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薄情》 1、第一章 春日游风,杏花带露,颤巍巍朵朵浮白落在青石板上,有几朵格外灵动的杏花飘飘忽忽,最后点缀在了树下少女乌黑髻边。 翠屏见了笑嘻嘻道:“可见是这杏花有灵,使劲儿飘过来,想着沾一沾娘子您的仙气儿呢。” 乌静寻轻轻拂落肩上和发髻上的落花:“莫要乱说。” 翠屏知道娘子自小就被佟夫人紧紧管着,花儿一般的年纪,却从来没有像金陵城里的其他女郎那样簪花爱俏过,日日过得与庙子里清修的姑子差不多。 翠屏心疼地闭了嘴。 谁知道佟夫人什么时候又过来了。 她心里边儿的嘀咕刚落,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动静。 “奴婢给夫人请安。” 佟夫人见着乌静寻立在树下,下意识皱起了眉:“怎得在外边儿站着?今儿的《女则》、《女训》可读过了?” 杏花树下的年轻女郎衣着素净,一张脸庞未施脂粉,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的清丽皎皎。 她方才脸上带着的微微笑意此时已经没有了,眼帘也下意识垂了下去:“阿娘,我已读过了。今儿日头好,我想着出来走走——” “日头好与你有什么干系?要是晒黑了坏了模样可怎么好?”能为她争来与平宁侯世子的亲事,佟夫人自觉颇费心力,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思及此,佟夫人拉起女儿的手,殷殷叮嘱:“你莫要嫌阿娘啰嗦,平宁侯世子身份高贵,远胜于你,我实在是怕你这婚事打了水漂,又被那贱人母女夺了去!咱们母女在这家里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你阿爹那个薄情郎,先头说要叫我做风风光光的官家夫人,后头就娶了孙露秋那贱人……这十几年来,若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俩,我真恨不得转头跳进井里解脱了!般般,你可知道阿娘的一片苦心?” 阿娘极少唤她的乳名‘般般’,这样说,只是想让她快些听话。 乌静寻垂下眼,声音如佛前莲音,却带着一股沉闷劲儿:“儿知道。” 翠屏悄悄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佟夫人每次见着娘子,总要嚼一嚼这些陈年旧事,也不怕将娘子教成了与她一般的怨妇模样。 细论起当年的事儿,本是佟夫人吃了亏,可年年日日地反复提及,莫说是主君,连她这个女使的耳朵都被听出茧子了。 可怜了她们娘子,摊上这么个阿娘,这辈子兴许都摆脱不了。 佟夫人知道昨夜乌沛丰歇在了孙露秋那边儿,本就心气不顺,见着乌静寻今儿似是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又开始说起从前的事儿来。 不用她说,乌静寻对当年的事记得很清楚。 不是她年纪小小就天赋异禀,而是佟夫人随时随地,稍碰见些不如意的情况都会将这件事拿出来说。 那时她不过两岁,佟夫人一路艰难地带着她还有七岁的阿兄乌恒昫从奉城到了金陵城,去投奔那三年前高中探花,如今在金陵为官的夫婿乌沛丰。 一路上的颠沛苦难自不必多说,模样狼狈的母子三人站在恢弘富贵的乌家大门时,都有些自惭形秽。 夫婿是寻着了,二十七八就成了五品光禄寺少卿的乌沛丰风光得叫她们都不敢认,可他身旁那个衣着华贵,容色骄矜的美妇人,却叫她们更不敢认。 不过三年,不过三年,乌沛丰那负心汉就摇身一变成了五品京官,身边儿还跟了个狐狸精。 就这还没完,那狐狸精怀里还抱着个小狐狸精! 佟夫人忍辱负重,没在外边儿就嚷嚷开,她怀里抱着乌静寻,身边紧紧跟着个面容惊惶的小郎君,母子三人走过抄手长廊,看着那些与奉城老家截然不同的雍容布置,心中既觉得难堪,又觉得慌乱。 为了这份富贵,佟夫人当时想,若是沛郎能叫那个小贱人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她斟茶行礼,那她也不是没有容人的雅量。 佟夫人想得很美好,可是她从乌沛丰口中听到‘降妻为妾’的话时,脸上紧绷的笑脸终于没憋住,泪珠决堤而出,拼命哀求道:“沛郎——沛郎——我与你结发夫妻,恩爱八哉,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情绪波动太大,髻边垂着的玛瑙珠子也在猛烈晃动,褪了色的玛瑙珠子打在她怀中女童消瘦却仍然可爱的面颊上,也打在乌沛丰铁青的脸上。 佟夫人反应过来,怀中女儿不过两岁,懵懂可爱,在奉城的时候谁人不夸她玉雪玲珑,天生是个该享福的富贵娘子。 虽然经过这一路的艰辛,原本仙童似的小娘子瘦得像是城郊的难民,但这不正好证明了她们母子仨为了寻他吃了多少苦吗! 佟夫人抱着女儿跪下,苦苦哀求:“沛郎,沛郎!咱们的般般还这样小,你怎能忍心叫她作庶女,今后与我一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般般,般般……你还记得吗?这是从前你与我玩笑时替她取的乳名,她生下来我就这般叫她了,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乌沛丰看着佟夫人怀里那个长着一双灵秀大眼的女童,这是他只在书信中知道她的降生的女儿。 见乌沛丰神色稍有松动,佟夫人悄悄拧了一把女儿,在幼童尖细的哭声中抹了把泪,继续道:“我如浮萍卑贱之身,是如何安置都无所谓了。可琮儿和般般还小,我割舍不下——” 说着,她就抱着女儿掩面哭了起来。 乌沛丰有些动摇,身后的孙露秋抱着女儿乌舜华脸色亦说不上多么好看,她有些鄙夷地看了乌沛丰一眼,抬了抬下巴:“处理好些,别叫外人看了我的笑话。” 说完,她就抱着女儿走了。 乌沛丰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有些莫测。 此时佟夫人与他七岁的长子乌须琮也哭求起来:“阿耶,阿耶,求你不要丢下我们。” 稚童的哭声与妇人的哀求萦绕在耳,乌沛丰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孙露秋漠不关心的背影。 她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府小姐,哪怕和他这个出身寒微的探花郎结成了夫妇,她骨子里也仍是瞧不上他的。 “好了,起来吧,别叫孩子们哭坏了嗓子。”乌沛丰还是发了话,“秋娘出身高贵,她的阿耶是我授业恩师,她亦是我八抬大轿娶进府来的,不能委屈了她。便叫你作平妻,与秋娘平起平坐,琮哥儿仍是嫡长子,般般……也是乌家正经的嫡出女郎。” 平妻?平妻? 孙露秋是八抬大轿抬进乌家门的,她佟晴华难道就不是吗? 佟夫人还想再闹,可乌沛丰淡淡瞥来一个眼神。 她身子瞬间僵住,还没嚷出口的话只能恨恨吞了下去。 他现在是五品官老爷了,了不得。 她一个商贾出身的女人,如今还能用供养他读书的那些往事拿捏他吗? 看着年幼的一双儿女,佟夫人还是没忍住哭了几声。 她好端端一个正室,要不是为了她们,岂会咽下这沦为平妻的耻辱。 · 佟夫人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见乌静寻低着头,眉眼娴静,原本忿忿的心里好歹舒坦了一些。 乌沛丰不是嫌弃她出身商贾,脾气粗鄙? 她这十几年来就一心致力于将女儿养成一个处处端庄,叫那逢平院的贱人母女都挑不出错的规矩人儿,连太后都夸她‘贞静淑女’,又确定了与平宁侯世子的婚事,佟夫人颇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感。 只是这婚事一日未落地,佟夫人的心还是悬着。 她要给她最得意的作品一个完美的归宿。 “《女诫》、《女训》读过了就罢了,举炊之艺习得如何了?” 乌静寻轻轻摇了摇头,虽有动作,乌髻旁坠着的白玉珠却没有丝毫晃动,是佟夫人最喜欢的端庄做派。 但她还是皱起了眉:“难不成是我这几日没盯着你,你就懈怠了?这样懒怠,往后怎能担当得起平宁侯府宗妇的责任?” 眼看着娘子被她训斥得一言不发,翠屏忍不住出声:“夫人,您误会了,娘子这两日着了风寒,今儿才好上一些,就起来将您留下的功课给做了……” “你们主仆打量着我傻呢?得了风寒,那还出来乱走什么?”有了乌沛丰这么个先例,佟夫人平生最恨有人骗她,听了翠屏这话非但没有停下,反而骂得愈发起劲儿了,上手扯了扯乌静寻,“穿的这样轻薄,我瞧你是不是存心偷懒,反倒是想过了凉气好赖在床上偷懒!” 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翠屏还想再说,得了乌静寻一个眼神,只能怏怏地退了下去。 “阿娘不必动气,女儿该做的,不会耽搁。”乌静寻声音很平静,清凌凌如高山流水,“春寒料峭,阿娘春日里咳疾最易反复。女儿新做了枇杷膏,阿娘若觉得喉咙痛痒,化水喝一杯缓一缓就会松活许多。” 面前女郎的面容春水无波,佟夫人这才细看了一遍,发现她面颊上有些许凹陷,瞧着有些瘦过头了。 这怎么能行。 “真是病了?瞧这脸,瘦得人瞧着都憔悴了几分,若是这几日裴家平宁侯府派人过来见着你这样,觉得你是个病秧子不好生养可怎么好?”佟夫人不在乎女儿的孝敬,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只吩咐着,“你待会儿下厨,给你阿耶炖一盅阿胶红枣乌鸡汤送过去。你这两日在屋里病着没给他尽孝,他眼里就会少你几分,多分些目光到乌舜华那小妮子头上,这可不成。” 看着佟夫人说着说着就又要开始咒骂孙夫人母女,乌静寻按捺住心中的疲倦,点了点头:“儿知道了,早春里寒气仍重着,我前几日见阿兄咳嗽几声,不知好没好透,阿娘代我去瞧瞧阿兄吧。” 琮哥儿病了? 佟夫人不再恋战,转身急匆匆地准备去乌须琮所居的连蘅院。 跟在佟夫人身后的王嬷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停下来对乌静寻行了个礼:“大娘子莫要伤心,夫人她就是这般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其实都是为了您好。这几日在兴国寺上香还愿的时候,夫人给您和大公子都求了福呢,您放宽心,只等您嫁去平宁侯府做了世子夫人,这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人人都和她这样说,等出嫁了,就好了。 可她不过是将自己的命运从耶娘手里,交到另一个陌生的人手里。 有什么差别? 王嬷嬷见乌静寻低着头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她福了福身,转身小步跑着去追佟夫人了。 等见着佟夫人主仆的身影都走远了,翠屏这才松了口气:“娘子,奴婢去给主君炖汤吧?厨房烟熏火燎的,您风寒才好了些,就别去了。” 紫屏拿着一件披风过来,轻轻披在乌静寻身上:“是啊,娘子这几日病里也没闲着,哪里就像夫人说得那般惫懒了?该好好歇着才是。” 乌静寻摇了摇头:“为人子女侍奉耶娘,乃是孝道正礼,我怎么能夺了你们的成果去给阿耶献殷勤?我自己去就是。” 看着乌静寻纤细却秀挺的背影,翠屏与紫屏对视一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娘子哪哪儿都好,就是被佟夫人教养得太板正了。 瞧瞧棠瑜院的二娘子,肆意妄为,可主君不照样疼爱? · 乌静寻带着汤羹过去给乌沛丰请安时,正巧碰见了乌舜华。 那是她的二妹妹,也是和她性情截然不同的一个女郎。 性情热烈如火,相比于时下女郎不离身的玉佩香囊,她不离身的却是一把金丝软鞭。 “你来得正好。”乌沛丰招了招手,看着这个娴静美貌的女儿,“昌邑郡主府上递了请柬过来,邀你与舜华一块儿去赏花。你二妹妹她性情冲动,唯恐又闯出什么祸来,你们姊妹俩做个伴一块儿去吧。” 乌静寻柔顺应下:“是,儿知道了。” “嘁。”乌舜华却不买账,“叫这么个木头桩子跟着,想想就知道无趣极了!” “舜华。”乌沛丰微微沉下脸。 他似是想起什么事,对着沉默寡言的长女笑着摸了摸美髯:“裴世子即将班师,此次战事大捷,他留在金陵的时日会长些,我想着,尽快将你们的婚事定下。” 乌静寻垂下脸,林籁泉韵般的声音很是悦耳,却听不出羞赧或是旁的情绪:“是,儿听耶娘安排就是。” 乌沛丰叹了口气,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偏偏被她阿娘教养得一板一眼,太过无趣。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听完,乌舜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临了还故意用肩膀撞了撞乌静寻。 乌静寻没有生气,只是对着她柔柔地弯了弯唇角。 乌舜华只觉得自己撞到了一片又香又软的云。 看着乌静寻的笑靥,她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生得这般漂亮,偏偏是个连生气都不会的闷木头。 她阿娘佟夫人口口声声说她们母女是狐狸精,乌舜华现在一想,狐狸精分明另有其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昌邑郡主?她阿耶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荣王,你若是能与他的女儿交好,倒是不错。”昌邑郡主交游广泛,且来往的都是大家贵女,说不准还能从中择一佳者作她琮哥儿的媳妇儿。 佟夫人愈想,愈发觉得自己叫乌静寻送汤羹去乌沛丰面前尽尽孝的决定是对的,有些得意地看着站在一旁的乌静寻:“可定好日子了?” 佟夫人闲闲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乌静寻站着,声音柔婉平静:“是,日子定下了,下月初三。” 下月初三? 佟夫人算了算日子:“过两日叫绣娘过来给你做几身衣裳,出席皇家贵人的宴会,是该重视些。”说完她又看向乌静寻,语气里带了些不满,“我知道你不如你阿兄聪慧,可总该知道变通,和贵人们说说话、甜甜嘴儿而已,很难吗?你要知道,平宁侯府那位世子爷出身高贵,惯常都和那些王公贵族打交道,你这般笨嘴拙舌,今后怎么能担当得起世子夫人的责任?”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乌静寻早不会像从前那样暗暗难过了,只垂下眼,不叫阿娘看见她那双眼睛。 “是,儿知道。” “知道,知道,你就只会说‘知道’。”佟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这个女儿的确生得美丽,一副难得的好颜色,德行举止也往她期望的方向一般,贞静得体,可唯独性情太过沉闷,连她这个亲生阿娘和她都说不上几句闲话,“你平日里书读多了,好歹也往你阿耶那儿走一走,学一学你那二妹妹哄人的本事,别叫什么好事儿都落到她们那边,知道了吗?” 真是奇怪,阿娘要她做一个处处守礼知礼的人,却又能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大谈那些阴私污秽。 好不容易送走了佟夫人,乌静寻有些疲倦地坐在罗汉床上,素白面容上盈着淡淡落寞,紫屏见着,轻声道:“奴婢给娘子揉揉肩背吧,您今儿一早就起来抄书焚香,想来早已累了。” 依着佟夫人的规矩,她老人家坐着,她们娘子就得站着听她训话说事,紫屏看着都替娘子觉得委屈。 乌静寻没有逞强,轻轻点了点头,紫屏见她这样,更觉心疼。 娘子性情虽然柔顺娴静,可只有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娘子性情里还有几分执拗,若不是真的累了,她是不会点头叫她捏肩揉腿的。 乌静寻静静坐着发呆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太久。 廊下传来女使们通传请安的声音。 乌须琮来了。 “阿兄。” 乌须琮随意地点了点头:“在忙什么呢?” 翠屏替他斟了一杯仙居碧绿,乌静寻慢慢落了座:“左不过是念书抄书,绣花练琴。” 话说得简短,乌须琮端起茶盏的手一顿,知道妹妹此时并没有谈兴。 “好了,你日日闷在房里也无趣,收拾收拾,我带你出去瞧瞧热闹。” 说完,又知道乌静寻会拒绝,乌须琮摆了摆手:“我同阿娘说过了,她也同意了,你上回出门还是去舜华她外祖家贺寿,都过了多久了。你瞧瞧舜华,过个两三日就要出门玩儿一趟。你啊,也不该太闷着自己了。” 乌须琮说到这份上,乌静寻只好点了头。 乌须琮这才满意:“今儿是平宁侯世子班师回朝的日子,我在还襄楼定了个好位置,也好看看我未来妹夫的飒爽英姿。” 这话在未婚的妹妹提起,有些冒昧了。 乌静寻颦起娥眉:“阿兄……” 这是有些不赞同的意思。 乌须琮知道自个儿妹妹这老古板性子,不以为意,只笑了笑:“只许你在阿娘面前提起我过了风寒,害得我喝了好几日苦汤药,不许我揶揄揶揄你与我未来妹夫这段儿天赐良缘?” 说起这件事,乌静寻有些不好意思,见她原本玉瓷一般的脸登时就蔓上了浅浅晕红,知道这个妹妹活脱脱就是个老古板,再逗下去,只怕她活生生窘晕过去。 “你啊,这样的事儿本不该我这个做兄长的说。可阿娘那性子你我都知道,你别太听她的话,瞧瞧,好好的碧玉年华,却穿得和寺庙里清修的姑子一般。”乌须琮打量了她一转,“你瞧瞧舜华,比你小不了多少,整日里热热闹闹的,这才是小娘子该有的活力劲儿。” 翠屏站在乌静寻身后,闻言,刚刚因为大公子要带娘子出门游玩而高兴的心顿时又沉了下来。 心里嘀咕着,这大公子不愧是佟夫人的儿子,娘俩爱说教的习惯都是一样的,受折磨的还都是她们可怜的娘子! 阿娘爱拿她与舜华作比,阿耶也是如此。 连阿兄,有时候也会流露出对舜华的喜爱,对她的恨铁不成钢。 乌静寻没有计较,只道:“我不爱出门,这样简单就很好。” 可天底下哪有女子不爱俏的? 乌须琮刚想开口,却想起她小时候那件事,不由得闭了嘴。 半晌才又道:“罢了罢了,别的时候我不管你,可今儿你要与我一块儿出门,穿得这般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抢了你的月例银子使呢。翠屏、紫屏,快些给你们娘子收拾收拾,我们去香罗楼。” 香罗楼?那可是金陵城里口碑最好的成衣铺子! 翠屏和紫屏也早已看佟夫人送过来的那些襦衣裙衫不顺眼了,可娘子性子柔静如水,又一心孝顺母亲,主子不发话,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说不了什么。 这回大公子开了口,娘子总算能换一身儿鲜亮些的衣裳了。 乌静寻有些犹豫:“要是叫阿娘知道了,说不准还会连累阿兄你……” “这样的小事,哪里算得上什么连累不连累。”佟夫人从未对自己的长子发过脾气,乌须琮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快些收拾吧,我在院门口等你。” 说完,他就起身往屋外走去。 翠屏和紫屏一人一边扶了乌静寻进去,生怕她又说出些不愿的话:“娘子,难得大公子兴致高要带您出去游玩。您上一回出门,奴婢都快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今儿奴婢也想托娘子您的光出去走一走,逛逛脂粉铺子呢。” 乌静寻被她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句的话闹得有些哭笑不得。 “上一回出门,是去岁和阿耶她们一块儿,去给舜华外祖贺寿。” 那双形状妩媚的狐狸眼难得抬了起来,望向窗外。 娘子模样和声音都平静,可翠屏二人却想起去年给二娘子外祖贺寿回来之后,佟夫人可是狠狠罚了她一顿。 之后自然也就更不允许娘子出门了。 翠屏和紫屏没再说什么,只加快动作,稍稍给乌静寻妆扮了一番。 她人生得美,平日里穿得素净简单,今日只是稍稍在发髻边簪了一朵玉兰绢花,就显出一股空谷出尘的灵秀。 乌须琮见了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脸上露出个笑:“是了,是了,这么稍稍打扮几分就很好看了,换上鲜亮些的衣衫还了得?走走走,般般啊,这回阿兄亲自给你驾车!” 阿兄叫了她的乳名,从语气里能听出他心情很不错。 乌静寻柔白无瑕的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 这般好颜色,乌须琮见了都忍不住晃了晃神:“好了好了,快上车吧,我叫素义准备了你最爱的点心,瞧瞧新来的厨娘做得合不合你口味。” 乌静寻颔首:“多谢阿兄。” 翠屏和紫屏连忙扶着乌静寻上了马车。 金陵城像是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的热闹烟火气,青篷马车咕噜噜走上西市大街,路边两侧摊贩们的叫卖声、蒸笼烤炉里的香气、路人的笑闹说话声一齐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钻了进来。 这是枯燥书本、冰冷香案不会带给她的新奇感受。 见乌静寻一双潋滟狐狸眼悄然抬了起来,显然是对外边儿的景象好奇得很,翠屏主动往窗口坐了坐,遮挡住了乌静寻大半边身子,这才用手悄悄撩起品竹色棉布包裹着的竹帘:“娘子,您瞧,是那大爷卖的糖葫芦甜,还是那大娘卖的蜜麻花香?” 乌静寻仔仔细细地去看,等马车又走了一段路,才开口回复她:“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得还要想那么久? 翠屏想笑话娘子几句,却被紫屏悄悄拉住了衣袖。 外边儿卖的那些东西,佟夫人从不让娘子碰,说是怕东西脏,吃坏了身子损了容貌。 她们俩的小动作很明显,乌静寻却没有理会,她只抓住机会汲取着来自外界的新鲜气息。 糖葫芦和蜜麻花,到底哪样更好吃? 这个猜想困扰着她,直至乌须琮叫了香罗楼里的绣娘陪着她选了一套成衣,她穿了新衫出来时,也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乌须琮坐在一旁品茶,见一身丁香色的美貌少女径直朝他走了过来,神情平静,好似不知这般装扮的自己有多摄人心魄。 “阿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乌须琮一怔,继而笑道:“哦?是想多置办几身裙衫,还是想叫我在阿娘面前替你多说些好话?” 都不是。 乌静寻摇了摇头:“我想尝尝糖葫芦和蜜麻花是什么滋味。”然后再告诉翠屏,谁更好吃。 乌须琮一怔,继而笑了:“这有何难,今儿带你出来,本就是要你开心的。只是我还不知道,我这知书达理守礼懂事儿的妹妹,竟然喜欢糖葫芦蜜麻花这些街头小吃?” 他的声音朗然,似乎只对乌静寻想吃糖葫芦蜜麻花这件事觉得稀奇,而不是好笑。 乌静寻便也笑了。 “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总是叫人觉得新鲜。” 他这妹妹被阿娘教养得古板守礼,难得有想要主动尝试新东西的时候。 乌须琮心中既怜又奇,连忙带着她们又上了马车,一行人往还襄楼去了。 春日下的金陵城带着一股蓬勃生机,街道两旁的槐杨槡树带来一片葱郁绿意,拂在青篷马车上,乌静寻倚在马车壁上,从车帘缝隙中漏出来的一点儿日光洒在她美玉无瑕的脸庞上,光暗交接,盈光漫漫。 翠屏笑着拢了拢车帘:“娘子,坐进来些吧,仔细日光晒着您呢。” 乌静寻微微侧头,看了眼方才日光照进来的地方,这才低低应了一声。 还襄楼在安义坊,按理,班师进城的大军会路过还襄楼前的大街,故而今日不光是一楼大堂,连还襄楼的雅间包厢都早早被订满了,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大军凯旋的风采。 乌须琮能订到四楼天字号的雅间,少不了得意地和乌静寻炫耀了几句。 乌静寻鲜少出门,闻言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乌须琮见了她那张波澜不惊的美人面,有些讪讪。 此时大街楼下猛然传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叫嚷声,正好转移了乌须琮的尴尬,他先探出去瞧了瞧,随即朝还在对着店小二新送上来的山楂糖葫芦和蜜麻花认真研究的乌静寻招了招手:“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瞧瞧我那未来妹夫。” 翠屏和紫屏都暗暗瞪了乌须琮一眼,大公子明明知道她们娘子知礼守节,还说这样的话来戏弄她! 不过……她们也很好奇未来姑爷长什么样子。 这婚约是从小就订下了的,可是这对未婚夫妻之间却从未见过面,遇上无需外出打仗的时候,那平宁侯世子会在年节中秋的时候过门来送礼,可佟夫人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就是不许娘子与他见面。 翠屏连忙扶着乌静寻的手就要往窗台那儿走:“娘子,来都来了!这最大的热闹可不能错过,来吧来吧。” 乌须琮也继续拿话逗她:“瞧瞧,这么多大姑娘小嫂子拿着香囊香花儿果子什么的在路旁守着,只怕是都在等着我未来妹夫上演一出‘掷果盈车’吧?” 翠屏一听,一双眼珠子忙在屋内搜寻起来。 这可不得给她们娘子搜罗个大些的果子砸给未来姑爷! 乌静寻将目光从桌上的点心上移开,有些漫不经心地望向窗下人潮拥挤的街道。 这时天光正好,落在青年将军的银白盔甲上,叫人不自觉将目光聚焦在凤翅盔下那张英气俊美的脸庞。 道路两旁百姓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许多瓜果香囊都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兵士们扔。 乌静寻动作慢了些,为首的青年将军驶着马,只留给她一个惊鸿一瞥的背影。 于是乌静寻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个跟在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她的未婚夫,身后的那个人。 如今金陵春意暖暖,他却穿着一身狼皮雪貂,头上亦戴着灰蓬蓬的毛毡帽,满脸头发围脖乱糟糟地堆在一块儿,叫人看不清楚他真实的面容。 瞧着有些奇怪。 翠屏好奇道:“这是俘虏吗?” 紧接着她又摇头:“不对,俘虏怎么能坐大马呢?还是跟在裴世子后边儿。” 这人是谁? 乌静寻刚想挪开视线,就对上了那一双掩藏在杂乱额发下的眼睛。 和他那副粗犷不羁的装扮不同,他的眼睛,深邃又明亮,在炽烈的天光下闪着泛着霜色的光。 像极了乌静寻从前很喜爱的一对琥珀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可惜,琥珀珠被阿娘拿走了。渐渐的,乌静寻也就忘了它。 今儿乍一看见那双在日光下愈发显得剔透的冷淡眼瞳,乌静寻忽地就在想,不知道那对琥珀珠被阿娘放到哪儿去了。 嗯,多半充在了未来阿嫂的聘礼里头。 乌须琮看见楼下军队慢慢走过,笑道:“你瞧,我未来妹夫仪表堂堂,在一众将军里也显得十分出众。般般,你说是不是?” 许久都没有听见乌静寻回应,乌须琮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她:“般般?” 乌静寻这才回过神来,伸出手拢了拢耳边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我没有看清楚。” 乌须琮有些失望:“你啊你,好不容易能见着你未来夫婿,就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平头正脸?” 乌静寻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坐回桌前:“阿兄方才不是盛赞裴世子仪表堂堂,姿容出众?” 乌须琮被噎了噎,见乌静寻已经开始认真地品尝糖葫芦和蜜麻花,不由得有些泄气,打开折扇给自己扇风降火:“好心好意带你出来见世面,你倒好,心思全都放在别的地方了。” 翠屏与紫屏眼观鼻鼻观心,自家娘子不爱和人吵嘴,更别说是自家阿兄了。 这别扭多半是闹不起来的。 果不其然,乌静寻放下长箸:“托阿兄的福,我尝到了糖葫芦和蜜麻花的滋味,又怎么不算是开了眼界呢?阿兄还给我订了新衣裳,我很欢喜。” 难得听这个向来沉闷古板的妹妹说这么多话,乌须琮心中那点儿小小的不快顿时消失了,看向乌静寻娴静柔美的侧颜,一时之间豪兴大起:“你是我妹妹,我给你买点儿东西那是天经地义!还有什么想要的,今儿都一并买回去吧!” 乌静寻笑了笑。 · 待兄妹二人回了府,乌须琮将人送回了玉照院,他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笑道:“你且歇着,我先走了。” “是,阿兄慢走。”乌静寻站在梨花树下,看着乌须琮迈着愉悦的步伐走远了,正想转身回屋,却听得翠屏忿忿不平道:“今儿大公子分明是陪着娘子您出街游玩的,怎得还买了东西送去给二娘子?送也就送了,偏偏还偷偷摸摸的,叫人瞧不上!” 不就是怕乌静寻知道了会多想吗?这样故作体贴,实则偷偷摸摸,还把她们娘子往小气想的做法才更让人喉头发哽。 乌静寻没有说话,径直往屋内走去,翠屏与紫屏对视一眼,翠屏跺了跺脚,快步追了上去,嘴里还焦急道:“娘子,大公子是您嫡亲的阿兄,他当然该偏向您啊!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偏向逢平院孙夫人所出的二娘子? “阿兄不仅仅是我的阿兄。”这世上就没有独独属于她的东西,钗环脂粉、衣衫鞋履,都是耶娘所赐。 连她这身皮囊,也被禁锢在重重枷锁之下,不得自由。 乌静寻声音很是平静:“瞧,阿兄不也为我买了许多东西吗?拿进去放好吧。刚刚那样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说完,她就往屋内走去,看着那样,竟是又要开始抄书绣花了。 翠屏急得都要掉眼泪了:“紫屏你说,咱们娘子总是这样不争不抢,等嫁了人,真的能好起来吗?” 平宁侯世子是个好人,可谁家郎君后院儿不是花红柳绿,娘子这样淡泊不爱热闹的性子,今后该怎么办? 紫屏性情更稳重些,只叹了口气,接过翠屏怀里抱着的匣子:“今儿咱们也看见了,裴世子光风霁月,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这样的人,在德行上应当是挑不出什么错漏的。咱们娘子知书达理,生得又这样美,裴世子……应当会和娘子相敬如宾,做一对恩爱夫妻的吧?” 说到后边儿,两个女使都有些不确定,对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女郎绣着萱桂茶花的裙摆拂过门槛之时,她扶住门,似是想起了什么。 “翠屏,糖葫芦和蜜麻花,还是蜜麻花更好吃些。”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往屋子里去了。 只留下翠屏在原地跺脚,娘子有时候抓的重点真是叫她哭笑不得。 · 一匹华骝骏马自深红宫门里奔袭而出,他望向宫墙对面那颗大柳树,树下靠着一个着装怪异的少年。 看见走失又复得的弟弟,裴晋光脸上的沉闷一扫而过,他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二郎,可是等得久了?” 少年的面容被蓬乱的头发和厚重的雪貂毡帽给挡住了大半,他抬起头,看着青年将军在阳光下愈发显得温润俊美的脸庞,冷冷道:“你们金陵人真是虚伪。你进了那道门,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了多久,你不知道吗?” 他的嗓音像是草原雪山上蜿蜒而下的冰泉,清凌凌的,可是他说话的腔调却有些奇怪,带着些异族味道,又像是许久没有开口,声线比之少年人的纯然清澈,更多了些喑哑。 从东胡一路回金陵,裴晋光多多少少已经摸清了自己这个自小流落草原的二弟的脾气。 瞧着脾气坏,却不敢一个人回府面对阿娘,宁愿在这儿闷着等他。 裴晋光笑了笑:“是,是阿兄不好,叫二郎久等了。走,咱们一块儿归家见阿娘去!” 少年并不理会他,只走向自己的马。 他的马儿也与他一般,打扮得与金陵中那些富家子弟身披绮玉金鞍的马儿并不同,再简单不过的马鞍缰绳,难掩那匹通体雪白的马儿与生俱来的傲气。 就像二郎一样。 耳边传来咴咴的叫声,裴晋光回过神来。 少年穿着狼皮雪貂,身形臃肿,坐在雪白大马上,逆着光,裴晋光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此时有些不耐烦的心情。 二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等人。 裴晋光笑了笑,翻身上马:“来!” · 平宁侯裴家丢了许久的二郎找回来了! 这消息传到佟夫人耳朵里时,她有些不可置信,忙收拾了一番就去找乌沛丰:“裴家二郎找回来了?他不是被丢在草原上——” 后半句,在乌沛丰有些阴冷的视线中活生生又咽了下去。 佟夫人低下头:“我也是担心咱们般般,她还没进门,突然多了个小叔。裴老夫人中年丧夫,如今年纪大了又迎回了小儿子,说不定怎么偏心呢,世子承爵的事儿就耽搁了那么久。咱们般般嫁过去是要风风光光做世子夫人的,怎么能……” 她的话再一次被乌沛丰打断了。 “好了。”乌沛丰向来不耐烦听她说这些,“你若是无事,就去做做新衣裳,选些新首饰。莫要再作出一副长舌妇做派,编排起旁人家的事。” 佟夫人有些难堪地站在原地,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身上新换的衣裳,用暗银线密密绣成的梅花纹,那年他还未上京时曾说过,他喜欢梅花的高洁姿态。 想着自己方才因为终于有借口可以来见自己夫君时的欢喜心绪,愤怒、失落、伤心等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佟夫人脑子一热,终于忍不住了。 “你就是嫌我商户出身,满身铜臭味,所以才一昧去巴着孙露秋那贱人不放!可那又怎么样,人家尚书府小姐出身,高贵着呢,哪里瞧得上你这样乡野出身的穷书生?”怒上心头的佟夫人再不怕乌沛丰那瞬间阴沉得要坠下暴雨的样子,只大声道,“你贴了十几年的冷腚还嫌不够,分在我与琮哥儿、般般身上的精力又有多少?若不是我苦苦支撑,教导一双儿女,你以为就凭着孙露秋那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她那个女儿今后能撑起你乌家门楣?” 乌沛丰坐在书案后,原本握着一卷花鸟画赏玩的他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心情,面对如市井泼妇一般的佟夫人,他深深呼了几口气,才开口:“你走吧。”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不管她说了多么伤人的话,做了多出格的事,乌沛丰总是做出这样一副不与她这等蠢货计较的宽容模样。 可她要的是夫君,是知冷知热的枕边人,不是这样永远瞧她不上的金陵贵人! 佟夫人很想继续不管不顾地开口大骂,可是来自乌沛丰的漠视与蔑视却叫她心神崩溃到说不出话来。 她捂着脸,有眼泪从指缝间落了下来,乌沛丰或许是看见了,或许又没看见,他重新执起那卷花鸟画,垂下眉眼的时候,掩去了为官多年的清贵威严,更像是从前在奉城一心苦读的清俊书生。 乌木镂花门被重重地关上,妇人凌乱的脚步声也慢慢远去。 乌沛丰静静坐在桌案后,过了好一会儿,那扇木门又被人从里面拉开。 他去了逢平院。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他已有好几日没有再见她。 此时正值春日,逢平院内花意馥郁,日光倾泻而下,照在那些名贵绮丽的花朵之上,可对于乌沛丰来说,它们都抵不过坐在庭院石桌旁的那个紫衣妇人。 孙夫人听见来人的动静,并没有抬头:“你若是还为了上次的事,可以走了,我今儿不想吵架。” 乌沛丰皱眉:“你当我想与你吵?秋娘,我——” “不要这么叫我。”孙夫人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乌沛丰时神色冰冷又带着些许不为人知的厌恶,“乌沛丰,我再同你说一遍,人前你是尚书府的女婿,人后,你什么都不要想。你要真想要个带着我们孙家血脉的儿子,那就叫我的庶妹进府来伺候你就是了。” 庭院内的女使低着头,不敢掺和进主子们的争吵之中。 乌沛丰面色铁青,手握成拳,紧了又松。 好半晌,他才开口:“平宁侯府的二郎找回来了,免不了要举办一场宴会叫大家认认人。到时候你带着静寻与舜华一块儿去吧。” 提起平宁侯府。 孙夫人脸色神情亦好不到哪儿去:“你那发妻从前为着平宁侯府的婚约都快将府上给闹翻了,叫我带着两个女郎一块儿过去,你是生怕佟氏不将我这逢平院闹得天翻地覆?” 从前裴、乌两家订下婚约,只说让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却未说指明要乌家哪个女儿。 说起这个,又要扯远了。 乌沛丰有些无奈:“你是官家出身,遇上这些场合时总要得体些。平宁侯世子初回京,静寻从前又与他没有碰过面,若是她阿娘跟过去,免不得要闹出些笑话出来。” 面容俊朗威严的中年男人在提及他的发妻时神色疏离冷淡,孙夫人看着,忽而笑出了声:“你们俩还真是登对,她不嫌弃你是个赘婿书生,你却要嫌弃拿出银子给你上京赶考的发妻是个笑话。” “有趣,真是有趣。” 乌沛丰拂袖而去:“此事便这么定了。” 待乌沛丰挟裹着怒意走出了逢平院,孙夫人身边伺候的冬姑姑上前执起紫砂小壶替她斟了一杯新茶:“主君难得过来,夫人又何必与他吵呢?” 孙夫人冷哼一声:“我怕他?” 她的性情从在闺阁中时就这样,冬姑姑叹了口气,没再开口。 · 平宁侯府 裴晋光翻身下马,随从书清接过缰绳,知道他要问什么,抢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道:“二公子在马厩呢。” 为了让天子收回兵权,从中斡旋了许久的青年将军脸上的疲乏之色十分明显,他抬脚往马厩走去:“二郎从小就喜欢马。今年他的生辰,我定要选一匹好马赠他。” 书清看着裴晋光的背影,脸上是笑着的,心中却苦涩。 他们大公子为北境安宁,凭一己之力撑住了平宁侯府,为何琼夫人还这样偏心? “书清。” 裴晋光停下脚步:“我在天工阁定了一副马鞍,你去取回来。” 不多说,书清用屁股想都知道这新马鞍是给谁的。 书清应了一声,心里嘀嘀咕咕地走了。 “等等。” 书清回转身去,看见裴晋光摇了摇头:“我这几日忙着,都未曾陪二郎好好逛一逛金陵,我与他一块儿去取。” 裴晋光来到马厩,这里的味道并不太好闻,可是那个少年却很安静地站在马厩旁,他的手骨节修长,在那匹通体雪白的马儿对照下,显出几分被草原寒风磨练之后的麦黄粗粝。 “二郎。” 裴淮光还是不大习惯这个称呼,只冷淡地摸着马儿柔顺的皮毛。 裴晋光眼尖,看见少年背对着他,耳朵敏锐地动了动,却不吭声,就知道这小子只是不想搭理他。 “我给它定做了一副新马鞍。”裴晋光走了过去,从腰间玉带挂着的荷包里掏出一块儿饴糖递到马儿面前。 雪色神驹有些高傲地扭过头去,一双神气的大眼睛却滴溜溜转着,望向它的主人。 “吃吧。”裴淮光开了口,一双与裴晋光最不相似的眼睛冷冷淡淡的,“它现在这样就很好,不需要新的马鞍。” 他习惯用旧的东西。 掌心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马儿的大舌头灵活地卷走了那块儿饴糖,裴晋光看着他,温声道:“那你可愿意和我一块儿出去骑马走走?回来金陵这几日,我忙着军中的事,鲜少有与你说话的机会,也不知道你适应的如何了——” 后边儿的话被裴淮光不耐烦地打断了。 “行了,骑马就骑马,哪儿来那么多话?” 裴淮光有些后悔,不该好奇‘家’是个什么东西,跟着他这所谓兄长回了金陵。 他在草原上自由自在,来这金陵处处不满。 裴淮光想起在草原猎猎风中身姿仍旧颀长挺拔的青年将军,那双握刀执枪的手就那样伸到他眼前。 “二郎,我是你阿兄。” “阿娘在金陵家中殷殷盼你归去。” “我带你回家。” 游走在草原之上,像风一样的昳丽少年抬起头看他,漫不经心地想,反正眼下日子也无趣—— 不如随他走一遭。 若是金陵好玩儿,就留下来多玩几天,若是不好玩,他一定会叫眼前温和笑着的青年再也笑不出来。 裴晋光对弟弟的坏脾气似无所觉,这个在沙场上杀伐果决的青年将军只是笑了笑:“好,玄令长街那家你小时候爱吃的醪糟摊子还开着,我们一块儿去尝尝。” 裴淮光没有回应他,只翻身上马,少年人微微抬起下颌,露出些许属于草原雪山上头狼的傲慢:“还比不比?” 一声清越鸣声响起,华骝大马飞奔而来。 裴淮光瞥见他翻身上了马,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为着给平宁侯的二公子挑礼物一事,乌静寻与乌舜华难得一块儿出门。 乌舜华下了马车,走上前去就看见她那张端华冷淡的美人面,哼了一声:“不愿意和我一道出门就和阿耶直说!作甚摆着一张冷脸,瞧着真倒胃口!” 翠屏才扶着乌静寻下了马车,就看见乌舜华突突突说了一通,有些愣:“二娘子,我们娘子不一向是这样的吗?” 乌舜华并不买账:“在外边儿还这样木楞楞的,和她走在一块儿,真是丢我的脸!叫外人看见,又要说我们苛待她了。” 翠屏听到乌舜华这样说,脸皮都涨红了,望向乌静寻:“娘子……” 乌静寻轻轻叹了口气,朝着乌舜华伸出手去。 原本抱着手一脸不爽的乌舜华看见那只柔滑白皙的手朝着自己伸来,向来被她阿娘嫌弃不学无术的脑瓜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诗—— ‘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虽也不是什么脍炙人口的诗句,但…… 乌舜华漫无边际又理直气壮地想,配乌静寻这个闷木头,那也是足够的了! “你做什么!” 呵,就这,这木头的阿娘还敢骂她们母女是狐狸精,依照她看,府里狐狸精的名号早就可以易主了! “我鲜少出门,舜华带一带我,好不好?”乌静寻不会和这个性子和她截然不同的妹妹计较。 她的鲜活不羁,是乌静寻羡慕而不得的东西。 面前女郎声音温软,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这样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 乌舜华恨恨地想,怪不得她那阿娘要叫她低着眉眼走路,被她这么盯着,谁还舍得继续生气? 乌舜华哼了一声,有些粗鲁地拽过她的手,但触及那细腻如羊脂的皮肤时,她手上的力道还是忍不住放轻了许多。 她嘴上仍是不饶人:“谁叫你日日待在屋里装木头的?活该!” 话是这么说,可她握着乌静寻的手却攥得紧紧的,似乎怕下一瞬就会刮来一阵风,将她吹回九重天上去了。 乌静寻只是含笑望着她。 乌舜华掩下心中诡异的雀跃,又突然生出些忧愁来,这样好性子的人,嫁去平宁侯府,不会受欺负吧? 那个裴晋光,看着五大三粗,一瞧就是很不会疼老婆的样子。 “待会儿你跟着我,跟紧一些。”乌舜华面带严肃地叮嘱她,翠屏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慌,这瑶台楼不是卖首饰的地方吗?怎得二娘子做出一副即将上战场的样子。 乌静寻轻轻颔首。 · 裴晋光与裴淮光在京郊外的官道上纵马疾驰,直到熏暖春风吹在脸上都成了有些割人的刀子,他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拉高了缰绳:“二郎,可跑尽兴了?” 风吹得他身上穿着的袍子猎猎作响,少年人的面容终于在狂风吹拂下完整地露了出来。 不同于裴晋光的英气俊朗,他的眉眼更薄、更美,像是草原夜晚升起的一轮弯月,俊美而妖冶,这样的形容落在一个男子身上,竟是难得的不违和。 裴淮光没有说话,可眼角眉梢透露出的轻松惬意,裴晋光尽收眼底。 这样鲜活的少年,和在裴家沉默寡言的二郎完全不同。 裴晋光心中悄然叹了口气,驭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带着厚厚茧意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然,只拍到了一坨软中带硬的狼毛。 裴晋光笑了笑:“跑了这么些时候,想来你也饿了,不如进城去吃些东西吧。” “酒酿圆子?”裴淮光有些茫然地搜寻着对金陵城的记忆,可是除了六岁那年冲天的火光和凄厉的哭喊,他再看不到其他。 “走!看谁先到,就叫孙叔多给谁多放一块儿黄糖。” 青年含笑的声音随着驰骋尘雾传来,裴淮光稍一恍惚,落后他几步。 记忆中依稀浮起一张张泛黄的画面。 “二郎——” 裴淮光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想,那些人不是说他的大哥是晋朝冉冉升起的将星,什么长弓满东胡藏,怎么他看来,这个青年将军只会傻乎乎地叫他‘二郎’? “来了!” 待尝过那碗加了黄糖的酒酿圆子,裴淮光不发一言地将自己的帽子围脖又给戴好了。 甜得他脸都皱了。 裴晋光心情颇好:“左右今儿时辰还早,一起走走?” 裴淮光不知是应声了还是未应声。 兄弟俩来到明月楼,裴晋光要了一壶松叶酿,抬手给裴淮光倒了一杯:“尝尝。”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裴晋光笑了,他觉得找回二郎的这一个月,他笑的次数比从前十年加起来都多。 阿娘开心,啃噬折磨了他十几年的愧疚终于开始慢慢消退。 紧紧绷着的心神终于有松懈下来的机会,裴晋光不由得开始想自己的未婚妻。 明月楼与对街的瑶台楼据说是同一个老板的产业,男客们陪着自家母亲、妻子又或者是妹妹女儿出来挑选首饰,又坐不住的,便可来明月楼点一壶茶,选几样点心,慢慢悠悠打发时光。 裴晋光兄弟俩坐在三楼,他略一垂眼,看着瑶台楼门口停下两辆马车。 那马车上镂刻着静波芙蕖的花纹。 是乌家。 裴淮光自然发现了兄长的异常。 他近乎入神地看着那一抹鹦哥绿的婀娜身影,等察觉到裴淮光的视线,向来冷锐英俊的青年将军脸上难得带出了些少年人的羞涩:“二郎可知道,我与乌家大娘子有着婚约?” 他回来几日,琼夫人时常与他说话,但提过这个吗? 裴淮光随意地点了点头。 “乌氏女,素来有贞静之名。”那抹鹦哥绿身影不知为何,停在了那里,裴晋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裴淮光冷眼看着自己的兄长,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目光有多专注,包含多少渴望与炙热。 裴晋光专注又贪婪地看着那抹纤细身影。 上回见她,只是匆匆一面,她尚且来不及发现他,他就克制着转身离去了。 兄弟相聚一月,裴晋光现在脸上的神情是裴淮光从未见过的柔和:“我觉得……她很好。二郎以为呢?” 随着他的话,裴淮光有些漫不经心地将目光落到对街楼下那抹鹦哥绿身影之上。 不知为何,她笑了起来。 炽烈天光就好像都落在她纤长眼睫下,汇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裴淮光眯起眼睛,若是草原上的人见着他这样,就知道多半有人,自然,更多时候是猎物,要在这杀神的箭下倒霉了。 久没有得到裴淮光的回复,裴晋光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冒昧,心底溢出些尴尬,他怎能在二郎面前失态。 裴晋光转移了话题,未曾再将目光落在那抹鹦哥绿身影之上。 裴淮光便也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似是对自己未来的阿嫂并不感兴趣,只对着他推了推空了的酒盏:“再来一杯。” 裴晋光好脾气地给弟弟又斟了一杯松叶酿。 带着松叶清香和辛辣气息的酒液倾倒入喉中,十足的感官刺激暂时麻痹了裴淮光每一寸血脉对新猎物的叫嚣与渴望。 他又瞥了一眼。 那抹鹦哥绿像轻盈的蝴蝶,不知何时就翩跹消失不见。 但,再一次见着那双漂亮眼睛的悸动仍在。 裴淮光忍不住按了按心口。 他喜欢那双比雪山狼王还要漂亮的眼睛。 得到她时,周身血液沸腾起来,会不会比他杀死狼王那一天还要痛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金陵城中的贵妇女郎们若是要买新首饰,头一个要去的就是瑶台楼。 乌静寻鲜少被佟夫人允准可以出门,平时的首饰都是佟夫人选好了才送来玉照院,因此她也没少被乌舜华说过身上一股子土气。 乌静寻并不在意那些东西,但天性使然,在看着那些光华流转的珠玉首饰时还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乌舜华探头瞧了瞧:“喜欢这个?包起来!” 店内等在一旁的侍者连忙喜笑颜开地准备打包。 乌静寻没想到只是自己随意一个眼神就叫乌舜华误会了,忙上前拉住她的衣袖,轻声道:“我并不是很喜欢……”她说得婉转,她被佟夫人管教得古板,可也知道不好在旁人的地界上直言自己不喜欢那些首饰的事。 乌舜华的理解却很不同:“不是很喜欢?那就还是有一点喜欢了?”说完,她不再看乌静寻,只对着柜台挥斥方遒,“这个,这个,那个,还有那个!都给我包起来!” 翠屏在后边儿忧心忡忡地数带出来的银子够不够,乌舜华在乌静寻担心的目光中豪迈地摆了摆手,嘴上一点儿都不饶人:“我瞧你那副土包子模样不顺眼许久了!好好一个人,怎得打扮得和我阿娘那五十岁的乳母一个模样?过来试试这支翡翠簪,我一看它就觉得很衬你!” 一向柔婉到几乎没脾气的乌静寻却轻轻拂开她兴致勃勃伸来的手。 乌舜华一怔,看着她扭过头去。 “我不要你买的。” 阿娘看到,又要闹出一番不必要的动静。 乌静寻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说了一句多么伤人的话。 翠屏担心地上前两步。 她怕身强体壮的二娘子一生气把她们娘子给打晕了! 乌舜华没有动手,只是复杂地瞪了她一眼,将那支翡翠簪递给在一旁假笑的侍者,哼哼道:“不买就不买!正好省了我一笔银子!” 说完她转身就往别的地儿去了,翠屏凑到乌静寻身边,小声道:“可是娘子今儿出来不就是为了置办新首饰的吗?夫人虽没给咱们银子,可奴婢数过了,上回舅老爷来的时候给的银子还有很多呢,足够了。” 店内人渐渐多了,乌静寻轻轻颦了眉头,退到了清静些的角落。 翠屏仍不依不饶地望着她,乌静寻想了想,随口道:“我只是想陪着舜华出来走一走,屋里首饰还有许多,看着略选几样就是了。” 看似乱窜选首饰但仍放了只耳朵在她们那边儿的乌舜华嘴角轻轻翘了翘。 “把我刚刚说的那些,都包起来,送到康松坊乌家去。”乌舜华小声和侍者打了招呼,这才佯装不耐烦地折了回去,“没瞧见什么新鲜东西,走了。” 乌静寻张了张唇,她想说方才你不是瞧那支卷珠簪瞧了好几眼吗? 乌舜华已经拉着她的手出了瑶台楼。 只是两人才出了门,还没登上马车,就迎面撞上一群娇客。 “呀,乌二。”为首的女郎穿着一身朱柿色插金描花齐胸襦裙,臂弯间挽着一条水蓝披帛,容色娇艳,望向她们时露出的笑颜却叫乌静寻下意识别过头去。 “可真是巧,怎得在这儿遇见你了?这个时候,你不该在营房校场上耍你那宝贝鞭子吗?猛地在这种地方见着你,我还以为马夫蠢笨,走错了路,带咱们去了臭烘烘的校场呢。”薛停晚笑容中的挑衅之意太过明显,乌舜华瞬间火就上来了,冲上前去就准备和这皮又痒了的薛家三娘打上一场,却被一只柔软的手给阻止了。 “舜华。” 乌舜华回头,她那个漂亮的木头菩萨姐姐正对着她微微摇头。 在她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耶若是听到舜华又在外惹事,也会责罚她的。 乌舜华顺势卸了力,薛停晚看着乌静寻,眼中闪过几分忌惮之色,面上却轻摇团扇,笑道:“这位娘子真是面生……” 薛停晚这样到处惹事儿插刀子的蠢笨凡人,自然见不到无欲无求得来都快飞升的木头菩萨了。 乌静寻轻轻颔首:“我是舜华的姐姐,少有出门,是以娘子并不认识我。今儿春光好,我与舜华便不打扰诸位赏玩珠钗的兴致了。舜华。” 那只柔滑细腻的手又轻轻拉了拉她。 乌舜华下意识地就想跟着她走,却被薛停晚拦下了。 “想来你便是那位,曾被太后夸赞过贞静有德的乌家大娘子了。”薛停晚想起这号人物了,说起这事儿时还很不服气,她上下打量一番乌静寻,除了……生得实在美丽,也瞧不出什么出彩的地方。 她抬了抬下巴:“乌家大娘子少有美名,怎得不常出来与咱们走动走动呢?瞧乌二整日往外跑的样子……贵府门风,应当也不是十分严谨吧?” 握着乌舜华的那只手紧了紧。 薛停晚笑出了声,她身后跟着的女郎也笑了笑:“莫不是觉得这名声虚妄,怕被拆穿了……这才不敢出门啊?” 那些笑声带着不屑与奚落,乌静寻脸上神情没有半分波动,只道:“不过少时幸得太后娘娘垂怜,如今想来那些名声,也是羞惭难以应下。若是诸位有不同的见解,也可去太后娘娘面前分说分说,说不准,太后娘娘会更中意你们的,伶牙俐齿呢。” 薛停晚猛地望过去:“你敢骂我?”伶牙俐齿,由她这由太后定了性的贤德人嘴里说出来,可不就在讥讽她是个长舌妇? 乌舜华在乌静寻身边儿探出了个头,贱兮兮地笑了笑。 乌静寻仍旧是那副谦逊婉顺模样:“这位娘子大抵是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薛停晚却不买账,她本就是武将世家出身,性情算不得好,这下岂愿意善罢甘休。她一个眼神,身后跟着的那些女郎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上前伸出手,作势要教训一番乌静寻。 乌舜华原本还在为这木头菩萨也会反击的事儿惊讶,看着她们这样,顿时按捺不住,准备挥起鞭子好好给她们一顿教训。 眼看着自个儿店铺面前一群娇客却要动起手来,侍者吓得忙进去找掌柜。 看着眼前的乱象,乌静寻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就忍一忍,不说那些话了。 ……反正从前也忍过许多回了。 面前似是刮来一阵掌风,乌静寻来不及反应,怔怔看着那只手朝着自己打来。 快要触碰到那张细腻美人面的时候,那只手却停住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痛呼。 “谁打我!” · 裴淮光比裴晋光更早发现街道对面那场闹剧。 无他,实在是他这阿兄太过古板,不好意思偷窥他那未婚妻。 裴淮光在看他的未来阿嫂这事儿上做得隐秘又放肆。 毕竟他是流浪草原十几年的狼崽子,没家教礼数也实属正常。 抱着这样的想法,裴淮光第一时间就看见了挥向她的那只手。 那颗原本用作布景的小石子儿在裴晋光出声制止之前,被裴淮光精准地掷了出去,砸在薛停晚腿弯间,害得人腿上一痛,整个人也失了力气,有些狼狈地跌下了台阶。 瑶台楼的掌柜抓准时机,将乱糟糟聚在一块儿的娇客们分开了,麻溜儿地将该走的人送上马车,哭哭啼啼不依不饶的人则请进店里雅间小坐休息一会儿。 那抹鹦哥绿身影上了马车,很快就不见了。 裴晋光收回目光,对着裴淮光有些不赞成地皱起眉头:“怎能对女子出手?” 天光西斜,落在裴晋光那张英俊脸庞上,更显得他有一种正气十足的俊朗。 裴淮光漫不经心把玩着另一颗小石子儿,声音仍有些喑哑:“可她为难的是你喜欢的女子,是我未来的……” 他顿了顿,还是换了个称呼。 “嫂嫂。” 裴晋光没有注意到他这微妙的停顿,只有些后悔。 方才不该如此孟浪,叫二郎发现他的心意。 寡言少语的少年像是终于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儿:“你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刁难,都不想出手去救她吗?” 自然想。 可裴晋光自小被那套礼仪规矩教导,相比于莽撞的‘英雄救美’,他更需考虑这个行为之后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 她一向是很注重礼节名声的。 嗯,改日得与薛家大郎切磋切磋。 裴晋光心中如何千回百转,并没有同裴淮光直说,在他眼中,二郎还是个孩子,不太好听这些事情。 性情稳重的青年将军也羞于将自己对心上人的爱慕诉之于口。 “下回别这样做了,叫人知道,会耻笑你的。” 一个郎君为难小娘子,有失风度。 裴淮光早已别过头去看楼下的风景,对兄长的劝说充耳不闻。 他心里边儿在想,阿兄的喜欢瞧着有些廉价,在爱护妻子这件事上,还比不上雪山上的狼。 若她是他的…… 他一定会为她猎来最轻暖漂亮的狐皮,夺来璀璨夺目的黄金,将他的胜利品,全部送给她。 送给他最得意的战利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乌舜华坐在马车上还在生气:“你刚刚就不该拦我!薛停晚的手都碰到你的脸了!” 翠屏闷不吭声地在那儿拧帕子,递给乌静寻,低声道:“娘子快擦擦手吧。” 乌静寻接过,对翠屏轻轻眨了眨眼,翠屏嘟着嘴又拧了张新帕子递给了乌舜华:“二娘子也擦擦手吧。” 谁叫这二娘子性情太奇怪,出门不爱带女使呢。 乌舜华拿过湿润的帕子胡乱擦了擦,还是很生气:“你说说你,怕什么?你是太常卿家的大娘子,是平宁侯世子未过门的世子夫人,怕那薛停晚做什么?” 带着胭脂香气和珠翠鸣声的风顺着掀起一角的车帘吹了进来,似乎也迷了乌静寻的眼,那双习惯垂下的纤长眼睫跟着颤了颤。 乌静寻没有说话,乌舜华又自个儿开始嘀咕起来:“不过你说那一句话的时候……还挺,挺……” 面容清冷端庄的美人儿低垂着眉眼,素手执着紫砂小泥壶,倒了一杯花茶,轻轻推给乌舜华:“喝点儿茶吧。”乌舜华上了马车就没停过嘴,乌静寻体贴地觉得她一定渴了。 乌舜华喝茶的时候亦是眉头紧锁,她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表达。 “就挺,不像平时的你。” 乌舜华都没想到,自个儿呆呆笨笨的姐姐在遇到事儿的时候,也挺不怕事儿的。 看来她血脉里与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相似之处! 对于乌舜华的这个评价,乌静寻只是笑笑,掩在长袖下的手悄悄握紧。 没有人知道,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中的紧张和突然而来的畅快轻松。 · 待回了玉照院,乌静寻嘴边的笑在看到正坐在庭院石桌旁的佟夫人时缓缓落下。 “怎么去了那么久?心一飞出去就变野了不成?”佟夫人对女儿说话惯常没个好声气,上下打量乌静寻一番,忽然上前,动手揪了揪她洁白耳垂中坠着的殷红耳铛。 耳垂如玉柔白,上边儿一点红却鲜红如血,点缀在美人耳边,秾丽又夺目。 佟夫人看着低垂着眼,抿着唇不说话的乌静寻,冷笑着哼了哼:“早和你说了少和那对狐狸精母女接触!你瞧瞧,你戴的这是什么东西?!不伦不类,给我摘了!” 掩在裙摆下的绣花软鞋往后退了退。 翠屏在一旁默默地给她加油鼓劲,娘子你快继续方才在瑶台楼那儿舌战薛家娘子的英姿来啊! 可最终,乌静寻只是安静地摘下了那对耳铛,将它们紧紧藏在手心里。 对此佟夫人并不满意,呵斥道:“这样妖里妖气的东西,你藏着想做什么?拿给我!” 翠屏急得都想替乌静寻开口了,那是二娘子送娘子的礼物,夫人怎么连这个都要夺去,又想像从前那样充进给未来大奶奶的聘礼里吗? 乌静寻轻轻给了翠屏一个制止的眼神。 最终佟夫人握着一对儿精致的耳铛心满意足地走了,翠屏走过去想要狠狠关上玉照院的大门,可到最后还是按捺住了,跺着脚关上大门,急急回到乌静寻面前:“娘子,您怎么又叫夫人把好东西给拿过去了!” 她知道娘子的性子,若不是真的喜欢,她是不会收下二娘子送来的珊瑚珠的。 乌静寻看着院子里那株梨花树,笑着看她,摊开的掌心里,赫然是一对殷红如血的珊瑚珠。 翠屏又惊又喜,佟夫人方才不是拿走了吗? “娘子,你从哪儿学来的戏法?” 乌静寻头一回在佟夫人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儿,心里有些紧张,连带着脸上也带出了些红。 “不是变戏法,我回来时在想,若是阿娘回来见着我戴着这珊瑚珠,一定会生气。” 翠屏不解:“那您怎么不提前取下来呢?” 乌静寻勉强扯了扯唇角,进府的时候她就瞧见阿娘院子里的人在花圃旁偷偷盯着她们。 她定然是被阿娘吩咐着守在那儿,不光是要看她什么时候回的府,身上穿戴的、手里提拿的东西都会一一被那女使详尽地转告给佟夫人。 “正巧今日给你们买蜜三花的时候,在路边的摊子上选了对儿石榴石的耳铛,我猜想着,它与珊瑚珠一样,都是红色的,阿娘应当不会发现。” 翠屏和紫屏对视一眼,欣慰道:“娘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都学会和佟夫人斗智斗勇了呢! 翠屏乐道:“若是娘子自这回开始开了窍,那就好了!夫人太偏心,什么好的东西都要给大公子攒着,都忘了您也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的话没说完,紫屏扯了扯她。 乌静寻看着掌心里的珊瑚珠,低低道:“阿娘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可怜,她哪里可怜啦? 紫屏拉了拉翠屏:“你少说些吧。” 乌静寻今日却好像突然多了谈兴,她眸光有些虚浮,声音仍然低而柔软:“若连我都弃她而去,阿娘……”大概会受不住吧。 阿娘带着她与阿兄上金陵寻亲,外祖本是不同意的,可阿娘执意要带着一双儿女去寻高中探花的夫郎,因着不敢惊动熟悉的仆妇,怕她们也跟着阻拦,阿娘自个儿带着一双儿女和金银盘缠上了路。 阿娘虽是商户女出身,却是头一回自个儿在几乎独身的状况下外出,更遑论还带着一双年纪尚幼的儿女,没多久那些金银盘缠就被人给变着法儿地哄走、偷走,那一路上很是艰难。 乌静寻记事早,除了佟夫人常与她忿忿提及的那些往事,她脑海中时常会闪过那次寻父路上的支离片段。 肚胃许久没有进食时的烧灼疼痛,雨夜的破庙里顺着菩萨佛手滴下的雨珠,还有阿娘冰凉的手和半个喧软的大馒头。 那是连阿兄都没有的大馒头。 乌静寻知道自己这样想,并不好,可是她忍不住为这份极为难得的偏爱而心软。 “今晚做些大馒头吧?夹些酱菜吃,一定很好吃。”那个时候小摊上的酱菜似乎是三文钱一碟,可阿娘没有钱,阿兄哭闹着馒头太干吃不下去,阿娘也只能狠心带着他走开。 翠屏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还在说佟夫人可怜呢,怎么这会儿就开始想吃夹着酱菜的大馒头了? 不过娘子不再一昧顺从夫人了,这可是好事儿! · 很快就到了要去赴昌邑郡主在金陵城郊的碧游庄上举办宴会的时候。 乌舜华好像因为她送给自己的那对珊瑚珠被佟夫人拿走的事情在生气,一直没说话。 乌舜华抱臂生气,可气了半晌,更气了! 那木头菩萨怎得不哄哄她? 耳边忽然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舜华,你瞧。” 乌舜华故意慢吞吞地转脸看过去,看见的是乌静寻柔美如月的笑脸,还有她洁白耳垂上殷红的珊瑚珠。 “你送我的东西,我很喜欢,不会丢的。” 哼哼,算你识相! 乌舜华是个嘴硬的,看了看乌静寻一身朴素衣裳,又照例嫌弃了一番:“知道的你是我阿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带了个快要出家的小尼姑出门呢。” 乌静寻笑了笑,唇边小小的酒窝里藏了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乌舜华就见不得她这个木头菩萨姐姐这窝囊样! 她从一旁百宝嵌莲花木纹柜子里拿出一套柔软又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衣衫:“快换上吧!” 还有一套光华璀璨的首饰也跟着一块儿摆在了小几上,除了常见的耳铛、发钗、簪子,连璎珞项圈与金银手钏都备下了。 “舜华,你……” 面对乌静寻面带迟疑的模样,乌舜华轻哼一声,那佟夫人的作风她能不知道?肯定又是给她一身灰扑扑的寡淡衣裳就出门了。 “好了好了,你快些换吧。”乌舜华扭过身去,顿了顿又道,“不用我帮你吧?” 翠屏在一旁激动得很:“放着奴婢来就是了!” ……奴才随主子,都笨。 · 此时正值槐月,春光烂漫。 碧游庄是太后赏赐给昌邑郡主的皇庄,布置建设俱都带着皇族之气,却又因为身处山野之中,碧瓦朱檐、朱楼翠阁,别有一番清丽悠远之态。 乌舜华没有叫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扶,自个儿撑着车辕就跳了下去,腰带上佩着的珠玉灵佩跟着叮当作响,这番动静引起旁的女郎娘子视线探了过来,她也不在乎,只对着车上伸出手:“磨蹭什么?快些,我扶你下来。” 这乌二的性子还是这么臭,不知对着谁说话,与她一块儿同车过来的,多半是同族姊妹,竟也这般不客气。 众人心里漫不经心地嘀咕几句,也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一只在天光下愈见柔皙的手慢慢落进乌舜华手中。 翠屏在一旁十分警惕,二娘子向来不靠谱,可别把她们娘子摔了个大马趴,这一身儿新衣裳和新首饰什么的,可不就毁了面儿了? 乌舜华的手心儿不比寻常贵女那样柔软细腻,虎口处带着一层茧意,倒是不磨人,只是乌静寻碰着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用指腹轻轻碰了碰。 在翠屏陡然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乌静寻突然晃了晃的身影。 乌舜华反应过来之后就重又伸回了方才惊讶之下撤回的手,直接揽住乌静寻的腰将人带了下来,在翠屏带着埋怨的不满眼神小声嘀咕道:“谁让她突然摸我?” 这边儿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一些人,久在宅院之中的乌静寻还是不太适应这种被人盯着看的感受,掩在空青色绣折枝玉兰袖子下的手又扯了扯乌舜华落在身旁,有些僵硬的手:“舜华,咱们还是先进去吧,莫挡着后边儿的人了。” 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 乌舜华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你担心些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虽说是你们先来,却要知礼懂节不是?你们家的马车停这儿那么久了也不说快些挪开,误了赴宴的时候,郡主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待得起?” 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乌舜华半点儿不怵,摆手吩咐车夫将马车驶到一边儿去,对着身后那辆马车笑嘻嘻道:“哟,薛三娘子,你那腿疾好全了?可别在郡主的碧游庄上又嚷嚷着这儿痛那儿痛的,知道的说你体弱多病还要出来赴宴实在是天性爱凑热闹,不知道啊,还以为你想赖上郡主,吃一辈子皇粮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步伐动作都放慢了不少。 再多说些,再说得响亮些! 薛停晚果然被气着了,她不顾女使的劝阻,掀开车帘就与乌舜华呛声道:“我是不比乌二娘子你有一技之长,可以去街头耍鞭子卖艺养活自个儿,我家耶兄都疼我得紧,是断断不会让我吃那种习武练功的苦头的!尤其是见着乌二娘子你这般行事异于常人的模样……哼,谁家女郎做成你这副粗鲁模样,瞧你那腰,比我家柱子都要粗,哪里有一点儿金陵贵家女郎的气度?” 这是说不过她就又开始扯老三样了? 乌舜华撸起袖子就准备开干,她刚刚卷起袖口,就又被那只细腻温热的手给握住了。 “舜华。”乌静寻朝着妹妹摇了摇头,微微上前一步,对着仍坐在马车上的薛停晚浅浅福了福身,“薛三娘子莫怪,自从上回儿分别之后,舜华回家之后就一直记挂着薛三娘子你。” 薛停晚一脸不屑,乌舜华则是瞪大了眼睛,木头菩萨说这话恶心的可是她啊! 乌静寻语气平静:“毕竟薛三娘子的腿远远抵不过柱子结实,风吹草动都能痛上一痛,即便我们只是过路人,看着薛三娘子这样柔弱也会心生怜爱。说起来,舜华性子虽爽朗些,身子却比常人要康健许多,我与她一块儿出门,总不会怕她突然痛了闹了跌在我身上,我一介弱质女流,是万万承受不住的。” 此话一出,原本就在以龟速行进的众人心里顿时有了思量。 怎么,薛三从前讹过她们啊? 薛停晚很生气,但是碧游庄上的管事姑姑已经闻风而来,微笑间化解了这场小风波:“贵客们,里边儿请吧。” 薛停晚又吃瘪了,乌舜华很高兴,高高兴兴地揽着乌静寻的胳膊往里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走进碧游庄,方知其中精妙。 瑶台琼室、丹楹刻桷,大家都见得多了,碧游庄内花果蔚茂,芳草蔓合,人行走在其间时,鼻间仿佛都盈满天地灵气荟萃而成的清雅香气。 乌静寻喜欢这样的地方,但她鲜少出门,不愿露了怯相,只习惯性地垂下眼,跟着前边儿引路宫人的步伐前往昌邑郡主招待客人们的山色轩。 昌邑郡主是荣王膝下唯一的女儿,除了她,荣王世子更是深得圣眷,常行走于宫闱之内。 如今皇室一脉子嗣稀少,当今天子膝下只得两个公主。 天子年岁渐长,朝堂上议储之争日益势大,众人倾注在荣王世子身上的关注自然更多。 如此局势之下,昌邑郡主要在碧游庄设宴,金陵城中许多官吏侯爵都暗中使力,想着给家里的女郎们挣来一张请柬。 如今这碧游庄中香影浮动,女郎们身上缀绣的花卉锦蝶一时比游廊花园中处处可见的各色牡丹都还要耀人夺目。 今儿来的人太多,乌静寻有些紧张,一张玉瓷般的脸上因为紧张心绪而浮上点点晕红,进了山色轩后随意找了处安静地方坐着,没有与人搭话。 乌舜华倒是很兴奋,劝说了几句,见乌静寻只是摇头不愿去交际游玩,只好叮嘱翠屏有事儿就去寻她,自个儿兴冲冲地去和素日交好的武将贵女们说话了。 山色轩建设在一片小山之上,楼阁建设异于别处,乌静寻此时坐在抄手游廊之上,套着一只剔透玉环的手贴在美人靠上,正望着山色轩下绕过的碧水发呆。 一路上多是绮衫罗裙,眼中突然出现一队身着金髓甲的高大侍卫,乌静寻原本正贪看山下的风景,见状连忙扭过头去。 翠湖倒是看得兴致勃勃,见乌静寻守礼,已经挪开了视线,故意撺掇道:“娘子这时候不多看看,怎么知道咱们未来姑爷在男儿里较之如何?” 这话说得有些冒昧,乌静寻瞧了瞧,众人都爱与三两好友在热闹处说话,这儿并没有旁人,她轻轻瞪了一眼翠屏:“不要胡说。” 裴世子先是气冲霄汉的英武将军,再是她的未婚夫婿。 他为了家国安定付出了那样多,她怎么能轻浮到随意拿外人与他作比较? 听乌静寻低声说了这么些,翠屏心里感动,但还是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好好好,奴婢再瞧一眼,再瞧一眼——” 乖乖,走在中间那个侍卫大哥身段最好,最俊,虽说那盔甲样式都长得差不多,可翠屏一眼就在那队侍卫里瞧出来了,就他本钱最厚实! 翠屏瞧得起劲儿,那道火辣辣的目光叫裴淮光实在忍无可忍。 是谁把他当作八月的小羊羔一样看? 乌静寻见翠屏看得如痴如醉兴致勃勃,不由得在想:翠屏年纪也到了,莫不是……了? 她羞于说出那两个字,却在认真思考着将来要给翠屏许一个什么样的儿郎。 少年散漫却锐利的视线如箭簇一般射过来,翠屏被吓了一跳,慌忙躲到乌静寻肩后:“娘子……”她再也不贪看侍卫大哥了,那眼神可真吓人! 乌静寻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向山下。 却正好和裴淮光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神对上了。 她怔了怔。 是那个有着琥珀珠一样眼瞳的人。 · 裴淮光其实并不大想做这个劳什子的右威卫,他在草原上无拘无束惯了,有什么想吃想要的凭手里的弓箭去抢就是。 可老夫人,即他与裴晋光的生母琼氏反应却比他更大。 琼夫人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和裴淮光一块儿喝茶,她很珍爱这个归家不久的儿子,正想着多和他相处相处,弥补过去十年的痛苦缺憾,就听得自宫里下值回来的长子说了这么一番话。 天子恩赏,赏了裴家二子一个右威卫侍卫的职位。 琼夫人闻言如遭雷劈,喃喃道:“我就这么一个二郎……你们父子俩追名逐利、保家卫国,我管不着。二郎好不容易才回到我身边,你就见不得他好,想让他去送命!是不是?是不是!” 说到激动处,琼夫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作势要捶打裴晋光,可她腿脚因为昔年伤势坏了,情急之下更是站不稳,险些要跌倒下去。 裴晋光结实有力的臂膀能承得住家国安宁,眼下却觉得自己太过单薄,扶不住始终沉溺于伤痛的母亲。 裴晋光扶住了她,表情沉静中又带了些外人不知的哀痛:“阿娘,您不要这样——” 母子二人一时间都没来得及注意到裴淮光陡然伸出又僵直的手。 琼夫人腿脚没有力,手上亦没什么劲儿,只靠着长子结实有力的臂膀,随着她一下又一下捶打的动作,浓密发髻的花白一片在裴晋光眼中浮晃不停。 一旁侍候的仆妇都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想要拉住琼夫人:“老夫人,您莫要再这样打大爷了……” 琼夫人无视旁人的惊叫劝阻,只执着地用没什么力气的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裴晋光绘绣着麒麟吐珠的朱紫官服上。 象征着帝宠与权势的官袍绣纹,那是用她夫君的性命和二子的苦难换来的! 裴晋光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正在以一种熟悉的怨憎目光看着他。 其实她今年也才四十出头而已,只是中年丧夫又没了幼子,这十年里,二郎在外漂泊无依,她们这些在家里的人,又何曾好过呢。 如今好不容易迎回了二郎,阿娘精神好了许多,可垮了这么多年的身子,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 裴晋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再温和一些,不要再惊扰了这个受尽苦难的妇人。 “阿娘无需担忧,右威卫只平日在宫廷禁苑中行走,并不会上战场。圣上赐予二郎此职,也是怜惜他幼时走失……” 裴淮光的话被琼夫人更加激烈高昂的声音打断了。 “幼时走失——幼时走失——你怎么敢在我与二郎的面前提这个?!是你害得我与二郎母子分离十几年,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说到激动处,琼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昏了过去。 裴淮光扶住了她瘦弱的身体,默然一瞬,才对一旁满脸担忧的芳嬷嬷道:“送阿娘进去休息吧。” 芳嬷嬷生得比寻常妇人更健壮,有她在,平时也能带着腿脚不便的琼夫人到处走走。 见芳嬷嬷轻轻松松就抱起了琼夫人往内室走去,裴晋光低声道:“去煎药吧,待阿娘醒了记得喂她喝下。” 其余女使连忙福身应是。 “二郎。”裴晋光对着站在一旁的弟弟露出一个笑,“今日你也累着了吧,不如先去歇息……” “不想笑就不用笑了,真难看。”裴淮光盯着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裴晋光愣了愣。 “那个什么右威卫,我去。”裴淮光面无表情,“她那里,我去说。” 他归家十几日来,始终叫不出‘阿娘’这两个字。 容貌冷峻美貌的少年郎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狼裘毡帽的打扮,着装打扮与寻常的金陵郎君并无不同,额上一条发带下英气而秾丽的眉眼冷冷淡淡,像是金陵城墙上浮着的弯月。 裴晋光看着他,目光中不乏欣慰:“二郎越来越懂事了。” 裴淮光:……他只是见不得一个大老爷们儿露出那种蠢笨忧郁的样子! 而且他有他的打算。 但很快裴淮光就后悔了。 谁说右威卫只用五日上一日值就好,还是只在宫苑花园里转一转就行? 头一回上岗的裴淮光就被发配去了碧游庄。 心情本就不太好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接一道涌来的视线。 裴淮光本不欲理会,可那些人实在过分,瞪过来的视线存在感太强,裴淮光习惯了在草原上过常备不懈的日子,对这样窥探的视线自然敏感。 他冷冰冰地瞪了回去,却撞进一双好奇的眼睛里。 裴淮光原本漫不经心的瞳孔里顿时闪过几分兴味。 是他心仪的猎物。 是他的未来阿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裴淮光手痒了,他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箭囊,却只摸到冰冷的玄铁腰带。 “干什么呢!”领队的右威卫副使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他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上头来人只说恩典入职,却对他的家世来历含含糊糊不愿明说,副使见裴淮光沉默寡言,偶尔开口说几句话也不像是金陵口音,便知他是个土包子,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机遇入了右威卫。 被他一打岔,裴淮光再去望时,山上楼阁之间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了。 副使见裴淮光不回话,反而抬头看向山上,哼声道:“你可别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那上边儿是什么人啊,那可都是郡主的客人们,个个儿非富即贵,哪里是你这样的穷小子能肖想的!今儿太后娘娘有令,叫咱们守好这碧游庄,若是因为谁叫这差事被砸了,我定要叫他好看!可知道了?” 众人齐声应是。 裴淮光没吭声,只收回目光,冷飕飕地瞥过副使一眼。 副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小子才是副使呢!瞧那气度足的! 待他们走了,翠屏才从柱子那儿绕了过来:“娘子,他们走了。” 不过她有些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要跑?” 她还好意思说。 乌静寻轻轻嗔她一眼,低声道:“往后不可再那般唐突了,冒犯了别人,不好。” 看几眼就是冒犯了?他生得人高马大,那儿就被她那几眼给吓着了? 翠屏嘟囔道:“人家不也看回来了吗?哎呀呀,娘子您还别说,奴婢这心现在还在被吓得怦怦跳呢。” 那人的眼神,的确有些犀利。 乌静寻不好说自个儿的心现在也有些紧绷绷地悬着,只垂下眼:“好了,咱们进去吧,待会儿舜华找不着咱们,该着急了。” 翠屏应了一声,扶着乌静寻的手往花厅里走。 建设在小山之上的花厅也与金陵城中惯有的屋舍风格不同,自外边儿四面环水绕山的抄手游廊过了三重垂花门,不知从哪儿引来清泉一派,里边潺潺飘着水晶灯盏,锦鲤嬉戏其中,跨过上边儿小木桥,又见里边儿月影纱织就的帘幔随风摇曳,泄出贵女娇客们如月琴一般的柔柔笑话声。 乌静寻不欲引人注意,进去之后找了个稍稍清静些的位置坐下。 薛停晚就等着她呢! 她冲一旁的女使微微点了点头,身着白青衣衫的女使会意地垂首过去,却听得薛停晚恨恨道:“你,去将那托盘上的茶茶水水都倒在那个穿着樱草色衣裳的女郎身上!事成之后,我给你三两金!” 三两金,对于只能做些侍奉活计的女使来说已是很多了。 是以薛停晚在见那女使摇头拒绝之后还有些惊讶:“一个‘失手’的事儿,她那虚伪性子,定不会当面为难你。” 女使只是微笑,提醒她:“贵客,这儿是碧游庄。” 她们是昌邑郡主的人,又怎会眼界小到为了些许金银,掺和到旁人的恩怨里边儿。 见薛停晚脸色红红白白转个不停,女使微笑着将托盘奉过头顶:“若贵客没有吩咐,奴婢便先退下了。” 薛停晚忍住自己想伸出腿绊她一脚的冲动。 若真这么做了,恐怕又要叫乌二逮着机会说她腿上有疾了! 薛停晚恨恨地看向在角落里的乌静寻,且等着瞧吧,她就不信了,今儿还真没机会给她一点儿颜色瞧瞧! 许是薛停晚的念力奏效了,很快女使们就将众位娇客们请到了今儿开宴的华阳台。 而这场宴会的主人,昌邑郡主在与众人照例说笑几句之后,将目光懒懒散散地望向一个方向:“听说今儿来了位客人,是我那皇祖母都曾夸赞过贞静柔嘉,其世难得的人儿?” 原本言笑晏晏的众人霎时一静。 昌邑郡主容貌生得不似痴肥臃肿的荣王,更似早逝的荣王妃,因着这一层,荣王对她十分宠爱,也养就了她骄纵跋扈的性子。 她抬了抬下巴:“上前来,让我瞧瞧。” 怎么好端端的要见那木头菩萨? 乌舜华心中有些慌,拉着乌静寻的袖子就想陪着她站起来,这时候却听得一旁座席的人低声道:“早听说昌邑郡主着意平宁侯世子作郎婿的。可惜呐,那平宁侯世子一早就订下了乌家那位,嗐,我今儿一瞧,也能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吧。只可惜了……” 乌舜华听得几乎要跳起来。 可惜什么?她还嫌弃那平宁侯世子三天两头出去打仗,之后说不定要木头菩萨巴巴儿地守活寡呢。 她按在那片藕荷色衣袖上的手被轻轻拨开了。 乌舜华有些怔愣地望过去,她原本以为会惊慌失措、眼中带泪的木头菩萨此时神情却很宁静,还有心思对着她轻轻一笑。 “臣女参见郡主,郡主万安。” 春光好,她一出现,却像是将所有灵秀之气都聚在了自个儿身上。 昌邑郡主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那道藕荷色的窈窕身影。 的确能称上一句‘姿容不俗’。 “见多了俗物,乍见乌家大娘子,倒是叫我觉得有几分眼前一亮之感。”昌邑郡主话语平和,这本没什么,可偏就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的夸赞之词,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奇怪。 “皇祖母上了年纪,眼界也广阔,不似我,只能瞧见乌家大娘子这美姿容,却难窥见其中灵秀内蕴。”昌邑郡主似笑非笑,“不知乌家大娘子可能展示展示,你的长处?” 乌舜华已经难耐地握紧了拳。 众人意味复杂的目光都落在仍旧半福欠身的乌静寻身上。 昌邑郡主迟迟未曾叫起,她自然不敢擅自起身。 郡主天潢贵胄,为难她一个小小臣女——只是谁又会直说这事儿掉价呢? 众人自在心里嘀嘀咕咕,薛停晚陡然笑得开怀。 好好好,为难得再响些! “郡主先前所提太后夸赞,臣女惭愧,不过略习得几本诗书而已,偶然入得太后眼,这才博了几分虚名。”乌静寻温顺垂首,脊背挺得却比山色轩下的翠竹更直,“郡主由太后亲自教养,才学德行皆得太后真传,臣女在郡主面前展示什么,都不过是关公面前舞大刀罢了。” 这话说得得体,昌邑郡主却不愿轻轻放过:“哦?乌家大娘子鲜少出门,我也不知是你嘴上功夫了得,还是很有些真才实学。大家伙儿都看着呢,乌家大娘子莫要矜持了,只管献艺吧。” 献艺,此词一出,原本还有些稀里糊涂的众人顿时一叹。 好么,果真是为了平宁侯世子那蓝颜祸水! 若说先前叫乌静寻展示一番才艺,还能说是昌邑郡主好奇她这被太后夸赞过的名号。可献艺这词,却明晃晃地带了些轻视意味。 这是拿木头菩萨当她们家豢养的乐伶舞姬了不成? 乌舜华拳头捏得紧紧的,却被身后的翠屏默默扯了一把。 可不能叫二娘子像个猴儿似地窜出去给娘子添乱! 面对昌邑郡主近乎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乌静寻脸上神情未曾波动,只道:“太后与郡主乃是一脉相承的天生贵仪,臣女能侥幸博得太后几句夸赞已是万幸。郡主乃是雏凤,想来眼光品位多与太后相近,臣女又何必再在郡主眼前献丑,也白白耽搁了大家赏宴的兴致。” 她的嗓音洋洋盈耳,犹如珠落玉盘,可落在昌邑郡主耳中,却颇觉刺耳。 当今的太后乃是先朝贵妃,膝下无子,圣上昔日不过是浣衣局宫女所生之子,也就是被贵妃养在膝下,才有了得登大宝的机会。 荣王亦非太后亲生,乌家大娘子却偏偏说她与太后血脉相承,眼光也当一致,她这么说,不就暗戳戳地往昌邑郡主心上插刀子吗? 有熟悉昌邑郡主的人已经在默默等着她发火了。 可过了半晌,只听见昌邑郡主慵懒声调缓缓响起:“是了,从前皇祖母考校过你一回,今儿个春光甚好,是不该再浪费一道时间。” “瞧我,贪看这满园春色失了神,忘了叫你起来。”昌邑郡主的声音里总算多了些笑意,“碧游庄中春山如笑,花光柳影,乌家大娘子,快归座与大家一同欣赏吧。” 欠身行礼的时间长了,难免感觉身子僵硬酸痛,可乌静寻自小被佟夫人罚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对上乌舜华担忧不高兴的眼神时,还有心思牵唇笑了笑:“这里的春光的确很美,对吧?” 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春光美! 乌舜华坐在一旁气鼓鼓,乌静寻垂下眼,众人有意无意瞥过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阵儿,见她又闷不吭声的,全没有方才口齿伶俐的模样,不免又觉得无趣,挪开眼说旁的事儿了。 只是今儿这场宴会始终是来者不善。 “下月十五,是咱们晋朝一年一次的花神节。皇后娘娘将此事儿交给我打理,我是头一回承办这样的大事儿,心中紧张,席上诸位可有能替我分忧者?” 昌邑郡主站起身来,身上用缕金彩线绣成的青鸾图案随着她的动作徐徐舒展开来,在炽烈天光下愈发有一种即将展翅翱翔的恢弘华美。 她扫视了一圈儿,笑道:“今儿来的无不是金陵城贵女中的佼佼者,为我组一十二花神,想来不难吧?” 往年花神节上都会有十二花神,分持十二月花,乘坐步辇花车接受金陵民众的欢声祝贺。 从前这扮演十二花神的人也都是从世家贵女里边儿找的,可是往届都是由皇后操持主办,今年怎么将这差事给了昌邑郡主? 难不成真如传闻中那般,圣上身体愈发不继,有意正式立荣王世子为太子? 见昌邑郡主这样,就知道她也是想将此事儿办好的。 众人心思诡谲多变,略想一想就定了主意,纷纷笑声道:“若是郡主不嫌弃,只管指使咱们就是了。” 昌邑郡主很满意,又望了眼坐在角落里的乌静寻:“旁的也就罢了,今儿我结识了乌家大娘子这样的神仙人物,叫她来扮十二花神,再好不过。大家觉得如何?” 旁的也就罢了……她们怎么就成旁的玩意儿了? 众人心中有些不舒服,但还是保持着微笑。 乌静寻闭了闭眼,她就知道,今儿没那么容易消停。 扮花神祈福…… 乌静寻从未做过,甚至都未去过街上得观花神节的热闹。 昌邑郡主发话了,她推拒不得,也只得应下。 这边儿女郎们言笑晏晏,碧游庄外守着的内侍们远远窥见一匹华骝骏马。 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那个身着朱紫官服的颀长身影。 “那,那不是平宁侯世子吗?他怎么过来了?” 难不成是感念她们郡主的痴情,主动上门来探望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宴席行至一半,有女使俯身在昌邑郡主耳边说了什么,昌邑郡主娇艳脸庞上笑意愈发浓郁:“皇祖母怜惜咱们,特意派了宫中尚服局的绣娘来给要扮作十二花神的女郎们量体裁衣呢。” 皇后将这样的大事如此轻松地就全盘交给一个年岁尚轻的郡主,太后更指使了宫里边儿的人过来…… 众人心中千回百转,估摸着花神节背后主持人物更迭更深层的含义,表面自是含笑谢过太后恩典,与前来接引的青衣女使一块儿往寸云轩去了。 除了昌邑郡主自个儿定下的一个,方才或是自荐或是被旁人推举出来的其余十一家女郎已经跟着起身。 乌静寻自然也不能例外,对着又开始皱眉头的乌舜华轻轻摇了摇头,垂着眉眼,沿着青衣女使手臂指引的方向去了。 翠屏有些担心,可是旁的女郎都没有带女使跟着,她不好给娘子惹眼,只能暗暗留在原地担心。 去往寸云轩,叫尚服局的绣娘们量体裁衣这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儿。 乌静寻不习惯与人交际,走在最后一个,却被一个绣娘给拦住。 “这位娘子,实在对不住,太后娘娘吩咐咱们带来的花神筏落在车上了。怕误了诸位贵人的好时候,只得劳烦娘子跟着奴婢再走一趟,取了花神筏再返回席上让大家抽选可好?” 花神筏,就是用作让十二位女郎分别抽选各自需要扮演花神式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都能忘? 乌静寻有些狐疑,轻轻抬起眼皮瞧她一眼,那绣娘被她看得笑容一滞:“您……” 她也不是故意挑了这位女郎,谁叫她走得最慢呢?其他人都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在绣娘有些紧张的视线中,她看见那个美如仙露明珠的女郎轻轻颔首:“好吧,走吧。” 绣娘松了口气。 她也不会做什么特别坏的事儿,只是按着那位的吩咐,坏一坏昌邑郡主的宴会而已。 乌静寻心中隐隐觉得会出事,是以发现那绣娘步伐错乱时,没有惊讶失态,自个儿寻了机会躲在假山后,见那绣娘慌里慌张地左顾右盼,寻了一会儿就自己跑了。 她从假山阴影下走出,望着周遭浮翠流丹的陌生环境,有些疲乏地轻轻叹了口气。 乌静寻倒是也没慌着找路,走了一路有些累,正巧前边儿柳树下有一张石桌,上边儿被春风吹得落下几朵花,乌静寻轻轻拂落了那些花瓣,趴在冰凉的石桌上闭上眼睛小憩。 今日出来赴宴,一点儿都不比在家里听阿娘训诫轻松。 她闭着眼,眼前看不见,嗅觉与听觉便更灵敏些,春日的清新柔和之气拂面而过,实在惬意。 再歇一会儿,她就起身。 乌静寻安安静静地趴在圆桌上发呆。 自树上人视野望去,只见一截细柳腰。 看起来比雪山初春中新生的枝蔓还要柔软。 裴淮光有些难耐地抿了抿唇,觉得头上戴着那头盔愈发压得他心中带火,愈发想要一捧雪山春水,渡他眼下渴求。 他不欲打扰此刻的宁静,身子倚在树干上,自茂盛绿意的枝叶间静静瞧着那抹来自金陵,唯一入眼的春色。 片刻宁静稍纵即逝。 乌静寻听到了一阵沉重又规律的脚步声。 隔着假山绿丛,她听见一群男人的声音。 “嘿,那小子真是个脾气大的,不过是说笑几句,就急眼了。” 副使轻描淡写一通,将前不久发生的那通羞辱嘲讽定义为了说笑。 剩下的人沉默着没有表态,有人打着哈哈:“毛头小子第一回儿上值,就接了这么个大差事儿,心里紧张也是有的。待会儿下值了大家伙儿一起去喝酒吃肉,热络起来也就好了。” 怎么还替那臭小子说话? 顾忌着裴淮光身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势力,副使心想今日对那新侍卫蛋子的调教也不好太过,便点了点头:“行了,都分散去各自的地界吧。守好今儿的差事,昌邑郡主可是个大方的主儿,少不了咱们的酒喝。” 众人齐声应是,提着刀往碧游庄各处巡逻去了。 乌静寻听了一耳朵,末了不太感兴趣地垂下眼睛。 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垂在玉兰色裙摆上的禁步,有些犹疑地看了看四周,试探着往东边去了。 裴淮光半卧在树干上,那双琉璃珠般剔透淡漠的瞳孔里映出她纤细的身影,他又看向西边儿连蝴蝶都飞得更闹人眼的地方,女人们的嬉笑说话声似乎都顺着风飘过来了。 裴淮光不耐烦地收回视线,看向还在一个劲儿往东走的那人。 ……真笨。 走反了。 ‘咚’的一声。 有一颗石子儿落在乌静寻脚边,吓了她一跳。 乌静寻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哪儿飞来的小石子儿。 她没放在心上,微微加快了步伐。 裴淮光第二回砸了个更大的石子儿。 他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番姿势。 原本给那个讨人厌的副使准备的石头不多,她若是再不知道改路。 那他只好下去亲自和她说了。 鸽子蛋一般大的石子儿不算大,但恰好落在裙摆边上,还是吓了乌静寻一跳。 是谁在故意戏耍她不成? 乌静寻惯常是个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见着这两颗小石子儿只猜是旁人或是雀兽顽皮,没有计较,瞧了瞧前边儿的路,觉得不太对劲,她记着举办宴会的华阳台周遭围水,这边却没有潺潺水声。 裴淮光见她停下脚步,掌心握着的石子儿滚了滚,带着棱角的石子儿有些硌手,他那只手弯弓射箭惯了,遍布茧子伤痕,倒并不在意那微小的刺痛。 后头见乌静寻走对了路,裴淮光低低啧了一声。 他转了转掌心那颗最大的石头,正好留给那副使,定能砸一个涂了药油都得疼上好几天的大包。 他小时候,常被草原上那些孩子们砸石头,脑门儿上鼓起的包又肿又痛。 裴淮光唇边的笑意冷淡下来。 他忘了,这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所在,哪里会像草原,一瓶药油都难得珍贵。 裴淮光没了兴致,正想跳下树去,却敏锐地闻到一股火油的气味。 金陵贵人们游乐休闲的去处,怎么会用上火油? 裴淮光心头才升起疑惑,转瞬便没了。 干他何事? 裴淮光下树之前,似有所感地望向那道纤细身影。 下一瞬,原本一片娇声欢语的华阳台忽地腾起一阵冲天火光,伴随着娇客们惊恐的叫嚷声,整个庄子在一息之间似乎都乱了起来。 那道藕荷色身影顿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应该会避开吧?只要不是太蠢,谁会往火场里跑? 裴淮光这样想着,却看见她提起裙摆往火光渐长的华阳台奔去 。 她佩在腰间的禁步发出泠泠响声,恍惚间映出裴淮光有些愕然的脸庞。 若还在草原之上,他毫不怀疑,这个猎物自个儿就能傻乎乎地跳进他的帐篷。 · 碧游庄上的异动惊动了在树林里的裴晋光。 越过碧绿瓦片,裴晋光轻而易举地看见遥遥冲起的火光,伴随着内侍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和女使们紧张低泣的声音,他面色沉郁,疾步奔向华阳台。 他知道,今日来赴宴的客人里,有乌家大娘子。 他的未婚妻。 右威卫副使正张罗着指使底下人帮着运水救火,昌邑郡主和其他人早已被护送着避出来,见着原本朱甍碧瓦、玉阶彤庭的华阳台如今已经被熊熊火舌吞没,绮丽娇媚的脸庞上阴沉一片。 是谁在故意闹事?! 昌邑郡主脑海中一瞬闪过好几个影子,对着在一旁假装忙碌的副使冷冷道:“你们是做什么的?这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贼子的踪迹吗?竟然让人在华阳台的内室得手纵火……” 昌邑郡主的语气越来越冰冷,副使心中暗叫不好,他们是得了太后的令前来护卫碧游庄的,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样的事,还好只是华阳台毁了,若是昌邑郡主或是哪家女郎伤着哪儿,莫说是官职了,只怕是连项上人头都不保了! 右威卫在金陵城的护卫队中说不上多威武出名,先是被塞了个关系户进来,之后又被派来碧游庄负责此次宴会安全,副使自个儿都叫苦连天。 “郡主恕罪!臣疏忽,臣有罪……还请郡主先移步长留榭,待火势完全扑灭,臣定带领底下人去追查贼人,给郡主与诸位贵客一个交代!” 昌邑郡主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周围的女郎们无不面带惊色,一时之间竟没有人应副使的话。 副使腰弓着,明明还是带了些凉意的初春,他额头上已经滴下了大颗的汗珠。 此时一阵沉而快的脚步声传来。 “郡主。”裴晋光呼吸未乱,对着脸色突然好转了的昌邑郡主微微颔首,他平宁侯世子,又是圣上亲封的云麾将军,自然不必对昌邑郡主行礼问安。 “将军怎么来了——”昌邑郡主扬起笑,还没等她说完,就听得一声惊呼。 “姐夫——姐夫!” 裴晋光转眼过去,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娘子在人堆后边儿拼命挥手。 旁的贵华阳台突然失火,众人被女使们护着避出来,火势一下就大了上去,从未经历过这样险事的贵女们正都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乌舜华扑棱着想要冲进去看看乌静寻是不是还被留在里面。 其余女郎都回来了,可就那木头菩萨还迟迟未归,她不会被那伙贼人掳去了吧! 乌舜华脑子里转过一个又一个惨案,现在正是担心着急的时候,看见裴晋光,顾不得许多,连忙大声唤他。 裴晋光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见那红衣小娘子眉眼模样里依稀与自己的未婚妻子有一两分相似,一开口更是:“我姐姐不在这儿!她不知被拐去哪儿了——姐夫,未来姐夫,你快去救她啊!” 她声音极大,震得众人忍不住离得远了些。 裴晋光环视众人,果然没有发现那道羞怯安静的身影。 “放心,我去寻她。” 说完,裴晋光转眼看向昌邑郡主,客气道:“郡主可知,臣的未婚妻在何处?” 未婚妻。 这个词汇着实刺耳,昌邑郡主冷着脸:“先前她与其他人一块儿去寸云轩,别人都回来了,唯她落在后边儿。不知乌家大娘子是不是出门少了,贪看这庄子上的风景,一时也没寻着路回来。” 裴晋光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颔首:“如此,多谢郡主。” 乌舜华有些纠结,这人都没有和木头菩萨见过面,又如何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可别错过了吧! “姐夫,你可别找错了人!你就照着人群里最漂亮最木头的那个找就是了!” 众人又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给喊沉默了。 乌静寻恐有危险的事儿悬在他心头,裴晋光现在没心思去计较什么失不失礼的了,只匆匆对着早已冻着脸不想说话的昌邑郡主点了点头,又对着副使吩咐几句,疾步往东边儿去了。 寸云轩在碧游庄的东边,她一个弱女子走不了多远,大概就在那附近。 昌邑郡主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平宁侯世子裴晋光,虽是个武将,但每回她见他,无不是一副雍容闲雅、高而徐引的温和模样,何时见过他这般近乎将担忧放在面上的样子? 实在是—— 昌邑郡主竭力压制住心中的不甘心,低声问自己的贴身女使:“引开她的那个绣娘,是你安排的?” 斐云连忙摇了摇头:“没有郡主吩咐,奴婢不敢擅自行动。” 昌邑郡主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至少在这一遭事上,不用再看见他用那样冷漠的眼神对着自己了。 那个蠢笨的小丫头知道什么。 他早就见过乌静寻。 他的未婚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乌静寻望着自西边那座华美高台上不断腾起的火光浓烟,紧紧抿着唇,裙下步伐凌乱却不曾停下。 裴淮光远远地跟在她后边儿,见她步伐散乱,脑子里还在漫不经心地想:体力这样弱,若是在草原上,日落时他带着猎物回帐篷,她也只能搓出一两条羊毛线。 嗯……说不定还搓得稀稀拉拉的,做外衣大抵是不行的,只能织几双袜子在帐篷里穿。 就在裴淮光漫无边际地在想给她薅哪种羊的毛才方便她织着玩儿的时候,乌静寻面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你是哪家的女郎?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这儿乱跑?” 来人是右威卫里的一个侍卫,见乌静寻跑得面颊泛出深夏玫瑰一般的蜜红色,虽是垂着头,却不难看出其中丽色。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难不成是那纵火的贼人一伙儿的?走——与我去见郡主!” 乌静寻只是出门少,却非蠢笨之人,见那人急急探过来的手,皱着眉扭身避开。 若此人是真心询问,她大可直说,可这人太过无礼,乌静寻下意识地生出防备。 却有人比她更快。 一颗石头精准地击中了柳三奇的手臂。 柳三奇吃痛,见对面美人一脸戒备,已是转身要走,梗着脖子还是又追了一步上前:“你站住——” 手臂传来的痛意叫他面色更加狰狞,哪儿打过来的石子儿要坏他的事?! 乌静寻没有回头去看那个一看上去就让人生出厌恶之心的侍卫,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提着裙子快步往前边儿跑去—— 跑出这座假山花园,她看见火光越来越近。 身后的人仍在穷追不舍,沉重的脚步声和金石碰撞而发出的声响交织着,叫乌静寻不得不努力往前跑。 直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那道令人心惊的脚步声消失了。 乌静寻又跑了几步,才有些犹疑地回过头去。 柳三奇面朝着地面倒下,一颗有小儿拳头那么大的石头正咕噜噜地从他身上滚下来。 乌静寻没有天真到以为这人就是天生招石子儿打自己的体质。 是有人在帮她。 乌静寻往四周看了一转,那双妩媚的狐狸眼里只有纯澈干净的感激之情,很晃眼,很…漂亮。 裴淮光低低啧了一声。 她想要转身之时,却看见假山石丛上半蹲着一个昳丽少年。 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与倒在地上那人一模一样。 乌静寻迎着日光,看向他,微微眯起眼。 她认出来了。 是那天大军班师,她在还襄楼楼上见过穿着奇怪,拥有一双琥珀珠一样眼瞳的人。 也是方才被她与翠屏看得生气,直直瞪了回来的人。 是他。 乌静寻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为那两颗石头的事儿向他道谢。 但万一别人只是好心,不愿明说,牵扯出其他事儿呢? 毕竟,他们是同僚。 她的犹豫落在裴淮光眼中却像是另一种讯号。 “金陵的人,都这般高傲吗?”半蹲的姿势若换了旁人,说不准要落得个正在如厕的邋遢样,被他演绎出来,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洒意气。 少年靠着假山石,声音明明清澈明朗,却不知为何带着一股低沉的暗哑。 乌静寻并不扭捏:“多——”谢。 后边儿那个谢字还未脱口,原本半蹲在假山石上的少年突然一跃而下,正巧落在她面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顿时收紧得来只能堪堪伸进一支树上柔软婉转的柳絮。 鼻间充斥着陌生的气息,乌静寻蹙起眉头,往后退了半步,正想转身离开,却被裴淮光一把揽住腰肢。 她惊愕地瞪大了眼。 那句‘放开我’没有出口,她整个人轻盈地一跃,恍惚中像变成了飞鸟,被他提着上了树。 上了树? 乌静寻从未体验过这样新奇的滋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为他的无礼莽撞生气,还是该为突然到了树上而腿脚发抖。 这株树生得茂盛葳蕤,树干虽然粗壮,可也容不下两个人这样并排站着。 “弯下腰,低头。” 少年的声音淡漠又无情,饶是乌静寻这样习惯了没脾气的人也忍不住瞪他。 裴淮光垂下眼,视线焦点落在她微张的檀口上。 只不过一瞬,他如鹰隼般警惕的眼睛就望向了下方缓缓打开的假山石。 先前蹲在那上边儿时他就隐隐觉察出不对劲,假山石是死物,为何会隐隐传出震动之感? 乌静寻的目光亦被那突然打开的假山石吸引过去,看见那群身着黑衣气势凌厉之人时,没要裴淮光提醒,她自个儿就用手捂住了口鼻,尽可能地掩去自己的鼻息。 先前他看过的那一截如柳枝柔软的腰肢也慢慢低了下去。 裴淮光看在眼里,有些意外。 看来她也不是那么笨。 那群黑衣人从假山下的地道快速跃出,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看见扑在地上昏死过去的柳三奇时,其中一人上前几步,踹了柳三奇一脚,看他一动不动,低声道:“这是右威卫侍卫的打扮,是谁先出手了?” 其他人自然摇头否认。 “老大,这人要不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被称作老大的黑衣人摇了摇头:“我们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必再多生事端。”右威卫,前几日才得了天子的注意,特地塞了个人进去。 他嘴上那样说,目光却十分犀利,扫视过四周还不够,还抬起头看向一旁的高树。 乌静寻身子不由得绷紧了。 附在腰后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她,乌静寻强忍着不适,顺着他的力道往树冠后又躲了躲。 那些人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形势紧急,他们行色匆匆,很快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消失在了乌静寻与裴淮光的视野之中。 人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乌静寻放下捂着嘴的手,柔白耳垂上缀着的珊瑚珠一晃,语意里含了些冷:“多谢。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放开? 树冠后位置狭窄,两个人因着刚刚的事不得不靠得极近,春日里的衣衫虽不轻薄,但乌静寻仍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裴淮光挑了挑眉:“好啊。” 说完,他松开了落在她腰间的手,带着无数细小伤痕的手指合在一起,似乎在回味方才柔曼无双的触感。 乌静寻眼睁睁看着他跳了下去,玉瓷似的脸庞带上几分红。 不是羞的,是气的。 裴淮光好整以暇地从树下往上望,姿态无辜,仿佛在说,不是你叫我放开的吗? 那他下来的时候,自然不好再唐突佳人,只好自个儿跳下来了。 他不说话,乌静寻向来是个话少的,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有些无措地抿紧了唇。 裴淮光也不急,耐心地等着猎物伸出她细弱的爪子。 乌静寻站在树上,望得更远,华阳台上火焰仍然是一派惊心,她记挂着妹妹,蔷薇般秾丽的唇咬得微微泛白,对着树下一脸淡漠的少年,艰难道:“可不可以劳烦你,再帮我一次,带我下去?” 按照裴淮光以往的习惯,看准了猎物,他不喜欢看它们摇尾乞怜,一箭了结,也就罢了。 可唯独对上她,裴淮光却坏心眼地想要看她纠结、生气、隐忍……种种区别于那副高高在上的圣洁观音面的样子。 对上那双隐含焦急与恳求的美丽眼瞳,裴淮光最终还是按捺住了不断涌出的坏心思,跃上树,将她带了下来。 脚下终于踏上实地,乌静寻平了平有些微乱的气息,主动拉开和裴淮光之间的距离。 “多谢你……我眼下还有急事,得先走了。”乌静寻转身想走,可是脑海中突然闪过少年方才半蹲在假山石上,那句似笑非笑的‘你们金陵人,都那么傲慢吗?’。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拿出一颗光彩夺目的紫珍珠。 这是她攒了许久的银子,瞒着佟夫人买下的心爱之物。 虽喜爱,但看在他今日救她两次的份上,紫珍珠送给他,乌静寻不会后悔。 裴淮光见她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低沉下去的心情悄悄地雀跃起来。 他这个时候还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会变好。 只当是瞧中的猎物离主动踏进他的陷阱又近了一步。 所以在看见那颗被她塞到自己掌心的紫珍珠时,裴淮光那张昳丽的脸庞上难得闪过几分错愕之色。 “我实在不得空,这是我的谢礼——倘若下回有机会,我好好同你道谢。” 乌静寻鲜少出门,却也知道人与人之间该客气的时候不能少了,她揪心着华阳台那边儿,先是跑了两步,又匆匆回头对着裴淮光说了那么一句,脚步匆匆间,却撞上了一道英武身影。 “小心。” 声音温厚而低醇,落在乌静寻耳中,并不让她觉得讨厌。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的,却又十足英俊的脸庞。 裴晋光配合着她,低垂着眼,看向他的未婚妻。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只是……这样的距离,有些唐突。 裴晋光放开扶住她肩的手,人亦退开几步。 乌静寻微微有些愕然,看向他的眼神陌生而又带着戒备。 裴晋光的眼神柔软下来:“你不必害怕,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我姓裴,表字景之。你可认识我吗?” 裴……景之? 平宁侯世子裴晋光,字景之。 在裴府送来的聘书上,写着这个名字。 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她曾经默默在心底念过这句诗。 看着她慢慢瞪大眼睛,头又低了下去,裴晋光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未婚男女私下接触过多,对她也不好。 “我认识你。” 就在他开口之前,乌静寻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虽轻,裴晋光却听得很清楚。 “华阳台火势危急,纵火之人有可能还埋伏在园中,我先护你回去。”裴晋光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乌静寻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方才在树上看见那伙黑衣人的事儿告诉了他。 “有一个侍卫帮了我,他……” 乌静寻回头,那个人却不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这处花园设计得有些巧妙,前边儿用各色珍奇花朵围了一道拱门,乌静寻先前站在出口的地方往回望,正好挡住了裴晋光的一部分视线。 见她脸带迷茫,裴晋光按捺住心里的猜测:“今儿是右威卫来碧游庄上值勤,回头我问一问是哪位弟兄出手相助,我会向他道谢。放心,交给我。” 她们是未婚夫妻,有人帮了她,自然也就是帮了他裴晋光大忙。 乌静寻不爱麻烦别人,自然了,也鲜少有麻烦别人的时候,但眼下情况不同,容不得她客气,只能点点头:“好,劳烦你了。” 这算什么劳烦。 裴晋光很想让她别这样客气,她们将来是至亲夫妻,他为她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可他知道乌静寻的脾性,都说她贞静柔淑,最重礼节,大抵……不习惯这样直白。 乌静寻小心地微微后退一步,低声道:“华阳台那边儿……” 裴晋光回过神来:“乌二娘子与旁人都被妥帖安置到了安全的地方,走吧,我送你过去。” 乌静寻点了点头,走路时故意落了裴晋光半步。 他生得太高,并肩走在一块儿,她紧张。 裴晋光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英朗伟岸的青年将军原本步伐稳健而快,不知为何,他的速度也变慢了一些。 女郎裙摆之下绣花鞋尖儿缀着的流苏,总算不必颤得那么厉害了。 两人离去的背影落在旁人眼里,都能客观地称上一句‘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裴淮光自假山后走出,层峦嶙峋的假山遮住大好天光,阴影落在他那张妖冶而昳丽的脸庞上,无端显出几分阴沉。 他就是不想看见她们俩在一起的样子,才下意识躲进假山。 此刻望着她们两人的背影,裴淮光心里不知为何觉得酸溜溜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的感受,只觉得好像十一岁那年偷偷跟着商队出了草原,躲在那些空醋缸子里嗅闻到的味道。 那时他饥肠辘辘,闻着那酸味儿,只觉得饥肠辘辘的肚腹里被这酸气刺激得都泛出痛感来。 那种感觉,和现在有些像。 带着无数陈年伤痕的手有些茫然地按了按心口,但怎么是这儿疼? 天光仍然好,投落在嶙峋假山下的光影却显得吝啬而凉薄,他抬起眼,薄薄的眼皮上几乎能看见血管,那双琥珀珠般的眼瞳微微眯着,那两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两人赶过去时,华阳台的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但周遭的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不详的热浪气息。 “木——姐姐!”乌舜华见着她,忙从人群里蹦了出来,急急拉过她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过一道,见她没事,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未来我姐夫能干,将你带过来了,不然都不知道你还要迷路到什么时候呢。” 迷路? 那个绣娘,是这样对她们说的吗? 乌静寻心知自己没有证据,且那人的真实图谋也不知道是什么,眼下追究起来,也不会有结论。 索性认下。 乌静寻柔声道:“我鲜少出门,一时贪看园中景致迷了路,叫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其他女郎与她并不相熟,可见着裴晋光就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都忍不住泛起粉色泡泡。 ……好像,还挺登对的呢。 昌邑郡主冷不丁道:“既然人找回来了,裴世子就放心忙别的去吧。皇家宴会,却出了这样的事儿,裴世子把持着金陵军卫,恐怕也是难逃其责。” 裴晋光挪开视线,对着昌邑郡主微微颔首:“是,微臣自会向皇上交代。” 说完,他又转头看了一眼乌静寻,低声道:“你说的事我会记着,你安心就是。” 是在说那群黑衣人,还有救她的恩人。 乌静寻应了声‘多谢’,裴晋光想笑,可众人视线灼灼,他不好久留,只能转身大步走了。 乌舜华还在摇她胳膊:“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短短一会儿你们之间就有事儿了?!” 随着乌舜华的话,其他人的目光都隐隐落在她身上。 “裴世子好心救我回来,莫要胡说。”乌静寻低声解释了,乌舜华却不买账:“那怎么是好心?那是他该做的!未婚妻身陷囹圄,他这个未来夫婿当然该去英雄救美了。” 见乌静寻薄薄的脸皮被她说得发红,乌舜华心落下了,更有心思逗她,却被昌邑郡主冷冰冰的声音给打断了。 “今儿是我招待不周,待碧游庄修缮好了,再请诸位过来赏玩。” 华阳台失火一事定是有人蓄意所为。 这是皇祖母将花神节交给她之后,她举办的第一个宴会,就有人这样等不及了? 众人都听出来,这是委婉送客的意思了。 本是高高兴兴来赴宴的,没成想闹了这么一出大戏,有些身子孱弱些的女郎到现在身子都是软的,也没有客气的心思,冲着昌邑郡主福了福身就带着自家女使离开了。 乌舜华觉得这地方很有几分邪气,听了这话忙拉着乌静寻走了。 碧游庄前数十辆马车依次咕噜噜驶走了,原本宾客盈门的碧游庄顿时变得门可罗雀,连洒扫地下的小内侍干活儿的劲儿都变得懒洋洋起来。 翡翠原本想扶着昌邑郡主登上回金陵的马车,却见昌邑郡主直直走向华阳台。 那儿的火刚被扑灭,来来回回都是面带黑灰的侍卫仆从,翡翠有些担心:“郡主千金贵体,实在不适合来这种地方,奴婢扶您先回去吧。” 昌邑郡主未发一言,只叫人寻了蜡烛过来,看着那幽幽烛光,面无表情地将衣裳盖上去,很快那条几十个绣娘辛劳了许久才织成的孔雀翎衫就被烛光燎出几个洞。 翡翠大惊:“郡主,您——” 昌邑郡主冷冷看她一眼,翡翠登时明白过来了。 “郡主,要不要再抹点……?” 昌邑郡主低眼看着她手上那些灰:“过犹不及,你当皇祖母她们是傻子不成?” 外衫被灼了个洞,足以证明当时火势危急,连她这个郡主都难保万全,那其他女郎呢? 皇祖母她们不得不考虑安抚臣子的问题。 “走,随我入宫给皇祖母请安。” 出去时遇见裴晋光,昌邑郡主冷哼一声:“裴世子还是快些查找贼人吧,皇家园林,他们都能有如无人之地那般来去自如,那宫中呢?” 说完,她就带着女使们走了。 副使自个儿也是灰头土脸的,看见裴晋光面色淡淡,上前问道:“裴世子,这……” “这么长的时间,贼人早已跑了。” 副使苦了脸:“那这……” “我已传讯给骁骑营的兄弟们,他们会在金陵城门和附近的关口守着。”从未婚妻口中得知那伙黑衣人的打扮,又知道了大概的数量,裴晋光心中有数,抓人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带上你的人,今儿将整座庄子都翻一遍。” 除了那座假山,这碧游庄上定然还有其他暗道,若不一一排查找出,只怕这庄子上今后还有许多诡异事儿。 裴淮光默默出现在了队伍的尾巴。 裴晋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将整个庄子都搜寻一边,除了那边儿花园假山下的暗道,他们还在几个房间的壁画后发现了几条蜿蜒曲折的暗道。 处理好事,回到裴家,已是月上中天。 “二郎。” 裴晋光叫住径直往曲风院走的少年,他还穿着一身侍卫铁甲,帽子早已摘了,灰色发带横过额间,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昳丽脸庞。 “你也饿了?” 裴晋光看着他从金髓甲里掏出一个大馒头,泰山崩前面不改色的英俊脸庞隐隐有崩裂的趋势。 厨房已经熄了灶,厨娘们也已经歇下了,兄弟俩没有惊动旁人,只在院子里架了个小火堆,蘸一蘸从厨房顺出来的白糖,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将那个大馒头给分着烤来吃了。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无非就是他明明答应了去右威卫,今儿却又故意掉链子的事儿。 在有些灼热的跳跃火光之中,裴晋光看着自己的弟弟,他的神色冷得像是他跨越草原时看见的那座巍峨雪山。 “皇帝不会乐意看见我有出息的。” 或者说,不想看见裴家有两个出息的子孙。 裴晋光没有料到刚归家不久的二郎居然这样敏锐,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最终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二郎长大了,有主见,我不该胡乱指责你。” 裴淮光有些嫌弃地抖了抖肩,阴骘道:“吃完馒头,洗手了吗你?” 这身金髓甲还要拿去还的,弄脏的话,麻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章 乌静寻回到家中,乌须琮耳朵灵光,知道了碧游庄失火的事儿,匆匆忙忙过来瞧她。 见她没事,只是神色间有些疲乏,乌须琮放了心,将带过来的补汤留下,人又匆匆走了。 翠屏哼了一声:“准是又去瞧二娘子了!” 说着,她打开那汤盅的盖子,看着上边儿漂浮着的几个大枣,生气道:“咱们娘子不能吃枣子的!大公子怎么连这个都记不住,真是……” 紫屏过去摸了摸乌静寻的手,发现冰凉冰凉的,忙道:“娘子快去泡个热水澡吧,奴婢灶台上给您炖着红糖桂圆花胶羹呢,等您出来就能喝了。” 今天一波三折,乌静寻也累了,点了点头就进屋去了。 翠屏急着进去给她准备洗浴用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和紫屏抱怨:“你不知道今儿的情况有多惊险,咱们娘子差些都被人给掳走了,好在裴世子——” 她话还没说完,里边儿就传来乌静寻的声音。 “翠屏,我那件雪青色的衣裳呢?” 那件尼姑袍似的长裙啊? 翠屏忙应了声:“奴婢这就过来!”转脸又对紫屏道,“回头我再和你说,今天的事儿可惊心动魄了,还有咱们未来姑爷,哎哟,你不知道,对咱们娘子有多看重!” 记挂着给乌静寻找衣裳,翠屏脚步匆匆地过去了,徒留紫屏一个人在原地干着急,这种事儿可不兴等啊! 乌静寻泡在热水里发了好一会儿呆,翠屏拿着巾帕进来,嘀嘀咕咕道:“现在天儿还冷着呢,娘子别泡久了,仔细伤寒。” 穿好轻暖的衣裳,烘干头发坐在榻上喝红糖桂圆花胶羹,乌静寻难得感到一点宁静的幸福感。 佟夫人闻讯赶来。 “这样甜腻的东西还是少吃,容易发胖。”佟夫人闻着屋子里飘着的甜蜜香气,想也不想就开口道,“行了别喝了,和我说说今儿在碧游庄上发生的事儿,我怎么听说你要去花神节扮演那十二花神?” 佟夫人见识过花神节的盛况,十二位花神分别乘坐由当月花令装扮而成的华丽步辇,手里拿着鲜花与花神娘娘庙取来的圣水,给道路两旁的百姓洒水送花,以此送去花神娘娘的祝福。这样风光,许多小娘子心里都存着能扮一回花神娘娘的愿望。 乌静寻点了点头:“是昌邑郡主的吩咐,女儿应下了。” “愚蠢!” 佟夫人沉下脸:“这样抛头露面的活儿,能是什么好事儿?你今后是要做世子夫人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能彰显你的贞静娴德。我劳心劳力这么多年,给你打造的好名声,全被你这个只顾眼下虚荣的蠢货给毁了!” 佟夫人骂得难听,翠屏不服气地上前一步,想说那时候是昌邑郡主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她们娘子只是臣女,哪儿有拒绝的底气? 屋子里燃着香雾,旁的东西都是佟夫人叫她学的,唯独制香与医术这两样,是乌静寻自个儿真正喜欢的。 鼻间闻着清淡的香气,乌静寻下意识捏了捏掌心。 那对石榴珠好像给了她一些勇气。 “阿娘错怪女儿了,昌邑郡主是皇室中人,代表的是皇家脸面,若女儿驳斥了她的面子,圣上、太后、皇后等人如此疼爱郡主,少不得要怪罪女儿。”乌静寻照例垂着头,声音却很平稳,“若是迁怒到阿耶和阿兄身上,那就不好了。” 佟夫人脸上那点儿怒气顿时消失了。 是了,琮哥儿下半年就得去参加秋闱了,这种紧要关头,谁扰了他的锦绣前程,佟夫人都会和他拼命。 佟夫人黑着脸走了,乌静寻又坐了下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碗红糖桂圆花胶羹,可最后她好像感觉嘴里的味道的确甜腻得过分,顿时失了胃口:“收下去吧。” 翠屏应了一声,看见乌静寻进了内室,拿着一块儿木料在细细地磨。 翠屏又想叹气了,她们学识广博还会刻小木头人儿的娘子唷,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不明事理偏心眼的阿娘? 罢了,眼下还是去和紫屏讲讲她们未来姑爷有多看重娘子这事儿! 等娘子嫁过去成了世子夫人,这日子应当就会……好起来吧? · 昌邑郡主昨日进宫之后朝太后哭诉了好一阵子,太后没有亲生子,如今天子的两个公主都与她不甚亲近,唯独荣王的女儿昌邑郡主常常在她面前侍奉尽孝,老人家的心可不就微妙地偏了偏? 看着一向骄傲得像只小凤凰似的孙女儿一身狼狈,太后震怒,传了皇后过来问话。 “碧游庄上遭了贼人,纵火烧了华阳台?”皇后说起这事时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白白叫昌邑遭了罪,是该叫你皇伯父叫侍卫们好好去查一查,别叫你白白受了委屈。” 昌邑郡主心里冷笑几声,这场事儿多半是皇后挑起来的,她不满皇祖母将筹办花神节一事交给自己,而不是交给她自己或是两个公主,心里有气,自然要发出来。 太后又与皇后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皇后始终秉持着‘不清楚’、‘很惊讶’的状态,太后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气得故意搂着昌邑郡主的手说道:“你今儿就在宫中歇着,明儿个哀家带着你去找皇帝做主,我倒是要瞧瞧,谁敢这样大胆,敢驳了皇家的颜面。” 今儿天子忙着与大臣们商讨南州水患一事,太后就是再生气,也不可能罔顾轻重缓急,叫天子不悦。 始终……不是亲生母子。 太后表了态,皇后微笑起身告退。 回去的路上,皇后身边的侍女低声道:“太后也太偏心了些,一上来就差没指明是您授意底下人做的了……” 皇后淡淡一笑。 虚情假意的老婆子,也就昌邑这个没脑子的会信她。 次日,太后果真带着昌邑郡主去太清殿找周庆帝诉苦了。 殿内,周庆帝正在和裴晋光说话。 “你幼年走失的那个弟弟,还是年轻了些,不如你。”周庆帝耳目何其灵通,自然知道了昨儿个裴淮光上值第一日就与副使起了冲突,之后又撂挑子不干的事儿。 裴晋光嘴角似是扯了扯:“二郎年幼,又长在草原之上,性子肆意了些。辜负了陛下好意,是臣之过。” “少年人心性不定,是常事。这回是朕鲁莽了些,给他吩咐差事,反倒束缚了他。”周庆帝如今已经年过五十,身子因为常年服食丹药亏空了许多,眼神却如壮年雄鹰一般犀利,他紧紧盯着阶下的年轻臣子,缓缓道,“你常年在外奔波辛劳,就叫裴二郎在家中陪着你母亲安享天年吧。” 裴晋光低头谢恩。 正巧这时大内监梁怀守进来传话,说是太后与昌邑郡主正在外边儿等着求见陛下。 裴晋光顺势告退。 看着他英武颀长的背影,周庆帝眯了眯眼,冷不丁道:“梁怀守,你觉得裴景之此人如何?” 梁怀守笑眯眯道:“对陛下而言,是把好用的刀。” “刀?”周庆帝笑着摇了摇头,“他性情内敛,不似刀狂放。” 也不能完全地为他所用。 这是什么意思? 梁怀守正糊涂呢,就见周庆帝看了他一眼:“还不快去请太后与昌邑进来。” 梁怀守匆匆出去时,见裴晋光正在与太后她们说话。 太后自是喜欢裴晋光这样的青年英才,昌邑郡主则是冷冷的,不与他说话。 等人走了,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嗔道:“你这孩子,见着裴将军怎得一言不发?” 昌邑郡主嘟着嘴,做出一副小女儿娇态来:“昨儿个孙女遇险,庄子上乱糟糟的,裴将军倒好,一来就去寻他那未婚妻,孙女自然生气。” 太后想起昌邑从前对裴晋光的那些心思,闻言收敛了几分笑,只道:“见着你皇伯父,可不能再闹你这小脾气。” “……是,孙女知道。” 裴晋光忙归忙,答应了未婚妻的事一定会做。 只是他昨日问过副使,又问了二郎,都不知道那帮了她的人是谁。 考虑到乌静寻的名声,裴晋光并没有言明是谁。 “我没去假山那边。不知道。” 裴淮光的发声和金陵官话并不同,有些低低的暗哑:“兴许是小猫小狗吧。”反正没人在意。 他说完就不感兴趣地转身走了。 裴晋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微妙地皱起眉。 他并没有和二郎说过,是在假山处遇见了静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章 接下来几日,乌静寻除了日常抄书念经,还要学习花神节的礼仪规矩。 花神筏终于派上了用场。 “你抽到了哪月的?” 大家聚得多了,她们知道乌静寻并不是传闻中的冷美人,反而十分好性儿,还容易害羞。 此时凑上前去与乌静寻说话的黄衫小娘子是太子太保家的三娘,唤作黄梅珠。 小娘子香馥馥的身子靠着自己,乌静寻微微有些不自在,将手里精巧的花神筏翻给她瞧。 “呀,是芍药呢。花神节在五月举行,芍药又是五月的花令之神,静寻你的手气可真好!” 虽说十二花神不分大小,只按照月份大小前后排序,但芍药当时,自然多了几分喜气。 其他人都往乌静寻那儿望了望。 “诸位女郎可都挑好了?今儿选定了十二花神的顺序,咱们就该来学一学这抛花洒水的姿势了。”宫里的礼仪女官笑着收走了大家手里的花神筏,叫一旁的女使以此记下,双手交叠置于腹前,笑吟吟道。 “这抛花洒水,里边儿还有特别的手法不成?”黄梅珠很好奇,她年年都凑到街上去瞧花神娘娘们,只觉得那些抛洒下来的花瓣好看,伸出来的手更好看,倒是没注意这里还有其他讲究。 女官笑了笑:“是,笑容、坐姿、手势乃至耳珰、步摇晃动的弧度,都是有要求的。” 黄梅珠小小地啊了一声,趁着女官不注意,又趴在乌静寻身上,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幽香气,吐了吐舌:“这么麻烦,早知那日我就不站起来了。” 乌静寻轻声安慰她:“能尝试一下新东西,总是好的。” 对于她来说,能逃出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难一点累一点也没关系。 被女郎柔软的手拍了拍,黄梅珠又高兴起来。 女官眼风扫过,乌静寻有些紧张地挺直了身子。 佟夫人为她找的师傅都十分严厉,回想幼年时,乌静寻想起最多的竟然是戒尺落在皮肉上又脆又钝的响声。 女官没有多说什么,接下来就开始教导她们作为花神娘娘时的礼仪姿态。 这场教学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女郎们虽平时都跟着府上的嬷嬷们教习规矩,可哪个不是娇生惯养,一连练习了那么久,再挺直的背都悄悄松懈,想要歇一会儿。 女官走过乌静寻身边,众人双臂都直直伸着,手腕上横着一方玉尺,上边儿摆着一碗清水。 旁人的水碗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波浪,而她却是水面无澜,身子亦是笔直,稳当得很。 女官笑了笑,夸了句:“不错。” 这是乌静寻头一次收到来自‘夫子’这个角色的表扬。 原来,学东西的时候,除了责罚与嘲讽,还可以有其他的声音。 翠屏在马车上等着乌静寻,见她柔白芙蓉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笑嘻嘻问她:“方才奴婢见着旁的女郎下来,都是一脸疲惫,娘子您倒好,乐呵呵的。” 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煎熬,甚至比在府中学习更有乐趣。 乌静寻抿了抿唇:“走吧,先回去。” 翠屏欸了一声,探出头去和车夫说了一声,马车咕噜噜开走了,她又开始忙忙碌碌地掏东西:“奴婢去买了好多小吃,桂花糖芋苗、糖炒栗子……听说有家酒酿圆子很好吃呢,娘子你想吃不?” 乌静寻看着翠屏渴望的眼睛:“几时了?” 有戏! 翠屏笑嘻嘻道:“时辰还早呢,吃过了再回去夫人也不会发现的!” 乌静寻点头,算是同意了。 因为她,翠屏与紫屏都不能像旁的女使那样出府,总是憋在院子里。 乌静寻去摸自己的荷包,想数些银角待会儿去买酒酿圆子。 透过柔软的缎布香囊,应该摸到一颗圆滚滚的珍珠,可现在没有了。 想起那个人,乌静寻的神思恍惚了一瞬,不知道裴世子有没有找到他。 应该好好再对他道一次谢的。 翠屏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一个银角,又神秘兮兮地靠在乌静寻身边,低声道:“方才奴婢听说了一个故事!” 乌静寻有些无言地瞅着她。 又是买小吃点心,又是嗑瓜子听故事的…… 翠屏被她清凌凌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坚持到:“这个事儿和娘子你有关,奴婢才凑过去听的!” 好吧,错怪她了。 乌静寻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翠屏清了清嗓子:“话说那平宁侯世子,可是金陵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五年戍边,风霜侵袭矢志不移,只为还晋朝百姓与他的心爱女子一个太平天下……” 在翠屏的深情朗诵之中,乌静寻被呛到了,玉白无瑕的脸庞上浮现几抹红。 翠屏忙过去给她顺气,一边儿拍背还不忘继续深情朗诵:“再伟大的英雄,心中也有着一道白月光……他一回金陵,就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万般柔情,朝着白月光的方向拔足狂奔,连那道冲天的火光都无法将她们分开……” 翠屏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陶醉道:“娘子,好美的爱情故事,好般配的两个人啊!” 要不是她自己经历过,差点就要信了呢。 乌静寻无奈:“裴世子是偶然路过,看见庄子上出了事儿,这才进去相助。”并不是特地为她而来。 翠屏不信:“碧游庄那么远,世子爷那种大忙人,如果不是想偷偷见您一面,怎么会跑那么远?” 乌静寻目瞪口呆。 翠屏一锤定音:“世子爷就是喜欢您!” 这样可真好,以后等娘子嫁过去了,定然夫妻和和美美,佟夫人以后想指手画脚可就不行了,世子爷一定会护着娘子的! 翠屏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设想之中,知道劝不动她,乌静寻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向热闹的窗外。 她心中忽而有一个疑影。 这些事情,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阿娘如果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 不过在这之前,她想先喝一碗酒酿圆子甜一甜嘴。 翠屏扶着她下车,嘀咕道:“好多人排队呢,不如娘子你先回马车上等着吧,奴婢去买就是了。” 难得呼吸些市井气息的空气,乌静寻摇头:“坐得久了也累。” 主仆俩安安静静排队,翠屏忽然激动地扯了扯她:“娘子,你瞧,是庄子上那个身材很好的侍卫大哥!他在那儿……呃,卖皮子?” 乌静寻心神一动,往翠屏指着的方向望去。 正守着摊儿的裴淮光恰好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相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章 少年形貌昳丽,穿着一身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毛裘大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面前摆着几块兽皮,瞧着都是新鲜硝皮好的。 玄令长街上很热闹,按道理,他面前那些成色不错的兽皮也该有人看中,可不知为何,他摊子前就是冷清得很。 翠屏在她耳朵边嘀咕:“这侍卫大哥还要卖皮子讨生活,想来家中定然有些凄惨。” 乌静寻听了她的话,含糊地嗯了一声。 裴淮光只是觉得又一次偶遇她,有些稀奇,却意外从她那双澄澈眼瞳里读出了些悲天悯人的味道。 她在可怜自己? 裴淮光低低嗤了一声,低下头专注地编着手里的草环。 下一瞬,那绣着兰花的裙摆却出现在他面前。 “劳烦,这狐皮怎么卖?” 乌静寻想报答恩公。 可她的恩公,长的就是一副桀骜不驯不会轻易领受别人好意的模样,或许还会觉得那日她匆匆递过去紫珍珠的答谢方法过于傲慢。 她想着,换了个法子。 裴淮光懒懒掀了掀薄薄的眼皮:“三十两银子。” 原本还觉得这侍卫大哥可怜的翠屏尖叫起来:“三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这狐皮成色也……好吧,瞧着的确还不错,可那是三十两啊! 佟夫人平时不给娘子零用,主君又根本想不到那些,全靠远在江州的舅老爷时不时送些东西过来。 翠屏很心疼自家娘子的荷包。 乌静寻没有犹豫,裴淮光看见她从那个绣着兰草的荷包里认认真真地掏出了三个银鱼儿。 他下意识按了按心口。 那天她就是从那个荷包里,掏出了那颗紫珍珠。 钱货两讫,乌静寻没有过多停留,转身正要走,背后却传来一声低呼:“等等。”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可也不想现在就叫她阿嫂。 乌静寻垂下眼,看见他手里的草环随着清风浮动,细小的穗舒缓摇曳,倒颇有几分野趣。 他举着草环,像是向她奉上最虔诚的献礼。 她莞尔:“多谢你。” 裴淮光不会承认自己被这个笑容晃了晃神,低下头去不再理她。 乌静寻不以为意,只是在马车晃动的间隙偶然想起,他如果手头紧的话,会不会把那颗紫珍珠当掉? 转念一想,这颗紫珍珠本就是她的谢礼,若是能替他解决一些燃眉之急,也就是这颗紫珍珠于他的缘分了。 说不定,哪日还能再遇见那颗紫珍珠,将它买回来。 乌静寻这样想着,有些高兴。 等那个生得格外美丽的女郎登上马车走了,先前被少年的冷脸吓得不敢靠近的大嫂子小娘子们又高高兴兴地围了上来。 结果—— “不卖了?” “是呀,咱们等——呃,来都来了,你怎么不卖了?” 好不容易等到有个胆大的去领了开门红,她们见这冷脸的俊美小郎君没骂人,这才好心上前照顾他生意! 这群金陵妇人叽叽喳喳起来,和草原上那些妇人没什么区别。 裴淮光握了握掌心的银鱼儿,反正今天这桩赌约,他赢定了,剩下的东西卖不卖都无所谓。 着装怪异,但生得的确漂亮的少年扛着东西就走,只留下大家伙儿在原地嘀嘀咕咕骂了半晌。 乌静寻看着那张狐皮,构思道:“有些小,给阿娘做个暖炉套子,再做一对儿手套,再给阿耶阿兄缝个笔套子……” 女郎愉悦的神情在受到佟夫人劈头盖脸的责罚时僵在原地。 “我肯让你去参加昌邑郡主的宴会,是想叫你开开眼界,多认识些人,今后你阿兄娶媳妇儿的时候也好帮着参谋参谋,你倒好,光做些不知廉耻的事儿来!”佟夫人气得脸发红,“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你和裴世子婚前相见的事儿,我辛辛苦苦给你筹谋的那些好名声,全被你自个儿毁了!” 她语气激动,乌静寻有些无措:“阿娘,事情不是像外边传的那样。” “不是?”佟夫人一个字都不信,“那你为什么不主动和我说在宴会上遇见裴世子了?” 乌静寻对佟夫人始终尖刻的态度感到疲惫。 佟夫人恍若不觉,只恨恨道:“婚前倒贴着赶上去的女人,男人会珍惜吗?再漂亮的皮囊,得到手了就不珍惜了,我苦心孤诣地叫你在成婚之前和平宁侯世子保持距离,就是不想跌了你的身价,你倒好,见了男人就巴巴儿往上贴!” 这话说得委实过分。 乌静寻白了脸,但她没有如往常一般低下头去,只直视着佟夫人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阿娘,我没有。” 再是习惯了来自母亲的苛责训骂,乌静寻也无法忍受这样贬低厌弃的话语。 她并没有自轻自贱地故意亲近裴世子,裴世子更是坦坦荡荡,好心救她不说,所作所为都合乎礼节,并未让她感受到一点不适。 佟夫人见她还敢顶嘴,怒从心起,一只手高高扬起—— 乌静寻那双习惯垂下的眼完完整整地抬了起来,清凌倔强的目光毫不躲闪地看着佟夫人。 那阵意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乌沛丰面色铁青,握住佟夫人的手。 “你疯了不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章 手猝不及防被人握住,佟夫人惊愕地回头望过去。 见是乌沛丰,她冷笑着抽回手,语气尖锐:“我说错什么了不成?你不是就瞧不上倒贴的女人吗?我教咱们的女儿不要步我的后尘,免得日后她的夫君看了她就会想起从前那些破事儿!乌大人,我何错之有啊?” 见佟夫人还这样执迷不悟,乌沛丰额头间青筋若隐若现,但还是忍耐着对女儿道:“你先出去。” 盛怒中的耶娘好像都忘了这是她的院子。 乌静寻默默点头,路过佟夫人身边时却被她抓住,手臂被她紧紧反扭着,乌静寻难以挣脱。 乌静寻有些吃痛,蹙起眉头:“阿娘……” “女儿如何教养,是我的事,这不是乌大人您从前答应过我的吗?怎么,如何瞧你那二女儿整日只知舞刀弄棒,后悔了,还想在静寻身上横插一手?”佟夫人一只手被乌沛丰抓着,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握着自己的女儿,这本该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亲近的人,佟夫人现在却觉得满腔幽怨怒火,烧得她终日痛苦,不得安宁,真是恨不得连她们两人一起烧了才好。 乌沛丰皱眉:“你不要动辄就扯到舜华她们身上,我在与你说静寻的事。”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静寻?” 佟夫人的声音像是炉子上烧开了的水,不断发出尖啸,随之而来的热浪似乎要将乌静寻面前的每一寸新鲜空气抢夺殆尽。 她在紧绷热浪之中呼吸越发困难。 “静寻六岁那年,和你那宝贝二女儿上街看花灯的时候一块儿被拐子掳去,你只肯对外说只有一个女儿失踪,是为什么?是为什么?!”虽然两个孩子很快就被救了回来,可佟夫人就是如鲠在喉。 他现在是金陵城里的贵人了,知道名节对于女儿家来说有多重要,哪怕是只有几岁的小娘子,被拐子掳去,也会传出一些不好的流言。 他选择了让她们的女儿独自承受这一切,孙露秋那贱人的女儿就能被他如珠如宝地呵护着。 那时候的佟夫人也是哭得天崩地裂,乌舜华毫发无伤,可乌静寻为了护住妹妹不被打,自个儿背上多了一条鞭痕。 乌沛丰也许是觉得愧疚,许诺佟夫人,今后大女儿的事,他不会插手,一切都交给佟夫人定夺。 所以他在看见乌静寻怎样一步一步被她的母亲教养成一个礼节规矩为上,仿佛没有情绪波动的木头人时,不管心中怎样惋惜,还是漠视了佟夫人在她身上加诸的苦难。 眼看着她又开始翻旧账,乌沛丰脸上带出几分不耐烦:“你回回都只会提这些事,难道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是我故意唆使静寻去做的吗?我是她亲阿耶,怎么会害她?!” 男人脸上和话中的不耐烦几乎快化作实物的刀剑,戳在佟夫人身上,刺激得她更加狂乱。 “你若是真的为她好,就不会贬我作平妻,让静寻有这么一个让人耻笑的亲娘!”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 乌沛丰有些头痛,余光瞥见乌静寻苍白着脸站在一旁,想到这个女儿不过是他与佟夫人之间离心离德之下的一个悲剧,他心里难免生出愧疚,咳了咳:“静寻,你先出去,我和你阿娘有话说。” 佟夫人握着她的手仍然很紧,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个女儿是她用来和乌沛丰还有孙露秋对抗的‘武器’。 她不甘心自己输给了孙露秋,所以乌静寻一定要比乌舜华更好、更得人夸赞。 “你不许走!就在这儿听听,听你阿耶是怎么对不起我们母女的!” 佟夫人的歇斯底里让乌静寻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用力扯回了自己的手,佟夫人或许是没有想到她敢反抗,手上一时松了劲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出去。 乌沛丰看见她望向门外,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怒声道:“好好的孩子,都让你给逼成什么样子了?你想报复我,所以才将静寻养成这个样子吗?” “这个样子?她得了太后亲口夸赞,又有平宁侯府这门亲事,今后的人生路不知道有多平坦多富贵!我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儿,不比你那只知道舞刀弄棒的二女儿强吗?” 身后耶娘的吵嚷声渐渐远去,乌静寻低着头,走得又快又乱,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握得越紧,它传递出的力量似乎就越能支撑住她摇摇欲晃的身体。 掌心中细弱纤纤的草环早已被她攥得变了形,乌静寻抬起头,辨认出这是什么地方。 乌舜华爱出门玩,可乌沛丰也不是回回都会允准的,久而久之,乌舜华自个儿也琢磨出了一个‘门道’。 乌静寻现在就站在这道小门面前。 她一推开,背后的沉闷雾霾随着关上的小门缓缓消退。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巷道。 她不再犹豫,踏了出去。 要打要罚都随意,她今日只想放纵一回。 脸色苍白、神情低沉恍惚的美人出现在沸反盈天的街头,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暗地中有人对了眼色,很快,从巷子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 眼看着那大美人果真按着计划上钩,他们大笑着对饮了一口酒:“主子知道了,定然高兴!” · 得知乌静寻失踪的消息时,佟夫人还在生气,听了只不耐烦道:“她那性子,能躲去哪儿?去花园绣楼那些地方多找找就是了。” 翠屏都要急哭了:“都找过了,连二娘子那儿都去问过寻过了,可就是不见娘子的踪影。” 先前乌静寻被佟夫人训话,她们怕娘子难堪,躲去了后院做绣活儿,准备等佟夫人走了再去好好安慰她。 可今天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娘子竟伤心委屈到自个儿跑了出去! 见翠屏都急哭了,佟夫人终于重视了些,叫了几个人一块儿去找,直到夜色已深,小十个人都纷纷摇头说没见着人,佟夫人这才慌了。 这事儿也惊动了乌沛丰他们,乌舜华闻言,闷不吭声地往她的秘密小门跑。 看见那小门前凌乱而小巧的脚印时,乌舜华很想扶额长叹,那笨木头! 平时叫她开朗活泼些她不听,说到这个小门可以偷偷跑出门玩儿的时候她就记住了! 等乌舜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乌沛丰他们,自是又是一番寻找不谈。 可这回直到月上中天,也没找到人。 “般般在金陵无依无靠,除了这儿,能往哪儿去?”乌须琮被这事儿闹得心烦,他正在屋里温书,猝不及防被这事儿闹得没了心思,只埋怨地看向佟夫人,“阿娘你这回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逼得般般离家出走?” 佟夫人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 乌沛丰黑着脸站在花厅门口,一家两房人,难得聚集在一起,竟是为了这种事。 “光是府上这几个家丁能起什么作用?还是早些去报官吧。”孙夫人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知道自己这话会引起旁人误会,可她实在是懒得看那一家人蠢得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 果不其然,佟夫人一口否决:“不成!报了官,那金陵城里的人都知道静寻一个未婚待嫁的女郎被人掳走……那她的贞节名声还要不要了?好你个孙露秋,当年静寻替你的女儿背下了那些流言,你还嫌害她不够惨,这回还要故技重施闹得静寻被平宁侯府退婚你就高兴了是不是?做梦吧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把这门亲事让给你女儿!” 这都是说的什么跟什么! 孙露秋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有这么一个拎不清的母亲,算乌静寻自个儿倒霉。 乌沛丰紧紧皱着眉,叫来管家:“你去京兆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佟夫人打断了。 “不成,不能去报官!” 乌沛丰被她气得头痛,实在是无知妇人! 再去晚一步,若静寻命都没了,还拿名节和婚约来做什么? 见乌沛丰坚持要去报官,佟夫人同他拉扯争吵起来,情绪激动的两人都没有发现自深沉夜色中走来的一道英武身影。 “你疯了不成?女儿家最重名节,你今日报官,明日静寻恐失了清白的事儿就能传遍金陵的大街小巷,到时候平宁侯府还会履行这门婚事吗?你别害了她!” 佟夫人言之凿凿,不远处却传来一道沉稳男声。 “去报官。” “静寻是我的未婚妻子。我要娶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声。” 众人惊诧望去,来人英姿从容,神气凛然,语调稳而沉,无端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信任。 是裴晋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章 “裴世子怎么过来了?” 乌沛丰一个眼神,管事瑟瑟发抖地表示因为为乌府派出去找乌静寻的人深夜了还在街上晃悠,引起了正在巡逻的士兵的注意。 还是骑马路过的裴晋光发现那群人拎着的灯笼上绘着乌府的字样,出声相助,这才免了一场乌龙。 管事心里发虚,大娘子没找到,倒是把未来大姑爷给带回来了。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事态紧急,裴晋光简单地朝着二位长辈颔首算作行了礼,先前他已经从乌府管事口中得知事情的走向,对于失踪了快大半日的未婚妻子,他心急如焚,又不得不忍耐着将近日调查之事可能与乌静寻失踪一事有关这一消息告诉她们。 “又是拐子?” 从裴晋光口中得知乌静寻恐怕是被从泱州来的一伙拐子给掳走了,佟夫人几乎快要晕厥过去,完了,这下全完了。 天下男人都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这裴世子口口声声说让他们放心报官,他依旧会娶静寻,可若是亲眼看见她受了欺侮,清白不再,恐怕会当场退婚! 乌沛丰见长子扶住了神思恍惚的佟夫人,没再分去眼神,只道:“裴世子可有解救之法?” 那伙拐子背景微妙,裴晋光这几日早出晚归就是直接应了天子命令,要将他们缉拿归案,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涉险其中的,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 裴晋光已不愿多在这里浪费时间,与乌沛丰客气两句,带着人匆匆走了。 乌须琮看着他的背影,感慨道:“我这未来妹夫,瞧着真是个有担当的。” 躲在柱子后边儿,没跟着亲娘一块儿走的乌舜华也探出个脑袋:“是啊,未来姐夫可看重阿姐了,上回在碧游庄上发生火灾,若不是我拉着,他都能直直冲进火场里边儿救阿姐了!” 这么不顾性命,只挂念静寻的安危? 乌沛丰心中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佟夫人缓过劲儿来了,见着乌舜华,她想到现在生死不知、清白更不知还在不在的女儿,心头大痛,只觉得前半生的心血都要白费,竟是要白白输给孙露秋那贱人。 “琮哥儿,快,扶我回去歇着。我这心啊,实在是受不了,你妹妹也真是的,不过吵几句嘴救跑出府去,这下好了,闹出事儿来了吧……真是蠢。” 一直扶着她的乌须琮脸色难看:“阿娘,这种时候了,你就少说些吧!” 佟夫人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再开口了。 · 裴晋光如今掌管金陵城的北十二骑,从裴府出去后一边吩咐部下在金陵城城门口与各个人流量大的枢纽地带暗地布下人手,又叫了画师不断细化那些从已被救出的受害者口中得知的拐子面貌细节,画好之后又分在军士内部,叫他们仔细辨认着,避免打草惊蛇。 做好这一切,裴晋光翻身上马,他要回裴府一趟。 裴府 裴淮光仍穿着那身狼皮貂裘,看着奇怪,只他面容妖冶俊美,眼神倨傲冷淡,很难让人生出轻视之心。 裴瞿泽有些恼怒自己竟然会输给这个在草原流浪了十几年的所谓三弟,见他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意思是叫他愿赌服输。裴瞿泽冷笑着将那袋银子递给他:“下次再比!” 也不知这金陵城里长大的公子哥儿脑子是怎么长的,竟与他这样在外流浪惯了的野孩子比试起赚钱的本事。 金陵城里的人,不仅傲慢,还蠢笨。 ……不过有时候也有少少例外。 裴淮光隔着衣裳,摸了摸那颗紫珍珠。 草原上鲜少有珍珠这样需要水源滋养的珍贵物什,对他而言,这颗紫珍珠不是珍贵,只是难得。 人大抵对难以得到的东西都会生出一种怜惜。 裴淮光又摸了摸那颗紫珍珠,确认它在自己心口处安安稳稳地放着,这才转身准备回自个儿的曲风院。 半道却碰上神色有异的裴晋光。 奇怪,他这兄长向来稳重,怎么这回都快将‘担心’二字刻在脸上了? 裴晋光眼下记挂着不知身在何处,又是否安全的乌静寻,连二郎又重新穿上拿上古怪闷热的狼皮衣裳也管不得了,只对着他简单解释几句,那道英武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长廊之上。 青年将军为了未婚妻子失踪的事心急如焚,可他也没丧失一个军人最基本的敏锐。 二郎的呼吸,乱了。 属于平宁侯世子的那匹华骝骏马与等候在府外的一队卫兵疾驰跑远之后,没过多久,一匹神气十足的雪白神驹也载着它的主人冲破茫茫夜色,消失在寂静长街之中。 · “咳,咳咳……” 乌静寻醒过来时,听见一阵轻而急促的咳嗽声,声声短又急,不难看出那人的难受,可她似乎不敢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只拼命压抑着自己,力图让那股从胸腔气管之中发出的声音再小一些。 乌静寻努力让浑沌的脑子清醒一些,但她清楚地感知到了——她在发热。 昏迷前最后的影像定格在老妇人阴冷的笑容和孩童天真尖细的笑声里。 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十分昏暗,只从高高的顶窗里泄露出些许天光,能让乌静寻勉强辨认出周围躺着的都是女子。 无一例外,她们身上、手上都被缚着绳索,难以动弹。 她当然也是一样。 乌静寻心里发凉,此情此景,叫她想起六岁那年的事。 她知道,自己这是又被拐子掳去了。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不管怎样懊恼,她已经被捆来这儿了,只能寄希望于官府快些寻摸到这个贼窝,将她们都救出去。 许是乌静寻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发呆的样子太凄惨,她忽地感觉后腰处被人戳了戳。 她惊愕地回过头去,方才那个咳得艰难的女郎对着她眨了眨眼:“你别难过了,来都来了,你瞧我,不也没怎么样吗?” 乌静寻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却也能分辨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再说,都到了这般地步,哪里还有装模作样的必要。 “多谢你。我……”乌静寻犹豫了一下,环视周围的人,她们都怏怏地闭着眼睛不说话,不知是还昏这,还是不想面对现状。 “你也是才被,抓进来的吗?” 面对乌静寻小心翼翼的发问,那女子,即岑芳应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和我夫君吵架,落了单,这才被她们寻着机会抓了过来。” “先前一直被关在这样的黑屋子里,就算出去,头上也要被人围着黑布,坐了船,又换了马车,到了这里。”岑芳应的声音低低的,其中的迷茫之色如深夜浓雾,也弥漫笼罩在乌静寻周身,叫她心头大骇,“每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你瞧,我这衣裳还是三月三上巳节新换的。” 三月三上巳节,距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若是寻常拐子,只将人拐来之后尽快脱手就是了,省得官府或是旁人发现,惹出什么麻烦。 可根据这名女郎虽说,她,乃至更多的人是被陆续转移到这个地方的。 背后之人,到底要做什么? 自后背蔓延而起的胆寒湿冷之意窜向周身,乌静寻忍不住蜷了蜷身子,下一刻却不得不眯起眼睛。 原本紧紧闭着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边儿打开,突然照泄进来的月光混合着几盏烛火,照在乌静寻鬓发有些散乱,却仍难掩丽质天生的脸庞上,叫来人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回的货色不错。”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微微笑了笑,抛给在一旁候着的男人一袋银子,又细细观察了一番屋子里那些无措又害怕的女郎,点了几个,“去,将她们带过去。” “剩下的,你可得替我好好看着,指不一定主子瞧不上她们,还得从剩下的人里边儿选。” 乌静寻面色苍白,被选中的人就有她。 许是知道她们此番是有去无回,她没有像岑芳应说的那般一出门就被套上黑布,借着清冷月色,暗暗观察着四周的景致模样。 越看,乌静寻心中便越惊诧。 雕梁画栋、飞檐青瓦,曲折回旋之处多有明珠作灯,处处都彰显着不一般的富贵。 饶是心中早已做好准备,这伙拐子背后之人定然是王公贵族,可当那人转过身来时,乌静寻还是忍不住惊愕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他? · 另一头 裴淮光没有和裴晋光提出要一块儿去寻人,一来嘛,知道自己突然的热心肠实在立不住脚,二来,他也不想和旁人一起行动。 雪白神驹在寂静夜色中显得分外显眼。 鬼使神差般,他翻身下了马,站在巷子口,布满细小伤痕的修长手指拈起那枚早已被踩得变了形的草环。 是他今日赠给她的那枚草环。 少年眯了眯眼睛,望向黑到有几分可怖的幽深巷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章 巷道长且幽深,原本清冷柔和的月晖落在这里,那份皎洁都变成了能侵入人骨髓的阴冷。 少年无意识地收拢了掌心已近散乱的草环,这种草是他今日在京郊非云山上瞧见的一个新鲜玩意儿。在太阳未升、曦光未现之时,那些草在幽寂草丛中隐隐散发着肉眼难以发现的荧光。 荧光! 裴淮光自小在草原雪山之中流浪长大,眼力远胜于常人,他半蹲下去,灰蓝色长袍匆匆拂过地面,在激起的一层尘土泥垢之中,除却交叠凌乱的脚印,还有极其细微的荧光闪烁其间。 被碾碎的草汁本该早随着远去的日光暖意消逝,可它却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裴淮光慢慢站起身,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匕首,沿着那道渐渐淡去的荧光痕迹,脚步轻如鬼魅,落在一处民房的矮墙之上。 这条小巷长且窄,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一排民房又低又矮,落在裴淮光眼中,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翳。 她多半已经被人转移到了别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金陵城那些贵人心眼儿那么多,打起洞来只怕比雪山上的兔子还要勤快,屋子里通往别处的暗道更不知道有多少。 他只有一个人,她只有一条命。 裴淮光深深望了那紧紧闭着的小院大门,转身如风,很快就离开了这条幽深暗暗的长巷。 酒肆内染着晕黄的灯光,掌柜和小二在一旁敢怒不敢言,看着伏在酒桌前的少年姿态不羁地抓着笔,落笔时却多有迟疑。 小二心里嗤笑,刚刚这位小爷气势汹汹地叫他们开门,他们只以为是哪家贵人公子趁着宵禁都要溜着出来喝酒,没成想那位眉眼有多昳丽,脾气就有多坏的小爷只要笔墨。 看在那一锭银子的份上,掌柜大手一挥,叫他去账房先生那儿拿了东西回来,就这,那公子哥儿还嫌弃他腿脚慢,眉眼间带出了许多阴沉不耐。 小二见他憋了半天,才写好一张纸,还想探过去瞧瞧,却收了一个冷飕飕的眼刀子。 “拿去,送到北十二司去。” 北十二司? 那不是平宁侯世子爷统率的北十二骑在金陵城设下的办公地儿? 掌柜下意识就想推拒,却见裴淮光冷冷将一袋银子掷到桌上,那袋子鼓鼓囊囊的,沉闷一声钝响,不难看出其分量多重。 掌柜喜笑颜开,踹了小二一脚,喝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快拿着东西过去!误了贵人的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这正值宵禁呢,若是被逮着了…… 小二苦着脸,说了自己的难处,却听那位说道:“你撞上人了,将纸条交给他们,你就能回来了。” 那纸条上是写了什么东西,这么有用? 掌柜与小二都迷糊着,却见裴淮光身形如暗中魆风,一闪就没了影。 很快,那道颀长身影又出现在长巷民宅的矮墙之上,纵身轻跃,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冰冷绵绵的冬雪。 他拂去肩上沾染的露珠,消失在了那道院门之后。 · 那身影痴肥臃肿之人没有错过乌静寻脸上的异色,笑了笑,语音清越,是全然不同于外表的敲冰戛玉之声。 “这位女郎,可是识得本王?” 他姿态和蔼,被肥肉挤得几乎都看不出原本五官模样的脸庞专注地盯着人时,总会叫人下意识在心里生出反胃的情绪。 到了这个地步,他既以真面目示人,自然不怕对她们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都即将成为他手下亡魂,有什么打紧。 当今天子唯一的亲弟,荣王,就那样笑呵呵地站在对面看着她们。 “呕。” 冷汗悄然攀满脊背,乌静寻握紧了拳,不叫自己露出更多异样。 去岁和阿兄舜华她们一起去参加孙夫人阿耶老尚书的六十寿宴时,荣王曾经前来贺寿,传闻中骄奢淫逸、十分放浪的荣王待人倒是随时都笑眯眯的。 在看见有人因为乍一见他的真容而忍不住发出呕吐声的时,荣王那张痴肥变形的脸上仍带着笑。 “这位女郎是有什么旧疾吗?” 他的声音如同飞泉鸣玉,语气也颇和蔼,如果不是他就是那伙拐子背后之人,恐怕那些瑟瑟发抖的女郎们都要庆幸地以为他是个好人。 可偏就是这样堪称慈蔼的问候,叫那带着她们过来的中年妇人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子息怒!是奴婢办事不周。” “无妨,及时弥补就是了。”荣王仍是笑眯眯的,“我不希望王妃身边流淌的,是这样的脏东西。” 主仆俩之间说话并未避讳她们,可她们却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王妃?荣王妃?她不是早已仙去了吗? 中年妇人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随着她的脚步,一下又一下,被带来的六个女郎都不由得靠得更近了一些,单薄冰冷的脊背靠在一块儿,仿佛能带给她们危境之中一点难得的温暖。 ‘欻’的一声,鲜血溅在脸上、身上,带来比方才肌肤相贴时更加直观的温热。 乌静寻僵在原地。 她斜对面的那个女郎,方才不小心‘呕’了一声,捂着嘴悄无声息地掉泪,她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已经是活不了了,哪怕她知道自己被带到这里,能活命的概率犹如烛台上最后一点儿残存的引线,太小太小,可是在危险临近时,她还是忍不住迸发出强烈求生的欲望。 可中年妇人手里的剑比她更快。 一道血线闪过,她力道控制得极好,喷洒出来的血液几乎都只浸染进了那些瑟瑟发抖的女郎身上破烂的衣衫之中,那柔软的芙蓉织花地毯上仍一片富丽堂皇,留不下半分污渍。 失去生息的人被人粗鲁地抓着头发拖了出去,软软垂下的手腕路过高高的门槛,发出令人心碎的空裂声。 乌静寻闭了闭眼。 “好了,不懂礼节的客人已经离开,我们可以继续了。”荣王拍了拍手,似是感叹道,“肮脏的身躯,却有着最纯净蓬勃的生命力,上天造物,实在不公平。” 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家连呼出的鼻息都轻得不能再轻。 “春许,带她们过去吧。”荣王脸上的笑容突然落了下来,“王妃不喜欢有生人过来,我要先哄一哄她,叫她莫要生气,有人为她送来了致歉的礼物,是苍天的怜爱,是她应得的永生。” 越说到后面,荣王的声音越小,乌静寻脸上装出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耳朵却努力支起来,想要从荣王口中得到,哪怕一点点有用的希望。 她不想死。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没有尝试过,《梅时香业》里的那味坠霜香还差一味香料,碧纱橱书桌上那尊木头观音像还差净瓶未曾雕刻完成,金陵城中许许多多的食物香气,她尚未一一去嗅闻探索…… 冰冷的剑刃抵上衣衫,不久之前,这把剑刃才饮过血。 透过衣衫,剑刃上的腥气与恶意交织着,要透过薄薄衣衫直直浸到骨缝里,传来令人胆寒的杀意。 “客人,这边请。” 春许早没了先前那副温和模样,手里执着剑的她仿佛自身也成了一把无质的冷兵器。 乌静寻无奈,只能慢慢挪动着脚步。 她悄悄回头去看荣王,却见他穿过珠帘,屏风后依稀……冒出了丝丝寒气。 寒气? 这已经是熏暖宜人的春日,若有寒气传出…… 联想至方才荣王口中的‘王妃’,乌静寻忍不住浑身一寒。 荣王,这是将已经仙去十数年的荣王妃,放在了冰棺里吗? 不管旁人心中如何惊涛骇浪,荣王只痴迷地趴在冰棺边上,看着里边儿女子平静安宁的睡颜,嘴里喃喃着什么,神情眷恋而柔和。 “主子。” 有人匆匆过来,脸色难看地跪下回禀:“有人闯进了王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荣王轻轻抚摸着比霜雪更冰冷、更剔透的棺椁,很快,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就会被那源源不断的生命与希望融化。 他等得起。 荣王直起身子,语调仍旧平和:“告诉春许,别慢待了我与王妃的客人们。” 来人低头应是,荣王理了理身上略有些褶皱的长袍,上边儿用暗金丝线密密绣成的双飞燕图案被烛光一照,映在剔透冰棺之上,女人平静的睡颜中多出几分荒凉的喜庆之色。 “是哪方小友这般不懂规矩?”荣王摇了摇头,“偏偏是在今晚,偏偏是在今晚……惊扰了我与王妃重逢,是故意来欺负我这好脾气的老实人不成?” 守在屋里的人都不敢说话,只看着荣王痴肥笨重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这才沉默着站起身,连一分余光都不敢往屏风后那不断升腾丝丝寒气的冰棺上面望。 眼下正值阳春四月,可这屋子里却冷得很,乌静寻一行人被春许带着来到一处浴池边,那浴池占地颇广,四周都以白玉铺路,四方对角上伫立着青铜兽首不断涌出水流,整间浴室却未曾弥漫着熏暖香气,反而叫人心里发寒。 那池子里漂浮着的花瓣再娇艳美丽,也难以安抚那些浴池底部冒出的幽幽凉气犹如蜿蜒水蛇慢慢爬行划过她们身边带来的阴冷湿腻感。 是一处寒池。 一道冷光闪过,春许面无表情地抬高了手里的剑,声音如方才一般柔和:“请客人们各自宽衣,下池沐浴吧。” 要她们在这样风一吹拂过来都让人感觉骨头缝都在发寒的池子里沐浴? 岑芳应一直害怕地缩在乌静寻身边,见状低声道:“这里本就比外边儿冷了许多,还要下这池子沐浴,只怕今晚……”她们熬不过去了。 “客人们,请吧。”春许再次面带微笑地催促,纤长冷剑上还染着血光。 “等等。”就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选择屈服的时候,乌静寻往前踏了一步,面容平静,“我要去如厕。” 不等春许说话,乌静寻又道:“想来你也不想我污了这处浴池吧?” 春许皱着眉,薄薄的剑刃直指着乌静寻,这是这批血奴里最为美貌的一个,先前荣王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若是她出了问题,自个儿少不得要担责。 “我陪着你一块儿去。铜梅、铜菊,看着她们,一个一个下去。”春许要盯着乌静寻,也不会放过剩下的人。 岑芳应忍不住拉紧了乌静寻的手。 乌静寻对着她轻轻眨了眨眼,回握过去的手温暖又细腻,叫原本惶惶不安的岑芳应勉强镇定了下来。 “我们,我们也想去如厕!” 顶着春许完全冷凝下来的视线,乌静寻面不改色心不跳:“嗯,还是大的那一种。” 好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竟如此粗鄙,将屎尿之事如此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 春许呵呵笑了一声,剑指前方:“诸位,请吧。” 她还是要一路守着。 领着她们又绕过几道屏风,春许指了指那几个恭桶:“去吧。” 剩下的五个女郎你看我我看你,有些犹豫地握紧衣襟,正想踏前一步,却听得一声惊叫:“她想逃跑!” 春许下意识扭过头去,手里的剑也如鬼魅海蛇一般向前探出。 可她的敌人在身后。 ‘扑哧’。 华美的金簪陷进了女人柔软的脖颈之中,很快,血液汨汨淌出,汇成一条犹自欢快奔腾的小溪,淌过春许的脖颈、身躯,在即将触碰到那双绣着碧色桃花的绣花鞋时,它的主人轻轻往后退了退。 除了乌静寻,其他四个女郎都十分激动:“她死了——她是死了吗?你,你好厉害!” 乌静寻看着倒在地上没有动弹的春许,她记着医书上的穴位图,用岑芳应递来的金簪狠狠扎下时瞬间涌出的血几乎要将她眼前视野涂成血色。 还好,还好,她没有记错。 或许她还该感谢阿娘十数年来的严苛要求,叫她习惯了走路无声,在刹那间靠近春许时,向来警醒的武者被先前有人要逃跑的消息迷了眼,才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 乌静寻用手指轻轻触在唇上,还在激动的女郎们顿时安静下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她们被关了太久,心理本就脆弱,在这时来了一个比她们都勇敢的女郎,她们不自觉就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 岑芳应上前去,在她们的小声惊呼中拿起了春许落在地上的剑,面无表情地狠狠刺了几下,眼看着地上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她才精疲力竭地放下手,却没有松开那柄长剑。 “我们得抓紧时间,找到逃出去的路。” 春许是轻敌,觉得她们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才栽了跟头,可是这外边儿还分布着多少人,她们不敢赌。 女孩子们聚在一块儿低低说了一会儿,在对方苍白憔悴的脸庞上都瞧出了坚定之色。 要么生,要么死,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久久没有听到动静,刚刚那两个侍女会找过来,到那时候,她们就真的完了。 这屋内建造得华美精致,却只有一个高高的暗窗,好在上边儿糊着的仍是纱绢。 乌静寻与岑芳应的目光默契地落在了那支血迹斑斑的金簪上。 “呜……” 几个憔悴瘦弱的女郎依次用叠罗汉的方式,让乌静寻踩在她们的肩膀上,用那支金簪狠狠戳破纱绢,清脆的裂帛声响起,乌静寻提着一口气,努力伸出手将那片裂洞撕得更大些。 底下的人也时刻关注着她的动静,见她如同乳燕一般轻盈钻了出去,对视的眼瞳里都闪出了激动的泪。 “般般,般般——”岑芳应叫着她的小名,有些着急,这窗子那么高,她能翻出去,却不见得能够毫发无伤地落到墙那边的地面上。 那声声焦急又压抑的呼唤,落在墙的另一边,也落在正躺在地上,容貌比天边弯月更加昳丽妖冶的少年耳朵里。 他看着那个似乎吓傻了的女郎,她坐在他身上,绣着绿叶兰草的裙摆像是花一般怯生生绽开,脸上神情呆愣愣的,像是为自己眼下的处境正不知所措。 “般般?”裴淮光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你坐够了没有?” 乌静寻还没有从自己狠着心往下跳,却跳进一个男人的怀里,随即两人双双摔倒,她又恰好被他护住,跌坐在他身上的现实中反应过来,听到他的话,有些抱歉地点了点头:“对不住我,我——” 身下少年的模样并不比她好多少,他不知在哪个土洞暗道里钻了一遭,脸庞上沾了泥灰,可望向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懒懒散散。 乌静寻一边儿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整理裙衫,又想起刚刚岑芳应的呼唤,到墙边轻轻叩了叩,三长一短,是代表她现在没事。 岑芳应她们总算得了回应,都松了口气。 乌静寻不敢懈怠,她虽然翻出来了,还勉强遇到一个能称得上熟人的人,可是里面还有四个人等着她,她不能光顾着自己。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今天没有穿那身金髓甲,说明他不是以侍卫的身份进来的。 不知怎得,乌静寻也不愿相信他是甘为荣王作走狗的性子。 裴淮光扭过头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挑高了眉:“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就是怎么进来的。” 他潜入那小院儿里,里边并没有人,地上积着一层乱糟糟的脚印,裴淮光握着匕首,深知这样下去如果碰到人,他胜算并不高。 可他还是跳进了那条长寂幽深的暗道。 他命贱,怎样都无所谓。 可是有人不一样,和他不一样。 乌静寻似乎对他这个回答不太满意,细细的眉毛蹙着,很严肃地对他说道:“我没有开玩笑,里边儿还有好几个与我一般被掳来的女郎,我得救她们出来,一块儿逃出去。” 夜风幽幽,夹杂着晚茶花与春杜鹃的香气,裴淮光看着她嘴唇张张合合,模样是比从前任意一次见面都难得的生动。 “你能帮帮我们吗?”乌静寻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忙道,“出去了之后,我会好好向你道谢的。”舅舅给她的银子还有很多,她都攒着没有用。 面对她盈盈的眼,裴淮光轻轻嗤了一声,手却下意识地抚着心口:“珍珠那些女气兮兮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乌静寻有些疑惑,想问他这算不算应承下来,腰肢被人一揽,几个纵跃就到了树上。 又躲在树上? 裴淮光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就想躲开这股让自己心跳呼吸都变快了的力量。 他跳了下去,对着树上的她打了个手势。 好好待着。 · 荣王步履闲适地来到大厅,看见庭院两旁的高大卫兵们背后武器闪出的冷光,脸上笑容不变,看着转过身来,形容英俊的青年男子,笑呵呵道:“贤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荣王府来了?” 裴晋光对着荣王淡淡颔首:“听闻有小贼夜探荣王府,扰了王爷清净,臣恰好路过,不请自来,替王爷捉住那大胆小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裴晋光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那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落在荣王眼中,却是十足的刺眼。 前脚他这个荣王府的主人都是堪堪才知道府里遭了贼子,他这个北十二骑指挥使又是如何恰好在深夜时分路过荣王府,又是如何恰如其分地知道了王府遭贼的消息并及时冲进来抓贼的? “什么?本王府上遭了贼人?本王自个儿都没听到动静,贤侄你就来了。这样耳聪目明,难怪才到弱冠之年,就能率领大军击退东胡。哦,听说,你那自小流落东湖的二弟也被找回来了?” 裴晋光神色冷峻,并不为荣王唠家常一般的话动容,只道:“臣府上下月会设宴款待亲友,庆贺二郎回归本家。若王爷到那时有空光临寒舍,臣自不胜欢喜。但在其位谋其事,臣深受天恩,把持北十二骑,不光要盯着有无贼人进了荣王府的大门,这金陵城的每一处,臣都得替圣上盯着。” 荣王笑呵呵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他生得过于肥胖,笑着时还能勉强看出几分慈蔼,可这样沉着脸时,就叫人更直观地发现他身上属于皇室中人的那一面,一样的不近人情,一样的高高在上。 裴晋光微笑:“为了王爷的安危,还请王爷就待在此处,莫要给贼人可趁之机。待擒住贼人之后,臣定然好好招待他们,剿除同党,省得王爷再担惊受怕。” 春风本该柔和,若是白日,这阵风中或许还会夹杂着花的香气、草的清气和一些女郎身上爱用的脂粉甜香。 可如今吹进沉默的厅堂之上的风,只余萧瑟冷意。 荣王慢慢笑了,脸颊上堆起来的肉颤颤巍巍地随着主人的心意晃动,显出一种莫名的可怖:“如此,就要麻烦贤侄了。” 说着,他招了招手:“去,和郡主说一声,府里进了贼人,裴指挥使要带着人搜一搜,探一探,叫她警醒着,可别在裴指挥使面前丢了面子。” 贤侄变成了裴指挥使,看来荣不高兴得来都不愿多装了。 荣王的目光重又落在裴晋光身上,语气里带了些意味深长:“本王的女儿自幼养在太后膝下,脾气被老人家惯得骄纵了些,裴指挥使可小心些,别与她碰上了。” “等等。”裴晋光叫停了那听了话想要出去的管事,沉声道,“臣既领受皇家俸禄,行事作风自然力求公允公正。郡主虽自幼失恃,却极得圣上、太后与王爷疼爱,自是天之娇女,如何会像王爷所说那般,心眼甚小,与臣闹出龃龉?王爷实在是多心了。” 幼年失恃。 荣王这下彻底不愿意笑了,只扯了扯嘴角:“是吗?裴指挥使倒是很了解昌邑,与传闻中所说的,并不太相符。” 裴晋光回以一个正气十足的微笑:“事态紧急,容臣失礼,先去探查贼人踪迹要紧。” 荣王好脾气地摆摆手:“去吧,去吧。”说完,他挪动着肥胖的身子走到主位坐下,端起青花饮中八仙图茶盏,轻轻啜饮一口:“这里泡着好茶,本王就偷个懒,在这儿等候裴指挥使归来了。” 荣王如此气定神闲,必定留有后手,但裴晋光并不害怕,同样回以微笑:“王爷好意,臣心领了,定然抓出贼人,还王爷一个清静。” 眼看着裴晋光带着人大步离去,方才被阻拦了去路的管事俯下身低声道:“王爷,这……” “慌什么?”荣王不疾不徐地又喝了口茶,“若是真那么容易被抓住,你的项上人头早随着我去了乱葬岗。”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管事低下头不吭声了。 也难怪荣王自信,乌静寻躲在树上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精巧华美的宫室一寸一寸压低,平静的大地底下传来机械转动的沉闷钝声,力度大得连她紧紧抱着的这颗黄榆树都在隐隐颤抖。 乌静寻读的书多,曾经也背着佟夫人好奇地去翻阅那些被她视为无用的‘闲书’,曾经有一本里就曾记载过类似的机关法术。 在屋子底下设下怎样精妙的机械关卡,才能让原先恢弘华美的一座宫室几乎在顷刻间就深埋地下,再不显露? 乌静寻知道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另外四个女郎,还有答应帮她去救人的侍卫……小哥,那个眼睛很像琥珀珠,又突然出现在这里,答应帮她的人,都还在里面。 若她们随着这座殿宇沉入地下,乌静寻有些绝望地想,这样的获救还有什么意义? 乌静寻紧紧抱着粗壮的树干,尝试着自己滑下去,可树皮粗糙,她这样硬要往下滑,树皮上很快就沾染了血色,留下一片蜿蜒腥气。 就在乌静寻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见什么动静,她有些惊慌地回头望去,却看见那个小小的窗口里接连钻出了好几个人。 在求生的欲望驱使下,这些被困了许久、身体虚弱的女郎以自己平时根本不可能有的迅捷速度爬了出来。 她们大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方才因为房屋晃动,空气陡然变得稀薄而袭上心头的恐惧陡然被这月明星稀、熏风解愠的夜晚给稀释了不少。 自然,她们也没有错过还趴在树干上的乌静寻。 “般般!”岑芳应小声叫她,或许是因为这里藏着荣王的秘密,拱卫在周边的侍卫并不多,现在估计也都跟着藏在地底了。 几个女郎气喘吁吁地帮着乌静寻下了树,岑芳应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着急道:“你的手,怎么办……” 现在顾不了手了。 乌静寻焦急地问她们:“方才有个人进去救你们了,是不是?他呢,他怎么没有出来?” 原来刚刚的那个人,般般也认识吗? 女郎们因为获救而兴奋激动的脑子冷静了下来,岑芳应有些难过地低下头:“他让我们踩着他,屋子一直在下沉,我们只能更快地爬,给后面的人腾出时间,可是他,他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乌静寻脱力地踉跄两步,方才一直被她忽略的疼痛与疲惫现在齐齐涌上心头。 她并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答应了她的请求。 如果不是她,他其实没必要趟进这趟浑水。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乌静寻的伤心太外露,岑芳应她们小心翼翼地对视一眼:“对不起……” 那个人,或许和眼前这个泪珠凝在密匝眼睫上的漂亮女郎有着她们都不知道的情分。 伤心没有用,她们几个人都没有能力再闯进去救他。 只有快些出去寻人,说不定还能为他挣得一线生机。 荣王府占地极广,作为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万事不管的荣王在他堪比天宫的王府中过着比真神仙都要逍遥快活的日子。 几个女郎又饥又渴,再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往来的侍卫,也难免发出一点儿声音。 ‘啪嗒’。 一个被人不小心踢出去的小石子儿正好落在了这座府邸的另一个主人——昌邑郡主面前。 “是谁!胆敢冒犯郡主!”翡翠立刻走上前一步,眼睛盯着四周,大声呵斥。 很快,乌静寻一行五人就被揪到了昌邑郡主面前。 刚刚才与从前的‘心上人’打过照面,又被下了面子的昌邑郡主心情正不好,猝不及防看见那张熟悉的美貌脸庞,有些阴沉地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女使们以簇拥姿态护在中间,朱唇粉面的华装贵人看向她们时,眼神是毫不掩饰的轻鄙不屑。 她,居然认得她们之中的人? 岑芳应心跳如擂鼓,她没有忘记方才那个女使说的话,她是郡主,那么,那间密室的主人,她们失踪被拐背后的主导者…… 她忽然不敢再想。 乌静寻面容平静,光看她低下头去,柔白娴静的侧脸,根本看不出她正因为手心模糊的血肉伤处而疼得有些冒冷汗:“郡主。” 昌邑郡主盯着她,冷笑出声:“你那未婚夫大张旗鼓地过来我荣王府寻人,就是为了你?” 未婚夫?裴世子,也来了吗? 乌静寻抬起头来,那张还带着些许迷茫的脸庞在清冷月色下显出独一份的光艳。 昌邑郡主掩在大袖下的手紧紧攥住,心中止不住地生出些扭曲嫉妒的感觉。 不过是凭着一张脸。 “静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乌静寻回头,看见身着银甲、丰神如玉的青年大步朝她走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裴晋光快步走上前去,见乌静寻形容有些狼狈,但还好,还好,她还活着。 “手怎么受伤了?”这样的铁锈味,裴晋光再熟悉不过。 在腥气之外,更多漂浮在他鼻间的柔软香气让人更加难以忍受会有这样的苦难降临在她身上。 乌静寻后知后觉地捂了捂手,在他专注而焦灼的视线中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没事。” 怎么会没事? 裴晋光粗粗瞥了一眼,原本比霜雪更白、比云雾更软的手掌心血色浓郁,带着细小伤痕的手背、被撕磨扯坏的裙摆…… 感受到他过于锐利沉沉的目光,乌静寻抿着唇,低声道:“真的没事。” 裴晋光移开视线,对着一脸冷淡的昌邑郡主淡淡颔首:“夜色已深,臣就不打扰郡主了。”说完,不等昌邑郡主回话,他又看向乌静寻,“走吧。” 乌静寻心下焦急,她眼下只能求助裴晋光,这个在场之中唯一与她能说得上有几分关系的人。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昌邑郡主没有说话,只看着他们远去。 翡翠奇怪道:“看那乌家大娘子一身狼狈,偏偏又是在王府里……难不成,是王爷……”老毛病又犯了,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裴世子的未婚妻身上? 昌邑郡主目光一闪,她没有忽略,站在乌静寻身边那几个女郎,也是憔悴惊惶得紧。 她们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行走之中,玄铁剑鞘与银白盔甲撞击的金石之声十分清脆,落在乌静寻耳中,一下又一下,将她那颗本就高高悬着的心摧得更慌。 “等一等。”好不容易走到拐弯处,乌静寻觉得那位郡主应该也不能再注视她们了,这才抬头看着裴晋光,“我们就这样走了,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裴晋光冷峻的神色在望进女郎盈盈的眼眸时陡然柔和了许多。 “不会。”裴晋光言简意赅,该他背负的东西,绝不会牵连她半分。 乌静寻轻轻松了口气,眼下不是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只央求道:“方才有人救了我们,可那间宫室不知为何,沉入了地底,他出不来了……就是上一回在碧游庄救过我的那个人,他又救了我一次,你能帮帮他吗?” 裴淮光想到了那张字迹潦草的密信。 先前他以为是有人不想暴露身份行踪,故意用左手写字混淆视听,没想到,他的猜想没有错。 裴晋光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乌静寻有些不安,她开始反思自己这个请求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裴世子有公务在身,能救她们出来是他的职责所在,耗费精力甚至明着得罪荣王去救另外一个人…… 或许他并不想。 “我先送你们出去。”裴晋光下一句话响起,原本垂着眼的乌静寻忍不住颤了颤眼睫,“上一回没有寻到人亲自道谢,这一次我总不能让你再白白欠了人情。” 他答应了。 乌静寻的心突然就落了地,或许是裴晋光这样眼瞳里只映出她一个人说话的样子过于柔和,融化了他外表的铮铮峻色,自他身上徐徐趟过的轻柔情意仿佛也顺着夜风拂过她面颊。 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玫瑰一般的红晕,像是羊脂玉上突然散开的一点玫瑰汁子。 一路上诡异地畅通无阻,岑芳应她们上了马车,乌静寻走在最后,脑里、心里都乱糟糟的,她忍不住抬头去看身边那个青年人。 为了迁就她忧心忡忡的步伐,他走得也很慢。 就在她开口要道别之前,裴晋光低声道:“等一等。” 其他人都上了马车,守卫在马车旁的卫兵也不敢乱看。 “把手给我。”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却有一种天生让人想要信服的能力。 乌静寻怔愣间,就感受到她冰冷的手被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握住。 这有违礼法…… 赶在她火急火燎抽出自己的手之前,裴晋光掏出那个小瓷瓶,往血肉模糊的掌心糊了一层,乌静寻这才惊觉,痛得有些麻木的掌心这时候才慢慢舒展开来,点点清凉袭上心头。 “没有外人在旁边,我才好给你上药,免得她们误会。”裴晋光目光清正,为她涂药包扎的手亦十分懂得分寸,没有让她感受到额外的苦楚,“这药是生肌消毒的无霜膏,你拿回去之后,一日涂两回,手上尽可能别沾水,养个几天就会好了。” 先是低声解释为何这时候给她上药,体谅她守礼的老古板性子,又谆谆叮嘱,为她留下伤药。 乌静寻没有问为什么那么恰好,他会出现在荣王府救了她们,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会随身带着这瓶上药。 “今天多谢你。” 就在裴晋光反省自己方才的动作是否太过孟浪,吓着了向来温柔守礼的未婚妻时,乌静寻被白绢裹着的手掌扶着车辕,几缕发丝挣脱束缚,随着夜风如同水草一般,柔柔拂过她远山芙蓉般的美貌脸庞。 她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人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点羞涩又感激的笑,看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以为是自己刚刚说得太过小声,于是又说了一遍。 “今天多谢你。我先走了。” 裴晋光有些狼狈地从那个笑容开启的幻梦之中醒转过来,对着她颔首:“去吧。” 马车咕噜噜路过他身边,车帘猛地被掀起来,露出半张莹白脸庞。 她指了指荣王府,神情有些紧张,裴晋光只来得及读出她嫣红唇瓣间碾出的三个字。 ‘我等你’。 等他什么呢?无非是二郎是否获救的消息罢了。 那辆马车走远了,副使大着胆子走上前,揶揄道:“嫂子都走远了,指挥使你还看呢?哟哟哟,还未成婚就这样不依不舍的,等成了婚,你还不得溺在温柔乡里出不得门啊?” “既然知道我们还未成婚,就管好你的嘴。”裴晋光不想旁人用这样轻佻的语气提起她,转了话题,“可找到其他被关起来的人了?” 提起这个,副使咬牙:“荣王那老贼,瞧着心宽体胖,结果心眼子比他身上的肥肉都还要多,不知将人藏到哪里去了。” 自然是藏到平地之上无法发现的位置。 裴晋光紧了紧腰间的佩剑:“地上找不到,那就去地底下找。” 副使挠了挠脑袋,那他去多找几把铲子好挖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乌静寻回去之后,阿娘的埋怨、阿耶的叹气还有兄长妹妹的关心,她都没心思理会。 好像这次的出逃,有效的不仅是她奔出那条长巷的躯体。 佟夫人看了看那几个卫兵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好在真的是裴晋光救了她出来,名节清白方面,应当是没问题的。 想着想着她又开始埋怨:“好端端的,报什么官?这人安安全全地回来了,又平白闹出许多不好听的名声俩来。” 佟夫人絮絮叨叨,乌静寻下意识藏了藏还裹着白绢的手心。 无霜膏的药味儿很是清幽,并不像寻常药膏那样味道霸道,可阿娘,就一点儿没看见她被树枝花叶划伤的其他地方吗? 乌静寻忽地觉得身体内阵阵涌上的疲惫几乎要将她压垮:“我累了,先回去歇息。” 在人群之后的翠屏与紫屏连忙扶着她回了玉照院。 乌须琮叹了口气,转向乌舜华:“好了,般般没事儿,你也快回去歇息吧。好好的小娘子,眼下青影都快比我浓了。” 这个兄长待她一向是很好的,但乌舜华还是没忍住:“你们都没发现木……阿姐受伤了吗?” 在众人讶然的视线中,乌舜华指了指自己的手,又指了指脖颈:“都有伤。” 乌沛丰黑着脸道:“亏你还是静寻的阿娘,这种时候还只顾着抱怨,不知道多去关心关心孩子。” 佟夫人原本还有些心虚,听了这话顿时一点就炸:“我是她阿娘,她阿耶是死了不成?你刚刚怎么没发现?” 眼看着又吵起来了,乌舜华连忙捂着耳朵逃离了现场。 回想木头菩萨方才那个有些落寞的背影,乌舜华叹了口气,明天去给她送点儿跌打创药吧,反正她总受伤,屋子里多的是那些东西。 但乌静寻睡醒之后,就不会再为耶娘兄长都忽视她的事伤心了。 她开始殷切期盼着裴晋光的来信。 翠屏她们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问吧,又问不出来,只能看着乌静寻一日日地期待又焦虑。 哦,许是因为愧疚,佟夫人特许了乌静寻可以歇息几日,不必抄书练规矩了。 终于,乌静寻在看见那封来自裴晋光的信时,脸上露出了一个笑。 他没事,她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女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翠屏看得如痴如醉,还不忘和后来的紫屏咬耳朵:“我说娘子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原来是害了相思病!现在未来姑爷的信一来,你瞧,这不就药到病除了!” 虽不必抄书练规矩,但花神节前半月一回的礼仪课还是得去。 出门前,乌静寻顿了顿,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耳垂上秀丽的米珠闪过一道温润流光:“可有信传来?” 翠屏摇了摇头:“娘子您就放心吧,奴婢叫莲花时刻盯着呢,裴世子若是来了信,奴婢肯定会和您说的。” 说来也奇怪,她们娘子不鸣则已,一鸣还真是惊人! 从前羞羞怯怯一句闲话都不肯多说,自从害了相思病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不仅愿意和裴世子通信,还主动将那些金鱼儿银鱼儿都往荷包里塞,想随着信一块儿送给裴世子。 翠屏既高兴又不解,踌躇一会儿还是问她:“娘子为何要送金银给裴世子?裴世子并不缺这些东西呀。” 被拐后的事儿,乌静寻谁也没告诉,只说自己被拐子掳到了一处民宅,和许多遭难的人关在一起,裴世子来得很及时,将她们都救了出去。 那些金银,是给恩公的谢礼。 帮着她救出恩公,已经亏欠裴世子许多,这样的事,怎么还能劳烦他? 自然是要她自个儿来才对。 裴世子许是在忙,昨儿晚上送出去的信还没有回。 乌静寻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样婚前通信的行为要是被佟夫人知道,免不了要受一顿责骂。 但事出有因,她与裴世子处处守礼,他仿佛知道她心里的顾忌,十分体谅她。 只求问心无愧就好。 乌静寻这么想着,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做什么,快要走出玉照院时,却见莲花跑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娘子,你的信。” 乌静寻接过,轻飘飘的,没有金银的重量,她心里松了口气。 杏花明媚,春枝繁盛,她就站在杏花春影里拆着裴晋光送给她的信。 其实信筏只有薄薄一张信筏,其他的,则是几张银票。 远山似的长眉微微蹙起,乌静寻拿起那张信筏,上边儿的字迹遒劲有力——‘我会好生答谢他。另,银鱼儿可爱,景之冒犯,擅自收用,还以银票,还望娘子勿要介怀。“ 娘子。 时下人都习惯用‘娘子’称呼女性,可不知怎得,乌静寻就是觉得这一声‘娘子’有些叫她耳垂发热的滋味。 翠屏看见那几张银票,偷偷捂嘴笑:“定是裴世子心疼娘子,想让您做些新衣裳,买些新首饰,漂漂亮亮地出门去!” ……她出门又不是特地为了与裴世子见面。 乌静寻嗔她一眼:“好了,将东西拿去收着吧,我们该出门了。” 饶是她这一趟出门是真为了认真学课,但命运悄然而至,她竟一下遇见了两个能称得上熟悉的人。 一个是她的未婚夫,一个是她的恩公。 · 乌静寻被掳一事并没有掀起多么大的风波。 黄梅珠见着她,只有些担心:“往后你出门的时候,身边儿还是多带些人吧。我听说那些拐子力大无穷,惯会伪装成老弱妇孺来骗好心的女郎,我阿耶知道这事儿,拨给我十个护卫,你瞧。” 乌静寻顺着女郎纤细的指头往下看,黄家的马车旁的确站着一圈儿护卫。 黄梅珠继续抱着她的手臂,笑着道:“所以呀,今后你要是想出门玩儿,就叫上我一起吧,咱们人多热闹,有那些护卫在,看哪个宵小敢打你的主意!” 这样鲜活而柔软的善意,如同汨汨春水流过乌静寻因为不自在而僵硬的身体。 “多谢你,珠珠。”乌静寻试着回握住她的手,从前女郎很热情地叫她可以唤自己的小名儿‘珠珠’,但乌静寻总是不好意思。 黄梅珠弯了眉眼,赶在礼仪女官过来之前又低声凑到她耳朵旁道:“我听说,那日裴世子犹如神兵降世,欻欻欻地就将那些贼寇给打倒了!如何,有这样神勇的夫婿,你心里边儿是不是偷着乐呢?” 女郎调侃的话语催生了乌静寻耳廓上的晕红,她低声道:“裴世子救了我,我自然感激。”至于旁的,没有。 黄梅珠知道她爱害羞,又嘻嘻说笑两句,听得那阵沉稳不惊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坐直了身子,转过头去和她眨了眨眼:“待会儿下课了,咱们去斐云楼喝桂花浆水!” 乌静寻轻轻翘了翘唇,点头应下。 原来交到朋友,是这样奇妙的感觉。 黄梅珠生性活泼,在乌静寻旁边叽叽喳喳个不停,见她不嫌弃自己话多,感动地靠在她香馥馥的身子上,甜腻腻道:“静寻你真好!我阿娘她们就嫌我话多,都不愿和我出门来玩儿。” 说是抱怨,可她脸上露出的幸福神情也晃了晃乌静寻的眼。 “你阿娘一定很疼你,瞧,这根兰草环编得很精致,兰乃香草,可辟不祥,是想给你辟邪保平安的。”金陵城中有个旧俗,四月的时候母亲会给自己的女儿编织兰草环,用以护佑安康,百鬼不侵。 黄梅珠晃了晃手腕上的兰草环,飞快睨了一眼,发现女郎霜雪般的手腕上空荡荡的,抿了抿唇,抱紧了她的手臂:“我回去和我阿娘学怎么编,咱们姐们儿俩也戴一样的。” 乌静寻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柔声说好。 黄梅珠高高兴兴地又蹭了蹭她,随即感觉落在身上那种针扎似的感觉更强烈了。 ……不应该啊,难不成阿娘这兰草不好使了,还是辟不了邪祟? 黄梅珠害怕之下,往乌静寻身上又躲了躲。 裴淮光望下去的目光愈发冷寒。 “二郎。”裴晋光与人谈完事出来,看见头上还包着纱布的二郎站在走廊边上,露出的半边侧脸如弯月冷冽,“大夫说了,你这时候不该出门。” 裴淮光收回目光,他知道,在兄长看似平静的目光底下,他不该暴露。 “来都来了。”裴淮光不以为意,在屋子里躺了几日,他早就烦了,好不容易等到琼夫人去佛堂念经,他才能跟着裴晋光出门透透气,“拐子,你都抓到了?” 他话题转变得有些生硬,裴晋光淡淡嗯了一声:“抓到的不过是些喽啰,幕后之人,有些棘手。” 被圣上疑心了那么多年,都能做得漂漂亮亮不露一丝马脚的荣王,当真是块难啃的肥肉。 裴晋光神情严肃,倚着栏杆的裴淮光却一脸冷淡:“我还以为,你会将那些人的人头送去我未来嫂嫂面前,叫她解气。” 少年的音色恢复了一些,不再喑哑,但或许是他说金陵官话还不太熟练的缘故,总有几分奇怪的低沉。 裴晋光摇了摇头,提到未婚妻,他脸上神情柔和些许,对着胆大妄为的弟弟却是皱了眉:“她性子柔和,从未见过那样打打杀杀的事儿。她是你未来的嫂嫂,你该体谅她,不能吓唬她。” 怎么就是吓唬了? 少年顶了顶后牙,有些不服气。 在草原上,若是有谁冒犯了部落里的妇女,他的男人就算是骑着马追到百里之外,也要将贼人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去,挂在他们的帐篷外,这是草原勇士对自家女人独一份的呵护重视。 不过……裴淮光想到上个树都能吓得眼眶泛红的乌静寻,啧了一声,这样娇弱,在草原上肯定招人眼。 裴晋光见弟弟不知又在哪儿神游天外,语气严厉了些:“你还小,护佑家人这种事,交给我就是。今后切不可再行险事,惹得阿娘为你担忧。” 若非有乌静寻的指引提示,裴晋光他们还真的极难找到那处已经沉入地底,外表看起来与平常花圃无异的宫室。 裴淮光见不得他板下脸当老头子的样子,冷嗤一声:“我又没让你救我。” 他自个儿不是爬出来了吗? 见他顶嘴,裴晋光都要被气笑了。二楼虽被他们包下了,但难免隔墙有耳,他横了一脸无所谓的裴淮光一眼:“回去我再和你说。” 那处地下宫室对于荣王的意义的确不同,眼看着掩在表面用作遮掩的花圃被他们炸开了一角,荣王险些都快要装不下去,只能隐忍着与他们虚与委蛇,宁愿将快要到手的那十几个女郎放走,也不愿他们继续深挖地下宫室。 那里边儿,到底藏着什么。 裴晋光一边下楼,一边思索,却听得一声呼唤。 “裴世子。” 裴晋光略微有些惊讶,在见到那个脸庞微红,正对着他微笑的绿衣女郎时,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静寻。” 他仿佛抑制不住澎湃心绪一般,向前走了两步,过后才反应过来,堪堪停在她面前:“你还好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章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那伙拐子,逼得荣王不得不自断一臂,其中种种复杂艰险,才不得空亲自去看她。 虽说从前连互通书信这样的事儿他都不敢想,但人总是贪心的,他也想要更多。 乌静寻抿着唇,向他摊开掌心,狰狞模糊的伤口已经慢慢愈合,露出粉色新生的血肉。 裴晋光松了口气,点头道:“嗯,回去我再送几瓶药膏过去,这几日再辛苦你一些,记得忌嘴,莫要吃生冷辛辣的东西。” 乌静寻先是点头又摇头:“已经劳烦你许多了,我家中还有药膏,不必再送了。” 裴晋光哦了一声,看起来还有些失望。 黄梅珠在一旁看得眼睛亮晶晶,她先前提醒乌静寻那人好似她未婚夫时,还没想过她会这样主动上前和人打招呼。 看来……坊间流言都是真的! 他们真是天生一对,般配得很。 乌静寻被黄梅珠提醒了一声,才看见那个拾级而下的英武青年。 她想着和裴晋光打个招呼,说过话了就回去,但想到什么,她有些犹疑:“那些银票,我没有带在身上,改日再还给你吧。” 裴晋光眼眸中含着笑意:“我拿了你的银鱼儿,你收下我当作赔罪的银票,双全之法。为何要还给我?” 那些银票明明超出了银鱼儿本身的价格,乌静寻不愿收。 裴晋光看出她的小小抗拒,转了个话题:“上次救你之人也在这里,你可想见一见?” 那双习惯垂下的狐狸眼悄悄抬起来,露出一点期待的光。 裴晋光笑了,回头去看,也正好让二郎与他未来嫂嫂正式见个面。 可本该跟在他身后,或是倚着栏杆姿态散漫的昳丽少年早不知去了哪儿。 裴晋光眸光微妙一瞬,转过身来时又恢复了正常:“他性子惯来是飘忽不定的,不知又去哪儿了。” 乌静寻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她与裴晋光告别,与黄梅珠坐上马车之后才后知后觉,为什么裴世子看起来,与恩公十分熟稔的样子? 女郎垂眉思索的模样可怜又可爱,黄梅珠没忍住又搂着她的胳膊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将人送到康宁坊外,才依依不舍地松了口气,并许诺下回不上课的时候,邀约她过自己家去玩儿。 乌静寻点头答应了,心里边儿头一个想的竟然不是阿娘会不会同意,而是在想上门时该带些什么礼物过去。 珠珠爱吃甜食,或许可以做几道点心带过去。 翠屏走在她身边,见娘子又低着头走路,正想提醒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拐角处就走出一道颀长身影。 乌静寻猝不及防撞到了他身上。 少年身量单薄,乌静寻撞上去时,还闻到了淡淡草药的清苦味道。 不知怎得,她觉得这味道有些似曾相识。 “你们金陵的人,走路都不看着路吗?” 似曾相识的语调。 乌静寻后退两步,隔开一点距离,脸上带出一点惊讶与惊喜混合的笑:“恩公,你怎么在这里?” 裴淮光不想看见她与裴晋光站在一起说话的样子,那副登对场景落在他眼里,只觉得眼睛发痛。 于是他赶在裴晋光可能会回头找他之前走了。 可是他又有一点不甘心。 少年的脸色不太好,额上敷着纱布,瞧起来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乌静寻眼中愧疚之意愈浓:“恩公,你所受伤势严重吗?我那儿有几瓶伤药,平痛生肌很是有效,我给你拿过来吧?” 翠屏在后边儿保持目瞪口呆的状态。 这兼职打猎卖皮子的侍卫大哥,怎么就成了娘子的恩公? 提到药膏。 裴淮光本就不大好的脸色更臭了些,他知道,长兄屋子里的那些药膏一分为二,一些给她,一些给他。 “我有药膏,不需要你的。” 他话说得硬邦邦的,乌静寻听了点点头,想了想,今日身上没戴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只能歉疚地望着他:“我该好好答谢你的,上次若不是你,只怕我们几人都……”话说到一半,乌静寻想起翠屏还在一边,只能含糊道,“恩公想要我如何酬谢你?” 裴淮光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颗紫珍珠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 阿兄如此看重她,在草原上纵横如风的少年也不得不思虑起眼前这个猎物到手的可能性。 有些棘手。 面对女郎诚恳的目光,裴淮光却好像突然没了兴致,摇了摇头:“你不会答应我的。” 你会放弃金陵的荣华富贵、平宁侯世子夫人的尊贵身份还有他阿兄那样……在世人看来再好不过的夫婿,和他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写字还很丑的人回草原吗? 裴淮光觉得,几乎都不用问,问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眼看他闷不做声就要转身离开,乌静寻心里跳了跳,叫住他:“我姓乌,唤作静寻。恩公可否告知我,你的名讳?” 既然恩公不想要她的酬谢,乌静寻暗暗决定要去国恩寺给他立一个长生牌位。 裴淮光顿了顿,露出的半边侧脸如弯月俊美。 “温都苏。” 是草原话里‘根’的意思。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流浪草原的人,也需要一个‘根’。 裴淮光走了,翠屏和乌静寻咬耳朵:“娘子,这名字听着有些像草原人呢。” 草原人。 乌静寻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恩公,无论身份来历,我都该感谢他。” 翠屏听了点头,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 很快就到了平宁侯府为归家的二子开宗祠登名讳的时候,金陵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过去一同热闹热闹。 孙夫人一脸冷若冰霜,对着乌静寻与乌舜华态度都很冷淡:“待会儿你们就跟在我后边,别乱走别乱说话别乱吃东西,知道了?” 乌静寻点头,乌舜华早就不耐烦等了:“阿娘走吧走吧,去晚了都不热闹了。” 孙夫人瞪了自己毛毛躁躁的女儿一眼,转过去瞥了眼乌静寻。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平宁侯府自然是层楼叠榭、银屏金屋。 乌府作为平宁侯府的姻亲,自是受到了不一般的对待。 裴晋光今日很忙,但仍让人盯着门口,若是乌静寻她们过来了,他好出去迎接。 美如冠玉的青年身量高大、气宇轩昂,笑着与乌沛丰、孙夫人这些长辈颔首问好的样子十分赏心悦目,乌沛丰很满意,看了眼自己沉默寡言的大女儿,有心想让这对即将成婚的小夫妻亲近些,便道:“咱们两家之间,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不知世子可有空,带着静寻去给老太太她们磕个头请个安。” 裴晋光点头,又与她们寒暄几句,今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将目光落在乌静寻身上:“走吧。” 乌静寻轻轻颔首。 “老太太年纪大了,平日里不爱出门走动,可她老人家十分慈爱,见到你,定然欢喜。”老太太丧父丧子,性情却比儿媳琼夫人更加坚强,裴晋光顿了顿,“你不必紧张。” 说是这么说,但怎么能不紧张? 乌静寻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因为心绪的紧绷而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抹嫩红色自唇瓣上一掠而过,留下点点润红。 裴晋光及时挪开视线,觉得自己也有些想喝水:“我会陪着你,走吧。” 这样的承诺并没能让乌静寻放松些。 这样的紧张心绪,在看到侍奉在老太太床前,面无表情正给她剥橘子的少年时,被一扫而空。 恩公,那个说自己叫温都苏的少年,怎么会在这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三章 女使们掀开了浸染了各色芳草织就的门帘,笑声道:“老祖宗好福气,大公子带着未来的大奶奶过来瞧您了呢。” 两家的婚事早已过了明路,主子身边亲近的人这样打趣几句也不为过。 乌静寻粉面微红,感受到裴晋光望过来的视线,更不自在了。 两人站在门口,偏生又都穿着绿色衣裳,像极了一对新人,在成婚后第一日过来给老祖宗请安的样子。 老太太年岁已高,精神头却很好,闻言麻溜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笑眯眯对着他们招手:“晋哥儿的媳妇儿也来了?来来来,我老太婆人老眼花,你离近些,叫我好好瞧瞧你。” 乌静寻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裴晋光往前走了两步,温声道:“今儿是二郎的好日子,乌大人他们都过来了。静寻想着过来给您请个安,也好见一见二郎他们。” 裴淮光剥着橘子上那些白色脉络,从细长指间落下的那些白色脉络慢慢落下,他的心却奇怪地跳得越来越快。 老太太笑着点头,看着慢慢走近的乌静寻,神情间更加满意了:“好好好,是个知礼懂节的好女郎。我老婆子也不能亏了礼节,这枚玉环你收着,今后啊,也有你坐在这儿,将它传给你的孙媳妇儿的时候。” 老太太言笑晏晏,话里边儿的意思叫女郎柔若白玉的耳廓红得愈发明显。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将那枚玉环戴了上去,乌静寻不敢挣脱,只好抬起头,求助般地望向站在一旁,眉眼含笑的裴晋光。 琼花玉貌的女郎半抬起脸,一双潋滟狐狸眼里含着羞赧与不知所措的光,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副模样落在裴晋光眼中,有多么令他心绪激荡。 她会是他的新妇,是他白头到老之人。 裴淮光赶在旁人注意到之前,收回了目光,又默默去剥那早就干干净净的橘子。 老太太满意地看着在那截皓腕上愈发显得翠色欲滴的玉环,点了点头:“是了是了,就要咱们晋哥儿媳妇这样的标致人儿才与这玉环相配,有这样漂亮的主子养着,这玉环定然愈发有灵,是积福的东西。” 裴晋光微微颔首:“祖母慈爱,孙儿代静寻谢过祖母。” 乌静寻红着脸,柔顺低下头去:“是,静寻知道,多谢老祖宗。” 老太太看着面前玉质天成的女郎,笑着拉过她戴着玉环的手,又拉过裴晋光的手。 一只细腻柔软,一只骨节分明,被老人温热的手拢着,交叠在一块儿,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下意识作出反应。 乌静寻不自在地将手往后缩,裴晋光向前的手微微一凝。 哎哟哟,瞧瞧这小俩口,一个羞怯,一个内秀,真是…… 老太太笑着盯够了,这才放开他们的手:“静寻你若是有空,今后多来陪陪我这老婆子,看着你这样标致的美人儿,我觉得吃饭喝粥的力气都多了不少。” 乌静寻垂眸作羞赧状,裴晋光抑制住心头的欢悦澎湃,只是笑。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擦了擦脸。 橘子汁迸到脸上了。 有点酸。 有胆大的女使捂着嘴笑道:“老祖宗这话说的,若是大公子早早儿地将乌娘子娶进门来,老祖宗日日瞧着乌娘子,岂不是要成老天仙,长寿无极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笑了起来,老太太也忍不住笑,看着女郎绯红得快要滴下血的耳垂,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莫要打趣了,等到日后,我喝孙媳妇儿茶的时候,你们再怎么打趣,我也是不管的,只叫晋哥儿护着他自个儿的媳妇。” 这话说过也就罢了,偏生裴晋光还煞有其事地颔首:“是,孙儿定然不叫祖母失望。” 乌静寻觉得耳朵红得都要烧起来了,没忍住,嗔了一眼裴晋光。 瞧着风神仪表、敏慧有度的沉稳青年,竟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裴晋光眸光里温软含笑,就那么与乌静寻对视。 这副男才女貌、情意绵绵的对视模样,叫老太太看得迷了眼。 乖乖,她的宝贝曾孙,会生成个什么金童玉女模样?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和你们说话,都忘了介绍。”老太太笑眯眯地转过头,看向另一个与他兄长形貌气度全然不同,却亦是瑰姿奇表的少年。 “这是二郎,比晋哥儿小了五岁,今年十六。”老太太慈爱地看着沉默寡言的昳丽少年,“乖孙,快给你嫂嫂问好。” 乖孙本人裴淮光终于抬起眼,今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脸庞还染着比朝霞还要绚烂的红晕,微笑看着他的样子,像极了那些长辈会露出的神色。 可她只是未进门的嫂嫂。 她的姿态仍是温和而平静的,瞧着明明更亲近了些,可裴淮光就是知道,温和之下,她变得更加疏离了。 好像那点恩情,都是因为他知道她的身份,都是为了保护未来阿嫂,而不是因为旁的什么。 因为什么呢?他的那点私心,敢让她知道吗? 裴淮光沉默的注视让乌静寻又开始紧张起来。 老太太笑着拍了少年一巴掌,嗔怪道:“你这傻小子,瞧你嫂嫂美貌,看得痴了不成?静寻,今后你可得替二郎掌掌眼,给他选一位和你一样好的妻子。” 兄长含笑却平静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 裴淮光将手里的橘子递给乌静寻,冷冷淡淡的声音里似乎还因为方才橘子汁的侵染,带了些涩意:“如此,那就多谢阿嫂。” “这是谢礼。” 乌静寻看向自己的恩公,一个性情有些古怪的少年,一个明明来自金陵裴家,却告诉她他草原名的人。 那个橘子被剥得很干净,一点儿橘络都没有,只是有些坑坑洼洼,露出了里边儿澄透清亮的果肉。 她伸手接过,柔声谢过他,至于旁的,一声不吭。 那个还在汨汨冒着汁水的橘子落在她手中,不一会儿就将那只柔白细腻的手给染脏了。 看着裴晋光默然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又接过了那个橘子,裴淮光垂下眼,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她拱手送给旁人的那个橘子。 有谁会在意一个破烂酸涩的橘子? 可是橘子流出的汁水染脏了她,她手指上都是橘子留下的气味。 老太太又拍了他一巴掌:“你这小子,一个橘子就将人给打发了?” 裴淮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可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好相送给,阿嫂的东西。” 老太太于是又念叨起他丢下那份右威卫侍卫差事的事儿:“不去也好,右威卫一团乌烟瘴气的,今后去你阿兄的北十二卫锻炼锻炼也挺好。” 原来他那日出现在碧游庄,是因为承了皇上的恩令。 裴淮光没有明说答应还是拒绝,只道:“阿兄他们还要去前边儿招待客人,祖母不要因为我的事儿耽搁了他们。” 都是一家子,说什么两家话? 老太太心疼这个刚归家的乖孙,开口道:“行了行了,你们也别陪着我这个老太婆闹腾了,前边儿客人多,晋哥儿,你快带着静寻过去吧。” “还有二郎,你也跟着过去打打招呼,认认人,今后要碰面的时候多着呢,你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在老太太的催促之下,原本的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裴晋光走在她左边,裴淮光默默走在她右边。 被夹在中间的乌静寻:感觉怪怪的。 走过一段长廊,又穿过月亮门,裴晋光忽然道:“二郎,上回你嫂嫂送你的谢礼,你一直不收,不如我新打个马鞍送给你,如何?” 裴淮光眼也不抬:“她不是我嫂嫂。” 气氛有一瞬微妙的滞涩。 乌静寻有些尴尬,走路的时候忍不住往左边靠了靠。 裴晋光蹙着眉,裴淮光又很快补充:“还没成亲,就还不算。” 裴晋光几乎被这臭小子给气笑了,他看着女郎玉白染红的侧脸,沉声道:“很快就是了。” 在乌静寻有些讶然的视线中,裴晋光压了压嘴角,佯装淡然道:“近日我正在与乌伯父谈论婚期。” “两个月后的初五,就是个好日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二十四章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两道惊讶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裴晋光望向乌静寻,声音里含了些忐忑:“你觉得……太赶了吗?” 不等乌静寻回答,他又急急道:“不会的,我已准备了许久……”说了一半,他才觉得有些不妥,果不其然,女郎的脸上重又盈上了红晕。 东湖王帐内的黄金冠、雪山之上的明珠、金陵城中的宝石绫罗……自他们定下婚约的那一日开始,他走过每一座城池,都会为他未来的新妇准备礼物。 那些等待了许久的宝物终于可以迎来它们真正的主人,饶是裴晋光再沉稳持重,也很难在这样的事面前冷却下情绪。 松风水月的青年身着一袭青衫,淡化了他原本的凛冽气度,显出几分流水明月般的清俊柔和,他这样望着自己,乌静寻反而更不敢和他对视了。 她心中虽然还有些迷茫,不知道出嫁之后的生活是否会更加沉闷无趣,但……裴世子是个好人。 她不能不信他,白白伤了他的心。 女郎轻轻颔首,低声道:“此事还得看我耶娘如何打算。” 裴晋光止不住地露出一个笑容,他知道,按照她这样羞赧守礼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同意的意思了。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半晌扯了扯唇,抬脚就走。 一阵含着清苦草药的气息从她身边极快地掠过,乌静寻再反应过来,那道玄色身影已经走出很远了。 裴晋光见她目光不自觉跟着二郎越走越远,垂在身侧的拳紧了紧,温声道:“二郎幼时走丢,独自在东胡草原之上长大,性子有些孤僻,却是个好孩子。” 乌静寻收回视线,有些无意识地问道:“恩公……嗯,裴二郎,他今年十六?” 她纤长的眼睫扑闪扑闪,像是蝴蝶落在花圃之中,投在柔白脸庞下的阴影亦是动人可爱。 裴晋光声音里含着笑:“嗯,他与你一样,都是玄宁三年生人。但你是五月的生辰,比他还要大上几月。” 乌静寻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聘书一式两份,上边儿记载着他们二人的生辰八字,他知道也不为奇。 她没有说话,裴晋光却想这段只有他们二人的路可以再慢一些,再远一些,叫他在独自一人时的回忆可以再多一些。 “二郎是冬月里出生的,他从小就很怕冷。”青年的声音里忽然含了些飘渺无踪的忧愁,“东胡草原上连年严寒冰雪,不知他一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乌静寻想起少年额上绑着的发带,或许是受过严寒,才习惯绑着发带御寒吧? 身旁从容弘雅的青年显然陷入了往日的情绪之中,有些低落,乌静寻嘴笨,鲜少有安慰旁人的时候,可若不说话,又似乎有些过分。 最后,她只能有些笨拙地停下脚步,身侧的青年也停了下来,一双温润凤眸看着她,似乎是在疑惑她有什么事。 “他现在已经回家了,有你,有老祖母,还有自己的阿娘,他今后都会很幸福的。” 乌静寻话说得笨拙,却十分真挚,裴晋光看着她,眼眸微弯:“是,再过不久,二郎还会有一个嫂嫂一同关怀他,他今后的人生定然幸福顺遂。” 嫂嫂什么的…… 乌静寻脸颊飘红,不想再理他,只自个儿埋着头往前走。 发髻边垂下的白玉珠子被人轻轻拉了拉。 身后传来青年含着笑又无奈的声音:“你走错路了。”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望去,“去会客的绪方园,该走这条路。” 白玉珠子又轻轻荡回她耳边,簌簌间,发出叮铃脆响,拂过微红耳廓。 女郎还是不吭声,但好歹这回走对方向了。 裴晋光贴心地落后她半步距离,看着她柔曼背影,总是为裴家前程、边境安宁而显得沉闷肃然的脸难得放松下来。 多走几回,就熟了。 俩人一前一后走远了,原本早该走到绪方园的裴淮光却是靠在一颗参天老树上,近乎自虐地看着那对男才女貌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他视野尽头。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 在接下来的宴会中,裴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与乌静寻,两人分明不坐在一块儿,可是跟着席上众人的打趣笑声时,两人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碰触在一块儿。 好似他们是天生一对,就该如此。 裴淮光仰头喝完杯中美酒,有丝丝酒液顺着唇角滑落,在一旁为他斟酒的小厮唤作平安,是琼夫人特地挑到他身边伺候的人。 平安一边给他倒酒,一边担忧:“二公子今日高兴,可也得注意身子,可别醉晕过去了。” 裴淮光横他一眼,他在草原上喝烈酒的时候,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搅泥巴玩儿呢。 “少多嘴,满上。” 看出二公子心情其实并不太好,平安闭了嘴,老老实实地斟酒,想着待会儿去大厨房给二公子端一碗醒酒汤。 可当宴席散去,平安端着醒酒汤推开逢平院主屋的房门时,原本该醉倒在榻上的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 回程的马车上,乌舜华有些不高兴,握着乌静寻的胳膊使劲儿摇:“你怎么就要嫁出去了?啊?你不当木头菩萨才几天啊,还没开完窍门呢,怎么就要嫁到旁人家里过日子了,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 平宁侯府的大师傅厨艺极好,为女客酿造的醉清风亦是口感绵醇,只是对乌舜华来说,后劲儿有些意外的大。 马车上除了俩姊妹,还有闭目养神的孙夫人和翠屏她们。 见乌舜华开始发酒疯,孙夫人眼睛都不带睁一下,只冷冷道:“别理发酒疯的人。” 乌静寻另一只手艰难又温柔地落在乌舜华紧紧抓住她的手上,听到孙夫人的话,只莞尔:“舜华在清醒的时候,很少会对我说真心话。” 既是酒醉,也是真心。 孙夫人嗤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乌舜华仿佛也醉晕了过去。 在马车咕噜咕噜的行驶声中,乌静寻听见孙夫人冷淡开口:“你就当我多管闲事,但依着你的性子,若还是今天这样,在乌家,在裴家,都只有你吃亏的份儿。裴大郎瞧着可靠,可他不在的时候,你若不自立,迟早会有吃大亏的那一日。” 她话说得不客气,乌静寻只是怔了怔,就点头:“是,多谢夫人教诲。” 按着阿娘与孙夫人的关系,她本没必要多嘴,说这一番话,只是好心而已。 只是…… 即将出嫁的事逐渐有了实感,乌静寻心里混杂着紧张、茫然的情绪,可唯独找不到一丝欢喜。 夜深了,她也睡不着,越过在外间小榻上呼呼大睡的翠屏,坐在杏花树下刻木头人。 一阵夹杂着清苦草药与酒香的气息悄然落在她身边。 乌静寻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紧紧攥着的刻刀就要向前刺去,却被人一把握住。 她望进一片带着湿润水光的琥珀珠眼眸之中。 乌静寻讶然:“裴…二郎?” 裴淮光紧紧盯着她,声音比之前更喑哑。 “你为什么不叫我温都苏?” 他明明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 就连恩公,也比那个冷冰冰的裴家二郎要好听。 恩公是她会忍不住主动上前打招呼的人。 可裴二郎……就是她会牢牢守着那条线,绝不让自己越界的,婆家人。 少年容貌整丽,风姿冰冷,说出来的话却含了些委屈之意。 乌静寻有些不适地往后退了退,犹疑地想,平宁侯府的大师傅酿酒的技艺仿佛也不怎么高超,眼前这人,像是喝坏了脑子。 不知怎得,乌静寻下意识不愿往深处想。 那个想法,会把她们二人都推向万劫不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二十五章 裴淮光有些朦胧的眸光里映出她连一丝笑意都没有的冰冷脸庞。 他握着那截暖玉般腕子的手也被打了下,这样轻微的痛并不能叫他放手。 可是眼前女郎的神色实在太过冰冷严肃。 裴淮光慢慢松开了手。 “二郎。”想了想,乌静寻还是缓了缓语气,尽量不那么僵硬地和他讲道理,“我是你未来阿嫂,今后我们虽是一家人,但始终男女有别,你不该在这样的夜半时刻来找我。被旁人看见,于你,于我,都不好。” 裴淮光看着她一本正经,故作老成地和他说着那些大道理,在月色下愈发显得皎然的脸上露出一点嘲讽。 “嗤。” 听着从他唇齿间迸出一点代表不屑之情的气音,乌静寻既觉得莫名奇怪,又觉得有些生气:“你喝醉了,我不与你多说,你快走吧。” 说着,她拿起自己的小木头人和刻刀就要起身回房。 裙角却被人拽住了。 总是无波无澜被兄长耶娘嫌弃无趣古板的乌静寻在此刻,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怒意升腾’。 “你再这样,我就要和你阿兄说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一些,以为搬出裴晋光来,就能让她的话更具威慑力。 她以为这是威胁。 可裴淮光觉得,这再好不过。 迟早要撕破这层纸的,如果是她懵然无知地拉开这条界线,阿兄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见他还不松手,乌静寻心里又惊又怕,恨不得现在拿的是舜华的长鞭,狠狠给这眼前的人一鞭子,叫他快快放手,今后都不要再想起这场荒诞闹剧来得好。 手里握着的裙衫柔软如月华,却又比月华更加温柔。 他触碰到的东西,却不能属于他。 裴淮光慢慢地松开了手,看着女郎急忙退后几步,一脸戒备的紧张模样,他反而笑了起来。 “是我喝多了酒,冒犯嫂嫂。嫂嫂若还生气,只管告诉阿兄阿娘甚至老祖宗,我甘愿受罚。” 说完,他不再停留,明明刚刚说话做事的时候叫人感觉他醉得不轻,可翻墙的动作又是那样轻快灵活。 乌静寻咬着唇,有些不高兴,这样的事儿,只能是天知地知,两人自知罢了。 她还没有进门,就闹出这样的事儿,还告诉裴世子他们。乌静寻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不利于她,琼夫人她们会不会以为自己这个作人长嫂的心胸狭窄,意图诬陷小叔,撺掇裴世子兄弟离心? 再者。 乌静寻也羞于在光风霁月的裴世子面前提及他的兄弟可能对自己未来的阿嫂存了不该有的心思的事儿。 这太过出格。 乌静寻在夜风中站了许久,披在肩后的乌润长发都落了露水,才慢慢活动了一番僵硬的身子,回了房。 屏风外,翠屏仍在小榻上呼呼大睡,恍然不知方才发生过那样一件令人心惊的事。 乌静寻将自己紧紧裹在轻暖芳馨的被衾里,仿佛这些柔软的织物能够带给她一些眼下最需要的安定感。 若说之前因为裴世子,乌静寻对即将到来这门亲事没有什么抵触之情,只是觉得整个人好似飘在半空中,所有人都在恭贺她觅得一门美好姻缘,今后人生定然坦荡顺遂。可只有乌静寻自己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现在她不光要担心自己掉下来的事儿了,就算掉下去,可能也落不到平地上。 这个夜里,乌静寻做梦都梦见自己停在半空中,七上八下的感觉让她很是难受,可没一会儿,一阵失重感袭来,她从半空中掉了下去,随即落进了一口……锅里。 狼狈不堪的乌静寻抬头一看,在锅边卖力烧火的人……可不就是裴淮光?! 乌静寻被吓醒了。 翠屏听着响动,轻手轻脚地撩起青纱帐子,看见乌静寻脸色苍白,一头虚汗,吓了一跳,连忙去摸她的脖子和后心,果不其然,都只摸到了一片冰冷湿腻。 “娘子这是怎么了?”翠屏着急得眼圈儿都红了,“好端端的,怎么哪哪儿都冒汗啊?” 紫屏匆匆过来,手里捧着热巾子:“先给娘子擦一擦,我去寻夫人找大夫去!” 大夫没过来,倒是把佟夫人给招过来了。 “怎么突然就病了?”佟夫人皱着眉头,先是被拐,又是生病,平宁侯府那边儿不会觉得她是个灾星命吧? 翠屏着急:“夫人,大夫可过来了吗?娘子烧起来了,可不能再拖了。” “着什么急。”佟夫人随口道,“腊梅,去我屋子里那八宝架上的药匣子拿过来,吃几颗药丸子下去就好了。”省得请大夫,给旁人编排她身子不好,难当宗妇之责的借口。 翠屏傻眼了:“娘子病成这样……吃几颗药丸子就能好?” 夫人是不是太心狠了些,再说了,那些药丸子搁了那么久,能不能吃还是个问题呢! 面对翠屏的质疑,佟夫人很不高兴:“这有什么?当年静寻还那么小,跟着我上金陵,路上得了风寒,浑身滚烫,我拔了几棵草混着泥丸子给她服下了,不也好了?之后她阿兄吃剩的大馒头给她吃了半个,照样生龙活虎起来,人哪儿有越长大越娇气的。” 佟夫人不以为然,吩咐翠屏待会儿守着给她把药丸子服下,自个儿出去了。 翠屏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地暗暗唾了一口,这算什么亲娘!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紧急闭着双目的女郎柔若圆月的脸庞上徐徐滑过两行泪。 她听到了。 原来她心心念念记挂着,觉得阿娘仍是疼爱自己的证据,都是假的。 她并没有用身上最后一点钱去给她买药,那半个大馒头也不是如她所说百般哀求甚至跪下才让老板发了善心施舍给她们的。 她从阿娘那里得到的,永远都是残次品。 都是阿兄不要的东西。 · 乌静寻这场病来势汹汹,好得也快。 自然,她没有去碰佟夫人送来的那些药丸子。 今日又该是出门上课的日子,翠屏给她披上了一件青绿色的对襟半臂,看着女郎下巴瘦得尖尖一点儿,心疼道:“娘子,要不然这回就告假吧?您身子还没好全呢。” 乌静寻摇了摇头:“这是最后一回了,不能告假。” 她执拗,翠屏和紫屏只好由着她去。 好在乌静寻总算完完整整地将两个时辰的课撑了下来,三日之后就是花神节,她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延误了其他人的进度。 一同下楼时,黄梅珠有些担忧:“静寻,你脸色瞧着好差,不如咱们今儿就不去云高楼,你先回去吧?” 乌静寻摇头,还没开口,就被别人抢了先:“若真是病得不行了,那就该早些向女官告辞,另择贤能者才是。若是坏了花神节,你赔得起吗?” 乌静寻轻轻按住黄梅珠,对着来人面无表情道:“我能走能说,方才在课间亦得了女官肯定,可见并非如徐娘子所说那般病入膏肓。相反,倒是徐娘子你,很合我昔年在一本医术上所见病症。” 徐若彤瞪大了眼睛,黄梅珠一脸看戏的激动:“是什么病?是什么病?” 乌静寻微笑:“有疯犬咬人之后,也会叫人染上狂症。好端端的人,也会犬吠不止,而且畏光、惧水……徐娘子方才犬吠了好几声,又喜欢在背后说人,可见也合了那畏光的症状。徐娘子,可不能讳疾忌医,早些寻个大夫瞧瞧吧。” 黄梅珠听懂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静寻这是说那徐若彤是疯狗呢! 徐若彤瞪大了眼睛,她没有被选上作十二花神,本就心气不顺,这回特地来接同为十二花神的表姐,也是为了奚落奚落乌静寻,出一出气。 没想到,倒是被她反过来戏耍一通! 徐若彤气得咬牙切齿,却顾忌着不敢打人。 上一回对乌静寻不逊的薛停晚,已经被自家耶兄关在家中,不许随意出门了。 徐若彤忽然偃旗息鼓,黄梅珠探头瞧了瞧她的背影,嘀咕道:“有贼心没贼胆,真没意思。”说完她又揽着乌静寻的胳膊,发现女郎的脸好像比刚刚又苍白了些,“不成,咱们先去看看大夫吧,云高楼什么时候去都成。” 乌静寻握住她的手:“没事,说不定我多吃些好吃的,身子就好起来了。” 黄梅珠拗不过她,只好跟着上来马车。 可就当两人要下马车时,乌静寻身形晃了晃,眼瞧着就要栽下马车,黄梅珠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尖叫。 一道身影闪过,稳稳地扶住了从马车上跌落的绿衣女郎。 黄梅珠那日也跟着家里人去了平宁侯府的宴会,认识眼前这个人。 “裴……二郎?”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因为他神色太过冷淡,叫人忽略了他耳尖忽然窜上的红意。 怀里的人软得过分,也轻得过分。 裴淮光抱过别的部落里新出生的小羊,老实来说,手感没有她好。 “她怎么晕过去了?” 黄梅珠拧着眉:“静寻病了好几日了,今日说是好了些,结果还是不行。” 被他吓病的? 裴淮光觉得很不高兴,但这一切,还是得等她醒来之后才能问清楚。 “我先带她去医馆。” 今日出行没有带女使,黄梅珠急得想跟上前去,可少年抱着人,脚步仍然又快又稳,她追不上。 就在黄梅珠郁卒间,猛然看见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从旁边路上拐过,不由得喜出望外:“阿兄!裴世子!” 正是裴晋光与黄梅珠的兄长黄竹平。 黄梅珠唧唧呱呱地将事儿给说了,裴晋光脸上礼貌的笑意一僵,旋即点了点头:“多谢,我知道了。” 他对着黄竹平使了个眼神:“子青兄,改日再叙。” 裴晋光很快就赶到了黄梅珠指的那个医馆。 药僮指引着这位面色肃朗的客人到了一旁用作给病人们暂时歇脚的地方,隔着一层帘子,他正想说话,却见那客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药僮走了。 裴晋光立在原地,一帘之隔,里边儿是他的未婚妻和弟弟。 里面很安静,几乎只能听到呼吸的幽微之声。 裴晋光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这种类似近乡情怯的举动。 顿了一会儿,他掀开帘子,却看见少年慢慢俯身,似乎是要吻向仍在昏迷之中的女郎。 裴晋光拳头陡然攥紧。 “二郎。” 他声音冰寒。 “你在做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30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向来温和持重的兄长露出这样堪比霜雪冰冷的神色, 裴淮光并没有怕,他想起两人重逢的第一面。 他是衣衫陈旧古怪,不被任何一个草原部落承认的流浪者, 而裴晋光,是身着盔甲, 姿貌巍然,被边城人民翘首期待他大胜归去的青年将军。 那时他发现了他的踪影,以为是敌人,那瞬间望过来的眼神就如同现在这般冰冷。 裴淮光想,或许他该感谢他,没有多出几分杀气。 裴淮光慢慢坐直身子,面对裴晋光显然惊怒不愉的神情, 他反倒是很淡然,从女郎乌润浓密的发髻中轻轻摘下一点草屑, 侧头去望裴晋光的样子说是无辜,又像是挑衅。 “我在照顾她。” “有何不妥, 阿兄?” 裴晋光落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看向少年,声音里带了些不容撼动的坚决:“她是你未来的嫂嫂, 会有我照顾她。就算我不在身边, 也会有她的女使、医女甚至旁人。” “可这人, 唯独不能是你。” 裴淮光满不在乎的表情一凝。 上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严词拒绝了他。 凭什么? 他心里这样想,于是他也这样问了。 裴晋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到了这一步,他不知道二郎是在故意装傻, 还是生长于草原的经历叫他拥有着特殊的天性。 “她会是我的妻子,你的长嫂。”裴晋光着重强调了这个身份,“男女大防。二郎,若你真的为她好,就该起来。” “那不是你的位置。” 裴晋光说得直白,裴淮光慢慢垂下眼去,他拥有和兄长截然不同的一双凤眼,垂眼不说话时,莫名让人感觉委屈。 小小的隔室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女郎始终幽微平稳的呼吸声。 裴晋光将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她好像又瘦了些,闭着眼的模样脆弱得像是他幼年养过的那株兰草。 他稍稍不注意,兰草就会枯萎。 可她不应该是兰草,裴晋光想,她应该是生命力更强的松柏青竹,不符合时下世人对于女子的定义也无所谓,裴晋光只想她康健平安,与他携手白头。 他望向女郎的目光过于柔和,那种专注温柔的神情落在裴淮光眼里,只觉得刺眼。 “你不生气吗?你不想揍我吗?” 裴淮光主动发了话,裴晋光淡淡瞥他一眼:“你我是兄弟,我不会对你拳脚相向。” 却没有说自己生气还是不生气。 少年双手撑在窄窄的床边,细长手指几乎快要碰触到女郎淡绿色的裙衫边缘,他看着兄长皱起的眉头,笑了:“我在草原上的时候,经常看见很多男人,左手绑着白布,右手却绑着红花。” 绑着白布,是在向他们信仰的神明致歉,草原上又失去了一个勇士。 那朵红花却是喜庆的象征,代表着死去之人的兄弟可以继承他的所有,包括妻子。 裴晋光冷沉的目光落在少年漂亮到毫不掩饰恶意的脸庞上,他最好不要继续说下去,不然他不介意立刻推翻自己刚刚说的话。 可裴淮光显然不怵他。 裴晋光早在重逢第一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个幼时走丢,长于草原的弟弟,天生有一股邪肆个性。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裴晋光懂得他的意思。 “很早之前。” 说起这事时,裴晋光脸色很淡,无人知道他当时心中翻起多么汹涌的波浪,一层一层,直至要将他淹没一般,带来没顶的窒息与痛苦。 他钟爱的未婚妻,他满怀愧疚终于找回的弟弟。 他无法想象这两人之间会有除他以外的关系纠缠。 “在碧游庄救了她的人,是你。” “与我传信,又偷偷溜进密道潜入荣王府救她的人,是你。” “从你在楼上丢出那颗石子儿开始。二郎。”裴晋光自嘲道,“你对她的心思就不想掩饰了,是不是?” 裴淮光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开口:“兄终弟及、弟承兄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是吗?”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淡,神情亦自然,好像不知道这样袒露心意的事有多么令人惊骇。 若身后躺着的女郎是草原上帐篷里的女人,裴淮光会毫不犹豫地割破帐篷主人的喉咙,帐篷里流光溢彩的黄金宝石对他而言都是死物,他只为了帐篷里柔弱美丽的女主人而来。 “这里不是草原,她也不是那些可以随意供人欺侮、当作货物一样搬运买卖的草原女人。”裴晋光目似剑光,“她只是你的嫂嫂,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想。” 裴晋光自小被家族重担压着,他知道自己应当同父亲一般,执剑弯弓,担负起守护晋朝安宁的重责。可家族又要他不能只做一个莽汉,多年的中庸教养之道让他坚毅隐忍,若为大局着想,他个人的生死荣辱统统都不重要。 可他不是石头,他也曾情窦初开,他也会在路过不同的城池时停下脚步,为远在金陵的未婚妻选一些礼物。 猜测她收到礼物时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这些幻想曾是裴晋光在严寒艰苦的北境的唯一一丝甜蜜。 “二郎,她只能是你的嫂嫂。” 裴晋光又重复了一遍。 “侯府的爵位、指挥使的位子、金银财宝,我统统都可以给你,什么都不要。可是她不行。” 心智冷硬之人唯一一点柔软,他割舍不下。 裴晋光站在对立面,药庐里光线称不上多好,落在他紧绷的英俊面容上,有一种莫名的阴骛。 裴淮光亦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以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重要吗?”他有些坏心眼地笑起来,点点笑意落在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昳丽的脸庞上,显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阿兄,你口口声声有愧于我,什么都不会与我争。怎么现在变了?” 他仍坐在那里,手指与女郎的裙衫贴得紧紧的,他似乎在享受亲近之下,兄长那副隐忍而又不悦的模样。 金陵城中的人,都一样虚伪。 这是二郎归家之后,头一回唤他‘阿兄’。 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裴晋光声音冷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我不是君子。二郎。” 是人就会有私心,裴晋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尚的人。 他的私心欲.望,远比二郎想象之中更加多。 “而且她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件可以在我们兄弟俩流转的东西。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裴晋光看着他,目光中隐含叹息,“二郎,你以为你真的喜欢她吗?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 裴淮光冷哼:“你从哪里得出的谬论?” 他对身后的女郎存着只是执念,的确不是什么喜欢。 实际上,他连喜欢这种情感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下意识地遵循自己的心。 那里叫嚣着,想要将这个珍贵可爱的猎物掳进他的帐篷里。 裴晋光凭什么否决他的一切,难道对猎物的喜欢,不是喜欢吗? 看着少年不服气的样子,裴晋光没有笑,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女郎陡然间慌乱了一瞬的呼吸。 二郎还在生气,没有注意到。 裴晋光的话凝在齿间,转了转,这才又道:“你刚刚归家,接受阿娘她们作为你的家人尚且有些困难,又何况是对你而言陌生的她?只是出于好奇与警惕,你才会对她多出这许多关注,才会做下这些事。二郎,实际上,你对静寻只是出于亲人的关心而已,无关其他。” 他说得铿锵有力,裴淮光听得几乎想要冷笑出声,他以为能骗得过他? 裴淮光自认没有他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却也知道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关注乌静寻。 无非是想要得到。 兄弟俩剑拔弩张的时候,乌静寻原本乱颤的眼睫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药僮掀开帘子,看着屋子里两人近乎对峙的紧张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鼓起勇气道:“药已经捡好了,你们还没给银子呢……谁给一下?” “他。” “他。” 兄弟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裴晋光面无表情:“我没带银子,我知道你荷包里有。” 药僮对着那位脸色更臭的公子哥儿弓了弓腰,殷勤道:“您请这边儿走!” 裴淮光路过裴晋光身边时,冷冷瞥他一眼,不过他也知道,像是他阿兄这样虚伪的金陵贵人,还是有些优点的。 至少他们会被那些个礼仪规矩牢牢束缚,不会轻易冒犯他看中的猎物。 裴淮光臭着脸跟着药僮出去付账了。 裴晋光沉静如海的目光落在正在床上躺着的女郎身上,两人独处的时光稀少而珍贵,他沉默而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幸福。 他好像不知道,这样沉默却焦灼的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被紧紧凝视着的那个人感觉会有多强烈。 裴晋光发现了她的异状。 女郎原本苍白的面颊慢慢蔓延上红意,比他见识过的大漠朝霞还要绚烂,比宫廷花园之中的牡丹芍药更加娇艳。 裴晋光不说话,原本冷峻的神色却柔和了许多,只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在哪里纠结。 乌静寻的确在纠结,纠结什么时候醒来比较好。 ……相比于两个人都在的时候,还是只面对一个人,比较容易吧? 趁着裴淮光还没回来,乌静寻上演了一出悠悠醒转,发现裴晋光,十分惊讶的戏码。 裴晋光含笑看着她。 “救你的不是我,是二郎,你还记得他吗?” 若不是刚刚听到了一些他们兄弟俩的谈话,叫她胆战心惊,乌静寻几乎都要以为这句话只是再单纯不过的一句询问。 但是…… 乌静寻咬了咬唇,弱声道:“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印象。” 站在门帘后,提着几包药包的裴淮光‘哐’地一下进了门,无视裴晋光皱起的眉头,对着身子缩了缩,似乎是被他发出的动静吓到了的美貌女郎,扯了扯嘴角:“救了你三回,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还说什么今后要寻更多珍珠送给他。 骗子。 乌静寻为难,求助似地望向裴晋光。 裴淮光也没有忽略她眼底那点紧张无助的光。 他更生气了。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生气,只是脸更臭,气势更冷。 乌静寻默默地又往床角缩了缩。 裴晋光上前几步,站在床前,是一个守卫的姿态。 “二郎,不能对你嫂嫂这样无礼。”裴晋光责怪地看向弟弟,眸光温和又无奈,“待日后熟悉了,你嫂嫂或许就认得清你的脸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他生着一张大众脸? 裴淮光就是再愚钝,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 人家都不记得你,你在那儿上蹿下跳有什么用。 ……骗子,都是骗子。 裴淮光将那几个药包丢在桌上,冷冰冰道:“一日一副,可别再病倒在大街上了,我那阿兄忙着保家卫国,可不能时时救你。” 至于他?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不愿意再做。 裴淮光走了。 乌静寻抬起眼睫,没有说旁的,只让裴晋光帮忙去乌府叫她的女使过来。 裴晋光没有勉强她:“好。” 翠屏和紫屏很快就过来了,见裴晋光也在这儿,先是惊讶,随即一喜。 乌静寻脑子又胀又痛,叫两个女使搀扶着,勉强和裴晋光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裴晋光在原地驻足良久,低下头不说话的样子有些脆弱,就在药僮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去诊个脉的时候,他走了。 · 乌静寻回了玉照院,被残存病气冲击的脑子因为他们兄弟俩的谈话更加不适起来。 紫屏煎了药送过去给她服下,见她闭眼喝完了,心疼地给她递过去一碟子蜜饯:“娘子吃些甜甜嘴再睡吧。” 乌静寻没有胃口,她觉得现在自己的心比刚刚的汤药还要苦。 裴世子知道了。 他还在劝慰裴二郎,说那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出于关心…… 他心里真是那样想的吗?真的不会介怀吗? 乌静寻越想越觉得头痛,刚拉过被衾盖过头顶,想好好睡一觉,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佟夫人风风火火地过来了,见她竟然在床上躺着,眼睛一瞪:“我不过宽宥你几日,你那懒骨头就长出来了吗?”说着,她手上也去扯被衾,“快起来!” 乌静寻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知道自己争不过佟夫人,也不挣扎,只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佟夫人觉得她这副样子陌生得很,下意识开骂:“好哇,是觉得自己要嫁出去了了不得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听话,我怎么不听了?”乌静寻一看到佟夫人,就想起几日前她在自己病床前说的那些话。 女郎苍白幽艳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阿娘哄骗我,说昔年来金陵的路上为了生病的我花完了最后的银子,害得你只能当了祖母给的传家镯子才能继续赶路,那镯子该传给阿兄未来的妻子,却因为我没了,所以这些年阿娘从我这里拿去许多东西要为阿兄充作聘礼,我都没有二话。” “你说那半个馒头,是你如何舍弃尊严跪在地上求那老板,他才给了那么半个馒头。你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给阿兄吃,喂给了还在病中的我。我时刻谨记阿娘恩德,从不敢违背你,连这样的谎言生生听了十四年,都不反驳。” “阿娘,我还不够听话吗?” 女郎难得说了这么长一串话,不仅是佟夫人,连翠屏她们都被惊呆了。 娘子这一病……好像把愚孝的那点子毛病给以毒攻毒治好了! 爽了之后就只剩担忧,夫人若是打娘子可怎么办?! 果不其然,佟夫人面色一白之后随即涨得发红。 她习惯了女儿对自己百依百顺,这样猝不及防地从她嘴里说出当年的真相来,佟夫人羞怒之下,高高扬起了手里的巴掌。 这次没有人帮她。 乌静寻偏头躲过佟夫人急急落下来的巴掌,掌风迅疾,扇动了女郎垂在胸前的头发。 见她还敢躲,佟夫人更是怒从心起:“逆女!早知你如此不孝,我当初何必吃了那么多苦头生你下来,一副药了结了你便罢了!“ 乌静寻轻声道:“若阿娘当年能这样做,我反倒该多谢你。” 何必将她带到这世上,做了这么多年蠢人,好没意思。 佟夫人见她还敢顶嘴,捂着心口连连痛呼。 乌静寻现在不吃这一套了。 “阿娘若有病就去看大夫吧,毕竟我这儿可没有药丸子可以给你吃。” 佟夫人被这一夕之间性情大变的不孝女气得脸色铁青,嘴里嚷嚷着定是脏东西上了身,急急出门去找懂些驱邪术的婆子过来给她施法。 翠屏有些担忧,又十分钦佩地望向乌静寻:“娘子,若是夫人真找来神婆可怎么办?那些符水可臭了。” 乌静寻只是笑了笑,阿娘只是找个借口快些逃离这个让她尴尬难堪的地方罢了。 她哪里会真的在意她是不是鬼上身。 · 裴晋光回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他刚踏进松风院,就看见一位不速之客。 裴淮光臭着脸坐在树上:“你白天那时候,是故意那样说的,是不是?” “你知道她醒了,你在骗她。” “这如何算得上骗?”裴晋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腰间的佩剑,骨节分明的手指捋过已经发旧的流苏,“不要将她牵扯进来。这是我们俩兄弟的事。” 裴淮光跳了下来,看向他的兄长:“你就不怕我直接去找她说清楚?” 少年神情尖锐,带着难以融化的戾气。 他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喜欢的猎物,他为什么不能争? 草原之上向来如此,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裴晋光看着弟弟,目光温和又无情:“二郎,你还不明白吗?她根本不喜欢你。” “因为不喜欢,所以才会装睡,所以才不想面对你。” 裴淮光心里不知为何,痛了痛,但他仍满不在乎道:“我不在乎那些。”只要能天天看到她,裴淮光就觉得心里无休无止的烦躁会安分下去,不再整日在他耳边吵着要那个最标致珍贵的猎物。 看着尚且年少的二郎,裴晋光笑了笑:“可是我在乎。” “二郎,赌一把吧。若是你输了,今后你都不能再去纠缠她,乖乖认她作嫂嫂。” 青年俊美眉眼间的神色太过笃定,裴淮光感觉骨血之中的战意正在沸腾。 要抢夺珍贵的猎物,当然要付出些代价。 “怎么赌?”—— 作者有话说:今晚晚一点会有第二更,大家明早起来看吧(*^_^*) 本章24h都有红包掉落,感谢支持小丸的每一个小天使,挨个么么叽(づ ̄ 3 ̄)づ · 感谢亲亲老婆们(催更版)、月夜灌溉的营养液,非常感谢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五月十五, 花神节。 这是属于晋朝女郎们的节日,无论老幼,大家头上都簪着花, 或是紫云牡丹,或是碧玉盏, 又或是金缠枝,站在高处晃眼望去,只觉得满街都成了一片无垠花海。 但大家都期盼着今儿的重头戏。 终于,在天光最明烈光耀的时候,有一队由十二支步辇组成的花海游龙自金陵城的中心蜿蜒向前,轿辇上垂着金色纱帛,上边依次用彩缕金线绣着十二月的花令图案, 随着队伍前行,步辇上缀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与道路两旁民众的欢呼声相应,奏响了今日最为宏大的乐章。 按着规矩, 该有主持这场花神节的人站在永昌门前特地建设的玉露台上,看着载着十二花神的步辇一步步从中心的皇城大街出发, 去往最南边的承花台,向花神娘娘献以最诚挚的祭礼, 以此祈求花神娘娘赐福于晋朝女郎。 那明明该是她母后的位置, 却被昌邑这个没脑子的夺了去。 昌邑郡主衣着锦绣绮丽, 刚转身,就看见站在观景位上的晋城公主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她。 周庆帝只有两个公主,年纪长一些的隋城公主乃是高贵妃所生,今年二十,已经出嫁。 而不远处那位晋城公主, 则是皇后所出,今年十五。 将王朝的名字赐予她作封号,足以可见周庆帝对幼女的疼爱。 可那又怎样?皇叔没有儿子,将来这天下,还是得落到她阿兄手上。 昌邑郡主笑吟吟地走过去,先是关心了几句太后,又走向晋城公主:“听说皇婶病了,真是可惜,这样的佳节,若是皇婶一起,那才热闹呢。” 晋城公主呵呵笑了一声:“我母后从前看过许多回,早就不新鲜了。倒是昌邑你,难得有这个机会,还是多看看多瞧瞧,最好啊,将这段记忆刻在脑子里一辈子都别忘,下一次可就没那好的机会了。” 明年她就十六了,就算母后不愿再操劳,她也可以帮上忙了。 昌邑郡主咬牙,晋城从来不叫她堂姐,都是直呼她的封号,听着就刻薄。 今日出嫁了的隋城公主也回来一同观礼,见妹妹和堂妹又开始剑拔弩张,有些头疼,柔声唤她:“晋城,来。” 隋城公主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晋城不想气她,乖乖走了过去。 她看着昌邑郡主又去太后那儿撒娇卖乖,暗暗呸了一声:“没骨气的东西。”好好的皇室贵女,她偏偏要作成哈巴狗。 隋城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这样的日子,别再惹祸了。上回你唆使那个绣娘作弄人,已经连累得她没了性命,这回可不能再任性。” 说起那件事,晋城也有些后悔:“我只是不服气,想要给她的宴会捣捣乱而已……”哪里会想到会那样严重,又牵扯出什么纵火贼人的事儿。 “说起来那个绣娘也是倒霉,正巧碰上的是裴世子的未婚妻,人聪明,没上钩,不然啊,若是裴世子向父皇提起此事,认真追究起来,你可落不了好。” 隋城公主低声和妹妹说着话:“我记着,她今日也是十二花神之一吧?” 晋城对那些不大感兴趣,加上又被训了一顿,只怏怏点头:“好像是吧,我方才瞧了一眼,是挺好看的。” 隋城公主眼睛微眯,想起太后昔年曾夸赞过乌家女贞静有德,不由得低低嗤笑一声,不知道那老太婆又打的是什么笼络朝臣的主意。 在玉露台上看了会儿,隋城公主借口身子重,叫晋城扶着她下了台,姊妹二人一同去向皇后请安。 正说着话,却听得内侍匆匆来报信,说是载着十二花神的步辇被贼人劫掠一番,那十二个扮演花神的官家女郎被冲击得有跌伤的,有失踪的,场面乱糟糟的,民众心里也惶然。 今年没有顺顺利利地完成花神祭祀,难保花神娘娘不高兴,不再赐福给她们呢! 隋城公主听完,下意识看向皇后。 皇后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却保养得很好,听着这个消息,雍容面庞上带出些愁色,念了句佛号:“还不快些发动卫兵们去救人,大好的日子,真是作孽。” 内侍低着头下去了。 晋城有些担心,又有些痛快:“哼,谁叫昌邑自个儿揽下了举办花神节的事儿,没这个凤命,就少做这些事儿,母后你瞧,她还连累了那么多人,真是讨厌。” 皇后宠爱地摸了摸晋城的头:“你呀,嘴上总是没个忌讳,在你父皇面前可不能这样了。” 晋城只是笑。 父皇比母后还要宠她呢,她才不怕。 隋城公主低着头看着自己高耸的肚腹,拢着烟雾的水眸里闪过几分忧愁。 · 乌静寻有些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运道不行,该去找个香火旺盛的寺庙烧烧香拜一拜。 要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在贼人手上呢? 在黑衣人的攻势下,仪仗两旁举着装饰花牌的侍卫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散,抬着步辇的轿夫们也难逃厄运。 贵女们哪里见识过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不免放声尖叫起来。 但很快她们就没心思叫了,黑衣人们粗鲁地拽起十二个女郎,依次清点之后将她们扔上马车,无视一地的残兵死尸和周围惶恐害怕的民众们,大笑着疾驰而去。 负责金陵安卫的上九司指挥使韩明赶到时,只剩满地狼藉。 他脸色铁青,被掳走的贵女们个个出身名门,没一个是他得罪得起的!偏偏那群王八羔子就朝着身份高贵的贵女薅…… 韩明正臭着脸吩咐手下沿着马车痕迹去追寻那伙贼人的踪迹,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起。 正是裴晋光与裴淮光。 得了裴晋光提出的‘赌约’,裴淮光问了许久到底什么时候进行,可裴晋光只是摇头:“她这几日忙着花神节的事,不要去打扰他。” 裴淮光很不满,难道他是那种很笨的人吗? 他们俩比试,关她什么事? 她那么瘦、那么柔弱,是能给他们举得动箭靶,还是能给他们擦汗? 不行,哪一个都不好。 要擦汗,也是回了帐篷仔仔细细、慢慢柔柔地给他一个人擦。 裴晋光并不知道自己弟弟那些阴暗的小心思,等到了花神节,才叫了他一块儿出去跑马。 若是能遇见她,说几句话,那就更好了。 裴淮光也是这么打算的,兄弟俩难得摒弃旧嫌,一块儿出了门。 没成想却撞上了这样一桩事。 裴晋光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勒紧了缰绳,御马朝着韩明给他指着的方向跑去。 裴淮光自是紧随其后。 他没有忘记从假山石后走出的那些黑衣人,事实上,他那天晚上在荣王府见到的那些侍卫,身量气场与那伙黑衣人十分相似。 □□王不是昌邑郡主的亲爹,昌邑郡主又是主持这场花神节的人吗? 裴淮光拧着眉,得出一个结论,金陵城的人不仅虚伪,还有病。 兄弟俩疾驰而去,轻松越过沿路搜查的卫兵,沿着车轱辘的痕迹一路到了一个岔路口。 裴晋光提紧缰绳,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岔路口,两条路上都有着与先前马车一模一样的车轮印痕。 “这就是我们的赌约,二郎。” 裴淮光眯着眼,看向他。 “若我先找到她,你不许再阻拦我。” 裴晋光笑了,光是他许不许有什么用,得看静寻。 可他坏心眼地没有纠正在情感世事方面近乎纯白无知的弟弟,只点了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裴淮光骑着那头神气十足的白色神驹,很快就消失在了右边小路上。 在那里,他赢了。 阿兄似乎忘了,他是草原上最出色的猎手,擅长记住猎物的气味,循迹寻人的功夫,并不比他这个在战场上厮杀锻炼出来的将军差。 他发现了乌静寻她们的踪迹。 在一处深山大坑内,十二个衣着华丽的女郎被押着依次走向深不见底的洞口。 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今晚九点准时更新,感谢支持呀(*^_^*) 感谢亲亲老婆们(催更版)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小丸会继续努力的(づ ̄ 3 ̄)づ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辆不太宽敞的马车内, 塞下了十二个女郎,大家不得不挤着抱着拥在一团。 黄梅珠紧紧挨着乌静寻,眼里含着泪, 喃喃道:“静寻,我们会不会死?” 乌静寻也被突如其来的祸事搅得脑子发昏, 但她记着上一回被拐子掳走的事。 不忧惧,有所为,就算今日真的命丧于此,她大抵也没什么遗憾。 “不要怕。那伙贼人想要的就是咱们自乱阵脚,不要趁了他们的意。”女郎沉静的声音落在黄梅珠耳朵里,其他人听着,原本紧张惊惧的心也平静了一些。 事已至此, 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等。 冷眼看着那伙贼人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等着父兄带人来救她们。 可是当她们被赶下马车,被要求沿着那条幽深不见底的小道走到地底下去的时候, 先前在马车上互相打气安慰的女郎们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伙贼人是要把她们埋在地底下不见天日吗?这样的话来救她们的人还能发现她们的踪迹吗? 女郎们停下脚步不肯走,黑衣人里走出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狠厉道:“诸位,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是自个儿走下去, 还是被我踹下去,您请自己选。” 乌静寻抿了抿唇, 看了眼那仿佛直通地底、幽深不见一丝天光的地道, 开口:“给我们几根蜡烛, 这下面太黑了,若是我们跌落受伤,你们背后的主人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吧?” 事到如今,看着这件事的走向风格,乌静寻下意识地将此事和荣王府会下沉的宫殿与那个躺在冰棺里的女人联系起来。 荣王对于见识过他真面目的人, 就那样轻轻放过,反倒不正常。 要蜡烛? 黑衣人头目不耐烦:“到哪儿去给你们找蜡烛?这儿我们走过许多次了,跌不死人,快点走就是了!” 乌静寻紧紧攥着掌心去,强迫自己快些冷静下来,去思考他话里隐含的意思。 走过许多次。 说明荣王在地底下修建了什么东西,而且时日不短,依着荣王穷奢极欲的性子,这座山下埋着的东西可能十分惊人。 荣王这样大度,将他埋藏在地下的秘密呈现在她们眼前,定然也花费了大力气,不留下点什么东西,是不会罢休的。 黑衣人头目手里的刀在天光下闪着又冷又寒的光,上边儿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乌静寻平静地收回视线,那个将她带到那间宫室里的女人,她手里握着的刀也很厉害。 还不是死在她的手下。 说来奇怪,那是她第一回杀人,回去之后居然没有做噩梦。 向来是恶有恶报,说不准是阎王爷借了她的手,她才会刺得那样精准。 乌静寻下意识弯了弯掌心,被树皮磨蹭刮伤的地方已经好了,裴晋光送来的药膏很有用,新生的血肉逐渐覆盖了难看的疤痕,重又变得雪白无瑕。 黄梅珠发现乌静寻低下头没说话,以为她是对黑衣人拒绝了她不高兴,走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黑衣人里走出另外一位,他们都戴着头巾,看不清脸:“大哥,不然还是给她们几个蜡烛吧,这些小娘皮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若是跌伤了,说不定会坏了滋味儿。” 在场的都是未出阁的女郎,但还是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眼眸中顿时溢出几分惊恐与嫌恶。 这群人……竟然存了那样的心思?! 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几个火折子,点了火之后递给她们,阴恻恻道:“赶紧拿好,别想再耍什么幺蛾子。要不然,这火折子可就不是用来照路,而是要落在你们娇嫩的小脸蛋上了。” 放完狠话,黑衣人期待地看向女郎们。 虽然主上有令,不能真对她们做什么,但是看到从前高高在上的贵女们在他恐吓下露出各种各样的惊慌丑态,黑衣人就觉得十分舒爽。 女郎们倒是很平静,有人开了口:“我走前面吧,我视力好,投壶的时候每次都赢呢。” 黑衣人冷笑,她们以为这儿是给她们戏耍游玩的地方? 女郎们陆陆续续地排好了队,握着火折子,安安静静地沿着那条小路,慢慢走进幽深恐怖的地底。 乌静寻走在最后,她今日穿着一件绯红色裙衫,裙摆上用彩金绣线绘制了大片芍药,在天光映射下,照耀出格外璀璨的光芒。 这一点光,正巧落在裴淮光眼中。 浑身雪白的马儿被主人毫不留情地赶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他不想马儿讨食的声音和马蹄声惊扰了那伙贼人。 他蹲在稍高一些的山头上,借着茂密的草丛掩盖了自己的身形,眯着眼看向她们。 嗯,好歹还算聪明,知道自个儿总爱走错路,这回走在最后,至少前边儿有人探路。 ……如果有危险,她也能缓一缓。 裴淮光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只想自己在乎的人事物乖乖按照他预想的轨迹继续。 可现下俨然是不行的。 裴淮光又看了一眼,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女郎的目光忽然望向他。 距离太远,裴淮光知道,她应该看不清自己。 可他周身莫名腾起一种奇怪的感受。 心好像落在雪山上那棵酸果子树下糜烂的果汁堆里,又酸又涩,让他下意识想要脱离这样让他无力到烦躁的环境。 可女郎无意间投过来的目光像是一道网,他挣脱不了。 他要回去搬救兵,在这之前,也得给那伙人找些事儿做才是。 原本安静的密林里突然传出些嗡嗡密密的声响。 黑衣人们皱着眉对视一眼,下一瞬,却被从树林里冲出的飞虫给惊得睁大了眼。 那些飞虫个头足足有杏子大,个个生得黝黑肥壮,背上一对透明蝉翼,口器中露出的尖牙闪着恶毒的光。 乌静寻她们在听到动静时就加快了脚步,飞虫怕火,她们牢牢攥着手里的火折子,原本让她们感到恐惧的地道也成了避险的好地方。 黑衣人们持着刀剑奋力砍杀,可飞虫好像是杀不尽一般,杀了一批随后只会涌上来更多,饶是他们有头巾包裹,一些裸露在外的肌肤也不免被叮咬得露出红肿大包。 “嘶。”那些飞虫毒性不小,蛰在肌肤上留下红肿疼痒的痕迹,黑衣人们面对犹如乌云压顶的一堆飞虫,生出了退怯之意,“大哥,不如我们先去地宫里躲一躲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黑衣人皱着眉,按着原本的计划,他们该留一半人守卫在这附近,避免有人发现端倪,追了过来。 这地面上没人守着,始终不安心。 但那些飞虫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来势汹汹,他们刚刚又将身上所有的火折子都给了那群女郎,现在身上竟没有什么可以驱散这些飞虫的东西。 就在黑衣人皱着眉对剩下的人打手势,示意他们赶快下地道的时候,山林中却突然传出一声狼嚎。 很快,在他们四周的草丛中,出现了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睛。 黑衣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快!下地道!” 生活在山野之中的狼比他们的速度更快! 许是先前被飞虫蛰了的缘故,有人的速度被迫变慢,黑衣人见状咬牙,看来那飞虫的口器里藏着毒,还有着令人行动迟缓的作用。 不知是谁被狼猛地扑倒在地,触碰到了一旁的一个小土堆。 随即,在黑衣人猛然瞪大的眼睛中,地道的门被迅速合上了。 上面还盖着一层黄土,看起来,和普通土地没什么两样。 其余的黑衣人握紧了刀剑:“大哥,这门……” 他们当然知道这门打不开。 荣王生性多疑,从地道进入地宫时,每次都需要新的口令与印章作引,这一次的已经用掉了,地道大门关闭,他们进不去地宫了。 而身后等待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飞虫与口中不住流下涎水的狼群。 裴淮光慢条斯理地将沾染了糖浆的手帕塞了回去,几个纵步翻身上了马:“好伙计,走。” · 身后的地道大门突然轰隆隆关上了,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吞噬,女郎们惊慌地举着火折子,看着对方在橙黄火光下显得有些阴森的脸,都有些害怕。 黄梅珠方才还在笑他们恶人自有恶报,但现在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静寻,这里好可怕……” 这条地道很深,她们已经走了一会儿了,但还是幽深不见底。 难道她们通往的是十八层地狱? 地道很窄,她们走的时候都很小心翼翼,不小心撞到墙上,却感觉一旁的墙壁上……仿佛有着什么东西。 黄梅珠压下嗓子里的尖叫,抖抖索索道:“静寻……我,我背后是什么?” 乌静寻举着火折子,靠近那些墙壁,远山芙蓉般的面庞被火光映照,眉目之间的认真愈发夺目。 其余女郎闷不吭声,但心里对乌静寻的感观倒是变了不少。 这人是闷了点儿,但是对朋友,好像挺仗义的。 乌静寻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家小心一些,尽可能离这些土墙远一些。” 女郎们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按着她的话做了。 乌静寻另一只手拉着已经浑身僵硬的黄梅珠,手里举着的火折子往土墙上靠了靠,让大家可以更清晰地看见那黄土上突兀支出的森森白骨。 白骨……? 已经有女郎忍不住转过身去吐了,其他人亦是又惊又怕,刚刚她们一路走下来,难道身边都有…… 呕! 乌静寻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许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这骨头,应当出自一个成年男性。修建地道乃至下面可能会有的宫殿、墓室,都需要大量人力,那些工匠苦力,可能一辈子都被留在这里了。” 她话音平淡,里边儿包含的意思却让人不寒而栗。 到底是谁苦心孤诣设下这局,又将她们都拉下水? 有胆小的女郎已经在低低抽泣,乌静寻往后瞧了瞧:“门关了,他们没有立刻再打开门追下来,要么是不能再打开,要么就是他们打不开。” “按照常理推断,他们之中最少应该派两个人下来盯着我们一块儿下去。可是他们没有。”乌静寻从没有这样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脑子再清明一些,动得再快一些,她语速也变得又快又高起来,“我猜测,那伙贼人现在已是自顾不暇。 我们不能往回走,可若是往下,可能底下有着更多人手。” “那该怎么办?”女郎们觉得乌静寻说的有道理,闻言纷纷皱起眉头。 黄梅珠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提醒着乌静寻她们还在人间。 美貌无双的女郎眼神淡然而坚定,越过众人望向更幽深的地道另一端。 “我们继续走。” 走,总比困在远处要好得多。 众人沉默着相互搀扶、鼓劲,不知绕了多久、走了多久,她们才终于发现前方传来一丝光亮。 乌静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队伍最前面,她分明是方向感不大好的那一个,但是她现在走得最稳当。 众人看向前面光亮的来源,又走了几步,待看清了眼前那座巍峨华丽,本不该存在于这样幽深地底的水晶宫,眼睛惊愕地瞪大了。 · 裴晋光沿着另一条路上的马车痕迹寻了没多久,地上的痕迹由重变浅,就知道这只是那伙黑衣人的虚晃一招。 华骝骏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有些不同于寻常的波荡心绪,仰起头咴咴两声,似乎是在安慰他。 “我没事。” 裴晋光抚摸鬃毛的动作温柔又缓慢,这场赌约是他定的,他也不愿成为失信之人,更清楚其实接受谁,无非都只看静寻一个人的意思而已。 只是,他心中难免还是会升起丝丝许许的疑惑。 究竟是天注定,还是…… 裴晋光不愿再想下去,因缘际会,还未发生,他为何要为未来那些虚无缥缈之事浪费眼下的时间。 “玄光骋,走吧。”裴淮光调转马头,往先前兄弟俩分别的那个岔路口驶去,他在那儿留下了信号,很快北十二司的人就会赶来汇合。 玄光骋驮着主人回到岔路口,却看见那匹浑身雪白的马儿正在那儿站着,鬃毛耸立,马首微仰,一瞧就是很欠揍的模样。 它的主人站在一旁,分明也是一副俊美模样,可玄光骋高傲地扭过头去。 没有主人俊。 裴晋光眼下没有去管两匹马儿之间的不和,他望向裴淮光:“可有消息了?” 裴淮光点头,简单将事重复了一遍,又嗤道:“多半又是荣王那个老肥夫在搞鬼。” 荣王。 他们都知道,借着荒诞淫逸这面旗帜挡了这么多年的荣王背地里绝不是个简单角色,可如今圣上不发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不能违逆。 眼下恐怕就是能够让周庆帝名正言顺抛下手足亲情,也要让荣王伏诛的好时机。 裴晋光的身后,站着数百名沉默肃杀的战士。 他望向裴淮光,目光沉凝:“背后之人是谁,尚且不清楚,莫要妄下断论。”他不想让二郎牵扯进天家那些腌臜事中。 裴淮光没心思和他在这儿绕来绕去打官腔,只哼道:“嘴上口口声声说看重你那未婚妻,现在人家都被埋在地底下了,你还不快些去救。阿兄,看来你那份情意,与我相比,也没有深厚到哪儿去。” 后面那句话,他压低了声音,只有兄弟二人能听见。 他看着裴晋光沉肃的面色,笑了。 二郎只有在故意气他的时候才会叫出‘阿兄’这两个字。 裴晋光翻身上马,手上一扬,后面的战士立即整装待发。 玄光骋的背袋里惯常放着一刀一剑,裴晋光将那把刀丢给裴淮光:“待救出了人,我带你去兵器库挑把趁手的。” 裴淮光脸黑了,他想要的才不是兵器。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拿。”裴淮光不看他,翻身上马,“走!”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这样的动静,那伙被飞虫和狼群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黑衣人不是没注意到。 可为了自保,信号弹也被丢了出去,只炸死了一两匹狼,他们现在人手不多,且大多负伤,自是无法与之后可能要面对的卫兵战斗。 “走!” 黑衣人头目用刀撑在地上,对着剩下的人勉声下令,其他人没办法,只能咬着牙跟着他往山林里蹿。 飞虫只盘旋在地道附近的那片土地上没有跟来,那群狼却因为受伤死去的同伴被激发出了血性,一直紧跟着他们。 黑衣人们叫苦不迭,但好在没有了飞虫的骚扰,他们身手麻利地上了树,好歹躲过了一劫。 裴晋光他们来到那处地道前,地道大门紧紧闭合,完全看不出曾经吞噬过十二个如花鲜艳的女郎。 裴淮光点燃了个火折子,在一处散发着诡异甜香的土壤前站定,将火折子丢了上去,火焰很快将那阵甜香吞噬,原本狂躁的飞虫也很快散开了。 还有零星几只潜伏在草丛中的狼看见少年阴骘暗沉的眼睛,喉咙里低低呜了一声,再顾不得给同伴报仇,撒丫子跑了。 周边掉落许多飞虫、狼的尸体,其中不失有人的血迹。 裴晋光凝眉,弯腰拭去地道大门上盖着的泥土,底下露出的泥面仍旧平整,像是天衣无缝,根本找不到破门的契机。 裴淮光回忆着之前的场景,在地道入口的右前方位上立着一个不起眼的土堆。 他踹了一脚,土堆摇晃一下,却没散。 裴晋光眼神一冷,走上前去用剑拨了拨那个土堆,拂开上面压着的黄土,下面赫然有着一个小小的机关。 看样子需要放特定的信物上去,地道才会打开。 “雪山上的兔子都会打好几个洞,有时候循着一条路找下去,只能找到几颗石头。”裴淮光抱着手站在一边,长刀粗狂,配上他那张昳丽到几乎可称之为光艳逼人的脸庞,其实有些违和,但少年身上那种不羁的野气太过瞩目,与那把长刀在一起看得久了,也就看出了几分顺眼感。 裴晋光明白他的意思,转头吩咐亲兵几句,百十个来人瞬间四散到周围。 “狡兔三窟,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裴晋光仍在观察那个机关,壁上刻着纹路,他仔细瞧了瞧,依稀像是……牡丹? 牡丹式样繁多,花瓣重重更不知几何,就算开启大门的关键在于牡丹,他们也不能真的恰巧就找到一模一样的牡丹印鉴。 裴晋光皱眉思索间,却见裴淮光面无表情地在地面上撒什么东西。 “二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淮光头也不抬:“喂蚂蚁。” 延成细细一条黑线的蚂蚁沿着他撒下的糖粉蜿蜒前行,直至地道大门之前。 工匠手下再巧夺天工的大门机关,也比不上真正天地造物的精妙。 裴晋光眼睛亮了。 · 训练有素的亲兵们悄无声息地顺着地道下去。 那座珠宫贝阙般的水晶宫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惊讶,他们只沉默着,用地宫守卫的鲜血去浇灌这座神秘又邪性的宫殿。 裴淮光手持长刀,走在前面,他不在乎其他人,因此也不会像裴晋光那样必须思虑周全,统领大局。 他只在乎自己看中的猎物被埋在这样又臭又冷的地底,她肯定很害怕。 地宫之中空气并不流通,但裴淮光天生五感过人,他闻到了那阵淡淡幽微的香气。 他放轻了脚步,手里长刀沾血,拐弯处却撞上来一个人。 衣服上绣着芍药花图案,染了血的面容上有一种从未显露过的冷淡狠戾。 裴淮光看着乌静寻手里紧紧握着的金簪,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 作者有话说:来迟了,给大家发红包,么么叽,明天更新小丸努力早点放出来~ 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大家(*^_^*)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撞上人了, 乌静寻下意识绷紧了心神,手上的金簪往前一刺—— 却连同金簪,还有那只手, 都被裹在一个更加温热的掌心里。 “昏头了?自己人都刺。” 这话他说得阴阳怪气,才从险境之中脱离的乌静寻有些怔然地抬起眼皮, 最吸引她的自然还是那双琥珀珠一般的眼瞳。 是裴淮光。 心里反应过来是谁,可脑子总是慢半拍,乌静寻于是又想起了躺在医馆药庐时,听到俩兄弟之间的对话。 乌静寻来不及别扭又或者是恼怒,她只紧声道:“小心——” 她身后还跟着追兵呢! 裴淮光牢牢攥紧握住她的那只手,另一只手灵活地将手里的长刀一挥一砍,顷刻间身后那衣着奇怪的追兵就被抹了脖子。 飞溅出来的血落在女郎们的脸庞、裙衫上, 但她们没有尖叫,看着裴淮光三下五除二就将纠缠她们许久的那些巫师给了结了, 俱都忍不住眼里冒了泪,抖抖索索地开始撕扯裙衫, 互相给受伤的人包裹伤处。 那柄长刀饮满了血,裴淮光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就算是事出紧急, 可这成何体统! 她板着脸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对着身后的女郎们解释道:“这是裴家二郎。” 黄梅珠身上脸上也都沾了血, 有些是她们的, 有些是旁人的, 闻言放了心:“是你未来的小叔子,那就好那就好……等等,裴二郎都来了,裴世子定然也一块儿来救你了吧?” 那她们就不必担心了! 乌静寻也探寻地望向裴淮光。 裴淮光本来就爱冷着个脸,这样的下意识正好掩盖了他当下心里泛起的刺痛。 ……明明是他先找到她的。 刚刚挥刀杀人救她的, 也是他。 为什么不信他多一些? 看出面前少年的心绪猛然变差,乌静寻不知所以然,低声道:“大家都受了伤,先出去要紧。” 她受伤了? 裴淮光猛地抬眼看她,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一转,在女郎蹙眉的神情中发现她另一只垂下的手,手腕处用一条手帕潦草地裹了裹,许是离得近了,他都能闻到那里传来的淡淡血腥气。 “怎么受伤了?” 乌静寻无法承受这样灼热而执着的视线,轻轻偏过头去。 黄梅珠凑上前去说话,她之前也算和裴二郎见过好几回了,自觉有几分熟稔:“你不知道了吧?这地宫的主人,是个听信巫师谗言的蠢货,绑了我们来要放血,给他,他什么妻子换血……你说说,若不是脑子有疾,怎会信这些?” 这些都是那些巫师在跳大神的时候嘴里嘀嘀咕咕念的,也多亏他们直白地将恶意坦露出来,要不然,也不能激发出女郎们求生的欲望,偷袭了一个巫师,打乱了他们祭祀念咒的顺序,巫师们方寸大乱,跳错了节拍,一个推一个地摔在台上,她们这才有匆匆逃跑的机会。 祭祀、巫术。 裴淮光想到草原上那些神神叨叨的萨满,眉头皱得更紧了。 · 地宫里的守卫不多,可穿着古怪,嘴里不清不楚念着什么咒语的神棍儿很多,见卫兵们贸然闯入,那些巫者大惊失色,嘴里念叨的是什么,裴晋光不知道,只使了个眼色:“别叫他们轻易死了。” 随便逮了个看起来怕死些的巫者带路,裴晋光看见了一处祭台。 祭台上用鲜血描画了大幅诡异繁密的图案,中央有着一个用琉璃铸造的盆,里面血色粼粼,在四周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照耀下,散发着格外不祥的光。 血迹落在祭台上,画出狰狞的模糊轨迹,依稀能看出挣扎打斗的痕迹。 裴晋光眉头皱得更紧了,荣王为了那劳什子的复活之术,真是疯了。 这座地宫很大,裴晋光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还存在危险,带着人搜寻了一圈,除了死去的守卫和那几个巫者,整座地宫空旷安静得过分。 荣王没有留下痕迹,或者说,这次的计划中,他根本不会现身。 裴晋光站在原地定了好一会儿,握住剑柄,沉声道:“走吧,先将那些女郎带出去。” 荣王还藏着更深的盘算,这一次的失手,可能是下一次事变的诱饵而已。 两伙人总算会面,裴晋光见乌静寻脸上、身上都染着血,神色一变,再也顾不得那些礼仪规矩,急急上前两步:“你可还好吗?” 裴淮光死死盯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甩开他的手啊,这时候怎么不甩开了?! 裴晋光的手温热宽厚,虎口、掌心都布着厚厚的茧子,但并不磨人,而且他很有分寸,只轻轻搭上她的手指,没有像裴淮光那样握得很紧,紧得她都有些难受。 等等,她为什么要下意识拿两兄弟做对比? 乌静寻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悄悄透出些红晕,她收回自己的手,点了点头:“我还好,就是踏歌她……” 裴晋光跟着乌静寻担忧的视线望去,有一个脸色格外苍白的女郎已经站立不稳了,只能倚在别人怀里,她腕间绑着的布条已经阻止不了鲜血的涌出。 仔细观察,几乎每个女郎手腕间都有伤。 联想到祭台上琉璃盏内的鲜血,裴晋光脸色铁青,这群畜生! 他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仅有的一颗固元丹递给了陈踏歌,而后又对着乌静寻轻声道:“她伤势重些,我……” “我明白。”乌静寻头一回主动打断了他的话,微微弯起的狐狸眼里带着一点信赖的光,“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解释。” 不过弱冠就能凭借一己之力率领大军驱退进犯的敌人,守卫边境安宁的青年将军,自然知道生命的可贵。 看着她的笑靥,裴晋光觉得心里熨帖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炽热,她懂自己,所以才不必多言。 有低低的窃笑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欸,你们继续,继续啊。”黄梅珠嘻嘻笑,她就喜欢看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对儿! 其余女郎也投以好奇又羞赧的视线。 甚至连裴晋光身后那群一看就十分严肃齐整的兵士都在探头探脑…… 乌静寻低下头,脸红红的。 裴晋光想笑,但知道自己若笑了,脸皮向来薄的未婚妻只怕会恼羞成怒,因此只得转过身去,训斥了自己的亲兵几句。 裴淮光抱着刀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也就是比自己多了个正经名分而已。 要是没有,指不一定也就和他差不多。 “阿兄,还是快些出去吧。”裴淮光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许多的脸庞上闪过几分嘲讽,“在这里,大家也不方便给你们敬酒贺喜不是?” 裴晋光下意识去看乌静寻,她闷不吭声地往黄梅珠那儿靠了靠,是被二郎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身形虽颀长清瘦,但衣衫下的爆发力不容小觑。 裴晋光看了看那把染血的长刀,笑了笑:“今日多亏了二郎在,出去之后阿兄请你一块儿去喝酒。” 裴淮光没理他,只转头,看着乌静寻:“我救了嫂嫂,嫂嫂不会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 乌静寻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晋光已经站在她身前半步。 “都说夫妻一体,我与静寻是未婚夫妻。你对她的恩情,由我来还也是一样的。”青年人的声音柔和如春风,可只有与他对视,隐隐形成对峙姿态的裴淮光才知道,他阿兄现在的脸色有多冰冷,“二郎,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众人脸上原本挂着的笑也僵了。 ……怎么感觉,气氛怪怪的? 裴淮光定定看了裴晋光一眼,又去看乌静寻,发现她那双妩媚漂亮的狐狸眼里全然没有自己的倒影,不由得更生气了。 “是,阿兄说得对。既然都是一家人,未来嫂嫂的事儿,也就是我的事,不必分得那么清。” 乌静寻不喜欢他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只颤了颤眼睫,望向他:“待出去了,我会亲自向裴二公子致谢。”言下之意,就是婉拒了他刚刚话中一家人的意思。 裴二公子。 从恩公、裴二郎到裴二公子,裴淮光一点儿都不怀疑,待他们日后有了孩子,她宁愿叫他孩子他二叔,都不愿正正经经叫他的名字。 好像在她眼中,他一直就是一个俗世中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人。 裴淮光不说话了,裴晋光环视了一番,对着乌静寻轻声道:“你跟在我身后。” 乌静寻点点头。 看着她们一路上都紧紧贴在一块儿,裴淮光落后在队伍后几步,一张染血之后更似玉面罗刹的脸庞寒冰带雪,还想上前与他攀谈几句的亲兵也只好歇了心思。 指挥使这个弟弟,看起来很刺头。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走在前边探路的亲兵脸色严肃,匆匆下来:“指挥使,上面原本打开的地道大门……被人关上了。” 目前为止,她们只找到了这么一处出口,那里已经被封了…… 众人脸色沉重,后面却响起裴淮光似嘲讽又似感叹的声音。 “这下好了,大家想喝阿兄和嫂嫂你们的喜酒,也是喝不成的了。”—— 作者有话说:明日上夹,更新挪到晚十一点(づ ̄ 3 ̄)づ 第二十八章(也就是上一章)新增2k字内容,大家可以刷新重新看一下 推推预收《不做贤妻》,在线等一个爱的收藏么么叽- 宣明珠嫁入卢家三年,侍奉舅姑,掌管中馈,卢家上下乃至建康城中无人不赞叹她的贤惠得体。 唯独她的夫君。 那位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连中三元,受人敬仰的大理寺卿卢延庭,待她始终淡淡。 今夜卢延庭再一次不打一声招呼,就独自歇在书房。 欢庆她们成亲三年的一桌佳肴已经冷透。 宣明珠面沉如水,生生将桌子角掰碎一块。 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却连他身子都摸不着。 旁人以为她守着满汉全席过日子,却不知她夜夜都只能清粥小菜。 宣明珠冷笑着踹开了书房的门。 再睡一次,就和这鳖孙儿和离! · 卢延庭愕然地发现,向来娴静柔婉的妻子力气竟然这样大。 云收雨歇之后,他闭着眼平复心绪。 却听宣明珠冷冰冰道:“鳖……相公,我们和离吧。” 一道惊雷闪过,宣明珠看着卢延庭的嘴张张合合。 他说了什么? 宣明珠眼前白光闪过,再醒来,她回到了十七岁。 云英未嫁,和卢延庭没有半分关系。 · 卢延庭对这次光怪陆离的际遇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绪。 想至昨夜的癫狂极乐,少年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薄红。 他要去找尚且年少的妻子。 不料却正撞上她比武招亲的现场。 围观的人一阵惊呼。 哎哟,那被建康城万千少女爱慕的玉郎,被宣十三娘一脚给踹下了台! 宣明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跌坐在地上狼狈而错愕的脸,笑了。 爽! · 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小丸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第三十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话说得有些晦气, 众人都忍不住瞪了裴淮光一眼。 怎么说话的? 裴晋光没有看他,只望着乌静寻:“二十箱玉卮醪酒已经埋在侯府槐树下十年有余,只等两月后启出, 哪里有浪费的道理?二郎且等着,到时有你痛快畅饮的时候。” 金陵人成婚向来有饮酒的习俗, 男方备下的酒越好、越多,就越能代表对女方的重视。 从十年前就开始备酒,还是足足二十箱的玉卮醪酒,恐怕耗费不止百金之数。 啧啧,这事儿传出去,谁还敢说裴世子不满这门婚事? 乌静寻自然知道那话是对着她一起说的,但这种事, 她总觉得有些无措,只咬了咬唇, 没有回应裴晋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裴淮光薄凉的目光在女郎红似绯玉的耳廓上一掠而过:“阿兄费心了,该我敬你才是。” 主敬客, 弟弟亦能反过来敬兄长。 裴晋光含蓄道:“那日怕是不方便,二郎若想喝酒, 我日后再陪你痛快喝一场。” 至于为什么不能在婚仪当日陪他喝个痛快,自然是宾客们都有共识, 喝了主人家备下的美酒, 一同欢庆一对佳人新婚礼成的大好日子就足够, 可不能将新郎灌醉了,耽误了洞房花烛。 裴淮光从没有参加过金陵的婚宴,可他初流浪到草原时,身上什么都没有,饿得不行了, 偷溜进一对正在举行婚礼的夫妇帐篷里,想要偷些东西果腹,却被那个部落的人发现,他们气怒于他的小偷行径,险些就要将他举起摔死,还是新娘救了他下来,又递给他几块肉干。 草原上的女人成亲不会像金陵这样着绿衣戴金冠,裴淮光模糊的记忆中,那个草原新娘的模样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鬓边戴着一朵红色的格桑花。 这是裴淮光记忆中难得的彩色。 胸口那颗紫珍珠又在隐隐发烫。 裴淮光不说话了,裴晋光也无意在众人面前讨论这些事情,借着这几句话勉强缓解了一番众人因为方才地道大门被关一事而紧绷的情绪,他看了乌静寻一眼,走下去与亲兵们低声商量着对策。 裴淮光闷不吭声地立在一旁,可是见乌静寻气定神闲,还有心思用裴晋光刚才分给她的伤药去给旁的女郎包扎伤口,心里边儿的戾气越腾越大,还是没忍住,下巴微仰:“你就一点儿都不怕?”就那么信任裴晋光能带她平安出去? 到这个地步了,怕有什么用。 乌静寻微微使劲,将丝帕系好,见血不再流出,陈踏歌的脸色也好了许多,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一松,她愣了愣,才转过头去看裴淮光。 少年因为她迟迟不回答,原本就像是挂着层霜的昳丽脸庞更是臭得不行。 乌静寻看在眼里,忽觉他像是挂了霜的柿饼。 她微微莞尔。 为什么要笑? 裴淮光不知道,他猜测,这可能是对他的嘲讽。 是啊,世人眼中,他的那位兄长完美无缺,无所不能,她自然坚信,他会带着她冲出险境,顺顺利利地成婚、相爱,生子,乃至白头。 乌静寻声音并不含着什么情绪:“我怕不怕没什么。裴二公子若是有空,不如去帮着裴世子出一出主意,若是能顺利逃生,我们也会很感激裴二公子的。” 说实话,看到他一块儿下了地宫,乌静寻是有些惊讶的。 可是那份微妙的情绪在他今日接连不断的阴阳怪气不对劲中消失殆尽。 就是闲的。 裴淮光这回真听懂了她话里隐隐的嫌弃,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黄梅珠似乎看出了些什么,抱着乌静寻的手嘀咕道:“静寻,你这个小叔子的脾气好奇怪,你嫁过去之后他不会整日欺负你吧?”听说平宁侯府的琼夫人是个偏心的,十分疼宠走失归家不久的二郎,黄梅珠真担心自己的新朋友之后受委屈。 乌静寻还没来得及说话,黄梅珠又笑嘻嘻道:“我今日瞧裴世子对你那紧张样,应当没事,若是你小叔子犯浑,你就告诉裴世子,叫他教训他弟弟。” 乌静寻笑了。 裴淮光五感过人,将黄梅珠的话尽数清楚纳入耳中,又耐心放缓了脚步,耳朵立起来半晌,也没听见乌静寻反驳的话,心里又酸又胀。 ……这婚还不一定能成呢,她倒是开始担心起他之后会成为她们幸福婚姻里的唯一不幸了。 楼梯狭窄,裴淮光心里憋着火,走到末尾时不小心踢动了蜷在一边念念有词的巫师身后逶迤的袍子,那原本只是低声念叨着什么的巫师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猛地从绘满花纹的黑袍下伸出一只像老树根一样干瘪的手,指着裴淮光,嗬嗬怪笑起来。 这老神棍发什么癫。 裴淮光抱着手臂,实打实地踹了他一脚。 那巫师陡然间发了狂,从地上蹿了起来,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行凶时,那巫师却只是围着裴淮光跳起了大神,手攥得像是鸡爪一般,又唱又跳,场面一度有些安静。 乌静寻看着被巫师围在中间,脸色愈发冰冷的裴淮光,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无他,只是这幅场景有些幽默。 就在裴淮光耐心即将告罄,想要再踹这巫师一脚的时候,那巫师拔高了音调,低沉嘶哑,带着一股莫名的不祥:“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你的命运……好像一团乱线。” 裴淮光面无表情,神棍们最爱的命理之说,他才不会信。 但巫师接下来却将手指向乌静寻。 裴淮光呼吸一顿,那把安静了许久的刀又被抬起,直直指向巫师。 另一道剑光也凛然而至。 乌静寻见巫师忽然对准自己,借着又将手指指向裴晋光。 这是在做什么? 巫师嘴里发出乌鸦般暗哑的怪叫声,他似乎是在笑:“你们三人的命理之线,缠绕在一块儿,有趣,有趣……晋朝贵人,最是讲究礼法,你们三人却要乱……” 巫师的话没有说完,他脖颈间就突然多了一道伤口。 裴晋光冷冷收回长剑,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染着血,原本松风水月一般的人身上顿时多了几分让人不敢直视的戾气:“妖言惑众,可杀。”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都带出些尴尬神情。 深陷话题中心的乌静寻更是抿紧了唇,对方才巫师口中妖言颇为反感。 一个女人与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这样的批命说法,能是什么好下场? 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心底思绪万千。 巫师的同伴突然暴起,嘴里嘀嘀咕咕,情绪异常激动,好像在对他们施以什么神秘的诅咒。 裴淮光心里正憋着气,他不知道死去的巫师嘴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那样的话,原本对鬼神命理之说嗤之以鼻的他此刻有些动摇。 三个人的命理缠绕……那是不是说明,她还是挣不脱他,他还是有机会的? 裴晋光看着裴淮光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头一拧:“二郎。” 裴淮光这才堪堪回神:“什么?” 典则俊雅,气势却比之前更为凌厉的青年将军拿着剑指了指那些巫师:“堵住他们的嘴,不要叫他们再胡乱开口,惑人心智。” 这样的事,其实交给亲兵来做是最好的。 可裴晋光偏要方才妖言之中涉及的另外一人去做。 他不会容忍这则流言有中伤他未来妻子的可能,因此他要将这事扼杀在当场之人的心中,二郎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此时更不能显露出半分。 裴淮光从不是个乖顺听话之人,现在却闭了嘴,只接过亲兵递来的布团子,心里带着气,手上动作更是粗鲁,一个接一个,堵住了那些还在忿忿念咒的巫师的嘴。 亲兵们搜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在这座地宫找到除先前地道以外的出口。 完全隔绝于地下的宫殿之中,空气渐渐稀薄,更遑论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先前失血受伤的女郎们脸上已经带上了显而易见的不适。 有人抱怨道:“难不成其他人是乘天梯来这地宫里的?要不然怎么会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因为先前那事儿,又习惯性垂下眼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乌静寻却突然抬起头来。 正好与遥遥望过来的裴晋光眼神碰了个正着。 裴淮光目光炯炯有神,他也想盯过去,可想到女郎方才紧绷到极致的样子,片刻之后,又不感兴趣地耷拉下薄薄的眼皮。 “天梯,地宫,正合上了。” 裴晋光有了思路,与亲兵们低语几番,很快,十几个亲兵依次有序地叠站成一列,像是一排摇晃却又坚定不可摧毁的‘天梯’。 他们的手碰触上绘制着大幅壁画花纹的地宫屋顶。 在被匠人精妙的画技与浓郁色彩掩盖之下,藏着另一个机关。 亲兵们背后披着的半人长披风有了新用处,在女郎们叽叽喳喳的指点下,沉默寡言的士兵们很快就拧成了一条又长又紧实的布梯。 原本衣着锦绣、光艳逼人的女郎此时模样有些狼狈,脸上、身上都沾着血,发髻珠宝也是摇摇晃晃,看起来有点笨。 可是,她在笑,在为即将可以逃出生天而笑。 或许,还为了平宁侯府那几十箱的玉卮醪酒不用白费而高兴。 裴淮光收回目光,感觉到在一旁指挥的兄长无言地将警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 没有人知道,之前得知地道大门关闭之时,众人都在失望害怕,他心里却诡异地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能这样永远留在地宫,长眠地下,那他和她,是不是也能算得上是死同穴? 这样的话,没有名分也没关系了,他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赢得躺在她身边的机会。 裴淮光从不畏惧死亡,若是能得到她,现在死去也没有关系。 可是她,好像还是很想活下去的。 裴淮光只能遗憾地按灭了心里更暗黑狂躁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人眼里还是得有活儿(顺便,医书没白看,开心 裴大:该死的神棍儿! 裴二:该死的神棍儿,说快点再死不成吗? · 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非常感谢,看小丸神秘走位三百六十度大鞠躬(づ ̄ 3 ̄)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有了出路, 大家一时间精神振奋,忘掉躯体上的伤口疼痛,相互协助着抓住那架由披风碎布系成的天梯。 乌静寻努力地往上爬, 快要顶时,突然有两只手闯入她的视野之中。 裴晋光与裴淮光对视一眼。 裴淮光呵呵一笑:“阿兄不是该忙着统率大局?她这儿, 我来就好。” 裴晋光伸出去的手稳稳的,一点儿也没有晃动:“再怎么忙,这点儿时间还是有的。静寻,来。” 乌静寻被布梯磨红了的手好像没有丝毫犹豫,落在裴晋光掌心。 “麻烦你了。” 依旧是十分客气的语调,等她又踏上土地,两只手也一触即分, 是十分守礼的姿态。 裴淮光慢慢直起腰,看着自家兄长匆匆挪开的视线和依稀泛红的耳廓, 心里冷笑一声,客客气气的不好吗?他还没有被她客气一番的资格呢! 乌静寻近乎是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她错了。 她不应该看穿阿娘并非真心爱她的事儿而对生命也生出怨怼之词。 她要好好活, 至少这之后,是要试着为她自己活一回。 黄梅珠伤口并不深, 刚刚包扎用过伤药之后整个人精神更好了许多,她过去拉着乌静寻, 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听见一旁传来惊恐的尖叫声。 顺着方向望去, 乌静寻蹙眉,用手捂住口鼻,好悬才抑制住了因为眼前过于恶心的场景而想要做呕的心情。 那群穿着古怪黑袍的巫师,在阳光下,他们露在外面为数不多的肌肤竟然开始腐烂, 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 这应该是很痛苦的,可他们脸上竟然带着笑容,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念什么咒,到最后时,他们猛然举起只剩骷髅骨架的手,黑袍下的躯体也随之坍塌,彻底成了一堆没用的白骨。 这个过程诡异而惊悚,裴晋光不让人过去阻止,这会儿才道:“他们身上,应该早就被种下了毒。一见到日光,便会发作。” 背后之人,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有人想让他们永远闭嘴。”裴淮光抱着手臂凉凉道,“谁知道那地宫下面还埋着什么,炸药?更多人的尸骨?我可不敢再在这儿待了。” 炸药? 亲兵们一瞬间戒备起来,裴晋光也不想留这些身上还有伤的女郎在这等危险之地,正好那伙黑衣人先前留下的马车还在,情况特殊,大家也还是挤在一辆马车上离开了。 临上车前,乌静寻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握黄梅珠的手:“等一下。” 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裴淮光立刻半转身假装自己正在看蚂蚁。 这是终于想起来他了? 半晌,裴淮光都没有听见那阵轻盈的脚步声,有些纳闷地回头一看,差些把自己气笑了。 乌静寻就停在马车下边儿,他那好阿兄主动走了过去,似乎是生怕她多耗费一分力气。 “今日之事,多谢你。” 乌静寻觉得自己好像和他说过很多次谢谢,可都是苍白无力的口头之语,难以和他所付出的平衡。 望进她柔软中又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轻愁的眼,裴晋光笑了笑,同样将声音放得很轻,坐在车厢里的女郎们和站在不远处的裴淮光都没能偷听成功。 “你实在不必和我客气。”裴晋光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也怕自己此时就流露出的汹涌情意会吓坏这个刚刚经历过磨难的女郎,因此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克制自己,“静寻,我等着你与我一同启开那些玉卮醪酒。” 他在期盼着他们成婚那日,能够正大光明、不再遮掩握起她手的时候。 乌静寻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有些脸红,但想起自己停在这里的目的,将剩下半瓶生肌膏递给他,轻声道:“我瞧见,有些人受伤了,你拿回去用吧。” 裴晋光接过,还没来得及问她用在自己身上了没有,脸还臭着的少年突然伸手过来拿过那半瓶生肌膏,扯了扯唇:“未来嫂嫂可真是心细如发,连我受伤了这样的小事儿都观察得这般仔细,不过下回不用麻烦阿兄了,他是个大忙人,直接给我就是。” 乌静寻有些无言地看他一眼,对着脸色同样不大好的裴晋光微微颔首:“我先走了。” 裴晋光也嗯了一声,交代一队亲兵护送她们回金陵,自己则是要留下来收拾残局。 那伙逃窜的黑衣人,还没有抓到。 见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他,裴淮光捏紧了手里的瓷瓶,看着马车骨碌碌走远了,迎上裴晋光有些复杂的眼神,他不感兴趣地抬了抬眼皮子:“你看着我做什么?” 抢人都抢到他眼皮子底下了,还问他做什么? 裴晋光皮笑肉不笑:“静寻疼惜你,见你受伤了,送了伤药给你,二郎日后,可要像尊敬我一般尊敬你嫂嫂,别浪费了她一片苦心。” 疼惜,尊敬,嫂嫂? 他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强调那些令人听了就烦的话。 裴淮光握紧了瓷瓶,细腻冰冷的瓷瓶上似乎还带着她一点温度,他握得很紧,连方才帮忙撑开地宫顶门时磨伤的手又一次渗出血液,都没有感觉。 回去的马车上,大家都挤在一块儿,和来时的惊惶不同,现在大家挤着抱着,反而觉得安心许多。 黄梅珠埋在乌静寻怀里,嗅着她身上那股独有的淡淡香气,突然一拍脑门儿,想起自己刚刚还没说出口的话。 “静寻,你的未来小叔……”黄梅珠认真地指了指脑门儿,“是不是这儿有点问题?” 乌静寻正在出神,猛一听着黄梅珠这么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黄梅珠继续嘀咕:“我瞧他在下边儿的时候,好像很针对你,还有那个老神棍儿的话……”她感叹间,乌静寻也想起那句三人纠缠不断的话,心里一紧。 “我觉着,他刚刚回归本家不久,与裴世子这个兄长最为亲近。结果你们很快就要成亲,他担心兄长对他的关怀会被你一起抢走,所以才故意针对你。” 黄梅珠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在理,兴奋地摇了摇乌静寻的胳膊,却不小心晃到她的伤处,见脸色微白,还以为是自己鲁莽弄痛她了,安慰了她几句,安静下来不再吭声了。 乌静寻只是被她的话说得心慌。 那日,她在药庐醒来之前,他们兄弟俩还说了什么? 裴淮光,果真只是像黄梅珠说的那般,只是不甘心,所以才屡屡做出那些会让人误会的举动吗? 心里千丝万绪,乱糟糟的,乌静寻觉得身心俱疲,垂下眼,没一会儿,黄梅珠就觉得肩上一重。 乌静寻靠着她睡着了。 · 花神节是晋朝整年里最受民众关注的节日之一,在节日当口,十二个花神娘娘被贼人掳走,坏了对花神的祭祀,京兆尹又迟迟抓不到贼人,正是民怨沸腾的时候。 十二位女郎被妥帖地各自送回了家,待那一队亲兵回北十二司复了命,裴晋光这才授意京兆尹可以松口安抚民众,叫她们知道那扮演花神的十二位女郎已经被安全送还归家了。 能对民众袒露的事,自然不可能为真。 看见裴晋光从太元殿中出来,一张英俊脸庞上惯常没什么表情,京兆尹有些心急:“世子爷,皇上和您说什么了?那些民众都还闹腾着呢,说是叫咱们快些将背后凶手绳之以法,不然来年花神娘娘也不保佑她们,怕是要出大问题。这民心如此,下官也没法子啊。” 说是狡兔三窟,□□王远比兔子更狡猾,留了更多后手。 回想起周庆帝的话,裴晋光很想冷笑,对着京兆尹淡淡扬眉:“只说是青莲教不忿花神娘娘收了那么多信徒供奉,想要故意破坏祭礼,掳了十二位花神娘子去作他们教的圣女。你就照着这么说吧。” 荣王这事儿没那么轻易结束,可周庆帝又追得极紧,命令他借机行事,将今日发生之事栽赃给青莲教。 似乎是看出裴晋光心情一般,京兆尹一边儿奋力追上他的步伐,一边儿恭维道:“听说裴世子的未婚妻也被安全救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不知二位何时成亲,我也好去讨杯喜酒喝。” 提到乌静寻,裴晋光脸上总算露出些笑意:“快了。” 待到手上这桩事了了,他也好安心娶亲。 · 乌静寻回到家中,迎接她的不是来自家人的嘘寒问暖。 自然了,乌静寻一早就没期盼过,因此也不失望,只握住翠屏与紫屏的手:“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 说是这么说,可翠屏她们还是很心疼,回了玉照院,又是叫乌静寻跨火盆,又是用柚子叶给她洗澡,直到将人打扮得清清爽爽,一身干净,这才满意地停下手。 “只可惜了,咱们娘子一身冰肌玉骨,有了这么个伤口……”翠屏嘀咕着给她上药,“还好伤口不深,不然娘子以后还怎么刻小木头人儿?” 乌静寻被她逗得微微一笑。 乌须琮却在此时上了门。 “阿兄?”乌静寻有些意外,脸上微微的笑意在乌须琮说清了自己的来意之后顿时僵在脸上。 乌须琮见乌静寻周身没什么异样,便也没问她遇险之后的事儿,反正都平安归来了,这些寒暄的事儿日后再说也成。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逢平院那边儿出事了。”乌须琮长话短说,“孙夫人……被人撞见与奸夫私会,不知怎得,竟牵扯到舜华身上,说舜华……并非阿耶亲生骨肉。现在阿娘在那边儿也闹得厉害,你快随我去一同看看舜华吧。”——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每个人都想被关心,我是这样,他也不例外 裴大:看来真是有很多人想喝我与静寻的喜酒,嗯,我们今后一定是对万众期盼的神仙眷侣 裴二:不管她想送给谁伤药,反正被我抢到了,那就是她特地想送给我的 · 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开心o(* ̄▽ ̄*)ブ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乌须琮话音急促, 脸庞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与担忧。 见乌静寻没有如他预想中般急切慌张,乌须琮皱着眉去拉她垂在一边的手腕:“阿耶很生气,府上乱糟糟的, 你也休息不好,先和我一块儿过去……” 他正陷在焦虑迷茫的情绪里, 手上力气大了些,隐在青绿衣袖下的雪白绢布慢慢氤氲出血迹。 乌静寻抽回了自己的手,在乌须琮望过来,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责怪眼神中哽了哽,随即平静道:“我刚回来,实在心神俱疲,阿兄不能容我歇一会儿再过去?” 她自然紧张舜华此时的状态, 可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她似乎在期待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回应。 “静寻。” 果不其然, 乌须琮皱紧了眉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赞同与失望:“我知道你现在许是有些疲惫, 可舜华是我们的妹妹,她自幼就是个活泼爱笑的性子, 与你自然不同,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诽谤灾祸, 难不成我们不该及时去安慰安慰她吗?” 他还是说出来了。 看着乌静寻脸上突然出现的笑, 乌须琮更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可理喻, 冷冷道:“静寻,从前你才是最听话最懂事的那一个,怎么今日这样不讲道理?” “难不成是你与裴世子婚事将近,觉得这家中的人事物都不重要了吗?” 乌须琮眉目之中流露出来的失望与隐隐的鄙夷不似作伪,乌静寻突然好奇在他与阿娘, 还有阿耶心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最听话、最懂事。这是她同胞兄长对她的评价。 活泼爱笑,承受不住诽谤灾祸,所以阿兄会真真切切担忧舜华。 那她呢? “就因为我没有脾气、一味顺从,所以阿兄也和阿娘一样,表面上嫌我沉闷个性,没有主见,实际上也在暗暗庆幸我的软弱、好掌控,该利用之时毫不手软。”乌静寻用同样冷漠的眼神望着他,“就像现在这样,不是吗?” 乌须琮从未在亲妹妹脸上看到过这样冷漠失望的表情,也从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怔愣过后,心头随即涌上的就是狼狈与……恼怒。 看着乌须琮铁青的脸色,乌静寻蝶翼似的眼睫轻轻下垂,又看见他紧握的拳头。 她忽然觉得疲惫又无趣。 说穿了有什么?不会改变的依旧不愿意改变。 “棠瑜院那边,我会去的。但不是和阿兄你一起。”乌静寻转身,在紫屏与翠屏担忧又鼓舞的眼神中有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至少现在,我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和阿娘一样,甚至比阿娘更加虚伪的阿兄。 乌须琮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嗫喏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乌静寻没有转过身去,她现在真的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他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舜华身边女使来报时的焦急慌张,还是匆匆提步往棠瑜院去了。 回了屋,紫屏闷不吭声地拉过乌静寻的手,动作已经尽力轻柔,但看着雪白绢布上洇开的一片猩红,她开口时都忍不住带上了哭腔:“大公子也真是的,您身上还带着伤呢……他一声不问,只想着二娘子,明明您才是他的亲妹妹,这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没事的。再撒些药粉上去重新包扎就好了。”乌静寻声音很低,今日连轴转,又要准备花神节,又为裴淮光可能对她存着不该有的心思而神思焦虑,在今日的事情刺激下,她觉得身体深处涌上无边无垠的疲惫,叫她很想甩下尘世的一切,进入纯白的梦境。 药粉落在伤口上,是有些疼的,可乌静寻没什么反应,她颦着眉头,睡相不大安稳。 翠屏抹了抹眼泪:“这家还有什么待的必要,我真是盼着娘子早日嫁出去,总好过看着自个儿的亲耶娘还有兄长一个劲儿地偏心眼。” 如果真像是传的那样,二娘子不是主君的亲生女儿,主君知道自个儿当了这么多年绿头王八,但还是甘之如饴,对二娘子比她们娘子好太多太多的话…… 翠屏想想都替娘子心碎。 紫屏轻手轻脚地给乌静寻重新包扎好,放下纱幔,隔去外界透去的光亮,让已经疲惫不堪的女郎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别说了,快走吧。” 她们今日的任务就是守在门口,别让人扰了娘子好眠。 棠瑜院那边,乌舜华在院子里耍鞭子,听得女使来禀说是乌须琮来了,有些奇怪:“阿兄。” 乌须琮见她说话也不似先前明朗,有气无力的,颇有些心疼:“我原先想和静寻一块儿来看看她,可她今日许是受惊太过,精神不大好,就没跟我一起过来。” 虽然静寻今日十分不懂什么是轻重缓急,但乌须琮还是下意识替她圆了几分,免得她们姊妹之间生出间隙来。 乌舜华将手里的鞭子一扔:“木头阿姐回来了?” 一旁的女使连忙解释:“刚回来不久,奴婢听说大娘子似乎是受了些伤,玉照院的人去府里的药房要了不少平肌生肤的药膏呢。奴婢想着大娘子得先疗伤安歇,就没和您说。” 静寻受伤了。 乌舜华看向同样意外的乌须琮,皱了皱眉:“阿兄刚刚从木头阿姐那儿过来,可见到她了?伤势如何,严重吗?”因为她常年习武,她屋里治疗跌打外伤的药膏只怕比府里药房的还要多,连乌须琮在外游学时也曾给她带回过几瓶效果不错的伤药。 乌须琮一时没说话。 乌舜华心里乱糟糟的,正好过去看看她,和乌须琮提了提,兄妹二人一块儿去了玉照院。 却被拒之门外。 乌舜华拎了拎手里的包袱:“那你把这些伤药拿进去吧。”那样细滑的肌肤,可别留疤了。 翠屏低下头道了声谢,乌舜华透过打开的大门看了看紧闭着的主屋,耷拉着眉眼离开了。 见乌须琮还站在那儿,翠屏呵呵笑了两声:“大公子不是要去关怀二娘子吗?人都走出一截了,您怎么还不追上去?” 听出这女使话里的阴阳怪气之意,乌须琮默然一会儿,才道:“叫静寻好好歇息,待她精神好些了,我再过来给她赔不是。” 今日他是有些昏了头了,没注意到静寻身上受了伤,是他这个作兄长的不对。 目送着乌须琮又脚步匆匆地去追乌舜华,翠屏呸了一声。 · 乌静寻睡醒起来,帐内一片昏暗,她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翠屏她们听着响动,知道她醒了,又是拧帕子又是端肉粥,殷勤得叫原本心绪不大好的乌静寻都笑了:“不过是受了些小伤,哪里就这样脆弱了。” 她们这是心疼娘子,在外遭歹人所伤还不够,在家还要被所谓亲人漠视。 大公子好歹还来过一趟,佟夫人可是从头到尾连面都没露过一回。 乌静寻安安静静地喝完一碗粥,翠屏又将乌舜华带过来的药膏给她看,乌静寻只嗯了一声:“收起来吧。” 翠屏笑嘻嘻道:“咱们可不用旁人用过的!裴世子那边儿特地送了东西过来呢,有药膏,有补品,现在只有别人羡慕娘子你的份儿。” 裴世子送过来的?乌静寻看过一眼,心里默默思量着之后该回什么礼。 见娘子还是情绪不大高的样子,翠屏拍了拍脑门儿,又拿过来另一个小匣子:“这个也是有人放在门房,说是送给娘子的东西。可是奴婢瞧着是个破破烂烂的小罐子,不会是有人故意戏弄咱们吧?” “拿过来我瞧瞧。” 小罐子上描绘着玄妙而古老的图案,看这样子,的确是有些破烂。乌静寻试着打开盖子,里边儿传来一阵有些熟悉的清苦草药气息。 她好像知道是谁送的了。 “收起来吧。”乌静寻这个时候没有心思去处理那些让她光是想到就觉得心神烦躁的事儿。 夜色幽微,乌静寻先前睡了沉沉一觉,现在倒是精神起来了,问起一直留在府里的紫屏二人逢平院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翠屏撇了撇嘴:“孙夫人的表兄上门拜访,主君不在,孙夫人就将人带到自个儿院子里了,不知怎得,咱们夫人突然赶过去,口口声声说是那两人有奸情,奸夫特地上门来这是旧情复燃来了……孙夫人也没反驳,冷笑着说若是夫人有本事就叫主君休了她,两人吵起来,结果夫人将从前伺候孙夫人生产的产婆叫了过来,说是,说是二娘子的生辰不对劲,二娘子的生父,也另有其人。” 佟夫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她受着从前那些事儿影响,一直觉得旁人会耻笑她正妻变平妻的事,不愿出门交际,自然也鲜少接触到外边儿的门道。 这一回来势汹汹,乌静寻好像在她背后看到了一道充满恶意的黑影。 会是谁呢? · 乌家这事原本是家事,可平宁侯府作为未来姻亲,耳目自然也要比旁人灵通些。 这日裴晋光过去给琼夫人请安,本以为这次又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想到琼夫人放下茶盏,说了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乌家,太乱。乌家女又岂能担任平宁侯府宗妇一职?” 裴晋光的脸色像是枝头霜雪一样寡淡:“儿有耳目,知道识人。上回举宴,阿娘也曾亲眼见过她,该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郎。” 见他作出一副不容动摇的姿态,琼夫人也就歇了劝说的心思:“罢了,由你。” 她本来就不在乎侯府接下来的女主人是谁,她只想看着二郎今后平平安安成婚生子就好。 裴晋光走出门,却看见裴淮光倚在门边,眉目灿然:“若是阿兄在乎这些流言蜚语的话……不如叫我替阿兄分忧?” 裴晋光站定,笑了:“想得美。”—— 作者有话说: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鞠躬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过了一夜, 乌静寻精神好多了,早早起身,用过早膳就拿着刻刀和木头进了碧纱橱。 翠屏笑嘻嘻地和紫屏咬耳朵:“你说, 娘子把她最喜欢的那块儿紫光檀都拿出来了,是要给谁做东西啊?” 那块儿紫光檀还是舅老爷知道娘子爱刻小木头人儿, 特意去雍州寻来,和其他珍奇东西一起送过来当作娘子十五岁生辰的贺礼。 放在箱笼里快一年了,娘子平日也舍不得用,今天却拿出来了。 紫屏气定神闲地绣花:“还能给谁?未来姑爷心里牵挂着娘子,娘子是多么心善一个人,自然要回礼了。” 乌静寻的确是在给裴晋光准备回礼的东西。 她身无长处,抄经描画、熬汤刺绣那些事儿都不适合当作回礼, 她想了半夜,才觉得用木头给裴晋光雕刻一枚平安佩。 她想起另外一个小匣子里, 那个模样陈旧,却被人好好保存的小盒子。 ……没有署名, 她巴巴儿地送谢礼回去,说不定会让人误会。 乌静寻这么劝着自己, 手下木屑纷飞,她觉得自己的烦恼思绪好像也随着这些木屑纷纷掉落。 还好昨日受伤的是左手, 她习惯用右手刻东西, 逐渐上手之后倒也不觉得辛苦。 没有外人打扰, 乌静寻静下心来做东西的速度快了不少,到翠屏唤她用午膳的时候,一块儿平安佩已经初具雏形了。 乌静寻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躯体,才拾起碗筷,就听得外边儿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是佟夫人身边的王妈妈。 王妈妈见了乌静寻, 忙挤出个笑脸来:“大娘子,您的舅爷上金陵来了!估摸着明儿未时的时候就能到东郭码头了。” 舅舅来了? 乌静寻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对着王妈妈点了点头:“多谢妈妈告知。我明儿个会去码头接舅舅的。” 她话说得淡然,王妈妈心里讶然,现在大娘子出门都这般随心所欲,不先和夫人商量了吗? 不过转念一想,舅老爷一直疼爱大娘子,她会这样决定,应该也是太激动了。 待她回去替大娘子说几句好话,再提一提这事儿就是了。 知道舅老爷要来了,翠屏与紫屏也很高兴,起码有舅老爷在的那几天,佟夫人能少做些偏心眼子的事儿,娘子脸上的笑也能多些。 用过午膳之后,乌静寻没有停歇,又钻进碧纱橱雕刻那枚平安佩。 紫屏知道她的执拗性子,没有劝,只去小厨房拿了一罐子今岁腊月时封存的梅花,给乌静寻准备了一壶暗香汤。 杯盏中梅花被热水冲泡得来花瓣舒展,气味香甚,模糊的雾气模糊了女郎温软的眉眼:“紫屏的手真巧。” 紫屏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暗香汤泡好了,来喝的却不止乌静寻一人。 佟夫人这两日颇觉春风得意,先是得了机缘戳破了孙露秋的腌臜事儿,之后又得知了自家兄长明儿个就到金陵的消息,她心中颇觉熨帖,想来是兄长来替她撑腰,逼迫乌沛丰将她重新扶为正妻。 她心情好,看见女儿在不务正业地刻木头,也罕见地没生气,吩咐紫屏给自己倒杯茶,施施然坐下:“昨儿是裴世子救你出来的?没受什么伤吧?” 她从脱险到归家,现在已经过去快十个时辰里,她的亲生母亲却将是谁救的她排在她是否安然无恙的问题之前。 乌静寻眉目淡淡:“是。” 她语气与神态都显出一种隐隐的抗拒姿态来,佟夫人挑了挑眉:“你也别怪阿娘昨儿没赶过来看你,实在是我好不容易抓到逢平院那贱人的错漏,若是不捅开些,只怕你那偏心眼到自个儿做了许多年的绿头王八都一声不吭的阿耶还要继续包庇孙露秋和那个野种!” 乌静寻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往内收拢:“阿娘如何得知此事?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放出假消息来,好叫我们家宅不宁。” 女郎话音里似乎藏着些不以为意,佟夫人霎时就被点燃了。 “你懂什么?贵人给我的消息,还能有假不成?你难道不想我成为正妻,连带你的身份也能变得更加尊贵些?”佟夫人没好气地睨她一眼,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昨日逢平院那边的事儿。 她说了一会儿,见自个儿的听众兴致不高,挑了挑眉,站起来去碧纱橱里逛了一圈儿,拿起那枚轮廓已成,花纹只雕刻了些许的平安佩,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你有心,知道你阿兄快要秋闱了,雕刻一枚平安佩……虽技艺一般,但好歹是个心意。” 乌静寻有些想扯出一个讥讽的笑,但她还是没说话,只道:“既然技艺一般,那就不必送给阿兄了。” 佟夫人瞪她一眼,又开始说起等孙夫人母女离开之后,乌须琮作为唯一的嫡子,身份肯定更加尊贵,以后娶新妇时也更有底气。 乌静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中全然被佟夫人话中所说的‘贵人’给吸引过去了,后边儿有意再引得佟夫人多提一些,可佟夫人后边儿警觉起来,不肯再说,乌静寻试着追问,她便匆匆起身离开了。 乌静寻不觉得哪家的贵人会那样‘好心’,背后之人会告诉佟夫人那些陈年秘事,不是与孙夫人有旧怨,就是想祸水东引,将整个乌府都拖下水。 是阿耶的政敌,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乌静寻摇了摇有些昏胀的脑子,将杯盏中已经凉透的暗香汤一饮而尽:“翠屏,你去一趟棠瑜院,问问舜华可方便吗?我晚上过去寻她说说话。” 翠屏应声,临到要出门时,她抓住门口挡风的帘子,细声道:“娘子,您有没有想过,若是夫人说的是真的,那二娘子她……” 若是乌舜华果真并非主君亲生骨肉,那今后是不是要被驱赶出府? “此事尚未有定论,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我管不着,但这院子里的人不要再说这种话,造口业的事情还是少做。”乌静寻现在才逐渐明白,血缘才是最不牢靠的东西,血肉至亲漠视她多年,可能并非亲生手足的舜华却对她始终带着别扭的关怀。 这又算什么? 见她坚持,翠屏低着头出去了。 出乎意料的,乌舜华不愿意见她。 见乌静寻颦着眉头,翠屏哼了哼:“二娘子说自己现在自顾不暇,没空和未来的世子夫人说闲话。娘子您瞧瞧,说话这样阴阳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做错了呢。” 紫屏扯了扯她,可别说了,没见着娘子有些难过吗? 乌静寻顿了顿,还是转身进了碧纱橱,她想尽快将那枚平安佩做好。 紫屏二人都以为她被二娘子的话给伤到了,没想到到了乌静寻平时要歇下的时辰,她却寻了一件玄色大衣衫披在身上,轻声道:“我去找舜华一趟,你们不必跟着。” 不跟着,那怎么行? 翠屏急道:“夜都深了,一路上黑漆漆的,奴婢跟着去给娘子你提个灯笼也好。” 乌静寻摇头,从紫屏手里接过灯笼:“你们休息吧,院门儿给我留个缝就是。” 翠屏她们只能目送着一道纤细身影渐渐淹没在夜色之中。 棠瑜院 乌舜华直愣愣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白日里她阿娘孙夫人和她说的那些话,整个脑子乱哄哄的,好像一时间塞了五六十个小人儿一起在吵架。 她不是阿耶的亲生女儿,不是木头阿姐的妹妹,她鸠占鹊巢了好多年,她抢了木头阿姐许多年的父爱…… 乌舜华将头埋在被褥里,任由轻暖的被衾吸去潮湿的眼泪与模糊的哽咽。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 乌舜华吓得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嗝。 “舜华。”乌静寻也被她给吓着了,犹豫了一会儿,又去摸摸她,“你还好吗?” 就在乌静寻担心她会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憋死的时候,乌舜华突地冒出一个乱糟糟的头来,乌发凌乱,眼睛、鼻子都带着红红的潮意。 “你看到了,满意了,可以走了。”乌舜华硬起声音,强行筑起的高墙在乌静寻仿佛知道一切的包容目光中轰然倒塌。 她扑进乌静寻的怀里,将这两日惊变之下的惊慌难过统统说给她听。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沉默着扮演一个听众。 乌舜华情绪高高起伏不定,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是手还紧紧拉着她,唇边溢出喃喃道:“我还可以叫你木头阿姐吗?” 乌静寻捋了捋她被泪水浸湿的头发,声音像是一掠而过的春风。 “当然可以。” · 这夜乌静寻很晚才回玉照院,偏偏心里存着事儿又睡不着,翠屏打着呵欠起来时,发现碧纱橱里燃着微微的橙黄烛光。 一瞧,乌静寻还在打磨那枚平安佩。 翠屏一边感叹娘子对裴世子的心真是太难得了,今后嫁过去一定夫妻和美,说不准明年她就要开始带小小娘子了,一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提醒她:“娘子,早上想吃些什么?大馒头夹酱菜?” 乌静寻现在想到大馒头都想吐,摇了摇头:“随便准备些肉粥就是了。” 翠屏清脆地‘欸’了一声,目光落在女郎细白双手间那枚打磨得光华内蕴的平安佩,乌静寻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她还没走,转眼望去:“怎么了?” 翠屏心里为她和裴世子的感情感到一阵甜蜜,面上只摆摆手,笑道:“娘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乌静寻莞尔。 待用过早膳,乌静寻将编好的璎珞系在平安佩上,又寻了个匣子认真将东西放置好,这才交给紫屏:“辛苦你走一趟了。” 紫屏笑着摇头:“能给娘子和未来姑爷搭鹊桥,奴婢高兴。” 什么鹊桥…… 乌静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但嘴角含笑,想到再过不久就能见到舅舅,心情很是不错。 可当她出了门,正要上马车,却看见乌须琮等在一边。 乌静寻没有主动打招呼。 乌须琮看着她冷淡的脸色,假意咳了咳:“东郭码头那儿人多,我与你一块儿去接舅舅,省得你被人冲撞了。” 乌静寻还是不说话,翠屏是个牙尖嘴利的:“真是有劳大公子费心了,不过照着您先前的话,咱们娘子将是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了,哪儿来的人不长眼敢对咱们无礼?” 乌须琮被这女使话里阴阳怪气的意味给洗涮得脸颊涨红。 “翠屏,上车吧。”乌静寻不想将好心情浪费这样的事儿上,唤了翠屏一句,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尔后又微微侧脸,对乌须琮道,“阿兄自便就是。” 乌须琮沉默地骑马跟了上去。 · 裴晋光今日休沐在家,趁着阳光好,和裴淮光一前一后去到马厩刷马。 裴淮光一如既往地脸臭,他的白马也神气得很,对着玄光骋翻了好几个白眼。 兄弟俩一时间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刷着各自的马。 门房接了紫屏送过来的东西,去到裴晋光院子里没见着人,只好交给书清。 书清兴致勃勃地来到马厩,问裴晋光可要现在打开看看,他还有些不以为意:“先拿回去吧。” 书清可是知道内情的,故意拖长声音:“哦?世子爷连乌家大娘子送过来的东西都不急着拆来看了?好吧,我这就——” 话还没说完,那个小匣子就被裴晋光拿了过去。 素来爱洁的人顾不得许多,草草拿过巾子擦了擦手,这才拿过那个小匣子。 里边儿是一枚雕刻着竹节高升的平安佩。 木质坚硬而温润,触手生温,上边儿坠着一条湖蓝色的缨络流苏。 书清见世子捧着那枚平安佩,嘴角越扬越高,又笑嘻嘻道:“来送这礼物的人是乌家大娘子的贴身女使,她说,大娘子为了感激世子您昨儿的搭救之恩和送过去的东西,特地雕刻了这么一枚竹报平安佩给您。乌家大娘子自个儿雕的东西,哎呀呀,世子爷可真是有福气,还未成婚呢,世子夫人就这样惦记着您,竹报平安,就想着您一辈子平平安安呢。” 裴晋光平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现在他实在忍不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这笑容落在裴淮光眼里十分刺眼。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刷马,白马被他突然加重的力道刷得龇牙咧嘴,到最后忍不住愤怒地顶了顶这狗比主人。 把人家搓得好痛! 裴淮光被它撞了一胸膛都是泡沫,沉默了一会儿,丢下刷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心里燃着一团不甘又委屈的火。 阿兄救了她,送了东西过去,他没有救,没送东西过去吗? 凭什么只有阿兄有她亲手做成的平安佩,他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没捞着? 这不公平! 书清探头看了看二公子挟裹着怒气的背影,又看了看还沉浸在欢喜之中的裴晋光,撇了撇嘴:“二公子怎么突然走了?” 大概是要去找静寻,讨个公道吧。 裴晋光心里带着些诡异的平静,光是他阻拦没有用,二郎只有真切感受到静寻的抗拒,他才会放弃。 那枚平安佩被放进小匣子里妥善保存,裴晋光继续给玄光骋洗洗刷刷。 玄光骋高贵而不失鄙夷地看着一身泡沫的白马。 真可怜,洗个澡洗到一半儿,主人就把它给抛下了。 只是之后,玄光骋看着自家英勇无敌帅气无比的主人顺便将那匹楚楚可怜的白马也给刷了,在白马得意的眼神中气得仰天长啸数声。 · 裴淮光寻到乌静寻时,她正在码头旁的茶馆里喝茶。 茶馆简陋,来来往往的人却都忍不住将惊艳的目光落在那个穿着清浅碧色衣衫的女郎身上。 乌须琮自告奋勇去码头看载着舅舅佟平弗的船到了没有,今日风大,乌静寻就寻了座茶馆慢慢地等。 爱吹冷风就让他吹去吧,她现在也不会傻乎乎地心疼了。 桌上投下一片阴影。 乌静寻抬起头,漂亮妩媚的狐狸眼慢慢瞪大,映出少年冰冷又莫名带着几分委屈的昳丽脸庞。 “平安佩。为什么我没有?” 乌静寻呆了呆,才道:“裴二公子也想要吗?改日我逛街时替你寻一寻,有合适的就送给你,可好?” 她说的话有礼有节,任谁也挑不出刺来。 裴淮光却更生气了。 周围人窥探兴奋的目光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一把抓住乌静寻没有受伤那只手,沉着脸道:“你跟我来。” 乌静寻挣扎:“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就好了。” “你弄疼我了。” 裴淮光回眸,嘲讽道:“你熬夜给我阿兄雕刻平安佩,手就不疼,我拉一拉就疼了?怎么,我是什么灾星,专门克你不成?” 他只是气急之下的一句讽刺,没想到乌静寻思索一会儿,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事儿还真说不准。 裴淮光被她那个默默点头的动作气得眼尾都泛了红,可抓住她手臂的手劲儿却一直没有加紧。 翠屏也反应过来了,急忙上前去扒拉他:“你快放开我家娘子!” 裴淮光放了手。 翠屏急忙拍了拍乌静寻的衣袖,好像她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可以用你亲手雕刻的平安佩,我连主动求,都只能求得一个街边随处可见的二流货色,是不是?” 或许在她眼中,自己也的的确确是个二流货色。 乌静寻蹙眉,在少年莫名倔强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如果这样能让他醒悟,断绝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狠一点也就……狠一点吧。 见她真的点了头,裴淮光反而觉得心里没有那么堵了。 她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他早该知道。 少年转身就走,围观群众还有些遗憾,容貌多么般配的一对小儿女,再多撕扯些呀,她们爱看。 翠屏有些担心:“娘子……” 她担心有心人看见了刚刚那一幕会说闲话。 乌静寻摇了摇头,对着窗外的人露出一个笑容,原本浮在心头的淡淡不适瞬间抛之脑后:“舅舅!”——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环节—— 乌般般:我的木雕手艺还有待进步,但是会有人不嫌弃它的 裴大:今天收到了未婚妻的礼物,高兴得来连刷两匹马! 裴二: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呵呵呵我也不是很想要,笑死,不给就不给,我真的没有很想要:D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手?…… 佟平弗乐呵呵地看着乌静寻, 感叹道:“不过小一年不见,咱们般般就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马上都要成亲了, 我这心里,真是, 真是……” 乌静寻握住他温热的大手,笑道:“那我就不嫁了,舅舅带我回培州学做生意,我自己也能养活自个儿。” 佟平弗仍是笑着的,乌须琮却皱了皱眉:“静寻,莫要胡说。你那门亲事得来不易,不知外边儿多少人都在羡慕你, 你嫁过去就是富贵一世,我与阿娘都放心。” 乌静寻没搭话。 佟平弗感觉到这对兄妹之间有些不对劲, 只拍了拍乌须琮的胳膊:“般般还是小女儿性子,舅甥之间说说玩笑话, 你当真做什么?” 看着乌静寻披霜带雪的侧脸,乌须琮叹了口气, 苦笑道:“舅舅别见怪,实在是家中发生了些事儿, 我有些心力交瘁。眼下只盼着静寻能顺利出嫁, 我……” “舅舅, 上车吧,外边儿风大。”乌静寻难得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实在是不想再听下去了。 等她嫁出去,她嫁出去又能怎样,是能让府里更清静, 还是借着这桩婚事又多了一个可以让他们剥削的可怜虫? 平静了十数年的委屈怨怼一朝爆发起来有些不得了,乌静寻表现出来的不悦被佟平弗看在眼里,他却更高兴了:“欸,都听咱们般般的。” 从前他一直忧心这个外甥女儿的性子太柔太软,没什么主见,在家里的时候被她阿娘,他那个糊涂妹妹控制着,出嫁了只怕也要被夫家约束。 但今日一看,好,好得很!都明着和她阿兄表示不满了,这就是好苗头! 看着舅舅和妹妹乐呵呵地上了马车,那个叫翠屏的女使还装模作样地遗憾了一下:“马车上只怕坐不下了,大公子您还是骑马回去吧?” 乌须琮憋着气上了马。 他们走了之后,暗巷里走出一道颀长身影。 裴淮光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女郎刚刚惊喜而欢悦的笑脸,嗤笑一声,原来她也能笑成那样。 ……对着他的时候,就半点好脸子也没有。 裴淮光转身的时候的确很生气,甚至品出了一点心灰意冷的滋味。 一直不愿配合的猎物,就算将她安置在帐篷里,她也会逃跑的。 就算多捉回来几次,她也不会露出什么好脸色。 裴淮光一向是个有耐心的猎者,可是对着她的时候,裴淮光惊觉自己从前赖以生存的直觉与戒心都失去了作用。 从前对付那些难搞猎物的招数统统都失了效,他开始变得急切而暴躁,他无比渴求她正面的反应,盼望她能给他一个两人之间展现的笑容。 唯有这样,才能平复他心里的躁动。 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手? 在巷子里生了会儿闷气的裴淮光嘲笑自己的天真,正想走,抬头时,女郎盈盈的笑脸却正巧映入眼帘。 她对着很多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刚刚对着那个中年男人时却笑得眉眼弯弯,像是雪山下春日丛丛蟠花,是极致的清丽之中陡然绽放的旺盛生命力。 那颗刚刚被冰雪覆盖的心又被吹拂而来的春风融化了。 裴淮光出神间还在想,她肯定没这么对着阿兄笑过,那一次就算他赢了。 阿兄没有见过月亮玉魄一样清冷的女郎真正展颜而笑的时候,若是有,他早不动声色又坏心眼地对他炫耀出来了。 可他也没有平安佩。 裴淮光脸色臭臭的。 不成,心里还是有些堵。 · 佟夫人好生打扮了一番,见到佟平弗时十分激动地叫了一声:“阿兄!” 佟平弗还有些不适应,因为对外甥女的教养方式,他和妹妹吵了好多年,上次来金陵时她还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怎么这回这样殷勤? 佟夫人倒也不是盘算着其他什么,只是想着在她即将扶正的紧要关头,佟平弗来了,一是给她撑腰,二来也能让她的娘家人一同见证她一雪前耻,重得正妻之位的荣耀。 憋屈了那么多年,总算能拨开孙露秋这座一直压着她的大山,佟夫人有些得意忘形:“阿兄你就安心住着吧,院子我都替你打整好了。这府上如今有我一半儿,叫你住十天半月有什么打紧?” 佟平弗不愿叫旁人觉得自家礼仪有失,连带着叫外甥女她们也受人白眼,来金陵时,都是出去住的客栈,这下听着佟夫人这样说,已经憋不住了:“别胡闹,我那么大的人了,知道给自个儿安排住处。”而后他又问,“妹夫呢?” 提到乌沛丰,佟夫人撇了撇嘴:“他为了不处置孙露秋和那孽种,避着我好几日了,恐怕这会儿还在官府里赖着不走。” 过来的路上,佟平弗也听外甥女含糊提了一嘴最近府上发生的事,也有些惊奇。 要不说乌沛丰这小子能从一介寒门书生做到如今太常寺卿的位置,人是真能忍啊。 佟夫人瞥了一眼在一旁不吭声的乌静寻,正想说她几句,看到乌须琮,又忍住了。 女婿是个有出息的,之后少不得还要静寻多帮扶着她阿兄,反正她也快嫁出去了,再不受教,苦的是她婆家。 佟夫人失了兴致,随口道:“你阿耶是个没良心的,和平宁侯府商议婚期这样的事情也不和我说一声,定下来了才传个消息过来。喏,两月后的十五,是个好日子,你和裴世子的婚期就定在那天。” 饶是早已在裴晋光口中得知此事,当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乌静寻心里还是弥漫上了一些奇怪的感觉。 是欢喜吗?似乎不是。 佟夫人有许多话要和佟平弗说,正想赶乌静寻自个儿回去,却意外得到一个消息。 女使匆匆过来报信,说是宫里的嬷嬷过来宣太后口令,说是太后怜惜十二位女郎花神节那日无辜遭袭,特于三日后在宫中设宴款待,叫乌家大娘子务必好生准备。 谢过恩后,佟夫人有些得意:“昔年若不是我苦心谋划,叫你在太后面前得了青眼,你能有如今的运道?” 乌静寻不想和她吵,转过头去和佟平弗笑了笑:“晚上时我下厨做几道舅舅爱吃的菜,舅舅过来与我一块儿用晚膳吧?” 佟平弗乐呵呵地点头,顺便挡下妹妹又要犯糊涂的话,开口叫乌静寻先回去休息。 等那道窈窕身影消失在小道之后,佟平弗才竖起眉毛:“般般是个女儿家,脸皮薄,你冷声冷气地做什么?” 佟夫人不忿地嘀咕几句,佟平弗看她一眼,又看向乌须琮,这个外甥也是脑子不甚清醒,也不知道护着妹妹,反倒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站在一旁,活像个木头。 多半是乌沛丰那小人的血脉作祟,好好的孩子都能长歪。 · 和舅舅相处的这几日,是乌静寻这段时日里难得的欢快时光,三日一晃而过,她一早起来准备进宫。 装扮好了,绕过屏风出去,却看见乌舜华正站在那里。 乌静寻微微有些讶然:“舜华,你怎么来了?” 原先朝气十足的小娘子如今神情萎靡,连她最爱的那条金丝鞭也没别在腰间,整个人都好像被一团灰扑扑的阴云笼罩。 这几日逢平院与棠瑜院一直闭门不待客,乌静寻也没再去扰她,有些事情,只有本人想通了才好。 乌舜华看着她,努力想装出往日活泼模样,但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我和我阿娘要搬去金陵城外的温泉庄子,或许是暂住,或许是…再也不回来了。” 阿耶许久都没有回府,连大舅子到访都没回来,可见他对孙夫人这事的态度,是消极,甚至想就此揭过的。 可孙夫人不愿意,舜华也不愿意。 乌静寻叹了口气,对着她道:“你等等我。”说完,她又转身进了内室。 乌舜华再回过神来时,感觉耳垂一阵冰凉。 乌静寻亲手给她戴上了那对珊瑚珠。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该戴上鲜艳亮丽的东西。”乌静寻握着她的手,“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听说金陵外的温泉庄子景致十分养人,你先去感受一番,若觉得好,今后咱们姊妹也一块儿去一次。” 乌舜华拼命憋着泪,点了点头。 · 太后设宴,先前扮作十二花神的女郎纷纷入宫,此事传出去,无人不说太后慈爱,乃是天家之福,是百姓之福。 乌静寻心神紧绷了大半日,好不容易等到夕阳西斜,太后正要叫她们出宫,却来了位新客。 众人给昌邑郡主请安之后,昌邑郡主对着乌静寻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说最近太常寺卿家家宅不宁,我还以为,乌大娘子是没有心思进宫参宴的。没想到你瞧着气色倒是不错。” 因为她两次涉险都与荣王有关,乌静寻对昌邑郡主这个与荣王有着密切联系的人天然生出戒备之心,见她来者不善,只是淡淡道:“太后慈爱,臣女不敢拂逆太后一片好意,更不敢因一己家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言下之意就是,她无意将自家的事搬到台面上来说,即便现在坊间已经议论纷纷,但公然提及他人家事的昌邑郡主,显然在礼节上就亏了几分。 太后微微沉下脸:“昌邑,过来陪哀家说说话。天色晚了,别误了她们回家的时辰。” 昌邑郡主有些不甘,她费尽心思将孙露秋那些陈年往事透给乌静寻那个蠢货阿娘,就是想搅得她们一家不得安宁,就算不能彻底坏了裴晋光与她的婚事,给他们这桩本该顺遂幸福的婚事添些旁的乐子也是好的。可没想到那太常寺卿宁愿做王八,也不回府,只有佟氏一人,掀起来的风浪还不够让她满意。 “乌家娘子和裴世子的婚期可是定下了?到时候我若是有空,少不得也要过去讨杯喜酒。数十箱玉卮醪酒一同开启,酒香漫天,想想就让人觉得激动。”嘴上说着喜庆话,昌邑郡主望过来的眼神却阴冷得像地底匍匐爬出的毒蛇。 乌静寻微微颔首,没有与昌邑郡主多说,毕竟现在女郎谈及婚事时大多都要‘躲一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主动应下婚期乃至更多问题,少不得要被人嗤笑。 昌邑郡主对乌静寻始终寡淡如水的反应很不满,但也没再出声阻拦。 太后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你向来比晋城那丫头懂事,怎么今日做出这样给人递话柄的事儿?” 自然是因为不甘心。 昌邑郡主笑了笑:“许是因为孙女儿和乌家娘子八字不合,见着难免想刺几句。” 还是小女儿心性。 不过是个臣女,就连她昔年得的那句‘贞静有礼’的夸赞,也不过是太后因为那段时日与帝后关系紧张,顺势而为,想要在臣民百姓心中强调孝道礼节的地位,好让并非自己亲生子的皇帝收敛些,莫要再与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太后起什么龃龉。 太后转而问起荣王,这个儿子虽然也非她亲生,但好歹抚养过两年,见着他自从王妃仙去后就一路长歪成了个大胖子,太后心中也多有怜悯:“你父王许久没进宫来给哀家请安了,又是在忙什么?” 提到荣王,昌邑郡主心里一跳,她压制住心底的恐慌,佯装懵懂:“父王左不过是在王府玩乐,兴许这几日醉得狠了,怕皇祖母您责骂,索性不来了。” 真是如此吗? 太后表面笑骂几句,祖孙二人顺利将这话题转了过去,不知为何又谈论起那日劫走十二位女郎的‘□□’。 提到那些□□所谓真理,昌邑郡主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用邪法得来的东西,始终污浊,不是能存于世间的正物。” 太后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 这孩子知道真相之后,还会不会坚持这个想法。 · 乌静寻她们是没有品阶的臣女,因此出了太后的未央宫之后,只能沿着长长的宫道自个儿走出去。 黄梅珠亲亲热热地挽着乌静寻的胳膊,正在出神的她感觉到覆上来的温热,笑了笑。 她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昌邑郡主与她不过见过两次而已,为何如此关注她? 先是提起她的家事,后又说起婚期与玉卮醪酒…… 玉卮醪酒! 裴世子并非多嘴之人,私下为婚事准备的这些事也不会拿出去随意说。那日在地宫之下知道这件事的人,卫兵们是不大可能的,女郎们这几日都忙着在家养伤休息,即便是与昌邑郡主见面,乌静寻也想不出她们会提及玉卮醪酒的原因。 密切关注她的所有,连家中私事与成婚时会启什么酒都知道,乌静寻忽觉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黑影,好像呼之欲出。 荣王造的那些孽,昌邑郡主也知道,或者说,参与其中吗? “呀,静寻你的手怎么那么冰?”黄梅珠捏了捏她细腻冰滑的手,“早些回去歇息吧,我瞧你今日脸色一直不大好呢。马上要当新娘子了,可得仔细保养起来。” 乌静寻心绪正乱着,胡乱点了点头。 黄梅珠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以为她是身子还虚,搂着她胳膊的力气大了些,几乎是半搂着她到了宫门外。 乘上各自的马车,就能各回各家了。 可在众人的马车不远处,立着一道英俊伟岸的身影。 裴晋光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他,本该停滞的脚步这回却没有丝毫滞涩,只顺从着他的心意,走向正怔怔望着他的女郎。 “我有事同你说。”裴晋光言简意赅,看便看吧,有些事儿可不能说给她们听。 黄梅珠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松开乌静寻的手,笑嘻嘻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裴世子,可得将我们静寻安安全全送到家门口啊。” 裴晋光颔首:“这是自然。” 众人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裴晋光见乌静寻一直缄默,脸色也不大好,迟疑道:“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乌静寻摇头,她只是对自己刚刚的猜想感到心惊。 翠屏站在五步之外,听不见娘子和未来姑爷在说什么,正好替她们放哨。 “先离开这里吧。”乌静寻对这座巍峨华丽的宫城下意识感到抵触,夕阳西斜,天光微弱,宫墙投下的影子更像是一个怪物,顷刻间就能吞噬所有。 看出她的不对劲,裴晋光按捺住疑惑,回眸望了一眼已经缓缓关闭的宫门。 两人寻了一处茶楼的雅间说话。 裴晋光知道那日她见过荣王真面目,而荣王先前失手两次,在今后定然还会反扑。 他简单将派遣了几个暗卫在她身边护佑安全的事儿说了,末了又紧张地补充:“他们都是我一手调教起来的亲兵,做事有分寸,不会对你无礼的。” 他用心待她,乌静寻自然感受得到。 只是他说起派遣了暗卫守在她身边,乌静寻脑海中却在想,上一回裴淮光喝醉酒出现在她院子里这样的事儿,是不是就不会再发生了? 嗯,最好不要。 乌静寻的眼光落在他腰间垂着的平安佩上。 裴晋光腰腹发紧,他有些不自在,若是静寻知道他这几日都戴着她亲手雕琢的平安佩上值,是高兴多一些,还是羞赧多一些? 冰冷如凉玉一般的手上覆上一层温热。 乌静寻有些讶然地抬起眉眼,看见裴晋光十分认真地望着自己,声音坚定而柔和:“再过两月便是我们的婚期,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不要怕。”高高兴兴地准备当新娘子就好了。 他以为她刚刚的异样是因为当日的事还在后怕。 乌静寻忍耐着陡然肌肤相触的不适,轻轻点了点头。 再望去,他的耳朵竟也红透了。 乌静寻莞尔,看起来,总归不是她一人在为即将到来的婚事紧张。 这桩婚事,好像对她来说,也不是全然不知走向的一团乌云了,好像也有了一点点,可以期待的地方。 见她笑了,虽不知为何,但裴晋光觉得很高兴。 这一高兴,就打包了许多糕点回去。 裴淮光自然是分得了一大堆。 他反射性地抵触这些糕点,裴晋光为何会那般高兴,多半是和乌静寻有关。 果不其然,听说二公子一口糕点没吃又跑去马厩给马梳毛了,裴晋光施施然过去,笑道:“那松子糕你嫂嫂尝着不错,我才买了好几份儿回来,二郎不尝尝吗?” 他没猜错,裴晋光送过来的糕点,是他的战利品,也是他对自己这个输者的怜悯与嘲讽。 裴淮光丢下梳子,被梳得正舒服的白马见狗比主人又中途落跑,气得仰天长啸。 “二郎,不要再去纠缠她。”裴晋光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有多伤人,多让输者觉得耻辱。 裴淮光回头,露出一张阴沉而俊美的脸庞。 “输了就是输了,你的人生还有很久,别让自己输在执念上。” 裴淮光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将自己那点念头归于执念。 他心里隐隐的念头像是春日猛虎,声势大得几乎想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头一次坦诚于自己的心。 那些难受、酸涩、嫉妒、暗暗的满足…… 是因为“不是执念。” 裴淮光对上兄长冷沉的眼神,微笑:“我喜欢她。” 不是猎者对猎物的喜欢。 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好可怕,般般要努力变强(回去苦读医书并定制了一套银针防身 裴大:鼓起勇气摸到手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是不后悔 裴二:我摊牌了,我不装了——我糙,我被打了(*^_^*)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你更喜欢我的,还是他的?…… 乌静寻浑然不知俩兄弟在背地里你一拳我一拳将对方打得都毁了容, 她下了马车,却意外发现乌沛丰正好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阿耶。”乌静寻叫了人,却不准备和他说上更多。 乌沛丰点了点头, 这几日都在官衙里躲清静的他仍旧朗目疏眉,看向乌静寻的眼神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你与平宁侯世子的婚期敲定了, 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待在家中备嫁,没什么事情就不必出门了。” 他语气随意,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乌静寻不置可否,只道:“阿耶是为了孙夫人与舜华的事儿回来的吗?” 乌沛丰脚下略略提速:“此事我自有分寸。” 看着他的背影,乌静寻脸上无意识带出一个冷笑来。 乌沛丰接到消息,孙露秋要带着女儿搬出乌府,他急匆匆地赶回来, 逢平院已是人去楼空,连院子里那些花朵都被连根铲起。 什么念想都不给他留。 乌沛丰有些茫然地立在空荡荡的庭院中间, 闻讯赶来的佟夫人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又妒又痛, 扯了扯披帛,冷声道:“就算你甘心做了这十几年的绿头王八, 也没能让人家心软半分,马不停蹄地就带着野种搬出去了。哈, 说不准, 下个月就要喝上喜酒了吧?” 妇人的声音尖刻, 迎上乌沛丰冷淡到有些阴郁的神情也丝毫不惧,只用更加大声的语调掩盖着她心底还藏着的一丝期盼。 孙露秋终于离开了,那么接下来他们一家四口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可她的期待如同前十几年一样,只会落空。 乌沛丰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甚至于憎恨:“是, 我当年为了攀附权贵,宁愿娶已经怀有身孕的秋娘,宁愿背下这顶绿帽过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原本温文儒雅的人突然神情乖张阴戾起来,佟夫人没忍住后退一步,可是听清他话里的意思,又忿忿地瞪大了眼:“我知道?我知道什么?!自从我嫁给你,兢兢业业操劳家务,替你生下琮哥儿与静寻两个孩子,不顾阿耶反对也要拿我压箱底的嫁妆给你读书赶考,我何错之有?!” 乌沛丰闭了闭眼:“是你嫁给我吗?是我入赘到你们佟家。佟家上下,都瞧我不起,连你,不过是个空有铜臭气息的商户女,也敢对我大呼小叫。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还不如杀了我。” 所以他心甘情愿,甚至于是迫不及待地与孙露秋达成了合作,两人互为幌子,她借着这门婚事顺理成章地生下孩子,他也能拜老尚书为岳父,在官场上有了一席之地。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乌沛丰会喜欢上孙露秋。 乌沛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向一旁好像被雷击中,脸色灰败至极的佟夫人:“我今后会常住官衙,这个家是你的了。你随意就是。” “静寻成婚那日我会回来,其他的,你不必盼望。” 望着他毫不留情的背影,佟夫人气血翻涌,她争来争去,只是为了一座空宅子吗? · 耶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乌静寻现在都不太关心了。 听说乌沛丰又匆匆出了府,骑马似乎是往京郊方向去了,而佟夫人病倒在床,这场病来势汹汹,原本丰腴的妇人迅速消瘦下去,不过几日,就几乎快瘦脱了相。 府里一片愁云惨雾,自然是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了。 佟平弗只留了几日,将生辰礼物提前送给她之后又上了船去往琼州兜售货物,承诺会在她成亲那日送她一株琼州最火红艳丽的珊瑚树作为她新婚的贺礼。 五月二十七,是乌静寻十六岁的生辰。 一早起来,就听见翠屏与紫屏笑着恭贺她:“岁岁无忧,生辰吉乐。” 两个人似乎怕今日太冷清,又是准备长寿面,又是在院子里挂彩纸灯笼,手巧的紫屏还给她从前雕刻练手的那些木头人身上都贴了红花。 乌静寻笑着接受了她们的好意,安安静静度过了一个白天,眼看着太阳已经有了西沉的驾驶,瑰丽晚霞几乎将半边天都映成红色,乌静寻抬头认真望着那碧幕霞绡一缕红的美景,心里最后那一点难过与不甘也随着云霞蒸腾而去了。 佟夫人与乌须琮那边儿都没有动静,翠屏急得在后院直跺脚:“夫人与大公子怎么这样薄情,娘子前几日可是去夫人病床前嘘寒问暖,替大公子做了多少,好让他可以专心读书。可娘子十六岁生辰这样的大日子,两人竟也不闻不问,真真是叫人心寒。” 紫屏拉着她叫她小些声,叫娘子听见了只会更伤心。 若说乌静寻全然不放在心上,那是假的,但那阵酸涩只在心头盘旋了一会儿就随着夜风散去了。 “翠屏,紫屏,我们出府去走走吧。”为了冲洗花神节那日祭祀没有成行的晦气,天子特地下令免去这个月的宵禁,金陵百姓最近也多了夜晚出游、通宵欢乐的爱好。 两人在看见难得穿着一身亮色的乌静寻时陡然瞪大了眼。 乌静寻被两个人奇怪又炽热的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地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这样穿,不好看吗?” 好看,又岂止是好看! 向来爱穿绿衣的女郎这次换了一身荔枝红缠枝葡萄妆花褙子,玉白色罗裙上系着彩蓝璎珞,衣衫鲜媚,人亦美貌,真真是赏心悦目。 主仆仨人都决定抛下原本的不高兴,高高兴兴地出门去。 主君不在,主母又病着不想管事,乌静寻正大光明地从乌府正门踏出去,还没走几步,而后就猛然被人抓住了手臂。 乌静寻愕然望去,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 是黄梅珠。 “珠珠?”乌静寻有些讶然,戒备的力道松了,被黄梅珠拉着坐到了马车上,她们刚坐下,马车就骨碌碌开动了。 乌静寻还没搞清楚状况:“这是要去哪儿?” “给你庆祝生辰啊!”黄梅珠俏皮地眨了眨眼,“不过啊,你也别太感动,毕竟我也只是听人吩咐办事儿的一个小喽啰。真正想为你庆生的人,还在别苑里等着你呢。” 乌静寻默默排除了家中亲人,犹豫半晌,芙蓉似的脸庞上沾染上些许薄红:“可是……裴世子?” 她说出这个猜想时,不仅车厢里坐着的翠屏她们惊讶又欢喜地对视,连黄梅珠也在笑。 眼看着女郎耳廓越来越红,黄梅珠连忙止住了笑,点头:“对,对极了!要不是裴世子苦苦哀求,说了千般万般的好话,我可没有那么好请动!” 苦苦哀求,说那么多好话……乌静寻很难将它们和爽朗清举的裴世子联系在一起。 看出她眼里的困惑,黄梅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既觉得这样心性单纯柔软的大美人儿嫁过去,定然要被裴晋光那老狐狸啃得死死的,又觉得她这样子实在可爱得很,她都不忍心继续诓她了。 “好吧,其实是裴世子想替你庆祝生辰,又怕唐突了你,这才找上我。”黄梅珠没有提及她家里的状况,只笑道,“不止是我,还有踏歌她们也都一块儿在别苑等着呢,咱们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乌静寻从没有喝过酒,但看着黄梅珠明媚开心的笑脸,她心中也陡然升起万丈豪情来。 “好,不醉不归!” · 乌静寻的朋友不多,来的是那日与她一同扮过花神,又进过地宫的十一位女郎。 这处别苑闹中取静,水榭华庭,阶柳庭花,布置十分雅致,考虑到她们都是女眷,未曾用仆下伺候,只有女使进进出出,席上只有女眷,说起话聊起天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乌静寻被她们簇拥在中间,捧着酒杯听她们说话聊天,脸上带出淡淡酡红,瞧着有些醉了。 此宴虽是裴晋光授意举办的,可他从不愿叫她难做,只在别苑外留下了足够的人手护卫,再加上给乌静寻留的那几个暗卫,应当是足够了。 但他还是想亲自将生辰礼物送给她。 玄光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响声之外,还藏着另一道脚步声。 不疾不徐,或许来人并不害怕他发现。 裴晋光下意识动了动眉梢,终于等到眼角那块淤青散尽,他才敢去见静寻。 不然静寻看见他脸上带伤,出于客气,难免要关怀几句,可他要如何说? 实话实说,因为他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和坦诚自己心慕于未来嫂嫂,他未婚妻子的弟弟大打出手,才导致这一脸伤? 裴晋光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脸,也不想给乌静寻带来额外的负担。 今夜月光皎洁,落在少年脸庞上,明明还带着伤,他脸上那种无畏又肆意的神情却显出一种十分吸人眼球的妖冶俊美。 “我不想和你再打一场,回去吧。” 裴晋光言简意赅,他得趁着宴席结束之前将礼物送过去,之后也好护送她回家。 荣王一行人如同毒虫一般埋伏在黑影之后,在尚未摸清他们下一步行动之前,裴晋光不会让她涉险。 “就你有礼物可送,我没有吗?”裴淮光现在不知道该说自己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能光明正大地表露出自己抢夺人的欲望。 他不想用裴家的钱去给她买礼物,也不知道自己能送她什么,加上琼夫人发现了他脸上的伤,愤怒之下罚裴晋光在祠堂跪了一晚上,裴淮光烦躁之余索性去山上躲了两天。 这一躲,就叫他发现了个好东西。 裴晋光坐在马上,近乎睥睨地看着底下站着的少年,他只比自己小五岁,少年人单薄颀长却极具爆发力量的身体站得直直的,或许连二郎自己都没发现,他在提起静寻,提及他自己的那份心意上,脸上如同雪山冰霜一般终年不化的戾气都被一股柔软又别扭的笑意给取代了。 裴晋光看在眼中,觉得很是不悦。 “她是不会收下的。”裴晋光尽力让自己的攻击性与……那阵莫名其妙的嫉妒不要那么明显,“二郎,不要自取其辱。” 这些话放在从前,哦不,也不必将时间线拨得太靠前,哪怕是一月之前,这位兄长待他处处容忍退让。 哪里像现在,几乎将刻薄放在明面上了。 但裴淮光反而喜欢这样的状态。 他不喜欢处处限制退让的对手,要比,要抢,就痛快一些。 裴淮光抬起头,脸上淡淡的淤青半分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倒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邪肆。 “不试试,怎么知道?” “还是说,阿兄你怕了。怕她会收下我的礼物,怕她也在期盼着我的到来。” 看着裴晋光沉郁的脸色,裴淮光几乎快要笑出声,他有些愉悦地哼着草原上的小曲儿从玄光骋身旁路过。 “阿兄,不跟上来吗?” · 好歹裴晋光还残存了几分理智,没上前抓着裴淮光又打一顿。 他们去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女郎们闹成一团,只有一个乌静寻还勉强保持清醒,但看见兄弟俩时,还是忍不住呆了呆。 “你们怎么过来了?” 此处不好说话,裴晋光顿了顿,往月亮门下走了走,借着繁盛花圃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月光下,他伸出一只紫檀木盒,声音柔和:“今日是你生辰,我自然要来当面贺你生辰之喜。” 乌静寻喝了几杯酒下肚,脑子似晕非晕,但她还记着基本的礼仪,接过那个盒子,对着裴晋光一本正经地点头:“多谢你。” 裴晋光含笑点头,又与她说起今日宴席的事儿来,问她喜不喜欢这处院子,是否吃得习惯这儿厨子做的菜。 裴淮光反应过来了,这个心机深沉的大哥就是想分去乌静寻所有的耐心,一点儿都不给他留。 他怎么能忍? “给!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眼前突然横出一个木盒子,质地做工瞧着都比先前那个粗糙了许多,但乌静寻眼下脑子晕乎乎的,眼前又有点花,下意识接了过去,喃喃一句:“谢谢。” 裴淮光脸上浮现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对着裴晋光微微抬了抬下巴。 她收下了! 那又如何? 裴晋光以眼神回击,女郎细白双手中,一边拿着一个盒子,她更喜欢哪个,显而易见。 裴淮光憋着一口气:“你更喜欢哪一个?” 怎么能当面说出这样无礼的话? 乌静寻虽有些微醺,但她的理智还是告诉她不能说出得罪人的话。 所以—— “我们去看烟花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裴淮光感觉自己听错了。 这小古板,还有看烟花的喜好? 在草原上,烟花很珍贵,经历了千里而来的烟花往往要花许多部落里的东西去换,才能在精明的中原商人手里换得那些会让整片天空都吟唱发光的神奇物什。 裴淮光也曾趴在草垛子上,远离人群,欣赏着空旷草原上鲜少有的绮丽美景。 听了他有些质疑的话,乌静寻有些不高兴地瞪他:“我不能,看烟花吗?” 她特地交代翠屏她们去买了好多烟花,在过生辰的时候看满夜空只属于她的烟花,这是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生辰愿望。 没有人可以帮她实现,那就她自己来。 裴淮光还想再说些什么,裴晋光抬手制止了他,对着神情显然有些不对劲的女郎笑了笑:“好,我们一块儿去放烟花。” 当烟花腾空,在原本寂静深沉的夜空中炸出绚烂光彩时,乌静寻仰着头,露出了开心到近乎无忧无虑的笑容。 裴淮光看着她,又去看裴晋光。 果不其然,他那正经稳重的兄长,早已盯着女郎那张芙蓉面,看得失了魂。 裴淮光冷笑一声,金陵人,伪君子! 不过还是他更胜一筹,这样的笑容,他也算看过第二回,不像他那般失态,没见识。 不远处的翠屏她们正在尽心尽力地放烟花,娘子过个生辰,就这点愿望,她们当然要满足! 在接连不断的烟花声中,裴淮光闭上眼,微垂着头,用草原语许下自己的愿望。 那时候他听说与心爱之人在烟花下许愿,便能心愿成真。那时他嗤之以鼻,只觉得是部落里的人不想浪费了如此昂贵的烟花,才拼命想出些花招来。 可真当自己身临其境时,裴淮光却期盼着那不止是个哄人的谣言。 他真心期待岁岁年年,都能和她在一起看烟花——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今年的生日过得好开心,明年还要看烟花! 裴大:她笑起来真好看 裴二:哈,看个烟花而已,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写完笔记后,裴二连夜围着墙跑了二十圈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弟媳妇不也算是一家人?…… 第二日乌静寻起身时, 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翠屏与紫屏虽然也兴奋了大半夜,但她们俩没喝酒,见乌静寻脸色微白的模样, 连忙把温在小泥炉上的醒酒汤给她端了过去:“娘子从前都没喝过酒,这次喝得多了些, 难免头疼。今后啊,可不能再这样了。” 昨晚娘子与裴世子他们在看烟花,可看着看着,人就晕乎乎醉晕过去了,还恰好倒在了裴世子的弟弟身上,要不是裴世子反应快一把将人捞了起来,那个脾气瞧着就不大好的裴二郎定然要把她们娘子推开的! 为了不影响娘子的心情, 就算没有裴世子的叮嘱,翠屏她们也不会和乌静寻说的。 娘子向来脸皮薄, 要是知道自己无意间和裴二郎抱了个满怀,说不准要生气的。 喝过醒酒汤, 洗漱过后,原本一直隐隐传来钝痛的额角也松了下来, 乌静寻坐在罗汉床上,开始拆大家昨日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女郎们的心思都很巧妙, 除了各类精致的珠钗首饰, 还有小巧轻盈的流苏藤球、刀鞘上缀满宝石的匕首, 每一样都十分精致,乌静寻头一回收到这样多的礼物,开心的同时还不忘让紫屏在一旁帮她记录,今后她也要认认真真地考虑回礼送什么。 最后剩下两个木盒。 乌静寻犹豫了一会儿,纤细手指搭在那个紫檀木盒上。 里边儿是一支羊脂玉兔流苏簪子。 翠屏见了, 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定然是裴世子知道娘子您的属相是兔,特地叫匠人给您打的这支兔子簪!瞧瞧,那兔子多胖多可爱呀,娘子戴上定然更加漂亮。” 乌静寻轻轻摸了摸憨态可掬的玉兔,羊脂暖玉雕就的玉兔触手生温,好像下一瞬它就能活过来一般。 翠屏见乌静寻一直看着那支玉兔簪,很是喜爱的样子,又道:“娘子,还有一个盒子呢。” 乌静寻有些犹豫,她将玉兔簪收回木盒内,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翠屏还想说话,被紫屏轻轻拦了拦,两人安静地退了下去。 许久,乌静寻才拿起那个木料、做工明显都要粗糙许多的盒子,但盒子棱角的地方已经被人细细打磨好,不会冷不丁冒出根木刺来扎人一下。 里边儿的分量并不重,乌静寻打开一看,是一支看外表没什么稀奇的银钗,唯一别致的在于钗头坠下的三朵花苞,细细的银链子坠着三个玲珑可爱的花苞。 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的笔迹算不上好看,但颇有几分凌厉之风。 乌静寻看完之后,有些好奇又有些不解地拨了拨那三个花苞,里边儿竟然藏着毒? 裴淮光送她的生日礼物可以说是那堆礼物里最让乌静寻意外的,一支可以射出三枚致命毒针的武器钗子。 转念一想,他是救过自己三回的恩公,最是知晓她近日来的惹祸体质,送这么一个可以自保的钗子给她,大概也表明了下回不会再那么凑巧,他也不会再凑上来做她的恩公。 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未来叔嫂这么一条路。 乌静寻整理好礼物,正想起身去瞧一瞧前些日子舅舅给她搜罗回来的那些医书,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抬头,乌须琮就站在门口,背着光,乌静寻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兄来了。”乌静寻很平静,指了指罗汉床另一侧,“坐吧。” 乌须琮走了进来,清俊脸庞上有些不自在:“瞧我,读书读得晕了头,都忘了昨儿是你生辰。这是礼物。”他将一个锦匣放在小几上,试探着问她,“你应当不会生我的气吧?” 早已没有期待了,又谈什么生气呢? 乌静寻摇了摇头:“小事而已,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按道理说,见乌静寻这样宽容大度,乌须琮应该松口气,转移话题说说闲话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了,但他看着乌静寻眼睫低垂,神情可以说是平静,也可以说是淡漠的模样,他心里忽然就觉得不得劲儿起来。 “静寻。”乌须琮整了整神色,认真道,“我与阿娘阿耶忘记了你的生辰,你心中有气,可以同我直说。我们是至亲兄妹,有什么不能直说?” 春风熏暖,暮春的风中又带了几分燥热,这丝丝缕缕的热气拂过乌静寻披霜带雪的脸庞上,并不能融化她心中的冰层,只能叫她感觉一点悲凉又无趣的荒诞。 乌静寻不再垂着眼睫,那双常被佟夫人训斥‘狐媚’、‘不安分’的狐狸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乌须琮,在青年怔愣的神情中开了口:“我抱怨、直说了,之后呢?阿兄和阿娘、阿耶下一次就会记得我的生辰了吗?我明年十七岁的时候,在裴家,到那时候,你们依旧不记得我的生辰,待过几日想起来了,还能安慰自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不记得没关系,反正已经替我选好了一位顶顶好的夫婿,能够庇佑我后半生安乐无忧,我应该满足了。是吗?” 被她难得这样一同长篇大论问倒的乌须琮脸色有些难看:“静寻,我,我……”他想说并不是这样的。可他心里也知道,这样的语言太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何况静寻。 乌静寻扯唇笑了笑:“今年舜华生辰,阿兄明明在雍州游学,却瞒着阿娘赶路回来给她庆贺生辰,生辰礼是一对旋花飞镖,并不是时下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却是你根据舜华的喜好,用了真心去挑选的。而我呢?”说着,她就要打开那个锦匣。 有了前面那番话,乌须琮有些狼狈地想要制止她的动作。 今早他去佟夫人院子里请安时,听得王妈妈提了一嘴昨日好像是大娘子生辰,母子二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样慌忙之下准备的礼物,能有什么特殊的? 果不其然,乌静寻看着锦匣内那支珊瑚蝶翡翠梅花簪,面无表情地将东西扔了出去,落在地板上,发出极为清冽的一声脆响,乌须琮闭了闭眼,簪子划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好像也在他眼前划了一道,露出一点血色痕迹。 “梅花,是舜华喜欢的东西。”乌静寻没有说自己喜欢什么花,说了也是白说。 “我累了,阿兄请回吧。没什么事也不必过来同我叙兄妹情了,没有的东西,说来说去只会招人厌烦。”大概是昨晚那数盏酒催醒了她体内隐忍着的一些东西,乌静寻仍旧坐着,身姿纤细笔挺,只留给乌须琮一个平静的侧脸,“走吧。” 乌须琮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捡起那枚被摔得七零八落,珊瑚蝶翅与玉珠都散落了的钗子,没有留下其他的话,径直出了玉照院。 · 待嫁的日子说漫长也漫长,乌静寻没有再出门,有裴晋光给的那些暗卫在,深夜的玉照院也没有迎来不该来的客人。 但乌静寻并不觉得无聊。 被佟夫人严格要求了十几年的她在绣喜帕、床帐等一些新妇嫁入婆家当日需要带去的嫁妆时,也抽空给裴晋光绣了一条品蓝竹纹水云腰带。 翠屏一边儿帮她将腰带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一边儿问她:“娘子为什么喜欢给姑爷做带有竹纹的东西?” 上次那枚平安佩也是竹纹,这回的腰带也有着竹纹。 乌静寻笑了笑,竹报平安,是一个好寓意,裴世子是为了晋朝屡次出生入死的人,她希望他平安。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在她心中,裴世子就是青竹一样惊才风逸的人。 看着乌静寻脸上淡淡的那点笑意,翠屏偷笑两声:“奴婢这就把腰带给裴世子送过去!” 金陵习俗,新妇在入门之前,会给未来夫郎绣一条腰带,以此来展示新妇的妇容女红如何。 这条腰带被呈在老太君面前,她捧着那条配色雅致、绣工精湛的腰带夸了又夸,看了眼面含微笑,不愿再掩饰愉悦的长孙,眼角的皱纹都加深了许多。 “来,你这个作婆母的,也瞧瞧晋哥儿媳妇儿的女红怎么样。” 琼夫人接过,只瞥了一眼之后就放在一旁:“尚可。” 裴晋光顺势拿了回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条腰带在路过裴淮光面前时摇曳的弧度更慢了些。 裴淮光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嫉妒。 裴晋光还在和琼夫人说话,声音明明是温和的,却听出一些不大客气的意味:“静寻这点女红用在夫妻之间尚可,若说到要孝敬婆母,或许只是差强人意。今后我会嘱咐静寻多寻些技巧精妙的绣娘入府,阿娘若想绣些什么,只管吩咐绣娘就是了。” 琼夫人向来不爱搭理这个大儿子,闻言也不曾说话。 倒是老太君乐呵呵地笑出声:“好啊,还没过门呢,就盘算着怎么给你媳妇儿减活儿。可见咱们晋哥儿是个会疼人的,静寻今后嫁过来啊,要享清福呢。” 众人都配合地笑了起来。 琼夫人幽幽看了一眼芝兰玉树的长子,语气里多了些捉摸不透的缥缈:“所嫁乃是军戎之士,一辈子都多的是操不完的心,何来清福?” 老太君知道琼夫人的心病又犯了,招了招手:“好了,待到下月就是晋哥儿成婚的好日子了,待到新妇过府敬茶时再说话也不迟,都散了吧,散了吧。” 裴淮光沉默着往外走。 裴晋光却没有放过他。 “二郎。”裴晋光略微提速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校场,去不去?” 裴淮光沉默而阴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条腰带上。 “自然。” 兄弟俩打得酣畅淋漓,将身体多余的精力都发泄出去,裴淮光却觉得如针扎着的心并没有好转,一下又一下,刺得他很疼,却又找不到抑制之法。 他知道裴晋光今天特意做这些是为什么,无非是在试探他,是没了那个心思,还是说,在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裴淮光不想和他耍心眼,只翻了个身,眯了眯眼,看着西沉的夕阳。 “我昨日在山上逮了头狗崽子,你拿去送给她吧。” 送狗? 裴晋光挑眉:“怎么突然想起这一茬?” 这些时日他一直早出晚归,又是加练军士又是布局商谈,裴淮光是傻了才看不出如今的风雨欲来之相。 “她太闷了,养只狗给她逗逗乐也好。”狗崽子的母亲是京郊立山上最凶猛的兽,养着给她多一重防护也是好的。 少年的语气太过平静,说起静寻时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眼神波动,裴晋光沉默半晌,同样放任自己平躺在地上,两双不同的眼瞳中映照着一样瑰丽无垠的晚霞。 “二郎,我们仍是俩兄弟。加上她,就是一家人。” “我希望这一点,永远都不要变。” 青年犀利的眼神柔软下来,他似乎在期待一个回答。 裴晋光闭着眼没说话。 弟媳妇不也是一家人? 他想,他会满足阿兄这个愿望的。 想他放弃,还没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说:立个flag,明天一定能把头婚剧情写完!乌家剧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多多的男女主互动啦 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小丸会继续努力的(づ ̄ 3 ̄)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阿兄在这事上,只能算作继…… 裴淮光能忍那么长时间没去找乌静寻, 除了裴晋光碍手碍脚,他自己也在犹豫。 他懂得什么是猎手对猎物的势在必得,可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又能存续多长时间,裴淮光不明白。 入睡前, 他想一遍,醒来时,他又想一遍,骑马弯弓时,他再想一遍。 就连与琼夫人说话时,他也忍不住走神去想这个问题。 琼夫人见状停了下来,一双温和慈悯的眼睛望着他:“二郎年纪也不小了, 是该娶一个妻子回来照顾你。” 好端端地扯什么娶妻? 裴淮光先是下意识地蹙眉,随后又抿紧了唇线, 不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一点愉悦露出马脚。 “为何这样说?” 这孩子归家也有两月了,却还是不肯叫她一声‘阿娘’。 琼夫人掩去黯然, 面对少年认真的眼,这双眼睛生得很像他的阿耶, 一样的纤细明丽,哪怕是面无表情地看人, 也仿佛蕴藏了满腹情意一般。 晋哥儿像她, 二郎像他。 琼夫人收回视线, 看着花丛中鲜妍明媚的春夏鹃,笑了笑:“你这些时日一直神思不属,总是走神。你你又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阿娘一想,就知道你多半是喜欢上了谁家的女郎。” 见少年不说话, 耳朵却憋不住红了一点,琼夫人笑得愈发温柔:“如何,是谁家的女郎?你只管告诉阿娘,阿娘替你上门提亲去。” ……这个人,还真提不了。 裴淮光摇摇头:“我心里有数。” 迎着炽烈的天光,少年侧过脸去,轮廓也随之模糊。 琼夫人有些失落,但还是勉强笑了笑:“陪阿娘再走走吧。” 裴淮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裴淮光难得懒散地躺在床上,摩挲着那颗愈见光华内蕴的紫珍珠。 过了那么多日,他还是想她。 一日比一日更想,一刻比一刻更加迫不及待。 屋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穿破空气的啸声。 裴淮光肃然回眸,看见一个黑衣人对着他出示手中的令牌:“天子有请。” · 裴晋光进宫给周庆帝汇报审问那日在地宫附近捉住的几个黑衣人所得的一些东西。 他们离开后不久,地宫附近就扬起了几乎冲天的灰尘,那座在世人眼皮子底下修建而成的巍峨地宫就那么被炸没了。 周庆帝有些可惜:“是吗?地宫辉煌,留给他做个埋骨地也使得。” 裴晋光垂首不语。 自青铜螭首香炉里袅袅腾起的龙涎香模糊了坐在高位的帝王冷淡的神情,他草草翻了几遍供词,似是不经意般提起:“听说那日你那弟弟也跟着下地宫救人了?” 裴晋光颔首:“是。二郎年幼,救人心切,叫陛下看笑话了。” “少年英雄,不算笑话。”周庆帝将证词放在桌上,轻飘飘几页纸落在质地坚硬的紫檀木桌上,声响极其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天子手中一页纸,落在臣民身上便可是一座山。 裴晋光思索着周庆帝话里的意思时,阴晴不定的帝王似乎对他失了兴趣:“好了,你退下吧。” 裴晋光沉默地行了个礼,转身时却又听见周庆帝含着几分幽微笑意的声音。 “再有一月你就要和太常寺卿家的大娘子成婚了吧?到那日,朕也给你添个好彩头。” 明明是贺喜施恩的话,裴晋光听在耳中,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梁怀守恭恭敬敬地上来换了盏新茶:“陛下,您要见的人到了。” 周庆帝嗯了一声,却没有起身,他归为天子帝皇,自然不会还像小时候那般,见着一把趁手的刀剑,便欣喜如狂。 梁怀守意有所指地望向桌上另一杯还剩十之七八的茶:“这杯茶凉了,奴才替陛下端下去吧。” 周庆帝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想着要给自己唯一的手足同胞荣王一个怎样体面又痛苦的死法,谈起那杯已经冷掉了的茶时,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凉薄:“陈茶如何还会有上桌的机会?梁怀守,你的差事当得是愈发好了。” 看来这杯茶只有被泼掉的份儿了。 梁怀守心里道了声可惜。 · 那一日周庆帝私下召裴淮光去说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走出宫门时,裴淮光看着自己落在青石砖上的影子,背后巍峨宫墙投下的影子沉默着将他吞噬,直至融为一体。 等裴晋光忙完了,叩响了松风院的大门,原本窝在窝里睡觉的小狗崽子顿时警觉地竖起耳朵,虽然努力地想装得凶恶一点,但没一会儿就塌下去的耳朵还是出卖了它的可爱。 “就是这只小狗?”裴晋光弯下腰去,将还在吠叫不止的小狗捞在怀里,揉了揉它白色的耳朵,看向躺在树上看不清脸的裴淮光,此时正值白日,天光大亮,可躲在树上的少年却满身幽凉,好像那些炽热温暖的光晖连一丝都晒不到他身上。 裴淮光没有睁开眼睛,将手臂横在脸上,听着小狗崽从凶恶到可怜再到舒服的呼噜呼噜声,淡淡道:“就是它。拿走吧。” 二郎的状态有些奇怪。 裴晋光抱着狗崽转过身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要不然,一起去?” 原本还躺在树上死气沉沉的少年顿时翻身下了树。 “走吧。”他整了整衣裳,走出一段距离,只听见小狗崽着急的呜呜声,有些奇怪地回头一看,裴晋光黑着脸看着他。 裴晋光觉得自己被那臭小子给骗了。 · 为了不叫外人议论,裴晋光挑了那日为乌静寻祝贺生辰的别苑见面,那地方清净,有他的亲卫守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乌静寻本是不想答应这次邀约,她想着,再有一月就是婚期,有什么……不能之后再说吗? 但转念一想,裴世子不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兴许真的是有要紧的事。 乌静寻下了马车,吹来的风拂动她耳边纤细珠链,裴淮光靠在影壁上远远望着她,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她是真的很喜欢珍珠。 裴晋光就在门前等着他。 两人的视线一前一后落在她身上,同样平静中隐含炽热的眼神没有交汇,直直落在她身上,让人感觉到有些不适应。 但那丝微妙的不适在看到裴晋光怀里那只正歪着脑袋冲她笑的小白狗时顿时烟消云散。 乌静寻来了劲儿,走上前去的动作又十分小心翼翼:“真是可爱……这是你的狗吗?” 因为小狗崽被他抱在怀里,乌静寻又想近些瞧它,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乌静寻一抬头,就能感知到裴晋光温热的气息。 “不是。”裴晋光举起小白狗,在阳光下浑身皮毛都被染上金光的小白狗无助又楚楚可怜地看向那个美貌女郎,“是二郎捉来送你的,你想要吗?” 狗狗适时地发出几声勾.引的呜呜声。 乌静寻有些迟疑地转过头去,正好与一脸不高兴的少年视线交汇。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她小狗? 不过…… 乌静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小白狗,它这样可爱,这样柔弱,他们两个大男人能照顾得好什么,还是她来吧。 她现在不用日日念书绣花,时间很充裕呢。 “我很喜欢,多谢你。” 见她笑靥如花地对裴晋光道谢,他那没什么出息的阿兄愣了愣,竟然也跟着点头,裴淮光都要被气笑了。 看着那蠢狗在他们俩中间呜呜来呜呜去,看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两人一狗,恍然一看很像恩爱的一家三口。 而他,就是那个碍事又恶毒的搅家精小叔。 裴淮光更觉世事悲凉。 这狗那样蠢,竟都浑忘了这几日他夜夜捉着它的小蹄子教它认自己作阿耶时的辛苦了。 裴淮光收回视线,安慰自己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阿兄再怎么,在他面前,也只是个继父,上不得台面。 少年没有注意到,随着他视线挪走,女郎始终挺直紧绷的腰线终于松了松,唇边露出的笑意也更松快了些。 裴晋光却看在眼中。 静寻有些怕二郎。 若是只作寻常叔嫂关系,为何静寻会对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样在意?——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嘿嘿 明天继续(づ ̄ 3 ̄)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成婚当日,新郎跑了 这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 裴晋光看了看她略有些发红的手,低声道:“女红绣品那些事,你不必着急, 交给绣娘去做就好。” 乌静寻还沉浸在终于拥有一只小狗的兴奋中,闻言有些懵然, 随着青年温和中含着疼惜的目光,看向自己微红发肿的指腹,心里微微有些发窘,裴世子……好像误会了。 那些绣品她早已做好了,她最近都在刻小木头人儿和练习穴位扎针。 他却好像觉得……她是在为婚后要献给翁姑等婆家亲眷的绣品在努力。 虽说乌静寻也没偷懒,但她目前的重心还真没放在即将到来的婚仪上。 她想要把更多时间放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女诫》、《女驯》那些书她一点都不喜欢, 烹饪厨下那些被她阿娘视作讨好阿乃至未来夫君的技能她也觉得无趣。 掌心传来一点温热濡湿的感觉。 被香馥馥的主人抱在怀里的小狗崽不满这么长时间没人理它,哼哼唧唧地讨起宠爱来。 乌静寻这才回过神来, 对着裴晋光笑了笑:“无妨,我已经做好了。”正专心忙她喜欢的事儿呢。 后面这句话说出来的话, 好似不太礼貌,乌静寻想了想, 有礼貌地没说出来。 女郎色若春花的脸庞上盈着淡淡红润,看起来精气神很好, 也和他一般, 在全心全意地期待即将到来的婚事。 “别累着自己就好。”裴晋光想说的话有很多, 但他习惯了不将自己的情绪明晃晃地宣之于口,憋了半晌,只说出一句,“我知道你的心意,和我是一样的。” 怀里的小狗崽动来动去想方设法地讨取主人的注意, 乌静寻低垂着眼睫,耐心地伸出手揉揉它的小狗脑袋,一时间没有听清楚裴晋光微微压低了声音的后一句话。 裴晋光没有再说一遍,只笑了笑:“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世事多遗憾,大概就是一个人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再去细说那些爱念呓语,而另一个人在当下的那一刻并没有意识到那句话里挟裹着特殊的情意。 乌静寻点了点头,转身正要上车,怀里的小狗崽却不知为何兴奋起来,在她怀里挣脱起来,乌静寻抱着它本就不好上车,被这么一闹,身子一晃,险些跌了下去。 腰间横来一支温热有力的手帮着她稳住了身形,从一侧又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四爪朝天的小狗崽。 隔着一道香馥柔软的身影,裴晋光与裴淮光兄弟二人视线交汇,眼神中暗潮汹涌,面上却是同样的平静。 两人与她之间的距离都没有过线,可乌静寻就是感觉到了一股夹击其中的窘迫与不适。 淡淡青竹与微涩草木的气息融合交汇,染红了女郎原本如玉一般的耳廓。 手里的小狗崽还在哼哼唧唧,裴淮光挑了挑眉梢,嘴唇无声翕动两下,裴晋光读懂了他的意思。 一起放。 裴晋光放开落在乌静寻腰间的手,裴淮光亦是后退一步。 乌静寻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今日她与裴淮光都没有正式说过话,她不知道这个未来的小叔子为什么要执着地跟着过来,又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直至将人看得有些发怒,偏生又不好发作。 “不用抱着它,它自个儿能够跳上去。”说着,裴淮光将小狗崽放了下来,拍了拍它的屁股,又指了指马车,原本还在呜呜撒娇的小狗崽奋力一跃,站在车辕上朝着乌静寻摇尾巴。 始终是他捉回来这只小狗,乌静寻对着裴淮光点了点头:“多谢你。” 裴淮光没有应声,最后摸了摸小狗崽毛茸茸的头顶,那阵温热一掠而过,并不能填补他此刻心中的窟窿。 “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不知是对人说的,还是对狗说的。 看着乌静寻下意识看着裴淮光远去的背影,迟迟没有将目光收回,裴晋光落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静寻。” 他其实很少叫她的名字。 乌静寻回神,察觉到自己刚刚下意识跟着裴淮光转身的背影望过去,她有些窘然,但裴晋光没有多说什么,只体贴地掀开车帘:“进去吧。”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她的目光总会完完整整、长长久久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 小狗崽刚刚进了玉照院的门,就一点儿也不认生地开始巡逻,小尾巴警戒地一动不动,团在腚后好像一颗雪绒球。 翠屏被可爱得失声尖叫:“娘子,咱们该叫它什么好?”总不能一直‘小白’、‘小白’的叫吧? 乌静寻笑了笑:“就叫馒头。” 馒头?馒头? 虽然这狗和馒头一样都白白胖胖的,但是…… “奴婢还以为娘子你会给它取像是玉狮子、霜花鹞这样的雅致名儿呢。” 乌静寻没有解释,只弯下腰摸了摸颠颠跑过来的馒头。 从前她一直记挂着上金陵路上那个对她而言承载着阿娘的爱的馒头,可现在谎言破裂,她得到的只是半个冷馒头,阿兄却可以有热面炙肉。 乌静寻并非不能接受这样的区别对待,只是她唯一认定的,阿娘心里还是偏爱她的证据在她自己的话里烟消云散,馒头也就成了她不愿再提的东西。 但馒头有什么错? 阿娘从它身上抽离开来的温□□彩,这一回,乌静寻自己填补上去。 “馒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馒头毛茸茸的尾巴拂过女郎绣着折枝桂兰的裙摆,欢悦的汪汪声吸引了不远处的佟夫人。 她大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神情看着更加阴郁了。 “这是什么声音?” 王妈妈仔细听了听,疑惑道:“似乎,是从大娘子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 狗叫声? 佟夫人脸色一变,带着人急急赶过去,院门没关,她一眼就看见了乌静寻正在逗弄一只肥嘟嘟的小白狗。 “你在做什么?” 若放在从前,乌静寻早就下意识低下头去,默默作出认错姿态。 她轻轻拍了拍馒头的小脑袋,安抚了因为陌生人闯入而开始下意识龇牙咧嘴的守门使,直起身子对着佟夫人行了个礼:“阿娘也看见了,在逗狗。” 她当然知道这是在逗狗! 佟夫人只是无法接受连一直沉默着成为她‘试验品’的女儿也要挣脱她的掌控。 但乌静寻没有和她拉扯的心情,她从前错过了太多,婚后生活如何她更不敢确定,只想好好利用最后剩下一个月,可以称之为她人生第一次又或许是最后一次由她个人完全掌控的时间里,去做她喜欢的事情。 “阿娘大病初愈,不宜动气。还是早些回去吧。”乌静寻不偏不倚地对上她气急的脸庞,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婉动听,却好悬没将佟夫人气得再厥过去,“反正阿娘说什么,我都是不会听的,不如省省工夫。” 佟夫人看向那双被她不喜了很多年的狐狸眼。 在她看来,一个端庄守节、知书达理的女郎怎么能有那样一双活色生香的妩媚眼瞳,那是邪祟,是不祥的象征。 在她的训诫下,乌静寻也习惯了垂着眼说话,是以佟夫人并不习惯这样和乌静寻对视着说话。 她胸口高高起伏不断,到最后只憋出一句:“好,好,你真是出息了!仗着自己要出嫁作世子夫人,就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也不用你那蠢脑子想一想,你嫁到家大业大的平宁侯府,背后没有娘家人撑腰,你能得到什么体面!你那阿耶是指望不住的,你还不紧着你阿兄与我,到时候你被人休弃回府,也莫怪我救不了你!” 阿耶靠不住,阿兄更靠不住。 乌静寻轻轻嗤笑一声:“阿娘放心,若有那一日,我定然不会上门叨扰。天下何其大,我随意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就是,不劳阿娘费心。”说完,她抱起还在冲着佟夫人低低吠叫的馒头,转身走了,还不忘吩咐翠屏与紫屏,“替我送一送阿娘。” 她抬起脚,正要跨过门槛进去,就听见背后传来王妈妈的惊呼。 “夫人!夫人您怎么晕过去了!哎哟,快来人把夫人背回去!” 绣着折枝桂兰的裙摆微微漾开一点弧度,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佟夫人原本只是装晕看看那突然跋扈起来的不孝女是怎么个反应,可乍一见乌静寻竟然真的狠心至此,她眼一翻,这下是真的晕过去了。 乌静寻坐在罗汉床上,黄花梨小几上放着一本医书,馒头努力地跳了上去,嗅了嗅医书,觉得不好玩儿,又趴在主人膝上,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 新主人可比旧主人好,又香又软,有着小狗之前从来没有奢想过的温暖怀抱。 ‘啪嗒’。 有什么东西陷进馒头蓬松柔软的毛毛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馒头担心地抬头‘呜呜’几声,换来一双细腻温柔的手轻轻摸着它的脑袋。 “我没事。”乌静寻深深呼出一口气,一边哄着脑子不大好使的小狗入睡,一边拿起医书认真学习。 阿娘有一句话说对了,假使哪一日她与裴世子也走到了无法再继续的地步,她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才是。 · 裴晋光一直在暗暗提防着裴淮光可能的挖墙脚行为,可直到婚宴前一日,脾性随性到有些不定的少年也安安静静地没出来作妖。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况,二郎自幼就是一个执拗性子,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就在裴晋光凝眉思索的时候,一簇长箭矢破空而来,牢牢钉在院子里那颗老榆树的树干上。 裴晋光望了望箭矢射来的方向,沉默着解下上面的字囊。 ‘七月十五,大凶,边疆不宁。’ 字迹遒劲有力,却很陌生。 七月十五,是他与静寻成婚的日子。 纸条上的字,分明又意有所指。 联想至周庆帝对荣王一事突然反常的态度,与荣王、荣王世子乃至昌邑郡主一反常态的安静不惹事,裴晋光心中浮现出淡淡忧虑。 ……他并非像她所赠的青竹那般刚正不阿、磊落坦荡。 他亦有私心。 明知天子疑心深重、裴家进退维谷,更有荣王一脉兴风作浪,可他还是想与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 裴晋光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可若他走了,静寻该怎么办。 这时,裴晋光竟然感谢起裴淮光存着的那些,令他如鲠在喉,千万次觉得本不该有的念头。 至少能多一个人护住她。 裴淮光射出那一箭之后,故意去露了一面:“阿兄明日就要做新郎,为何还一脸苦大仇深?” 面对他话中的挑衅,裴晋光亦是皮笑肉不笑:“即将为人夫,背上所担之责更多。这种甜蜜的辛劳,二郎大抵是不会懂的。” “哦?”裴淮光扯了扯唇角,没再继续逗留,却听得背后的人赞叹一句:“你的悟性自小就很高,学武是这样,读书练字也是一样。” “二郎何时练成了左手字的本事?今后若是有了侄儿侄女,你也教一教她们。” 裴淮光回眸。 “报酬呢?” 见他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裴晋光微微肃整神情:“二郎,我不想拉你下水。” 晚了。 裴淮光看向烈日穹空,琥珀珠一般的眼瞳眯了起来:“是我自愿要跳,与你何干?别往自己头上扣帽子。” 若是绿帽子,戴戴也还行。 那日从太清殿出来以后,后背漫上的濡湿冷汗叫裴淮光发觉,金陵与草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里更野蛮,更血腥。 权力是最好的东西,也是他缺少的东西。 裴淮光的回答并不叫裴晋光满意。 见他又要皱眉说教,裴淮光及时喊停,提步往外走:“我尽力了,要怎样选,随你。” 裴晋光又一次叫住了他。 “二郎,我们来打个赌吧。” 又赌? 裴淮光背对着他,嗤笑一声:“上回赌局我赢了,你不也没兑现你的诺言?” “一次是偶然,二次或许就不是了。”裴晋光面不改色,“一句话,赌还是不赌?” 赌他能不能平安在这场厮杀死局中顺利回来,赌二郎能不能护佑整个裴家与静寻安宁。 到时无论结局是哪一个,裴晋光都不会后悔。 裴淮光握住拳,掌心里好像多了颗圆滚滚的紫珍珠。 “我赌。” · 乌沛丰按照他的承诺,无论与佟夫人闹得多僵,在乌静寻大婚这一日,他还是赶了回来,与佟夫人再做一日貌合神离的夫妻。 喜事嬷嬷们无不赞叹新妇的美貌,站在一旁的亲朋好友看着新妇梳妆,也都是艳羡交加。 掐丝珐琅绘花鸟雀鸣图样铜镜中映出一张极为出挑的面容, 瓌姿艳逸,柔情绰态,当得起一句精妙世无双。 乌府内一片鼓乐喧天,绵绵不绝的丝竹管弦之声随着到处可见的大红喜字将府内气氛烘托得热闹极了,在亲友们的笑语中,乌静寻只平静地坐在镜前,等待完成她命运的交接。 按道理说,与裴世子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乌静寻应当对婚后的生活生出许多期待,可她心里就是一直紧紧悬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摄住她的心脏,让她不得开心颜。 眼看着都要到了迎亲的吉时,门外还没传来动静,渐渐的,亲友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紫屏与翠屏脸上也都带上了焦急之色。 姑爷可别在这种紧要关头掉链子啊! 没等多久,长廊下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以为是平宁侯府迎亲的依仗终于来了,放松下来正要继续说笑,却听得小厮喘着报信——“不好了!北境突起战乱,裴世子,裴世子方才已经穿上盔甲,紧急点了三万人出城门去往北境迎敌了!” 迎敌作战,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将士的本能与宿命。 可,可是,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 众人怜悯不忍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新妇身上。 这般好颜色,竟都白费了。 佟夫人听得动静,风风火火地过来,也不顾有那么多人在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众人脸上都不免带上了几分尴尬之色。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甚至都说不上是一场镜花水月。 就在佟夫人骂得起劲儿的时候,乌须琮过来匆匆拦住她,面带愠色:“阿娘,别说了!” 廊下又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小厮又来报:“夫人,大公子!裴家来人接亲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望了过去,不是说裴世子领兵出去作战了吗? 小厮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知该怎么说的糊涂样,急得黄梅珠都跺了跺脚:“哎呀,你快说呀!是谁来接亲了!” 小厮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是裴世子的弟弟,裴二郎!” 乌静寻几乎静止的眼睫颤了颤。 众人沉默。 弟代兄行昏礼,好像……也可行。 “他还带了只大公鸡过来,胸前绑着红花,可威风了!” “裴二郎说,叫大娘子不必顾忌,在他与大公鸡之间二选一,选中谁,就叫谁替裴世子和她拜堂行礼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我有小狗,生活不愁 裴大:谁说我是落跑新郎? 裴二:谁说我是专门捡漏的?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告诉裴淮光,我要他 在裴淮光与大公鸡之间选一个? 乌静寻当然选大公鸡。 一个是疑似对她存着不.伦之心的小叔, 一个是平平无奇的大公鸡,这段迎亲既然已经注定不同寻常,乌静寻自然倾向于大公鸡。 让裴淮光代替他的兄长与她拜堂成亲, 即便心中知道这只是一个缓解当下尴尬,不耽误两家结亲的法子, 乌静寻也觉得别扭不适。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得佟夫人斥骂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拾了出去抱着那鸡往裴家去!好不容易算出来的吉时被你自个儿耽误了,今后你过得再凄惨也与人无尤。” 这话说得大家都皱起眉头,乌须琮更是低声道:“阿娘,你别太过分了。” 乌静寻愣了愣,那张在秾丽妆容点缀下更显美貌的脸庞上掠过几分讥讽,像是鸿雁振翅而飞, 转瞬间也就不见了。 “阿娘不必将在阿耶那儿受的气发在我这儿。”乌静寻平静地望过去,见佟夫人脸色一变, 又要骂人,她对着翠屏使了个眼色, 翠屏连忙上前给小厮递了个红包,乌静寻这才转头对着喜娘道, “有劳婆婆跟着他去一趟,告诉裴淮光, 我要他。” 循规蹈矩那么多年, 她偏要违逆一回。 佟夫人被她冷不丁的一句话气得脸色发白, 乌沛丰是个凉薄之人,怎么连她的女儿也要这样待她?! 黄梅珠过来拉着乌静寻的手,笑着道:“快快快,再检查检查新妇的仪容珠冠,踏歌最善作画, 到时候叫她将你现在的模样画下来存着,待裴世子回来之后给他看一看。不然呀,他错失了你这么漂亮的样子,定然要终生抱憾了。” 在花神节中结交的几个朋友纷纷应声,先前她们是不好开口,现在看见乌静寻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边,旁边就是她最亲的阿娘兄长,两拨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层天堑。 她明明华服盛妆,光艳逼人,周身却拢着一层落寞,连她们看了都觉得心疼,那些自诩亲人的人却无动于衷,她们也顾不得其他,上前围着乌静寻,夸赞她的美丽,祝福她的未来。 她们的力量化作一阵春风,将刚刚还笼在一片浓郁积雨云之下的乌静寻解救了出来。 乌静寻回握住她们的手。 她绝对不要再过沉闷无趣、全无个人意志的人生。 · 乌府外,裴淮光与一头胸前戴着大红花,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沉默对视。 晋朝婚宴习俗中,新妇着绛红与青绿配色的礼服,新郎则是一身大红。 事出紧急,那件大红礼服被裴晋光亲手脱下,换成了一身盔甲,伴着他疾驰往边城而去。 裴淮光没有去碰那件喜服,穿着一件玄色游鳞圆领袍就过来了,也不似时下金陵王孙贵族那般用各式各样质地的发冠束发,而是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玄色发带覆于额前,高高束起马尾,一副张狂无拘的少年意气,配着那张面无表情的俊逸脸庞,让围观的人不由得猜测——这裴家二郎是不是不乐意替他阿兄迎亲? 别说,裴家郎君个个都是顶顶俊秀模样,大郎英伟出众,二郎俊美无俦,今后谁要是能嫁给裴二郎,看着那张脸也能多吃几碗饭。 众人以为裴淮光面无表情地与那只大公鸡对视,是因为他只是硬着头皮顶替因战事无法亲自迎亲的兄长将新妇迎回家。 不带多少喜庆情绪,要不那脸上怎么没个笑容呢? 裴淮光只是在紧张。 他其实知道,按着乌静寻那个小古板的性子,定然会选择大公鸡。 她才不会给自己多余的幻想机会。 裴淮光瞥了一眼那一无所觉,仍然昂首挺胸一脸神气的大公鸡,嘴角扯出一个冷冷的弧度——回去就把你给炖了。 大公鸡忽然扇了扇翅膀,激起一阵微小的风,裴淮光怀疑自己的耳朵在那阵小到其实可以忽略不计的风里听见了虚幻的声音。 骑在雪白神驹之上的玄衣少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她是说,要我?”不要那头大公鸡? 看出他脸上的意外,喜娘顾不得许多,吉时可耽误不得,忙道:“是了是了,是新妇亲口说的,可不是我老婆子空口白赖地说胡话。裴二郎君,可快些吧,得赶在吉时行礼呢。” 裴淮光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仍然神气活现的大公鸡。 大公鸡的命保住了。 按着晋朝婚俗,他站在乌府影壁前,等着娘家兄长将新妇背出,跨过马鞍与乐鼓,他拿过红绸的一头,与他近在咫尺的另一头,站着乌静寻。 红绸两端,连着本不会并肩携手的两个人。 本该是他阿兄的新妇,今日却和他拜堂成亲。 他明知这一切都是虚妄,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他还是为她会选择他的那个举动心神动荡。 或者,用心神荡漾会更合适。 因是代兄行礼,又因着算好的吉时不能误,两人省去了一些婚俗仪式,唯有祭拜天地、父母与夫妻的礼仪不能忽略过去。 亲朋宾客们围在两旁,脸上都有些尴尬。 喜娘起了两声,新妇与那位替兄救场的郎君都不同,有些无奈,低声提醒道:“二位,吉时……” 裴淮光倒不是真的不想配合,在她的珠冠之上,又笼着一层喜帕,这叫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为止反复、苦恼、煎熬,那她到底又是怎么想的? 她为什么会选他? 两个人还是没动。 坐在上首的老太君和琼夫人都没忍住对视一眼。 “你先转过去。”自喜帕之后,传出她的声音。 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多的情绪。 裴淮光抬眸定定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红绸微动,身侧响起珠翠环佩轻轻叮铃的声音,两人对着天地一拜。 对着老太君与琼夫人又是一拜。 老太君喜得眼冒泪光,不管是哪个孙子,只要能将静寻这样合她眼缘的女郎娶进来,她就高兴。 琼夫人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是在二人夫妻对拜时,她眼瞳猛地一缩,随即又恢复正常。 二郎……是在笑吗? 他归家之后,琼夫人为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做了许多,可总是得不到他一个真心笑颜。 今日,他站在原本属于他兄长的位子上,对着新妇,他的嫂嫂,竟然笑了。 琼夫人突然想起前些时日二郎所提及的‘心上人’。 她心头一冷。 · 将新妇送到了缕云园之后,关系亲近些的亲友宾客们赶紧拦住了想要转身离开的裴淮光,其中琼夫人的娘家侄儿,裴淮光的表弟,一位只有五岁的胖胖小郎君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的袖子:“我要看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 裴淮光本就在隐秘的欢悦满足与复杂的懵然不解两种情绪之中来回横跳,见那孩子又熊又吵,一巴掌拍了过去:“出去吵。” 小胖子愣了愣,随即放声大哭。 众人有些尴尬,就听得端坐在那张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的新妇开口:“裴淮光,你过来。” 声音洋洋盈耳,如林籁泉韵,听在耳中颇觉享受。 原本还在哭嚎的小胖子也愣愣地停下来了。 她口呼裴淮光的大名,有些失礼,可是方才还黑着脸想给小胖子又一个巴掌的凶恶少年却乖乖地走了过去,脸上有一种故作不经意的暗暗紧张。 “你叫我?” 乌静寻强装淡然,掩在绣着繁密石榴纹的大袖衫下手紧紧攥着:“用喜秤,将喜帕掀开。” 既然选了人,不是大公鸡,喜帕当然是要揭的,不然他那手拿来是做什么的? 她不想新婚第一日就在裴家的亲友宾客面前落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印象,要是想过这样的日子,她大可以留在乌家。 嫁到裴家来,她绝不愿再重复之前的生活,何必在人前畏畏缩缩不敢露面,反倒容易叫人诟病,说是小家子气。 凡事贵在自立。 听着她发号施令,裴淮光挑了挑眉梢,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微微发抖的手。 是在紧张,还是在害怕,又或者说……后悔? 裴淮光没有说话,接过喜娘手中的喜秤,一边想着她今日的反常,裴晋光之后该如何破局,老皇帝的谋算等等让他觉得心烦的事情,一边揭开了那张喜帕,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也佯装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新妇。 端坐在床上的新妇一身红绿相间,便是这样极致的浓烈色彩衬得她肤若凝脂,珠冠华美,妆容昳丽,端的是丰神绝世,又似海棠醉日。她抬头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微带羞赧的笑容,大家慢慢回过神来,口中吐出赞叹新妇貌美、感慨世子有福的话。 前一句话,裴淮光觉得说得颇有水准,金陵里的人虽虚伪,但那些好听话说起来,偶尔他也爱听。 只是后一句话……裴淮光扭了耳朵,当没听见。 “来,你过来。” 听得乌静寻开口,裴淮光下意识就想走过去。 却有一个小胖子身形比他更灵活。 乌静寻捧了一些红枣花生给他,笑靥如花:“吃吧。” 裴淮光嗤了一声,那小胖子讨人厌得很,干嘛给他吃? 小胖子很上道:“谢谢表嫂!表嫂你真好看!” 喜娘看着突然不高兴起来的裴淮光,小心翼翼地提醒:“喜帕揭了,那这交杯酒……” “交杯酒就不必了。”乌静寻微笑,将视线完完整整地落在裴淮光脸上,手上又捧了些红枣花生,“二郎,今日有劳你了,多谢。” 这么点儿就将他给打发了? 裴淮光嗤之以鼻,走过去,微微弯下腰,女郎捧在掌心满满一把红枣花生,落在他手里,却好像很少。 他拧着眉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两颊塞得满满的小胖子。 好像比小胖子多一点。 裴淮光眉头刚刚松下去,就听得乌静寻继续道:“待你阿兄回来,我们夫妻二人定然要好好谢你一番。” 她先前主动选了他,如今又要作出这副界限分明的姿态,裴淮光摸不透她的心思。 但这不妨碍他冷笑回击:“不必了。只可惜阿兄备下那么多玉卮醪酒,竟都要便宜我们了,他倒是一滴都没尝到。” 乌静寻莞尔:“以后还有机会。” 以后。以后。 她总是在说有裴晋光在的以后。 哦,倒是提了他,她们夫妻俩都要感谢的一个外人。 裴淮光忽地转身往外走,手上一个动作,将还在嚼红枣的小胖子也给拎出去了。 众人陪着新妇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儿话,女眷不像男客,对那些酒感兴趣的并不多,眼前的新妇,不出意外今后就是这平宁侯府的宗妇,瞧这婚宴的排场,就知道世子爷十分重视她,虽人缺席了,但规格档次却一点儿不落。 直至月上中天,前院与新房内的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尽。 翠屏与紫屏先前忙着熟悉缕云园的环境,找着小厨房给她熬了碗甜粥:“娘子累了一天,快吃些东西吧。” 乌静寻低低应了一声,紫屏帮着她拆下华丽沉重的珠冠首饰,打量着内室,轻声道:“世子虽不在,可这新房布置得十分奢华舒适,可见是用了心的。” 翠屏也点头:“方才奴婢们出去,缕云园里的人也颇好相处,要么是世子爷平时管教有方,要么是他特意叮嘱,要他们仔细侍奉您这位世子夫人。不管怎么说,只要知道世子爷对您上心,奴婢就高兴。” 乌静寻沉默地喝着粥,没有说话。 她并不怀疑裴世子对她的情谊,裴晋光阴差阳错之下的缺席,反而激起了她的执拗。 她偏要将日子过好了给阿娘看。 新郎不在,乌静寻卸了妆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在陌生又大得过分的床上躺着,觉得有些不自在,见紫屏与翠屏悄悄打哈欠,柔声道:“今日你们俩都辛苦了,快去歇着吧。” 怎么能没个人守夜? 翠屏和紫屏都摇头,但乌静寻坚持,两人只能去后边儿的偏房收拾收拾睡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哪怕鼻间盈着的都是她熟悉的香气,但乌静寻还是睡不着。 她披上衣衫,推开门。 缕云园的构造并不复杂,是一处三进的小院子,她住在第二进的正房里,一推开门就能看见满园的葳蕤花草,在夏日的夜晚,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她望着翠色丛中露出的朵朵皎洁茉莉发呆,却冷不丁闻见一阵酒气。 她愕然回头,裴淮光拎着酒壶挑眉看向她。 “为什么还不睡?” “是在想我那新婚当日带兵迎敌,让你独守空房的兄长?”还是在想旁的人? 裴淮光自以为他藏得很好,但话里的酸味还是叫乌静寻蹙紧了眉。 她紧了紧披在肩上的衣衫,顺着裴淮光的话点头:“自然,我祈祷我的夫君诸事平安,顺利归来,与我做对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小叔,你也会这样祝福我们的,不是吗?” 裴淮光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恩公、裴二郎、裴淮光、小叔……她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可他就是忍受不了兄长可以被她以那样爱重的口吻提及,在她眼中,裴晋光是至亲至爱,在她的幻想之中要和她恩爱白头、生儿育女的夫君,而他就只落得一个冷冰冰的小叔的称呼。 还想他祝福他们?! 裴淮光捏紧了酒壶,在女郎陡然间紧绷的呼吸中慢慢靠近她,一字一顿:“你休想。”——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今天是成亲的日子,心情有点复杂 裴大:她今天应该很美,我却看不见(呼呼呼呼呼跳下马狂走十公里 裴二: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 第40章 第四十章 正常的叔嫂之间,会这样做吗…… 乌静寻竭力压制住因为突然被拉近的距离而变乱的呼吸, 绷紧了腰肢,往后退了一步,洁白耳垂在他面前一掠而过。 “小叔, 你喝醉了。” 到最后,她只是这样冷淡地对他近乎赤裸不再掩饰的情感下了定义。 裴淮光笑了笑, 看着她在皎洁月光下愈发显得光艳逼人却披霜带雪的脸庞,低声道:“是啊,我是醉了。喝着你们的婚酒,我在想,阿兄在备下这些玉卮醪酒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代替他与你拜堂成亲,与宾客达旦痛饮的时候, 他在外奔袭,心里又在想什么?” 裴淮光知道自己犯了忌讳。 在草原上, 猎物会被第二道箭矢夺去生命,作为在草原上最臭名昭著的那一拨人里或许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一个, 裴淮光向来霸道,不允许旁人对他看中的猎物下手。 他也自信, 他的箭矢会比他们更快、更准。 可眼前的人,她不是猎物, 不是从前他遇到过的任何一种可以耍心眼使手段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裴淮光宁愿自暴自弃将另一个人也拉扯进本属于他们俩人的时间里, 他紧紧盯着面前女郎的脸, 不想放过她每一寸神情变化。 他说话间,唇齿都沾染了玉卮醪酒特有的淡而醇厚的香气,并不难闻,乌静寻却在这阵香气里想起另一个人。 本该属于她们的新婚之日,她再如何, 也衣着锦绣,高床软枕,他却夜马奔袭,风餐露宿不曾停歇。 “他自然在想边境战况,在想如何叫人民安居乐业,将东胡鞑虏永远驱逐于边城高墙之外。”乌静寻微笑,“至于我,小叔不好奇我会想什么吗?” 夜凉如水,晚风吹过少年眼睫,他眨了眨眼,看着女郎对他露出的温软笑容,下意识点了点头。 乌静寻紧了紧拳,掌心攥着的一小块儿披帛十分柔软,是她现在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温暖。 女郎的声音在夏日深夜中犹如春花照暖,裴淮光原本拢着朦胧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清醒。 “我在想,他若是知道,自己倾心信赖交付的兄弟会在新婚当夜对他的妻子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会怎样愤怒,怎样失望。” “小叔,我与夫君的亲事今日已成,我成了名正言顺的裴家妇,其中有你一份功劳,来日夫君得胜归家,我定然与他一块儿亲自向你道谢。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乌静寻彬彬有礼地使劲儿往裴淮光心上插刀子,见少年怔在原地,像是醉懵了一般,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乌静寻后退几步,对着他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屋内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裴淮光靠在树上,抓着酒壶又往嘴里灌了几口,氤氲发散的酒香伴着月色将他笼罩在孤寂树荫之下,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 成亲了又怎样,有赌约在,他还没有出局。 · 第二日早上起来时,紫屏看着乌静寻眼下的青影,有些担忧:“奴婢去厨房煮个鸡蛋给娘子滚一滚吧?今儿得给老太君和老夫人敬茶,这样瞧着有些没精神。” 翠屏暗中嘀咕是不是娘子半夜犯了相思病,想姑爷想得睡不着?她仔细端详了一番乌静寻,还好还好,眼睛没肿,她松了口气:“没事,奴婢待会儿给娘子眼睛下扑点粉儿,保准看不出来。” 乌静寻都随她们去,弯腰摸了摸在她脚边撒欢打转的馒头,这一个月里它长大了许多,站着都比她膝盖要高了。 馒头显然对这个新家很满意,乌静寻也是今早才发现裴晋光不知何时在庭院里给馒头安置了一座彩漆木头狗屋,看起来气派极了,馒头在主人温柔含笑的目光中钻进去打滚儿,又钻出来蹭蹭她的手。 “娘子,咱们该过去了。”姑爷不在身边,娘子独自一人,翠屏与紫屏都很紧张,生怕她遇上了戏文上说的那些高门大户恶婆婆。 琼夫人除了对裴淮光有个笑脸,对旁人都十分冷淡,乌静寻也不介意这些,奉茶之后便安静地站到了一边。 老太君笑眯眯对着她招手,老人的手并不如何柔软,带着经历过岁月洗礼的粗糙与苍老,落在乌静寻手背,她却莫名觉得安心。 “晋哥儿是个有福气的,自个儿不出什么力气,美娇娘就娶回家了。”老太君将一只玉镯套在她腕上,白肤绿镯,十分赏心悦目,她拍了拍乌静寻,“咱们平宁侯府的男人都忙,忙着保家卫国,忙着英勇杀敌,新婚当日就丢下你走了,我替晋哥儿替你赔个不是。” 老太君语气慈蔼,听得出是对她真心疼爱怜惜,乌静寻鲜少得到长辈这样纯粹的关爱,眼圈儿悄悄一红,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世子身担重任,我会与许多边境百姓一样,盼他平安归来,早日凯旋。” 瞧瞧这孩子,不仅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还十分懂得体贴人,晋哥儿娶到她,难不成是裴家的祖宗们也在天上默默求月老帮着牵红线?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咱们府里人不多,我呢,和你们祖父聚少离多,就只得你公爹那么一根独苗儿,其他表亲来往不多,府里长住的也就那么几口人。好在现在你来了,总要热闹些。” 乌静寻点点头:“我以后会多去祖母与阿娘处请安的。” 傻孩子,讲究那么多礼数作甚? 老太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琼夫人语气冷冷淡淡地开了口:“晋光不在府上,你虽是新妇,也得注意礼仪规矩,没什么事儿就待在你院子里不必过来了。”她昨日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好,二郎少年意气,若是看上乌氏,也多半是瞧中她美貌的缘故。 晋光虽与她不亲,但毕竟也是她的孩子,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外征战,自己的妻子却不守妇道犯下大错? 还是将两人尽量隔开来得好。 乌静寻一愣,随即点头:“是。” 老太君有些不满地横了琼夫人一眼,她这儿媳妇,别扭了十几年了,她和她说不上什么话,好不容易有个鲜嫩可爱的孙媳妇儿嫁进来,还要人家和她一样呆板没趣儿? 但想到琼夫人中年丧夫,又因为走失的二郎痛苦了那么多年,老太君心里暗暗叹气,转了话题:“二郎呢?他嫂嫂头一回敬茶,他这个做小叔的怎得缺席了?” 琼夫人立刻接话:“二郎昨夜饮多了酒,许是头疼起不来。一家人,不必讲究那些俗礼。” 她说着话,裴淮光却掀开用来挡暑气的帘子进了屋,昳丽脸庞上还带着宿醉之后的几分朦胧颓废,看向乌静寻的眼神很平静,只是一掠而过。 “我来迟了。” “你也知道。”乌静寻才嫁进来,脸皮薄,不好说什么,老太君却不管那么多,只哼了哼,“正好那儿还有杯冷茶,你喝了正好解酒醒神。” 裴淮光就坐在她旁边,少年身上的浅淡酒香和青涩草木香气混合在一起,被冰轮扇动的风带着吹向她。 并不难闻。 乌静寻不想做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态来,正常叔嫂该怎样相处,她就怎么做。 “小叔,请喝茶。” 裴淮光沉默着接过茶盏,指腹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虽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却被密切关注着她们动静的琼夫人看在眼里。 她心里又是一凉。 “二郎是你小叔,也就是你半个弟弟,你不必对他如此客气。”老太君拉过乌静寻的手,亲昵道,“都说长嫂如母,他要是有什么犯浑的地方,你只管拿出长嫂的气势来,狠狠责骂他就是了。” 乌静寻莞尔,轻轻点头。 这时屋外传来动静,说是宫里来了人。 太后想要召乌静寻进宫说话—— 作者有话说:感谢月夜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坚持就是胜利耶耶耶耶耶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新妇即将变寡妇 送走了内侍, 老太君沉吟一番:“后日去,正好赶上你回门的日子,这……” 乌静寻摇摇头:“祖母, 我们身为臣子,不好驳了天家脸面。再者, 我也想等夫君回来之后,他陪着我一块儿回家。” 夫君。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裴淮光微微偏过头去,一杯冷茶下肚之后脑子反而愈发疼了。 老太君满意地点头:“嗯,是该这样,叫晋哥儿陪着你回娘家好好向你耶娘他们赔罪。待会儿我叫秀姑过去说一声,你不必担心。” 不用回去归宁, 少看几次冷脸,乌静寻反而自在。 又说了会儿话, 老太君到了喝药的时候,索性叫乌静寻自个儿回去, 明日再过来陪她用膳说话。 乌静寻姿态娴静柔顺,背影袅袅如兰, 琼夫人收回视线,叫住了准备抬脚就走的裴淮光。 “二郎, 你来, 我有话与你说。” 裴淮光头仍钝钝地发痛, 跟着琼夫人去到她的观雅院,听到她竟然想给自己说一门亲事,当下就摇头拒绝:“我无意于此。” 那些清清白白的好女郎不要,却有意于自己的嫂嫂吗? 琼夫人又急又怒,偏偏这个归家不久的孩子性子随他, 最是执拗,琼夫人不想明着和他闹不快,只能暂时将此事按了下去,打算过几日等乌静寻空闲下来,叫她办一场赏荷宴,请来金陵城里其他未婚的女郎们过府赏荷,那么多窈窕佳人,二郎总能照着一个更合眼缘的。 回到缕云园,馒头撅着屁股埋在草堆里,周边散了一堆土,白白蓬蓬的毛上也染上不少灰蒙蒙的污渍…… 乌静寻哭笑不得地和紫屏她们一起把馒头从草堆里拔了出来,馒头呜呜几声,飞快晃了晃肥美的小身子,翠屏连忙呸呸两声——馒头身上的草屑土块儿都飞到她嘴里了! 馒头不知道翠屏为什么要张牙舞爪地去抓它,它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一人一狗围着乌静寻玩儿起你追我赶来。 乌静寻莞尔。 她好像也跟着这座院子里拥有蓬勃生机的生物一样,鲜活起来了。 · 乌静寻这两日还防着裴淮光会不会又半夜发酒疯,但他却一直没出现。 她要进宫前去给老太君请安时,才从老太君嘴里听说裴淮光有事出门了。 有事出门。 乌静寻坐在马车上时还在想,第二次见他,在昌邑郡主的碧游庄上,那个时候他分明是侍卫打扮,可之后在街上意外遇见他,裴淮光又打扮得奇奇怪怪地在卖猎物毛皮。 乌静寻看不透裴淮光这个人,所以对于他表露出来的那些情感也存着天然的戒备与抵触。 他像是一团迷雾,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乌静寻甚至不清楚哪一句话才是他的一时兴起。 马车偶有颠簸,一些破碎天光顺着车帘被掀起的间隙挤了进来,有一些落在乌静寻紧绷的手背上,细腻如玉的肌肤上绷紧的青筋更加引人注目。 翠屏看了好几眼,娘子怎么突然间心情就不大好了? 马车行到泰宁门就要停下,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高官女眷,接下来的路都得自个儿走。 翠屏扶着乌静寻下了马车,红泥宫墙高大沉默,宫室建筑巍峨华美,前来接引的宫女走在前面,翠屏觉得她们几个人在宫墙投下的阴影下显得很渺小。 她有些紧张,低声道:“娘子,这宫里好安静。” 宫女内侍走路都规规矩矩的,脚步声轻微到几乎没有,偌大的宫城之中,明显的只有燕雀破空时的呼啸声和不远处侍卫刀鞘与盔甲碰撞时发出的钝响。 灿烈天光落在女郎乌黑的髻上、雪白的腮边,她轻轻抿出一个笑的弧度,像是在安抚身边的女使:“得蒙太后娘娘传召,咱们才能来这儿做一回客人。天家威严,大概就是这样的。” 翠屏点点头,她可不能给娘子丢脸。 前面带路的宫女听见了主仆俩的话,默默笑了笑,指引前路的姿态更加恭谨了些:“世子夫人,请。” 一行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之下,拐个弯进入了另一扇门。 有两人自宫墙拐角下走出,一人姿貌巍然,风姿冰冷,赫然是裴淮光。站在他旁边的内侍弓了弓腰,恭维道:“哎哟,可赶巧儿了,裴副使今儿进宫,世子夫人也进宫来了。若是凑巧,您叔嫂二人还能一同归家呢。” 她是愿意做些表面功夫,可他要的不只是表面功夫。 裴淮光收回目光:“不是说陛下要见我?” 内侍拍了怕脑袋,谄媚道:“瞧奴才这张嘴,真是多余。裴副使,您这边请。” 虽不知天子又起什么兴致,弄了个先前从未听说过的雀鸣卫出来,但这位裴副使俨然是眼下很得天子看重的宠臣,内侍自然是怎么恭敬怎么来。 另一边,未央宫。 太后瞧着心情一般,兴致也不高,只是与乌静寻慢慢说着话,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外瞥去,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过来。 乌静寻按下心中的疑窦,她自然知道贵为太后,不可能真心喜欢一个并没什么交集的臣女,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太后也给她加恩不少,乌静寻自然只能迎合。 “是臣妾来得巧了,母后正在招待娇客。”一头戴牡丹珠冠,衣着华丽的美妇人走了进来,在满殿的宫女内侍纷纷福身口呼‘皇后娘娘’的间隙中,乌静寻离座行礼:“臣妇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早已知道太后今儿叫了平宁侯府的新妇入宫,更知道她背地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面上不显,笑着抬了抬手:“是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如今世子不在金陵,你若是无事,也可多多进宫,陪伴太后。” 乌静寻低下头去,自淡绿衣裳间伸出的一截脖颈纤细修长,白得有些晃眼。 “是,多谢娘娘关怀。” 皇后嗯了一声,却见太后冷不丁道:“为人妇者,自然该以掌管中馈、侍奉翁姑、生儿育女为己责,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妇人不懂。皇后,你身为国母,这也不知道吗?乌氏在闺中时很是勤勉孝顺,可别因为你几句话,叫她嫁了人反而没规矩起来,你担当得起这样的罪责,哀家可担当不起。” 太后话中咄咄逼人之意太强,皇后脸上的笑意微僵。 乌静寻还半跪在地上,殿中的宫女内侍们都嗅到了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婆媳俩之间的火药味儿,沉默着低下头去,好像都是没有生息的木头人。 皇后发髻上的凤凰衔珠步摇微微一晃:“臣妾自然知道,可世子夫人不过新婚,母后竟狠心叫这样貌美惹人怜爱的小妇人就日日操劳吗?以臣妾看,还是叫她过一段轻松日子来得好。” 太后之所以先召乌家这个曾被她夸过贞静有节的女郎进宫,后又在这么多人面前说那么一番话来敲打她,无非是觉得周庆帝这些日子做得太过火了,伤了太后娘家的势力,惹了她的不满,这才借着乌静寻重又提起孝道一事在天下臣民眼中的重要性。 太后来势汹汹,皇后亦不是好惹的,立刻垂头作羞愧状:“是臣妾无福,昔日刚刚嫁给陛下作新妇时,尚在封地之上,那时母后您还在宫中,封地上也没个能帮衬指导臣妾的人,稀里糊涂地便也这样过了。好在眼下臣妾执掌凤印,母仪天下,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不然,还真是要愧对陛下对臣妾的信重了。” 太后脸皮一抽。 皇后此话,不就是在揭她的陈年旧事,说她并非皇帝生母,要发脾气也得掂量着些莫要过度吗?! 始终不是亲生的,只会离心。 太后脸上浮现出几分疲惫:“是了,你正值盛年,宫里宫外的事儿都要你忙着……好了,哀家有些乏了,你替哀家招待招待乌氏吧。” 乌静寻适时出声:“多谢太后娘娘美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已然十分辛苦,臣妇不敢再为娘娘增添烦扰。” “怎么会是烦扰呢,来吧,晋城先前看过你在花神节上的扮相,早就想见见你了。”皇后也烦了太后每每都逮着乌静寻薅,不就是被她夸过几句得了些青眼吗?这份荣耀再贵重,也当不得回回都要被太后那老婆子拿着当抛砖引玉的砖头。 乌静寻无奈,顺势拜别太后,跟着皇后出去了。 在去往皇后的大信宫时,意外遇见了两位不速之客。 正是荣王与昌邑郡主。 那晚……荣王可是与她面对面说话了的! 乌静寻忽觉一阵体寒,可她在宫城之中,是位卑者,她不得不低头行礼。 昌邑郡主看着皇后身后那个一身淡绿,却难掩天姿国色的女郎,目光落在她梳起的妇人发髻上,眼光中含了几分嘲弄。 她没说话,倒是荣王,笑眯眯道:“既然皇嫂有客人,臣弟就不打扰了。” 他身形痴肥臃肿,说话的声音却能称得上是游鱼出听,这种割裂感太过突兀,乌静寻垂眸掩饰住心中的不适。 荣王好似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可乌静寻才直起身,就见荣王转身,被肥肉挤得愈发怪异的脸庞上带着笑:“世子夫人闲暇时也可多来荣王府做客,先前招待不周,叫世子夫人看笑了。昌邑是个爱热闹的,你们说不定能玩儿到一起去。” 乌静寻心知肚明,荣王在暗指什么,她没有表现出异样,又福身颔首:“是,多谢王爷好意。” 昌邑郡主低低的嗤笑声在转身间落在空气里。 新妇很快就要变寡妇了,到时候,她还有心思如花蝴蝶一般满城交际往来吗? ·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色落在地面上疾驰的军士身上,照亮他们蒙着灰尘的铠甲与坚毅疲惫的脸庞。 “前面有个树林,停下来休整一晚。”几乎是日夜不休地赶了两个日夜的路,北城已经近了。 裴晋光一声令下,身后乌泱泱的大军立刻行动利落地开始拔营扎寨。 将士们开始生火煮饭,淡淡的烟火气传来,裴晋光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沉默地看着夜幕中挂着的圆月。 副将姜宗递了个热饼子给他:“想嫂子了?” 裴晋光一怔,随即笑了。 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出现的次数实在极少极少,姜宗看了又想笑又发酸,娶了媳妇儿了不起? “也不知道你新婚当日就跟着我们出来,没行成礼,嫂子会不会生气。”姜宗啃了一口饼子,“到时候兄弟们打了胜仗回家,就你这个大将军还要被嫂子赶在门外,那就好玩儿了。” 裴晋光下意识地隔着盔甲,捧了捧放在心口的平安佩。 “我是武将,保家卫国是我的职责。”裴晋光淡淡道,“她很体贴人,不会生气。”但他会愧疚。 裴晋光望向清冷柔和的圆月,好像看见了女郎抱着小狗崽朝他开心笑起来时的,眉眼弯弯,十分鲜活的模样。 他很想她。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皇宫好可怕,多搞点带毒的针防身 裴大:朝亦思卿,暮亦思卿 裴二:有编制了,她会高看我一点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但愿佛祖有灵,全他执念…… 乌静寻捧着医书坐在罗汉床上, 暗红漆描金小几上静静氤氲着的昏黄烛光将她露出的半边面颊衬托得娴静柔好,紫屏端着一碗紫苏粥走过来,轻声道:“娘子晚膳没用什么, 看了这么会儿书了,用些紫苏粥再看也好啊。” 绿紫苏色泽鲜绿, 煮在粥食里也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风味。 乌静寻随口道:“绿紫苏煮入粥米之中,可以行气解肌,畅通体内淤滞之气。祖母苦夏,明儿个倒也可以为她老人家准备一些。” 紫屏一边儿点头,一边儿笑道:“这缕云园里真要出个女神医了不成?从前娘子只是爱看书,医书呢也看过几本,最近倒是时时捧着新淘买回来的医书在看呢。” 乌静寻握着白瓷小勺的手顿了顿, 她心里始终因为荣王那个笑容、那句话而隐隐发寒。 近日来金陵城中倒是没什么异样,可她久处深宅之中, 消息并不灵通,还是早上去给老太君请安时, 听得老太君身边伺候的秀姑感慨湖州边远之地,两月前竟遭遇了一伙歹徒, 掳掠了当地十数个妙龄女子,打伤了官兵扬长而去, 很是猖狂。就这还不够, 最近又发生了一起惊人的拐人事件。 妙龄女子。 乌静寻蹙眉, 追问了几句,秀姑见她面色不佳,以为是这桩凶恶事叫柔弱心善的世子夫人对先前被拐子掳去一事又生出害怕来,连忙道:“那伙贼人从前并未在湖州又或其他地方活跃,只不知怎得, 这两月接连在地方上作祟。先是湖州,而后又是奂州,已然有数十个女郎遭了灾。听说天子震怒,着人去查了,世子夫人不必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呢。 乌静寻想起那日在荣王府中一晃而过见到的冰棺,试探着继续问:“可查到那伙歹徒,又或者是那些被掳走的女郎们的下落?” 若是寻常拐子,得了人,无非是往秦楼楚馆,又或是当地官绅地主家送,只要是送去这些地方,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些痕迹来,可若是他们背后是权势地位皆深不可测的皇家贵人呢? 老太君知道自家孙媳也曾落入拐子陷阱,好在长孙勇猛,很快将人救了出来,他大大方方敞亮得很,并没有遮挡什么,那些个被拐的女郎名声自然也没有受损。 她见乌静寻对此事很是上心的模样,拍了拍她的手:“秀姑,你耳目最是灵通,快和静寻说说。” 秀姑应了声是,想了想,摇了摇头:“怪就怪在那伙歹人掳了人之后,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并没有露出什么痕迹。直到他们下一回得手时,当地官员才反应过来,再去追,人都没影儿了。” 眼前接连闪过冰棺、祭台,乌静寻抿了抿唇,她觉得自己只是触碰到了荣王阴谋的冰山一角,那种无力感叫人有些难受。 老太君见她情绪有些低落,还以为是她听着这两宗事,想起先前自己被拐的事儿害怕,偏生夫君又不在自己身边,花儿似的女郎,可不得多愁善感一会儿吗? 她想了想,道:“过两日挑个天气晴好的时候,咱们去大慈恩寺烧烧香,拜一拜佛祖,一来求神佛庇佑晋哥儿与将士们大获全胜,平安归家,二来呢,也给你求一个平安符放在身上。等晋哥儿回来了,你们小夫妻正好一块儿去还愿。” 老太君一片慈爱之心,乌静寻点了点头:“是。” 思绪归位,乌静寻望着面前的绿紫苏粥,觉得眉心抽抽地痛。 不成,还是多看看书,瞧瞧能不能多配些毒针佩在身上。 很快就到了出发去大慈恩寺上香那一日。 乌静寻扶着老太君在马车旁等着,见琼夫人身边的连翘脚步匆匆地过来,解释琼夫人腿上旧疾犯了,今日不能陪着她们一块儿去,老太君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叫王大夫给她瞧瞧吧。” 王大夫是平宁侯府的府医。 连翘点头:“是,奴婢知道了。” 既然婆母不去,乌静寻下意识地就想扶着老太君先登上马车,却被她拍了拍手:“不急。” 不急? 乌静寻有些不解,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飒飒马蹄声。 她抬眸望去,明澈安静的瞳孔中映出少年微抬下巴,倨傲又不羁的俊美模样。 裴淮光? 他已经几日没回府了,乌静寻巴不得少与他碰面,因此也没主动去问老太君或琼夫人他去了哪里,今日冷不丁见着人了,乌静寻淡淡挪开视线,努力将少年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抛之脑后。 裴淮光利索地下了马,对着老太君低下头:“祖母。” 少年声音如碎玉落盘,清澈明朗的音色中不知为何又带了些沉与哑,说起金陵官话来倒是比从前利索了很多。 老太君嗔怒地看他一眼:“你这臭小子,竟顾着在外忙你自己的事儿了。今儿就罚你作我与你嫂嫂的护卫,送我们去大慈恩寺一趟。” 叫裴淮光跟着一块儿去? 乌静寻连忙道:“小叔说不定有自己的事儿要忙……金陵城中,天子脚下,有府上护卫一路跟随就好。” 她说这话时,清晰地感觉到裴淮光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金陵城中,天子脚下,偏偏他当恩公的那些时刻,可都是在金陵城发生的。 或许是感知到他的嘲讽,乌静寻抿了抿唇。 老太君笑眯眯道:“你是个懂事儿的,可自家儿孙就在这儿,哪儿有不使唤的道理。二郎,你说是不是?” 裴淮光点头,顺着老太君给的话头,顺理成章地将视线落在乌静寻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隐隐的调侃:“嫂嫂虽然心疼我,但长者令,不可辞,这一趟,我自然是要陪着你、们,一块儿去的。” 察觉到他断字里的小心思,乌静寻默默低下头去。 不看他,看多了要生气。 ……虽然乌静寻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对着裴淮光的时候,情绪格外活跃起伏,但目前来说,她只将原因归结于裴淮光此人太过肆意,与她从前的行事之道、生活方式和遇到的人都不同,所以她才觉得难以接受。 对,就是难以接受。 裴世子才是她的夫君,是与她脾性契合,能够相互包容直到白头之人。 乌静寻做好心理建设,对着老太君柔声道:“我扶祖母上车吧。” 老太君点头,踩着矮凳上去时,马儿却忽然躁动地提了提脚,马车也跟着一晃。 乌静寻扶着老太君的手上突然多出许多倍重量,她下意识绷紧了手想要扶住老太君,这个年纪的老人可摔不得。 有一只修长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之上,稳稳地扶住了老太君。 众人都为这突然的惊变吓得脸色发白,马夫更是面无血色,查探了一番马儿的状态,发现是二公子的白马正在一旁对着马儿呲牙咧嘴,惊着了马才导致刚刚马车不稳。 见马夫跪着请罪,老太君倒是心态很好,稳了稳有些急促的心跳之后就摆手:“这有什么,小事儿而已。好了好了,都准备着快些出发,待会儿太阳大起来就不好走了。” 有老太君发话,大家便如常准备出发的事儿。 乌静寻想抽回自己的手,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心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那阵热浪自指尖一路烧到她的心口,连柔白脸庞上都晕染上了红霞。 她微恼地瞪过去,还不放开?! 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只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裴淮光赶在她真的生气之前松开了手,改为扶住老太君另一边手臂,淡淡道:“嫂嫂身娇体弱,今后这样的事儿,还是叫我来吧。” 乌静寻抿紧了唇,不理他。 老太君知道刚刚若不是二郎反应迅捷,一把扶住了她,分摊了大部分重量,恐怕她和孙媳妇儿都得跌倒。 “你这臭小子,是变着法儿地说我沉?”老太君佯装恼怒地拍了拍二郎薄却结实的臂膀,借着他的力登上了马车,又笑道,“你哪能日日待在家中,就等着我出门时搭把手过来?你嫂嫂可比你讨喜多了,去去去,扶你嫂嫂一把。” 裴淮光不置可否,转身将手递向乌静寻,微笑道:“嫂嫂,请吧。” 乌静寻一个眼风也没给他,自个儿拎着裙摆就想上去,已经坐在车厢里老太君望着外边儿摇头:“静寻,你说说你同自家人客气什么?”说完,她又端水般瞪了一眼裴淮光,“你个没眼力劲儿的,你嫂嫂脸皮薄,你该主动些。” 不得不说,在裴淮光初初归家的时候,裴晋光,包括琼夫人,家中每一个人对他的态度都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触动了他脆弱的心,唯有老太君,待他与阿兄并无不同,该说笑说笑,该嗔怪打骂的时候也绝不会因为他刚刚归家这样所谓的‘陌生’与‘脆弱’就手软。 裴淮光反而喜欢和老太君待在一起,自在,没那么多紧绷拘束。 当下听着老太君的话,裴淮光唇边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上前一点,轻轻握住乌静寻的小臂,助她登上了马车,声音里带着些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深意:“祖母教训得是,我是该主动些。” 乌静寻隐忍半垂的眼里露出些不满的光。 裴淮光放开手,彬彬有礼般退开两步:“日光晒,嫂嫂快些进去吧。” 嘁,这个时候倒是作出副懂礼的样子来了。 乌静寻侧过头去,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这一路上就辛苦小叔了。” 怎么突然这样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话? 裴淮光下意识迎上她带了些揶揄与不满的视线,只见她用恐怕仅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讥讽道:“不过小叔你脸皮够厚,想来这炽烈天光与滚滚热浪,也侵不了你的身。” 说完,她就进了车厢,放在车门上的手一撤,用作挡风的细纱帘子也就跟着落了下去,裴淮光只能看见纱帘后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落在老太君身边。 他还听到老太君问:“你刚刚和二郎说什么呢?” 帘后又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我在和小叔说,他那马儿脾气有些烈,叫他骑马当心。” 先前还是小古板性子呢,现在在长辈跟前扯谎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裴淮光扯了扯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些愉悦。 她对自己总是不同的。 车门关上,乌静寻收回视线。 裴淮光又回味了一番她生气时鲜活的眉眼与语气,见着刚刚故意去逗马而惹出一场小意外的白马时也没多生气。 若不是它惹事儿,他也没机会领略她难得的脾气。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层温润柔腻的触感,裴淮光一边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暗暗握紧拳头,想叫这阵柔软留得再久一些。 · 大慈恩寺是晋朝古刹,香火鼎盛,幽幽绿意间禅意颇浓,行走在黑瓦白墙之间,嗅闻着香烛火气,叫人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老太君跪在蒲团之上,很是虔诚地闭上双眼。 乌静寻也跟着跪下,抬头看了一眼宝相庄严的佛祖,垂下眼眸,认真替裴晋光与将士们祈求顺利平安。 裴淮光不信这些,抱着臂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乌静寻纤细却能透出几分认真劲儿的背影,有些漫无边际地在想她会求佛祖什么。 嗤,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她许的那些心愿里,定然有她的夫君,他的阿兄平安归来这一条。 ……即便是有他,可能也是祈求佛祖叫他这个无法无天生出不伦之心的小叔快些改邪归正吧。 想起那枚仅有裴晋光一人独有的平安佩,裴淮光下意识看了看腰间佩着的刀。 就在不久之前,黎明升起的黑夜时,这把刀刚刚饮过血。 天子交代的第一个任务,他完成了,洗净了一身血气之后匆匆归家,正好撞上了她与祖母要出门。 若是她知道他如今过的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会不会也心一软,能主动雕枚平安佩给他? 裴淮光垂下眼,心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儿,就听得老太君低低叫他的名字。 裴淮光想说自己不信这些,却听得老太君道:“你心里边儿就没什么愿望?佛祖都听着呢,你诚心些,说不定就早些实现了。” 话音刚落,乌静寻就听得身侧传来沉闷的噗通声。 裴淮光干脆利落地跪下了,也学着她们刚刚那样,双手合十,对着佛祖无声祈求心愿成真。 少年容色本就昳丽脱俗,他这样闭着眼,收敛了周身戾气的样子,乌静寻竟然诡异地看出了几分天真。 天真?! 这个词怎么可能和她那不羁叛逆的小叔绑在一起。 乌静寻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忍不住在想,他会许什么心愿? 乌静寻出神间,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忽地看见少年睁开眼,那双琉璃珠般的眼瞳里带着光,刹那间就在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带了几分鲜活的色彩。 她的疑问仿佛刻在了脸上。 裴淮光笑了笑,嘴唇翕动,又慢,又坏心眼地告诉了她,他许的什么心愿。 等反应过来他嘴唇翕动间无声说的是什么意思,乌静寻猛地扭过头去,柔白耳廓却忍不住红了起来。 大庭广众,佛门净地,他竟然……还有那种心思! 看着她恼羞成怒的侧影,裴淮光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对着金光灿灿的佛祖沉默地磕了个头。 但愿佛祖有灵。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脱吧 拜过佛后, 寺内的侍者引着她们到了后院禅房处。大慈恩寺香火鼎盛,禅房修建得质朴清雅,配着禅房后数丛竹林, 更显出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幽静雅致。 乌静寻的禅房就在老太君隔壁,她飞快瞥了裴淮光一眼, 委婉道:“小叔若是还有事儿,可以先去忙的。这儿有婆子侍卫们守着,已经足够了。” 她如此善解人意,裴淮光却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样,只淡淡道:“嫂嫂只当我是在替阿兄尽孝就是,若是阿兄在这儿,嫂嫂也要急着赶他走吗?” 这话问的…… 老太君见如花似玉的孙媳妇儿脸都红了, 忙嗔了裴淮光一眼:“你胡说什么呢,你嫂嫂是心疼你。你倒好, 只知道打趣你嫂嫂,等你阿兄回来了, 静寻在他面前告上一状,有你好果子吃。” 裴淮光嘴角扯出一个似乎是笑的弧度。 从前他刚刚到草原上, 人小,什么都不会, 也没有谋生的技能的时候, 运气好些时, 能抢到还没被牛羊啃走的好果子,运气差些,就只能吃坏果子,甚至牛羊避之不及的毒果子,他也傻乎乎地尝过好几个。 他种下的因, 她结出的果子,再苦涩、再难吃的坏果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祖母不知,我这人就爱吃果子。”裴淮光有些放肆地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郎身上,她似乎很喜欢绿色,今日穿着一身淡绿绣翠竹幽兰大袖衫,细白脖颈在宝石项圈的衬托下愈发显出一种如玉的光泽。 那样细腻柔光,比他打开徐平那贪官的私库门时那些金石财宝齐齐发出的光芒还要吸引人。 “嫂嫂若是觉得我守在这儿会耽误事儿,之后赏我几个果子吃,便也当我的报酬了。” 老太君忍不住笑了声,见女郎白玉似的耳垂还红着,乐道:“静寻啊,你别和这臭小子客气,他啊,性子最是洒脱不羁。你有什么事儿直接吩咐他就是了,晋哥儿不在,他这个作小叔的,理该多帮扶着你。” 裴淮光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似乎是在回味前不久覆在她手掌上的感觉。 “嫂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我很乐意替嫂嫂解决。” 乌静寻露在外边儿的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红晕,像是一尊美玉无瑕的观音像上突然染了凡尘俗世的胭脂,净与欲的极致对比,引得他想要探索这尊观音像中的更多秘密。 只是那不是羞的,是气的。 乌静寻不禁生出几分惶恐,若是裴淮光疯得不行,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大大咧咧地就在老太君她们面前表现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开启的新生活就要毁了。 乌静寻不想在待她十分慈爱的长者面前露出狼狈不堪的一面。 裴淮光看着她抿紧唇,如远山一般的黛眉也微微蹙着,似乎对他方才的提议并不心动的模样,微微一哂:“嫂嫂既已嫁入裴家,又何必与我客气?难道,嫂嫂不想与我做一家人?” 少年眉眼睥睨,话里的抱怨之意似真非真。 乌静寻忽然意识到,按照她从前习惯的法子,一味隐忍是不行的。 她这个小叔有点疯,再不加以制止,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极有可能被潮汐覆灭,再也拼凑不起来。 她得找裴淮光好好聊聊。 想到这里,乌静寻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怎么会。” · 很快,乌静寻就找到机会了。 裴淮光正坐在禅房前小院的石桌旁擦拭他的刀。 那把刀很是陌生,似乎是近日才出现在裴淮光身边。刀长约莫着十一尺有余,刀身通体银白如泛月光,刀柄却漆黑如墨,没有一丁点儿装饰,刀如主人,气度锋利,稍有不慎就会刺伤别人。 乌静寻仍穿着那身绿衫子,仪容娴雅,恍若姑射神人。 “要我陪你去采药?”裴淮光眉头一挑,似是意兴阑珊。 乌静寻点头:“小叔不是说愿替我分忧?难不成那话都是客气话,是在老太君面前说来哄人玩儿的。” 她话里隐隐带了些火气,裴淮光笑了,知道她其实对自己那些话语行为都感觉十分抵触。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混蛋,看到她为了他又羞又怒却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就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得不得了。 裴淮光将泛着寒光的刀收入进刀鞘之中,那把刀鞘浑身墨黑,没什么花纹式样。 他见乌静寻的目光落在那把刀身上,不知怎得,身体也不自觉紧绷起来。 好像被她认真打量着的,是他自己。 “嫂嫂喜欢这把刀?” 他声音喑哑,乌静寻顺势挪开视线,声音淡得像秋日里的一簇风:“不,我只是见它素得有些别致。” 旁人的武器上大多都会镌刻些花纹式样,或是镶嵌些宝石珠玉,又或者是挂几个流苏坠子。偏生那把刀素得彻彻底底,纯黑的刀鞘落在少年泛着淡淡麦黄的手掌中,倒也协调。 裴淮光垂着眼,看着那把平平无奇的刀,它的确素得别致,在兵器库里一众紫电清霜的刀剑长枪中都算不上出彩,可裴淮光就是一眼看中了它。 “嫂嫂若觉得它可怜,给它系上一枚璎珞,也就不素寡了。”想到那枚平安佩,裴淮光说话的腔调不自觉地又开始变酸,“我不比阿兄好运,可以得到嫂嫂亲手雕琢的平安佩。即便嫂嫂只用一枚璎珞就打发了我去,恐怕也是我三生有幸了。” 乌静寻受不了这样阴阳怪气的腔调,绣鞋上的明珠随着主人裙摆下荡开的弧度颤颤巍巍,她径直往外走:“活儿都没干就想要报仇,小叔这算盘打得真响。” 翠屏也连忙跟了上去,见那位风姿冰冷、姿容秀异的玄衣青年还在那儿站着,有些着急:“二公子,您要是不得空,奴婢就去寻其他侍卫大哥帮忙了。” 裴淮光睨她一眼:“谁说我不得空了?”说完,他三步并两步,眼看着很快就追上了那道纤细身影。 被瞪了一眼的翠屏觉得自己很无辜! 既然要跟着去,那刚刚痛快答应不就成了吗?非要耍几句嘴皮子惹得娘子不痛不痒地怼回去几句,这二公子就高兴了? 翠屏一边儿摇头一边儿提着裙摆跟上去。 这二公子可真是个怪人。 · 乌静寻说要来采药,倒也不是随便扯的借口。大慈恩寺的后山生长着许多透骨草,琼夫人被腿疾折磨了许多年,乌静寻想着,裴世子帮着她过上了如今舒心平淡的生活,她总该做些什么回馈他。 这件事乌静寻并没有瞒着裴淮光,他得知乌静寻这回进山是为了给采药给琼夫人疗治腿疾,心里遏制不住地生出一些幽微的嫉妒与恨意。 她对阿兄的母亲,尚且能做到爱屋及乌。 对他这个小叔,怎么就连半点好脸色都没有? 走着走着,不知道身边的少年又在发什么病,浑身冷冰冰的,走在他身边都好像落进冰窟窿里,乌静寻又加快了脚步。 看着她仿佛迫不及待想要与他拉开距离的背影,裴淮光抱着刀一声不吭地走在后面,浑身气势如沉郁罡风,草木之间细微的动静也被这阵罡风沉默吞噬。 他注意到了不远处草丛间传来的簌簌声与人的气息交杂的混浊声响。 借着路过几棵大树,茂密树丛与草堆正好遮挡住他们的身影,裴淮光握紧了拳。 “抱歉。” 乌静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大力推倒,整个人都落进了一旁足够半人高的草堆里,一身绿衫的女郎很快融入了那丛草绿之中。 翠屏的尖叫还没冲破喉咙,就被裴淮光一个手刀给砍中脖颈,晕了过去。 裴淮光对她可没那么多耐心,将人扯到一棵大树背后,又快速行至那草堆面前,刀已出鞘,他的声音却比平时更加平和。 “保护好自己,等我来接你。” 乌静寻紧紧攥着用作防身的银针,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也小心。” 这句话又轻又短,落在裴淮光耳中,他几乎都快以为这是草木间的精怪为了迷惑他的心神,才借了她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让他脚步不自觉停滞顺息的话。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只有敌人的鲜血迎面溅在脸上时,裴淮光才感觉到方才的一声轻语不是虚妄,而是事实。 为了不断确认那句令他心神荡漾的话是否为真,裴淮光不断用滚烫汹涌的鲜血来证明,原来她也愿意对他温声细语,有些许上心。 黑衣人们原本以为今日的任务轻轻松松便能完成,不过是要抓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回王府复命而已,他们一开始甚至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成想却遇上了一个硬茬! 还是个难啃的硬茬! 裴淮光杀起兴了,余光注意到有人想要往乌静寻藏身方向的草堆跑,刀光一凛,那人颈前顿时多了一道血流如注的伤口。 原先十人的队伍转眼间只剩三四人,其他人不得不顾忌着,加大围攻砍杀的力度。 裴淮光没有接受过十分系统的武学训练,他所能得到的除了在草原上摸爬滚打十余年的矫健身手,也就只有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教他的那些所谓剑术。 他现在用刀,刀中倾泻而出的力量依然磅礴精纯,不逊色于剑。 直至一声尖叫传来,打破了裴淮光眼前的血色。 是乌静寻! 裴淮光顾不得还在与他纠缠苦战的几人,强势翻转过身,刀剑破开玄色衣衫,留下一道深深血痕,他亦不曾停下脚步。 几步行到草丛前,却只看见一个黑衣人伏在草堆旁,倒地不起的背影。 裴淮光有些犹疑,看向草堆之中。 乌静寻手里握着银针,苍白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点血,可她的神情却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 “你……”裴淮光想要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却猝不及防见她从草堆中跃起。 和他抱了个满怀。 一阵狠戾刀光也与他们擦肩而过。 裴淮光还没来得及感受怀中的香馥柔软,就见她十分利索地将手中的银针掷了出去,听到银针没入躯体时人沉闷的哼声时,她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怎么样,死了吗?” 被她当作草丛躲避的裴淮光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直起身看了看,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却面无表情:“应该是死了。” 剩下二人见兄弟们都死了,正准备要跑,却被裴淮光追了上来,干净利落地封了喉。 裴淮光握紧刀柄,短时间高强度的打斗与背后的伤口叫他觉得有些疲惫,他正想转过身,送了乌静寻回禅房之后再自己下山包扎,背后被刀剑所刺,边缘都有些卷刃的伤口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捧了捧。 他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方才乌静寻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还以为是那些黑衣人的血沾染到了他身上,没成想,是他。 女郎冰凉的手指落在伤口边缘,原本让他觉得疼痛的伤口缓和了许多,脊背却不自觉绷紧了。 他背对着自己,那道刀痕却狰狞又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乌静寻虽然对医术感兴趣,但利用毒针、穴位杀人,和直面伤口,都是头一回。 “你的伤口不能等,天热了,容易发炎。”乌静寻想了想,再过去段距离就有条小溪,溪边往往生长着止血疗伤的草药,“西南边,有条小溪,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下伤口,免得祖母看了担心。” 她做事有条不紊,理由条条摆好,容不得他拒绝。 裴淮光沉默地颔首。 路过翠屏藏身的那颗大树背后,乌静寻上前晃了晃她,没醒。 “你下手也太重了。” 刚刚的针都被她惊慌之下丢出去了,眼下手上也没有可以刺激穴位的针,乌静寻只好作罢,快些收拾了他背上的伤口再回来找翠屏。 对于她隐带埋怨的话,裴淮光没吭声。 溪水潺潺,乌静寻拿出绢帕等了半晌,裴淮光还杵在那里,她拧眉:“脱啊。” 脱……脱?! 看着裴淮光陡然间飙红的耳廓,乌静寻深深呼吸,现在她是医者,他是病患。 不将衣裳脱下来,怎么清理伤口?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他就是那样爱犯贱,还甘之…… 山涧之间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厮杀, 溪水咽石声潺潺,连绵不断的清风吹散了铁锈腥气,偶有探头探脑的小鹿过来溪边喝水, 见着两个奇怪的人在溪边杵着,也不说话, 也不动作,一双大而澄澈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发出几声嫩嫩的鹿鸣。 裴淮光顿了顿,将刀系在腰间,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琉璃般瞳孔里闪过的暗光。 那件破损的玄色圆领袍被缓缓褪至半腰处,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其他颜色变淡, 但仍然存在的伤痕。 身后的人好半晌都没有动作,裴淮光正想回头看她, 后背却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冰凉。 乌静寻用溪水浸湿了帕子,轻轻拭去伤口表面的泥沙污垢, 她努力不叫自己分心,可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那些已经泛白陈旧的伤痕上面瞟。 ……眼前这位裴家二郎, 才归家不久,在那之前, 他又在哪里谋生? “在草原。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 也有难以翻阅的雪山。” 沉哑的男声响起, 乌静寻才惊觉自己竟然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她没说话,裴淮光望着在日光下浮动跳跃的碎金,像是百十朵金色蝴蝶轻盈落在水面,他想起有一年在草原上没了水源,走了几十里路, 嚼着草根,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水源,却和附近部落的人打了一架的旧事。 “我在那里独自生活了十二年。”裴淮光声音放得很低,若是从前,要他在一个女郎面前说往事装可怜,他定然嗤之以鼻。 但现在,只要能博得她片刻心绪怜动,她细腻冰凉的手指能停在他肌理之上再多一刻,裴淮光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起那些他并不乐意提的往事。 十二年?他今年不过也才十六岁。 乌静寻有些犹疑,但没有接着问下去,在给他简单清理了伤痕附近的泥沙污垢之后,仔细辨认了一番溪边的药草,见有得用的,便扯下包裹在手帕里。 那阵香馥幽幽的气息突然远离,裴淮光转过身,日光洒在他好似美玉的背脊上,顺着光线蜿蜒出一道皎然弧度。 这人脸被染成淡淡麦色,身子倒是白得很。 乌静寻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薄而微翘的唇此时紧紧抿着,瞧着似乎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过也是,谁受伤吃痛了会高兴呢? 乌静寻将草药拢在帕中,随手拿了块儿趁手的圆石头碾磨,等到差不多了,看了眼仍默默盯着她的裴淮光,没好气道:“转过去。” 白瓷般的身子在她眼前乱晃,有些刺眼。 裴淮光憋着气转过身去,冷不丁问她:“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独自在外那么多年?” “我若是想知道,等你阿兄回来问他就是。”乌静寻下意识地刺了回去,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还郁郁的少年周身气场又冷了好几度,连小溪对面偷偷偷窥他们的小鹿也被吓到,撒蹄子钻进树丛不见了。 裴淮光想多和她说说话,可乌静寻明显不想配合,只是处于好心,替他治疗伤口。 想到这里,裴淮光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瓣抿得更紧了。 就是想做只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恨不得把陈年疮疤都再揭开来给她看,有什么用,旁人有更好的,才不稀罕。 药草糊糊敷在伤口上,带来难以言喻的刺痛,裴淮光没事找事:“嫂嫂即便再不喜我,也不必下手这样重,若是我病了瘫了,嫂嫂可会心疼?” 乌静寻就没见过这样爱咒自己的人。 她手上微微用力,将药草糊糊拍进伤口边缘,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后,才满意地收手:“好了,快将衣衫穿上吧。” 这一身冷白皮肉在山野里可招人得很,乌静寻不想招惹出个什么色迷迷的精怪来。 裴淮光沉默地拢好衣衫,期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发出的轻轻哼声瞧着像是馒头夜间睡觉时无意发出的呜咽,幼兽可爱可怜,听起来自然惹人生怜。 他一个长得比她还高壮的郎君…… 乌静寻垂下眼,终是有些不忍:“你待会儿回去,歇息会儿便下山回去吧,寻个大夫替你好好包扎一番,天儿热,别发炎了。” 乌静寻说完,深觉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些医者父母心的慈爱,对着叛逆脾气臭的小叔,都能温声细语叮嘱这么一长串了呢。 只可惜,她那叛逆脾气臭的小叔很不好讲话,只皱了眉,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嫂嫂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乌静寻没懂他的逻辑:“我何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裴淮光掩好衣襟,那抹晃眼冷白总算不在她跟前乱晃了,人声音却拔高了些:“若是我外出寻医,身边的人大惊小怪将此事嚷嚷出去,老太君她们定然担心,絮絮叨叨念个没完,偏生我这性子又爱往外跑,一来二去,我与老太君她们岂不是要闹龃龉,置我于不孝之地?我今日,也算救了嫂嫂与你那女使一命,嫂嫂竟是要恩将仇报?” 听得他叽里呱啦一阵言论,乌静寻都惊呆了。 平时怎么不见他说这么多话? 见色若春花的女郎红唇微微张着,有些怔愣的模样,裴淮光眼底飞快闪过几分笑,特意压低了声音:“早知道还做什么恩公?没得白白叫人用完就丢。” ……什么叫用完就丢。 乌静寻勉强道:“那你想如何?” 她上钩了。 裴淮光心情陡然间拨云见日,整个人都阳光灿烂起来,只是想起乌静寻还在一旁瞅着他,裴淮光又很快收敛了几分,只怏怏道:“我这样的人,如何能决断呢?还请嫂嫂想想,如何才能不叫老太君她们发现我的伤势,又能叫我快些康复吧。” 乌静寻看着他这副阴郁脆弱的模样,觉得脑仁儿疼。 可人家又的的确确救了她。 最后,乌静寻只能冷声道:“接下来的七日,每晚亥时一刻的时候,你来我院中,我替你换药。” 裴淮光似是十分惊讶地回头望她,偏偏他生得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这样故作惊讶的凝视自上而下,叫乌静寻感觉到一阵被猎者紧紧盯住的窒息感。 “如此,就多谢嫂嫂了。” 乌静寻没接话,她去溪边洗干净手,就准备离开。 裴淮光却不舍得这段只有她们二人的时光,他期盼着再长一些,他夜间难眠的时候也能多些东西可以回味。 “狗儿怎么样了?” 乌静寻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落在堆着碎叶枯枝的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它很好。”乌静寻想了想,补充道,“我给它取了名字,叫馒头,你今后就不要一口一个狗儿的叫了。” 馒头? 少年轻轻嗤笑一声,落在乌静寻耳中,那声短促的嗤笑仿佛化作实质——馒头似乎也没有比狗儿这个名儿好到哪里去。 他哪里知道,那只毛发雪白蓬松的小狗馒头,正好填平了她童年缺憾的馒头坑,她再也不必执念于阿娘的爱了。 可不是寻常馒头! 但其中缘由,乌静寻不准备与裴淮光解释,但她还是觉得他脸上那副轻嘲的模样有些碍眼,于是她故意问:“你的刀,可有名字?” 从前是没有的,可是现在有了。 那个名字从脑海中浮现,只是一瞬,裴淮光就决定是它。 “珍珠。” 在女郎有些愕然的眼神中,裴淮光嗓音懒洋洋地又重复了一遍:“珍珠,它就叫珍珠。” 他放在胸口的那颗紫珍珠隐隐发烫。 乌静寻竟然从他的神情里品出了点儿淡淡的愉悦和……骄傲? 她怀疑地认真打量了一番坠在少年腰间的那把黑得十分质朴低调的长刀,左瞧右想,也想不出这样凛冽庄严的一把刀,能和珍珠扯上关系。 还有,珍珠比馒头又好到哪里去?! 乌静寻意思意思地夸了两句:“想来小叔你真的很喜欢珍珠吧。”她想回去了,正准备抬脚,却听得身后的少年声音沉沉,像是茂密树丛中陡然擦过的风,落在耳朵里,有些莫名地发痒。 “我从前没有见过珍珠。” “是你给了我第一颗珍珠。” 是让他后知后觉的那颗珍珠,真正的主人。 猝不及防望进少年深邃熠熠的瞳孔之中,乌静寻下意识移开视线,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是吗?那颗紫珍珠是挺贵的,你留着,以后给弟媳也挺好……” 她说话的语气有些飘忽,眼神也偏向别处,明显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她在抗拒他话里隐约的可能。 裴淮光却不想就此放过她,放过这个机会。 “嫂嫂说得好生有趣。你送我的珍珠,又要我转手送给我,未来的妻子。”裴淮光昳丽眉眼间像是压了层层不化的冰雪,削薄了他张扬眉眼之间的微微愉悦,显出一股莫名逼人的阴沉来,“那按照嫂嫂的意思,你送给阿兄的东西,他也能一声不吭,转送给我?” 这逻辑怎么会通? 乌静寻皱眉,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只是顺嘴提了提,你想自己留着,又或者不想要了,都随你。” 她转过身去,少年冰沉中带着些委屈的脸瞬间抛掷脑后,看不见,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嫂嫂第一回送我,也是唯一送我的东西,我怎么会丢。”他怎么舍得。 “我不像阿兄,福气好,能得嫂嫂亲手绣的腰带、香囊,也得不到嫂嫂满含真心诚意刻的平安佩。”明明这些话、回忆光是在心头浮现就叫裴淮光觉得痛苦难忍,但他还是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就连一颗珍珠,你也不舍得叫我留下吗?” ……什么东西,越说越糊涂了! 乌静寻头也不回,裙摆擦过犹带着湿润露珠的花叶,声音冷冷淡淡,好像刚刚还称得上融洽的几句交谈从未发生过一般。 “我没有那么小气,那是送给恩公的谢礼,你该收下。”除了这一层感激之情,什么都没有。 后背传来的灼痛感越来越强,裴淮光抿紧了唇,几步追上她。 “我同你一块儿回去?” 乌静寻却又拉开些与他的距离,姿态高彻冰冷:“不必了,若是叫人看见我们前后脚出去,说不准会有闲话。” 先前邀他一块儿进山的时候怎么不顾忌这个? 裴淮光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她应当是想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同他掰扯清楚,叫他少贴上来给她增添烦恼。 他现在不知那场刺杀是好还是坏。 裴淮光闭着眼睛想都知道她原本想说什么,一时之间情绪愈发低沉郁郁:“有闲话?你我叔嫂二人,上山采药而已,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何惧流言?” 现在他倒是会用这些话来反呛她了。 乌静寻冷笑一声,脚步未停。 见她脚步愈发急促,裴淮光却轻轻松松地就能追上去,声音特意压低,在寂静丛林间莫名萦绕出些暧昧与不怀好意。 “嫂嫂这样紧张,难道是问心有愧。觉得我们之间不清白,不坦荡,才怕人说?” 乌静寻努力不去听了,可他的声音如风吹丝弦,响个没完。 她停住,恨恨回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鲜活的不悦:“小叔,你是不是受伤害得脑子烧糊涂了?还是快些回到寺中,求住持给你些香灰泡水喝了下肚,免得烧糊涂了,变成癔症,那就不好了。” 说完,她双手捂着耳朵,快快地走了。 好似身后有着什么以音惑人的公狐狸精一般。 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裴淮光垂下眉眼,他倒宁愿这是病症。 要是能治好,他也不必那么痛苦了。 他没有再追。只是看着那抹淡绿身影匆匆而去,伴随着那个叫做翠屏的丫头叽叽喳喳的惊叫声,两人绕路回了禅房。 自然要绕路,那十几具尸体横在那儿,实在晦气。 裴淮光拎着他新鲜出炉拥有了名字的珍珠刀上前,挑下那些黑衣人包面的黑巾,又仔细查探了一番,果不其然,这些人身上都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但他现在就需要一些张不了口的东西,帮他把火烧得再大些,引出帝王愤怒的时候,烧的人也就越多。 一声清啸响彻丛林,许多鸟雀被惊得振翅高飞,迎来了这片即将不再平静的丛林。 ·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因着老太君与住持探讨佛法入了迷,大手一挥决定明日再走,乌静寻便也陪着她留下。 她披着一件青色明华绸大袖衫,望着天边的明月,清冷的月光落在女郎姣好容颜上,无端多了几分疏离于俗世的出尘。 翠屏现在还觉得脖子疼,见乌静寻安安静静站在廊庑下赏月,凑过去问她:“娘子,怎么不见裴二爷?” 大慈恩寺香火虽盛,禅房修建得却也只是能住而已,庭院里的石板因为年久失修,中间凹了下去,积水其中,圆月倒映在其中,水波随月动,美人髻边垂下的发丝也跟着轻轻拂动。 “我也不知道。”前些时候用素斋的时候,老太君还抱怨二郎又不知跑去哪里弯弓射箭打麻雀儿去了,乌静寻对此一声不吭,只替老太君布菜盛汤:“大慈恩寺的僧厨手艺果真不俗,这碗山鲜菌子汤味美汤浓,又不油腻,祖母可以多喝些。” 儿孙一个二个都不叫人省心,可她的孙媳妇儿人生得美貌,还体贴孝顺。 老太君转瞬就将裴二郎抛掷脑后,和孙媳妇儿和和美美地用了一顿素斋。 乌静寻有些懊恼,若不是那伙黑衣人扰事,她就能和裴淮光再次坚决地表明心意了,何苦再累人磋磨时光,去想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儿? 她正出神,就听翠屏嘀咕道:“二爷下手也太重了些,娘子你瞧,奴婢都快成歪脖子树了!” 乌静寻瞧她果真扭着脖子十分痛苦的样子,伸手探了探,犹豫道:“要不然,我给你扎两针?” 她从前倒是跟着乌府的府医学了些针灸之术,却还没有实践过,一时也有些犹豫。 翠屏飞快地点了点头,可这阵动作又牵扯起一阵疼痛,唬得她连忙拉着乌静寻的手进屋扎针去了。 翠屏哀哀叫唤半晌,乌静寻不得不摈弃杂念,专心给她施针,见翠屏捂着脖子觉得歪脖子之症松和了许多,又开始活蹦乱跳,积极地帮着她将针剽过火消过毒之后收好,乌静寻便也对这次的施针救人行为表示满意。 说到救人。 禅房内的支合窗只用薄薄一层纱纸糊着,乌静寻看着窗外模糊的月色,托着腮发呆。 现在天这样热,他不尽早去医馆敷药疗伤,伤口迟早会发炎溃烂。 月孤明,风又起。 夜色奔袭之中,有一人骑着白马上山,守门的小沙弥头一点一点,见一俊美男子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气度威仪不似寻常人,瞌睡也醒了一大半,对着他行了一个佛礼:“檀越,您——” 裴淮光与雀鸣卫的人将那些尸首运下山去,又捏了个局叫真霁道人自个儿钻了进去,被当作偷尸炼丹的邪修被投进大牢之中。因着真霁道人是荣王进献给天子的人,此事一出,想必天亮之后就会有不少弹劾荣王行事不诡、有伤福祇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到周庆帝的桌案上。 办完了事,裴淮光草草回到雀鸣卫的值房里换了药,生肌疗伤的特制伤药接触到伤口处陡然从骨髓升起一阵细密难忍的疼痛,他却面无表情,简单包扎了一番伤口,擦洗后换了身衣裳就骑着马出去了。 大慈恩寺留宿的香客不少,老太君因为身份贵重,和乌静寻一块儿住在靠近后山的西禅房,但也只是二进的小院儿,胜在清幽安静,少有人扰。 此时天光熹微,山那边逐渐升起的亮色逐渐将浓郁夜色吞没,露出一点儿迢迢曦光。 裴淮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翻墙进去。 只行至不远处的一个小亭,看着白露暖空,宿夜的雾气朦朦胧胧,直照得人眼底发晕。 直至天光亮起,毫不吝啬地朝他也撒些炙热温度,裴淮光才听得不远处的院子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出来的是在老太君身边儿伺候的秀姑,她眼神儿好,看见裴淮光孤零零地立在亭子里,眉上、肩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露,有些心疼地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我的好二爷,怎么在亭子里立着?里边儿有空着的禅房呢。” 裴淮光躲了躲她的手,扭过头去,冷冰冰道:“这样于理不合。” 秀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笑:“二爷说笑呢,那院子是二进的,您和侍卫一块儿住在一进,不就好了?在这儿等了多久了?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熬碗姜汤去。” 秀姑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裴淮光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见她步伐又快又稳地朝着寺里的厨房走去了。 等到乌静寻去到老太君所居的上房时,见到面色莫名有些红润的裴淮光,有些意外,脚步顿了顿,问候过老太君昨夜睡得可好之后,礼貌地看向裴淮光:“小叔呢,可习惯山中禅房?” 她其实并不知道裴淮光昨夜回来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在被自己狠声斥责之后去了哪儿。 ……总不可能躲在林子里哭了一宿吧? 乌静寻暗暗想着,刚刚见他面色发红,难不成是真发烧了? 裴淮光咳了咳,因为姜汤辛辣而浮上的红晕同样扰得他有些不自在,对上乌静寻时语气没有多热络,只道:“多谢嫂嫂关心,我很好。” 话音刚落,就被老太君从后边儿拍了一巴掌,许是刚好拍中了他的伤口,乌静寻见裴淮光刚刚还有些许红润的脸陡然又苍白起来,既有些不忍,又很想笑。 老太君瞪了眼这不省心的孙子,将他在外边儿亭子站了大半夜的事儿给说了出来,同乌静寻狠狠抱怨了一通:“这孩子是不是心眼有点儿轴?” 乌静寻眼眸微弯,正想点头,却无意捕捉到裴淮光望向她的,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这头就怎么也点不下去了。 承认他性子轴,那也不就承认了他对自己那心思绵绵无绝?想想就让人心烦。 乌静寻怕他又招惹自己,在离开大慈恩寺前又去佛前求了象征平安康遂的红绸,借了笔墨,准备系在寺内那颗据说有几百年历史的大槐树上。 老太君自然是乐见其成,见孙媳妇儿红着一张小脸,笑眯眯打趣道:“哎哟,瞧瞧咱们静寻,可真是有心了。待晋哥儿回来,我可得和他好好说道说道,要是他对你不好,这老槐树都头一个不答应!”笑完,她又促狭道,“写了什么?可能念给我老太婆听听?” 乌静寻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眼风轻飘飘刮过站在一旁,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少年,声音如珠玉坠盘:“也没什么……不过是希望我与夫君青松皓鹤,绵绵度岁。” 老太君慢慢品了品,被这里边儿绵长的情意给逗得更乐了。 裴淮光虽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但见女郎面若桃花,老太君笑得见牙不见眼,就知道这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生他那好嫂嫂还要作出一副又羞又怯的模样看向他,声音洋洋盈耳:“只是那大槐树上矮些的树枝都被人系满了,我想将它系得高些,来日我同夫君还愿时,也能瞧得更清楚些。只可惜我人笨手短的,恐怕是系不好,不知道小叔可愿意帮我这个忙,将红绸系得高些?” 裴淮光面色沉沉。 老太君只当他是被山夜积露给冻着了,又拍了拍他:“你嫂嫂开口了,还不快去!” 乌静寻从善如流:“如此,多谢小叔了。” 裴淮光皮笑肉不笑地接过红绸,他不愿细看,两行娟秀字迹浮在上边儿,瞧着倒是诚心诚意得很,还知道叫他找高些、没什么人挂着祈福幡的树枝系好。 裴淮光臭着脸将那寄托了乌静寻美好情思的红绸系在高一截的树干上,听着她们在底下嘀咕着这是不是站得还不够好,手上用劲,将那红绸打了个奇丑无比的结。 来日有空,他定要亲手将它揭下! 刺激裴淮光的目的达成了,从下山到回裴府的一路上裴淮光都很安静,没主动找茬,乌静寻很满意,看来能安生上一顿日子了。 只是这安生的时间着实太短些。 从山上下来,乌静寻体谅翠屏与紫屏也累了,今晚没叫她们守夜,只叫馒头睡在脚踏上。 半夜时分,原本垂着尾巴睡得正香的馒头听着动静,对着来人恶狠狠地呲牙,企图用自己凶恶的一面吓退敌人! 但敌人丝毫不惧,迎面给它一个爆栗,低声道:“看清楚我是谁你再咬,傻狗。” 馒头迷茫的大眼睛眨了眨,甩了甩睡得有些炸的毛,似乎清醒了些,嗅了嗅来人的气息,乖乖收了牙,对着裴淮光摇起尾巴。 总算没枉费他那段时日天天拿着肉骨头教它认爹的辛劳。 乌静寻听见动静,馒头呜呜撒娇,她伸出手掀开床帐,见裴淮光立在房中,一时不知道该疑惑是自己白天使的那出还不够叫他清醒,还是该疑惑自己下手太重,将人刺激得有些疯了。 “你来做什么?” 月光袅袅,透过纱窗投来一室香雾空蒙,裴淮光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一脸戒备,忽而笑了。 “嫂嫂不是说叫我来寻你换药?为何我来了,嫂嫂却要做出一副遇见登徒子了的惊恐模样?”裴淮光慢条斯理地捏住狗嘴,不叫它叫多了惹得人过来,见女郎瓷白面庞上慢慢浮现淡淡晕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还是说,嫂嫂只是随口哄我玩儿,其实只是想快些打发我走?” 乌静寻蹙眉:“你先到屏风后边儿去,我随后就过来。” 裴淮光明知故问:“过来做什么?” 乌静寻只觉得遇上这人,自己前十几年憋着的气性都被调动起来了:“还能做什么?给你换药。” 裴淮光得了这个回答,似是十分满意,牵着突然格外乖顺的馒头出去等她。 乌静寻胡乱扯了件玉色绣折枝玉兰大袖衫披在身上,绕过屏风出去,见裴淮光要点灯,心里一慌,急急走过去:“别点灯。” 女郎香馥沉沉的气息忽然充斥周身,裴淮光喉间一紧,声音也跟着放低了些:“为何?” 为何,这人还好意思问为何? 若是他在翠屏她们入睡前过来也就罢了,贴身女使替她遮掩些,上个药也花不了什么功夫,快快弄好了打发他走就是。可现在深更半夜,若是叫人发现她们叔嫂共处一室…… 她的名声怕是真的不能听了。 乌静寻懒得搭理他,只随口道:“灯油贵,能省就省吧。” 借着淡淡幽微月光,乌静寻寻来伤药白布,回来见裴淮光还愣在那儿,不由得蹙紧眉头:“还愣着做什么,脱衣裳。” 这话有些似曾相识…… 裴淮光褪下上衫,漫不经心地想着之前在香玉楼听着一个恩客对着娼妓,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少了些油腻风月之情,只剩下秋日霜月的冷淡。 一晃,阿兄都快去了一月了。 背上疼痛阵阵,裴淮光却还有心思开玩笑:“嫂嫂在这儿连蜡烛灯油都要省着用,是我阿兄抠门,不给你留家用?不若来我那儿,我的一切都能交给你……嘶。” 乌静寻故意将蘸着伤药的棉球往他伤口里狠狠戳了一下,见那冷瓷一般的颀长躯体立刻僵了僵,心里憋着的气总算舒畅了些。 裴淮光缓过来之后,看了眼打瞌睡都快睡在他腿上,嘴边还有可疑亮晶晶的馒头,语气不明道:“明日我还来?” 作甚疑问语气,反正他也不会听她的。 乌静寻有些困倦,手上动作还是尽量快了些:“你可是属猫的?” 裴淮光下意识道:“我的属相和你一样。” 乌静寻有些不雅地瞪了下眼睛:“我可没有熬夜的喜好。”也就她这位小叔,整日里行踪成谜,昨夜在山后亭子里占了大半夜,今日白天还能精神奕奕,甚至大晚上了还有精力翻墙来叫她替他换药。 有这精力,难怪他伤口恢复得都要比常人快一些。 “好了,你快走吧。”乌静寻实在不想叫人发现,也不好解释为何深更半夜独居的长嫂会和血气方刚的小叔子独处一室,“走的时候小心些。” 哪怕知道她这句话并非真的出自关心之意,裴淮光还是觉得满足。 满足之后就是空虚。 他快速翻过围墙,落在竹林里,望着挂在疏桐之上的圆月,喃喃道:“温都苏,你怎得就爱犯贱?” 偏生又是这样自知,而甘之如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月华柔和, 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翠屏有些困顿地揉了揉眼睛,见乌静寻还在灯下看书, 不由得感叹,看来不是佟夫人逼迫, 她们娘子是真的抱着一颗诚恳的好学之心! 若娘子是男儿身,可以参加科举,那还有大公子什么事儿? 紫屏拿着剪子去剪烛芯,见灯花嘭得爆了一声,轻声道:“娘子看了一日的书了,早些歇下吧。” 是她不想早些歇息吗? 偏生这中间的缘由又不好和紫屏她们直说,乌静寻只好借着看书的机会熬久些, 见两个女使脸上都露出疲倦之色,她正好叫两人都回屋歇着, 不必守夜了。 紫屏有些担心:“昨儿个娘子也不要咱们守夜,今儿又是这般。娘子心善, 可奴婢与翠屏怎么能忘了分内中事?” 翠屏也跟着点头,又有些忧虑:“难不成娘子是嫌弃奴婢打的小呼噜太响?” 乌静寻莞尔, 素面丽容的美人微微笑起来,霎时间淡去了她先前沉浸在医书之中周身萦绕的避世清冷之感:“没有的事儿, 你们白日里忙活了那么久, 我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而已, 晚上自然该你们多歇歇。” 紫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乌静寻坚定地赶回屋歇着去了。 再不走,她担心裴淮光与她们俩撞上。 翠屏她们也催着乌静寻放下书上床歇息,将玉香花串水草纹罗帐放了下来,又吹灭了屋内的蜡烛, 只留了一盏小灯晕出淡黄烛光,‘嘎吱’一声响,屋内顿时只剩乌静寻一人。 翠屏与紫屏穿过廊庑,走向上房后边儿的偏房,嘴里还说着话。 “你说娘子为什么要叫咱们将那大红绣石榴百子千孙帐换下来?红红火火的,瞧着多喜庆啊。” 刚刚翻了墙进来,近乎无声地落地在庭院花圃后边儿阴影之中的裴淮光耳廓动了动,想起昨夜他去寻乌静寻换药时的事儿。 她们都不知道,他看着那象征着夫妻新婚,子孙繁茂的喜帐时,有多不痛快。 她们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他才愿意点头换下那红得烦人的喜帐。 就算用了些小心机,那又怎样? 裴淮光看着天边润润圆月,心思飘到昨夜。 乌静寻专心替他换药,不料先前还勇猛得以一人身勇斗十几个黑衣人的小叔突然柔弱地倒了下去,乌静寻不想扶他,可是这样伤口又要崩裂开,依着他的性子,定然又要折腾自己。 乌静寻憋着气,急中生智抽出绢帕垫在手心,扶住他的臂膀:“怎么了?” 听出她轻轻话音之中的不耐烦,裴淮光心中发涩,情绪也愈发躁乱低迷起来。 “我瞧着那帐子,就像是瞧见大慈恩寺后山的血,一时之间有些失态了,嫂嫂见谅。”说完,他就想直起身子,乌静寻手上却一沉,隔着薄薄一层绢帕,她清晰地感知到手臂之下,脉络之中,那如春日化冰雪水般汨汨不绝,汹涌而旺盛的生命力。 她不由得对此时突然显出柔弱之态的小叔生出几分好笑与刻薄的讥讽。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眼也不眨连杀数人的刀客都能为了叫她换下新婚才会用到的百子千孙帐而耍上小心机。 他这样的人会晕血吗?不过是使些心机想让她换下喜帐而已。 见乌静寻沉默,裴淮光此时是背朝着她的姿势,他略回头,看见女郎玉一般的侧脸,鲜艳柔润的唇紧紧抿着。 像是有些不乐意。 裴淮光幽幽的声音在黑暗的内室中响起:“若是我看着这帐子,心中惧怕,只怕这伤口愈合的速度更加慢些。到时候,更少不得要来麻烦嫂嫂了……” 他话音刚落,乌静寻便点头答应:“我明日叫人换下就是。”她的声音清冽淡淡,带着一股淡淡的警告意味——我已经满足你的要求,莫要再起幺蛾子。 裴淮光心知肚明她是不想自己再纠缠才痛快答应,但心里还是有一股满足与哀怨交缠不休的奇妙感觉。 裴淮光换好药之后没再说话,沉默着走了。 乌静寻在夜色中望着那副喜帐,上面石榴累累、孩童憨态的每一细致图案,都是她亲手所绣,但正如她绣这副本该承载着新妇羞赧、期盼与憧憬等等美好心愿时的心境一样,答应换下这副喜帐时,她心里亦没有多少波澜。 她不想让裴淮光打扰到现在的生活,所以愿意勉力周旋,换下象征着新婚喜庆的帐子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裴淮光走了好一会儿,乌静寻仍坐在罗汉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在柔和月辉下,喜帐上用缕金红线绣成的累累石榴发出的喜庆光彩。 她的这些阴暗小心思,在月光下似乎无所遁形,可裴淮光是知道的。 ……只是他也不在乎。 廊庑下两个女使的脚步轻快。 紫屏嗔怪地瞪她一眼:“现在只有娘子一人,看着那喜庆的帐子岂不是触景生情,更想姑爷了?” 翠屏作恍然大悟状:“你说得是!娘子没出嫁时就念着姑爷,都犯了相思病了呢!都说医者不自医,只要姑爷一回来,娘子这相思病定然就药到病除了!” 后边儿依稀又传来些许话音,伴随着女使们低低窃窃的笑声,裴淮光忽地痛恨起曾为他避开过许多次灾祸的灵敏听觉。 听不到,不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了吗? 这是他入夜来缕云园的第三晚。 看着那副色泽清雅的帐子柔柔垂下,质地细腻轻盈的云片纱拂过女郎手腕,像是情人无声呢喃的爱抚,落在裴淮光眼中,像是幽幽点燃的一簇青莲业火。 烧得他内里泛起细腻隐秘的痛。 女郎冰冷的指腹落在后背上,那阵疼痛又悄然消融。 裴淮光闭着眼,靛蓝发带下的俊逸眉眼罕见显出几分挣扎与苦痛。 乌静寻面无表情地替他换好药,这样的事做了三次,早已娴熟。 “好了,走吧。” 这是两人今夜见面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看样子,也是最后一句。 裴淮光可耻地贪恋这唯有她们二人相处的短暂欢愉,沉默地拢好衣裳之后,没头脑地突然说道:“嫂嫂,今日我读了一本诗集。” 他猜测她许是喜欢阿兄那样文武双全、从容弘雅的男子,读书、习字,都变成了练刀之余他常做的事。 看出他神色之中莫名的天真,乌静寻偏过头去。 她很想表现得再刻薄些,说你还会读书?可多年教养使然,她只能沉默。 哪怕她知道这样的话其实说不准能更快帮助她解决这个麻烦。 裴淮光似是没有察觉她眉眼之间的淡淡不耐,犹自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是李太白的诗。 乌静寻垂着眼,没说话。 裴淮光转过身去,支合窗上糊着薄薄一层纱纸,根本遮挡不住清冷月辉落在她身上,一身冰肌玉骨,脸上却端庄无瑕,像是莲花座上垂眸看向悲苦众生的菩萨,那样博大慈爱的胸怀,唯独容不下一个他。 “我待你,就如这月光一般。” “嫂嫂,你该知道。” 多么可笑,他说着背伦忘礼的话,还要提醒她,她们是叔嫂。 裴淮光站起身,回金陵这小半年,他身形又拔高许多,这样一站一坐之间,很容易催生出居高临下的傲慢与逼促。 但是…… 乌静寻只感觉到一阵沉重的叹息与哀怨。 他叹息什么?哀怨什么呢? 这样不容于世人之间的情愫一旦曝光,他多半只被阴阳怪气几句‘少年风流’就过去了,她却要面临全盘离析的困境。 市井之中会传出怎样难听的言论,耶娘阿兄会投来多么厌恶失望的目光,老太君她们会感叹一些娶妻不贤的话…… 就凭这点儿情意,就会让她堕入难复平静的境地。 又叫乌静寻怎么接受? “等到卯时,太阳升起,月光也就不复存在了。”乌静寻抬头看着他,他的瞳色在暗夜之中仍像是琥珀珠,可就是这样浅淡的瞳色,哪怕主人再作出什么深情模样,都只会让人感觉轻佻。 至少乌静寻是这么觉得的。 “你的情意,也是如此。” 少年人的情意一旦燃起,就像是夏日热风、冬日野火,烧得他们只管闷头闷脑向前冲,全然不顾这些灼热滚烫的情意是否会灼伤旁人。 不过是水月镜花,乌静寻若信了,当真了,才踏出去一脚,就会坠入深不见底的静湖之中。 没有人可以救她。 “你的伤好得很快,用这药再涂上几日,叫伺候你的女使或是小厮替你换药就是。”乌静寻今日过去给老太君请安时,琼夫人说给二郎房里塞了几个模样秀丽的女使,话里似乎藏了些什么,但乌静寻不愿深思。 她伸出手,凝着霜雪一般的掌心盛着一瓶伤药。 裴淮光只是看着,没有动手去接。 “我不能再来了吗?” 乌静寻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坚定:“如果你想让我活下去,就请不要再来了。” “缕云园是我与你阿兄的小家,与你没有半分干系,小叔。” 裴淮光默然良久,接过伤药,同样冰冷的指腹擦过她的掌心,月光也毫不吝啬地落在他长而敦直的背影上,只是那道身影很快就遁入黑暗之中,再也寻不见。 乌静寻闭了闭眼。 她知道,能被性命这种事威胁到的,只有真心爱护、珍惜她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华骨端凝的女郎眼中的情绪比月光更冷、更淡,她不想将命运再递给旁人来决断。 糊涂十几年,接下来她总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活才是。 · 接下来几日,裴淮光没有再来寻她。 也只有在翠屏念叨那日在后山遇到那伙黑衣人的时候,乌静寻才会迟钝又短暂地想起那道清癯颀长的身影。 “有人寻仇,咱们只是运气不好撞上而已,莫再说了。” 翠屏看出娘子心绪不佳,乖乖哦了一声,又帮着她去淘洗、烹干药草。 乌静寻在为琼夫人制作敷腿的药膏。 却有琼夫人身边的女使过来请她,说是府上来了客人,请她前去待客。 乌静寻颔首,换了身略微鲜亮得体些的衣裳就去了前院花厅。 里边儿除了她的婆母,还有一位头戴金珠冠,身着蜀锦裙的年轻女郎。 是昌邑郡主。 每一次与这位郡主本人,或是相关的人见面,总没什么好事,乌静寻下意识紧绷身形。 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她正屈膝行礼,梳着妇人髻,没有垂下须发掩饰之后,一截细腻若暖玉的脖颈愈发显眼。 显眼得有些让她有些遮掩不住心底的戾气,想要折断这一截漂亮的颈子。 可是还不行,父王还需要她。 死了的人,一身腐气,血也就无用了。 想起那日意外发现的秘密,昌邑郡主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日太后意味深长的眼神与笑容。 “世子夫人不必多礼。”昌邑郡主整理好心绪,笑吟吟地叫了起,对上那张恭敬的美貌脸庞,她平心静气道,“我今儿路过贵府,想着给你送封请柬过来。” “这月月底,我要在西山举办一场马球赛,又怕人不齐,坏了太后与皇后为我筹谋的一片好意。”昌邑郡主点到为止,“都说世子夫人纯孝事君,想来一定会答应赴赛,不忍叫我落单的,是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乌静寻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况且,她也实在厌烦了这种千日防贼的提心吊胆。 她不偏不倚地对上昌邑郡主笑着,却暗含恶意的眼睛,莞尔:“是,臣妇定然会,如约而至。”——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今日之我,亦非昨日。拒绝一个人其实很简单 裴大:北城的月亮很圆,如果有可能,将来我想带着她和孩子一块儿赏北城的月 裴二:心情不好,不写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说他厚脸皮,可他又着实不…… 老太君得知她要去西山打马球的事儿, 看了看孙媳妇儿柔弱纤纤的小身板儿,提了个睿智的建议。 “让小叔教我骑马?”乌静寻先是讶然,随即连连摇头, “小叔这几日忙着呢,怎好因为我耽搁他的正事。” “他能有什么忙的?忙着屠虎捉狼?”裴淮光并未将自己在忙什么告诉家人, 因此在老太君她们眼里,二郎不过是一个玩性未消的少年郎,还当不得事。 乌静寻却没理由地想起那日他利落解决十数人的鬼魅身影,还有那把名叫珍珠的刀。 若只是在草原上长大,志向并不高远的普通少年郎,会拥有那样好的身手和敏锐的洞察力吗?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嗔怪道:“难不成你还是不好意思使唤二郎?可见还是没把咱们当成一家人。” 乌静寻正为难间, 秀姑笑眯眯地过来报信:“二爷回府了!” 老太君眼睛一亮:“快快快,叫他过来。这臭小子, 又连着四五日不见人影儿,难不成是红鸾星动, 忙着追求别人家的小娘子去了?” 乌静寻垂下眼睫。 她巴不得是因为这个缘故。 秀姑健步如飞地出了门,成功将想要回院子拿些东西就走的裴淮光截住, 哄着人去到老太君院子里。 老太君以为乌静寻是怕骑马危险,乐呵呵道:“骑马可好玩儿了, 等二郎教你学会了, 将来晋哥儿回来, 就能叫他带着你去北郊、去西山跑马,冬瓜山上还有个温泉庄子呢,到时候你们小夫妻跑了马还能去泡泡,岂不快哉?” 叫裴淮光教她马术,之后再和裴晋光一块儿跑马泡温泉。 乌静寻怎么想怎么别扭:“还是不要劳烦小叔的好, 等世子回来叫他教我吧。” 女郎暖玉似的脸庞染上了些许绯红,声音亦藏着些羞涩。 裴淮光顿足,隔着一帘之隔,似乎都能想象到他的好嫂嫂在提及情郎时面若红霞、美不胜收的样子。 老太君打趣她:“跟祖母还害羞呢?一口一个世子,怎么不叫夫君?” 这不是因为裴淮光没在跟前,没必要叫这个称谓让她自己也不自在吗? 还不等乌静寻说话,老太君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圆了回去:“罢了,你们小夫妻之间的情趣,我一个老太婆管不着。” 乌静寻有些羞恼:“祖母……” 听着女郎柔软中带着不好意思的声音,老太君脸上笑得像是一朵怒放的大丽菊,裴淮光抿紧了唇,缠绕着几道绷带的手掀起麻织长帘,乌静寻扭头,一道颀长身影闯入眼帘。 老太君见人来了,一只手握着乌静寻,另一只手拍了拍罗汉床的另一侧:“二郎,过来坐。” 裴淮光应了一声,目光有意无意地擦过乌静寻,昳丽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疲倦,老太君见了又是心疼又是微恼:“你这孩子,日日不知在外忙些什么,瞧这眼下,好重的青影,可见是没歇息好。” 裴淮光这几日替周庆帝解决了几个臣子,也算得上是昼伏夜出,回府前也只是在值舍草草换了衣裳冲洗掉一身血腥气,较之从前回来时更加白净些的脸庞上带着明显的倦意,鼻翼周边点着几粒淡淡雀斑,叫他难得有一种在天光下剔透易碎的脆弱感。 “劳累祖母担忧,是我不好。” 见他又要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度过去,老太君横他一眼:“光我担心你不算什么,你阿娘,你远在北境边城的阿兄,还有你眼前的嫂嫂,个个都将你放在心上。偏生你这黄毛小子,好生无情,竟是都瞧不见。” 旁人也就算了,他那好嫂嫂,待他哪里有半分情意关怀? 他就是将眼睛擦了又擦看了又看,也是没有的。 裴淮光这样想,脸上不免带出几分淡淡自嘲:“是我辜负祖母与阿娘阿兄了。” 见他就是不提静寻,老太君原本就怕晋哥儿不在身边,新妇难以真正融入这个家,这下彻底坚定了心思,拍板道:“我不管你忙什么,这几日你都给我把日子给空出来,好好教教你嫂嫂骑马。月底昌邑郡主邀你嫂嫂去打马球,你和你阿兄自小都是在马背上淘长大的,可不能眼看着你嫂嫂受委屈。” 裴淮光一顿。 她拒绝的次数很多,裴淮光对此不会觉得委屈或轻易放弃,他只是觉得奇妙,好像每回两人疏离一截之后,总会有冥冥之中的线将她们又聚合在一起。 老太君好意,如果自己一再推辞,反而要引起没必要的猜测。 乌静寻点头应下,目光如淡淡月光落在裴淮光身上:“我日日闲在家中,若小叔方便的话……” 裴淮光迎上她的目光:“帮嫂嫂的忙,自然是方便的。” 他的语气平静,眼神亦不出格,可乌静寻就是没来由地感觉一阵不自在。 总被翠屏她们戏称是冷玉雕刻的身子此时莫名觉得有一簇火焰正在慢慢升腾,烧得她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 裴淮光目光从她忽地变红的耳廓上挪过,她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劲,拨了拨头发,想要掩饰住那阵不对劲。 他垂下眼,莫名觉得愉悦。 两边儿都谈好了,老太君很满意,一边握着一人的手,一人骨肉匀停细腻,一人骨节修长有力,都带着源源不断的鲜活生机。 老太君心里美,家里的孙子孙媳妇儿,一个个都盘条靓顺,等晋哥儿回来,说不定再过一年她这老太婆还能抱上白白胖胖的曾孙女儿。 · 既然说要学骑马,乌静寻便没有扭捏,一身暗绿骑装上身,她从未穿过这样修身的衣裳,一时间在镜前有些踌躇地照了半晌,回头问紫屏:“这样,可以吗?” 性情稳重的紫屏都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很美呢。” 乌静寻扭过头去,看着镜中腰肢纤细、匀停窈窕的女郎,有些迟疑:“是不是,要将衣裳再改大一些?”这身骑装是紫屏连夜给她赶出来的,尺寸什么的自然合身,但是乌静寻从前穿惯了色彩浅淡又宽松的袖衫长裙,乍一换上这样将身段勾勒得清清楚楚的骑装,有些脸红。 翠屏跳出来摇头:“娘子,骑装就是要这样窄袖掐腰才好看呢!” 有两个女使连番劝说赞美,乌静寻总算将镜子里的人影给看顺眼了,可是刚一出门,碰上裴淮光投来的视线时,乌静寻觉得那股子不自在的劲儿又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 她的耳朵又红了。 暗绿色本有些老气,裴淮光几乎都能想象出她选定这个颜色时的心理活动,无非是想低调些,不叫小叔教嫂嫂骑马这件事引得更多人注意。 可她似乎想错了。 一身窄袖掐腰的暗绿骑装,将她婀娜身段勾勒得愈发显眼,她将一头浓密乌发全部梳起,露出一截细白脖颈,人穿得素,可肤色极白,像是秋日里凋谢得最迟的一朵芙蕖,身段风流,偏要羞答答躲在湖心深处,要行人划桨行至早已凋落枯败的藕花深处,才能寻得这一点惊鸿丽色。 翠屏见裴淮光投来的视线久久没有挪开,笑嘻嘻低声道:“娘子你瞧,奴婢就说你这身儿很美吧,连二爷看了都目不转睛呢。” 这是什么好事儿吗? 乌静寻瞪了她一眼,主动迎上前去:“劳累小叔久等。” 她的唇莹润饱满,无端让裴淮光想起草原夏日里会盛开的一种红色小花,他渴了饿了时,也会随手摘一朵吸吮其中的花蜜。 可惜她的唇生得比什么花儿都要美丽,他却不能得尝其中的甜蜜,只能饱尝她的冷淡与疏离。 裴淮光颔首:“走吧。” 乌静寻没说话,走到马厩,那匹浑身雪白的神骏早已开始不耐烦地咴咴起来,乌静寻见过它许多回了,第一次学骑马,她自然不会去招惹那样看起来便脾性极烈的高头大马,只从紫屏给她准备的香囊里掏出一块儿饴糖,扭头问他:“可以喂它吗?” 裴淮光点头,乌静寻刚刚试探着伸手,柔嫩掌心就被一道温热气息掠过,饴糖没了,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痕迹。 它不抗拒自己。 裴淮光好整以暇地靠着柱子上,声音有些低沉地指导着她如何和马儿互动,看着她的手轻轻梳过马儿雪白的鬃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哪一抹白更加晃眼。 乌静寻亲昵地摸了摸马儿神气活现的大眼睛,扭头问裴淮光:“它叫什么名字?” 炽烈天光下,女郎无一丝脂粉修饰的脸庞却因为纯然无遮掩的笑意而美得惊人,裴淮光心神一晃,又卑劣地不想叫她看出不对劲。 这样她就能多对着他笑一笑了。 他整理好心绪,垂下眼,懒洋洋道:“白珍珠。” 乌静寻想起那把叫做珍珠的漆黑长刀,默然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不理他,继续和这匹得了新名字的马儿说话:“白珍珠?你的名字叫白珍珠吗?真好听。” 白珍珠有些困惑的目光在女郎与主人身上来回游走。 老子不是叫大白马吗?白珍珠是谁? 在马儿纯洁迷茫的眼神中,裴淮光咳了咳:“时辰不早了,走吧。” 乌静寻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我该选择哪一匹马?” 既然是要学骑马,她自然该自个儿选一匹。 可是,乌静寻环视马厩,这里边儿都是些高头大马,似乎,都不太好驾驭的样子。 裴淮光似乎是看出了她眼底的踌躇:“我给你准备的马,在丛山。” 丛山? 乌静寻下意识道:“那我叫人去准备马车。” “麻烦。”裴淮光低低啧了一声,走过去将早已按捺不住的白珍珠放了出来,长腿一跨翻身上马,对着乌静寻伸出手,“我直接带你过去就是,奔马只要小半个时辰,你坐马车慢悠悠过去,天都要黑了。” 小叔与嫂嫂共乘一骑,这…… 乌静寻没动,仰头看他的样子又气又可爱。 才反应过来又被算计了? 裴淮光想笑,弯下腰去,长臂一伸,气鼓鼓立在原地的女郎身子如同绿蝶纷飞,转眼间就坐在了马上。 “坐稳了。” 裴淮光握紧缰绳,乌静寻只来得及接过翠屏拼命蹦起来低过的帷帽,下一瞬便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腾飞起来一般,身后的宅院景物不断后退。 乌静寻勉强带好帷帽,偏生马上颠簸,两人之间距离拉远又拉近。 半透明的白纱随着风纷飞,裴淮光能看见白纱下她紧绷的脸庞。 “不要生气了。” 她怎么能不气? 乌静寻讥讽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愿意答应老太君叫我骑马,原来还是打着这样的龌龊心思。” 龌龊心思? 裴淮光品了品,欣然认下:“你说得对。” 乌静寻平生第一次翻了白眼。 说这人厚脸皮吧,可他又着实不要脸。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裴世子…战死了 金陵的八月向来烁玉流金, 可骑在马上,迎面拂来的风里似乎都将暑热撇了个干净,隔着帷帽薄薄一层白纱, 乌静寻眼中只有苍翠夏树与远处玉带一般的长湖。 还好裴淮光还算理智,没有带着她公然在张袂成阴、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奔马而过, 而是走了一条更僻静的路。 乌静寻甚至能看见长湖之上,船夫立于采莲的轻舟之上,轻巧地划过簇簇芙蕖绿叶,将一捧鲜绿莲子递给岸上的妇人。 炽烈天光下,湖面波光明灭,泛起的细碎金光落在女郎眼瞳之中,绵绵不断的风吹乱她鬓边的发, 有几缕不知是恰好还是无意,柔柔拂过少年郎紧绷的下颌。 有些痒。 乌静寻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跑马的滋味, 这样畅快自由,她很快便沉浸在路旁飞逝的景致之中, 其实没什么特别,只是她从前绷紧得久了, 格外贪恋一些无拘无束的感觉。 待会儿再同裴淮光算账。 裴淮光有些意外地感知到她原本因为气急而紧绷的身子慢慢软化,有帷帽遮挡着, 他并不能看清她此时的神态模样。 但, 她不生气了, 总是好的。 从金陵到丛山,奔马只需小半个时辰,满山青绿近在眼前,乌静寻也尝够了自在山风拂过自己的感觉,待白珍珠停稳, 身后之人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少年郎微凛清苦的气息没有了风的阻挠,完完全全地将她笼罩其中。 乌静寻蹙眉,手捏成拳头,狠狠给了裴淮光一个肘击。 裴淮光咽下喉咙中将要溢出来的闷哼,她倒是会找地方,前两日才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不过他也不吭声,只利索下了马,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谋杀亲小叔?” 乌静寻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可读过一句话‘祸害遗千年’?依着小叔你的资质,定然不会被我轻易就害了去。” 旁人被骂,都要不高兴。 可裴淮光不一样,他就喜欢乌静寻朝着他发脾气时独特又鲜活的模样。 阿兄见识过的,可没他多。 “我扶你下马。” 白珍珠生得实在威武雄壮,乌静寻方才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马背与地面的距离恐怕都有四五尺了,她不会骑马,却看过旁人骑,只要踩着马镫慢慢下去就好。 她很有骨气,理都不理裴淮光,他的目光一刻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微白的面颊,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唇瓣,看着她的手都紧张地揪紧了白珍珠的鬃毛。 一向坏脾气的白珍珠不知怎得,没吭声。 乌静寻身段再轻盈灵巧,终究是头一回接触马,还是低估了下马到地面的难度,眼看着她就要仰身摔下,裴淮光上前稳稳握住那截细柳似的腰肢。 人人道,柳腰身。 值舍里的人有时候会看些不正经的闲书,还会分享给他,裴淮光对那些风花雪月的闲书自然不感兴趣,但偶尔他们凑过来时,书页上的几行字也会飘到他眼里。 裴淮光读书不多,六岁之前那些启蒙的东西早已忘了个干净,也就是撞上了那个怪人,教他武功,有时候还要盯着他习字。 “丑是丑了些,但好歹能看。”怪人老头看着他的字,直摇头,裴淮光有些无语,低下头去拨弄柴火堆,架上的铁锅咕噜噜冒着热气,在深秋的草原里,一碗带着肉香味儿的热汤,已经是很多人羡慕而不得的好东西。 他琢磨着要不要再加些果子草进去叫肉汤更醇美好喝时,一身灰黑长衫的老头望向北边,据说那是金陵的方向。 “人在草原,也别忘了你的根在哪里。” 老头说得意味深长,裴淮光那时只不以为意。 他给自己取了‘温都苏’这样一个草原名字,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才不会像老头那样别别扭扭,为什么家国情怀辗转反复。 现在想起那老头,裴淮光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触,但总是感激居多。 若不是老头逼着他认字习字,他也不能一下就从那闲书里读出那么一句。 裴淮光还记得第二回见面,在碧游庄时,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伏在树下圆桌上,他在树上看着那截细腰,忽地有些好奇。 一只手掌覆上去,恐怕都嫌多。 两人之间的气息交裹,随即很快又分开。 乌静寻眼睛被气得更亮,很想骂一句‘登徒子’,可又怕他听了,反而更得劲儿起来。 她冷淡地转过身去,白珍珠看着她泛红的耳廓,有些好奇,凑上前去,想舔一舔。 “你说给我准备的马儿呢?” 乌静寻原本绷着的脸在白珍珠好奇的大舌头攻击之下颇有些溃不成军的意味。 裴淮光本该主动上前帮她,可乌静寻一双眼因为惊吓和生气而变得湿漉漉的,眼尾泛着一点旖旎的红,这样望过来的时候,裴淮光有些坏心眼地想多看一会儿。 就犹豫了那么一会儿,乌静寻原本惊慌的眼神顿时化作刀子,嗖嗖朝他扎去。 直到看人真的快要恼了,裴淮光才懒洋洋指了指在一旁无聊得啃草玩儿的白珍珠:“这不就是马?” 她刚刚还差些从那上边儿摔下来! 乌静寻气鼓鼓地瞪着他:“你根本就不是诚心想要教我骑马的!既然如此,为何要在老太君面前应下?” 丛山向来是个清净地,除了燕雀鸟鸣,和擦过耳畔的轻微风声,只有女郎气急了微微加重的呼吸。 他撇开视线,不去看暗绿骑装包裹下过于起伏明显的柔软弧线。 裴淮光很无辜:“你要学骑马,是为了打马球,不是吗?” 他什么都知道,但还是打着坏主意。 乌静寻面色紧绷,一言不发。 “你别看那群贵女平时看着柔柔弱弱,一阵风都能吹倒。”裴淮光玩味地拈了拈落在掌心的一片翠叶,不知为何,乌静寻看着被他随意揉捏摩挲的那片叶子,有些不自在。 “打起马球来,一个比一个狠。女郎之间打马球受伤的,也不少。”裴淮光这话并没有骗人,乌静寻也知道昌邑郡主邀她去打马球定然是藏了什么坏主意,可乌静寻实在是厌烦了危险始终潜伏在暗处那种悬心吊胆的感觉。 她也是真的想看看荣王与昌邑郡主这对父女要做什么。 裴淮光见面前的女郎没有露出担忧怯怯的模样,反而目光坚定,瞧着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执拗,琥珀眼瞳微微弯起,流露出一些笑:“白珍珠跟着我这么多年,还是通了几分人性的。你骑着它打马球,不说稳赢,至少不会输得那么惨。” 他们都瞧不起她,觉得一个久在深闺的女郎头一回参加这种马球会,只有陪跑落败这么一个下场。 裴淮光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又得罪了她,还在继续:“若是你在场上遇见什么紧急情况,拍拍白珍珠的屁股,他就能帮着你假摔,免你受些皮肉之苦。” 谢谢,但她不需要! 乌静寻咬牙转过身去:“怎么学?” 自然是从怎么上马开始了。 裴淮光教她如何腹部发力,腿上轻盈一摆,那抹暗绿身影便如绿叶蝶一般上了马。 “悟性不错。” 他认真说的一句话,却只得了乌静寻一个冷眼。 她只觉得这人又在嘲讽她。 裴淮光看着骑在白珍珠上的女郎,她显然还是有些紧张,两条细长的腿紧紧夹着马腹,他将手搭在她的靴子上,力道轻又不容推拒:“腿可以放松些,夹得这样紧,马儿也会不舒服。” 隔着一层靴子,乌静寻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只手落在自己腿上时,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她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裴淮光低低吸了口气,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乌静寻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腥气,有些狐疑地看向裴淮光,但他面色如常,接下来的教导总算正经了许多。 出乎意料的是,裴淮光除了教她如何上马、下马,也教她如何和马儿交流,怎样的肢体动作才能让马儿同频明白主人的意愿。 还有。 “刺下这个穴位,再狂躁的马儿,也能当即毙命。” 乌静寻看向裴淮光手指指向的地方,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个?” “昌邑郡主作局,能有什么好事儿等着你?”裴淮光轻轻嗤笑一声,“难不成,你想我再做一回恩公?” 他现在可没那么好打发了。 谢礼,一颗珍珠可不够。 果然,正经没多久,他就要恢复那副懒散不羁的样子。 乌静寻没再搭理他,自个儿试探着拉起缰绳,骑着白珍珠小跑了一圈儿。 丛山树荫茂密,白珍珠配合地小跑起来,坐在这样高大的骏马之上,乌静寻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丛山并不是什么险峻名山,可此刻在她眼中,青山含黛,山影逶迤,蓊蔚洇润,绿意葱茏。 学会了骑马也很不错,之后也能带着翠屏她们多出来走走。 只是裴世子不在,她一个人出来是不是不大好? 不知道他此刻如何,战况又如何。 裴淮光敏锐地感觉到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来。 “怎么?”遇见小飞虫了? 后一句话裴淮光没说出口,说出来了,她可能又要生气。 裴淮光虽然不懂得她为什么爱对着自己生气,不过这份儿待遇好歹也是独一无二的了,没瞧见她对旁人都是客客气气礼遇有加的? 对他有一丁点儿不同之处,裴淮光觉得自己应该偷着乐。 乌静寻下了马,这回没要他救,自个儿一狠心一闭眼,也就轻巧跃了下去。 “我在担心你阿兄,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北境偏远,他带着军队匆匆赶过去,若是正好和东胡人碰上了,还未休整好就要开始一场恶战,乌静寻祈祷他能够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平安还朝。 听见她用那样柔软又哀愁的语气提起裴晋光,裴淮光脸黑了。 他就多嘴问这一句! · 好在裴淮光还算有些良心,要回去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牵了一匹枣红大马出来。 “我骑这匹,你多骑骑白珍珠,和它培养培养感情。” 不知道为何,乌静寻总觉得他在说后半句的时候很有些阴阳怪气。 但今天学骑马也挺累的,乌静寻没与他计较,戴好帷帽,骑着白珍珠高高兴兴地回了平宁侯府。 不料却被告知佟夫人过来瞧她了。 和这个消息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封来自裴晋光的家书。 “阿娘,你要过来,总该叫人提前过来说一声才是。”琼夫人不喜交际,还要累得老太君出面替她招待阿娘,乌静寻皱着眉看向不断打量着缕云园房内布置摆设的佟夫人,稍稍加重了些语气,“这是平宁侯府,不是阿娘一手掌控的乌家。” 她知道自己阿娘有多难缠,自然不想给老太君和琼夫人她们增添烦恼。 听出她话里隐隐的讽刺,佟夫人柳眉倒竖:“怎么,我自个儿女儿的婆家,我还来不得了?” 乌静寻很想笑,从前种种,哪怕是婚礼上佟夫人说的那些刻薄之语,哪一点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呵护疼爱过? 在院子里的狗窝睡了大半天的馒头见主人终于回来了,摇摆着尾巴就要上前蹭她,佟夫人见了一脸嫌恶:“你怎么还没把这臭狗弄走?脏兮兮的,没得坏了你这地方的风水。都说猫狗于子女宫有碍,你赶快在裴世子回来前将它处置了,到时候好怀孩子。” 乌静寻不耐烦听她说这些,却也不想和她争执,若是吵起来,定是没完没了,说不准以后她上门的次数还会更多。 她捡了根布条扔了出去,馒头也跟着嗖地一下蹿了过去,那是翠屏闲暇时用碎布条做了给馒头磨牙玩儿的。 见她又开始不吭声,佟夫人打量她这一身装扮,蹙眉道:“你虽要去打马球,可这穿的这是什么衣裳,那样紧身,妖妖媚媚的,裴世子不在家,你穿给谁看?” 佟夫人就是知道了昌邑郡主要邀请乌静寻前去打马球的事儿才特意上门,先前没看见人,老太君特意解释了是府上二郎带着她出门学骑马了。 乌静寻心平气和地给她倒了一杯茶:“阿娘,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佟夫人心里嘀咕着这个女儿嫁出去翅膀就更硬了,真是白费心血养她这么多年,但她这回的确是要叫她办些事儿,态度便好了些。 乌静寻见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筏,絮絮叨叨道:“我给你阿兄择了几个不错的女郎,听说几日后的马球会她们都要出席,你上些心,替我盯着她们,有没有容貌好品性好的,对了,最好是家中受宠爱些的,将来能帮扶到你阿兄些就最好了。” 这样的人,能轮到她阿兄? 自然了,乌静寻对乌须琮没什么特别大的意见,只是有阿娘这尊婆婆在,乌静寻不免有些同情她日后的嫂嫂。 勉强答应下来之后,佟夫人又念叨几句,看着乌静寻那张冷冷淡淡的芙蓉面,佟夫人一腔谈兴没了,黑着脸起身走了。 乌静寻将人送到府外,见佟夫人上了马车,迫不及待地转身回了缕云园。 她想知道裴晋光给她写了什么。 那封书信并不厚,带着一点淡淡的尘土气,乌静寻想到先前老太君说的,这是裴晋光七日前就写好寄过来的,只是路上遇着事儿耽搁了。 七日前。 不知现在他又如何了。 带着这样紧张又担忧的心情,乌静寻拆开了那封信。 信的内容并不长,却字字有力,墨汁几乎浸透纸背,看得出战势紧迫。 他没有多说,只说了留她一人成婚的愧疚,交待她事事以自己为先,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待他回来,再一并赔罪补偿。 乌静寻轻轻翘了翘唇角。 有阿耶阿娘这对怨偶在前,乌静寻并不奢望自己今后也能遇见一个与她天造地设、情投意合的夫君,所以她觉得,裴世子这样英勇有担当,私下里又对她流露出几分柔情的夫君,就很好。 她刚刚被佟夫人弄糟的心情变好了。 她正想将信纸折好放在匣子里,却扫到信纸最下端还有一行小字。 字小,墨色也淡,让人怀疑是不是他无意中挥洒上去的。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翠屏与紫屏见娘子看自家姑爷的家书,看着看着,脸就红了,都忍不住对视一眼,乐乐呵呵地转身出去了。 这个时候,想必娘子需要独自回味一番其中的甜蜜滋味。 · 很快便到了马球会那一日。 这项活动在金陵女郎间颇为流行,乌静寻从前被佟夫人拘着在家里读书抄经,从未参与过这样的活动,今日她虽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阴招谋算,但看着周围女郎们都是一副生机勃勃,无比期待的模样,她也跟着兴奋起来。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要上场的女郎们很快被分为两队,乌静寻正巧和黄梅珠分在一队,黄梅珠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个不停。她知道小姐妹从前都没有上场打过马球,但这时候她怎么能说这种话扫兴?只能拍着胸脯保证:“你到时候就跟着我,我护着你!” 乌静寻不想拂了她的好意,笑着称好。 但她这几日都骑着白珍珠打马球,陪练的人么,自然是她的好小叔了。 一边冷着脸,一边却又帮着她指点马球。说实话,乌静寻都有些看不懂这人了。 一声哨响,女郎们翻身上马,依次进场。 黄梅珠羡慕地看着乌静寻□□那匹神气活现,瞧着就与别的马不同的雪白神驹,美人就是要配好马! 要上场的女郎们今日打扮得都很简单,身穿窄袖袍,脚踩齐膝长筒皮靴,素面英姿,很有几分飒爽滋味。 很快,那颗拳头大小的球便在数支弯月形球杖间灵活跃动。 乌静寻知道自己只是突击练习了几日,比不得她们那些经验丰富的,因此并没有一昧凑上前去,只安静等着,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弯月形球杖。 半局下来,还真让她寻着机会进了一个球。 看着她们欢呼雀跃的模样,昌邑郡主冷笑一声,策马来到乌静寻身边。 两人侧身夺球间,离得难免近了些。 乌静寻听见昌邑郡主幽幽的声音响起。 “世子夫人还不知道吧?” “先前我快要入场时,得知一个消息。” “说是平宁侯世子,裴晋光,昨儿个死在战场上,尸骨无收。”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陡然抬起的眼,笑吟吟道,“新妇还未做成,就成了寡妇。世子夫人,可要节哀啊。”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和我一起去迎你夫君的衣冠…… 马球场中喧闹声沸反盈天, 可乌静寻现在觉得五感灵敏得过分。 看台上众人嘻笑助威的声音、风擦过耳畔的声音、马蹄踏过草甸地面的声音,还有对面女郎饱含恶意的笑声,一一传入她耳中。 还有她自己一声又一声, 沉闷又快如擂鼓的心跳声。 马球场上两个女郎挨得近些抢球本是常见事儿,可乌静寻与昌邑郡主各自的马马脸都快贴一块儿对骂起来了, 两人还没分开,众人的目光便越过数条灵动身影,落在她们身上。 昌邑郡主满怀期待地紧紧盯着近在咫尺那张美人面,她期盼着从上面看到惊愕、绝望、难过等等她这些时日所经受的痛苦。 那些苦难,应该全部映现在她那张美得让人心生厌烦的脸庞上。 可她失望了。 乌静寻只是面无表情地拉紧缰绳,白珍珠高声咴咴,一双神气活现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面那匹油光发亮的大黑马。 呸!比之前住它对门儿那匹玄光骋还要讨马嫌! 两人之间隔开了一些距离。 乌静寻单手握紧球仗, 另一只手在束发的簪子上摸了摸。 来马球场之前,她对着镜子, 戴上了裴淮光在生辰那日送给她的那支簪子。 三朵小小的铃兰吊珠里,每一朵里都藏着一枚小小的暗器, 那是留给她自保用的。 现在情势没有那么危急,可乌静寻无比冷静地取下其中一朵铃兰, 回忆着那日裴淮光在白珍珠身上指下的穴位,对着昌邑郡主微微一笑。 昌邑郡主见她不哭反笑, 有些奇怪, 这人是大受刺激之下失心疯了不成? 她犹疑间, 对面身着焦茶绿窄袖袍的女郎陡然动了。 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又加入马球争夺之中,鲜活明媚,炽烈天光下那张染上红晕的脸庞愈发勾人瞩目。 她恨恨地握紧缰绳,忽然对裴晋光觉得有些不值得。 他本可以留住一条命的,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听到他的死讯后不流泪不心痛,甚至还能如常打马球的女人,世间再不能见那道伟岸身影。 不知道裴晋光在九泉之下,看到这一幕的话,会不会后悔曾经那个绝情拒绝她,却坚持履行婚约自己? 昌邑郡主微微出神间,她的马儿比她更快感受到危险的到来。 马儿不安地抬起蹄子,昌邑郡主心不在焉地紧了紧缰绳,下一瞬却猛地听到来自身下马儿痛苦的哀鸣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重重跌倒在地,赤马痛苦焦急之下险些将马蹄踏在她身上,昌邑郡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只会下意识躲避,可刚刚一挪动身子,她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连喉间都蔓延上了浓郁的血腥气。 原本热火朝天的马球场上因为这场突发的意外安静了一瞬。 看台上传来了尖叫声,很快有人叫停了比赛,乌静寻漠然地看着女使们小心翼翼地将面色苍白、嘴角隐隐有一丝血迹的昌邑郡主抬上担架,手背绷得紧紧的,上面青紫脉络清晰可见。 黄梅珠正在兴头上呢,突然被喊了停,有些不满,但看着昌邑郡主那副面如金纸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她驱着马儿来到乌静寻身边,唏嘘道:“还好静寻你运气好,头一回打马球呢都好好儿的。昌邑郡主可真倒霉。” 她不是倒霉。是活该。 她们要如何针对自己不要紧,反正乌静寻亦不会傻傻等着吃亏,她的簪子、袖口还有腰封上都藏着防身的武器。她已经想好了,若是今日昌邑郡主又要作甚么局,她也能小心避开。 可她们偏偏越过她,将手伸向了裴晋光。 诚然,乌静寻对裴晋光并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甚至那一点夫妻情分都过于浅薄了,可裴晋光是为北境人民争取太平安宁的将军,是为晋朝守卫疆土、重振国威的英雄! 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 黄梅珠似乎察觉到了乌静寻的不对劲,女郎鸦青长睫下隐隐凝着泪珠,呼吸也有些重,从马上伸出手去拉她的胳膊,关心道:“静寻,你害怕啦?没事,不是所有打马球的人都会像昌邑郡主那样倒霉的!” 她是好心安慰,可乌静寻不能向她诉说此时心头的委屈与茫然。 在听到那个消息的几瞬间,她也曾怀疑过,裴世子战死一事是昌邑郡主故意诓她害她心神不宁,好在马球场上出糗。 可转念一想,昌邑郡主每回提到裴世子时那样隐秘而阴沉的态度,底下藏着的情意与恨意已经呼之欲出。 乌静寻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对一个男人有着好感与憎恨的女人,会随意拿他的生死之事开玩笑。 裴世子,裴晋光。 那个原本只存在于婚书之上的名字,突然有一日从青年的唇齿间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乌静寻恍惚间回到了四月的碧游庄。 在杏花春影里,在新绿柳树下对她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姓,又温声问她记不记得他的裴晋光,裴景之。 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她抄书时,这句藏着他表字的诗也曾被她写过千百遍。 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白珍珠蓬松漂亮的鬃毛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 乌静寻浑浑噩噩地回到平宁侯府,跟着一起去的翠屏原本高高兴兴地想和她分享第一回看马球赛的感受,她是第一次,娘子也是第一次,但是上场打和场下看的感受总归是不同的嘛! 可是娘子的心情很不好。 翠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见乌静寻蜷在车厢一角,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些担心,没话找话:“娘子,你簪子上的铃兰怎么掉了一个?” 裴淮光为她打造的这枚簪子有些奇怪,按住铃兰顺数第五片花瓣,里边儿藏着的毒针就会射出,那毒针进入肌理之后,针体会随着毒性的散发渐渐消融在肌理之中,会让伤者更加痛苦,却找不到根源。 所以乌静寻愿意赌一把,赌昌邑郡主心知肚明是她出手,却找不到证据,不能明面上擅自降罪一个臣妇。 一个亡夫战有功,为他守节在家的寡妇。 她摊开掌心,那枚花蕊已空的铃兰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银质的铃兰已经将原本柔嫩的掌心硌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红痕迹,翠屏看了心疼坏了,乌静寻却只是摇头:“替我放在簪子上。” 翠屏照着做了,等到马车停了,她照例准备打开车门,她先下去之后好扶着娘子下马车。 “娘子为什么不骑白珍珠回府?那样威风凛凛的大马,骑在上边儿一定风光极了!”都说香车美人,翠屏乐滋滋地想,她们娘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路上的大嫂子小姑娘定然都盯着她看,那可比马车气派多了! 翠屏叽叽喳喳的,乌静寻心神恍惚,半句都没听进去,下了马车,看着平宁侯府门前已经挂上了白灯笼时,她脚下一软。 管事得了吩咐,特地在门口等着世子夫人,想起老太君哀痛之余还要细细叮嘱,叫他一定要慢慢说,缓缓说,别叫柔弱的世子夫人一个伤心晕了过去,可管事心里也苦,他也难受啊! 见到乌静寻那张苍白无色的脸庞时,管事心里一突,难不成是世子夫人回来的路上听到有百姓嚼舌根子了? 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抹着泪,一双绿豆小眼睛早已哭肿了:“世子夫人,前线八百里急报,咱们世子爷——去了!” “去了,什么叫去了!”翠屏比乌静寻反应更激烈些,破音的尾调有些滑稽地上扬,在场的人却都计较不了这个,只默默抹着泪。 乌静寻咬住下唇,她原本以为陡然迸发出的血腥气能够让她再坚持一会儿,可那阵铁锈味却让她从心底觉得反胃。 他走的时候,是不是浑身浴血,身边有没有将领士卒,能够护住他的尸身,不要被残暴的东胡人掳走割下头颅祭旗? 乌静寻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北境呼啸不止的风刮走,整个人像是暮春的柳枝一样,软软向后倒去。 翠屏惊叫着想去扶住她苦命的娘子,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少年额间如往常那般绑着发带,只是这次没有用他最喜欢的玄色,而是换了一根白色发带,色泽纯白,衬得少年秾丽眉目愈发夺目。 可他抱着女郎的样子又不含一丝狎昵,脸庞上终年含着的冰霜冷色似乎都被丝丝缕缕的疼惜与愧疚融化。 翠屏揉了揉眼睛。 裴淮光已经横抱着乌静寻往府内走去。 · 报信的小太监走了之后,琼夫人便昏了过去,年事已高的老太君也是差些喘不上气,慌得在场的女使婆子们想哭又不敢哭,时刻悬心着主子们的状态。 侯爷已经战死沙场,如今连世子爷也跟着去了,好在府上还有一个二爷——可二爷整日在外屠熊捉虎,没个正形儿,这样的人,能撑得起平宁侯府的门邸吗? 还有那位才进门不久的世子夫人…… 牡丹一般的人,花儿一样的年纪,从此就要闭门守寡,等弟媳进门,连世子夫人、未来侯夫人的名头都要拱手让人。 唉—— 众人也替乌静寻抹了把辛酸泪。 乌静寻醒来之后,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副玉香花串水草纹罗帐。 她亲手绣好的大红绣石榴百子千孙帐,他连一眼都没瞧见过。 她虽然只想借着这门婚事脱离乌家那个令她窒息的泥沼,但至少,她是真的认真想与他夫妻白头瓜瓞延绵。 这份心意,她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他也再不能听她说了。 北境呼啸而过的风很冷,他就那样倒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残魂会不会被风吹得不认识归家的方向? 翠屏与紫屏看着乌静寻躺在床上,直愣愣望着帐子,泪珠不断滚落,直至没入乌黑长发,都忍不住哭道:“娘子,您心里难受,得哭出来叫出来才是啊。”这样默默流泪,气滞体内,伤身啊。 乌静寻好似没有听见般,只安静地看着帐顶,一声不吭。 女郎只剩细微的呼吸声,和女使们哀哀的抽泣声一起传入裴淮光耳中。 他靠着门,浑身血液像是被霜雪长风冻住,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在为了阿兄伤心。 这本无可厚非,甚至于说是十分合情合理。 可他心里也像是被生生剥离了一块儿,既为裴晋光,也为了屋里默默垂泪的女郎。 他还是受不了她一直哭。 “二爷?” 眼看着少年旋风似地刮了进来,紫屏二人惊讶地站了起来,见他径直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忙道:“二爷,二爷,您做什么——这于礼不合!” “都到这时候了,还讲什么礼?” 裴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有废话:“护送他衣冠冢进金陵的队伍在十里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迎他?” 衣冠冢? 今日他们才肯把消息放出来,没过多久衣冠冢都即将进金陵,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只有衣冠冢,他的尸身呢?没有留下吗?” 原本还一脸了无生趣的女郎陡然激动起来,裴淮光垂眼,看向她紧紧扣着自己衣袖的手。 “想知道吗?” “那就擦干眼泪,换身衣裳,随我走。”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那是一封和离书 裴晋光战死, 他不仅是平宁侯府的世子,更是守卫北疆,打退东胡的英勇将军, 即便他的死中另有迷雾重重,在这种时候, 周庆帝只会给他更多体面。 荣王世子周长豫站在十里亭下,骄阳似火,晒得人皮肤上都泛起热浪,他一身雪青缂丝暗八仙团寿纹圆领袍,紫金冠下一张脸庞俊秀含笑,立在荒凉的十里亭下,愈发显得君子如玉。 前来接应裴晋光衣冠冢的臣子们免不得心中捻起胡须点头:荣王虽是个糊涂东西, 但荣王世子不错,今后宜承继大统。 今上也能称得上一句贤明天子, 可谁叫娘娘们不争气,这么多年了只为天子诞下两个女儿呢? 烈日炎炎, 周长豫站在亭下,远远见着一队举着长旗的兵马疾驰而来, 他眉头一动,走了出去, 其他一起在亭下避暑等候的臣子见了又对视几眼, 心中欣慰, 劝道:“世子,这太阳太毒,护送云麾将军的衣冠冢回来的人眼瞧着还有好一段路呢,您还是先避进亭子里吧。” 周长豫摇头,清俊脸庞上一派正气:“云麾将军躬蹈矢石, 捐躯殉国,一片碧血丹心。我不过是在太阳下略站一站,其中苦楚难敌将士们的万分之一,大人们言重了。” 臣子们心中知道这番正气凛然的话多半是客套之词,但身在官场,荣王世子开了这个头,他们便也忍着腻味吹捧夸赞起来。 周长豫早习惯了听臣子们对他的满口称赞之语,他半转过身去,望着那队兵马渐渐驶近了,不断奔舞的旗帜上硕大的‘裴’字也愈发显眼。 裴景之,倒也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了,还是没能撑过去。 周长豫负手而立,恰到好处摆出一副追思英烈,沉痛哀悼的模样,却一个没注意,被路上疾驰而过的骏马给甩了半身尘土。 身后的长随与臣子们见原本风度翩翩的荣王世子霎时间看起来颇灰头土脸,正骂是谁这样不长眼,下一瞬另一匹马随即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马蹄撅起的尘土将他们呛得连声咳嗽。 在臣子们怫然不悦的抱怨声中,周长豫皱着眉往前看去。 骑着那匹神骏白马的,赫然是一个女子,白衣素服,乌发高绾。 她是谁?为何又会出现这个时辰、这个地方? 周长豫思索间,冷不丁又被第二波尘土给扬了个满头满身。 这回是个男人。 周长豫就是再好的修养,此时也该动气了,更何况他那些面子功夫还未真正修炼到家,眉目瞬间蒙上了一层阴翳。 偏偏就是这样,那骑在赤马上的玄衣男子还回头挑衅似地看他一眼,腰间漆黑长刀闪过沉沉的光。 那是谁? 乌静寻骑着白珍珠,好像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她就看见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军旗下,被一面带血旗帜包裹着的匣子。 说来可笑,他生前是那样伟岸高大的男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英勇之气,死后,不仅尸首不能归于故里,入土为安,连英魂也只能缩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跟着他们回来。 她在绣那副喜帐的时候,翠屏还吃吃笑言:“奴婢可得给娘子多备下些绸缎丝线才是,咱们姑爷那样高大,不仅费做鞋的料子,只怕是未来的喜床也得像船那样长,娘子得将喜帐做大些才是!” 昔日闺房之内的欢声笑语仍萦绕在耳,可该与她一同赏那喜帐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护送裴晋光衣冠冢回来的人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女子骑着大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玄衣少年,心里隐隐就有了猜测,恐怕那就是将军的妻子,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了。 待离得近了,女子匆匆翻身下马,动作太急险些跌下马去,众人心里都是一急,见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安然落地,一张素净芙蓉面上满是泪痕,彼此叹息着对视一眼,就是了。 见乌静寻径直走向那个被血旗裹着的匣子,捧着匣子的赵无崖从马上下来,强忍着悲痛:“世子夫人,这便是……将军的遗物了。我们以此给将军立衣冠冢,算是,给夫人您和其他人留个念想吧。” 帅旗上的血渍如同雪地暗梅,色泽早已暗沉下去,浸透在黑金丝线绣成的‘裴’字里,乌静寻轻轻抚摸上去,似乎还能感知到那一瞬的温热。 裴淮光翻身下马,沉默上前。 前面那抹白色身影像是一株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的茑萝,让人揪心她是否会在下一瞬就被风雨折去腰骨。 前来护送裴晋光衣冠遗物的人不多,前线战事吃紧,来的寥寥数人都是裴晋光的亲信,五大三粗的汉子,神情哀痛沉默地翻身下马,跪在那个被染血帅旗裹着的匣子两旁。 裴淮光落后几步,看着她捧着匣子,立在中间,脸色苍白,却没有望着背影时那股纤细得让人担心她下一瞬就会失去生息的脆弱了。 看多了她为阿兄的死失魂落魄的样子,裴淮光心里又痛又痒,见她现在这副平静到没有波澜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在想,他宁愿她将心里的悲痛难过统统发泄出来,也好过全部堵在心里,连带着对他的思念、爱意全部封存在心里,今后再也不会淡化。 说到底,活人哪里能比得过死人? 只盼望着,他的好阿兄机灵些,运气再好些,可别真死了。 不然无论他今后是输是赢,心中始终哽着一块儿,让人不痛快。 “裴景之……我是说,我夫君他。他的尸首呢?” 那个匣子应当不轻,乌静寻抱在怀中却觉得空荡荡、轻飘飘得过分。 有将士出声,声音艰涩难行:“那一日,将军受伤太重,后又引得东胡二王子出了对方兵营,两人单打独斗。将军自知伤重难回,为了不叫自己的尸首落入敌人手中……将军,强撑着反杀东胡二王子,两人一块儿跌下了悬崖。” 那处悬崖地势极高,将军本就身受重伤,又自高处跌下,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将士们都知道,将军回不来了。 他们只能沉默着按着他生前在兄弟们之前说过的话,从那片沐浴在血色与肃杀中的草原启程,将他的遗物带了回来。 乌静寻沉默着听完,捧着匣子的手不自觉收紧,雪白的手背都绷出青色。 就在这时,原本在十里亭等着的周长豫等人赶了过来,众人脸上都还带着点儿怨气与不满——不是说好在十里亭接人?怎么在这儿半道上停了? 周长豫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捧着用染血帅旗裹着匣子的白衣女郎。 他琢磨过味儿来了,这哪里是什么白衣,该是孝衣才是。 她就是裴晋光才过门不久的妻子,如今新寡的平宁侯世子夫人。 周长豫眼神中忍不住带了几分怜意,这样漂亮的女人,比起他那个自负美貌的妹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这样的佳人,今后只能独守空房,实在可怜。 他这份怜爱中或许没有沾染过多欲,可乌静寻和裴淮光都感知到了。 裴淮光手悄然放在刀鞘上。 这种时候,他都老老实实的,若是这个劳什子荣王世子有什么异动,他一刀劈了他! 乌静寻淡淡望过去一眼。 刚刚死了夫君,她无疑是悲痛的,白衣素面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艳清丽,这么一眼扫过去,荣王世子感觉到那里面藏着的厌恶与抗拒。 可怜的小妇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只怕是天都塌了,还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有多么艰辛惨淡。 周长豫自诩待人以德,自然不会同她计较。 乌静寻没有心情去听那些虚伪客套的场面话,她紧紧捧着那个匣子,不想让那些虚伪的眼泪和嗟叹的话语侵扰了他的安宁。 他应该听的是百姓的欢呼,是孩童坐在学堂里清脆的念书声,是农民憧憬田地收成的说笑声,是世间千百种烟火闹市的声音。 “走吧。”裴淮光上前几步,拉着她越过陡然静止下来不再长吁短叹的人堆,眼看着就要上马走了。 周长豫身旁的大臣吹胡子瞪眼:“站住!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们特地冒着烈日来接裴晋光的遗物入京,那是要等着接受百姓哭灵跪拜的! 他们把匣子捧走了,那他们不就只能干瞪眼? 若是放在从前,乌静寻早已僵直地顿在原地等着开口解释了,可她现在谁都不想理,她抱着匣子,不好抓着缰绳上马,裴淮光默默托了她一把,她察觉到了也不吱声,坐稳之后一夹马腹,走了。 看着白珍珠载着她十分自来熟地跑走了,裴淮光收回视线,自个儿也翻身上了马,对着那帮还在吹胡子瞪眼的大臣和不知道在憋什么坏的荣王世子冷冷扯了扯唇:“不送我阿兄归家,难不成送到大人您的祠堂里,等着每日您给我阿兄三跪九叩敬十柱香?” 那群往日嘴皮子最利索的大臣被他一番话气得来要翻白眼,原本神情沉重的将士们见裴淮光一句话就将那些酸儒给气得说不出话来,颇觉几分欣慰。 将军的弟弟,看起来也是个英勇男儿! 总有人能替将军继承衣钵,将军在天有灵,想来也能放心了。 可他们没想到,那位被他们寄予厚望,一心想让他承袭裴家军,替他兄长承担起守卫疆土职责的裴二郎,转头却成了当今天子手里又脏又臭的一把刀。 对于那小妇人的冒犯举动,周长豫摇摇头:“罢了,裴世子战死沙场,世子夫人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心中难受做出些糊涂事儿,也可以谅解。诸位不若大度些,就当是给我这个面子罢。” 荣王世子这话一出,众人面上都有些古怪,赶在他看过来之前,还是呵呵附和了几声。 那几个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赔声罪的将士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这该死的小白脸,他们将军尸骨未寒,就敢打起嫂子的主意了?! · 乌静寻捧着匣子,并不好牵着缰绳御马,但白珍珠仿佛有灵性般,无须她指挥,一路上顺遂地带着她回了平宁侯府。 一路上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乌静寻的心更是乱糟糟的,几缕发丝拂过眼前,她眨了眨眼,就看见裴淮光抢先一步下了马,对着她伸出手来。 是要牵她,还是要拿那个匣子? 裴淮光似乎读出了她心里的疑问,淡淡道:“匣子给我,你自己下马。别摔了我阿兄。” 乌静寻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抵触情绪地就将匣子递给了他。 相比于她这个才过门,与裴晋光没有夫妻之实,更没有夫妻之情的所谓妻子,乌静寻想,还是裴淮光与他切实 血脉相连的弟弟与他更亲近吧。 他定然也是想裴淮光抱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的。 乌静寻这样想着,翻身下马。 两人沉默着往里走,府上才贴上不久的喜字、挂着的大红灯笼都已经被一片凄清的白都取代了,一眼望过去,扎得人眼睛生疼。 看见乌静寻眼圈儿又红了,裴淮光觉得自己的心气儿又开始不顺起来。 就那么喜欢?难过到走在路上,想起来都能哭红了眼睛? 捧着匣子的少年郎步伐突然急促起来,乌静寻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抿得紧紧的唇和紧绷匀停的下颌。 “嫂嫂方才,在犹豫什么?” 乌静寻有些迟钝地抬头,看见少年锋利又昳丽的眉眼间闪过几分嘲弄:“是觉得我在这种时候,仍能揣着那些龌龊心思,想要戏弄于你?” 乌静寻没有回答,她现在没有心思同他吵嘴。 两人一路无话,就在要进入侯府祠堂时,始终领先她一两步的少年停了下来。 他望着面色发白,眼尾却氤氲出一道胭脂红的女郎,嘴角有些恶意地翘起:“嫂嫂不好奇我的回答吗?我是在想,比嫂嫂想象中的更过分的东西。” 倘若身份调转,今日传来死讯的是他,她伏在阿兄怀里时,会不会为这个消息掉一滴眼泪? 扪心自问,裴淮光不喜欢她为旁人掉眼泪。 可他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只能欺身上前,用旁的方式为她擦落泪珠。 祠堂里幽幽传出的檀香气,还有匣子外裹着的染血帅旗,都在提醒着乌静寻这段关系的禁忌。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避开少年幽深的眼瞳:“你阿兄也在听。” 裴淮光低头看了一眼匣子,染着沉沉血色的帅旗依稀还散发着铁锈马革的味道,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不再像是下一瞬就要殉情的样子了。 他抬脚迈进祠堂。 老太君已经在那里等了。 见乌静寻那双哭红了的眼睛四处在看,老太君叹了口气,惊悉长孙战死消息后陡然苍老了不少的老人拍了拍她的手:“你母亲她……伤心太过,已经起不来身了。就咱们祖孙几个,一起送一送晋哥儿。” 说到后面,老太君话里也忍不住带上泣音。 乌静寻上前安慰她,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冷冰冰、早已僵硬的人,灵魄都抽离出来,只冷眼看着那个俗世里的自己尽着平宁侯府世子夫人的职责。 裴晋光只能立衣冠冢,但那些繁琐的程序都是一样的,更遑论还来了宫里的内侍带来了天子的恩旨与一些似是而非感慨悼念的话。 今日是裴晋光立冢下葬的日子,乌静寻浑浑噩噩的,她有预感,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极大的转折,可她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突然改途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厌恶而烦躁。 明明前一段时日连着许久都是烈日高照,今儿却下了雨,那位新寡的世子夫人穿着孝衣,头上身上浑无一丝亮色,可那张蒙在朦胧细雨中更见婉约轻愁的脸庞,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将视线一直跟了过去。 这一日终于结束,翠屏心疼地扶起乌静寻,正想带着她回去歇息,却听得老太君叫她。 “静寻,你来。” 乌静寻沉默着跟在老太君后面,不过几日,她的头发好像全都白了。 老太君进了屋,从妆台上拿出一叠纸递给她。 “你瞧瞧。” 乌静寻以为是地契屋契之类的东西,正想摇头,最上面那张纸上‘和离书’三个字却赫然映入眼帘。 “祖母,您要我与世子……和离?” 第50章 第五十章 这样俊美的男人,可惜破了相…… 雨幕淅淅, 从支起一角的支摘窗望去,庭院里的翠叶红花也被拢上一层朦胧雾意。 乌静寻看着短短几日就苍老了许多的老妇人,她原先乌黑油亮的发髻现在花白一片, 望向乌静寻的眼神柔软而悲伤。 “晋哥儿没了,我们都难受。可我知道, 你心里头比我更难过,晋哥儿前二十年,我老太婆也算是眼看着他长大的,可你呢,与晋哥儿成亲才多久,连一日真正的夫妻都没做过呢,我怎么好眼睁睁看着你就在这宅子里替他苦守一辈子?”老太君摆了摆手, 语调缓而安宁,“晋哥儿从前很是孝顺我, 由我替他写下这封放妻书,他不会怪罪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个儿命不好, 这么好一个媳妇儿,硬是没叫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人就没了。我,我实在是——” 说到后面, 老太君已经泣不成声, 但还是推开乌静寻过来扶她的手, 囔囔道:“拿远些,拿远些,可别打湿喽。” 乌静寻想说什么,可喉头像是被浸湿了雨水的棉花堵住,堵塞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她更因为老太君的心意而难过。 老太君收拾了一番心情,见女郎指尖紧紧攥着那一叠文书,又道:“我做主,将晋哥儿的私产都给了你。一个小女儿家,身上得有些东西傍身,心才不会慌。今后随你再嫁也好,还是自梳也罢,这都是你的底气,可知道?” 老妇人的话语温柔醇厚,这样絮叨关怀的样子让乌静寻积攒了许久的泪意决堤,她趴在老太君膝头,喃喃道:“我不值得祖母对我这样好……” “胡说。”老太君轻斥一声,温热中又有些粗糙的大手拂过她冰冷细腻的脸颊,替她绾好微乱的鬓发,“晋哥儿喜欢你,他娶了你,咱们就是一家人。我替自己的家人打算,又有什么不可以?” 在女郎轻轻的抽泣声中,老太君又道:“这封放妻书还有那些房契地契,你都好好收着,别叫旁人知晓。过些时日,你想走的时候,同祖母说一声就是。”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茫然地靠在老太君膝上。她嫁来平宁侯府,是为了不想再忍受阿娘阿耶他们的漠视与责骂,假若之后离开了平宁侯府,她又是为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现在毫无头绪。 · 裴晋光只能立衣冠冢,饶是如此,周庆帝仍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将军极尽哀荣。 裴晋光被追封为护国公,乌静寻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一等公夫人,说句具体些的,如今连昌邑郡主见了她,都是她屈膝行礼的份儿。 乌静寻并不为这些外在的荣耀而高兴,甚至连深受天恩感激涕零的模样也是不得不做出的虚伪违心之态,也许是受了那封放妻书的影响,乌静寻看着形形色色、或是哭泣或是恭贺的人,只觉得他们像是戏台上的木偶,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牵机木偶而已,哪一日幕后人没了兴致,随意剪断细绳,她也就废了。 雨还在下,乌静寻眯眼望去,只觉得整座金陵城好像被无法穿透的阴霾笼罩,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这丫头,想什么呢。”佟夫人这几日也跟着心力交瘁,倒不是因为在裴晋光葬礼上出了什么力,而是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让她犹如火烧,整日整日地不痛快。 女儿好不容易高嫁,风光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她那好不容易保住的女婿更是什么都没帮衬上,人就没了,女儿成了寡妇。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得郁闷个十天半月,更遑论佟夫人本就对乌静寻这门亲事寄予厚望,是打量着她出嫁后多多帮扶她亲阿兄这个主意的。 可现在女婿没了,乌静寻又没有孩子,别看现在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号看着唬人,可今后平宁侯府的爵位定然还是那府上的二郎继承,那府上的财产自然也是新的侯爷占大头,等乌静寻的嫁妆花完了,那岂不是还要问娘家伸手要钱? 想到这里,佟夫人脸都皱了,她可不想因为这事儿坏了琮哥儿和未来媳妇儿的关系。 乌静寻收回思绪,看了一眼佟夫人,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明显不想多说什么,但佟夫人谈兴正盛,她看了眼已经空寂下来的厅堂,叹息道:“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从前那么多回,不都好好儿地回来了吗?如今他走了,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看在心里啊,实在是难受得很……” 乌静寻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为了母亲的一丝怜爱就欢天喜地的小娘子了,她听出佟夫人话里隐晦的意思,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这是一个母亲该说出的话吗? “阿娘这是什么意思?” 这蠢货! 佟夫人忍住不耐,认真道:“你年纪轻轻,又没有与护国公真的成了夫妻?还真要为他守一辈子?你可别这样死心眼!要我说,你替他守个一年再嫁,那说出去大家都只会夸你有情有义。只是这再嫁嘛,少不得要将标准放低些,我瞧着成国公府那个三郎就不错,虽说从前娶过两房妻子,但他学识好,人又上进,你过去再生个儿子,地位稳固,岂不是正好?” 她说得兴致勃勃,可乌静寻却觉得浑身冰凉。 成国公府的大郎,与主管官吏调迁的吏部尚书关系甚笃,若是将来妻弟的胞兄有求,他该不该帮? 阿娘看似随意举的这号人物,只怕是早在心里估量很久了吧。 乌静寻杏仁似的眼瞳染上几分黑沉:“哦?阿娘似乎对金陵城中未曾婚嫁的儿郎状况很是熟稔。” 这是口风松动的意思?佟夫人连忙将自己看好的几个人家名字说与她听,末了还点评:“这徐尚书其实也不错,就是他年岁大了些,又是个鳏夫,你嫁过去啊,得面对一堆继子继女,怕是手段不够。”那样的老男人最是冷心冷情,依着她的女儿那木头性子,怕是吹不动枕头风。 想到这儿,佟夫人有些后悔先前将她教养得处处守礼古板,如今连改嫁都放不开心思,今后又怎么能襄助她阿兄? 母女俩在花厅里说话,管事们负责将送客,大家也都知道发生这事,府上的亲眷都心神俱疲,三三两两地告辞一块儿走了。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墙之隔的廊庑下。 他既不想她有嫁给旁人的心思,可又卑微地期盼着,她肯松口,肯表达出愿意再嫁的意愿。 这样不就也代表着,阿兄在她心中也并非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正在她思考着哪家儿郎堪为乌静寻下一段姻缘夫主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清凌凌的女声,声音如珠落玉盘,可话里的内容好悬没将她气个倒仰。 “既然阿娘对哪些男人可堪婚配,为何不与阿耶和离,自个儿再嫁一个?”乌静寻余光扫过翠屏震惊的脸,不偏不倚地正对上佟夫人铁青的脸色,“阿耶这样对你,你都能忍气吞声。裴世子对我极好,我为他守多久,都心甘情愿。阿娘不必再拿那些个鳏夫、纨绔与他比,我觉得恶心。” 这样伶牙俐齿。 这样用情至深。 裴淮光扯了扯唇,没能笑出来。 佟夫人似乎被女儿颇为大逆不道的顶撞之言给气懵了,举起手就想打,嘴里还恨恨道:“我打死你这糊了心智的蠢货!你教唆我与你阿耶和离,是存的什么心思?难不成你还想名正言顺地叫孙露秋那贱人一声娘?” 乌静寻自然不会干站着让她打:“阿娘此言差矣,你与阿耶做了许多年的怨侣。既然你心里都觉得外边儿有许多条件不错的郎君,你大可选一个更好的,何苦与阿耶互相折磨?” 这句话倒不是纯粹为了气佟夫人才说的,乌静寻也是真心这样觉得。 这样相看两相厌的夫妻,到底有什么存续的必要? 佟夫人被气得眼睛发红:“你懂什么!我绝不可能将你阿耶拱手让人,就是死了,他身边儿也只能埋着我!” 又是这样。 乌静寻厌倦她这样歇斯底里的模样,转过身去,眉梢微动,似乎瞥见一抹白色袍角一闪而过。 他不喜欢穿白色,日常多是一身玄衣。 可这几日他一身白衣,寡淡的颜色削弱了他身上难化的戾气,张扬俊美的少年眉目间也带上了几分沉默温和。 ……等等,她怎么突然就开始想起了裴淮光? 身着白衣的美貌女郎转过身去,漆黑的发,细白的颈,说不出的好看,可她偏生是个缺心眼! 佟夫人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我筹谋那么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裴世子人没了,你今后就是个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偏生你又没个孩子傍身,待到裴二郎娶妻生子,这府上还能有你立足的地方?”到那时候还不是得狼狈地回娘家去,与其那样,不如早些寻个可靠的人家嫁了。 佟夫人振振有词,自觉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乌静寻看着那抹白色身影灵活地跃到自己跟前。 “哦,这个当然有。” 母女俩说私密话,怎么会有个男人突然跳出来? 佟夫人惊愕地回头望去,方才被她编排娶妻生子之后就会黑心肝地苛待寡居长嫂的裴二郎正站在那里,薄若弯月的眉目间含着几分凉凉的笑。 “夫人大可放心。有我一日,必定有嫂嫂一日。”裴淮光声调特意拖长了些,听起来莫名有些阴阳怪气,他看向站在一旁,抿唇不言的女郎,嘴角微微翘了翘,“我奉养阿嫂一辈子,那也是应该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她生来不是为了做谁的猎物…… 猝不及防跳出个人, 佟夫人吓了一跳,正想说是谁如此不懂礼数,看着那张绑着发带, 昳丽眉目却丝毫没被压制,反而更显张扬俊美的脸庞, 又听着他嘴里的话,倒是将人给认出来了。 “二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今后啊,这偌大的平宁侯府,这金山似的财产,都归了你。不像我这福薄命苦的女儿,怕是今后都没个指望了。”至于裴淮光先前说的那些愿意奉养乌静寻的话, 佟夫人并没有放在心上,男人嘴里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就少有兑现的时候 多半只是现在说得好听而已,佟夫人几乎都能想象到眼前的裴二郎娶妻生子之后, 乌静寻会被挤兑成什么凄惨模样。 听佟夫人阴阳怪气说了一番,乌静寻轻轻抬眉, 她的小叔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我读书少,夫人莫笑。但这民间不是有句俗话, 叫做‘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吗?夫人总不能因为自个儿遭了蒙骗, 就先入为主觉得所有人口中的许诺都是虚妄之言吧?”裴淮光好整以暇地站在怨地,看着佟夫人陡变的脸色,又转向乌静寻。 自从迎回裴晋光的遗物,设宴下葬这几日,他们都没有说过话, 顶多是碰面时淡淡的眼神交汇,快得像是在春日暖光下薄薄的云彩,稍稍一晒,就化了,连一丝念想都不给他留。 她总是这样狠心。 偏生他又次次不记打,一看到她就只想巴巴儿地凑上去。 佟夫人声音尖锐:“始终是要继承平宁侯爵位的金贵人儿了,二公子说起话连半分礼义廉耻都不顾了。可笑我静寻嫁到你们裴家来做这劳什子世子夫人,按理说,老平宁侯已逝,世子早该承爵的,如今人没了,你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我都要忍不住疑心,是否是琼夫人偏心,眼巴巴将爵位留给幼子,而薄待长子呢?”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乌静寻蹙眉,声含警告:“阿娘是伤心太过,有些魔怔了。阿兄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入院开考,阿娘还是多多关心阿兄,让我清清静静地为夫君守着吧。” 这死丫头,她这不也是为她争取东西呢吗?!就一个空荡荡的国公夫人名号和赐下的几箱金子,能支撑她下半辈子?还不如早些寻个男人嫁了。 母女俩互相瞪眼睛,裴淮光看在眼中,唇角噙着的那点冷淡笑意也彻底没了。 “夫人是不信我能够养阿嫂一辈子?” 养,与奉养,可有着微妙的差别。 乌静寻用眼神警告裴淮光不要发疯。 佟夫人哼了一声,她知道平宁侯府这个找回来不久的二郎其实就是个草包,目不识丁,又不似他阿兄那般行军入伍,今后就算继承爵位,那也多半只是个庸庸碌碌的废物。 在这样一块砖丢下去能砸中好几个官侯的金陵城中,再等几年裴世子的军功荣耀渐渐淡了,且看这平宁侯府很快就要门庭冷落。 “口说无凭,难不成你还能给我立个凭证?” “凭证自然是要立的。却不是给夫人,而是该给阿嫂。”裴淮光的视线一直没有从乌静寻身上挪走,看着她眉心紧蹙,看起来不大开心的模样,他声线低而喑哑,却莫名透出一股认真意味,“我愿与阿嫂共享我的一切,权柄、财富、声势……阿嫂想要的东西,我没有不允的道理。” 盛夏已过,只剩下些燥热的余韵,昨夜下了雨,屋檐下坠下的露珠打在青翠枝叶上,发出哒一声闷响,声音并不大,但此时花厅内一片寂静,三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乌静寻庆幸,她早知道佟夫人会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提前叫翠屏她们下去,不然裴淮光这样的话说出去,旁人听在耳朵里,难免会误会。 ……自然了,乌静寻疑心裴淮光就是故意说出这种话叫人误会的。 佟夫人满心的不悦在裴淮光这番话里慢慢转变成了另一种滋味,她拉过女儿的手,刚刚碰上去,就感觉到她的冰凉与抗拒,佟夫人不以为意,只将她拉远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裴二郎,是个傻的?” 乌静寻不知该庆幸她阿娘没有误会,还是说,这段情愫过于禁忌,禁忌到佟夫人下意识都要避开这个念头。 “老太君她们待我极好,阿娘,你不必操心,我不愿再嫁。”乌静寻言简意赅,见佟夫人脸色难看,又补充一句,“就算我今后晚景凄凉,我也不会给阿兄和今后的阿嫂侄儿她们添麻烦。阿娘,你放心吧。” 这死丫头,说这么直白作甚? 佟夫人忿忿看向裴淮光,甩手道:“罢了,管你立什么字据,许诺什么东西,反正出嫁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我是管不了了。你今后是富贵顺遂还是穷苦潦倒,都自个儿受着吧!” 说完,人就走了。 花厅只剩下乌静寻与裴淮光。 裴淮光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不愿再嫁?嫂嫂的意思是,愿意留在这里,与我共享我的一切了。” 这人青天白日地发什么梦呢。 乌静寻回过头,连绵雨日下日光并不如何炽烈,落在她素白清丽的脸庞上,自有一种朦胧的雨意。 “我阿娘失礼在先,所以我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但小叔这话言重了,你的一切,自然该与你未来的妻子、孩子分享,我只是长房的嫂嫂,无须你侍奉供养。” 乌静寻态度冷淡,裙摆拂过生长着潮湿青苔的台阶,裴淮光知道,自己和那阴暗滑腻的青苔也没什么两样。 一阵熟悉又清冽的气息陡然靠近,乌静寻不由得绷紧了身子,却见他只是低下腰,替她理了理沾染上些许绿意的裙摆。 “嫂嫂讨厌这些青苔吗?”讨厌这样被突然黏上的感觉吧,“它沾上裙摆,可不好洗下。”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乌静寻有些警惕地退后两步,裙摆从他手中抽出,只留下一阵淡淡茉莉香气。 自从裴晋光走了之后,乌静寻便一直觉得裴淮光的状态有些不大对劲,平静之下压抑着的东西像是随时会从暗潮汹涌的水面下暴起的海怪,一口将她吞噬。 可她生来不是为了做谁的猎物。 乌静寻沉默着,没有回答,那双含着警惕与冷淡的眼瞳分外明显,裴淮光直起身子,缓缓道:“近日你就在府上待着吧,若是有谁邀你出门,都不要去。” 周庆帝与荣王的角逐渐渐浮出水面,双方都有些不想再忍耐的意味,裴淮光这些时日不仅在忙裴晋光衣冠冢入殓下葬之事,那把叫做珍珠的刀也没有停下饮血的步伐。 听着他这话,乌静寻望过去,正好看见少年清越如琥珀珠一般的眼瞳旁,明显的血丝堆积。 他看起来很累,面容苍白俊美,头束白色发带,晃眼一看,还真像是一个为兄长逝去而悲痛万分的好弟弟。 乌静寻想起荣王、昌邑郡主,有些疲乏地垂下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如来个痛快。 裴淮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快了。” · 荣王府内 昌邑郡主伤了腿,只能卧在床上养伤,听着女使们传来关于裴晋光的消息,因为疼痛而消瘦许多的娇艳脸庞上浮现出一个阴冷的笑。 周长豫正好过来看她,见昌邑郡主露出这么一副阴暗模样,他下意识握了握拳:“腿伤可好些了?” 提到这事儿昌邑郡主就生气。 乌静寻竟然敢出手伤她,偏偏还将事儿做得十分漂亮,一点儿能循迹查案的尾巴都没给她留。 昌邑郡主沉着脸感受着伤腿处传来的痛意,不耐道:“还是老样子。” 他这个妹妹,打小就娇生惯养,这下受了伤躺在床上哪儿都不能去,自然不痛快。 周长豫没与她计较,只随口道:“你好好养伤也是件好事儿,下月北邑使者会过来,到时候少不得又要打马球、举林宴,嘈杂得很,你多歇歇也好。” 周长豫知道自家妹妹其实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凡事都喜欢与皇叔家的两个公主比,这种能出风头的场合,她若错过了,必定要懊恼好一会儿。 昌邑郡主臭着脸没说话,周长豫想了想,还有件大事儿:“下月过后,月底就是母妃忌辰,四十岁的大日子,依着父王的日子,要好好操办。你上些心,可知道?” 父王平时看着笑眯眯好脾气,但周长豫忘不了,当时才三岁的妹妹无意间扯下母妃为父王亲手编的流苏帘时,男人怫然大怒的样子。 提到荣王妃,昌邑郡主脸上出现微妙的不对劲儿,但随即浮现的就是高兴。 乌静寻的好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这一回,她倒是要看看谁能救她。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你想和我一起身败名裂吗?…… 裴晋光的葬礼之后, 整个平宁侯府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交际往来,但来自皇族的邀请, 总容不得她们拒绝。 老太君看着短短一段时日内就清瘦了一大圈儿的乌静寻,沉默了一会儿, 点头道:“秋狝是每年都有的盛事,正好前段时间二郎也教了你如何骑马。到时候你多去和同龄的女郎娘子们说说话,散散心,也好。” 乌静寻知道,这场赏菊宴之后潜伏着的危机,她抓住老妇人布满橘皮的手,柔声道:“祖母不用担心我, 我会替夫君看着祖母您老人家长命百岁,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到时候就算旁人想给我委屈受, 也得看看祖母您老人家同不同意呢。” 这番话逗得老太君忍不住莞尔,连带着一时喉咙有些痒, 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 乌静寻伸手替她轻轻拍着背,待缓过气之后,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好孩子,我生病这段时日, 累得你也忙上忙下的, 瞧瞧, 人都瘦了好些。翠屏啊,回去可得多给静寻炖些好吃的补补身子,过几日去宫里边儿赴宴,定要精精神神,漂漂亮亮地过去。” 翠屏连忙应下。 乌静寻替老太君掖了掖被角, 又叮嘱几句,这才走了。 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她是盛夏时嫁来平宁侯府的,彼时夏树苍翠,蝉不知雪,这时候月亮门旁的海棠却早已凋谢,连石子路两旁的花圃草团都不复往日鲜活。 好像满园的勃勃生机也跟着主人的逝去,跟着消失不见。 翠屏见乌静寻盯着路旁的花草发呆,想要逗她开心,说起馒头昨儿的糗事:“馒头去啃娘子种下的药草,没想到那药草苦得很呢,馒头一咬上去就嗷嗷叫着退了下来,想去小池塘那儿喝水,又太过心急,不小心栽了进去,浑身湿漉漉的,还不要咱们碰呢。” 昨儿她侍奉老太君服药,顺势歇在了厢房,没有得见馒头那可爱又凄惨的样子,听着翠屏描述,乌静寻也忍不住翘起唇角:“它吃过一次亏,之后就不会淘气了。” 娘子声音柔缓,一如既往的好听,但翠屏听了很疑惑,依着馒头那智商,她总觉得这样的事儿今后恐怕还要再发生好多遍。 主仆俩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平宁侯府的每一条路都很平坦、宽敞,乌静寻走在上面,静静想着今后的事儿。 “娘子,您之后真要搬去溆州啊?” 穿过一片分花拂柳的月亮门,缕云园的大门在小路的尽头映入眼帘,乌静寻看着大门上随风微微摇晃的白灯笼,轻轻嗯了一声:“你觉得溆州不好吗?” 翠屏有些小纠结,倒不是说溆州不好,只是…… “娘子的家人都在金陵,您孤身往溆州去,将来身边儿没个可商量事儿的人,奴婢担心。”紫屏比她沉稳,又曾经跟着乌府的嬷嬷们学过管家查账的本事,所以这回去溆州过户房契的事儿,乌静寻交给了紫屏去办。 说来,她也去了有半旬了。 翠屏说起的这些事她也曾经担心过,但这些尚未发生之事都抵不过她对再无拘束的新生活的向往。 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总比活在木偶肚子里一样强。 “总归还有一年呢,到那时再说吧。”既然决定到时候要从平宁侯府搬出去,乌静寻就没想过在金陵,或者在近京郊的地方安家,到那时候阿娘、阿兄他们容易找上门来不说,还有个人……多半也要来找她麻烦。 许是背后念人不大好,乌静寻轻轻抬起眼睫,就看见倚在树下,那双琥珀珠般眼瞳径直望向她的少年。 看来背后念人这件事以后得少做。 乌静寻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情并不像前几日那样紧绷了,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什么国公夫人,又或是世子夫人,这些虚无的名号只是佟夫人期盼着她得到的荣光,可她早已疲于应付,在溆州这样清净的小城继续学医,说不定日后还能开一家医馆,光是想想,乌静寻都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 她又何必去纠结裴淮光是否还会继续纠缠呢?就正如他的执念来得莫名其妙一样,说不定哪一日他一觉醒来,自然而然地就对她失去兴趣了。 乌静寻这样乐观地想着,走到他面前时,姿容冷淡如雪山莲花,只颔首道:“小叔也在这儿。” 虽说从老太君那儿拿到了放妻书,但乌静寻并不准备在裴淮光面前提起这一茬。 没了叔嫂这一层关系,只怕他会更疯。 裴淮光直起身子,没有掩饰自己视线之中近乎赤.裸的掠夺之意:“听说嫂嫂要在溆州置办宅院?这样的事儿,怎么不与我说。” 乌静寻知道他现在多半是在帮着某位大人物做事,手中必定有自己的势力,却没想到,他还有心思拨人盯着她。 “你找人盯着我?” 她的眼睫形容妩媚,这样直直看着人时,却没有丝毫扭捏的媚态,裴淮光只读出了她的不悦与被冒犯的反感。 “不是盯着你。”裴淮光摇头,他派去保护她的人正巧发现了她的贴身女使轻车简从地出了城,担心那女使出事,她也跟着伤心,裴淮光才允准人继续跟下去。 没想到,倒是跟出了个不知是惊还是喜的消息。 “你要去溆州。你不愿意等我?”裴淮光欺身上前,却见乌静寻不慌不忙,玉瓷般的脸庞上甚至连一点儿红意都无,还有心思示意那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女使先离开。 翠屏自然不依,她怕自家如花似玉柔弱可怜的娘子在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不如裴二郎面前吃亏! “你先过去,替我看着人。” 乌静寻声音放得很低,翠屏心急又慌乱,她也知道,若是这样的场景叫人撞见,寡居美貌的长嫂和年少气盛的小叔子……哎哟,真是要命了! 翠屏跺着脚过去把风了。 乌静寻收回目光,对着一脸不高兴的裴淮光轻轻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愿意等你了?” 眼睛是读心的另一种方式,这双前些时日总是雾蒙蒙的眼睛今日放了晴,或许还有几片云彩在积累雨意,但裴淮光看得出来,她此时的平静不是故作坚强。 而好像是真的对裴晋光去世这事已经接受、放下。 裴淮光不知道该为自己叹气,还是该为阿兄悲哀,亦或者是,替他们两个人的赌局着急。 她的心,好像没有谁能走进去。 “你就打算舍下金陵的一切,远走溆州,什么都不要了?”裴淮光语速有些快,说话的腔调好像又回到了两个人刚见面时,他一口腔调古怪的金陵官话,彼时的乌静寻听着,倒不觉得好笑,只是好奇他从前生活在什么地方。 广袤无垠的草原,养出他这样肆意无拘的性子。 “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裴淮光皱起眉头,专注看向她。 乌静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想做什么事儿,就去做了,好像从来不考虑后果。可我不行,总是瞻前顾后,所以什么事儿都做不好,还累得身边的人干着急。” 裴淮光沉默,她这个时候,好像不需要回应。 “在这里,我总是会想起你阿兄。这样的日子太难过,太压抑,我总要换个环境,不能一直沉溺在悲痛之中。”乌静寻还没忘记他那些歪心思,知道扭转不了,那就只能多说些违心话,伤了他的心,也好将人带回正途。 裴淮光收回方才对裴晋光的怜悯。 原来最可怜的还是他。 裴淮光并不担心将人放走,他担心的是……“可是我会想你。” 性情执拗古怪的少年鲜少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话音刚落,不仅乌静寻怔住,连裴淮光自己耳垂上都染上淡淡绯红。 “可是我会想你。很想。”裴淮光又重复了一边,声音柔和,原先清亮的少年音调如今不知怎得,变得微微低沉,落在人耳朵里,却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战栗感。 乌静寻也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也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前段时间一直阴雨连绵,青石板边缘也生了浅浅的青苔,她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旋即却跌入一个带着淡淡凉意的怀抱。 他身上好像一直是冷的。 不知怎得,乌静寻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 裴淮光紧了紧拢在她腰间的手,他舍不得放开:“吓傻了?” 乌静寻面无表情地拧了他一把,拧紧这个穴位,最痛。 果不其然,形容整丽的少年吃痛地蹙起眉,却还是没放手,只垂下头看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小叔,你要我回答什么?”乌静寻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她不想和他对视,“我只是搬去溆州而已。” 搬去溆州,而已? 裴淮光声音有些闷:“从金陵到溆州,不眠不休地骑马过去,都要一天多。” 乌静寻心里一动。 他这么说,想来是提前查过的。 那么他……也在认真思虑过将来她搬到溆州后,去找她的事儿吗? 乌静寻明明不想惹上烦心事,小叔与寡嫂之间的事儿一旦传出去,乌家、平宁侯府都会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她不愿见到的局面。 “金陵有许多美貌、性情好的女郎,你实在不必舍近求远。”乌静寻的手握住他手臂,轻而坚定的力道让裴淮光不自觉放开手。 “我并非是什么值得你倾心相待的人。温都苏,你回到金陵,不是为了和我一起身败名裂的,对吧?” 这是她头一回叫他的名字,说的却依旧是拒绝他的话。 裴淮光没有说话,薄唇紧紧抿着,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 翠屏见乌静寻走过来,先是打量她脸上、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而后又回头狠狠瞪了裴淮光好几眼。 想不到,这裴二郎居然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翠屏,回去了。” 娘子声音仍旧平宁柔和,翠屏听了连忙应了一声,收回视线,碎碎念道:“娘子,奴婢现在就想搬到溆州去了。” 金陵这个地方,藏着太多娘子的伤心事儿,更别提现在还有个可能随时都会爆炸的裴淮光。 翠屏真是愁得慌。 乌静寻听了她的话,笑了笑,弯下腰摸了摸冲过来迎接她的馒头:“又胖了。” 馒头甩着短短的尾巴呜呜个不停。 看着乌静寻半点没有为刚才的事儿发愁,还有心思逗馒头玩儿,翠屏跺了跺脚,冲进屋里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收拾箱笼。 “呜呜?”主人快丢球呀! 乌静寻久久没有动作,馒头急得上前用头拱她,饱满蓬松的头顶却陷下几个小坑坑。 馒头满眼疑惑,但还是乖觉地不再闹腾,让突然间情绪急转直下的主人抱着好好安静了一会儿。 隔了几日,就是秋狝。 按着往年的规矩,乌静寻让翠屏多收拾了几身衣裳,看到那枚朴素的铃兰银簪时,顿了顿,还是将它拿起,对着铜镜簪入乌润发髻间。 这是裴晋光离世后,她头一回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面对这样喧闹的场合,她下意识觉得抵触疲惫。 当看到那堆明黄帐篷下,赫然坐着昌邑郡主与荣王,乌静寻下意识想捏一捏簪子下轻轻摇晃的铃兰吊珠。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交给我 (剧情篇幅多,可…… 乌静寻本该坐在臣子女眷那一块儿, 但太后召了她过去,这位高贵威严的老妇人慈爱地拉过她的手,端详了她好一阵:“好孩子, 你受苦了。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就坐在哀家身边, 陪陪哀家吧。” 乌静寻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是太后望向她的眼神看似含笑,实则冷淡不已,保养得宜的尖尖指甲陷入她掌背柔软的皮肉中,她微微仰起脸,笑容谦卑恭敬:“承蒙太后厚爱,臣妇愧受。” 见她乖顺, 太后满意地放开她的手,无视手背上那几个显眼的红印子, 随口道:“竹令,你带着国公夫人入座。” 竹令是太后身边的姑姑, 闻言屈膝福身:“是,护国公夫人, 请随奴婢过来。” 帝后、太后与公主等皇亲独占一片高台,乌静寻按着竹令指引坐在晋城公主旁边, 不巧, 左手边正是昌邑郡主。 看着女郎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 她一身淡淡的白,裙摆上绣着的忍冬花淡雅素丽,垂首不语的样子像是一支经历过风雨不久的幽兰,脖颈纤细,腰若约素。 众人看在眼中, 只觉她仍陷在丧夫的悲痛之中,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潮湿忧郁。 昌邑郡主冷眼看着,她掩在裙衫下的腿还在隐隐作痛。 这次秋狝,阿兄本是不准备让她跟着过来的,可父王发了话,昌邑郡主如愿跟了过来。 她知道,上次马球赛,是乌静寻做了手脚,她才会跌马受伤。苦于没有证据,昌邑郡主只能恨恨放她一马,可今日,有父王和阿兄在,乌静寻逃不了的。 这一切总该有个终结。 昌邑郡主收回视线,嘴角含着几分冷意,将目光投向高台下正在跳剑舞的乐坊舞姬。 晋城公主与太后关系一般,可先前皇后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安分些不要生事,晋城公主只得憋着气坐在这儿看那些劳什子歌舞。 这下身边坐了个人,将她与那讨人嫌的堂姐分开了,晋城公主好奇地转过去看她:“我从前只听说过你,却没见过面。你生得这样好看,为何不出来多走动走动?” 此次秋狝定在明山,秋风清爽,悠悠吹拂过来,将坐席之中有些杂乱的脂粉香气冲淡了不少,晋城公主也闻到了自左边传来的淡淡香气。不似寻常脂粉甜美却易惹人腻味,这股香气更幽微,放在平时可能并不能嗅闻出来,现在闻着倒是不错。 乌静寻眨了眨眼:“太后曾夸臣妇贞静淑女,臣妇幼时常为外在名声所惑,为了维持那几分夸赞,不敢多交朋友。若是公主早早见了臣妇,那样拧巴憋屈的性子,想来公主也是瞧不上的。” “怎么会!”晋城公主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坦荡可以笑着说出自己从前狭隘心性之人,见她眸光清亮柔和,仪态谦和又不似俗人那般对她百般恭维迎合,心里更多了几分喜欢。 晋城公主笑着看向她:“我喜欢你,你今后能多进宫陪我说话吗?” 乌静寻微微一笑,笑容像是春末暴雨后的茉莉,清香淡淡,但垂下的枝蔓花朵又无不显示着她的脆弱。 “家中俗事缠身,怕扰了公主。”乌静寻没有说自己或许再过段时日就会前往溆州,这样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晋城公主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远山芙蓉般的女郎乃是新寡。 她不擅长安慰人,只道:“待你心情好些了,只管进宫找我。我旁的不擅长,但玩乐这方面嘛,定然是胜过你的。” 乌静寻莞尔。 昌邑郡主看着她们谈笑,只觉得伤腿处还隐隐作痛,没忍住,还是瞥去一眼,讥讽道:“护国公夫人都有心思参与秋狝了,如何又摆出一副仍在哀痛之中的模样呢?可怜护国公魂断战场,如今北境还不太平呢,护国公夫人就跟着众人一块儿玩乐,不知护国公地下有知,是个什么心情?” 晋城公主以为堂姐又是冲着自己来的,连带着连累那位柔弱妇人也受了攻击,正想开口反击,却听乌静寻道:“太后娘娘慈爱,不忍见我沉溺悲痛之中,日久伤身。这才好心召我一块儿参加秋狝,一观我晋朝男儿英勇之风。朝中代有勇猛之士辈出,北境战场上自然也有能撑得起百姓安心的将军,我夫君在地下有知,亦会欣慰有人能替他继续守护边境安宁。” 乌静寻语气平静,并没有故作委屈或是义愤填膺,晋城公主笑着帮腔:“护国公夫人说得极是。还有,郡主可别忘了,护国公夫人乃是一品诰命,身份比你贵重,你方才见着她不起身行礼就罢了,如今还冷嘲热讽,难不成是想借讥讽护国公夫人之命,寒了那些拼命护卫北境的将士们的心吗?”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昌邑郡主面色涨红,精心养护的指甲牢牢扣紧椅背:“你胡说!” “你要是不做贼心虚,亮什么大嗓门儿?”晋城公主不屑一顾,却见乌静寻柔柔一笑:“郡主伤了腿,不便行礼,臣妇不会与她计较。只是郡主心直口快的毛病可得改一改,我一人受些委屈无妨,可戍边作战的将士们却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贱人!还敢提她的腿伤! 自猎场上传来阵阵呼喝声,乌静寻循声望去,另一座高台之上,身着赭黄色绫袍的周庆帝双手负于背后,正在同台下的臣子们说着什么。 是秋狝要正式开始了吧。 乌静寻并不感兴趣,听着马蹄阵阵奔雷而去,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匹浑身雪白,毛色流光的马儿。 白珍珠似乎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日日都要人替它梳毛,上一次翠屏拿面霜逗它,若不是闪得快,只怕白珍珠还真要试试将那面霜抹在自个儿鬃毛上的滋味。 太后举起酒盏,对着皇后笑道:“他们男人只管骑马射猎去,咱们娘俩却也不能辜负了这大好秋光。来,皇后,哀家与你共饮。” 皇后稳稳端起酒盏,对着太后的方向敬了敬:“母后好雅兴,臣妾自然奉陪。” 太后笑着喝了一口果子酿:“瞧哀家,真是人老了,糊涂了。这果子酿乃是昌邑那孩子亲手所酿,哀家尝着,滋味甚好。蕊华,替诸位夫人满上。” 皇后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下撇了撇。 又是替昌邑博揽好名声。 这种事儿皇后经历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顺带给了坐在一旁的晋城公主一个眼神——不许闹事。 晋城公主心里腻味,见女使还要往乌静寻案前酒杯倒酒,伸手拦下:“护国公夫人饮不得酒,糊涂东西,还不撤下。” 守孝之人,的确是不好饮酒食荤。 乌静寻轻声道:“多谢殿下。” 美人声音洋洋盈耳,晋城公主听了颇有些晕晕乎乎,是以没注意到昌邑郡主投来的阴毒眼神:“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晋城公主心大,可皇后稳坐中宫宝座这么多年,自是发现了昌邑郡主的小小异常。 她眉心微蹙,若是平时,堂姊妹打闹吵架就罢了,如今这么多命妇宗亲看着,若是晋城与昌邑起了龃龉,少不得要被人拿来谈论说笑。 皇后将此事记在心中。 昌邑郡主好整以暇地端着酒盏,却没有喝,余光瞥见乌静寻娴静白皙的侧脸,她冷笑一声,摩挲着酒盏上古朴华丽的花纹。 这座高台上身分最高的就是太后与皇后,其他宗亲女眷们说话时也没有太放肆,只猜想着今儿会是哪家儿郎摘下魁首。 “从前若是裴世子在金陵的时候,哪年魁首不是他?” “你也知道若是他在啊?今年,恐怕局势又要变喽。” “左不过是荣王世子,或是旁的武将子,有什么稀罕的?” “说起裴世子,英年早逝,瞧他那遗孀,瞧着失魂落魄的,真是可怜。” 有几道视线随着窃窃私语落在她身上,乌静寻却仿佛无知无觉般,只在脑海中想着将来要在院子里种什么花。 等她安顿下来,或许已经是明年的夏天了。 栀子香气浓郁,种一颗在院子里,说不定馒头会被熏得嗷呜直叫。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台下表演剑舞的教坊司舞姬们不知何时变换了队形,手中长剑银光曼曼,随着她们柔软却古怪的舞姿变换,一阵阵低沉神秘的梵语从她们身上传出。 有些耳熟。 乌静寻下意识看向高台下那群姿势清奇的舞者,一缕思绪浮上,却又很快逃窜。 连姿势也有些眼熟,到底是什么呢。 乌静寻低下头,看见手腕上套着的珍珠镯子,没来由想起那把曾救下她的,那把名叫珍珠的刀。 珍珠…… 乌静寻想起来了,在地宫里时,那些巫者跳的,就是这样的舞蹈! 她刚刚抬头,就见不远处有一支箭簇直直飞过紫光卫的防护,朝着高台之上的周庆帝而去。而底下的舞者们手中的长剑也陡然失了原先柔曼的风姿,变得锐不可当起来,不过瞬息之间,高台之下的侍卫就被杀了个干净,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们那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高台上尖叫连连,都慌着逃命。 乌静寻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昌邑郡主:“郡主为何不逃?” 昌邑郡主慢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盛着果子酿的酒盏被她随手掷了出去,地毯上瞬间蔓延上一阵甜腻气味。 “昌邑,昌邑,快,与皇祖母一块儿走。” 太后有些慌乱,但还是对着昌邑郡主伸出手。 皇后蹙眉,握紧晋城公主的手,在心腹的护卫下紧紧靠在一起,但手持长刀的刺客为数众多,无奈之下,她们只能照着刺客说的话,聚在一团。 坐席里的贵妇人们花容失色地聚在一团,显得仍安然坐在席前的昌邑郡主格外刺眼。 太后眼角绷紧,她不愿承认心里浮现的那个念头,可眼前的场面分明又不容她继续幻想。 另一座高台上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太后惊惶看去,却被刺客拿着长剑逼着往外走。 “昌邑,昌邑——” 昌邑郡主受伤那条腿仍不利索,但她挥退了想要搀扶她的女使,慢慢走过去,银面长剑中映出她冷漠却又兴奋的脸:“皇祖母,皇婶,晋城……你们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太后嘴唇微抖,皇后脸色虽难看,却未发一言,用力握紧晋城公主的手,现在可不是一时意气得罪昌邑的时候。 没有人回应她,那些金陵贵妇看过来的眼神惊恐中又带着憎恶。 乌静寻仍是一脸淡淡,似乎不知道现在是个情境,也不知道她待会儿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昌邑郡主抑制住心头战栗的兴奋,冷声道:“将她们都带到下面去。” 另一座高台上,周庆帝与臣下们也被荣王的人拿着刀剑逼到了角落。 两拨人马回合,身形痴肥的荣王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总是笑呵呵的脸庞上一脸阴沉。 太后见周庆帝也被刺客刀剑围住,又见荣王站在外围,惊声道:“荣王——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你皇兄放了!”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才享了这么几年福,如果周庆帝崩逝,那她还能捞到什么好日子过? “放了?”荣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看着太后,肥肉堆积的脸庞上挤出些笑,“母后,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今天。你不该恭喜我吗?反正我与皇兄都不是你的儿子,任谁做皇帝,都不会真心孝敬你。你这个太后,做得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捂着胸口,俨然要撅过去了。 周庆帝负手站在那里,眼下哪怕是阶下囚,他周身也照样是金尊玉贵的帝王之气,望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睥睨、不屑。 荣王承受这样的眼神,足足四十多年了。 其实他一人这样也就罢了,可唯独,他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他的妻子,也要跟着他一起受委屈。 “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多年的埋伏、隐忍与思念总要有个出口。 荣王望着连绵秋光,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柔婉秀丽的妇人嘴角噙着笑,朝他走过来。 “萨满,开始吧。” 那些冷光凛凛的刀剑对准圈子内紧紧靠在一起的众人。 乌静寻越过那些刀光剑影,和她对面头带巫冠,衣着羽衣的少年视线相撞。 裴淮光手举长剑,薄唇微微启开。 他在说,交给我。 你什么都不用怕。 第54章 第 54 章 或许我们可以做一场交易…… 乌静寻见过裴淮光许多回了, 他穿着毡帽狼裘的样子,穿着侍卫甲胄的样子,甚至连衣裳下冷白而劲瘦的身体都曾看过几回。 但乍一看他这副巫族打扮, 乌静寻还是有些不敢认。 两人眼神交缠,一触即分。 周庆帝被众多手持刀剑的刺客围着, 仍面色不改,只看向隐隐有些癫狂之势的荣王,叹道:“荣王,你我兄弟二人,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朕自问从未苛待于你,更将世子、郡主当作亲生骨肉爱护,你如今骤然造反, 可曾想过世子、郡主今后如何?” 荣王世子周长豫先前率着武将侯爵还有世家郎君们入林打猎,只有昌邑郡主站在一旁, 她冷眼看着皇祖母、皇伯父、皇伯母还有晋城被阵阵冷光剑影逼得只能簇在一块儿,脸上隐隐露出个笑。 荣王不曾回头, 只道:“我为人父亲,自然为他们谋划。” “是吗?”周庆帝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呵呵笑了几声,“这么多年, 朕膝下无子, 宠爱世子与郡主多年。周庆帝半分不惧, 望向荣王的眼神含着怜悯、快意与胜券在握的从容:“荣王,你其实知道吧,朕为何要将长豫与昌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疼爱……” 为皇族建设看男儿射猎、赏草场风光的看台极为广阔,便是教司坊的乐姬舞姬一块儿上也不会觉得拥挤,现在这座台子上聚集了金陵城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家, 朝臣和女眷们本来为荣王突然发疯造反一事而慌乱,听得周庆帝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之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铮铮,再定睛一看,吓得几乎魂都要飞起来。 荣王兀然拔出一把长剑,锐利剑锋直逼周庆帝,眼里蔓上深深浅浅的血丝:“你闭嘴!” 剑锋就悬在自己脖子前,若是荣王一个激动把剑往前一刺,周庆帝就要血溅当场了。 但周庆帝仍背脊挺直,姿态雍容:“荣王在怕什么?是怕朕说出昌邑可能是朕的血脉,还是怕琬娘地下有知你不仅生前没能护住她,死后连她的清白名声都守不住,将来到了黄泉之下也不愿和你见面?” 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众人心头却犹如云层之后的阵阵惊雷,炸得人头晕眼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乌静寻悄悄抬眼,看向一脸冷漠,似乎并不惊讶的裴淮光。 却又赶在他回望之前挪开了视线,乌静寻做够了泥菩萨,现在她也想看看昌邑郡主的乐子。 周庆帝的话落在一堆皇室女眷耳朵里自是激起了千层浪,晋城公主看着抿唇不言,有些难堪的皇后,又看了看低下头去,眨眼间脊背都显得更加老态佝偻的太后,最后将视线定在刺客圈外,一脸茫然的昌邑郡主。 晋城公主恨恨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恶毒刻薄的姐妹?你不配!” 昌邑郡主怔怔回过神来,听到晋城公主的咒骂,感受到在场之人投来的,畏惧又轻鄙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如蚂蚁在爬,让她既难受又不知一时之间该如何下手。 乌静寻看着裴淮光那双琥珀珠一般的眼,嘴唇微微翕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场众人的心神都被周庆帝突然扬起的声音给吸引过去。 “琬娘为朕诞下昌邑郡主,为皇室绵延子嗣,又累得荣王你替朕抚养女儿这么多年……你受累颇多,朕心中对你与琬娘亦有愧。”周庆帝此话一出,原本面沉如水的荣王像是一丛突然被点燃的枯柴,周身萦绕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原本肥胖的身子霎时间灵活起来,一把夺过旁边刺客的佩刀,锋利薄薄的刀锋直直挥向周庆帝:“你住口!” 刀锋近在咫尺,周庆帝却一动不动,嘴角甚至噙着一点笑。 就在刀锋即将触碰到周庆帝脖颈的时候,高台下传来马蹄阵阵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 “荣王……反了!” “陛下!快些放开陛下!” “荣王世子,你阿耶成了叛臣贼子,你怎好还安之若素地坐在马上!还不速速去劝降荣王,不要害得天子不宁,天下动荡啊!” 周长豫坐在马上,直直对着高台上荣王举着长刀恶声向周庆帝的那一幕,一时间心神动荡,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场的官员、女眷已经被荣王安排的刺客挟制住,此时回来的大多是武将、侯爵和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 见他们回来,刺客们起身上前围阵,瞧着像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荣王不在乎他自己会被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声,但他对高台上那些窃窃私语格外敏感,他只在意琬娘。 他凭什么让她生前郁郁寡欢,身后还要因为他再度蒙羞,在黄泉下亦不安生?! 琬娘……琬娘…… 眼看着荣王眼中闪过痛苦与快意一齐的狠色,趁着他将刀举过头顶,即将重重劈下的瞬间,周庆帝不动声色地微微退后半步,垂在身旁的手一个用力,从掌心小筒中射出一枚银针,直直朝着荣王而去。 眼见荣王身形微滞,手中长刀重重砸落地板,那沉闷响声似乎成为一声讯号,原本被刺客牢牢钳制住的卫兵顷刻间反客为主,不仅如此,更有不少刺客当场‘叛变’,杀了同伴一个措手不及。 高台之上的局势,似乎瞬间就扭转过来。 裴淮光身负保护天子、活擒荣王的目的,不得不先闪身离开,但一双眼睛仍抽空在慌乱的人群中寻觅乌静寻的身影。 走之前,他嘴唇无声翕动。 ‘退到一边’。 他会安全带她离开。 荣王被银针上淬的毒折磨得已经站立不住,肥胖臃肿的身子倒在地上,脸色紫涨,喉间发出难听的嗬嗬声。 周庆帝解了困顿,他漠视荣王暗地筹备那么多年,就在等这一日,名正言顺除去这个少时比他优秀太多的弟弟,顺便承了他的情,叫那些刺客‘不小心’杀掉一些没用的臣子。 他行至荣王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毒发的样子,笑了笑:“昌邑不是我的孩子。只是我的确中意琬娘这位弟媳,她伺候得朕很舒畅,三弟,朕该多谢你。” 天子高高在上的怜悯与猖狂逼得荣王喉咙中挤出喑哑的嗬嗬声,一双眼睛含着血泪,死死地盯着周庆帝。 从他不断启合的唇间,周庆帝也能读出荣王想要说的话。 “不得好死?不,朕只会千秋万世,万寿永昌。” 捆好了荣王,确保他没有再挣脱逃跑的机会,裴淮光起身,解下腰际长刀,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对扑上来的漏网之鱼。 在下一瞬,他那双因为蒙上血色而分外冰冷的眼瞳陡然睁大。 昌邑郡主捡起地上一把染血的长剑,直直地朝着乌静寻而去。 她身边没有护卫,那样柔弱纤瘦的一个女郎,迎着那闪着腥光的剑锋,在旁人的尖叫声中,忽然被扯进一个带着清苦气息的怀抱。 她落入一片坚实又柔软的黑暗。 有刀剑劈入血肉发出的声音。 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告诉她:“闭上眼睛。” 我带你回家。 · 裴淮光的确说到做到,直至将乌静寻带着跨进了平宁侯府的大门,脚下才踉跄一下,若不是乌静寻撑着扶了他一把,只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上。 自有管事小厮呼天抢地地迎上前来看裴家这根独苗苗,乌静寻有些脱力地站在一旁,看着裙摆上染上他的血,素净的兰花也开出血色的烂漫。 管事急忙叫人抬着二爷往里走,请大夫快些过来瞧一瞧伤势,哎哟,流了这么多血,遭大罪了! 裴淮光此时已经半昏半醒,但他仍下意识拉紧那只柔软微冷的手。 “……到家了?” 众人的视线落在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神情俱都有些莫名。 裴淮光仍固执地望着她,哪怕眼皮上坠着的压力越来越沉,他也不想就这样合上眼。 清楚他的执拗,乌静寻只好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指。 冰冷、颀长,在这样虚弱的时刻都不忘立刻将她回握的手扣得更紧些。 “到家了。” 耳畔响起女郎柔和又无奈的声音,身上血意几乎染透玄衣的少年唇角似乎扯出一个满足的笑。 旋即闭上眼,乌静寻手另一头的扯力突然大了些。 他昏了过去。 但即便如此,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仍没有放开。 这下大家的眼神几乎是不加遮掩地震惊起来。 乌静寻对今后可能会遭遇怎样的流言分外平静:“先送他回序平院。” 管事他们这下仿佛才如梦初醒一般,忙张罗着将重伤昏迷的二爷抬回序平院。 琼夫人得了消息,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赶过来时,正巧看见乌静寻垂着眉眼,另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和少年交握在一起的手分开了。 琼夫人并未随着伤重的幼子离去,而是走到乌静寻身边,病弱的妇人高高扬起手,在场的其余人几乎都不忍地别开眼,不愿看见命运本就悲惨的世子夫人挨打。 那声清脆的巴掌声却始终未曾响起。 琼夫人刚刚只是气上头了,看着才归家不久的幼子浑身浴血,她几乎催心剖肝,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的二郎何至于如此拼命?! 可她竟然轻飘飘地截住了那一巴掌。 乌静寻那双漆黑静默的眼瞳紧紧盯着她。 “与其打我发气,不如为你的儿子做些实事。” “夫人,或许我们可以做一场交易。” · 裴淮光醒来时,身上传来的痛感十分折磨人,但他也没露出什么虚弱之色,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清湛,四处望去,显然是在寻人。 这让一直坐在床前守着他的琼夫人心里不由得感到一丝酸楚。 这天下有多少好女郎可着他挑,为什么就是要执着于一个已经嫁过人,又与他关系紧密的寡妇呢? 但此时再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琼夫人看着少年明显黯淡下去的眼瞳,心里一痛,上前关怀几句:“二郎,你如今觉得如何了?可还痛得厉害么?” 裴淮光点点头,却不想说话。 直到门吱呀一声响,漏进来一束天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浓浓的米粥香气。 乌静寻端着一个小托盘进来,上边儿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许是没想到裴淮光那么快就醒来了,乌静寻怔了怔,迎上他仿佛无所感一般炽热专注的视线,她下意识别过头去,微红的指尖拂过髻边垂下的几缕发丝:“我做了些肉粥,二郎既醒了,就喝一些吧。” 其实裴淮光现在并没有胃口,但眼前神情平宁柔和的女郎,还有她手里捧着的那碗冒着热气的粥,都是只会在他梦里才出现的景象。 他一时分不清他已经醒来,还是仍留在梦里。 裴淮光回过神来时,嘴唇碰到一阵温热柔软。 熬煮得烂烂的米里混杂着肉与菜的香气,裴淮光下意识张开口,一阵温热顺着轨道下腹,他这时候才清晰地意识到,他是清醒的。 眼前端着碗耐心喂他,眼界低垂若蝶翼的女郎,也不是虚妄。 “你是在……可怜我?”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喂他喝完了那碗粥。 考虑到他可能刚刚醒来,胃口欠佳,但受到重创的身体又急需养分,乌静寻没敢熬太多,只大半碗,叫他腹中垫着些,稍后再喝些补血固元的药汤就是。 她不说话,只安静地喂他喝完那碗粥,裴淮光也默然地垂下眼,珍惜两人难得的,可以稍稍称得上几分亲近的独处时刻。 琼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带着人退下了。 屋内只有她们二人。 “你不必担心,宫里那边儿传来消息,叫你好生养伤。” 裴淮光摇头:“你知道,我不关心这个。” 乌静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半晌,就在屋外天光逐渐变得昏暗下来时,裴淮光才得到她的回音。 “我不是可怜你。” 只是在最后做一些她理应做的事。 裴淮光看着那只覆上来的细白素手,琥珀珠一般的眼瞳里头一回浮现出可以称之为愕然的情绪。 “你先好好养伤。其他的……我们之后再说,好吗?” 女郎的声调温柔得像一场绮丽梦境。 裴淮光听见自己应答的声音也轻得像是浮云一角,生怕动静再大些,会让这场梦境顷刻破裂。 “好。”—— 作者有话说:滚回来复健了TVT 想了好久还是先把这篇文继续捡起来写,真的很对不起追更的小天使,一定会努力写完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恐怕此时已是尸骨无存 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与自己小叔之间可能存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不过几日, 金陵街头巷尾到处可闻这样的流言。 乌静寻不是没有感知到府上仆役女使们私下望过来时鄙夷又不可置信的目光,只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儿。 裴淮光身体底子好,养了几日, 已经能下床了。 这日乌静寻拎着食盒去序平院时,正巧碰见天使从屋内走出, 见着她,一甩拂尘,面白无须的脸庞上带着笑意,也无端让人觉得阴冷:“哟,世子夫人可是过来瞧指挥使的?” 乌静寻握着食盒提柄的手紧了紧,轻声道:“指挥使?” “正是。”天使一副与有荣焉的浮夸模样,“指挥使在擒获荣王叛党一事上立了大功, 陛下龙颜大悦,不仅叫奴才送来许多赏赐, 更是钦定了指挥使的位置……这份荣宠,可以头一份儿的啊。” 若是真心嘉赏, 大可在裴淮光受伤回府的第二日就降下恩旨。 如今那些流言甚嚣尘上,周庆帝却大张旗鼓地送来奖赏、官职, 无疑会叫人将更多目光落在平宁侯府,落在她与裴淮光身上。 帝王心术, 实在难测, 可裴淮光自个儿愿意, 乌静寻没有立场,也没有好管闲事的打算。 看着天使的背影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乌静寻收回目光,往里走了两步,见裴淮光站在廊庑下, 脸色仍旧苍白,脸庞线条因为伤病显得愈发凌厉,整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都像是一把半出鞘的宝剑,带着一股锋芒锐意。 不知他在那儿看多久了。 乌静寻定了定神,走了过去:“外边儿风大,你出来做什么。” 序平院院墙边种着几株芭蕉,乌静寻从月亮门走进来,在秋日里仍旧松翠的芭蕉轻轻抖簌,她看见裴淮光朝着自己走过来。 他自觉地拎走食盒。 在食盒易主的过程中,两个人的手不可避免地轻轻碰触到一起,又很快分开。 “躺得腻烦了,想来看看,你怎么还不来。” 裴淮光虽然躺在床上养伤,但他先前在雀鸣卫中的人手仍在运作,那些带着靡靡之色的流言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没有制止,是因为他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她却一如既往……不,她的变化,是从他负伤护住她之后开始的。 比之从前的冷淡疏离,她好像一瞬抛离了那些壁垒,愿意接受他的心意了。 都说人过惯了苦日子,在幸福来临时,总会疑心这是梦境。裴淮光如今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他调慢了脚步,和她一块儿踏上台阶,语气里带着些漫不经心:“我做了个噩梦。” 乌静寻低低‘嗯’了一声,声调上扬,显出一些礼貌的疑惑。 “我梦见你不在我身边。”裴淮光的语气有些低迷,乌静寻不知是他察觉了什么,还是有意无意想要诈她一诈,“到处寻都寻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是去找阿兄,再不回来了。” 乌静寻笑了。 她的确是想走没错,却没有笨到要去殉情的地步。 她与裴世子,本身也不是多么亲厚的夫妻。 乌静寻别开眼去:“我炖了些党参乌鸡汤,你趁热喝了吧。” 见她没有回应,裴淮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应了声好。 他告诉自己。 这样已经很好了。 只要她愿意接受他的情意,留在他身边,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待到他换来周庆帝赐婚的旨意,他们就能堂堂正正在一起。 这一天不会久了。 乌静寻只将补汤送到,没有待太久,翠屏来寻她:“缕云园里来了客人,正等着您呢。” 客人? 乌静寻眉头微微蹙起,不过这样正好,今日她不知怎得,总觉得和裴淮光在一块儿相处有些不自在。 “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了。” 裴淮光捏着汤勺,嗯了一声,在女郎即将踏出这道门时,忽然道:“汤很好喝。” 乌静寻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莞尔:“你喜欢就好。” 主仆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裴淮光收回视线,平声道:“措九。” 有一道黑衣身影从梁上跃了下来:“指挥使。” “去清一清近日的流言。”碗盏中的鸡汤清亮,散发着并不腻人的温暖香气,裴淮光凌厉俊美的脸庞被笼罩在这层香气中,话音却像是数九寒天积厚的冰,“世家大族里的腌臜事儿,随便一件出来,都比这有趣得多。” 措九低声应是。 · 缕云园内 乌静寻看着面前正努力对着她笑的乌舜华,她瘦了很多,原先眉眼之间张扬肆意的傲气淡去许多,她之前从来不敢想,自己这个千宠万娇的妹妹,在自己面前也会露出这样局促的神情。 还是她回过神来,上前拉住了乌舜华的手:“来,坐。” 翠屏从前是不喜欢这位二娘子的,但现在见她形容清瘦,不复从前的活泼英气,心里也有些感慨,没要乌静寻吩咐,自个儿便进屋去给她们泡茶了。 “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乌静寻大概能猜出来她是为了什么过来,声音柔和,“你呢?虽说你惯来是会苦夏的,但如今都到了秋日里,你怎么还这样瘦。” 长姊温柔婉约的声音像是汨汨春水淌进乌舜华心里,她这才鼓起勇气,抬起眼看她。 明明……明明是担心她,才来看她的,怎么现在变成她安慰心疼自己了? 乌舜华故作轻松:“我很好啊,就是天生吃不胖,怎么,你嫉妒啦?” 还是这样故意爱嘴上顶人的妹妹比较可爱。 乌静寻露出这几日里头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瘦些好,胖些也不错。快要入冬了,在庄子上可还习惯吗?我熬了些桂花蜜,待会儿你带些走吧,放在水里、糕点上甜甜嘴儿,从前你最爱吃了。” 乌舜华看着她,却突然生了气。 只是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乌静寻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她。 “你怎么还是这样的烂好人性子啊?!你知道外边儿街头巷尾都怎么传你的吗!”乌舜华很想将气势摆足一些,可是话到了嘴边,眼泪也跟着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你老是替别人着想,你自己呢?就活该过这样一直被别人操控的日子吗?” 过去是她那个为爱浑噩了脑子的阿娘,现在又是她那个疯魔到觊觎寡嫂的小叔! 乌静寻笑着摇了摇头,那双多情妩媚的狐狸眼望着她,微微一弯,就漏出比月华还要温柔的情意。 “不。不会一直这样的。”多的话,她无法和乌舜华明说,她的妹妹一直是个火爆直接的性子,告诉她太多,若是裴淮光今后盯上她,只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乌静寻只能握紧她的手:“我会过得很好。舜华,我希望你也是。” 乌舜华不知道乌静寻暗地里的谋划,只当她是认命了,心里又着急又心痛,恨自己现在连光明正大替她说句话的机会都不能有。一个非亲生的妹妹,哪儿有立场去劝说阿兄将守寡的长姊接回家? 乌家也不再是她的家了。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保重自己,舜华。”乌静寻像是小时候那般,轻轻替妹妹顺好毛毛躁躁的头发,又拍了拍她,“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就这么,赶她走了? 乌舜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乌静寻却很坚持:“去吧。” 看着乌舜华怒气冲冲里又带着些恋恋不舍的背影,翠屏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二娘子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娘子何不留她用了午膳再走呢?” 终归都是要离开的,或早或迟而已。 乌静寻摇了摇头,进屋寻了绣箩,坐在罗汉床上继续绣着那件未完成的衣裳。 翠屏看着,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娘子这是想开了呢,还是太过伤心害怕,才不得已为为之。 翠屏想起二爷望着娘子的眼神,也不像是见色起意,那样珍视的眼神……她撇了撇嘴,反正没在她们娘子的亲耶娘和阿兄身上看到过。 · “你想去护国寺上香?” 这一日乌静寻去到序平院时,琼夫人也在。 老太君许是听到了外边儿的流言,不想去管,可心里又过不去那个坎,已经许久未出门了。 想到那位和蔼慈爱的老人,继而想到第一回见她时,身侧青年对着老太君珍而重之地介绍她,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 早在她低下头去的那一瞬,裴淮光便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琼夫人连忙提醒她:“护国寺是个好地方,这些日子家中发生了不少事,你去上上香,顺便散散心也是好的。” 乌静寻颔首:“是。” 裴淮光摈去那丝微妙的不舒服:“我陪你去。” 乌静寻摇摇头:“寺中人多,别冲撞着你了。” 裴淮光还想说些什么,琼夫人却道:“二郎忘了?十九那日陛下设宴,你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去这样的场合,少不得要叫你陪着我走一趟。” 没了一个为国作战的儿子,她还有另一个深得帝心的儿子,琼夫人望着裴淮光的眼神慈爱温柔。 乌静寻也点头:“我只去半日就回来,若你归家得早,便来接我吧。” 她鲜少这样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话,这几日经历得多了些,但裴淮光还是分外珍惜这样的时刻。 他颔首:“好。” 可十九那日,裴淮光出了宫门,翻身上了马,正打算直接往护国寺去接她回家,收到的却是荣王余孽反扑,在山路上意图挟持世子夫人,两班人马对持间,载着世子夫人和她身边儿女使的那辆马车受了惊跌下山崖,恐怕已是尸骨无存。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她又骗了他一道 “二爷?” 深秋的风吹乱了座下马驹的鬃毛, 圆领袍上银线和碧色丝线织成的孔雀在瑟瑟寒风中依稀发出几声凄惶的悲鸣,但很快又被腰间挂着的那把漆黑长刀隐隐震颤出的杀气压住。 前来回禀消息的侍卫有些胆寒,二爷的脸色……好难看。 不对, 又岂止是一句轻飘飘的好难看能形容的。 “我不信。”好半晌,他才听到裴淮光的回答, 护卫有些糊涂,但还是如实道:“是属下亲眼看见载着世子夫人和翠屏的那辆马车翻下了山崖,做不了假。” 做不了假?这世间能做假的事儿可太多了。 裴淮光绷紧的脸,凛冽的秋风直直砸在他脸上,他似无所觉,朝着护国寺奔马而去。 因此事涉及荣王余孽,现场不仅有平宁侯府的人, 也有雀鸣卫的人,落在裴淮光眼中, 乌压压的人乱成一团,看得人心烦意乱。 “裴副使。” 雀鸣卫的人见着那道冷霜风寒的身影出现, 识趣地打了个招呼。 雀鸣卫是周庆帝一手锻造的刀,但他从不会将这柄刀轻易交给某个人, 或者说,高高在上的天子乐见底下的狗为了争夺刀柄的控制权而露出的丑恶模样。 裴淮光年纪轻轻, 虽说在荣王造反一事中立了大功, 但雀鸣卫中的另一位副使曹明显却对这个生得面若冷玉的年轻郎君很不服气, 觉得他不过是个仗着出身荫庇才得到周庆帝青眼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和他这样真刀真枪靠着功绩被提拉上来的武官相提并论? 偏偏这样的人,如今正是和他同任雀鸣卫副使,真是叫人不痛快。 曹明显挑了挑眉:“今儿裴指挥使不是进宫陪陛下下棋么?这样劳累的活儿,交给我们兄弟去做就是, 裴指挥使金尊玉贵,何必冒着冷风亲自过来一趟?” 他语气奚落,裴淮光径直翻身下马,往山崖边走去。 近来多秋雨,山崖旁的泥路被压出两道深而凌乱的车辙印记,从那些痕迹中不难看出当时场面的惊险。 “当时驾车的马夫何在?府上的护卫呢?即便是雨天泥路难行,府上驾车所用的马都是性情温顺,又善识途的马,又怎会突然发狂不受控制,径直冲下山崖?”山崖下云雾缭绕,翻腾的雾气模糊了人的视野,裴淮光只能听见山崖下波涛拍岸的怒吼声。 那声音狂放不羁,落在他心头的浪涛一下比一下重,带着空茫的回音。 见裴淮光一来就连连发问,俨然是不将他放在眼中,是要与他抢夺这里主事之人的话语权的意思,曹明显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见其他人竟然真的被他的威势所震慑一般,乖乖回了话,他心头更是怒火中烧。 曹明显眼睛一转,想起今日遇难的人是谁,不由得扯出一个暧昧又讥讽的笑:“难怪裴副使这样心急如焚,原来是痛惜美人香消玉殒的缘故。这名声不好的女人啊,大都短命,裴副使可别怪老兄我没提醒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回味一番就成了,可别做得这样明显,当心之后的弟妹吃醋啊。” 说着,他笑着用拳头去碰裴淮光的后背,却被他反擒住手臂,将人押到了山崖边。 两个副使突然间就掐起来了,裴副使还把曹副使摁在了泥地里,半边身子都探出去了,若是一放手……啧,之后要办丧事的可就不止是平宁侯府了,曹府那儿恐怕也要拉个台子挂白灯笼喽! 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崖边,曹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他闻着近在咫尺的土腥气还有山崖下不断扑上来的冷风,大叫道:“裴淮光!你我同为副使,你敢这样欺我?!” 说着,他试着挣了挣,却没能逃过那阵桎梏。 这死小子,手劲儿还挺大! 裴淮光紧紧钳着他,那双冷然眼瞳里染着熊熊的怒火,烈得来似乎要烧干山崖下汹涌不绝的江水。 “曹副使说错了。”有冷而坚硬的东西贴上曹明显面颊,裴淮光单手押着他,另一只手用刀鞘重重拍了拍曹明显的脸,这样带着屈辱意味的动作疼得他呲牙咧嘴,但濒死的恐惧却让他的感官在此时变得更加灵敏,裴淮光接下来说的话也就变得格外清晰,“多嘴长舌之人,大都短命。曹副使若不信,我找一个现成的例子给你瞧瞧?” 曹明显听完免不了一怒,竟然用他先前说的话摆他一道! 但现在不是打嘴炮的时候,曹明显生怕他手上一个没力气,让自己跌落山崖,饶是心中再憋屈,也不得不软声求饶:“裴副使,裴老弟,哥哥我刚刚一时间被冷风吹蒙了脑子,说错话,你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啊。” 哥哥?他也配? 裴淮光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把他又往崖边送了送。 身后的雀鸣卫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 “二郎!” 有一道饱含着不可置信、担忧等诸多情绪的女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腿脚不利落的贵妇人由人搀着下了马车,正急急往这边走来。 裴淮光没有转头,只漠然地望着深不见底的山崖。 琼夫人腿脚不便,但还是坚持走了过来,见他死死将一个明显是四品打扮的官吏压在泥地里,露出的半张侧脸冷淡得都能凝出霜雪来,一时间又气又伤心:“二郎,你这是做什么?就算你心痛你嫂嫂无端遭难,但换个角度,那孩子守得艰难,她如今能和你阿兄在地底下再做回夫妻,她自己心里边儿都是高兴的!我知道你连连失去了兄嫂,但,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琼夫人絮叨半晌,裴淮光不为所动,只略略侧眼看她,似笑非笑:“您似乎很是笃定,她死了。” 他的眼瞳像琉璃珠一样剔透深邃,在昏暗的天光下,也依旧亮得惊人。 琼夫人下意识避开那阵视线,望向云雾蒸腾的山崖下,语气似乎也沾染上了潮湿气息:“你阿嫂一个弱女子,跌下山崖,能有什么活头?二郎,不要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 有意思。 裴淮光松了反擒着曹明显的手,在所有人下意识惊呼之下又踹了他一脚,生生将人从坠崖边缘踹回了泥地里。 丝毫不觉得自己闯了祸的青年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露出了一个乖张的笑容:“您说,她跌下去那一刻,是害怕,还是觉得解脱?” 琼夫人强撑着没有露出异样,轻声道:“静寻深爱你阿兄,知道他们夫妻俩能再续前缘,自然是高兴居多。” 裴淮光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留下原地一群稀里糊涂的人。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还半躺在泥地里半死不活的曹明显:“曹副使,这还……查不查啊?” 曹明显还惊魂未定呢,听了这话摆了摆手,骂道:“没看到老子滚了一身泥水?还不快先扶着我上马回京!”什么狗屁案子,他们平宁侯府都烂成什么样了,叔嫂通.奸……还有脸恐吓他! 曹明显骂骂咧咧地走了,在场的雀鸣卫便都默契地收了手。 与其跟着曹副使这个草包,不如多讨好些那位看起来更年轻有为的裴副使。 · 秋日严寒,急速奔驰之下门帘被风吹打得不住作响,吹进车厢的风冻得两个年轻女郎只能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翠屏还有些在状况外:“娘子,娘子……咱们这是……逃出来了吗?” 原本她还担心那伙人真的是那劳什子荣王余孽,是要找娘子麻烦来的,却不曾想,只是让她们上了马车,一路飞驰,她观察了一番车窗外的天色变化,入秋了之后天黑得更快了,如今外边儿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起码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护国寺本就在京郊,这么一折腾下来,她们离金陵城越来越远了。 翠屏倒没有什么舍得与舍不得的情绪,她本就是被买来陪在娘子身边长大的丫头,能一路追随娘子,她就安心。 乌静寻点了点头:“是啊,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语气轻快,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含着一些翠屏读不懂的惆怅。 是因为金陵城里还有娘子放不下的人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翠屏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然是裴淮光那张俊美到过分的脸,她自个儿都吓了一跳,抖了抖,乌静寻以为她是太冷了,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女郎馥郁的冷香充斥周身,翠屏鼻头一酸,竟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们终于出来了,今后的日子都不用再受人钳制了。翠屏,要高兴才是。” 翠屏咽下哭腔,用力点了点头:“是,是!我们都要开心才是。” 乌静寻将下巴枕在她背上,嗯了一声。 琼夫人派来的人依约将她们送到了松渡口,并给她们联系好了客船:“再行半日水路,便可达到隋城。这是夫人留给您的房契,枣子胡同七十二号,您收好。” 乌静寻与翠屏上了客船,这艘规模不小的船不仅仅有她们两位客人,想来也是,琼夫人不想让裴淮光有找到她们的可能,多使几个障眼法也是有的。 但翠屏跟着乌静寻下船时还有几分不解,主仆俩行了一段路,看到城墙牌匾上写着大大的‘桐城’二字,瞪大了眼睛:“娘子,咱们不是要去隋城吗?” 乌静寻笑了笑,将那张琼夫人赠予的房契撕了个干净,揉成一团丢在了路旁的水沟里。 “我们去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这样更好,翠屏。” 万一琼夫人那儿漏了风声,将她们的踪迹泄露出去,又是一场麻烦。 桐城和金陵不同,处处都是烟火气,人们脸上却又带着和善的笑。 乌静寻难得生出些憧憬,能在这里度过余生,想想就叫人觉得安逸。 · 金陵城中暗潮汹涌,裴淮光冒着绵绵不绝的秋雨再度翻身上马,马儿连日奔波,原本雪白的毛发都被路上的尘土蒙上一层黄灰。 裴淮光安抚地摸了摸马头,许诺道:“到时候叫她给你喂糖吃。” 他没有明说是谁,但马儿还记得那个笑容温柔的女郎。 马儿不闹腾了,裴淮光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重如擂鼓。 他走到枣子胡同七十二号门前,从外观看,这是一座很小的小院,不过依她的性子,肯选择大宅子才不正常。 他抬手叩门。 一连叩了好几下,都没有人开门,裴淮光看着指节上沾染的灰,默然半晌。 旁边有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似乎被他连续叩门的动静给惹恼了,但看见那道颀长肃杀的玄衣身影,大婶脸上的怒意不由得退了退,转而道:“这儿没有人住哩,小伙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没有猜错。 她又骗了他一道。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擦干净指节上的灰尘,转身消失在湿漉漉的小巷中。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或许全都是他自作多情 金陵入了冬, 从夜里开始下着雪,抬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那抹骑在白色神驹上的玄色身影便格外瞩目些。 琼夫人等了半晌, 终于等到裴淮光回府,又高兴又急切, 忙叫人扶着她往前走。 “二郎。” 琼夫人无奈,她的小儿子如今愈发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了,竟能拿了她身边的人去审问,硬生生逼问出乌静寻的下落。 她心知肚明,哪怕找出尸首,二郎也不见得会死心,但琼夫人没有想到, 他的动作会那样快,急到她都来不及遣人去给乌静寻送信。 好在乌静寻自己也藏了一手, 没有按着先前与她约定好的那般在隋城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而是不知去到了哪里。 琼夫人想, 其实这样也好,出了金陵, 没人知道她的过往,她今后再嫁人, 或是抱一个孩子养在膝下, 日子都会慢慢好过起来。 裴淮光神情冷淡, 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氅衣,碎玉琼花般的雪没有在上面沾染上半点痕迹,好像他这个人,无论她怎么捂,都无法在他已经冰硬的心上留下痕迹。 在琼夫人含着几分忧郁的目光注视中, 裴淮光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扶住了她孱弱的身躯:“母亲近来为阿嫂丧事颇多辛劳,应该多歇息才是。” 见二爷这样体贴,虽不知那张俊美面庞下藏的究竟是什么心思,原本搀扶着琼夫人的黄姑还是默默后退两步,给母子俩留足说话的地方。 自从裴淮光自隋城回来之后,便换了称呼,不再疏离地称呼她为夫人,但一声声的‘母亲’中,琼夫人却读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讽刺。 如果裴淮光没有亲自去隋城找乌静寻,琼夫人或许还会真的相信他此时的情绪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但…… “你想府上为静寻发丧,到底是想让自己死心,还是想让外人死心?” 面对琼夫人的诘问,裴淮光笑了笑,冷玉般的青年神情柔和下来,扶着琼夫人步入长廊,飞雪只能落在檐下地板上,他身上那件玄色大氅依旧乌润发亮,不染一丝寒意。 “阿嫂走得突然,我们身为她的家人,自然要体体面面地送她最后一程。阿兄远在九泉之下,若知此事,也会高兴的。”琼夫人走得慢,裴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放缓了脚步,“只可惜阿嫂去得突然,不能喝我与新妇的喜酒。” 檐下飞雪不绝,雪花柔软,琼夫人此时却觉得片片雪花都化作冷冰冰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摩梭着她的心头肉,痛得她苦不堪言。 琼夫人顺势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又罕见含了些怒意地望着她失而复得,最珍视的孩子。 “你怎么还存着这样的念头,二郎!”说到最后,她声调微微扬起,对于常年体虚的人来说,这样高昂的声气无异于在更快地透支她们的体力,远远跟在后面的黄姑听见动静,有些担忧。 “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她安生,也让你自己从此安定下来吗?你年纪轻轻,深受皇恩,哪家的好女郎说不到?为何还要——” “母亲。”裴淮光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忽然轻轻握住她一只手,抬起放在自己心口上,“此刻,这里燃的全是火。” 他现在苦苦压抑,是因为知道还有重逢的机会。 如果连这样的念头都不给他……裴淮光微微眯起眼,那不如叫他死了。 琼夫人怔怔地望进那双深邃如静湖一般的琥珀眼瞳之中,在表面的死寂之下,燃着簇簇不灭的火,亮得几乎灼痛了琼夫人的眼。 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喃喃道:“为了一个女人……闹得你们兄弟为她神魂颠倒,不顾前程,我真是不明白。” 他不需要别人明白。 “儿心中有数。”裴淮光微弯着眼,冷玉似的面容上露出被世俗驯化般的温和笑意,“天冷,请母亲多加保重。忙过了阿嫂的葬礼,待开了春,还要辛苦母亲盯着我的婚事。” 这孽障! 琼夫人一时间只觉天昏地暗,闭了闭眼,强忍着没有立即晕过去。 谁曾想,她和乌静寻费尽心思搭的一个局,最后竟便宜了他,没了那层叔嫂关系的牵扯,他行事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了! · 桐城是一座小城,乌静寻和翠屏租下了一座小院,很小,但院子里有一颗极高大的槐树,饶是在霜雪环绕的冬日里,它依旧干净挺拔。 翠屏将揉好的面团用巾子盖住,只等着它发酵,待会儿剁了肉馅儿包饺子吃。 如今她和娘子一人分睡一间屋子,但为了省些炭火,白日里她们都凑在一堆,做绣活儿,看话本子,平淡的日常,对于她和娘子来说却无比珍贵。 屋门噶呀一声响,翠屏关好门,不叫屋外的风雪吹散屋内的暖气:“这门一动就嘎嘎响,晚上风扑的时候还有些吓人呢。娘子,等开春了咱们去抱只狗崽儿回来养吧?” 乌静寻用钳子拨了拨炭盆里埋着的栗子,见栗子外壳被烘烤得迸开一道缝,她手疾眼快地将栗子夹了出来,一边儿招呼翠屏过来吃,一边儿点头:“好啊。”她想起那只被她取名为‘馒头’的小狗,白绒绒的,像是黑曜石一样漂亮的一对圆眼睛时常温顺地望着她。 可她不是一个好主人。 “算了。”乌静寻又很快改口,在翠屏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笑了笑,“养几只大鹅吧,听说大鹅比狗更凶呢。” 翠屏只是想有个能守家的,听到乌静寻这样说,点了点头:“欸,好。” 被炭火烘烤熟了的栗子又甜又糯,乌静寻一连吃了好几个,翠屏看她专心剥栗子壳的侧脸,笑道:“娘子这些天的胃口变好了,脸上总算多了些肉。” 金陵是一国都城,繁华无匹,对她来说,却是一个终年笼罩着阴沉乌云的地方。 桐城很小,却有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乌静寻翘了翘唇角:“明儿咱们上街裁几匹布做新衣裳吧?快过年了,图个好兆头。” 她这么说,原本想要推辞不用做自己那身的翠屏看着乌静寻脸上放松又自然的笑,舍不得扫她的兴,点头答应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乌静寻抬头看向窗外,桐城的雪要比金陵温柔许多,只把地上淹成浅浅一层白霜。 那个人一直没有找过来。 乌静寻知道他很聪明,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寻找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把她又挖出来。 她免不了有些忧虑,但又不想将这份担忧暴露在翠屏面前,引得她也跟着烦恼,只能压抑着情绪。 有落雪从树枝上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乌静寻收回视线,听翠屏絮絮叨叨地说着上街买菜的趣事儿,东家萝卜比西家萝卜便宜一文,有个大娘偷偷拧下萝卜缨子被卖菜的老者发现,两人吵了好久,想来买萝卜的人都怕沾染上麻烦,最后竟是便宜了西家萝卜,很快便卖完收摊了,东家老板气得直说要那大娘赔偿她,大娘自是不肯,两人掰扯个没完。 翠屏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起来,她跟着娘子身边长大,少有直面市井生活的时候,遇见那些事自然觉得新鲜,可她说着说着,觉得屋子里太过安静,扭头一看,乌静寻已经伏在小几上睡着了,比玉瓷还要细腻的脸上晕着淡淡的红。 翠屏给她寻了被子盖上,又将人摆正了睡在罗汉床上,便去厨房剁肉馅包饺子了,但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时,发现乌静寻还在睡。 “娘子,我包了你最爱吃的素三鲜馅儿呢!桐城的醋和咱们那儿闻着不一样,蘸饺子吃说不定更有风味些,你快尝尝。” 翠屏兴致勃勃地摆好碗筷,却没有听到乌静寻回应,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却见将自己紧紧蜷缩在被子里的女郎面容潮红,眉头紧锁,她心头一跳,伸手碰了碰乌静寻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的热意涌了上来。 这是发热了! 翠屏顿时急了,想出门去请大夫,又怕乌静寻一个人待在屋里会出什么岔子,一时间急得团团转。但见乌静寻烧得面颊通红的样子,她用巾子沾了些温水给她润了润唇,又替她拢好被子,急匆匆地披了挡雪的蓑衣出去了。 乌静寻这一病来势汹汹,或是水土不服,或是压抑着的情绪一时露出,病了好几日,总是不见好。 翠屏担心不已,但她们付了租金,手上的现银不多,翠屏不敢用银票兑钱,只好从娘子妆奁里拿了一支放在底下,最不起眼的钗子拿去典当,换了三两银子,好歹缓了眼下的困境。 那支钗子进了当铺,却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依着某项命令,被汇集到了一处。 最终被送到了裴淮光手中。 他拨弄着钗子上垂下的流苏缨子,漫不经心地看向桌案上摆着的首饰图样。 那是他从前交给匠人的首饰图纸。 他该说她狠心还是有情? 逃离金陵,却带着他送她的钗子。 想要抛弃过去,所以典当了这支钗子。 或许这些全都是他自作多情,她根本没有想起这支钗子的来历。 不过没关系,他会让她记起来。 裴淮光站起身,捞起一旁的玄色氅衣,迎着漫天飞雪,离开了平宁侯府。 · 远在千里外的边疆小城中,时年五岁的大丫正开开心心地用稻草编蜻蜓玩儿,却见西屋传来一阵动静,她蹦蹦跳跳地起身去看,正好和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来的英武男人对上眼。 “哇——” 大丫哭了起来,这个叔叔的眼神好可怕,他的脸也好可怕! 裴晋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胡茬硬硬的刺手,一条疤痕横贯左脸,如同一条丑陋的肉虫盘桓在他英俊面容上。 门口的大丫仍在哭,很快便把她娘给吸引了过来,她连忙在腰上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抱起女儿哄,看见裴晋光沉默地坐在床上,有些惊讶:“你醒啦?”没等裴晋光回答,她又扯着嗓子道,“当家的,你救回来的那个疤脸汉子真活过来了!” 疤脸汉子…… 裴晋光沉默了一下,他现在到底是有多丑? 他和在娘亲怀里一抽一抽的大丫再次对上眼神,微微一笑,昔日玉面将军的风采柔和了他此时瘦得凹陷下去,显得过于凌厉的面庞,大丫不哭了,嗦了嗦手指头,埋在娘亲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裴晋光笑了笑,这个小丫头让他想起远在金陵的妻子。 他看向屋外呼啸的风雪。 竟是已经入冬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这一次,他要她心甘情愿 乌静寻她们如今住在桐城南门上的松子巷里, 巷子里的街坊邻居们大都是和善老实的人,这日孙大娘出门倒水,看见那户新搬来的人家门口立着一个黑乎乎的高大影子, 心头就是一紧。 新搬来的那两个丫头生得都好看,尤其是皮肤更白些的那个, 一张小脸笑起来比她院子里种的三角梅还要美。孙大娘想起她刚搬来时亲自送来的那一碟子糖饼,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样模样好、性情好,还有一手好厨艺的女郎,叫巷子里那些未婚的毛头小子们都心浮气躁的,只等着再过些时候就让媒婆上门说亲呢! 这后生鬼鬼祟祟的,孙大娘坚信自己从那截挺拔的玄色背影中读出了些不怀好意的色咪咪之情,手里的水也不急着泼了, 端着盆就往前走:“欸!那个小伙子,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 裴淮光在门口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细密的雪花落在他几乎静止的眼睫上,听着小院子里传来的低低咳嗽声和说话声, 那张俊美的脸庞不知是冻的,还是心绪不佳, 苍白面色之下那双琥珀似的眼瞳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戾气。 此时忽闻孙大娘的呼喝声,裴淮光心绪更是不佳, 冷冷瞥了一眼那膀大腰圆的妇人一眼, 他收回目光, 没有开口。 孙大娘看见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先是一愣,随后又觉得痛心疾首。 这样俊的后生,偏偏不学好,和那些纨绔一样想要玩女人! “我们松子巷里的人可都是清清白白的, 容不得你在这儿作怪!”孙大娘自觉说得很有气势,看着青年比霜雪更冷、更白的侧脸,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道乌娘子生得好,巷子里不少小伙子都喜欢她。可没一个像你这样放肆的,不都等着过了年安稳些再上门提亲?你还敢青天白日的就敢摸上门去,今儿也就是遇见了我,若是被那些个长舌妇看见了,可不得编排出许多酸话来!乌娘子一个小寡妇本来就够可怜的了,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就该多为她考虑才是……” 孙大娘的一通絮叨落在裴淮光耳朵里,只剩下几句关键的话。 “有许多人,喜欢她,想要上门提亲?” 孙大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乌娘子生得漂亮,人又和善,谁不喜欢?可怜她前一个夫郎没有福气,之后要找啊,该找个体格健壮些的,护得住她才好。” 不过相识几日,这大娘就开始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起来。 也是,只要是她存心想与谁交好,就没有不成的道理。 她只独独对他不假辞色,而已。 周身叫嚣着想要见到她、抱住她的欲.望仿佛刹那间被风雪冰冻,裴淮光微微颔首,说了句‘多谢’,只身走了。 这一次,他要她心甘情愿。 孙大娘看着那后生挺拔修长的背影,觉得自己很是有几分‘为人师’的天赋,这不就一个为色所迷的好后生给引上正途了吗? 孙大娘正美着,一旁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边儿打开,露出翠屏冻得鼻头红红的一张脸,见孙大娘一个人站在那儿,还有些莫名:“大娘?我怎么听见有男人的说话声呢?” 孙大娘张了张嘴,想起裴淮光那张阴郁但实在美貌的脸,想着人家知错就改,她也不好坏了他在乌娘子跟前的形象,这俩人在外形上顶顶登对,若是将来成了亲,生出的小崽不知道该有多可爱。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豪爽道:“给过路的人指了个方向,没事儿!” 孙大娘是她们的邻居,刚搬来的时候帮了她们很多,是个爱唠叨却很热心肠的大娘。螺青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虽说疑惑问路需要有来有回说那么多句吗?但她也没多想,只叫孙大娘再等等,跑回去拿了一碟酒酿发糕给她,描绘着青花的白色瓷碟上四块儿白白胖胖的发糕散发着甜蜜的气息,孙大娘一看,哎哟两声:“不成不成,我就从你们门口路过,哪能拿你们这样的好东西?” 孙大娘连连推拒,门板后又传来一道轻柔女声,在这素净到有些寡淡的巷子里如同春水一般漾开,站在巷尾,正欲翻身上马的裴淮光身形一僵。 “孙大娘,你拿回去给果姐儿她们甜甜嘴吧。”乌静寻病了有些时候,这两日好转了些,她也不闲着,琢磨着今后要做些什么营生。 光靠她们手里那点儿银子坐吃山空自然是不行的,今后翠屏遇上了喜欢的人,她也要为她存一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做绣活儿太亏眼睛,乌静寻也不想发生什么昔日故人看见熟悉的针脚功夫顺藤摸瓜找到她的戏码。 好在她尚有一门好厨艺。 或许她应该感谢阿娘? 孙大娘看着天仙似的女郎柔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嗓门儿都不自觉放轻了:“这怎么好意思呢?果姐儿年纪小,哪里用得着吃这样的好东西……” “大娘只当帮我一个忙。我与翠屏想着过些时日去盘个铺子做糕饼生意,您和果姐儿替我尝尝味道,若是您也觉得好,那我便能放下一大半儿的心了。” 面前的女郎面似芙蓉,眼神真挚,被赋予重任的孙大娘忍不住笑开了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裴淮光将她们的对话尽数收于耳底,糕饼铺子……? ·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乌静寻喝了大夫新开的几贴药,人很快又康健起来,只是翠屏拘着她不叫她去厨房:“娘子总说我性子急,您这回是怎么了?若是等铺子开起来了,您又病倒了,奴婢那点儿手艺,那些个客人怕是要气得当场将饼扔到我身上呢!” 听着她这样说,乌静寻莞尔,因为大病一场而愈发瘦得伶仃的脸庞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轻愁之意,但那双狐狸眼却极亮,像是养在玉池里的两丸黑水银。 螺青说的有道理,乌静寻便也不再坚持,只拿了纸笔过来,慢慢思忖着糕饼铺子里该推出什么点心。 桐城地处南方,从每日巷子里袅袅腾起的炊烟香气来说,这里的人口味偏甜偏重,而且桐城地界并不大,若是她要开糕饼铺子,做从前那些精细点心定然是不行的。妇人小孩,贩夫走卒都爱吃的糕饼点心,都有什么呢? 乌静寻思索半晌,半晌都没有落笔。 翠屏掀开帘子进来,见她托着腮发呆,拿着钳子拨弄了一下埋在炭盆里的红薯,笑着看她:“孙大娘送来的红薯个头可真大,烤好之后中间又跟蜜糖似的又甜又糯,不过娘子才好了些,红薯这种东西不能吃多了,咱们一人一半吧。” 翠屏现在越来越有管家娘子的样子了。 炭盆里的火苗映入女郎眼瞳中,她忽然想起什么:“上回咱们问孙大娘买的红枣是不是还剩了些?” 翠屏想了想,点头:“娘子是想喝红枣粥吗?奴婢这就去泡一些。” “翠屏,现在这里没有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只有我和你,你不必再这样客气。”乌静寻轻轻瞪她一眼,下了榻穿鞋,“我病了这么些时日,内外都要你一人忙活,我已是很不安了。我去就好。” 她的声音又柔又暖,翠屏听得心里边儿也热乎乎的,想说什么,又只能笨拙地点头:“那娘子多穿件衣裳再出去。” 乌静寻笑着点了点头。 红薯烤得差不多了,娘子还没回来,翠屏正想起身去找,却见乌静寻端着一碟子枣泥糕走进来:“你尝尝。” 从前娘子为了讨主君和佟夫人喜欢,在庖厨一事上很是刻苦,汤羹点心,小炒佳肴都是手到擒来,但看着这一碟子散发着甜蜜枣香的枣泥糕时,翠屏还是眼前一亮。 “好吃!” 见翠屏欢喜得来连烤好的红薯都顾不上了,乌静寻漂亮的嘴角翘了翘,她喜欢通过她的双手创造出的东西得到别人真心的喜欢与认可的感觉。 这样几乎令人飘飘然的满足,是从前被困在深宅高院、女书女诫中的雀鸟体会不到的。 · 乌静寻和翠屏选了冬月里的一个日子开张,期间翠屏还犹豫地问了一句:“娘子,要不咱们也去东大街那个算命先生那儿算一算吧?选一个吉日再开张,说不定生意会更好呢。” 乌静寻坐在小杌子上,耐心地给一筐的红枣去核,闻言只笑:“你是怕大家不喜欢我的手艺吗?” 她对那些鬼神之事不过了了,她最痛苦的那些年,那尊观音像就摆在台子上,高高在上地看着她懦弱、无能的样子。 她从来不曾遇到过可以称之为上天垂爱的幸事。 ……不,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感念一个人,曾经带给她新生的希望。 只是最后都没有了。 乌静寻平心静气地把枣核剔出,动作又快又好,被嫩白指尖掐着的大枣仍旧饱满干净。 翠屏听着她的问话,连忙摇头,用肯定的语气道:“怎么会!娘子的手艺这样好,您瞧孙大娘她们回回都赞不绝口,等开张了说不定铺子门口还要排队呢!” 乌静寻被她稍有些夸张的口吻给逗笑了,素容乌发,不簪金玉,仍是光华不掩,这样一笑起来,小小的屋子里也生出一种辉光来。 “但愿如此吧。”乌静寻撇开过往的那些经历带来的晦暗情绪,她看着屋外放晴的天,尚未完全安静下来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飘过一条极淡的思念。 不知道金陵今年的冬天,会不会特别冷。 · 冬月十五这一日,离松子巷不远的街道上,一家名为老槐记的点心铺子开张了。 乌静寻不想用自己的名姓给铺子起名,便用了院子里那颗大槐树的名字,还真别说,老槐记这个名字听起来还很有一番几十年老字号的感觉。 孙大娘和几个从前接过乌静寻不少点心投喂的邻居过来,准备给她捧个场。 来的路上,邻居芸娘还有些担心:“乌娘子应当不会把价钱设得太高吧?咱们这小地方,吃不出来用了些什么好东西,我就怕她太实心眼儿,做些名贵点心来卖。” 有几人跟着点头,她们对这刚搬来不久的邻居是存了几分好感,也愿意花几十个铜板陪着热闹热闹,如果太贵了,她们虽然还是会咬牙买下一两块儿充充场面,但心里到底不乐意。 她们去的时候,老槐记前只有零星几个人,见着这儿新开了一家店铺,好奇地探头瞧瞧,但闻着屋子里馥郁又甜蜜的香气,又觉得自个儿囊中羞涩,只怕消费不起,因此赶紧加快脚步走了。 回家吃豆饭也挺好的。 孙大娘抱着孙女果姐儿走进来,看着小小的店铺被收拾得整洁干净,一进屋子,那股勾得人腹鸣的甜香气更浓。 她们几个大人还好,像果姐儿和另外几个小孩儿已经忍不住捂着嗷嗷叫的肚子开始喊饿了。 乌静寻和她们寒暄几句,端来一碟子红糖酥饼,摸了摸果姐儿的头:“好孩子,快吃吧。” 孙大娘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忙从荷包里掏出铜板要数给她:“从前只是邻里间互相送些东西也就罢了,今天是你开张大喜的日子,这一碟酥饼用了不少红糖呢,我们可不能再厚着脸皮白吃白喝。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可不能骗我!” 没有大人允许,果姐儿只能吮着手指,大眼睛巴巴儿地看着那碟子香香的红糖酥饼。 乌静寻浅浅颔首:“红糖酥饼一斤四十五文,今日刚开张,未来三天来买糕饼都给打八折。这一碟子是半斤,打过折后是十八文钱。” 一斤才四十五文? 孙大娘几个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要知道现在一两红砂糖可都要卖她们十五文了,更别提白面每斗都要四十五文了,乌娘子这价钱定得只能说一句公道。 最近桐城在征工重修灵渠,松子巷的男人们大多都去了那儿干苦力活儿,日日早出晚归,一天下来也能带回一百多文的工钱。 想到自家男人累得黝黑精瘦的样子,又看看自己孩子渴望的小脸,妇人们大手一挥:“也给我们称半斤酥饼!”快要过年了,买些酥饼回来给男人和孩子甜甜嘴也是好的,若是今年年景再好些,买些回去待客也挺好的。 这时候铺子里没什么人,乌静寻留住孙大娘她们,又给她们泡了一壶红枣茶,在她们的夸赞声中轻轻颔首,又返回后厨。 乌静寻之前一眼看中这间小铺子,除了价钱和位置都合适,后厨和前堂能直接相连也是一点。 孙大娘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家常,果姐儿和另外几个小孩子拿着酥饼,在台阶上排排坐,有路人走过,看见那乖乖坐成一排的小萝卜头,都不自觉露出笑。 接着她们的视线就被小孩子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吸引了。 嗯……什么东西怪香的? 有越来越多的人被排排坐着啃酥饼的小孩们吸引进去,结果就是,大人们喜笑颜开,拎着大包小包的糕饼回家,被挤到只能去角落蹲着啃酥饼的小孩们敢怒不敢言。 哼哼,趁着阿娘她们没注意,再拿一个! · 裴淮光拂去一身风雪,进了书房。 有几个油纸包静静地放在桌案上,天气冷,那股馥郁的甜香随着热度的冷却淡了一些,但当青年颀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拆开绳子时,糕饼的香气还是在一刹那间俘获了他的全部心神。 从桐城到金陵,哪怕底下人已经努力在赶路了,但是送到裴淮光面前时,那些糕饼口感还是变得冷硬了些。 眉眼隽朗的青年却仿若不知,连茶水都没要,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将几个油纸包里的点心都吃掉了。 ……他也吃过她亲手做的点心,比这些还好吃。 只是那时候的点心、鸡汤、粥羹是热的,她望过来的眼神、嘴角带着的笑却冰得不行。 裴淮光拿过帕子擦了擦手,那些冷硬的糕饼下肚,撑得他有些想吐,但心底那簇火却越燃越旺。 徐徐图之。 他在心底这样告诫自己。 可他忍得真的好辛苦。 裴淮光又阴着脸过了好几日,才被他整顿好不久的雀鸣卫见指挥使天天冷着一张俊脸,连上前恭贺他升职的心思都不敢升起。 直至一封密信被快马加鞭地送到裴淮光面前。 青年冷漠的瞳孔中终于映出一点亮光。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他的机会来了 他的机会来了。 裴淮光想起自己年幼时, 为了猎到一只野鹿,他静默无声地埋在雪地里将近两日。 野鹿踏过他埋伏之地上的草甸时,那样富有生命力的律动让他被冻得泛青的肌肤泛起发热的渴望感。 等到他寻到机会, 亲手杀死那头野鹿时,滚烫的血液溅到他脸庞上, 那种心怦怦直跳,极为兴奋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 但过往的那些感觉,都比不上此刻。 裴淮光已经决定,这一次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生同寝、死同穴。在机会来临的这一刻, 这些时日犹如钝刀不断破开愈合的伤口,又细细磨着里面的血肉那样并不十分疼痛, 却让人难以忍受的等待,也有了终结的时候。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 不行, 桐城与金陵之间距离那么远,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多危险。 裴淮光此时浑忘了他在桐城布下了多少暗探。有他先前的吩咐在, 暗探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乌静寻一个人孤身上路。 雀鸣卫其他人看见他们的指挥使大人那张总是沉得能滴下水来的俊脸乍然间放晴,还有些不习惯。 这段时日他们□□练得已经生出了反应, 看见裴淮光, 身上的皮就不自觉绷得发紧。 有胆大的见裴淮光步伐匆匆, 出声问道:“大人,您这是要进宫吗?” 这么一副表情进宫,怎么,圣人是要把公主许配给他? 裴淮光飞快睨了他们一眼,摇头:“私事。” 此话一出, 其他人心思更活跃了些。 私事?按着指挥使恨不得在雀鸣卫立地生根的架势,他能有什么私事? 但裴淮光显然没有耐心再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他大步匆匆地出了雀鸣卫的大堂,来到马厩,白珍珠原本正懒洋洋地嚼着草,见主人来了,忙呸呸几口把嘴里的草都吐了出去。 要出去吃新鲜的草了! 看出白珍珠一瞬间变得精神抖擞,裴淮光满意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上马,一截劲挺的腰身分外流畅。 “走了,去找你的女主人。” 白珍珠四蹄乘风,管你去找谁,反正它能出门就行! · 桐城 有妇人挎着篮子特地绕路来到‘老槐记’,见大门紧紧关着,有些失望:“这掌柜怎地了?连着那么几日不开门,我家那姑娘想吃她们家的红枣糕,都缠了我好几天了。” 不是她不想买,是买不到啊! 旁边铺子的小二正站在门口吆喝,听那妇人嘴里念念叨叨的,好心道:“大婶儿,我劝你别在这儿买了。她们家的东西吃死人了哩!人都被抓走了,小掌柜急得到处找关系,啧,也没法啊。” 妇人被骇了一跳,也顾不上计较被小二叫‘大婶’了,嫌恶地看了一眼招牌上的老槐记三个字,啐了一口:“我当是什么好东西,那么惹得我家孩子发馋,结果里面加了黑心玩意儿!哎呀真是——” 妇人摇着头走了,小二看了眼门扉紧闭的铺子,也觉得可惜。 隔壁的小掌柜长得很漂亮,是他在桐城这样的小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美貌,哪怕他娶不到这样的美人,日日在眼前晃悠,多看她两眼,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啊。 只可惜,她被那恶霸头子看上了。这下好了,只怕下一步就是八抬花轿被扛回去做人小妾了吧? 小二长吁短叹一阵,察觉到铺子里掌柜偷来警告的一瞥,又老老实实地开始叫卖起来。 “好吃的糖炒栗子——颗颗又糯又甜喏!” 现在仍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街道上弥漫带着香气的白雾被风一吹,很快就散了。 乌静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小心打点过大牢门口凶神恶煞的守卫,提着篮子往里走。 翠屏靠在墙上,暮冬的天气,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囚衣,血渍洇开大片大片的红花,那些花开得越艳,翠屏的生命流逝就越快。 乌静寻飞快地偏了偏头,擦掉脸上的泪。 她在固执什么?又在倔强什么呢? 明明知道,她这样的祸害,谁靠得近了,都不会开心。 “翠屏,翠屏。” 随着她的小声呼唤,翠屏醒了过来,她看见乌静寻温柔却苍白的笑脸,下意识一惊,但她身边没有什么可以遮挡她身上伤痕的东西。 只有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稻草。 乌静寻发现了她下意识的动作,忍下眼里的酸涩,打开食盒,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我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白糖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大牢的栅栏间隙刚好能容忍她的一只手伸进去。 翠屏伸出手,接过那块还散发着热气的白糖糕,用尽了力气,才颤颤巍巍地将白糖糕举到面前吃了一口。 “好吃。”翠屏的脸色很不好,但是她的眼睛亮亮的,“娘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乌静寻故作轻松道:“白糖糕就是要新鲜出锅的时候,趁热吃,味道最好。今日你先将就着,等到下回我们回家,我再做给你吃。” 翠屏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 乌静寻低着头,没有看她。 “娘子,你走吧。离开这里。” 翠屏身上很痛,但她猜到乌静寻接下来的决定之后,心里更痛。 她仓惶地掉下了眼泪,喃喃道:“为什么老天爷总是要你受苦……我们明明已经离开金陵了。” 可桐城也不是她们的安乐窝。 这里的县丞之子无意中看见了乌静寻,当即惊为天人,说什么都要娶她回家做小老婆。乌静寻拒绝之后,他却恼羞成怒,使了毒计,故意说是自家下人吃了她们铺子里的糕点被毒死了,让捕快将翠屏抓进大牢。 乌静寻抓着栅栏的手绷得很紧,上面青紫的血管分明。 翠屏看着她的脸色,也憔悴得不像话,又重复了一遍:“娘子,走吧。” “翠屏,我……”乌静寻咽下喉头的哽咽,握紧了她的手,勉强笑道,“你别担心。我再想想法子,一定会有办法的。” 翠屏愿意牺牲自己,让她独自逃走。 但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从小陪她长大的翠屏死在这样冰冷的地方? 出了大牢之后,乌静寻看见不远处有一抬小轿。 县丞之子名唤孙虎成,站在轿子边等着的人正是他身边的得力走狗,李三。 李三看见面色苍白,却难掩风华的美人从阴暗逼仄的大牢里走了出来,眼里闪过几分惊艳与猥琐,笑嘻嘻地上前:“六姨娘,走吧。” 她过了门,可不就是少爷的第六房小妾? 乌静寻一个眼风都不曾往他那儿扫,面无表情地上了小轿。 李三受了冷落,也不在意,着迷地使劲儿嗅了嗅空气里残存着的幽幽香气,一扬手:“起轿!” 眼看着那抬小轿离开,隐在周围的暗探有些焦急。 指挥使的脚程怎么那么慢!再不快些,未来指挥使夫人就要和别的男人入洞房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地探出一个咕咕头,之后会调整一下,改为周更 第60章 第六十章 般般,过来 乌静寻坐在轿子里, 苍白脸庞上一片平静。 她低下头,袖中缓缓滑出一把锋锐的匕首,刀锋十分锋利, 稍稍一转,由精钢锻造的匕首便折射出泠泠的冷光, 落在她寒潭一般的眼眸中,飞速沉寂下去。 一想到待会儿这把漂亮又极具危险性的匕首会捅进孙虎成那个畜生的身体,乌静寻有些怜惜地轻轻摩挲着柄身。 要辛苦你了。 不过,若是她的猜想没有错的话,这把匕首,与翠屏,就都能幸免于难。 乌静寻知道自己是在冒险。 她素白的手指攥紧了垂在膝盖上的披风, 力道之大,原本柔软的披风也碾磨出细微的痛感。 她没有办法了。 小轿很快停在一处别院前。 孙虎成得了消息, 早早就候在门口,等着接他的大美人六姨娘进门, 看着他翘首以待,就差流口水的痴肥模样, 李三嘿嘿笑着上前:“少爷,小的幸不辱命, 把六姨娘给您带回来了。” 孙虎成一把推开他, 粗粗胖胖像是十根小水萝卜的手来回搓了搓, 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一个色咪咪的笑,径直朝着小轿走去:“美人儿,美人儿,我的心肝儿,快快下轿, 我抱你入洞房!” 不止李三,抬轿的几个小喽啰脸上也跟着露出猥琐的笑,起哄让大美人下轿,不要误了吉时。 孙虎成却瞪了他们一眼:“滚一边儿去!老子的美人儿,你们跟着沾什么光?” 小喽啰们讷讷低下头,赔笑着轻轻打了几下嘴:“是小的们为少爷高兴得都糊涂了!糊涂了不是……” 李三瞥了一眼始终安静的小轿,故意道:“六姨娘脸皮薄,被咱们这一起哄,怕是羞得恼了。不如咱们将轿子直接抬进给六姨娘准备的新房里,方便少爷洞房嘛!” 孙虎成被肉挤得小小的眼睛一亮:“好主意!”说着,他费劲地挥了挥手,“快抬着轿子,跟我走!” 小喽啰们心里默默啐了他一口,面上仍高高兴兴地抬起轿子,进了别院。 乌静寻握紧了袖里的匕首,忍下心头的焦灼,挺直了脊背,直到小轿再次落地,帘子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掀开时,她也只是冷冷睨了来人一眼。 美人含霜带煞的一眼并没能让孙虎成生气,反而更让他觉得骨酥筋软。 被她瞪一眼都爽成这样,那待会儿入了洞房…… 孙虎成心神荡漾,就想伸出手拉她:“美人儿,我扶着你下来,小心些,你若跌着哪儿,我该心疼死了……” 乌静寻身子微微往内侧了侧,避开他的手,微抬下颌,那是一个傲慢又不悦的姿态。 “孙少爷要纳我做妾,就只有这么点儿诚意么?” 珠辉玉丽的大美人,哪怕此时素着一张脸,语气冷淡,也美得让人心惊。 孙虎成晕晕乎乎的,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一吸气,就能闻见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 和他的五房姨娘都不一样,好清新,好脱俗,好好闻…… 神思荡漾之下,孙虎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道:“美人儿想要什么,我立刻找人拿来献给你!金银珠宝,还是房屋地契,只要你提,我无不允!” 乌静寻眼睫垂着,并不想看那张垂涎之色过于明显的脸,只道: “虽是做妾,我也要龙凤花烛,花冠红衣。还有,我今后,就是六姨娘,位份虽最末,但我绝不会向前面五位姨娘卑躬屈膝。” 孙虎成连连点头,一边吩咐底下人去办,一边好声好气地哄她:“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你入了府,就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哪里舍得你受委屈。等明日,咱们入了洞房,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我就叫那五个姨娘来你面前给你磕头敬茶。” 乌静寻先前的话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她对侍奉在孙虎成身边的女人并没有恶意,无论她们是自愿,还是被迫侍奉在这样一个恶人身边,到头来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而已。 听孙虎成这么说,她心里下意识泛起更深一层的恶心,别过脸去: “孙少爷好大的威风,到头来只是让我初至后院,就树敌颇多,何曾真的替我着想过?” 孙虎成听她似嗔似怒的一番话,骨头更是酥了一半。 美人儿这么说,可不就是真心想过与他的以后?要不然她作甚说这番话? 激动之下,孙虎成听到乌静寻说等到喜堂布置好之后再下轿,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人都到他地盘上了,左右伺候的全都是他的人,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还能跑得出他的手掌心? 再不济,牢里还有个人质呢。 不怕她不从。 孙虎成喜气洋洋地操办和美人儿拜堂的事了,轿帘落了下去,却挡不住周遭的嘈杂声。 乌静寻握紧袖中的匕首,力道之大,在她柔嫩的掌心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是有些疼。 但这阵疼痛,恰好能压过她此时心底的烦躁与慌乱。 她等的那个人,会来吗? 别院里的下人都熟知孙虎成的性子,知道他为了轿子里那位板上钉钉的六姨娘抓心挠肺了许久,现在好不容易快抱得美人归,心里指不定跟猫抓似的,又急又慌,因此他们也不敢磨蹭。 前后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就将喜堂布置好了。 喜婆被人拉着赶了过来,这会儿气还没喘匀呢,就得摆出一张喜气盈盈的笑脸:“新娘子,快下轿吧,新郎官可等急了。” 周围适时地响起各种乐器奏成的喜乐,催新娘下轿。 乌静寻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轿帘,才想起身,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刀剑碰撞的铮鸣声。 热热闹闹的喜乐一停。 院子里的人们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纷纷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孙虎成脸色阴沉,走起路来,脸上的横肉都在抖。 “是谁要扰了我和美人儿的好事?”孙虎成语气十分不耐,指了指李三。 “你,去,好好收拾一顿上门找事的贱人!真是没点眼力劲儿。等爷我和美人儿共度春宵之后,再陪他们耍耍!” 李三嗳了一声,正想招呼在一旁等着看新娘子的小喽啰们跟他走,却见小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刀锋仍在滴血的长刀。 乌静寻不再犹豫,从小轿里走出。 她的视线直直落在数步之外,似熟悉,又更陌生的俊美青年身上。 看着他隐隐泛着青的冷峭脸庞,乌静寻的心忽地一松。 裴淮光看着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脸苍白,瘦得来哪怕披上了厚厚的披风,身形也依旧细得可怜,眉头颦得更紧。 他觑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嗤了一声,望向她的眼神含着不欲掩饰的势在必得。 “般般,过来。” 他知道,她会怎么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67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你之后……想要怎么处置我…… 乌静寻有些受不住他侵略性过于明显的视线, 垂下眼,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虽然慢,但她的的确确是在向他走来, 她愿意选他。 裴淮光神情散朗,没有催她, 那双琥珀眼瞳紧紧盯着她,享受着她目的明确,朝他走来的过程。 在她与自己仅有两步之遥的时候,裴淮光伸出手,搂住乌静寻倏地紧绷的腰肢。 香气一如往昔,人却瘦了,隔着一层厚厚的披风, 仍能感受到她的纤细与孱弱。 “……饿不饿?” 被裴淮光紧紧箍在怀里,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过她, 这种感觉暌违许久,让她觉得陌生, 更有些不自在。 头顶响起他的声音,乌静寻迟钝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他话里在问什么。 她摇了摇头:“不饿。” 细声细气,像是多日都没吃饱饭过。 裴淮光啧了一声, 却没说话。 他当年在草原上饿得挖草皮吃的时候, 说话的声量都比她大多了。 一朵娇贵的花缺乏甘露滋养, 憔悴成这般模样,是他的错。 裴淮光搂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紧,有些疼,乌静寻眉间微颦,没有出声。 对于裴淮光, 她时常抱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忧虑。 这个人偏执得可怕,他想要的许多东西,她不想给,但现在也不得不给了。 好在能救下翠屏,之后裴淮光应当会带她回金陵,老槐树旁那间铺子正好能留给翠屏,她做些营生,攒些银子傍身,平平淡淡地继续在这座小城生活下去,就很好。 见自己还没到嘴的六姨太和前来找事的那个黑衣青年搂搂抱抱,极是亲昵,孙虎成大怒,觉得自己头上绿得他心慌,气得往李三腚上踹了一脚,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们给我拆开!把这臭小子绑在房梁上,让他看着我和美人儿入洞房!” 李三和一帮小喽啰应了一声,举着手上的刀就往裴淮光冲去。 还不忘嬉笑道:“六姨娘,您可躲开些,别让您情郎的血溅到您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上,那可就不漂亮了。” 刀光剑影即将劈下,裴淮光低下眼,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的暴戾不断地被怀里的软玉温香抚平、又因为他们的话继续翻涌。 “别怕。在这儿等我。” 裴淮光拉着她走到院子回廊下,冷白细长的手指抬起,替她重又系好了披风,柔软的兜帽罩住了她大半张脸,他的手无意间擦过她瘦得愈发尖的下巴,感受到她下意识往后缩的颤抖,裴淮光动作一顿,忍下想要亲她的冲动,手腕一转,反手刺出的刀锋上映出一张还来不及收住猖狂笑意的脸。 ‘呲’的一声,是血透过一道缝隙齐齐喷涌而出的声音。 她还是怕他,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抗拒骗不了人。 但那又怎样。 这回是她自己朝他走过来的,一步一步,他会帮她记清楚。 裴淮光眉眼散漫,手上的刀一次比一次挥得更快、更狠。 眼看着李三和那群小喽啰很快便接连倒下,那个拿着刀的黑衣青年轻轻睨来一眼,满是杀意,孙虎成抖抖索索地靠在门上,连忙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我有眼不识泰山,大侠千万别和我计较,这儿喜堂、洞房都布置好了,您和美人儿,不,是,是您的相好不如在这儿入个洞房再走?我再奉上黄金百两,就当是给您二位随的礼钱,如何啊?” 看着那摊笑得谄媚的肥肉,裴淮光昳丽眉眼被浸满了血色的刀锋映得格外冷峻。 手起刀落,地上多了一个猪头。 “孙虎成来历不小,你把他杀了……”翠屏还能在桐城安身立命吗? 她急急扯下兜帽,原本苍白的脸庞上因为担忧而浮现出淡淡红晕,一双妩媚的眼直直望着他。 里边儿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裴淮光为这个认知感到愉快。 “他冒犯你在先,该杀。”裴淮光言简意赅,“我既做了,便有解局之法。” 是吗? 虽然乌静寻知道裴淮光已是新晋的天子近臣,但她心里边儿,记得最深的,还是他刚回金陵,那副野性难驯的模样。 看着满院呻.吟哭嚎的人,裴淮光神情冷淡,将手上的刀伸进水缸里随意洗了洗,收刀入鞘,朝她走了过去。 刚刚才浴血战斗过的青年眉眼冷峻,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里发颤。 乌静寻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自己,掩在披风下的手攥得很紧,她告诉自己,不能躲。 裴淮光走到她面前,奇怪,他刚刚才杀过人,身上却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味道,仍清冽干爽。 “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不偏不倚,不遮不掩,只看着他一个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乌静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在意,搂住她的腰,足尖一点,两人便轻巧地跃到了屋顶之上。 乌静寻心一跳,手下意识环住他劲瘦的腰。 男人薄而有力的肌肉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热度,乌静寻皱着眉,想松开手,但下一瞬裴淮光紧紧抱着她,往下一跳,失重的感觉不大好受,她顾不得其他,咬着唇,缠在他腰间的手臂收得愈发紧。 就他能搂得那么紧?她也要缠得他发痛。 裴淮光不知道她赌气似的想法,只为她主动贴近自己而高兴。 几个起跃之间,他们便离开了孙府。 乌静寻不知道裴淮光要带自己去哪里,她猜,应该是回金陵,他置办的一处私宅里。 她现在的身份,尴尬极了,只能住在外面的宅子里,像那些小妇人一样,翘首以盼着他的到来,再等到红颜老去,不,或许都等不到那个时候,他渐渐便不再来了。 那个时候,她就收拾行李去找翠屏。 乌静寻把自己哄好了,周边的嘈杂动静倏地大了起来,她抬眼,发现他们正站在一间酒楼前。 酒楼? 她有些懵然,便听裴淮光道:“你不饿么?陪我吃一点儿。” 说着,便拉着她往里面走。 还好,这里人多,他至少给她留了些颜面,没有搂着她的腰继续往里走。 但乌静寻还是默默把兜帽带上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裴淮光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步伐未停,让店小二引路去了二楼雅间。 他很快点好了菜,店小二高兴地退下了,裴淮光拎起茶壶替她洗了洗杯盏,才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没有别人了,喝茶吧。” 乌静寻慢慢扯下兜帽,纤细的手指捧住茶盏,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后面,她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沉默的时候多一些,也就他受伤之后,她为了做戏哄他卸下防备那段时日,会对着他笑。 裴淮光倚在椅子上,姿态散漫,心里却有些恍惚。 眼前的人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会皱眉,会眨眼睛。是鲜活的。 ……就是不会对他笑。 他静静出神,但视线之中的侵略性却像岩浆,一寸寸地淌过她肌理。 像是,要把她扒光一样。 乌静寻受不了这样像是凌迟的折磨,她抬起头,看向裴淮光。 “你之后……想要怎么处置我?”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她根本没有真心接纳他的意…… “处置?” 裴淮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尚未退去肃杀之色的面颊上又浮上几分嘲弄。 他的注视不再如浓稠滚烫的岩浆一般令她难忍,却变得更冷,更利, 乌静寻下意识想低下头去,她想起仍在监牢里的翠屏, 又逼着自己抬起头,不偏不倚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视线。 两人对视间,有无声的执拗蔓延开来。 店小二恰好过来上菜,察觉到雅间里气氛不对,店小二动作又轻又快,把裴淮光刚刚点的菜放好,正想收回手, 却听那位乌发琥珀眼的客人冷冷道:“把这道八宝葫芦鸭放她面前去。” 店小二下意识照做。 “有劳了。” 乌静寻对着店小二轻轻颔首,她揭下了兜帽, 一张略显苍白的柔美脸庞让店小二看得晃了晃神,直到裴淮光冷冷投来一瞥, 店小二才有些害羞地低着头跑了出去。 看着店小二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裴淮光闭了闭眼, 缓和了些许原先的阴鸷之意。 他不想再吓着她。 “先吃饭。” 裴淮光动手给她盛了一碗鸡汤,用仔鸡和各色菌菇柴火慢炖许久, 又特地撇去了油层, 味道十分鲜美, 他想应该合她的胃口。 回到金陵那么久,他已经恢复原本的冷白肤色,只是手指上的粗糙茧意仍在。乌静寻看着他递来的汤碗,没有接。 她没有动,裴淮光也固执地维持着伸手的动作, 那双琥珀珠一般的眼瞳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乌静寻想要叹气,他的姿态和动作都强势极了,为什么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明晃晃的委屈? “二郎。”她试图用往日亲近些的称呼来安抚他此时算不上太好的情绪,“既然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在世人眼里已不再有乌静寻这个人,你又何必执着呢?” 裴淮光冷着脸,没说话。 乌静寻逼自己忽略他冷得过分,且更加粘糊的视线,继续劝道:“你年纪比我小,有一片大好的前途,金陵,乃至天下的好女儿那么多,你总能遇到一个与你相知相许的人,我这样的人……”她顿了顿,想起过去那些人对她的评价,阿娘和阿兄怨她毁了乌家的声名,恨不得她去死;琼夫人知道她的两个儿子爱上同一个女人之后的惊痛与憎恶,却又不得不同意她的提议,与她联手做了一场戏,让乌静寻这个人伴随着摔碎的马车,还有那些浮浪香艳的传言一起消失在金陵;还有翠屏,一心一意护着她的翠屏,在她以为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的时候,又因为她这一身皮囊受了大罪。 是以乌静寻无法理解,这样的自己,哪里值得裴淮光执着那么久? 她咽下喉间的干涩,低声道:“为了我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值得。” 坐在他对面的女郎低垂螓首,裴淮光紧紧盯着她,每夜都会在梦里见面的人,他哪能看不出来,她比在金陵的时候,又清减了许多,像是一尊泫然欲碎的瓷像,都不用太多外力加持,她自己就会碎掉。 不是那么想离开金陵,离开他吗? 既然已经得偿所愿,为什么还是把自己照顾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乌静寻一怔。 她以为裴淮光听到那样一番拒绝的话,可能会暴怒,可能会用翠屏来逼她就范,但他问的是她为什么过得不好。 很平淡的一句话,没有嘲弄的意思,仿佛只是他自然而然发出的一句疑惑。 她摇了摇头,一头乌发因为前不久的动荡有些微乱,此时有几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最后贴在她瓷白细腻的面颊上。 裴淮光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耳垂上,应该有一抹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再不济,也该有匠人精心打磨雕琢的如水翡翠。 总之,不该这样素净。 “或许我就是这样的命。”乌静寻说出这句话,荒诞得来她自己都笑了,眉目间总笼罩着忧愁之意的美人轻轻一笑,如拨云见月,只是那轮婵娟并不圆满,连缺失的角都带着凄美的意味。 “与我走得太近的人,总是没什么好下场。” 阿娘是这样,她怨憎了大半生的‘平妻’二字,据她所说,有一半都要归咎于她出生的时日不凑巧,要是没有怀上她,或许她便能早早跟着夫婿去到金陵,这样一来,怎会有让旁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还有裴晋光。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原本以为嫁给他,能够稍稍幸运一些,但他也被她连累了。 她垂下眼,浓密的眼睫被缓缓渗出的湿润洇得低垂下去,有些难受。 “所以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和我在一起,你或许也会……”说到这里,乌静寻声音放得更轻了,要不是裴淮光一直紧紧盯着她,耳目绝佳,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嗤了一声:“你咒我?” 乌静寻连忙摇头,她就是不想他之后也过得不好,才说这些话的啊…… 倘若现在对她视若珍宝,今后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琐碎、际遇,和佟夫人他们一样,对她恶语相向,乌静寻想,她也会有点伤心的。 只是她平生第一次遇见裴淮光这样执着的人,沿着丝丝缕缕的线索,他竟然可以追到桐城来。 乌静寻告诉自己,因为这份真心,她也不能,也不愿看到它将来会有变质的那一天。 “这世间已经没有‘乌静寻’了,她的过往,她的枷锁,都已经灰飞烟灭。”裴淮光仍保持着递碗的动作,汤碗被端得极稳,一点儿勉强摇晃的意思都没有。 “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是我的眼前人。”裴淮光头一回说这样的话,但意外的,这样剖白心迹,让他仿若赤条条地站在天光下的感觉并不让他反感,反而有一股莫名的忐忑与紧张席卷而来,让他口舌发燥。 “你因为害怕今后的变动,就把我拒之门外。这对我不公平,我不服气,所以,我会一直缠着你。” 听着前半句,乌静寻心里还有些惭愧,但听到后半句,她又抿起唇。 “……无赖。” 她轻轻嘟哝一声,裴淮光心情却忽而明媚起来。 他试探着道:“那你是愿意……了?”他用词有些含混,但那双琥珀珠一样的眼瞳里流露出的期盼与欢喜那样明显,明显到乌静寻都有些不忍心看到它们熄灭的样子。 她伸出手,接过那碗鸡汤,平静道:“我可以随你回金陵,但我不会回裴家。” 她曾经与裴晋光有过夫妻之名,在他存在过的府邸里与他的弟弟谈情说爱,乌静寻接受不了,甚至一想到那样的场景,都觉得浑身难受。 裴淮光愣了愣,随即冷笑:“怎么,你以为我大费周章说了这些话,是为了让你乖乖点头当我的外室?” 难道不是吗? 乌静寻已经说服自己尽量平静地接受了。 虽然名义上,乌静寻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但金陵城里有不少人曾见过她,也知道那些浮浪香艳的往事流言。看到裴淮光身边出现一个与昔日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他们会说些什么,传些什么,可想而知。 何必让大家都那么难堪呢。 看着她懵然无辜的眼,裴淮光只觉一阵无力,刚刚的欣喜好像是一个笑话。 ……她根本没有真心接纳他的意思。她只是逃得累了,不再反抗。 但那又怎样。 裴淮光面无表情道:“我家底薄,买不起金陵的宅子。委屈你再在桐城住些时日,得空了,我会来看你。” 乌静寻松了口气,点头。 这比她设想的要好些。 看着她完全没有反对的样子,裴淮光心头一哽。 他起初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为什么,现在还会不爽。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门外闪过一张惊骇的脸…… 翠屏伤得有些重,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娘子?” 她看着扶在床边睡着了的年轻女郎,轻声呼唤, 刚想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之前在牢狱里落下的伤口, 痛得她龇牙咧嘴,一下又躺了回去。 乌静寻被这阵动静吵醒了,她看见翠屏躺在一旁,额上大汗淋漓,俨然是十分痛苦的模样,吓了一跳,拧了巾子给她擦汗, 又端来煎好的药汁喂给她喝。 翠屏不想她那双远山一样的眉再颦起,乖乖地喝药、换药。 她想问乌静寻是怎么寻到法子放她出来的, 还没来得及开口,翠屏注意到一道峻拔身影进了屋, 停在屏风后,影影绰绰地透出青年英挺的轮廓。 “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吗?” 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裴家二爷那尊煞神? 察觉到翠屏好奇的视线, 乌静寻抿了抿唇,心头微窘, 替她掖了掖被子, 柔声细语地叮嘱她好好歇息, 待会儿再来陪她说话。 至于旁的……之后再解释吧。如今乌静寻自己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向翠屏解释她和裴淮光如今的关系。 翠屏看着她微白的脸,点了点头,让她不用担心自己。 屏风后那道身影还在,他一直在看着她。 透过轻薄的纱屏, 乌静寻仍然能察觉到来自他的沉沉视线,压得她颈后发麻。 乌静寻把药碗放到托盘上,拿着走了出去,即将路过屏风时,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出去说话吧。” 裴淮光看着她轻轻颤动的眼睫下盈盈的眼,没说话,拿过她手里端着的托盘,向外走去。 乌静寻愣了愣,垂着眼跟了上去。 ‘嘎吱’一声,她带上了房门。 她们租住的这间院子很小,连日来没人打扫,老槐树上积了厚厚一层霜雪,黄昏时的霞光落在上头,乌静寻莫名想起她生辰那日的烟花,漫天焰光,也是这样璀璨夺目的华彩。 那一日裴晋光和他都陪在她身边。 “在想什么?”裴淮光随意地将托盘放到一旁的竹架上,视线落在她素白的面颊上,眉间不自觉颦起,太瘦了,比躺在床上那个病怏怏的丫头还要瘦。 乌静寻眼睫颤了颤,仍维持着面朝小院的姿势,有几缕发丝被风吹着落下,轻轻拂过她清癯的脸庞,她伸手挽住头发,轻声道:“天快黑了,雪天路滑,不如你明日一早再走。” 她的声音很好听,哪怕语气平静,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可言,仍然让裴淮光下意识地眼瞳发亮。 她这是在……关心他吗? “我以为你会巴不得看到我早些走。”若是可以,裴淮光自然也想留在桐城多陪伴她几日——或许换个说法,准确些来说,是逼着她陪他。 裴淮光从前没有患得患失的毛病。但她很珍贵,失而复得的意义太不一样,他这两日时常忘记眨眼,盯着她一看就是许久,直到眼眶酸涩得要滚下眼泪,才堪堪阖上眼。 闭上眼也还是她。 裴淮光有时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癔症。 他兀自沉默,乌静寻却不好敷衍他。哪怕他下意识说出的那句话的确是她心底所想。 但她答应了他,做人外室么,不必像之前那样,浑身是刺,刺得他步步后退才甘心。 而且,乌静寻毫不怀疑,就算她身上长着刺猬一般密密麻麻的尖刺,裴淮光宁愿被刺得鲜血淋漓,也会死死拉住她,不许她再跑。 “……你想多了。”乌静寻不会说谎,憋了半晌,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 裴淮光显然不信。 不过没关系,她肯主动关心他,他很高兴。 披在他身上那件氅衣暖得发热,他紧握的掌心濡湿一片。 裴淮光索性将氅衣解下,披在她肩头,看着几乎要瘦成一片的人被带着他体温的氅衣牢牢裹住,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愕然而抬起看向他,裴淮光忍住想捏一捏她面颊的冲动,冷声道:“穿着,不许脱。” 乌静寻动作一顿:“屋里有炭盆,我待会儿进去就不冷了。” “我给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就是,是之后拿来取暖还是拿去卖钱,都随你。”裴淮光看着她被颇有些分量的氅衣衬得整个人更显纤细瘦弱的样子,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她,“牢狱里多的是暗里折磨人的手段,光靠汤药疗养不够,你拿着这些钱多买些补身子的东西,给翠屏补一补,给你自己也吃一点。” 他知道,如果他给钱让她买补品,她不会接受。只有用翠屏做幌子,顺便给她自己分一些,她才有可能答应。 青年紧紧盯着她,伸出来的手骨节分明,凸起的经脉在苍白肌肤下游走蛰伏,乌静寻不敢多看,下意识按下跳得过快的心,低声道:“不用,我有银子。” “可你一点儿也不会照顾人。”把自己养得那么差。 裴淮光皱着眉看了她半晌:“罢了,我找个人过来照顾你们。不然我不能安心。” 他的语气强硬而不容置疑,乌静寻正想开口,听到他后半句话,又安静下去。 让他的人来监视她,总好过他时时往桐城来。 想到远在金陵的耶娘阿兄,乌静寻夜里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梦到他们顺着裴淮光留下的痕迹抽丝剥茧找到这里,骂她不知廉耻,怪她让乌家名声大跌,把她带回乌家,让她在那间窄小昏暗的佛堂里度过残生。 她不愿再和他们有牵扯。相比之下,她宁愿是裴淮光。 “好。”她答得简单,裴淮光却是一愣,紧接着,掌心被什么微凉的东西一划而过。 她拿走了那个装着厚厚银票的荷包,却解下了肩上披着的氅衣,踮起脚,有些艰难地撑着那件分量颇重的氅衣,想要为他披上。 裴淮光微微弯下腰,浓烈旖丽的眉眼垂下,看起来竟然有些……乖巧? 乌静寻飞快丢开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形容,给他披上氅衣,系好衣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好了。” 她手指上洇开的幽馥香气还停留在他鼻间。 裴淮光慢慢直起身:“多谢。” 倘若不是圣人急召,他也不愿意那么快就返回金陵。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从前有很多人横亘在他们中间,现在只有一个翠屏,但也让他无法忍受。 人都是贪心的。 但裴淮光知道,他还是不敢靠得太近,不想看到她脸上露出厌恶警惕的神情。 “我走了。你……”裴淮光顿了顿,没有把埋在心底那句话问出来。 自取其辱而已。她怎么可能挂念他。 青年秾丽冰冷的脸庞上露出一点儿自嘲的笑意。 “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瘦下去了。” 乌静寻立在屋檐下,看着那道隽挺身影逐渐远去,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没一会儿,他留下的那串脚印就被新雪给盖住了。 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荷包。 裴淮光…… 望着满院子的白,她无声地念他的名字。 她不明白裴淮光对她的执念从何而起,如果说是因为这副皮囊,这具肉.体,他大可以在昨夜与她共衾。 偏偏他又在这种时候守礼,宁愿去住客栈。 哪怕他们都心知肚明,乌静寻自己也已经接受了成为他外室的事实。 真是个怪人。 乌静寻轻轻叹了口气。 …… 裴淮光很快就选好了人,送到了桐城。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收拾得整齐利落,一张圆胖脸庞看起来十分和善,性子也十分好相处,整日笑呵呵的,空闲的时候就给乌静寻吨甜汤做些小零嘴儿。 连带着翠屏也被补得红光满面,身体上的伤渐渐好了,人也圆润了不少。 “周婶,您别忙活了!让我来。”翠屏今日起了个大早,她要和乌静寻一块儿去开铺子。 闲了那么久,总算能派上用场了,翠屏摩拳擦掌,恨不得一人把所有事都包揽了。 乌静寻看得出来周婶有些踌躇。 裴淮光应该交代了她好好照顾她们,她担心她开铺子累着,日后裴淮光责怪起来不好交代。 说起裴淮光。他有些时日没来了,似乎是忙着雀鸣卫的事,却有人源源不断地送东西来。 衣料首饰,珍奇古玩。还有许多花。 小院里都快摆不下了。 “乌娘子,给我称一斤核桃糕!” 乌静寻回神,笑着应好。 铺子里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乌静寻她们忙着称装点心,没有注意到门口闪过一张惊骇的脸。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在吻你的人是谁? 桐城的冬日有些漫长, 却又不似金陵那般冰冷,吹来的霜雪里夹杂着梅花甜糕的香气,乌静寻渐渐回神, 望着房里桌几上摆着的那瓶花发呆。 折梅相送。 裴淮光昨日来得突然,夜色已深, 乌静寻甚至都不知道他来过,直到今早看见瓷瓶里摆着的那几枝梅花,又听周婶提了一句,才知道他昨夜来过。 “能诗人去花无主,图得重来未落时。”乌静寻低声念出这句诗,说完,她又觉得那句诗的意境与她和裴淮光如今的关系并不相符。 一想到他, 乌静寻整个心都是乱的。先前她还能用铺子里的活计转移心神,让自己忙得没时间去想他们之间的纠葛, 但这会儿一闲下来,那张苍白又俊美的脸总会抑制不住地在她脑海里悄悄浮现。 那样深沉又执拗的眼神。乌静寻下意识想要逃避。 但她独处时, 又时常想起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瞳。 今日休息,她们不用开铺子, 翠屏想多帮乌静寻分担一些,平日得空就钻去厨房和周婶学着炖甜汤做糕点, 这会儿新做了一碗酒酿圆子, 端着过来给乌静寻尝尝, 见她坐在罗汉床上,双手环抱着膝,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事,周身萦绕着的忧郁都带着窗外积下的凉意。 翠屏把瓷碗放在一旁的桌几上, 声响惊动了乌静寻,她看见翠屏,轻轻莞尔。 翠屏不想看到她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果不其然,冷得像块儿冰,她皱着眉头,认真道:“娘子,你若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不如咱们逃走吧。” 能从金陵逃走一次,她们也能再抛下桐城的一切再走一次。 乌静寻一怔。 翠屏确认门外没有人偷听,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出她的计划。 她连周婶每日什么时辰去买菜,又会赶在一炷香之内回来的事都记清楚了。 乌静寻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在翠屏失落的眼神里开口:“我先前的确是屈于现状,但……” 这个代表转折的字一出口,乌静寻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要下意识地为不再出逃这件事找理由? 翠屏还在疑惑地望着她。 乌静寻定了定神,低声道:“或许是我已经没办法再承受更糟糕的情况了。” 裴淮光现在在想什么,是要报复她,让她作为他的附属物,用不见天日的外室身份过一辈子……其中种种,她不得而知。 倘若再一次被他捉住,不等他那把刀钝钝地落下,乌静寻想,她恐怕也会被逼到极限。 “左右也不会比如今更难了。就这样吧。” 翠屏瘪着嘴,任由她温柔地替自己擦着扑簌簌落下的眼泪,看着面前女郎柔软生艳的眉眼,翠屏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大娘子这样好——这样好的人,自己都难受得不行了,却还要反过来耐心地哄着她,替她擦眼泪。 明明该被呵护的人是她才对啊。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乌静寻动作一顿。 “是我。” 声音有些哑,不复从前清亮。 翠屏对裴淮光的观感很复杂,如今更是害怕之余又多了几分厌恶,听出来人是他,她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开门,手却被另一只柔软泛凉的手轻轻按住。 “我去吧。” 乌静寻拢了拢肩上披着的小袄,走过去拉开门,明亮的天光倾泻奔入,青年站在原地,身影面容被逆光勾勒得有些模糊,那双眼却亮得吓人。 她没有再逃避地别开脸,而是轻轻迎上他的视线。 “用过饭了吗?饿不饿?” 此时已是二月,时不时飘些小雪,裴淮光肩上落着一些霜雪,乌静寻踮起脚,拿着手绢轻轻替他拂落那些雪痕。 她的动作和声音一样温柔,温柔到让裴淮光生出近乎虚无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不,他甚至在梦中都不敢构想这样的场景。 久久得不到他回答,乌静寻有些疑惑,眼睫微颤,就当她眼睛发酸,想要移开视线的下一瞬,裴淮光哑着声开口:“……有点饿,一路上都没吃饭。” 翠屏在屋里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 这种阴晴不定脾性暴戾的人竟然会说出这种像是示弱,或者说撒娇的话…… 听到他这样回应,乌静寻愣了愣,侧身让他进屋:“……正好有碗酒酿圆子,你吃吗?我替你去热一热吧。” 光影浮动,她耳垂上的那个小小红痣落在裴淮光眼里,艳得惊人。 他嗯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察觉到掌心下那抹柔软一颤,他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直至十指相扣,也没放开。 翠屏局促地站在原地,乌静寻轻声让她出去,又让她告诉周婶,待会儿多备些餐食。 翠屏点了点头,隐含忧虑的目光扫过乌静寻,随即她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扫过全身,下意识有些怕,僵着手脚出了这间屋子。 碗里的酒酿圆子还散发着甜香气。 乌静寻把碗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吃吧。” 裴淮光想起裴晋光曾带着他去吃过的那家酒酿圆子,加了许多黄糖,甜得腻人。 他一向很讨厌甜腻的东西。 她却喜欢。还开了一家糕点铺子。 是在借着那些东西怀念她的亡夫么? 乌静寻不明白,酒酿圆子这样软乎的东西,怎么能让他吃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往下吞咽,一碗甜蜜香浓的酒酿圆子下了肚,乌静寻又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你不喜欢吃甜口的东西,可以和我说的。” 他几乎是要把难以下咽四个字摆在明面上了。 裴淮光沉默。 乌静寻快要习惯他变得沉默寡言的性子了,却又听他说:“可是你很喜欢。”她死去的夫君、他英年早逝的兄长也喜欢。 裴淮光不想提起那个名字,更不敢问她,是否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乌静寻一时哑然。不明白他介意的点。 看出她低垂的眉眼间隐隐的几分懵然,裴淮光喉头微滚。 横在两人中间的桌几忽然被推开。 乌静寻下意识抬头,腰上一重,她下意识发出一声轻呼,都在下一瞬被人尽数吞入口中。 那是一个极尽缠绵的吻。 他的呼吸洒在她脸上,带着明亮的热度,几乎快要将她融化。 乌静寻僵硬地承受着陌生的潮涌。 裴淮光紧紧掌着她的腰,察觉到她的紧绷,唇齿碾磨间时不时啄吻着她柔软细腻的面颊,捏住她细白的颈,示意她呼吸。 “这般死去实在太不值当。”他甚至在笑,低低的笑声洒落在她耳畔,那颗小痣泛起靡艳的红。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还有又渐渐泛浓的水渍声。 乌静寻闭着眼,任由他怎么孟浪,也不肯睁眼看他。 裴淮光动作微重。 “在吻你的人是谁?”他捏住她的颈,纤细柔白,那么脆弱。 “你把我当成谁了?” 他语气里的凉意太过明显,乌静寻倏地睁开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倘若你介意我的过去,就不该来。”她用力推开他,却没能成,反而被抱得更紧。 身体还泛着热,陌生的潮涌一浪接着一浪,乌静寻却觉得有些冷。 迎着裴淮光沉沉的目光,乌静寻咽下喉头的酸涩,接着往下道:“只是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 不知出于什么默契,两个人都没有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还留在尘世的人各有各的纠缠和孽债,乌静寻不想扰了裴晋光的清净。 倘若日后在黄泉之下相逢,裴晋光知道了这些事,会用什么目光看待她呢? 乌静寻一时晃神。 她的恍惚落在裴淮光眼中,登时变了味道。 重重落下的亲吻将她拖回刚刚那阵令她感到慌乱的潮涌里。 乌静寻不想看到裴淮光眼神中可能会流露出的情绪,正要闭上眼,后颈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睁开眼,看着我。” 他的语气很冷,呼出的气息却很热,乌静寻被夹击在冰与火之间,艰难地保持着清醒。 有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的情潮仿佛被冻住一瞬。 “……和我亲近,有那么让你难以忍受吗?”裴淮光吻去那串泪,语气莫名。 乌静寻沉默地摇了摇头。 她真是有些怕了他。 “我有些困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乌静寻硬着头皮,主动投入他的怀抱,双手环住他的腰。 裴淮光垂下眼,看着她不安得一直发颤的眼睫,沉默半晌,应了一声好。 乌静寻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但当她被裴淮光抱着躺下时,身边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比十个汤婆子都还要管用,她下意识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意识到怀里的人真的睡着了,裴淮光抬起手摸了摸她晕出淡淡红霞的脸颊,浑身的疲惫在此时慢慢消解。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平静,甚至可以称为幸福的时刻。 裴淮光甚至有些舍不得睡去。 连日来的辛劳如潮水般向他涌来,耳畔是爱人沉静连绵的呼吸声,裴淮光慢慢合上眼,将怀里柔暖的人抱得更紧了些,沉沉睡去。 …… 乌静寻先醒来了。 一片混沌过后,她反应过来,两个人此时依偎着睡去的姿势实在是太过亲密,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轻手轻脚地想从床上下去,刚刚一动,就看见裴淮光眼皮微睁,像是要醒来的样子。 乌静寻心里一跳,手指下意识搭上他的眼睛。 “继续睡吧,我不走。” 裴淮光刚刚只是下意识的警醒,被她柔声细语地安抚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开,他重又睡了过去。 乌静寻松了口气,动作更为小心。 见她出了屋,翠屏连忙凑过去,正要说话,却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乌静寻皱了皱眉。她不是很想面对清醒着的裴淮光。 她示意翠屏别动,自己走去开门。 院门缓缓推开,她看清了门外立着的人影,心头划过的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 或许她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日,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她意外的平静。 “有事?” 看着早已死去的妹妹如今活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甚至眼神、口吻都是那样的平静,乌须琮有些接受不了。 “般般,你既好好活着,为何不与我们来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出,乌须琮看见妹妹被人从后面轻轻搂在了怀里。 看清那人的脸,乌须琮惊愕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他?!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得到了,厌倦了,就尽快抽…… 冷檀的气息混合着她熟悉的暖香从身后亲昵地环抱住她, 乌静寻方才十分平静的心间缓缓泛起细微的波澜。 他身上还带着她床铺间的气息。 想到那个仍让她手脚发软的吻,乌静寻垂下眼,轻轻推下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你回屋休息吧, 我自己同他谈。” 裴淮光没说话,默默重又环上她腰, 一双琥珀眼懒懒垂下,嗅闻着她颈间不断传来的幽馥香气,一个眼光都吝啬施舍给眼前面色大变,俨然一副全然不可置信模样的乌须琮。 “般般!”乌须琮语气加重了些,抬起手指向裴淮光,隐隐颤抖,“你假死私奔, 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为了你早亡夫君的同胞兄弟?你——” 乌须琮一时没收住声音,声音惊起了巷道里的鸟雀, 残雪簌簌落下,掩不住几道轻微的开门声, 乌静寻稍稍偏头,便看到几个邻居悄悄探出头来朝着她们站着的方向看。 “你见识到了?失望够了?那就走吧。”乌静寻没心思同他争吵辩论, 拍向腰间那只手臂的力道大了些,示意他放开自己。 柔软温热的掌心拍在他小臂上, 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裴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始终冷淡的脸色。 难得, 有人在她面前的待遇还要差过他。 乌须琮抿紧唇,上前一步牢牢攥住乌静寻垂下的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裴指挥使,劳烦你放开我妹妹,我要带她回家。” 巷子深处刮来一阵风, 吹得人身上发寒,或许真的是太冷了,乌静寻想扯唇笑一笑,脸却僵硬得动不了。 实在是太可笑了。 裴淮光搂着她,清晰地感觉到她身躯霎时间变得僵硬冰冷。 “回家?回哪个家?人一旦落入你们手里,怕是后脚就掉进金陵城外哪个尼姑庙的荒井了。” 青年的声音又冷又沉,嗤笑意味明显,乌须琮面色紧绷,正要反驳,手上却是一痛,随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一抬头,乌静寻推开裴淮光,后退一步,离他们二人都远了些。 没了那阵令他身心松快的柔暖芳馨,裴淮光脸色下意识一沉,眼下青影深深,看起来愈发阴鸷。 “你们要吵就在外面慢慢吵吧,恕不奉陪。” 裴淮光臭着脸止住她关门的动作:“你迁怒我做什么?” 要不是乌须琮这个不速之客登门,他仍好端端地在屋里抱着她睡觉。 他本就生得一副冷感俊美的模样,比寻常女子更加丰茂浓翘的眼睫垂着,将那双琥珀眼里盛着的碎光衬得越发亮。 裴淮光目光执拗,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乌静寻有些犹豫,她竟然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些许可以称为委屈的滋味…… 乌须琮死死盯着他拉着妹妹的手,想开口,想起刚刚乌静寻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又迟疑着悻悻闭嘴。 般般从前与他虽说也称不上亲近,但相比于耶娘,乌须琮还是有这个自信,觉得般般亲近他多过他们。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般般看到他的时候也不再笑了,也不再会认真告诉他是糖葫芦好吃还是蜜麻花更好吃了。 乌须琮怔忡间,乌静寻已做了决定。 她拉住裴淮光的手,力道并不大,身量颀长的青年顺势来到她身边,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环住她腰肢,抬眼看向失魂落魄的乌须琮,下巴微抬,方才一身骇人的戾气登时换成了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被她选择的是他。至于其他人……管他去死。 “若你心中还对我存了一两份的往日情分,就请你回去。我这里庙小,招待不住来自金陵的贵客,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乌静寻轻轻挪开视线,主动握住那只缠在她腰间的手,“回去了,你不是还没休息够?” 语气虽是一般的冷淡,在场的两个男人却硬是听出了两种滋味。 裴淮光嘴角勾起,嗯了一声,揽住那截纤细的腰朝着屋子走去,顺势关上门,深红色的木门砰一声在乌须琮面前关上,力道过大,乌须琮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仍觉得鼻子被震得发痛。 巷子里冷清清的,几道探寻的视线仍缠在他身畔,乌须琮失魂落魄,此时也顾不上那些看好戏的人,他想起乌静寻方才那句近乎决绝的话,心神恍惚,整个人浑浑噩噩,又想起他来时知道妹妹仍存活于世的狂喜、阿娘与他截然相反的愤怒…… 他虽然没有直说,但他想,般般应是知道,阿娘并不欢迎她回去。或者说,是不欢迎一个活着的,会给她带去耻辱的女儿回去。 抬眼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乌须琮缓缓放下僵直的手。 般般说得对,他若是还对她有几分真心,就不该再来打扰她。 …… 乌静寻嘱咐翠屏和周婶在房里休息,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用管,见二人听话回了房,她转头看了一眼裴淮光,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这会儿没有别人,可以放开我了?” 裴淮光一声不吭地把另一只手也缠了上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乌静寻轻轻颦眉。 罢了。 裴淮光从来不是点到为止的性子,见乌静寻没有露出反感神色,他立刻得寸进尺地将她打横抱起,几步就进了屋。 突然腾空,乌静寻下意识溢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双手紧紧环住他脖颈,一双雾蒙蒙的狐狸眼恼怒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青年嘴角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 她蓦地想起裴淮光向她说起他在草原上的名字时的样子,也是笑得这样鲜活自在。 “温都苏。”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称呼,裴淮光弯腰放她坐在罗汉床上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向她:“你叫我什么?” 乌静寻抬起眼,伸出手,轻轻碰着他的脸。 他实在是一个长得过分俊美的青年。若论皮囊,他其实胜过她早亡的夫君,更胜过她见过的其他男人。 只是脾气太过古怪执拗,她常常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现在开心吗?”温热的指尖缓缓沿着青年紧绷的线条摩挲,乌静寻想起困扰着她数日的那个问题,终于问出口,“和我在一起,你会开心吗?” 女郎眸光柔软,眉眼间依稀有几分饮醉后的迷蒙,瞳孔里倒映出的全然是他的影子。 裴淮光深深望着她,心中一时激荡未休。 “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他的声音有些哑,乌静寻迎着他的视线,认认真真地回望,像是在思考他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视线交缠,两个人像是水一样吻在一起。 一个水到渠成的亲吻,两个人都没有分神去想那些令她们不开心的事,唇齿相依,心神紧贴。 分开时,裴淮光下意识还不想放开她,指腹摩挲着她因为情热而发红发烫的面颊,浓稠犹如实质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艳丽似桃花的脸庞上。 乌静寻拨开他的手,不等裴淮光再度覆上来,她闭上眼,又轻轻吻上他。 她吻得很生涩,裴淮光夺过主动权,吻得更深。 无论他怎么亲,怎样在她耳边低声让她睁眼看他,乌静寻眼睫乱颤,紧紧闭着眼,就是不愿看他。 就这样吧。只要当下开心就好。 他得到了,厌倦了,尽快抽身,那就更好。 …… 快开春了,金陵却是阴雨连绵,半点不见复春之象。 见乌须琮进来,佟夫人抵着酸胀的额头看过去,不见另一道熟悉身影,眉间皱痕顿时深了许多:“你妹妹呢?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从她的陪嫁徐妈妈告诉她在桐城看到乌静寻,确认她还活着,还将一间糕点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佟夫人在刚开始的惊喜之后,心头升起了巨大的愤怒。 若不是乌须琮拼命拦着她,出现在桐城小院外的人除了他,佟夫人也会亲自去抓那个不孝女回来。 自从乌沛丰搬出去之后,偌大的乌府就只有她们母子,空旷得过分,佟夫人有些时候恍惚,将低眉顺眼的女使们认作晃动的人影,惊叫不休,卧床静养了好长一段时日,整个人像是深秋之后开败的花,衰落的速度令人惊心。 乌须琮看着眼眶深得泛着青色的母亲,喉头艰难地滚了滚,慢慢走到她面前跪下,握住她冰冷发腻的手,低声道:“阿娘,就当她死了吧。就当那座坟茔里埋着的是你的亲生女儿,是我的同胞妹妹……你已经为她流过一次眼泪了,何必再惹来更多伤心?” 佟夫人愣了愣,用力地把自己的手从儿子手里抽出,不可置信道:“是不是她不愿意跟着你回来?她想逃到没有我、没有乌家的地方是不是?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这么想的?!” 女人的声音高亢尖锐,乌须琮身心俱疲,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却并没能起到什么效果。 佟夫人想到至今仍不肯回头的丈夫,想到自己失败告终的婚姻,想到一双儿女,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乌须琮叮嘱徐妈妈照顾好佟夫人,自己又守了一会儿,见床榻上的妇人在昏睡中也始终紧皱着眉,印堂间萦绕着淡淡铁青色,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佟夫人服用了一碗安神药,朦胧醒来时已是深夜。 徐妈妈背靠着床架正在打瞌睡,听到有动静,连忙膝跪着走过去,轻声问她要不要喝些水。 佟夫人无力地摆了摆手,徐妈妈连忙扶着她坐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正要把温在小泥炉上的药汤端过来,却听到佟夫人哑着声音开口:“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徐妈妈下意识点头,却在听到佟夫人的命令时渐渐瞪大了眼。 …… 金陵近来很不安生,周庆帝时常抱恙,以致三日一次的大朝都连连缺席了好几次,偏偏东宫人选迟迟未定,宗室野望渐大,皇后一人独木难支。不过又有流言传出,言周庆帝与皇后有意为晋城公主招婿,待生下男嗣便立为皇太子,以承天地。 雀鸣卫是周庆帝一手打造的刀,裴淮光更是其中最锋利最趁手的一把,这种时候他自然不能擅离金陵。 铺子里接连上了三款新的糕点,反响不错,乌静寻和翠屏她们接连忙了许久,再一回神,院子里那棵新植的山茱萸已经开花了,鲜妍灿烈,挤得满院都是烂漫春意。 许久没见到裴淮光了。 这日几人在铺子留得久了些,回到小院时已是暮色苍茫,天色昏暗,大家都疲乏得紧,简单用过晚膳之后就各自回房歇息。 直到突然腾起的火舌唰地舔破了一片深沉的夜幕,乌静寻被烟呛得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被映得一片橙红的屋。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般般,许久不见 “着火了!” “哎呀, 是乌娘子住的那户院子着火了!” “这么大的火势,那一家女眷怕是逃不出来了。” 夜正深沉,突然燃起的冲天火光吵醒了附近的人家, 不少人匆匆披着衣裳出来看热闹,有人想过去帮忙, 但看着骇人的火势又顿足不敢上前。 乌静寻她们住的那间小院正好在巷位,紧邻着的院子又常年空着,这会儿火焰被吹到隔壁院子,年久失修的木门窗扉遇着零丁火星便倏地烧了起来,火势一下变得更大。 巷子就那么点儿大,众人担心火势会烧到自家,七手八脚地回去拿水桶打水准备灭火。 “不行, 这火势太大了,怎么救啊!” 大伙七嘴八舌一筹莫展之余, 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叫起来:“抓贼啊!你干嘛进我家院子还扯我家棉被啊!” 众人顺着她的尖叫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抱着一床棉被大步出来, 升腾的火光和深沉的夜色在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上洒下错落的光影,有人认出来了, 小声同旁边的人说他仿佛是乌娘子的相好。 不等其他人附和,只见乌娘子的相好将棉被往他们面前的水桶使劲儿一塞, 又猛地抽出来, 披着淋漓的水色, 只身闯入火海。 “乌娘子人生得美,眼光也不错……”邻居高大婶摸了摸下巴,又叹了口气,“好端端的夫妻做不成,做一对火烤鸳鸯也算是圆满吧。” 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被火势隔绝在外, 乌静寻被逼到角落,眼角不断溢出泪珠,不断浸润她捂在口鼻上的湿帕。 这场火来得莫名其妙,她房间的门窗更是被人从外面锁住,那人的目的已经很明显。 不过是想要她这条命而已。 乌静寻闭上眼,想着翠屏和周婶,不知她们能不能逃出去。 想着她那间糕点铺子,住在槐花巷的高大婶和她的孙女很喜欢她们铺子的茯苓糕,说明日还要来照顾生意,怕是再没机会了。 还有。 “裴淮光。” 意识模糊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临死前的幻境。 要不然怎么会看到他逆着满屋的火光站在自己面前呢? 裴淮光先前一脚踹开门的时候不觉得腿脚有哪里疼痛,看着她蜷成小小一团锁在角落,被熏得闭着眼还一直掉眼泪的可怜样,却觉得喉咙发涩,一霎间甚至闻到肺腑里的铁锈腥气。 他把那床湿棉被批在她身上,低低应了一声:“是我。” 这个幻境好真实啊。 乌静寻感觉自己被他抱起,意识模糊间伸出手,摸向他被火光映得发暖的脸。 她喜欢的琥珀珠一直在晃。她的头也跟着一直晃。 直到横梁猝不及防砸下。 乌静寻倏然瞪大的眼瞳里映出裴淮光露出痛色的脸。 “我没事。” 裴淮光忍着痛,一脚踹开落下的横梁,抱着她冲出小院。 “翠屏她们没事。”裴淮光捂住那双泪盈盈的眼,感受到柔软的眼睫扫过掌心,他声音低沉,“不用担心,睡吧。” …… 再度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帐顶。 乌静寻下意识往外望,却看到裴淮光闭着眼,枕在床沿闭着眼,眉头蹙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乐。 原来那不是她临死前的一场梦。 火灾……被关紧的房门……裴淮光替她挡去的横梁…… 乌静寻迟疑地抬起手,轻轻触上他紧皱的眉头,动作很轻,裴淮光却在下一瞬睁开了眼。 被他锋锐的目光盯住,乌静寻一时间愣住,等回过神来,她没有收回手,又碰了碰他缓缓松开的眉心:“你的伤怎么样?”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裴淮光。 “怎么不说话?”乌静寻手撑住床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细瘦的腕却被裴淮光紧紧攫住。 “……我没事。”只是有些受宠若惊。 她会主动关心他了。 是出自真心。不是他费尽心机求来的。 他嘴上说没事,但那副神色看着却着实奇怪。 乌静寻抿了抿唇,往床铺里面挪了挪,示意他上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他背上有伤,又趴在床沿边守了她那么久,身上自然不会多舒服。 裴淮光手脚僵硬地上了床,正要躺下,肩上却落下一只柔软的手。 “你背上有伤,不好这么躺下。”乌静寻有些担心,昨日横梁是不是砸到他的头了。 不然怎么他整个人都看起来那么奇怪? …… 翠屏和周婶受了些轻伤,突遭横祸,不知背后的人还有什么后招,乌静寻决定先把铺子关一段时日。 松子巷那间院子被烧了大半,已经不能再住了,乌静寻她们如今住在裴淮光置办的一间别院里,从屋内半开的窗望去,庭院里一片茸茸翠色,深浅青碧间各株红影花艳,她望得出神,连翠屏坐到她身边都没察觉。 “娘子,饮些银耳润喉。”现在大家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沙哑,周婶这几日变着法子炖煮润喉的汤羹给她们喝。 乌静寻轻轻颔首。 翠屏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娘子,裴……二郎君可告诉你纵火的人是谁?” 乌静寻顿了一下,摇头。 发生那件事后,她心里闪过一个影子,虽没有明证,但她莫名笃定,就是她想的那个人。 裴淮光不能在桐城久待,前两日又回了金陵。乌静寻想起他背上未愈的伤口,眉头蹙起,有些担心。 他那样的性子,怎么会记得好好换药养伤。 翠屏看着她带着几分忧郁的眉眼,不知怎的,有些想笑。 “婢猜一猜,娘子现在是不是在想裴二郎君?” 语气轻快,夹着几分笑。乌静寻偏过头看她,翠屏从前提起裴淮光时都是用贱人、死狗代替的,冷不丁听她这么叫,还有些不习惯。 乌静寻低下头,看着盏中清亮柔润的银耳露,里面模模糊糊映出一张微微泛红的芙蓉面。 “娘子,你怎么不说话,只是脸红?” “有吗?”乌静寻有些不自在地用手贴上面颊,是有些烫。 翠屏捂着嘴看她,嘻嘻笑,沉重了好几日的心情也跟着春风一起轻盈起来。 乌静寻嗔她一眼,想了想,起身去写了一封信,封好之后交给翠屏,让她送去驿站让信差送去金陵。 听到她说出那个熟悉的地址与名字,翠屏愣了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喜庆圆脸上登时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气怒:“娘子,她——她是你的阿娘,亲阿娘啊!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怎么可以做得这么过分!” 说到后面,她话音颤抖,哭腔浓浓。 乌静寻没有说话,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 翠屏想起这些年的事,越想越替乌静寻委屈,呜呜哭得更起劲。 乌静寻轻声道:“其实我该多谢她。” 翠屏哭出一个鼻涕泡;“啥?” 看着她这幅傻样,乌静寻忍俊不禁,接着道:“坠崖的是世人眼中的平宁侯世子夫人、乌家大娘子、乌静寻。在那场火灾里,她又杀了我一次。我不再欠她了,想通了,我反而觉得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真的。” 翠屏涕泪俱下。 虽然她说得那样轻松,但是……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委屈。越是明白乌静寻是怎样一个人,翠屏就越看不惯那些对她不好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本来不想哭的,被你招惹得也想哭了。”乌静寻拿出丝帕给她擦眼泪,故意道,“噫,看着你这样哭,我都喝不下银耳露了。” 翠屏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涨红了脸扭过头:“娘子说得我都犯恶心了。” 听到门口的动静望过去时,乌静寻脸上犹带着笑意,一双浮着盈盈水光的狐狸眼更显活色生香。 裴淮光就站在门外,静静看着她。 “你来了。”乌静寻有些惊讶,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他伤势未愈,还是他着急赶路的缘故。 裴淮光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翠屏不敢多看,红着脸别过眼去,说自己去沏壶新茶就要离开,裴淮光睨她一眼:“不用了,我喝这个就好。” 他拿起那盏银耳露一饮而尽。 乌静寻注意到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低下头轻轻莞尔。 银耳露里放了黄糖,他不喜欢吃甜的。 翠屏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她们已经是可以随意拿起对方吃过的东西的关系了,脸瞬间变得更红,结结巴巴地哦了几声,拿着红漆托盘飞快跑了出去。 匆忙间还不忘帮她们带上门。 乌静寻拎起茶壶斟了一杯清茶递给他:“清清口吧。” 裴淮光接过茶,却没急着喝,反而问她:“我喝完了你的银耳露,不生气?” 一杯银耳露而已,她生什么气。 乌静寻摇了摇头,髻边的玉兰花柔柔舒展。 腰上一紧,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淮光揽着腰坐到了他腿上。 “很久没见了。”也很久没亲了。 他说的是前者,望着他幽深不见底的眼瞳,乌静寻莫名耳热,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后者。 裴淮光搂住她腰的手愈发烫,那阵灼人的温度透过衣衫惊得她心跳如鼓。 乌静寻垂着眼,双手慢慢抬起,环住他的脖颈。 唇瓣贴住的一瞬间,他快要破出胸腔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乌静寻耳畔。 ……应该害羞的是她才对。 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温存过后,裴淮光不许她走,手牢牢揽在她腰间,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顶,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就让他贫瘠的心流再度充盈。 乌静寻靠在他肩上,手指无意识地缠上他的手指,半晌,她想起正事,有些紧张地抬起头:“你的伤怎么样?按时换药了吗?骑马奔波会不会裂开?” 一连问了几句,裴淮光只是笑着看她,没有回答,乌静寻皱着眉拍开他伸来的手:“让我看看。” 裴淮光仰起头,语气懒散:“青天白日,就扒我衣裳,不太好吧?” 乌静寻瞪他一眼。 还好,伤口慢慢长好了。乌静寻看着他背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抿了抿唇,轻声问他这次能留几日。 裴淮光忍着她指尖划过肌肤引起的酥痒,唔了一声:“兴许明日。” 乌静寻抽出手,不赞同道:“你既然有事忙,何必浪费时间奔波在路上?不如多歇息。” 裴淮光不置可否,拉住她的手,像她刚刚无意识缠住他手指那样,亲昵地紧紧相扣。 “我想见你。我乐意。” 这个回答太任性,却又太符合裴淮光的性子。 乌静寻移开视线,懒得再搭理他。 由得他去,累得半路摔下马苦的也不是她。 周婶今早说了要煲鸡汤,乌静寻想着出去和她说一声放些天麻进去煮,裴淮光不肯放开她,揽着她的腰一起起身:“走吧。” 乌静寻闭了闭眼。 裴淮光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很快就感到腻味,反而是越来越……奇怪? 乌静寻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他了。 正值春日,庭院里的景致很好,两人在花圃边站定,裴淮光在乌静寻不赞成的眼光里掐了一朵牡丹,别在她发间,末了还笑:“好看。” 乌静寻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盯得脸上发红。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敲门声,她如梦大赦,撇开他的手:“我去开门。” 有低低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 乌静寻抬手捂住发烫的面颊,走到大门前,平复了一下呼吸,拉开大门,将将抬眼,只一眼,就愣在原地。 裴晋光站在门口,目光柔和而复杂,对着她微微一笑。 “般般,许久不见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她战死沙场的夫君回来了…… 乌静寻怔怔地看着他, 抓住木门的手指不自觉绷紧。 她战死沙场的夫君回来了。 他变了许多,一条疤痕横贯了他的左脸,不难想象, 他当时经历过怎样惊心的濒死时刻。但他看向她的目光仍如往昔,乌静寻在那样深沉柔和的注视中渐渐放松下来, 却又在感受到腰间横来的那只手时倏然脸色一白。 “阿兄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裴淮光目光擦过他脸上那道疤,语气闲散,横在乌静寻腰间的手臂隐隐绷紧,“桐城地方不大,寻过来也得费一番功夫。叫阿兄费尽心思满怀期待看到这幅场面,倒是叫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话虽这么说,他神情间看不出一丁点儿可以称之为歉疚的意味。 乌静寻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裴淮光脸上那点儿淡淡的虚无笑意登时被冻住。 “你怕他知道?可惜了, 阿兄目光如炬,只怕已经看出来, 我们如今已经——”他故意将话音拖长,似笑非笑地转向裴晋光, “阿兄从前告诉我要知先来后到。如今是阿兄迟来,可别怪我。” 裴晋光错开弟弟充斥着沸腾战意的视线, 看向那张苍白的清艳脸庞。 乌静寻仓惶地垂下眼,不想也不敢去看裴晋光此时的神情。 他应该会很生气吧, 他战死的消息传回来还不到一年, 他的新婚妻子已经琵琶别抱, 转身投入了他胞弟的怀抱…… 仅仅是想象裴晋光会露出那样鄙夷、厌恶、悔恨的眼神,乌静寻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被她留在金陵的那些人和回忆里,裴晋光是对她最好,最无辜的那一个。 他九死一生站到她面前, 凭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二郎,她是我的妻。”明媒正娶,只差夫妻对拜,洞房花烛。 裴晋光看着被她咬得失去血色的唇,伸手按在裴淮光手臂上,示意他放手。 兄弟俩四目相对,谁都不肯让。 “你这样又争又抢,是怕一放手她就会走到我身边吗?” 裴晋光微微加重了语气:“二郎,看来你对自己也没多少自信。” 裴淮光神情冰冷,他早不是昔日初入金陵的草原少年,绕是心中为他毫不留情的话激荡难休,面上也不肯露出丝毫。 “阿兄久未归家,怕是不知,护国公夫人,亦就是从前的平宁侯世子夫人,几月前不幸跌落山崖,香消玉殒。”裴淮光一字一顿,余光睇住她轻颤的眼睫,嗤了一声,“这里没有你的妻。不信,你且问她。” 她当初那样迫切,摆脱了束缚她的一切来到这里,难道为了裴晋光,她宁可再回到金陵么? 裴淮光甩开兄长钳制他的手。 乌静寻示意他放开自己。 “我和……裴世子有些话要谈。”乌静寻在称呼上犯了难,想了想,还是沿用从前的称呼。 护国公是周庆帝因他战死沙场才追封的爵位,此时再唤未免太不吉利。 裴淮光不肯放开她的手,先前裴晋光说的那些话实在太毒辣,字字锥心,他没办法不介意,更无法抑制心头不断溢出的恐慌与愤怒。 他害怕她会跟着裴晋光走,走得远远的,一点儿念想都不给他留下。 他知道,他并不是什么讨喜的人。她也不喜欢他。 乌静寻看着他执拗的眼,轻轻叹了口气,手覆上去,把他推开了些。 裴淮光一动不动,像个僵直的木偶人,一双琥珀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一看就是倔脾气又犯了。 乌静寻又想叹气了。 “二郎,不要叫她为难。”裴晋光眉头微皱,显然很看不惯弟弟这幅无赖模样,向乌静寻伸出手,“来。” 裴淮光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两人轻轻交缠在一块儿的手上,眼尾泛起秾丽的赤红。 乌静寻回头。 裴淮光立刻迎上她的目光,唇瓣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不要跟上来,不要偷听。”乌静寻知道他的性子,叮嘱了两句,这才转身,潋滟多情的狐狸眼在碰上那道柔和视线之前就已经垂下,“我们走吧。” 裴晋光目光从她如云发鬓边的牡丹上掠过,又看了一眼心有不甘的弟弟,嗯了一声。 …… 别院不远处有一处翠河,正值仲春,绿柳低垂,桃李娇艳,堤前一片落英。 原本有着世间最亲密关系的二人不知何时松开了对方的手,并肩而行,一路沉默无言。 夹杂着甜腻花香的春风拂过面庞,带来些许凉意,乌静寻将散乱的发丝挽至耳后,听得裴晋光有些迟疑地开口。 “般般,我回来……于你而言,是否是一种麻烦?” 乌静寻满腹心事,闻言有些惊愕地抬起头,裴晋光抬起手摸上左脸那条骇人的疤。 “我破了相,前程亦如风中残烛,不知何时就会覆灭。我……远不及二郎。” 周庆帝病重,荣王一党落网,储君之争波诡云谲,军中叛将背景深厚,他此时甚至无法正大光明地给予她曾许诺过的一切。 裴晋光语气平淡如水,平静地道出他之后的命运,水面下却是激荡痛苦的心绪,那样深沉的悲伤悄无声息地将乌静寻包裹在内,她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裴晋光说出这样自伤的话。 “你不必与他相比,更没有逊色于他。”乌静寻说出这话时,不禁闭上眼,压下心底蔓延开来的羞惭之情,迎上他仿佛洞悉一切,却依旧温和平静的目光,肚腹里明明存着许多话想与他说,临到却哽咽难言,“你不是我的麻烦,明明是我,是我……” 她哭得很安静,生得这样一副光艳动人的好模样,垂泪哭泣的时候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唯有豆大的泪珠不断滚过她雪白柔软的面颊,洇湿了她裙裾下堆着的花瓣。 裴晋光心头发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揽她入怀,任由她滚烫的泪水层层洇湿他身上的衣衫。 多么登对的一对男女。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折断了手里的柳枝。 一双狭长的琥珀瞳冰冷黑沉。 裴晋光自然发现了偷偷尾随在后的弟弟。 他轻轻抬手,抚着她发鬓间那朵娇艳动人的牡丹,乌静寻有些不自在,却被他轻轻按住:“般般,你中意二郎吗?是发自真心,欢喜于他吗?” 她的夫君问她是否钟意另一个男子,乌静寻被这个认知激得下意识摇头,速度却越来越慢。 裴晋光看出她的迟疑,抚弄那朵牡丹的动作越来越温柔。 在木门打开的一霎间,缝隙缓缓拉开,裴晋光看得分明,头簪牡丹的女郎刚刚回过头,眼里、脸上残存的笑意是那样明亮柔软。 那分明是对上心仪之人才会有的神态表情。 她从未对自己露出这样毫不设防,欢欣娇媚的模样。 她眼里潋滟柔软的春光在看到他时尽数冻住。裴晋光闭了闭眼,哪怕只是回想,他也仍觉得心神俱裂,痛楚难挡。 他历经艰辛,没有直奔金陵,而是取道来到桐城,只因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再度活着走出金陵。 既如此,不如为她再多做一件事。 他低下头,只要再稍稍倾低一些,就能吻上那张他昏睡梦境里一直对着他羞怯微笑的面庞。 “让我自私一回,好吗?” 乌静寻怔住,感觉到陌生的男子气息渐渐将她笼住,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一只手轻轻揽住后腰。 他的眼睫扫过她轻颤的腮。 裴淮光沉着脸,被折得不成样子的柳枝从他掌心坠落。 他忍无可忍,想要拔足狂奔冲过去拉开他们时,却看见裴晋光后退一步,对着面染桃花的女郎笑得很温柔。 隔着一段距离,裴淮光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连唇瓣翕张的弧度都那样小,他分辨不出话里的内容。 这种感觉很不好。 尤其……她并没有推开他。 裴淮光想起吻她时,她下意识横挡放在他胸前的手。 那样警惕,生怕他会兽性大发,再进一步。 对待他的兄长时,却只有红红的脸,柔顺仰起的脖颈。 凭什么。凭什么。 裴淮光看着那对渐渐走远的背影,背上的伤口再度裂开,有暖流缓缓蔓开,青色的衣衫下洇出深艳的血花,他恍若不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8章【完结】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完】不放手…… “你要走?”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裴淮光头一次主动避开视线,像是无法忍受一般别过脸去,不想去看乌静寻脸上可能会露出的羞怯、愧疚, 乃至厌恶。 他想起从前。他的兄嫂也是这般轻轻握着手,不必担心世俗礼教, 不必担心外人眼光,他们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将来是彼此最亲密的关系所在。 时移事迁,他们三人之间再回不到从前,但她仍愿意让他靠近。 裴淮光喉头微滚,咽下满腔的苦涩。 乌静寻看向裴晋光,主动抽出手, 示意他先出去:“我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裴晋光视线在弟弟那张紧绷的俊美面容上一扫而过,面上露出一点儿笑, 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气温和含笑:“好好说, 不要吓到她。” 裴淮光毫不相让地迎上他的视线,冷笑一声。他该感谢兄长没有直接用‘阿嫂’来称呼她么? 事到如今, 他也无所谓再多几道伤口。 裴晋光并不在乎弟弟对他的冷漠,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乌静寻, 温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乌静寻轻轻颔首。 门被他从外面带上, 屋里很安静, 天光从半开的支摘窗缝隙里撒进来,女郎柔白娇媚的脸庞隐匿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裴淮光发现自己看不懂她。 “我不好吗?” 乌静寻看去,俊美无俦的青年坐在罗汉床一侧,淡淡的光影落在他眼瞳中, 望来的目光中似有两道火焰在狂舞沸腾。 裴淮光看着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够好吗?”所以无论他怎样努力,只要裴晋光一出现,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他,走到她真正的爱人身边。 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却总在她面前流露出软弱的,可供她恣意践踏的样子。 乌静寻还是摇头。 下一瞬手腕就被他紧紧攫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顺着那股力道跌入她已经熟悉的怀抱中。 裴淮光双手紧紧扣在她身后,抱得很紧,力道之大让乌静寻怀疑他想要趁机勒死自己。 和令人不适的挤压感一同传来的,是他如海啸一般无声而骇人的悲伤与愤怒。 他的手指用力地陷进柔软的衣衫,下巴抵在她头顶,明明是一个被胁迫的姿势,乌静寻感受到的却是他执拗的依恋与不舍。 裴淮光听到她在叹气。 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上他紧绷若刀锋的脸庞,乌静寻眼皮发沉,纤密的眼睫扫过一室沉默:“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是薄情之人,这些世俗的情爱于她而言并不能带来幸福,只会让她感到痛苦。 裴晋光想帮她试探裴淮光的心意,想看他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是否能真心待她,是否到他可以放心退出的程度……他人很好,好到让乌静寻自惭形秽。 裴家两兄弟都应该有光辉灿烂的前程,她不应该出现在他们任何一个的命数里。 能借裴晋光的手离开也好。 乌静寻心中生出些不舍,不知道是舍不得那间总能引来许多小孩蹲在阶前流口水的糕饼铺子,还是舍不得松子巷那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院,又或者是,舍不得这个为她几近生出心魔的青年。 “我要走了,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这句话她说得十分认真,清艳眉眼间尽是坦然肃色,落在裴淮光耳中,却尤为刺耳。 “你就当真那么喜欢他?”青年的声音变得低哑,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幽怨,有愤懑,有嫉妒,更有他此时已经无力,或者说不愿再掩饰的惘然。 兄长比他多了什么?不过是一纸婚约,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而已。 先来后到当真就那么重要么? 乌静寻轻轻颦眉,正要说话,却被他像是暴风雨一样落下的亲吻堵住了所有思绪。 裴淮光迫切得到她的回答,却又在看到她唇瓣翕张时下意识想要逃避,急切又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柔软蜜意,仿佛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提醒她,他们之间也曾有过可以称之为欢愉的时光。 乌静寻闭着眼,细长脖颈微微仰起,承受着他近乎失控的吻。 “不要走……”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蜂巢缓缓滴落的浓蜜,“留下来。” 在草原上长大的桀骜青年在这一刻放下所有的骄傲与底线,笨拙又急切地表达着他的心意,祈求她能够心软,能够改变主意,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黏稠暧昧的水渍声像是无孔不入的风,趾高气扬地传入站在廊下的男人耳中。 裴晋光低垂着眼,面色淡漠,左脸上一道疤痕破坏了那份沉静,生生将他周身的气场刻画出几分微妙的凌厉。 翠屏缩在厨房窗子底下,时不时伸长脖子偷看两眼,一脸愁相。 要是姑爷早两个月回来,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乌静寻从没提过她和裴淮光之间的事,但翠屏自个儿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偶尔看到女郎发红的脸,沉默的眼,翠屏心里多少有些数。娘子与裴家二郎之间,也并非只有他一人单相思。 但看着裴晋光脸上那道疤,再想想自家娘子那样静默却执拗的性子,翠屏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她甚至生出了两个都要或者两个都不要的大胆想法。 仅仅是想到娘子之后又要在两个男人中间斡旋为难,她就跟着头大。 这事儿闹得…… 翠屏愁眉苦脸的间隙,裴晋光抬头看了看天际挂着的太阳,抬手轻轻叩门。 不疾不徐的三道敲门声传来,罗汉床上那两道交相缱绻的身影一顿。 “般般,该启程了。” 乌静寻抬起头,注意到裴淮光盯着门外立着的那道颀长身影,面色阴沉,察觉到她的注视,低头又压了过来。 她伸出手挡住他的唇,在青年渐渐变得沉郁的面色中推开他,自顾自地整理鬓发。 刚刚才做过亲密事,她芳姝妩媚的脸庞上晕着靡丽的红晕,眼瞳发亮,艳丽惊人。 但她说话的语气又是那样理智、冷淡。 裴淮光没有说话,沉默地抬眼看着她。 “温都苏,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保重。” 她最后给他的回答是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门打开又关上。那道纤弱身影被渐渐合上的缝隙吞没。 屋子里静沉如水,裴淮光身躯僵直,枯坐在原地,身畔还萦绕着来自她的一缕暗香。 直至日头西坠,屋内光线也变得暗淡,他才像是恢复知觉一般,五指合拢,深深陷入掌心。 他握着的是一个香囊。 她第一次送他生辰礼。居然是在临别的时候。 裴淮光低低笑出声。 他该说她确实薄情,还是该感谢她还愿意给他留下一个念想? 屋子里渐渐落入一片漆黑。 裴淮光闭上眼,无力地仰躺下去,背部的伤口汩汩渗着血,铁锈腥气渐渐吞没了残留的那缕暗香,他没有再睁开眼。 她想让他放手。一而再,再而三。 “我偏不如你的意。” 望着满室的幽暗,那双琥珀瞳亮得吓人。 …… 金陵 乌须琮收到信之后,来不及欣喜,就被信里的内容气到面色发青。 他大步去到佟夫人的院子,因为上一次不欢而散,他负气搬出去住了一段时日,母子俩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徐妈妈一看到乌须琮就连忙迎了上来,吞吞吐吐,半晌才哭丧着脸告诉他,说是佟夫人被庸医害了。 乌须琮额头青筋狠狠一跳。 他莫名想到,那个守在妹妹身边,眼神像狼一样的青年。 佟夫人疯了。 乌须琮站在屏风旁,看着她抱着一个枕头又哭又笑,一会儿咬牙切齿叫怀中的‘女儿’要记得她们母子所遭受的屈辱,一会儿又对着床头一角招手,笑容满面地让儿子过来吃她特地藏起来的馒头。 他呼吸微窒。 好半晌,他退了出去,身后忽地传来一声似哭似笑的呼唤,他回头,却看着佟夫人死死捂着枕头,嘴里念念有词,神情爱怜,捂住枕头的手却用力得爆出了青筋。 乌须琮没有再看下去。 都是报应。他们这一家人,理应七零八落,苦难不断。 “仔细照顾着,我会再请医者来给阿娘看病。” 徐妈妈接过他递来的一个鼓囊囊的荷包,连忙应是。 乌须琮神思烦乱,犹豫过后,还是决定搬回乌府,他正要回先前暂居的宅院取一些东西时,却被手持银枪长刀的禁卫军呵斥着不得不退回府门。 风雨欲来。 乌须琮望着头顶阴沉的天,眉头紧皱,若是裴淮光身陷漩涡之中,般般怎么办?他为她留好后路了吗? 他有心递信给裴淮光问一问此事,但不等他写好信,便得知如今金陵全程戒严,连外出采买的婆子都不能从偏门出去的事。 禁卫军的刀枪再骇人,也阻挡不住流言悄悄流传开来。 百姓们私底下都在传,如今龙椅上那位快要殡天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没有一个正经认下名分的太子继承帝位,之后的日子怕是太平不了。 金陵着实乱了一段时日。 直至皇后手持周庆帝亲笔所书的圣旨,立了宗室里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为新帝,群臣哗然,令他们震惊的不仅仅是那孩子出身微贱,平时并不起眼,不知何时被抱恙许久的周庆帝看上。更令他们感到无法接受的是周庆帝留下的另一道圣旨,除了指了几位重臣辅佐幼主,更言明让皇后与晋城公主入堂听政。 联想到先前帝后有意让晋城公主招婿,待生下男婴就立为新帝的传言,众臣心中忖度,若非周庆帝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恐怕这就不是流言了。 相比之下,那位早已战死沙场,被追封为护国公的平宁侯世子突然死而复生,在周庆帝面前呈上血书,上奏要求周庆帝严惩军中叛将的事就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荣王一党已被肃清,剩下的余孽与郑家、宋家之流被裴淮光以雷霆手段查抄处置,午门前的那块地不知用清水冲了多少道,那些斑驳血色仍然顽强地渗透在石板上,许久不曾褪去。 得知裴晋光自请守卫北疆的事,裴淮光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心底不断蹿出的怒火,单独找到了他。 “这就是你说的爱她护她?让人和你一块儿去北疆吹风吃沙,真有你的。” 裴晋光抬眼,看着面前本该意气风发,此时却一脸愤怒的弟弟。 周庆帝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为了保护妻女,他给她们留下了裴淮光这把锋利又趁手的刀。 身为雀鸣卫指挥使,又有周庆帝的遗旨作为护身符,裴淮光却没有像外人想象中那般得意。 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狠声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二郎,不用再装了。”裴晋光忽然笑了,似有所指,“你巴不得抓住我的错处,好给自己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接她离开我身边吧。” 裴淮光嗤了一声,没有作声。 她不知被裴晋光藏到了哪里,这两月间金陵变故丛生,他不敢也不想把她拉进这场漩涡中,因此强行隐忍着,没有去探听她的踪迹。 现在时机正好。 “我从未应允过她什么。”裴淮光看向自己的兄长,眼中似有两团炽热火焰正在熊熊燃烧,“更不可能放手。” 要他死心,不如咒他早日死。这或许应验得更快。 裴晋光动作一顿:“般般没有顺着我的安排去做。她带着翠屏走了,我也不知她去往何处。” 裴淮光攥紧了拳。 下一瞬,一道疾风猛地扑向裴晋光,他灵巧地避开来自同胞弟弟的攻势与怒火,紧紧握住那只挟裹着无尽怒意的拳头,沉声道:“二郎,我不是不想与你争。” “她没有给我继续烦蠢的机会。我的妻子已经死在了山崖下,我明白。” 那样明媚自然的笑靥,是她在自己身边不会露出的姝色。 “二郎,我不是输给了你。”高大英俊的男人垂下眼,唇角微扬,嘲弄笑意中似有几分苦涩。 裴淮光面色发僵,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迟疑着不知道该怎样迈出下一步。 她没有选择兄长……那日又为何要故意装作与兄长恩爱无比的模样,要他死心? “……多谢。”易地而处,裴淮光实在不能保证自己能像兄长一样大度,愿意告诉他这些。 若是他,他只会冷笑着看兄长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去寻。 爱本就是一件自私的事。裴淮光眼里只装的下乌静寻,再没有位置能留给旁人。 他的爱执拗又霸道,自然也不允许乌静寻眼里、心中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裴晋光看着面前神情别扭又认真的青年,半晌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对她。不要勉强她做任何事。” …… 乌静寻如今身在何处? 裴淮光毫无思绪。 金陵,不可能。 桐城……也不见她的身影。 裴淮光再好的耐性,也会被多日来毫无所获的事实折磨得一丝不剩。 直至又一年春,他奉命来到北境。 在他长大的那片草原上,他遇到了一个让他心神摇曳的女郎。 风吹起她垂落在身前的小辫。 裴淮光心头微酸,大步朝她奔去。 脚步越来越快,甚至有些踉跄。 直至将她重新抱入怀中,裴淮光才敢闭上酸涩的双眼,感受着怀里真实的存在。 “温都苏,好久不见。” 乌静寻轻声叫出那个名字。 裴淮光低低应了一声。 “当时你和我说,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叫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想,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绝不会放手。” 乌静寻慢慢闭上眼,双手环住他劲挺瘦削的腰,抱得很紧。 “我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