?再说,那小破孩真正的仇家还该是养大他的‘十大恶人’呢。 “不是那个小孩。” 林娴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她身后的荆无命便忍不住插嘴:“是外面的小孩,十岁左右的一个男孩。” 司马烟原本被忽悠掉的智商顿时上线,他细长的眼睛在林娴和荆无命身上来回打转,最后保守地轻轻开口:“在这恶人谷里,孩子可活不了多久。” 林娴接口:“除非有人愿意给予庇护。” 司马烟依旧不松口:“是啊,但谁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除了我和十大恶人。” “对啊,但像您这样的人物又会有多少?” 林娴看着他,冷不防问。 “是黑面具?” 男人咽了咽口水:“这不好说。” 林娴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她沉默片刻,慢慢说:“其实我一直对恶人谷的历史很好奇。像规模这么大的城镇,又是怎么建成的?” 谁供应的资金和物资? 又是什么势力在暗中推动促成的? 司马烟叹口气。 “林姑娘啊,你回去吧。” 他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地劝道:“如果你还想出谷,那就该离这些事远点。” 他是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 见撬不开司马烟的嘴,林娴也没逼迫,拍拍他的肩膀,起身:“总之,我的提议还有效,你好好想想吧。” 司马烟连忙问:“有效到什么时候啊林姑娘?” “有效到我找到下一个继任者前。” 男人仍不死心,眼巴巴问:“林姑娘,你说的等你那小侍女病好后就出谷,这件事是真心的吧?” 林娴笑:“怎么,心动了?” 中年人摆摆手,忽然觉得脸有点疼。 “再让我想想。”- 待从司马烟的小院里离开后,荆无命忍不住开口:“这个男人明显隐瞒了什么。” 林娴顺着他的话说:“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不干脆逼问他?” 荆无命默认。 女人转头看着他,忽然道:“荆无命,你以前没和人怎么打过交道吧?” 男人抬起那双死灰色的眼眸静静注视她。 林娴豁达笑开了:“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我强迫了他就能告诉我实情?就算告诉我实情,能保证他心中不对我心生怨怼?” “就像你会站在我身边跟我去见司马烟,不是因为我强迫你,而是出自你个体的意志不是么。” 男人似乎对这说法不太满意。 不过他也没深究,而是提起另一个话题:“你们说的黑面具又是什么?” “黑面具啊——”林娴拉长语调,敷衍道:“大概就是那个黑面具吧,就是一群带着黑面具的人吧。” 荆无命不满的眯起眼。 他见过林娴用这招对付过小鱼儿。 “不要敷衍我。” “我可没敷衍你。” 转眼间,他们已经走回了客栈。 今天客栈并没开张,原本拥挤破落的大厅此刻倒显出几分冷清来。四周静悄悄,寒风拂过,明明已经入夏,周遭的温度却冷得出奇。 意识到什么,黄衫人皱眉,手悄悄按在剑柄上。 烟雾四起,逐渐扩散在空气中。视线朦胧,仿佛周遭所有细节都变得模糊起来。 冷风中中,一个黑色影子似乎也飘了进来。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 迷雾中那人身形不定,唯有头上的面具狰狞骇人,诡异又恐怖的线条拼接在一起显得神秘无比,似鬼,又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怨魂。 林娴瞅着那似非人般的存在,脸上绽开一个微笑。她转头对荆无命调笑。 “诺,那不就是咯,黑面具。” 第29章 恶人谷17 理由 寂静中, 林娴没有说话,荆无命没有说话。那就只有等黑面具说话。他的声音沙哑如被撕裂的尖刀,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那人说:“你不是司马烟。” 林娴回答:“司马烟已经是历史了,现在我是这客栈的老板。” 那人缓缓点头, 似乎对客栈的归属权毫不在意。 “既然你能当这客栈老板, 那你一定明白恶人谷的规矩。” “当然, ”林娴笑道:“我是最讲规矩的人。” 她明白这家伙的意思。 ——恶人谷的规矩当然就是黑面具。 林娴知道司马烟账上每月那一笔去向不明的收入, 就是流到黑面具手中。 今天是他们收钱来了。 她将银两拿出来, 黑面具接过掂了掂。 “多了。” 林娴解释:“第一个月,总该有所不同。” 那幽暗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 黑面具不动声色地开口:“你这客栈老板会当得很好。” 女人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随机,那人视线落在荆无命身上。 荆无命神色依旧淡淡,那只细长苍白的手却始终放在剑柄上。 “你看起来不像恶人谷的人。” 气氛一冷。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荆无命回应, 所以黄衫人一字一句开口:“因为我的确不是恶人谷的人。” 气氛似乎更冷了。 这时候另一道声音忽然打破冷寂。 “但他现在替我干活。” 面对投向自己的视线,林娴不紧不慢,理所当然地接话:“所以他姑且算是我的人。” 荆无命微微皱眉, 没开口反驳。 原本有些剑拔虏张的气氛一松,黑面具似乎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一茬, 冷冷道:“那你应该看好” 没等他说完,林娴立即表忠心。 “得嘞大人,放心吧大人, 这小子不会再冒犯您第二次, 还有什么指示需要小的做么大人?” 黑面具被她搞得有些措手不及, 语气古怪:“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林娴一本正经, 毫不犹豫:“赴汤蹈火啊大人。” 荆无命: 黑面具: 真没想到这人如此能屈能伸。 * 待黑面具走之后,荆无命没忍住心中困惑,抛出:‘这货是谁、‘黑面具又是什么势力’、‘你们口中的规矩是什么’灵魂三问。 “该怎么说呢——”林娴思索着, 随即发问:“你们金钱帮也收过保护费吧?” 荆无命脸上的线条紧了紧。 林娴拍拍他肩膀:“总之,就是同一个道理。” 男人迟疑片刻,道:“我以为这恶人谷是毫无规矩的无主之地。” 林娴哈哈大笑:“刚进谷地时候我也这么想的,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吧。” 她这时候谈话的兴致倒多了几分。 “你猜,这面具下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荆无命抱剑,用另一个话题来回答:“那人,我可以杀。” 林娴赞同地点点头。 “能杀他的人谷中不多,你的确算一个。” 荆无命当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这恶人谷中实力能和他媲美的,大概只有十大恶人这级别的,或者一些藏身恶人谷多年不世出的老江湖了。 荆无命问:“路小佳的下落和黑面具有关?” “是啊。” “这黑面具就是恶人谷的实际掌权人?” “是啊。” 荆无命总结:“这里面水很深。” “是啊。” 林娴摇摇头,语气中染上几分幸灾乐祸:“而你注定要趟这一趟浑水咯。” 男人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的眼中还带着几分来不及掩饰的错愕,他问:“那你呢?” “搞清楚,大哥。”林娴颇为光棍一摊手,替他分析,“你看,失踪的是你徒弟不是我徒弟,主导这恶人谷权力秩序的是黑面具不是我。 我就一破开店的,还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看看乐子得了,这恶人谷发生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荆无命语气微妙:“我以为你和司马烟说的那些” 林娴了然:“你以为我在唬他。” 男人有些尴尬,随机无端升起几分恼怒。 他尴尬于自己的误会,更恼怒于自己竟然下意识将他和林娴划为同一阵营。 而面前这让他又尴尬又恼怒的女人,浑然不觉地再次发问:“你知道他们会找你麻烦的吧。” “我知道。” 荆无命冷冷道,眼中闪过几分残酷阴狠的色彩:“你可以好好看一场热闹。” 他从进谷以来就一直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荆无命是刀锋,是刃尖,而这恶人谷却像绵软又阴毒的黑水,他斩不开也劈不断。他身着黄衫,和这黑色恶人谷格格不入。 而这份格格不入,注定以一方的血来洗清。 男人上楼,林娴却再次叫住他。 “荆无命——” 黄衫人转头, 不知为何,林娴歪着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忍不住咂舌,多了几分惋惜:“其实你真不适合黄色。” * 没过几天,司马烟传回了他的信。 回复相当委婉官方,翻译后大致意思是他有帮林娴干活的想法,但毕竟之前他们闹得这么不愉快,希望林娴也能给他个台阶让他能麻溜地滚下。 林娴没拒绝。 第二天,她直接将有意请司马烟回来当账房先生的消息在客栈里宣布了一遍。 而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般快速传遍整个恶人谷,还没等司马烟人到位上岗,另一个人便找上了门。 “你要把司马烟叫回来?” 当小鱼儿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时,林娴还在算账,她笔一划,几个墨点落在纸上。 女人动作一顿,抬头诧异:“原来消息传这么快?” 小鱼儿不满地抱怨:“为什么要让他回来啊?他之前还算计过你呢。” “但我不在意,那就无所谓。”林娴冷静分析,“会识文断字,性格圆滑,熟悉客栈生意,还愿意在我手下干活的人在这恶人谷不多。” “这客栈的杂活我不乐意干,司马烟愿意干,那就让他干去。或者说,你能帮我找到个其他人选?” 小鱼儿支支吾吾半天,除了司马烟外还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来。 “我不管,反正他就是不行!”小鱼儿企图耍无赖,“小林,你做这客栈掌柜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我干活儿干得超不耐烦。” 她懒洋洋抬眼,质问小鱼儿:“再说,这和你有关系么,你生什么气?” 小鱼儿一噎。 一时间他找不出个好的借口来,只有闷闷开口:“我就不喜欢那个男人。” 林娴眼神淡淡,接话:“但你不是一个随便对人心生恶感的人。” 小鱼儿一咬牙:“我不是。” 林娴索性放下笔:“好吧,你可以给我一个理由。” 小鱼儿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他沉默地望着林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染上几分晦暗神情。 他当然有充分的理由讨厌司马烟。 他知道当初就是因为司马烟掺上一脚,带他进谷的燕南天才会被算计成如今这幅活死人的模样。 但这件事他能告诉林娴么? 谷中所有人都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装出这幅天真无知的样子才在仇人手中长大。 小鱼儿的确很喜欢林娴。 但他能这么相信眼前这个人么? 他能毫无保留的告诉她所有秘密么? 司马烟甚至还算不上他的头号仇家,小鱼儿知道他真正该恨的是把他养到大的十大恶人才对。 他只是不喜这男人再次得势。 但司马烟当了这么多年客栈老板他也忍过来了,如果就因为这种小事,他就将所有秘密暴露给别人,那他又置冒生命危险帮他的万叔叔于何处? 小鱼儿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把所有冲动都咽了下去,他抿了抿嘴,小心翼翼扯了扯林娴的袖子,语气中带着丝央求。 “就当我不喜欢他,你就别让他回来了,好不好?” 林娴不为所动地摇头。 “不好。” 小鱼儿有些生气了:“我和你关系好不好?” 女人点点头:“好啊。”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这事情一码归一码。”林娴慢悠悠说,“你没能给我合理的理由啊。” “你——” 小鱼儿刚想大声宣布他们之间的友谊的小船翻了。但看见林娴那双沉静的眼眸,他却忽然不确定起来。 小林会像他重视她那样,重视他么? 或者说,小林真的在乎过他吗? 小鱼儿患得患失,心中开始慢慢盘算。 小昭是肯定能和她扯上联系的,毕竟林娴入谷就是为了替她治病;司马烟也肯定是她这一国的,毕竟这男人今后还要在她手下干活;而一旁冷眼旁观的荆无命就更不用说了,似乎只有他知道林娴的过去。 那他呢? 他算什么? 他就像路上的一条狗,别人笑笑给他点善意,他就眼巴巴的凑上去。 谁会不喜欢朝自己摇尾巴的小狗? 但谁又会真的在意路边的一条小狗? 小鱼儿有些生气,他酸溜溜地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又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可怜。 “滚蛋吧!你一点也不够意思,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林娴没介意,笑问:“戏法不学了?” “不学了!” “蛋糕也不吃了?” “不吃了!” 小鱼儿气冲冲地冲出门,最后,他还是不解气的折返朝她扮了个鬼脸:“略略略。” 林娴觉得有些好笑。 “小孩子啊。” 女人感慨。 一旁看完全程的荆无命却冷不防开口:“你不认为,他别有隐情?” 林娴摇摇头:“他当然有他的理由。” 小鱼儿在她当老板时就像跟屁虫一样粘着她,但以前司马烟在时,他却一次都没进过客栈大门。 对于林娴这种喝口白开水都能品出三层味道的老千层饼来说,这细节过于明显。她毫不怀疑,小鱼儿有充足的理由讨厌司马烟。 “那为什么你” “问题在于,他到最后都没告诉我他的理由不是么?” 荆无命一愣,抬眼。 林娴脸上依旧挂着那浅淡轻柔的笑意,那双眼睛是真真好看,宛如春水般柔和,浅色的瞳孔也染上几分冷泉的实质感,澄澈清明,却薄凉透底。 第30章 恶人谷18 妥协 “那家伙最终也没告诉我原因, 说明在他心中,我没有达到可信赖的程度。”林娴分析,“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为他退让的理由不是么?” 她的态度太过理智, 太过坦然, 仿佛这样的做法天经地义, 如呼吸般自然。 荆无命眼中闪过刺痛。 林娴和上官金虹平日没有半分相似。但在这一刻, 女人冷酷的眉眼和他记忆中那张面孔却无端重合起来。 ——他们总能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也绝不回头。 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 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时时刻刻确认那人的背影存在于视线里, 生怕被抛弃在黑暗中。 “他没有告诉你理由,”荆无命慢慢开口,垂下的眼帘遮住快要溢出的情绪。 他看小鱼儿, 如同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 “因为他想确认。” 男人抬头看着她,那双死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迸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仿佛穿透漫长时空岁月,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发出质问。 而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眸终于看向他。 “确认什么?” 荆无命冷冷道:“他想确认,你是不是会为他妥协。” 在他看来, 小鱼儿在林娴身边上窜下跳, 就跟他曾经做过的一切没什么不同。他想方设法, 费尽代价, 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在那人心底,他占据着几分重要性。 “妥协?” 林娴一愣, 她真没从这种角度想过。 她甚至忍不住自我反省,是不是她活得过于自我,过于保留,非得要别人先付出她才肯做出让步? 思考没到一秒,林娴立马结束反省。 ——不,越是会自我反省的人活得越痛苦,痛苦还是留给别人更好。 “妥协。” 林娴将这个词放在嘴里咀嚼,不由觉得几分好笑。 她抬笔,漫不经心道:“如果他真是我教的小孩,那我教给他第一件事就会是,不要把别人太当回事。” 荆无命一愣,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为什么?” “那还用说么,因为把所有情绪交付在一个人身上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朋友会渐行渐远,爱人会相看厌烦,而家人也总有一天会逝去。”林娴想了想,“要是把生命的意义寄托于别人的认同上,那会活得痛苦的。” 荆无命沉默,阴暗的情绪在眼中蔓延。 “那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曾得到,什么都不拥有,这样就不痛苦?” 林娴动作一顿,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明悟:“原来你这么激动,是想起了上官金虹?” 男人的脸色瞬间苍白,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般。 他的前半生就像个说不了口的笑话。他因那人的一举一动而喜,而哀,而怒,所做的一切无非就为了得到那个男人施舍般一个眼神。 而这隐秘在黑暗中的笑话就被眼前这女人用这种轻飘飘如唠家常般的语气提起。 “荆无命,你大概是那种人吧。” 林娴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她这样发问:“是不是世界上的人对你来说都像傻瓜?” 或许是林娴的态度太过平淡,又或者是她换了话题,荆无命无端感觉自在了些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很强,所以世界上所有事对你来说都能剑来解决。你也很聪明,所以大多数人的痛苦迷茫于你不过是庸人自扰。他们对你来说就像背景板不是么?” 林娴看着他,问:“你知道为什么陈二麻子那帮人会排斥你么?你好奇过他嗜酒的理由么?” 荆无命冷笑:“他们算什么?凭什么值得我去关注?” 林娴打了个响指。 “就是这个道理。”她直言不讳,“你把别人的苦难看得太轻,而世界上能让你放在眼底的人又太少。” 所以他才会死死抓住眼前那道幻影,明明心底已经知道不可信,却还是始终不愿松手。因为除了幻影外,他周遭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一愣。 荆无命想反驳,却猛然发现林娴说得没错。 半响,他嘶声开口:“这样又有什么错?” “当然没错,我只是觉得,这样会过得很辛苦。”林娴语气平静,“但这都是你的选择不是么?” 如果她以评判的语气高高在上评判他的选择,荆无命就能理所当然地用最尖刻的语气反击了,但偏偏林娴的语气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可怜,没有厌恶,她只是单纯的坦述事实。 她只是单纯的什么都不在乎。 “你从小鱼儿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但小鱼儿不是你,那小子天性豁达自在,他走的路和你不会相同。” 林娴一笑,补充,“而我也不是上官金虹。” 荆无命静默,无话可说。 他紧握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无端感觉心中盘旋的某种郁气慢慢消散,荆无命第一次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他甚至也说不出变化是什么。 只觉得眼中世界的颜色似乎更加浓郁鲜艳,连尘埃漂浮不定在空气中折射出微光都如此清晰,就像他原来压根没在意过,屋内的酒香原来这般浓郁,而他这身黄衫上的破洞也第一次变得显眼起来。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破天荒,他竟然这样问。 林娴的回答也相当干脆:“自己想去。” 开玩笑,她最讨厌替别人做选择了。有胆对别人做出人生指示本身就带着种好为人师的傲慢,更重要,这样也得承担影响别人命运的责任才行。 她才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荆无命有点失望但也不算意外。 很显然,眼前这个女人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但她不打算告诉他她的答案。 就当他认为不会再听到林娴开口时,女人话音一转:“不过,一句建议还是可以说的。” “什么建议?” 林娴慢慢说,语气严肃认真:“你现在在替我干活,” 她这份认真似乎也感染了荆无命几分。 男人也回答得慎重:“没错。” “既然如此,那我建议你还是好好专注眼前事才行。” “比如说?” 林娴继续暗示:“比如说,打工人在面对老板时,稍微一点眼色也该有的。” 荆无命有些茫然,不明所以。 “拜托,有点灵性啊小哥。” 女人叹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她敲了敲酒杯。 “倒酒。”- 第二天一早,荆无命破天荒换了件黑衣。 林娴吹了个口哨。 “帅。” 男人视线偏移,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抛出另一个话题:“你要去干嘛?” “买东西啊,像面粉什么的。” “厨房里不是有么?” “好吧,其实我还需要别的,”林娴扳着手指一个个数,“干果,蜂蜜,鸡蛋和生奶之类的。” 荆无命不解:“你要这些做什么?” “做蛋糕啊。” 男人眨了眨死灰色的眼眸,他不知道什么是蛋糕,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问:“做蛋糕干什么?” “当然是小昭要回来了,大家凑一块吃一顿庆祝庆祝呗。”她话音一顿,补充,“还有之前我答应过,要给那小鱼儿做蛋糕的。” “他不是在生你气?” “对啊。”林娴叹气,“所以我得哄哄他才行。” “你打算让司马烟走人?” 林娴话音一转:“也没到那一地步。” “我不太明白。”荆无命迟一步跟上她的脚步,“那小孩早就表明了态度,你也不打算让步……” 林娴瞟了他一眼。 “你这个人肯定没什么朋友吧。” 荆无命脸一黑,没开口。 林娴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所谓人与人的相处呢,其实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都是次要的。一段关系的能维持多久,要看双方愿意为彼此妥协到什么程度。” 荆无命顿时明白她的意思。 对林娴来说,为小鱼儿毫无理由地舍弃司马烟并不值得,但费点时间舔着脸去哄哄他倒是可以接受的。 “如果他不接受呢?” “那就没办法啦,我最多也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林娴没心没肺地耸耸肩。 她顿了顿,微妙地接了一句:“不过,我倒觉得对他来说,我挺特别的不是么?” 荆无命瞪着她,半响憋出一句话:“你这个人,其实挺无耻的。” 林娴哈哈大笑:“我也这么觉得。” 她身上的确有股奇异的特质,只要她愿意,所有呆在她身边的人都能感觉轻松自在。 而这种自在,并非来出于对她人格的信任。 荆无命深知,面前这女人从不善良。她对人的恶性如指诸掌,更是身先士卒抢占道德低谷;她也并不体贴,就算察觉到别人无法说出口的苦楚,她也无动于衷绝不做先伸手的那一个。 她既不评判,也不插手,更不在乎。 这种纯粹的混沌带着莫名的包容性,让人忍不住认为,似乎无论什么样的异类也不会让这个人动容了。 他们走的是小道。 荆无命落后她半步,他忽然发现林娴的步伐相当奇异,她脚步轻盈,像猫一样无声无息。说不上紊乱,但让人无论如何都抓不住节奏。 不知何时,林娴脚步一顿。 随即女人出声,语气诧异:“那不是陈二麻子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恶人谷19 再会 荆无命顺着望去。 他直到今天才发现, 原来被大家称为陈二麻子的男人其实是个相当年轻的青年,这家伙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样,像个街边的无赖。 而当他不笑后,身上的棱角就显露出来了。 而颇为严肃的陈二麻子正一脸警惕的行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道上, 他左顾右盼, 确定周围没人后, 没入山林中那条偏僻隐秘的暗道。 这家伙要去干什么? 这条小道又将通往恶人谷何处? 林娴微微皱眉, 一时间, 过往的信息在她脑中一一掠过,她想起根本不存在的东市, 想起了神秘的黑面具,想起失踪的路小佳,想起闪烁其词的司马烟。 而这些线索不断汇聚完善, 却始终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拼图。林娴直觉告诉她,以往所有的困惑都能从陈二麻子的此行中获得答案。 但一股不详的预感也随之升起。她知道,一旦搅混进这滩浑水, 她的生活就再不会和以往相同。 女人垂眸思索片刻。 兀自笑了声。 随即,她动身追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 道路越发崎岖。 男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深林中。绿荫之下,苍郁的树影遮天蔽日,看上去竟无路可走。 陈二麻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 但做事细致入微, 即使赶路途中也不忘处理掉行踪痕迹。若非林娴是野路子出身的行家, 大概早就迷失在这片密林里。 每当荆无命认为前面是条走不通的死路时, 林娴总能找出方法,从死路中开辟一条活路。 柳暗花明。 当冷光透过云层洒向地面,朦胧的云雾中, 世间万物都染上一层缥缈之色。层叠的阴云下,林娴站在高处,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没想到这山谷中竟然还有个“山谷”。 建筑林立,错落有致。 无论是哪一栋独屋,其华美程度远超洛阳上好客栈的水准。如果说恶人谷从表面上就像个桃源,那么这里看上去就像桃源中的桃源。 荆无命静默,问:“这个地方你来过吗?” 林娴也跟着静默。 她当然没来过。 她怀疑恶人谷也没几个人还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陈二麻子擅轻功,”林娴分析,“要么是有人雇他来这里偷什么东西,要么他就是来这儿和人接头。” “总之,先下去看看。” 荆无命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你在想什么?” 林娴没回答,她眼神略略放空,似乎还在整理思绪。半响,她开口:“我在想,大街上有人打起来了的时候,通常来讲旁观的群众总忍不住上前看戏。” “吃瓜很有意思,但如果被赶来的捕快抓住,当作从犯处理那就麻烦了。” 荆无命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想凑热闹,又担心惹上麻烦?” “一点麻烦算什么。”林娴叹口气,“比起来,我更担心血溅到我身上。” 男人不以为然:“这对你有影响么?” “当然有啊。” 林娴转头看着他,眼中一片认真:“我见不得杀生。” 荆无命还想说什么,他却看见林娴的表情忽然变了。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动作一顿,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难得消失掉。 荆无命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然后他看到了眼前那个人。 应该说,那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人。 面前那个男人,神情麻木,骨瘦如柴。红褐色的暗疮顺着皮肤蔓延,狰狞又可怖。 枯黄肮脏的头发稀稀疏疏地从头皮中散开,最让人震惊的是从那褴褛、甚至无法蔽体的衣袍中露出的肢体,他似乎全身都如尸体般开始腐烂, 像这种人,本该早就死了,可他却偏偏活着。 当看到林娴和荆无命两人时,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却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就连那原本蹒跚的步伐也忍不住跟着踉跄起来,几欲摔倒。 但他最终没有倒地,一双手扶住了他。 那是林娴的手。 “求求你……” “你想要我救你?”女人居高临下地问,逆着光,她的表情没人能看清。 荆无命猜测林娴不会答应。她待人处事界限分明,不是个会管闲事的人。 那人身体颤抖。 热泪从合不上的眼眶中涌了出来,而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如看救命稻草。 “杀了我” “我、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如破损的风箱,像是拼尽力气吐出最后一口气,“给我个痛快” 如果伸手救这个男人意味着麻烦缠身。 那么杀了他呢? 会不会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时至今日,死在林娴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最开始她还会从睡梦中惊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起因动机和每一个细节在脑中翻来覆去盘出浆来,确信对方该死,确定自己没错。 但后来时间长了,她也麻了。 无关对错,人就是死了,就是她下的手,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求求你……” 男人面容扭曲,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而眼前这张扭曲痛苦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那些面孔重叠起来。 林娴没说话,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曾经也有人这样求过她? 男人忽然整个人抽搐起来,他双目圆睁,面容狰狞,手中力度暴涨,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这份折磨。 还没等林娴出手。 一道暗器破空从侧面飞来。 迅猛精准地擦过那人的喉间,带着撕裂下来的血肉牢牢钉在树上。顷刻,男人的喉咙被开了个洞,被割断的脖颈顿时血花四溅。 他没开口,林娴看着他缓缓倒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还染上一丝平静。 没气了。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要去往何处,也许他曾经是某人的儿子,是某人的丈夫,是某人的父亲,但在这一刻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的身份只剩下一个。 ——死人。 林娴眨眨眼,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溅出来的血滴顺着脸流下。 她也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一把火像在心底灼烧,胃反酸,脑袋有点涨。 林娴抹了把脸,垂眼。 这时,一只如白玉般的手恰到好处的递出手帕。林娴顺着抬起视线,对上那双秀美又透着冷漠的眼眸。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 * 林娴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 她想过很多种和阿玉再次见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场景。 “我还是觉得,你穿红色更好看。” 林娴叹息。 阿玉这次穿着一身白衣,面容柔顺温宁,眼神平静,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她面前,锋芒尽敛,似乎留在林娴印象中那个如刀锋般锐利的女人只是个错觉。 当褪去红裙,他看上去只是个秀气的漂亮青年。 “那你肯定会很喜欢我阿姐,”阿玉微微一笑,补充一句,“她和我长得很像。” 男人的尸体在他们逐渐冷寂下来。 随即,密密麻麻的虫子如黑烟般从他尸体爬了出来,而那男人的全身都快速扁下来,骨髓像化掉了般。顷刻不到,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人皮在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 在她脑海中,林仙儿忍不住开口问。她平日已经很少出声发言。但眼前这尸体的模样是如此恐怖,如此惨烈,让人忍不住物伤其类,心底生寒。 林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她问:“我在恶人谷里一直没听到你的消息。” “我倒是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阿玉微笑,“我听说你在这恶人谷里混的不错,都当上客栈老板了?” 他对林娴并无恶感,反倒有几分轻浅的认同感。早在第一次见面,他就从这女人温和无害的外表下,嗅到那份同类的气息。 “阿玉,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男人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调查一个小孩的下落,”林娴指了指一旁的荆无命,“那是他的徒弟,名字叫路小佳。” 荆无命没反驳。 这么说其实也算不上假话。 “一个小孩?”阿玉一挑眉,直截了当开口:“就算这个小孩的失踪和恶人谷有关,他也不会在恶人谷中。这里充其量只能算个情报站点。” 听他这么一说,林娴顿时确定了。 对于恶人谷的情况,这个叫阿玉的男人不像司马烟那般讳忌莫深,他了解得更多,接触到的也更多。 就算不是这权力游戏中的执棋人,他也是棋盘上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知道被拐走的小孩去向会是什么地方么?” “那可能性就多了。他被拐走的理由说不准,或许是因为他的脸,或许是因为性别年纪,或者说只是因为他在某方面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的视线飞快瞟过一旁的荆无命,补充一句。 “也说不定只是单纯被人拖累。” 阿玉耸耸肩,总结,“总之,要看具体盯上他的是哪一方的势力。” “哪一方势力?” 荆无命捕捉到关键词,“这其中还有不同势力?” 阿玉一愣,这才意识到双方信息不对等。他一直以为林娴两人是要有预谋才会进入这里,不说有多了解,但大致情况还是该摸清才对。 但显然,面前这两人对这里的情况似乎一无所知。 阿玉怀疑的眯了眯眼:“你知道多少?” 见套不出话,林娴也不装了,实话实说:“这要取决于你愿意告诉我多少。” 秀气漂亮的男人沉吟片刻,放缓语气。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但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为什么?” 阿玉指了指脚边尸体。 “因为,追他的人很快就会过来了。” 第32章 恶人谷20 答案 “追他的人?”林娴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阿玉歪着头想了想, 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半响,他做出决定。 “你听说一个叫做蛊神教的组织呢?” “那是什么?” “没听过也正常, ”阿玉说, “这也不是什么正规大门派, 只是一群信蛊神的疯子聚集成堆而已, 他们相信等蛊神降世后他们能超脱轮回成仙。” “蛊神?”林娴皱眉, “这个世界可没有神。” “是啊,”阿玉双眸微垂, 语气带着微妙的古怪,“所以他们想要亲自造个神出来。” 林娴一愣,只感觉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他们在搞人体实验?” 她轻轻发问, 语气似乎很平静。 “人体实验?”秀气的男人将这个词在嘴里咀嚼一番,嗤笑,“这个词倒不准确, 对他们来说这可不算实验,应该说对神的献祭才对。” “蛊——”荆无命沉吟片刻, 眉头一皱,“他们是从苗疆来的?”他的想法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苗疆的那些蛊又神秘又麻烦。 阿玉解释:“是从苗部叛出来的疯子, 就算在当地, 他们也不受待见。” 不知为何, 这个漂亮青年对这些细节似乎很了解。 “为什么他们会在恶人谷扎根?” “简单, 因为他们交了钱啊。”阿玉斯条慢理地补充,“我是指,很多钱。” “所有人都知道恶人谷是恶人的聚集地, 不为世间所容,也没人敢轻易踏足。对于某些本身就见不得人的勾当来说,这里不就成了最佳的藏身处咯。” 这些秘辛被这个秀气漂亮的青年用略带讥嘲的语气一一剥茧抽丝,林娴感觉遮挡在面前的这片迷雾逐渐散开,眼前的世界终于清晰起来。 阿玉嘴角扬起,勾出个微笑。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恶人谷里只有西市没有东市么?” 林娴看着他,眼神阴郁,沉默不语。 青年搭着她的肩,指向阴云笼罩下坐落有序、一字排开的建筑房屋。 “右角第一栋建筑,是开设在东市的拍卖场,每月一次,拍卖品更是什么都有,连体婴的尸体,重曈人的眼睛,侏儒的”他微妙一顿,继续说,“总之,怎么猎奇怎么来。” “你猜,那些卖家和拍卖场背后的老板是什么身份?” 似乎压根没期待林娴的回答,阿玉接着介绍:“往左走,是制药的作坊,成品流通全国各地,却始终没人能找到它源自何处。” “再往下数,开的是……” 就这么洋洋洒洒丢出一大堆骇人听闻的大瓜后,漂亮青年终于肯闭嘴了。看见林娴的表情,阿玉双手抱胸,扬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 林娴的确明白阿玉的意思了。 原来,她和荆无命绕这么大半天找到的这地方就是恶人谷的东市。 她之前以为小鱼儿带她去的人皮市场就是恶人谷中最隐秘的角落了。但实际上,这潜伏在暗处、连存在都让人不确定的东市,才是恶人谷真正的暗市。 而这暗市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恶人谷的居民设立。 这暗市的真正服务对象,是谷外那些挥金如土,癖好猎奇的豪商,是以别人痛苦作乐的变态权贵,是那些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的邪教疯子。 恶人谷的恶人只是个幌子。 是啊,这是多好的一个据点啊。世人对恶人谷避之不及,而谷内人也多对外来者心生排斥,不会轻易接纳。纵然有愿意舍身涉险的人,也早像燕南天那样第一时间就被恶人谷的居民合伙弄残了。 就算这暗市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左右都设在恶人谷中,那全部推给恶人谷的这帮恶棍就好了。 反正这里的人大多作恶多端,无论什么时候横死街头都只能说死有余辜。既然如此,那么再背上几桩骂名也不算事儿。 为什么这恶人谷屹立这么多年都不倒? 因为恶人谷是黑的。 只要这黑色的恶人谷还在,那世间的所有势力都能保持白色。 林娴不是傻子,这些关键点只需要阿玉提点几句,她脑子就立即转过弯来了。女人默然不语,良久慢慢开口:“谢谢你告诉我,阿玉。” “免了吧,我心不诚,没什么值得你谢的。” 青年双手抱胸,懒洋洋地打断。 林娴却说:“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在帮我。你不承认是你的事,要谢你是我的事。” 阿玉一笑,不置可否。 然后他听见林娴继续开口。 “你曾经说自己难得做好事,所以做就要做到底。那么这一次你也会继续帮我对吧?” 阿玉一挑眉。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女人抬头看他,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终于消失掉,笑意全无,眼中的风暴逐渐酿起。 “我要你带我去蛊神教的据点。” * 阴云。 远方的群山在晦暗的天幕衬托下显得苍凉又辽远, 闷雷在浓密的云层中焦躁不安地响动,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微风拂过山林,掺杂着淡不可闻的血腥气。 天幕下,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悄然进行。 蛊神教据点的前厅冷冷清清,几把老旧的椅子乱七八招的摆放在各处,灰尘遍布各处,仿佛经年没有打扫过,只有一个穿着旧衫的汉子抱刀守在角落里。 一见有人闯入,那男人皱眉,立马警觉地迎上来:“你们是什么人?” 来者没答。 男人面容肃冷:“再靠近我就动手了。” 林娴没说话,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也没看见他这个人般继续向前,就像走进自家的庭院般自然。 男人咬了咬牙。 拔刀。 还没来得及挥动手中长刀,他整个人却拦腰断成两节,血水洒了一地。林娴迈过他的尸体,捡起刀柄。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漂亮青年,眼神平淡。 不知为何,阿玉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注视着一泓不见底的黑潭,又像凝视着某种死物。 “走吧。” 林娴说。 接下来的路都很顺畅。 走在最前方的女人就没停顿过,无论是谁挡在她面前,都直接一刀一个。 目睹全过程的阿玉因她节节攀升的冷酷气势惊讶,更因她骤然显露的雷霆手段悚然。 在他看来,林娴是个很能藏锋的人。 无论这女人本质是什么,从表面看来她都是那副温和没脾气的模样。仿佛她的脊骨被打断过,棱角早已被磨平,再缝缝补补重新拼凑出个别扭又圆滑的形状。 而这几乎快融入骨髓的伪装却毫无征兆地突然被她亲手揭下,露出的面孔让人心惊胆寒。 就这么一路突进,他们到达最里层。 那是个看起来毫不起眼,如库房般的地方,推开门,柜架上是摆放得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的全是林娴叫不出名字的蛊虫。 里面的场景宛如人间地狱。 女人如厌倦般垂眸,反手关门。 这一天大概是她杀人最多的一次,又或许是她杀人最少的一次。因为对她来说,眼前所见的实在没几个算得上是人的。 但她到最后也没救下几个人。 当她朝屋内为首那男人发问:“你是他们头头?” 被她掐住脖子的男人没有回答,涨红的脸只勾出个诡异狠辣的笑容,紧接着黑色的液体从他五官溢出。 “异教徒” 林娴一怔,松手。 只见那人软塌塌倒地,骨肉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融,无声无息地变成一具空皮,随着他一死,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响起。 不过眨眼间,原本如人畜般被关押在屋内的药人纷纷气绝倒地身亡。 到现在他都没搞明白林娴突然杀上门的原因。不过就算死,他也没打算将研究成果留给林娴。 压力给到了场内剩下的最后那人。 那是个弱不禁风、文士扮相的中年男人,冷汗直流、结结巴巴地甩锅:“我、我只是个医师” 林娴没理他,从地道里揪出个被藏起来的小孩。 那是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正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第一眼林娴以为他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实验品,但一秒后她就打消了这个猜想。面前这小孩气色红润,身体强健,连身上穿的衣服用的是上等布料。 即使看到这血腥至极的场面,他也没多惊慌,似乎平日已习以为常,视若无睹。 终于,从这一片红色马赛克中,小孩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惊喜开口:“爹” 中年男人顿时脸色惨白。 他冲到林娴脚边不住磕头,涕泗横流:“求求你大人,饶了他吧,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林娴没理他,开口:“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男人不住点头,脑中飞速转动,想着接下来该怎么狡辩才能让眼前这女人对他恶感降低。 也许他该供出蛊虫的成效。 还是说这计划背后的投资人才是她追踪的对象? 他前思后想,没想到林娴问他的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简单到和所有的阴谋诡计毫不相干。 她问:“你儿子今年几岁?” 男人咽了咽口水,轻声答:“再过几天就八岁了。” “你很在意你儿子?” 男人用尽此生最大的真诚:“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林娴点头表示知晓,随即又问:“这里面死的小孩也有七八岁左右的,既然你能这么在意自己的孩子,那为什么不能稍微替别人的孩子考虑考虑?” 其实这个问题也相当简单,简单到他甚至可以不假思索地抢答。 但他敢答么? 这个女人想听到的又是哪个版本的答案? 林娴也不急,就这么静静等他头脑风暴,男人思绪良久,嘴唇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冷汗悄然从他额间落下。 第33章 恶人谷21 立场 “算了。”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厌倦。道理她都懂, 无非是刀没扎到自己身上,所以不会觉得痛。 有个哲人曾说过,道德只是低等人群体用来阻碍高等人的虚构事物。【注1】 虽然林娴如今对这观点不置可否,但世界上总有一批人对此奉为圭臬, 当做真理。 要问这蛊神教这帮疯子为什么这么做。 其实真没有什么原因, 只是因为权力握在了他们手中, 只因为他们想, 只因为他们可以。 就像她现在也是如此。 从事件性质来讲, 她可以狡辩自己是个路见不平,铲奸除恶的英雄。 但其实林娴心底明白, 她的行为无关善恶。只是因为心中那道永远好不了的疤,又被人血淋淋地撕开舞到了她面前,她在迁怒。 从某种程度来讲, 她和眼前这些人没什么区别。她要杀蛊神教这帮人,也只是因为她想,因为她可以。 “求求你。” 似乎察觉到自己难逃一死, 男人跪在她脚边不住磕头,心中依旧怀有一丝期待。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 但我儿子是无辜的。” 没等林娴开口,旁边看好戏的阿玉不嫌事大地说风凉话:“叔啊,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斩草不除根, 春风吹又生’么。” 女人没反驳也没赞同。 她垂眸, 冷淡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深沉如渊, 什么也折射不出来。 男人心底一沉。 狠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男人咬了咬牙,猛地暴起出手, 剑光自他袖中绽放。 他的动作很快,这一招更是用尽了全力。 但林娴的动作比他更快。 女人仿佛早有预料般侧身闪避,扬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小刀便准确无误地割断他喉咙。 血花四溅。 男人瘫软倒地。 林娴抹了把脸色的血迹,转身,对上那道注视着全过程的眼眸。 不远处的这个小孩比小鱼儿还矮上一点,眼眸黑白分明,呆呆愣愣的望着他,不知所措,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 在末世林娴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眼睛,因为末世很少有孩子能活下来。 “我本无意在你面前出手,”林娴解释,“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理所当然,你父亲迟早会有这一天。” “我杀他,是因为他有千万种该死的理由。” 她神情自若,态度坦然。 “而我杀了你父亲,你长大以后想找我报仇,也有你的理由。” 男孩死死瞪着她,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双眼血红,呼吸染上几分急促,仿佛脑中终于开始解析在这种场合该有的情绪。 林娴抽出刀,丢到他面前。 “我会等着你。”- 望着小孩跌跌撞撞跑远的身影,在一旁的阿玉双手抱胸,似乎有些遗憾。 “不怕放虎归山?” 林娴摇头:“如果日后我真死在他手里,说明我命该如此。” 漂亮青年眉一挑,有些意外:“你没我想得这么狠。” “他什么都还没做过不是么。” 女人淡淡开口,“再说,我放过那小孩不是因为下不了手,也不是为了他父亲,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为什么?” “因为怒气是很容易增幅的。”林娴说,“一味放纵怒气不值得,那样会很危险。” 青年神情顿时一肃。 他不怕实力强横、杀他如捏蚂蚁的人,也不怕深谙人心、单凭一张嘴就能挑动纠纷的人,但偏偏对这种连自己的情绪都能理性分配、收放自如的人忌惮万分。 因为他就是这一类人。 事到如今,阿玉还是不知道为何林娴在蛊神教一事上反应如此激烈。 但他知道一点。 林娴这种人,如果结盟,那将是最最可靠的队友;如果结仇,那将是最可怕的敌人。 既然决定不和林娴为敌,那他就要成为她的朋友, 这好事一做就要做到底才行。 思绪辗转一番,阿玉犹豫片刻,开口:“你今日这般行事,其实不妥。” “不妥?” 林娴意味不明地重复他说的这个词。 “蛊神教做的事是很恶心,但你明晃晃地冲进来把他们宰了,可以,但不值得。”阿玉冷静说,“即使要对付他们,也不该在今天,不该用这种手段。” 他本以为林娴纵然心生厌恶也会按耐住行动,回去从长计议,没想到这家伙直接冲过去将对方老窝端了,把人都噶了,连骨灰都挫得一干二净。 在林娴朝第一个人下手时,阿玉是懵逼的。还没等他打断,转眼间事态一下子就扩大。直到林娴将这蛊神教灭了个遍后,他再阻止也于事无补了。 “恶人谷的秩序是由黑面具制订,蛊神教驻扎在这儿的据点是交了钱的。”阿玉一顿,冷静分析:“换句话说,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是经黑面具批准的。” 像林娴这样二话没说就闯进来把人家老巢给掀了,无疑是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闹这么一出,对黑面具来说在挑衅。如果他们不对你出手,就没法继续维持在这恶人谷中的威信。不给你个教训,他们也没法给别的租客一个交代,” 林娴思考片刻,承认:“你说得没错。” 站在蛊神教的角度,人规规矩矩交了钱才扎根恶人谷的据点就这么被端了,人也被灭得七七八八。 这不恨死她才怪。 从黑面具角度来说,也是如此。 这安安稳稳运行了这么多年的规矩都没问题。结果她一来,先是抢了司马烟的客栈不说,安安稳稳过了大半个月,大家都放下警惕了,结果她直接憋了个大的,将暗市的生意给搅了。 “站在他们的立场,或许我才是反派。” 林娴的确有很多种更稳妥,更周全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甚至她完全可以抽身此事,没必要亲自出面。 但她偏偏选的是最激进的方法。 但要说后悔,林娴也并不后悔。 她确信,即使再来一次,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林娴来说,这帮老菜帮子称不上棘手的敌人,但她的确被他们的骚操作恶心到了。 “黑面具有黑面具的立场,蛊神教的人有蛊神教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林娴慢慢开口,冷淡的视线落到面前这漂亮秀气的青年身上。 “那么阿玉,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告诉我这些?” 这家伙游走在外界和恶人谷之间,身份成谜,纵然她对林娴伸过手,现在的发言也是处处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但他毕竟在替黑面具做事不是么? 院内的气氛无端冷上几分。 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呼啸,闷雷翻滚,树叶摩挲,仿佛随时会有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你觉得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察觉到她的意思,青年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他不悦的眯起眼睛,脸上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林娴微微歪头,盯着他:“你不是?”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从她嘴里说出却无端带着几分不详的味道。 阿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他的答案至关重要,一旦答错,他的下场会相当不妙。 “我当然不是。” 他斟酌着开口,边说边组织语言:“你也知道,我就是个破搞采购的,像这种核心的生意可轮不上我。” 阿玉是在替黑面具干活。 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是恶人谷的人。 在第一次见面时,其实她也看出来了,这青年对恶人谷的态度是不屑中掺着丝不起眼的厌恶,对他的老板黑面具也是满怀社畜的怨气。 她早知道暗市的情况,虽然厌恶,但无可奈何。 林娴没说话,似乎在衡量着他说法的真实性。半响后,她移开视线。 “好,我信你。” 这句话像是赦令般,气氛骤然一松,还没等这古怪感慢慢消融下去,荆无命走进门。 在看到院里一片红色马赛克时其实他是震惊的。但荆无命毕竟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没过几秒就调整好表情,目不斜视的走近,将身上的麻袋放下来。 “找到消息了吗?” 林娴问,这时她身上那股狠辣暴虐的气息已经彻底收敛起来,看上去平和如故,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冷淡。 “没有。” 荆无命脸色紧绷,随即补充:“但倒是找到了个人。” 进东市后,他们就分头行动。 林娴要唐玉带她去蛊神教,荆无命忙着找路小佳的下落。 忙了半天,他是半点有用信息都没找到。反而碰巧把游走在东市的陈二麻子给揪了出来。 荆无命本身就一直和他不对盘,看到之后二话不说,直接下黑手打晕绑了过来。 在进门前,他还觉得或许这陈二麻子多少有点用。 看到蛊神教这一片惨状,荆无命忽然又觉得这男人绑得着实鸡肋了点。 诚然,他们是跟着陈二麻子才进的暗市。 但现在看情况,这暗市里水深得很,陈二麻子最多算个在浅水区扑腾乱窜的小鱼小虾。绑了套不出什么情报,但就这么放了也有点可惜。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醒后也没挣扎,而是沉默的边装死,便在心底盘算起来。 走来的这一路,陈二麻子在脑中是把所有可能性都猜了个遍,他本以为这一遭和以前接过的脏活有关,或者说是过去的仇家找上门来。 直到林娴蹲下身,取下套在他脑袋上的面罩。 重获光明后,陈二麻子看见眼前这熟悉的面孔,这才露出诧异惊讶的表情。 “老板?” “又见面了。”林娴叹息一声:“陈二麻子。” 第34章 恶人谷22 武当弃徒 陈二麻子不是个笨蛋, 脑袋转了转,顿时想出其中的玄妙来。 “你们在跟踪我?” 他刚想开个玩笑,打哈哈将事情糊弄过去,这时, 陈二麻子才看清院里的场景, 顿时表情认真起来。 “这些人是你们杀的?” 林娴纠正:“准确来说, 是我杀的。” “你可真能惹事啊老板, ”纵然还被绑着, 陈二麻子那张嘴也没闲着,“刚来着暗市第一天就把这儿掀个天翻地覆, 再呆久点是不是能直接将恶人谷的人都给掰回正道改信佛啊?” 林娴没理会他的玩笑。 她问:“陈二麻子,为什么你出现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生意呗。”陈二麻子油滑地说,“老板, 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 “什么生意?” “送信啊,”男人答得大大方方,一脸坦然, “你也知道我腿脚功夫不错。” 林娴又问:“是谁雇佣的你?” “这我就不能说了。” 林娴淡淡问:“就算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说?” 陈二麻子依旧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就算一刀砍了我,那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林娴蹲下身, 直视他的眼睛。 “你大概不知道,我现在真的超级不爽。”林娴说得相当认真,“所以我出口的话, 你最好当心一点。” 这不像是个威胁, 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陈二麻子笑得更开了, 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逐渐聚集在周遭的杀意。 他说:“老板, 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吧。” 林娴问:“你想要钱?” “不。” “不?” “正因为我缺钱,所以我喜欢钱。而一个喜欢钱的人,往往尊重掏钱的人。”他慢慢开口, 眼神讥诮,那懒散的调子带着几分难得的硬气,“所以当我说不告诉你时,你最好也当真一点。” 围聚在他身上的杀气几乎要实质化,寒气如针刺骨。陈二麻子毫不怀疑林娴会在下一秒拔刀砍他,毕竟这女人有过先例。 “你当真不说?” 冷汗从他额间渗出,男人脸色不变:“不说。” “好,有骨气。” 杀气一收,连周围的气氛也随之松下来。 林娴状态切换自如,换个话题问:“你早知道这东市的底细?” 陈二麻子承认得干脆利落:“我知道。” “其他人也知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我都能知道,那总有人也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 虽然黑面具将暗市的消息封闭,但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像陈二麻子,像司马烟,谷里总会有聪明人会察觉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涌动,但多是冷眼旁观、明哲保身。 林娴默然不语。 荆无命冷声问:“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甘心被人当刀使?” 男人耸肩:“钱难挣屎难吃,哪里都这样啦。” 荆无命冷笑:“即使像东市这种屎你也要跪着吃?” 陈二麻子倒也没生气,只是啧啧感慨几声。 “所以说我和你这傻叉合不来,”他踩一捧一,“像这种话,老板就绝对问不出来。” 荆无命脸色一黑,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了。而陈二麻子脸上惧色全无,他甚至还蹭了蹭背后的柱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咱们就这么说吧,这暗市里的腌臜事是我做的么?”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不是吧,是谷外那些所谓的名门正道才对。” “勾结他们在恶人谷扎根于这东市的是我么?好处是我拿的么?” “也不是,是黑面具那帮人才对。” 陈二麻子理直气壮地反驳,拒绝道德绑架。 “我是知道暗市,但我一没参与,二没从中获利,来这儿也只是为了送信。所以跟我有关系么?” “是,这里面的勾当是挺恶心的。但我一个人管得着么?掺和进去我又有什么好处?”陈二麻子用词犀利直白,“看见路边的狗屎,大家都会远远避开,谁还会主动弯腰去清理狗屎的啊。” “当然,我承认,这也有我本身就是烂人的原因。”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如果我不烂,我干嘛还在这恶人谷混啊,早就出去当大侠,当英雄了。” 这男人一张小嘴叭叭叭,自己就把所有能被怼的话都提前堵死了。 荆无命竟一下子无话可怼。 陈二麻子打嘴仗成功后,转头又看向林娴:“我这么回答,你满意吗?” ——他这番话,与其是说给荆无命听,倒不如是说给林娴听的。 女人淡淡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答案,又谈什么满不满意。” “是啊,你知道。”男人赞同地点头,笑容中带着几分嘲弄,“所以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还会生气。你一早就知道我们是这种烂人了不是么?” 陈二麻子为人疏懒,却精细。 说不定他才是这谷中将林娴看得最透的那个。 所有人都说这林姑娘脾气温和好说话,陈二麻子却只看得见她眼底的敷衍和不走心。 恶人谷里大多数人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逼不得已才进谷的。林娴和他们不同,她可以选择。 而陈二麻子能看出来,尽管她在恶人谷里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这女人压根就没打算长久留下来。 之前他心情好,还捧场做戏配合她演一演。 现在他被绑在地上,受人盘问,自然是连装都不想装了,语气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恶人谷从一开始就是黑色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法将一潭黑水硬生生洗白。” “如果你看不惯,那就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 林娴想了想,否决:“我不能走。” 以前她可以走,她也的确打算带着小昭离开。但在见过今日的场景后,林娴知道,无论今后走多远,这暗市都会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那么就加入我们。” 林娴再次摇头。 ——这恶人谷的道,不是她的道。 如果像他们这样默认暗市存在的合理性,那她就是在谋杀曾经的自己。 “那没办法啦,你干脆杀了我们吧。” 青年靠在房柱上,手脚被牢牢绑住,语气却相当干脆决绝:“如果你想让我们变好,那我只能说毫无意义。我们没法改,也不想改。” 闷雷在乌云中翻滚作响,仿佛沉吟着什么。 第一滴雨落下,清脆的打在屋檐上。紧接着,是成千上万的细密雨点。 雨幕中,她和这个男人隔空对视。 陈二麻子觉得自己言尽于此,该劝的都劝了:“老板,这三条路你选哪一条?” 林娴平静道:“我哪一条都不选。” “但你迟早得选一边才行。” 林娴想了想,承认:“你说得没错。” “可问题在于,你给我的选择我都不喜欢,无论怎么选,我心底都不大痛快。” 女人一摊手。 “非要选,那我选第四条路吧。” 陈二麻子皱起眉,脸上带着几分恼怒,“世界上没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别太天真了老板。” 林娴淡淡瞅了他一眼。 “做选择的是我,你激动什么?” 男人一噎,原本升起的怒火也瞬间哑了下去。 林娴顿了顿,开口。“我知道,其实你心底对东市暗地里的这些勾当也很在意。” 她语速不紧不慢,剖析起他的心理如看显微镜下的标本:“你屈服妥协,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你劝我放弃,其实只是在希望证明自己没做错而已。” “怎么样?自我洗脑有效果吗?你的负罪感减轻了么?” 青年默然不语。 林娴叹口气,此时气氛莫名松弛下来。 忽略掉这细雨,这暮色,周围这成堆的红色马赛克,面前的场景就像两个老友在唠嗑。 “就算面对同样的处境,人与人的认知角度不同,能力不同,做法不同,那么最后得出的结果也会不同。” “而我没法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她的语气平和又笃定,“因为我不是你,丁弃。” 雨势忽然急促起来。 细雨打湿了林娴倦怠的眉眼。在她面前,是青年骤然认真起来的表情- 听见这个名字,荆无命一愣,诧异地抬眼。 他听说过面前这人的传闻。 这个人在江湖中算得上出名,比起本名,还是他的绰号更为人熟知。 ——武当弃徒,丁弃。 他本是个世家弟子,但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赶出家门。 武当的长老心慈将他收入门下,没想到他在人人视为武林圣地的武当玄真观里依旧我行我素,整天酗酒挑事,让人不堪其扰。 在被师父将他逐出武当后,丁弃就失去了下落,没想到竟然跑这恶人谷里来了。 青年眼中染上几分不善:“你调查我?” “我可没那闲工夫。”林娴耸耸肩,“如果你当了这客栈老板你就知道了,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也难免有八卦会飞进我耳中。而我偏偏是个听力不错的人。” “这怎么能怪我?要怪就只能怪你马甲不牢靠,别人一扒就掉了。” 开玩笑,她凭本事听到的听到的八卦,怎么能说是故意调查。 林娴一边嘴上甩锅,一边将丁弃放掉。 重获自由后,男人先是活动下胳膊:“为什么放我?” “因为我不打算杀你。” 丁弃盯着她审视了好久,然后他开口:“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也肯定听说过我的过去。” 林娴回答:“知道一点。” 丁弃没说话,紧紧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于是林娴想了想:“他们口中的你关我什么事,你不就站在我面前么。” 听见这个回答,男人却叹了口气:“老板,你是个妙人。真希望你能活久点。” 林娴也跟着叹口气:“我也希望自己能活久点。” “但你在今天搞这么一出,怕是把黑面具那帮人得罪透底,没法善了。” “你说错了,”林娴纠正,“之前我和那些人能和平共处,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境况。” 她的视线投向院内。 荒凉的庭院里横尸数具,潮湿的空气中仍然掺杂着几分血腥味。 “既然我知道了,那就注定没法善了。” 第35章 恶人谷23 宣告 雨天。 放眼望去, 天空乌云密布,云层堆叠,连一束光都透不进来。 这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连绵不绝, 似乎整个恶人谷都被笼罩上一层阴郁的底色, 青石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客栈里的情景虽然比不上原本那么拥挤, 但也称得上热闹。 ——这称不上宽敞, 也绝对不算狭小的大厅竟然能坐得满满当当。 青年猜测一方面是因为下雨, 没人愿意被关在屋里傻瞪眼没事干,所以干脆跑客栈和大家吹吹牛聊聊天。 但他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这坐在厅内的食客, 并不全是为了吃饭喝酒打诨插的,还有的,是为了暗市里那场骚乱而来。 恶人谷里知道暗市的人不多, 但也不少。 蛊神教据点被灭一事瞒不住有心人的耳朵。 阿玉坐在客栈大厅里,安静听别人吹着牛逼,他慢慢摩挲着手中酒杯的花纹, 却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四周。 他看到丁弃同往日般坐在大厅里,和狐朋狗友们聚在一起打诨插科, 他喝了很多酒,眼底却一片清明。 之前见过一面的荆无命,身影从门后一闪而过。 四处落座的散客们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眼神却时不时落在楼梯转角。 青年的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的那三人身上。 那是两男一女, 一个笑意盈盈的绿衣少女, 其中一个男人瘦高个, 身形瘦削眼窝凹陷,另一个身形矮胖,脸上却带着讨喜和气的笑。 大厅中似乎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但一旦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就没有几个人会毫不在意地移开。 阿玉知道那几人的身份。 ——十大恶人,‘半人半鬼’阴九幽,‘不男不女’屠娇娇,‘笑里藏刀’哈哈儿 他不知道这些人来这儿是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是为谁而来。 现在这客栈的喧嚣热闹,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刹那的平静。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望,有人想从这风波中牟利,有人计划着给那坏了规矩的林姑娘教训,也有人只是想目睹事态会向何处发展。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那个女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代替她操持生意的是司马烟正笑眯眯地同相熟的食客交谈着什么,似乎对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 青年到现在也没想通林娴所说的第四条路怎么走。 他知道林娴想让这腐朽僵化的恶人谷有所改变,但这恶人谷的规矩,不是她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这里的人经过上百年的摸索,无数的流血斗争,才形成这最适合恶人谷的制度。 ——既然它存在,那就说明它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在这制度背后,默默站着一大群利益既得者,无论谁想动摇这制度,都得接受他们的疯狂反对。 林娴要做的事,是站在‘大势’的对立面。 ——或许连她自己也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做,所以才一直没出现。 青年心中忽然冒出这个猜测。 如果这种可能性照进现实,他不会感到意外。但莫名其妙,他会觉得有些可惜,就像看一个开头还算精彩的故事,还没迎来高潮就迅速走向烂尾。 虽然林娴之前对他怀疑的确让他觉得有被冒犯到,但说到底,阿玉不讨厌林娴这个人。 他们只见过两次,但每次林娴的举措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要问他为什么要瞒着黑面具,违背立场来帮她,其实青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非要说,那只能说是一时兴起而已。 他对黑面具没什么忠诚度,更谈不上什么归属感。他之所以会替黑面具干活,也只是因为黑面具的游老当初许过他一个承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承诺还没兑现,阿玉也等麻了。 他逐渐意识到,这承诺就像挂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他这头蠢驴是永远也没有得到的那一天。 诚然,游老开给他的报酬不算差,但他又不是冲着钱来的。要是图钱图利,他当年早就跑去找他二叔了。 当无良老板不谈待遇,天天画大饼谈情怀时,谁不跑谁是怨种。 阿玉是跑了。 在白打工这么多年,他早就攒了一肚子怒气。在遇上林娴那天,他正好准备提桶跑路,自然是卖老东家的黑料卖得相当爽快。 但林娴接下来的操作是真惊到他了。 她下手得太果断,太决绝,没有丝毫犹豫过得罪黑面具会是什么后果。 愚蠢,鲁莽。 阿玉本可以从很多角度批判林娴的傻气。 但林娴的愤怒却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他无言以对,真实到他放在口中的利弊权衡都显得虚伪苍白。 青年秀丽的五官在烛光下蒙上一层阴影,他微垂眼眸,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那双黑色的眼眸中带着某种压抑的沉郁,让他看起来锋利又不好接近。 一个人只有在面对抉择时才能显露出本性。 就像当初姑姑临死前的那一抹微笑,老祖宗递给他的那把刀,就像阿姐雨中扶住他的那双手。 他就是在这么一次次选择中,认清了周围人的面孔,认清了自己的面孔。而时至今日,林娴那藏在迷雾中的面孔似乎也露出些轮廓。 他不由好奇,面对现在的局面,林娴会怎么选,会怎么做?- 在这客栈里跑上跑下,忙前忙后的时候,司马烟脸上是带笑的。 在经历下岗失业后再被重聘上岗后,短短一月,他心态大起大落,最终还是调整过来。司马烟已经想通了,既然林娴以后是要出谷的,那么恶人谷里的客栈她总得交给别人打理。 既然别人可以,那他这个前店主为什么不可以? 再说,这林姑娘算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看上去也不热衷于搞事发癫。虽然人是琢磨不透了点,但跟着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事情。 只要他在打工期间好好表现,那这客栈迟早是能落回他手里。 这样盘算着,司马烟干活儿的劲头又足了起来,他打定主意要做出些业绩让人另眼相看,所以店里的菜品推出了新花式,厅内破烂的桌椅也全部换了一轮,甚至连门口的牌匾也翻了新。 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这么卖力干活别人都看在眼里,这客栈林娴日后不交给他,都说不过去啊。 司马烟美滋滋地想。 肯定能成,但他平日也要和林娴打好关系。 所以等林娴走下楼时,首先迎接她的是司马烟殷勤如舔狗般的问候。 唐宇遥遥从大厅角落里望去,林娴似乎对司马烟的态度有些意外,但也接受得理所当然。 她脸上表情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林娴和荆无命打了个招呼,视线快速扫过四周,像是什么也不在意地收回视线。 她笑嘻嘻地招呼起几个相熟的食客。 “林姑娘你是不知道,”有人开玩笑道:“司马烟这次回来后倒是好好把这客栈整改了一番。这小子在你手下打工的积极性可比他之前当掌柜时强多了。” 林娴失笑,她当然知道司马烟这是在挣表现来了。然而,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但话还是不能这么说。 “司马兄业务水平比我强多了,有他在我自然放心。” 林娴保留地夸赞一句。 司马烟明面上谦虚几句,可嘴角还是跟着上扬,来了波商业互吹:“哪里哪里,还是林姑娘你培养得好。” 林娴微笑:“别这么说,这几天你的行动我都看在眼里。我很看好你。” 司马烟还没来得及高兴,然后他听见林娴用轻飘飘的语气继续开口,毫不在意地放出一道重磅消息:“所以这客栈的生意,我打算今后都交给你了。” 周遭的人动作一顿。 面面相觑,脸上也都是诧异之色,纷纷发问。 “林姑娘,怎么你这么突然就不干了?” “对啊对啊,你这掌柜不是干得挺好的么?” “因为眼下我有了更重要的事想要做。”林娴回答,她拍拍司马烟的肩膀,语气语重心长:“所以司马兄,就靠你了,以后好好干活啊。” 司马烟脸上的表情呆呆愣愣的,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幸福来得这么快。 还没等被从天而降的礼包砸中的幸福感晕乎乎地升上头,他瞥见面前这女人的表情,顿时心中一冷,脑子顿时清醒了一大半。 林娴的表情他并不陌生。 当初她也是带着同样的笑容看了大半天的戏,随即一句话推翻他们商量了大半天后的决定,最后如切菜般刷刷刷将葛耿几人砍翻的。 这一模一样的地点,这同样充当见证的人群,这似曾相识的对话 对司马烟来说,这一切就像历史重演, 男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轻轻问,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您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林娴微微一笑,笑容轻浅。她脸上的笑意让司马烟心寒,而接下来的出口话更让他心底凉了半截。 “我打算给自己升职加薪。” 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原本还喧闹嘈杂的客栈莫名其妙的安静了下来。 酒也没人喝了,菜也没人吃了,牛也没人有兴致再继续吹了。 该按刀的人,默默抬了抬指尖。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柜台旁的那女人身上。 狂风呼啸,吹的门板跟着晃动起来,屋外闷雷轰鸣,雨势似乎也急促了起来。 客栈里一片死寂。 只听见雨点啪嗒作响,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带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司马烟干笑一声打破沉寂,企图缓和气氛,“这客栈中你就是老大了,还能升什么职呢?难不成您打算扩展其他生意不成?” 冷风中,烛火不住摇曳着,摇摇欲坠,时而高,时而低,在墙壁上投射出无数如鬼魅般的影子。 站在柜台旁的那女人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似乎面前众人的骚动议论和她全然无关。 “也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那我就换种说法吧。” 林娴环顾一圈,将厅内众人各异的表情尽收眼里。她的态度很平静,不像是在宣言,只是通知。她的声音也很轻,在这安静的客栈里掷地有声。 她说—— “我要做这恶人谷的谷主。” 门外,一道惊雷‘轰’得炸响。 闪电如利刃般划过夜空,雨点铺天盖地的落下。 丁弃双眼微缩,猛地抬头。 寂静中,烛光摇曳,照亮林娴沉郁平静的眼眸。 ——第四条路。 如果这里的规矩让她不满意,那她就推翻这规矩,成为新的秩序制定者。 第36章 恶人谷24 种鸡 随着当林娴话一出口,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这恶人谷自古以来便是无主之地,或许也曾经有人也妄图在这恶人谷中划地为王,但斗来斗去,时至今日, 也没人成功。 久而久之, 恶人谷没有领头人便成了惯例。 就连黑面具的统治不敢摆在明面上。 所有规矩都披着一层名为‘自由’的壳子, 让人错以为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 当林娴说这话时, 没人相信她真能做到。 但也没人敢提出质疑。 上次葛耿几人的教训过于惨烈, 就算有人心有不服,也没人打算当场触林娴的霉头。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竟然没人开口说话。 但很快沉寂被人打破,只听见一声冷哼从角落里发出:“就凭你当恶人谷的谷主?” 还没等林娴开口,另一道声音笑道:“小鬼向来不知天高地厚啦。” 那里几人自顾自的对话, 像是压根没把林娴当回事。众人纷纷移目望去,看清那三人的身影后,纷纷一惊, 什么时候阴九幽、哈哈儿、屠娇娇,十大恶人中的这三位到这儿来了? 绿衣女微笑:“那你们不打算给他一点教训?” “当然得给啊。” 话音刚落, 哈哈儿随手抓起司马烟新买的酒碗一甩,那白碗如急电般飞出,迎面朝林娴袭来。 又在空中兀自炸开。 碎片满天散落, 化作无数暗器, 铺天盖地朝林娴袭来。女人身形一闪, 暗器顿时没入她身后的柜台。 林娴提刀, 朝那三人掠去。那三位恶人也不急,顿时嬉笑着四处逃窜。 “不好,小鬼怒了。” 阴九幽声音缥缥缈缈, 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呢喃,带着让人汗毛耸立的鬼气。 明明话刚出口,他人却瞬间退到几丈后。[注1] 绿衣少女娇笑一声,随即将一道轻柔的薄纱抛向林娴面前,遮挡视线:“别生气妹妹,生气就不好看了。” 林娴抽开纱巾后她也已经逃远。 女人环顾四周,思绪转动。 ——这三人都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闪避的方向都各不相同。追一个,另外两个就能脱身。 林娴追上跑得最慢的哈哈儿。 矮胖的中年人开始时还能面露笑意,见招拆招。只见他在地上连滚几圈。虽然形象全无,逼格全失,但确实躲开了接二连三的攻击。 渐渐的,哈哈儿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 无论他人闪到哪里,林娴的刀就跟到哪里。 “打不过打不过,小鬼太难缠了。”哈哈儿大呼,连滚带爬的往后几步,气急败坏,“都死了吗?还不动手我人就快没啦。” 他忽然一声暴喝,众人皆一惊。 混乱中,三道不起眼的身影猛地从人群中暴起,自林娴身后拔刀,朝着她脑袋直斩而下。 女人闪避,提刀转身一砍。 刀尖从腰部没入,从右肩穿出,转眼间其中一个刺客已被拦腰斩断。 绽着血花的刀没有停留,刀身一转,洞穿右侧那人的胸壁。 瞬息之间,场中已经多了两道尸体。 最后那人飞扑而至,拔剑出鞘。 林娴右手轻弹,一把匕首破空而出。 掠起的刀光一闪而没,如闪电般飞射而来,穿过那人的喉咙,钉入背后的房柱。血花溅落在桌面,烛火晃了晃,连碗中的酒水都未被打翻。 这几下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巧得令人惊奇,决绝得更让人忍不住心底发寒。 “不跟你们玩了。” 绿衣少女娇笑一声,往后一跃,没入人群。 屠娇娇跑路了。 “这小鬼有点厉害。”哈哈儿大笑,撺掇身旁那男人:“阴公,咱们一起来?” 话虽这么说,当两人共同出手时,矮胖男人动作稍慢一拍。攻势在半空中却兀自一转,那一掌拍向阴九幽的背后,掌风带着内力,直接将他推向林娴。 随即矮胖男人身形一折,拔腿后退。 当退到安全地段后,这厮大喊:“对不住啊阴公,你武功强还是你来顶住,我家里有事,溜了溜了。” 随即哈哈儿遁地逃离。 阴九幽心中吐血。 他就知道,他不能跟哈哈儿这老六混一起! 明明他是几人中轻功最好的,但偏偏最后,只有他一人落入这女人手中。 林娴的刀尖轻轻抵在他脖子上,刃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阴九幽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异动立马人头落地。 然而她没有出刀。 女人若有所思地瞧着面前瘦削阴森的阴九幽,她莫名觉得他身上的‘气’有些熟悉。 林娴想了想,恍然大悟。 “我记得你。” “当时你来收客栈保护费时,我还多交了不少。”她眼中多了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不咸不淡地补充一句,“你带面具时要比现在看起来高点。” 阴九幽顿时脸色一变。 他自认为伪装无懈可击,这么多年也一直没人发现过什么马脚,没想到他捂了这么久的马甲,就这么轻轻松松被面前这女人给扒下来。 在一旁吃瓜的人更是震惊。 他们当然早知道黑面具只可能会是谷中的高手,但扒下其中成员的真实身份,这还是头一遭。 阴九幽不论实力还是都能站在这恶人谷食物链的顶端,他是黑面具,让人惊讶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更重要在于,如果他是黑面具—— 那逃走的屠娇娇和哈哈儿呢? 这恶人谷里还有多少黑面具? 隐藏在面具背后的又是哪些为人熟知的面孔? * 阴九幽无言,脸色难看。 他现在处于左右为难的局面。如果他的马甲没掉,现在这一处只能算是恶人谷的普通私斗。但林娴将他的马甲一扒,事态顿时微妙起来了。 无论他现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能当做黑面具对林娴这宣言的回应。 所以他不能退缩,也决不能示弱。 他知道林娴没有立即杀他,那就必然有求于她。然而这女人似乎也不着急,就这么抬着手,将剑架在她脖子上,就这么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阴九幽深呼吸一口。 他知道林娴在等,等他率先屈服。 而阴九幽也在等,等她先率先提要求。 时间悄悄流逝,林娴架在她脖子上的刀依旧很稳,而男人额间却渐渐渗出汗来。 在他周围,无数道意味深长的视线从各处朝他投来,阴九幽知道,时间拖得越长,越丢脸的是他。 于是男人咬咬牙,沉不住气地开口:“既然我今天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句话说得倒是很硬气。 林娴一晒:“瞧你这么一说,我倒成坏人了。” 阴九幽问:“你想当恶人谷的谷主?” 林娴莞尔一笑。 阴九幽瞪着眼:“恶人谷从没有过谷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林娴点点头,表示明白:“哦,那我就是第一个。” “如果你执意要当这恶人谷的谷主,没人会服你。”阴九幽慢慢说,“杀了我更没人会服你。” 四周气氛不由一凝,在场人吃瓜的乐子人都跟着表情一肃,虽然没有人说话附和,但实际上他们心中都认同着阴九幽说的这句话。 原本这还只属于她和阴九幽的个人矛盾,但随着阴九幽这话一出,林娴顿时被放到了恶人谷的对立面上,这家伙挑拨矛盾是有一手。 女人笑了笑:“没关系,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让大家都满意,我不需要所有人都服我。” ——只要最不服她的那一批人去地狱里憋着后,剩下的人自然会服她了。 “更何况,这些是我该操心的事情。”林娴淡淡道,“你不如担心些更实际的问题。毕竟你砸了我的店,捣乱了大家吃饭喝酒的兴致,还打算杀我不是么?” 阴九幽辩解:“这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是啊,但现在只有你还在这里不是么?” 所以林娴也只找他算账。 阴九幽没辙,他目光警惕地问:“你想怎么做?” “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林娴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说:“黑面具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些人?” 四周一静,所有人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翘首以待等着阴九幽的答案。 男人心中顿时入坠冰窑。 这女人好狠辣的心。 她知道林娴是故意挑这种场合逼问他这个问题。阴九幽要是说了,世人眼中是什么看法暂且不提,黑面具内部那边他肯定是说过不去;他不说,那么林娴要杀他就理所当然。 阴九幽呼吸一窒。 半响,他瞪着眼,声音嘶哑道:“我不能说。” 林娴架在在他脖子上的刀微微收紧,鲜红的血顺着锋利的刃面流了出来:“你当真不说?” 男人梗着脖子没说话,牙关紧咬,眼底却闪过几分不起眼的屈服。 世界这么大,阴九幽是真的不想死。 林娴无动于衷。 如果阴九幽只是普通的闹事者,说不定她还会放过他,但既然他是黑面具,那就不一样了。像他这样恶贯满盈的一个人也会如此畏惧死亡? 女人叹口气,忽然放下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其实我很好奇,凭你的地位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在这恶人谷混得不错。”林娴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黑面具?为了钱?为了地位?利益?还是说你就喜欢这种被人惧怕的感觉?” 阴九幽在心里一边思考着她的态度,一边为自己盘算后路。跑路的哈哈儿是指望不上了,他现在要活命,就只有靠自己。 既然林娴放下刀,那就说明这女人其实也不打算直接杀了他。是了,他毕竟是黑面具中的一员。无论林娴未来打算做什么,她总有用得到他的时候。 阴九幽心中燃起求生的希望,刚想张口辩白。 然后他听见林娴说:“算了。” 她不容置疑地伸出手,指尖抵住他脑袋,那双黝黑的眼眸里闪动着冷淡又诡异的色彩。 “其实我也不是很好奇。” 阴九幽只感觉到额间一凉,随即是一阵剧痛随之扩散全身,像是整个人都快被撕裂开。他低头,看见诡异的黑线自他皮肤下浮现,以超乎常理的速度飞快蔓延。 紧接着,血肉湮灭。 先是指尖,手臂,耳朵…… 惨叫声刚出就戛然而断。 不到瞬息,阴九幽整个人就凭空消失不见,只剩下轻飘飘的衣服落地。 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链式媒介xxxx起爆阵。 学名很长,连林娴自己都记不太清,所以她一般叫它‘炸你没商量’。 耗蓝少,启动速度快,冷却时间短。更重要的是,只要媒介用对,魔力足够,这爆炸就会不断扩大,无穷无尽,直到把目标物彻底炸没。 这大概是林娴用得最顺手的一个法阵了,杀人放火,居家必备。 超好用,她当初炸世界用的就是这招! 阴九幽人是被炸没了,但他消失的方式还是给旁观者带来了点小小的震撼。对于见惯了鲜血的江湖客来说,这冲击力要远远比血肉横飞的场景大的多。 因为未知,因为恐惧,因为不理解。 林娴依旧站在原地,淡淡垂着眼,那平和的表情里似乎也透露出几分非人感来。 她知道用这招会被当作异端。 但她偏偏还是用了。 在众人畏惧的目光里,林娴却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一件毫不相关的小事。 她想,可惜这次的魔法小鱼儿又没缘看见。 * 林娴转了转眼珠,视线投向面前的吃瓜群众。 她一笑,顿时透露出几分烟火气。 “抱歉,各位,今天扰了大家吃饭喝酒的兴致,为了赔罪,明天本店酒水全免,欢迎大家再来。” 众人也随着她干笑几声,没有应答也不敢拒绝,纷纷随便找了个理由,起身匆匆离开。 “今天都这么晚了,我,我先告辞了。” “我也……” “我家里种的鸡……” 没过多久,原本满当的大厅走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司马烟望着大厅内的一片狼藉长吁短叹,中年人脸色惨白,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林姑娘,你这次可害死我了啊。” 是他太傻,太天真。 之前林娴告诉他她没有争端夺利搞事之心,他竟然傻乎乎的相信了。没想到这女人不声不响这么多天,竟然是在准备给他憋了个大的。 在搞事之前,她是谁也没通知。 现在司马烟上了她这条贼船下不来,肠子都快悔青了。林娴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的确把司马烟给坑了。但事已至此,也改变不了什么。 “别这么啊司马兄,想开点。”林娴拍拍他肩膀,慢慢灌鸡汤,“你要把这当作人生的转折点,说不定我就成了你生命中的贵人呢?” 贵什么贵,仇人还差不多! 司马烟心中吐血,脸上还硬生生挤出个虚弱的微笑。他骂也不敢骂,打也打不过,只能继续憋着。 “你说得对。” 中年人一边收拾厅里的残局,一边在心中盘算起今后的出路。之前他是打死也不愿出谷的。而现在,司马烟开始认真考虑凑活着留下来和出去面对旧仇家,哪种选择的活命几率更大点。 林娴转头,视线移向一旁。 大厅中的人早就走了个干净,一片狼藉中,只有荆无命还呆在这里。 林娴看了他半响,叹口气。 她环顾一圈,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一旁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自饮自啜起来。 “你知道我不是个好人对吧?”她问荆无命。 男人回答:“我知道。” 林娴自我剖析:“我呢,其实真的相当怕麻烦。” “如果有什么事我不想知道,那我就把眼睛闭上,把耳朵蒙住,不听不看,自我催眠。”林娴说着,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但这世界上总有人强迫我睁眼,把我捂耳的手给扯下来,非要我看到外面这惨景才满意。” 她看到了,她听到了,她知道了。 所以她不舒服了。 而林娴感到不痛快的时候,她就要拉着别人陪她一起不痛快。 屋内两人静默无言,门外雨声淅沥。 荆无命看着她冷淡的表情,忽然觉得此时林娴要比平日多了几分真实。 男人想了想,也拿起酒坛倒了碗酒来。 林娴说:“你不喝酒。” “是啊。”荆无命淡淡瞥了她一眼,“但今天例外。” 林娴听他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看见她的微笑,男人忽然觉得心中莫名涌上几分温暖。在这孤寂的夜里,这股暖意是如此明显。 自上官金虹死后,荆无命在黑暗里走了太久。 直到林娴之前的那句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才恍恍惚惚从黑暗中睁开眼睛。这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道浅淡的影子出现在自己视野里。 然而这道影子和上官金虹不同。 她无声无色。 一无所求,也不带任何偏见。 或许正是这样,大家才一点点被吸引到那人身边。 望着周围人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他依然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要说失望,其实也称不上有多失望,毕竟他早就和孤独长伴多年。 荆无命知道,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说能建立就能建立的,没人朝他伸手,他也没法朝别人伸手。 他以为这种处境会继续到天荒地老。 直到坐在这一片狼藉的客栈里,直到这略带苦涩的酒入口,直到面前这女人第一次朝他露出浅淡真切的微笑,直到这寒风吹进烛光飘摇,荆无命忽然有种从悬浮的半空中落地般的踏实感。 这时,一道清脆的叩门声传来。 林娴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那漂亮秀丽的青年正懒洋洋地倚在门栏旁,他头发因湿润而微微卷起,水珠顺着他脸庞滑落。这个人浑身是雨,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对上她的视线,青年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店家,这么晚了,生意还做不?” ——是阿玉 * 林娴莞尔:“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当时我肯定要走啊。”他理所当然地一摊手,“大家都走,就我一个人留下来不尴尬么?” 林娴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当然是为了帮你。” 青年自来熟地走进,拉了把椅子在林娴身边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你不是黑面具那边的人?” “我不干了,”青年满不在乎地提起这茬,然后他指了指林娴,笑道:“还是你们这边更有趣点。” 林娴实在有些摸不透这家伙在打什么算盘。 她思考片刻,问:“为什么你要帮我?” 世上的确有人会毫无目的地做某些事,仅仅是因为自身人格高尚,但她知道阿玉绝不是这其中一个。 青年似乎也明白,如果他今天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那林娴就不会放下对他的戒心。 他斟酌片刻,不确定地说:“因为你很强。” 这句话没错。 “人也很对我胃口。” 林娴不置可否。 “看上去你是个好老板?” 这就得采访下司马烟了。 阿玉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 “没错,就由你来当谷主吧。” 青年一把握住她的手,热情地开口:“你肯定会当得很好,我们一起给那些孙贼点颜色看看。” 他着实长得好看,那柔软的笑眼如消融积雪的暖阳,让人忍不住叹息。 林娴冷酷地抽回手。 “我问的是你要帮我的理由,不是听你来吹嘘我的竞争优势的。”林娴给他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阿玉,帮我你又有什么好处?” 青年陷入沉默。 那张秀美的脸上表情有些沉郁,他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然后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来。 “如果你当谷主,那说不定会有所不同……” 还没等林娴听清他在说什么,青年就立即岔开话题:“没什么,你说过你当我是朋友?” 林娴承认:“没错。” “那就相信我吧。”青年淡淡把玩着酒杯,语气笃定:“我不会害你,不仅如此,我会对你很有用。” 林娴让他举例。 阿玉想了想,透露个消息:“你知道黑面具背后的首领是谁么?” “谁?” “我也不知道他的来历。”青年不急不忙地补充一句:“但我知道他是什么长相,年纪多大,是男是女。” “你见过他?” 阿玉微微一笑:“其实你也见过他。” 林娴一愣,随即思绪转动起来。她和阿玉总共也见过三次,一次是今天,在这客栈里;一次是蛊神教那天;还有一次就是在进谷那天了。 她和阿玉在进谷的半路上相遇,那天青年苦大仇深的押着一车的货物去见一个老人。 明明只是一面之缘,林娴连那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但现在她还记得那老者朝她投来的视线。明明只是普通一瞥,却带着种让她无法忽略的违和感。 林娴微微皱眉,凭直觉开口:“是进谷时那个老人?” 阿玉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只是淡淡接了一句。 “他姓游。” 林娴是真没想到,这操控了恶人谷这么多年的幕后人竟然是看起来如此平凡的一个老者。 “他看起来有些普通。” “因为他的确不以身手出众,要论武功,他连我都打不过。”阿玉点了点脑袋:“游老特殊在这里。” 林娴神情一肃。 她知道,在这恶人谷里能以脑子让众人心服口服实在不是件易事。 唐玉没再多言,换了个话题。 “其实你今天这么做很好。” 林娴心中一动,问:“怎么说?” “谷中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了解暗市的情况。你之前对蛊神教动手,黑面具必然是要给你点教训才行。 而他们要一个人死的方法不要太多,像今天潜伏的这些杀手只是打头阵而已,一旦刺杀失败,等着你的只各种下三路的手段。 就算你能全部防下来,也会很累,很麻烦。” 阿玉继续分析:“而今天搞这么一处,就将你和黑面具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 青年眼神微妙,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接下来他们不仅不会轻易对你动手,更是会期盼着你活久点,活得安稳点。你猜,这是为什么?” 林娴听见阿玉的这么一说,先是一愣,她低头思索片刻,然后给出答案。 “为了统治权。” 第37章 恶人谷25 小广告 阿玉打了个响指, “没错。” “恶人谷的确崇尚暴力,但暴力和暴力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青年耐心地把其中的弯弯绕绕掰开讲。“比如说张三偷李四家养的鸡后,李四一怒之下把张三宰了,这能被接受, 因为从性质上讲这算是私斗。 但如果在你宣布要当谷主后, 黑面具悄悄派人把你给噶了, 那就犯忌讳了。” 林娴不傻, 阿玉这么一提点她瞬间明白过来。说白了, 其实这就跟阴九幽之前说的那些话道理相通。 ——恶人谷里最崇尚的价值观就是自由。 不做孙子的自由,凭心选择的自由, 被当做异类的自由 可以说,就是因为向往这份自由,恶徒们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投奔‘恶人圣地’。正因这核心价值观, 恶人谷里的这摊烂泥才能凝聚到一起。 而统治着恶人谷的黑面具正是精确抓住这一点。 单看他们的做法就知道了,这恶人谷里的规矩都全披着层‘自由’的壳子,给人一种可以自由选择的错觉。 所以就算有人在谷中遭遇不平等的对待, 他们也只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时运不济或身手太菜, 所以在谷中没法活得舒服自在。 这个组织在恶人谷中的能量渗透各处,靠着压迫剥削敛财。但这只占小头,真正赚钱的业务还得是对外开放的暗市, 里面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才是真正的暴利。 只要一直有人走投无路而入这恶人谷, 只要一直有人向往这‘自由’而不出谷, 这搞钱的手段就一直有效。 林娴不知道他们到底从中牟利多少。 但单她知道, 要是想维持住这份暴利,黑面具就必须得维持住恶人谷的这份‘自由’才行。 林娴在暗市闹这么一出,黑面具为了维持威信必须得对她动手, 今天潜伏在客栈的杀手只是第一波,如果没成功,等待她的本该是源源不断、层出不穷的刺杀。 但在她放言要当谷主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如果林娴现在死,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将‘她的死亡’和‘黑面具下的黑手’联系到一起。 群众可不会在乎林娴死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们的关注点只会放在‘原来一有人质疑黑面具的统治,就会立马被杀。’这个事实上。 然后他们就从梦中惊醒,意识到原来这里的自由只是错觉,是假象,幻灭之后就不会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这样一来,黑面具统治的根基就会被动摇。 望着女人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阿玉问:“想通了?” 林娴叹口气:“想通了。” ——她发现阿玉这个人的确很好用。 “不过,你也别放松太早,他们不对付你,是因为他们压根不用着急。” “现在你是竖起来的靶子,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这谷里人的反对也能让你束手无策,如梗在刺。”青年慢悠悠点出事实,“因为你才是逆流而行的那一个。” “小心可别被浪潮拍死在沙滩上啊,谷主。” 青年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认真,林娴知道他在提醒她这条路不好走。 其实阿玉纯粹想多了。 林娴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人的道德底线没多大的期待,更没奢望能改变多少。 开玩笑,能在这恶人谷里混的都是些老油条了。 你要真让他们抛弃定型多年的三观,去玩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游戏,这怎么可能啊? 她自己都做不到。 还不如去教幼儿园的小孩子学三字经来的更快。 林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恶人谷里别人是什么德行她管不了,但暗市她必须要端掉。 当谷主只是达到这个目标的一条路,但不是唯一的路。她是不想开杀戒,不是不能。真把她逼急眼,大不了她直接掀桌不玩了,开完大招带着小昭跑路。 林娴刚想说些什么,只见司马烟急冲冲进门,慌慌张张地朝她喊道:“林姑娘,不好出事了!” “这大半夜的,还能有什么事?” “还不是那些租客,”司马烟擦擦额头的冷汗,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外衫:“他们闹着要退租呢。” 林娴和阿玉闻言,对视一眼,想法不约而同地浮现在脑海中。 ——第一波浪潮来了。 * 走进租客聚集的现场时,周围人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林娴只觉得分外吵闹,闹哄哄的什么也听不清。 一见到她,这些人就熄声了。 他们和林娴也认识这么久了,当然知道这林姑娘待人一视同仁,即使对他们这些租客也毫无偏见,平时处事公平周到,比捧高踩低的司马烟好多了。 他们领她这份情。 即使到这一步面对她心中也不免几分心虚。 林娴微笑。 “这么晚了,大家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 为首那汉子硬邦邦回答:“林姑娘,你就别管了。” “今天我们这些兄弟是打定主意要走,租金咱也不要了。你是个聪明人,也能体谅我们的难处。咱们好说好散,以后见面还能做朋友。” 但和客栈里那些光顾她生意的食客不同,那些人和她没太大利益交际,自然毫无顾忌。他们还住在这客栈里,林娴若要和黑面具作对,他们多少也会受牵连。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点撇开交际。 林娴也不生气,问:“是么,那你们打算出谷?” 男人一噎,喃喃道:“出谷也不至于……” 谁在谷外没几个仇家啊?他就是被太多人追杀才逃进谷的,出谷说不定比赖在这儿还死的更快。 “还是说,决定卖身去做个奴仆?” 汉子脸色更难看了,如果他们早有这个念头,那么何必挤在这客栈呢。 林娴话音一转,安抚道:“我能理解大家的想法,但你们不觉得自己决定得太仓促了么?这么晚你们出去也住不了其他地方啊。” “当然,我也绝没有强迫你们就在这里的想法。”女人淡淡开口,“大家来去自由,我绝不勉强。” 听她这么说,众人纷纷脸色一松。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点。 “不过,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我正好也说个事吧。”林娴话音一转,宣布:“从明天起,客栈里的房租定价统一标准,只收三两银子。” 众人愣住了,不得不说这个价格在恶人谷中简直良心得不可思议。 “怎么这么突然……” “之前是因为黑面具从租金里抽成,但现在……”林娴视线从面前近百来号人身上扫过,她微微一笑,语气淡然,“这客栈归我,自然是我想收多少收多少。” 有人还是不敢信。 “这租金是按日收还是按周收?” “一月三两。” 林娴话一出,在场的人不由呼吸一滞。 这感觉就像好不容易把背上的石头甩下,结果回头一看,石头里面竟然藏了金。 “另外,我还有几个住处出租。” 一边旁听的司马烟先是一愣,这林姑娘整天呆在这客栈里,哪儿来的其他住所? 随即他立即反应过来,之前被林娴宰了的葛耿那几人的财产不还在她名下么。虽然林娴之后就像完全忘了般从没提过,但这谷中也没人有胆子昧下来。 司马烟这时候才发现了一个盲点。 站在他面前的这女人平时看着不声不响,实际上大概是谷中资产最多的富婆了。 葛耿那几人可都是谷中的高手,拥有的居所可不止一处,也都是些让人眼馋的好地段。 似乎想起什么,林娴转头确认:“阴九幽砸了我的店子,现在他死了,按道理他的财产也归给我吧?”她盘算着这孙子赚了这么多黑心钱,财产肯定不少。 男人谄媚一笑:“当然归您。” “那就好。”林娴理所当然地吩咐,“这些屋子反正我也住不完,你明天收拾收拾租出去吧。” 司马烟随即立马问:“林姑娘,租金定价多少?” “租金?其实我也没想过赚什么钱,”林娴笑了笑,她的目的也不是赚钱,“那就意思意思,一两银子吧。” 众人沉默不语。 林娴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慢慢想,好好想,想好后明天可以来找我。”林娴微微一笑,补充一句,“先到先得。” 她刚一转头,立即有人就叫住她。 “林姑娘,你说的可是认真的。” 林娴淡淡回望过去,她对这人有点印象。这男人之前还是会来客栈喝酒的那一流,好像生了什么病还是惹到什么人了,总之他现在是沦落到住客栈了。 他当然是想回归以前的位置的,但却找不到机会。 见林娴没答话,那汉子又问了一次,眼睛紧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这个问题似乎对他很重要。 “真的是一两银子的租金?” 林娴微微一笑。 “当然,只要你们敢住,那为什么不行?” 场上一片喧哗。 林娴转身就走,司马烟屁颠屁颠的跟上前:“林姑娘,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租一间?” 别人说不定在犹豫要不要上船,但他司马烟不同,反正他现在是绑死在林娴这条船上了,他不怕! 林娴答应得也爽快:“行啊,你要哪儿的单间?” “不是。”他扭扭捏捏,期期艾艾问,“我想租个套房,看在我替你干活的份上,这是可以的吧?” 林娴失笑。 她觉得司马烟这家伙着实有趣,危机真正来临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从不说不该说话,不做多余的事。而当真正的变动发生在他面前时,他却从不细想其中深意,只是一心想着为自己谋利。 林娴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她说:“司马啊,你稍微有点灵性吧。” 司马烟知道这是被拒绝了。 他有些失望,但也不气馁,继续跟上前:“除了出租这件事,姑娘还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他只是打工人的本能作祟,想在老板面前挣挣表现,没想到林娴还真给他指派了个任务。 “还真有。”林娴点头,“明天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司马烟一愣:“什么事?” 女人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更是让他一头雾水。 她说—— “你去贴小广告吧。” 第38章 恶人谷26 喊口号 阿齐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 他推开窗, 屋外的冷风将困意也吹散几分,看着外面破晓,男人慢慢走出门。 阿齐先是在灶房里生好火,然后拿起扫帚将院内枯黄的落叶打扫一番。通常当他见到万春流那屋的灯亮起来时, 他也差不多扫完地了。 男人将扫帚放好, 径直走进厨房端出粥来。 当他将早餐递进万春流那屋时, 那瘦削的男人不在意地朝他点点头, 吩咐:“就放这儿吧。” 万春流整个人都快俯在书桌旁, 连头也没抬。 ——他还在翻看着堆积在桌上如山般高的资料。 万春流眼中闪过几分思索,他有几分思路但还待验证。他是在为小昭的病想办法, 虽然这个小姑娘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当收拾好碗筷后,阿齐就出门了。 每天他都会上街买菜和购置点日用。阿齐左转右转,这条路他太熟悉了, 几乎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尽头。 阿齐十七岁进谷,到现在已经三十七,他就这么二十年如一日的走在同一条道上。 其实男人原本不叫阿齐, 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就像他快忘了自己当初又是为何进谷,怎么从当初的意气风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老实说, 跟在万春流身边做个药仆也不算糟糕。 万春流人不坏,平时要求不多,还会大大方方地每月给他点钱。阿齐知道, 比起那些成天受折磨的仆从来说。他能跟着万春流已经很幸运了。 他不奢求太多, 走一步算一步。 也就是在这时候, 阿齐才看见今天的街道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 宽阔的街道上, 到处贴着的都是告示。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张,纸面上字迹格外清晰。 阿齐忍不住驻足。 他会识字,这是个他谁也没告诉过的秘密。阿齐知道, 在恶人谷中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 男人警惕的观察下四周,确定无人后,这才将视线落在告示中。 这告示当然是司马烟按照林娴的指示搞出来的。 上面传递着三则消息。 第一是客栈的租金统一降价了。 大概是因为前几天闹得那一出,阿齐猜测。 从林娴将阴九幽宰了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开始和她划清距离,就连客栈的生意也瞬间冷清了不少。 第二条通知是在谷中的几个好地段,有几套空屋以单间的形式出租,价格便宜得让人砸舌。 这和他也没多大关系。 男人淡淡将视线移向告示底部那则通知。 ——客栈欢迎任何人入住。 这看起来只是句平常又官方的客套话,然而接下来这句话却让阿齐忍不住视线一凝。 ——若拮据者,可凭劳作代替租金。 别人或许对这则通知不屑一顾,但阿齐不同。男人呼吸多了几分急促,他想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如果这样,那他是不是也能脱离万春流,独立生活? 阿齐沉默站立良久,最终还是按捺住心中的躁动。 万春流挺好的。 就算他身份低他一头,万春流也从没刻意折磨羞辱过他。比起是奴仆,男人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在他手下干活的伙计。 虽然阿齐这么告诫自己,但他心中明白,有什么地方还是不一样了。 * “其实我实在看不出来,你这么做价值何在。”望着那齐姓哑仆远去的身影,阿玉淡淡评价。 林娴托腮问:“阿玉,你当过狗吗?” 那漂亮的青年转头看着她,眼中尽是困惑。 “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没人会想当狗,无论绳子另一方的人有多好,也没人会忘记拴在脖子上的镣铐。” 那靠岸的江船上,曹勉满是是血的身影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林娴叹了口气,“你可别小看了人,一个人为了不当狗,可是会做出些相当恐怖的事情。” 阿玉没有反驳。 他正是不愿做游老手下的狗,才转来帮助林娴的。 阿玉又问:“他做不做狗,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林娴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托腮忽然道:“你不觉得这恶人谷的权力结构就像个金字塔么?” “金字塔?” “没错。”林娴用手比划着,换了个更通俗的解释:“或者说三角形。” 十大恶人之流的高手位处三角形的顶层,虽然他们人数最少,却占用最多的资源。 被她杀的葛耿几人和万春流站在第二层,他们享受着谷中上好的独院,还能庇护个一二人做奴仆。 丁弃、司马烟这类是第三层,他们要么在恶人谷中经营着一门生意,勉强过活;要么凭借自己的身手时不时找点活儿干。这一类人很少升到第二层,却时不时会有人沦落至第四层, 住在客栈里的那些人是第四层了。 住在这里的人有的心有不甘,早晚认为自己会时来运转,恢复到之前的处境。而有的则早已认命,心惊胆战的过活,生怕自己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很多人认为金字塔就在此结束了。 但实际上,在这金字塔的底部还有一层。 像那姓齐的哑仆正处于这底层。 那一层人数虽多,但一直沉默着,他们的生存资源近乎被挤压到临界点。没人注意到他们是怎么过活的,也没人在意他们的想法。 因为他们压根不会被认同成一种声音,他们压根没有被当作是人。 阿玉默然片刻,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林娴微微一笑:“你知道?” “你是想颠覆这恶人谷的秩序啊。” “你太高估我了,阿玉。”林娴笑了笑,纠正:“如果这秩序真能被颠覆,那只能说明这里的制度本身就不合理,所以才摇摇欲坠,一击即溃。” * 在那之后,恶人谷依旧风平浪静,似乎什么变故也没发生。只是那贴在墙上的告示每天都被人撕下不少,又在第二天被人原封不动的贴回去。 就像两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较着劲。 青年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墙上的告示若有所思。 “陈二麻子,你在做什么?” 听见有人叫他,丁弃淡淡收回视线:“没什么。” “你还在看这个啊。” 汉子走进一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扯下被贴在墙上的那张皱巴巴的告示撕个粉碎,不忿道:“真不知道那姓林的在想什么,竟然决定把葛耿他们的房子租出去,还是租给那些人。” 青年知道,他只是在不爽,原本挤在客栈的那些下层人,竟然一下子跨越阶层住进葛耿他们的屋子里。 丁弃淡淡回道:“这又不限定租户身份,你想要,你也可以去住。” 男人哈哈大笑:“我疯了才会在这时候站队。” “走走走,别管这些事了,那些人要斗法等他们斗去,咱们还是想想下顿还吃点啥实在点。” 说着,他勾住丁弃的脖子,嬉笑着走远。 丁弃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要去的地方叫积香坊,原本是街道里卖糕点的。 但因为客栈闹这么一出,原本常聚在客栈的食客也转移阵地,在这里开辟出新的聚集地。但相比他们所熟悉的客栈,这积香坊还是差点意思。 有人放下酒杯:“这酒,还是客栈里的好喝。” 这句话没人反驳。 丁弃还在沉思,这时身旁的人捅了捅胳膊,“你看,王五来了。” 青年拉回思绪,将视线投向刚进门那男人。 王五是这恶人谷的老人,之前还和他们一起喝过酒,但一年前他犯了事住进客栈后他们就没联系过了。 听说这家伙最近从林娴手中租了间单屋,正是当初葛耿留下的那个住所。 “那个人来干什么?” 丁弃身旁的人不由抱怨,他似乎已经忘了就在一年前他也曾和王五一同喝着酒,开过玩笑。 在恶人谷中,规矩都是心照不宣的。 不同阶层的人都自成一圈,所以在王五住进客栈后他们就没再带他一起玩了。 如今他从客栈搬出,按道理他们该重新接纳他才对,但偏偏王五的得势又和林娴扯不开联系。 这家伙的处境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男人似乎压根没在意投向自己身上的视线,他捏了捏泛白的衣角,大声一吼:“小二,上酒。” 刚经历业务转型的积香坊伙计左看右看,一脸为难地开口:“客人,你看——”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一道嗤笑自角落里清晰响起。 “凭你也能在这儿喝酒?” 屋内逐渐安静下来,似乎四周的气氛似乎都随着这一句话变得微妙起来。 在场不少人也赞同这一观点。 王五虽然从客栈搬出,但他是走了捷径的。 今日是王五可以和他们同桌而坐,那么明天呢,是不是那些端茶送水,做奴仆的人也能和他们坐在一起? 说到底,他们对王五的观感微妙,不只是因为林娴的缘故,更多来自于对自身权益的维护。 王五脸色阴沉:“凭什么我不能坐在这里喝酒?” “因为你不配。” 汉子冷笑一声,右掌一拍,身旁的桌子顿时断开。 “现在我配不配?” 喊话那人见状一惊,不由沉默。 王五没打算轻易罢休。他明白,如果就此示弱,那么接下来就没人会把他放在眼底。王五径直走过去,揪住喊话那人的衣襟,将他硬生生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现在我配不配?” 那人扑腾着,他想挣扎,可王五的手却像铁铸的般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王五望着面前这人憋红了的脸,一字一句发问。 “现在我配不配?” 这时候,在场人才忽然发现,这个受他们鄙夷嫌弃的男人其实和他们的实力相差无几。 一时间竟没人再开口。 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幕的女人将场内人神态各异的表情尽收眼底,扬起一抹看好戏的微笑。无论接下来的场景会以什么样的结局告终,她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无论是将葛耿他们的房子租出去,还是鼓动身处金字塔底的那些人独立出去。林娴的这些举措说到底就是一个目的—— 她要让人开始质疑。 自由。 能够无拘无束的生活大概是所有人的梦想,特别是在这封建王权统治下,这个概念的确足够吸引人心。黑面具能中推出这一核心价值观,做法很聪明,但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 一部分人的自由,就注定会让另一部分人的生活变得不自由。恶人谷如今的局面正是完全体现了一点。 ——在金字塔顶端的强者人数稀少,却占据了绝大多数好处;处于底层的弱者被挤压得毫无生存空间。 有人多拿几份资源,就注定有人资源受损。 虽然按照江湖人推崇的“强者为尊”的逻辑,这一局面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当自己成为被压迫的那一方时,观念就不一样了。 说到底这里的‘自由’也只是黑面具喊出来口号而已。 而口号她也会喊。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能和自由相提并论的呢? 林娴只想起一个词。 这个词,是由秦末那第一场农民起义的首领喊出;经历了千年的演化发展,是无数人甘愿流血斗争、牺牲一切也要达到的成就。 这个词,包含着所有人对社会最美好的期望。 ——平等。 第39章 恶人谷27 平等 寂静中, 丁弃起身。 青年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就像完全没察觉到面前这一触即发的局面:“行了,大家都是来喝酒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他伸手想把陷入纠纷的两人拉开。 王五没动。 丁弃青筋暴起, 指尖飞快在他手背上戳两下。 王五还没察觉出他用的是什么功夫, 只觉得手腕一震, 不由吃痛地卸下力道。 揉了揉发麻的手腕, 王五眼中多了几分凝重。 在他印象中这陈二麻子从不爱管闲事, 武功也没这么高才对。原来这家伙平日没个正形,竟然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丁齐接住倒下那男人, 脸上依旧一副笑嘻嘻地模样:“王哥,别这么大火气嘛。” 王五听他这称呼,神色复杂, 没再开口。 随即丁齐转身朝向被他救下那人,望着对方脸上不忿的表情,丁弃无声叹了口气。 “道歉。” 男人双眼骤缩, 面容扭曲,有些难以置信。 “凭什么我要道歉?” 他还以为丁齐起身是为了替他出头的。没想到转头就被背刺。 “就凭这个人曾经帮过你。”丁齐淡淡道, 他一向是个记性相当好的人:“当初你刚来时,也没人搭理你,是这个人第一个请你喝酒。” 听闻这话, 那人脸色青白交加, 最后还是气弱下来。 丁弃随后端起酒碗。 “王哥, 我请你一杯酒。” 王五拒绝:“我没帮过你, 不值得你的酒。” ——他不需要人可怜。 但丁齐却继续说:“是,但你曾请过我一顿饭。” 男人依旧表情淡淡,“我可不记得曾经请你吃过什么。” “你没请陈二麻子吃过饭, 但你给初进谷那个快要饿死的小子塞过一个馒头,并告诉他,生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按以前的方式活不下去了就换种活法。” 丁弃那懒散的表情难得收敛起来,他就是因为那一个冷掉的馒头,那一句话才活到现在。 他将酒碗往前一送:“这一句话,值一杯酒。” 这不大的客厅似乎都随着这么一句话安静下来,没人再开口,似乎所有人都被什么东西触动到了。 这恶人谷都是些连真名都不敢轻易交付的亡命之徒, 那么情呢? 像他们这样的人,还会存在真情么? 沉默中,一个汉子慢慢站起身。 “王五,我也请你一杯酒。”他中气十足的话在屋内回荡,“当初我被仇家打个半死,还是你小子背我去见的万春流。这杯酒,你值得我请。” 紧接着,又是几人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站了起来。 “当初我” “我也” 丁弃举起的手一直没放下,眼中却浮现出笑意:“王哥,你不喝就是不给我们面子啊。” 见此场景,王五的表情似乎忽然变得很奇怪,他勾了勾僵硬的嘴角,眼中闪过几分暖意。 男人接过酒,一饮而尽。 似乎随着那温热的酒过肚,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就这么消弭下去。 没人注意到,暗处悄悄起身离去的那两道身影- 月明,星稀。 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红衣女人感慨:“丁弃是个聪明人,他这么一搅倒是在帮你。” 这个人大概从林娴发布的告示中就猜出她的意图了。林娴拉拢位处金字塔底部的人,利用他们对平等的的追求在恶人谷起事,意在打破恶人谷的等级秩序。 王五和原利益既得者的冲突在所难免。 丁弃看出来了,所以他出面打了张感情牌,凭借大家曾经和王五的交际,将他们之间的冲突模糊掉。这样一来,本来落在林娴身上的关注也会减少。 林娴耸耸肩,不置可否:“我倒希望他们能直接打起来。”丁弃搞这一出,的确让两方对立减轻了。 可偏偏林娴想要的就是对立。 阿玉说:“他们一打,矛盾就会激化,大家对站在王五背后的你敌意就越深。” “是啊,但这都是暂时的,时间一长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林娴笑了笑:“到那时侯,挨骂最多的人就不会是我,而是黑面具了。” 阿玉有些茫然。 见他不解,林娴换了种说法。 “就这么说吧,阿玉。” 林娴给他做假设,“你是个公司的小主管,每天早九晚九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生怕被降职。你觉得你很惨,但一想到在你手下的小员工活得更累,挣得更少,你就觉得自己没这么惨了。” “然而一天,你手下的员工忽然走关系被塞到和你同样的位置。用着比你更好的资源,工资涨的比你还快,活儿还比你轻松,你会怎么想?” 青年沉思。 猛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他讶然抬头。 “没错。”林娴露出微笑,肯定了他的猜想。 “你会觉得不平衡。” 她这一系列举措,与其说是在煽动金字塔底层那些人追求平等,不如说是为了动摇丁弃这些站在金字塔第三层的人,让他们感觉到不平等才对。 人的地位是通过对比才能确定的。林娴发布的这三则通知,提高的是金字塔底层的地位,扩充的是和他们位处同一阶层的人。因此,反应最大的就是第三层了。 目前,他们只会将敌意都集中在林娴身上。 但时间一长,差异就出来了。 他们会发现,客栈里面的人过得也不惨了,原本不如自己的人爬起来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过得还比自己舒服。这就显得乖乖交高价租金,遵守黑面具秩序的他们像个冤大头。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林娴懒洋洋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阿玉会怎么做? 他当然会连夜提桶跑路,踹了前司找下家。 即便生活在恶人谷里的这些人不跑,但也绝对会对黑面具的制度感到不满。 而这份不满,就是林娴最终所求的。 如果她选择和黑面具硬碰硬,对方自然有无数中方法治她,但她这一招釜底抽薪倒让他们束手无策起来。 “这么一说,丁弃插手倒是搅了你的局?” “无所谓,现在这样也行。”林娴不在意地说,“反正时间一长,矛盾自然会暴露出来。” 她只需要再等等就行了。 阿玉幸灾乐祸地笑:“现在头疼的该是黑面具了。” 似乎随着变装,他性格中原本隐藏得好好的那几分恶劣也暴露出来了。 林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冷不防说:“你气息隐匿得不错啊。” 明明穿着一身显眼的红衣,在那小屋里呆了这么久,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小子绝对接受过相当专业的训练。 阿玉顿时警觉,保守回赞:“你易容术也做得不错。” 这句话是真话。 阿玉看了眼站在他身旁这‘男人’,身形瘦高,五官平淡,乍一看毫无特点,无论是谁都没法将这个人和客栈的林姑娘联系起来。 青年本身就是易容术的高手,但就算是他也完全没看出林娴的伪装有什么破绽。 林娴不在意地笑笑。 这小子太警惕了,她只是随口一夸而已,完全没有想扒他马甲的打算。 走到客栈,林娴和阿玉忽然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附近探头探脑,他似乎在客栈内观望什么,又似乎不愿意有人发现他的到来。 ——是小鱼儿。 林娴失笑。 “这小孩最近一直在客栈附近徘徊,”阿玉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他是十大恶人养的孩子。” “没事的。”林娴说,“我认识他。” 小鱼儿之前明明都闹着要和她绝交了,现在跑来大概是听说了她的传闻,心中不放心她的处境。 “不用管他?” “不用管他。”林娴换个话题问:“按你了解,黑面具接下来会怎么做?” 阿玉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大概会琢磨着该怎么杀你吧。” 这一句话倒不是开玩笑。 杀了她的确是最直接解决问题的办法,毕竟这一切纷争都是因她而起。只要林娴一死,他们有无数种方法按下不满的声音,让恶人谷回归平静。 但杀她也是个技术活。 黑面具需要用合适的理由,在合适的地点,还需要合适的人下手,林娴想不出他们能整出什么活儿来。 * 王五在客栈中闹这一出,就像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纵然在不远的将来会掀起风暴,但暂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一天,林娴正教小昭在屋里识字。 她是越教越心虚,越教越汗流浃背。起初林娴是想拒绝的,但当面对小姑娘请求时那满是憧憬的眼神,她是真说不出那句:想不到吧,其实我也是个文盲。 在一旁的荆无命看着她那缺胳膊断腿的简体字,实在忍不住吐槽:“你这写的什么东西啊。” 见到他,林娴顿时如蒙大赦。 “交给你了。”她用力拍拍荆无命肩膀,语重心长:“好好干,这是老板下的任务。” 随即对小昭甩锅:“有问题问你荆叔叔去。” 荆无命愕然,实在没想到路过时随口一句吐槽,竟然替自己揽了件活儿来。 他和这小姑娘面面相觑。 小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这让荆无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小姑娘和那气人的小鱼儿不一样,又和他徒弟路小佳也不一样。他有些捉摸不透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她。 就当林娴如释重负的时候,司马烟冲进来朝她汇报:“林姑娘,外面来客了。” 林娴一愣。 这客栈已经冷清很多天了,怎么会突然来人? 林娴走出一看。 只见一个穿布衣的老人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大厅周遭的布置。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富家翁的扮相,白发斑驳,脸上满是皱纹,却精神矍铄。 林娴一见到他,不由放缓脚步。 这人没带任何武器,动作更全是破绽。 像这样一个老人,本不该出现在恶人谷中,可他偏偏来了,偏偏站到了林娴的面前。 老者抬头,对她微微一笑。 “我姓游。” 他自我介绍道。 林娴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黑面具的首领会找上门来了。 第40章 恶人谷28 招安 一见气氛不对, 司马烟很识相地立马找了个理由溜了。荆无命刚想避嫌离开,林娴却阻止他。 “你留下。” 荆无命朝她望去,林娴表情依旧淡淡的,什么想法也看不出来。 “茶还是酒?”她问。 老人微笑着回答:“茶就行。” 客栈冷冷清清, 即使在这大白天里也只剩下三人。 荆无命只觉得面前的场景说不出的古怪, 共处一桌的这两人本该是置彼此于死地的死敌, 但他们偏偏这么气氛平和地坐在一起, 喝着同一壶热水泡出来的茶。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关注过你。” 游老慢腾腾开口,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但在你入谷那天, 我和你远远见过一面。” 林娴没说话。 ——她没有忘记。 “那时候我就有所预感,你的到来会让这恶人谷变得有所不同。”游老说:“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错。”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他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他们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林娴放下茶杯。 “咱们就省去这些没必要的客套话,说点有用的好了,你来是为了什么?” 老人微微一笑, 似乎没有介意她这份失礼。 他也慢悠悠放下茶杯,随着杯底落入桌面传出的一声轻响, 他的回答也在这大厅中响起。 “我来,是想和你谈谈蛊神教。” 他直视着林娴,这样开头—— “蛊神教那帮人的做法的确过头了。但站在我的立场上, 却没办法过多干涉。”游老淡淡评价。“你灭了蛊神教, 于公, 我理应给你个教训。于私, 我却敬佩你。” 他话一出,林娴也有些意外。 ——她的确没预料到老人会这么说。 游老说:“你似乎认为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游老看着她眼睛,语气诚恳:“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在面对蛊神教做的那些事时,也当然会感到不舒服。” “从个人角度,我厌恶他们。”游老说,“但作为黑面具的首领就不一样了,我不能以我的喜好行事,凡事都要讲规矩。而蛊神教他们遵守了恶人谷的规矩,我自然也不能违背规矩将他们拒之门外。” “说到底,我们和你的矛盾也是如此。和私仇扯不上联系,都是因为这规矩而已。” 林娴笑:“所以你打算为了这规矩继续对付我?” “不。”老人理性放弃,“如果不是必要,我不会这么做。”通过王五这一出,林娴已经证明了她不好对付。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劝服你。” 林娴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老者。她靠在椅子上,似乎在坐等他能说些什么。 “你在这恶人谷做的事,其实和我们也没什么区别。”老人拿起茶壶,慢慢帮林娴掺满,“你想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让所有人都活得有尊严。这很美好,但并不现实。” “能混在这谷中的人,多是崇尚‘弱肉强食’这套道理,你让他们接受资源会被强者剥夺,这很容易。但你要是想让他们将本该得手的东西让给比自己弱的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 “纵然你能打倒我们,那下一步呢?” 老人语调平缓却诚恳,他似乎真心实意地在替林娴分析她如今的处境。 “你又该如何在这恶人谷中构造新的秩序,又该如何去维持这一秩序?” “更何况,你要替你周围人做些打算才行。”游老说:“无论你要做什么,呆在你身边的那些人都会受到牵连。你想过和你交好的万春流的处境么?你想过那条小鱼么?你想过你的小侍女么?” “你身手很强,但呆在你身边的那些人却不强。” 游老将泡好的茶轻轻推到林娴面前。 “你要做的事情,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么?” 雾气中,女人的眉眼模糊不清。林娴微微抬眼,和对面的老者视线交汇。 * 屋外,小鱼儿探头探脑地从墙上往院内张望。 “你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冷不防从他身后想起,小鱼儿被吓一大跳,手一滑直接跌倒。 当他看清背后来人时,才松了口气。 “什么嘛,是小昭啊。” 小鱼儿揉了揉屁股,心中说不出是放松多点还是失落多点,“我还以为是你家姑娘呢。” “姑娘有事,正忙着呢。” 小鱼儿吐槽:“她能有什么事啊,客栈的生意都这么冷清了。” 小昭说:“姑娘有客要见。” 小鱼儿顿时来精神了:“她要见什么人?” “不知道。” “那你总看见了吧,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小昭依旧摇摇头:“不知道。” 小鱼儿抱怨:“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姑娘抬了抬眼:“因为我不在意。” 小鱼儿又记起来了,是的,之前和小昭聊天也是这样,不论聊什么话题这小姑娘最后都能聊死。 他沉默片刻,扭扭捏捏地发问:“小林她最近有没有提起过我?” “有啊。”小昭点点头,“姑娘前几天还提起你。” 小鱼儿眼睛一亮。 “真的吗?她说我什么?” “她说,为什么小鱼儿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小鱼儿一听,顿时又焉了下去。 小昭本想绕过他直接离开,见到他这样,她想了想,还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你在闹什么别扭?” 望着湛蓝的天空,小鱼儿沉默下来。过了好久,他开口:“我不是在她闹别扭,我是在和自己闹别扭。” 明明林娴这么多天不来找他,他就应该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排不上号。他早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对她抱有期待。 小鱼儿叹了口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听他这么一说,小昭想了想,摇头。 “不,你是在生姑娘的气。” 听她这么一说,小鱼儿倒真有些生气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在气什么?” 小昭没有在意他有些冲的语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安静注视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心底。 “你生气,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对她很好,但她却永远那副淡淡的样子。你留在她身边,她不会拒绝。你要离开,她也不介意。你气,是气她不像你在意她这般毫无保留地在意你。” 小昭斯条慢理地分析,说出口的话却刀刀致命。小鱼儿只感觉自己收到了一万点暴击,这时候他听小昭顿了顿,继续说:“而我知道,是因为我以前也这样想。” 小鱼儿一愣,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那后来呢?” 小昭说:“后来我想通了。” “想通了?” “没错,姑娘她” 小昭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半响她得出结论:“她不是月亮,更不是那根救命稻草。” “姑娘就是姑娘。” * 大厅里,女人垂眼一笑。 “你替我考虑了很多,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也没说错。”她顿了顿,继续说,“但你忽略了几点。” 游老有些迟疑:“我忽略了什么?” “第一,你说这里的人崇尚的是‘实力为尊’的丛林法则,那我就是这丛林中至强者。”她语气轻柔,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嘲讽:“你压根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筹码,更没有威胁我的资格。” “第二,恶人谷的未来会怎样都和我没关系。管他甚至制度不制度,长久不长久,我不在乎。如果这恶人谷就此消亡,那只能说明它没有存在的必要。” 林娴慢慢从椅子上坐起来,神情中透着几分冷漠。 “第三,我不体谅。” “你左一口规矩,右一口生意,倒是将自己从蛊神教这件事上摘得干干净净。但事实上,我不在乎你什么生意什么规矩。” “你犯了我的忌讳,让我不舒服,那我也要让你不舒服,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已。” 老者沉默。 他终于摸清林娴的态度了。 游老原本以为林娴只是借着蛊神教的由头挑事,最终目的是趁机夺权而已,但他想错了。 她对权力没兴趣,对利益没兴趣,就连周遭的羁绊也不能束缚住她的行动。 她是打定主意要对黑面具出手。 老者声音沙哑地问:“就因为蛊神教这件小事?” “就因为这件事。” 他沉默片刻,再次尝试:“你应该明白,即使你取缔了暗市,这世间的恶也不会消失。黑面具做的只是给它们提供了一个场所而已。” “是啊,你说的没错。” 林娴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但所有事情都因你而起,所以我就打你。” 老者瞪着她没说话。 半响,他叹了口气:“看样子今天我是白来了一遭。” 林娴朝他笑笑。 老人没在多说,起身离去。在这整个过程,他从始至终没分给荆无命多一个眼神。 “为什不把他留下来?” 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荆无命抱剑问。 林娴没回答,她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就当荆无命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时,他听见林娴意味不明地开口:“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 走到门外,林娴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的声响。待她走进,便听见小昭正对小鱼儿熬鸡汤。 “你觉得她没法对你敞开心扉,或许是她天生能给的就这么多。虽然有所保留,但也不意味着她对你的关心就是假的。” 林娴一笑,走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见她的声音,小鱼儿顿时弹射而起。他圆溜溜的眼睛左转右转,语气格外不太自然。 “我,我是来见小昭的。” “好吧。”林娴也不拆穿:“现在你见到了。” “对,所以我现在该走了。” 小鱼儿转身就走,脚步却格外迟缓。 林娴叫住他。 少年转头,如炸毛的猫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是期待她会说什么又似乎有所畏惧:“怎么了?” “过几天来吃蛋糕吧。” 林娴靠在门柱旁,安静地看着他笑。 小鱼儿一愣,随即只觉得心里暖呼呼的,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哦。” 随即小鱼儿离开客栈往回走。 他一开始走的很慢,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后面脚步越发轻快,从最开始的慢走变成一蹦一跳。 有些话即使没有言明,那份真情也会传递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恶人谷29 动手 小鱼儿没有直接回家, 他走向万春流的住所。 其实只要他每天按时出现接受训练,也没人在意他有没有回家。比起空落落的屋子,小鱼儿更愿意逗留在万春流的小屋里,因为那里有燕南天。 对他来说, 这个药罐子叔叔和林娴不同, 和小昭不同, 和万春流也不同。 虽然他什么话也不会说, 连眼神交流都没有给他, 但一见到燕南天,小鱼儿就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就像飘荡在空中的羽毛慢慢落在了地上。 冷风吹拂。 小鱼儿吸了吸鼻子,将手揣进怀中。 快要入冬了。 纵然傍晚的天气很冷,他现在的心却是火热的。一想起林娴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话, 少年垂了垂眼,压下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过几天来吃蛋糕吧。’ 这句话已经在他脑海中回想很多遍,但每一次想起, 小鱼儿都忍不住为之柔和下眉眼。其实林娴当时说这话的表情他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时候的夕阳很红, 洒在身上的感觉暖洋洋的。 小鱼儿轻轻走进院里。 这过于安静的环境并没有让他有多在意,万春流平日喜静,没客时他总是会缩在屋里看书, 药仆齐叔叔更是个什么话也说不出的哑巴。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 屋里还能热热闹闹的, 那才奇怪了。 小鱼儿在院中左转右转, 轻车熟路地走向燕南天平日被安置的小屋。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就算日光暗淡,也毫不影响他的行动。 ‘过几天来吃蛋糕吧。’ 小鱼儿忍不住思绪飘远, 他心想,过几天又该是几天?他该是上午去还是下午? 直到一进门,他立即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四周死寂一片,那弥漫在空气四周的苦涩的药味消失,随之一同消失的是放置在角落里的木桶,以及木桶里面那个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的男人。 ——燕南天不见了。 万叔叔呢? 小鱼儿僵住身体,冷汗却不由浸了出来。 是敌人? 不对,这谷中谁还会对一个医生下手? 一同消失的是药罐子叔叔,难道是他旧日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又或者说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他和燕南天的关系暴露了? 小鱼儿思绪在脑中飞快转动,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一阵摸索声,烛灯在暗色中被人点燃,周围的景象顿时变得明朗清晰起来。 他先是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黑面具,空洞诡异的形状,花纹狰狞。小鱼儿心底一沉,随即他缓缓将视线移向坐在一旁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一张陌生、苍老的脸。 那张脸上带着和气、慈善的微笑,却让小鱼儿忍不住心生戒备。 小鱼儿下意识露出笑容,哈哈儿对他的训练成果几乎快刻入他的骨髓,明明心生戒备时刻准备着下一秒拔腿跑路,他还是仰起头,放松肌肉,做出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 “你是谁?” 老者没有回答,他只是客客气气地请小鱼儿坐下。 小鱼儿坐定。 老人用那双平和中带着慈祥的目光静静打量小鱼儿好一会儿,然后他冷不防发问:“你今年多大?” 他的态度自然如询问自家子侄。 小鱼儿谨慎报了个数字。 游老点点头,似乎并不在乎这个数字是真是假。他接着说:“我猜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小鱼儿的视线移向放在桌面上的黑面具。 他谨慎开口:“但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为何而来。” “你没必要知道我名字,孩子,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卒子。”他的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来,是给了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一个杀与不杀的选择。” 游老回答,他说的‘杀’当然指的就是杀人了。 小鱼儿心中一紧。 “别开玩笑了老爷爷,我就一个小孩子,我连小狗都不敢杀,就更别提杀人了。”少年干笑几声,似乎想打诨插诃糊弄过去。 游老没有轻易被他绕过。 “你应该知道,一直在帮你的万春流现在在我手里。” 小鱼儿默然。 游老慢悠悠补充一句:“你的义父燕南天也在我手里。” 小鱼儿表情变了变。 老者继续问:“他们对你很重要对么?” “对。” “没有人天生会做什么事,大家都是从逆境中慢慢上手的。”游老笑了笑,“我相信,你多少还是能为他们逼自己一把。” 小鱼儿说:“听上去我没有选择。” “你当然可以选择。” “你可以选择杀一个人,救两个人;也可以选择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什么都不做。”游老笑着纠正:“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取决于你的行动,这当然是一个选择。” 小鱼儿沉默片刻,问:“你想让我杀的是小林?” 游老叹口气。 “没错。” 这下小鱼儿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之前的猜测半对半错,这老者的确知道他和燕南天的关系,但他却是冲着林娴来的。 “为什么是我?” 游老没多解释,给出个意味不明的答案。 “因为你很合适。” 小鱼儿不死心地继续挣扎。 “小林她身手很强,我要杀她压根不可能做到。” “这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了。”游老淡淡说:“你只需要考虑,你该怎么选。” 小鱼儿的心越来越冷。 他会怎么选?一边是他珍惜的的朋友,一边是自幼看他长大的长辈。 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什么样的选择,他才不会后悔?- 吹着冷风,荆无命靠在树干上,懒散地发着呆。 “快要入冬了啊。”林娴在他身边感慨,她搓了搓手,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空中。 距离上次游老造访又过了几天。 短短几天,恶人谷的风向似乎已经发生了些微妙的改变,随着王五等人在众人视线中活跃起来,林娴的处境变化不少,至少现在出门大家不会再绕着她走了,最多当她不存在。 她知道,比起最开始的情绪激动上了头,如今这恶人谷的居民们倒开始冷静思考起利弊来。 这谷中的老油条们一个个都在观望,等着她和黑面具隔空斗法,看自己能不能也捞到什么好处。 这会是个漫长过程,林娴也不着急,每天她还是该吃吃该睡睡,只留司马烟一个人整天长于短叹。 荆无命看她这咸鱼的模样,似乎有话想对她说,只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自从林娴甩掉账房的包袱后,再加上忙着搞事,他们之间的交流频率直线下降。 荆无命每天见小昭的时间都比见林娴的时间长。不知不觉间,给这小姑娘启蒙倒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正想着,一道身影慢慢从街道远处出现。 ——是小鱼儿。 林娴说:“你来迟了。” 要是放在以前,作为她跟屁虫的小鱼儿一定时时刻刻都想凑在她眼前,但最近这小孩倒有些冷淡下来。 小鱼儿点点头:“但我还是来了。” 林娴微微一笑,开口接话:“如果你不来,那我就该去找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荆无命一瞬间似乎觉得小鱼儿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但当他定眼一看,这小孩依旧是那副机灵臭屁、无忧无虑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难道是他的错觉? 荆无命不确定。 如今已是日暮,冷风萧瑟。 林娴笑眯眯揽过小鱼儿的肩膀,将他领进屋。 屋内光线有些暗淡。 小鱼儿率先将摆放在角落里的蜡烛点燃。 之前一直跟在林娴身边的阿玉最近不在,司马烟也很识相的离开,整个大厅里就只有他们四人。 小昭将蛋糕端出来。 小鱼儿率先尝了一口,整张脸皱在一起:“太甜了。” 林娴说:“那就少吃点。” “才不。” 小鱼儿做了个鬼脸,将分到的蛋糕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荆无命见他这模样有些好笑,这时候小昭默默端着蛋糕走到他面前:“吃蛋糕吗?” 荆无命一愣。 小昭又问:“来一点?” 荆无命视线转动,先是看了眼小鱼儿,他正大口吃着蛋糕。随即荆无命又瞥了眼林娴,女人依旧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异样。 是啊,呆在这里的都是些知根知底的人,他还有什么需要戒备的呢? 荆无命垂眸:“好。” 桌上气氛并不冷清,小昭和小鱼儿斗着嘴,林娴时不时说两句调停,又或在暗中煽风点火。 或许是此刻的氛围或许柔软,又或许是吃下的蛋糕味道太甜,荆无命只感觉脑中那根无时无刻绷紧的弦似乎也慢慢松了下来。 就当荆无命心中那股违和感就要彻底消散时,他听见小鱼儿朝林娴开口:“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 他的语气轻轻,仿佛提及的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莫名其妙,荆无命脑中那根松懈的弦就随着他这句话又绷紧了起来。 林娴笑了笑:“什么问题?” 小鱼儿发问:“你说,如果我不来,你就会来找我,为什么你之前一直不来?” 林娴注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选。” 小昭不论做什么都会打上她的标记,荆无命和她利益一致,唐玉是自己凑上来的,司马烟是被她坑了,而小鱼儿和他们不一样。他本身就是恶人谷的,也没必要非得站在她这一边。 “而我尊重你的选择。” “原来是这样。”小鱼儿一顿,语气怅然:“我还以为是你信不过我。” “现在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 林娴点点头,冷不防突然开口,她语气平淡,态度自然得如同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第42章 恶人谷30 命运 小鱼儿瞪大了眼睛, 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林娴。 荆无命下意识想抬手握剑。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己全身的肌肉竟变得如雕塑般僵硬,动弹不得。 ——他是中毒了。 种种细节在荆无命脑中掠过, 酒是林娴递给他的, 蛋糕是小昭分的, 他始终也不明白, 这小鬼是抓住什么空隙下的毒, 又是怎样抱着什么心态演到现在,骗过了所有人。 荆无命忽然意识到被他忽略很久的一点, 无论小鱼儿看上去有多天真,有多臭屁。 他终究是十大恶人教出来的孩子。 面前这小孩收敛起笑容,连同他脸上那副天真顽皮的神情也一同消散, 小鱼儿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下一秒他又立即改口:“算了,其实也不重要。”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他们抓走了万伯伯,还用燕叔叔来威胁我。” 小鱼儿低声解释, 他始终不敢转头看小昭和荆无命的表情。 他问林娴;“你也有家人对吧?” 林娴回答:“对。” “对我来说,燕叔叔就是我的家人。”小鱼儿深吸一口气:“我必须救他们。” 其实他也不知道现在说这话有什么意义,也许他是想让林娴理解他的难处。 但理解之后呢? 世界上很多事不是理解就能解决的。 林娴淡淡道:“我对你的心路历程并不好奇, 我只好奇,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小鱼儿望着坐在他面前的这女人。 她的确是一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的模样, 小鱼儿也确信, 他用的药没问题,效果足以将一头熊麻倒。小昭和荆无命同样受困,没人会出现, 没人能帮到林娴。 是了。 现在是出手的最佳时机。 一把袖剑从小鱼儿右袖落下,他紧紧抓住那把剑,却迟迟下不了手。 他杀过狗,杀过狼,但还没杀过人。 “其实这不难。”林娴指导教学,语气轻巧,“太阳穴,心脏,脖子人身上的要害很多,你瞧,夺走一条生命要比拯救生命简单多了。” 小鱼儿咬牙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林娴不为所动,那双黑色的眼睛直视着他:“为什么你还不动手?” 小鱼儿哑口无言。 他原以为自己已做好了觉悟,他以为不过是心一横眼一闭的事。直到抉择的时刻真正来临,小鱼儿才发现原来这要比所预期的困难这么多倍。 少年握刀的手开始颤抖。 脸上的汗水不断流下,他神色挣扎,表情煎熬,仿佛他才是那个坐在椅子上受困等死的人,而不是举着武器决定别人生死的人。 “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想好,也许是你潜意识也早就明白。”林娴说,“你说你走投无路,你说你被逼无奈,但事实上,小鱼儿,你是个聪明人。” 林娴注视着他,语气平静又强硬。 “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杀了我后万春流和燕南天就会得救么?” 她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恐惧,那双深沉的黑眸仿佛照进了他的心底。小鱼儿只觉得一股怒气无端从心底升起,“闭嘴闭嘴!你懂什么?” 他拿着刀架在林娴脖子上,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但我有什么办法啊。” 他其实也知道,纵然黑面具真的信守承诺放过万春流和燕南天,他做的这一出又怎么可能瞒过十大恶人?说到底,他不过是将他们的死期推迟了而已,顺带搭上了个自己。 “不要逼我了,你们都在逼我”泪水从他眼中流下,小鱼儿抹了把脸,眼圈快速红了起来。 “你知道我根本不想杀你。” “但我也不想燕叔叔他们死我和你才认识两个月不到,但过去我身边就只有他们了。” 少年说话颠三倒四,不成逻辑。 他说他命很惨,人生开局就很地狱。 他说谷里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他们对他整天笑嘻嘻的,朝他开玩笑,但其实从没有接纳过他。 他说十大恶人和燕南天有仇,但这么多年也是他们将他抚养长大。 教他下毒、易容、变声、战斗时的尽心尽力是真的。 如果他没达到要求就要死也是真的。 他感冒生病时对他那份生硬的关注是真的。 知道他得知真相后毫不犹疑地对他出手也肯定会是真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也假装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因为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选。 一边是磕磕绊绊把他拉扯长大的人,一边是他付出一切,却从没开口对他说过一句话的人。每个人似乎都只给他那么一点点的爱,足够让他活下来,却不足以填补他心中的空虚。 所以他左右为难,只想竭尽全力抓住掉落在身上的每一份关注。 小鱼儿眼圈发红,表情凶狠又委屈:“像你这种生活幸福,有父母的人,怎么能体会那种什么也没得到过的感觉。” 林娴沉默片刻,承认:“我的确不能体会。” “但我知道失去是什么感觉。”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出口的话却情绪抽离:“我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活下去,我母亲把枪递给我,让我杀了她。” 林娴扯了扯嘴角:“你猜我下没下手?’ 四周无端静了下来。 小鱼儿忽然觉得心中的愤怒不知为何忽然空了。 就像他一直惦记,一直遥望的那座城堡走近一看,只是个被风一吹就散开的沙堆,一个由光折射的幻影。 他一直说有人在逼他,但实际上这世界这么大,大家行色匆匆,各自烦恼各自的,甚至没人注意到他。 和他过不去的其实是他自己。 就在这一瞬间,小鱼儿忽然有了种心神贯通,重石落地的感觉,他忽然知道自己该怎么选了。 少年松手。 刀落在了地上。 “我不杀你了。” ——他还是下不了手。 林娴看着他:“但燕南天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 “你不打算救他了?” “如果以杀我朋友这种方式去救人,有一个人一定不会放过我。” “谁?” 林娴猜他会说燕南天。 “我自己。” 小鱼儿脸上露出一道苦涩又清爽的笑容,这微笑给人的感觉似乎和平日不太一样。 “不过,现在我也救不了你。” ——像刺杀林娴这种事情,游老自然不可能全权交给他一个人动手。 小鱼儿摊了摊手,“看样子我们都要一起等死了。” 林娴说:“但你并不想死。” “没人想死。”小鱼儿自嘲地笑了笑,背负着这种烂透了的身世,他曾经也想过自己说不定会做出点什么大事让人刮目相看。 如果他对林娴下手,说不定能活下去,但若他真这么做,活下去的就不是现在这个小鱼儿了。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命” 林娴咀嚼着这个词,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道:“其实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是人生赢家,是天之骄子,直到被命运狠狠抽上几耳光才开始检讨自己。” 即使在这临死的时刻,听见林娴的亲□□料,小鱼儿还是被勾起好奇心,忍不住竖起耳朵。 “然后呢?” 林娴淡淡回答:“后来我发现,检讨得不值。” 小鱼儿愕然。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我歌颂苦难,我拥抱命运,我拼命洗脑自己,如果我感受到痛苦,那说明我还活着,我命该如此。” 女人嘴角勾出个满是讽刺的笑,眼中却一片冰冷。 “然而兜兜转转,我才发现,所谓命运,不过是身居高位者设下的圈套和陷阱。而我所经历的命运不过是他们口中该来的阵痛,是必要的牺牲。” 话音刚落,屋顶突然被破开,几道身影从天而降,身穿黑衣,头戴面具,手执利器。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必说,手上的刀剑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几个人同一时间降落,又在同一时间从大厅的四面八方朝林娴冲来。 林娴依旧坐在椅子上,林娴似乎已经必死无疑。 而这女人似乎不把这尖刀锐器放在眼里,也不把这几个围攻而来的江湖好手放在眼里,那双碧如春水的眼睛只放在了小鱼儿身上。 “你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吗?小鱼儿。” 大门咚——地被吹开,冷风呼呼得刮了进来,将屋内这沉闷得让人眩晕的空气吹散不少。 小鱼儿只觉得心脏开始不由控制地跟着砰砰直跳。 眼瞧着那一道暗器如寒芒般朝林娴逼近,那本该焊死在座椅上的女人却忽然动了。 只听“嗤——”的一声,刃尖没入了随后而至那刺客的胸腔,鲜血喷溅,温热的血迎头浇了她一脸。 女人抽刀,推开那尸体,缓缓起身。 那秀气小巧的暗器在她手中翻出几个漂亮利落的弧度。 她说—— “你该站起来,给这烂透了的命运一个狠狠的耳光。” * 这场战斗称不上凶险,更远远称不上激烈。 但却十分短暂。 直到客栈横死的几位刺客尸体慢慢冰冷, 直到林娴一脸心虚地将下在荆无命身上的禁锢阵给解开。 直到小昭让他别傻站着挡道, 这时候小鱼儿才反应过来:“原来你刚才一直是在演我!” 他想起自己刚才真情实意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想起他深夜emo被人旁观全程,想起自己憋屈到最后,却一副已经跟自己和解、此生无憾的傻样,只觉得羞耻到极点。 小鱼人恼羞成怒地追着林娴跑。 林娴抱头狡辩:“你也在演我啊,咱们是互演。” 小鱼儿当然没被她糊弄住,就当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小鱼儿。” 少年一愣,转头望去。 只见那绿衣女人明眸善睐,双手环胸靠在门栏上朝他微笑:“这么晚了,该回去了。” ——是屠娇娇。 第43章 恶人谷31 赌约 屠娇娇望了眼地上的这一堆死尸, 点评:“看来我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她的视线从表情心虚的小鱼儿身上移开,落到了林娴身上。 “好久不见了,你这客栈可比上次冷清了不少啊。” 绿衣女人脸上笑意盈盈,眼波流转, 态度坦然, 仿佛上次客栈里的那一出风波和她全然无关。 林娴也笑了笑, 轻飘飘带过:“是啊, 所以还需要你常来光顾捧场才行。” “免了吧。” “大家都是看着饭馆热闹, 推测里面菜品味道不错,这才会进去瞧一瞧。”屠娇娇话里有话, “大家已经都习惯了老饭馆,就算新饭味道有可能更好,但也有可能踩坑, 我何必做那第一个?” “你这话就不对了。” “老饭店虽然人很多,但做出来的菜都是流水线产物。”林娴淡淡反驳,“新开的饭店, 虽然目前很空,这也意味着, 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更可况,你忽略了一点。” “忽略了什么?” 林娴勾了勾嘴角:“那老饭馆的菜本身也不是很符合你的胃口,不是么?” 绿裙女人脸色微微一变, 却没有反驳。 屠娇娇能深夜出现在这客栈里, 不论是真的来接小鱼儿回去, 还是闻讯来打探消息, 其实都说明一点—— 她不怎么认同黑面具的规矩。 “丁齐敬酒那天,其实我也在场。”屠娇娇突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我看到了唐玉。” “那小子易容技术不错, 但多少还是欠了点火候。” 林娴没说话。 她猜测屠娇娇口中说的唐玉指的就是阿玉了。 “唐玉平日不和谷中人打交道的,但那天他身边却还坐着个男人,那男人是你?” 林娴没否认。 屠娇娇淡淡夸赞:“你易容很不错。” 被一个以易容扬名的高手这么夸赞大概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了,虽然林娴用的压根不是易容术,但她也没打算解释,简单回夸道:“你的易容也不错。” 绿衣少女沉默片刻,问:“那你猜猜,我是男是女?” ‘不男不女’屠娇娇成名已久,但关于她的性别却无人知晓,这几乎都快成了江湖中的一桩悬案了。 女人脸上带笑,眼中却透着几分探究。 这个答案似乎对她很重要。 出人意料,林娴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是男是女?” 屠娇娇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她迟疑片刻,透露一则消息:“我的确不是黑面具一员,但‘十大恶人’中的确还有一人是黑面具。” “是谁?” 绿衣少女微微一笑:“这就得你自己猜了。” 对屠娇娇来说,能告诉林娴这些情报已经违背了她平日的原则了。她是看客,那就不该站队,中立到最后,站在大多数人的那一边才是她该做的选择。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但看到丁弃和王五那一幕,屠娇娇的想法却有些变了。 绿衣少女临走前这么说—— “或许你真能给这恶人谷带来些什么不同。”- 小鱼儿乖乖跟着屠娇娇回去,天色已晚,林娴叫小昭也回房睡了。收拾完残局,林娴正打算上楼,没想到荆无命却叫住她。 “小鱼儿的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忍不住问。 女人大大方方承认:“嗯,算是猜到了吧。” 他沉默片刻,又问—— “为什么?” 林娴动作一顿:“因为他很合适,不是么?” “之前他和我闹过矛盾,这件事谷中人都知道。但小鱼儿是我朋友,这件事大家也知道。”林娴分析,“黑面具需要的是个有动机对我下手,又不会让我有防备的人。在这谷中,符合这些要求的不多。” 荆无命不由承认:“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在这谷中的确不多。” 林娴话音一转:“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 “没错。” “谁?” 林娴把玩着手中的袖剑,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 荆无命抬眼注视着几步之隔的那个女人,明灭不定的烛光在她脸上落下一层变幻的阴影。林娴就这么沉静看着他,那双黑眸,仿佛什么都知道。 男人呼吸微微一滞。 这时候他倒有些体会到小鱼儿当时的感受了。 他害怕从她眼中捕捉到排斥或敌意,但当林娴真露出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又觉得她这份见惯不怪的神情分外碍眼。 “他的确和我联系过。” 早在游老去见林娴之前,他就私下见过荆无命一面。 “他向我许诺会帮我找到路小佳。” 林娴认同地点头:“他路子比你我更多,由他出面来找的确更快。” “那他的要求呢?” “他要我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沉默片刻,荆无命补充一句:“在必要时杀你。” 林娴的表情毫不意外。 “你早就知道?” “我只是想过有这个可能。” 所以就算替他换掉了小鱼儿下的毒,林娴也额外给荆无命上了个禁锢术作为保险。 男人眼眸暗了下来,声音有些沙哑。 “你不怨我?”他问。 “怨你干啥?”林娴嗤笑一声,“你本身就是为了你徒弟才来恶人谷的不是么?现在事情有了进展,我该替你高兴才对。” 荆无命沉默。 ——这个答案让他松了口气,但似乎有没想象中那么高兴。 “其实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林娴叹口气,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随后朝荆无命招招手,招呼他也坐下。 “朋友,你听说过双面间谍么?”林娴问。 荆无命一愣,随即表情微妙起来。 “他要你传递消息,你就随便说点什么糊弄糊弄就行了呗。”林娴一副光棍的模样:“反正你也知道,咱们就一草台班子,要机密啥机密也没有啊。” 林娴说着说着有些口干,刚想抬手拿茶壶。 荆无命已经顺手帮她倒上。 林娴动作不由一顿。 “你又不欠我什么。”她语气轻轻,想了想继续开口,“以那家伙的性格,为了拉拢你,少不了给你交些底。说不定你还能帮我刺探点情报。” 林娴说着说着来劲了,她拍拍荆无命的肩膀:“没错,加油干吧小伙子,老板我看好你。” “那如果我真卖了你呢?” 林娴哈哈大笑:“那也没办法啦,只能说明我信错人自认倒霉呗。” 荆无命捕捉到关键点。 “你信我?” 林娴微笑:“我当然相信你啊。” 荆无命忽然有些想告诉她,她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信下去。但对上林娴的视线,那句话却卡在嗓子眼里一样,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本也不该是说这些话的人。 男人移开视线,淡淡起身:“夜深了,我睡去了。”- 直到这厅内只剩下她一人,林娴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冷不防自她脑海中响起。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了。” ——是林仙儿。 林娴有些意外又不算意外。虽然林仙儿这段时间就如同消失了般沉寂,但林娴知道,她一直在看着,看着她点杀阴九幽宣言要做恶人谷谷主,看着丁弃用一杯酒化解掉冲突,看着小鱼儿最后做出选择放下刀。 林娴不知道她从中看到了什么,林仙儿也绝不可能告诉她。 林娴问:“我在做什么?” 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缓缓从她面前凝聚起来,林仙儿依旧很美丽,这一段时间不见,林娴看着她甚至感到有些陌生——她似乎变化了不少。 然而当她双手环胸,抬眼朝林娴露出那讥嘲的笑容时,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林仙儿语气辛辣直白:“你这是在训狗啊。” 林娴觉得有些好笑:“你觉得,我是想成为第二个上官金虹?”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 她是这么否认,但林仙儿并不相信。 “你想用感情打动他,又想让他臣服。荆无命这个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林仙儿冷笑,“说到底,你的做法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娴垂眼笑了笑,也没反驳。 “是啊,但是你失败了。” 林仙儿无话可说。 林娴补充:“不仅如此,你已经死了不是么?” 林仙儿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林娴静静注视着面前这白衣女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她漂浮在空中的身影像一道虚幻的薄雾。 不论站在她面前的林仙儿看上去有多鲜活生动。林娴知道,留在她眼前的只是幻影,是残识,是一道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的执念。 除了林娴之外,没人能看到这道幻影。 寂静中,林娴忽然问:“林仙儿,你还记得我们的赌约么?” 白衣女人眉眼微沉,她当然记得。 林仙儿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但那道赌约就如咒语般紧紧攥住她的心脏,让她忽略不掉,更无法割舍。 “之前在江南,花满楼教我内功时我学得很快,但有件事很奇怪。” 林娴慢慢开口,一字一句道,“明明这副身体经脉完好无损,但我却只能使用一半不到的‘气’。” “当时我问你,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我信你。” 林娴演得自己都快信了。 但她要是真的相信这套说辞,那她就是真傻瓜了。 林娴沉静地注视着这个女人。 “告诉我,林仙儿,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第44章 恶人谷32 伪装 直到最后, 林仙儿也没给出回答。不过林娴也没企图得到她的回答,有些事情就算没有亲口说出,彼此都心知肚明。 阿玉是在第二天回到恶人谷。 这几天青年也没闲着,出谷走了一遭, 办完事后阿玉也没拖延, 回谷直奔客栈。 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投射至大地, 初雪消融, 街上人烟稀少。阿玉迎着寒风, 慢悠悠走进屋。 他的呼吸很轻,脚步更是轻得像猫一样。 曾经接受的训练几乎要刻进他的骨子里, 每当走进一个新环境,阿玉总是不由自主第一时间观察四周,寻找最佳逃脱途径。 青年首先看见的是小昭。 小姑娘坐在屋檐下, 捧着本书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小昭。 “背书。” 青年微微挑眉,面前的这小姑娘,眉眼间没有他初见时的那份死气了, 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 “你的病怎么样了?”阿玉问。 小昭乖巧答话:“万神医说,要彻底治好有点困难, 但只要给他时间找到,说不定会有希望。” 青年沉默,眼中闪过几分复杂。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 他在骗你?”他问。 小昭中的本身就是天下奇毒, 按道理中毒后当场横死才是正常现象, 能活这么久已经算是奇迹了。 小昭不在意的回答:“我知道。” “你不怕死?” “以前不怕, 现在有点怕了。” 小昭想了想,说:“因为周围人都希望我好好活下去,要是我就这么死了他们该多失望啊。” 阿玉犹豫片刻, 朝她招招手。 小昭走上前。 青年抬手,如白玉般的手指抚在了她的头顶。只见一股肉眼可见的黑青色顺着指尖相接的地方,以一种缓慢又连绵的速度传递到了青年手中。 不知道为什么,小昭忽然觉得自己的状态好上许多。 青年的脸色多了几分苍白,他将颤抖的右手藏在袖中,没再多说,拍拍小昭的肩膀:“去玩吧。” 小昭抬头打量他好几眼。 “看着我做什么?” 青年微微皱眉,脸色有点臭。 “没什么。” 小姑娘收回视线,慢慢走远。 阿玉松了口气,垂眼望向自己的右手。那一抹黑气顺着指尖蔓延,青年面无表情地调动内力,只见那黑气在他手中如融合了般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 青年沉默不语。 说到底他治不好小昭,充其量也只是帮她缓一缓而已。贸然出手只会暴露自身的底细,他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出手了。 阿玉一转身,只见林娴站在不远处,朝他淡淡望了过来,不知她站了多久。 青年一愣。 她看到了多少? 阿玉像只炸毛的猫一样顿时紧张起来,脑子转得飞快,万千种猜测自脑中源源不断地冒出。 这女人接下来会问些什么? 自己又该如何滴水不漏的给出答案? 阿玉如临大敌,没想到林娴就像什么也没看到般,她走过来,态度自然、简简单单地朝他打了声招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娴问。 “今早。” 林娴又问:“吃饭没?” 青年愣了一秒,注意力顿时被转移:“还没。” “那就进来先吃点吧。” 走进客栈,林娴端出早点。面对热气腾腾的包子,阿玉原本绷紧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 青年没客气,直接动筷。林娴在他吃到一半时,冷不防开口。 “昨天,小鱼儿向我出手了。” 阿玉拿包子的手一顿:“游老威胁他了?” 青年随即又发现疑点:“他不会认为小鱼儿能杀了你吧?” “当然不是,”林娴轻轻纠正,“他只是个为了让我放松警戒的幌子,这一次行动只是掩饰埋在我身边的另一枚炸弹而已。” 青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荆无命?” 林娴没有否认, 阿玉脸色顿时微妙起来,“你和那家伙的确曾经关系不怎么样。” 他当然也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的传闻。 阿玉不是会在意这些传闻的人,但八卦是人的天性,他不由有些好奇,如果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为什么这两人还能像现在这般平和相处? 阿玉没问出口,林娴自然也不会说。 她随即将昨晚的事情一并朝青年娓娓道来。 阿玉听罢,思考片刻,说:“屠娇娇来找你,说明她心底更偏向你。但拉拢她没用,那只老狐狸不会提前站队的。” 林娴不置可否,淡淡透露出另一则消息:“屠娇娇告诉我,十大恶人中还有一人是黑面具。” 阿玉一愣。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就做排除法好了。” 青年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分析:“目前呆在这恶人谷里的‘十大恶人’只有五人,阴九幽已死,屠娇娇中立,剩下的就是杜杀,李大嘴以及哈哈儿。” “也就是说,他们三人中一个是我们的敌人,另外两人有机会成为我们的盟友。” 阿玉朝她绽放出一个微笑。 “谷主,你知道这恶人谷中一共有多少个黑面具么?” 阿玉在黑面具手下打工多年,虽然游老一直防着他,从没将这些秘辛透露给他。但这小子演得像个老实社畜,实际上着实是个做二五仔的料。他本就心思缜密,时间一长自然将其中情况摸索个七七八八。 “多少?” 林娴知道,黑面具一贯走少而精的路线,吸收的都是谷内最顶尖的那一批高手,数量绝不会很多。 青年没卖关子,直接公布答案:“五个。” “一个坐镇西市的赌坊,一个管理街道,一个负责收租,另外两个分布在暗市。”他淡淡补充一句:“阴九幽已死,这就意味着他们缺人。” 林娴秒懂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黑面具会吸收荆无命填补空位?” 青年回答:“就算现在不会,将来也肯定会。” “与其我们在这儿瞎猜黑面具的真实身份,倒不如等那小子打入内部,掏点情报来。”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发问:“你确定这小子是可信的对吧?” “可信。” 女人回答得毫不迟疑。 阿玉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目前恶人谷的风向已经转变。昨晚发生的事,也瞒不住有心人的耳朵。恶人谷中诸如王五之流肯定支持你,中层在动摇,至于商贩那边由我来负责搞定。” 青年语速飞快,思路清晰。 他实在很擅长这些弯弯绕绕。若非在游老手中打了这么多年的白工耽误时间,像他这样的人绝不该在江湖中汲汲无名。 “谷主,现在你要做的是拉拢站在塔顶的那部分的人才对。虽然他们的人数最少,但他们的影响力才是最强的。” 青年话音一转,“但这并不容易,” “名利,财富,权力说到底,世人追求的大多就是这些,只要站在黑面具那边,就是什么都不做,这些也会主动送到他们面前。” “说到底,他们才是这制度的最大受益者,要让他们让吃到嘴里的肉都吐出来没那么简单。” “是啊。” 林娴托腮,若有所思。 她沉默片刻,冷不防发问:阿玉,你觉得,能来这恶人谷的人,又有几个会在意这些?” 阿玉一愣。 林娴又问:“就拿你来说吧,你在乎这些么?” 青年一时语塞。 如果他真在乎名利钱财,那就不会在游老手下呆这么久了。 “就像你选择帮我,肯定不是因为跟着我能发迹吧。” 林娴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她语气轻巧,像在开玩笑,而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阿玉心头一紧。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青年太土,露出个无辜乖巧的微笑,他语气轻轻,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看!我说的就是你这样。” 阿玉一噎。 林娴支着头打量他好一会儿,叹了口气,真情实意地问:“我说,你这么装不累吗?” 阿玉沉默不语。 他垂下眼,那漂亮的眉眼不由染上几分沉郁。 “你和我无亲无故,自然不可能毫无理由的帮我。但老实说,我也不在乎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林娴顿了顿,认真注视着面前这俊秀青年。 “我信你。” 她当然能看出阿玉对她的态度变化。 在打定主意要辅助她当这恶人谷的谷主后,阿玉就迅速改了口,和她相处时就再没有初见时那份漫不经心,青年不着痕迹地同她划清距离,小心翼翼掌握着相处的度,又时时刻刻揣测着她的心思。 林娴看着都替他累。 “你相信我?” “没错。” 他语气意味不明:“就像你相信荆无命那样?” “这不一样。” 林娴说,“我信你,是信那个会向素不相识路人伸出援手的玉姑娘,是信那个明明知道会暴露自己底细,还是忍不住去帮小昭的阿玉。” 青年沉默不语,身上的气氛却不由缓和了下来。 他生硬地扯开话题:“既然我们决定要拉拢恶人谷顶层,那就该从最具代表性的那批人着手。” 林娴从善如流的配合他,接话:“你有什么建议?” “我建议从李大嘴开始。” 阿玉这么提,自然有他的道理,但他没想到,林娴却想也没想地断然否决。 “李大嘴不行。” 第45章 恶人谷33 烟花 阿玉一愣:“为什么?” 林娴语气淡淡, 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小昭的亲生父亲就是李大嘴,在这恶人谷中林娴都是绕着他走的,自然是不可能凑到他面前去交际。 虽然林娴没摸清小昭心里对于这个父亲是什么态度, 不过在小昭表态前她决定冷处理到底。 阿玉欲言又止, 忍了忍最后还是妥协。 “好吧, ” 虽然他不赞同林娴的决定, 但他是个好打工人, 即使面对上司临时脑抽,他也只有苦哈哈地接受。 林娴随即问:“杜杀呢?” “杜杀也不行。” 这次是阿玉否决。 “为什么?” 阿玉瞟了她一眼, 淡淡道:“因为那个男人是不会乐意一个女人骑在他头上。” 林娴失语,没想到竟然是这么质朴无华的理由。 “那就只剩下哈哈儿了” “哈哈儿也不行。”林娴说,“我不喜欢那个人给我的感觉。” 排除到最后,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也没选出来。 阿玉没辙:“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客栈谈话三小时后,西市。 明明已是日午,大街上的人却依旧寥寥无几。 林娴走在人皮市场的街道上, 从路边挂着的告示牌一张张望过去,还是没找到自己需要的帖子。 望着街道冷清的模样, 林娴忍不住吐槽:“是我错觉么,还是最近人真的变少了?” 阿玉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快要过春节了呗。” 凡是有归处的人都会陆陆续续偷偷摸摸离谷,和亲朋好友聚在一起, 没事谁还呆在这恶人谷里啊。 林娴一愣, 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在恶人谷中已经待了这么长时间了。 “过年啊。” 林娴叹了口气, 这才歇下心中偶然升起的念头。 在她身边, 那秀美的青年淡淡朝她递来一个视线:“我还是不明白,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我要找一个帮我送信的人。” “送信?” 青年微微皱眉,谨慎地说:“如果信里的内容重要, 那还是不要随便交给恶人谷里的人为好,也许我可以帮你送去。” “不了,只是封普通的信而已。大过年的,让你跑一趟多麻烦啊。”林娴十动然拒,停顿片刻,说,“寄不寄其实都无所谓。”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江南,想起了那座满是鲜花的小院。 但花满楼的新年应该和好友家人聚在一起,她的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只会让他徒增牵挂而已。 女人垂眸笑了笑。 没错,还是不寄为好。 阿玉耸耸肩,满不在乎:“我无所谓啊,反正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林娴感慨:“你这个人以前都是怎么过年的?” 青年瞅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不用他回答,林娴也猜出答案了,这家伙放在现代,也是在除夕夜苦哈哈嗦着泡面,独自在工作室里加班的新型社畜。 “今年你和我们一起过年吧。” 林娴发出邀请,呼出的热气迅速在冷空气里变白。她望着银装素裹的街道,扬起微笑,“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挺好。” 阿玉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在他印象中林娴着实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走出人皮市场,林娴朝守门的老人打了声招呼,将购置的年货顺手分了一份。 “明年我还会再来,到时候还请多指教。”林娴说。 没人说得清这西市的守门老人是什么来历,他存在的时间似乎如同谷外的石碑那般悠久,似乎无论这恶人谷经历了什么变故动荡,这老者都始终如一地守着这不起眼的小店,懒洋洋的抽着旱烟。 那守门老人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林娴朝他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第一次见面,我以为你只是个过客,绝不会在这恶人谷中长久停留。” ——他忽然开口。 老者的视线沉稳而平静,眼角的皱纹深深印刻在他的脸上,仿佛沉载着岁月无数风霜磨难。 “当初我也这么想的。”林娴耸了耸肩,“但事实上,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老人没说话,不急不慌地吸了口手中的烟枪。 烟雾缭绕在他周围,老者靠在躺椅上,悠哉游哉地开口:“这恶人谷,说不定又该变样了。” “又?” 林娴捕捉到关键词,好奇地问:“恶人谷之前是什么样的?” “之前?” 老人淡淡笑了笑,他耷拉着眼,声音近乎呓语:“这里这里只是群落水狗的栖息地罢了。” 直到走在街上,林娴心中还在回味着那守门老人最后说的那句话。然而,当发生在街上的一幕落在她视野内后,林娴的注意力顿时被拉回现实。 林娴看着面前这三人。 小鱼儿正抱着一个中年汉子死活不肯撒手,被他缠上的汉子皱着一张愁苦的脸,一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旁边是犹犹豫豫想劝架的小昭。 “你们干嘛呢?” 一看到她,小鱼儿就一副找到靠山的模样,顿时告状:“小林你来得正好!这奸商看我和小昭是小孩子,正准备坑我们而已!” “小鱼儿,你看,我就一做生意的,大过年的买点烟花挣点外快也没什么。货给都给你了,烟花你放都放了。现在你忽然反悔想让我退钱,这怎么可能啊。”那中年汉子耐着性子跟他掰扯:“就算你这样硬缠着我,我也没办法啊。” 最后他打出感情牌。 “做人要讲点道理,我还是看着你长大的呢!” “少来了,话不能这么说,这恶人谷的叔叔伯伯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小鱼儿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做生意也是要讲点诚信的。张叔,你卖给我们的这些烟花就没有一个能燃的,你是不是故意给我们些次品啊?” “怎么可能,这烟花能不能燃又不是我控制的。”男人随即心虚地瞟了眼一旁吃瓜的林娴。随即一副妥协的模样,大声说:“行行行,那我将钱退给你好了,这样就两清了吧。”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我要烟花!”小鱼儿笑嘻嘻回答:“张叔,我要求不多,给我重新换批能燃的不就行了。” 男人推脱:“店里的烟花都买完啦。” 小鱼儿不依不饶:“我刚看着角落里还有存货。” “那不是给你的。”男人瞪着眼口不择言,一不小心说漏嘴:“再说,你给的那几个子还能买烟花?你在想屁吃!” 听他们一来二去的对白,林娴算是听懂了事情原委。 说白了,就是这无良老板本来想用低价坑小鱼儿和小昭卖些压根放不了的劣等烟花,结果小鱼儿识破后就直接赖上他了。 林娴忍不住笑了起来。 “害,烟花有什么难找的。” 她替小鱼儿指了条明路:“你和他在这儿纠缠,还不如找你玉叔叔去。他法子最多了,保准帮你搞到最好的烟花来。” “真的吗?!” 小鱼儿眼睛一亮,扭头看向阿玉。 阿玉双手抱胸,一脸嫌弃地否决,“烟花有什么好看的。” 小鱼儿拉着小昭一齐凑在他身边。 两个小孩也不说话,只是用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青年。 没过多久,阿玉率先屈服。 “行了行了,别这么看着我。”他皱眉‘啧’了一声,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小孩子就是麻烦。” 小鱼儿欢呼。 “这就算你答应了!” “谢谢阿玉!阿玉人真好!” 望着跑远的两个孩子,林娴弯了弯眼睛,看着身旁这漂亮青年微笑。 “怎么了?” 阿玉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没什么。”林娴收回视线,慢悠悠继续往前走,“我只是发现,原来你是会宠小孩子的那一类人啊。” 阿玉恼羞成怒:“这不都是你给我揽的活儿!”- 恼羞成怒归恼羞成怒,阿玉的业务水平还是很高。说要烟花,他第二天一大早就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大批烟花,把小鱼儿高兴得直乐。 “我说小林,今晚咱们去山上放烟花吧!”小鱼儿一脸兴奋地向林娴提议。 “大晚上,何必呢?” 林娴泼他冷水。 小鱼儿开启缠人模式:“走吧走吧,小昭也想去。” 林欣闻言,转头,只见一旁看着的小姑娘对她露出个羞涩又期待的微笑。 女人叹了口气,“那咱们就一起去吧。” 林娴没辙,决定拉人下水。她的视线首先落在角落里装聋作哑的司马烟身上—— “司马啊” 预料到麻烦上身,正一旁算账的司马烟连忙抢白,滑不溜手地推脱道:“林姑娘,今晚不巧,有老友找我去叙旧。” “噢。”林娴一晒,也不勉强,转向下一个目标。 “阿玉你肯定和我们一起去吧,毕竟这可是你辛辛苦苦运回来的烟花呀,你难道不想吹着冷风,看看它在漆黑的夜空中炸上天的场景吗?” 她画的这个饼既不大,又不圆。 青年抬头,朝她扯了个虚伪的微笑:“您都这么说了,我能拒绝么?” “作为朋友,我不好勉强你。”林娴装作听不出他语调中的讽刺,表情真诚地回答:“但作为你老板,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 闻言,刚婉拒了的司马烟只觉得背后一紧。 “那个林姑娘,那个,我老友” 司马烟在背后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开口,企图补救自己在老板心中的形象。 林娴朝他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句话:“别担心,好好叙你的旧去吧。” 她转动视线,望向坐在角落里看戏的那个男人。 “荆无命,你呢?” 第46章 恶人谷34 下手 荆无命微微一愣,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还没等他回答,一旁的小昭却忽然插话:“荆叔叔肯定要和我们一起去的。” “对吧?” 小昭回头看向他,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荆无命望着她那双满是信赖的眼眸,拒绝的话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林娴一锤定音—— “那就一起去吧。” 日暮, 吃完饭后一批人浩浩荡荡前往山头- 天色渐暗, 皎洁的月光淡淡洒向山间。 夜风吹拂, 树影婆娑。 荆无命独自走在队伍末尾, 虽然行走在山间, 他却回想着白天跟着游老的所见所闻。他的二五仔日常适应不算良好,但至少没露出什么马脚。 小鱼儿从他身后忽然冒出头。 “你在干什么啊?” 男人掩饰住那一瞬间的失态, “没什么。” 小鱼儿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荆无命莫名有些紧戒,不知道他又在脑中打些什么坏主意。 “怎么了?” 他问小鱼儿。 这个小孩过于精灵古怪了点, 荆无命和他不怎么合得来,他自认为小鱼儿对他也称不上有多喜欢。也不知道这小孩为什么会突然来找他搭话。 “上次对你下毒是我不对,我想, 我还欠你个道歉。” 荆无命一愣,没想但他会主动提起这档子事。 “没什么。” “我就知道你不会和我计较。” 小鱼儿笑嘻嘻拍拍他的胳膊, “虽然最开始我还挺看不惯你的,不过咱们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以后还是好好相处吧。” 荆无命只觉得他这一出莫名奇妙。 小鱼儿今天是转性了? 还是说他的道歉是认真的? 直到小鱼儿走远, 荆无命还没回过味儿来。 “别傻了, 恶作剧呢。” 阿玉淡淡从他身边经过, 随手从他身后摘下一张画着王八的纸条。 荆无命捏着这纸条, 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男人微微低头,对上的是小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小姑娘拿出背篓中的烟花, 分了一份给他。 “烟花,要么?” 荆无命一时无言。 小昭又问了声。 “烟花?” 荆无命轻轻从她手中接过烟花。 小昭似乎很满意的笑了笑,脚步轻快的上前,追上林娴的步伐。走在最前面的那女人脚步不由跟着停顿下来。 林娴回过头,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轻笑。 “荆无命,跟上啊。” 听见她这么一说,男人微微怔了怔,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黑夜无云,月圆。 烟花像流星般划开夜空,然后如花朵般迅速绽放开,轰鸣声在这寂静的夜中炸响,璀璨绚丽的色彩交织在一起,似乎整个黑夜都被照亮。 荆无命望向四周。 在他身边,是小昭,小鱼儿,是神情冷淡的阿玉,在一旁,林娴仰头,安静地注视着在夜空中燃烧的烟花,在明灭变幻的光影下,她的轮廓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女人忽然转头,视线和他在半空交汇。 林娴朝他微微一笑,眉眼柔和到不可思议,仿佛满天的光芒都映照在她眼底。 “烟花很美吧?” 男人轻轻垂眼,没有答话,心中的一角却不知被什么给触动到。 一行人下山。 冷风扑面,夹杂着山间泥土和苔藓特有的潮湿味道,荆无命只觉得那股迷醉感也被风吹消散几分,只剩下烟花那灿烂的光芒色彩还停留在记忆里。 当那一霎那的绚烂熄灭,整个山谷又重归寂静。 夜色依旧很深了。 月光淡淡照在路旁的积雪上,映出银色的光芒。四周静悄悄的,在寂静中,荆无命却无端嗅到几分不详。 这一晚过得太过顺利,太过美好,像个注定会被打破的幻影。 变故就发生在让人措不及防的一刻。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远处掠近,直端端朝林娴所在之处袭来。 荆无命本能般想拔刀。 他的手刚按住刀柄,却感觉林娴按住他的肩膀,“护住小昭。” 留下这么一句话,女人身形一动,快如惊鸿般朝前一掠。掌劲如风,仅仅片刻呼吸,两人交手数十招。 那来者率先收手。 他身形高大健壮,却如飞鸟般灵巧地向后一跃,拉远距离。 茫茫的黑夜中,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洒而下。 风静,雪落。 在黑夜中,两方悄然对峙着。那人面容不清,但似乎并无敌意。 ——他出手似乎只是想试试林娴的深浅。 为什么要护住小昭? 这个疑惑刚升上荆无命心头,然后他听见那道黑影笑了起来,那粗犷的笑声在这寂静的雪夜中格外清晰。 “谷里人都在谈论你,但我却一直无缘见上一面。这大概是第一次见面吧,林姑娘。” 听见着几乎刻进骨子的熟悉声线,小昭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就像一桶冷水从天将她整个人浇透,冻得发凉。 ——是李大嘴。 “没想到你这么有雅兴,这拖家带口的出门赏月啊。”李大嘴的视线从她身后众人随意扫过,最后还是落在林娴身上,有意无意地感叹:“你这烟花一放,怕是让不少人睡不好觉咯。” 听到这话,小鱼儿忍不住冒头。 “李叔叔,是我放的烟花。” 李大嘴呵斥:“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林娴轻轻发问:“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早该来找我,但你一直没来。”李大嘴叹了口气,“所以我来找你了。” 林娴笑了笑:“你想支持我做这恶人谷的谷主?” 李大嘴满不在乎开口:“既然这恶人谷非得要有个谷主,那由你来当,还是由那游老头来当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林娴懂了:“因为你不是黑面具?” “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林娴用尽这辈子最大的真诚,“我真希望你不是。” “我和那姓游的老头不太对付。”李大嘴哼笑一声,开口:“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但敌人的敌人却肯定能成为朋友。” 这句话算是在解释为什么他会找上林娴了。 “但这也不意味着你非得要站在我这一边。”林娴说:“你要帮我,肯定也有你的条件。” 李大嘴脸上的笑意扩大,所以他才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林姑娘,你也应该也知道老李我的绰号。” “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是,在我吃过的人中,唯有小孩细皮嫩肉的味道最好。”他舔了舔嘴,叹了口气:“在这谷中我是眼馋那条小鱼很久,但其他几个人都看着呢,我是怎么也没法下手。” 林娴的神色冷上几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大嘴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说:“我听说,你进谷时带了个小侍女,把她让给我吧。” 他笑道:“林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林娴也笑了笑,语气还是很轻:“我觉得你在想屁吃。” 雪静悄悄地落下。 在飘扬的雪中,男人满是笑意的表情顿时冷上几分。 “姓林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问吧?”他问。 “我知道。” 李大嘴不一定非得要吃小昭,林娴也不一定非得把小昭交给他。李大嘴要的,是林娴一个愿意为合作退让妥协的态度。 但这份妥协,林娴偏偏不愿给。 “其实你说错了,敌人的敌人不一定也是朋友。”林娴说:“说不定只是另外一个还不认识的敌人。” 雪夜寂静。 这时候客栈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司马烟同几个相识的好友笑谈着从客栈内走了出来,冷风一吹,当见到眼前着对峙的场景,几人纷纷愣住了。 “林姑娘,这是” 司马烟一时失语。 ——怎么大半夜的,林娴又和李大嘴杠上来? “你看,林姑娘,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李大嘴冷笑,“而是你压根没有合作的诚意啊。” 林娴一言不发。 李大嘴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在这寂静的雪夜中响起。 “好。” “我答应你。” 李大嘴脚步一顿,满不在乎地转头。 当看清那道从暗处走出来的身影后,男人不由浑身一震,猛地睁大眼睛。他就这么僵在原地,似乎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出现的小女孩消失掉了。 “这是你说的,”小昭垂着眼,轻声说:“如果你吃了我,那就认姑娘做谷主。” “你是” 纷纷扬扬的雪花悄无声息的落下。 李大嘴一时间只觉得巨大的荒谬感忽然涌上心头。在过去数个无人的深夜,他想象过无数个和面前这女孩重逢的场景,但没有一个场景会是现在这样。 寂静的雪中,他紧紧端详着面前的小姑娘,眼中是谁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不对啊。” 男人眼中闪过真切的困惑,他微微摇头,轻声问:“你怎么会是小昭?” 在他背后,是一堆什么状况也搞不明白的路人面面相觑。 “我是小昭。” 小姑娘微微抬眼,落下的雪花似乎染湿了她的眉眼,她望向面前着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字一句轻声道:“我是小昭。” 李大嘴的手颤抖起来。 他必须下手。 别人都看着呢,他必须下手! 但面对面前这小姑娘,他是否又真的下得了手? 第47章 恶人谷35 猜测 在寂静中, 林娴嗤笑一声。 “差不多得了。” 下一秒,李大嘴被直接掀翻,整个人重重砸向路边的栏杆。男人毫无反抗,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倒在废墟中。 林娴朝司马烟等人摆摆手:“都散了吧, 没热闹看了。” 围观的路人作鸟兽状散。 林娴随即望向小昭:“你先回去。” “姑娘” 林娴再次开口, 语气很轻, 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回去。” 小鱼儿似乎也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拉着小昭打圆场:“是啊, 都这么晚了,小昭你身体又不好, 还是早点睡吧。” 小姑娘视线在李大嘴和林娴身上来回转动,她抿了抿嘴,还是遵从了林娴的命令。 不一会儿, 这雪夜里就只剩下林娴和那个废墟中一言不发的男人。李大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茫然地望着四周飘落的飞雪,像是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 半响,男人嘶哑地开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在洛阳。” “不应该啊。”李大嘴呐呐自语, 不知是在反驳林娴还是在说服自己,“我明明把她托付给” “那就是你该调查的事了。” “我只知道,”林娴直视着他的眼睛:“现在她只是我的侍女, 她的名字叫小昭。” 李大嘴苍白地反驳:“她明明不叫小昭。” “她就叫小昭。”林娴淡淡开口:“从我在吟风阁见到她起, 她就叫小昭, 自她决意跟我走后, 她就是小昭了。” 听见她这么说,李大嘴脸皮抽了抽,却无法反驳。 他看得出来, 小昭对林娴的认同要比对他高很多。其实从李大嘴抛下她,独自逃向恶人谷后,他就知道,自己永远没法再理直气壮地面对那个小女孩。 男人沉默了很久,又问:“你说她身体不好?” “我来恶人谷,就是为了找万春流。” 这一点李大嘴倒是有所耳闻,他知道林娴进恶人谷就是为了替自己的小侍女治病,但他始终没想过这个小侍女会和自己扯上联系。 李大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心中最牵挂的那个问题。 “她对我是怎么想的” 林娴耸了耸肩:“那就是你和她的事情了。” 李大嘴不死心:“但她很听你的话。” 林娴不加感情地看着他:“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替她做决定。” 不论林娴对李大嘴的观感如何,李大嘴都是小昭的父亲,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决定权都在小昭手里。 李大嘴叹了口气。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听你的了。” 林娴没有答话,静静注视着他。 男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答什么。 李大嘴望着这飞扬的大雪,兀自笑了出声。 雪夜里,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像是要把这辈子的郁结都从这笑声中发泄出来。 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似乎粘湿了他的眼角。 “我服了,谷主。” 李大嘴抹了把脸,慢慢从雪地里坐起身,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颓唐:“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林娴问:“你有什么要求?” 男人定定看着她,声音嘶哑:“你对她好一点。” ——对他来说,这不是什么交易,这只是一个父亲低声下气的请求。 林娴淡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可不算什么要求啊。”- 深夜,荆无命走进客栈大厅。 林娴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她知道荆无命找她有事要谈。 男人也不急,静静站在阴影中等着。 不知何时,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身处这陈旧的柜台角落,嗅着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潮湿木头味,混合着醇厚的酒味,荆无命凝视着黑暗中烛影浮动,不知为何反而有了种心安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女人放下手中的笔,慢慢抬头。 当林娴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后,荆无命这才开口:“赌场的黑面具,我已经查出他的身份了。” “是谁?” 荆无命单刀直入:“哈哈儿。” 林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指尖。 “我知道了,这很有用,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林娴揉了揉眉间,随即语气轻快道:“今天折腾这么久也挺累的,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荆无命能看得出来,林娴对他的态度和对待阿玉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林娴使唤阿玉使唤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他们像朋友,像利益一致的盟友,又像上司和下属。 而面对他时,林娴却总带着几分客气。 其实荆无命也搞不明白,面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算什么,她不是他的仇敌,不是他的上司,也不是他的盟友。 ——她就站在那灰色的交界线中。 男人依旧没动。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其中是谁也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林娴这才注意到他的异常。 “还有什么事么?” 荆无命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林娴莫名有种预感,他要问的问题绝对不简单。 “什么问题?” “那天,你对小鱼儿说起你父母的事。” 他缓缓开口,“你说,你能体会失去亲人是什么感受。” 林娴动作一顿,她似乎明白荆无命想问什么了。 在跃动的烛光中,男人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过去一切不合常理的细节在他脑中缓缓拼凑成形。 “但你的父亲还活着。”男人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很轻,似乎怕惊扰道什么。 “林仙儿的父亲还活着。” 似乎周遭的空气都随着他这一句话慢慢凝固。 林娴的脸色依旧很平静,看着他轻声道—— “是啊。” 她什么也没承认,也什么也没否认。 林娴不避不闪地对上他的视线,仿佛只要他问出口,她就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但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荆无命忽然意识到,无论他的猜测是真是假其实都不重要。 “你还想问什么?”林娴问。 “不,这样就够了。” 男人淡淡收回视线,抽身离去。 第48章 恶人谷36 阴劲 恶人谷的赌坊设在西市的尽头, 林娴虽然听闻过,但却从没真正去过。 所以当第一次见到这赌坊时,林娴震惊的。这里大概是整个恶人谷最豪华的建筑了,比起来客栈就像个穷酸的小作坊。 形形色色的人从大门进进出出, 其中也有不少林娴见过的熟面孔。 林娴和阿玉走进灯火辉煌的赌坊。 大厅内布置得相当精美。 银钱在赌桌上撞击流动, 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 叫喊声、吆喝声、怒骂声连成一片。醇厚的酒香混合着上等香脂的味道, 给来人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几乎没人在意他们的出现。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围聚在各个赌桌上, 赌徒们双眼赤红,疯狂之色悦动在脸上, 口中不住念叨着什么,赌桌被拍的啪啪作响。 林娴在一旁看了几轮,便明白其中规矩了。 他们的赌法很简单, 只用三粒骰子,掷出的点数越大,赢面也越大。 林娴转动视线, 目光从身边赌红了眼的赌徒身上移开,不动声色地观察周遭。 在这混乱嘈杂的大厅中, 不出意外,几个身形高大的打手游走在角落,冷静紧戒地巡视着四周一举一动。 在一片喧闹中, 林娴问阿玉:“你带了多少钱?” 阿玉看了她一眼, 摸出一百两银票。 林娴接过银票:“待会还你。” 青年扯了扯嘴角:“免了吧。” 新的一轮赌局已经开始, 庄家反抓起骰子, 摇的当当响:“还有没有人下注?压得越大越好!” 林娴忽然问:“这里限不限制赌注大小?”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 王五首先笑了起来,热情的招呼她:“哟,这不是林姑娘么?您也跑这儿来玩了?” 这家伙是这里的常客了。 应该说, 他之前会沦落在客栈住就是因为骨子里改不了的赌性。 林娴又问了遍:“这里限不限制赌注大小。” 还没等王五开口,一旁的庄家回答道:“恶人谷的赌场从不限注。” “好。”林娴点点头,“我押一百两。”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在这赌场中,一百两银子实在算不上什么排面。 一轮很快就轮到林娴了。 女人拿起桌上的骰子随手一抛—— “三个六,豹子头!” 王五夸赞:“运气不错啊,林姑娘。” 那一百两银票顿时翻倍。 第二轮开局。 庄家问:“押多少?” 林娴微微一笑:“二百两。” 轮到她了,林娴轻轻掷出手中的骰子,三个骰子在赌桌上滚了几转,停留在桌面上的是如出一辙的数字。 “三个六!” 赌金翻倍,下一轮开局,林娴继续全压。 “三个六。” 这时候众人看她的视线顿时不一样了。 短短三轮,林娴身上的本金已经翻了好几倍。 王五喉咙滚动,问:“林姑娘,你给我交个底,你今天是不是来砸场子的?” 这女人出手太诡异了。 没人能一连三次都掷出豹子头,林娴毫无疑问是耍了些花招。 就连最老练的‘郎中’也没法如此精准的控制手中的骰子,就连最疯狂的赌徒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将筹码全押。 按道理说赌骰子是最简单也是最难动手脚的一种赌法了,周围人也都是赌场的行家了,但却没一个人能看出她是怎么出手的。 林娴克制地笑了笑:“不,我只是来赌一把。” 这句话没人相信。 接下来几轮,赌桌上的客人慢慢都收手不玩了。 整个大厅内的赌徒逐渐围聚在林娴那一桌,所有人都想看看面前这女人到底能掷出多少个豹子头来。 这短短两个时辰不到,林娴已经从这赌场中赢走了数万两银子。 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收手的意图—— “三个六。” 庄家轻声宣布,冷汗悄然从他额间溢出。林娴的脸上倒是没有任何意外,她似乎在掷出手中的骰子之前,就早就预料到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还有没有人下注?” 庄家又问了一遍。 无人应答。 林娴笑了笑:“看来只有我和你对赌了。” 庄家只好苦笑。 林娴将赢来的银票向前推了推,问:“谁先掷?” 庄家道:“你先。” 林娴轻轻拿起骰子一抛,那三个骰子在桌面上滚了几圈—— “三个六,大豹子!” 赌场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响彻屋顶,几乎所有赌徒心中都藏着隐秘的期待,期望着能出现个将庄家赢垮的英雄。 而今日,林娴就成了这样一个英雄。 庄家冷汗如雨,苦着脸准备赔钱。在暗处的打手朝着林娴走来,准备将这引发骚乱的女人客客气气的请出门。 这时候,一道身影从人群中闪了进来,轻轻坐在林娴对面。 “我和你赌。” 庄家动作一僵。 打手脚步一顿。 看客笑声一停。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突然出现矮胖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似乎毫不在意,脸色依旧挂着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他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林娴,笑意却不进眼底。 “接下来我和你赌。” ——是哈哈儿- 作为赌坊老板,看林娴这么赢下去哈哈儿当然坐不住了。 林娴等的就是他出场。 女人微微一笑,收回手:“和你,我当然要赌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你要赌什么?” “我要赌你这赌坊。” 哈哈儿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男人森然一笑:“你这十万两银票还不够啊。” “那我再加个码吧。”林娴想了想,“加上我的客栈够不够。” 哈哈儿没说话,在心底默默权衡起来。 恶人谷的客栈当然不如这赌坊赚钱,但客栈是林娴在谷中的立身之本。时至今日,在和林娴的博弈中黑面具已经落下风了,哈哈儿也是黑面具的一员,自然希望能够借助这个机会扭转局面。 林娴也不急,等他慢慢考虑。 半响,哈哈儿做出决定:“好,我跟你赌!” 林娴问:“一把定输赢?” 哈哈儿道:“好。” 林娴又问:“你先还是我先?” “你先。” 哈哈儿笑眯眯开口。 林娴拿起骰子,掷出,那三颗骰子在红色的赌桌上打着转,翻滚着。 头一颗停下来的当然是六。 第二颗也是六。 哈哈儿面色很镇定,他知道林娴一共在这赌场待了三个时辰,共赢了数十万银子,他也知道林娴把把不落空,每次都是三个六的豹子头,但他更知道,最后落下的一颗骰子不会再是六了。 因为哈哈儿已经将手轻轻放在了桌底。 每个开赌坊的多少会点手艺,而哈哈儿既然能在恶人谷开赌坊,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这套灵巧的手上功夫他谁也没说过。 游老不知道,他的徒弟小鱼儿不知道,老情人屠娇娇也不知道。 只有哈哈儿知道。 这是他藏着掖着的杀手锏,也是他接受赌约的底气。 赌桌微微一震,原本已有停滞趋势的骰子又重新转动起来。 哈哈儿脸色很平静,他不看那旋转的骰子,不看周围人的脸色,而是静静思考今后该拿那到手的客栈怎么办。 还没等哈哈儿思考完毕,周围一阵喝彩打断了他的思绪。 “六!” “又是个豹子!” 最后一个骰子停下来—— 哈哈儿大惊,定眼一看,细细数了数那骰面上印着的六个嫣红小点。 ——是六。 男人心中如坠冰窟,连脸色的笑也变得僵硬起来了。 一刻钟前,他是十大恶人,是黑面具,是恶人谷的赌场老板。 而现在,他只是个赌得倾家荡产的穷光蛋。 哈哈儿勉强笑了笑:“运气不错啊,林姑娘。” 他起身欲走,可林娴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不由顿住脚步。 “你就不想再赢回来么?” 哈哈儿脸色阴沉:“我已经没什么能和你赌的了。” “你当然有,” 林娴轻轻开口,那低哑的声音如同蛊惑人心的魔鬼:“你可以和我赌命。” 哈哈儿眼中笑意一凝。 “如果你输了,就把你的命赔给我。” 哈哈儿冷笑:“那要是我赢了呢?” “那要是你赢了。”林娴慢慢开口:“那这赌场,客栈以及我的命就都归你了。” 哈哈儿沉默下来。 他太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怀揣千金走进赌场,最后连棺材本都赔进去了还要继续赌下去。 因为曾经赢过。 所以越是输的一无所有,越是企图翻盘。 林娴的目的是没遮没掩,直接摆在台面上了的。哈哈儿知道,她就是想下套除掉他,除掉黑面具。 保险起见,他应该立马掉头就走,待日后从长计议。但这么一走,以后在这恶人谷还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 更何况,另一个升起念头一直勾动着他的心神。 万一呢? 万一他下一把就赌赢了呢? 经营了这么多年赌场,哈哈儿又是不是一个赌徒? 矮胖男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目光闪烁,脑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天人交战。最终,男人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林娴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她也认出了哈哈儿的眼神。 ——那是赌徒的眼神。 哈哈儿坐回原座:“要我和你赌可以,我要先掷。” 林娴欣然答应。 场上静的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间,所有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等待着这前所未有的赌局迎来结局。 哈哈儿掷出骰子,三粒骰子在赌桌上转个不停。 哈哈儿手按在桌面上,脸色不显,手中引动内力顺着手指传递至桌面。 既然林娴能掷出个豹子,那他为什么不行? 飞旋的骰子慢慢定了下来。 周围的看客也跟着在心中默念起来。 “六——” “六——” 所有人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了,还差一个六! 那最后一个骰子转动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哈哈儿几乎就要看到骰子面上的四个点了,那么嫣红,那么夺目 只见那骰子又是一跳—— 落下的‘六’又转了个面变成了‘三’。 哈哈儿脸上的笑意彻底僵住了。 林娴揉了揉下巴,不咸不淡地叹息:“真可惜,就差一点。” 哈哈儿没出声。 接下来该林娴出手了。 成败似乎已定。 女人刚拿起骰子,只听着对面的哈哈儿也跟着叹口气:“的确可惜了——” 话音未落,哈哈儿猛地伸手一劈。 这家伙竟然掀桌不干了! 只见那三枚骰子也跟着飞出半空,林娴抬手甩出个酒碗,将那飞空的骰子罩住,随即一踢身旁的木桌接了过去。 那三粒骰子就这么落在桌上,被从天而降的酒碗罩住,在桌面上飞旋起来。 哈哈儿趁机拔腿就跑。 但他逃不掉了。 一双手如铁钳般正牢牢嵌住他的颈部,让他动不得,也不敢动。 那双手纤细有力,修剪地干干净净,而那双手的主人,也不过是个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轻人。 那是唐玉的手。 哈哈儿冷汗滴了下来,他实在是没注意到,这个秀气的青年是什么时候绕道他的身后,又是抓住什么时机出的手? 众人围聚下,林娴慢慢走上前,伸手揭开倒扣在桌面上的碗。 “是三个六!” “竟然还是豹子头!” “赢了啊,林姑娘!”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哈哈儿‘扑通’一声瘫软倒地。 人们回头一看,不由默然。 哈哈儿的喉咙已被唐玉的手指戳断。 他已经死了。 那出手的青年垂眼,轻轻擦了擦手,平静的态度像是随意捏死地上的一只蚂蚁,随即他抬头,直直地注视着林娴。 “恭喜,从今天起,这赌场就是你的了。” 他似乎只是在对林娴讲话,那清脆的声音却在整个大厅中掷地有声,像个威胁,又像个淡淡的宣告。 “谷主。” 第49章 恶人谷37 联欢晚会 待走出赌场, 已是日午。 阿玉问:“哈哈儿已死,这赌场你打算让谁接手?” 林娴不由沉默下来,她还真没想到这点。 她瞅了瞅身旁的青年:“阿玉啊” 猜透她的心思,青年提前一步拒绝:“我就免了吧, 牛马也不是这么使的。” “这样啊。”林娴也不勉强, 在脑中搜索片刻, 随便点了个人出来:“那就李大嘴吧, 我看他就不错, 实力也镇得住场面,他说什么都肯做, 那去做个赌场管事也应该不在话下。” 青年有些无奈。 “谷主,别开玩笑了。” 之前阿玉在赌场喊的那声‘谷主’不只是个宣告,更是个试探。在场的人中, 王五那一派的毫不犹豫地承认并接下话头,而剩下的那些人态度虽然摇摆,但也并未像最初那么排斥了。 “现在谷内人的倾向已经彻底变了。黑面具已经不足为惧, 你该考虑的不是如何击垮游老,而是如何在这谷中建立新的秩序。” 而林娴的态度太漫不经心了点, 阿玉实在摸不清她的态度。 “我很认真的。”林娴道,“只要你认真想想,你会发现那家伙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阿玉迟疑:“但李大嘴不是我们的人。” ——这男人之所以站在林娴这边, 只是因为小昭而已。 “那又有什么关系。”林娴满不在乎地开口:“这赌场我懒得管, 你也不想管, 司马烟不能服众, 那让李大嘴去又有什么不可以?他心底服不服我,我管不着,只要他好好干活就行。” 阿玉一愣, 他忽然明白了,林娴压根没打算在这恶人谷中组建自己的势力,如果不是黑面具组建的暗市让她觉得太碍眼,估计林娴压根不会挑头搞事。 青年还是有些不甘心:“这样一来,恶人谷始终是盘散沙,成不了气候。” 林娴笑了起来。 “那就让它继续保持散沙的状态好了。” 阿玉沉默下来。 半响,他轻轻开口:“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若想改变恶人谷,路有很多,为什么你非得做这恶人谷的谷主。” 这问题倒把林娴问住了。 “要说为什么” 女人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片白雾散开。随着回想,无数画面在她脑中慢慢浮了起来。 在破旧的客栈里,那暗中操纵秩序的老人语气沉静的发问—— 【纵然你能打倒我们,那下一步呢?】 细雨中,丁齐冷笑着开口—— 【这恶人谷从一开始就是黑色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法将一滩黑水硬生生洗白。】 面对质疑时,是小鱼儿毫不迟疑的反驳和维护—— 【这就是恶人谷的规矩,又没人逼着他们来,逼着他们留下来。】 思绪飘转,林娴最后想起花满楼家里的管事王叔说的那番话,老人平稳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语气笃定。 【你这个人没什么归属感,也没多少敬畏心】 【靠近你的人总有一天因你而死】 “的确,这恶人谷谷主可以不做,但也没说不可以做。”她微微歪头,承认,“说到底,其实恶人谷并不需要我,是我需要这恶人谷。” 这句话着实突兀了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林娴思索片刻,忽然问:“阿玉,你说,会来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 关于这个问题,青年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烂人。” 林娴哈哈大笑:“那你又为什么会留在这恶人谷?” 阿玉不说话了。 “你说,会到这恶人谷来的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烂人,其实这说得没错。”林娴一顿,注视着他的眼睛,神情却很认真:“但我倒觉得,这里是个归处。” “能来这儿的都是些不为外界所容,找不到出路的异类,而这恶人谷,就是这群人最后的容身之处。” “你觉得,这恶人谷是你的归处?” “或许吧。”林娴淡淡回答,“至少这里,要比其他地方让我呆的更自在点。” 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那你呢?” 青年垂眼,沉默下来。 他是否也是个找不到出路、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深夜,客栈。 荆无命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没,林娴已经坐在角落上等待他多时。 “你找我?” 林娴轻轻开口:“坐。” 荆无命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过还是依言坐了下来。林娴静静看着他,随即拿起一旁的茶壶,倒满两杯,将其中一杯交到荆无命手中。 “你在这恶人谷已经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她开口道,“或许你不这么觉得,但其实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男人微微皱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娴没开口,将一叠资料轻轻推到荆无命的面前。 男人看了看资料,又抬头看了看林娴。 “这是什么?” “这里面是路小佳的下落。”林娴回答,“阿玉几天前调查到的。” 荆无命动作一僵,微微睁大眼睛,一时间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林娴继续开口,眼神真挚,似乎真心实意地在替他做打算:“你来恶人谷就是为了找你徒弟的,但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你该去找他。” 男人默然无言。 片刻后,荆无命兀自开口,声音莫名有些沙哑:“那黑面具那边呢你不需要我了么?” “没有什么需要不需要,你会帮我,我很高兴,但这不是你的义务。”那个女人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很轻,说出的话却格外清醒:“说到底,你并不欠我什么。” “如果说你刚入谷欠我的人情,你也早就还清了。” 男人垂下眼眸,掩住眼底快要溢出的情绪。 一时间过往的无数片段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起冷寂的客栈里那杯仍有余温的酒,想起夜里那味道甜腻的蛋糕,想起小鱼儿别别扭扭的道歉,想起小昭递来的烟花 最后画面定格在林娴在烟花下对他扬起的微笑。 “荆无命,跟上啊——” 而如今,她也是如此态度温和地和他划清关系。 “我建议你最好尽快动身,地图我已经标注好,如果你需要盘缠,不要客气” 荆无命忍不住打断她:“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话一出口,男人就有些后悔了。 但面前这女人并没有惊讶,那双黑色的眼眸沉静地朝他望来,仿佛要望进他的心底。 “这不算个问题,荆无命。”她轻轻开口,“真正该问的是,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男人呼吸一滞。 他轻轻抬眼注视着林娴,眼中是复杂到让人读不懂的情绪,却始终什么话也没说- 望着那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林仙儿冷不防在她脑海中出声:“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林仙儿的确很错愕。 她当然知道林娴已经掌握了路小佳的下落,但她以为这女人会将这些情报死死瞒下来,不透露一点。没想到林娴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告知荆无命。 “他为路小佳而来,为路小佳留下。”林娴不以为意地开口:“那自然该为路小佳离开。” 那白色的身影在虚空中浮现,林仙儿双手抱胸,不悦的开口:“你就这么放他走了,那我们的赌约呢?” 林娴动作一顿,随即叹了口气:“不好说。” “看样子,这赌约就只好作废了啊。”林娴一摊手,笑道,“不过还好,毕竟一开始咱么也没下赌注,你也没损失什么不是么?” 林仙儿没说话,紧紧盯着林娴。 ——她不认为林娴是那种会做毫无意义之事的人。 半响,林仙儿冷笑开口:“你是觉得他会主动回来?” 林娴反问:“他会吗?” 林仙儿一时间分辨不出她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傻。 “他不会回来。” 林仙儿毫不客气地嘲笑她的妄想,“你不是上官金虹,他自然也不是你手中的狗。” 林娴摸了摸下巴,叹了口气。 “是啊。” 林仙儿细细思索,半响,她慢慢放下心来。 是了。 荆无命是那么骄傲一个男人。 林娴这次已经将话说死了,以林仙儿对荆无命的了解,这男人没有理由,也绝不可能会回来。 但看到林娴这意味不明的态度,林仙儿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荆无命真的不会回来了么?- 日午,客栈。 林娴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话本。 要说来这世界,她最不满意的那就肯定是这匮乏的娱乐形式了。 林娴慢悠悠插兜走出大门。 最近客栈生意又好了起来,司马烟正忙着招呼客人,阿玉正陪着小鱼儿和小昭在外面打雪仗。 但青年的身法飘忽不定,小昭和小鱼儿合伙围攻了大半天,竟然一次也没打中。 林娴在一旁看得跃跃欲试:“我来!” 阿玉立即道:“那我不玩了。” 林娴悻悻收手。 “最近怎么这么无聊。”她忍不住抱怨。 以前这谷中还能隔仨差五的闹出个风波,让林娴这种吃瓜人乐呵乐呵,但越临近过年,这谷中越平静,搞事的都不搞事了,大家都消停下来准备过年。 “正常,”小鱼儿在一旁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断断续续开口:“大冬天的,打打杀杀,见血的话,处理伤口很麻烦的。” “也有道理。” 林娴沉默片刻,一拍手,兴冲冲地想出个主意。 “大过年的,那咱们就搞个联欢晚会吧!” “联欢晚会?” 别人被她这个词搞得一头雾水。 “没错。” 林娴随即介绍相关概念。 两个小孩子当然是举双手赞成,但一旁的阿玉却不为所动,泼冷水道:“谷主啊,恶人谷里谁愿意搞这么麻烦的事啊。” “那就设个奖励机制呗。” “愿意参加的就有参与奖,结束后由观众来投票,最受欢迎的节目获得大奖。” 阿玉问:“什么奖励?” 林·富婆·娴想了想,“一万两银票?” “……” 阿玉忍不住问:“你是不是钱多得没处花?” 林娴哈哈一笑,拍拍青年的肩膀:“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好好干,到时候给你封红包。” 小鱼儿忽然问:“最近几天为什么没见到小荆?” 林娴淡淡回答:“他有事离开了。” “是么。”小鱼儿若有所思:“这几天没看到他还挺不习惯的。” 林娴看着他微笑,没说话。 小鱼儿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梗着脖子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 “我在想,你以前不是挺不待见他么?” “以前是以前,”小鱼儿撅着嘴:“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和我们是一伙儿的不是么。” 林娴不置可否。 “这样啊。” 小鱼儿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林娴看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无声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 第50章 恶人谷38 归属 虽然接活儿时态度消极, 但阿玉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当天晚上,青年就敲定好具体方案来找她汇报。 “场地问题我已经解决了,节目方面我觉得还是该需要初步筛选才行,另外, 还有一个问题是——” 林娴支着头听他讲了一大堆, 不由走神, 心想这小子不愧是她手中最好使的牛马。 阿玉敲了敲桌子。 林娴立马拉回思绪。 抬眼, 望着青年不悦的臭脸, 林娴不由有些心虚:“请说。” “还有个问题,观众。” 阿玉顿了顿, 继续说:“等消息传出去,谷内是个人就想来凑热闹,谷主, 你要是邀请邀请一部分人,那就会得罪另一部分人。” 林娴心态倒放得很平。 “过年嘛,人多热热闹闹的也挺好。”她支着头想了想, 补充道,“场地就选在露天空地里好了, 只要有人想凑热闹那就让他们凑呗,”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设置观众门槛。 “这样一来,现场说不定会有人闹事。” 林娴笑了笑:“那不正好, 可以趁这个机会检验下谷内还有谁站在咱们对面不是么?” 她这么一说, 阿玉顿时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我明天就去准备。” 青年干活的积极性顿时被调动起来。 第二天, ‘联欢晚会’、‘一万两奖金’的消息一下子在谷中传播开了, 原本冷寂的恶人谷顿时又开始变得热闹。 就连最近忙着经营客栈的司马烟也按耐不住来找他打探情报:“谷主啊,你说的那一万两奖金是真的?” 林娴拿话本的手一顿,微笑道:“当然是真的啊。” 司马烟一听, 双眼顿时忍不住放光。 他酝酿半天,最后还是问出口:“那这晚会的节目真的是谁都可以参加?” “当然。” 林娴问:“你想报名?” 司马烟嘿嘿一笑,局促地搓了搓手,直言不讳:“我就是冲着钱去试试,万一就中了呢?” “行啊,设立奖金不就是为了提升大家参加的积极性嘛。”林娴拍拍他的肩膀:“找阿玉去,他是管事的。” 司马烟麻溜的跑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除夕夜。 寒冷的夜,但并不寂寥。 整个恶人谷灯火通明,街道上格外热闹,几乎谷内所有居民在这一晚都没窝在自己屋里,而是围聚着这新搭建的台子坐在一起,边交谈着边看台上人整活儿逗乐。 一旁的街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照亮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飘得很远。 林娴默默站在角落的树下,静静看着台上的群魔乱舞。 整个现场闹哄哄的,上台表演的什么都有,有表演喷火的,有胸口碎大石的,有学口技拟声的。 最后,喝上头后,丁弃也跑上台表演个翻跟斗,结果翻了没几个这小子酒劲犯了直接腿一软,一摔,在台上滚了好几圈,不一会儿被人轰下台。 看着这一片混乱的场景,林娴忍不住笑起来。恶人谷的联欢晚会和她记忆中的过年当然不一样。 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莫名其妙回想起了过往。 阿玉在她身边轻轻停下了脚步,那张俊秀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暖色的灯光在他眼底沉浮。 “这个年过得不错吧?” 阿玉微微扯动嘴角:“还不赖。” “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一直还没谢谢你。” 阿玉问:“为了什么?” 林娴没有回答。 她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场景,半响,林娴真心实意地感慨:“唐玉啊,你在我手下干活,真是屈才了。” 青年动作一僵,下意识转头望去。 站在他身旁的林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的感慨。 不管角落里的两人是如何各怀鬼胎,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着。现在站在台上的是司马烟。 这个男人论武功在恶人谷排不上号,但在谷内人缘的确不错,所以他上台时还是不少人捧场喝彩。 男人拱了拱手。 笑道:“大家也知道,我司马烟这个人呢,除了会算点帐,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 “所以我今儿就唱段曲儿,大家随便听听,乐呵乐呵就好。” 他这么一说,台下善意地哄笑起来。 “但在此之前,我要先感谢一个人。” 司马烟顿了顿,调整好表情,声音抑扬顿挫,充满感情:“没有她的推动,今天的宴会也办不起来,所以,这个表演献给我们的谷主。” 林娴一听,差点将口中的酒喷出来。 这家伙还真能舔。 放在现代,他一定是林娴最讨厌的那种同事。 她转头看向阿玉:“你早就知道?” 青年礼貌地笑了笑。 林娴悠悠来了句自我调侃:“你们两个可是把我架在台子上,下不来那就尴尬了啊。” 待台下的掌声逐渐停下,站在台上的司马烟准备开唱。他刚一提气,还没唱出声,只听一声冷哼在场内响起。 “她算什么谷主?” 明明四周嘈杂,这道声音却偏偏清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司马烟一个人僵在台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唐玉眉头一皱,刚想出面,就被人拦下。 而拦下他的那个人展动身形,穿过场内,如飞鸟般轻轻落在台上,林娴落落大方地站了出来。 “我当这谷主,有谁不服?” 她的视线扫过台下的面孔,扫过一脸迷茫的王五,扫过醉醺醺的丁弃,扫过表情微妙的李大嘴,视线尽头,是角落里一闪而没的屠娇娇。 一时间无人应答。 “我不服。” 林娴朝着声音发源处望去,那是个相当高大的男人,身子又瘦又长,那人穿着身宽大的白色长袍,面色白得如纸一样。但在场的观众,却没人会轻易这脸色苍白,身形瘦高的男人。 因为这个男人的名字叫杜杀- 雪夜,暗市。 荆无命轻轻走进角落里的那间小屋,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老人没有抬头,低头翻阅着手中的账本。 “你来了。”游老问。 “我来了。” 游老慢悠悠放下账本,视线落在荆无命身上。面前这男人穿着身肃杀的黑衣,苍白的手轻轻放在刀柄上,他半个身子没入阴影中,像个森冷的死神。 明明是除夕夜,屋内却没有一丝欢庆的味道。 游老起身,态度温和地让他坐下。 “你已经好久没来了。” 荆无命淡淡道:“有点私事要处理。” ——这压根不算个解释。 游老猜他是去私下调查路小佳的下落了。 他虽然是承诺帮荆无命寻找他徒弟,但他也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就此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但这样的猜测不能挑破。 因为他既防着他,也要用他。 “关于你徒弟的下落,我已经派人帮你去查了。”老者直视着荆无命的目光,语气温和,态度诚恳:“不要心急,很快就会有消息。” 荆无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意味不明地问—— “你真的会帮我?” 游老笑了笑:“当然。” 纵然他不会轻易将路小佳的下落透露出去,但也不代表他不会去下功夫找,毕竟荆无命的徒弟会是制衡他的一个重要棋子。 “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游老忽然看见面前这个男人笑了,他的笑容带着丝诡异残酷的味道,让人心生不安。 荆无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他,并把他安置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老者脸色微微一变。 但很快,他就收敛好情绪。 游老拿起桌面上的茶壶,慢慢掺上一杯茶,茶杯掺满时,他的思绪也理了清楚。 “那你为什么还会回来?” 是啊,路小佳的下落已定,荆无命自然没理由留在恶人谷中,更不该折返回来。 荆无命沉默下来。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路,直到现在,他坐在游老的面前,他都没有想出答案。 老者叹口气,转头望向屋内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让我猜猜,你会回来,是为了那个女人?” 荆无命瞳孔微缩。 杀气暴涨。 面对这样的场景,游老却微笑起来。 每当这样说破一个人最隐秘的秘密时,看着对方的反应,他心中都多了分隐秘的得意。 “我曾经以为,你和她有仇,”他淡淡开口:“但我错了。她对你来说很特别不是么?” 荆无命面色不善:“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对我很有敌意,但实际上我们并不是什么仇敌。相反,我可以帮到你。你这次回来,找的人是我而不是她,说明其实你也心底知道这点。” “她身边有很多人,你不是其中那一个。” 阴九幽死了,哈哈儿死了,原本听他命令的唐玉也反水叛变。游老手中能用的人不多,在能用的基础上,有用的人更不多。荆无命是把剑,一把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的利剑。 他就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握住这剑柄。 “而跟着我,说不定你能得到更多。” 荆无命没说话。 面前的老者正耐心的等待他的选择。这明灭不定的烛光,这沉闷冷清的夜色,这空寂无人的房间,面对老人那双深沉如古潭,不掺丝毫感情的眼眸,荆无命无端想起了上官金虹。 他曾以为,这一生似乎都逃不开那双眼睛。 荆无命垂眸,过往的记忆却不合时宜地从脑中掠过,他想起小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想起小鱼儿、唐玉 最后,他想起那双同样淡漠,却略带讥嘲的眼眸。 “荆无命,你真不适合黄色。” 女人轻柔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消散在风中。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半响,游老问:“你意下如何?” 沉默。 诡异的沉默。 游老又问:“还是说你想要别的?” 荆无命还是没有开口。 老者忽然嗅到丝不详的味道,明明这是他藏身多年的安全屋,游老却再没有安全的感觉。 他很聪明。 而聪明人往往高估自己,低估了别人。 也是在这时候,游老才发现一个他本不该忽略的破绽。 他不是个武功高强的人,所以他也实在不应该在这样空寂的雪夜里,和一个足以取他性命的人独处一室。 “你在想什么?” 老者忍不住问。 荆无命终于抬眼,那双死灰色的眼眸映衬出老者有些慌乱又强作镇定的脸色。 荆无命无端多了丝荒谬感。 看啊,多可笑,明明这个人企图掌控他,却同时忍不住忌惮着他。 游老忍不住又问:“你在想什么?” 注视着老者的眼睛,荆无命终于知道心中那个问题的答案。而对于游老的问题,他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在想,烟花” 老者还未来得及起身,那道快如闪电般的剑光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 面对在晚会上挑事的杜杀,林娴的态度很平和。 “你有什么不服?”她好脾气问,“说来听听?” 杜杀冷冷道:“这恶人谷从来没有谷主,也不需要谷主。” “真的么?” 林娴笑起来:“我还以为黑面具是谷中的老大。” “不然为什么你们要遵守那蠢透了的夜游秩序,为什么有的人坐拥豪宅,有的人却挤在连脚都伸不直的小屋里,为什么暗市的一口黑锅被扣在诸位身上,却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她的声音不大,但听见她的话,所有人都感觉脸上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我以为大家是受够了在外面当狗的日子,才进这恶人谷。”林娴的视线从神色各异的听众面前扫过。 “但诸位,现在这恶人谷又和外面有什么不同?” 四周沉默下来。 杜杀冷笑道:“说得好听,那由你做恶人谷的谷主又和黑面具有什么不同?” 林娴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她挑明事实,“与其说,我和黑面具有什么不同,倒不如说,我能带给大家什么?” “第一,我讨厌等级制度,所以谷中的夜游、收租制度全部废除。” “第二,我讨厌管事,所以除开一些必要出面场合,诸位平时不必服从我的命令,更不必听我的调遣。” “这恶人谷是诸位的恶人谷,不是我的恶人谷。” “那要是我们日后想走呢?” 台下有人忍不住发问。 林娴微微一笑:“这里又没有围墙拦着,自然是想走就走。” “那要是想再加入呢?” “选择权在诸位手中,”林娴一摊手,“只要你认为你是恶人谷的人,那么你就属于恶人谷。” 台下顿时一片喧哗。 在喧闹声中,林娴将视线移向杜杀。 “我的回答是否让你满意?” 那面色苍白的男人沉默着,不答话。 林娴又道:“你若非得问我和黑面具有什么不同。那我想,最大的不同便是,暗市将再不会存在于恶人谷。” 林娴轻声回答,台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人一脸茫然,面面相觑。而知道暗市存在的那一批人不由纷纷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说得好。” 那守着西市大门的老人慢悠悠从角落里站了出来。 他的脚步很慢,步履蹒跚,满头的白发承载着过往无尽的沉浮岁月。谷内每个人都见过这老者,却少有人能说出他的来历。 周围人窃窃私语传入林娴耳中。 “那是孙老” “据说他是最早入谷那批人” 老人慢悠悠在林娴面前站定,那双苍老略带浑浊的眼眸直直盯着面前这女人,他的视线不够锐利,也并不深沉,却带着久经风霜的平和。 林娴一脸坦然地望了回去。 老者道:“你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记得。” “我说了什么?” “你说,恶人谷里不过都是群找不到路的落水狗。” “那你是怎么想的?” 林娴耸了耸肩:“我想,对这群落水狗来说,今后这恶人谷就是条路。” 老者哈哈笑起来。 “好,我服你。”他说,“就由你做这谷主。” 另一道声音随即响起:“我也服你。” 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视线中,那懒散落拓、醉醺醺的青年拎着酒坛慢悠悠起身。 ——是丁弃。 “你还记得,当时在暗市我对你说了什么?” 林娴还真想了想:“你说世界上没什么两全其美的事,让我不要痴心妄想?” “那我现在收回那句话。” 林娴一笑:“为什么?” “谁知道。”青年叹了口气,自嘲道,“也许在心底,我也藏着些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痴心妄想。” “我也服你。” 另一道声音也随之响起。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那一脸娇媚的绿裙少女缓缓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屠娇娇道:“在赌场那天,你没杀哈哈儿,但他因你而死。” “是。” 林娴没有回避她的视线。 “那个男人的确该死,但毕竟他和我有过多年交情”屠娇娇缓缓道,随即看向她:“按道理,我本该给你个教训,你认不认?” 林娴道:“我认。” 屠娇娇随即话音一转—— “但到了现场,我又改变主意了。” 林娴问:“为什么?” “因为小鱼儿很喜欢你。”她耸了耸肩,“更何况,我打不过你。哈哈儿那老鬼已经死了,再搭上个我不值。” “更重要是,你说得落水狗那番话我很喜欢。” 屠娇娇微笑道:“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所以接下来,你要继续有趣下去,谷主。” 一旁的王五大笑起来。 “我管你想做什么,我只知道是你帮了我。”那汉子高声说,“我也服你,谷主!” 这句话就像个开关一般,随即此起彼伏的效忠声响起。 最后只剩下场上杜杀一个人脸色阴沉。 “你要做这谷主,不是不可以。”杜杀冷冷道:“但还有一件事你没解决。” “什么事?” “游老还在谷中,他还存在,黑面具就存在。”男人说,“就算我们承认你,他也不会承认你。” 林娴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是么?” 杜杀缓缓笑起来,按照林娴的说法,游老自然也算是恶人谷的人,林娴自然不能对他动手,但只要游老不死,那就会持续和她作对下去。 杜杀觉得这句话算是戳到林娴痛点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绽开,就被另一道冷淡的声音出口打断—— “他不需要承认。” 杜杀一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拎着个包裹缓缓走来,那人穿着身肃杀的黑衣,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仿佛完全没有看向他。 荆无命抬眼,直直盯向站在台上的林娴。 杜杀铁青着脸,问:“为什么?” 荆无命松开提在手上的包裹一扔,散开的布条里,一个人头在草地中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众人定眼一看。 ——那是游老的头。 荆无命冷冷道:“因为从今以后,他再不会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杜杀说不出话来了。 荆无命转头望向林娴。 “你说,恶人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脸上的线条紧绷,“如果我要入这恶人谷呢?” 林娴问:“你找到答案了么?” 荆无命抬眼,只见面前这女人安静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眸中似乎终于倒映出他的存在。 “对。” 他移开视线,只见一旁的小昭和小鱼儿正站在角落里,一脸兴奋地朝他招手,男人眼中闪出浅淡的笑意。 “也许我是想再看看谷中的烟花。” 林娴也跟着微笑起来。 “欢迎来恶人谷,荆无命。” 她随即转头望向杜杀:“你还有什么要说?” 杜杀表情复杂,他似乎找不到什么可说。 沉默再三,男人沙哑着声音道:“若你要当这谷主,那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会看着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望着杜杀逐渐远去的身影。 一旁充当背景板的司马烟暗戳戳问:“谷主啊,那接下来这晚会怎么办?” 林娴一脸理所当然地开口:“继续啊,你小曲儿不是还没唱完么。” 随即场内人开始起哄。 “对啊对啊,司马烟你小子在这儿磨蹭半天了,到底唱不唱?” “不唱快下来,我还等着上台。” “那一万两银票还等着我呢!” 场内又恢复原本热闹非凡的氛围,林娴隐没在角落里,在喧闹中,她轻轻在脑海中开口—— “我知道你在看。” 无人回应。 林娴继续开口:“你一定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回来。” “还能为什么?” 那道讥嘲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林仙儿冷笑:“恭喜,你终于握住拴在他脖子上的链子,是我低估了你,还是我太高估那个男人了?” 林娴没有在意她尖刻的语气—— “其实你错了。” 林仙儿重复:“我错了?” “你错,错在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他。” “你总认为,对荆无命施加影响的是我。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因我而来。”林娴顿了顿,“他会回来,是因为在这儿他找到了自己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林仙儿沉默片刻,问:“他在寻找什么?” “他在寻找……” 林娴的视线投向不远处,台上的演出还在继续,周围一片欢声笑语。 洁白的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中悄然落下,在一旁,小鱼儿和小昭正拉着荆无命,一脸兴奋地说些什么,在旁边站着的是一脸淡然的阿玉。 林娴微微一笑,在心中轻声开口—— “归属。” 话音刚落,林仙儿就“噗嗤”笑了起来。她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几分癫狂的意味,仿佛要把心底压抑许久的东西,凭借这笑声全部宣泄出来。 过了好久,笑声逐渐沉寂下来。 就当林娴以为,林仙儿再也不会答话时,只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声轻轻响起,慢慢消散在这雪夜中。 “原来是这样……” 林娴只感觉那道执念似乎慢慢在世间消散,而来是如洪水般的记忆朝她袭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走马观灯的记忆碎片中,无数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看到那萧疏落拓,一脸憔悴的李寻欢,看见上官金虹那双满是野心的眼眸,还有那个人…… 记忆中,那个身穿单衣,如松柏般站立的青年转过身,那道如寒芒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不着痕迹的厌恶,让人刺痛。 “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林娴似乎觉得如一个世纪般那么漫长。过了好久,林娴只觉得体内原本阻滞的气忽然开始流通起来,仿佛原本将她和这个世界隔开的那层膜在无形间消融掉。 她睁开眼,第一次感觉周遭的世界如此鲜活。 “姑娘?” 一道轻唤声拉回她的思绪。 林娴转头一看,她看见了一脸牵挂的小昭,看见了笑嘻嘻的小鱼儿,看见了荆无命,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阿玉身上,那漂亮的青年朝她微笑起来。 “恭喜,现在你是恶人谷的谷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唐门1 金陵 隔了几天, 荆无命从谷外带回来一个新面孔。那是个十来岁的男孩,高高瘦瘦的,整天抱着把剑,话不多, 但有着双灰色的眼睛。 路小佳在进谷第一天就和小鱼儿打了一架。 林娴看着鼻青脸肿的小鱼儿, 忍不住失笑:“人路小佳挺懂礼貌的, 你怎么招惹他了?” “别管了。”小鱼儿撅嘴, “等着吧, 这场子总有一天我会找回来。” 林娴故意问:“你是指像现在这样再被胖揍一顿?” 她这么一说,小鱼儿忍不住跳脚了:“那是因为我还没使出真本事!” “人家也没用真本事啊, 你这次是被木条抽,下次就不说一定了。”林娴放下手中戏本:“你也知道他老师是荆无命吧。” 小鱼儿的脸皱成一团。 下一秒,他似乎灵光一闪忽然想出什么好主意般大叫起来。 “等等, 我想到了!小林,你也可以教我。”他随即一把抓住林娴,理直气壮道:“你之前答应过教我, 还没兑现承诺呢。” “我怎么记得,我只说过教你变戏法。” “不行, 现在时间隔了这么久,你得教我些真本事才行。” 小鱼儿不依不饶:“你可是恶人谷的谷主诶!难道就忍心看着你的人被一个外来的小子欺负么?” 林娴还真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忍心。” 正小鱼儿准备撒泼打滚时, 小昭走了进来。 “姑娘, 万叔叔来了, 他想见你。” “好。”林娴起身, 随手拽下小鱼儿,糊弄道:“找阿玉去,你们关系不是很好么, 让他教你几招。” 小鱼儿撇撇嘴:“他肯定会让我不要和那小子硬碰硬,换种方式整他。” “阿玉说的没错,”林娴道:“这不才是你擅长的么?” 被十大恶人教导出来的小鱼儿才十岁出头,他就能把谷内一些不太聪明的大人玩得团团转。林娴已经能够想象到,待他长大后整个江湖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场景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啦。”他拉长语调,嘟囔道。 “那就这样做啊。” 小鱼儿不说话了。 在他的沉默中,林娴忽然就明白过来。 小鱼儿自幼在恶人谷长大,他有很多个叔叔伯伯,但见过的同龄人只有小昭一个。 ——其实这小子看路小佳没那么碍眼。 他只是想和他相处,又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取得对方的认可罢了。 林娴无声叹了口气,蹲下身:“你等着,改天我教你个超级厉害的一招,这样路小佳就再也不会小瞧你了。” 小鱼儿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真的?” 林娴微笑。 “真的。”- 客栈。 林娴刚一进门,万春流就起身。 “林……”万春流刚一开口,就意识到不对。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刚进谷的林娴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谁也不放在心上的小人物,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恶人谷公认的谷主了。这也是万春流不像以前那样将林娴叫去他的住所,而是主动上门拜访的理由。 男人顿时改口:“谷主,好久不见。” 林娴微微一笑,没有对他的称呼发表任何看法。 一阵寒暄后,万春流终于谈及正题:“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谈谈小昭。” 林娴顿时来了精神。 万春流一直在研究小昭身上的毒,也是多亏了他,小昭的病情才能这么长时间保持稳定。 “有什么新的进展么?” “说来惭愧,事到如今,我还是没想出能完全根治的方法。” 男人眉头紧锁:“无论是毒虫还是毒草,通常来讲,毒源不同,患者的发病症状也会不同。我研习毒理这么多年,还没找出遇到这么古怪的情况。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那毒最多虚弱一段时间,随即由卷土重来,甚至变得更强,就像……” “就像活的那样?” 林娴补充他未说完的话。 万春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林娴的表情并不意外,自林仙儿的残念消失后,她体内原本阻滞的气就开始变得流畅起来,她对别人身上的气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 小鱼儿身上的气是活泼明亮的,荆无命身上的气通常并不起眼,但有时候却爆发出摄人的锋芒,而小昭,林娴能看到,在她身上的气中混入一丝并不纯粹的杂质。 万春流道:“我认为,她身上的病有可能和蛊虫有关。” 林娴眉头皱起来。 这时候,一声嗤笑从门口响起。 “那你就猜错了。” 万春流朝门口望去,他看见一个陌生的漂亮青年,靠在门栏上,一脸冷淡地朝他投来视线。 “小昭身上的毒,跟什么狗屁蛊虫没有丝毫关系。” 阿玉语气斯斯文文,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这让万春流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 万春流问:“你怎么知道?” 没等阿玉开口,林娴已经替他答话:“因为他叫唐玉。” “阿玉的玉,是唐玉的玉,而唐玉的唐,是唐门的唐。”她点名阿玉的身份:“你是唐门的人。” 青年沉默片刻,没有反驳。 “可以这么说。” “你从见我们第一面起,就推断出小昭的病是中了毒。”林娴回想起青年当时并不意外的表情,轻声问:“你知道什么?” 她的态度很平和,然而唐玉在面对这个问题时,脑中的神经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他慢慢回答—— “我知道,小昭身上的毒和唐门有关。” “我知道,这种毒不是源自蛊虫,不是毒草,也不是什么毒蝎子毒蛇,而是人。” “我还知道,世界上唯一能救她的人在什么地方。” 还没等林娴开口,一旁的万春流失声道:“难道是唐门的毒经?” 唐玉终于将视线分到他身上。 “你知道?” 万春流摆了摆手:“我只是听说过,却从没见识过。” 唐玉冷冷道:“因为见识过的人早就死了。” 发现盲点,他随即反应飞快地又补充一句:“当然,除了小昭,因为接下来我们就会去救她。” 林娴简直为想为他这份求生欲鼓掌了。 “能救小昭的人在哪儿?”她问。 青年沉默了一秒。 “你知道,其实能用这种毒制成的暗器在唐门中数量也相当稀少,能流通到江湖中上更是凤毛麟角,千金难求。”他顿了顿,继续说,“因为毒经这种功夫,即使在唐门中也是禁忌中的禁忌,几乎没有人能够练成。” “唐门祖先曾经定下一个规矩,只有掌握毒经的唐门子弟,才能坐上家主的位置。”青年语气中带着几分嘲弄,“而如今唐门那位人人敬重的老祖宗,曾经也只是山脚下的一个普通农家女而已。” 林娴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不忘正事。 “你说的那位老祖宗会同意替小昭解毒?” 唐玉想也不想地回答,“她不会。” “但另一个人会。” “谁?” “我阿姐。”唐玉继续说:“我阿姐性格最善良了,连只狗都不敢杀,而且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肯定会帮我们这个忙。” 林娴问:“所以说,你要带我去唐门找你阿姐?” “不。” “因为去唐门之前,我们要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唐玉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个地名。 ——金陵。 第52章 唐门2 黑羊 驿道, 天青草绿。 林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狗尾巴草,忍不住问:“阿玉啊,咱们还要要多久才到?” 正在驭车的青年头也不抬地给出答案。 “还早着呢。” 听到这话,林娴不由叹口气, 从包裹里掏出个果子, 慢悠悠啃起来。 这水果是小昭临走前替她准备的。 林娴知道, 这小姑娘其实心底不想和她分开, 但只要她开口让她待在谷中, 小昭就不会质疑。小鱼儿倒是使尽的招数想让林娴把他带上,但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以失败告终。 “我还以为,你会带他们一起去。” 林娴态度倒是很洒脱。 “何必呢,又不是去旅游的。” 林娴打了个哈欠:“再说, 只是暂时离开而已。找到你姐姐解决小昭的病后,咱们还是要回谷的不是么。” 正在驾车的青年动作一顿,垂下的眼眸暗了暗, 什么也没搭话。 林娴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般继续问:“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要去金陵?” “因为我二叔在那里, 我们得先去找他。” “为什么?” 唐玉解释:“因为唐门是个相当排外的地方,只有是被唐门邀请的客人,才能毫无顾忌地走进唐家堡。” 林娴笑了笑:“你不就是唐门子弟么, 你带我进去不就行了?” “我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被唐门放逐了。”青年望着前方道路的景色, 语气平淡地开口:“按照规矩, 我今后不该踏进唐家堡半步。” 林娴微微一愣。 她以为唐玉绝不会轻易和她谈及这些话题。 在恶人谷相处的那段日子, 青年向来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没想到这一下子就自爆这种猛料。 林娴问:“为什么你会告诉我这些?”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我要带你进唐门, 那你迟早会知晓。”唐玉不以为然:“与其到时候你从别人口中听到,还不如现在由我亲口告诉你。” 青年淡淡补充:“再说,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么,那么告诉朋友这些消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林娴悠悠叹口气。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 “你是怎么想的?” 林娴语气平淡:“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小子是在故意卖惨,实际上别有所图。” 四周的气氛似乎都随着这一句话凝固住。 唐玉冷汗骤起。 驿道上,并肩而坐的两人谁也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断变换的风景,听着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 沉默中,林娴忽然动了,那双纤细的手朝他探来。 在这一瞬间青年脑中的那根弦绷紧到了极点,几乎竭尽全力克制住想夺路而逃的本能反应。就当唐玉毫不怀疑,身旁这个女人会在下一秒扭断他的脖子时,林娴伸手,轻轻摘下他头上的落叶。 对上他错愕的视线,林娴‘扑哧’笑一笑。 “怎么,你不会以为我是要杀你吧?” 唐玉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林娴是在故意搞他心态。 她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你看,要不是你小子心中有鬼,也不至于我一吓你就怕成这样。” 唐玉忍不住怼道:“你这么恶趣味,小昭知道吗?” 林娴淡淡回怼:“你性格这么扭曲阴暗,你阿姐知道吗?” 这句话倒出人意料地将青年怼得没话说了。 林娴耸了耸肩,总结:“一方面我是这么想的,没错。” 沉默片刻,唐玉不动声色问—— “另一方面呢?” 然后他听见身旁的女人又叹了口气。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你说得没错,如果我当你是朋友,就该信任你。至少到现在为止,你都没害过我不是么。” 青年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林娴视线落在他身上,微笑起来,“所以接下来我会盯着你,我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把戏?”- 日午,金陵。 进城,下了马车,两人穿梭在人群中。 林娴边走边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遭的风土人情。她虽然不知道要走哪去,但唐玉看上去倒是一副目标明确的样子。 不知走了多久,青年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脚步。 进门,这会儿正是日午,整个客栈里都是人。 食客。 在一片欢笑声中,林娴却感觉到几分不同。 她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周围人别在腰际的佩刀上扫过,心中也多了几分明悟。会在饭点来客栈的,无疑都是食客。然而,这客栈,这里的食客,却都有着另一层身份。 ——江湖人。 四周的八卦纷纷传入林娴耳中。 她索性落座,给自己叠了个听力buff,津津有味地吃起瓜来。 客栈里什么八卦都有,林娴听见有人讨论着武当掌门的传位仪式,听见陆小凤和金鹏王朝的故事,听见最近轰动江湖的绣花大盗一案…… 就当林娴准备撤回魔阵时,她一不小心还吃到了自己的瓜。 “你听说没,据说恶人谷如今多了个谷主。”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没想到还真有人能成为那群疯子的领头人。” “无论是谁,他既然能坐上这谷主的位置,那就绝对所图甚大。” “看开江湖就要变天了啊……” 林娴不由失笑。 这时,提着茶壶的小厮笑嘻嘻地迎上来,问:“两位想点些什么菜?” 唐玉摇摇头。 小厮又问:“还是说,客人想先上酒?” 唐玉又摇摇头。 这下招待的伙计懵了,他看着面前这秀美青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暗想,这小子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就在这时,他听见青年开口——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吃饭,也不是喝酒。” 伙计小心翼翼问:“那您是来干是什么的?” “我的名字叫唐玉,我来这儿是为了来找一个人。”唐玉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找的,是这客栈背后的老板,大家都叫他唐二先生。” 唐玉此话一出,视线顿时从客栈的四面八方集中在他身上。 这些年,唐门人丁兴旺,高手辈出。 老一辈中,唐家那位从不出蜀的老祖宗尚且健在;年轻一代里,唐缺、唐傲兄弟已经在江湖中冒出头。但要提起蜀中唐门,所有人首先都会想到的便是唐二先生了。 据说他寡言少语,但武功极高。 唐门人向来很少在江湖中现身,而在唐门高层中,这位唐二先生出来行走江湖的次数最多,所以名气也就最大。 所以没有人不想知道,那位名震江湖的唐二先生和客栈中这位姓唐的秀美青年又是什么关系。 在伙计傻愣着时,一旁的掌柜连忙站了出来。 “抱歉啊,客人。”他满脸讪笑:“唐二先生有事,今天不在。” 唐玉通情达理地点头。 “那我明天再来。” 掌柜脸上的笑容变得更为难了:“明天啊,先生还是有事……” 唐玉问:“那后天呢?” “后天也……” 掌柜一边支支吾吾,一边忍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时候,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别为难他了,你走吧。” 林娴顺着声源抬头望去,然后她和站在楼上的那人对上视线。 那个男人有着双倨傲冷酷的眼睛。 “你没看出来么,二叔不想见你。” 林娴转头。 唐玉脸上的表情似乎毫不意外。 半响,青年轻轻扯动嘴角,勾出个像是嘲讽的弧度。 “好久不见啊,大哥。” 这时候,坐在厅内的众人才知道楼上衣着华美的青年,正是如今江湖中名气最响,风头最劲的唐家子弟。 ——唐傲。 第53章 唐门3 买卖 林娴看了看坐在左边的唐玉, 青年双手抱胸,表情淡淡,打定主意不开口。她又瞟了眼右手边的唐傲,唐傲也是副眉眼冷峻的模样, 一言不发。 此时已过饭店, 客栈大厅的食客已寥寥无几。 她就这么静默的陪这两兄弟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周围人来来走走, 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满是好奇探究, 然而角落里的那两人却视若无睹, 巍然不动地保持沉默,谁也不肯做先开口的那一个。 尴尬的气氛在方寸间蔓延。 看着茶杯慢慢升起的热气上, 林娴忽然觉得,这份僵持会持续到天荒地老。 “你们两不愧是亲兄弟呀,长得挺像的。” 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打破沉默。 “表的。” 唐玉答道, “我们不熟。” 这句回答似乎打破了某种禁锢,原本微妙的气氛顿时又流动起来。 唐傲也随之确定好,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多年不见的同族。 他转了转茶杯, 语气不算疏离也并不亲密:“你离开唐家也快十年了,我们都以为, 你不会再回来。” 唐玉没有说话。 唐傲顿了顿,继续说:“你阿姐在唐门过的很好,我和唐缺都会看着她。更何况, 老祖宗以老祖宗对她的上心程度, 你不必担心她会受委屈。” 唐玉答:“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 那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青年秀美的脸上多了几分讽刺的笑:“我是唐门的人, 为什么不能回来?” 唐傲淡淡注视着他。 “你似乎觉得,当年那件事,族里对你的处理方式并不公平。”他话音一转, “但你应该也知道,族里让你离开唐家堡,并不意味着放弃你。” 唐玉答:“我知道。” 其实当初离开唐门后,他的最优选该是去找不管族事的二叔。 他知道老祖宗是想让他成为下一个唐二先生。 唐门每一代,都会有子弟出面在江湖中走动。上一代是名震江湖的唐二先生,这一代本该是他,而现在变成了唐傲。 “你天赋很好,人很聪明,阴劲这门功夫,族里除了唐缺,就属你练得最好。” “当初门人送你到金陵,但你半路上直接失踪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要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想到你却跑到恶人谷,跟那群不入流的渣滓混到一起。”唐傲摇摇头,“这件事至今我们还瞒着你阿姐,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林娴吃瓜吃到一半,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就像是路边的一条狗,好端端被踹上一脚。但偏偏说这话的唐傲语气平淡,仿佛说出的话不含任何贬低之意,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但唐傲也没说错什么。 恶人谷的确名声不好,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无异于原本前途大好,能进清北的族弟转头撕了录取通知书,进了隔壁的蓝翔技校。 “二叔很生气,三叔认为你年纪小被人蛊惑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倒觉得,你会这么选,只能说明你就跟那帮人是一路货色。” “当年你走得轻巧,而如今,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的地盘,还带着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林娴朝他露出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以为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能回来,你把唐门的规矩当什么了?” 唐傲问。 “还是说,在恶人谷呆了这么多年,你觉得自己还是个唐门人?” 他又问。 唐玉沉默不语。 “我倒觉得,你不是。” 说罢,唐傲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扬长而去- 面对这尴尬的局面,林娴无奈摸了摸鼻子。在面对自己尴尬的处境时她能毫不在意地一笑了之,但当撞见身边人的难堪时,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得更小一点。 那秀美的青年垂着头,黑发遮住脸上的表情,唐玉一言不发,看上去备受刺激。 林娴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慰几句。 “你大哥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唐玉抬头瞟了她一眼,语气清醒而又冷静:“别傻了,我都说了和他不熟,所以他怎么看我,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他随即皱起眉头。 “真正困扰我的不是这件事。” “唐傲对我说的这番话,其实也代表着二叔的意思。”唐玉忍不住咬了咬手指,眼中闪过几分焦躁,“如果得不到他的许诺,我们就进不了唐家堡。” 林娴也跟着正经起来。 “这的确是个问题。” 下一秒她思绪跑偏:“你确定这不是因为逢年过节你从不去串门送礼的原因?你知道有些老人家喜欢礼貌的小辈对吧。” “别开玩笑了!” “放松点。”林娴拍拍他的肩膀:“办法多得是,实在不行咱们就偷偷潜入呗,反正你知道你阿姐在哪儿,咱们找到她就溜不就成了。” 唐玉深吸一口气,慢慢起身:“你说的对,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他是这么说,但林娴却没有动。 “怎么了?” 青年觉得有些奇怪。 林娴微微歪头,似乎在纠结什么,最后她还是说出口。 “阿玉,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说唐傲怎么看你,你都不在意。那你自己呢?你又是怎么想的?”她直视着青年的眼睛,轻轻问,“唐玉的唐,真的是唐门的唐么?” 这个问题让青年顿时僵住了。 “你没听唐傲是怎么说的么。” 他脸色毫无表情,声音却压得很轻,“在他们眼里,我早就不算是唐门的子弟了。所以,不管我怎么想都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中响起。 “你是不是个唐门人我不知道,我倒觉得,你倒要比那个唐傲更像个老唐门人。” 林娴有些惊讶地望了过去,只见角落里坐着的那位老妇人朝她露出个微笑。林娴不知道这老太太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但她却喜欢她身上那份从容不迫又端庄大方的气度,和那双明亮善意的眼睛。 “难道这唐门又分为老唐门和新唐门?”林娴问。 老太太叹口气:“不过我们这些还没死的老东西瞎给的称谓。” “这唐门啊,眼看是一代比一代兴旺,据说还和霹雳堂合作研究起火药来了。什么暗器啊,毒药更是不愁销路。比起他们的老本行,现在的唐门人倒像是个生意人。” “虽然在我们那个年头,唐门也是做买卖的。”老太太语气微妙,她顿了顿,话音一转,“那时候的老唐门就只做一项买卖。” 林娴好奇吃瓜。 “什么买卖?” 唐玉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 林娴是什么不知道,但他知道。青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这笑容和蔼的老妇,眼中却多了一份冷意。 老妇人似乎浑然不觉,笑呵呵地给出答案。 “人头买卖。” 林娴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阿玉平日气息能隐匿得这么好,人家祖上就是干这一行的啊。 “那个唐傲,性子太傲了,锋芒毕露,他不像个唐门。”老太太摇摇头,视线落在阿玉身上,“倒是你,和我记忆中的老唐门很是相似。” 唐玉不为所动,冷冷问:“你这辈子见过几个唐门子弟?” “不多,”老太太轻轻答:“两个。” “才两个而已,你又知道什么。” 老妇人微笑:“虽然我见过的唐门人不多,但每一次见面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因为我丈夫就是死在唐门人手中,而我的孙女,也差点死在唐门人手中。” 四周忽然静默了下来。 只听见角落里那个老妇人慢慢开口—— “我记得,杀我丈夫的那个男人,扮成个满身烂疮的乞丐,在我们屋宅外蹲守了好几个月,就为了一次伏击的机会。” 林娴问:“他成功了?” “不,他失败了。”老太太语气复杂,“但我丈夫放过了他,他惜才,认为凭那人的天赋和心性,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 唐玉冷冷道:“然而你父亲放过他,他却不会放过你父亲。” “我知道。”老妇人叹息:“因为唐门人接了单子,只要没死,就要完成到底。” “杀我丈夫的那个唐门人,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张脸,那人的眉眼和你格外相像。” 林娴心中一动。 还没等她细思,就听那老妇人接着继续说:“那时候我真恨极了唐门人,又怕极了他们。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得知我孙女被唐门缠住时,我心中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唐玉眼中闪过几分讽刺。 “但你孙女还是活下来了。” “因为这一次,那个出手唐门人在即将得手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放弃了。” 老太太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时至今日,她也想不通那人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 她的视线落在面前这年轻人身上。 “我说了这么多,估计你也猜出了我的身份。” “我知道。” 唐玉点点头,望着面前的老妇,眼中是谁也读不懂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杀你丈夫的人是我父亲,放过你孙女的人是我姑父,你是‘神针’薛夫人,而你孙女的名字叫做薛冰。” 第54章 唐门4 认可 “没错。” 薛老夫人说:“那你知道, 我今日在找你是为了什么?” 唐玉表情不变:“为了什么?” 薛老夫人深吸了口气:“我要雇你去杀一个人。” “我拒绝。” 青年想也不行地给出答案,随即起身准备离去。 薛老夫人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来找你,是为了薛冰。” 唐玉脚步一顿。 “她和陆小凤调查绣花大盗的事情,不料遭遇暗杀, 现在是昏迷不醒的状态。”薛老太太语气沉重, “而对她下手的人不会就此放过她。” 唐玉转身望向她:“你要我去解决掉对她下手的那个人?” “没错。” 青年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我, 一个杀掉你丈夫的仇人的儿子, 你确定要我这样一个人去救你的孙女?” 薛老夫人脸色一变, 眼中闪过几分复杂。 半响,她声音嘶哑地开口道——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 我绝不会找上你。但我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老妇人真心实意地央求,态度甚至带着几分低声下气:“她是你姑父宁愿违背唐门的规矩也要放过的那个孩子,你忍心看她就这么死掉么。” 听见这句话, 唐玉却嗤笑一声,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 “说什么忍心不忍心……” “你知道,我姑父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薛老夫人有些茫然。 “我父亲死得很早, 所以准确说,我是我姑姑一家养大的。他们一家人都很好, 阿姐很好,姑姑很好,姑父也很好, 一点都不像我父亲, 也一点都不像唐门人该有的样子。我真的很喜欢他们, 对我来说,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家人。” 青年垂下眼,故人模糊的笑颜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姑父没忍心杀死你孙女,是因为他看到了薛冰, 想起了我和阿姐。” “但唐门的人,一旦接了单子,只要委托没有完成就不会收手。这句话对外界来说像句示威,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铁律般的规定。”唐玉顿了顿,神色越冷了下来,“薛冰没有死,所以姑父被处死了。” “我姑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带着我和阿姐叛逃了。但她失败了,毕竟她武功真的不行。” 说到这里,那青年的脸色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讲述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总而言之,姑姑死了,阿姐被留在了唐家堡,而我已经快十年没见过她了。” 他望向面前无话可说的老妇人,嘲弄开口—— “如果要我说,我宁愿她当年死在我姑父手里。”- 细雨。 街道上行人寥寥,过路人纷纷疾走躲雨。青年逆着人群,沉默地行走在青石路上。 林娴追上了他。 青年在雨中加快步伐,林娴也不着痕迹地加速。她没打算追上他,但也不掉队,就这么跟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保持着几步距离。 唐玉忍不住停步,转头臭着脸望向她。 “你跟着我干嘛?” 林娴耸耸肩:“我不认识路,只有跟着你啊。” “别装傻了。” 林娴仿佛没听到他这句话,变戏法般掏出两串糖葫芦:“吃么?” 面前的女人就这么沉静地在雨幕下注视着他,她眼神澄澈,不加丝毫评判。唐玉一下子哑火了,随即心中的郁结也跟着消散下去。 他接过糖葫芦,走向一旁的屋檐避雨。 林娴也随之站在他身旁。 两人望着从屋檐淌下的雨水,一时间默然无语。 过了半响,唐玉忽然问:“你是希望我去救她?” “今天是我见薛老夫人第一面,那个姓薛的姑娘我更是连她长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我在乎她是死是活么?”林娴嚼着糖葫芦,轻飘飘开口:“拜托,我看上去有那么好心?” 唐玉似乎对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林娴想也不想就婉拒道:“别,你知道我这个人最怕担责任了,我可不想影响你的判断。” 唐玉扯了扯嘴角,似乎被她逗乐了。 随即青年自顾自分析起来:“我没理由去救薛冰,如果不是她,姑父和姑姑也不会死,我和阿姐也不会活成现在这样。” “那就别管她了。” “但是,她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那姑父做的抉择,我们付出的这些代价,就变得跟笑话一样了。” 林娴也顺着他话音一转:“那就去救她呗。” 唐玉沉默。 他垂下眼,如墨般的眼眸中情绪翻滚,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开口:“我不知道是谁想要薛冰死,但我知道,接下来谁会对她动手。”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忽然涌上林娴心头。 她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望着面前的细雨,耐心等着身旁的青年继续开口。 “几天前,门内有人告诉我,唐门接下了这门单子。” 林娴忍不住吐槽:“你们唐门是跟人薛家过不去了对吧。” “你不明白。” 唐玉顿了顿,解释,“唐门现在的重心都在暗器上,已经很久没干这行买卖了。如今这部分生意都是由我三叔在负责,江湖上很少有人能说得动他出手,除非委托这一单的是个他们无法拒绝的人。” 青年微微皱眉。 “如果我要掺和进去,那就势必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林娴一锤掌心:“那你就更有必要接下薛老夫人的委托了。” 青年瞅了她一眼。 “你不是说,你不会发表意见么?” “对呀,但那是在你说唐门会掺和进这件事之前,”林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实话,我挺讨厌你家人的。” 唐玉想起之前在客栈时,唐傲说的那番话来。 他一脸了然。 “是因为唐傲在你面前羞辱了恶人谷?” “不,我倒没你想得那么强的荣誉感。再说,谷里是什么样子你我也都清楚,辱就辱了吧。” 林娴对此心态倒是放得很平。 她顿了顿,继续说,“真正让我不爽的是他对你的态度。” 没有料想到她这么说,青年微微一愣,睁大了眼睛。 “你大哥太傲慢了,我不喜欢。”林娴说,“虽然你平时脾气坏了点,嘴巴臭了点,但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性,你都比你大哥强多了。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办掉暗市。唐门的人没意识你的才能,那是他们的损失。” “我是觉得吧,如果他们已经看轻了你,那无论你再怎么低声下气,他们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她转头直视着青年的眼眸,微笑起来。 “倒不如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吧。” 第55章 唐门5 心怀鬼胎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缝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青石小路蜿蜒而过,小径的两侧,精心修剪的花木相互掩映,道路尽头是一栋青瓦白墙的小楼。 林娴走进小楼。 少有人知道, 这坐落在街市一角的小院是薛老夫人在金陵的落脚点, 因此也少有人知道, 在外界眼中去向不明的薛冰正藏在这里。 一见她走进, 薛老太太立马起身。 “唐玉呢?” “他去找一些熟人聊聊。” 薛老太太迟疑:“姑娘你……” “我姓林。”林娴笑了笑, 解释,“我只是来看看, 说不定能在这儿找到什么线索。” 薛老夫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唯一的线索就掌握在被害的薛冰手中,可偏偏她的孙女此时正躺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实在不知道这个和气的漂亮姑娘能在这儿找出什么线索,难道她能让昏迷不醒的人忽然睁眼开口说话不成? 林娴没有解释, 上下看了眼四周,最后视线落在薛冰身上。 躺在床上的这位薛姑娘面容俏丽,却双眼紧闭, 脸色苍白中泛着死青。 “老夫人,你先别慌。”林娴道, “我想知道,在这江湖中薛家什么仇敌会对你孙女下手?” 女人语气平稳,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薛老夫人只觉得原本焦急杂乱的心绪也随着她的话慢慢地沉淀下来。 她摇了摇头, 随即又开口:“薛冰在遭遇刺杀前, 是在调查绣花大盗的事情。她一定是掌握了绣花大盗的身份, 所以那家伙才会想要灭她的口。” 听到她的这番话,林娴点了点手指,脑中思绪转动起来。 唐门一旦接下单子就不会罢休。 其实最简单的做法还是直接对他们动手。 林娴思绪一转, 随即排除掉这个选项。不论怎么说这些人都是唐玉的同族,要是闹到最后见了血,只会加深唐玉和唐门的矛盾,这和他们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如果要救薛冰,他们就得在唐门的杀手成功干掉薛冰之前,解决这一单子的委托人才行。 她总结:“这么一说,只要找出这绣花大盗的真实身份,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薛老太太苦笑:“这件事说着容易,但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林娴不置可否。 对她来说,这的确也只是道追踪法阵的事。 “你说薛姑娘遭遇暗杀,那么她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林娴话一出口,随即发现一个盲点,“除了我和唐玉之外,现在还有谁知道她还活着?” “还有我。” 林娴动作一顿,抬头看着那悄无声息走进门的年轻人。 “这位是神侯府的捕快,冷四爷。”薛老太太解释:“正是多亏这位出手相助,薛冰才活了下来。” 薛老妇人的介绍过于简短,似乎笃定这江湖中,不会有人不知道这位持刀青年的身份。 林娴心中一头雾水,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友善地冲那年轻人笑笑。 冷血却没有笑,他冷冷地盯着林娴。那双眼眸冷酷,锐利,带着刀锋般的光芒,又似乎藏着团不会熄灭的火。 莫名其妙,林娴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你认识我?”他问。 林娴耸耸肩:“现在认识也不迟。” “我倒认识你。”冷血说,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女人,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林娴一笑:“那你倒说说,我是谁?” “听说,恶人谷多了个谷主。”他冷冷道:“我一直想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那些家伙信服。” 林娴没有被他这幅对待罪犯的态度激怒。 她微微一笑:“现在你见识到了。” “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和薛家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林娴反问:“你和薛冰也素不相识,为什么你能这么凑巧地撞见行凶现场救下她?” “这不干你的事,”冷血面色紧绷:“我有我的理由。” 林娴慢悠悠开口:“那我也有我的理由。” 冷血抿了抿嘴,似乎并不接受这句称不上解释的解释,但也无可奈何。 林娴随即又问:“你是来调查绣花大盗的?” 冷血不说话了。 他着实不是个擅长撒慌的年轻人。 林娴从他的沉默中得出答案。 “那至少在这件事上咱们目标一致。”她一摊手,微笑道,“所以你也没必要像防贼一样防备我。” 冷血直觉告诉他面前这女人没说谎。 但他却始终觉得林娴似乎对他隐瞒了些什么。 没等他细究,只听林娴问:“所以说,在世人眼中,薛姑娘现在是生死未定的状态对吧。” 就连薛冰亲近的‘四条眉毛’陆小凤都被瞒在鼓里,一边沉浸在悲痛中一边不死心地继续展开调查。 “除了我们之外,也就只有绣花大盗知道她还活着。” 冷血淡淡听她分析。 “他想杀薛冰,但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动手。” 冷血眉头一皱。 林娴继续说:“而他不动手,我们也很难抓到他的踪迹。” 冷血忍不住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想,”林娴慢慢开口,脸上浮现出搞事的笑容:“要是这薛姑娘又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内,那绣花大盗又会怎么做。” * 金九龄最近心情很好。 当一个人能将一群聪明人玩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必然很得意。 金九龄当然知道绣花大盗是谁。 但陆小凤不知道,羊城和南海的捕快不知道,被他刺瞎眼的男人不知道,这天下竟无一个人知道。 毕竟没人会将六扇门昔日第一名捕,和作乱江湖的绣花大贼联系到一起。 金九龄自十九岁起,就觉得那些被抓住的强盗都是蠢猪,他久已想做一件天衣无缝的罪案来。而如今他的心愿已经快达到了,没人怀疑到他头上,陆小凤也正如他所预想那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公孙大娘身上。 所有事情都按照他原定计划那般顺利进行着,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从他手中脱手的薛冰。 但金九龄也并没有对此有多顾虑,因为他已经委托最顶尖的杀手对薛冰出手。 唐门的委托金高出天价,但这并不是钱的问题,金九龄知道唐门会接下这单,更多是看重他在六扇门中的地位,这份人情在未来他必定以某种方式偿还。但金九龄并不后悔,唐门人出手稳妥,更重要是信得过。 因此,他相信自己也不需担心太久。 男人缓缓走进客栈。 几乎江湖中所有人都知道,金九龄一贯是最会享受的那个人。无论是吃穿用度用他一向只用最好的,不是一流的酒他喝不进嘴,不是一流的车他绝不去坐,不是一流的女人,他也看不上眼。 所以,他今天走进的也是金陵最好的一家酒楼。 待会儿该去见见陆小凤了,如果那家伙还没找上公孙大娘,那免不了他出手推动推动进展。 金九龄随手抚平衣角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这样想道。 客栈的伙计很快端上茶水来。 金九龄拿起茶杯,刚打算抿上一口——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自大厅上响起。 “抓小偷啊!” 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蛮横地撞倒个女人,慌慌张张地朝大着门方向飞速逃窜。 金九龄不假思索地迈步追上前。 他自十三岁入公门,至今已经快三十年,至少在别人眼中,他还是个有口皆碑的好人。 所以他要做的事自然也该符合人设才行。 金九龄迈出门,只见那身穿黑衣的盗贼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没,很快消失不见。 没有继续追下去的必要。 那盗贼看上去是个练家子,他没理由自找麻烦。 金九龄在心中这样判断,随即转头,扶起那被撞倒在地的红衣姑娘:“没事吧。” 面前的红衣姑娘捡起落在地上的物件,低头轻声开口:“没关系。” 她声音轻柔中带着几分沙哑,像根羽毛划过掌心,让人跟着心痒起来。金九龄不由把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乌黑色的发掩住了那女人的面容,只见她身型纤细,微微低头,露出的脖颈细腻如白玉。 不知为何,金九龄忽然有些好奇这姑娘又该是什么样一副长相。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荷包,递给那姑娘。 “谢谢,这位……” “我叫金九龄。” 金九龄恰到好处地接话。 他早就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英俊,多金,更是阅历丰富。比起个江湖中让人闻风丧胆的武林高手,他更像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像他这样的男人,早就知道怎么毫不费力地获得一个女人的好感。 闻言,红衣姑娘慢慢抬头,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春日的阳光,灿烂中却透着疏离的味道。 金九龄不说话了,那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她,不肯移开半分。他喜欢女人,所以金九龄这辈子也经历过很多女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像面前这红衣姑娘带给他这般悸动。 “这位姑娘,请问……” 男人为数不多地局促起来。 那漂亮的红衣姑娘礼貌地羞红了脸,她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眸,轻声开口—— “叫我阿玉就好。” 第56章 唐门6 乱作一团 陆小凤静静注视着江中的渔火。 寂静的夜。 皎洁的月光洒下江面上, 泛出跃动的波光。 他不由想起了薛冰。 如果薛冰还在这里,她一定会吵闹着要找个地儿歇下来,喝点小酒欣赏江景。就算无事可做,那家伙也会想出一百种方法来折腾他。薛冰性格并不刁蛮, 但在面对陆小凤时, 她似乎就会变得格外难搞一点。 陆小凤倒是不介意这点。 江湖人人见了都头大的‘冷罗刹’, 在他眼里, 只是个很好对付的小姑娘而已。 他知道, 是因为他一直注视着薛冰的眼睛。 薛冰看他的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带着自然而然的亲昵和不加掩饰的喜欢, 陆小凤喜欢看她的眼睛。 更喜欢她眼中的笑意。 但现在,薛冰已经没法在对他笑了。 人只有在失去后才会后悔,也是那个俏丽的姑娘消失后, 陆小凤才意识到,原来薛冰对他来说要所想象得更加重要。 他咽下心中的苦涩,强迫自己将注意力移到视野前方的男人身上。 月圆, 星稀。 微风徐动,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夜色下, 那满脸烂疮的男人悠然自得地走在河畔的小径上散步。 男人的名字叫做阿土,陆小凤已经追踪他很久了。 根据他查到的消息,这个阿土和公孙大娘有关, 而公孙大娘又和绣花大盗有关, 只有找到绣花大盗, 他才能查到薛冰的下落。 光是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让陆小凤对他追查到底。 所以纵然心中火急火燎, 他也不得不沉住气,静悄悄跟在阿土身后,耐心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天色渐渐泛白。 那满脸烂疮的乞丐慢慢朝市集方向走去, 这时候原本冷清的街市也开始热闹起来。 陆小凤知道阿土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会找个铺着草堆的角落躺下,将脸色的烂疮露出,然后调整好表情摆出副半死不活虚弱的模样,以此来博取同情心。 这就是阿土的生存方式。 他已经凭借这种手段生活很久了。 集市上行人来来往往,似乎没人在意这街角的一个乞丐。 陆小凤也知道阿土心中并不着急。 这还只是一天的开始,根据往日的经验,一天到头,总有好心人看不过眼分点什么出来。运气不好或许是冷掉的馒头,但运气好说不定他还能得到一碗粥呢! 这不,没过多久,陆小凤就看见个青衣女人端着碗肉羹朝阿土走去。 肉羹。 想起这,他又想到了薛冰。 之前他和薛冰也去喝过肉羹,他一直没告诉过任何人,但他觉得当时薛冰捧着碗,被烫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其实有点可爱。 一想到这,陆小凤心底就跟针扎了一样疼。 街对面,阿土接过碗,正一个劲地道谢。 “快吃吧。” 那道声音很平静,却不由自主让人沉下心去倾听。 陆小凤略略将心神分给那背着身的青衣女人,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 男人不由皱起眉头,定目望去。 几分莫名的荒谬感涌上他的心头。 数米之隔的街对面,只见那女人缓缓起身。直到陆小凤终于看清那人正脸,他彻底说不出话了。 薛冰?! 陆小凤心中大惊,顾不得伪装,猛地站起身。他从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和她相遇。 “薛冰!” 陆小凤一边呼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挤进人群中想朝她走近。 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 什么绣花大盗,什么公孙大娘都不重要,他只想追上薛冰。 人潮涌动,熙来攘往。 嘈杂喧闹的街市上,那青衣女人默默走远,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也没分给陆小凤一个眼神。 男人只有眼睁睁看着她脚步轻快地没入人群,他回头一看,只见原本躺在街角的乞丐阿土也消失了踪影。 陆小凤失魂落魄,无数个疑问自脑中飘过。 原本快抓住的真相似乎又变得扑所迷离了起来。 这些天薛冰都去哪儿了? 为什么她不来找他? 更重要的是,如果薛冰出现在这里,那公孙大娘又是怎么回事?- 夜色冷清。 金九龄替阿玉拉开客栈的门帘。 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 自初见之后,金九龄以各种理由对阿玉发起邀约,这位红衣姑娘有的拒绝了,有的答应了。 时至今日,他还不知道这红衣女人的全名,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的住处。金九龄知道阿玉在吊着他,他也知道这位玉姑娘行事滴水不漏或许比他原本所想得更加危险,但金九龄还是对她兴趣不减。 或许说,这份危险让他更来劲了。 金九龄长相英俊,武功高前,地位尊贵,他实在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他平日在女人身上实在也花不了多少心力。 所以他这次在阿玉身上的投入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认真的去猜测一个女人的喜好,带她赏江、游船、耗费千金就为博她一个眼神。 就像今天,按照金九龄原本养尊处优的生活习惯,他是绝不会走进这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但阿玉选中了这家酒馆,所以他来了。 坐落在街头的这家客栈不大,明黄色的烛火跃动,为室内的摆设渡上一层暖光。 男人略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注意到茶杯上的缺口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但当注视到红衣女人脸上的笑意,金九龄立即压下心中的那一丝不满。 “阿玉姑娘,为什么你会来金陵。” 他这次终于忍不住问道。 金九龄原本是想等阿玉主动告诉他的,但他似乎又觉得,如果他不问,这红衣姑娘就不会有告诉他的那一天。 阿玉惊讶地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金陵人。” 金九龄淡淡笑了笑,眼中却难掩得意之色:“因为你的口音,虽然你官话说得很好,但干我们这一行的还是能听出些差异。” 阿玉微笑:“你猜我是哪儿来的?” 男人假装思索片刻,随即吐出心中藏了已久的那个猜想。 “我猜,你是蜀中人。” “你错了。” 金九龄这下有些意外:“我错了?” 红衣姑娘微笑起来,轻轻凑近他的耳边,像是吐露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我来自恶人谷。” “原来如此。” “你似乎并不意外。” 金九龄答:“毕竟像你这么特别的女人,也理应来自一个特别的地方。” 阿玉被他这句话逗得乐不开支。 男人却主动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要是他早点遇见这玉姑娘就好了。 毕竟将绣花大盗的身份推到公孙大娘身上终究还是有些勉强,这来自恶人谷的女人倒是个更好的人选。 但现在这种结局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他现在对阿玉还算感兴趣。 金九龄点了点手指,压下心中那一丝可惜,叫来伙计准备点菜。 那年轻的伙计笑嘻嘻问:“两位想来点什么?” 阿玉支着头问:“你们店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那可就多了去了……” 伙计滔滔不绝报起菜名来。 趁着这会儿功夫,金九龄打量起大厅四周。 这酒馆整体透着股破落穷酸的味道,即使在饭点也显得有些冷清。 一个瘦削的账房先生耷拉着眉眼,懒洋洋坐在柜台后算帐,另一个矮胖的伙计端着酒碗走向厨房。 店里没几个客人。 一个老头坐在左边的角落,用方言训斥另一个年轻妇人,一旁坐着的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除此之外,就只有他们这一桌了。 金九龄实在有些嫌弃这家酒馆。 放在平日他绝对不会多看这个地方一眼,更别提走进来消费了。 他也不喜欢阿玉选的这个桌位。 金九龄一向喜欢坐在大门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但阿玉倒自然而然走向屋内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布帘被撩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一看见来人,金九龄顿时有些庆幸自己现在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身形高大,气势冷酷,眼神警敏,那张英俊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金九龄当然认识那张脸。 ——神侯府的冷血。 这小子来这儿干什么? 金九龄忍不住皱起眉头,心中闪过种种推测。 神侯府是皇帝直属机构,冷血更是诸葛先生的得力助手。 这样一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来金陵。他来,必然是来调查最近风头最劲的绣花大盗一案。 一丝冷汗从金九龄额间溢出。 不,他的计划进行目前得相当顺利,陆小凤正忙着调查公孙大娘呢,没人会将绣花大盗的事情联系到他头上,只要薛冰一死,他就高枕无忧了。 “没事吧?” 阿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奇问。 “没事。”金九龄对她笑了笑,“玉姑娘你刚才想问什么?” “我想问你想点些什么?” “我都可以。”金九龄回答,“你选自己喜欢的就行了。” “这可不行。” 阿玉一本正经地反驳:“这些日子你一直在迁就我,但今天不一样,我也得迁就你。” 她笑容温柔:“所以你要选自己喜欢的菜好好吃才行。” 金九龄一愣,他觉得阿玉对他的态度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了。 男人露出笑容,心中的不安似乎也舒缓下来。 是了,冷血会走进这家客栈,只是凑巧而已。他没必要多想什么,一切都还在掌握中。 这时候他听见冷血对着门外不耐烦地喊道—— “你还在外面磨蹭什么?” 金九龄一愣。 难道还有人和他一起来的? 是追命? 还是铁手,或者说冷血还有什么他不认识的熟人? 金九龄正在心中推测,一道女声随即传入耳中。 “这不就来了嘛?” 只见纤细的手掀开门帘,一个青衣女人缓缓走了进来。 一看到来人的脸。 金九龄的心也跟着凉了一半。 ——是薛冰。 为什么薛冰还活着?! 那人先是惊慌失措,深呼吸几个回合后,随即一股怒火自心头窜起。 唐门那群饭桶到底干嘛去了。 这么久连人都没找到,结果薛冰不但没死,还这么大摇大摆地窜到他眼皮底下了! 金九龄又惊又怒,冷汗渗出,脑中思绪飞速转动。 是了。 冷血和陆小凤不同,毕竟是吃公家饭的,金九龄能玩的那些伎俩对他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既然他现在已经找到了薛冰,那迟早会查到他身上。 由神侯府的捕快说出口的真相也比陆小凤更具说服力。 这样一来,他的名誉、地位就全完蛋啦。 一瞬间,金九龄在心中做出决定。 ——他必须让这小子永远闭嘴才行。 这一念头刚升上心头,金九龄就听见一阵刺耳的哭喊声自酒楼里响起。 只见那夫人抱起孩子,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 但哭闹声依旧响个不停,在这不大的客栈内是如此引人注目。 老人起身,尴尬地扫视四周的食客,随即训斥起孩子来。 冷血冷眼旁观着这一情景,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一脸兴致勃勃地听老人用方言训斥起孩子。 这几天,他陪着易容后的林娴在金陵转了个遍。 一无所获。 没有绣花大盗的踪迹,也没有针对薛冰的刺杀找上门。 他觉得这几天的行动就是在白费功夫。 但林娴面上却不见气馁之意,她表情过于轻松,态度过于从容不迫,所以冷血怀疑她是在背后偷偷谋划些什么。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个恶人谷谷主不见得有多信任。 冷血是这么想的,但他找不到证据。 所以他直接了当地问出口:“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林娴支着头看着他,笑弯了眼:“咱么相处这么几天,你还会不信任我对吧。” 冷血毫不委婉:“对。” “好扎心的话。”林娴指责:“你这么直接说出口,那咱们还做不做朋友了。” 青年不为所动。 虽然看着不声不响,但实际上冷血是个相当固执的年轻人,很少有人、有事能动摇他的想法。 这样一来,他倒是和记忆中那人又相似了几分。 林娴叹口气,一摊手:“好吧,我承认我的确瞒了你一点东西。” “但在绣花大盗这件事上,咱们利益可是一致的。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想抓住绣花大盗。” 冷血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烛光下,女人兀自一笑,眉眼透着股说不出的疏离:“你不是捕头么,这些疑点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发现。” 疑点? 什么疑点? 青年忍不住皱起眉头。 视线扫向四周,冷风透过窗檐渗来进来,灯中烛火跃动在四周打出无数个明灭不定的虚影。 没由有来的,冷血忽然感受到一股森冷攀上后背。 这周遭,太平静,太祥和了。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一滩平静的湖泊,潭水深处,杀意自底部逐渐酝酿升起。 这个念头刚冒上冷血心头,他骤然发现,这杀意竟无处不在,裹挟着厅内每个角落,几乎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客栈不对劲。 这客栈里的人也不对劲。 冷血忍不住动了动手,林娴在下一秒拍拍他的手背。 “微笑。” 一听她的话,冷血顿时放松下刚想绷紧的肌肉。 不大的客栈里,周遭的气氛就像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青年不知道这根弦什么时候会断,又会因什么而断。 “你到底想做什么?” 冷血又问。 这一次他的语气倒是放得很轻,毫无攻击性,听上去就像老友间无关紧要的闲谈。 林娴的态度比他更加松弛。 “我说过,我和你一样想要抓住绣花大盗。” 她扯出一个微笑。 “但是死是活就不一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冷血来不及思考,林娴话音刚落,只见一阵冷风袭来。 烛灭。 黑暗骤然降临。 在这一刹那,屋内所有人几乎同时动手。 一旁的矮胖伙计从腰间抽出尖刀,迎头朝林娴劈来。 那疏懒的账房先生也从柜台后起身出手,数十把暗器以惊人的速度极准、极狠地力道破空而至。 抱着孩子的妇人洒出毒砂。 原本佝偻着背的老者也如猫一般朝她所在的方向飞扑而来。 在视觉被剥落的这一瞬间,唐门的四个杀手,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不约而同地袭向林娴。 冷血心头一惊,连忙拔刀阻击。 黑暗中,金九龄如箭一般窜了出去,只奔冷血。 冷血必须死! 他必须得灭他的口! 在金九龄看不见的地方,背后那红衣女子悄悄抬手。 一时间,刀刃摩擦的声音在暗不见光的大厅内接连不断地响起,随即是骨头破碎的声音,闷哼声,咒骂声…… 血腥气在黑暗中蔓延。 过了半响,一道幽幽的烛光终于在黑暗中亮起。 林娴点燃灯,她的轮廓在烛光下蒙上层非人的色彩。 “好了好了,所有事都结束了,大家先别激动。” 她像是幼儿园的老师一样发号施令,处理着不听话的小孩间的打闹:“我数三二一然后松手,谁再敢动手我就揍谁。” 她脚下踩着个杀手的脑袋,为这句话增添了极强的说服力。 “三。” 感受到脚下的脑袋动了动,林娴忍不住加大力度。 “二。” 冷血放下剑,捂住腰侧的伤口。 “一。” 直到倒数完毕,熄灭的光全部亮起,冷血这时候终于看清了客栈内的景象。 银针、匕首、短刀散落四处。 这无疑是一场刺杀行动现场。 但现在,冷血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刺杀谁了。 唐门人要杀的是林娴伪装的薛冰,但最后中刀的却是冷血,要杀他的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金九龄,而现在他却倒在血泊里,下一秒就将断气。对金九龄出手的,却是个从始至终他都没注意过的红衣女人。 金九龄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人。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唐玉会对他动手。 他更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唐玉竟然能对他动手。 “为什么?” 他不甘心地问,声音嗬嗬作响:“为什么?” 唐玉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我和你没有任何私人恩怨,这只是个委托。”他耐心解释,“你找唐门想买走薛冰的命,而有人也雇我买走你的命。” 然而这句解释金九龄已经听不到了。 男人瞳孔扩散开,再也无法做任何回应。 唐玉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朝着一旁面色难看的老者开口:“收手吧,三叔。” “刺杀失败,委托人已死,你们没有再继续任务的必要。更何况,她不是薛冰,你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人了,” 唐紫檀取下呆在手中的鹿皮手套,看着面前这斯文秀气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你接了委托?” “是。” “委托金多少?” “五金。” 唐紫檀沉默下来,他们价值千金的一场委托,竟然因为这区区五金失败了。 唐又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绣花大盗?” “是。” “你也知道,我们会在这里伏击薛冰?” “是。” “你算准了金九龄一定会在这时候出手?” 唐玉依旧表情淡淡:“至少在那一刻,他对我是毫无防备的不是么。” 老者深深吐了口气。 暗杀暗杀,说到底讲究一个‘藏’字。 高效、精准,对时机恰到好处的把控,更重要的是,要藏着心中的杀意,直到下手前一秒都不要让目标摸清自己的意图。 而这一次行动,他带出来的唐门好手没一个能比的是面前斯文秀气的青年。 他像是第一次见到唐玉般,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离家多年的黑羊。 半响,唐紫檀发出一声叹息:“你不亏是你父亲的孩子。” 唐玉脸上的表情变了变,还没等他开口,客栈的大门被人猛的破开。 陆小凤冲了进来。 当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男人傻眼了。 倒在地上的那具咽气了的尸体他认识,是他的朋友金九龄。 大厅中央认真吃瓜的青衣女人他认识,是他一直在找的薛冰。 站在她一旁,那一脸冷峻的青年他也认识,是神侯府的捕快冷血。 那手中带血的红衣人他不认识,但明显他是噶了金九龄的元凶。 剩下的几人他也不认识,但看着四周散落的暗器,陆小凤也猜出些端详来。 他眨了眨眼,和屋内的一行人面面相觑。 陆小凤问出了关键问题—— “这是什么情况?” 察觉到屋内诡异又僵持的气氛,男人似乎觉得自己似乎进来得不是时候。 “来来来进来吧,这件事和你也有关。” 林娴自来熟地朝他招招手,慢悠悠补充:“顺便把门带上,大半夜怪冷的。” 第57章 唐门7 真心 当林娴替陆小凤解释清楚一切后, 男人沉默了下来。不知道是在震惊金九龄的真实身份,还是这个故事曲折离奇的走向。 最后,他问:“如果你不是薛冰,那她又在哪里?” “放心好了。”林娴安慰:“她没事, 还活着, 薛老太太正在照顾她。” 陆小凤长吁一口气。 这时候才有功夫注意到面前这陌生女人。 她此刻依旧扮成副薛冰的模样, 但无论是言行举止, 还是周身气质都和他记忆中的薛冰截然不同。 注意到他的眼神, 林娴微笑:“我姓林,来自恶人谷。” 陆小凤随即也自报家门。 林娴说:“我知道你。” 男人对此并不意外, 他朋友很多,名气很大。这江湖中,不论是他认识的, 还是不认识的,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他的事迹。 没想到林娴下一秒却开口—— “你是花满楼的朋友。” 陆小凤笑了。 他觉得有些新奇,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花满楼的朋友’的身份被人记住的。 陆小凤顿时对林娴多了几分好感。 “你认识花满楼?” “他是我朋友。”对于这点林娴倒是没有质疑, 她顿了顿,又问:“他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 一阵寒暄之后, 看见一旁的来人,陆小凤挑了挑眉,“看样子还有人有话想对你说。” 林娴转头, 只见冷血正抱臂, 有些不耐的等在她身后。 陆小凤起身告别:“看样子现在也没什么事了, 那我就先走一步。” 他等不及去看看薛冰的情况。 林娴朝他招招手。 走到一半, 陆小凤似乎忽然想起什么般回过头,他的眼中闪动着快活的神色,他说—— “林姑娘, 其实下次你也可以告诉别人,你是陆小凤的朋友。” 林娴一愣,随即微笑起来。 这时候她倒有些明白,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人喜欢这家伙了- 待她转头,没等林娴开口,冷血直截了当地发问:“你早就知道金九龄是绣花大盗?” 林娴语气轻松地承认:“是啊。” 青年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所以这都是你计划好了的?” 冷血要抓的肯定是个活的绣花盗,但唐玉却非杀金九龄不可,所以他们才会将金九龄引到他面前。因为林娴知道,金九龄一旦见到神侯府的捕头和掌握他踪迹的‘薛冰’一同出现后,一定坐不住对冷血出手灭口。 林娴乐了:“瞧你这话说的,显得我像个反派一样。实际上我也没骗你什么不是么。” 她随即认真发问——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戒备我。” 冷血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就当林娴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冷血开口:“因为你的眼神。” “眼神?” 女人觉得有些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我的眼神,带着敌意。” 林娴微微一愣。 直到冷血点出来之前,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心底的那份浅不可见的防备。 “好吧,这是我不对。” 林娴坦率承认,她实在没想到这个青年的直觉的能强到这种程度。 “其实我真不想和你打交道,因为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似。”林娴注视青年如墨般的眼眸,“在你身上我总能看见他的影子。而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那个人。” 冷血不肯就此放过她:“什么人?” 林娴面无表情地开口—— “前男友。” 冷血愣了愣,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他硬邦邦转移话题:“金九龄的尸体我要带走。” 林娴看出来了,他是真的不擅长处理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冷血这番举措也正和她意。 “当然,毕竟他是你们公家的人。” 金九龄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一定是堆烂摊子。 一个声名远扬的捕头竟然爆出江湖恶徒的身份,这无疑对公家的形象是一场不小的打击。 最好的处理办法还是让它烂在角落里,谁也不知道。 看出了她的想法,冷血淡淡反驳:“金九龄的事诸葛先生不会不管,神侯府会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林娴连连附和,点头称是,就差大呼衙门大老爷清明。 冷血动了动嘴唇,忍了又忍,最好还是没说什么,憋着股气带上金九龄走人。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林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这小子其实还挺好玩的。 这时候,一杯茶递到了她的面前。 林娴仰头一看,那斯文秀气的年轻人垂着眼,沉静地朝她投来视线。 不知何时,客栈的唐门人已消失不见。 周遭只剩下她和唐玉两人。 客栈内一片狼籍,却忽然寂静了下来。 望着周围破落的摆设,林娴感觉似乎又回到了恶人谷。 “演技浮夸了点。” 唐玉淡淡评价。 林娴接过茶杯,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叹口气:“这下又轮到你了。” 她觉得这些人就是在打车轮战。 金九龄死的这一天,这些人一个个都给她来颗真心话炸弹。 林娴揉了揉脖子,给自己打气:“好吧,咱们都是老熟人了,速战速决,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青年微微勾动嘴角,露出个堪称柔和的微笑。 “我想说谢谢你。” 林娴眨了眨眼,这可不是她预想的展开。 “唐玉,”她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是被夺舍了么?” 这句谢谢,陆小凤可能会说,冷血可能会说,唐玉也可能会说,但绝不会说得像此刻这么诚恳。 青年嗤笑:“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没等林娴憋出什么好话,唐玉脸上的笑意就浅淡了下来。 “我想谢谢你,是因为你人很好。你聪明,很通透,处事圆滑,但很仗义,能有你做朋友是所有人的幸运。” 他垂眼,鸦黑色的眼睫颤了颤,“你一直都很好,但我不够好。” 林娴一直以诚心待他,但他却做不到这么真诚。 青年注视着烛火中的阴影,那双眼睛也染上了几分阴郁。 “我呢,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 他顿了顿,自我剖析,“也许我就是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就是做不到对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说到底,人都很自私。 只要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就能毫不费力地掌控一个人。 唐玉对此一向看得很清,他也的确很擅长这点。 但面对林娴这样的人,他却束手无策。 他实在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名誉,权利,地位都打动不了她,到最后反而他成了被打动的那一个。 青年深吸一口气。 “听好了,我带你去唐门,不只是为了帮你。” 林娴静静等着他开口。 “我原本是想利用你,但现在我不想骗你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很轻,却很坚定:“我要去唐门,是为了带一个人离开蜀地。” 林娴若有所思:“你阿姐?” 唐玉没有反驳。 林娴想了想,又问:“有谁会反对?” 唐玉沉声答:“所有人都会反对。” 林娴脸上的笑容扩大:“也就是说,咱们这是要和整个唐门做对咯?” 青年动作一僵,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会怎么回答?” 林娴朝他微笑,态度中透着股理所当然:“走,当然是要去救咱姐姐。” 第58章 唐门8 故人 林娴支着头假装被车窗外的风景吸引住, 马车行驶在山路上颠簸不停,车内气氛沉闷让人昏昏欲睡。这也本该是个睡觉的好时机,但林娴实在睡不着,因为坐在她对面的少年一直以要杀人的目光狠狠瞪着他。 林娴还记得少年的这张脸, 这小子就是客栈那晚被她踩在脚下的倒霉蛋。 他们走在前往唐门的路上, 唐玉负责坐在外面驾车, 独留她和这位隶属唐门暗杀部队的少年坐在一车。 “好巧啊, 又见面啦。” 林娴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企图挑起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唐斩。” “哦,原来你姓唐啊, 那你也是唐玉的亲戚?” “才不是呢。”唐斩否认,语气中带着丝不着痕迹的骄傲:“我的‘唐’是赐姓。” 唐斩今年十六岁。 以他这个年纪,能得到唐门的赐姓要么是天赋异禀, 要么是在任务中立下了大功,而唐斩两者兼备,他实在有骄傲的资格。 他易容高超, 轻功极佳,在暗杀方面更是被誉为天生的杀手。 同辈里少有能被他放在眼里的, 就算在内门子弟中,也只有那个深不可测的唐缺能让他心服口服。 直到这次行动,他先是在自己最拿手的领域被唐玉狠狠秀了一把, 然后又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物理意义上的踩在脚下。 唐斩的自尊心跟着碎了一地。 他忍住心中酸涩的感情, 故作风轻云淡地夸奖:“你的易容术很强。” 林娴‘哦’了一声。 ——这一称赞她都快听腻了。 “你也很不错。”她客观评价:“以你的年纪来说。” 这句夸赞在唐斩耳中听上去像句侮辱, 少年目光灼灼, 掷地有声:“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记住我的名字!” 林娴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 “事实上我现在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不是么,”她纠正,“总有一天, 你会让整个江湖记住你的名字。” 唐斩脸一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你真这么觉得。” 林娴微笑:“当然。” 她着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而当她决定要和一个人套近乎的时候,很少有不成功的。 没过多久,原本还看她不顺眼的唐斩开始和她聊到一块儿。可惜这少年看上去像个傻甜白,实际上口风很紧,重要的情报是一点也不透露。 从他口中,林娴只知道了唐门一些在江湖中称不上机密的情报。 例如唐门有内门和外门之分,外门大多是异姓子弟,不过也有向唐斩这样破例得到赐姓的存在。整个唐门的重要部门都是由直系弟子负责把控,像毒药、暗器、火器这些最为核心的技术更是只有少数高层才掌握的机密。 其实整个唐门在江湖中都称得上相当特殊的存在,很少有以宗族形式延续这么多年的一股势力。每一代总有唐门人作为代表在江湖中走动,其余唐门子弟则隐没在暗处,鲜为人知。 在外界看来,唐门着实是块铁板。还是块藏在阴影中,什么也看不到的铁板。 但事实上,这偌大的唐门真的就固若金汤么? 林娴冷不防地开口:“你们上次行动,用的暗器是淬了毒的啊。” “对啊。”唐斩眨了眨眼,有些警惕:“你问这个干嘛?” 林娴笑了笑:“没什么。” 她之前检查过,虽然暗器中淬了毒,但这份毒比起袭击小昭的暗器上的毒要差远了。 唐门已经很少接单了。 金九龄的这份委托无疑他们是相当看重的,派出的刺客也都是些精锐高手,但即便如此,这次行动中他们用的毒药也不是门内最好的那一批。 林娴若有所思,这只能说明两种可能—— 要么是唐门内部对于这次行动的意见并不统一,有人希望他们暗杀失败。 要么,就是这份毒的机密程度远超她的预估,以至于不到万不得已,唐门不会冒任何风险将其暴露在世人眼里。林娴垂下眼,微微皱眉,唐玉那个会解毒制毒的姐姐在唐门内部的地位也绝对不会低到哪儿去。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需要他们去救么? 林娴刚还想问点什么,就感觉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唐玉拉开车帘:“到唐家堡了。” 唐斩顿时迫不及待地下车,就像倦鸟归林般雀跃起来。 “这么高兴?” 林娴问:“难道金陵让你不满意?” 唐斩摇摇头:“金陵很好,但还是比不上唐家堡好。” 他自由在蜀地长大,不论外面的城镇有多繁华,也比不上唐家堡——。 他理所当然道:“毕竟这里才是家嘛。” 林娴不由转头朝唐玉望了一眼。 ——这家伙此时的观感大概是最复杂的。 不论此刻心情有多复杂,至少从面上看起来,唐玉还是很沉得住气。 林娴视线投向面前的景象。 天气晴朗无云,山岭青葱,一层层鱼鳞般的屋脊上排着暗绿色的瓦,重重叠叠排列着,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半山。(注1) 这里就是唐家堡了。 不得不说,这和林娴预期的不太一样。 在她想象中,唐门该是个更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的地方,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生机勃勃。 唐家堡内,商铺开得到处都是。这里有整个蜀中最考究的酒楼,最时新的绸缎庄,花色最齐全的脂粉铺。从衣食住行、到休闲娱乐、甚至包括死丧婚假每一样东西都不必外求,就像个小型城市般。 道路两旁的居民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看上去就和堡外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林娴感慨:“原来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啊。” 唐玉眨了眨眼,眼中却闪过几分茫然。 “是啊。” 在恶人谷时,他曾无数次想过唐家堡的景象。如今看到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场景,比起欣喜激动,唐玉更多感受到的却是无所适从。离家多年,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唐玉曾经很明确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那里。 而当他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之中,他却忽然似乎找不到出路。 林娴轻轻站在他身边,语气轻巧:“这唐家堡看上去也没什么出奇的嘛。” 青年原本彷徨的心似乎略微安定了一点。 “是啊。” 然后他听见林娴发问,“你在唐门内部的线人是谁?” 唐玉之所以能掌握他三叔唐紫檀的行动计划,必然是有唐门内部的线人朝她通风报信。 林娴原本以为或许他的线人应该是个曾经和唐玉交好的熟人,但现在想想,唐玉已经远离唐门多年,即使在唐家堡里还有故交,那也不可能有人会为了交情背叛唐门才对,除非那人是想利用唐玉在打压和他政见不合的唐紫檀一系。 唐玉回答:“我大哥。” 他顿了顿,随即补充:“不过接下来那件事他帮不上忙,他是肯定站在我的对立面的。” 林娴脑子卡壳了一秒。 “唐傲?” 唐玉的表情带着丝嫌弃:“不是那个大哥,是我另外一个兄长,唐缺。” 林娴说:“原来你还能有两个大哥?” “如果你的叔父有很多个姨娘,那难免会扯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林娴说:“我猜你这两个大哥关系一定很微妙。” “是啊。”唐玉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这和我没关系,总之都叫大哥就对了。” 林娴却没有跟着他一起笑,神情若有所思。 “你小时候一定不好过。” 唐玉父母早逝,又生活在这种势力错综复杂的大家族里,难怪这家伙这么会察言观色,一句随口之言都能让他揣摩出好几种意图。 青年愣了愣,思考片刻,他开口反驳—— “其实也有算不错的时候,至少在我爹死后我还过得挺好的。” 林娴:??? “唐门对自家人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极度排外。”他顿了顿,继续开口:“不论是店铺伙计、街道商贩、还是屠夫走卒,能出现在唐家堡里的外姓人,除了和唐家沾亲带故的远亲,就只会是唐门的客人。” 林娴笑起来:“那我也是唐门的客人咯?” 唐玉难得也跟着微笑:“不,你是我的客人。” 林娴刚想说些什么,视线转动,当看见出现在远处街角的那人后,她却如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下一秒,一股不属于她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怔怔注视着视线内的那个人—— 初春时节,气候称不上寒冷但也绝不暖和,而那人身穿件单衣,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寒冷一般。 他的背却挺得很直。 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似乎能忍受住所有孤独苦难,也绝不开口多说一句。 甚至不用看他的正脸,林娴就已经认出男人的身份,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走马观灯地自她脑海中闪过。林仙儿这一辈子见过男人的无数种眼神,但没有一种,像那人的眼神一样能印在她记忆深处。 她见过他朝梅花盗提刀时眼底的挣扎,也见过他数着山间梅花时眼中的落寞。 她见过他的隐忍,痛苦、麻木…… 记忆尽头,是那人抽手时毫无顾恋的眼神—— 光是这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刺痛。 林娴神色复杂,如叹息般轻声念出那人的身份—— “飞剑客……” 第59章 唐门9 印象 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劲, 唐玉问:“怎么了?” 林娴不在意道,“没事。” 她细细咀嚼起涌上心头的情绪,垂下的眼眸中闪过几分意外。 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林仙儿当真对什么都毫不在意。 “你真的没事?” 唐玉狐疑地打量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眸中带着不着痕迹的关切。 “真的没事。” 林娴拧起眉,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她只是感受到了这世界对她的深深恶意。 真倒霉, 偏偏遇上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 远处那英俊的青年偏偏将视线朝他们这边投来。 阿飞愣了愣。 他先是注意到站在林娴身边的唐玉。 阿飞在唐家堡没待多长时间,唐玉对他而言, 也只是个陌生的俊秀青年,但呆在唐玉身边的那道身影他却再熟悉不过。 春日下,女人脸上笑意清浅, 眼神是他从没见过的柔和。 她和唐玉的举止称不上亲密,但一看就关系匪浅。 青年眼中闪过几分讽刺。 她什么时候又搭上唐门了? “飞先生,怎么了?” 站在他身旁的唐缺观察着他的脸色,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挑眉, 笑吟吟地开口:“那是我的族弟唐玉,他今天刚回唐家堡,你一定没见过他。” “如果飞先生对他感兴趣, 我可以替你介绍介绍。” 唐缺正琢磨着该如何和这位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飞剑客搭上关系。 阿飞淡淡移开视线:“不用了。” 青年此刻心中平静得不可思议。他知道, 不论那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此后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年少时, 很多他曾以为死也不可能割舍的东西,当真正放手回头一看,才发现轻飘飘的不过如此- 唐玉这东道主做得相当尽责。 他耐心地带着林娴将唐家堡的街道转了个遍, 时不时还抛出几个景点背后的趣闻小故事,充分满足林娴的吃瓜心理。 最后,唐玉终于不兜圈子,直奔主题—— “谷主,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林娴早就习惯了他的做法,对这句话也毫不意外。她挑了挑眉,没有立即答应。 “你说。” 唐玉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我阿姐……这么多年她不知道我去了恶人谷。” “我在信里一直告诉她,我在金陵经营一家客栈。”他似乎有些难为情,暗示得相当委婉:“到时候你见到她时能不能配合我一下。” 林娴看他眼神顿时微妙起来。 “原来你是会在姐姐面前装乖的那一类啊。” “你不懂,我不想让她担心。”青年顿时炸毛,“总之,你可不要说漏嘴了。” 没再继续调侃下去,林娴朝他打包票:“我做事,你就放心好了。” 唐玉不太信任。 “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忽然有种不靠谱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自他身后响起—— “什么不靠谱?” 下一秒,林娴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唐玉瞬间变脸,身上的那股阴沉偏激的气质‘刷’地收起来,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灿烂起来。 “阿姐?” 林娴一边感叹此人演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来人。 映入视野的这个女人和唐玉有六分相似,眉眼温婉,秀美的面孔中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她很温柔。 这是林娴对唐怜的第一个判断。 唐玉的姐姐让她有些想起花满楼,但她的这份温柔,似乎又和花满楼从骨子里透着些不同,让林娴无法轻易定论。 不远处的那青衣姑娘咳嗽几声,注意到她的视线,朝她轻轻一笑。 “这位是?” 还没等唐玉开口,林娴一个箭步窜过去握住唐怜的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玉老板手下的伙计,直接叫我小林就好了。” 唐怜似乎有些诧异,但下一秒微笑起来。 “你好,林姑娘。” 尽管唐玉在一旁朝她发射死亡视线,但仍然改变不了林娴和唐怜逐渐交谈甚欢的事实。 “为什么我一直没听阿玉提起过你。”唐怜好奇问。 “因为我是新招的员工。” 林娴解释,她知道唐怜想听的自然不是她的故事。林娴将她和唐玉相识的经历角色对换,半真半假地道来:“我的上个老板就是个黑心奴隶主,所以我踹了他提桶跑路,阿玉对我很义气,不仅收留了我,还替我找前司要回了拖欠的工钱,所以在那之后我就在他手下干活了。” 唐怜瞪大眼睛:“真的是这样么?” 唐玉笑容有些僵硬。 林娴一本正经道:“当然是这样啦。” “真好。”唐怜轻声开口,望向青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欣慰:“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阿娘肯定也就放心了。” 唐玉说不出话来。 林娴自来熟地替他接话。 “唐小姐,你可不用挂念他,他的生意做得可好了。”林娴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诌:“你是不知道,就是因为客栈生意太好了,最近老板还琢磨着在泉州开分店呢。” 唐怜好奇问:“为什么是泉州?” “因为泉州临海啊,是个经济相当繁荣的贸易口。” 唐玉正打算开口打断,这是一个伙计走近,先是朝唐怜行了个礼,随即对唐玉开口:“玉少爷,大倌让你去见他。” 青年皱起眉,有些迟疑地望向林娴。 唐怜却忽然开口—— “阿玉,你先去吧。” “大倌找你,肯定是有要事和你商量。”她宽慰地笑了笑:“不用担心林姑娘,我会好好招待她。” 林娴没说话,朝他使了个眼神。 唐玉明白了她的暗示,不再犹豫:“那我先走一步。”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后,留在原地的林娴和唐怜不由沉默下来,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一秒,唐怜‘噗嗤’笑了起来。 “抱歉,我让你感到不自在了吧。”她神情中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我很少和同龄的女孩子接触,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说话才能让你更喜欢我一点。” 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悄无声息地消融掉。 林娴觉得这个唐门的大小姐真甜,笑得真好看,脾气也真好。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那个唐玉的姐姐? “唐小姐,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直接叫我唐怜就好了。”唐怜摆摆手,“唐家堡里大家都姓唐,更何况,我真的算不上什么大小姐。” 对于这句话林娴不置可否。 如果唐怜真像她所说的那么普通,那么跟在她们身边的暗卫就不会这么多了。 林娴不动声色地感知起来,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来自四面八方各个角落。 ——这些人是负责保护唐怜的。 又或者说,看守? 之前唐玉警戒她时,林娴还没太在意,现在她算是真正意识到了,对于唐门来说,唐玉的这个阿姐还真是个相当重要的大人物。 “好吧,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唐怜说:“我想去看看首饰店看看。” 林娴并不意外,小姑娘的确会喜欢这些地方。 半路上,唐怜忽然开口:“林姑娘,你说泉州是靠近大海?” “是啊。” 她轻声问:“那海又是什么样的呢?” 林娴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在内陆生活的人大概没几个见过大海。 像唐怜这种情况,更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你应该没见过吧,大海可是相当有魔力的。”林娴双手比划着朝她描述,她讲起波浪翻滚,拍击岩石是什么场景,讲起盘旋在碧蓝天际下的海鸟,讲起气味腥咸却透着自由意志的海风。 唐怜笑意清浅:“要是有机会能去看看就好了。” 林娴说:“要是你想,我可以带你去啊。” 没人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林姑娘,你真好。” 唐怜露出温柔的笑眼,她真真喜欢这个刚认识的林姑娘。 “谢谢你愿意配合阿玉瞒着我。” 林娴动作一顿,有些意外:“你都知道了?” 说着,他们迈进店门。 “阿玉这个人从小就是那样,看着不声不响,但实际是会一条路走到底的性子。他小时候就是这样,长大了又怎么会轻易放下执念。”唐怜开口:“但他很努力地不想让我担心,所以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林娴不答,淡淡听她继续说。 “但这次见到你,我觉得真的太好了。”唐怜轻轻注视着她,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出乎意料的冰凉:“谢谢你做他的朋友。”- 唐玉走进书房,待在书桌后的那人已经等候多时。 “你来了啊。” 唐缺招呼道。 唐玉没有第一时间答话,他在思索自己的这个堂兄比上次见面又重了多少。 所有人在看见唐缺的第一眼,都忍不住低估这个男人,因为实在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个横肉挤得连眼睛都看不见,整天笑眯眯的和善胖子会有多大能耐。但唐玉知道,其实唐缺才是真正咬人不叫的狗。 从小一起长大的族兄弟里,唐傲是武功最高的,唐玉却从不怕他。 但对于和他更为亲近的唐缺,他却从没放下心中的忌惮。 唐缺语气亲切:“见到你阿姐了?” “我有些意外。”唐玉说,“我还以为以老祖宗的个性,是永远不会有让她下山的那天。” 唐缺假装没听出他口中的讽刺。 “按照规矩,她的确是不能离开,但阿怜她是唐门人,又不是囚犯,在唐家堡里她当然是自由的。” 唐玉古怪地笑了笑。 他这刺头的态度三分真七分演,他知道自己离开唐家堡这么多年,要装出副心中毫无怨气的模样,唐缺是肯定不会相信。还不如表现出不满,让唐缺认为他容易被掌控,从而放松警惕。 以前,他和这个族兄是竞争关系,但在离家之后,唐缺却开始和他示好起来。这么多年,这家伙在唐门也站住了脚跟。 唐玉之前得到的刺杀情报就是唐缺透露的。 他也知道这个族兄想要什么。 ——唐缺练了这么多年阴劲,连人都练扭曲了,无非就是为了当上唐家堡堡主的位置。 但堡主这位置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做的。 不论唐缺负责操持的‘暗器’生意有多蒸蒸日上,只要他一天没练出毒经,那族老那边就一天不会认可他。这道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就如拦路虎般,不知道让多少唐门子弟的上进心就此破灭。 唐玉曾经当然也想争过堡主这位置,但自从那档子事发生后,他也就佛了。 显然唐缺还没放弃。 “这次你搅和了三叔的生意,肯定让他心里不痛快,今后他肯定会惦记着找你麻烦,你要小心了。”唐缺看向他,话音一转,“但你出手做得很不错,族里的长辈也对你改观不少,我也相当看好你。” 唐玉在心中冷笑,他这堂兄,打一棒子给颗糖的手段是用得炉火纯青。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面上唐玉却笑的青涩,连连谦虚几句。 唐缺没在意,闲聊一会儿,仿佛忽然想起般发问—— “你带进唐门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唐缺当然注意到了之前飞剑客的异样,他向来是个做事细致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不可控因素。 唐玉面色不改:“一个朋友。” 恶人谷和整个江湖向来有壁,他赌唐缺压根还没查到恶人谷发生了什么事。 唐缺淡淡‘哦’了一声,不知道是信了多少。 “今后你就别走了,留在唐家堡帮我做事吧。” 唐玉说好。 “你这次回来得也巧,正好能赶上你阿姐大婚,要是错过了,肯定会感到遗憾的吧。” 唐玉动作一僵,猛地抬眼。 “她什么?” 唐缺笑容微妙,眼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玩味:“难道她没告诉过你么?” “你姐姐快要成亲了。”- 唐怜咳嗽几声,微微顿下身,饶有兴致得打量着柜台中摆放的饰品。 林娴没说话,靠在一旁的屋柱,打量着唐玉的姐姐。 这唐怜,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傻甜白,但回过味儿一想,倒带着几分让人猜不透深浅的感觉。 林娴走近发问:“有喜欢的么?” 唐怜看着其中一个木簪,轻声‘嗯’了一声。 林娴说:“喜欢就买下来呗。” 唐怜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叹息:“还是不了。” 这时,一旁的店员笑着补充:“姑娘,你就别劝啦,大小姐天天来看这簪子,都快半年了都忍着没下手。” 林娴有些意外。 ——唐怜这大小姐当然不至于连支簪子的钱都出不起。 “为什么?”她问。 唐怜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知道了肯定会笑我。” 林娴保证:“我一定不会笑你。” 唐怜盯了她半响,最后决定—— “好吧,我告诉你。” “我已经有了个簪子。” 她说。 林娴问:“那个簪子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不。”唐怜摇头,轻轻开口,“我只是觉得,要是买了个新的簪子固然很好。” “但原来的簪子,又该有多寂寞啊。” 林娴动作一顿,心中不知道被什么触动到。 ——“唐玉的姐姐”。 ——“唐门的秘密武器”。 ——“看上去天真的大小姐”。 原本加在唐怜身上的标签都随着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消散掉,顿时,面前这个笑意温柔的女人在她心中鲜活了起来。 第60章 唐门10 困鸟 “那如果我买下这簪子如何?”林娴说。 唐怜眼中闪过几分疑惑, 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我和你交换簪子,这样你就不用纠结了。”林娴微笑:“因为我会替你继续使用你的簪子。” 唐怜迟疑:“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朋友之间交换饰品不是很常见么。” “朋友……”她笑起来:“我是你朋友么?” 林娴耸了耸肩:“是啊。” 对她来说,朋友这个词定义模糊, 但用途却相当广泛, 这实在是个没什么含金量的词。 唐怜却似乎相当高兴。 “谢谢你, 林姑娘。”她抿了抿嘴, 微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做我的朋友。” 看着她逐渐亮起来的眼睛, 林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自那之后,唐怜和她就逐渐亲近起来。 唐玉开始不乐意了:“你什么时候和我阿姐关系这么好了?” 林娴用一句话打发他—— “女孩子的事你少管。” 唐玉被噎住了, 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已经有太多事够他烦了。 如今唐家堡的局势变化莫测,他是生怕搅进这一滩浑水里。 唐缺想要凭借暗器建立所谓的‘新唐门’, 他那个老祖宗对毒经的执念简直到了着魔的程度,统领暗杀队的三叔却一声不吭,哪边都不站。从外面看唐门还是块铁板, 唐玉却瞥见阴影中存在的细微裂缝。 就更别提他阿姐那边…… 自从唐缺那儿得到阿姐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唐玉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唐怜。 他好几次想直接质问唐怜, 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件事, 但每次话到了嘴边,看到女人脸上温柔如故的笑意, 他就失去了问出口的勇气。 没管唐玉心中纠结万分, 这几天唐怜是带着林娴将整个唐门玩了个遍。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唐怜对唐家堡的熟悉度自然要强上她不少。这几天下来, 林娴也大致摸清来唐家堡的地形,至少潜入和逃跑的路线图在她脑中是规划了个七七八八。 林娴也同时注意到周围人对唐怜的态度相当微妙。 不论她们走到哪里,遇见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止住闲聊, 诚惶诚恐地朝唐怜问候,大人更是会拉走不懂事的孩童,生怕冲撞到大小姐。 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个唐家堡的大小姐,这里的居民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但比起对于晚辈的亲昵,林娴觉得他们的态度倒更像是敬重,而那份敬重中又掺杂着一份敬而远之。 “你不觉得厌烦么?” 走在路上,林娴没头没脑地忽然问。 自林仙儿的执念消散后,她体内停滞的气又畅通无阻的流动起来,林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实力与日俱增。她看得更清楚,听得更清楚,感知得也更清楚。也正是如此,这一路走来,周遭无处不在的监视让她有些烦了。 ——这唐门就像个阶级森严的巨大牢笼。 不论唐怜的地位看上去有多超然,也改变不了她并不自由的事实。 明白林娴言外之意,唐怜不在意地笑了笑:“他们并没做错什么,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而已。族里的长辈派他们跟着我,也是担心我的安全。” 林娴不以为然。 “你真体贴,你考虑到了所有人的立场,但唯独漏了一个人的感受。” 唐怜微笑,刚想安慰说自己没关系。 然后她听见林娴开口:“你没考虑到我的立场。” “我是来和我的朋友唐怜玩的,不是来看唐家堡的大小姐接受觐见的戏码。”她语气中带着丝无赖,“这是你的地盘,作为东道主,你至少得让我玩得开心才行。” 唐怜失笑。 “你想做什么?” 林娴凑近,低声开口:“让我们逃跑吧。” 甩掉暗卫? 闻言,唐怜有些错愕的眨了眨眼,心跳却不由跟着加快。她甚至有些忘了过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是什么滋味。 林娴依旧保持着朝她伸手的姿势。 她的脸上带着轻佻从容的笑意,浅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透着股不可思议的非人感,诱惑人心。这一刻,唐怜有些怀疑她真是什么从山林中跑出来的山鬼妖精。 ——她似乎毫不怀疑唐怜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深吸一口气,她将手轻轻放在那人手心。 下一秒,唐怜只感觉树林在她视野中拉成一道残影,她听见了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 林娴拉起唐怜,展动身形,几个呼吸间就将所有追踪的暗卫甩在身后。凭她现在的实力,这世间实在没几个能追上她的。 走进山间深林,她步调减缓,放下唐怜。 林娴看着这位唐家堡的大小姐在林中四处张望,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我还从来都没来过这里。” 林娴抱臂微笑:“这世上的美食美景,新鲜事物多了去了,以后有机会你都可以去看看。” 唐怜未答。 忽然问:“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林娴侧耳倾听,的确发现些异响。 她们一路追踪过去,看到只受伤的野猫。 “它年纪太小了,还是幼崽。”林娴检查伤势后,冷静判断,“腿断了,还流了这么多血,大概率是救不活了。” 唐怜沉吟片刻,抱起猫,白色的衣服上顿时渲出一大片血污。 对于她这一举动,林娴既没反对也没赞同。 唐怜轻声解释:“我只是想试试。” “随你。”林娴抱臂,淡淡提醒:“我只是觉得,最好不要对结果抱有太大期待为好。” ——不然最后也只是徒增伤心。 唐怜听后,柔和下眉眼夸赞道:“林姑娘,你真是个温柔的人。” 林娴心情有些微妙,她听过无数人怨毒恐惧的咒骂,见过太多忌惮探究的眼神,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评价她温柔。 林娴没再继续多言,转头寻找出路。 这个山头存在不少人活动的痕迹,而唐怜却从没听说过这里。或许是唐门什么机密据点。 这么猜测着,没过多久,她就看到建筑物的影子。 看上去像是个训练场? 林娴嘱咐唐怜抱猫待在原地,她先翻墙去探探情况。 没料想,林娴刚跨上墙边的树干,就听见一阵讨论声自墙内响起。 “唐斩,你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 “别提啦,那小子自打金陵回来后就一直那副鬼样子,应该是在外面受刺激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林娴先是一愣,随即毫不心虚的继续蹲着听墙角。 ——这里大概就是唐门暗杀队的据点了。 墙另一头的几人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们的存在,闲聊声继续响起。 “大概是因为那个唐玉吧。自他回来后,大倌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最近他风头可劲了。” “唐玉?”说话人诧异道:“那个人不是个被赶出门的直系子弟么?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他怎么也比不上你吧。” 这时候,林娴听见唐斩不太高心的打断:“别提了。” 墙内人没有因他这句话停下讨论。 “哦,我还记得这个名字。” “那小子身份倒是不低,但就是运气不太好。据说他母亲生他时就死了,他父亲就是那个练阴劲练疯了的那个,他之所以被赶出去,说到底也是当初受大小姐那家的事牵连。” 有人好奇问道:“大小姐?这跟大小姐又有什么联系?” “你是新来的,应该不知道吧,”那人语气微妙:“咱们这大小姐啊,看着地位超然,但与其说是在保护她,倒不如说是在看守才对。” “为什么?” “因为,她父母可都是唐门叛徒。”那人语气理所当然:“她是罪人的女儿。” 林娴转动视线,角落里,那个抱猫的少女安静的驻立着。她低头垂眸,一动不动,表情藏在阴影中看不出深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66 第61章 唐门11 轻视 唐玉从大厅走出。 这是他回唐家堡后第一次参加族会。 唐玉还记得上一次族会的场景, 逃亡失败,姑姑被杀,他跟着阿姐像小鸡仔一样被拎进堂内,等待一群满脸褶皱的老人宣判他们的命运。 而这一次, 身份倒转, 他竟然成了决策人中的一个。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讽刺, 跨出门他首先看到的是唐缺, 随即他看见站在唐缺身边的那个黑发青年。那人的感知相当敏锐, 似乎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唐玉的目光。他不咸不淡地朝唐玉望了一眼,那双黑色眼眸中似乎蕴含着相当微妙的情绪。 还没等唐玉反应过来, 那人收回视线,他的神色太过平静,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一瞬间的敌意是否只是错觉而已。 唐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尽管还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 但他已经本能般的感知到自己和这个英俊的男人合不来。 唐缺朝他招招手,待唐玉走近后,他随即介绍道:“这位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飞剑客, 你肯定听说过他的故事吧。” 唐玉动作一顿,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了然。 原来如此…… “我当然听过。”他玩味地勾了勾嘴角, 故意搞人心态:“应该说,听过太多了才对。” 没像他所期待的那样破防,飞剑客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仿佛听出了唐玉话中的深意, 又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飞先生是我的客人。” 唐缺笑眯眯的开口, 随即介绍道:“这位是阿怜的弟弟, 我的族弟唐玉。” “你是唐怜的弟弟?” “你姐姐救过我, 我听说过你,只是我没想到……”阿飞停顿一秒,仿佛打量般扫视唐玉一眼, 补充道:“她的弟弟是你这样一个人。” 唐玉脸上笑意更灿烂了,语气轻轻:“我这样一个人是什么人?” 也就是在这时,人精一样的唐缺顿时察觉出两人周遭气氛不如预料中那般融洽,反倒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微妙。 他刚准备说些什么,这时一个下属前来禀报。 唐缺听了消息,圆润的脸上五官挤成一团,他语气不太好:“你说大小姐失踪了?” 这句话立即吸引了身旁两人的注意力。 唐玉在得知唐怜是和林娴一同失踪后,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了然。 唐缺问他:“你知道你姐姐会去什么地方么?” 唐玉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眼睛,秀美的面孔中尽是无辜之色:“我怎么会知道?” 唐缺怀疑他在装傻,但唐缺没有证据。 就在这时,阿飞突然出声道:“我也帮忙找找。” 顾不上琢磨飞剑客这番举动的动机,唐缺胡乱点头应付,随即立刻安排人手,去各个角落挨个搜罗排查,- 唐怜失踪不算什么小事。 她是整个唐门的重要资产,人要是突然没了,那总得有人付起责任。 在寻找过程中,唐缺猜测了无数个唐怜失踪的理由,也预想了数十种将责任甩锅给别人的方案。唐怜的失踪不可能是意外,这一定是早有预谋,他要做的就是找出幕后主手,他是这样认为的,并坚信不疑。 所以,当看到面前的场景时,唐缺是错愕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唐家堡里看见自家的精锐小队被人按着头打的惨状。 偌大的场地上,横七竖八地倒地的那批人他认识,都是唐门的个中好手。一旁抱猫站在角落里欲言又止的年轻女人他认识,是他在找的唐怜。摇摇欲坠、不死心地起身发动最后一击的少年他认识,是他一直都很欣赏的唐斩。 而全场唯一称得上毫发无伤的那个女人他却不认识。 但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接下唐斩的奋力一击,将他拦腰打翻在地,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痛哼声,唐缺只感觉整个唐门似乎在无形间被人甩了个耳光。 ——抽得生疼。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唐缺知道,作为领头人,自己此时的态度将影响整个事件的走向。 所以唐缺毫不迟疑的鼓了鼓掌。 他的掌声不大,却赢得了林娴饶有兴致的注目。 “这位姑娘,好俊的功夫。” 唐缺那张圆乎乎的脸旁扬出一抹讨喜的笑容,他一向很会忍,也能忍:“敢问姑娘你贵姓?” 林娴也客客气气地回答:“我姓林。” 唐缺拱了拱手,先是自我介绍一番,随即发问—— “不知道我的人是怎么触了林姑娘的晦气?”他语气亲近:“你说说,回头我好好教训他们。” 林娴抱臂,似笑非笑:“为什么你不直接问问他们呢?” 唐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残兵败将。 众人纷纷视线漂移,没一个敢和他对视。 唐缺淡淡点出个代表:“唐斩,你来说说是什么情况。”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支支吾吾,脸色一红,半天说不出个原因。 要理直气壮地讲出自己是说小话被正主逮到胖揍一顿,这对于他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无耻度才行。 他没有答话,唐缺心中对于实际情况倒是摸了个七七八八。 明白错在自己人这方,男人语气顿时放缓下来:“不知道林姑娘带我们大小姐来这儿是有什么事么?” 唐缺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时提及两人甩掉暗卫独自开溜一事。 唐怜既然安然无恙的找回来了,那这件事就可大可小。既然是他率先负责处理,那么唐缺自然有权对整个事件定性盖章。经此一事,唐玉的这位朋友更是在他心中刷新了价值。 从本质来讲,唐缺是个商人,商人重利。 他自然不会和强者对着干,结交面前这个女人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想到这里,唐缺脸上的表情也真诚了几分。 林娴半真半假地答:“救猫。” 救猫? 唐缺一愣,转头看见唐怜抱在怀中那只受伤的幼猫。 “大小姐。”唐缺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语气放缓:“如果你想养猫,那多简单,改天我就叫人帮你弄几只来。像这种捡来的野猫,野性难驯,要是伤到你就不好了。” 唐怜垂眸笑了笑:“我只是看它有些可怜。” 听她这么说,唐缺不以为然。他这个族妹心太软,总因一些小事伤春悲秋。纵然手握力量,她这种性子注定没法掌权。 不过在他看来,这种小事也不值得和唐怜争执。 唐缺吩咐下人将幼猫安置好后,又将注意力放在林娴身上。 他询问起林娴和唐玉相遇的经历。 林娴不着痕迹地和唐玉对视一眼,微笑道:“我离开江南的路上认识他的。” 这不算撒谎,她的确是在离开江南,前往恶人谷的路上认识阿玉的。 唐缺一笑:“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他那一群朋友呢?” “那一群朋友?” 林娴重复他这句话,问:“这是什么意思?” 唐玉直接了当的回答:“我还以为你是他来自恶人谷的朋友。” “恶人谷?”林娴跟着重复一遍,“听上去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啊。”唐缺顺着她继续说,胖乎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嘲弄:“你说在那种——成堆的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结交的人呢?” 听他这么一说,唐玉脸色微变。 他下意识抬头去观察林娴的表情,然而林娴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讨论的事情与她全然无关。 “当然,我不是说里面没什么高手。只不过我们唐门好歹也是世家出身,在整个江湖也是排得上号的名门大派。作为唐门的直系子弟,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难免降低了档次。”唐缺继续说:“你不这么觉得么,林姑娘。” 林娴微笑道:“是啊。” 听她这么附和,唐缺顿时满意了。 林娴转头对上唐玉的视线,青年脸上笑意全无,他神色冰冷,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成拳,像是竭尽全力压抑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唐玉看着林娴不着痕迹的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不要招惹麻烦,闭嘴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论别人对林娴有多轻视,她都能一笑了之。她不是会在意别人目光的人。 唐玉也早就清楚这一点。 但偏偏此刻,听见别人对她的轻视,他心中要比听见别人对自己的嘲弄更加不痛快。 别人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唐玉眉眼冷峻,冷不防出声——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唐缺淡淡看了他一眼,如看不懂事的孩童,他觉得有些好笑:“你是想说,你在恶人谷里也遇到一些好人?” 唐玉平时和他对话时都垂着眼眸,而这一次,他却不避不闪地直视唐缺的眼睛。 “我不会说是好人。” 唐玉开口:“但我会说那些人是我的朋友,事实上,我觉得你应该对我的朋友道个歉才对。” 唐缺面色不太好看。 ——这还是那个低眉顺眼的族弟第一次毫不客气的反驳他的话。 “为什么?” 唐玉深呼一口气。 “因为我的朋友不想让我为难,所以才忍受别人的轻视。”他一字一句道,“但如果我就这么任凭别人看轻她,我会看不起自己。” 唐缺扯了扯嘴角,一摊手:“阿玉啊,问题在于,如今你那些朋友都不在这里,你又想让我对谁道歉?” “对我。” 这句话打断了唐缺思绪,他收敛起笑容,面沉如水朝声源处望去。林娴指了指自己,开口—— “或许你不知道,现在你面前的是恶人谷的谷主。”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林娴身上,透过穿梭纷乱的人群,林娴和那道凝视的视线隔空交汇。 阿飞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清。 第62章 唐门12 面孔 如果一天, 走在路上,你遇见渣了你的前任,对方没有如故事里该有的那样恶有恶报。相反,她容光焕发, 事业有成, 圆满得似乎少了你的存在反倒活得更好。 提问:此刻你是什么感受? 林娴思考一秒不到放弃思考, 她猜不到飞剑客的反应, 但这种事不论放在谁身上, 那都会相当不爽。 所以她才不想见到他啊…… 林娴悄无声息地叹口气,然后她注意到唐玉探究的视线。 “怎么?” “你不会对他还留有旧情吧?” 刚一问出口, 唐玉就有些后悔了,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站在什么立场问出这个问题。 林娴想也不想地嗤笑:“怎么可能啊。” 唐玉松了口气。 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林娴喜欢上别人会是什么样子。 下一秒他听见女人又开口道。 “但我和他之间的确挺复杂的。” 青年心中又紧了紧。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个复杂法?” 这个问题倒是让林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铜质摆件, 微微出神。就当唐玉以为得不到答案时,他听见一声轻响,林娴将摆件放回原位。她头疼道:“大概是,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没法置之不理吧。” 林娴一向很明确出现在她周围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昭、小鱼儿是她要保护, 要宠的小辈。 唐玉、唐怜、荆无命是朋友。 司马烟、李大嘴是她既要防一手,也可以一定程度上信任的打工仔。 但阿飞不同。 他和林仙儿有太多的过去,而这份过去就像无形的影子般追在她身后, 甩不掉避不开, 又没法轻易归类。 这种感觉真让人不痛快。 林娴不着痕迹地皱眉, 转移话题:“你阿姐呢?” 比起想起来就让人头疼的前男友, 还是这位在唐家堡认识的新朋友更让人轻松点。 唐玉答:“照顾猫呢。” 林娴决定去见见猫。 走到门口,她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犹犹豫豫地徘徊在门口。 林娴问:“你来干什么?” 一听她的声音,少年吓得一激灵, 他回过头,有些惊讶的瞪着她,眉间那点红痣显得格外嫣红。 ——是唐斩。 少年支支吾吾:“我、我是来见大小姐的。” 林娴一挑眉:“她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我知道。”唐斩深吸一口气,一脸不自在地开口,声音如细蚊:“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娴转了转眼珠:“好啊,你说说看?” “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她……” 林娴看着他递来的篮子,轻轻揭下布面的一角,能看到里面装着的是些糕点。 唐斩挠挠头,眼中闪过一丝羞愧:“之前他们说太过了,我本来想制止的……” 然后林娴冷不防地就窜出来将他们教训了一顿。 本着不能为唐门丢脸的原则,唐斩也顾不上谁对谁错,脑子一热直接参加混战,被好好抽上了一顿。 林娴有些微妙;“你是想道歉?” 少年抿了抿嘴,一个劲地将篮子往她怀里塞:“只需要把这个带给大小姐就好了。” “我才不要。” 林娴闪身避开,“道歉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自上门更好。” 她语气话音一转,“还是说,你就是这样一个胆小鬼,连堂堂正正道个歉都做不到?” 唐斩沉默了。 他和大小姐不算亲近但关系也并不糟糕,之前缺人手时他还顶岗被调来当过唐怜一段时间的护卫呢。所以上次一闹,唐斩心里不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要是不做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从今以后都没法再理直气壮地面对唐怜了 半响,少年揣揣不安道:“你说,大小姐会原谅我么?” 他知道大小姐人好,多半不会和他计较,但他还是想从林娴这儿听到个肯定的答案。听他这么问,林娴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和蔼,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忍不住心中一沉。 “唐斩啊,那就不是你该强求的事了。”- 所幸,唐怜还是他印象那个样子,相当爽快地接受了他的道歉。 少年人长吁一口气,卸下心中一个重担。 连步伐都变得轻快起来。 林娴望着他雀跃冲出门的背影,无声叹口气,从篮中拿起一块糕点:“唐斩这傻子,都不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 唐怜垂眸笑了笑,不答话。 林娴看着她恬静的面容,忽然感觉到环绕在这偌大空屋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寥败落。 在那之后,隔三差五唐怜就能收到些稀奇古怪的礼物。 有时是山上新鲜的野果,有时是街上时新的首饰,有时候甚至只是枚漂亮少见的石子。 这些东西总是悄悄放在门口,而送礼的人却不见踪影。 林娴对此倒见怪不怪:“别人给的,喜欢就收着,不喜欢就不要呗。” 唐怜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送的这些。” 林娴微笑,拣起块小石子运转魔力,指尖微动,下一秒唐怜听见一道吃痛声从屋檐传来。 她不做声,转了个角度观察,眼尖地发现了青瓦上没藏住的炸毛。眼瞅着伪装暴露,藏在屋顶的小萝卜头们你推我攘地现身。 唐怜见过他们的脸,这些是唐门外门收养的孤儿,暗杀队的预备役。 “你们藏在这里做什么?”唐怜问。 为首的小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们想看看大小姐收到礼物是什么表情。” 唐怜微笑起来:“谢谢你。” 小姑娘瞪大眼睛:“大小姐笑了,你笑得真好看,难怪大家都想看你笑。” “是谁让你们来送这些的?” 女孩毫不犹豫的供出主谋:“唐斩啊。” 唐怜有些意外。 “之后还有其他师兄,”她眨巴眨巴眼睛,补充,“不过那些胆小鬼不敢来见你。” 唐怜笑了笑,表示知道了。 随即她摸了摸小萝卜头的炸毛,挨个给他们分了糖果。 待唐怜走后,原本一脸天真的小姑娘顿时变了副表情,她捅了捅林娴的胳膊,洋洋得意:“我刚才表现得不错吧,我可没把你供出来。” 林娴道:“不错。” 唐斩黑着脸从暗处窜出来:“但你把我给供出来了。” “大小姐又不是傻瓜,什么都瞒着她,她肯定会发现不对劲的。”小姑娘一本正经,随即望向林娴:“大小姐笑了,你说过会给我们奖励的。” “好。”林娴也不打算赖账,“你想要什么?” “教我剑法!”她不假思索道:“就是之前把唐斩给打爆的那招。” “喂!” 其他小萝卜头顿时感兴趣地围上来:“我也要学!” 一阵笑闹。 林娴转头,随即看见了庭院角落的那个身影。 ——是飞剑客。 他不知在远处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残留记忆中的那个飞剑客还带着未褪去的少年意气,热烈如火,锐利如刀,似乎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打倒他。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脸上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眼中的情绪浅淡如天边的云雾,风一吹就会散去。 林娴忽然有些好奇,此情此景,落在他眼中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我们谈谈吧。” 飞剑客这么说。 林娴跟着他走向僻静角落,脑中思索着什么样的问候开场比较适宜。 ——你好么? ——你过的怎么样? ——你来唐门做什么? 但说到底,不论多么客套的问候由她问出口都显得过于虚伪。 所以林娴直截了当地发问:“有什么事么?” 阿飞沉默片刻,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开头:“虽然我没什么立场这么劝你,但我希望你能离唐怜远点。” 林娴动作一顿,语气不明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唐怜救过我,她是个好人,我不希望她被你牵连,所以不要把你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阿飞脸上表情依旧很平静,她实在没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情绪波动,他的眼中既没有憎恨,也没有厌恶,他就这么淡淡的瞧着她,仿佛瞧着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 除开唐门的这次偶遇,这个男人的人生本也不该和她再有任何交际。 林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压了压心中莫名升起的火气,换了个问法:“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对她不怀好意?” 黑发男子没有被她语气中的挑衅激怒,他气质沉稳,像一把收鞘的剑。 “你要问,为什么我这么确定。” 飞剑客微微垂眸,似乎有些诧异为什么她还会问这个问题,“因为你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偏偏让林娴哑口无言。 “真可惜,如果你要提别的请求说不定我会答应你。” 但唐怜不行…… 林娴叹口气,正色道:“如果我说不呢?” 飞剑客语气很平静,却带着强硬的味道:“这就由不得你。” 林娴微笑起来,眉眼却染上几分冷意。 “你在威胁我么?” “不。” 飞剑客指尖微动,他几乎下一秒就能拔刀出鞘。 那英俊的青年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说的话也诚恳:“我只是在相当认真地请求你。” 箭在弦上,几乎下一秒这纸糊的平和就将被撕破。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够了。” 林娴转头,随即看见了唐怜。 那青衣姑娘明明站在阳光下,身影透明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她立马拉开距离,狡辩:“我什么都还没做。” 唐怜忍不住咳嗽几声,叹了口气,随即上前将林娴挡在身后 “谢谢你的关心,飞先生。” 她态度彬彬有礼,却透着几分冷淡之意。 “但林姑娘是我的朋友。”唐怜加重语气:“我很珍惜的朋友。” 阿飞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说这话交浅言深,但他还是不得不告诫唐怜。 “你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人。” 唐怜笑了笑,语气很轻,却不容置疑:“但我看见了她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阿飞眼中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波动。 “如果这个人和你所想的不一样呢?”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被什么刺痛到般,“如果她在骗你呢?” 闻言,唐怜转头看向林娴。 那双浅褐色眼眸中映出个倒影,没人清楚她看见了什么。 但所有人都看见唐怜随即笑起来。 “她骗我,是因为她只想给我展示她最好的那一面。那我也只需要记住这一面就够了。” 第63章 唐门13 救猫咪 唐怜带着林娴走进屋。 卧在榻上的狸花猫懒洋洋地起身, 跑到门前亲昵地蹭蹭林娴的脚。这只正是之前他们救下的猫崽,尽管救下它时看起来奄奄一息、一副活不成的模样,但出人意料它却活了下来,还被唐怜养在身边。 林娴虽然没说, 但她觉得这只猫傻乎乎的。 它一点都不认生, 对谁都相当亲近。 比起猫更像狗一点。 薅了把猫头, 林娴将视线投向屋内另一个人。 “你不打算问我什么吗?” 唐怜微笑:“我需要问什么?” “比如说我是谁?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我会和飞剑客这么熟之类的。” 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只要唐怜发问, 林娴就会坦白告诉她一切。 女子咳嗽几声,不在意地接话:“我并不好奇。” 林娴刚想笑着说一个人可能忍住不问口, 但不可能对八卦不好奇。但当她对视唐怜的眼眸,她才明白,唐怜是真不在意她过去如何。 灿烂苍白的阳光洒向站在窗边的女人身上, 她眸光浅淡,温柔如水,身形透明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一般。 “林姑娘……” 唐怜轻轻握住她的手, 纵然如今已是快入夏,她的指尖依旧带着几分冷意。 “我想说的是, 谢谢你。” 林娴下意识心中一紧。 “谢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问。 唐怜微笑起来,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温柔如水,带着一丝澄澈通透的冰凉, 让人分辨不出她眼中的情绪。这一刻, 林娴甚至以为她什么都早已知晓。 “谢谢你们, 为我做的一切。”- 时间就这么慢慢流逝。 一天日午, 唐怜和唐玉都去山上参加族会,独留她在庭院里转悠。 再次遇见阿飞的时候,林娴正蹲在草丛里, 朝角落中的猫咪伸手勾搭,嘴里发出‘嗫嗫’的声音。 形象全无。 一双修长的手出现在她视野内,拦腰将猫抱起。 林娴顺着向上望去,那是张相当英俊也相当熟悉的面孔,男人淡漠地朝她投来视线,情绪不明。 ——是飞剑客。 难得一次,林娴觉得有些尴尬。 “好久不见。” 还没等阿飞开口,另一道身影自林娴背后走近。 “找到咪咪了吗?” 唐斩清亮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看到来人,飞剑客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在看见眼前的景象后,少年顿时停下步伐,圆溜溜的眼睛探究地在他们之间流转。他不是傻瓜,自然感受到这两人之间气氛诡异。 唐玉警惕:“你们不会又要打起来了吧?” 这次周围可没能劝架的人。 “不会。” 林娴自然而然地接过阿飞手中的猫咪,塞进少年怀里,打断他吃瓜:“找到了,玩去吧,到时候记得把猫送回唐怜院里。” 打发点唐斩后,林娴再次将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她一直在找和飞剑客谈一谈的机会。 “我能和你谈谈么?” “谈什么?” 林娴刚准备说些什么,这时,远处传来响动声,她面色一肃,抓住阿飞的手飞快往下一扯。 阿飞措手不及,被她直接拽下栏杆。 男人动作狼狈,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下意识按上剑柄。下一秒他对上林娴的眼眸,女人靠得他极近,眼神却相当澄澈,很显然她什么都没有想。 林娴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飞剑客一愣,他垂下眼,右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力道。一旁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心中思绪如何辗转,林娴刚施了个忽略咒,就听见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阿姐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是唐玉的声音。 林娴凑近一步,心里倒是毫无听墙角的愧疚。 他听上去有些愠怒。 随即唐怜轻轻的咳嗽声响起,女声沉寂几秒,继续道:“我是为你好……阿玉,你不适合呆在这唐家堡里。” 沉默片刻,唐玉冷笑:“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毫无意义……” “怎么可能,你是我弟弟啊。” 唐怜语气无奈,像是看着个不懂事的孩子。 “是么?”青年刻意压低的声音染上几分怒意:“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要成亲的事情?” 一阵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霹雳堂的雷震天是个将行就木的老头,更何况他早有家室,”唐玉一字一句,决绝得不留任何余地,“我绝不答应你嫁给这种人。” 然后林娴听见唐怜一声叹息。 “你应该知道这只是政治联姻,这是为了唐门。” “去他的唐门……” 唐玉神情沉郁,他语气很轻,掠过唇间的词语却染上几分厌恶。 “阿姐,我们逃吧。”他伸手抓住唐怜的手,真心实意地央求:“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只要你相信我。” 唐怜没有动。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露出轻浅的微笑。 她就这么静默朝他投来视线,目光中的情绪复杂难明,像是高兴,像是欣慰。这一刻,唐玉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离他好远好远。 一个人只有在面对抉择时才能显露出本性。 他永远忘不掉在那场雨中唐怜扶住他的那双手,就像现在,她轻轻抽回手- 人散尽。 林娴望着阴沉的天幕,长呼一口气。起初听墙角的时候,她可没预料到会是这样沉重的走向,随即林娴注意到身旁朝她投来的那道目光。 “怎么?” 林娴不明所以。 身旁英俊的青年神色淡淡,执拗地盯着她看。 这是在示意她说些什么吗? 林娴想了想,感叹:“真没想到唐怜就要成亲了。” 阿飞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满意,但还是顺着她继续说:“我以为你不会赞同。” “我的确不赞同。” 她还挺喜欢唐怜的。 没人愿意看着自己的朋友往火坑里面跳。 “但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林娴顿了顿,话音一转。 “不论我有多不赞同,那也是她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我没有权利否定她的决定。” 林娴平时总是笑吟吟的,给人一股漫不经心的轻佻感,看上去相当好接近。但当她不笑时,眉眼间那股疏离顿时一览无余。 “那是她的选择不是么?” ——她一向界限分明。 飞剑客缄默不言。 时间越长,他越是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和他记忆中那道身影越发不同。 这是不是她另一张面具? 他分不清。 男人垂下眼眸,眼中情绪翻涌。沉默片刻,他哑声问:“你想和我谈什么?” 闻言林娴一愣,立即想起正题。 没错,她一直想找面前这个人好好谈谈才对。 林娴深吸一口气。 “老实说,我一直不清楚该如何对待你。” 她自我剖析。 继承的那份记忆终究还是对她造成了影响。 如果林娴只是作为个吃瓜群众,从旁人口中大致听完了飞剑客和林仙儿的过去,那她自然可以本着不要脸的原则,潇潇洒洒地在他面前晃荡。 毕竟在她眼中,这说到底只是一场失恋而已。 人生没什么过不了的坎。 不论有多沉重的感情,时间推移,最后都会淡去。 天没塌,地没裂开。 地球依旧以1670km/s的速度进行自转运动,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 她起初是这么坚信。 但偏偏以第一视角体验了原主是怎么把面前这个人渣得死去活来后,林娴为数不多的良心动摇了。 飞剑客,惨,实惨。 “这段时间,我认识了很多人,也变了不少。”仿佛随着第一句话出口,后面的思路也变得畅通无阻起来。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就不说以后能做朋友这种话了,或许这么说有些假,但我一直觉得对你有所亏欠。”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补偿你一点。”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阿飞不为所动,依旧用那让人猜不出情绪的黑眸沉静地注视着他。林娴不避不闪地往回去。这一次她心中那股没由来的烦躁终于散开了。 “你想补偿我?” 阿飞语气不明。 林娴点点头,目光真挚,态度诚恳。 不知为何,阿飞觉得心中有些不爽:“只要你能离我远一点就够了。” “就这么简单?” 林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飞表情更臭了,他别开头—— “就这么简单。” 林娴顿时眉开眼笑,感觉甩掉了心中最大的一块包袱,她简直想和阿飞握个手。 谢谢你前夫哥,你果然比吕凤先那家伙有品多了。 事情一谈妥,林娴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 那英俊青年在她身后静默下来。阿飞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眼中的情绪起伏不定。 良久,他烦躁地‘啧’了一声- 自从上一次说清之后,林娴只觉得无债一身轻。 对于阿飞的要求,林娴执行地相当认真。 但凡远远瞅着青年的影子,林娴都会避开绕道走。即使偶然撞上的情况出现,林娴也是尽力压低存在感,一副完全不熟的模样。 阿飞和她的社交圈本来重合得就不大。躲避时间一长,再加上她的生活过于充实,不缺玩伴,林娴渐渐连‘那个人也在唐家堡’这件事都快忽略了。 即使上次唐玉和唐怜大吵一顿,两人都相当默契地瞒下她冷处理。林娴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注意力放在小猫咪身上,维护着这份脆弱的平和表象。 这样平淡的生活没几天,变故发生了。 地震爆发的时候,林娴手中正端着从灶房里替猫猫讨来的牛奶。 下一秒,大地晃动起来,灰尘碎石飞扬。 是地震了? 在周遭一阵阵惊呼声中,林娴顿时意识到地震了。走进院内,她看见唐玉和唐怜出现在门口。 两人安然无恙。 林娴刚松口气,下一秒想起什么,心中一紧。 来不及过多解释,她猛地冲进摇摇欲坠的建筑物,头也不回,身影缩成一个小点。 唐怜心中焦急一片:“林姑娘!” 混乱中,唐玉试图拦住她的步伐—— “谷主!” 在他们之中,一道身影更快,如离弦的箭般窜出,奋不顾身地追了进去。 ——是飞剑客。 下一秒,山河变形,房屋轰然垮塌。 飞扬的尘土几乎要吞没了所有人的视野,唐玉皱着眉,边咳嗽边拍开飞尘。 然后他看清了。 那女人像个没事人般站定在废墟之中。她满身狼狈,那双眼眸却神采飞扬。 她没在意周围的嘈杂声,没在意投向她的异样目光。仿佛对她来说,这世间最重要的也就手中那只半岁大的狸花猫。 林娴举起猫猫,露出个舒心的微笑—— “太好了,小猫咪没事啊。” 第64章 唐门14 弱点 众人面面相觑。 僵滞一秒, 唐怜“噗”地一声笑开了:“林姑娘,你真的太有趣了。” 林娴抱着猫,刚想张口开个玩笑,随即她看见唐怜神情微变, 脸色骤然苍白下去。 顿时, 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林娴心头。 “阿姐?” 唐怜摇了摇头, 止住唐玉朝她扶来的手。 她低头, 握住手帕咳嗽着, 那苍白的面色中泛起一股病态的嫣红。还没等人放下心来,青衣女人身形晃了晃, 直直栽倒下去。 “阿姐!” “大小姐!” 众人顿时一拥而上。混乱中,林娴看见了飘落在地上的青色手帕,鲜红色是那么刺眼- 阴天。 窗外摇动的翠叶, 远方的乌云逐渐聚拢,气候闷热,仿佛空气都停止下来。 林娴站在窗边, 从风中嗅到暴雨来临的气息。 这时一旁的床传来响动声,她转过头, 看到唐怜轻轻睁开了眼睛。她眼睫颤了颤,像是大梦初醒这才刚回过神来。接过林娴递来的水。 “抱歉,吓到你了吧林姑娘。” 唐怜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醒来的第一件想到的事?” 唐怜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对的么?” “没什么?”林娴有些无奈, 她坐到唐怜身边, “这件事唐玉早就知道了?” 唐怜笑了笑, 默认。 林娴沉默下来。 虽然之前她能看出来唐怜不曾习武, 而且身体不太好,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这一事实。 她什么都还没问,唐怜已经脸色如常地朝她解释起来:“肺病, 很早之前的老毛病了。” 她的态度太过云淡风轻,让林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唐怜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翻找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他。 林娴接过一看,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 “我的血。” 看见林娴眼中的茫然,唐怜继续解释:“唐门的毒经,普天之下,只有我和老祖宗两人练成。这世上也只有我们两人的血能解。” 唐怜轻轻开口,“我听阿玉说了,你来唐门是为了替你的侍女求药吧,这个应该能帮上你。” 望着唐怜坚决的表情,林娴忽然明白为什么唐怜现在要将解药交给她了。 ——她是怕之后没机会。 林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要成亲了?” 唐怜有些意外。 “原来你知道了?我还在考虑怎么告诉你呢。要是不忙的话,林姑娘你就留下来参加婚宴后再走吧。”她语气轻快:“毕竟你可是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林娴打断:“你真打算成亲?” 唐怜沉默片刻,反问:“为什么不?” “因为你值得更好的。” “我所拥有的已经够好了。”唐怜微笑,“我可是唐家堡的大小姐,说不定一个月吃喝用度都足以山脚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开支。” 林娴执拗地盯着她:“这还不够好。” 她知道这锦衣玉食的生活对唐怜来说毫无意义,她本身也不是会在意物质享受的人。 “唐怜,听我说。” 林娴直视她的眼睛,难得这么真心实意地劝道:“人生苦短,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你还没见识过,你不该把未来绑死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这可不是你的奉献精神发挥作用的时候,就算是为了唐门也不行……” “林姑娘。” 面前的青衣姑娘忽然开口打断,这还是她第一次打断林娴发言。 “我呢,其实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唐怜轻轻说道。 林娴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她感觉像是措不及防被人打上一拳。 唐怜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吐露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微微侧头,朝她露出的笑容美好温宁:“这个秘密阿玉应该还没告诉你吧。” 林娴没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别这样啊。”唐怜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我就是不想看到你现在这种眼神。” 女人轻轻抚住她的手。 她的指尖一直冰凉,这时候林娴终于明白原因了。 “我不想纷乱因我而起,我也不想阿玉和他血亲为敌。我是个快要死了的人了,如果说这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我还能为唐门做点什么,那我相当乐意。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林姑娘,你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唐怜低声说道,“正因为你温柔,所以你从不干涉别人的决定。” 面前的女人轻轻抬眼,她眉眼温婉,笑意温宁,那清浅的目光却似乎直直地照进林娴心底—— “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对吧?” 林娴哑口无言- 雨水自天空中落下。 雨声渐急。 林娴推门而出。 夏季的阵雨在半空中拉成细线,为整个世界蒙上一层扭曲模糊的滤镜。 她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进雨中。 冰凉的雨水沾湿她的衣服。 林娴只感觉一股郁气环绕心中,无处消散。 ‘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对吧?’ 那道声音如魅影般在她耳边徘徊,随之她想起唐怜那双通透中带着薄凉的眼眸。 林娴走出小院。 她脚步刻意放缓,仿佛在雨中漫步,在撑伞匆匆而过的人流中,她的身影格格不入。 ‘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对吧?’ 林娴一脚踹开路边的石子。 她全身都淋湿透,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比起狼狈,此时她更让人觉得不好接近。就连林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大雨中,就像她不理解心中的怒气从何而起,又该如何散去。 这怪异的举动落入另一人的视线内。 “怎么了,飞先生?” 小厮看着这冷淡英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飞收回视线。 “没什么。” 小厮觉得有些奇怪,但不以为,像这些高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怪异。望着急湍的雨声,小厮不由感慨:“这雨下得可真够大啊。” 男人动作兀自一顿。 “把伞给我。” 小厮有些错愕:“什么?” “算了。” 阿飞‘啧’了一身,直直冲进雨中- 林娴一屁股坐在园中的长椅上,望着雨丝自天幕中飘落。冰凉的雨珠落在脸上,周遭很安静,是她的心不平静。 忽然,林娴感觉眼前一暗。 雨消失了。 她抬眼一看,那漂亮的青年打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注意到她的视线,青年微微扯了扯嘴角,眼中却少见带着几分寂寥。 ——是唐玉。 “是你啊。” 林娴叹息。 唐玉不答话,只是撑着伞,静静陪她看着落雨。 两人的身形远远地缩成一个小点。目睹这一过程,阿飞顿住脚步,他的表情似乎也被这场大雨冲刷干净。 “飞先生!” 侍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赶上那人的步伐:“伞,你的伞……” 他是真搞不懂为什么高人忽然发疯,跑出去淋雨。就像他真搞不懂为何那人又忽然改变心意。 “不用了。” 他推开伞,在雨幕中远去- 林娴不知看了多久的雨。 她是个理性永远能压倒感性的人,即使一时破防,也会压抑住情绪,冷静地开展自我剖析。 当她回过神,思绪渐定。 雨势也从急湍逐渐变缓。 在这一过程中,唐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旁,像个缄默的影子。说到底,身边这青年才真正是站在风暴中心的那个人人,他心中的挣扎肯定远甚她千倍。 林娴深呼一口气,感慨道:“我承认,来唐门后我是有点飘了。” 在她观察着唐怜时,她甚至没注意到那道同样对她投来的注视。 而在这方面,唐怜是个远甚于林仙儿的高手。 “你姐姐真厉害。” “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懦弱,知道我举棋不定,明白我下不了决心。” 小昭要跟她走,是她自己选的。 小鱼儿放弃对她下手,是他自己的决定。 荆无命最终回来,也是他亲自做出的选择。 在这些重大的命运拐角点上,林娴从不轻易插手,因为她尊重别人的自由,更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承担干涉别人命运的责任。 这份怯懦藏得太深,她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 所以在被唐怜以那种轻飘飘的语气一举道破后,她才难得一见的狼狈。 “真太让人不爽了。” 雨声清脆。 林娴心情逐渐平静下去:“你知道最让我不爽的是什么吗?” 唐玉很捧场地问:“是什么?” “是你姐姐的眼神。” 青年的表情在一瞬间似乎被刺痛到。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打算怎么做,谷主?” 林娴缓缓站起身。 她拨开伞,伸手去接那细如牛毛的雨丝。 天空逐渐放晴,在晦暗的阴云中,远方那一抹金光是如此显眼。 闷热褪去,雨后空气清新。 ‘你会尊重我的决定,对吧?’ 林娴又记起唐怜望向的眼眸。她想,她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唐怜看她的眼神。 不,她不会。 林娴在心底轻声开口。 “唐玉,这一切因你而起,原本我也是为了帮你而来。但接下来我的行动并不只是为了你,更是出自我个人意志,是为了我自己。”她轻声开口,掷地有声。 “我要救你姐姐出去,我要带唐怜离开。” 第65章 唐门15 出逃 是夜, 月光皎洁。 万籁俱寂,所有生物都陷入梦境之中,树叶摇曳,只听见远处的蝉鸣。 一切都是如此的祥和安宁。 宁静到不可思议。 刹那间, 暗器破空而来的声音划破夜空。随即几道闷哼声在黑暗中响起。蹲守值班的暗卫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解决掉。 唐怜惊醒。 她似乎本能般地感受到此时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女人放缓呼吸, 翻了个身, 手悄悄握住枕头下的匕首。 死寂。 一道身影如飞鸟般轻轻落在她的身旁。唐怜握紧刀柄, 不动声色地发问:“是谁?” “我是梅花盗。” 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 唐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林姑娘?” 她一骨碌坐起身,望向来人。林娴双手抱胸正朝着她笑, 唐怜顿时心头一松,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笑意。 “你来干什么?”唐怜问。 林娴向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动作中带着几分神秘兮兮, 似乎她即将要做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大事。 而她随之出口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要带你离开。” 唐怜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 “别逗了,林姑娘……” “我没有在说笑。” 林娴打断她,当看清她的眼神后, 唐怜不由跟着一愣,林娴眼中原本那漫不经心的神情散去, 那双黑眸在夜中亮得惊人。 ——她远比她所想的更认真。 微风吹拂,在唐怜心中拨动阵阵涟漪。 林娴握住她的手,轻柔沙哑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如同羽毛划过面庞。她轻声开口, 声音在夜里清晰入耳。 “唐怜, 我要带你去看海。” 沉默。 寂静中, 唐怜听见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握住她的那双手带着温热的实感,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以为这是她自己的温度。 她抽出手。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理由。” “但我不接受。” 林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理由说服不了我。” “那也没办法了, 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唐怜垂眼笑了笑:“世界上不存在什么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办法。我的选择让一部分人开心,那就注定让另一部分人不开心。” “那你自己开心么?” 这一句轻声的提问让女人倏忽沉默下来。 在沉默中林娴继续开口。 “唐怜,你以为你的做法对大家都好,那你就太自以为是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最好的选择。对有的人来说你远比你所想的重要得多,我不喜欢你这种按照性价比来衡量生命的方式,我也不接受你的选择,你的生活也不该以那样的方式结束。” 女人扯动嘴角:“但我时日不多……” “那你就更不该将时间浪费在一个牢笼里。”林娴打断:“世界上有太多你还没来及见过的东西,蜀中美景很多,但唯独见不到海,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大海么?” 唐怜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烫。 “你会惹上大麻烦的,”她相当认真地重复,“我是指相当相当大的麻烦。” “我不在乎。” 林娴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事实上,从我和唐玉进蜀,就是为了今晚捅这篓子的。” 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人声,火光在夜中亮起,沉浮不定。 原本沉寂的唐家堡再次运转起来。 无视屋外的骚动,林娴不为所动,执拗地望着眼前人。 她伸出手:“让我们如愿以偿吧。” 这一瞬间几乎漫长地像是一个世纪,唐怜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初见林娴的那天。暖阳下,那陌生女人也是这么毫无顾忌地朝她伸手,她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眼神却灵动如游鱼,不轻易将任何人放在眼底。 从见她第一眼起,唐怜就知道,这个女人将在她的生命中落在浓墨厚彩的一笔- 天色渐白,远处起伏连绵的群山是如此辽远。 林娴和唐玉是在半山汇合,他们带着唐怜穿梭在树影中,一刻也不停歇。 几道黑影掠空而来,追逐在他们身后。 唐怜心中微凝。 虽然她不习武,但她心里清楚,对于唐门来说她不仅是个直系小姐,更是重要的战略武器,所以事发之后,被派出追捕的也都是好手中的好手,精锐中的精锐。 这样的人他们三人能应付过来么? 回首望去,林中不见人影,静悄悄的山林空空荡荡,反倒透着几分瘆人地诡异。 正想着,几声鸟雀的轻啼在林中响起,随即暗器破空,从四处漫天袭来。林娴右脚轻点树梢,向右一折,原本打向她的短箭顿时没入树干。 女人不慌不乱,身形在树干上灵巧飞转。 她捻起几支暗箭。 “闭眼。” 林娴轻身开口。 唐怜顺从地闭眼。 随即‘簇簇’几声,她就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林娴将唐怜交给唐玉,吩咐:“你们先走,咱们在山下汇合。” 唐玉和她交换一个视线,不再迟疑,捎上人就走。 人影消失在林中后,林娴站在原地忽然出声道:“唐斩,出来吧。” 少年犹豫片刻,一咬牙从树影中显露身形。 “为什么不对我动手?” “我要留着你报信。” “报什么信。” 林娴平静道:“我要你告诉他们,离开唐家堡之后继续追可以,但要掂量掂量后果,因为接下来我不会留手。” 唐斩沉默片刻,神情复杂:“你真的很强。” “我现在打不过你,不是年龄问题,或许我这辈子都打不过你。” “那你打算做什么?” 少年深吸一口气,不答话。 ——他不甘心。 唐斩抬刀朝她冲过去,他只使出了一刀。 因为林娴也只用了一刀。 血花溅落,在倒下的身影之后,林娴抬眼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那黑发青年不动声色地在几米开外朝她望来,清晨的微风带着几分冷意,那人却只穿着一件单衣,他站的很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寒意。 在他的腰际别着那把如铁片般的剑,像个玩具,但这江湖中,再没有一个人会小瞧那把剑。 ——是阿飞。 林娴又问:“你也打算拦我?” “这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要看被你掳走的人怎么说。” “唐怜不是被我掳走的。”林娴耐着性子解释:“她自愿跟我走的,她在这里不会幸福。” “跟你走就会幸福?” “不一定,但她能得到她在这里得不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女人肃穆:“自由” 飞剑客不做声。 林娴也摸不透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就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开打时,她听见阿飞开口。 “好,我相信你。”阿飞沉吟片刻,干脆利落道:“我和你走。” 林娴有些意外。 “唐怜救过我,我自然要还她一次。如果真向你这么说,那么我会帮她阻挡追他的人。”阿飞这样解释。 “如果我骗了你呢?” 黑发青年动作一顿,冷冷道:“没有如果。” 当他们下山到约定的集合地点时,唐玉早已候在原地多时。在看到林娴身后的阿飞时,唐玉顿时眼神微妙起来,问:“他怎么来了?” 林娴解释:“来帮忙。” 闻言,唐玉没再多话,但对这样一个答案他显然并不信服,落向阿飞的视线始终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四人朝海而行。 接下来的几天大概是唐怜十几年间最畅快的一段时间。要说特别,其实他们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落日余晖隐没,山峦起伏连绵,溪水蜿蜒流淌……这些其实也都是她在唐家堡见过的景象。 但唐怜就是知道有些地方不同。 自从牢笼中挣脱出来后,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变得鲜活多彩起来,连吹来的山风都透着自由的味道。 日暮,山谷。 当唐怜伸手触摸溪中的游鱼时,小鱼儿灵巧地从她身旁溜走。 “这样不行啦。”一旁观望的林娴不由摇摇头,随即撸起袖子,跃跃欲试:“看我的!” 她随即下水,用魔法阵作弊放电,最后捡了一筐鱼上岸。 唐怜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睁大眼睛,真心实意地夸赞:“林姑娘你真厉害!” 林娴脸不红心不通地接受赞美:“惟手熟尔。” 听见河边传来的嬉闹声,不远处扎营准备行李的唐玉脸上也浮现出笑意。而当他看见对面那人后,笑意不由淡上几分。 阿飞正坐在倒伏的树干上,用小刀削着果子。黑发青年眉眼沉静,手中的动作不慢,却做得相当细致。 他似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上面,没多分给身旁人一个眼神。 对此唐玉并不意外。 他俩本就是见面都不会招呼一声的关系,就算凑到一起也憋不出什么话题。 一时间寂静无声。 唐玉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然道:“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我劝你放弃,不要轻举妄动。” 阿飞微微皱眉:“什么?” 他隐隐猜到唐玉是什么意思,只是唐玉不该是会对他说这些的人。 以他们目前的关系,属实交浅言深。 “少装了。” 唐玉没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对谷主的态度很微妙啊,你是为了她才和我们走的吧。” 阿飞不答话,垂眸继续进行着手中的动作。 他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向唐玉解释什么,他也从不细想,自己这番称得上反常的举动又是出自什么缘故。 “你对她旧情复燃了?” “还是说你一直没放下她?” 阿飞动作一顿,抬头瞪着他。 唐玉丝毫不怵,继续开口:“我听过你和谷主之间的故事。刚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就像从故事里走出来一样。” 他顿了顿,话音一转。 “但谷主不同,至少我是看不出来她和传言中的形象有什么相似之处。”唐玉语气平淡得像在唠家常:“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很显然她应该变化不少吧,否则你也不会这么意外了。” 阿飞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玉悠悠道:“我想说,人呢,不能在同一个槛上栽两次。” 阿飞表情一僵,像是被猝不及防地刺了一刀。 “既然你已经放下了,那就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为好。你和她没有一点可能,即使在一起,我也不觉得你们会幸福。” 唐玉侧眸,淡淡看着他。 “像你最初见她时那样,不就表现得很自然么?” 阿飞沉默。 唐玉言尽于此。 他拍拍阿飞的肩膀,站起身,然后他听见身后那人冷不防忽然发问。 阿飞轻轻抬眼,黑眸中情绪意味不明—— “那么,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些话的?” 第66章 唐门16 夜谈 “我说这些当然是为了谷主。”唐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她是我的朋友, 我自然希望她一切都好。” “朋友?” 阿飞意味不明地重复这个词,眸中染上几分讥嘲。 这句话唐怜说,他信,甚至唐家堡的唐斩说, 他也信, 但唯独由这个一看和林娴就关系匪浅的唐玉说出口, 他却没那么相信。 “你能说一直当她作朋友?” 唐玉沉默片刻, 下意识朝不远处的小溪看上一眼。 “我不会说一直。” ——他向来是个对自己很坦荡的人。 “但我来自恶人谷, 而她是恶人谷的谷主,所以我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永远?” “永远。” 他态度懒散, 语气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飞皱起眉,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候林娴和唐怜拎着鱼归来。话到了口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夜已深,四周寂静无声。 林娴朝角落里独坐的那人走去:“还没睡?” 阿飞轻轻抬了抬眼, 却什么话也没说。 林娴没在意,顺势坐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望着天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出神。 呆坐中,她听见身旁的男人冷不防提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天,为什么你要对唐斩留手?” 他说的是她带着唐怜跑路, 被唐门追击的时候。 “那小子就这么死在我手上可惜了。”林娴一笑, 抱臂懒洋洋地给出评判:“未来他迟早一日名动江湖, 要么是杀手, 要么是剑客,就像你一样。” 说罢,林娴打了个哈欠, 拍拍阿飞的肩膀。 “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她正准备起身,不料身旁那人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为什么你要救唐怜?” “最开始是因为我答应帮唐玉的忙。”她没有问阿飞为什么会好奇这样一个问题,“再然后,唐怜成了我的朋友,所以我势必要带她走。” 阿飞听后没出口,只是轻轻嗤笑一声。 那声轻嗤在寂静的夜里是如此清晰。 林娴一挑眉:“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青年吐出一口郁气,语气淡淡:“我相信你对他们都是真心实意。” “我只是不甘心。” 似乎意识到什么,林娴刚刚上扬的嘴角微微一滞,然后她听见阿飞开口。 “你对唐玉真心,对唐怜真心,对唐斩也是真心……”他停顿片刻,低哑的嗓音在夜里响起,“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你就不能对我多几分真心实意?” “飞剑客……” 林娴有些庆幸,在黑暗里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你在意这点么?” 寂静中,阿飞垂着眼沉默下来:“你希望我在意么?” 林娴望着夜空的寒星无言。 过了良久,她轻轻开口:“我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论你在意与否,你都得明白,这份在意其实毫无意义。” 青年拉住她的那只手力度骤然收紧。 “这是什么意思?” 林娴转头,凝视着他的眼眸,那双浅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清清浅浅的,让人看不出情绪。 “你知道么,当一个人看着月亮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很多,要么是对过去的追忆,要么是对未来的想象。在你的未来里,能想象到我么?” 青年愣了愣,眼中是难得的茫然。 “你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吗?”林娴开口,提问直击要害,“就算重来,你真的能毫无芥蒂抛开过去吗?” 阿飞哑口无言。 苦涩的情绪自他眼中一闪而过。 手中的力道渐渐松开。 林娴轻轻抽回手:“时候不早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嗓音有些沙哑:“如果我是现在遇见你……” “没有如果。” ——她是这么说- 唐怜的病情渐渐恶化起来。 女人咳嗽加重,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她的笑容如故,眼中却带着生命将尽的平静。 “等我死后,就把我的尸体葬在海边好了。” 一天,她对唐玉开口道。 唐玉有些意外:“阿姐,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因为我不希望你因我回唐门。” 青年眸光闪了闪,沉默不语。 “我以前总担心,你要是一个人在外漂泊,无依无靠该怎么办。就算族中子弟和你关系不好,但多少也能帮衬着,毕竟那里是你的归属。”唐怜咳嗽几声,顿了顿继续道:“但现在我发现我想错了。” “你出身唐门,但不意味着你就该留在那里。” 唐怜看着他微笑起来。 唐玉避开她的视线:“这就是你的理由?” “当然,还因为我喜欢海。”唐怜轻轻笑道:“还记得么?当初阿娘就想带我们去看海。” 青年没作答。 唐怜也不在意,转头望向窗外,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思绪被拉像远方- 在临海的客栈,唐门最终还是找上门。 林娴望着堵在眼前黑压压的大片人,唐缺、唐斩……有的是熟悉的面孔,但还有的她则叫不出名字。 簇拥中,一个老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相当年迈的妇人,头发花白,衣着出人意料的朴素。她的腰不再挺直,面庞皱纹遍布,唯独那双眼睛依旧锐利。 她朝林娴招招手:“你知道我是谁么?” 林娴点点头。 光是看唐门人对她那副慎重的态度,她就顿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唐家的老祖宗,唐老夫人。 林娴实在没想到,江湖中威名远扬的唐门老祖宗,竟然是眼前这样一个如此平凡的老人。 老太太慈眉善目地坐下,像是和她闲聊家常:“我听说,你之前来唐门也是为了求药。” “是。” “你觉得,我唐门的毒,厉害么?” “厉害。” 林娴坦率地承认了这点。 这世间很少有什么能难到她的事,但唐门的毒的确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若是小昭没有中毒,她就不会去见花满楼,就不会去恶人谷,不会认识唐玉、小鱼儿、不会再见到荆无命,更不会去当那恶人谷的谷主。 说到底,自她来到这世界后的所作所为以及引发的一连串后果,都源于唐门的毒。 “可惜这毒来之不易,这普天之下就只有两个人练成。当然,过不久或许就剩一个了。”唐老夫人一阵唏嘘:“再过不久,说不定连一个也不剩。” 林娴笑着不接话。 唐老夫人接着开口:“但这毒经练起来,说简单也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我们唐家堡的子弟有门功夫叫做阴劲,每个唐门子弟,不论男女老幼都曾修习,你肯定知道。” “知道。” “阴劲,阴劲,内力倒转练成便为毒经。”老太太叹口气:“这条路,实在没什么捷径,但也实在没什么门槛,每个唐门子弟都能练。但你知道为什么有史以来,整个唐家堡练成毒经的人却寥寥无几?” “为什么?” 唐老太太笑道:“因为这毒经啊,要想练成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 “没错。” “那要是失败了呢?” “没有失败这种说法。”唐老太太笑了笑,口吻风轻云淡:“要么迈过那一道坎,要么就以死亡终结。” 林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难怪唐门高手如林,但真正练成毒经却寥寥无几。 人都是怕死的。 “当初我初进唐家堡,就是学会了阴劲。然后无知无畏地倒练成了毒经。我是外人,没有血脉联系,所以堡里那些没死的老东西都不服我,但当时唐家堡的堡主力排众议接纳我、重用我。 “从那之后,我就决定这辈子就为唐门效力……” 林娴耐着性子地听着,但实际上对这老妇的故事不怎么感兴趣。 她说来说去,无非说这毒经有多重要,唐家堡的规矩有多重要,唐门的未来又有多重要。或许这些对于唐老夫人的确重要,但对林娴来说却一点也不重要。 半响,那老妇终于绕进正题:“所以,唐怜现在究竟在哪里?” 林娴笑了起来。 她不愿兜圈子,回答也仅仅只有简洁的两个字:“你猜。” 在唐门人来之前,唐怜就已经被带走。 林娴是留下负责断后的那一个。 唐老夫人面色有些僵硬。 她活了很久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么说话。半响,她脸色阴沉地开口:“林姑娘,你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林娴不为所动,眼神沉静—— “若我偏偏不识抬举,你又打算怎么样?” 气氛剑拔弩张,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在紧张的氛围下,林娴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慢悠悠点明本质:“说到底,现在你们之所以还在这儿和我磨磨唧唧,不是你们愿意,而是没把握对付得了我。” 唐老夫人没说话,面色却有些僵硬。 林娴话音一转:“但实际上,我也不怎么想对你们动手。” 说到底这些人都是唐玉和唐怜的血亲,杀多了之后再和他们碰面还怪尴尬的。 “所以咱们就来个协议好了。”林娴伸出手指头:“我给你们三招的机会。这三招若我接不下,你们走,我绝不动手;若接下了,我走。” 唐老夫人这次答应得倒是爽利。 “好!就按你说的做。” 三招之后,林娴转身就走。 唐老夫人不吭声,猛然在她背后抬手。 刹那间,暗器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淹没,林娴记得,这一招在去江南的船上,那名叫‘牛肉汤’的女人也用过。 这老妇不死心还搞偷袭。 林娴的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闪身躲过后捻起擦身而过的暗器反手就是一甩。 利刃落下,正中唐老夫人喉间。 老妇顿时脸色大变,捂着流血的喉咙,身形缓缓倒下。 “老祖宗!” “老祖宗!” 顾不上追赶林娴,周围的唐门人大惊,纷纷涌上前关注濒死的唐老夫人。 老人脸色憋的青白,死死睁大眼睛,声音如旧风箱般‘嗬嗬’作响。 “唐,唐……” 她心愿未了,始终没法闭眼。 她实在不能死。 唐门的‘毒’绝不能断在她手上! 这才是唐门的根啊。 犹豫片刻,唐斩轻轻上前,附在她的耳边:“老祖宗,你总是说,唐门的‘根’在于唐门的毒。但我师傅却说,唐门的‘唐’就是唐家堡的杀手撑起来的。大倌告诉我,唐门的未来是火器。” “我脑子笨,实在不明白你们谁说的才是真的,什么才是真的唐门。” “或许你们都是正确的。” “但这些却都不是我留在唐门的理由。” 唐斩的唐是赐姓,他本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在获得赐姓后,他只觉得自己好高兴好高兴。就像个漂泊的浮萍忽然找到了根,有了归属。这个‘唐’字是伴随他这辈子的荣耀。 少年轻声开口—— “对我来说,唐门的唐,在于姓唐的这些人。” 浑浊的泪水自妇人苍老的面庞滑落,这一刻几十年的记忆走马观花地自她眼前闪现。她想起作为孤女初进唐家堡的场景,想起周围人从最初的排斥到对她的接纳,想起老堡主在众人的异议中朝她伸出的手。 “唐门的未来就交到你的手里了。” 那人豁达笑道。 恍惚间,唐老夫人瞳孔逐渐涣散下来,她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留在世间的只有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叹—— “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 第67章 唐门17 回家 唐玉一开始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个阿姐。 唐怜无论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 她练武不行, 绣花不行,读书不行,最拿手的就是为一行小伙伴们表演平地摔的绝技。 唐玉是一点也不想带唐怜一起玩,可这家伙总是坚持不懈地跟在他身后跑, 像是看不懂他的不耐烦。 “我是你姐姐, 所以我要保护你。” 她总是这么说着。 对此他不屑一顾。 他的姑姑是唐家堡直系小姐, 他的姑父是暗杀部队最年轻的分队长, 即使他不喜欢的亲父, 在死之前他也是唐门叫得上号的人物。 他会需要一个小女孩保护? 唐玉觉得自己的这个姐姐太傻了,身上带着不经世事的天真。她被保护得太好, 每天纠结的不是该吃什么好,就是新买的风筝为什么飞不起来。 唐玉看她这份天真有些碍眼。 但当姑父死后,面对她迅速沉寂下来的眼眸, 唐玉又觉得她很可怜。 同样是没了爹,但唐玉知道他和唐怜本质上是不同的。他相当讨厌他的亲爹,但唐怜的父亲, 他姑父却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他武艺高强,性格平和待人宽厚, 对谁都没有架子。样一个人被处死自然不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 他会死,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他不愿对一个小女孩下杀手,所以薛家的那小姑娘没死, 他被处死了。 “不要质疑。” 唐缺这么对他说, 眼神漠然, “他死, 是因为他违反了规矩。不论如何,唐门的利益才该放在第一位。” 真的是这样么? 望着越发沉默的姑姑和一瞬间脱胎换骨的唐怜,唐玉得不出正确答案。 变故就发生在平凡的一个夜晚。 暴雨。 他最喜欢的姑姑忽然对他开口, 她面色平静,眼神从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阿玉,我只问你一次,你要不要和我走?” “走?”唐玉无端有些心惊:“去哪里?” “哪里都好,除了这唐家堡。” 女人开口,眼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的女儿绝不该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你也不应该。” 她这是要叛逃。 意识到这点,唐玉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时候他还太小,搞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唐玉只知道,姑姑一向待他很好,相当好。 直到被唐门追上之后,唐玉这才意识到,他稀里糊涂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将影响他这一生的命运。 他有些后悔了,他一开始就不该逃走。 那是唐玉第一次参加族会。他和唐怜像被拎小鸡般拎进秘地跪着,一旁是姑姑没了温度的尸体。 唐玉心凉了半截,他真没想到,老祖宗真的心狠到能对自己的亲孙女动手。 “唐门不容叛徒。”唐老夫人眸光幽深,对着他平静地开口:“我给你们两条路走。” “一是死得体面点,自我了断。” “二是倒转阴劲,要是成功了我就给你个活命机会。” 这两条路唐玉都不想选。 对他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区别。自古以来,整个唐门能练成毒经的人寥寥无几,更多人的结局是死相凄惨。 唐玉相当确信这点,因为他见过自己亲爹的死相。 暴雨破天盖地地落在他的身上。 唐玉在雨中冷得发抖,连呼吸都快凝固了。 这时候,身旁那人轻轻拉住他的手,那人掌心温暖,在那雨夜给他注入无尽的力量。 “阿姐……” 唐怜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不要害怕。” 转变似乎就那么一瞬间。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更没有什么痛苦艰难的历练,她就这么普普通通的倒转内力,普普通通的迈过那一道坎。 这一天,11岁的唐怜没有平地摔倒。 “现在我不必死了对吧。”唐怜问。 这时候她的思路出人意料的清晰,远没有平日那股傻气。 “没错,你不用死了。” 没有人预想过她真的能成功。 从此之后,事态将再不同往日。唐门有了第二个会毒经的子弟,一切将迎来改变。 “那我弟弟呢?” 唐老夫人转头看向他,她的目光令人生畏。唐玉觉得不像是打量自己的血亲,而像是在看一个筹码,冷静客观的估量着他的价值。 老妇人笑了起来:“他的命掌握在你手里,就要看你选择了。” “什么选择?” “你的命很珍贵,我要你从今以后都留在唐家堡里。”唐老夫人道:“半步不得离山。” 唐怜答应得干脆利落。 “好,但老祖宗,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唐玉只看到唐怜遥遥朝他投来一道视线,雨水顺着她的面庞滑落,她表情模糊—— “我要他走。” 就这样,唐玉离开了唐家堡。 唐怜真的做到了,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是她保护了她。 离开唐家堡的那天,唐玉望了眼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几分余温。 他一次也没回头, 那个雨夜就这么刻在了他的心底,挥之不去,像个魅影- 唐怜到达大海的那一天,湛蓝的天空万里乌云,干净得像是被水洗过一般。阳光灿烂,但并不刺眼,海浪拍打着岸边,声音辽远。 “阿姐,你看到了么,是大海……” 唐怜轻轻喘气,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辽阔的海岸。她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眼神带着几分涣散的空白,生命力正一点点从她体内流失。 她伸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青年的面庞。 “阿玉……答应我,不要留恋过去。” 唐玉垂下眼眸,眼中是快要溢出的情绪。 “我答应你。” 女人微微一笑,声音缓了下去:“你一定会活得很好,你聪明又厉害,会很幸福的活下去……” 她的声音纤细低柔,就晨雾般消散在空气里, 下一秒,指尖滑落…… 唐玉握住那还未落下的手,一阵静默。 灿烂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大地,微风吹拂,万千道银丝在波光粼粼的海面跳跃。林娴赶到海边时,远远地看到阳光下被拉长了那两道身影。 她脚步不由放缓。 迟疑片刻,并未上前。 然后她看到了候在一旁的飞剑客。 暖阳下,青年眉眼英俊,平静中带着淡淡的寂寥。林娴走上前,站到了他身旁静待故事走向终结。 过了好一会儿,飞剑客忽然开口:“接下来我打算去出海。” “出海?” 阿飞长呼一口气,眼神落向天空—— “去拜访一个故人。” 林娴没问他说的故人指的是谁,他们保持着最基本的默契。 只是到了最后,林娴看着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将藏在心底的那句话问出口。 “飞剑客,我让你痛苦么?” 青年沉默未答。 看到他的眼神,林娴瞬间明白了答案。阿飞轻轻抬手,手指停留在她的发梢,他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如朝日般温暖。 “但再次遇见你,我并不后悔。”- 唐玉曾经也问过他姐姐,练成毒经那一刻是什么体验。 “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就像路上的一个坑,你就这么无知无觉间的走着,走啊走啊,一瞬间你就迈过去了。” 他觉得唐怜的答案相当模糊。 但她说对了。 其实没那么难,就是一瞬间。 当收拾好一切,唐玉看见了等在暗处的唐缺。那圆润的胖子走上来,带给唐玉一个消息:“老祖宗死了。” 唐玉的表情并不意外。 或许说,这对他说都不重要了。 “老祖宗的死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这一桩暂且不提。”唐缺顿了顿,压低声音:“但你无视规矩,私自带唐怜下山。你不知道这件事最近闹得有多大,给我们添了多少乱子。” 唐玉答:“我知道。” 看着他沉郁的表情,唐缺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搞的这一出很难收场。如果你和我回去,说不定我能压下……” “行了,大倌。” “我不能回去。”唐玉淡淡道。 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唐缺凝神细看,流转在他周身的气透着股微妙的不同。想到什么,唐缺顿时脸色一变,大惊—— “你……你掌握了毒经!?” 青年不置可否。 唐缺看他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那你就更应该回去。” 唐玉摇了摇头:“我的归属不在那里,唐门就交给你了。你的才干远超我,那个位置你能做得更好。” 犹豫片刻,唐缺忍不住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玉低头望向掌心,眼中略带惘然,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干涩。 “只是一瞬……” “一瞬?” 唐缺不太信。 “没错。”青年叹口气:“一瞬。”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人,又做出什么选择,走什么路。 唐缺走后,林娴走近唐玉。 青年正靠在栏边,望着天空中漂泊的白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为什么不下雨呢?” 他忽然问。 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林娴一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下雨。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人身边,望着云卷云舒。 过了好久,身旁的青年发问—— “接下来我们去什么地方?” 林娴望着那辽阔无际,碧蓝如洗的大海,视线尽头,天空和海面相接,几只海鸥扑翅翱翔。海风吹动她的发丝,带着微咸的气息和湿润的水汽。这一刻,林娴感受到天地之广阔,山河之辽远。 似乎没什么地方她不能踏足,但林娴却此刻只想去一个地方。 她轻轻笑了笑,望着唐玉的眼眸—— “回恶人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