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觊觎野心长公主后》 1、初始 景元元年,初春,燕儿飞。 “那夜大雨如注、骤雪如怒、狂风如泣如诉,整个安阙皇城都陷在可怖的黑暗中。就在这样昏天黑地的夜里,天齐皇帝驾崩。” 【腊月初八,年迈的帝王没能熬过这个仓促的冬天,哪怕生前权势无双,妄图一统天下,最终也还是在万寿无疆的幻梦中溘然长逝。】 “丧钟三万杵,哀鸣满皇都。真龙此去无影,朝中可谓是一片腥风血雨——毕竟咱们天齐皇帝膝下无子啊!这江山又该落入谁手?” 【乱局若定,谁人逐鹿?】 “眼见左相心怀鬼胎,右将功高盖主,前侯后王手握重权。群狼环伺间,这江山、这社稷,风雨飘摇啦……” 【说书人此话一出,满堂嘘声。】 说书人坐高台,合扇道:“你们笑什么?咱们大楚乱不了!” 底下又是一齐哄笑,此时,端着茶点来叫卖的小贩开始吆喝,茶楼内一时间充满热闹的气息。 有看客扬声说:“没人觉得大楚乱,大家伙都笑你胡说八道呢!什么王侯将相的,你敢不敢指名道姓!” “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点一个名字出来,咱们的长嬴公主殿下!” “长嬴公主殿下?” “又是她呀……” 说书人把折扇一展,摇头晃脑地续道:“不错,又是咱们天齐皇帝膝下唯一的骨肉——封号‘崇嘉’的长嬴公主。就在江山风雨飘摇的关键时候,她站了出来,竟说出一个惊天秘闻!此秘闻出自她口,一下子解了朝堂的烦恼。 “此秘闻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原来十五年前天齐皇帝东巡时,曾在洛阳行宫留下一个皇嗣,今年刚好十四岁。他出生时洛阳城内外均风云搅动,牡丹花早开两月有余,可见此乃天命之子啊。 “传闻长嬴公主殿下把皇嗣带到安阙皇城后,朝中诸公一见他,便惊道,‘此子盖非凡相’,力求流落在外的皇嗣登基。 “自此,这个小皇子成了咱们的陛下,首敬公主殿下这个长姐。如今开春雪除,咱们大楚又是无限好风光啦——” 说书人悠悠声音落地,未曾惊起半粒尘埃。 底下有人根本不信,轻佻道:“这长嬴公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 说书人笑而不语,这回却不用他再开口,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向这个质疑者解释——嘿,这肯定是外地来的! 无他,在安阙城,也许有人不知道不认识什么昭王闵相,却鲜少有人没听过长嬴公主的名号。 长嬴公主究竟何许人也?何以有此民心? 她乃是天齐先帝膝下独女、当今景元皇帝敬之又敬的长姐,封号崇嘉,是三年前平定陈州明州叛乱、两年前顶住压力开放十七县粮仓救济难民、去年又亲自历经艰难把流落洛阳行宫的陛下接回安阙皇城的长公主殿下。 “那这个长嬴公主是咱们大楚的功臣吗?” “不,不是。”有人哈哈一笑,“长嬴公主谦逊,陛下登基当日,她就自称是‘弱质薄资,不足入耳’,不准旁人称颂她,在咱们陛下登基后就闭门谢客,避嫌啦!” …… 景元元年的初春,各个版本的说书杂谈传遍了安阙皇都,又以迅雷不及掩耳朝各个州郡扩散而去。 身在流言中心的长嬴公主恍若未察,也许是知道这种流言制止了也没什么用,她干脆就顺势拒绝了所有拜帖,闭门谢起客来。 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只有一个人是公主府拦都拦不住的。 “南六,最大!还有哪个敢较量?” “啊呀,我只有西四。” “北二北二,你又要输!” “好姑娘算我求你,让我来抢吧!” “别搡我呀……” 公主府内一片俏丽新绿的正院间,几个年轻姑娘聚在一起围着个低矮方桌,叽叽喳喳地朝中间的圆盘伸出手去,数只手腕上的金珠银钏碰得叮当作响。 最后,抢夺结束,被拨来拨去的小圆盘落到一只挂满彩绳的手里。 燕堂春高高举起圆盘,彩绳随风扬起,她笑得明媚:“南六到手,是我赢了!” ——此女正是公主府拦不住的客人,长嬴殿下的表妹,燕堂春。今日她是翻墙来做客的,顺手砸了府内女使的场子。 其余没抢到的女使见状齐声哀叹:“怎么又是你!” 燕堂春抬着下巴,收回手:“这可是军中的把戏,谁能比我懂!” 她放下圆盘,抄起小方桌上的彩绳,晃晃手说:“这彩头我可就笑纳啦。” 长嬴刚来到院子里就见到这番场景,不由得停下脚步。她挥手示意人不用出声,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起来。 堂春表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稚气未脱又野性难驯,像未成年的豹,钝感的同时又充满灵气。 从小方桌摆在院子里开始,燕堂春就没输过,此时十来条彩绳在她的手腕上争相出彩,花哨得都快看不清哪条是哪条。 偏她还对此乐此不疲。 堂春表妹有一双很适合戴配饰的手,应该是自幼习武的缘故,她的手腕并不十分纤细,却很匀称,此刻风吹动彩绳,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美。 长嬴远远注视着。 燕堂春系完新赢来的一条,刚要乘胜追击再玩几局,无意间抬头对上一道目光,发现在热闹方桌的对面,长嬴已经注视她们玩闹不知道多久了。 那目光旷远而孤寂,无端让人胸口一窒。燕堂春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长嬴公主身着玄色裘衣,面容冷肃,她端正地立在门口阶上,一双冷淡的眼睛因此愈发寒凉。满院热闹,独她一方寂寂。 燕堂春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把圆盘往桌前一丢,耍赖说:“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你们且自己玩去。” 姑娘们笑说她这是赢腻了,燕堂春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迅速站起来朝长嬴走过去,午后的光照在她干净的脸上。 燕堂春站在长嬴面前,自然而然地牵起长嬴的袖子,嗔道:“表姐,你去忙什么了,怎么大半天不见人影?” “些许杂事。”长嬴低首扫了眼被牵住的袖,神色稍有缓和,眸光微动,片刻后问道,“你等了多久?” “进去说呗。”燕堂春眨着眼,笑容中带些顽劣,“我能进吗?” 长嬴无奈地弯了弯唇,任由燕堂春拉住她的袖子,二人一齐跨过门槛。 方才嬉戏的几个姑娘显然是对这个场景司空见惯,她们继续玩自己的,“北三南四”的叫喊声又塞满了院子。 二人进了门。 长嬴本人并不奢侈,当初选定府邸时又逢大旱、国库空虚,礼部便应她的意思,一切从简,因此与更多的豪贵相比,她居住的地方不算太宽敞。 坐北向南的室内被帘幕与屏风各自隔开,不取宽敞,只取精巧,间歇处摆着的旧瓶里插着几只尚未开败的腊梅,嫩黄色,独自散着幽幽暗香。 燕堂春随长嬴进了内室后,熟稔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偏头就能看到窗外的俏丽新绿。 长嬴在屏风处已经脱了裘衣,天青色的立领长衫驱散了身上的沉肃,难得露出与她年龄契合的青春气来。 屋内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燕堂春把自己手腕上十来条彩绳一口气摘下来,双手推到长嬴面前,大方地说:“喜欢哪条?尽管挑吧!” 花里胡哨的彩绳看起来与长嬴素净的穿着格格不入,但长嬴倒也不意外。她意料之中地低眸打量着这堆彩绳,片刻后抬眼她对上燕堂春明亮的眼睛,眉梢微动,露出点浅淡的笑来。 长嬴从一堆不分伯仲的彩绳里拾起一条看起来最低调的。 这条朴实无华的彩绳显然不是燕堂春最喜欢的,她拧眉纠结片刻,想让长嬴换一条更鲜亮的,长嬴见状提醒道:“守孝呢。” 天齐皇帝驾崩还没有三个月,长嬴万万不会佩华丽奇巧之饰,连项圈都摘了。燕堂春不怎么规矩,但她没想坏别人要守的规矩。 燕堂春道:“那这条……也成吧。回头我给你编几片木叶子上去,更好看。” “有时间就去习武,”长嬴顺势说,“成日里不务正业。” 燕堂春啧了声:“表姐,你怎么跟个老师傅似的,再这样我可就跑了。” 长嬴倒也不是非得管着她,无奈地扯住看似做出要跑的动作实则一点没动的燕堂春。 “先待着,”长嬴伸手象征性地拦了拦她,“有个忙需要你帮一下。” 燕堂春:“报酬呢?” 长嬴:“等你做完再谈。” 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燕姑娘满意。长嬴本来正在把燕堂春的一堆彩绳装进木盒里,盒子却被燕堂春劈手夺了去。 燕堂春抬着下巴说:“我不要你的报酬,不给你办事,我的东西也用不着你给我收拾。” 这话听着跟赌气似的,长嬴道:“那你先开价。” “真的?”燕堂春怀疑道。 长嬴:“假的,诓骗你的。” 听了这话,燕堂春却反而回嗔作喜,自己乐滋滋地把匣子抱进怀里,一边说道:“去年故赫部落进贡的东西里有一对儿叫‘同心’的玉,先帝不是许给你了吗?我要那个……只要一块。” “只要这个?” “还要一壶酒。” “还有呢?” 燕堂春眨眼:“还要你用过的胭脂。” 顽劣。 长嬴默默地看着她。 ………… 半柱香后。 “你说的这事,这听起来倒也不难,只是……” 燕堂春一边把胭脂盒往荷包里塞,一边满脸困惑地思考长嬴派给自己的活儿。 是去追一笔债。 按理说简单得很。 追债嘛,这是燕姑娘的老本行。 她十四五岁的时候混去边疆打了两年仗,回京之后亲爹都不认她,嫌她离经叛道伤风败俗,燕堂春脾气硬,亲爹爱认不认。什么王府?她燕堂春还不稀罕呢! 她就仗着一身功夫去给别人讨债,倒也混得风风光光。最后她爹怕她再混下去,王府里要出个江湖县主,这才捏着鼻子把她劝进王府,求她收了神通。 当时燕堂春瞒着长嬴好几年,后来因为伎俩不够、没瞒住,这才被长嬴给知道了。 只是…… “只是她身边能人闲人各自无数,怎么追债这种事还托到了我头上?”燕堂春思索着,“莫非是有什么隐情不成?” 从长嬴的面容上大概是看不出丝毫破绽的,燕堂春倒也没太失落,咽回犹豫的话头。 倒也在意料之中。倘若轻易被人看出心中所想,那长嬴表姐也就不是长嬴表姐啦。 “着急吗?不急的话等我回趟王府再说。”燕堂春把荷包重新挂回腰间,随意系在腰间的丝帛被压得一坠。 燕堂春苦恼地:“昭王……我爹最近又不知道发什么疯,喊我好多遍了,我得回去看看。” 燕堂春的父亲,昭王——第三代袭爵的异姓王,燕太妃的亲哥哥,也就是长嬴的舅舅。 昭王之祖父曾因功勋而封王,手握重兵,但是到了如今这一辈,兵权却渐渐旁落。昭王今年四十有余,有爵无兵,有权难言,壮年未过,功名却已到顶,只好赋闲在家,成日里和堂春这个独女过不去,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长嬴对这些有所耳闻,曾经帮过她几回,但毕竟是昭王父女之间的事情,她不能事事过问,没想到近几日又起了争端。 “有事该让人给我传个话。”长嬴立刻问道:“你这些日子没在王府住吗?” “没啊,我跑去驿站了,哪顾得上告诉你。”燕堂春摆摆手,苦不堪言道,“自从先帝驾崩,我爹这老东西就整日里神神叨叨,不是发作了这个,就是恼了那个,闹得王府里乌烟瘴气的!我索性就跑出去住几天。要不是没钱了,我现在还在驿站呢——那驿站的人太贪,我现在身无分文了,住不起!” 堂春表妹和昭王舅舅二人父女关系不睦,这个长嬴是清楚的。 长嬴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拿些银钱使,你年纪轻轻的,身上不能缺钱。” 燕堂春心安理得地受了。 毕竟拿了钱才好帮忙去追债。 长嬴:“还要其他的吗?我任你开价的机会可不多。” 机会难得,燕堂春思索片刻,纠结道:“你先说事吧,我等会儿再想。” 长嬴屈指轻叩桌面,淡定道:“那我给你说说这笔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举荐 向燕堂春交代完需要她去要办的事情后,燕堂春想好自己还要什么了。 燕堂春说:“你不是让我去追这笔债吗,债里面有一块珍贵的玉,我记得它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我要你没丢的那块。” 长嬴没什么犹豫就应下了,她传女使去给燕堂春拿些银钱,并顺便把私库里的玉给了她。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的其他东西。 燕堂春带着这些东西要回府,还没转身就被长嬴无奈拦下。 长嬴目光落在抱了一堆东西的燕堂春身上,微微扬眉问道:“就这么一路走回去吗?” 燕堂春做恍然状。 “原来表姐是担心我,”她从怀里一堆东西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那我自然是斗胆劳驾府上车马。” 长嬴帮忙扶着她抱着的东西:“让人送送你,舅舅心中顾忌,不至于还明着与你动气。” “多谢多谢,真盼着有人替天行道收了他那老东西。”燕堂春眯眼觑了长嬴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哼道,“知道你没那意思,用不着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告辞了。” 燕堂春说罢,单手轻松抬住两尺高的木箱,另一只手掏出胭脂盒在唇上印了一下,眼神狡黠,随即不等长嬴反应,转身就走朝门外小跑出去。 长嬴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后下意识偏开头去。 屋里的女使识趣地朝燕堂春追上去。 燕堂春走后,日头愈高,院里聚着玩的女使也渐渐停下来,各自午睡或忙自己的活计去了,屋里只留下个年轻女使陪着长嬴。 女使姓徐,单名一个“仪”字,身量不算高,肩背又瘦削,看起来弱不禁风,像骤雪能压垮的样子。但她却吐息平稳,有手上厚茧不凡。 她乃是长嬴的心腹,平日替长赢打理公主府的大小事宜。 徐仪原出身官宦人家,少年时期家中遭遇变故,后被长嬴的母亲燕太妃保下,留在长嬴身边,一路跟着她出宫建府,至今已有七年,二人情谊远超主仆。 长嬴走到案前写字,徐仪站着给她研磨,静立片刻后,徐仪打量着长嬴看似平静的面容,不由得一笑。 “殿下心烦意乱,字也写得格外快。” 长嬴闻声手腕一顿,笔尖悬停,一滴墨直直滴落,污了纸张。 徐仪揶揄:“这是认了?” 长嬴搁笔,揉揉眉心没说话。 “有什么不认的,我又不是不知道。”徐仪依然研磨,动作轻缓,“堂春县主心系殿下,公主府里谁心里不是门清儿。那公主呢,殿下是怎么想的?” 长嬴绷着脸:“我能怎么想。” “是啊,县主年轻活泼,很多事不需要权衡,但殿下能怎么想呢,让我来猜猜。”徐仪语调轻且慢,“在想当初在宫里与县主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是在想您迟早与她父亲昭王相对的局面?殿下,你怎么想的?” 长嬴偏头对上徐仪的目光,徐仪眉眼柔和,长嬴的神色却一寸寸冷下来。须臾,徐仪率先移开目光,搁下墨条,垂首道:“仪失言。” 沉默还没来得及蔓延,长嬴也随之移开目光,她重新取纸提笔,纸张震动的声音打破安静。长嬴令笔尖舔足了墨,又在砚沿上浅刮,这次她落笔,速度不疾不徐,再没有错字。 这个话题就在两个人的心照不宣中被揭过去。 东西写好,长嬴将其折起,绕到镜台前,把写好的东西放进个木纹雕刻装饰匣子里。放进去后,长嬴合上匣子,抚摸着镂空的木纹,徐仪跟在她身后看她动作,但她这回不太敢再调侃,只是在发觉长嬴神色稍霁后,失笑。 “不肯往外送的东西,殿下倒也珍惜非常。” 下一瞬,长嬴放下木匣,头也不回地说:“去取秦老夫人赠的那副字来。” ………… 新帝初登基不久,人心浮动,百废待兴,长嬴公主闭门谢客的日子注定不能长久。翌日,初登大宝的新帝宣长嬴入宫。 新帝自幼流落洛阳行宫,无名无姓,两个月之前长嬴接回他,为其取名“洛”,因被长姐救于水火之中,新帝视此长姐为再生之母,欣然受名。 新帝李洛登基后的第一年,改年号为景元,但他到底自幼不受教导,大字不识、担不起这社稷江山,此次宣长嬴等人入宫就是为了交托此事。 李洛在洛阳归安阙的路上大病一场,如今还没痊愈,只好在寝宫的暖阁里接见众人。 “长公主到——” 景元元年初春的清晨,鸟雀未醒,檐下铁马被风吹动,当宫人为她掀开厚重的帘子时,长嬴一眼就扫清暖阁内的人,不出意外地挑眉。 陪她入宫的徐仪自觉守在门外,长嬴提裙跨过门槛走进去,帘子在身后落下,室内光线一明一暗地交错,众人都察觉到她的到来,纷纷见礼。 转瞬间,长嬴已经换上一副温和带笑的面容,快走两步扶住中间的老人。随即她顺着扶人的动作向上位俯身:“见过陛下。” 案后的少年也已经下意识站起身来迎接,但长嬴俯首的动作提醒了他,于是少年尴尬地退后一步,又不自在地坐下来,干巴巴地说:“长姐请起。” 长嬴直身,被她扶着的老人以及参拜的一众人等也都站起,再回到方才各自的位置落座,井然有序。 只有长嬴站在中央,略微抬着下巴打量着李洛,依稀还是带笑的模样——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少年已经十四,但过去饮食不足;回到安阙城的这两个月来,饮食虽精细,但他却又总是奔波忙碌,因此还是枯瘦之状,看起来只有十来岁。 李洛在长嬴来之前就与众臣相对枯坐、无话可说,内心期盼着她早点到来,但长嬴来了,李洛与长嬴面面相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暖阁内一时间死寂般的安静。 长嬴收回目光,没等到长姐表态的李洛立刻手足无措起来,茫然地看着长嬴。 方才被长嬴扶住的老人见状道:“陛下,朝政未清,当请长公主殿下暂且回避为是。” 老人左侧的一位青年插话道:“此言差矣,长公主文韬武略,何须回避?大楚国事自是与长公主同议!” “长公主自然能议国事,公主府幕僚无数,谁人不知?但今日殿内皆是重臣,没有长公主在场的道理!” 话题中心的长嬴默然听着他们争论,一个字都没说。此事争来争去,说到底争的还是她能不能站进权力中心,但新帝登基,情形便不可同日而语。 长嬴垂眸不发一言,已然成竹在胸。 李洛见长姐不给自己话,便只好打起精神去听臣下争执,坐壁半晌,终于听明白了这是在争什么。他清清嗓子打断道:“不准赶长姐!” 年幼的君王紧紧绷着脸,像看着敌人一样看着争执的群臣,认真地说:“长姐品性高洁,才能出众,一定可以治理好天下,你们谁都不准赶长姐走!” 最先开口的老人捶胸顿足地说:“陛下、陛下啊!” 李洛一字一顿道:“闵相不必多言,朕相信长姐。” 他坚持的态度堵住了旁人的嘴,天齐皇帝还在的时候就偏宠膝下这个公主,新帝又是长嬴推上位的,如今她荣宠正盛,实难阻止。 众人神色各异地面面相觑。 但年幼的李洛却不动他们心思的百转千回,只坐在高位上,看到自己终于用言语换得长姐的目光,露出一个讨好又腼腆的笑。 长嬴回之以笑,片刻后收回目光,掩去眼底的漠然。 内侍趋步进来奉茶,又成队退去,门关帘落,熏香悄悄浸透每个角落。 众人在茶水入口后终于都平静下来,消了方才争执的火气,提起今日的正事。 瘦弱的李洛居于首位。 长嬴略微抬眸与他对视,露出个淡到极致的笑。李洛看到她的笑,如见冰雪消融,从中受到些鼓励——尽管这种鼓励犹如冰里掺水,没滋也没味,只有点沁凉的慰藉。 他清清嗓子,照着提前的准备开口道:“既皇考驾崩,群臣迎朕入京,然朕托生远僻之隅、长成草舍之间,无圣贤指引、失先辈教诲,实难当大任。今虽受命危急之时,亦不敢祸国殃民。遂请二三君子辅朕社稷,以庇臣民。” 长嬴笑意略深。听到少年正处于成长时期的沙哑嗓音继续道:“崇嘉公主德才兼修,荐漅州闵道忠,今敬闵相为师,辅朕国事。” 谁?漅州闵道忠? 话音落,众人都惊讶地看向方才那位老人——当朝丞相闵道忠。 这是在场众人谁都没想到的。 崇嘉公主在朝中不是没有倚仗,她舅父昭王如今虽不比祖辈,却也是三代袭爵的勋贵,若有陛下助力,重新掌权未尝不可。但她竟然退而向陛下举荐了闵氏! 当今太后就出身漅州闵氏,闵道忠一旦得陛下青睐,可不会任由长嬴一脉再风光下去了! 早有预料的长嬴平静地垂下目光,肩背缓缓放松下来。她似是没有注意到殿内的波澜,略颔首,不咸不淡地恭维几句。 方才极力拒绝长嬴留下听政的闵道忠却没有她那么平静,愣神过后连忙讶异地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瞄了眼长嬴,却只看到对方满面的宠辱不惊。 闵道忠当然没想到,长嬴在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推昭王上位。按理说,昭王是长嬴的亲舅舅,推他摄政才是长嬴的万全之策啊。 难不成这个崇嘉公主还真是什么淡泊名利、不争不抢的好殿下吗? 闵道忠上前拜道:“臣惶恐……” “老师多礼。”李洛示意内侍扶起闵道忠,又接着说道,“但朕还有一言告于诸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温情 轰隆一声闷雷,午后的初阳转瞬被阴云笼罩,等众人从偏殿出来的时候,发现安阙城已经下起了雨,劈里啪啦砸在瓦檐上的雨珠鞭炮似的清脆。 内侍为众人打帘,闵道忠和长嬴落在最后,长嬴面色如常,彬彬有礼地示意闵道忠先走,闵道忠的脸色却不太好。 “我还当殿下是多么淡泊,原来还是推了昭王一把。”闵道忠笑呵呵地偏头看了长嬴一眼,意味深长道,“只是殿下送给昭王的这份大礼,不知道他能留多久呢?” 长嬴露出点恰到好处的迷茫:“什么大礼?” 方才殿内景元新帝最后的那一席话音犹在耳,稚嫩的声音堵得闵道忠心口疼,他那一张瘦骨嶙峋的老脸上闪过恼怒与猜疑,最终定格在嘲弄上。 罢了。 一个公主罢了。 “殿下,”闵道忠轻呵,“年初倒春寒,您与昭王可要保重啊。” 长嬴看起来像是不太明白这糟老头正在发什么疯,但良好的教养促使她用温和的声音说:“多谢挂念,您老也要保重,陛下尚幼,指望您的教诲。” 闵道忠还欲开口,此时身后却追出来个小内侍,掐着嗓子打断二人。 长嬴闻声回首,听到小内侍细声细语地说:“公主殿下,陛下请您留步。” 长嬴一怔,随即眯起眼笑了笑,再次彬彬有礼地向闵道忠示意让他先走。 闵道忠拂袖而去。 午后北城风雨,黄昏南郊微晴,几个时辰后的安阙城郊南,雨渐渐停下,橙色的夕阳渐渐浮出火红的云层,天地都泛起暖调。 山顶的风来了,袍袖鼓动,昭王感受到凉意,收回远眺的目光。 燕堂春在昭王身后的不远处,父女二人站在城郊的山顶,各自冷眼旁观了夕阳沉没的全过程。 她与昭王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被强行带来看落日也是不情不愿,因此一时间无话可说。 是昭王先开的口。 他权贵出身,年少时在安阙城中有风流美名,如今人至中年,意气消磨了,面容却还是俊美沉肃的。 昭王沉声问:“昨日崇嘉找你做什么?” 燕堂春反应了下才想起来,哦,崇嘉是长嬴表姐的封号。她这个公主不太安分,如今人们大多认识她的名,崇嘉这个封号鲜少被提及。 “找我帮个忙,”燕堂春含糊地回答,语气很冲,“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燕堂春你给我好好说话,别逼我动手。崇嘉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你少和她接触——她找你帮什么忙?” 燕堂春冷冷地说:“长嬴表姐有自己的心思不是应该的吗?先帝驾崩后,姑母把自己关在宫里不见人,你这个当舅舅的只会利用她,她连个倚仗都没有,难道不该为自己盘算吗?” “蠢货,崇嘉还没倚仗?她是那毛孩子皇帝的倚仗。你看如今谁敢违逆她,闵氏太后敢吗?若是我再顺着崇嘉,她就要一手遮天了!” 燕堂春:“呵。” “你不说我也知道,燕堂春,你的道行还太浅。”昭王一语点破,“她找你追户部的那笔债,是不是?” 燕堂春:“哼。” “你有什么好瞒我的?难不成都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崇嘉到底想干什么吗?” 燕堂春满脸“关我什么事”,给她爹回了个白眼,可惜昭王背对着她,没看到。憎恶之情没能传出去,燕姑娘大概觉得有点憋屈,于是极力挖苦地说:“她给我钱啊,爹,你给吗?” 昭王皱起眉。 但英明神武的昭王殿下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再骂第二遍的话有失风度,于是以良好的素养把脏话憋回去了,好半晌,才消化完不悦,扯出个耐心的表情。 “崇嘉府上数十幕僚,其中不少人非等闲之辈,她怎么会是甘心让权给闵氏的人?但她却在那野种登基后退守深宅、举荐闵道忠为帝师,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在昭王殿下本人看来,他这个父亲做得实在是循循善诱、仁至义尽,可惜燕堂春没收到自家父亲的拳拳真心,只觉得这番话刺耳难听,有种让她翻脸走人的冲动。 燕堂春字字清晰地说:“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跟她没法好好说话。 昭王转过半个身子,斜眼睨了燕堂春一眼:“本王活一天,你就得在王府里待一天,向着崇嘉这个外人有什么好处?燕堂春,你想清楚谁才是你的依靠,本王今日不想打你。昨日崇嘉送你回来,你以为这就能帮你翻天吗?痴心妄想也要有个度。” 天色已晚,再停留下去就得摸黑回城了,燕堂春沉默片刻,抬起头对上昭王的目光。 她的神色沉下来,扯了扯嘴角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崇嘉不是想让你帮忙追那笔债吗?” 燕堂春盯住昭王的眼睛。 昭王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追债的时候多做点东西,这应该不难,堂春。” “堂春没办法忤逆她的父亲。” 长嬴轻叹一声:“阿洛,你体谅体谅她。” 安阙皇宫的御花园里,树下。 李洛牵着长嬴的袖子,仰头看着长嬴说:“那姐姐又为什么找她办那件事?朝中有好多人都能办呢,其他人不是更加保险吗?” 李洛一边玩手指,一边好奇地看着长嬴。他确实只是个还在长个儿的孩子,不懂朝中诡谲。甚至今日对众臣们说的话,都是长嬴派人提前教给他的。 长嬴“唔”了声:“那阿洛觉得朝中还有谁能办此事?” “闵相肯定可以呀,他统领六部,想要追回户部的一点钱财还不是信手拈来。”李洛思索道,“他是我的老师,太后又是他的女儿……我还能喊他一声舅舅呢,他肯定会帮我的。” 长嬴微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少年李洛确实信任闵道忠,因为他是长姐为自己选的老师。他沉思片刻,觉得长姐说得有道理,长姐给自己选的老师一定是办大事的,不能这样被他劳累。 于是李洛认真地点点头,不再提这件事情。 “那就交给她去做吧,她是长姐的表妹,我就敬她为表姐好了。”李洛说,“我相信长姐的安排。” 李洛:“但是长姐为什么要闵相做我的老师?我想让长姐教我。” 晚风忽起,凉意却不深,只是从容地吹乱少年的发丝,长姐摸了摸李洛的头发,弯着腰替他整理衣襟。她明明是冷淡的性子,却待人那么温和,谁会忍心离开她呢? 李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长姐,想起两个月前,长姐像菩萨一样救自己于水火。 他不想要别人,不想要朝政,不想每天都见一些不认识的人。他只想和长姐在一起,感受这世间微薄的温暖和甜意。 “我现在就在教你。”长姐缓缓地说,“我什么都能教给你,但是我不能做你的老师。你需要一个有权势的依靠,阿洛。” “为什么?我有长姐就够了。” “不够。”长嬴眯起眼,“还记得我们从洛阳回安阙的这一路吗,惊险无数,就是因为如今我还不能护住你。阿洛,朝中牛鬼蛇神各怀心事,你必须得到他们手中的权柄才能自保——闵相成为你的老师,他就不能再伤害你。” 李洛一窒:“他为什么要伤害我,我什么都没做。” “不是你的错。”长嬴怜惜地看着他,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但一个闵道忠不够,所以你还需要别人。你在他们面前说了什么?再给我复述一遍。” 走到湖边小亭,长嬴带着李洛进去坐下。 ——“但朕还有一言告于诸君。” 李洛凑在她身边,小声地复述道:“闵相年迈,朕不忍其劳累,朝政事不可决断于一人手,故组‘言台’,令闵相、昭王、各尚书贤臣入台议政。” 今日长嬴入宫并非偶然,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商量好了今天会做的事情。 皇帝年幼,为了不让闵太后垂帘听政,就要给太后一些好处,所以闵道忠成了帝师。这是长嬴的意思,李洛深以为然。 同时,为了稳住昭王与其他派系,李洛下旨成立“言台”,丞相闵道忠、六部尚书、昭王与其他破格选拔的朝臣各自轮值,共同批复朝事。这也是长嬴的意思。 长嬴目光落在不远处,却没有聚焦,她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却万事了然于心。 “当然,这只能给他们吃颗定心丸,要想真的稳住这些豺狼,一个还没有具体职务的‘言台’不管用,一个太后外戚的帝师也不管用。阿洛,我们要把权分进‘言台’,把朝廷变成你的朝廷。” 李洛怯怯道:“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听话。” “那长姐呢?”李洛小声说,“长姐想要什么?” 长嬴垂眸发笑。 “长姐只想帮你呀,阿洛。” 真的吗?不论何种惊涛骇浪、狂风骤雨,不论他心向何处,长姐都会帮他吗? 李洛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我一定需要一个有权势的老师吗?”李洛低着头,“那我要长姐有权势。我不是皇帝吗,我把这些都给长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查账 “陛下也太胆小了。” 闵府书房内,幕僚齐坐,闵道忠位居最上首,鬓发斑驳,正捋着胡须皱起眉。 “崇嘉长公主确实没给自己揽权,但陛下为了讨好她,硬是把昭王招进了那‘言台’。若是六部放权给陛下,‘言台’就得变成她的一言堂了。真是岂有此理!” 书房里的鹦鹉左瞧右看,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它早被毒哑了。四周门窗紧闭,连风声都透不进来。 幕僚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一青衫幕僚走了出来,拱手道:“主家何必空生杞忧呢?若‘言台’能建成,也不过就是宫里拨一处宫殿、隔几日去点次卯罢了。您也知道如今重权都在六部,这户部尚书是您亲弟,刑部两个侍郎也都是您的门生,‘言台’能否变成一言堂,皆在主家一念之间。” 闵道忠面色仍沉,另一幕僚见状又道:“陛下初登大宝,又有崇嘉长公主教唆,行事难免激进。主家大可以略放小利与之,使其稍缓獠牙,我等再徐徐图之。” “再者,公主殿下身居宫外,不比太后与陛下同住皇宫,有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太后能得陛下敬重,崇嘉公主更是不足为虑。一个公主,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闻言,闵道忠神色稍霁。 “依尔等之言,是暂予小利,再图陛下之心了?” “是也。” “小利么,舍便舍了,倒也不足挂齿。只是何等小利才能入陛下和崇嘉长公主的眼呢?” 幕僚笑道:“那便要看崇嘉长公主最近在做些什么了。在下倒是听闻户部留有一桩殿下的心事。” ………… 宋青是在户部当差的一个碎催。 他身量中等,不美不丑不肥不瘦,日常工作就是整理归档文书,跑跑腿给各位办差的送文书。 至于什么天齐皇帝驾崩、“言台”成立……这些他倒是关心,但是轮不到他关心,上头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言台有人来要东西,他的顶头上司说不给,宋青也没办法,哦,那就不给。因此过得倒还清闲,只在闲暇时侍弄笔墨。 但他今日来了个大活——接待昭王府的县主姑娘。 县主姑娘和他一样高,比他瘦,长相说不上来,美肯定是美的,就是让人第一眼注意不到美丑,反正看起来有点倔。她走路步伐沉稳,偶尔抬手露出的手腕看起来格外有力——宋青内心“嚯”了一声,心道这还是个练家子。 宋青以前被人打过,有点不敢和人家县主姑娘说话——毕竟县主姑娘看上去武德过人——但县主姑娘看上去还挺讲理,看到他后先问了句“能不能查账”,宋青老老实实地说得有牌才能查。县主姑娘哎了声,说“这好办”,哐哐哐把昭王和长公主的私印各自拍在了桌上。 宋青哆哆嗦嗦地说:“这……这牌不行。” 于是县主姑娘看起来就不讲理了。 燕堂春横眉道:“为什么不行?” “你……你查账得拿户部的牌子……昭王和长公主的不行。”宋青不由得退了一步,“我们办事得按规矩来。” 然后宋青听到一声冷笑,这个看起来哪哪都与众不同的县主姑娘嘲讽地说:“哟,原来你们户部还有规矩。” 宋青眼睛一闭,这个差事已经不想干了。 “再喊个人来,看看我这差事能不能办。”燕堂春没有为难他的兴味,见他这样,只好说,“长嬴公主奉命组建‘言台’,旨意虽然还没来得及下,但户书应该知道。换个人来和我讲。” 怎、怎么还要往上告状! 就在宋青本人欲死欲生的时候,“笃”得两声,门扉被轻叩,宋青与燕堂春同时偏头望去,只见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边站着个风神俊朗的男子。 是宋青的朋友。 “堂春,他胆子小,我来和你讲得了。”来人走进来说,“你要做什么?” 宋青本人官职低微,在安阙城这个“权贵多如狗”的地方实在不值一提。但值得一提的是,他是个诗人,所作诗篇曾被天齐皇帝盛情赞扬过,在本朝有“宋美诗”之称。 宋青本人交游广泛,休沐的时候就爱到处玩,他的其中一个朋友就是如今正前途无量的户部郎中,李勤。 是的,朋友姓李,乃宗室子。是一个与家中不和,遂下场科举,被先帝亲自点为榜眼的奇人,名勤,字酬之。 李勤的到来总算让这个小碎催喘过一口气来,他站起身连连道:“县主您和他聊,那个……我去煮茶,您渴了吧啊哈哈。” 李勤比宋青高一个头,礼貌地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略颔首答应下来,宋青连忙贴墙跑了。宋青走出去关上门后,李勤看向燕堂春,向她问好。 燕堂春见了他,脑子里有跟捋不明白的弦陡然顺了——李勤是长嬴隔了两层的堂兄——她面无表情地说:“酬之。” 李勤似是未察,温文尔雅地笑道:“年后还没来得及见你,近况如何?” 燕堂春啧了声:“与家中恶兽缠斗,战况尚可。” “多保重。”李勤坐在燕堂春对面,瞥了眼桌上两枚“闪闪发光”的私印,笑得更深了,“我刚来,也没听全你们的话。你要查账是吗?拿这两个宝贝出来干什么。” 燕堂春把“宝贝”收起来:“户部拿刚才那么个人糊弄我,我不拿这印行么?这不是拿出它来才见到你。” 李勤失笑:“你来的时候我又不知道,宋青就这么个脾气,你见谅。再有……是你要查账,还是长嬴要查账?” 燕堂春抬眼:“怎么,长嬴表姐没和你讲?”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我就知道她瞒不过你,”李勤站起身,“成吧,咱们走个流程,你要看什么,我命人去调。” 李勤和长嬴两个人再往上数个三四辈,大概能数到同一个娘胎,这亲缘虽说不算特别近,但也绝对不远。尤其是如今宗室凋零的情况下,李勤这个宗室出身的人更是稀贵——燕堂春知道,他和长嬴交情不赖。 更直白地讲,李勤就是长嬴安在户部的钉子、眼睛、耳朵。 这两天燕堂春没顾上去公主府,还不明白现在朝中是什么局势,只好一边看账,一边向李勤打听。 宋青送茶进来后没出去,和李勤两个人一起陪燕堂春看账。 李勤向燕堂春解释道:“陛下下旨要成立言台,但旨意还没等传出去就被学生上书给拦住了。这事儿说是学生和底下人闹的,但谁都明白,闵氏的意思么。 “陛下刚登基不久,还是要顺着学生们的,于是言台就先被搁置下来。 “既然没有旨意,那言台想来分权,六部自然是不能给。今日的账按理说不该给言台看,但你是长公主派来的,跟言台没关系,看就看了——堂春,喝口水。” “喝什么水,不喝了。”燕堂春皱眉看着账本,“长嬴没管吗?她那么有成算,还能真被拦住不成?” “殿下避嫌朝政,怎么会在明面上过问这个。”李勤收回送水的手,混不在意地说,“这些账就是殿下让我交给你看的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需要额外注意的,她说你看了就懂。” 燕堂春翻账的手一顿。 她确实看了就懂长嬴到底要做什么,理智上告诉她,这只是长嬴随口说的一句陈述……但是“她说你看了就懂”这几个字还是钻进她心口最隐秘的地方,炸火花似的扰乱了她的思绪。 燕堂春吸了口气,掩过自己的不自然,搭着李勤的话说:“我查账查得光明正大的,她这还叫‘不在明面上过问’?怎么避嫌避得人尽皆知。” 李勤道:“避嫌这种鬼话,随便听听就得了。” 一旁“随便听听”的宋青已经想把自己弄聋了。他绝望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听这些东西。 燕堂春注意到角落里缩着的宋青,忙里抽闲地关怀道:“没事你别怕,我们仁义得很,不灭口。” 这话大概就跟一个青面獠牙的妖孽对小孩狞笑着说“不吃人”的效果差不多。 宋青更绝望了。 他只好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朋友。 李勤也注意到了这一角落。他知道自家友人怀着颗“忧国忧民忧天下”的心,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只好温声安慰道:“殿下是陛下的长姐,难免挂怀陛下,但朝中混乱,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她的挂心难免就要隐蔽些。你放心,我们不做谋君窃国的事。” 宋青当然相信李勤的人品,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听这个,尤其这个昭王府上的县主看起来有点凶。 然后她听到昭王府上的县主姑娘随口似的说:“我爹好像对陛下有点意见。” 她爹是谁? 哦,昭王。 宋青眼睛一闭,连自己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然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朋友好像也疯了。 李勤“温文尔雅”地问道:“哦?昭王对陛下有什么意见?” “孤陋寡闻了吧?”燕堂春说,“我爹看长嬴和陛下就没顺眼过。你该问我爹对陛下哪里满意。” 李勤从善如流:“那昭王对陛下哪里满意了?” 燕堂春轻描淡写地说:“年纪小呗,好拿捏。” 宋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矛盾 此时,燕堂春已经撂下闲聊的话头。她看完账本后站起身,对李勤说:“这账平得不错,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宋青下意识要开口,却听李勤道:“这话可别拿到外头说。账你也看了,看出什么来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也没身份管,堂春,作为多年好友,我只有一句话提醒你。” 燕堂春想到什么,沉默下来。 李勤郑重道:“长嬴对你不薄。” 燕堂春说:“我知道。” 长嬴对她岂止不薄,那简直跟亲娘一样了。管吃管喝管前程,就差真给她接到宫里当公主了。 燕堂春年少时被昭王打骂,是长嬴夜闯宫门把她接到宫里,为此触怒先帝、受了好久的罚;燕堂春长大一点后偷跑去参军,回京后各路牛鬼蛇神的唾沫星子恨不得淹了她,昭王要剃她的头发送她出家,那时也是长嬴伸出援手,把她偷偷藏了几个月——燕堂春自己不老实,又在那几个月里去跟追债的混,长嬴知道之后没说什么,反而把昭王摆平了,让昭王捏着鼻子把她接回王府。 燕堂春叹了口气。 论心里的亲疏,长嬴必然是她燕堂春最不可割舍的那个人。可是人生于世,这身骨血又该被置于何地呢?生在昭王府,是她想跑就能跑的吗? 哪怕燕堂春成日里祈祷老天收了昭王去……可孝字大于天,昭王毕竟是堂堂亲王,他既然轻易不能被收走,就只能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头上。 李勤无声地看着她,心里也发愁。 按理说,昭王不该与长嬴有冲突。 众人都把长嬴和昭王划在同一派系里,觉得舅甥的血缘把两个人牢牢捆在一起,不论是权力,还是别的什么。就连新帝本人也是那么认为的。 他们以为把权力递给昭王就是新帝在向长嬴示好,燕堂春和李勤却都知道,这不对。 新帝登基,长嬴为了固权,最该除掉的不是闵道忠、也不是任何自以为是她敌人的任何人——而是昭王,是处处掣肘她的亲舅舅。 昭王更欲除长嬴而后快! 她这个受了长嬴良多恩惠的昭王之女……怎么办? 思绪起伏,燕堂春只觉心口闷得慌,却不好在外人面前表露,只得草草收拾心事,抬起眼对李勤笑了下。 结果李勤的圆滑忽然就卡住了,一瞬间成了宋青那样的棒槌,愣是没能领会燕堂春的意思。她还没来得及说句话缓和一下氛围,就听李勤低声道:“长嬴对我有恩。堂春,咱们也有交情,我不愿意看到彼此相对的局面。” 燕堂春呼吸一顿。 这李勤的嘴说话真不中听! 但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对着发愁,更何况旁边还戳了个不太熟的宋青。 李勤擅自抢走了“发愁”的活,燕堂春只好不情不愿地负责心宽。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能怎么安慰,没想到,只好使用拖字诀,很没志气地说:“有手有脚的人不能真被愁死,等我爹真和表姐打起来再说吧。” 李勤:“……” 宋青:“…………” 燕堂春瞄了眼宋青,勉强算是“不以为意”地耸肩道:“操心有什么用,债都追不回来。” “回见。” 她把账本扔回李勤怀里,转身就走,很有利用完就不认人的架势。 李勤接住账本,无奈笑着摇头,早就见识过她的性格,知道她的脾气虽然坏、但一般只和长嬴闹。 ………… 当长嬴从宫里回来后,面对野豹一样扑上来的燕堂春,饶是她再淡定都得缓一缓。 长嬴一手揽住扑过来的燕堂春,一手扶住门框,平复着呼吸,轻斥道:“你又发什么疯?” 燕堂春露出牙笑得瘆人:“表姐。” 长嬴蹙眉:“等我换身衣裳再说。”她入宫见皇帝和太后,这会儿身上太隆重,累人。 “先等等,我就几句话。”燕堂春仍然扒着长嬴的肩,呼出一口气,“到底让我追什么债?” 长嬴瞬间明白她是从哪里过来的。长嬴淡定地说:“你没懂?那算了,我找旁人去办也成。” “急什么。”燕堂春继续说,“答应你的一定办完。还有一件——” 燕堂春松了松手劲,但仍搂着长嬴,两个人面对面贴得很近:“我爹知道你把他送进‘言台’后并不满意,他利欲熏心,反而让我在你交托的事情里做手脚,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表姐?” 肩背被箍着,自己又是一身隆重,饶是燕堂春松了手劲也不太好受,长嬴在燕堂春的耳边叹了口气。 她轻声道:“放我去换身衣裳,表妹。” “避而不谈?那咱们说点别的。”燕堂春依依不饶地说,“为什么派李勤去逗宋青那根棒槌?” 长嬴抬手抓住燕堂春的手腕:“什么?” 燕堂春说:“用不着装样子,安阙城里还没有你算不明白的事。” 覆在自己腕上的手存在感实在太强,燕堂春的心脏欢快地一跳又一跳,左思右想后还是没舍得甩开,掩饰似的哼了声,继续谆谆劝导。 “表姐,那什么……宋青本人知道点内情倒也没什么,但他交友无数,除了李勤,是不是还有几个闵道忠的学生?你让他知道你和昭王不和的事情,到底想做什么?” 长嬴知道自己不说明白算是走不了了,她往门内瞥了一眼,发现徐仪她们各自散得干干净净,没一个人留在这濒危地。 公主殿下在自己家被人逮住,她们这些滑头跑得倒是快! 想到府内没规矩的一群人,又看看虎狼似的表妹,长嬴不由得失笑,松开她的手腕,拍拍燕堂春的后背示意她进去说。 “你再接着往下猜一猜,我们多年情分就要亡于今日。差不多得了,让开,我去换衣裳。” 这话比李勤的还难听! 闻言,燕堂春不情不愿地松开她,却在长嬴打算进去时,横腿拦住她往里走的步子。 长嬴偏头看去,见燕堂春吊儿郎当地说:“所以我没猜错呗。” 反应还挺快。 长嬴垂眸看着伸在自己面前的长腿。 燕堂春说:“和我爹分赃不均了,想踢开他?想利用宋青给闵氏个提醒?提的什么醒,让我再猜一猜好不好?” 长嬴干脆地说:“不用猜,我想趁机和闵氏合作,宋青就是传话的人。” 燕堂春嗤笑一声,满脸果然如此。 她收回拦住长嬴的腿,长嬴立马要走,燕堂春趁机跟上她,把她“挟”进室内,长嬴反手摁着她坐下,自己到屏风后换衣裳。 被摁下去的人犹不收敛,一边在桌子上把杯盏当成千军万马来互相作战,碰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边喋喋不休地咕叨,屋里一时间充满嘈杂的声音。 “表姐,就算闵道忠那老东西暂时与你合作,你们又真能比和我爹的同盟长久吗?闵家可是有个太后在宫里,比你更适合垂帘听政。他们既然不是非你不可,那就没有牵制,早晚反咬。” 过了会儿,长嬴披上罩衫走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饮尽了,才说:“我不必和闵家求长久,三两年的光景就够了。在陛下长大之前的这三两年,太后翻不出后宫,闵道忠必然有求于我。” 燕堂春下意识地说:“两三年够干什么?” 长嬴:“多着呢,两三年后就知道了。”她放下空杯子。 公主府待人不苛刻,这些女使平日里也惯会没大没小,有时候甚至还会在长嬴眼前打牌,但长嬴从宫中回来后连个倒水的人都没看到,真是懒散到一定地步了。 见长嬴皱眉,燕堂春连忙笑嘻嘻地给她续了杯水,双手捧着喂到她嘴边。长嬴哭笑不得地就着她的手喝了,说:“你又和她们玩什么花样?” 其他女使顽皮些也便罢了,徐仪却不是轻浮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想必又是眼前这位作的妖。 燕堂春眼神躲闪、避而不答:“刮刮闵家的皮肉也没什么,你心里有数就好。但是你究竟为什么退而求其次?昭王府已经等你多年,岂不是更合适的盟友?” 长嬴:“舅舅若真是盟友,你今日还会去查账遇到李勤和宋青吗?” 燕堂春:“但我没按他说的做。” 长嬴:“你做了也没关系,堂春。” 燕堂春:“所以你一定要踢走昭王?” 这回换长嬴没回答,在沉默中把混乱的杯盏依次摆齐了。 有时候人与人的交情都得看“境遇”。顺路的时候,倾盖如故也没什么稀奇,认识当天就能拜把子称至交; 可是等走到分叉口的时候,各种问题就会迎上来,选了同一条路也就罢了,可不顺路的该怎么办?这时候就有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有了割袍断义、不欢而散。 可是我与堂春呢? 长嬴忽然想。 她们从来没有顺路过,燕堂春一直计划着往安阙城外跑,越远越好;长嬴却一早就决定把自己钉在安阙城了。 她们在血缘的牵连下相识了,这是缘分;可是到了路的分叉口,谁还会管这点儿稀薄的血缘呢? 昭王才是表妹的生父。 长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多么看重血缘的人。当初发觉昭王手底下的腌臜事之后,舅甥血亲并没有动摇长嬴收拾脏事的决心,她以为自己能够一直不在乎这段血缘……可是。 长嬴摩挲着袖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堂春表妹。 那么……她与堂春,也会不欢而散吗? 长嬴绷着脸,心说:“我能不能忍一忍昭王舅舅呢?” 她忍了,被祸害的那些人能忍吗? 几次三番的发问,长嬴都没能说服自己,也没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抉择 半晌后,燕堂春忽然小声说:“要是我不是昭王的女儿就好了。” 这句话和燕县主往日的风格半点不搭,和刚才的聒噪更是不同,却轻轻地飘进长嬴心里,在她空荡荡的心口搅出酸涩的滋味来。 长嬴收回手坐下,和燕堂春隔了个两尺见方的桌子。 片刻后,长嬴想说句什么打破沉默,却知道再隐蔽的隐瞒都没用,安慰早就苍白了。 于是她只好率先撕开薄到透明的窗户纸,轻柔又直白地说:“我与他的事情与你无关,不论输赢,我都能把你摘出去。” 是啊,为什么她们要纠结这些。昭王是她的父亲,这没关系,长嬴不强求人家一定得万事向着自己。 只要她不在乎、她不选择,那么不论成败,昭王都不会成为横在她们之间的刺。 长嬴下定了决心不再与堂春提这件事情,正要继续说话,却蓦地瞄到一道目光,心头一震。 燕堂春迅速偏过头去,刚才那悲伤的一眼却已经浸透了说不清的情绪,把长嬴接下来的话给严丝合缝地堵了回去。 大将军不费一兵一卒胜,燕堂春用一道目光就把长公主杀得片甲不留,自己却反而收拾好了心情。 得胜将军犹疑地说:“倘若我不是他的女儿,就能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然后倒戈向你……不对,没准我压根就不会和他扯上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你不用把我摘出去,也不用为我的名声费心。” 这话说得也太简单。 长嬴道:“不是这么回事。” 燕堂春充耳不闻:“可我偏偏是他的女儿,所以和你在一起就是背叛,就必须背负骂名,没准还有老顽固要给我剃头……或者要烧死我。” 长嬴:“你不用做这种选择,不会落到这种境地,尽管放心。” 燕堂春:“真到了无处可去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住吗?” 见长嬴微怔,燕堂春再接再厉道:“我的意思是,旁人若是骂我不孝、送我去当尼姑,那时候你能不能护住我?” 燕堂春心道:“也就表姐把这个当成什么两难的抉择,实际上,昭王那个老东西怎么可能动摇我,我巴不得他被老天收走呢!” 但长嬴怜惜的目光实在是太让人上瘾,燕堂春心念一动,没把这话直白地说出来。 ………… 血缘是人生于世不可分割的一条线,牵连着骨头与血肉。 哪怕真有了所谓的决裂,打断骨头连着筋却更是常态,血缘总是藕断丝连。 但燕堂春根本不在乎。 十七年前,她出生于天齐二年的三月初三,那日水碧江蓝,风吹得流云四散,因而艳阳高照,是个晴天。 她命好,也不好。 说她命好吧,却一出生就没了亲娘——娘被昭王气得血崩,因为亲爹把女儿当扫把星。那年昭王丢了兵权,成了个空壳王爷,之后的王府连年死寂。 燕堂春打出生起就没感受过爹娘爱惜是什么滋味,她像块发霉的点心一样被丢弃在王府的角落,只有一个老嬷嬷照顾她,后来老嬷嬷也被昭王打死了。 但她命不坏,这话有两点印证。 其一,她天生脾气很坏。当一个人脾气坏起来,过得大约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论是谁敢招惹她,她都一定会撕咬回去,哪怕是昭王最宠信的下属甚至是昭王本人。为此,昭王打过她、骂过她、关过她,但只要她还会喘气,就一定会咬下他的一层皮肉。 脾气好一点的人大约会活得很累,像她的姑姑和表姐;但脾气坏一点,等闲人便不敢招惹,像她自己。 其二,她有一个好姑姑。姑姑与昭王一母同胞,是宫里掌凤印的贵妃。姑姑在归宁时得知她过得不好,便时常接她入宫。就这样,她又认识了姑姑的女儿,长嬴表姐。 长嬴表姐比她大四岁,像冰雕玉琢的瓷器,总笑不开怀……却那么好看。表姐日复一日地被俗务纠缠,她作为天齐皇帝唯一的孩子,要学的东西有很多,总是很忙碌,仿佛未来不久就有千钧的担子要压在她肩上一样。 但表姐会忙里抽闲地陪她玩一会儿,会为她请习武师傅,会把她从父亲的鞭子下抢出来。 表姐那么好。 燕堂春身上有很多疤痕,被昭王打得,习武时磕碰的,战场上伤的……她爱美,都不喜欢。 但只有一道疤痕,是为了挡住飞向长嬴表姐的流矢而留,疤痕落在手腕上,长嬴表姐总是怜惜地摩挲,于是燕堂春也总是盯着它,姑且算是很喜欢它。 ………… 这段时间是安静的,燕堂春摸索着手腕的疤痕,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她和长嬴谁都没说话。 ——“真到了无处可去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住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们两个人心照不宣。 燕堂春的目光分明。 我为你做什么都行,我不在乎所谓的孝道,反正昭王老东西只会打骂我,也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倘若世俗伦理的火烧到我的身上,表姐,你愿意为我掬一捧凉水吗?哪怕杯水车薪。 安静渐渐地被打破,被燕堂春支走的女使都回到院落,逐渐有女使进来倒茶,都轻手轻脚的。 长嬴侧眸瞥了眼燕堂春,堂春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开口,沉默地等待长嬴的答复,态度不怎么郑重,氛围却很沉重,像是在等待一道宣判。 终于,长嬴再次叹气,按住了燕堂春的手腕:“倘若你真的无处可去,公主府随时给你备着地方。但是堂春,此事不会发生,我不会放任你落入两难境地。这个抉择不该你来做。” 燕堂春脾气很大地说:“我乐意。” “何至于此。”长嬴理智地说。 此时,大约是察觉出两个人气氛不太好,徐仪趁机走到长嬴身边,轻声道:“方才闵府来人给咱们递了帖子,殿下想怎么回?” 长嬴回过神:“怎么说的?” 徐仪将帖子递给长嬴,瞥了燕堂春一眼,说:“下个月清明,闵家小姐约您踏青……应该不是闵小姐的意思。” 当然不是闵小姐的意思。 燕堂春也听到了这话,嘴角一撇。 闵小姐和长嬴素无交集,怎么会冒昧地来约长嬴,明显是闵家长辈的意思。长嬴头晌才让见缝插针地让宋青给闵家提个醒,闵家的帖子傍晚就到了,这是生怕试探得不够明显呢。 燕堂春暂时放下昭王的糟心事,对徐仪说:“还是不应的好吧。” 长嬴颔首:“这些天我俗务缠身,推了吧。” 燕堂春闻言面色稍霁,又听到长嬴道:“听闻闵府上的老夫人大病初愈,徐仪,去库房里挑些东西送过去,也算让他们安颗心。” 徐仪应了声好,又瞥了眼燕堂春,燕堂春朝她展颜一笑,甜甜地喊了声徐姐姐。 “徐姐姐”还记得方才她把自己支开的事情,不太愿意搭理这个便宜妹妹。 “徐姐姐别气,好姐姐,”燕堂春调度出一只手牵住徐仪,左右各晃几下,“快帮我劝劝你家好殿下吧,她这就要撵我了。” 她家好殿下自己出去都不可能把堂春表妹撵走,徐仪无奈笑了声,把自己手里的手交到长嬴手上,利落地抽身而出,镇静地说:“县主放心,殿下打不过你,撵不走。” 两只手被徐仪猝不及防地叠到一起,一只是不沾阳春水的瓷白,一只带着习武的茧,燕堂春和长嬴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怔了几息。 好在长嬴反应比较快,立马收回手说:“什么撵不撵的,满嘴胡言乱语。” 燕堂春缓缓把手“拖”回自己身上,已然心不在焉。 下个月寒食清明,大楚素有踏青习俗,闵小姐不来下帖子,燕堂春都还没想起来。 之后徐仪与长嬴轻声的对话都没能钻进燕堂春的耳朵,她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能和长嬴出城玩一趟? 表姐的手好美,像玉、也像瓷。 踏青那天,长嬴会不会太过忙碌? 但再忙也该有一天闲暇。 我想和表姐一起出游。 就这么定了。 燕堂春看向长嬴,点了点头。 长嬴:“行,那可说好了,堂春。” 燕堂春:“我还没说啊。” 长嬴:“那你点什么头。” 燕堂春:“我那个……心有灵犀?到底说好什么了?” 徐仪笑出来,深觉此地不宜久留,连忙摆摆手道:“殿下是个慢性子,县主又是个快性子,真叫人发愁。茶凉了,我再去给你们换一壶,你们慢慢交代。” 徐仪端着茶水走出去了,长嬴很干脆地看着燕堂春说:“这两个月你不用回昭王府了,在我这里住一段日子。” 说话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不过长嬴所有的“不容置疑”都有个口子能被燕堂春钻开,燕堂春先是愣了几瞬,而后反问:“为什么?” 平心而论,能在公主府住几个月,不用回去盘算着怎么应付昭王、怎么让昭王不和她动手,那简直是件毋庸置疑的好事。 但是前面没多久她们两个才因为昭王的事情意见相左,燕堂春总感觉这个要约不对劲。 果不其然,长嬴一下又一下地用食指指节叩着桌子说:“昭王舅舅手底下污浊太多,朝堂不能落入其手,我与他必不能有万全之策。” 燕堂春当然知道,长嬴这么些年关心朝政,当然眼里容不得那么大的一粒沙子……或许说老鼠屎更贴切一些。 是要她做个选择吗?这很好选,燕堂春不喜欢打骂自己的烂爹。 然而长嬴话音一转,却又道:“但此事与你无关,不论如何,这个抉择都不该让你来做。堂春,你就安心在此住两个月,届时朝政稍稳,就让昭王回封地去,你也不必再担心回家。” 平心而论,燕堂春能那么爱往公主府里钻,甚至把自己当初公主府的其中一员,她当然是喜欢长嬴表姐的。哪怕性子再顽劣混账,她也都愿意听一听表姐的话。 因此,当女使端着新的热茶进来时,燕堂春与表姐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论她有什么异议,她都将在公主府住下来。并且燕堂春向长嬴保证不再掺和昭王与朝堂之间的各种事情——最起码在两个月之内不会掺和。 两个人各自以茶代酒碰了下杯,姑且算作承诺下来。 燕堂春不爱喝茶,只沾沾唇就放下了,左顾右盼地想找酒,被长嬴抬手按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踏青 立春小雨水,惊蛰春时分,流光在风声花影里滑走,转眼就到了三月末,安阙城正是花团锦簇时,放眼望去,一片俏丽粉绿。 公主府更有新意,舍名贵花种而不培,反倒不知何处弄来几把野花种子,被人洒在向阳的地方后,各色鲜妍没几天就热热闹闹地堆了满院。 燕堂春找人在院中扎了个秋千,坐在秋千上如坠花海,忙里偷闲时有贪欢之娱。 不过主张扎秋千的人却压根没坐过几回,只是一时兴起而已——燕堂春扎完秋千就跑出安阙城去疯,直到寒食将至,离她与长嬴约定的踏青日子越来越近,这才险险踩着春天的尾巴回到公主府,连生辰都给错过去了。 踏青那日。 燕堂春谢绝公主府的车夫护院,自己亲自驱车载着车上的长嬴到达京郊。 她不太熟练地驾车、不太熟练地上路,车轮子一直欢快地左蹦右跳活像要散架——好在福佑二人,她们还是有惊无险地到地方停下,然后燕堂春满脸期待地掀开帘子要接长嬴下车。 燕堂春笑眼弯弯:“表姐,快下来!” 长嬴扶额坐在车内,被左突右进的车子晃得胃疼,有点后悔昨日的决定。 昨日在府内,徐仪筹备出游事宜时就被燕堂春给捣了乱,此女信誓旦旦能够照顾好表姐,不要护院不要车夫不要任何随行人员,坚决要一个人带着长嬴出来。 这番草率的计划当场就给徐仪堵得无言以对,只好把求助的目光看向长嬴,最后长公主拍板决定:那就让表妹驾车赶马表妹护卫自己的安全,她们两个人微服踏青。 当时话音落,徐仪以为长公主疯了,差点就要入宫找太妃告状。还好长嬴又在表妹离开后悄悄对徐仪交代,让护卫不远处暗暗跟着——谢天谢地,长公主还没疯。徐仪当场点了几十个人跟着。 长嬴陪燕堂春上山,无奈地看着她走在前面的快活背影,无奈地想:“应该再让个车夫跟着的。” 否则回程的车轮真得散架。 安阙城中人的踏青之地通常是樗山,一来是樗山距离近,山上又有个寺庙,游玩时顺路上柱香也方便;二来是此地坡缓,绿草茵茵,溪水澄净,风景很不错。 马车停下的不远处就有十数文生效仿古人曲水流觞,把酒放在浅浅的溪水之上,众人沿着溪水次第而坐,酒到谁那里,谁就饮尽,而后高谈阔论。 燕堂春看到还觉得稀奇,想去凑热闹喝一杯,被长嬴拽住了。 长嬴风轻云淡地解释说:“流觞曲水,文人之乐。饮酒就得赋诗,你喝完之后是打算耍赖皮吗?” 这话精准地捏到了燕堂春的七寸,一下子让她冷静下来,因为她肚子里没几滴墨水。 燕堂春倒也看兵书,但对诗书就不太精——非得写也行,但是在长嬴身边作诗就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了。她纠结几瞬,还是放弃去掺和这杯酒。 “你生辰那天该带你出来游春,”长嬴带着燕堂春往空旷点的草地方向走去,单手压住被风吹起的袍袖,偏头略微笑着说,“三月三,修禊事,可惜那日你不在安阙。” 燕堂春不以为意地拎着东西:“我出城还不是去给你追那笔债去了,明年给我补上。这里能不能放了?” 她扯着长嬴的衣袖停下,环顾道:“够空旷了?就这里吧。” 她手里拎着的东西正是纸鸢,燕子形状,由公主府上最手巧的徐仪帮忙制作,格外精致灵动。 附近有树,还有三三两两的少女少男们鲜车健马,恐会挂到纸鸢;再不远处就只有草,显然更合适一些。 不过燕堂春明显迫不及待,长嬴也就咽下扫兴的话,说:“就这儿吧,等会儿遛着纸鸢再往那边走几步。” 燕堂春喜笑颜开。 不知道从哪年起,长嬴年年春天都陪她出来,堂春好动,既驱车出游过,也快马疾行过,她与李勤就是前年春天相识。 除了驱车数年都没熟练之外,其他的都被她学会了,比如策马、放纸鸢。 细细的一条线牵着燕子形状的纸鸢,纸鸢在风的托举下飞上半空,堂春伸出只手一下又一下地拽着线,缓缓将线放出去,纸鸢越飞越高。 长嬴微微仰着头,看着纸鸢在空着变成越来越模糊的小点。 “表姐!” 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握着线轴的手,长嬴垂下的目光落在这只手的后面,是燕堂春明媚的笑脸。 “给你放一会儿,我遇到一熟人,去问候一下。” 长嬴接过线轴,顺着燕堂春的目光侧身看去,见到不远处朝她们笑着的十五六岁的姑娘。 那陌生姑娘身着男式的圆领袍,发鬓打理得很利落,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不过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女孩。因为这女孩巴掌大的脸格外瘦,肤色又很苍白。 那女孩对长嬴怯怯致意,长嬴对那个姑娘颔首后,又转过头重新打量燕堂春,发现燕堂春的穿着和那个姑娘很像。 燕堂春习武多年,最开始是穿劲装,后来嫌不好看,改换圆领袍,天生微卷的头发就束起后再编几缕小辫,格外有少年的活泼气——前朝倒是有女子穿着圆领袍上街的例子,但本朝保守,此举被视为离经叛道,已经很少有姑娘这么穿了。 好巧不巧,今日她们两个人都穿的绯色。 她们倒是志同道合,长嬴想。 燕堂春递完线轴后就朝那个姑娘小跑过去,两个打扮得与众不同又格外相似的姑娘立刻凑在一起说话。 长嬴在不远处一眼又一眼地看着,一边又分心扽着线以免纸鸢落下来。 不久后,那个陌生姑娘点点头,说了句什么,看口型像是道谢,而后对燕堂春作揖,很快就又离去了,背影消失在其他踏青的人群里。 燕堂春这才溜达回来。 长嬴收回目光,用线轴卷着纸鸢的线。 走近了,燕堂春抬头后一惊:“哎你怎么把线收得那么短!” 燕堂春走之前交给长嬴的纸鸢放得奇高,肉眼看去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但现在显然不是了。 长嬴一怔,也往上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线收起了大半,此时纸鸢只是勉强飘着。 被交付大任却没能做好的公主殿下只好认错,顺着燕堂春的话头安抚她。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到空旷地,草地宽阔,早在她们来之前就聚了数十踏青之人。 两人出来玩只是图个轻松,长嬴并不太想在这种场合受大礼,因此早在走近之前,她就戴上帷帽,以免生事。 长嬴陪在燕堂春身边,随口问道:“方才那个姑娘是何人?” 燕堂春正看纸鸢呢,忙里抽闲地瞥她一眼,说:“闵恣啊——就是给你下帖子约你出来的闵家小姐。” 那日燕堂春借宋青之口向闵道忠暗示长嬴与昭王不合的消息,而后闵家小姐就下帖邀长嬴踏青游春,但长嬴没应,只推说事务繁忙。 燕堂春笑了笑,说:“我前几日出城见到她来着,知道她今日来樗山,就和她说句话。” 长嬴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精致的燕子纸鸢逆风而起,在燕堂春的驱使下加入了更为浩大的纸鸢大军,而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线都快要牵不住它。燕子纸鸢在高度上遥遥领先,可谓是一骑绝尘。 “闵恣找我帮个忙,”燕堂春望着纸鸢随口向长嬴解释,语气里对自己放纸鸢的能力满意非常。 长嬴没问闵恣找燕堂春帮什么忙,表妹今年也有十七岁,不用别人事事过问,她自己心里有数。 随着日头越来越高,天也热起来,樗山脚下来往的人也更多。一年到头能出来玩的日子实在不多,春日里的人都堆在了寒食和清明这几天。 不知道是谁竖起几个靶子,一群还没梳起头发来的毛孩子闹着玩射箭——当然不敢玩真箭,否则射了人还了得。那筐里是一把无头箭,几十支,各自的箭头上包着一层草絮,就算碰到人也不疼。 这些人呼朋引伴的,好不热闹。 燕堂春余光瞅到这群孩子,乐了声:“个最高的那个射了十箭,全脱靶了。” “孩子还小。”长嬴说,“你收收线,太高了。” 可惜她提醒晚了,被燕堂春调侃射艺的小少年又是一箭射出,不光脱了靶,甚至冲着这边的人来了!好在这孩子实在是学艺不精,箭没碰到人,精准地弹到牵着纸鸢的线上。 那线本来就崩得紧,这一箭过来,摇摇欲坠的线顿时一松,彻底断了。 天上的纸鸢没了支撑,顿时打了个晃,徐徐地落了下去。 突逢变故的燕堂春啧了声。 “什么小破孩子,”她叉着腰看去,“真不懂事儿!” 长嬴在线断的时候就下意识去抓了把,没抓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纸鸢溜走了——放得太高,显然是不容易被找到了。伸出手拍了拍燕堂春的肩,她轻声:“县主息怒。” 不太高兴的人一下子被拍熄了火,燕堂春感觉自己被拍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射箭的小少年抱着弓走过来道歉,犹疑地说:“我去给两位姐姐找一找吧……” “算了算了,”燕堂春摆摆手,无力生气,有气无力地说,“飞都飞了,你们玩去吧。” 小少年只好又犹豫又愧疚地抱着弓小跑着溜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转机 回公主府的路上,照例是燕堂春驾车。马蹄跺两跺,马车虎躯一震,新上任的车夫就载着无奈的公主殿下驶上官道。 路上这车果然坏了,轮子嘎嘣一顿,马车左摇右摆地罢工在官道上。 帘子被一只手轻轻撩起,长嬴探出目光,嘴角含|着笑意看向燕堂春。而燕姑娘撇着头,显然是羞恼极了。 “把人带过来吧,还等什么。”燕堂春忽然说,“不是让人跟了一路吗?” 长嬴笑意渐淡,燕堂春回头隔着被掀起的帘子瞥她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说:“用不着急着否认,我还不至于被几十个人跟了一路却连点察觉都没有。” 被点破的人毫不心虚地轻轻唔了声。 “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出公主府。” 长嬴了然:“比我预想的要早一点。” 她正欲示意家将们过来,此时,另一辆马车却恰好经过,被她们把路一挡,只好停下,马蹄焦躁地踏着。 后面马车上的人喊道:“前者何人?可是遭有何故?” 长嬴与燕堂春对视一眼,燕堂春跳下车:“我去看看。” 后面马车的车夫又在主家授意下扬声问道:“可有我们能帮得上的?” “有!”燕堂春应了声。 “是不是堂春?我听声音像。”后面马车上忽然探出个少女的头来,正是在樗山刚与燕堂春见过的闵恣。 闵恣见了燕堂春,显然十分惊喜:“听着耳熟,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燕堂春见是方别不久的闵恣,冲她笑了笑,解释道:“轮辐折了。” 闻言,闵恣看了眼坏掉的马车,果然看到了车轮上呲出来的木条,提议道:“或许可以上来让我家车马送你回去?我让人留下帮你看着车,你回去后派人来修就是了。” 燕堂春摆摆手:“不光我一个人。” 闵恣了然:“是还有长公主殿下吧?若殿下不嫌,我们走一趟公主府也并非难事。不若殿下与你都上来吧。” 燕堂春敏锐地发现闵恣并不意外,心头一动。 她今日与长嬴独自出来,长嬴下车后就一直戴着帷帽,按理说不该被发现。闵恣怎么会知道她和长嬴在一起? 闵恣笑眯眯地看着燕堂春。 “我问问她。”几息后,燕堂春说。 片刻后,载着三个姑娘的闵家马车缓缓绕过损坏的马车离开。 不一会儿,又是几个家将在闵家马车走后露面,出现在损坏马车的旁边。 ………… 闵家府上车马行驶平稳,回城途中既没有左突右进,也没有“七上八下”,显然是车夫技艺高超。 总之燕姑娘大概是自愧弗如、无言以对,在路上恨不得一句话都不说。 好在闵小姐不会轻易冷场。 “久闻长公主殿下威仪,今日得见,”闵恣细声细气地说,“当真名不虚传。” 长嬴打量着闵恣:“没怎么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 闵小姐生得很标致。她虽与燕堂春穿着相似,不过气质并不像。 堂春脸上的棱角很钝,是健康的小麦色,双眼中有中倔强的精气神,是最明显不过的“相由心生”,看着就很野。 但这位闵小姐看着却很“乖巧”“精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形容,但的确很贴合闵小姐。她的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大约是不常出门见光的缘故。闵恣腰身很细,肩背纤薄,举手投足间都是弱柳扶风的意味。 处处都精细。 长嬴收回目光,又象征性地夸了句。 闵恣浅浅地笑:“殿下谬赞。我自幼体弱,家中便将我送到庵中静养,今年才被接回,又不爱出门。殿下应该没见过我。” 长嬴目光一顿,看向了燕堂春。燕堂春察觉到目光,不以为意地说:“没猜错,我和她在庵中认识的。” 原来是这样。 长嬴垂下目光,想起来燕堂春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天齐十六年,她太忙,好不容易从那群老家伙手里翘出点东西,长嬴几乎是昼夜不休地奔波在地方上,连续几个月没回安阙——这段时间里没来得及照顾燕堂春,燕堂春受不了昭王的频繁发作,跑了。 十几岁的姑娘还没有完全长大,又是嗓子沙哑的年纪,穿上男装不容易被发现。燕堂春跑去西北参军两年,甚至还闯出了名堂。 名声大噪,满城瞩目,昭王气急败坏地把她抓回来送去尼姑庵。 直到长嬴回到安阙后才知道这件事,把她接回了公主府。 对于那段时间过得如何,燕堂春绝口不提,长嬴也就顺着没有打听,她默许了燕堂春在那之后出府结交各形各色的人。那些明里暗里的暗度陈仓,长嬴也都替她藏着尾巴。 但她没想到燕堂春会认识闵恣。 闵家小姐。 燕堂春像是没察觉长嬴心头的暗流汹涌,只笑眯眯地说:“能在那种吃素的鬼地方遇到个朋友也算缘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那么难得,可不得好好抓住。今日阿恣还能救你我于水火,感恩戴德吧!” 闵恣是万万不敢让长公主殿下感恩戴德的,正要诚惶诚恐地开口拒绝,却没想到长嬴思索一瞬,竟然应了。 长嬴:“这个情分的确难得。” 闵恣一怔。 燕堂春悠悠道:“这个情分可不是卖给我的,阿恣。” 闵恣是聪明人,片刻后,她轻声道:“我明白了,我会转告父亲的。” 这时,一只手捏住了长嬴的袖子,长嬴顺着那只手的方向缓缓抬头,看到了燕堂春带笑的脸。燕堂春用口型说:“我猜对了没?” 一边说,一边拽了拽长嬴的袖子。 长嬴心头一跳,面上却淡笑着:“什么?” 燕堂春小声:“你得把今日的事情给我讲明白。”怎么就那么巧地在路上遇到闵恣。 但后半句她没说出来。 长嬴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轻轻点了点头。 之后就没有太多交谈,不论燕堂春与闵恣关系如何,长嬴与闵恣都只是萍水相逢,她素来插不进少年们的话题,也无意掺和燕堂春的人际。 ………… 入春后下了帘子,窗被打开,熏香散得干净。 新帝每日要来这里听讲学。 内侍引李洛进去,明亮的室内早有老师在等着。李洛先受了老师对君王的跪拜,又向老师执弟子礼,与往日并无不同。 大概只有一样区别吧。 今日的老师不是往日那些,而是当朝丞相闵道忠。 讲学很枯燥,换谁讲都一样,闵丞相讲得更枯燥,可能是因为语调太平缓,可能是因为他苍老的声音很沙哑,也更有可能是因为李洛听不懂。 但李洛必须聚精会神地听。 长姐叮嘱过要认真。 讲学结束之后,闵道忠要拜别,临走前却忽然起意,问了李洛一个问题。 “陛下如何看待今日‘言台’?” 李洛懵懂地看着年迈的老师,答道:“长姐说,如今朝中上不明、下不效,以致职责不清,极易误事。我登基之后采纳长姐建议,设立言台,便是出于这层考量。” 闵道忠淡淡道:“除长公主考量外,陛下又是怎么想的?” 李洛:“我……我不知道……” 闵道忠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用浑浊苍老的双眼打量少年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普通人家的无知少年充其量只是稚嫩,可是坐上这个位置的人竟然还如此天真,离开依仗就连话都不会说,当真是不可雕琢的朽木。 但……还好是块朽木。 半晌后,少年又怯怯地说:“虽然我不懂,但是老师可以教我,我一定会认真学。我听老师的。” 闵道忠笑了:“臣自然会教给陛下。” 内侍送闵道忠出宫,走出漫长的宫道,闵道忠走得很慢。看到家中车马时,闵道忠开口道:“太后在宫中如何了?” 内侍低声答道:“太后一切安好,心里记得您,大人不必挂念。” 闵道忠淡淡应了声,朝自己马车走去。 回到家中,尚未掀帘,便有小厮小跑着迎上来,禀告道:“大人,恣姑娘回来了,说是要为长公主传句话。” 自“言台”成立以来,就出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的地位。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收六部之权,为此将六部、新贵旧权和宗室几人都纳入其中,如六部之首闵道忠、昭王,以及长嬴长公主。 但六部不肯放权。他们遵循一套旧的只能,在原本的运转模子上生根发芽,是绝不肯轻易接受一套新东西的——哪怕这个新东西还只是露出个小小的苗头。 于是言台就卡在了这个位置。 但事情在寒食节之后出现了转机。 翌日朝会上,以闵氏为首的六部与主张成立言台的派系各自后退一步。 闵氏派系的户书主动挑起言台话题,第一次在正式的朝会中把它摆在明面上。同时,言台投桃报李,除六部尚书外,又吸纳了左右侍郎、科道官代表加入。 名义上,言台是六部、宗室、勋贵共章。朝会散后,言台与六部各自交接职权。 自此,新帝总算扎出浅浅的根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风波 好事成双,满城春色如许时,燕堂春帮长嬴追的债也有了着落。 前些天长嬴看燕堂春在安阙城待着没什么正事办,就交付给她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债,还被人借此狠狠敲去一笔。 不过长嬴本来也没想着她能查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来,没想到燕堂春还真顺着这块玉揪出不少蛛丝马迹。 这笔债是个烂账,和一块玉有关系。 “它有名字,叫‘同心玉’,是当年万邦来朝时,西北的故赫部落向皇考献上的,寓意‘万邦同心,盛世太平’。皇考将其赠予母亲,母亲又将其给了我。” “啊,故赫部……”一道女声应和着,“我和它打过仗。前两年的时候,故赫部有个厉害的女君,不过后来隐退了。” 屏风之隔的两面,一边是徐仪在清算账目,算盘劈里啪啦得的声音此起彼伏;另一边长嬴与燕堂春挨着坐在一块儿,燕堂春捧着热茶和长嬴说话。 长嬴点点头,说:“同心玉原本是一对儿,前些天你要去其中之一,另一块就是落在了这笔要追的债里,是我想找回来的东西。” 燕堂春轻啜茶水——被烫得一个哆嗦,她皱眉摇着杯盏晃热气,一边说:“这些天我追着户部那群老东西跑,真是被烦得够呛,他们不像是能投在你名下的人。你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他们的这笔烂帐里?” “说来话长。”长嬴笑了笑,把自己面前那盏温茶换给燕堂春。 燕堂春了解她这个表姐,甭管心里是缓是急,反正脸上看不出悲喜来,遇到什么能利用的东西才肯纡尊降贵地挂上装出来的和善——比如近些年她对闵家人看起来是越来越好了。 此时她表姐的这个笑已经是真情流露,虽说不算太浓,但也是个心情放松的意思。 于是燕堂春啧了声,从善如流地接过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来。 长嬴娓娓道来。 这要从天齐皇帝——长嬴公主那造孽的亲爹——开始说起。 大概在十几年前,天齐皇帝刚打完天下没多久时,开始追求长生之道,此后大楚国力急转直下,国库空虚也就是三两年的功夫。最困难的那会儿,地方上旱年接着涝年,瘟疫连着起义,户部的空账隔三岔五地就要被拿出来吵一架。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官吏内部为了表明自己的清贫如洗和高风亮节,遂皆鄙弃真金白银,时兴起了以物易物。 到最后风气愈盛。有时候连章程都能免掉,只留下能代表自身的“清贫之物”为证便是。 当时的长嬴本来只是旁观此风气,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跟着下了场——那段时间她与工部一同处理明州水坝坍塌导致的流匪叛乱一事,总有互通往来的时候,那块同心玉就是这样被从公主府库房中取出来交到工部,后来又不知流向何处。 “生吃了多少石头疙瘩才能想出这种蠢主意来,”燕堂春先是嘲讽了句,才又问道,“后来呢?后来这个风气是怎么止住的?” “没止住。”长嬴平静地说,“我从明州回来后,发现此势牵连众多、骨血难分,早已不可强逆,只好先想法子补上户部的缺口,把过往欠下的所谓‘清贫之物’返回各人手中,明文规定易物的要求,这才算是把乱局收了个潦草的场。” 燕堂春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呢?” “但我没拿到我的东西。”长嬴眯起眼说,“当日公主府交付给工书周静的十余物件均被记在‘丢失’的簿上。我派人去查,也只追回三两件,其中那块同心玉彻底没了消息。再后来皇考驾崩、阿洛登基我被推在风口浪尖上,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燕堂春捋出一条线来:“陛下登基后,你为了避嫌便不再与六部往来,这笔烂账才被转交到我身上?” 长嬴:“给你打发打发时间。” “是够耗时间的,”燕堂春放下空杯,说,“我找李勤看了这些年的账目流动,你那批东西最开始是交接工部奏疏时留下的凭证,后来工部拿这‘凭证’去户部调度,账目里记录的同心玉最后一次出现……就是有关户部当年批给明州的那批银子。” 长嬴摸了摸下巴:“工部就差把腰包掏干净了,他们不敢留这笔钱。唔,你查了户部?” 燕堂春冷笑了声:“我哪儿敢呢,户部尚书是闵丞相的亲弟弟,我前脚敢查,后脚就得被盯上。我就连看个账都得要李勤打掩护。” 被人盯上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长嬴不怕人盯,却知道燕堂春未必能应付。长嬴思索道:“我派人去查吧,此事你不必再挂心,万事当心。” “哎,这可不行。”燕堂春摁住长嬴的手,似笑非笑道,“交给我的差事既然还没砸,又怎么能再给旁人?” 长嬴低眸朝她看去,两个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燕堂春笑意盈盈:“我接着给你说我查的东西。” 长嬴抽出手:“你说。” “你让我说我就说?”燕堂春切了声,抱胸道,“你还没和我说为什么那天我们会在路上遇到闵恣呢?你那马车真那么容易坏吗?” 长嬴:“你……” “不必,我不想听。”燕堂春打断道,“你我点到为止,此事我不再过问。陛下是你执意要从洛阳接回来的,言台是你执意要建立的,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表姐,你的权欲是你自己的事。” 长嬴多少年来没体验过说话被人打断的感觉了,她无奈地掐了掐鼻根,对上燕堂春澄净的双眼,只好收回话语。 算是默认这句“点到为止”。 燕堂春走后,长嬴又独自坐了会儿,才出声叫住正要出门的徐仪。 “舅舅这几天对堂春怎么样?” 徐仪挑眉,答道:“王府里传出的消息说昭王这几天忙着与兵部的人联系,应该没顾上为难县主。” “多看着些,不要再闹出当年的事。”长嬴淡淡道,“陛下与太后可有接触?” “只听说陛下去给太后请过几次安。” 长嬴略一颔首。 “提起陛下,倒还有一桩事,”徐仪原本要走,想起什么,复又退回来,思索道,“也到了春耕的时候,按照往年惯例,陛下须得亲自耕种,以示劝课农桑之意。但今年陛下方才登基没多久,礼部未必肯循旧例。” 长嬴:“六部虽被言台分权,闵道忠却实打实地得了言台的好处,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再生事端,等过几天他们在朝上提的时候知会一声就行。” 徐仪称是,而后捧着算盘出门去了。 屏风后又只剩了长赢。 长嬴盯着剩下的半杯水微微出神。 皇考驾崩得仓促。 他的半生英名还没来得及毁尽,对宏图霸业的渴望还没来得及消解,就被猝不及防复发的旧疾逼到绝路,于是天齐皇帝最终也没能实现与天齐寿,生命就在这个冬天戛然而止。 长嬴的计划也全都乱了套。 燕妃早在几年前就与天齐皇帝决裂,自请封宫;当日皇考驾崩后,朝中沸反盈天,群狼虎视眈眈,长嬴别无他法,只能从洛阳接回来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三岁看老,李洛不是个天生有出息的孩子。寻常子弟生于皇室,加以教导,或成中庸之君。 但李洛不行。 生逢其时的不该是他。 长嬴垂下眼,拾起燕堂春剩的半杯水,沾在唇边饮了。 人投身于世间,野心这个东西,或多或少地都有些。她生于皇室,见识过太多欲望与权力,并不觉得这就是可耻的。 为之牺牲一些东西,也不是可耻的。 但堂春不一样。 长嬴心想,堂春表妹是不一样的。 她是不可被遗弃的那一部分。 这天之后,燕堂春一连几天都没来长嬴眼前晃悠,徐仪还念叨了几回。有一回长嬴从宫里回来后正碰上她出门,随口问了句去做什么,就见燕堂春连句说话时间都没有,摆摆手就上马跑了。 长嬴哭笑不得,只好由着她往外疯。 对于燕堂春这些天在忙活些什么,长嬴倒也不是全无了解。她耐心等了几天,果不其然在几天后听到了风声。 李勤上门拜访。 “姑奶奶安好。” 李勤捏着扇子走进来,笑着向长嬴拱手。 在场的女使都笑起来。 李勤那一脉辈分小,他和长嬴同岁,却生生矮了两个辈分。若是旁人也就不套这个近乎,规规矩矩地称一声“殿下”也便罢了,他却与长嬴素来关系不错,一声姑奶奶么,玩笑似的,喊便喊了。 长嬴有些担不起这个侄孙,无奈让人坐下。 “过完年还没有拜会过殿下,”李勤笑着改了口,又问道,“听说县主搬来了公主府小住,怎么不见她?” 长嬴示意女使为他奉茶,随口说:“出门去翻云覆雨了。” 李勤闻言了然:“看来殿下已经听说了如今户部的风波。” 见长嬴不语,李勤继续道:“我便是为此事拜访殿下的。” 长嬴道:“堂春年轻,她心里虽有数,却难保不会有人暗中揣度,有意无意地便给她添麻烦。酬之,你经事多,劳烦多多看护她。” “自然,”李勤应道,“但我看县主确实心里主意不小。 “前几日殿下使人嘱咐我给县主看看当年明州的账,我便猜殿下是要追查那笔失踪的物件。县主果然循到蛛丝马迹,生生翻了一片天。” 李勤无奈地笑着摇头道,“自从户部落入闵氏之手,有些东西也便不容解释,我们这些办差的都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自保罢了。可是县主胆子大得很,拿着您和昭王的私印算是给户部搅了个底朝天。这些天您不主动过问朝政,其实如今户部贪污一事已经闹得不小,估计这两天就有人嗅到什么了。” 此事在长嬴预料之中。 “让都察院上奏,你们和堂春商量好,找闵氏讨个说法。”长嬴道。 李勤奇道:“殿下是奔着户部去的?” 长嬴但笑不语。 “殿下若是想在此时开罪闵氏,恐怕会将陛下陷入两难境地。”李勤道,“如今言台毕竟还没有真的接手过什么实在东西来,陛下尚且仰仗闵氏。” “该给他们的好处不会少,但户部吞进去的东西必须吐出来。闵道忠心里也该清楚,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长嬴眯起眼,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来,“至于其它的,不必理会。” 两人对视,片刻后,李勤起身应是。 隔几日的朝会上,官员们就着几年前丢的这笔“清贫之物”吵翻了天。 都察院弹劾户部私吞官银、暗度陈仓,户部反问都察院查验渠道,要反参他们一个逾矩之过,朝会上一时间乌烟瘴气。 但皇帝李洛屁事不懂,只能无措地看着他们吵。 吵来吵去,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的,最后矛头还是对准了户部,毕竟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们。 最后李洛只好采取言台意见,户部一批官员当场就被停职查办,就连宗室出身的李勤都受到责问。 朝会结束时,李洛下旨,将户部调度六部银钱的决策权暂时移交给言台。 其实当年也有不少人家丢失物品,但肯使用“清贫之物”来以物易物的人,莫不是以清廉标榜己身者,大部分是不肯惹户部一身腥臊的。 也就是长嬴公主丢的东西才引起轩然大波。 天衣六铢,非人工所制。 做既然做不到天衣无缝,被翻出来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被人抓住马脚,可就轻易跑不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燕妃 春不语,满院莺鸟和鸣,芳草萋萋中,燕堂春让人在长嬴屋外扎的秋千终于派上用场。 屋内的长嬴手坐在窗边,单手支着下巴隔窗往外看去,秋千架周边围着一群女使,俱是新奇又钦佩地看着秋千上的橘衣少女。 橘衣少女立在秋千上,抓着秋千绳纵身一摇,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少女几乎要在秋千上倒仰过来,又在逼近最高点时骤然下降,兜着风声被甩到秋千架后——下一个瞬间,燕堂春腿上用力,稳住身形,继续晃过去。 惊奇万分。 又荡过几轮,燕堂春放缓速度和力道,悠悠地停下来,扬起的裙摆随之徐徐落下。 她自上而下地看向窗台,见到长嬴染满笑意的眼睛,心情不由得更加明朗。 见她停下,徐仪笑着说:“县主好精巧的身段,来喝口水。” 燕堂春从秋千上一跃而下,谢过徐仪,目光却始终追着长嬴,她心不在焉地喝完一杯甜水,摆摆手推了第二杯,三步并两步地来到窗边。 长嬴递给她一块帕子,燕堂春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已经被薄汗浸透了。 长嬴笑了声:“痛快了?” 燕堂春也乐:“痛快了。” 燕堂春擦完汗之后坐到窗台上,就着长嬴的手又喝了杯甜水,而后倚向窗棂,看长嬴把空杯放在窗台上。 “我玩痛快了,你也算计痛快了。才借闵恣的口与闵道忠缓和关系,给言台骗来个名正言顺的地位,这回就又借这批丢了的东西给闵氏来了一脚。让我查账的时候可没和我说是这个目的,原来我也是你局中子,”燕堂春低眸,看着长嬴说,“表姐,你算计得好痛快啊。” 长嬴打量着她说:“生气了?” 燕堂春:“那倒不至于。就是觉得你太急了。” 长嬴不以为然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让他们出血的机会还多得很。” 燕堂春说:“你不怕他们给陛下不痛快?” 长嬴:“无妨。” 燕堂春耸肩:“真傲慢,你别忘了太后还在宫里,天长地久的,谁说的准。” 长嬴眼带笑意:“那不好吗?” 二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燕堂春不满地啧了声。 “舅舅差人来问我,什么时候肯把你放回王府去,我还没理。”长嬴说,“你是怎么个意思?” 燕堂春不语。 长嬴:“那我让人回了他,再留你几个月。这点小事儿。” 燕堂春沉默片刻后却道:“表姐口中的小事,是十几年来日日夜夜压在我心头的魔障,无数次渴望逃脱,无数次又被压回巍峨山下。可见不同的人看同样的事情也是不同的感受。你为了替陛下揽权,先是推着他登上皇位,其后成立言台来敛六部之权,如今又开罪了闵丞相,可曾问过一句陛下是怎么想的?他是否愿意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 长嬴问道:“你不是爱兜圈子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直说吧。” 燕堂春道:“表姐,陛下是个活生生的人,我知你推他上位乃是无奈之举,可既然你已经把他带到了这个位置上,就得顾及他的喜乐。你将闵氏一族开罪只是轻易之举,可是他却在宫中与闵太后朝夕相对,姑姑也尚未有出宫的意思……你替他们考虑过吗?” 长嬴抬眼看着燕堂春,揶揄地说:“这番话在心里憋了多久?” 燕堂春大有不吐不快之势:“从陛下登基起就憋着,表姐,父王就是被权力驱使,才会变成一个偏执的怪物。我不想看你变成那样。” “我当然不会变成舅舅的模样,”长嬴轻轻一笑,“无能者才会变成怪物,堂春。” 燕堂春皱眉:“你太傲慢了。” 长嬴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 两个人各自缓了会儿,长嬴才收敛了冷然的眉眼,缓缓说:“酬之托我给你带句话。” 燕堂春绷着嘴角:“什么话?” 长嬴道:“他向你讨个说法,你在户部闹得太大,他遭遇连累,一时没能收住,被陛下申饬了。” “向我讨什么说法,他该找你。嘴上喊着姑奶奶,你收拾户部的时候可没对他留情。”燕堂春嗤道,“得了,过两天我去看看他。” 长嬴唔了一声,忽然说:“我没想利用你。” “重要吗?当我在乎?”燕堂春反问,“表姐,你算计你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种事情是说不清的。 于是长嬴就没有再提这件事。 安阙城三面环山,连风都是闷热的,燕堂春坐了会儿,发现在屋外根本凉不下来,才把帕子随手搭在窗台上,从门口绕进屋里。 进屋后,她才发现屋里备着套庄重的衣裳。 燕堂春挑眉:“今日有事?” 长嬴顺着燕堂春的目光看过去,道:“入宫一趟去看看陛下,他昨日午后摔了腿。” 燕堂春一怔:“什么?” 长嬴淡淡道:“太医已经看过,没有大碍。历年来都有皇帝在农忙时节亲自耕种的例子,以示劝课农桑,今年礼部与内宫一同张罗此事,却不提防陛下行事不慎,从高阶上跌落,摔断了腿。” 燕堂春皱眉道:“陛下不是行事不慎的人。” 长嬴略笑了笑:“你要进宫看看他吗?顺路看看燕妃,她也总念你。” 燕堂春唔了声。 燕妃就是长赢的母亲、燕堂春的姑姑,是天齐皇帝的结发妻,自从与天齐皇帝决裂起,就将自己幽闭在景阳宫,连亲生女儿都不见。 长赢上一次见到燕妃,还是天齐皇帝驾崩的那天,那一天的燕妃身体精神状况都不太好,这回见她,她气色倒好了很多,整个人容光焕发。 燕妃名御尔;她无品级,无名位,“燕妃”只是一个称呼——她曾因盛宠而封后,废后之后受妃位待遇,宫人便称她为燕妃。 单看长相,长嬴作为她的女儿,其实与她并不太像,长嬴周身清冷,虽气盛,然而五官浅淡。而燕妃唇色虽浅,肤色白皙,眉眼却昳丽到极致。 岁月不施之以沧桑,反在其上添韵,总的来说,第一眼看过去,燕御尔是一个美到令人失语的女人。 燕御尔未施粉黛,宫装鲜艳,将携手而来的长嬴与燕堂春迎进了景阳宫。 而景阳宫几乎是空的,无宫人贵物,只有一个自囚的女人。 燕御尔收起棋子腾地方,给她们端了壶热水出来,而后落座对二人浅浅地笑了笑,说:“我久居于此,景阳宫就荒凉了些,也没个茶水,你们随便坐吧。这回来找我做什么?” 长嬴支着下巴,很放松地说:“表妹许久没来了,我带她看看你。” “还算有良心,”燕御尔向来喜欢这个侄女,闻言扬眉,“还是谁又欺负堂春了?” “没,”燕堂春说,“陛下摔了腿,表姐进宫来看看,我便跟进来见见姑姑。” 燕御尔了然:“已经去看过了?” 长嬴道:“还没,太后现下在陛下那里,我先来的景阳宫。” 提到闵太后,燕御尔神色微变,却没对此表示什么,只是嘱咐道:“朝中诡谲,你多加小心。” 长嬴道:“朝中虽诡谲,却不比宫里步步惊心,当年闵氏封后一事还不够警醒吗,母亲仍是不肯出宫?” 燕御尔却从容一笑:“当年先帝寡德,闵虞无方,宫人失状,这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警醒。长嬴,你是最不该让我以此为戒的人。” 情色迷眼,深情的天齐皇帝爱过一个又一个。燕御尔曾经也以为自己能得一人心,但情意变迁,盛宠成了厌弃,缘深情浅,她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也不准备让自己的余生都在纠结中度过。 燕堂春插话道:“姑姑,表姐是担心宫中难以照拂到你。” 沉默片刻后,长嬴也道:“我从不以他人之过为我之戒,但我不得不劝一劝母亲,皇宫是闵太后的天下,我无暇他顾,只愿母亲能自保。如今皇考已经过世,为什么母亲不肯出宫?” 燕御尔哈哈一笑:“长嬴,我不是堂春这样的小孩子了,用不着你照拂。我虽未出景阳宫,却也不是闭目塞听的困兽,否则你以为李洛凭什么能在虎狼窥伺中活着?长嬴,你的手能完全伸进宫里吗?” 长嬴镇定道:“我不能监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因而更希望母亲能够出宫。” 燕御尔摇摇头,仍然拒绝,瞥了神色不太自在的燕堂春一眼,不再与长嬴多言,只是端起了水杯。 这是送客的意思。 燕御尔与长嬴母女两个关系不算坏,但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已经是她们每次见面时的常态。 于是燕堂春意料之中地点点头,和长嬴站起来向燕御尔告别。 走到门口时,燕堂春回了次头:“姑姑,我有话和你说。” 燕御尔一怔,莞尔:“那你等会儿看完陛下便再回来吧。长嬴,”她看向女儿,温声道,“你留一留再走,我也有话和你说。” 长嬴与燕堂春对视一眼,几息后,长嬴拍拍燕堂春的手背,轻声道:“那你先去看看陛下吧,他还是个孩子,会喜欢你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景华 距离上一次母女二人谈心,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长嬴几乎是有些生疏地坐到对面,对燕御尔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燕御尔将棋盘摆了回来,柔和地问:“还会下棋吗?” 长嬴垂眸道:“愿陪母亲手谈一局。” 棋子落,棋盘上局势不清,黑白交错间,母女二人一如往昔。 天齐十九年秋,那年长嬴公主十八岁。 啪嗒一声,李长嬴将黑子一掷,投子认负。 棋局对面坐着的是满头珠翠、笑意盈盈的燕御尔。她撑着下巴端详着爱女,调侃道:“还有得下呢,怎么这么快就认输?” 李长嬴绷着脸,嗤道:“再接下去也只是被戏弄于股掌之间,哪怕柳暗花明,最终的一线生机也要被掐断,如猫戏鼠……有什么意思。” 燕御尔笑容愈深:“那你怎么不请旁人帮忙?”她的目光落在长嬴身后玩头发的少女身上。 少女燕堂春若有所察,抬起头一怔。 李长嬴不动声色地遮住燕御尔看向燕堂春的目光:“观棋不语,还是让表妹玩去吧。” “但你可玩不了多久了。”燕御尔收回目光,一颗一颗地从棋盘上捡白棋,缓声道,“如今朝中闵氏当道,哥哥赋闲已有数年,军权早已旁落,陛下也不怎么倚重他。听说闵家有个适龄小姐马上入宫,等到后宫也变了天,那你可真是举步维艰。昨日陛下下旨准你参与明州通州一案,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长嬴,抓住它、珍惜它。” 李长嬴:“当然,我会派酬之亲自去明州走一趟。” “酬之?这小子刚入仕,不堪重任。还得再过几年才能知道是不是个人才。”燕御尔挑眉,“你亲自走一趟,让地方上认识认识你。否则即便将来功成,名却不知道落在谁头上。长嬴,你如今没有弟弟,将来可未必没有。” 李长嬴定定看着燕御尔:“母亲的意思是……” 燕御尔低眸轻笑:“时不我待,还是快些开始吧。” 那年长嬴去了明州,快刀斩乱麻地砍了一批贪官污吏,在当地楔下自己的钉子。 也是同年,留在安阙城昭王府的燕堂春不堪虐待,一路花钱买通各路人马,把自己丢去了边疆镇北侯姜老将军的麾下。 今时今日。 今时今日。 长嬴落下黑子,已不复当年弱势。 她气定神闲地等燕御尔动作后,又毫不犹豫地再落下一子。 燕御尔见状思忖片刻,落子在一处堵住了长嬴,见长嬴缓下落子速度,才道:“当年你畏首畏尾,虽然亲自去了明州,却留下把柄给闵道忠;今日你急功近利,为了一块儿丟了八百年的玉兴师动众,甚至不惜打草惊蛇。长嬴,你当真能做到胸有成竹吗?” “蛇类阴冷,倘若不惊,又如何擒之杀之?”长嬴沉吟过后道,“明州一事办得干干净净,今日丢玉,不也在预料之中?我为何不能胸有成竹?” 燕御尔:“你要让我如何能够相信你?” 长嬴:“母亲不需要相信我,只要看着就好了。当年我说过,我再不肯再屈居人后,不论情境如何,也不会放弃母亲和表妹。今日这句话仍然作数。” 交谈间,局上形势已分明,长嬴却再一次投子认负。 燕御尔抬眸看她一眼,长嬴道:“我无意做猫戏鼠。既不能将之一击毙命,还是暂不落子得好。母亲,你留下我究竟要说什么?” “聊聊你舅舅,昭王。” ………… 燕堂春进殿时,正遇到闵太后从里面出来。她不欲多接触,退几步便行礼问安,闵太后略低眼一瞥,没有多说什么,面容平静地受礼后带宫人离去。 燕堂春进了殿,看到榻上瘦弱的陛下。 李洛抬眼看到她。 年前是长嬴与燕堂春一同去洛阳接回的李洛,因而李洛对燕堂春有印象,他免了燕堂春的礼,请她坐下。 “宫人虽然不会轻慢陛下,但身子是自己的,陛下还是爱惜自己。” 燕堂春看过他的伤,下意识地念叨几句后却陡然反应过来,这是长嬴的风格,她也没什么立场念叨李洛。 片刻后,燕堂春失笑摇头,对李洛说:“臣女失言。” 李洛神情落寞:“堂春姐姐与长姐一同接我回宫,我待你虽不如长姐,却也真心拿你当朋友。我以为你不会对我生疏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燕堂春不忍道:“君臣有别,但臣女也拿陛下当朋友。” 她见李洛神情是在苦闷,猜他是伤了腿后萎靡不振,便提议道:“宫中可有四轮车?我带陛下去御花园逛逛吧?” 李洛眼睛一亮。 燕堂春爱玩爱笑,倘若她真心想讨小孩子的喜欢,还没有不成的时候。 李洛虽居高位,却到底时日不久,还是个单纯敏感的孩子,他又念着长姐曾经说过燕堂春家中不幸的事,很容易就被她俘获了童心。 燕堂春逗小孩的本事多得很。 她在地上给李洛画简单的兔子、鸟,然后画出什么就摘草叶编出什么,见李洛目不转睛盯着草兔草鸟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伸出手,手心里赫然躺着一颗甜香桂花糖。 她还会掏鸟蛋、讲故事。燕堂春指着自己手腕上的月牙儿大小的疤,一字一句地向李洛讲述当年流矢伤人的艰险。 她的语气抑扬顿挫,听得李洛心绪起伏不定,直到确认被刺杀的长姐没有任何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少年的心思敏感却好猜,燕堂春花半个时辰把李洛哄得眉开眼笑,这才带他回宫。 回到宫中后,听到宫人说崇嘉长公主在里面等着,归来的二人俱神色一动。 李洛欢声道:“快推朕进去见长姐!” 燕堂春正要推,却见长嬴已经在宫人掀起的帘子下走出来,动作不由停住。长嬴对李洛拱手后,亲自将他推了进去。 “堂春也是荒唐,就这么扔下满宫的人把你带出去。”长嬴温声斥责说,“阿洛本来就身上有伤,倘若再有什么意外,堂春你是难辞其咎。” 燕堂春低着头心虚地摸摸鼻子,听李洛辩解道:“是我太苦闷,才让她带我出去的。” “还有陛下,”长嬴话风一转,又换了个斥责对象,蹙眉道,“她顽劣也就罢了,陛下也不是普通小孩子了,难道也随便跟着胡闹吗?” 这下换李洛低下头,心虚地摸摸鼻子。 燕堂春和李洛对视一眼,俱被对方逗乐,噗哧一笑。 长嬴撇开眼当没看见。 今日闵道忠告假,李洛就没有去听讲学,长嬴带着李洛看下些奏折与要事,直到天色渐晚,李洛留二人用过晚膳后,长嬴才在李洛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带燕堂春告辞。 李洛留恋道:“长姐住一晚吧,为什么一定要出宫呢,成夏宫不是长姐的住处吗?” “我若是依旧住在成夏宫,阿洛就要睡不着觉了。”长嬴笑了笑,略弯腰直视着李洛说,“长姐愿阿洛夜夜安寝、无忧无虑。” “长姐是担心我保护不了自己吗?” 长嬴挑眉一笑。 “那长姐能不能给我找一个武学师傅?” 长嬴心念一动,想起燕御尔留下她说的话。 李洛转头看向燕堂春,说:“堂春姐姐这般有趣,她的父亲也一定很好,长姐能不能请昭王来教我武艺?” 长嬴先是一怔,而后了然似的笑起来,无奈点了点李洛的鼻尖,说:“小鬼头要徇私。” 他这哪里是想要武学师傅,分明是燕堂春带他玩开心了,他又知道帝师这个名头的珍贵,遂琢磨着要投桃报李、亲近一下燕堂春的父亲呢。 只是李洛恐怕并不十分清楚昭王府父女二人各自生厌。 长嬴直起身看着燕堂春,递去一个询问的目光,燕堂春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李洛没有注意到她们二人的眼神,撒娇道:“长姐,好不好?” 长嬴想起燕御尔刚刚的提醒,轻轻呼出一口气,咽下了要拒绝的话。 “可以,我替你去和昭王讲一声。只是徇私之事,下不为例。” 李洛欢快地应声。 长嬴先行回公主府,燕堂春去了景华宫,燕御尔还在等她。 “我以为姑姑已经歇下了,想着来碰个运气,没想到竟然还在等我。” 殿前的院子里,姑侄两个并肩坐在阶前,微凉的晚风吹起发丝,燕堂春偏头看着燕御尔,眉眼盈盈。 燕御尔眯眼笑:“都说了会等你,姑姑什么时候食言过。” “姑姑从来没有骗过我,我相信今日姑姑也不会骗我。”燕堂春垂下眼笑了笑,平日里混不吝的顽劣气已经消融在满庭如水的月色里。 她认真地问:“姑姑和表姐到底想做什么?这些天我观长姐动作,不像是针对闵氏,反倒另有所图。” 燕堂春明里暗里的追问试探,长嬴都不肯应、不肯说。明面上她与闵氏为敌,背地里却屡屡针对昭王。可她从未对昭王下过死手,今日甚至还准了昭王与新帝李洛接触。 燕堂春不想猜了。 燕御尔却纳罕:“她竟然瞒着没和你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故秋 鱼儿游,鱼儿游。 月儿凉,月儿荡。 屋外有苔藓铺了满地,虫鸟声音喑哑哀伤,屋内有遍体鳞伤的少女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呼吸很重。 她睁着眼,抓着地面,潮湿的木板被指甲抓得倒刺横起,她的指甲也被倒刺所伤,满指的鲜血淋漓。 其他地方的伤比手上的伤更骇人,伤痕横亘后背,一直延伸到长发掩盖下的后颈上。 手腕上的绳子被她磨断,阴湿的地板上全是血印,是她挣扎出来的。 好疼,表姐,我好疼。 燕堂春睁着眼睛,逼着自己清醒,一旦意识昏沉,就强迫自己去抓木板,指尖的疼痛刺激着她。 表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他喝了酒,他好大的力气。 我好疼。 疼得冷汗流进眼睛里,蜇得眼睛生疼。她眨了眨眼,努力平复着呼吸。 我看不清东西,眼前好黑……我冷……我好想你。 这是天齐十九年的秋天。 表姐不在安阙城。 破烂的门被铁索栓住,昭王每次打完她都要把她关起来,门外有人看守着不让她跑。 她以前跑过几次,后来渐渐地就跑不了了。因为看守的人越来越多,她被关的地方越来越偏,她的伤越来越重。 只能等昭王消火,或是表姐来救她。 怎么跑啊,表姐。 我想见你。 我好想你,你怎么还不来。 门外传来看守侍卫的交谈声。 “王爷对这个女儿也太不厚道了,动辄打骂,可怜个小女儿养得如同小兽。” “可得了吧,她哪是值得可怜的人,你一个看不好,她就要撕咬你一块血肉。啧,这回又要关到什么时候?” “唉,谁知道呢,往日里关到崇嘉公主找过来,但如今崇嘉公主刚下明州,皇后娘娘重病在身,谁顾得上她。” 燕堂春听到了。 表姐已经不在安阙城了,她和我讲过的。 姑姑呢,姑姑怎么了? 跑吧。 我生了一副完整的身躯,有力气,有不服输的心,就算在外饿死累死,也好的过被他再压迫着! 就算是死在半路上又能如何? 跑吧,跑吧! 难道我能一辈子都做表姐的累赘吗?难道我能一辈子都依靠表姐吗?难道我要忍受着直到表姐回来吗? 跑吧!跑吧!跑吧! 她挣扎着从地上撑起身子,鲜血淋漓的手抓住偷藏的匕首。 她跑了。 “那天我撬开窗,从靠近巷子的那面矮墙翻了出去,翻出去后,我先因为身上的伤晕了半天,醒过来后就带着盘缠往安阙城外跑。” 燕堂春倚着燕御尔的肩,回想起那一年来仍然有些怔忪。 “但我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还遇到了一群流匪。流匪是从明州逃来的,我就知道表姐那个时候肯定心力交瘁,否则她绝不会允许流匪窜出明州……因此我没有去明州麻烦她,我往北去,遇到了姜老将军。他奉命低调来到合州,办完事后带我去了北疆。” 燕御尔摸着她的头发,怜惜地问:“怎么不进宫告诉姑姑?” 燕堂春闭了闭眼:“那时候闵氏刚刚入宫,姑姑病了……我不忍再给姑姑添麻烦。” 燕御尔:“小春儿永远都不会是麻烦,他现在还打你吗?” “不,没有。”燕堂春摇摇头:“我从北疆回来后,表姐因为此事动怒,背地里做了很多事,从那之后,昭王投鼠忌器,便不轻易与我动手……我也不是任人打骂的小孩子了。姑姑,我不会再成为你们的累赘。” 她再也不会软弱地等人来救。 “堂春,你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姑姑待你与待长嬴是一样的心。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姑姑讲……当年,当年是姑姑疏忽,是姑姑的错。” “他要瞒着姑姑这种小事,姑姑怎么会知道呢?更何况姑姑还自顾不暇。”燕堂春说,“姑姑,但是那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和表姐究竟在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们。” 燕御尔叹了口气,轻轻地揽住燕堂春的肩,温柔地说:“你知道为什么长嬴不肯告诉你吗?” 表姐太在乎我。 表姐不相信我。 表姐有自己的想法我怎么知道。 燕堂春一瞬间想起了无数个答案。 “因为她认为这个抉择不该由你来做。”燕御尔说。 燕堂春一怔:“什么抉择?” 燕御尔笑起来。 燕堂春反应过来:“是因为昭王吗?姑姑,你知道的,这种选择对我来说都算不上抉择。” “傻孩子,”燕御尔笑着说,“长嬴怎么会让你在昭王和她之间做选择呢?她不会把你置于两难境地。但是她会在乎你对她的看法……她自己心里虚,就不敢让你对她做评价。” 燕堂春沉默。 她想起和长嬴交流过的那次,关于权欲。长嬴当时说的什么?长嬴说只有无能者才会变成怪物。 傲慢如长嬴,怎么会在乎她的评价呢? 因此燕堂春只是轻描淡写地扯过话题,又问了句:“表姐打算对昭王做到什么程度?” 燕御尔:“长嬴绝无杀心,你尽管放心。” 绝无杀心么。 燕堂春点点头,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 “你们姐妹二人各有各的难处,姑姑希望你们能够互相扶持、彼此交心。这些话我和你讲过,你不必用心听。你究竟想要什么,又或者想知道什么,应该亲自去问长嬴。” 月儿越来越亮,宫门要落锁了。 燕御尔留下燕堂春:“在景华宫里歇下吧,明日长嬴还会进宫的。” 燕堂春当夜没明白长嬴为什么会连着两天进宫,第二日起来之后才想明白。 李洛伤了腿,但农桑时节却不会等人,亲耕一事只能由别人代劳。 亲耕通常是在安阙城南郊的先农坛,长嬴怎么还会进宫? “是表姐代陛下出面吗?还有其他人吗?”燕堂春问道。 燕御尔说:“还有太后和闵道忠。” 原来是还有闵太后。 此事根本算不上大事,却交给长嬴之外的两个人。燕堂春瞬间明白过来,这是长嬴对闵氏的补偿。 长嬴无意在这个关头与闵氏撕破脸,先前与他们的冲突恐怕只是一点小警告。 那么她如今的敌人已经很明确了。 燕堂春满怀心事地等在宫门前,直到黄昏愈暝时,才听到仪驾归来的动静。 她躲在一墙之隔处。 动静渐渐平静下来,又半个时辰,燕堂春的腿都站得僵硬时,见到长嬴与闵道忠并肩走出来。 为了照顾闵道忠年迈的腿脚,长嬴走得很慢,身后十数宫人远远地跟着。 燕堂春呼出一口气,听到了二人的交谈。 长嬴清冷的声音先飘过来:“听闻闵三小姐不日将成亲?” 闵道忠笑呵呵的:“是啊。” “是哪家郎君才配得上芳华的闵三小姐?” “扶河刘氏的长子。” 燕堂春听得一怔。 闵恣定亲了?定的还是刘氏子? 扶河刘氏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家里这几辈儿郎都在行伍中打转,没闯出太大名堂来。 只有这个刘氏长子胡叶有出息,习武多年有所成,从御林军下调到禁军,年初新帝登基后刚升的禁军首领。 可就算刘胡叶有出息,他也已经丧妻多年,得比闵恣大了一轮。闵家怎么会没落到把闵恣许给刘家? 燕堂春心头一沉。 思索间,燕堂春又听到闵道忠提起宫防之事,她已经皱起眉头。 闵三还没嫁过去,闵氏替刘家筹谋什么? 转瞬间,长嬴与闵道忠已经来到近前。燕堂春纠结了下,还是从宫墙后走出来,喊了声长嬴。 “崇嘉殿下。” 长嬴闻声回首,见燕堂春拱手道:“见过殿下,闵相安好。” 闵道忠也招呼道:“县主。” 长嬴面上流露出笑意:“你怎么在此处?” 燕堂春走上前:“我从景华宫过来,听姑姑说表姐要出宫,便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你。好巧,竟然真遇到了表姐。今日还能得见闵相,实乃上上大幸。” 长嬴略一挑眉,听出不对劲来。 闵道忠笑呵呵的:“县主过誉。既如此,老臣便先告辞了。” 长嬴笑着告辞。 直到几位宫人引着闵道忠远去,长嬴才收回目光,目光落在燕堂春身上。 “等了多久?” 燕堂春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一整天。” 长嬴却没如往常般摆出姐姐的架势训她,只是叹了口气,说:“那还跟我回去吗?” 燕堂春:“你不好奇姑姑对我说了什么?” 长嬴笑意渐渐沉了下来。 “那是你和母亲的事情。” 长嬴转身要走,却再迈出一步后听到燕堂春喊她。 “表姐。” 长嬴步伐未停。 燕堂春:“长嬴!” 长嬴回过头:“宫中不可大呼小叫。” 燕堂春小跑着追上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我喜欢你。” 长嬴呼吸停了几息,才呼出一口气,说:“胡说什么。” 见长嬴只当戏言,燕堂春撇撇嘴,说:“我没有骗人,你是什么样子都好,算计别人的样子都别有风姿呢。” 长嬴轻轻掴了一下她的后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姻缘 “前几天与闵恣见面,她可是没有半分要定亲的意思。这才几日过去,怎么都快成亲了?” 燕堂春鸠占鹊巢地霸占了长嬴的榻,长嬴坐在房内的桌前看书,背后就是一扇窗。她背光,神色看不清楚。 燕堂春却能察觉出长嬴闻言抬了下眼,说:“有人着急了。” 燕堂春皱眉:“这定亲有什么急的?人活几十年,全搭在嫁人上吗?” “谁说急着嫁女儿了。”长嬴翻了页,道,“闵道忠急着笼络同党罢了。” “你说刘胡叶?”燕堂春不解,“恕我没有那双伯乐眼,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当年他醉殴发妻被闹到京兆尹那里去的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有什么值得笼络的?” “他领禁军,与京郊的连三营和御林军一同掌皇城内外的防务,京中安危绕不开他。闵家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只是我没想到闵道忠会把闵三嫁出去。” 长嬴想起那个与燕堂春一样爱穿圆领袍的女孩,心中一叹。 “从前我与闵恣交谈,她对自己的婚事心里有数。”燕堂春很冷静地说,“她很清楚自己会落入什么样的归宿……这个归宿绝不会包括刘家。她不会甘心的。” 长嬴无奈摇摇头,听出了燕堂春是什么意思,却不得不当听不出。 长嬴低声道:“你替她急又有什么用?日子都是自己的。倘若她求助于你,才有你逞英雄的余地。” “我拿她当我的真朋友,只好急朋友之所急。”燕堂春不太高兴地说,“而且她住在闵家,我不能笃定她一定可以传出信来,她也未必会求助于我。” “既然她不求助于你,你又担心什么?” 燕堂春在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长嬴不理人了。 长嬴静了片刻,盯着燕堂春的背影,微叹。 “我会着人悄悄去问她,倘若她真的受困,我会让你去逞英雄的。满意了?” 燕堂春的背影显然是满意了、但不是十分满意。 此时,闵府。 闵恣坐在灯下,手边是绣了一半的嫁衣,她视其为无物,只面色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帕子看。 帕子上有两行字浅浅的字,由汁水染上。 ——既望子时,日出东巷。 闵恣绷着的脸上渐渐露出个笑来。 她伸出手把帕子递到烛火处,火星卷起帕子,转瞬把浅浅的字吞没了。 她的半边脸被火光晃得冷漠。 帕子烧尽之后,闵恣把烧的灰清理掉后,才重新拿起针线,扬声喊侍女进来。 侍女蹑手蹑脚地进来,小声说:“小姐,老爷不会见你的。” “我知道,”闵恣冷笑了声,“我不见他,我既然已经认了这桩婚事,还见他做什么。当年他不也是这样强硬地把姑姑送进宫的吗?” 侍女怯怯道:“小姐。” 闵恣冷冰冰地说:“我要见母亲,你去和她讲,倘若她仍不见我,那我们的母女情分便尽于今日。” 侍女脱口道:“小姐!” 闵恣挥手道:“去吧,随她来不来。” 侍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只好低头称是,从门边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闵夫人到了闵恣房里。 闵恣没有迎接她,只是一针一线地绣自己的嫁衣,闵夫人没有说什么,甚至刻意避着闵恣的视线落座。 闵恣放下嫁衣,讽刺似的笑了声。 “娘,你怕什么?女儿被养得路都走不了几步,伤不得人的。” 闵夫人小声说:“娘没办法,阿恣。家里没人能违背你祖父的意思。” 闵恣却问:“娘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闵夫人一怔。 “你的姓名是江愉,娘,看到你的女儿变成这样,你欢愉吗?” 江夫人的眼里泛起泪光,她喃喃道:“我没办法的,阿恣……” “我不怪娘不替我谋划,外祖家已经没落,我知道娘的苦楚。”闵恣平静地说,“但是我是娘的女儿,我想请娘明白一件事。你自己不肯站起来,今日我再嫁去刘家,娘就再也没有倚仗了。” 江夫人攥紧帕子,盯着闵恣。 一柱香后,江夫人失神摔了茶盏。 闵恣低眸看着满地狼藉,笑了笑:“娘好好想想吧。” ………… “陛下好好想想吧。” 演武场上,昭王三箭齐发,须臾后,不远处的靶子正中央的位置三支尾羽颤抖不止。 昭王沉声道:“箭无虚发虽难得,可勤学苦练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若是陛下只顾感慨心惊,却不肯下功夫苦练,那毫无作用。陛下再好好想想吧。” 被训的少年抿着唇,说:“朕知道了。” 昭王嗯了声,把弓递给等候的宫人,道:“那今日教习便到此为止。臣先行告退。” 李洛刚开始请昭王做武学先生时是满怀期待的,但这几日下来,他已经完全厌倦傲慢的昭王。 闻言,他也不太想留人,不太高兴地让人离去了。 走在宫道上,昭王沉着脸,心里不痛快。 黄口小儿,堪当大任?怯懦无能,不堪为君。 可惜可惜,可怜可怜。 昭王眯起眼,看着不远处宫道上的人,摇摇一指,问人:“那是干什么呢?” 不远处宫人提铃,摇摇欲坠。 昭王身边的人恭谨地答道:“宫人做错事,被罚宫道提铃。” 昭王不以为意地哼了声,片刻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做错什么了?” 宫人有些犹豫,昭王见状冷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宫人惶恐道:“奴婢不敢,是那宫人趁宫中守卫不备遛出宫,但在宫门就被发现了。太后怜悯其只是为了见家人一面,赦免了她死罪,罚其宫道提铃。” “趁宫中守卫不备?”昭王若有所思地挑眉。 宫人喏喏。 昭王没有再说什么,走到宫门后,问随从说:“闵家是不是要和刘家定亲?” 随从说:“是,但这事儿也没准信呢。” “闵家有这个想法,刘家巴不得攀上亲,这事儿能成。”昭王哼了声,“现在就去闵府。” 而这些天,公主府中一片祥和。 屋里被一道屏风分成两部分,一边是动作轻快的女使们,一边是支着头看书的长嬴和燕堂春。 燕堂春把玩着从长嬴手里讨来的同心玉,仍躺在长嬴的床榻上,左看看右看看。 前几天那会儿的火气早消了,这几天我习惯了躺在榻上和长嬴说闲话,已经把这屋当成自己的地盘,把屋里的女使都划在自己麾下。 她现在摆弄着同心玉,颇有兴味。 “这些天虽说被陛下断腿的事情一激,朝中没顾上这笔账,但它可没了结。”燕堂春随口说,“如今这块玉就在风口浪尖上,谁手里有它,谁就是贪污赃银的国之蛀虫。一块小小的玉变成悬在众人头上的铡刀,表姐,真是好手段。” 长嬴抬眼瞥了她一眼,并不应声。 燕堂春嘲道:“当年番邦献上一对儿同心玉,本是希望与我大楚结永世之好,谁能想到今时今日呢?” 三年前,献上同心玉的故赫部落为了利益与大楚开战,大仗小仗地陆陆续续打到今天。 而象征着宗番交好的同心玉,一块落在她这个混不吝手里,另一块被人利用,在朝中翻云覆雨。 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燕堂春追问道:“那块玉到底在哪里?” 长嬴说:“在你手里。” “表姐说废话,”燕堂春笑,“我问另一块儿。” 长嬴说:“在我手里。” 燕堂春毫不意外地长哦一声:“翻云覆雨呢。” “其实只是撕个口子而已,朝中对闵氏当权、亲王窥政的局面早有不满,这块玉不值一提,却是他们能引爆的火星子。”长赢合上书,起身走到榻前,低睨着燕堂春,理智地说,“既然我与他们有同样的利益,帮他们一把,未尝不可。” 燕堂春不太喜欢被俯视的角度,伸手拉住长嬴,把她往榻上扯:“有些人终日捉雁,却反被雁啄了眼。你今日把朝中舆论当工具,心里可知他们对你的不满和对昭王闵氏的并无不同?” 长嬴被用力拽得一个踉跄,她一只手撑着榻,一只手抵住燕堂春,无声斥了句。 燕堂春却笑,还要接着把长嬴往身边扯。长嬴习武时间虽比燕堂春长,却不抵她上过战场,终于还是被扯过去,两个人各自交叠着躺在榻上。 刚从屏风那边走过来到徐仪脚步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长嬴无奈地揉着眉心,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却被燕堂春的手抓得死死的。非要挣脱也不是不行,只是燕堂春的手一定会受伤。 长嬴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和徐仪说话。 长嬴:“什么事?” 徐仪低下头避开去看她们两个人,公事公办地说:“方才来人禀告殿下说,京郊出了个命案,与闵三小姐私情有关,当时有人在闵三小姐手里发现了……同心玉。” 原本还在偷笑的燕堂春笑容收敛下来,她翻身而起,说:“什么?” 长嬴也慢慢坐了起来,沉声道:“仔细说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奸夫 “闵相做主,给闵三小姐定了刘胡叶为夫婿,三小姐不愿意,昨夜便与人偷逃出去。 “可是带他出逃的人却非善类,今日在京郊与人大打出手,惹了命案,被京兆尹的人当场拿下。” 徐仪道:“那人身上被搜出来了同心玉。” 燕堂春先确定了闵恣无虞后,才松了口气,然后后知后觉地看向长嬴,奇怪道:“同心玉不是压根就没丢吗?怎么又从你手里跑去了旁人身上?” 长嬴说:“闵三现在在何处?” 徐仪道:“被拿下后,由闵家出面领了回去。” 长嬴又问:“身上被搜出同心玉的人呢?” 徐仪道:“几方争论了半天后,由刑部收押。” 刑部尚书空缺已久,如今刑部当事的是两位侍郎。这两个侍郎分别是脾气比牛还硬的方岸,以及闵道忠的学生贺树。 长嬴正思忖着,燕堂春见缝插针地问道:“闵恣现在的情况能打听到吗?” 徐仪摇摇头,说:“闵府的人还没传出消息。”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出一道女声。几人闻声看去,见一个女使小跑着进来,欢声道:“有了有了!” 徐仪蹙眉斥道:“有什么了?没轻没重的,殿下面前也敢放肆?” 女使略稳重了些,向长嬴拱手道:“殿下,闵府传出了消息。” 她双手将纸条递给徐仪,由徐仪转交长嬴。 纸条展开,只有六个字。 “假玉,求见殿下。” 燕堂春着急道:“闵恣这是什么意思?” 长嬴眯起眼,指尖轻点,示意她冷静。 长嬴道:“让方岸出面,把闵恣提到刑部去,好生安顿,我要见她。” 徐仪与后面进来的女使齐声应是。 刑部大狱,烛火幽微。 不过几日未见,闵三小姐却瘦得狠。 上回见面只是觉得她苍白瘦弱,如今却能感受到人生命力的消逝,简直是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但人却比上次冷静许多。 闵恣原本端正地跪坐在草席上,见狱卒领着长嬴走进来,便跪直上身,工工整整地叩拜。 狱卒引到长嬴,恭声道:“殿下请自便。”而后自觉退了下去。 闵恣抬起头,哑声说:“殿下风姿依旧。” 长嬴垂眼:“闵恣。” “臣女知道殿下时间宝贵,不多耽误殿下。”闵恣开门见山地说,“求殿下救救那个与我一起出逃的人。” 长嬴说:“三小姐有什么筹码能让本宫心动?” 闵恣再拜:“祖父与伯父的账,我愿为殿下奉上。” “本宫无意与闵氏为敌,要账何用?”长赢笑了声,“堂春求本宫来帮你,你提一句她,本宫便也不提条件。” “燕县主是闵恣的至交,闵恣不忍利用她。”闵恣一字一顿地说,“殿下还需要什么,闵恣定然全力以赴。” 长嬴笑了声。 “三小姐用同心玉吸引本宫而来,还是不愿意主动提起它吗?”长嬴弯下腰,似笑非笑,“本宫来的路上听到不少风言风语,说闵三小姐与奸夫出逃。如今那个奸夫受困邢狱,死生未知。” 闵恣的脸色刹那间白了。 长嬴道:“倘若你不知道说些什么,那就先说说求本宫办什么吧。” 闵恣闭了闭眼,须臾后,她睁开眼,说:“昭王曾经到过闵府,与祖父商议禁军与御林军的防务一事。他们妄图以我婚事为棋,暗窥李氏皇族。” 长嬴:“为什么要带着一块假的同心玉?” “为了……以防万一。”闵恣艰难道,“我不知道我的出逃能不能成功,一旦不成功,我就要被带回去成亲。只有闹大这件事,我才有脱离闵家的希望……殿下,我没法子了。我求母亲给我打听同心玉的样子,然后利用了最近的风波,伪造它带在身上。” 长嬴笑:“可以,也不算白费功夫。你是想求本宫救人?” “是。”闵恣仰头流着泪,“求殿下救救她,她是为了我才杀人的。她不是奸夫,是止盈啊……” 长嬴眉梢一动。 止盈。 工部尚书周静之女——安阙城出了名的爱木头的姑娘——周止盈。 半个月后。 案子审完,闵恣仍被以“尚未查清赃银”为由关押着,周止盈以“自保”为由赦免死刑,杖四十,遣返回家。 但周止盈的身份被长嬴按了下来。 再半个月,这块由闵恣身上搜出来的同心玉再次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它是假的。 而昭王府中却又流传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真假未知。 ………… 公主府中有很多燕堂春爱去的地方,其中包括长嬴院子里扎的秋千,随处可见的石桌石椅,三三两两的亭子……如今小花园里的小亭子下,便坐着四个姑娘煮茶。 燕堂春和长嬴依在一起,徐仪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炭火。 还有一个是公主府的生面孔,赫然是本该在邢狱的闵三小姐,闵恣。 闵恣的气色养回来一些,她变得略有些沉默,非必要不怎么言语。 “如今外头都在猜昭王府里的那块玉是怎么回事。本来嘛,这块玉在谁手里,谁就有贪脏嫌疑,但被阿恣你这么一搞,如今这事儿都成了个乐子,大家都在猜是谁在算计昭王。” 燕堂春笑眯眯地说:“但我还是佩服咱们长嬴公主,心多黑呢,把东西往昭王府里放。” 闵恣无声地笑了笑。 长嬴低眸瞥她一眼:“谁动的手?” 燕堂春举起手:“猜错了,还真不是我。我去晚一步,有人捷足先登。” 闵恣见状插话说:“是祖父命人做的吧。脏水被我引到他的头上,他肯定下意识先祸水东引,而非查我。” “还真是,”燕堂春说,“我跟着捷足先登的人走了一段,发现他们的接头人和闵家有点关系。闵相的手够黑啊,比起表姐也不遑多让。” 徐仪乐出声。 亭子里准备了不少零嘴吃食,燕堂春给长嬴和闵恣分别递了些,活像个东道主。 长嬴道:“邢狱那边有方岸在,他倒不会暴露闵三。但贺树还在,总归不算天衣无缝。” 燕堂春皱眉,还没来得及是什么,闵恣就主动开口道:“请殿下将臣女送回去吧。” 燕堂春不理解道:“阿恣?” 闵恣清晰地说:“既然假玉是我准备的,风波是我引起的,殿下于我又有恩情。那么我便愿意为殿下鞍前马后,殿下想要那块假玉是什么说法,我就可以说什么样的话。” 燕堂春不太高兴地看了看闵恣,又偏头去看长嬴,转头却被徐仪按下。徐仪淡定地安抚要炸毛的燕堂春,朝长嬴的方向眨眨眼。 长嬴笑道:“那块玉不值一提,不过是少女的游戏的手段而已,本宫怎么会为了这个将你再次推入水火之中。本宫只是在想,刘家与昭王既然已经通过闵家牵上线,如果贸然剪断这条线,有些可惜罢了。” 闵恣犹疑地说:“殿下的意思是,让臣女接着接受这门婚事?这……” “不,”长嬴道,“本宫不会推人进火坑。只需要闵三小姐做一件事。” 又半个月。 天气渐渐入夏,李洛的腿已经完全好了。除了行走间变得谨慎了些之外,已经看不出他断过腿。 长嬴进宫看望他,问他是否要重新准备先农坛亲耕一事,李洛仔细思考过后,还是拒绝了。 “兴师动众,非仁君之举。不管是我去做这件事,还是长姐和太后闵相去做这件事,对天下农人都是一样的鼓励。”李洛认真地说,“再兴此事,恐有不祥,还是算了吧。” 长嬴应了声好,又提起言台。 这几个月间,言台已经成为独立于六部之外的机构,虽非行政,却有一部分否决权,并从闵道忠手里分来决策权。 已经初具规模了。 “既然言台逐渐出现在朝堂中,最开始那些人肯定不够。闵相是要留着,其他人可以酌情换一换。” 李洛回想了一下言台都有那些人,然后垂头丧气地叹了声,发现自己想不起来。 长嬴失笑道:“有宗室的酬之他们,闵相的门生,昭王一脉,还有些六部的纯臣,都察院的几个人。” 李洛一听到昭王的名号就皱眉。 最开始他不太在乎谁当他的老师,毕竟在他看来,谁当老师都不如长姐每个月来宫里教导自己的那几次。 可是后来他同时受昭王和闵相的教导,便在心里搬来衡量的称。 闵相虽在朝中风评不好,讲学也枯燥乏味,总的来说确实一个不会出错的先生。无功无过,无愧“帝师”之名。 可昭王,燕昭王。 这个异姓王简直傲慢无礼、目无尊上! 他不怎么教给李洛真东西,却屡屡傲慢地进行一些提点。 李洛虽不是正经皇室长大的孩子,却到底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无法忍受这样傲慢的态度。 但思及昭王是自己提出来请的武学师傅,又是长姐的亲舅舅,李洛每次都忍下了。 长姐说,言台至关重要。 为什么要让昭王加入! 李洛的整张脸都要皱了起来。 “昭王平日教导我已经劳累……还是不要让他在言台辛苦了吧。” 说完这句话,李洛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长嬴的神色,却只见长嬴四平八稳地说:“阿洛既然有心,便算进章程里吧。” 李洛心头一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死因 这一天徐仪来问要给昭王府送什么规格的礼,燕堂春才想起来昭王的寿诞快到了。 “送什么礼,”燕堂春不太乐意地说,“给他称二两茶叶得了。” 长嬴无奈笑着伸出手点点她的眉心。 思索片刻后,长嬴道:“上回不是取出了秦老夫人的字?素来听闻舅舅擅书,便将此字赠予他。其他的按规格便是。” “秦老夫人草书一绝,乃是我朝大家,先帝钦赐‘书绝’名号,天下谁人不拜服?如今老夫人病体缠身,日后恐怕难再有名作。你把这么好的字送给他做什么?”燕堂春嘲道,“他哪是真心喜欢文墨,只不过当年先帝擅书,他为了军权要亲近先帝,这才给自己标榜笔墨。” 长嬴站起身走到桌前,闻言说:“不管是否真心喜爱,舅舅总不会糟蹋了这幅字。高悬正堂,亦或是珍藏阁中,瞻仰或是爱重,不都是好归宿吗?” “反正是你的东西。”燕堂春小声嘟囔。 对此,长嬴一笑而过。 但昭王寿诞也确实提醒了燕堂春一件事情。 她已经在公主府住了很久,该回去了。 若是她想留,长嬴一定不会多说什么,公主府里就有专门属于燕堂春的小院子,只不过是燕堂春自己喜欢睡在长嬴房里、不常回自己的院里罢了。 她要是接着住下去,昭王也不能管得着她。有长嬴挡着,昭王还不至于上门逼她回府。 但是现在还没到和昭王彻底撕破脸的时候。燕堂春心里明白,自己得回昭王府了。 长嬴蹙眉:“留下也没人敢说你,急着走什么?” 徐仪原本都要走了,闻言都转过头来,揶揄道:“我们可没说什么话,殿下自己想留县主罢了。” 燕堂春懒道:“我倒想留,不过昭王府实在繁华迷人眼。当年先帝膝下只你这么一个女儿,宠你宠得没边,准你如同皇子般未成婚而出宫建府,准你十七岁朝会听政。按理说,公主府的规格上不该如此落魄。怎么与昭王府一比,公主府犹如寒舍?同心玉是宫里给的,秦老夫人的字花钱没?” 秦老夫人与长嬴是忘年交,自然是没花钱的。 对于这个原因,长嬴竟然还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郑重答道:“也许是皇考的这份爱重是分给舅舅更多吧。” 燕堂春无言以对,半晌后收起玩笑神色,哭笑不得地对她一拱手。 长嬴也笑,笑了会儿,转移话题说:“你要是真想回去,就让徐仪派人送你回去。” 徐仪应下。 长嬴又道:“过些天我与成光侯去京郊视察连三营,算日子正好赶上舅舅生辰,只得遗憾缺席。这份大礼,便拜托你为我转交吧?” 这不算大事,燕堂春带着这份贺寿礼回府,也没回房,就先带着贺寿礼直奔昭王书房而去。 正巧碰上昭王在书房议事,燕堂春没有丝毫触霉头的想法,摆摆手示意侍从先不必进去通传,自己在门口等着,盯着门扉走神。 侍从小声说:“县主通传后直接进去就行。” 燕堂春:“然后挨打?” 侍从:“……怎么会,王爷已经一两年没动过手了。” 燕堂春切了声:“因为他现在打不过我。” 侍从不知道说什么,尴尬地摸摸鼻子,也低头盯着脚尖走神去了。 书房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偶尔会传出一句激烈的争吵,什么田地、母亲、求饶。 侍从解释说:“有个学生来见王爷,不知道为什么吵得那么激烈。” 燕堂春:“哪儿的学生?” 侍从想了想:“封地来的吧?谁知道,这不是想趁王爷过寿来求个什么东西,哎,乱糟糟的。” 燕堂春心烦意乱地走远几步。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燕堂春都有点想离开了,书房里的争执声音从渐渐平息,又一会儿,门被打开,门后面露出个消瘦的青衫身影。 燕堂春抬眼探去,一怔。 那学生失魂落魄地和燕堂春一对视,一个照面就认出了他,脚步一僵,下一瞬间,那学生夺门就跑! 燕堂春想也没想地拔步追去:“赵昇!” 侍从摸不着头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最后满头雾水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燕堂春在院子外面把那学生逼到墙根,赵昇退无可退,抱头蹲下痛哭。 燕堂春踢踢他的脚尖:“哎,我没欺负你,你哭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燕堂春说:“找个地方说话,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燕堂春在昭王府的住处很偏,她几个月没回来,院落里积了一层厚重的灰。院门敞开半个口子,任人进入的样子。 燕堂春一路避开人,把赵昇带回了自己的院落,扬扬下巴,示意坐在院里的破桌子旁边聊。 赵昇战战兢兢地坐下,只打量了周围一眼,就拘谨地收回目光。 并不意外,燕堂春不受昭王喜爱不是什么隐秘,只是没想到竟然连个仆从都没有。 “原本有个老嬷嬷,后来因为护着我,被昭王打死了。这里寒酸,也没口水喝,你见谅吧。”燕堂春拿掸子来把破桌子上的灰清了,才坐下说,“见笑。” 赵昇叠声说不敢。 燕堂春当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开门见山地说:“来王府做什么?” 赵昇原本苍白的脸色陡然破败了。 “你娘是我的乳母,曾护我周全,我记着这份情,给放了良籍,崇嘉公主为你们赐了田地,赵昇,你想要科考、行商、做工都可以,都随你。但是当年我说过一点,你们还记得吗?” 赵昇长相温良,身上有萦绕不去的清苦气,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从不跟人红脸。如今脸却涨红了,支支吾吾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燕堂春盯着他:“还记得吗,赵昇?” 赵昇艰难道:“当年你说,娘知道王妃去世真相……” “还记得这点就够了。”燕堂春眯起眼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来王府?” 赵昇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在转瞬间失了声。 燕堂春等了片刻,没等到,叹了口气,问:“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当年我给你们的钱花完了?” 赵昇摇摇头,缓了很久,才慢慢地开口说:“王妃那件事,我们谁都没透露,王爷大概也不知道。我入京是……为了家里那二亩薄田。” 赵昇已经缓过来,接着道:“年前陛下回京即位,封地里便临时多收了一个‘庆典税’,足足抵得上三年的税赋,我们谁交得起?正心焦时,有胥吏来说王爷替我们交上了,本是欢天喜地的事儿。” 燕堂春直觉昭王没这份好心。 果不其然,赵昇续道:“谁知今年春末,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胥吏又来说让我们还钱,我们什么时候借过钱啊?胥吏一解释,我们才知道,王爷不是白替我们交了那巨额的‘庆典税’,那是带利息的。交不上利息,我们就要把田地抵给他……这怎么行呢。邻里们都是大字不识的踏实人,只有我……” 他强笑了下,自嘲道:“只有我是个不安分的人,认得字,读过书,只好就来安阙城求王爷。我……我对不起你,当初明明是我们家答应的你,再也不会接触王府……” 而燕堂春的脸色已经完全地沉了下来。 赵昇带着哭腔道:“这是什么道理……” “他赖在京城不回封地,封地税赋也会有他一份,他急着抢你们的土地又是为什么?”燕堂春冷声道,“长嬴表姐当年将你们安顿在封地,本是考量乳母祖籍,谁知竟遭他之厄?” 但这个问题,赵昇也不知道答案。 燕堂春独自气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是怎么进的王府?” 赵昇道:“是以进京学生拜会的名义来的。” “他随便来个学生都见?” “并非如此,而是……”赵昇说了下,“这种腌臜事,说出来都怕县主笑话。年年科考前的两个月就有开始递名帖给权贵的事,只要附上策论财物等——策论不重要,财富更重要——总有人能走通门路,然后就能在科考上大开方便之门,挤占他人名额。 “我虽无意此路,也没有财富,却知道这个路子是我接触到昭王的最快方法,便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将拜帖与策论一同献上。今日昭王便召见了我。” 然后赵昇怀着满腔哀痛去求昭王,他细陈胥吏恶行,描述家乡卖儿鬻女的惨状……却发现胥吏根本不是主谋。 昭王才是那只贪财虎。 满腔哀痛成了愤怒,赵昇高声指责,却再也无能为力。 然后出门,遇到了约定不再来安阙城的人。 燕堂春听明白了,她站起身,说:“我无能,帮不上你,但有能帮你的人。” 赵昇仰起头,一怔。 燕堂春垂眼道:“你保重自身,今年科考还有机会。这件事情我会如实告知崇嘉公主,当初她为你们谋得良田,今日定不会坐视不理,她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轻易放过昭王。我还有事,送你出府。” 赵昇:“那王妃死因……” 燕堂春目光冷峭:“我让昭王血债血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寿宴 因为赵昇的事情,燕堂春没把长嬴的贺寿礼送出去。 燕堂春的心里闷着火,最近也不想再去昭王那里找不痛快,干脆就拖到了寿诞这一天。 今年是昭王的四十整寿,贺寿之人数不胜数。王府中大摆宴席,唱礼声与宾客往来的道贺声就没停过。 迎客自有各位管事,今日的客人里也不会有长嬴,燕堂春百无聊赖的地把自己藏在角落,没成想还是被挖了出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燕堂春抬起头,见到了李勤。 “酬之,”燕堂春换了个动作坐,“怎么来了我这边?坐。” 李勤跪坐在她身边,笑问道:“许久没见你了,近来一切可好?” “也就这样,你呢?听说被罚俸了?” 这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李勤自愧弗如。 他无奈地说:“你用一块真假未知的同心玉从工部闹到户部,昭王府闵氏都被牵连,现在闵府三小姐还在刑部狱里,陛下不知道该收拾谁,只好就去问责最开始的户部。” “这哪儿是我闹的,我就看了个账罢了,你不是也在场吗?”燕堂春笑了笑,“你有怨气去找长嬴发。” “我不去。”李勤说,“怨气倒没多少,左右是闵尚书背锅,我顶多算是被殃及的池鱼。只是你以后还是多小心吧,连长嬴殿下都不愿意直接开罪闵家呢,你去触什么霉头呢?何苦真是。” 燕堂春理所应当地解释说:“长嬴有所求,我又没有。” 也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勤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说教你,就是有些担心,如今京中无非长公主与陛下、闵氏、以昭王为首的异姓王三派,你与昭王不亲近,一下子得罪了闵氏,担心你举步维艰。” 燕堂春摆摆手:“小事长嬴挡,大事我该死就死,绝不挣扎。” “唉,你又不是甘心引颈就戮的人,何必这样说自己。不提了,说些旁的。”李勤在桌上抓了个橘子来剥,“你同心玉追查的怎么样了?” 燕堂春心道还能怎么样,另一块同心玉从一开始就没丢。 她早八百年就不查了。 “我是说那块真的。”李勤眼带笑意,“此物有两块,我问原本就留在库房里没拿出来给工部的那块。” 看来李勤知道长嬴做的事情。 燕堂春直截了当地说:“在我手里。” 李勤道:“最近安阙城因为假玉频出闹得风波不小,若是再有块真玉冒出来,那真够头疼的。堂春,你今日惹的事端已经不小,先收敛几天吧。” 燕堂春想起待会儿还要给昭王送礼,心事重重地应了声。 昭王其人,四分的本领却有六分恃才傲物,当年被下军权,也曾想着投先帝所好地讨回来,然而先帝是一个六分才华却百分傲气的人,始终厌恶昭王——这份厌恶里,兴许也有一份当年燕皇后的原因。 昭王人至中年,不得重用,闵道忠或许不把他当什么对手,然而朝中人却不得不掂量异姓王背后代表的东西。 当年高祖乱世起兵建国,封四位打天下的将领为四个异姓王,五代不降爵世袭。时至今日,四个异姓王爵位尚在,不可小觑。 唱礼声渐渐隐没在人群的寒暄交谈中,燕堂春对李勤轻轻一点头,带着长嬴的贺寿礼走到昭王面前。 她照旧穿着圆领袍,今日是湖蓝色——她最喜欢这身,因为长嬴有一件一样的。 昭王皱眉朝她看过来,沉声问:“做什么?” “父亲,”燕堂春呈上贺寿礼单,表明缘由后,补了句,“更愿升平添喜事,大家祷祝殷勤[1]。堂春在此代崇嘉长公主祝愿父亲寿如椿松,岁岁安康。” 唱礼的人知趣地另人将燕堂春提前送到的礼品呈上,昭王意兴阑珊,随手打开了最首的盒子,见是一幅字。 燕堂春手指一攥。 当着众人的面验礼,是昭王对长嬴的不尊重。 但还好,他是傲慢的。 燕堂春的手指又缓缓松开。 昭王认出来这是谁的字,稍有兴味,继续打开卷轴,却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卷着的字里有东西掉出来,摔在盒内。 昭王垂眼看去,看清这是什么后,神色陡然变了。 上好木质的盒中,赫然是一块通体温润而有光泽的玉躺在里面。 最近朝中因为它闹得风波频起,甚至昭王府里都因闵氏算计而流出去一块假的——昭王因此事发作了不少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就是同心玉! 长嬴送的礼物里,怎么会有同心玉? 刹那间,昭王心里闪过很多猜测。 无意?怎么可能。栽赃陷害?那怎么会用这样低劣的手段。 可……若是她故意的呢? 心绪翻转间,昭王意识到一件事,长嬴为什么不会用低劣的手段呢?奏效的未必都高明,而栽赃是最简单的一种。 “她欲冤我!” 昭王眯起眼。 那这块玉……是真是假? 如今却不是深究的时候了。 众宾客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燕堂春恍若未察,迷茫地说:“父亲,这幅字乃是秦老夫人之作,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昭王合上盒子,不悦道:“不过是一幅字,能有什么不对?多事女,退下吧!” 燕堂春微哂,不再管他,转身朝李勤走过去。 李勤见她归来,才问:“你做了什么?” “无妨,近来雨水不绝,我给柴火除湿罢了。”燕堂春笑了笑,举起酒杯对李勤道,“前段时间你受无妄之灾,我向你赔礼,别往心里去。” 而后一饮而尽,饮完这一杯,女使要为她接着倒,被李勤挥手代替拒绝了。 李勤回了一杯酒,道:“你我交情,不必见外,一杯就够了,多饮伤身。” 燕堂春从善如流地把酒杯放下,紧接着宴席正式开始,有舞者鱼贯而入。 燕堂春环顾四周,忽然目光定在一个方向,对李勤道:“你那朋友也来了。” 李勤顺着燕堂春的目光看过去:“啊,是宋兄。他是闵家的门生,估计是代闵家来的吧。” 二者所看的人正是宋青——那位有“宋美诗”之名的户部的棒槌小官,字冬天。 “没想到你这样的笑面狐狸还会交到这样的朋友。”燕堂春道。 李勤笑了笑:“东天虽口无遮拦,却怀着颗为国为民的心,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燕堂春耸耸肩,见宋青在席那边站了起来。 李勤一愣:“东天这是要做什么?” 宋青身体力行地向众人展示了一番才华——他洋洋洒洒一篇美文,表达了自己代替闵丞相贺寿的心情,然后当场作诗一首,写得辞藻精简、韵味悠长。 与这番阵仗一对比,方才那些贺寿词都只是如毛毛雨一般洒洒水罢了。 李勤感慨道:“宋兄未必无才,只可惜如今闵家当道,长公主虽有心提拔群贤,却因女儿身而受限,实在力所不殆。我出身宗室尚且不足,何况东天呢。唉。” 燕堂春塞了口饭,没说话。 说话间,宋青已退回席上,四周尽是惊艳的叫好声。 李勤也跟着赞叹几句,而后对燕堂春道:“今日一首贺寿诗惊艳四座,今年的群贤宴,想必是会有东天的一席之地了。他所盼数载,终于有了希望。” “什么群贤宴?” “是今年夏天要在宫中举行的一场宴会,有长公主与太后提议,宴请天下群贤,不拘一格,是为陛下聚才能。”李勤解释道,“除重臣外,长公主又提议增加各地有名孝悌忠信之人,不论男女,尽招入宴。” 燕堂春一怔,而后道:“这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因而高兴。”李勤笑着举杯,“再敬群贤。” 群贤在哪儿不知道,反正燕堂春知道不在寿宴上,但她还是举杯,与李勤碰了一下。 果酒很可口,喝些也无妨。 这一天散后,燕堂春不想生事,带着仅剩的钱跑去客栈打算住一晚。 昭王无意理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后,驱散侍从,再次打开了那个装着同心玉的木盒。 他取出那块玉,在掌中摩挲,片刻后,失神地把它放了回去。 有关同心玉,有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 当年番邦故赫部兵败,向大楚献上礼物无数,其中就有被成为故赫珍宝的檀香玉,将之取名为“同心”。 同心玉一被天齐看到,就得了他的喜爱,天齐皇帝便将它赠予当时最喜爱的燕皇后,也就是昭王的妹妹。 当时燕御尔拿到同心玉时,年幼到长嬴和燕堂春也在场。燕堂春顽劣,不小心将玉磕了一角。 此事不算大,反而昭王印象更深的是长嬴为不让天齐皇帝生气,主动说是自己磕了玉。 昭王能够摸到,盒中的玉分明有一道裂痕,虽不明显,却刚好契合当年的瑕疵。 这是一块真玉,而且一定是从长嬴手里流出来的。 她欲冤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闵氏当朝,就算长嬴为那小子谋划,也不该最先剑指王府。除非……除非她知道了什么。 昭王沉着脸思索良久,最终,唤侍从进来,吩咐侍从去闵府一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芥蒂 六月中旬,长嬴从京郊回来。 徐仪把她迎入府,一边张罗着送水送冰,一边跟着长嬴进了屋,问道:“殿下,连三营怎么样了?” 长嬴站在桌前,一手扶着桌,一手开始研墨。徐仪注意到异状,抿唇接过墨条替她,低声问道:“殿下这是受伤了?” 长嬴提笔蘸墨,面色冷峻地说:“有人刺杀,无妨,刺客已经被捉拿归案。言台逐渐扩张,闵氏又没有异议,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徐仪皱眉:“安阙城下,竟然也敢放肆?这些人未免太猖狂!”她担忧地看着长赢腹部,问,“可要传御医?” 长赢撑着桌,面色镇定地继续落笔,道:“不必声张,稍后你为我包扎就好。几个月前的他们就敢在洛阳劫杀我与陛下,今日利益受损,当然敢更过分。只是再过分也蹦哒不了多久了,困兽之斗,多可怜。” 砚台中已经积了一层墨,徐仪搁下墨条,去屋子另一侧取医箱,叹道:“困兽之斗虽可怜,恶虎利爪却不可小觑,殿下,伤是实打实的,还是谨慎吧。” 书信已成,长赢搁笔,将纸拈起晾墨,轻轻吹了口气,笑:“无妨,一道伤换个连三营,不值么?” 徐仪一顿:“冯将军答应了?” 墨迹已干,长嬴将纸折起,递给徐仪:“去交给闵相吧,他会明白该怎么做。” 徐仪:“太后那边?” 长嬴:“翻不出风浪。” 徐仪收起纸,道:“先处理伤吧。” 长嬴道:“尽快,稍后我进宫一趟。” ………… 今日昭王入宫教导李洛。 武学师傅当教导皇帝刀枪剑戟等兵器、步射骑射等能力,还要锻炼体魄、强身健体。 但昭王显然不是能沉下心教导皇帝的人。 因此除昭王之外,李洛还有其他几个武学师傅,俱出身行伍或武学世家,都有武学之名。最重要的是,其他的这几个武学师傅都真心实意地把李洛当皇帝尊重。 因而李洛最厌恶的就是被昭王教导。 今日不知是什么缘由,昭王神情不快,临时改了原本的骑射项目,改为让李洛扎马步。 李洛的身体很虚弱,怎么可能经得住折腾,没多长时间就头晕眼花、冷汗直流。 昭王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严厉地说:“倘若陛下连这点心气都没有,那便不必习武了,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 李洛的眼圈当即就红了。 他嘴唇颤抖,却没吐出一个字来,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强作镇定地瞥开目光,不肯再看昭王一眼。 昭王接着训斥:“当年崇嘉长公主习武,虽无天赋,却肯苦练,天寒地冻不该习惯,不过五年就能胜过师傅。” 李洛咬着唇,不发一言。 昭王冷笑:“可惜她是个公主,再用心也是白费。陛下你呢?既没有那份决心,何苦还费时费力?” 李洛忍无可忍地站直身体,颤声说:“你若不愿意教导朕,朕也不会求你!何必这样折辱朕、还轻视长姐!” 昭王怒声道:“折辱?不过黄口小儿,若听不得教诲,那也不必习武了!” 宫人岂料李洛竟能与昭王爆发如此激烈的冲突,当即吓得脸都白了,立刻便有人小心翼翼地从演武场的边缘偷摸往外跑。 内侍闷着头跑,险些被左脚绊右脚地摔个大马趴,一个踉跄后还没反应过来,先看到一截湖蓝色的裙角,上头绣着凤纹。 内侍如临大赦地抬头一瞄,立刻就跪了,带着哭腔说:“长公主殿下!” 长嬴默默停下步子,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徐仪便了然地上前问:“发生了什么值得你着急忙慌的?” 内侍哀声道:“不知怎的,陛下与昭王吵了起来,奴婢正想去请太后。” 长嬴眉梢一挑,徐仪道:“既然长公主来了,便不必请太后了。带路。” 而此时李洛已经完全被气急,仰头瞪着昭王,一双眼灼烧着通红的恨意,口不择言地说:“不过是个异姓王罢了,无功无荣,承祖辈蒙荫,有什么可猖狂?长姐她……” “阿洛!” 一道声音打断了李洛。 李洛仓皇看去,撞进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愤怒顿时转化成了委屈,他小跑着迎上去,牵住长嬴的袖子晃了晃,小声说:“长姐……” 长嬴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惹得李洛两行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滚了下来。 李洛惊惶道:“长姐怎么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此事是昭王的错,长姐……” 长嬴的手按在李洛肩上,淡定道:“站直了。” 李洛下意识绷紧后背,迎面对上了昭王的目光。昭王俯视在长嬴,审视的表情刺痛了李洛的眼睛,激得李洛的肩一颤。 长嬴加重了按着他肩的动作,声音和缓地对昭王说:“有什么大事值得舅舅在宫中与陛下争执?” 昭王冷冷一嗤:“你这是给黄口小儿撑腰来了?” “陛下虽年幼,却担负数万黎民的生计,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黄口小儿’?舅舅可以指点自己的学生,却不该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此乃藐视君上。”长嬴字字清晰道,“我无意探听舅舅为何与陛下争执,却知道舅舅未必想找来言官弹劾上奏。言台换人在即,舅舅还是慎重吧?” 昭王扬首问:“你这是在以权压本王?” “是又如何?”长嬴哂道,“云王靖王早在封地安分守己,祺王与姜老将军一同镇守边境。舅舅破例留在安阙城本就不合规矩,若还要顶撞陛下、无视宫规,那朝中便不得不思考一下舅舅是否该回封地了。” 昭王想起来了那块混在贺寿礼中的同心玉,满腔傲慢的怒火渐渐平息,他盯着长嬴,似乎终于察觉出长嬴的意图。 回封地么,把偌大安阙城留给无能的闵氏和不值一提的野种皇帝?亦或是这个处处不如意的外甥女? 绝无可能。 昭王转身就欲离去,长嬴却微嘲地唤住昭王:“且慢,今日舅舅不向陛下道歉,恐怕明日朝中就会起风言风语。” 李洛眨着眼看向昭王。 昭王冷冷沉默片刻,最后撂下一句“本王冲动”就拂袖而去。 待昭王身影完全消失后,李洛才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长嬴怀里一撞,带着哭腔喊道:“长姐!” 不料往日里会接住他的长姐今日却被他撞得后退两步,直到被反应过来的徐仪扶住后,才苍白着脸闷咳起来。 李洛手足无措:“这……这是……” “无妨,”长嬴勉强道,“不过小伤,惊到你了?” “没,没有……有一些吧。”李洛犹豫道,“要不要传御医?” “不必了,我待你回宫。”长嬴扶着徐仪站直,另一只手伸出去摸了摸李洛的头,道,“和你讲一讲群贤宴的事。” “那昭王该怎么办啊,长姐?”李洛为难道,“长姐从前说四大异姓王在我朝份量很重,虽不直接决政,却影响重大。今日我开罪了昭王,岂不是惹了大麻烦?都怪我……” 长嬴笑着摇了摇头:“李氏得罪谁都不算得罪,天下是李氏的天下。” 她垂眼看着李洛,道:“记住你姓什么,雷霆也好,雨露也罢,都不必往你自己的心里去。” 李洛小声道:“可是我做不到……” “那你就算不上是个皇帝。”长嬴淡淡道,“皇帝是不会为惩罚某个臣子而耿耿于怀的,因为你在赏罚之前就必须做到问心无愧。倘若今日你有愧,首问修身,再问其他。阿洛,你既然认为自己与昭王争执无错,那就不必因受礼而羞愧;倘若你为之羞愧并无法调和,那你就该明白过来,有些事情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做。” 李洛道:“我不该与他争执吗?可是他小瞧我、轻视我、不敬长姐啊。” 长嬴笑:“那阿洛就在心里衡量吧,也许你可以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听完这番话,李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到底没有听懂。 长嬴拍拍他:“回宫吧,阿洛。” 徐仪担心地看着长赢的伤处,思及这是在宫中,到底还是咽下了担忧的话,落后两步,跟着姐弟二人回了皇帝寝宫。 李洛央求长嬴留在宫中陪自己用晚膳,长嬴用过之后,出宫前还顺路去了一趟景华宫。 因燕御尔不喜见人,长嬴便让徐仪去成夏宫取东西。 长嬴十六岁之前的生活都是在宫里度过,最开始是皇后所居住的坤和宫,后来有了自己的成夏殿,成夏殿又被先帝下旨扩建为宫室。 但长嬴这两年最常来的却是景华宫,燕御尔废后之后的居所。 她在景华宫重新上过药,与燕御尔讲了讲今日昭王与李洛的争执后,燕御尔才提起昭王。 “我与堂春讲过一些,我让她去问你,她问了吗?” 长嬴无奈道:“她有什么问题会去自己查,什么时候真心问过我?” 燕御尔却道:“想必是问过你许多次,你都不肯如实说,这才只能自己查吧?” 长嬴不赞同,燕御尔又道:“你对昭王的态度可曾对她讲过?可知她是什么想法?” 长嬴坦然道:“我对昭王无杀心,只要他回封地后不生事端,我绝不赶尽杀绝,因此无需再与堂春商议。昭王是堂春表妹的亲生父亲,我不会为难她去做出抉择。” “但你不知道堂春的想法是什么。”燕御尔撑着下巴说,“你怎么不明白堂春对昭王的恨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回家 原来表妹恨昭王,那就解释得通了。 长嬴曾经以为是因为昭王对她不好、打骂过她的缘故,所以表妹厌恶自己的父亲。 但燕堂春的态度显然不只是厌恶。 表妹虽看着没心没肺,可若真的让她伤了心,她一定不会再把这个人放进心里一丝一毫。 若昭王只是对她不好,她跑了便跑了,断然不会还藕断丝连地隔几日回一趟王府。 堂春表妹不是这样谨守礼教、拖拖拉拉的性子——除非她在昭王那里还有什么没了结的事情。 但是什么事情值得燕御尔对她说,燕堂春对昭王有“恨”呢? 燕堂春惯来嘴上没轻没重,爱未必爱得深沉,恨却一定恨得刻骨铭心。 昭王究竟做了什么,值得燕堂春恨? 然而燕御尔并不能给长嬴其他多余的提醒。她的恨或许会被燕御尔察觉,但是燕堂春从未如实告知过这个姑姑,她这个姑姑的猜测也就只是猜测。 长嬴心中掠过无数猜度的想法,却又都被自己推翻。 最后长嬴心想,既然表妹如此厌恶痛恨昭王,她会做出什么呢? 回到公主府后,这个问题仍然在心底萦绕不散。 此时,徐仪轻轻扣门走进来,说:“闵三小姐被接回闵府了。” 长嬴回过神:“怎么接出去的?” 徐仪道:“殿下吩咐人一直照看着闵三小姐,三小姐原本打算过几日便主动交代同心玉的事情。但是昨日闵府中发生了一桩事:闵三小姐的母亲江夫人找到闵相,向他讲明了自己伪造同心玉帮助女儿出逃的事情。闵相震怒,但既然同心玉一事已经讲清,今日刑部的人验过,便也将三小姐送回了闵府。” 长嬴问道:“她回去之后如何?” 徐仪道:“闵相将三小姐关进房中,命其备嫁,其他的倒没什么。” 长嬴点点头,明白闵道忠这是要让她接着履行与刘家的婚约。 她轻轻呼了口气:“仔细看顾,别真生米煮成熟饭。” 徐仪应是,又道:“殿下的伤好些了吗?” 长嬴道,“堂春还在王府吗?” 徐仪道:“在客栈,我已经派人照应,殿下放心。殿下的伤……” “伤是小事,你去办一件事。”长嬴垂下眼,沉思片刻后,道,“查一下当年昭王妃难产的事情。” 长嬴想,如果其他理由都想不通,那就从最开始查起吧。 徐仪愣了一瞬,不知道她忽然要查这个做什么,但仍轻步退了出去,吩咐人去做。 而在长嬴猜度万分时,燕堂春在看一场热闹,却意兴阑珊。 自从昭王寿宴后,她就晚上住客栈,白天就来客栈对面的茶楼听戏和说书,身上虽不宽裕,却也应付得来生活,过得勉强算是有滋有味。 如今她点了一壶茶,翘着腿坐在二楼栏杆旁的位置上,正俯视着楼下的热闹。 台上人咿呀呀唱,水袖翻舞,令人眼花缭乱;楼下一群人聚在一起,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喝得醉醺醺——可怜见,这是茶楼,又不是酒楼,不知道他在哪里喝的。 燕堂春认得他,他是刘胡叶,闵家給闵三定下的“如意郎君”。 刘胡叶喝醉了,正在吹嘘自己的婚事。 确切来讲,正在吹嘘自己。 闵恣在姐妹中行三,是家中老幺,两个姐姐一个出嫁一个出家。她身体不好,幼时曾在尼姑庵中长住,直到前两年才被接回家,是一个险些出家的姑娘。 燕堂春与她并不算至交,却也相识一场,她们二人曾在孤冷佛前惺惺相惜,燕堂春感念她这份设身处地的共情,更敬佩闵恣敢为自己谋划的决心与勇气。 但闵恣的勇气,在这些人眼中却不值一提。 刘胡叶自矜孤傲,闵恣在他口中不过就是“区区闵氏女”,他甚至不知道闵恣的名字,只知道“闵三”这个称呼。 “爷前途无量,就连闵氏都要嫁女巴结,可见……” 燕堂春在茶楼上不悦地啧了声,拈起桌上的果子朝那说话人掷了过去,正入嘴中。 说话人被果子磕到了牙,底下那群以刘胡叶为首的人俱抬头朝燕堂春方向看来,怒目而视。 燕堂春佯作无意地拱手道歉,却又不小心用袖子掀了茶汤。 晾到温凉的茶水不歪不斜,正好劈头盖脸地浇了刘胡叶满脸,引起底下人手忙脚乱的惊慌。 燕堂春噗嗤一笑,扬声道:“对不住,不是成心的!” 刘胡叶抹了把脸,怒道:“你又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他身边有人的目光的燕堂春的脸色扫了一圈,忽有人道:“爷,这好像是那年堵门的女人。” 刘胡叶凝眉瞪去,见燕堂春笑着,毫无歉疚地说:“失手泼了水,您见谅。” 刘胡叶认出来了这张脸。 旁人未必认得燕堂春,但刘胡叶认得。 几年前刘胡叶曾借过一笔钱,被燕堂春带人堵着家门要债,这事儿刘胡叶这辈子都忘不掉。 此女霸道无礼,身边人鱼龙混杂,绝非善类。 刘胡叶转身就要上楼教训她,却被身边人喊住,刚才认出燕堂春的人劝道道:“爷,您和她计较什么,不过是个……” “我怎么不能计较?她在安阙城中横行无忌,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人!” ——啪! 正此时,台上已经换了人,说书人醒木一拍,念定场诗的声音字字清晰,打断了刘胡叶的怒言。 说书人道:“今日咱们讲讲闵相爷三书平番策、辅佐天齐皇帝终成名相的故事。” 燕堂春啧了声,知道这家茶楼的说书人是个混不吝,往下一瞥刘胡叶,觉得没意思,将银钱按在桌上,转身匿了。 刘胡叶身边的人一听闵相爷,照例先恭维了几句这位闵家未来的夫婿,而后刘胡叶志得意满地扬手指向二楼:“今日我非得教训教训她!” 而后他却一怔,指了个空。 方才还在栏杆旁笑得挑衅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茶楼外。 燕堂春倚着墙,抱着胳膊无奈地看向拦住自己的人。 拦她的人戴帷帽,但燕堂春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燕堂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闵恣?” 这人赫然是本该被关在闵府“备嫁”的闵恣。 闵恣掀开帷帽,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了一下,燕堂春说:“只有公主府的人,放心。” 闵恣松了口气,说:“我找你有事,知道你爱来这里,不得已守株待兔。” 然后没等燕堂春问,闵恣就说道:“群贤宴,禁军有反心。我想请你转告崇嘉长公主。” 一句话无异于平底惊雷,燕堂春眨了下眼:“怎么说?” “祖父想将我嫁给刘氏,就是为了禁军。”闵恣冷静地说,“几天前,昭王曾给了祖父一个信物,二人约定在群贤宴起兵。群贤宴……是太后办的。” 燕堂春心道,群贤宴不是长嬴提议的吗。 但此事在意料之中。 燕堂春当时把那块同心玉放进贺寿礼中时就知道,这一定会刺激到昭王。 倘若不惊之乱之,又如何瓮中捉鳖。 燕堂春道:“我会转告长嬴的。你在家中如何?” “还能怎么样,”闵恣苦笑了下,“他们把我关起来备嫁。” “你怎么会答应长赢再跳进闵家这个火坑的?” 闵恣理智地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的逃离过,何谈再跳入呢?而只要我做到了长公主所需要的,她就会帮助我逃离。” 燕堂春抿唇道:“她未必是慈悲心肠。” 闵恣:“我也有我自己的考量。我与崇嘉长公主素昧平生,自然不求得到无缘无故的帮助。但我知道自己的价值是什么,绝不会认命。” 燕堂春知道,闵恣是要强的人,宁愿涉险去换取长嬴的帮助,也不会让自己替她去求长嬴。 “倘若真的维系不下去了,就想办法给我传信吧,我最常去的地方你也都知道。”燕堂春嘱咐道,“你今日是怎么出来的?打算怎么回去?” 闵恣道:“我在家中并非全无经营,你不必太担心我。今日你替我出气,我很感激,他日重获自由,一定再正式谢你。” 燕堂春说:“好,我送你到府门。” 闵恣轻声道谢。 送完闵恣后,燕堂春当天就退了客栈的房,拎着包袱回到公主府。 正是午后,徐仪还笑她这次回来得早。 燕堂春跟在徐仪身后走,说:“本来没想回来,我钱还没花完呢。” 徐仪笑了笑,领着她往长嬴房里走,低声道:“公主正睡着,你别闹她,她刚受了伤。” “受了伤?”燕堂春一愣,“她怎么了?怎么没告诉我?” 徐仪拍拍她的胳膊:“无妨,我给殿下看过,只是小伤。她知道你回王府不如意,才不愿意告诉你,别介怀。” 燕堂春拧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一边说:“御医看过吗?” “没有,殿下瞒着这事儿呢。”徐仪道,“你在北疆待过,若是不放心,等会儿给她看看也成。” 交谈间,已经到了门口,徐仪停下脚步,燕堂春说:“我进去看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看伤 窗被关上,屋里是昏暗的,萦绕着淡淡檀香,不浓,刚好驱散闭窗房间的闷。 落下的帷帐层层叠叠地垂在地上,遮住了帐后的床榻。 燕堂春轻轻推开门,就看到这样的氛围,呼吸一顿,走进来之后动作更轻地关上门,而后踮着脚走到帐前。 银红的帐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帐后的长嬴露了半张脸,明显是刚睡醒,双眼还半眯着。 燕堂春一怔,说:“我吵醒你了?” 长嬴哑声说:“没,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燕堂春说:“听说你受伤了。” 从燕堂春的目光看过去,帐子的颜色不深不浅,正好衬得长嬴挑帐的这只手瓷白如玉,圆润的指甲修剪平整,修长的手指半屈着拢开帘子,露出长嬴的整张脸。 长嬴的五官不比燕妃浓墨重彩,却清冷得动人心弦。大概是因为没清醒的缘故,她眼皮微垂,满目懒散,与平时的端庄整肃截然不同。 燕堂春咬着下唇。 长嬴还坐在床榻上,一手撑床一手掀帐,雪色的中衣与乌黑的长发对比鲜明。 当目光落在长嬴雪白的襟口,燕堂春呼吸一窒,下意识收回目光,却又不知看向那里,最后不知所措地重新看向长嬴的脸。 长嬴清了清嗓子,说:“表妹,给我倒杯水吧。” 屋里常备着热水,桌上就有,燕堂春飘着脚步走向桌子,又捧着一杯水飘向床边。 此时长嬴已经坐起身,把床帐拢了起来。她的中衣垂下,腰间空荡荡的。 喝完水,长嬴的声音恢复到往常的平静,说:“坐,在这里站桩呢?” 燕堂春飘到床边坐下,目光还不住地往长嬴腰间瞟。 长嬴蓦得一笑:“看什么呢?” 燕堂春霎时坐正了,欲盖弥彰地啊了一声:“我那个……看伤,看伤。你伤在哪里了?” “腰间,”长嬴懒散地说,“被流矢划了一下,小伤罢了。” “腰间能有小伤吗?” 长嬴笑了笑:“徐仪都不张罗着传御医,那就不算大伤。”看着燕堂春担忧的目光,长嬴指尖一动,说,“给你看一眼。” 燕堂春还没来得及说话,长嬴就已经掀开那一层雪白的布料,不多不少地露出一截侧腰,纤薄的腰身上线条明显,那是多年习武的痕迹。 但现在一道明显泛红的伤疤横在腰间,已经用药处理过,的确不严重,却无端地碍眼。 燕堂春伸出手指,轻点在腰身周围,说:“这是什么药?会不会更疼?” “会更疼,”长嬴轻声说,“但药效很好。” 燕堂春不太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会受伤?” 长嬴说:“有人狗急跳墙罢了。” 燕堂春:“是昭王吗?” 长嬴没答,转而说:“你也找徐仪拿一盒药吧。” “我又没伤,既不会作死,也没人丧心病狂地想要我死。” 长嬴抓住了燕堂春的手腕,轻声道:“是御医新配的祛疤的药。” 燕堂春一怔,目光顺着长嬴的手滑下去,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是她当年为了救长嬴被流矢所伤后,留了许多年的一道浅浅的疤。 几年前演武场飞向长嬴的箭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当时身边兵荒马乱、利箭如雨,长嬴背对着那只箭,已经来不及转身。 燕堂春离长嬴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燕堂春至今都记得自己心跳如擂鼓的恐惧,当时的她想都没想地飞扑过去打掉那只箭,却不提防另一只箭钉向自己的心口。 长嬴转过身,瞳孔因为那只飞向燕堂春的箭凝成极细的一条线。 那是燕堂春第一次见到长嬴忙乱,当时的长嬴下意识揽住燕堂春的腰就往后退,两个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风声也纠缠在一起。 那一瞬间,时间都仿佛停滞了,燕堂春记得自己被带着腰后退的失重感。 那只飞箭擦过燕堂春的手腕与长嬴的发丝,钉在二人身后的旗杆上,箭羽晃动不止。 那日燕堂春被箭擦过的手腕血流不止,看到那一幕的长嬴脸都白了。 当时的燕堂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她被长嬴揽在怀里,只愣愣地看着长赢。长嬴自己身上也有伤,却捧着她的手腕慌神,完全不再有少年老成的庄重。 刹那间,燕堂春觉得自己死了也值。 后来御医看过之后用药止了血,安慰说并没有伤及要害。 手腕上自此烙下这道疤。 长嬴很愧疚,总是怜惜地抚摸它。 时至今日,燕堂春受过更多的伤,早就忘记了当时血流不止的慌乱。她轻描淡写地说:“这点疤算什么,不必祛了。” 长嬴又一次摩挲着这道疤痕,垂下目光说:“不止它,还有你肩背上的、胸口的……你不是爱美吗?” 燕堂春爱美。 她喜欢各种胭脂的香,喜欢簪花、鲜亮的衣裳、精巧的弓箭长枪。她会在手腕间佩戴各色的彩绳,用漂亮的发带编小辫子,有时候还会把自己心爱的装饰一股脑地送给长嬴。 但燕堂春说:“我喜欢手腕上的这一道。” 长嬴摩挲它的动作一顿,没问什么,轻声说了句好,又说:“你把药带去,想除哪道伤都可以,想留着就留着。” 燕堂春又一次看向长嬴:“你不问我为什么喜欢它吗?” 长嬴很平静地说:“为什么?” 燕堂春直视她:“因为那是为你留的。” 长嬴听到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她明白这种少年的心事,青涩却真挚,但未必深思熟虑。 长嬴一直很明白燕堂春的想法,因为自己多年间的照料就心生倾慕,这很正常,长嬴见识过很多这样的感情。 当不得真的。 长嬴弯了弯眼睛,说:“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伤了,堂春,我不希望你为我受伤。” “我心甘情愿的。”燕堂春小声道。 长嬴道:“没有这种甘愿,堂春,人生在世只有这一条性命,我替你珍惜,也希望你自己珍惜。” “但我总有更珍惜的人。”燕堂春理所应当地说,“表姐,你知道我在看着那道箭射向我时的感觉吗?” 长嬴不语,燕堂春笑着说:“我在想,太好了,我不会死在阴湿的王府中,我会在你怀里闭眼。” 长嬴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燕堂春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懊恼地磨了磨下唇,站起身。 燕堂春转移话头,问:“你怎么不换衣裳?” 长嬴低头看了看自己小憩时穿的中衣,又看向燕堂春,失语半晌。 燕堂春拍了拍头:“抱歉,我……”她吸了口气,说:“我不看。” 长嬴:“……” 她没忍住笑出声,拍拍燕堂春的肩后走到了屏风后。 屏风上绘着花鸟图,隔着屏风,燕堂春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 片刻后,长嬴换好长衫走了出来,朝燕堂春示意她去桌边坐,自己走到床边把窗打开了。 午后明亮的光顿时洒满房间,驱散了尴尬的气氛。 长嬴松了口气,就近坐在了窗边。 “平时不都在外头住半个月才回来?这回钱花得那么快吗?” 燕堂春说:“闵恣找我了。” 两个人之间隔着半间房,长嬴说:“是有什么消息?我在闵府有眼线,她怎么会舍近求远?” “可能是想让我也知道吧。”燕堂春比了个手势,说,“群贤宴,昭王有反心。” 长嬴眸光一顿。 怎么会? 昭王虽权欲极盛,却不是能够破釜沉舟的人。利用群贤宴生什么事或许有可能,但怎么会到谋反这一步? 除非狗急跳墙。 但近日除了李洛与昭王发生争吵,他应该也没有受到任何刺激。为何会突然有反心? 燕堂春瞄着长嬴,试探着问:“你是什么想法?” 长嬴思索道:“是闵恣亲口与你讲的?她可有佐证?” 燕堂春说:“闵恣说几天前昭王曾借闵家的手与刘胡叶联络,刘胡叶的禁军已经和昭王达成共识,在群贤宴上兴起风波。你是不信闵恣吗?” “谈不上信不信,没到交心的那一步。”长嬴道,“只有禁军,他掀不起风波。否则刘胡叶为何自己不反?安阙城的守卫还不至于疏忽成这样。” “但亲王有私兵,表姐。”燕堂春道,“你手里也养兵了吧?你应该最清楚这些家将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长嬴扬眉看向燕堂春,燕堂春笑:“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就没费心瞒过我。当年你独自明州叛乱的事情我是没有参与,但是后来我们一同前往洛阳接回皇嗣,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兵是谁的?” 长嬴没反驳,只说:“我会派人留意安阙城中的异况,倘若昭王真的召兵进城,必然不能天衣无缝。” 燕堂春当然知道昭王不能瞒天过海,但她想问别的。 长嬴没等到她问,就说:“堂春,现下还没有查到确切的证据,你不必急。纵使真的出事,我也会尽力拦下昭王的动作,不会波及你。” “我没急,”燕堂春说,“表姐,我巴不得他作茧自缚。” 在景华宫时听到的话又一次浮上长嬴心头。 表妹恨昭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剖白 “我好像从来没有和表姐讲过为什么。”燕堂春扯了扯嘴角,“表姐也没有问过。” 长嬴看着燕堂春,眼底的情绪很复杂。她说:“若是伤疤很痛,便不要揭开它了。若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之后再不会过问;若你想让我知道,又不愿意开口,我可以自己去查。” 燕堂春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你我之间,还不需要如此周折。” 她垂下眼,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给心底最深的那一块给开一个小口。 这个伤口,她只给长嬴看。 人总是会执着于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倘若再巧合地看到旁人拥有了,便会固执地认为这是自己失去的东西。 燕堂春这么解释自己对昭王的恨。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母亲的爱,一开始只是有些失落,为什么没有人在他发疯时救救我。”燕堂春笑了笑,说,“可是后来我看到那么多人都有母亲,只有我没有……我就很痛恨自己的人生。” 甚至到了最后,痛恨自己。 为什么母亲会因难产而死呢? 为什么她要生自己? 为什么自己要来到这个世上? 不甘日复一日地积累,这还没关系,毕竟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直到燕堂春知道了一件事。 “母亲并非死于难产,而是昭王失手所杀。”燕堂春的声音轻得如同沉香,飘起来了,又坠下了。 “那年昭王被卸了兵部的差事,北疆军落入姜老将军与祺王之手。他很不痛快。母亲生下我后,他更不痛快……便在母亲产后与她发生了争执。” 乳母说,昭王怒气冲冲地闯进房中,又满手鲜血地离开。 一柱香后,侍从进屋查看情况时,王妃已经咽气,怀里的婴儿哭声微弱。 燕堂春曾在已故母亲的怀中哭泣。 “几年前明州叛乱,你亲赴明州平叛,那一年地方上小心翼翼,封地赋税锐减,根本撑不起王府巨额的花销。你可知他养兵的钱财从何处来?” 长嬴眉梢一动,果不其然听到燕堂春冷笑说:“是我母亲的嫁妆和她给我留下的立身之本。” 刹那间,长嬴手指捏紧了,已经猜到了后续发生的事情。 燕堂春因此与昭王爆发激烈的争执,被打到奄奄一息,多年的压抑愤恨爆发在心头——她决心离开了安阙城。 哪怕被暴雨浇透、被乱世抹杀,哪怕遍体鳞伤、粉身碎骨,也绝不受制于他人,绝不再允许自己的无力。 至此,她终于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所以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我要让他把我失去的东西还给我。” 燕堂春一字一顿,“是我激他反心的,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想不通的事忽然就被理清了。 难怪昭王无端被刺激到。 长嬴想起了自己送给燕堂春的同心玉,大概猜到这块玉被燕堂春拿来做什么了。 长嬴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昭王前些年拥兵自重、祸乱朝纲,被卸军权后又私占民田,在封地征收重税,是长嬴的拦路虎,长嬴是一定要把这块绊脚石挪开的。 但是,但是。 长嬴垂下眼,轻轻道:“抱歉。” 燕堂春看向她,说道:“表姐,该道歉的是我。我只能借你的手来报复他。” 长嬴:“我做不到。” 燕堂春:“什么?” “我不能现在就帮你报复他。”长嬴回视她,抱歉地说:“如今的昭王不能死于你我之手。” 燕堂春眼睛一眨。 长嬴问:“你说昭王谋反,那就要有证据,豢养私兵不是大事,豢养过额私兵才是罪名,这个证据你有吗?谋逆之心不是大事,谋反之实才是罪名,这个证据你有吗?” 燕堂春说:“我有!” 长嬴道:“你是打算大义灭亲,当堂呈上证据吗?” 长嬴道:“但我不能要。” 燕堂春愣了。 长嬴语速很慢地说:“我能懂你的痛苦,但是你我还没有与纲常背道而驰的能力。堂春,伦理压在你我身上,他应该得到应有的报应,但是不能是你我出手,堂春,他是你的父亲,他谋反的证据不能出自你手。” 燕堂春问:“所以我就活该看着他生杀予夺、耀武扬威吗?” “不,”长嬴说,“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已经受够了等待,”燕堂春霍然起身,说,“他反心已起,表姐是拦不住的。我一定要把这个罪名给他坐实,表姐,你也拦不住我。” 燕堂春转身就跑,长嬴头痛地揉揉眉心。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长嬴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了。 不多时,徐仪走进来:“县主怎么又回客栈了?她不小住几日吗?” 长嬴解释了几句,说:“派人跟着她些,群贤宴前这些天,安阙城中不太平,别让她卷进风波。” “吵架了?”徐仪了然,“是为了什么?” 在擅察人心这方面,恐怕徐仪已经要成精了,长嬴只好无奈一笑。 她不太愿意和旁人讲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是旁人未必能懂,就算懂也未必能体谅,另一方面是没有值得她讲出口的那个人。 不过她虽不讲,徐仪却大体能猜到。 “又是为了昭王?”徐仪说,“殿下交代我去查的王妃之死还没有眉目,不过……” “不必再查了,”长嬴道,“堂春心里清楚。” 徐仪啊了一声:“什么意思?王妃的死当真另有隐情?那县主这是……嘶……是昭王?” 长嬴略抬眼,目光在徐仪惊讶的脸上轻轻一点,而后落入徐仪眼中,说道:“去探查的人不必再过问此事,看好堂春,她绝不能与昭王撕破脸。” 徐仪立刻称是,长嬴又道:“派人知会冯燎与禁军,暗中排查安阙城中有异状者,若有私兵,切勿打草惊蛇。昭王若没有谋反之心便也罢了,倘若真有反心,绝不能让他在群贤宴上起事。” 徐仪说:“我这就派人留意,只是县主那边,”她顿了顿,说,“今日城中混乱,她与刘家起过争端,不见得能太平住在客栈。” 长嬴目光沉肃,又想起燕堂春。 昭王的谋反罪名一旦成立,燕堂春必受牵连……倘若燕堂春再“大义灭亲”呈上什么证据,君臣父女的伦理一同压下来……长嬴不确定自己能保住她。 “知会刘胡叶,想保住这身官职就不要招惹堂春。”长嬴道,“另外让宫中的人收敛,看好景华宫与陛下即可。” “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先声 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 古时有君主为招纳贤才而在台上置黄金无数,以求贤才趋之若鹜。 今时景元皇帝登基不过半载,自觉身起微末,担不起多艰民生。崇嘉长公主便以古时君主为引,提议兴办群贤宴。 彼时席上无需珍馐美馔,一切从简,只置办薄酒以宴群贤,才能为引,忠孝为纲,不拘士农工商,不以门第设防,不分巾帼须眉,诚请天下英豪入彀。 整个安阙城都因群贤宴而热闹起来。 人多了,客栈要加钱。 燕堂春从掌柜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我也算个熟客,年年都来这边住几天,价钱不是不能商量。” 燕堂春单手撑着桌,逼视掌柜,说道:“但你开口就要十倍之数,是不是太过贪心了?” 掌柜放下算盘,赔笑道:“姑娘,这也不是我们这些人下人能决定的。东家要加钱,我们不也是没办法吗?您看看您是交钱,还是退房?” “少加点。”燕堂春说,“这些天来,安阙城里的人越来越多,其他客栈都涨了钱,你们眼热,我看的到,能理解。但是做人留一线,安阙城的人不会一直多,没必要现在把路走死吧?” 掌柜的笑容渐渐淡了:“姑娘,您是退房吗?您看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住呢。” “真不能少加?” “唉,姑娘……不是不通融,实在是……” 燕堂春啧了声,把腰间钱袋摘下来扣在桌上:“续房。” 掌柜眉开眼笑:“好嘞!” “再上壶酒!” 拿到酒后,燕堂春提着壶就要上楼,转身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啪嗒一声响,燕堂春侧身看去,见地上掉了快腰牌,上头刻着个圆润的“闵”字。 下一瞬,那腰牌被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捡起来,燕堂春知道那是习武的茧子。 捡起腰牌的人对燕堂春笑了笑,朝她一拱手,说道:“无妨。”而后先她一步上楼了。 燕堂春往后瞥了眼掌柜,问:“那是谁?” 掌柜的拿到钱,显然心情不错,回答道:“新来安阙城的,估计是为了群贤宴而来的学生吧。” “哪里的学生?” 燕堂春眉头一挑,学生能有那么厚的茧? 掌柜:“哎我们也不能乱讲,就算有人问姑娘你,我们也不能随便地到处说嘛。” 燕堂春心不在焉地昂了声,拎着酒壶上楼了。 而此时的闵府,正厅。 晌午刺目的光投入正厅,亮得晃眼,暗得寂寥,光与影难舍难分,偌大的空间里跪着个伶仃的姑娘。 小厮丫鬟躲在门外,都悄悄地探头看去,厅内跪着的身影清瘦柔弱,随时要被风拂去的样子,却始终不动。 闵恣垂首跪着,不发一言。 而高座之上,闵道忠神情喜怒莫辨,低眼俯视着她背光的身形。 这是他的孙女,不如长女的美貌、不如幺女的心计,满腹算计一览无余,柔弱且愚蠢。 闵恣承着这样打量的目光,这样轻视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落了十几年,她却蓦地笑了。 她笑起来不像任何一位至亲,像一阵风,像一朵云,像一束微末的光,轻轻的,谁都抓不住。 她可以柔弱,她不再柔弱。 “我已经答应不再反抗,但是祖父不能限制我的出行。” 闵恣眨眨眼,很慢地说,“我按照祖父的意思将事情都交代给了长公主,我也会按照您的想法嫁给刘家,祖父还想让我怎么样呢?” 闵道忠睨着她:“同心玉是怎么来的?” “祖父已经验过了,那是一块假玉。”闵恣不疾不徐地说,“我为了能够在被发现红眼把事情闹大,特意请母亲帮我伪造的。祖父,母亲有爱女之心,这与阴谋无关。” “带你走的奸夫又是何人?” “没有奸夫,”闵恣笑着说,“不过是一个用钱买来的镖客。” 闵道忠:“已经死了?” 闵恣笑意不变,手指却捏紧了。 她低下头,说:“死得其所。” “有想法是好事,闵恣,但是不要犯蠢。”闵道忠:“群贤宴在即,城中混乱,你也不必出门。安心备嫁便是。” 闵恣攥着手指,叩首称是。 群贤宴打乱了整个安阙城。 学生们争先恐后地递拜帖给各家府第,以求获得赴宴资格;已经有赴宴资格的提前准备、大做文章;就连商贾小贩都为此事而张罗着“贤才饼”“状元汤”。 从外地赶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客栈家家住满,车如流水马如龙。 禁军日日夜夜地巡逻换班,把控着安阙城的守卫与平静。 是夜,公主府一片宁静。 除了徐仪,鲜少有女使会进入长嬴的内室,天热时她们会在外间蹭冰,不过如今还没到热的时候,这两天长公主又心绪不佳,女使们便不大往这边来。 徐仪让人换完热水便退下,而后走到桌边长嬴的面前,向她递上一个册子。 长嬴原本在看安阙城的布防图,接过册子后先搁在一边,说:“告诉禁军,西坊再加些人手,现在的这些还不够。” 徐仪说好,而后又道:“这册子里便是近日安阙城中初来乍到、略有异状的人。的确是西坊中发现最多,除此之外,各家客栈也有一些。有些已经探明身份,是闵家等府上私自豢养的‘护院’,还有一些身份不明,但很有可能是昭王的人。” 俱在意料之内。 长嬴从容颔首,又闻徐仪道:“这些天探查下来,昭王私兵虽盛,却不能全数进入安阙城,只要禁军与连三营不出岔子,届时群贤宴绝不会焦头烂额。” 自从得知昭王反心已起,长嬴便着人监视,果不其然得到印证。但这不重要,没有重军压境,昭王此举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足为虑。 她有更在乎的事。 长嬴道:“不论如何,看好这些私兵,绝不能让他在群贤宴上谋反。否则,堂春难保不会受伤。” 谋反当诛,燕堂春会受牵连,这也是长嬴不肯同意燕堂春交代证据的原因。 但燕堂春故意提前激起昭王反心的事情实在是在长嬴意料之外……她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上一次这样令人不悦的失控,是在燕堂春几年前跑去边疆的时候。 长嬴自明州归来,功成名遂,既压下朝中对她听政不满的声音,又得到天齐皇帝的认可与地方百姓的爱戴。最重要的是解决了一批贪官污吏,还明州太平清明。 却骤然得知两个噩耗。 第一,她留在安阙城的人管不到昭王府,堂春表妹受昭王虐待而无人知;第二,堂春表妹远奔他乡,无法归家。 长嬴至今铭记那时的失控所带给自己的感受。 她自幼生于宫廷,天下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长嬴被拘束、被施以枷锁,她能接受。 但也因此,她渴望掌握其他事情,更不能接受预料之外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长嬴抬眼看向徐仪,重复道,“加派人手照看堂春。” “我知道,”徐仪细致地回答道,“当年照看不利,是我的疏忽。我会再派些人去客栈的。” 而在客栈的燕堂春对跟着自己的人早有留意。 最开始只是两三个,燕堂春确认过没有恶意后也就没当回事;后来她搬来客栈住,跟着的人变成十来个,燕堂春想了想长嬴的关心,也接受了。 但燕堂春这回去巷子里兜了一圈,发现暗中跟着自己的人又加了一半。 她停下脚步,抱胳膊靠在巷子的墙上,叹了口气,觉得再这么下去,长嬴能安排一个大军来镇压她。 某人真是把得寸进尺写到了明面上。 “出来露个面,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燕堂春踢了踢墙根,说,“跟着不累吗?” 远处跟着燕堂春的人面面相觑,燕堂春没什么耐心地等了会儿,没等到,只好开口点人。 “天天去茶楼坐在西北角听说书的那个,你先出来。”燕堂春的手指绕着腰间系的彩色带子,接着说,“客栈住我旁边的那三位姑娘,你们也出来。” “还有东市卖胡桃的大哥,巷口游手好闲装模作样的大哥,成天里不干别的光吃糖葫芦的姐姐……别躲了。” 最后,燕堂春抬手一指,仰头的瞬间正好看到扒墙的人尴尬地冲她一笑。 片刻后,十几个青年男女排排站在燕堂春面前,神情无辜地看着她。 “你们商量商量,最多留五个。”燕堂春端详着他们,说,“公主府最近不是忙吗?总让你们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被抓住的人俱不吱声,过了会儿,一个高挑的姑娘往前走了一步,笑着说:“县主,五个也太少了,您再留几个,不然我们不好和殿下交差……” “那就留三个。”燕堂春和善地说,“再啰嗦就都别留了。” 那姑娘不说话了。 最后一群人叽叽喳喳商量了好一会儿,那姑娘才带着另外两个姑娘站出来,对燕堂春抱拳一揖。 其他人垂头丧气地正打算要走,燕堂春却忽然招招手,说:“哎,顺路帮我给长嬴送个东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群贤 六月十六,宴群贤。 燕堂春蹲在公主府门前,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时,闻声回首。 与掀帘望来的长嬴对视。 目光相触的瞬间,燕堂春招手一笑,长嬴漠然地放下帘子。 “哎,表姐。”燕堂春站起身,“收了我的东西,那就听我说句话呗。” 长嬴复又掀开帘盯着她,燕堂春笑着说:“不然把我送的东西还回来。” 片刻后,马车载着燕堂春驶出府门。 “昭王私兵大多被安置在西坊,皆被禁军管控着,今日不会有机会掀起风波。兵力不足,他再急切的心也只能按捺。” 其实长嬴不太想理人,但思及此人顽劣行径,还是对燕堂春说,“收一收你大义灭亲的心吧,再等等。” 燕堂春问:“表姐,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世俗的枷锁无法再限制你我。”长嬴冷静地说,“这一天不会太远。” 燕堂春摇了摇头,道:“世俗的枷锁永远限制着我们,没有能够砍断锁链的那一天。表姐,不只是和昭王,你我之间也是同样。” 这话暗示意味太明显,长嬴抬着下巴瞥她一眼,这回真没理她。 但燕堂春这回打定主意要破冰,当然不把沉默当回事。 她伸出手抓住长赢的衣袖,不言不语地左右摇了摇,一双眼就那么盯着长赢。 大概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在这样的目光下不为所动吧。长嬴虽自认冷心冷情,却无法对燕堂春不动凡心。 长嬴叹了口气,实在无话可说。 “表姐,理理我。”燕堂春小声说,“我不说这个了。” “你还小,堂春。”长嬴无奈地说,“没经历更多的事,才会把感情都挂在爱恨上。可实际上你对我的这种不明晰的‘爱’是不合时宜的。而你对昭王的恨……我没有资格劝你不恨,也很愿意帮你一把,但不能是现在。” 长嬴道:“要么有万全之法能够摘出你,要么等有一天我能保住你,否则我不会同意你以身涉险。” 燕堂春说:“你傲慢又冷漠……我觉得你口中的那一天好远啊,我怎么也等不到……况且我早就厌倦了等待。” “那你想做什么?” 燕堂春笑了下:“我什么都不能做。昭王贵为亲王,除非谋反,否则等闲罪名不能将其斩杀。今日表姐绝了他谋反的路,那么我也就不能再添柴加火。表姐,我与你一样,倘若不能赶尽杀绝,我宁可不动手。” 燕堂春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长嬴莫名一怔。 燕堂春这句道歉究竟是不是真心尚且不得而知,长嬴却没想到燕堂春能低头。 这么多年了,长嬴很清楚燕堂春的倔强,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绝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 长嬴都做好了平复一下心情就做长篇大论的准备,也早已命人盯住了客栈与西坊,却没想到燕堂春在三两句话间就把她自己给说服了。 长嬴一席谆谆教诲尚未出口,只好又咽了回去。 “你原本想说什么?”燕堂春说,“想接着劝告我?我不是非要往南墙撞个头破血流的傻子。表姐,今日我是来向你求和的。” 长嬴按住捏着自己袖子的手,轻轻碰了碰,很快又收回。 她声音很低地说:“今日跟我进宫,可以在宴上交几个朋友。” 姑且算是答应了燕堂春的求和。 燕堂春展颜一笑:“好。” 两人关于昭王的争执就又一次翻了篇。 群贤宴设在青祺宫,面南,宫中有高台名为“揽星”,居其上,可俯瞰整个安阙皇宫。 闵太后收回远眺的目光,扶拦回首,鬓发间的点翠与珍珠明艳生光,唇色朱红,却压不下容色半分。 小跑上来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眼闵太后,很快又被其灼灼容色逼得低下头去,喏喏道:“太后,崇嘉长公主已至景华宫,将往青祺宫来。” 闵太后垂眸扶鬓,示意宫人近前来,淡淡问道:“崇嘉可带了旁人?” “只有昭王府的县主,还有她身边那个姓徐的女官。” “徐仪?一个官奴罢了。”闵太后喜怒不辨地哼笑一声,“还有其他的吗?” “这……好似另有二三车夫护院在宫门等着,其余旁人……没有了。” 闵太后略惊讶地挑眉,又问:“丞相可有带话入宫?” 宫人摇头道无,闵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扬着下巴说:“他不言不语,我可就不由他了。摆驾,去青祺宫。” 而此时的青祺宫内尽是欢畅声。 进大殿后最先入眼的是太学的学生,皆着青衫,有富贵者最多佩金玉,并不夺目。 他们十余人凑在一处,指点朝政。稚嫩言论虽不算有理有据,却胜在赤忱,年岁更大一些的官员们听着他们的慷慨激昂,只侧目而视。 官员们在大殿更靠里的席上,他们交杯换盏,舞长袖、善笑言。家中二三事可以谈,市井小民风也可以观,时而抚掌而笑。 当然,不是所有官宦都有这两截长袖,自然也有棒槌风格的。他们也有事做,便是抓人来论学。 今日设宴,不问出身门第,不以钗裙将人拒之席外,席上白身不是忠孝义勇之辈,便是才不出世之客。 如当年长公主下明州平叛时拼死而战、事后退居老家种田的勇士;如落草为寇却只仗义劫富济贫、后被朝廷招安的扶河匪首——现在正在陈州任微职,乃是闵丞相点名请入宴的……等等数人,皆是朝廷宽容胸襟所容纳下的“名士”。 而因诗词而名声大噪的宋青就在其中。 他执纸笔在席上四处穿梭,以诗论友,连素日交好的李勤都顾不上了,连着搭话十余人,连袖子上都沾了一团文气的墨。被人指出污渍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捧着新得的诗又去下一席,忙得不可开交,偏乐此不疲。 写诗也饮酒,酒与笔墨齐下,等走过一圈,虽宴未正式开场,宋青却已然半醉。 他边走边看自己今日写出的与听到的诗,一张又一张地翻开,越看越兴奋,连脸都激动得通红。 直到写诗的纸被翻过一遍,他来到了最偏的一席。 席后跪坐着的是个年轻姑娘,冲他一笑,说:“我不会写诗。” 群贤宴号称不拘一格,其中有一点就是不设固定席位,连陛下太后来了都是随便坐。学生三两成群,官宦并肩分坐。 因而,坐在角落的人必然不是因身份低微,而是因为不参与交谈。 宋青一愣,没想到自己走过了头,招惹了人家,忙拱手道失礼。想了想,又觉得来都来了,便问:“在下宋青,字东天,乃户部一微末小吏,因写诗而来。敢问姑娘因何而来?” 那姑娘拱手回礼,温文尔雅地说:“在下周止盈,因帮工部跑过几趟腿而被举荐而来,凑个热闹罢了。” 周止盈? 怎么这么耳熟? 周止盈……啊! 宋青一愣,而后狂喜道:“我听过你的名字!周止盈,你的名字如雷贯耳啊!你的祖母秦老夫人乃是天齐皇帝亲封的‘书绝’,我还瞻仰过老夫人的手书!你的父亲乃是工部尚书周静,而你——你生母早逝,自幼长于周尚书膝下,耳濡目染,爱木甚于爱人,当年青祺宫与揽星台的修建便有你的功劳!今日我竟然冲撞周姑娘了,失礼失礼……” 周止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他对自己身世如数家珍,不由失笑,无奈道:“宋美诗谬赞,我不过是承先人之举,在这些木头上续一截狗尾罢了。” 宋青激动地上前两步,道:“当年、当年我在安阙城听说你的名字时,还不知道你的模样。今日得见,大幸!敬姑娘一杯!” 周止盈抬杯,温声道:“素不饮酒,以茶待之,敬宋美诗。” 宋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的手都是颤抖的。周止盈还奇怪他为何如此不合常理地兴奋,便听宋青哆嗦着解释道:“我……我真是失礼,姑娘莫怪。我出身低微,又不知礼数、不通人情,最初来安阙城时,没少犯太岁触霉头,撞得头破血流。” 他赤诚道:“是令尊……周尚书善举,教我许多事,又将我引荐给闵丞相,在下才成了闵氏门生,有了立足之地。我承蒙令尊大恩,无以为报,又仰慕你们父女声,这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才忘形了。” 宋青举杯,又是一饮而尽,而后再次道:“姑娘勿怪。” 周止盈了然颔首,道无妨。 但她实在不是个善于交谈的人,尤其是对着一个棒槌。只好为宋青指了指自己父亲所坐的席位,将其引走了。 宋青走后,周止盈松了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上冷汗,低眸看自己的手心,手心上全是因忍疼而掐出的指甲印子。 周止盈叹了口气。 她重伤未愈,也不知闵恣在长公主的庇护下能否安好。 正想到此处,她却听周围一片突然的喧哗,周止盈循声望去,见原本半掩的殿门豁然大开,有宫人细声通报: 陛下与崇嘉长公主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状元 隔着层层的喧哗,长嬴牵着李洛的手,引他进入青祺宫正殿。 以闵道忠为首的重臣以及昭王等人紧随其后,李洛先是回首一瞥,而后抬眸看向长嬴。 万众注视下,长嬴环视四周,而后退后一步,松开了李洛的手,垂首道:“陛下。” 随着话音落,满殿山呼万岁。 长姐宽大的袍袖拂过自己的手腕,李洛微微睁大眼睛,连呼吸声都加重了。 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不算高,可是当身着世上独一无二的朝服,当众人俯首,他自上而下看去时,李洛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做皇帝是什么感觉。 满殿的人、满朝的人、全天下的人都要低头,没有人敢直视他,没有人敢挑衅他,锦衣玉食可以不要,但这份尊荣……让人上瘾。 就连、就连长姐都要站在他身后垂首。 李洛嗓子一紧,声音发涩,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说道:“平身。” 宫人将这两个字依次传递下去,又是层层的喧哗,众人谢恩,而后起身,目光落在帝王脚下的方寸之地上。 皆不动。 长嬴便道:“陛下请随意坐。” 李洛环视四周,便抬步走到一个聚的人最多的地方,那里正站着个抱着满怀纸的惶恐的人。 宋青看着李洛朝自己走过来,颤声道:“陛下……” 李洛冲他一笑,问他的身份。 宋青便忙拱手答:“臣宋青,字东天,乃是……” 过了会儿,李洛听完,笑着哦了一声,而后取过他递来的诗依次翻阅。 随长嬴李洛而后来的朝中重臣也都选好席位落座,众人的气氛这才渐渐地重新活络起来,就连后来闵太后的到场也都没再引起喧哗。 长赢带着徐仪落座。 群贤宴虽由长嬴提出,然而长赢早已搬出皇宫,只偶尔进宫看望李洛与燕妃,因而不熟悉青祺宫事务,后续一应事宜皆由闵太后操办。 所以当见宫人抬上大鼓时,徐仪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长嬴看向闵太后,闵太后道:“此乃击鼓取士。” 闵太后轻轻拍手,而后便有宫人提着鼓槌上前来,团团俯身,恭谨地解释道:“为揽群贤,昭王赠万两黄金与贤才。太后便将黄金置于今日大殿之上,多才者取财,有能者赐金,图个吉利。胜者,鼓声起,请诸位出奖赏。” 宫人说罢,退至一边,闵太后端庄矜持地看向长嬴,道:“今日哀家也为这些学生们、名士们向你讨个彩头,如何?” 长嬴先问昭王为何不在,得知他临时耽搁、需要稍后到场后,长嬴想了想彩头,道:“前些年两州三府之事已经倾尽公主府的积蓄,恐怕今日也只能赠诸位一些拿不上台面的小礼,聊表心意罢了。想来这些也并非诸君所求,不如这样……” 她遥遥看向李洛,对他点了点头,道,“陛下出彩头,我为陛下添礼,陛下与太后意下如何?” 李洛接收到长姐的目光,心里清楚这是长嬴给自己在朝中开口说话的机会,眸光一顿。 李洛:“依长姐看,该比什么来论彩头?” 长嬴扫视一圈,目光在几人身上停了片刻,而后对李洛笑了笑,说:“既然说是海纳百川、不拘一格,那自然是他们自己来定比试内容。诗书策论、琴棋射御,比什么都好,赢了便令宫人记下赐赏、为之击鼓庆贺。” 她打量着众人欣喜的神色,淡定补充道:“当然,小胜自然得不到今日最好的彩头,倘若大获全胜……想进言台也未尝不可。陛下以为呢?” 李洛:“朕以为很好!” 闵太后闻言便吩咐下去:“那便这么办吧。” 宫人将这个消息告诉每个殿内的人,又按照长嬴的意思补充道:“诸位若有需要,琴、棋、笔墨纸砚、弓箭等,尽管开口。” 一时间,大殿内尽是叫好声,鼓声起而不绝,轰然激起众人的兴怀。 接下来短短一个时辰内,便已经有了琴、诗、词、刀、枪、策论等等魁首。 甚至还有人一时兴起,选出个“投壶状元”“玩扇子状元”和“吹口哨状元”。 最兴起的宋青呢,他蝉联诗、词、书等多项魁首,然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金鸡状元”。原因是他能够单腿站立一个时辰,还能在在金鸡独立时边临帖边吹口哨,实在厉害! 李洛看着眼热,闵太后见状揶揄道:“陛下是想和他们争个斗蛐蛐儿状元吗?” 李洛耳朵当即红了,摆手道:“朕只是感叹他们多才罢了。” 宴正酣、酒正热时,昭王姗姗来迟。 众人循通报声望去,见昭王不知做完什么赶过来,他神色倦惫,满身风尘,然而双眼极亮,透着某种兴奋。 长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昭王进殿后环视一圈,然后视线锁在李洛与长嬴二人身上,大步流星地朝这个方向走过来,行了个不规不矩的礼。 李洛对他有芥蒂,不是很想搭理人,硬声问:“昭王去做了什么?” “忙人忙事,陛下何故多问呢?”昭王哈哈一笑,环顾道,“今日可有人赢走本王万两金?” 李洛不悦地狠狠皱眉。 闵太后轻咳:“昭王先落座吧。” 昭王大马金刀地直接坐在了面前的空席位上,李洛脸色更差了——为表亲近贤才,李洛与闵太后、长嬴等人坐在了中间席位,昭王这下不偏不倚,正好直接挡住李洛的位置。 李洛捏紧拳头,盯着昭王的背影,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手,他才回神。 李洛抬头,见是长嬴站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轻轻说道:“殿内闷热,陪长姐出去走一走吧。” 潺潺流水从假山下流淌而过,六月的池子里开了满目荷花,悠悠清香扑鼻而来。 长嬴与李洛走在小径上,宫人远远地跟着,因李洛没有纳妃,后宫空置,园子里是静的。 “昭王无礼,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何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他置气?”长嬴叹道,“你是个皇帝,这行为合适吗?” 李洛撇开头,气愤地说:“可是他根本不把我当成皇帝!谁知道什么时候,谁就想要坐到我的位置上来了!” 长嬴低眸想了片刻,说:“那你就得有能力不让别人坐你的位置。否则技不如人,气愤又有什么用?” 李洛沉默了会儿,说:“长姐会帮我吗?” 长嬴笑了笑:“你觉得呢?” 李洛:“长姐也想要我的位置吗?” “阿洛……陛下,”长嬴脚步慢了下来,她问道,“你是在猜忌我吗?” 这话问得并不重,与她惯常的语气一样,像初春破了冰的池水,清清的,冷冷的。李洛往日能从这样的语气中得到慰藉,今日却狠狠一个机灵。 他刹那间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 “我……我没有……”李洛下意识慌乱地解释说,“长姐,我怎么会猜忌你呢?我……我怎么会呢?” 长嬴看着他这副模样,却惋惜又可怜地摇了摇头,可惜李洛不敢抬头,没有看到她眼底的复杂。 姐弟二人停了下来,远远跟着的宫人见状也退开一段距离。 长嬴弯腰直视着李洛,说:“你可以猜忌我。” 李洛愣住了。 长嬴又道:“只要你不再需要我。” 霎时间,李洛心底一片冰凉。 “我……我没有啊……” “我不怕任何人的猜忌,阿洛。”长嬴继续道,“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猜疑指责而却步不前。但是阿洛,我希望我们姐弟二人是同行的。” 李洛恍惚地问:“长姐想要什么?” 长嬴摇头,站直了身体:“你早晚会知道的。” “但是现在,我们就好好散心吧。”长嬴牵了个别的话头,“看花看水,比想这些事情要顺心得多。” 正走到御花园荷花池附近的小亭,长嬴还没来得及带李洛进去,却忽然听到有宫人匆匆忙忙地赶来,气喘吁吁地说:“陛下,长公主殿下,大殿出事了!” 长嬴蓦地回头:“什么?” 西坊兵士皆被控制,昭王掀不起风浪,而闵氏安排的戏没那么早登场,现在能出什么事? 是堂春吗?堂春又做了什么? “——青祺宫的一位宫人忽然暴毙殿中。” 闻言,长嬴松了口气,猜测不是堂春,但她很快又提起精神。 不是堂春,又是何人? 大殿里的人都被控制起来,皆神色惶惶,闵道忠与几位重臣、昭王等人聚在一起,中心的位置躺着个宫人,脸被一块白布覆盖起来。 闵太后对回来的长嬴和李洛解释道:“这宫人本是跟着学生们比试的,谁知就在走向大鼓的几步路中忽然跌下丹陛,七窍出血而亡。” 徐仪立刻上前掀开白布一角,长嬴看到宫人发紫的唇,神色凝重地说:“是毒?” “不错,”闵太后点头,“方才御医来看过,的确是中毒不假。然而,所中何毒,因何中毒,却不得而知。” 长嬴问道:“大殿之中可曾做过搜查?为何没有驱散众人?” 闵太后犹疑地看了她一眼。 长嬴莫名:“怎么?” 闵太后含蓄道:“犯事之人未定,我暂未让人离开。” 徐仪落下白布,重新站回长嬴身后。长嬴听出了闵太后的意思。 长嬴:“纵然有人故意为之,也不能牵连波及所有人。大殿之内恐怕余毒未清,诸位皆是大楚肱骨之臣,须得保重身体。徐仪,引人去空旷通风之处,命御医挨个把脉查验是否中毒。” 徐仪立刻道是,两侧带刀的侍卫闻声而动,引着惶恐的众人纷纷退出大殿。 正此时,昭王不耐道:“有什么好排查的?不过就是个宫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叛军 李洛猝然看向昭王,气愤陡然被点燃引爆了。 他猛地指向昭王,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殿之上有人公然被毒死,难道不是一件大事吗?今日是这个宫人中毒身亡,下一刻是不是就轮到了朕!更何况,就算是一个宫人又怎么了?难道宫人就命如草芥吗!” 昭王俯视着矮好几头的李洛,懒懒道:“陛下如此贪生怕死,实在叫人惋惜。” 李洛:“昭王,你居心何在?” 昭王打断道:“陛下若是看本王不顺眼,那本王也没办法。” 李洛:“你!” “阿洛,”长嬴低低唤了一声,而后越过李洛看向昭王,嗤了一声,道,“人命关天,陛下仁慈是好事。但舅舅阻止清查,又是何居心?徐仪——” 徐仪道:“殿下?” 长嬴盯着昭王,字字清晰地说:“连本宫与昭王闵相等人一起,不论贵贱高低,逐一清查,绝不放过。” 闵太后一惊:“长嬴,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嬴看向闵太后,笑了笑:“太后勿怪,今日敢在大殿之上公然投毒的人必然胆大包天,我也只是不想错放任何一个。太后以为呢?” 闵太后沉沉看了长嬴几息,而后一甩袖,冷冰冰地对宫人说:“那就连哀家也一起清查了吧!免得奸人不清不楚,污名不知扣在谁头上!” 长嬴:“多谢太后。” 大殿内的人都移到殿外,宫人一波一波得来去,侍卫们逐一盯着众人,严阵以待,气氛越来越紧张。尤其是宫人死前接触的几个学生,几乎吓得瑟瑟发抖。 长嬴周围也围着三四个侍卫,徐仪站在长嬴身侧,思索间瞥见长嬴凝重的神色。 徐仪:“殿下有猜测?” 长嬴问:“堂春还在景华宫吗?” 徐仪:“不错,一直与燕娘娘在一处,并未收到波及。殿下放心。” “好。”长嬴的目光掠过薄怒的闵太后和不耐的昭王,又落在神色莫辨的闵道忠身上,最后巡视一圈,她微垂眼,问,“你觉得是谁?” “殿下怀疑县主?”徐仪摇头道“应该不会,这个宫人的身份已经核查过,与县主无冤无仇。县主并非是会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的性子。” “我不怀疑她,”长嬴道,“她答应过的事情不会食言,哪怕不是心甘情愿。” 燕堂春既然答应她不会在群贤宴上生事,那就一定不会。 “那殿下这是……” 长嬴冷然道:“是昭王还是闵氏?” 徐仪道:“未必是他们,否则怎么会如此浅显?” 长嬴道:“那是谁就已经不重要了。” 徐仪问:“那宫人的性命?” “该查的继续查,厚葬,安抚其家人。”长嬴道,“做好我们能做的,其余的交给太后。无辜者不会枉死,但今日之事既然是他人幕后推手,我们何必与昭王闵氏相争,反倒让旁人做收渔翁之利。” 徐仪听懂了她的意思,却道:“但昭王并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 “那就是闵氏的事情了。”长嬴道,“从我手中夺过群贤宴的操办,总要付出些什么。” “您的意思是……昭王他?” 长嬴:“恐怕防范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落,只听哗啦哗啦一阵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几乎响彻云霄! 众人骇然看去,见是一个学生夺过看守侍卫的刀,而后一刀捅穿了另一个学生,溅了满地的血! 徐仪立即挡在长嬴面前,却被长嬴一把退开,长嬴上前两步拉住呆若木鸡的李洛,高声道:“来人!护驾!” 命令尚未落地,侍卫们就立刻围住长嬴与李洛等人,拔刀对着那个学生就要拿下!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却又有数十人从学生与各个破例来到群贤宴中人出来,猛地抢过利刃,森然而立! 昭王悍然出列,站在了侍卫围着的长嬴等人对立面,一张脸冷酷森寒。 场面瞬息万变,以昭王为首的一群人与以长嬴李洛为首的侍卫已经对上! 而其他朝臣学生等与后方的闵太后闵道忠聚成一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转瞬间,长嬴已经意识到昭王的兵从何而来,拳头猛地攥紧了。 昭王的私兵根本没有在西坊,他们从一开始就顶替了各地的学生等人,来到群贤宴上! 李洛惊惶地抓住长赢的衣袖,颤声问:“长姐,这、这是怎么了?” 长嬴冷静地说:“如你所见,昭王起兵谋反。” 李洛害怕地问:“学生呢?原来的人呢?” 长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昭王哈哈一笑,嘲讽道:“果然是优柔寡断!长嬴,你从各地提拔自己的人入安阙城,这份心当真以为旁人都眼瞎看不见吗?既然那些人落在我手里,我怎么可能会让他们活着!杀了!都杀了!” 李洛腿软地躲在了长嬴身后。 闵道忠站的地方本来就远,此时已经被侍卫护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指着昭王鼻子怒斥道:“你糊涂啊!那些人都是各地选拔出来的,怎么会是崇嘉一人所定?你今日杀他们起兵,难道是要谋反吗!天下贤良,谁敢认你!” “谋反又如何?不认又如何?成王败寇罢了!”昭王笑着说,“闵相啊,你不是与本王早就商量好了吗?” 什么?! 原本就惊吓的众人更惊讶了,有在朝为官的闵氏门生颤抖地说:“老师……你……你……” 闵太后玩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父亲身上。 闵道忠打断道:“信口雌黄!”他对天拱手,凛然地说,“我闵道忠为官三十年,忠心耿耿!不做尸位素餐之徒,不效狼子野心之辈!今日昭王你起兵谋反,不顾忠义名节,何必拉我下水!” 于是闵太后又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 长嬴视线投向昭王,冷漠地说:“单凭你养的私兵,恐怕还不够吧?” 昭王遗憾地说:“可惜你崇嘉并非无才……”他抬起右手,命令道:“动手!” 唰唰声响后,谋反者手中反射寒光的利刃立刻迎面而来,而后被侍卫的刀架住,长嬴把李洛推给徐仪,仓促间只来得及说了一句“看好他”,而后便接过宫人抛来的刀,直接劈向近前砍来的人。 两刀对冲,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反贼大惊,没想到素以文采策论出名的长公主竟有如此武艺,惊惶间下意识就要往后退,然而长嬴却不放过,一刀接着劈下去,直接砍穿了反贼的刀刃,把他脖子劈出个大口子! 反贼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命丧黄泉! 血喷涌而出,长嬴退后几步,神色漠然地擦掉了沾在脸上的鲜血。 一时间,举刀的人都不敢再上前来。 长嬴转了转手腕,重新看向昭王,昭王冷笑道:“还真是低估了你。” 长嬴:“还不出真招吗,舅舅?今日宫内的王府私兵最多两百,若都折在这里,可就没有舅舅想要的千秋大业了——” 下半句话还没说完,长嬴就已经先发制人,提刀挥向昭王身前的私兵,她身后的四个侍卫见状跟上,一同绞向昭王! 哐一声! 长嬴的刀被另一把刀架住。 长嬴退后七八步,终于露出了然的神色。 “冯燎……”她笑了笑,“是你啊。” 那架住刀对着人正是御林军首领——出身连三营的冯燎冯将军! 他乃是北疆统帅的长子,连三营的副将,因御林军实在缺人才补上的这个位置。长嬴记得清楚,等入了秋,冯燎就该去北疆接替冯老将军的位置了。 长嬴摇了摇头,有些可惜。 “殿下前几日巡视连三营时应允我回北疆,”冯燎喘了口气,没想到长嬴力气如此大,但他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将,还不至于因此脱力。 他换了个更谨慎的姿势,对长嬴说:“可惜我本来就与老父不合,并不愿意奔赴荒凉的北疆!” “若你开口,本宫也不会逼你。”长嬴说,“恐怕还是利益动人吧?昭王许给你什么了?” 冯燎却不回答,刹那间又提刀劈来!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守护着李洛等人的御林军也立刻动作,把刀尖对向身后的人! 徐仪袖间滑出匕首,在危急间护住了李洛,然而短兵相接间受制于兵器,自己的左臂被刀锋划得血肉模糊,这才把李洛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李洛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徐仪撕破裙角,用布条缠紧伤口上方到地方止血,安慰道:“奴婢虽不比诸位将军,但也不至于让陛下落入叛军之手。陛下放心。” 李洛喃喃道:“你是谁……” 徐仪抬腕扔出匕首,匕首飞向长嬴身后,正中要偷袭之人的后脑,那人连惨叫都没有就扑到地面上没了声息。 长嬴给徐仪扔了把刀,然后也往后退去。 徐仪捡起地上的刀,回答李洛等人话:“奴婢徐仪,乃内宫女官,效命于长公主殿下。” 长嬴退到李洛与徐仪这边,十数侍卫见状层层护住他们,叛军一时间进不来,徐仪赶紧问道:“殿下可受伤?” 长嬴半跪在李洛面前,按了按自己腰间的旧伤,说:“没有新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明知他们危险,何必往前凑去!”徐仪急道,“侍卫们难道还能让您受伤吗?” “不吓一吓,冯燎怎么敢站出来。”长嬴 不以为意地笑了下,看向李洛,“阿洛吓到了吗?” 李洛下意识摇摇头,片刻后,又苍白着脸点点头,带着哭腔说:“我害怕。” “别怕,”长嬴眯起眼,道,“闵相不是还没出手吗。” 李洛:“闵相……老师他还能怎么……嘶……”他吸了口气,朝长嬴身后看去。 长嬴回首,果不其然见原本的青祺宫正殿中冲出上百人,人人披坚执锐,锋利的兵器立刻迎上叛军,局势瞬间逆转! 李洛今日情绪跌宕起伏,就没有停下震惊。他叫道:“这、这是什么人!” 长嬴站起身,背对着李洛,横刀挡在他和徐仪面前:“私兵。” 怎么又是私兵! 李洛瞪大眼睛。 “各府为了看家护院,或做些其他行当,养些私兵很正常。水至清则无鱼,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必斤斤计较。”长嬴眯起眼,看向混乱的局面,说,“这些就是闵府与其党羽的私兵,阿洛看到了吗?” 李洛恍惚地点点头,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听出了长嬴话音中的冷意。 “有一些没暴露的可以放过,既然已经暴露出来,”长嬴回首一笑,“那就不必当没看见了,阿洛。” 李洛:“长姐的意思是要处理这些私兵?可是,可是他们是在保护我们呀,长姐?” 徐仪偏开目光,长嬴看向不远处朝自己走过来到闵道忠与闵太后,轻轻地说:“怎么会。” “他们是在保护自己,陛下。” 转眼间,闵道忠与闵太后已经越过层层的侍卫,来到近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牵连 徐仪侧着半个身子挡着李洛,刀依然横在胸前。而长嬴上前几步,热切地扶住要拜的闵道忠,在闵道忠开口之前就打断了他。 长嬴温良地笑着说:“丞相,今日惊扰丞相了,真是惭愧!” 闵道忠越过长嬴看向她身后凌乱的李洛,想说些什么,却又按捺住,回视长嬴,老泪纵横地说:“老臣要向陛下与长公主请罪。” 说完他就要拜,但长嬴却说:“容后再议吧,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在方才的缠斗中,长嬴的袖子被缠在一起,她不动声色地拂过衣袖,垂着眼皮暗示道:“事有轻重缓急,先清理了乱局,才能收拾小卒。丞相,您说是也不是?” 叩首的闵道忠肩背不动,长嬴退后一步,看向不远处已经露出颓势的昭王,加重语气:“丞相请起。” 李洛见状,一时间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今日心情起伏不定,唯一知道的就是听长姐的,便也跟着长嬴的意思小声地说道:“老师快快请起吧。” 片刻后,闵道忠用苍老沙哑的声音沉着回答说:“老臣定会助长公主平定反贼。” 长嬴不应,看向闵太后。 闵太后不远不近地缀在闵道忠的后面,身后是十数侍卫,再往后是刀光剑影。她却如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对于老父的下跪也没什么情绪波动。 察觉到长嬴的目光,闵太后对长嬴和缓地笑了笑,看起来竟然还挺高兴。 闵太后:“放心,长嬴。” 其实闵太后并不像个太后,她在先帝生命最后的几年才入宫,直到现在还都很年轻,与长嬴像姐妹,不太像名分上的母女。 不过皇室么,不太讲究岁数。 长嬴对闵太后一颔首,并没有迁怒她的意思,给足了这个“母亲”面上的尊重。 长嬴转头对徐仪道:“把刘胡叶押住,这种局面下,他没有不作为的道理。” 徐仪领命退去。 景华宫的石板被阳光烤得炙热,六月中旬已经是夏季最热的时候,又是午后,烈日毒辣,连鸟儿都不愿意见光。 燕堂春蹲在宫门前的地上,头发被晒得发烫,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收回远望的目光。 燕御尔从屋里出来,一路走到宫门前,见她这样,不由得脚步慢下来。 燕堂春听到声音,下意识扶着门站起身,眼前顿时一黑,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燕御尔眼疾手快地快步上前搀住她,直到燕堂春站稳了,这才蹙眉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若有消息,长嬴自然会来告知你,在这里蹲着等什么。” 燕堂春一声不吭地摇摇头,一双乌黑的眼睛仍然固执地盯着宫道。 自己的侄女自己清楚,燕御尔眉梢一挑,咂摸出不对劲来。她按住燕堂春的胳膊肘,低声问:“做亏心事了?” 燕堂春愣愣地转头看向燕御尔,燕御尔就知道自己诈对了。 “早说是做亏心事了,我还以为你又有什么困难呢。”燕御尔松开燕堂春的手肘,松了口气,又拍拍她的胳膊,“是不是对昭王做了什么?” 燕堂春没成想燕御尔竟然是这个态度,喉间的话要吐又咽,就这么犹豫半晌,她才说:“我没做什么了,表姐都拦下来了。但我就是觉得不对。” 燕御尔:“怎么?” 燕堂春闷声说:“我不知道。” 燕御尔往远处望了望,景华宫偏僻,这会子是看不出青祺宫出了什么事的。于是她带燕堂春退回宫门后,关上了宫门。 燕御尔道:“有什么想法都和姑姑说。” 燕堂春又一次看向紧闭的宫门,因得不到消息才产生的焦虑几乎将她淹没,她好像也如宫门一般被封闭起来了。 “我知道昭王今日会叛乱,表姐也知道,但她知道的还不够多。”燕堂春小声说,“我用一枚檀香玉故意激起昭王对表姐的猜忌,而后又刻意激起他与陛下的矛盾……他有了反心。这是我与表姐都知道的事情。” 燕御尔嗯了声,说:“然后你又瞒着长嬴做了什么?” 燕堂春扯着腰间的装饰,说:“我没做什么了……就是有很多东西没有告诉表姐。昭王把私兵埋伏在西坊,但那不是全部……甚至只是少数。我不知道他能够怎么把这些私兵带到宫里,但是我知道他每年花费巨额钱财养出来的兵马绝不是一个西坊就能藏住的。但是我,我没有告诉表姐。” 燕御尔摩挲着指腹:“怕长嬴查出来之后,昭王就不谋反了吗?” 燕堂春点点头,片刻后,又补充说:“姑姑,表姐会受伤吗?” 燕御尔笑了,她偏头打量着燕堂春,笑着叹了口气。 傻姑娘啊。 “放心吧,你能知道的事情,一定瞒不过长嬴。长嬴八百个心眼子还嫌少呢,你有什么好愧疚的。”燕御尔说,“想知道哥哥的私兵是怎么进的宫吗?跟我来。” 说完,燕御尔率先朝宫室内走去,燕堂春反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只好下意识小跑着跟上燕御尔。 昭王的私兵真的入宫了?那现在岂不是正在青祺宫引起大乱? 表姐是怎么知道的?算了这不重要,表姐预料到又如何,她做好准备了吗? 她不会受伤吧? 不行,燕堂春想着,她得去看看表姐。 长嬴虽也习武,却只是花架子,仗着一点爆发的力气唬一唬外人罢了,根本就不能真抵多少人。 燕堂春不放心。 燕堂春跟着燕御尔走到屋里,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她下定决心,自己得去青祺宫。 燕御尔却一把抓住燕堂春,说:“急什么,跟我来。” 燕堂春:“姑姑,我……” 燕御尔:“我带你去。” 燕御尔说完,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燕堂春就见眼前的屏风忽然挪开,露出屏风后的帷幔轻轻地垂在地上,燕御尔上前拨开帷幔,那后面竟然不是隔墙,而是一个深且黑的密道! 满宫不知的地方,燕妃的居所竟然隐藏着这么个东西! 燕堂春一下子就呆住了。 “先帝废后之后,我久居景华宫不出。”燕御尔凝视着密道,说,“就是为了这个密道。” 燕堂春呆若木鸡地问:“他的私兵就是从这个密道里进的青祺宫?” 燕御尔说:“不错。景华宫只是入口之一,它通往青祺宫和宫外,陛下登基后不住在青祺宫的一个原因就是长嬴不放心这个密道,因此把陛下安排在了现在的寝殿。昭王的私兵大部分从这个密道进入青祺宫,又被闵氏安排着藏起来。” 燕堂春下意识问:“表姐知道吗?” “她不知道,只有她不知道。”燕御尔眉眼冷然,“若是长嬴知道,哥哥今日就不会起兵成功。他堂堂亲王,非谋逆通敌不能除之。堂春,在杀他这件事上,姑姑与你的心是一样的。” 现在燕堂春已经完全理不清了:“姑姑又是为什么?” 刹那间,燕御尔已经收起冰凉的神色,转而温柔地摸了摸燕堂春的发丝,道:“有关你母亲的一点陈年往事。” 姑姑竟然也知道母亲的死因吗…… 燕堂春:“那……那闵家不是与表姐合作吗?怎么会在表姐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昭王的人埋伏在青祺宫?” 燕御尔笑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闵家为什么与长嬴合作?因为他们想咬下异姓王的一块血肉来。有一个机会能够让哥哥自寻死路,闵氏求之不得。” 原来今日,所有人都想让昭王倒台,而不想让昭王因谋反倒台的只有一个人。 长嬴表姐。 大热天里,燕堂春的手脚都冰凉了。 与此同时,却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燕堂春想,那么多人都想推昭王谋反、都想让他摔个跟头……那母亲的死是不是就有了个交代? 燕御尔柔声道:“放心,长嬴只是不想以谋反罪名除掉昭王,但事已至此,以她的谋略与聪慧,她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长嬴的确很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儿自己又该做什么。 她以最快的速度震慑了起兵反叛者,又抢在闵氏之前护住了李洛,现在局面基本已经在她的安排下稳定下来。 从密道入宫的昭王府私兵约有上千,再加上伪装在学生里的私兵与御林军等,几乎不计其数,如今却早露颓势。 原本约定好的闵家和刘胡叶一齐倒了戈! 昭王自己也拔了刀,却被反水的刘胡叶一脚踹开,刘胡叶把锋利的刀架在昭王脖子上,咧开嘴笑着说:“王爷可别乱动,刀剑无眼。若末将一个手抖,您那好外甥女可不会帮您报仇。” 昭王狠狠呸了声,刘胡叶立刻就把利刃往前一递,昭王的脖子瞬间就渗出血,昭王被疼痛激起愤怒,可愤怒还没成型,后怕就先一步席卷了他。 他瞪着刘胡叶,咬牙骂道:“你真以为崇嘉是个好主子?蠢货!” 刘胡叶懒懒道:“那就不劳王爷费心了。”说完,他发力一踹,昭王当即被踹得跪在地上,刘胡叶刀锋一转,重新架在他颈前。 昭王被刀锋逼得抬起头,见长嬴来到自己面前。 年轻的公主衣襟平整、表情淡漠,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昭王——自己的舅舅。 她身后站着惊惶的皇帝。 昭王的目光越过长嬴,落在李洛身上,上下打量后,昭王冷嗤一声,移开目光。他斜着眼说:“你真以为能凭今日除掉我?崇嘉,除掉我又如何呢,你以为你就能称心如意吗?” 长嬴说:“我给过舅舅机会,只要你离开安阙城,我绝不会赶尽杀绝。西坊安排巡查的人不是不知道舅舅的安排,只是给舅舅一个善意的忠告。” 昭王冷笑:“有了机会怎能错过?今日我败在没预料闵氏老贼反水,还倒戈了条姓刘的狗!” 长嬴却不再理他,只退后一步,让出李洛的身形。 她温和道:“阿洛,逆贼已擒,该如何处置?闵相教过你吗?你告诉我答案。” 见昭王被擒,其党羽都扔了兵甲,而后陆陆续续的,刀剑声都停了下来。 被驱散保护的朝臣名士都回到青祺宫前,见逆贼被捕,一时愤愤! 宋青在刚才的混乱中下意识来到周止盈身边,刚想保护一下人家,却反被周止盈拎到了身后,这会儿才被人从身后放出来。 他拔脚就要去痛斥反贼! 周止盈头疼地把人抓回来。 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聒噪至此的人,刚才在刀光剑影里跳脚,现在好不容易平定了还要跳脚。 宋青转头看着周止盈,郑重地说:“周姑娘,忠义不加之于心,再多绫罗披在身上终究只是个空壳子。如今陛下登基不久,便有了昭王这般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之徒,凡有血气之人皆不能忍!” 此时,李洛的声音响起,周止盈等人闻声看去,见李洛略微抬起下巴,做出了个低睨的姿势。 李洛道:“自圣祖爷开国至今,诸王深蒙盛恩,锦衣加身,位极人臣,然昭王燕衔之私蓄甲兵、结党营私,举人神共愤之行,其罪昭昭,诸臣得见。” 众人屏住呼吸,都等待少年帝王对昭王的宣判。 “今朕下旨,虢夺其爵位,夷三族。” 一时间,青祺宫一片安静,各种意味不明的实现落在长嬴身上。 谁不知道昭王是崇嘉长公主的亲舅舅,而这位昭王的亲妹妹、崇嘉长公主的生母还在宫里住着。 听到这个宣判的宋青晃了一下,差点左脚绊右脚地摔个大马趴,一边的周止盈熟练地拎住他,一边担忧地看向长嬴。 昭王却笑起来,他恶劣地看向长嬴:“崇嘉,皇室子女可免于牵连,你猜燕堂春能否与你一般幸运?” 宽袖遮盖下,长嬴的手指刹那间就捏紧了。 这就是她明知道昭王有反心、却不想用谋反罪名扳倒他的原因。 燕衔之侵吞民田、舞弊科举、卖官鬻爵,十几年前杀妻伤女、为所欲为,于公于私,他都死不足惜。 可是燕衔之的女儿是堂春。 而此时的燕堂春走在密道里,却察觉出不对来。 她打着光,看向前面领路的燕御尔,陡然停下脚步。 “姑姑,你究竟想带我去哪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生死 燕御尔回过头,在昏暗的密道中说:“燕衔之奈何不了长嬴,这个你知道吧?” 燕堂春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了。” 燕御尔问:“谋反当诛,你想受他牵连吗?” “我在激他谋反时就预料过今日,”燕堂春决然地说,“姑姑,我不怕。” “你是不怕,长嬴却怕死了。”燕御尔蓦地一笑,“她生怕自己控制不好局面,怕你受到连累,才特意把你带到景华宫。她懂事之后第一次求我,是求我带你走。如今昭王谋反已成定局,你不跟我走,还傻等着人来拿你下狱吗?” 长嬴,怕? 她竟然会和哀求扯上关系吗? 燕堂春一时间竟然觉得燕御尔在骗她,但理智告诉她,燕御尔没必要骗她。 从小到大,燕御尔这个姑姑对她够好的了。因为长嬴性子冷淡独立的缘故,燕御尔喜欢燕堂春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一瞬间,燕堂春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奢望地理解成长嬴很喜欢自己,就像自己喜欢她一样。 但是燕堂春知道自己不能走。 她绝不能走。 私兵陈于宫中,昭王谋反罪名已经盖棺定论,但还差最后一步。 燕堂春手里还有其他事情没有结。 燕御尔耐心地等待了片刻,却只见燕堂春很缓慢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我不能走。” 燕御尔略一挑眉:“为什么?” 但燕堂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用脚尖磨了磨地面,然后低声说:“姑姑是去宫外吗?可有人接应?” “无人接应,今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堂春?” 燕堂春摇了摇头,露出个安慰的笑。 时间不等人,如今想必捉拿燕堂春的人已经到了景华宫,燕御尔知道她们不能再等了。 否则等到安阙城戒严,想走都难。 “几个月前先帝驾崩时我就该走了,为了这个密道,为了再帮一次长嬴,为了亲自确定燕衔之自取灭亡……我一等再等、留至今日。但如今密道既然已经暴露,长嬴又与闵氏合作,我留在景华宫也没了用处。我该离开了,堂春,你与我一样爱自由,姑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与姑姑一起离开吗?” “姑姑安顿下来后,记得来信告诉我和表姐,我们都牵挂着姑姑。这些年,”燕堂春摘下腰间的荷包,递给燕御尔,说,“我很感激姑姑这些年的照顾,姑姑一路保重。” 燕御尔握住燕堂春的手,却没有收荷包:“傻姑娘,姑姑还不缺你这些盘缠。以后少和长嬴怄气,你们两个倔孩子……保重。” 良久,直到目送燕御尔的身影消失在密道尽头,燕堂春才收回目光。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往反方向跑去。 青祺宫内。 昭王已被押入天牢,其逆党也都诛杀的诛杀、入狱的入狱,其他朝臣也都被安排进青祺宫的偏殿中。 此时殿外只有层层的侍卫以及闵太后李洛几人。 去景华宫捉人的人回来禀告,说景华宫是空的,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这个消息传回来时,长嬴袖子里攥着的手指缓缓松开,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徐仪惊呼声又一次打乱了长嬴的呼吸,长嬴顺着徐仪目光看去,眼睁睁看着本该离开的燕堂春竟然又从青祺宫正殿中走出来! 一旁的李洛都惊住了。 他本来以为长姐藏起了堂春姐姐,难道她一直在青祺宫等着不成? 长嬴率先反应过来,给徐仪使了个眼色,徐仪会意地点头,当即就要先发制人地跑到燕堂春身边,低声道:“县主,来这边。” 燕堂春从正殿一出来就先下意识地寻找长嬴,在确定长嬴好好的,除了鬓发微乱外没有别的什么大碍后,舒了口气。 她还没来得及又别的反应,就见徐仪来到自己身边,与此同时,宫中侍卫闻风而动,立马把她和徐仪围在一起,长刀相向——堪称如临大敌。 燕堂春猜测,这大概是怕自己跑到长嬴身边就不好抓了吧。 众目睽睽之下,燕堂春知道自己不方便去长嬴身边,只好对侍卫示意自己不会再动,免得大动干戈。 徐仪抿紧唇,从唇缝里遛出几个字:“县主怎么没走?” 燕堂春老实地说:“不想走,就回来了。” 她看向长嬴,发现长嬴眉头紧皱地看着自己,忙不迭地冲她一笑,心里还记挂着燕御尔描述的长嬴对自己的在乎。 长嬴猜到燕堂春为什么回来,她的眉间藏着愠怒,却不好在这个场景下多说什么。 此时闵太后与李洛站在一起,她注意到侍卫们欲言又止的神色,偏头对长嬴提醒道:“长嬴,大局为重,还是让你身边的女官回来,令人先将此女带下去吧。” 闻言,长嬴瞥她一眼,语气平静地回答:“君臣父子有先后之分。昭王谋反,堂春并不知情,甚至大义灭亲,可见对陛下一片忠心。如何能与昭王一概而论?” 闵太后四平八稳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她一心为君,便先押下去审问,若当真无辜,赦免便是。” 就连李洛也道:“长姐放心,就是审一下罢了,不会出事的。” 长嬴动了动唇,正要再开口,燕堂春却适时打断了她,燕堂春对长嬴笑了笑,一如往昔的明媚。 她说:“我还没去过大牢呢,让我去见识见识呗。正好我这里还有很多父亲谋反的罪证,一起交给刑名官便是。” 长嬴又一次握紧了拳头,徐仪一惊,对燕堂春说:“那是好玩的地方吗!” 但燕堂春有自己的考量。 隔着重重的人群,长嬴沉沉盯着燕堂春,燕堂春注意到这道视线,心脏无端漏了一拍。 她知道长嬴生气了。 但是令燕堂春没想到的是,长嬴竟然莫名笑了一下,那抹笑看得燕堂春心里凉飕飕的。 正心虚时,燕堂春却见长嬴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将她押入诏狱候审。徐仪,回来。” 燕堂春一愣。 诏狱乃是锦衣卫执掌的地方,但是自从天齐皇帝驾崩起,沉寂已久,诏狱早就只剩下个空壳子。 其他人心里也知道,如今的诏狱恐怕是长嬴能最大程度控制的地方。 但不得不卖长嬴这个面子。 闵太后思索片刻后,颔首说了句也好,低头看向李洛。李洛对侍卫吩咐道:“就按长姐说得办。” 燕堂春耸耸肩,束手就擒。 ………… 暑热夏夜,狱里是闷热的。 夏蝉知了知了的叫声刺破寂静,火光摇曳的影子映在发黑的墙壁上,看守的人一波一波地换班,守卫又一波一波地将人押进去。 燕堂春被关押在最里面的一间。 大概是长嬴吩咐过底下,这一间虽然算不上干净,却也称得上利落,干枯的草垛铺在地上,既没有老鼠,也没有蟑螂。 燕堂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往草垫上一躺,很快就心宽地陷入睡眠,期间并没有人来打搅她。 烛火昏昧的、幽幽的,烛光像一个冰凉的拥抱。 燕堂春梦到死了多年的娘。 天牢里却连烛光都没有。 废昭王——燕衔之一动,浑身锁链乱响,压得胸闷气短、呼吸生疼。 狱卒把饭撂在铁栏附近,燕衔之翻了个身,目光阴鸷地盯着那碗卖相不太好的饭。 半晌后,狱卒脚步远去,燕衔之拖着锁链捞过那碗稀饭,用力一砸。清脆的一声后,稀粥洒在地上,破碗四分五裂,碗底露出个隔层来。 燕衔之取出隔层中的纸条,顺着小铁窗透出的光仔细辨认字迹。过了会儿,燕衔之合上字条,又安静地躺了回去。 小铁窗透过的光转瞬间就变暗,轰隆一声闷雷,天光被漆黑的乌云所覆盖。 长嬴走出勤政殿时,雨水已经泼落。 受伤的徐仪留在公主府中养伤,今日跟着徐仪进宫的是另一个女使。女使为长嬴撑开伞,正要引她出宫,却被长嬴摆手拒绝了。 长嬴在勤政殿的檐下站了一会儿。 女使不出声地等待着,心里清楚长嬴为何而烦心。 堂春姑娘深陷诏狱,方才勤政殿中,太后与陛下都不肯同意放人。 无他,只因为堂春姑娘在诏狱睡醒之后往上交了数样东西——件件都是废昭王的罪证。这个时候,堂春姑娘就是最关键的那个证据,即便是最依赖长公主的陛下也不肯放人。 良久,长嬴轻轻舒了口气,对女使道:“出宫,去诏狱。” 女使撑起伞,伞面绷出一片细碎的水珠,水珠晃在昏沉的暮光里,四处是雨水的咸腥气。 怪得很,明明晌午还是艳阳天。 诏狱里,燕堂春又睡了。 燕堂春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但她听那个可怜的老嬷嬷提起过,娘与未出嫁时的姑姑关系很好,时常与姑姑成双成对地出现在演武场、绣房,被时人称为“双姝”。 后来娘到了王府,姑姑入了宫廷,便再不见二人携手的身影。 在梦里,谁都看不到自己,燕堂春自己成了一个旁观者,一直跟在两个姑娘的身后。 那两个姑娘手牵着手、袖缠着袖,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燕堂春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快一步地追上去,却始终追不上她们,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们是谁呢?燕堂春不知道自己会梦到谁。 燕堂春看着梦里的叶子绿了又黄,春去秋来,在日月更替中,那两个姑娘渐渐长高了,她们越来越近,连头发都缠在一起。 慢慢地,燕堂春也不再挣扎着离开。她静下来,想看看这两个姑娘发生了什么。 但雪落在了梦中的一方天地中。 风雪过后,两个姑娘再不见了身影。 燕堂春漫无目的地追,却什么都找不到。 她此时又似乎回到了王府的那个偏僻的院子,甚至能听到知了的叫声。 真奇怪,冬天怎么会有知了呢。 终于,四季又转过一轮,隆冬中,那两个姑娘又出现在院子里,她们被寒风分开,却古怪地强行贴着,像对不上形状却硬要合在一起的方圜。 燕堂春下意识地又要跟上她们,可这次却怎么都跟不上,冥冥之中似乎又一股不可违逆的力量把她扯远。 什么规矩!这是她自己的梦! 燕堂春才不管能不能跟上,她拔腿就要追着那两个姑娘,阻力越大、她越是要追! 终于!那股阻力猛地消失,燕堂春下一瞬就到了那两个姑娘身边。 那是不知何处的一个房间,红帐散落,烛火摇曳缱绻。 燕堂春屏住呼吸,预感她们就在里面。 她放轻脚步,缓缓走上前去,悄悄地挑起帐子。 下一瞬,却僵住了。 帐子里面哪有那两个姑娘,分明是一具枯骨! 那具枯骨横在帐中,鲜血流满床榻,顺着床流到脚边。 燕堂春一下子就木了。 就在这时,知了知了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闭上。 下一瞬,燕堂春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古怪的房间,正站在景华宫地下的密道里。 她的姑姑笑着说:“保重啊。” 燕堂春张了张嘴,姑姑却忽然消失了,眼前的人刹那间就变了模样,变成长嬴表姐的样子。 长嬴表姐微笑着走过来,温柔地说:“堂春,怎么了?” 见到长嬴,燕堂春眼眶陡然酸了,扑过去就要抱她。 然而抱住表姐的瞬间,长嬴也不见了,怀里只剩下那一具淌着血的枯骨! 抱着那具枯骨,燕堂春头皮都要炸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长嬴正站在牢房里打量着自己。 长嬴:“堂春,怎么了?” 燕堂春:“…………” 平复了大半晌,燕堂春才气若游丝地撑着草垫坐起来,甩了甩被梦吓得发懵的头,才感觉自己勉强活了。 燕堂春活动着脖子,说:“你怎么过来了?” 长嬴见她睡着,进来时就没打扰,如今见她醒过来,再多的温和都演不下去。 她眉头一皱,开口就质问:“你跟着你姑姑离开不行吗?回来做什么?” 燕堂春认真地思考了会儿,才回答道:“不行。” “哦,你好庄重啊。”长嬴冷冷地嘲讽道,“把自己作进诏狱就满意了?还大义灭亲地交上那么多东西,等着我夸你忠君吗?” 这火真呛人。 燕堂春头一回见长嬴火那么冲。 “我没作死,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燕堂春心虚地挪开对视的目光,站起身转了一圈展示自己的安然无恙,说,“我心里有盘算。” “你有什么盘算?盘算着怎么死得风风光光?就为了那些破证据就回来求死?”长嬴嗤道,“倘若锦衣卫没有没落,诏狱还在锦衣卫手上,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在?倘若你出青祺宫的时候没有驱散朝臣,若是那个时候我和徐仪都不在,你以为口舌笔墨之上,他们还允许你活着?燕堂春,你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时候能不逞无谓的威风?” 燕堂春被训得插不进一句话去,只好无辜地仰头看着长赢。 长嬴训完,也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跟我走,回府。” “啊?回哪儿?” 长嬴抓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燕堂春被拽得一个不稳,方才梦里那种无力感又浮上来。她踉踉跄跄地跟上,追问道:“太后她们允许你带人走?” 长嬴停下脚步,冷冷地回头看着她说:“别再作妖,废王出安阙城之前不准再出府。” 什么?什么出安阙城? 他为什么不死? 燕堂春啊了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又被拽走了。 怎么回事! 但长嬴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一路盯着燕堂春把她带回公主府,直接将人扔进自己住的房里,在燕堂春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用披帛把人的手腕和床头捆在一起。 然后长嬴也不管别的,转头就走。 顺路让人锁上了门。 直到燕堂春被丢在熟悉的房间中,感受到手腕被捆得生疼,她都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长嬴出了房门,对上屋外的女使们担忧的目光,沉着脸色吩咐道:“平时你们打闹都是小事,本宫不管。但如今谁敢把她放出府,就不用再待在公主府了。听明白了?” 女使们面面相觑,连忙称是。 此时,一个女使上前一步,低着头说:“殿下,宫里来人催问多次了,太后问您是真要揽下密道里安排私兵的事情吗?” “本宫没揽过这个罪名,告诉闵氏不必急着推托。另外,昭王受人蛊惑罪无可恕,念其曾也效忠陛下,废其爵位,流三千里,这是陛下的决定,更不必认定本宫徇私。”长嬴瞥了眼房门,道,“宫里的人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 女使一凛:“是。” 屋里挣扎的燕堂春听到了屋外的对话,停住挣扎的动作。 废爵位,流三千里。 不死啊,真便宜他。 接下来的这些天,长嬴忙得脚不沾地,安抚宫中皇帝,平复朝中异议,在朝会中、札子中一次又一次地压下要求连坐昭王一脉的意见。 闵家提了几次异议,见她态度坚决,渐渐也就作罢了。 甚至为了与长嬴商量好的好处,闵道忠门下的人还呈上过几次昭王封地的政绩,长嬴投桃报李地帮他们解决了狗皮膏药刘胡叶。 在这样忙碌的日子里,长嬴基本留宿宫中,鲜少回府。 就算偶尔几次回公主府,也都是步履匆匆地看望几眼燕堂春,很快就又离开了。 最开始燕堂春被她拘在床边,但一条披帛怎么也不可能真困得住她,她解开后也没乱跑,就在屋子里逛逛。 大概是回府的时候见她认错态度良好,长嬴默许了她出屋;后来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她在院子里晃荡;再后来,只要不出公主府,长嬴也就不管燕堂春做些什么了。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1] 燕堂春真是得寸进尺地给长嬴上了一课。 废昭王出京那天,长嬴本来正在宫中陪李洛听讲学,刚听到师傅讲到这一篇,就见伤好的徐仪匆匆进来了。 长嬴略一挑眉,示意师傅和李洛继续,自己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殿门外,长嬴问:“出什么事了?” 徐仪凝重道:“昭王余孽把他劫走了。” 长嬴:“什么?” 她下意识地想到燕堂春,知道自己最近对她宽容太过了! 长嬴顾不上别的,立刻就要出宫,她语速极快地说:“让宫人告诉陛下这件事,备马,这个时候他们出不了城。” 长嬴猜的一点错都没有。 燕堂春此时已经翻墙遛出公主府。 她正与劫持燕衔之的人面对面。 他们一行人不在什么隐蔽的藏身之处,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现在就在青龙大街岔出去的一条小道上,甚至拐个弯就是公主府! 燕堂春背着一筒羽箭,左手还握着一把大弓。 她抬着下巴打量着燕衔之,发现他在狱中消瘦了很多,再也没有俊朗与风流了,胡茬没有修剪,连身上的衣裳和脚上的鞋子都是破的。 他们停在空无一人小道上,燕衔之喘了口气,哈哈笑起来。他对燕堂春赞许道:“不愧是本王的女儿,念着本王养你的恩情,联络到他们!” 闻言,燕堂春目光沉静,淡淡地嗯了声。 燕衔之还要再说什么,燕堂春却在转瞬间就动了,她脚步飞快地对“劫持”昭王的人打了个手势,而后眨眼间,那些人反过来就护住燕堂春! 而燕堂春绞紧弓弦,就朝燕衔之逼去! 燕衔之冷笑一声,毫无意外地往右一闪,躲开了燕堂春的袭击,口中怒骂道:“本王早就猜到你这个小畜生不会那么好心!”然后劈手就抢过燕堂春手里的大弓!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脚踹在燕堂春腰窝,右手顺手就从她背后抽了支箭。 下一瞬,箭羽飞向血肉之躯,噗嗤一声,飞箭钉在人的喉间,染上鲜血的箭羽还不住地颤抖。 燕堂春瞳孔都放大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